春酲沥雪   作者:蔓荷桥影   阴郁疯批帝王×清冷隐忍将军 强制 追妻   简介:   齐国云麾大将军谢庭川,弱冠之年,镇守西北,战功赫赫。   无人知晓这受万人敬仰的大将军,竟是当今天子贺昭的禁脔。   每每回京述职,他都要被单独留在紫宸殿一段时间。   先帝在位时,宸王贺昭与怀王贺徊争位多年,而谢庭川则是怀王座下鹰犬。   贺昭上位后,谢庭川变成了他的爪牙,亲手铲除了怀王党羽。   逆党乱臣只道谢庭川背弃旧主,皇帝也以为他与已经被处死的怀王有私情。   “若是当初是老三登位,谢卿也不用受这等屈辱了。”   贺昭厌烦他,却也不想放过他。   “老三什么都有,连你的心都在他那儿。”   “可是他已经死了。”   “朕想起你们二人过往种种,就觉得恶心。”   贺昭以为对方是被迫委身于自己。   谢庭川以为对方将自己当成报复怀王的工具。   二人都不知,年少之时,他们的身影就在彼此心间扎根了。   从此,挥之不去。   青梅竹马火葬场成墙纸爱的故事。   帝王×将军   贺昭是狠厉阴暗疯披(攻)   谢庭川是清冷孤高美强惨(受)   二人之间有误会   都是嘴硬心软   追妻火葬场、阴暗疯批帝王攻、清冷孤高将军受、狗血味重、强制爱、嘴硬、心软、其实都很爱 第1章 万千荣宠   残烛幽微,暗香浮动。   廊中宫人步履匆匆,颔首挺腰,恐惊阁中人。   紫宸殿。   谢庭川躺在榻上,胸脯微微起伏着。他身形瘦长,腰身如松,此刻却颤抖着蜷缩在一起。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疲色,细碎的发紧贴着面额,细密的汗珠浮在脸上。   兀然间,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从他背后传出。   “涟国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半月前派遣使臣给朕送来了投降书。”对方忽然探出来一只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将军好本事,此战过后,你倒是威名远扬了。”   谢庭川气息很浅,闻言,只是翕动着嘴唇,声音很轻:“微臣……幸不辱命。”   贺昭坐起身,一条腿撑着,手搭在膝盖上,揽了揽里衣,深邃的眼眸中闪烁寒光。他扯了一抹嘴角,望着身旁俊逸无双的男人:“谢将军打了胜仗,群臣进言,说要给将军办个接风宴。”   听到“接风”二字,谢庭川倏地睁大双眸:“陛下……”   他伸出手来,抓住对方的衣袖,指节掐得泛白。   “听闻上次接风宴,卫迟风给将军送了两个水灵的宫女。”贺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抹玩味,“将军……可好生受用了?”   他弓腰凑近,带着一股龙涎香的气息:“想来将军身子也承受不住了。”   谢庭川紧紧闭上了眼。   “将军倒不如来朕宫中,朕的后位和妃位都还空着呢。”   贺昭自登位后,后宫空置,别说中宫之位,哪怕是伺候近身的人都没有。   文武百官道是当今陛下神武雄才、恪尽职守,不是那荒淫无度之流。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紫宸殿内夜夜笙歌、灯火通明。   而那承欢榻上的竟然是个男人,而且还是当朝云麾大将军,谢庭川。   只见谢庭川猛然喘气,挣扎道:“陛下……三思。”   贺昭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似的,反而兴致勃勃地将人搂入怀中,下巴抵在对方肩窝处:“三思过了,朕觉得这主意甚妙。”   “微臣是男子,”谢庭川好看的眉紧紧皱在一起,“怎敢、怎敢承宠雨露,霸占中宫……”   中宫后位,怎能封给一个男人?   若是这事传出去,整个齐国的名声都会一落千丈。   文武百官又怎能容得他胡来?   闻言,贺昭也不恼,只是执起对方的手:“谢庭川,朕召你来紫宸殿几次了?”   几次了?   谢庭川眸光黯淡,眼尾泛红:“微臣……记不清了。”   自从三年前新皇登基,这个男人已经折磨他多少次了?   若不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他怕是早就死在帝王榻上了。   “你虽不是朕的妃嫔,但朕与你……却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贺昭接着道,“后宫一直空着,你还不知朕的心意吗?”   他的心意?   谢庭川扯了扯嘴角,有苦难言。   贺昭自始至终都不过把自己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能有什么心意?   他不过是想要凌辱自己罢了。   “微臣……惶恐。”   “觉得可惜吗?”见他这副勉强应答的模样,贺昭忽然轻笑出声,言语之间充斥着讽刺之意,“你从前扶持的三皇子没能杀了朕,还让朕顺利继承了大统。”   他捏起谢庭川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对方的骨头捏碎。   “若是老三登位,云麾大将军也不用受这等屈辱了。”   谢庭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他何尝不知,他所经受的一切,是因为……贺昭将自己当成三皇子的党羽。   自贺昭登基之后,从前与三皇子有交情的人,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只有他,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反而还加官进爵、列土封疆。   这万千荣宠的背后,是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   男人被迫抬头,如瀑青丝散落身间,像是个披着美人皮的木偶,毫无生气。   他如寒潭般深邃的眼底划过一抹恨意,转瞬即逝。   这一幕落在贺昭眼里,对方不怒反笑。   “劝你少折腾,”他拍了拍谢庭川的脸,冰冷的触感让对方浑身一震,“别忘了,云太妃的命还在朕手里呢。”   听到“云太妃”三个字,谢庭川寂若死灰的脸上才动了一下:“陛下,云太妃是先帝下旨要保的人。”   云太妃,先帝宠妃,谢家长女,也是谢庭川的长姐,谢云染。   云妃膝下无所出,自先帝驾崩之后,便被软禁在后宫大寒山上。   这一切都是贺昭的手笔,这一招不仅钳制住了谢庭川,还压制住了整个谢家。   “朕知道,朕也没打算对她做什么。”贺昭的声音骤然压低,“只要你听话。”   话音刚落,他伸手将谢庭川打横抱起,稳步朝着浴房走去。   夜阑人静,撩起蒙蒙雾气。   谢庭川整个人都浸入在温水中,松泛的舒缓感立刻弥漫至四肢百骸。   他知道,今夜的一切都结束了。   身边两个小内侍几乎连头都不敢抬,只是颤巍巍着用浴盘往谢庭川裸露的上半身浇水。   “大将军……洗浴的时辰差不多了。”小内侍在浴桶边架起石凳与毡子,恭敬道,“请大将军下来吧。”   谢庭川接过浴袍,慢慢地走了下来。   贺昭衣袍微敞,坐在正前方的红案边,察觉到来人故意放慢脚步,也不催促。   谢庭川怔怔看着他。   其实贺昭是先帝诸位皇子之中,容貌最出众的一位。   眉毛修长疏朗,斜飞入鬓角,低垂的睫毛下,双眼宛若墨玉,只是眸光中夹着冷峭的寒意。   鼻梁高挑,双唇抿成一条细线,面上总是带着凌厉的气势。   他是九五至尊,人间帝王。   光是站在那儿,周遭的气势就够让寻常人等害怕到发颤。   “傻站在那干什么?”贺昭抬眸道,“害怕朕?”   谢庭川裹紧了浴袍,并不言语,只是走到了案边,慢慢坐下:“陛下。”   下一刻,他忽然被拽进了一个怀抱。   鼻间瞬间充斥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   “身上还疼吗?”   贺昭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   婉拒ky和空口鉴抄。   这就是一个比较俗套的狗血故事,能接受的再看下去!   排雷:都不长嘴!作者认为是人设的问题,但是你也可以觉得作者笔力不到家写得太磨叽,不喜可退! 第2章 怀王之死   谢庭川的呼吸声一滞,他依势倚靠在贺昭的身上,清冷的俊颜作出些许顺从的神色,违心道:“不疼。”   他感觉到贺昭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后背,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比起那些软玉温香,他这副身子可谓是无趣得跟干枯柴火一般。   身后的那块肌肤疤痕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好地儿。   他以为贺昭会嫌弃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可二人拥在一起入眠的时候,对方的手总是轻轻摸自己的伤痕。   纵使对方不说,谢庭川也能感受到,他是喜欢这些纵横交错的印记的。毕竟贺昭以折磨自己为乐趣,什么曾让谢庭川痛苦过,他就喜欢什么。   所以渐渐的,这身伤疤不再是将军的荣耀,而是枷锁,是将他打在耻辱柱上的寒钉。   “又添了新伤?”贺昭慵懒的声音传来。   他的指腹落在左肩处,那儿有一块粉痂,是涟国的辅国将军所伤,羽箭擦边而过,刺开些皮肉,修养半个月便好得差不多了。   “嗯……”   “你说,若是贺徊登位,他是不是就不舍得派你去北疆打仗了?”贺昭的喉咙中压抑着轻微的笑声,听着有些冷意,“谢卿不愿意当朕的皇后,但若是换成贺徊的话,就应当愿意了。”   贺徊便是那夺位失败的皇三子,如今早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是了,他连皇陵都进不去,贬为庶人之后的三皇子死后只能草草地埋了,碑都没有。   生前风光无限、备受贤帝宠爱的怀王殿下,死后却变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齐国的史册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他这一生都会被唾骂践踏。   谢庭川感受到游于自己颈边的手掌忽然发狠,原本不算细嫩的皮肤都被揉搓得留下了痕迹。   他有些无神道:“贺徊犯上作乱,是……死有应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脸色因为颈上传来的疼痛而变得有些发白。   贺昭眯了眯眼睛,似乎没有预料到对方会这么说。   “你倒是狠心。”他放开了谢庭川的脖颈,将他推倒在一边。伸手拿起酒壶,仰头饮酒,醇香的玉液从壶嘴里缓缓流出。   他狭长的眼神余光瞥到了身旁人有些怔然的神色,放下酒壶后,缓缓道,“贺徊死前说想要见你一面。”   谢庭川敛眸,面色不改道:“臣当年在西疆。”   “是啊,不过就算你在京城,朕也不会让你跟他见面的。”贺昭扯了扯唇角,“朕去地牢里送了他一程,还跟他说……”   “你已经被朕纳入后宫,封为妃子。”   谢庭川的气息颤抖了一下。   “朕真可惜,你错过了那样的好戏。”贺昭低低地笑了,这笑声似乎掺杂着难得的真心,“他差点因为这件事杀了朕。”   当时的贺徊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抢过侍卫身上的佩刀,想要刺入贺昭的胸口。   贺昭不相信对方不知道刺杀皇帝的结果是什么,但是他还是这样做了。他朝自己的皇兄发泄怒火,只是因为,他得知了谢庭川会被纳入后宫的消息。   “微臣……不知。”   “哦?你不知什么?”贺昭的眼尾微微向上挑起,“不知他的心意,还是不知他为了你刺杀朕?”   谢庭川缄默了一瞬,双眼露出些无望的死气。   “那老三还真是死得冤。”见他不说话,贺昭骤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其实你本来也是要死的。”他的声音如坠冰窖,“只是偏偏老三喜欢你,他喜欢的,朕都要得到。朕留你在身边,让你生不如死,也好过你俩在地下团聚,朕可不想便宜了你们。”   谢庭川忽然垂下了头,阖上了眼睛。   这种话他已经听过数次,他想,贺昭是真的很恨他。   “过来,就寝。”   “……是。”   漆黑的床帐之下,飘来一阵泛着苦味的香气,钻入鼻间,并不让人好受。   贺昭的身子冰冰的,胸膛还很硬,有些硌人。   谢庭川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枕着手,难以入眠。   他感到颈后有平稳而又温热的气息,大概是贺昭睡着了。   这是第五日了,宿在紫宸殿的第五日。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走,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被传回宫中是什么时候。   帐前的衣桁上挂着他进宫时脱下的官服,已经被贺昭撕得不成样子了,衣裳腰间的位置别着一把碧绿柄短匕首,那是他平日里用来防身的武器。   按照宫规,这把匕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是贺昭曾经下旨,凡是云麾大将军进宫觐见,一律不用搜身。   谢庭川武功了得,若是拿下那柄匕首,只要几息的功夫,他就能让这个凌辱自己至此的男人下地狱。   这不是他第一次动杀心。可是他同样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带着厚茧的手指缩回了怀中,一股无法言说的苦涩蔓延心中。   “明日你便离宫吧。”贺昭冷厉而又有些疲倦的声音倏然间从谢庭川的背后传来。   原来他还未睡着,只是阖眼休息。   谢庭川猛然睁开了闭紧的双眼,喉咙有些干渴,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声音:“多谢陛下。”   正当谢庭川要松口气的时候,对方那危险又不容拒绝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   “后日再进宫,朕有事跟你商量。”   谢庭川长睫轻颤道:“是。”   两人相拥而眠,殿外吹起细雨,屋檐滴落水珠,有些嘈杂,却也睡得安稳。   次日,谢庭川起身的时候,发现贺昭已经离开了。   他看向身边的衣桁,上边竟然挂着一套崭新的朝服。他本以为自己要穿便服出去,没想到贺昭还为自己备上了衣服。   莫非是害怕宫人们发现什么?   谢庭川自嘲一笑,心想贺昭这般做派,难不成还怕人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吗?   他将那套朝服取了下来,指腹轻轻擦过衣襟上的翠竹花纹。全朝只有他有这样的“优待”,只因先帝曾夸赞过谢家满门如青竹一般,挺拔坚韧,有绰约风姿。   贺昭上位之后,赐了道旨令,将谢庭川的朝服衣襟上加了翠竹花纹,以赞谢臣坚贞品格。   不仅衣襟上加了,他还拿水笔在谢庭川的背上画过……   想到这,谢庭川身子一颤,揉皱了衣襟上的翠竹花纹。   他将自己的发简单地束起来,梳洗净面之后,从宫廷后门走出去了。   --------------------   本文评论和发表弹幕都开了等级限制。   评论要两级及以上,弹幕要三级及以上。   一开始我这本什么限制都没有,但是遇到了好几个低等级的无脑发言,受不了了还是决定开一下。   会误伤正常的读者我先说句抱歉。   (解释一下,正常找bug挑错捉虫我是不会介意的,我收到的评论真的是让人火大的评论,所以我才开等级限制。) 第3章 心中有意   宫外还在飘着细水珠,绵春时分,总是阴雨连连。   谢庭川循着记忆,驾着马从西城驶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停在了一处深沉的宅院前。   宅前的台阶上长了些青苔,墙边有麻雀飞过,抬头看,镀金牌匾上的“谢府”二字刚劲有力,据说是太上皇在世的时候亲笔提的字。   他在家门口定了几息的时间,脑海中忽然飘出许多念想来。   长姐被囚,父亲与长兄战死沙场,三弟尚幼,如今的谢家,只有他一个人在顶着。   若是当年贺昭真的赐死于他,那么谢家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他不贪生,也不怕死。身为谢家儿郎,在踏入战场的那一天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出去了。   可是他害怕自己的长姐和幼弟没了依靠,受他人侮辱践踏。三年前他看过太多被抄家流放的达官权贵,那些主人家的女人和孩子们各个都可怜得很。   那一年,血水几乎染透了半个京城。   一个侍卫模样的下人瞧见了谢庭川,忙从背后抽出把伞来,小跑至谢庭川的马边:“呦——二爷,您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呢?外边正下着雨,二爷可别淋坏喽。”   谢庭川脚一登,衣摆打了个漂亮的旋儿,便下了马。   他将缰绳递给了那侍卫,声音清冷:“无妨。”   他常年在西疆和北疆打仗,别说这些毛毛细雨,就算是冰碴子砸在脸上,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二爷先去换身干衣裳吧,小的去跟后院的人通报一声……”那侍卫又道。   谢庭川怔了一下,看着自己身上这套崭新的朝服,嘴角轻扯:“这是陛下御赐,叫浣衣房那边洗得仔细些。”   侍卫口快应了下来:“好嘞——”   片刻之后,他又觉出些许不对劲。   既然是陛下御赐,二爷为何穿着这一身在外边淋雨?这岂不是——藐视天威吗?   那侍卫不敢乱说,只好赶紧叫了人,将谢庭川吩咐的这些事情给办了。   谢庭川在后院中沐浴了一番,换上一件天青色长衫,戴着一支勾银翡翠簪子。   他的心有些乱,打算练一下午的字。   可是砚台还没摆上来,就被人打断了。   “二爷,兵部尚书家的三公子找您。”小厮通报道,“正在正堂等着呢。”   谢庭川拿笔的手抖了一下,问道:“不见,叫他回去吧。”   那小厮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打您回京之后,三公子总是找上门来,您一日不见,他便一日不停地来。这……”   谢庭川放下了笔,声音沉稳道:“叫他直接来书房吧。”   那小厮应了声,下去传话了。   谢庭川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推开了,沏了杯浓茶,放到了桌对面。   没过多会儿,书房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吹动了远处书架上的书页。   来人气势汹汹,手上的劲儿大到像是要把门拆了似的。   “子谦,来了。”谢庭川声音淡淡,“坐吧。”   来人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嫡三子,陆怀安,字子谦。   陆怀安风风火火地坐了下来,看着那杯浓茶,嘲讽一声:“谢临舟,你如今发达了,眼中容不得人了。呦——这是皇上御赐的毛尖吧,这寻常人家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你倒是大方,随手拿来招待人。”   谢庭川抬眸,淡淡道:“子谦,何必这般挖苦我。”   “是我挖苦你,还是你挖苦我?”陆怀安拍了一下桌子,气不打一出来,“你可知道我妹妹成天在家中痛哭,眼泪都快流干了?之前我可是打了包票,说她看上的是我好兄弟,我好兄弟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谁承想……”   他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俊眉竖起,不甘心地继续道:“你说说我妹妹到底哪里不好,她甚至说了以后不拦你纳妾,只求你将军府能够留她,若不是家中父亲不允,她怕是做小都得笑着进你将军府。”   谢庭川微微皱眉道:“子谦,婚姻嫁娶的事情,怎么能以你我的兄弟情谊论之。我早就在前几日给了你理由,我和你妹妹不合适。我不想平白误了她,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能将她往火坑里推?”   陆怀安张了张嘴,声音弱下去了几分:“我自是知道你的为人,才愿意将妹妹嫁给你。”   随后,他又嘟囔了一声:“早知道你这么倔,我就该越过你,直接叫我爹找陛下赐婚。”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的眼中闪过一瞬的嘲弄。   找陛下赐婚……呵,贺昭哪里是这么好的人,能叫陆家如愿。   “我还是不明白你。”陆怀安抿了口茶,脸色有些发苦道,“你说我妹妹哪里配不上你,是家世门第配不上,还是模样相貌配不上?我妹妹可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闺秀,去年及笄之后,上来提亲的人将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可是她就对你个木头疙瘩痴心一片,说什么也不答应别人的提亲,就等着你从北疆凯旋,嫁进你将军府……”   谢庭川抿了抿唇:“不是令妹不配我,令妹很好,是谢某不敢高攀。”   陆怀安瞪着眼睛瞧他:“你别给我整这些虚头八脑的,放着我妹这样的天仙不要,你肯定有问题……”   他上下扫了谢庭川一眼,定在了对方的腰腹下方。   谢庭川:“……”   他有些难堪地移开了头:“子谦,我身上没病。”   陆怀安哧了一声,又猜测道:“难不成你在外面养了小娘,所以心中有鬼不敢娶我妹妹?”   随后,他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啊,你平日里和我们去花楼都不敢做什么,连酒都只敢吃半盅,你怎么可能在外面养小娘?”   陆怀安想了一会儿,摸着下巴,又问道:“难不成你家中已经给你定亲了,可是这么多年你也没提过此事……”   谢庭川见对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不禁有些无奈。   看来如果他今日不给个答案,对方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叹了口气,阖眼道:“子谦,我心中有人了。”   --------------------   有些话放在前面说:   这本书肯定是有追妻火葬场,但是会不会到大家心中满意的程度,我不敢打包票。   这个题材就是很难端水,我只能说我尽量做到让大家满意。大家可以说我写文的水平不好,但是别说我对某个角色有私心,说我就要虐谁,就要捧谁,真的不是这样。   另外,本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有好有坏。如果某些情节让你感到不适,可以及时退出(不是阴阳怪气,作者不希望大家硬着头皮看下去,花钱还找不痛快)。   最后,如果看到订阅的章节,大家一定要一章一章订,不要直接订全本。直接订全本没有优惠,而且后悔了不能退款,这样很不划算。   本文全文订阅大概率在五六块钱的样子!   目前暂定更新频率是一周五更,欢迎催更。 第4章 亲手埋葬   陆怀安怔怔看着他,目光中闪过一抹错愕。   “你,你……”他甚至有些结巴道,“你心中有人了?你怎么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过?”   谢庭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人已经死了。”   清风拂过,荡开书房的雕花油纸窗,惊掠人的心神。   陆怀安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唇,看着对方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过去没有提起,是觉得没有必要。”谢庭川恍惚间抬头,声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我这辈子大抵是要孤身一人了。我没有娶妻的心思,并非你妹妹的良配。那么好的姑娘,别让我糟蹋了。”   陆怀安的脸色不太好看,不知道是因为对方反复强调自己不会娶他的妹妹,还是因为他将对方视作至亲兄弟,对方却将这么重要的事情藏在心中那么多年,从未和自己提过。   他艰难地舒了一口气道:“你儿时就跟着父兄在边关打仗,回到京城的日子寥寥无几,具体是哪一年哪几日我心中都是有数的,你哪有什么闲工夫结实京城中的闺秀?”   谢庭川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眼神,清了清声音道:“不是京城中的闺秀。”   陆怀安眉头皱了起来:“难不成是宜春院的花娘?”   谢庭川脸上略显赧色:“非也。”   “总不能是军膳处的大娘!”陆怀安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谢临舟,你别卖关子了!”   谢庭川本不想说,但是被人这么逼着,只能扯了扯嘴角道:“是在西北一个酒楼里认识的。”   他生性清冷,不爱说话。原本只想说那么多,但是看着对方等待的神色,他意识到了……如果自己不把这故事说完,恐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西北常年战乱,前几年最严重。我本想等到打退西边的乌夜国,便回来跟他表明心思,但是在那之前他先和我坦白,说之前跟我耗着,只是想让我买他的酒。”   他难得说那么多话,连陆怀安都有些不适应。   “买酒?”陆怀安挑眉问道。   “我手底下有几万的兵马,每次军中有需要,都从他那儿买酒。”谢庭川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厌烦我了,便不再和我虚与委蛇了。”   陆怀安是个实心眼子,听到自己的好兄弟受到这等对待,心中顿时怒火中烧:“她怎么能这样!”   他“噔噔”地走到谢庭川面前,拉住他的手腕:“你就这么善罢甘休了?”   谢庭川仿佛看见了陆怀安眼中燃烧的两团火。   他低头轻哧了一声,轻到根本没人听见:“我当然没有善罢甘休,我后来一直缠着他,缠到他习惯了我的存在。我曾经以为他快要被我打动了,但是不知道他身边的人和他说了什么。从那之后,他再也不理我了。”   谢庭川说的故事一点都不动听,语气生硬,声色没有一点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西北一战回来之后,他死了。”谢庭川的眼睫轻轻扑簌着,正午的日光打在了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小排阴影。   “我亲手埋了他。”他最后说道。   听完这些之后,陆怀安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时半会儿没有缓过来。   “你就为这样的一个女子,打算孤身一辈子吗?”陆怀安为自己的好兄弟感到不值得,“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就连我都看出来那女子不怀好意了。你明明知道……”   “不是女子。”谢庭川忽然打断道。   “什么……”   “我说,不是女子。”谢庭川又耐心道。   陆怀安被这句话惊得又一次神魂出窍,他大抵是在脑子中拐了好几个弯,才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谢庭川,你是断袖?”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像是有些恐惧似的。   怪不得对方不愿意接受谢庭川这般人物,他方才听着还觉得奇怪,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舍得拒绝谢庭川……   陆怀安感觉自己耳边嗡嗡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谢庭川又给他的茶杯中添了些许热水。   倏然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怀安抖动着嘴皮子说道:“临舟,方才说的那些话,是骗我的吧?”   谢庭川静默不语。   陆怀安更加不安,担心方才那些话只是欲盖弥彰:“你是不是不知道,京城中本就有传闻,说你和怀王……”   他的话断在了这一处,随即将声音放得很低:“你方才那些话是诓我的,你说你喜欢男人,对方是不是三殿下?”   京城中有人私下说谢庭川和怀王贺徊私下有染,二人是……那种关系。若不然,为什么家风严正的谢庭川,会在夺嫡之争中如此鲜明地倾倒于三殿下怀王。   不过这种话到底是粗俗鄙蛮之人私下里编排的荤话,没多少人当真。   陆怀安咽了口唾沫,越发觉得可怖:“临舟,你现在可是皇上身前的红人,这事儿听着太吓人了。”   “子谦,贺徊在生前就被贬为庶人,死后也未受到任何追封,怀王二字,怎能再提。”谢庭川叹了口气,本想劝诫对方“谨言慎行”,但是担心对方还拎不清这事儿的轻重,便加重了语气,“小心,祸从口出。”   陆怀安立刻轻掩住唇,点点头道:“我不提便是了。”   谢庭川闻言,又摇摇头道:“我从前只是跟着怀王做事,并非喜欢他。这种无稽之谈,当作打发时间的笑话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当真。”   陆怀安收了声。   齐国上下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十分痛恨已故的三殿下,提到这人,京中人人避之而不及,更何况是皇上看重的谢庭川呢。   就算是真的喜欢怀王,又能如何呢。   陆怀安心里有了盘算,只不过没有明说。   他扯了扯谢庭川的衣袖,冲他挤了一下眼睛:“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个了。你好不容易归京,怎么说也得跟我们哥几个聚一聚。今儿我就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包你满意。”   谢庭川心中有一种不好的念头,下意识地想要退距,却听见对方说:“我妹妹的事儿就算了,这事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个不是。梁二下江南探望外祖去了,陈晖那厮近日被他爹管得严,今个我先陪你喝个不醉不归,你看如何!”   谢庭川不想沾酒,但是架不住对方的热情。   他身边没什么人,这几个不亲不疏的“兄弟”,已经是他身边最知冷知热的人了。   想到这,谢庭川只好无奈答应了:“好罢……不过最多只能饮两盅。”   --------------------   长佩以外任何渠道都是盗版,麻烦大家支持一下正版~ 第5章 今日快活   眼前屋顶雕梁画栋,灿若鎏金,两边还做了抄手游廊,穿堂中央摆着个紫檀插屏,旁人若不细看,估计就当这里是什么正经地方了。   谢庭川怔怔停了片刻,闻见远处散来的胭脂水粉味儿,下意识地掩了鼻子。   “子谦,你明知我不喜欢这种地方。”自从十三岁之后,他就很少待在京城,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陆怀安从怀中掏出了一柄骨扇:“老规矩,光吃酒,别的什么都不做。”   谢庭川捏紧了拳头,本来想要掉头走,但是对方忽然加了句:“临舟,你就陪我一会儿罢,我家中为了我妹妹的婚事闹得厉害,我现在也不想回去。”   谢庭川欲言又止。   “就一个时辰!”陆怀安伸出了一根手指,“你跟我说说边关现在的情况,我家里人有意把我送到军中呢。”   谢庭川别过头去,不咸不淡道:“子谦,战场之事非儿戏,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不适合你。”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最近每日都读四个时辰的兵书,做了不少功课。”陆怀安瘪了瘪嘴,“我爹现在就是想找机会把我送到军中,而且十有八九是西北和西疆那一块,我正想找你聊聊呢。”   谢庭川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答应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行。”陆怀安面上一喜,“你就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这地方你绝对喜欢……”   走到里面之后,谢庭川才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会这么说。   他们点了一个雅间,精致清幽,还燃着安神香,本是个谈心的好地方,但没想到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清秀的小哥贴了上来,主动为谢庭川斟茶。   很显然,陆怀安也是第一次来,目光对上那个脸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似的小哥时,眼都看直了。   谢庭川脸色沉了下来,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力气重了些,茶水溅出了些许。   滚烫的水点溅在谢庭川的手背上,瞬间就红了一片。   陆怀安喝茶的动作一愣:“临舟……”   身边两个小哥吓得扑坐在地上,其中有一个胆子小一些,被吓得眼眶都红了。   “我身子不适,先告退了。”谢庭川站起身来,面色不大好看,甚至有些疏离道,“你若是有正事要议,再来府中找我。”   陆怀安有些慌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事儿是不是做过了,他冲着谢庭川的背影喊了两声,对方停都不停一下。   两个小哥吓得瑟瑟发抖,陆怀安见了,也不忍心叫人回去。   这种地方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这里管事的人将他俩送过来,便是让人好好伺候的,若是就这么被赶了回去,他们从今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陆怀安心中乱糟糟的,但也没有直接走人,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刚刚那位爷今儿身子不爽,不是你们的错。拿酒来,咱们几个喝,喝好了爷照样有银子赏给你们。”   ——   大概是因为谢庭川回来得太快了,他身边的小厮见到人之后,有些错愕,一边跟着他的步子走,一边帮人解了披风:“二爷今儿倒是回来得早。”   谢庭川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今个风大,二爷穿得单薄,等会儿奴才叫人给爷煮一碗姜汤,等会儿夜里睡着也舒坦些。”小厮又道。   谢庭川顿住了脚步,气息有些紊乱:“阿茶,备水,我要沐浴。”   “是。”   谢庭川的情绪有些躁动,沐浴之后才安稳了些。   他沐浴的时候不习惯有人伺候,但是每次在皇宫都要被两个小太监看着,每一次……都很难堪。   谢庭川从浴桶中抬起自己的手腕,出水的那一瞬,漾开了层层水纹。   他以为自己在西北吹了那么多年的冷风,本来不应该这么细皮嫩肉的,但是这几天在紫宸殿里待过之后,他的身上又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几处痕迹。   浴桶的水凉了。   谢庭川擦干了之后,换上干净的中衣,本来想在书房中看一个时辰的书,但是没想到就在这时,外边的小厮急慌慌地敲门:“二爷,宫里的陈公公来了,说陛下急召。”   谢庭川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喉结滚动了几番,艰涩道:“知道了,进来帮我更衣,从我卧房中拿一套洗净的朝服来。”   “是。”屋外的小厮应道。   半夜急召,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谢庭川思忖了片刻,在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之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外边的陈公公不等人,他得尽快做好准备。   谢庭川咬着唇,从腰间取下匕首,往自己的手臂处划了一刀。   这伤口不算浅,刀刃割开皮肉的那一瞬,温热的血掉了几滴在地上,看着十分瘆人。   进来的阿茶看见了,惊慌失色道:“二爷,您这是做什么!”   “今个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下午在院中练了剑。”谢庭川扯下了一段纱布,将自己的伤口缠绕住,“不用说多久,问别的就说不知道,我练剑的时候不让人打扰。”   阿茶吓得脸都白了,却也只好应下:“是……阿茶明白了。”   陈公公是派了皇宫马车来接的,车内窄小,只够坐两个人。谢庭川这边没带走任何一个人,这一次进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昨晚说后日进宫议事,今日就忍不住将自己叫回宫中。   看来贺昭在宫中当真是没什么意思,才会想方设法地折磨自己。   马车大概是在小一个时辰后停在紫宸殿外的。   陈公公嘱咐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让人进去了。他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像是忌惮着什么似的。   谢庭川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大概是因为已经习惯了。   紫宸殿内熏了安神香,混杂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儿,冲散了春日里的阴湿气息。   “微臣谢庭川,参见陛下。”谢庭川拂开了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声音清冷,“陛下深夜急召,不知有何事。”   坐在正位的贺昭本是在闭着眼小憩,听到来人的动静,倏然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光中,闪过几分隐忍的愠色。   他薄唇微启:“你走上前来。”   谢庭川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贺昭面前。   下一刻,他被对方整个拉进了怀中。   被割开的伤口大概是又溢出血了,他疼得嘴唇发白,却一声都没吭。   贺昭捏着他的下巴,看着对方的俊美容颜,渐渐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嘴里冷哼道:“谢卿,今日好快活啊。”   谢庭川喘,着粗气:“陛下……”   “是朕这次没伺候好将军,才让将军偷偷跑到外边的相公堂寻开心?”他略有些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   宝们,再说一下,这本前期一周五更,周日和周四不更,海星到2k会加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文中有些标点和错字是故意用错,不用捉虫! 第6章 西北酒楼   谢庭川被迫微微抬头,狭长的眼眸中覆上一层清霜,随后很快被发红的血丝给替代。   “没有……”他压着声音,断断续续道,“臣只是想去喝茶……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哦?”贺昭的眼中划过一抹讥诮,“将军在塞外待得久了,连茶馆和青楼都分不清了。”   谢庭川阖上了眼睛,没有开口说话。   反正对方把自己召到宫中就是为了折磨自己的,做了或者没做,为什么而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昭见对方这副不言语的模样,心中更加烦躁:“谢庭川,你知不知道‘洁身自好’四个字怎么写?你去那种地方,不怕得脏病吗?”   谢庭川轻轻启唇道:“不会……连累陛下。”   贺昭“呵”了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朕了?”   谢庭川又不说话了。   他从前总是说多错多,无论说什么,贺昭都会生气,然后永无止尽地折磨自己。   “你要是得了脏病,朕一定第一个杀了你,然后把你谢家的人全都斩了,送他们去地底下陪你。”贺昭松开了他的下颌,手慢慢移到了他的脊背处,不轻不重地柔涅着。   谢庭川缓缓睁眼,对上贺昭的目光,有些隐忍的语气:“臣知错。”   贺昭很了解他,知道他的弱点,也知道他在乎什么,所以总能用最轻飘飘的方式给他难堪。   “把外衫脱了。”贺昭看着他,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的神色逐渐僵硬。   从前最过分的时候,二人也不会在紫宸殿里就……   “陛下……能不能去偏殿……”   活了二十多年,他甚少这么低声下气地对别人说话。   紫宸殿很空旷,这里是历代帝王办公的地方,来来往往都是人,数十个宫女太监都在外面候着。   若是真的要做什么,就算是聋子都能察觉到里面的动静。   “脱。”贺昭的语气跟命令差不多,“别等着朕动手。”   谢庭川耸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他的眸光灰暗一片,像是木了一样,慢慢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衣襟。   这动作太漫长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解开。   贺昭就这么盯着他,也不催他。   紫宸殿静得落针可闻,殿外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倏然间,贺昭把他的手抓住。   哗啦一声,他的外衫落下来了。   谢庭川不敢看他,双眉紧紧皱起。他的手顿在半空中,就这么僵在那儿,也不落下。   “这是什么时候伤的?”贺昭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谢庭川怔怔睁开眼睛,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的手看。   “你刚进来的时候,朕就闻到了一股血的腥气。”贺昭轻轻地执起他的手,不阴不阳地说道,“怎么,相公堂那些小倌身上带刺,将谢将军的手扎着了?”   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但是动作上轻柔了很多。   谢庭川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拳头攥起:“不打紧,是今天下午练剑伤到的。”   贺昭还是盯着他的伤口,慢慢地将他的袖口解开,看到了里边用白纱布包扎的伤口,正在往外溢血。   猩红一片,格外扎眼。   “练剑怎么会伤成这样。”贺昭不以为然,“不许对朕说谎。”   谢庭川的身子抖了一下,似乎才发现这伤口有多痛,甚至有种蔓延到指尖的感觉。   “蒙着眼练的,练的是软剑,从前没试过。”他解释道。   贺昭眉头蹙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给他披上外衫,对着外边候着的陈公公说了声:“陈德宁,叫太医。”   外边应了声,然后赶忙差人去喊。   谢庭川刚想说谢,就听见对方说:“去偏殿等着,朕等会儿过来。”   这句话大概有别的意味,他忍不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是。”   贺昭好像很忙,谢庭川在偏殿等了快两个时辰都没有等到人。   方才他看到案桌上的奏折快堆积成了一个小山,若是要批完的话,等到后半夜都来不及。   太医来瞧过他的伤口,重新细致地包扎过后才离开。   谢庭川晚膳吃得少,腹中空空,有些难受。陈德宁差人送来了一碗燕窝红参汤,他却没碰。   不知又等了多久,偏殿的门忽然被打开,谢庭川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味儿。   “这汤放在这儿都冷了,是要朕亲手喂给你吗?”他的声音像是初春的绵雨一样,凉凉的,还有些刺骨,“御膳房还熬了乌鸡汤,等会儿也不喝?”   谢庭川抬眸看去,和对方的目光正好对上。   贺昭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谢庭川这种眼神,防备中带着些许妥协的无奈,还夹杂着几分恨意。   恨他——这多有意思。   “朕今晚本来要批半宿的奏折,本想让陈德宁传话给你让你先睡,但是又觉得你会倔着脾气等朕回来,所以朕先回来了。”   贺昭将自己的外衫随手挂到了一边的衣桁上,踱步到谢庭川身边:“朕想了一个多时辰,还是觉得你这道伤口像是自己割的。软剑割出来的伤痕,比你身上这道更细一些。”   谢庭川刚想要辩解,却又听见对方说:“你以为这样,朕就不会碰你。”   他翕动了一下嘴唇:“不是……”本想仍然辩解说是练剑误伤,但想到对方还是会拆穿自己,他就没有再说话了。   “那怎么,难不成是想让朕心疼你。”贺昭忽然恶劣地冷笑了一声,“谢庭川,你以为你很重要吗?”   谢庭川垂下了头。   大概是听多了类似的话,所以心中已经泛不起半点波澜。   “朕今日累了,你得偿所愿了。朕要睡里面,等会儿你喝了御膳房送来的乌鸡汤再睡。”贺昭脱去了靴子,坐在床边,将谢庭川抱到了外边那一侧去,“朕很累,等会儿不许吵到朕。”   谢庭川听着这话,心神忽然晃了一下。   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从前提起过。   西北的干风,破败的酒楼,一身褴褛却散发着贵气的少年。   两道精瘦的身躯靠在一起,只能用彼此来取暖。   “本王很累,睡着了不许吵到本王。”   他依稀听见了少年清脆却夹杂着几分冷漠的声音。   年少的他被贺昭抱在怀中,虽然很冷,很饿,但是他脸上没有半分害怕和担忧。   谢庭川的心像是被攫住一般,胸口传来一阵慢慢的痛感。   许多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   ——他看见了年少的自己,在对方睡着之后,偷偷亲了一下对方的唇。   --------------------   刚刚发现已经到两千海星了,急忙来加更!   感谢所有投海星的宝贝们! 第7章 人中龙凤   谢庭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贺昭抱在怀中。   二人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谢庭川却从来没有仔细地打量过对方,原来贺昭睡着的时候都是皱着眉的。   旁人都知道宸王殿下颇有手段,幼年时只是个不受宠的大皇子,但是十五岁就上了战场,一路上披荆斩棘,硬生生给自己杀出了一身的功勋出来。   于是后来封王,赐府,最后登上帝王之座,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一路听着容易,实际上走得很艰辛。处处算计,步步小心,这么多年都浸淫在权术争斗之中,他的血都冷了。   “醒了?”耳畔传来贺昭低沉的声音。   谢庭川收回了眼神,垂眸道:“是。”   贺昭动了动身子,却不想扯到了对方的伤口。   谢庭川一声没吭,但是眉头轻轻往下压了一下,唇色也微微发白。   贺昭见状,将他的手慢慢执起来,盯了几息功夫,道:“谢庭川,你对自己真狠心,这伤口至少得半个月才能结痂。”   谢庭川抿着唇,一言不发。   “宁愿割伤自己,都不愿跟朕上床。”贺昭扯了一下嘴角,“看来在谢卿眼中,朕比这杀人不眨眼的刀子还吓人。”   屋外细细簌簌的,是下雨的声音。   马上要清明了,这几日都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天。   阴雨天,连带着人的心情都不好了。   “昨夜朕又看见了了好几个催朕立后的奏折,你说那些老东西烦不烦?”大概是因为聊到了谢庭川不会答复,他另起了一个话头。   谢庭川听到“立后”二字,宛若清潭的眸中才漾出些许波纹:“陛下如今……也该立后了。”   贺昭闻言,将人紧紧地扣在怀中,报复似的咬了一下他的肩头,眼中闪烁着几分玩味与寒光:“行啊,不如谢将军帮朕选一选,这皇后让谁来当合适?”   谢庭川的眼睫颤了颤:“微臣不敢妄言。”   “朕本想给谢将军办一个接风宴,但没成想谢将军如此关心朕的私事。既然如此,不顾改成游芳宴,让太妃做东,邀请京中所有达官显贵家中的适婚女子,将军觉得如何?”   游芳宴和选秀差不多,若是被皇上看中了就能进宫侍奉左右,封为妃嫔。   谢庭川对上了贺昭的目光,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   “陛下……做主就是。”   听到他这样说,贺昭脸上的笑慢慢敛回:“那就这么定了,就……后日如何?”   谢庭川哑声道:“时间仓促,恐怕太妃会力不从心。”   “心意到了就好,本来就是为了给朕选妃立后,看人罢了,旁的也不用看什么,用不着大操大办。”贺昭坐起身来,手覆在了他的腹部,眸光暗沉了下来,“可惜啊,谢将军若是能生就好了。”   他微微俯身,压在谢庭川的耳边,缓缓道:“说不定朕一高兴,会立他为皇太子。算起来,也确实是长子。”   谢庭川听得唇色发白,他身子猛烈地颤了一下,往后退去,有意拉开与贺昭的距离,眼神中满是疏离和防备:“微臣惶恐。”   贺昭总是在自己面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下流话,就是想给他难堪。   偏偏谢庭川就是面皮薄的人,禁不住这样的言语羞辱。   他的肤色白,大抵也只有这种时候,会浮出一层淡淡的粉色,像是气着了,也像是羞着了。   “皇上立后,是国事,而非私事。”他又断断续续地补充道。   贺昭看着他,猛地将人拽了回来,紧紧擒着对方的手,用有些威胁的语气道:“国事也好,私事也罢,将军心中想的是什么朕一清二楚。朕知道谢将军想早点解脱,但朕可以告诉你,这辈子朕都不会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只要朕活一天,谢将军就得受一天苦。”   谢庭川的神色有些木了:“臣不敢。”   “呵。”贺昭的语气缓和了几分,“穿戴洗漱好之后,去正殿伺候磨墨。”   “是……”谢庭川颔首道。   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有在紫宸殿办公的时候会和缓一些。   一个专心批折子,一个沉默地研磨,也算是难得的和谐。   陈德宁已经派人去跟太妃说游芳宴的事情了,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年纪大了,糊涂听错了。   他没敢看贺昭,只是望向了一边的谢庭川,对方也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别开眼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心中大骇,却也恭恭敬敬听了吩咐,差人办事。   自打进了紫宸殿之后,贺昭就没再理会过谢庭川。   谢庭川是个闷葫芦,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开口。   二人像是对峙着一样,谁也没有主动低头。   “陆家那个小幺经常找你吗?”贺昭忽然出声道,“从前在燮林书院读书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你们俩关系多好。”   燮林书院,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谢庭川儿时一直在京城中的燮林书院读书,作为怀王贺徊的伴读。   贺昭也在燮林书院上过两年学,不过那时候的他不得先帝宠爱,性子又孤僻,书院里的世家弟子多数不愿意同他说话。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躲在角落里读书的少年,能成为当今说一不二的帝王呢?   “家父与陆大人交好,臣与陆公子常常见面,这才熟悉了起来。”谢庭川道,“只是平时在一起吃酒罢了。”   “可是朕怎么听说他会带你去逛花楼,”贺昭执着笔,顿在了半空中,“谢将军也不甚拒绝。”   谢庭川心中暗道不妙,立刻解释道:“只是吃酒。”   “你们若是这么喜欢喝茶吃酒,怎么不去京中的茶楼酒馆,反而跑去那种地方。”贺昭有些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谢庭川又说不出话来。   陆怀安算不上纨绔子弟,但也称得上是个玩心重的世家公子,他不爱那些谈诗论词的风雅地方,就爱往那些胭脂水粉怀中钻。   偏偏谢庭川总是没法拒绝,也只好任由他带着自己胡闹。   “还是说,谢将军自己也想去那种地方。”贺昭写字写得手酸,便放下了笔,坐了下来,将谢庭川手上的物什拨开,把人带到了自己怀中。   谢庭川本想要挣扎,但是在感受到对方逐渐加大的力气之后,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臣不想去……”谢庭川只好放低姿态。   “有一件事情朕很好奇,谢将军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贺昭将人带到自己的大腿上,还使坏似的故意晃了两下,“不找花娘就找小倌,莫非将军真的喜欢男人。”   谢庭川难堪地别开了目光。   “就算是喜欢男人,也得是贺徊那样的人中龙凤吧?”贺昭又问道,“毕竟将军当初在夺嫡之争中就坚定不移地跟着怀王,你应当是喜欢他,喜欢得紧的。” 第8章 蜻蜓点水   又是这样的话。   谢庭川不愿意总是想起贺徊,但是贺昭总是故意提起,就好像故意刺他的心一样。   也不知道是谁更惦记贺徊。   “后日游芳宴,明日朕放你走?”贺昭将头埋在他胸前,嗅到了对方身上的兰花香味儿,“怎么这么香?”   谢家是世家,重视礼仪和品格的培养,年轻的子孙儿时要佩戴香草,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身上有香味儿。   只是谢庭川身为武将多有不便,所以就养成了熏香的习惯。   昨日他进宫的时候身上就有一种浓厚的兰花香味儿,但是二人睡着的时候离得远,贺昭没有闻见。   “你上一次回京城的时候,身上还是留夷的香味儿。”贺昭忽然道,“留夷六月开花,你在边疆待了大半年才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谢庭川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的不满。   贺昭总是这样,不是对这里不满,就是对那里不满,自己的所作所为总是能勾起对方的怒火,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贺昭还在闻他身上的气味儿。   谢庭川微微仰起头来,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失态。   “谢将军怎么了,”贺昭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眯了眯眼睛,“不舒服?”   “臣失仪了。”谢庭川的神色有些慌乱,他想要从贺昭的身上下去,但是却被人紧紧地抱住。   “你想这副样子走出去?”贺昭看了看他的小腹,眼底的眸光变得灰暗一瞬,“原来谢将军是有感觉的。”   二人的床事总是十分粗暴,贺昭觉得谢庭川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便总是不知分寸,偶尔还会把对方弄到出血和痉挛。   谢庭川很难在这种事情中感受到欢愉,或许也是他因为自己克制着,所以甚少用这样的方式回应对方。   像这样……在外边就有了反应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谢庭川别过了头,声音有些哑:“陛下,臣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贺昭闻言,一边审视着对方的表情,一边揭开对方的衣袖,在看到纱布上又开始渗血的时候,他的眉头紧紧蹙起。   “方才就裂开了?”   “嗯。”   “疼吗?”   谢庭川没有回答,反而微微睁开了眸子,看向贺昭。   “朕问你,疼吗?”贺昭又问道。   谢庭川微微张口:“不疼。”   他这辈子受了太多的伤,最严重的时候半边肩膀都差点保不住,这样的小伤痕,又算得了什么。   “是朕方才碰到,才裂开的吗?”贺昭问,“昨天给你包扎的是哪个太医,朕让陈德宁去太医院将人提过来。”   “不……”谢庭川连忙制止,“跟太医没有关系,是臣自己的问题。这种外伤很难结痂,每次都要裂开好几次才会愈合。”   贺昭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你在打仗的时候经常受这种伤?”   谢庭川不回答,像是默认。   贺昭气急反笑:“你知道这种伤口难愈合,还给自己来这么一刀。朕昨晚就不该心软放过你,让你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次就不敢做这样的蠢事。”   谢庭川还是不语。   其实他划伤自己不是为了躲避这种事,但是他不想解释,他真正的想法未必比贺昭的理解好到哪里去,说出来对方也不会消气。   “朕让人去叫太医,你先去偏殿躺着。”贺昭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谢庭川刚想说“是”,却见贺昭伸出手,拦着自己的腰和膝弯,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   “陛下……”他清冷的声线微微颤抖。   “朕抱你去。”   谢庭川紧闭上眼睛,埋在了贺昭的胸前。   对方身上的龙涎香味儿也很好闻。   “等到宫中迎来了皇后,朕就不能留你在偏殿了。”贺昭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紫宸殿正殿空旷得很,不如在旁边修个偏阁,这样也方便一些。”   谢庭川的肩膀抖了一下。   “不过朕还是有意于你。”大概是走到地方了,贺昭轻轻一脚踹开了门,稳步抱着怀中的人,“你若是反悔了,朕还是会立你为后。”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的心被揪住了,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蔓延开来。   他的胸很闷,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已经分不清对方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还是真的有这个想法了。   “陛下应以国事为重,臣无法为陛下绵延子嗣,望陛下三思。”他沉了口气,缓慢开口。   贺昭就知道对方会这么说,他冷笑了一声:“谢将军真是个良臣。”   谢庭川:“臣……”   “只是你这良臣做得不够好,都做到朕的龙榻上去了。”贺昭又明嘲暗讽道。   他又在给谢庭川难堪。   谢庭川抿住了唇。   其实他也不想在贺昭面前表现得像是一根木头一般,奈何只要对上贺昭的冷言冷语,他就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怎么说,也不想说。   贺昭对自己做的这些事,自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报复自己,报复贺徊。   若是说这些话能让他心中痛快一些,便让他说去吧。   “好好歇着吧,朕晚上再来看你。”贺昭将人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给人盖好了被子。   临走前,他轻轻地俯身,在谢庭川唇上留下了一吻。   很快的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   谢庭川原本还有些没精神,这一下被彻底点醒了,眸子都放大了几分。   贺昭自己都有些错愕,随后转过头去:“朕等会儿让陈德宁守在门口,想吃什么用什么,让他差人给你备好。” 第9章 半夜发烧   这一次贺昭没有留谢庭川在紫宸殿待太久,只过了一晚上就将他放回来了。   谢庭川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练剑,练到后背浸湿,也不曾停下。   阿茶中途来送过一次水,看到谢庭川手臂上红了一片,大骇道:“二爷!您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可别再练了。”   正是此时,空中开始飘细雨。   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谢庭川宛如雕刻一般的脸上,汇聚成水珠,从流畅的下颌线滚落,掉落在胸口。   他没有动半步,连躲都没有躲一下。   阿茶连忙撑了把伞:“二爷,春日里怎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您方才流了汗,现在又淋了雨,怕是要染上风寒了。”   谢庭川举着重剑,轻轻地喘气,像是感受不到累,也感受不到冷似的。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番,双眼中爬上了几缕血丝:“宫中可有人来府中传信?”   阿茶顿了顿,犹豫道:“有……陈公公来过了。”   “说的是,游芳宴的事情吗?”谢庭川的声音有些艰涩。   “是。”阿茶轻轻搀扶着他,“陈公公让奴才跟二爷禀告一声,太妃那边说最近是清明时节,阖宫上下都在准备祭拜皇陵的事情,游芳宴要往后压十日。”   谢庭川咳嗽了两声:“……是吗?”   “咱们府上不是也得准备祭拜老将军和少将军吗?”阿茶轻咬着嘴唇,心中不知是和滋味,“从前的清明节,二爷都在边疆,府中这些事向来都是花姐姐筹备的。”   他口中的“花姐姐”,是谢庭川长兄,谢庭安的贴身丫鬟,花月。   她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本来是指给谢庭安做暖床丫头的,但是谢庭安成家成得早,成婚后与妻子伉俪情深,恩爱不移,慢慢的也就没人说这事儿了。   后来花月成了将军府的官事,谢庭川不在京城的日子里,都是她在打点谢府的大小事宜。   “辛苦她了。”谢庭川闭了眼睛。   阿茶搭话道:“二爷这边有什么话要嘱咐的吗,等会儿奴才带给花姐姐。”   “不用,跟从前一样就好。”谢庭川道,“只有一点——一切从简。”   “是。”   “对了,嫂嫂和苏荷可说要过来看望?”谢庭川问道。   他的嫂子陆静涟是当朝御史大夫的幺女,自从谢庭安在战场上故去之后,陆家娘家那边担心女儿在谢家没有依靠,便将她与她和谢庭安诞下的幼女谢苏荷接走了。   当时整个谢家就只剩下谢庭川一个,而他自己又常年在边关打仗,无法照顾到家中,所以当陆家那边差人来问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同意了。   现在,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够碰到面了。   “夫人早间的时候递过拜帖,那时二爷还没从宫中回来。”阿茶将人扶到了屋里后,将门紧紧关上,“拜帖放在二爷的书房中了。”   “好。”谢庭川点头,“下次告诉嫂嫂,不用递拜帖来,谢府也是她的家。”   陆静涟回家之后也没有改嫁,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养育女儿。   在谢庭川来说,陆静涟永远是谢家的一份子。   “是。”   阿茶让后膳处的丫头熬了一锅姜汤,连忙给谢庭川灌下,还监督着他泡了个热水澡,但尽管如此,等到后半夜的时候,谢庭川还是发起了高烧。   阿茶就在外面守夜,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摔碎了什么东西似的,他才推门而入:“二爷,您怎么了?”   谢庭川很瘦,但是身上的肉紧实有力,白色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勾出了他沟壑纵横的腰身。   三千青丝悬于背上,其中几缕慢慢倾泻下来,掩住了他的半边冷峭的眉眼。   阿茶看得差点闪了舌头,但是在发现对方赤着脚站在地上的时候,他忽然打了个激灵:“二爷,您怎么光脚下床了?”   “我想喝水。”谢庭川的声音有些嘶哑,“阿茶,我头有点疼。”   原来他方才打碎的是茶杯。   夜间看不清楚,再加上人有些迷迷糊糊的,所以失手打翻了东西。   阿茶点上了油灯,这才发现谢庭川的脸都烧红了。   他“呀”了一声:“二爷这是发烧了,奴才去给您请医师来。”   谢庭川“嗯”了一声,躺回了床上,轻轻地呼吸着,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临睡前,他不禁自嘲地暗笑自己,从前在北疆的风雪天挨冻都没事,怎么回到京城淋了一场春雨,就变成这副模样。   终究是,心病太重。   谢庭川的身子比阿茶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不仅染上了风寒,胳膊上的伤口还化脓了,加重了他的病情。   “将军白日里淋了场雨,寒气侵体。”医师诊断道,“手上的伤淋水之后化脓了,所以烧得厉害。”   阿茶急得眼都红了:“烦请大人为我们家二爷开一副方子,我等会儿就让丫头们煎了。”   “你先别急。”医师上了年纪,说话也慢吞吞的,“不过是一场风寒,将军身子强健,很快就能痊愈的。”   “拿着这副药方抓药,一日吃三次。”医师道,“现在烧还没有退下来,得有人在身边看着。”   阿茶一边应着,一边将人送走。   他就这么守了谢庭川一夜。   次日,天微微亮的时候,谢庭川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些疼,浑身上下都有些虚乏。   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紫宸殿,便喃喃道:“陛下……”   阿茶被这一声吓醒了,他爬了两步之后站了起来,看向躺在床上的人:“二爷醒了?”   谢庭川看到阿茶之后,才缓缓回魂。   这里是谢府。   “我睡了多久?”他问道。   “约莫有两个时辰。”阿茶将谢庭川扶了起来,“正好丫头们也快把药煎好了,等会儿端过来,二爷先喝了吧。”   谢庭川的唇色有些发白,唇皮都裂开了些许:“辛苦你了。”   “二爷哪里的话,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阿茶舀了一勺水,喂到谢庭川的嘴边,想给对方润润嘴唇。   谢庭川抿了一口之后,感觉喉咙稍微好受了一些:“昨夜我可是说梦话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发出了声音,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阿茶的手顿了顿,有些打趣地说道:“二爷昨天晚上将府上当皇宫了,唤了好几声‘陛下’,奴才都不敢听呢。”   谢庭川闻言,忽然攥紧了拳头:“我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阿茶不知道自己每次被扣在紫宸殿做什么,若是昨夜他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   阿茶摇摇头:“没有了,二爷烧糊涂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叫‘陛下’。”   --------------------   宝们,总量到4k海星会再加更,现在大概2.5k~ 第10章 孩儿不孝   谢庭川连着病了两日都没好。   在清明那天,纵使有府中的人阻拦,他也还是执意去京城外祭拜谢家先祖。   “二爷,您的病还没好,就在府上的灵堂祭拜吧。”阿茶劝道,“去京城外要乘两个时辰的马车,一来一回就是四个时辰。您现在病着,外头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   “往年的清明我都在边疆,只能朝着东边洒两杯浊酒。今年难得留在京城,就让我去吧,阿茶。”谢庭川轻轻摇头,“此事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了。”   阿茶泄气地拍了拍大腿,只好无奈地安排人去套马车。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进来通传:“将军,夫人带着小姐回来了……还有,萧将军也来了。”   萧将军……萧煜恒?   谢庭川拧了一下眉:“他怎么来了?”   “萧将军说想跟着您一起去祭拜老将军和少将军。”那侍卫又道。   谢庭川扯了扯唇:“难为他的一片心意,让他在堂前候着吧,我更衣之后就来。”   “是。”   谢庭川整理了一下衣襟,又问道:“夫人和小姐何在?”   “夫人和小姐已经坐上了马车,在院外候着了。”   “好,你且下去吧。”   “是。”   院外还下着细雨,灰蒙蒙的。   这两日谢庭川病了之后也没有好好休息,反倒是将书房中堆叠的军部文书全都批阅了,阿茶一直跟着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家将军在书房中晕过去。   谢庭川的身子较寻常人强健许多,晕过去倒是不至于,但他脸上还浮着一层淡淡的病气。   他走到堂前的时候咳嗽了两声。   只见堂中右侧坐着一个剑眉星目的俊俏男子,穿的是玄色锦袍和军用马靴,腰间配着一把弯刀。   萧煜恒见着谢庭川,慢慢地站了起来,行了一个军礼:“将军。”   “你我军衔相同,在京城就不用行礼了。”谢庭川从他的身侧走过,声线清冷,“谢家祖坟在京城外的津樵岭,我拖家带口行动不便,来回路上就得折腾四个时辰,萧将军可以骑马先行。”   萧煜恒摇摇头:“萧某举世无亲,一直将老将军视作亲父,除了老将军之外并无挂念,还是和将军同行吧。”   萧煜恒是谢老将军在行军路上捡到的孤儿。   捡到的时候他还不记事,父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后来谢老将军将他带到军中,当作第三个儿子培养。好在这“儿子”也争气,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是南疆的三军主帅。   “好,咳咳……”谢庭川掩唇咳嗽。   萧煜恒见状,扶了谢庭川一把:“将军可是病了……”   “前两日淋了雨,染上了风寒,没什么大碍。”谢庭川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萧将军先请吧。”   萧煜恒垂眸看了他一眼,脖间的喉结滚动了一番:“好。”   二人同乘了一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檐角上不断滴落着水珠,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谢庭川闭着眼小憩。   “听说今年北疆更冷了。”萧煜恒主动道,“很多人都南迁了。”   “比不上南疆的毒瘴,”谢庭川客气又疏离地回复道,“听说萧将军奉命南扩,损失了不少兵马。”   “何止。”萧煜恒苦涩一笑,“也怪我们没有事先勘测山貌,才让那么多弟兄白白丧命。”   “你们也是辛苦了。南边的孟人常来骚扰边疆,自从军队镇压过之后,这种情况便好很多了。”   “孟人不过会耍一些小手段罢了,对付起来不难。”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聊的内容不是军事近况,就是百姓安危,仿佛只有这种家国大事儿能聊。   “回到京城这些天,将军还好吗?”萧煜恒倏然间问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   谢庭川垂下了眼帘,神色如常:“和从前一样罢了。”   “那……那就好。”萧煜恒的脸色不太自然,“在下总是担心陛下会为难将军和谢家。”   “萧将军。”谢庭川缓缓抬了眸看他,“其实按照父亲所愿,我本该叫你一声‘二哥’,我们算是一家人,一家人说说这种话也就罢了,但千万不能叫旁人听了去。”   萧煜恒难得地嘴拙:“在下知道……”   “我有军功傍身,位列朝廷正二品将军,而谢家祖上十数代更是出了不下三十位武将,他们尽是有功之臣,陛下怎么会为难我和我身后的谢家。”谢庭川压低了声音,“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省得……惹祸上身。   萧煜恒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也没有说什么:“是在下唐突了。”   “谣言止于智者。”谢庭川又道,“外边的风言风语,萧将军就当作是没听见吧。”   接下来一个多时辰的车程,谢庭川都没有再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谢老将军曾经料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日后成就非凡,定是要为齐国镇守四方。但若是数十万兵权都被谢家揽去,恐怕会引得帝王猜忌,于是他从小就将萧煜恒和自己两个稍大些的亲儿子分开教养,给萧煜恒取了“萧”姓,而非随他姓谢。   所以谢庭川和萧煜恒并不熟识,甚至有些陌生。   三年五载才见一面的人,能有什么感情呢。   谢庭川不知道萧煜恒默默关心自己,知道了也不如何。他和贺昭之间的牵扯太深,关系太过复杂,还是不要连累了旁人为好。   好歹……是他名义上的亲人。   下马车前,萧煜恒还是回头对他说了一句:“若是将军有难处,一定要告诉在下,就当是在下回报老将军的养育之恩了。”   谢庭川微微启唇:“老将军是老将军,我是我,不必混为一谈。”   说罢,他也跟着下车了。   津樵岭的寒风更甚,吹得人骨头都疼。   戚风伴着苦雨,一副十分萧条的模样。   谢庭川没让人撑伞,而是站在风雨中,给自己的父兄都烧了纸祭了酒。   雨下得不小,但是纸钱还是点着了。   大概是上天也不忍熄灭这些孤子孤女的拳拳孝心吧。   “父亲,兄长,临舟不孝。”谢庭川在心间默念,“如今临舟无颜见你们,只盼日后在九泉之下相见,你们还肯认我为亲人。”   耳畔传来小苏荷的哭泣声,小丫头像是才反应过来,哭着喊“爹爹”。   谢庭川听得心口泛酸,却也无可奈何。   苏荷还年幼,尚未参透“生离死别”为何物的年纪,就要叫她认清自己再也没法见到爹爹的事实。   嫂嫂抱着孩子,一边抹泪,一边哄她。   谢家人无愧于天下,却有愧于这母女俩。   --------------------   刚刚发现海星竟然已经到四千了,明天发加更章!(正常明天是休息的!)   另外,宝宝们每次投完海星可以冒个泡吗,后台这边看不到是谁投的…… 第11章 滥杀无辜   又过了一会儿,谢庭川害怕她们在外面被冻坏了,就叫人将她们先带回去。   萧煜恒在一边看得不是滋味,他也蹲下来烧了些纸钱:“临舟,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谢庭川长睫微颤:“萧将军请随意。”   “如果……我是说如果,”萧煜恒道,“谢家有需要的话,我的十五万南疆铁骑一定会追随于你。”   谢庭川闻言,抬眸睨了他一眼。   这话说得委婉,但是他们都是精明人,都能听懂话外的意思。   “萧将军,在我父亲的坟墓面前说这话,逾矩了吧?”谢庭川扯了扯唇角,“萧将军从小是在军中养大的,恐怕不知道谢家家训。”   忠君爱民。   “谢氏从无乱臣。”谢庭川又道,“这话我就当作没听过,请萧将军之后也不必再提。”   他迅速用木棍扒开快要燃尽的纸钱,火星在片刻之后灰灭。   萧煜恒看见谢庭川的身影,欲言又止。   回去的途中,比来时还要沉默。   萧煜恒不是自讨无趣的人,正当他想主动开口说要下马车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停。   “将军,不好了!”外边的侍卫慌张地喊道,“陛下从皇陵回皇宫的路上遇到了山洪,从山顶滚下来的泥块儿和石堆堵住了路,皇宫众人被困在山上了!”   谢庭川迅速拉开了帘子:“你说什么?”   这细雨绵绵的,怎么会遇到山洪?   “这是禁军那边传来的消息。”那侍卫面色有些犹豫,“听说陛下叫人去挖开路面,但是那些人动作慢了些,禁军侍卫……被杀掉了许多。”   谢庭川神色肃穆:“此事当真吗?”   “属下也不知情,这些都是从禁军那边传来的。禁军得知将军此刻也在城外,特来向将军请求支援。”那侍卫道,“将军要去看看吗,属下现在从京郊调来一千精兵供您差遣。”   谢庭川怔了片刻。   该不该去救贺昭……   不知何时起,这竟然也成了一个需要犹豫思考的问题。   不行,就算他再恨贺昭,也不能任由他在山上胡作非为。虽然他不相信这些人真的是贺昭下令所杀,但是万一……   谢庭川不敢想。   他沉着声音道:“你去点一千人,骑行去皇陵山下,我稍后就来。”   “是。”   谢庭川放下了车帘,转头对萧煜恒道:“我要先走一步,将军自便罢。”   随后,他跳出了马车,换了一个侍卫的马,挥动马鞭,扬长而去……   齐国的皇陵坐落在京郊的孟岑岭上。   谢庭川赶到的时候,京郊的精兵还没有追过来。   他往山上走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便遇到了从山上下来的皇家行军。   他们身上都沾着泥点子,有些人头上的宫帽都不见了,一副十分狼狈的模样。   谢庭川拨开人群,走到了中间的皇室马车面前:“陛下,微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不久之后,里面传来了一道冷哼。   细雨落在了谢庭川的脸上,凉凉的,他忽然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本来就病了,还又受了寒,淋了雨,这下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了。   “进来。”贺昭不容置喙的声音从马车里面传来。   谢庭川拂了拂身子,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贺昭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眉眼间还有一抹未散开的戾气。   谢庭川眼皮子一跳:“微臣听闻,陛下下山的时候遇到了流泻的山洪……”   “嗯。”贺昭看都没看他一眼。   “陛下无大碍吧?”谢庭川也没有抬眼。   “你看朕像是有事的样子吗?”贺昭眯着眼看他,“谢将军来得好快,是担心朕吗?”   谢庭川眼帘垂得更低:“天底下所有人都担心陛下的安危。”   “呵……”贺昭轻哧了一声,“你是担心朕,还是担心朕乱杀人?”   谢庭川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怎么,只不过是杀了十来个侍卫,谢将军心疼了?”贺昭又不阴不阳地问道,“如果不是那个传信的侍卫说朕杀了人,将军也不会快马加鞭地赶到朕面前吧?”   见对方还是默不作声,贺昭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带着几分讽刺。   就在此时,谢庭川忽然倔强地抬头,声音有些颤抖,人在气急的时候,大抵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陛下,他们都是你的臣民,你何必赶尽杀绝?”   闻言,贺昭的脸色忽然低沉了下来。   “陛下,你从前不是这样……”   “朕从前不是这样,是哪样?”贺昭脸上挂着笑,但是笑意不达眼底,“将军一路上狂奔而来,就是为了问罪于朕的?”   “既然料定了是朕滥杀无辜,将军又何必多此一举,问得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不是吗?”   谢庭川和贺昭对视着,浑身的力气都像是散尽了一样。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候,车帘被人拉开,“陛下,已经搜过那十几个刺客的身了,是死士,无从查明是什么来头。”   陈德宁垂着眼皮,却依稀看见了跪在地上的谢庭川。   他惊得手抖了一下,碍于在贺昭面前,也不敢去扶。   “刺客……”谢庭川喃喃道。   坐在上位的贺昭别开了眼神,目光中还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情愫。   “陛下杀的是刺客……”谢庭川稍稍加大了声音,似乎是说给贺昭听的。   贺昭充耳不闻,当作没有听见。   眼见着里面的气氛变得尴尬,陈德宁“哎呦”了一声:“陛下,奴才老糊涂了,光顾着查刺客,忘记陛下肩上还有伤了,奴才现在就去朝军医问药……”   听到这句话,贺昭的脸色又一变:“陈德宁,你话太多了。”   谢庭川下意识地朝着贺昭的肩膀上望去。   确实有一端垫高了许多,衣襟也松松散散的,像是急匆匆地包扎过一般。   若是受了伤,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处理。   谢庭川开口问道:“微臣给陛下重新包扎吧。”   贺昭没有答应,而是闭着眼往后躺去:“怎么,旁人说那是禁军侍卫你也信,说是刺客你也信,朕的云麾将军,竟是个听风就是雨的。”   谢庭川不跟他顶嘴:“微臣关心则乱了,望陛下恕罪。”   “你关心的是谁?为了谁心乱?”贺昭问道,“在你眼中,朕就是个暴君,看谁不顺眼就要把谁宰了,一点人情味都不讲,是吗?”   谢庭川没有搭话。   其实,听贺昭在这里阴阳怪气比知道他真的滥杀无辜强多了。   还好贺昭没有……要不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了。 第12章 后果自负   谢庭川仔细地给贺昭重新包扎过,全程一言不发。   贺昭冷着脸,也没有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已经进了皇城,谢庭川才主动开口道:“陛下,微臣该回府了。”   “慢着。”贺昭将人拉到了自己身侧。   谢庭川惊得呼吸都暂停了片刻:“陛下,小心伤口。”   “你身边通传消息的侍卫太蠢了,回去之后别让他继续在你身边做事了。”贺昭冷声道,“老六心计得逞,连谢将军都骗过去了。”   什么意思……   “谢将军,你觉得这点小雨能引得山洪暴涨吗?”贺昭扯了扯唇角,“不过是积了点水,朕派人去清,然后刺客趁机而入,想要杀了朕。”   谢庭川望向他肩口的伤:“那皇上伺候近身的侍卫呢……”   “被他们杀了。”贺昭淡淡道,“这次出宫没带多少人,谁知道他们留了这一手。没刺杀成功就冤枉朕滥杀无辜,毁朕名声。”   谢庭川露出微微意外而又有些迷茫的神色:“陛下怎么知道……是晋王所为。”   贺昭瞥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这不是第一次了,你在西北和北疆打仗的时候,朕被刺杀了不下五次。这一次查不清楚,前几次朕可是查到了……都是晋王的人,他三哥被朕杀了,作为亲弟弟,想要报仇雪恨,倒是情有可原。”   谢庭川呼吸一滞,瞳孔猛地震了一下:“陛下……”   “朕不会放过他,你不用为他说情。”贺昭冷厉地说道。   “臣……没有这个打算。”谢庭川艰涩道,“臣只是觉得意外。”   贺昭对他的偏见太深。   只要是跟贺徊有关的事情,贺昭都以为自己会向着贺徊。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一点。   “行了,天色已晚,你回去吧。”贺昭将人放开,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   谢庭川看着他肩上的伤口,颔首道:“臣告退。”   …   这十日,谢庭川都没有收到皇宫的传召。   贺昭既没有明说将自己放回北疆,也没有说要将自己扣在京城。   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让谢庭川忧心高悬。   虽说心中担忧,但是他也没耽误正经事。他每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研究北疆兵防,也不出门。   陆怀安倒是找了自己几次,每次都说了些有的没的就走了。   上次在小倌堂闹出来的事情很不好看,谢庭川没有明说怪罪于他,但是陆怀安自己心中愧疚,三天两头地来送礼赔罪。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游芳宴当日。   自从贺昭登位之后,皇宫中甚少举办这种宴会。听说这次来了不少世家子弟和大家闺秀,就算皇帝没选出妃嫔,至少也能撮合出几对才子佳人,倒也不算辜负太妃的一片心意了。   这次游芳宴的规模不算小,就连贺昭远在西疆的胞弟——瑾王殿下也赶着回来了。   瑾王贺裕是贺昭的亲弟弟,一年前跟西域的乌夜国二皇子“喜结连理”了,至今皇城中还在闲谈这件事。   贺昭对那个西域人百般瞧不上,但奈何自己的弟弟及时非他不可,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给二人在皇宫中办了婚宴。   “谢将军!”贺裕提着衣摆,喜气洋洋地朝着他这边小跑而来,“好久不见了,谢将军!”   谢庭川微微后退一步,行礼道:“微臣见过瑾王殿下。”   “你跟我那么客气做什么?”贺裕用手托起了他,“今天好生热闹,还好我提前回来了,要不然都赶不上呢。”   谢庭川感受到了附近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和贺裕握住的手。   那是一个肤色稍黑的异域人,卷发浓眉,鼻梁高挺,蓝绿色的眼眸,像丛林中的野狼一样。   那便是贺裕的“瑾王妃”了。   谢庭川没有主动抽开手,反而是主动搭话,眼眸中还有些难得一见的笑意:“陛下疼爱殿下,若是殿下想要的话,说不定陛下愿意为殿下单独再开一场游芳宴。”   他不是无聊的人,没那个闲心刺激这位二皇子。但是他和乌夜国打了那么多年,对这位骁勇善战的二皇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偏见。   他是看着贺裕长大的,也将对方当成了半个弟弟。   看见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当然会有点不舒服。   “那多没意思。”贺裕收回了手,搂住了谢庭川的肩膀,笑嘻嘻道,“那边有美人跳舞,我们去看看吧。”   谢庭川闻言,欲言又止。   “臣得……回去侍奉陛下。”他婉拒道,“游芳宴鱼龙混杂,臣担心陛下的安危。”   听到这句话,贺裕的眼神也有些微妙。他不再阻拦,而是将谢庭川推了出去:“好罢好罢,我去找古兰时玩儿了,你去保护我皇兄吧。”   他说的古兰时,就是那位西域二皇子。   谢庭川行了个礼告退,然后慢慢踱步至贺昭所在的长亭下边。   贺昭坐在一张梨木镌花椅上,面前摆了一张理石八角几。   几上摆放着几盘果子,还有一个琉璃壶,两只白玉杯。   身边有两个太监静候,却不见一个带刀侍卫。   谢庭川心中一紧,纵使贺昭本身就武功过人,但是在这种人多的地方还这般松懈,这不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贺昭见人过来,揽了一下敞开的衣襟,勾了勾手指:“坐。”   谢庭川身子绷直了:“臣站着就好。”   贺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谢庭川再熟悉不过。   ——若是再忤逆他,后果自负。   谢庭川抿着唇坐到了贺昭的身边:“陛下,怎么不让侍卫看护左右?”   “朕看着他们心烦,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贺昭从茶几下面探出了脚,勾着谢庭川的脚尖,发出的动静被远处的歌舞声掩盖住了,“哪有谢将军赏心悦目呢……”   谢庭川想要收脚,却被人按住。   只见贺昭伸出手指,慢慢剥了一个葡萄,递给了谢庭川:“将军可要赏脸啊。”   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谢庭川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微臣自己来。”   他刚想要伸出手,却被人拦住:“朕的衣袖宽,他们不会看见的。”   谢庭川上半身颤了一下,最后只能认命地轻轻俯身,想要张口接过那颗葡萄。   从贺昭的方向看,能看到对方探出的半截舌/尖……   贺昭的眼眸瞬间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出来一个男子的哀嚎声:“啊……”   谢庭川顿了一下,警觉地抬起头。   只见一只灰黑色的獒犬正在撕扯着一个小太监的衣袖,嘴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只獒犬体型不小,长得像野狼一样,眼神中还散发着狠厉的凶光。   那只獒犬发了疯,咬了太监之后,还想咬站在旁边的贺裕。   他身边的古兰时警惕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匕,将贺裕护在了怀中。   此时,谢庭川猛然站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拉起搁置在一边的弯弓,瞄准着那只獒犬。他高喝了一声:“护驾,保护好皇上!”   “簌”的一声,箭刃破空。   那只獒犬只不过嗷呜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看向了羽箭射出的方向。   ——谢庭川还维持着瞄准的姿势,衣摆在清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身后,是沉着脸的贺昭,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捻着一颗剔透的水晶绿葡萄。   葡萄的汁液顺着手心,滚落到了腕骨上。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贺昭,怒了。   --------------------   贺裕小可爱出现了哈哈哈!他和古兰时的文写在这本之前,已经完结了,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喔。 第13章 都是断袖   来赴宴的大多数都是闺阁小姐和世家子弟,哪里见过这样凶猛的獒犬,他们纷纷退后了几步,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模样,更有甚者,被吓得小声啜泣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提着衣摆,跑着趴到了那只被射死的獒犬身边。   “哇啊啊……”他嚎啕大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少年哭了一会儿,忽然面色凶狠地抬起头来,看向长亭的谢庭川:“你还本王的阿吉!”   谢庭川面容清疏地站在那儿,一动未动,气息铮然凌冽。   那少年名叫贺琰,先帝的十三子,生母是先帝贵妃。从小娇蛮跋扈,刁钻任性,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   他身后的两个太监见状,急忙拽住想要冲上前的贺琰:“王爷,不可啊……”   贺琰回头瞅了他们一眼,恨得牙痒痒,伸出手掌掴了他们好几下:“贱婢!”   那两个太监被打得嘴角出血,却也不敢吭一声。   他们只盼着这位小祖宗能够收敛点……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让人省心,还当是先帝在的时候吗?   谢庭川收了弓箭,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豫王殿下。”   “你还本王的阿吉!”贺琰瞥了一眼贺昭,见对方没有出声阻止,便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抢过长刀,“你刚刚是哪只手射死的阿吉,本王要把它剁下来!”   谢庭川依旧巍然不动。   在刀刃接近谢庭川手腕的那一刻,众人只听“嗡”的一声,那把长刀被弹开了。   一只碎了的白玉杯,四分五裂地散在一旁的牡丹花丛中。   贺昭站了起来,拿绢布擦了擦手:“贺琰,你想找死吗?”他舒展了衣袖,剑眉微皱。   漆黑如深渊的眸子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如同凝视着死物一般。   方才那只杯子,是他扔出去的。   众人也有些惊魂未定。   贺琰这才熄了火,瘫在草坪上,眼泪淌了整张脸:“皇兄,明明是他先杀了臣弟的阿吉……”   “你那只畜生已经伤了人,况且当时瑾王就在一旁,你非要看见它咬伤你的七皇兄才罢休吗?”贺昭冷冽道。   远处的贺裕闻言,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往古兰时怀里缩了缩。   古兰时立刻将人揽住,盯着贺琰的目光,也有些阴鸷。   两个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确实有伤风化,大家都下意识地别开目光,没有去看他们。   毕竟皇上最疼爱他这个亲弟弟,他们就算再看不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贺琰红着眼睛,慢慢地爬起身,还有些不服气:“就算阿吉有错在先,皇兄的侍卫将它打晕就算了,又何必杀了它?臣弟想要报仇,却也没有要他的性命……不过是个奴才,皇兄何必动那么大的火气?”   贺昭眯着眼睛,语气已经十分危险:“侍卫?奴才?”   他看着谢庭川,发现对方只是垂着眸,并不打算说什么,顿时更加怒火中烧:“云麾将军镇守西域和北疆近十年,到头来只是豫王口中的‘奴才’,朕今日若是轻饶了你,恐怕是会寒了边疆将士的心。”   一听到对方说谢庭川是“云麾将军”,贺琰整个人都愣住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谢庭川待在京城的日子有限,见过他真颜的人确实不多。   贺昭这两句话,将周围的所有人都点醒了。   原来这就是云麾将军。   早就听说云麾将军素有玉面修罗之称,容貌冷峻,风神俊朗,还能手持重刀,斩杀敌军,以一敌百。   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皇兄……”贺琰这下彻底慌了,“臣弟不是故意的。”   “给朕滚下去。”贺昭呵斥道,“今后半年都不要出府了,先帝教你的《静心卷》,抄一百遍送到紫宸殿。你身边的人不中用,朕明日点二十人送到你府上,亲自管教你。”   他说的“管教”,自然不是一般的管教。   随后,贺昭朝着下边的侍卫施了一记眼神,那些人立刻会意,将贺琰拖了下去。   这场闹剧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谢庭川没法忽视那些人探视的目光,蹙着眉头,向贺昭行礼:“殿下,微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回来。”贺昭轻轻道,“朕让你走了吗?”   谢庭川气息一抖:“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朕知道你心里不舒坦。”贺昭压低了声音,“再陪朕一会儿,晚上宿在紫宸殿。”   谢庭川感觉自己的指尖传来了轻微的痛感,一直蔓延到手臂上,几近麻木的感觉:“臣,遵旨。”   这场游芳宴闹得不欢而散。   太妃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小姐看对了眼,她只知道她这位名义上的养子皇帝没有看上一个闺阁小姐,这场宴会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是谁能奈何得了贺昭呢?   他刚登位的时候,还有人会上奏“威胁”他立后,但是三年已过,他早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稳了,现在还有人敢进言一个字吗?   倒是有些不怕死的老臣希望他立后,也不过是苦口婆心地劝罢了,哪里敢催促呢。   一轮孤月高悬,宫殿的镌花镂空金窗透进幽幽的月光,一股至纯至阳的龙涎香味儿弥漫在整个紫宸殿的偏殿。   贺昭晚上喝了很多酒。   “今日那刀朝你刺去,你怎么不躲?”醉酒之后的贺昭眸色更加深沉,他抱着谢庭川,躺在榻上,发觉了怀中人的颤/抖。   谢庭川微微仰头,露出一段洁白的颈:“嗯……”   他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一声低哼。   “是不是觉得朕一定会救你?”贺昭玩味地看着他,手掌袷着他的脖子,“改日朕一定要在房中放一面铜镜,让将军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青楼里的小倌都没有将军#荡吧……”   谢庭川被捂住了嘴,只有口中的涎~水能顺着贺昭的指逢,缓缓硫下。   他的眼睫上挂着泪水,大概是被逼出来的。   “将军手臂上的伤口好了吗,”贺昭身上都是酒味儿,语气低沉,沾了七分醉意,“今日拉弓的时候疼吗?”   谢庭川被放开,得以短暂地呼吸几下。   “谢庭川,朕不想立后了。”贺昭抱着他的腰,头埋在对方的肩窝,嗅着对方的气息,“朕只想要你。”   谢庭川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至情至深的话。   “陛下,臣没法为陛下绵延子嗣。”   “要孩子干什么,朕看着就烦。”贺昭冷嗤道,“皇室宗族那么多姓贺的人,随便过继一个就好了。朕倒是想传给贺裕,可惜这小子也是个不堪重用的。”   说完,他低笑一声:“皇室这一辈倒也是邪性,一个二个都喜欢男人……”   谢庭川疼得浑身都麻了,他嘴唇哆嗦着道:“陛下不是……”   他不是喜欢男人,他只是喜欢折腾自己。   报复死去的贺徊,报复自己曾经的“背叛”。   “朕如何不是?”贺昭醉得眼神都有些迷离,“谢庭川,朕真想死在里面。”   --------------------   作者提示:连着呢 第14章 旧事重提   今日不是小太监伺候谢庭川沐浴,而是贺昭亲自抱着他沐浴。   浴房里雾气迷蒙,两具线条流畅的身躯若隐若现,谢庭川一头浓墨色长发散在水中,轻轻地飘动着,像是仙境中浮动的绿藻。贺昭也慢慢将束起的长发放下来,二者交揉交缠,沉沉浮浮。   “陛下,你喝醉了……”   “有吗,”贺昭冷峻的眉眼稍显柔和,“是比往常喝得多了些。”   他拢过谢庭川的发丝,轻轻捻起,嗅了嗅:“朕记得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就是兰花的香味儿。”   谢庭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薄粉,大概是被水汽蒸出来的:“是吗……”   “燮林书院里,哪怕是七八岁的稚子都在拉帮结派,朕被先帝准许进去读书的时候,发现周围所有人都有一起谈笑玩乐的伙伴。”贺昭捏着他的下巴,“你那时候,是贺徊的伴读。”   谢庭川狭长的眸子轻轻挑起,眼角荡开一层水汽:“这是先帝的旨意。”   “是啊,先帝的旨意。”贺昭低哑地笑出了声,“朕一直窥视着你们俩,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别人都说你谢庭川不喜与人交谈,对寻常人——你连瞧都瞧不了一眼,可是你跟贺徊天天有说有笑,夫子问他难答的题,你还偷偷给他写下来。”   谢庭川抿唇道:“先帝吩咐臣多多照望贺徊,臣不敢不从。”   “你身上总是很香,”贺昭眯着眼睛嗅了他的肩窝,“各种香草味儿,白芷,秋兰,杜衡……朕每每闻见,都想将你采下来,关在房中慢慢欣赏……”   他有些冰冷的鼻尖贴到了谢庭川的肩头。   谢庭川下意识地战栗了一下:“陛下……”   “朕是先帝的嫡长子,生母是齐国的中宫皇后。”贺昭倏然道,“只是先帝偏爱自己的贵妃,和贵妃生下来的儿子,对朕和朕的七弟不管不顾……自从母后惨死于冷宫中,我们过得连宫女太监都不如。”   谢庭川的眸光一震。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   贺昭的生母是武将之后,嫁进皇室之后郁郁而终。   他的外祖一家因为“谋反罪”被判满门抄斩,还差点连累到宫中的两个皇子。   没有人愿意同罪臣之后走得太近,贺昭幼年凄惨,靠着和贺裕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苟且偷生,才熬到了成年。   就连去燮林书院读书的资格,也是贺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来的。   “朕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老三,凭什么他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凭什么朕什么都得靠自己去争。”贺昭埋在他的肩膀上,声色醉得有些模糊,“谢庭川,那年在西北,朕真的以为自己赢了他一次。”   谢庭川一怔,浑身冰冷的血液像是忽然滚沸了一般:“陛下是什么意思?”   “你啊。”贺昭轻笑了一声,滚烫的酒气喷洒在对方的耳垂上,“是你,朕第一次体会到了,从贺徊手中抢走他的东西。”   谢庭川抬眸看他,呼吸都放缓了。   “在那个破旧楼,你都要爱上朕了吧?”贺昭的笑声像是对对方的嘲弄,“那时候朕发现你看朕的眼神,越来越像你从前看贺徊的眼神了。”   谢庭川的双拳在水下无力地攥起,原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病态。   “可是朕最后发现,对于你来说,还是贺徊更加重要。”贺昭的笑声忽然阴冷,“朕和怀王一起遇袭的时候,你带着大军支援怀王,你当时想的是不是,最好的结果就是朕死在那儿,这样的话,你也不用跟怀王解释,你为什么跟宸王待在那个小破旧楼里这么久了。”   他忽然掴住了谢庭川的腰:“那时候是谢将军才几岁,让朕想想……十五六的样子,是吧,那时候你跟怀王上过床了吗,嘶……真是羡慕他,朕都没有品尝过那时候的谢将军是什么滋味儿呢。那时候将军身上还没有那么多伤疤,腿也细,腰也细……”   谢庭川哆嗦着身子往后退,却被贺昭箍得更紧。   “陛下当年不是报过仇了吗?”谢庭川咬着牙,倔强着眼神反驳道,“谢家兵权被削,难道不是陛下的功劳吗?”   贺昭愣了一下,随后耸了一下肩膀,笑出了声。   大概是好久没有看见谢庭川这般带刺的模样,他觉得新奇极了。   方才那句话,是在斥责他,还是在埋怨他?   “你说得没错,不过朕心中还是不大痛快,每每想到这些往事,就觉得……如鲠在喉。”贺昭勾唇道,“好在最后的赢家是朕,朕恨的人,一个一个都被朕杀了。除了你,谢庭川。”   谢庭川漆黑的眸中闪过一抹隐忍的寒光。   “若是怀王还活着,知道你和朕在紫宸殿做过什么,会不会气得病倒过去?”贺昭的手又开始不老实了,“真是……杀他杀得太早了,应该让他亲眼看看,谢将军在榻上有多……”   谢庭川忽然猛推了他一把。   说是猛推,其实也不过用了五分的力道。   贺昭的腹部,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掌印。   贺昭低着头,看向那个印子,脸上的神色又变得阴暗。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像是发怒的前兆:“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有提起怀王的事情,才能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   谢庭川突然伸出手,探向一边的衣桁,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把短匕,刺向自己的脖颈——   贺昭手疾眼快地按住了他:“你干什么!”   谢庭川的嗓子里溢出了破碎的声音:“陛下,别再逼我……”   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   护不好自己的家人,也护不住手里的兵权。   但是有一点,他尚且能自己做主——他的性命。   贺昭像是忽然酒醒了一般,将他手中的匕首多夺走,然后将人整个按在自己的怀中,声音中有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不许这样。”   谢庭川忽然流下了眼泪。   温热的眼神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沾湿了贺昭的肩膀。   贺昭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感受到对方一直扑簌的眼睫,他干哑着声音,语气不自觉地放低了一些:“朕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了。” 第15章 探望长姐   大概是因为不想把谢庭川逼太急了,所以贺昭沐浴之后也没再折腾他,而是拢着人躺在床上,阖眼睡去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谢庭川才低声唤了一句:“陛下……”   贺昭没有反应。   “陛下……”   谢庭川翻了翻身子,想要坐起身。   贺昭的呼吸声很均匀,就像是熟睡中的模样。   谢庭川环顾一圈,在床边的衣桁上,发现了贺昭脱去的龙袍。   鎏金腰带上挂着玉佩和香包,还有几个腰牌。   谢庭川屏了气息,伸手去取腰带上的腰牌。   那是一块通体漆黑的腰牌,刻画着特殊的符文,没有别的字迹。   “陛下……”他的声音不是十分平稳,生平难得做这样的事情,谢庭川有些心虚。   贺昭没有回应。   谢庭川慢慢地拂开了拢着对方的手,然后轻轻地走下床,换上了朝见的官服,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紫宸殿。   他是从侧窗离开的。   临走前,他往殿内的螭兽香炉中加了一味安神的香料。   却不想,在自己走后没多久,原本在床上安眠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贺昭眯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解开的腰带,只是望了一会儿,便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陈德宁。”他的声音像是有些冷冽,像是皑雪压青松一般。   “奴才在。”门外传来声音。   “今夜不用守夜了。”贺昭道。   门外的陈德宁有些不明所以:“陛下……”   “你们的人都退到偏殿外,别守着正门。”贺昭下了一道让人摸不清的命令,“屋外积雨,潮气太重了。”   陈德宁一时之间分不清陛下是真的体恤他们,还是别有所图。他只能尽量往谢庭川身上猜想:“陛下,可是将军身子不好了?”   贺昭轻笑了一声,但那笑意有些冷:“你以为朕要做什么?”   陈德宁慌忙道:“奴才不敢。”   “走远些。”贺昭瞥了一眼身边的空位,低声道,“他好得很。”   “是。”   殿外没什么动静了。   ……   大寒山坐落在后宫的偏僻一脚,地势险峻,寻常人需要花费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登顶。   方才在紫宸殿待了那么久,谢庭川的腿有些发抖,但也没费多少工夫,就赶到了寿康宫外。   看守寿康宫的侍卫都是先帝留下来的人,他们只认腰牌,不认来人是谁。哪怕是皇帝亲临,也得过他们这一关。   这是先帝临死前的最后一道旨意——看好云妃。   “我有腰牌。”谢庭川从怀中掏出那块黑色令牌,淡淡道,“放我进去。”   那两个侍卫细细检查了一番,又看了来人一眼,似乎见怪不怪了。   “请。”他们微微弯腰道。   谢庭川不敢耽误,脚步飞快地走到了瞻云殿外。彼时,殿内的油灯还亮着。   说是宫殿,其实不然,这里更像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寺庙。   自从先帝驾崩,谢云染就被送到了大寒山,带发修行,吃斋念佛,苦读经文。   新帝登基,局势变动。她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也没法帮助谢家。   她能做的事情就是远离尘俗,护自己周全。   可是……她如今也才二十出头。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长姐。”谢庭川趴在床边轻声地唤,“是我,临舟。”   屋内忽然响起了一阵动静,像是香炉打翻的声音。   窗上的桐油纸落下了一片阴影,随后是一道发颤的清润女声:“临舟?”   谢庭川喉头发涩:“是我,姐姐,我来看你。”   谢云染的身影忽然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哭出了声,她用十分隐忍的声音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多危险。”   “我心中惦念着你,想要来问问你好不好。”谢庭川的声音低了下来,就显得温驯许多,“大寒山孤苦,姐姐受苦了。”   “我怎么样都好。”谢云染的手覆在了窗纸上,“你还好吗,家里都还好吗?皇帝……有为难你们吗?”   谢庭川也将手覆了上去。   仿佛能感受到长姐手心的热气似的:“都很好。”   谢云染咬住了唇,尽力维持着平稳的声音:“那就好。”   “待我来日立了军功,便求陛下放姐姐出去。”谢庭川有些自欺欺人地劝慰道,“长姐,你等我。”   谢云染只是轻轻摇头:“临舟,别管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安稳,你护好自己便罢了。”   她不求自由,只求弟弟的平安。   谢庭川身上的军功还不够多吗?他难道没跟陛下表露过想要救自己出去的心迹吗?   要是能出去,早就出去了。   谢庭川在那一瞬间捏紧了拳头:“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是先帝把我留在这里的。”谢云染笑了一下,有些无力道,“临舟,别让皇帝为难,你做好你的臣子,辅佐好帝王,不要想别的事情。”   谢庭川的拳头忽然松了。   全身上下都蔓延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无力和酸乏。   “我知道。”他说。   “你这次又是怎么进来的?”谢云染问道,“快回去吧,若是被人发现便不好了。”   自始至终,二人都没有见上一面。   谢云染是先帝妃子,谢庭川是成年的外男。   曾经最亲的人,却要在这时候避嫌,以免日后出了什么事儿再说不清楚。   “嗯……”谢庭川紧紧攥住了那枚令牌,“我知道了。长姐,我下次再来看你。”   谢云染的身子晃了一下:“临舟,要照顾好自己。”   “长姐也是。”   他这一次并没有出来很长的时间。   从前他被留在紫宸殿的时候,也偷偷出来过很多次,还好贺昭折腾了半宿之后就容易犯困,睡得比平时沉一些。   他从来都没有惊动过贺昭。   这一次也是。   回去的路上,发觉紫宸殿的正门没有活人的气息,谢庭川小心地从门口走了进去。   脱下外袍之后,再钻回被窝里。   贺昭皱了一下眉,像是被对方的动作惊醒了一样:“你身上好凉。”带着倦意的,有些慵懒的声音。   谢庭川的心跳放缓了些:“嗯……臣方才踢被了。”声音有些哑,是装作睡着之后突然醒了的样子。   闻言,贺昭将对方整个人都拢在怀中,又把身上的云锦被给他分去了一大半。   谢庭川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带着琥珀香的暖气包裹住。   “还冷吗?”贺昭问。   谢庭川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腰,声音很轻,像是要化在雨水中:“不冷了。”   --------------------   注:“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是《红楼梦》中惜春的判词 第16章 留在京城   贺昭很早就起来上朝了,回来的时候谢庭川还在睡着。   昨夜香炉内的安神香熏多了,谢庭川本身就精神不济,前半夜还出去了一趟,后半夜被贺昭抱得严实,竟然睡熟了。   还好常年驻守边关的他不用天天上朝,回到京城之后也是休息的时日居多,不然那些大臣就要起疑心了。   看到贺昭回来,谢庭川朦胧地睁开眼睛,后知后觉地坐起身,嗓子有些干:“臣睡过了,望陛下恕罪。”   贺昭瞥了他一眼:“净面漱口过后,过来用膳。”   早膳做的是牛奶燕窝粥,虾仁蒸饺,还有腐皮卷和椰汁红豆糕。   偏甜口,却不算太腻。   谢庭川确实有些饿了,他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然后坐在贺昭身边用餐。   贺昭拿绢布擦了擦嘴,看着满桌佳肴,却没有什么胃口。   谢庭川拿起一块椰汁红豆糕,轻轻咬了一口。   不得不说,宫中的御膳房做出来的点心就是精巧,他常年在塞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糕点了。   “味道合适吗?”贺昭盯着他的唇,“昨天晚上弄伤了你,今天早上朕特地吩咐御膳房口味做得淡一些。”   谢庭川的手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合适。”   “前天朕批阅了一道奏折,陆郢冲想把自己的小儿子送到西北军营。”贺昭忽然道,“还特地提到了你,说想让你照拂一二。”   他说话总是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语气,像是不经意提起,又像是饱含深意。   谢庭川了解贺昭,这人从不在自己面前说废话。   他抿了一口粥,然后将自己的唇擦干净:“涟国已降,西北现在安生了许多,陆公子被派到那儿也不会有危险,陆大人应该也是这么思量的。”   “何止是西北。”贺昭放下了碗筷,明明没吃几口,却已经意兴阑珊,“正北方的禹国和齐国交好,西边的乌夜国早在去年就和齐国签了停战协议,南边的孟国只敢搞出一些小动作,现在整个齐国都安生得很。”   谢庭川闻言,只滚了滚喉结,没有说话。   “陆大人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西北,朕没有一点意见,不过如果还想捆着你……恐怕就不好办了。”贺昭轻轻道,“朕跟他说了,你一时半会儿没法离开京城。”   谢庭川手中的碗都快要握不住:“陛下,西北的安稳只是一时之相,涟国人狼子野心,保不齐哪天又要开战,臣不能留在京城。”   “朕什么时候说要把你留在京城,你慌什么。”贺昭观察着他的神色,倏然间笑出了声,“只不过今年应该不急着回去吧?”   现在才四月份,到年底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   谢庭川拧着眉,显然是还不肯松口的模样。   “中秋。”贺昭又退了一步,“谢庭川,别跟朕讨价还价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股警示的味道,谢庭川心中纵有不甘,也不敢发作出来。   其实他的心中有一些忐忑。   这几年贺昭一直在暗地里养自己的人,武将文官,数不胜数。   谢庭川知道自己并非无可替代,齐国兵力强盛,哪怕是换成别的贤才良将,也能将边疆守好。   贺昭可以轻易将自己从西北调回来,扣住自己手中的兵权。   届时,谢庭川就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了。   若是到了那个地步,他还能用什么守好谢家,救回长姐?   谢庭川的呼吸都颤抖了一下,用膳的动作变得很慢,原本神色就有些难看的脸上暴出几条青筋,在晨曦微光中跳动了两下。   贺昭看出了对方的反常,便握住了他的手:“怎么手那么凉。”   谢庭川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对方紧紧握住。   “说话。”贺昭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凶厉,“躲什么?”   谢庭川没有看他,也没有停止挣扎。   贺昭感受到了对方往后退的手,便用力一拉,将对方整个人都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谢庭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扯的是自己受过伤的手臂,那伤口划得深,好不容易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方才这样扯,怕是又裂开了。   贺昭也变了脸色,他迅速将对方的袖子掀开。   果不其然,那层痂的边缘被扯裂了,泛着紫红色,像是胀大了几分。   “你这是故意跟朕对着干?”贺昭眼中有跳动的火光,语气也夹杂着几分愠怒,“这样都不出声,是想要伤口再化脓吗?”   谢庭川低着头,默不作声。   眼前的贺昭,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贺昭。   他跟这人没什么话要说。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贺昭对他这副样子感到十分窝火:“你就这么不想待在京城?”   谢庭川不能直接应下来,只是用有些倔强的表情回答对方。   贺昭看着他,阴沉地笑了一下:“谢庭川,只要朕想要,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将军快一年没回京城,朕这一年间憋得厉害,太医每每来请平安脉,都明里暗里跟朕说,朕的火气太旺盛,需要疏通。”   贺昭执起谢庭川的手:“将军上次在紫宸殿留下了几件被剪碎的衣裳,朕就是靠这几块破布……”   “陛下。”谢庭川的脸皮薄,他打断了对方,“臣常年驻守边关,无法侍候陛下。陛下为了龙体着想,也该……立后纳妃。”   贺昭又听见了自己不想听的话,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他将人紧紧扣在了自己的怀中,冲着殿外喊了一声:“陈德宁。”   不久之后,老太监匆匆赶进来,瞥到贺昭搂着谢庭川,他被惊到了似的低下头去:“老奴在。”   谢庭川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被人按在怀中,无法动弹。   贺昭的力气极大,他早些年用的武器是重刀,哪怕是谢庭川都没法在他的怀中翻身。   陈德宁又心道不妙:“陛下这是……”   “叫太医。”贺昭安抚地拍了拍谢庭川的背,但是故意用十分清晰的声音道,“谢将军身子不适,你知道该找哪个太医。”   陈德宁有些不忍,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应下来:“是。” 第17章 正人君子   谢庭川手上的伤疤裂开了,身下的伤也有些撕裂,太医抹了一把冷汗,嘱咐说要好好休息,最近七日都不要骑马练武,不然伤口会好得更慢。   贺昭作为罪魁祸首,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只是轻声让太医退下,然后坐到谢庭川身边,问:“将军一个人在府中会遵守医嘱吗?”   谢庭川猜出了他想说什么,连忙道:“臣会好好养伤。”   若是在府中不能好好养伤,这人又得将自己扣在宫中。   “上次放你回去,你就偷偷练剑,还划伤了自己的手。”贺昭用指腹剐蹭着对方的侧脸,动作算得上是轻柔,脸上却没什么好颜色,“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臣知错。”谢庭川已经不想再解释。   “等会儿朕给你拨一辆马车,你坐车回去。”贺昭道。   谢庭川抬眸看他,似乎是不可置信,这人竟然就这样放过自己了。   “你再这么看着朕,今晚就别想走了。”贺昭冷声提醒道。   谢庭川的声音有些干涩:“臣不敢。”   “回去安分一些。”贺昭俯身在他耳侧道,“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人不能见,你心中有数。”   谢庭川抿唇道:“嗯。”   皇宫的马车在下宫钥之前驶出去了。   谢庭川回府的时候,碰上了花月训诫下人,女孩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几分管家的气势。   “二爷。”花月瞧见谢庭川,忙上前去,拨了个人回房中拿披风,“二爷怎么穿得这样淡薄,三月的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二爷可得仔细自己的身子。”   “哪里就这么容易伤风了,”谢庭川淡淡一笑,“别折腾下边的人了,我等会儿就回房中歇息。”   “欸。”花月应道,“二爷这次在军密所待得不久,下人们烧开水得多等一些时间,等水备好之后二爷再沐浴。”   军密所。   这是贺昭对外掩人耳目的说法,只要谢庭川被留在紫宸殿,便对外宣称是在宫中的军密所商量军中要事,闲杂人等不得求见。   这也是外人都误以为谢庭川是贺昭心腹的原因。   能走到这个位子上,贺昭肯定是十分信任他的。   谢庭川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你安排就是了。”   他回房中也闲不住,便又拐了个弯去书房看书。他近来翻阅前人留下来的札记,才发现自己对一些兵家名著理解不深,这些前人留下来的批注给他许多启发,一时之间,他竟然看入迷了。   倏然间,一阵轻风吹动。   窗户忽然摇动了一下,发出“吱呀”的声音。   谢庭川忽然抬了头,微眯眼眸,从指尖飞出去一块暗镖。   “嚓”的一声,那枚飞镖像是贴着什么东西擦了过去,最后钉在了墙上。   谢庭川慢慢将手覆在了自己的腰间,冷冽质问:“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层层排排的书架后边,慢慢探出了一个头。   一个面若冠玉的翩翩少年郎,正嘻嘻地看着他:“二公子,你好无情啊。”   谢庭川看见来人,脸色滞了一下。   梁临砚,中书令家的嫡二子。   也是他一同长大的玩伴,陆怀安之前提到的南下看望外祖的梁二公子。   “允执,你怎么偷跑进将军府。”谢庭川的脸色稍霁,“你若是身手再差一些,被那些侍卫发现,他们当场就能把你当成刺客斩杀于此。”   梁临砚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这不是没事儿吗?”   他的武功很好,几乎和谢庭川不相上下。   早些年因为不想读书而被梁大人逼着天天学武,没想到他还真有几分天赋,后来又被送到南边求学,倒也学了一身本事回来。   “你来做什么。”谢庭川不咸不淡地问道,“深更半夜的,梁二公子倒是有功夫。”   众多玩伴之间,谢庭川和梁临砚关系最好。   大概是因为这人脸皮极厚,就算看出了谢庭川不乐意搭理自己,也硬着头皮往他身边蹭。   久而久之,二人便相熟了起来。   “我来看看你啊!”梁临砚理直气壮,站起身子就往谢庭川身边挤,椅子本来就不宽,两个大男人坐不下,二人的腿几乎叠在了一起,“听说你跟陆怀安那厮不对付了,这人怎么惹火你了,他说带你去了花楼里,你就为了这事儿跟他置气?”   谢庭川的嗓子有些干哑,他拧着眉站起身来:“允执,别理我太近。”   听到对方这么说话,梁临砚就有些不悦了:“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你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   谢庭川脸色微动。   梁临砚见状,凑近来,还是笑嘻嘻的:“听说你们去的是男倌堂,那地方有意思吧?我说从前你都不会介意这种事情,这次怎么生气了,不逼问陆怀安,他都不说你们是去找小倌了。”   谢庭川几乎停了呼吸,他后退半步,却不想被地上堆放的古籍给绊倒。   梁临砚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但是扯到的是对方那只手伤的手。他的力道不小,几乎是紧紧抓住的姿势。   谢庭川“啧”了一声,眉头紧蹙。   白日里太医刚包扎好的伤口,怎么经得起这样扯拽。   梁临砚观察着他的脸色,习武之人,立刻反应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他掀开了谢庭川的衣袖,看见了几道白色纱布。   “谁干的?”梁临砚的脸色变了,“你和涟国交手的时候,对方使诈了?”   “不是。”谢庭川狼狈地抽回手,“练武的时候伤到的。”   梁临砚显然不信,他又将对方的衣袖掀开了:“这哪里像是……”   这次掀得高一些,他看见了对方手臂上那些青紫痕迹。   梁临砚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哪里会不知晓这是做什么留下来的印记。   谢庭川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好你个谢临舟,”没想到梁临砚竟然大叫了起来,“你背着我们兄弟偷吃是吧,亏我们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   谢庭川捂住了他的唇,急忙摇摇头:“莫要声张。”   梁临砚知道他是个脸皮薄的,便将音量放低了些:“你可真不厚道,陆家要将他们家的宝贝千金嫁给你,你就跟陆怀安扯谎说你有心上人,还是个死了的心上人,你要是真的这般痴情就算了,但你转头就跟别人……”   --------------------   兄弟团后期有用。   提醒:确实会有配角喜欢将军,但将军不是万人迷体质。   有些话比较模糊,是因为谢庭川自己比较敏感,他知道自己是断袖。 第18章 是否作数   谢庭川更加难堪:“子谦还跟你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感慨你痴心一片。”梁临砚感慨道,“是什么天仙,还能比得上陆家那位大小姐。”   看来陆怀安没跟他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谢庭川摇摇头:“不是我瞧不上陆家小姐,反而是因为她太好,我不是她的良人。”   “你这样的话术,我也用过。”梁临砚冲他挤眉弄眼,“从前我爹张罗着给我提亲,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谢庭川:“……”   他推开了梁临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所以你到底做什么了。”梁临砚仍然不甘心,死缠烂打地问道,“这女子还挺凶……”   “不是女子。”谢庭川低着头,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声色有些淡漠。   他并不介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断袖。   他身边的这些人早就暗戳戳地给他介绍婚事了,陆家小姐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谢庭川不忍耽误别人,更不希望那些人因为自己而遭受无妄之灾,毕竟贺昭是个小心眼的,若是被他知道,指不定要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梁临砚怔怔的,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方才说的男倌堂只是玩笑,他没想到谢庭川真的好这口。   “你……”梁临砚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话堵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断断续续的,犹豫了半天,“那你真的有心上人?是个死了的男人?”   谢庭川波澜不惊地点头:“是。”   “那你这几日……”梁临砚脸色有些难看,“到底做什么去了?”   gz#h沉$舟&渡+海%楼   “总不能守着死人的碑过一辈子。”谢庭川揭开了纱布,从书房桌案的抽屉中抽出了一瓶伤药,洒在自己的伤口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梁临砚似乎才认识他一般,惊得微微张唇:“你还是谢临舟吗,莫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谢庭川熟练地给自己包扎伤口,神色淡淡:“允执,食色性也,我是个正常男人,你们做得出来的事情,我也会去做。若是没有七情六欲,我就去出家了。”   没有半点暴露之后的羞赧,只有一片坦荡荡。   梁临砚脸色都红了,他后知后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躲什么。”谢庭川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谁都喜欢。”   梁临砚重重咳嗽了两声。   “夜已经深了,若是有事的话,你明日再来我府上吧。”谢庭川开始逐客,“不要再爬窗。”   梁临砚有些讷讷的,先是应了一声,然后又叮嘱了一句“你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书房又恢复了寂静。   花月这时候在门外喊:“二爷,水备好了。”   “辛苦了,下去吧。”   …   谢庭川这七日都没有出府。   春日里,京城的海棠开得正盛。   谢庭川有心赏花,一连两日都作了海棠图,被花月拿去挂在了书房的门口。   “奴婢听说御花园中的花开得最美呢。”花月笑着道,“二爷若是想赏花,不如挑个进宫的日子去。”   谢庭川静静地抿了一口茶水:“皇宫岂是我想进就能进的。”   花月不以为然:“二爷圣眷正浓,旁人进不得,您还进不得吗?”   谢庭川眉尖压低了几分:“花月,这话不能乱说。”   花月变了脸色,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奴婢失言。”   “你下去吧。”谢庭川揉了揉眉心,“等会儿叫下人在院子里移栽一些花草,春日到了,将军府中看着冷冷戚戚的,不大好看。”   花月应下了:“二爷可有什么喜欢的花吗?”   “就……海棠吧。”谢庭川思忖了片刻道,“在我院子里,种几棵海棠。”   “是。”   谢家向来勤俭,住的老宅子还是皇太祖时期赐的,这么多年来也没有翻修过。   府中没什么下人,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个人,一大半都是上了年纪的家仆。   冬日过了,院中萧条寂寞,看着死气沉沉的,种些花草也好。   午后,谢庭川本来想回床上小憩一会儿,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卧房竟没有关严实,露出了一条不起眼的缝隙。   谢庭川敏锐地轻轻踢开了门,手抚上腰间的软剑。   近日是怎么了,竟然有这么多不速之客造访将军府。   屋中有些昏暗,蓝绿色的帏帘轻轻摇晃,遮挡着一抹隐隐约约的身影。   “将军练软剑的时候割伤了手,竟然还敢随身佩戴软剑。”一道低沉又有些散漫的声音传入谢庭川的耳畔。   谢庭川听到这声音,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跪了下来:“微臣见过陛下。”   “过来。”贺昭道。   谢庭川低着头,拉开了帏帘,没有直视对方。   “站那么远做什么。”贺昭将人拉到了自己的怀中,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儿,“朕不召你,你就不进宫。”   谢庭川没有抵抗对方的触碰:“陛下吩咐过的,让臣在府中养伤。”   闻言,贺昭的声音带着笑意:“所以朕有点反悔,便来寻你了。”   “陛下……不该如此。”谢庭川抵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板上,语气有些勉强,“陛下是一国之君,应该以国事为重。贸然出宫,宫中的人该着急了。”   “朕跟他们打过招呼了,说朕要安寝,晚膳之前不可打扰。”贺昭扣着他的身子,不让他乱动,“朕想你了,你想朕吗?”   谢庭川不说话。   贺昭也不恼:“下个月,朕想下江南微服私访,你可愿意同去?”   谢庭川听到“江南”二字,神色微动:“陛下私下江南,恐有危险。”   “不怕。”贺昭轻轻道,“你保护朕。”   谢庭川辨别着对方的神色,分不清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贺昭武功盖世,怎么会需要自己的保护。   “登基三年以来,朕未曾有过片刻放松。如今朝廷局势已定,朕也好放心了。”贺昭捏了一下他的手心,“从前在西北的时候,朕就跟你说过,朕的外祖是在江南发迹的,若是来日有了机会,朕会去一趟。那时候你就说了,你陪朕同去,这话还作数吗?”   谢庭川微微扬着头:“陛下是天子,天子有令,臣自当同去。”   “不是命令。”贺昭似乎有些不满,“这是你答应过朕的,你忘记了吗?” 第19章 丧心病狂   谢庭川有些恍惚。   他曾经答应过贺昭的——   他们二人从前在西北度过数日,说了太多话。   有时候谢庭川分不清那是贺昭的真心话,还是对方为了拉拢自己刻意说的客气话。   事实上,真真假假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现在是齐国的君主,要他做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谢庭川是否真的答应过——有这么要紧吗?   “陛下若是想南下,还请带上禁军和亲卫。”谢庭川平静道,“这一路上山高水远,路途险峻,还清陛下顾念圣体。”   “你跟朕一起,再带两个随行的太监和四个侍卫,这样就够了。”贺昭有些固执道,“将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和你的关系?”   谢庭川脸色一滞。   “还是说你觉得朕这一路上不会碰你,不会跟你同乘一辆马车,不会跟你同睡一张榻,不会跟你昼、夜、缠、绵……”   贺昭每说出一句话,谢庭川的心就沉了一分。   “陛下……”谢庭川咬牙道,“四个侍卫太少了,臣不确保能护您周全。”   “若是遇上朕和你都解决不了的麻烦,”贺昭从身后抱住他,嘴里喃喃道,“那就是天命欲绝我,谢将军不愿意和朕同死在一处吗?”   疯子。   贺昭是个疯子。   一个坐在高位的帝王,还有多少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贺昭苦了二十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他怎么舍得就这么去死。   “微臣,身份卑贱,死不足惜。”谢庭川断断续续道,“陛下是一国之君……”   “不要老是拿这句话搪塞朕,”贺昭拧了一下他的小月复,“朕不想跟你说这些了,就方才说的,四个侍卫足矣。”   还没等谢庭川说什么,外边就传来了一道小厮的声音:“二爷,梁二公子来了,您要见吗?”   谢庭川脸色一凛,他没回复小厮,只感受到了背后有一道生猛的力量,鼎了一下自己。   “梁二?”贺昭的眼神中颇为玩味,“梁临砚从江南回来了?”   谢庭川感觉自己的背后有点疼,那是被幢出来的。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乞求的意味:“陛下……”   “怎么,将军很害怕被梁二公子发现自己在做什么?”贺昭又嗅着他身上的气味,阖着眼睛,一副吃醉酒了的模样,“你怎么有那么多朋友,燮林书院里那么多人,你就不待见朕一个人。是不是因为知道朕日后没法跟贺徊争,害怕贺徊误会什么,便避朕如蛇蝎……”   贺昭没有半点放谢庭川离开的打算,反而放肆地将手覆在了他的月要带上,慢慢地揭开。   “二爷?”门口又传来小厮的询问,“二爷可是睡下了?”   耳畔感受到一阵熱风,那是贺昭在笑。   谢庭川感觉自己全身都麻了。   “不见……”他朝着外边喊,“你跟他说我身子不舒服,叫他改日来见。”   能怎么办,总不好让贺昭在自己的房间等,谁知道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小厮听着这声,有些担忧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   “不打紧,就是有些昏沉沉的,你等会儿让阿茶给我抓一副醒神的药,可能是昨夜没睡好。”谢庭川又急着道,“我现在这副样子不宜见客,叫梁公子回府吧,明日我自当登门拜访。”   门外的小厮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去了:“是。”   谢庭川听到屋外离去的脚步声,心中悬着的石头才放下了。   他忍不住朝下看。   就那一会儿的功夫,贺昭已经扖了两寸。   这人从来不会点到即止,要做什么,都是彻彻底底地去做。   “谢将军,你睡觉的时候不会觉得硌腰吗?”贺昭斜着头,轻声问道,“朕改日赐你一个暖玉床,再送你两床金丝软枕和蜀锦棉被……”   “不用。”谢庭川的声音有些吃力,在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几分生硬之后,又添了一句,“不劳陛下费心。”   “可是朕觉得不舒服。”贺昭一本正经道,“现在就这么觉得。”   谢庭川冷汗涔涔。   “今日身上不是兰花香味儿,是腊梅的香气。”贺昭将头埋进他的肩窝,“三月的天,你竟然也能寻得腊梅作香料。”   “是……府中,下人,备着的。”谢庭川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本是拿来,泡茶喝的,但是……”   “但是什么……”贺昭压低着声音问,“但是什么?”   谢庭川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目光都有些涣散。   “手上的伤倒是好了,”贺昭执着他的手臂,“这道疤好丑。”   谢庭川不语。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炸起了一道响声。   “临舟,谢临舟,你怎么病了?”一道清润的少年声传进来,“病了就不见我,你也太见外了。你可唤了医师来,别挺着啊……”   谢庭川整个人都绷直了。   他的异样,换来了贺昭的倒抽冷气。   “谢将军,你能不能放松一些。”贺昭道,“别紧张。”   感受到谢庭川脸色的难堪,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朕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去见你朋友吧。”   “朋友”二字咬得重,像是在阴阳怪气。   谢庭川利落地站起身来,简单收拾了一番,走路都走不稳,还是佯装若无其事地拉开帏帘,走了出去:“允执。” 第20章 感激不尽   梁临砚瞧见他,眼中放出了精光:“临舟,你怎么样了?”   谢庭川强撑起正常的神色:“无妨,就是有些头晕。”   “你脸好红,”梁临砚直接探手摸他的额头,“是发烧了吗?”   谢庭川有些慌色,连忙往后退去,躲开了他的手。   梁临砚见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这位好友是喜欢男人的,自己这样莽撞的行为确实有些失礼。   一想到先前他动不动就对谢庭川动手动脚,梁临砚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我是有些不舒服。”谢庭川咳了咳声,“你有什么急事吗?”   “我没什么急事。”梁临砚的声音弱下去了几分,“昨天晚上你让我下次从正门进将军府……夜里走得匆忙,我就想着今日再来看你,谁承想你竟然病倒了。”   谢庭川张了张唇。   正当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对方忽然一惊一乍的:“谢临舟,你衣领松了。”   梁临砚别开了头,耳垂都有点红:“你方才睡熟了吗,起身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好好整理衣衫……”   谢庭川有些僵硬地低下头来,匆匆拢了一下衣领。   “还有,衣带。”梁临砚将头埋得很低,“其实你收拾好了再出来也无妨,我又不着急。”   谢庭川听到他的话,更加难堪了。   这都是贺昭做的“好事”。   “你……”就在梁临砚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屋内忽然传出来了清脆的一声响,大概是香炉翻到了的声音,不是很刺耳,但是分外清晰。   谢庭川的屋里,有人。   更准确地来说是,榻上有人。   他的房间很小,除了一个灰扑扑的床榻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盛放衣衫的柜子了。   不难想象房间里面的是什么人。   梁临砚讷讷地退后一步,连脖子都红了,声音竟然有几分恼羞成怒:“好你个谢临舟,你竟然金屋藏娇……你早说不就得了,什么病了……”   谢庭川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慢慢地变成了一阵煞白。   “里面,里面是个男子?”似乎是害怕里面的人听见,梁临砚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小倌啊?”   谢庭川紧紧避着唇,没有答话。   “你竟然还敢把人带回府中,要是我爹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把我抽得皮开肉绽。”梁临砚打了个寒战,“真是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谢庭川的声色突然冷冽了几分,“羡慕我无父无母,无人管教吗?”   梁临砚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色。   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耽误了谢庭川的好事,所以对方心有不悦了。   “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今日之事是我的错,是我鲁莽了,我给你赔个不是。”梁临砚倒不是个倔脾气,他是肯低头认错的,“我,我现在就走,不打扰你了。”   谢庭川的呼吸有些错乱,他俊眉微压,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往外说的。”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梁临砚已经退至屋外,“我改日再来看望你,你不要生气……”   几息的功夫,他就走远了。   他是真的很害怕谢庭川怪罪自己。   谢庭川望着那人的背影,胸脯上下起伏,攥紧了拳头,十指“咯吱”作响。   他不是真的迁怒于梁临砚,也不是怪罪他的擅自闯入,他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贺昭在里面闹出来的动静,就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掌掴在谢庭川脸上。   ——他谢庭川是个伪君子,是个爬上龙床的奸臣,是个苟且偷生的小人。   外表冷淡疏离,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样,背地里却孟浪轻浮,在贺昭伸下,婉转/承欢,做尽了不该做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谢庭川才缓慢地拉开帏帘,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贺昭坐在床边,把玩着那只被打翻的香炉。   谢庭川咬破了自己的唇皮,口腔瞬间弥漫了一股血腥味儿。   “怎么,怪朕打翻了香炉?”贺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倌……”   他品鉴着这个词,像是觉得十分新鲜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小倌——”   “陛下满意了吗?”谢庭川冷声开口,“太阳快要下山了,陛下该回宫了。”   贺昭慢慢敛去了笑意:“你赶朕走?”   “陛下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谢庭川艰涩道,“还望陛下以后不要再来了。”   听到这句话,贺昭不轻不重地放下了那只香炉,抬起眸看他:“过来。”   谢庭川没有动作。   “再不过来,朕等会儿从你将军府的正门出去,你猜梁临砚出门之后会怎么想。”贺昭也有几分生硬道,“过来,别再让朕再说一遍。”   谢庭川鼻尖轻轻颤了一下,橙色的日晖洒在他的脸上,照在他的凌乱发丝上,像是渡了一层哀色。   贺昭深呼了一口气,这才不情不愿地继续道:“方才梁临砚说他昨晚也过来了,你们干了什么?”   像是解释他方才为什么“失手”打翻香炉。   “原来陛下是介意这个。”谢庭川的声音很轻,神色中浮现一抹绝望和灰寂,“臣没有跟他上床,日后也不会,陛下满意了吗?”   贺昭:“你……”   “臣全身上下的伤都是陛下折腾出来的。”谢庭川继而解释,“别人碰臣臣都会躲开,陛下不用担心臣和别的男人有染,更不用担心臣会得什么脏病。”   闻言,贺昭的眼神暗了下来,将人扯到了身边,嗓音微沉:“朕也没问,你说那么多做什么。”   谢庭川没有躲开,只是觉得身上更冷了一些,他的声音依旧清凉平和,只是多了些无畏和无望:“陛下,等您玩腻了的时候,就给臣赐死吧。看在臣尽心服侍陛下三年有余的份上,还请您善待臣的家人,臣……感激不尽。”   “想死?”贺昭的眉梢挑起几分冷戾,“你想得美,朕不许。”   谢庭川阖上了眼睛。 第21章 尸位素餐   贺昭走的时候神色不是很好看。   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做过了,甚至还耐着性子哄了对方两句。   但是谢庭川完全不吃这一套,他有时候十分固执,油盐不进,劝也劝不好,哄也哄不好,不管对方是皇帝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是个倔脾气,虽然不能跟当今圣上顶嘴,但是他有的是本事让贺昭生闷气。   其实贺昭也是个很固执的人,不知道抓到了对方说的什么字眼,眉头皱得很深。他反反复复地纠结着那句话,但是谢庭川根本就不正面回应。   他心有不悦,但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悦。   二人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谢庭川孤零零地坐在床上,衣衫半敞。他的头轻轻靠在了曲起的膝盖上,微微侧身,眺望窗外的明月。   京城中的月光总是清冷一些,浓云遮蔽,只露出淡淡的光圈。   西北的月更高一些,群星映衬,风疾气寒。   十五岁的那一年,他见过最亮的明月。   只是这明月慢慢地黯淡了下来,光彩不复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阿茶来送晚膳。   谢庭川没吃几口便撂下了筷子,说自己吃饱了。   阿茶看出主子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便主动道:“二爷,您身子好些了吗?”   谢庭川摇摇头:“睡一晚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是。”阿茶颔首道,“宫里来人传话了,方才将军在熟睡,奴才便没有打扰。”   谢庭川心神一凛:“什么事儿?”   “下个月是皇上的生辰,宫中的人说还是得宴请四方宾客。禹国,乌夜国,还有涟国他们……都会派使臣来给陛下贺生,陛下的意思是……让二爷跟着礼部的人一起出谋划策,别落了齐国的脸面。”阿茶轻轻道。   谢庭川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不懂这些。”   “陛下想让二爷督办。”阿茶又道,脸色有些担忧,“这是陛下的美意,二爷就算不想做也得装装样子……”   “知道了。”谢庭川阖上了眼睛,声音疲软无力,“等会儿跟花月说,让她明早来我房中一趟。我不懂这些事,让她跟着筹办。”   “是。”阿茶道。   今年是贺昭的二十七岁生辰,不是什么重要的节点,不过按着规矩,还是得大办。   作为中原五霸之首,齐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各国使臣每年都要趁此机会赶往齐国京城,拜见齐国君主。   生辰宴不算什么大宴,但怎么说也得耽搁个四五天。   如此看来,贺昭是想等到生辰宴过了之后再下江南。   谢庭川披着外衫,静静地走到了窗边,伫立了一会儿后,便关上了窗户。   此时的月光已经很淡了。   …   这几日,贺昭仿佛跟谢庭川置气似的,故意好几日不搭理他,甚至朝廷中有和谢庭川不对付的官员,在上朝的时候指桑骂槐,说他恃宠而骄,贺昭也不反驳。   要知道,从前若是有人在上朝的时候对谢庭川明嘲暗讽,贺昭都是会发火的。   足以见得谢庭川这位“宠臣”在贺昭心目中的地位。   这事儿一过,其他人也明里暗里地递了奏折,参了谢庭川一本。   说他功高盖主,恃才傲物,说他不上朝请安,不敬君主,甚至有人怀疑他在西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言语隐隐有些粗鄙下流。   贺昭批阅了那些“恃宠而骄”“依仗皇上宠爱”“清冷自大”的奏折,但是把个别诽谤造谣的奏折捡了出来,尤其是暗示谢庭川在西北养了几个姘头的那一本,直接丢火坑里烧了。   陈德宁在一旁,摸了一把冷汗:“陛下,御膳房为您备了莲子燕窝粥,陛下可要用一些?”   贺昭脸上戾气未散,有些蔫蔫地点了点头。   他一天都没用膳了。   想起谢庭川就来气,想起这些给谢庭川造谣的文官就更来气。   这些官员真是尸位素餐,吃饱了撑的,才去天天关心一个武官有没有在外面花天酒地。   “谢将军这几日身子如何了?”贺昭忽然开口,“你等会儿差个太监去问问。”   陈德宁顿了顿:“是。”   “若是礼部的人忙不过来,”贺昭说了一半,停住了,“那就再加派人手,不要去烦谢将军,他只是个督公。”   陈德宁练练点头:“礼部的人不敢叨扰谢将军。”   “他若是愿意出府,就叫他去迎迎那些使臣。”贺昭又嘱咐道,“对了,涟国的人可到了?”   陈德宁眼珠子一转,颔首道:“大概就是这几日了。”   “来的是什么人?”贺昭的脸色微变。   “是……”陈德宁有些尴尬,放低了声音道,“涟国的辅国将军。”   涟国的辅国大将军是个狠角色,齐国之所以和涟国僵持那么多年,就是因为对方有个辅国将军。   若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或许贺昭会敬他几分,但是坏就坏在这人十分阴毒,身边还跟着几个狠厉的谋士,不少齐国将士都栽在他手里了。   包括谢庭川……虽然他不说,但是贺昭知道,这人身上有不少伤口都是拜那位辅国将军所赐。   贺昭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在案上轻轻敲了几下。   陈德宁立刻会意:“驿馆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涟国使臣只能宿在京城中的酒楼里了。”   贺昭的手指还在敲,手上的力道似乎还加重了些许。   “京城中的酒楼……这几日也满了。”陈德宁脑子转得飞快,“恐怕房间也供应不上,到时候只能住在京郊的空宅中,奴才记得先前被抄斩的太学博士一家,就是住在西城那个宅子中。已经……好些年没打理了,到时候宫中还得派人收拾一番。”   贺昭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勉强答应了。   “你下去吧,朕等会儿还要批一会儿折子。”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使臣进京之前,叫礼部尚书再进宫一趟。”   “是。”陈德宁道。   他刚后退半步,便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询问道:“陛下,这些安排要跟谢将军知会一声吗?”   贺昭听到“谢将军”,眉毛压深了些许,他想起来他还跟这人闹着别扭。   “不用。”他沉着声音道,“你直接办了就是。” 第22章 有话就说   一连半个月,谢庭川都没有进宫。   如贺昭所说,如果对方不召见自己,自己是不会主动找他的。   生辰宴如往年一样,没有什么需要大改动的地方,谢庭川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去礼部尚书那儿聊一会儿,平常就窝在家中。   梁临砚和陆怀安都没再来找他,偌大的将军府总是空荡荡的。   谢庭川的院中移栽了几棵海棠树,下过雨后的凌晨,海棠花总是开得娇艳欲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就着这股花香味儿,他能多练小半个时辰的剑。   “二爷。”花月在门口唤道,“早膳备好了。”   谢庭川的额头上浮着些许热汗,他掏出了手帕,擦了擦:“好。”   将军府的饮食有些清淡,而且不是多贵重的食材,照着寻常百姓家稍微好一点,但显然不符合他这个二品将军的身份。   花月瞧着谢庭川这几日又有些瘦了,便问道:“二爷,等会儿奴婢叫人去买一些补品回来吧,奴婢看着您又清瘦了许多。”   谢庭川垂下眼眸:“不要铺张浪费。”   “只是买些补身子的东西,”花月道,“这里不抵西北,西北好歹还产些牛羊肉。将军成日在府中吃清粥淡食,连荤腥都少见……”   “无妨,将军府多省下些银子,能全部用来补贴军饷。”谢庭川舀了一口粥,淡淡道,“边塞苦寒,朝廷中分发的补贴有限,我这个当将军的,能多给他们匀一点,是一点。”   听到这句话,花月心疼得眼眶发酸:“将军好歹顾念着自己,这么省也省不了太多钱,反而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无事,”谢庭川摇头,“这都是寻常百姓用的早膳式样,他们能吃得,我为何吃不得。”   花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前老将军和夫人在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将军府没有这般冷清,谢庭川也不必事事都自己扛着。   自从谢庭川的长辈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而去之后,他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淡了。   武将世家,不得不如此,属实无奈。   谢庭川放下了碗筷,擦了擦唇角,正想要说什么,就听见门外忽然传进来一声:“将军,宫中有召。”   谢庭川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随后道:“我知道了。”   随即对花月吩咐道:“你先去安排套车吧。”   花月颔首:“是。”   …   马车晃晃悠悠的,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晃进皇宫,如往常一般,几道门的侍卫看到马车里的人是谢庭川,几乎没怎么阻拦就放人进去了。   紫宸殿内燃着袅袅的龙涎香味儿,贺昭正坐着批奏折,眉眼间隐隐有些不悦。   “陛下,将军来了。”陈德宁毕恭毕敬道。   贺昭抬着眼皮:“哪个将军?”   “谢将军,”陈德宁连忙道,“已经在紫宸殿外候着了。”   “哦。”贺昭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他还愿意进宫呢。”   陈德宁擦了擦冷汗,心想这不是您叫他来的吗。   不一会儿,谢庭川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他掀开了衣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谢庭川,参见陛下。”   贺昭没有理会他。   谢庭川知道这人大概又是想要为难自己,便又喊了一声:“微臣参见陛下。”   贺昭终于放下笔,目光凛然地看着他:“怎么,朕不叫你起,你就要一直喊下去?”   谢庭川翕动了一下唇:“微臣不敢。”   “过来,伺候磨墨。”贺昭又垂了头,手上翻着奏折,“朱墨。”   用朱墨的时候,一般是在审批奏折。   谢庭川稳稳地起身:“是。”   贺昭一目十行,看到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之后,只是皱着眉头写了个“已阅”。   “这些刺史真是闲的,这种小事也要特意跟朕说一声。”他有些不耐烦。   谢庭川开口接话:“事无巨细,才能没有遗漏,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陛下莫要生气了。”   贺昭停下了笔,忽然揽住了谢庭川的腰,往怀中一带:“他们说,江南的银鲫熟了,要给朕送过来。”   谢庭川的身子有些僵硬:“鱼送过来就不新鲜了。”   “所以朕打算亲自去尝,”贺昭的头埋在对方胸前,吸了一口气,“你陪朕一起。”   谢庭川没有说好,也没有推拒。   一般他不讲话就代表着他想要拒绝,只是没法拒绝罢了。   “瘦了。”贺昭捏了捏他的胳膊,“抱着硌人。”   谢庭川呼吸一滞:“臣身上骨头重。”   “留在这儿,陪朕两日。”贺昭道,“等会儿叫御膳房做人参炖乌骨鸡和鲍汁翅肚,是你爱吃的。”   谢庭川刚想说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爱吃,就听见他继续道:“上次看你多吃了两口。”   谢庭川怔了怔。   从前花月说自己瘦了,他总觉得对方只是想要劝自己多吃一些,从没想过自己真的瘦了。   每次花月这么说的时候,都是他长久不进宫的时候。   只要一进宫,贺昭就总是拿山珍海味填饱自己,养得脸上都圆润了几分,才将自己放出宫。   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上次身上难受,只吃得下这两样。”那次在偏殿和贺昭折腾了大半天,肚中空空,其他的菜式都是重口味的,他根本咽不下去。   贺昭听他这么说,心中竟然有些高兴:“下次若是饭菜不合胃口,就跟朕说。”   谢庭川很轻地“嗯”了一声。   “想吃什么,也主动跟朕说,不要总是跟个闷葫芦一样,”贺昭又用指腹刮了刮他的脸,“再来个鱼片粥可好?”   谢庭川有些迟疑道:“臣早膳吃过粥了。”   “那就做面,”贺昭道,“水滑扯面,可好?”   谢庭川微微点头。   贺昭将人搂得更紧,这么一会儿功夫,脸色就完全变化了一番。   他本来还有些生气,想着好好折腾谢庭川的,可说了没几句话,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朕还要再批一会儿折子,你回偏殿休息吧。”贺昭慢慢放开了他,“朕午后陪你一会儿。”   谢庭川:“好……” 第23章 歪打正着   谢庭川以为对方陪自己,是想要跟自己行fang事,所以在对方来之前,特地涂抹好了桂花油。   贺昭的情绪总是阴晴不定,有时候会很温柔,有时候又十分殂暴。   他猜测今天对方应该不会像往常一样那么强势,但是以防万一,他还是自己做好了防护措施。   贺昭进门的时候,他刚好抹到了一半。   看见这样一个衣钐不整的美人躺在自己的榻上,手上还做着那种事情,贺昭整个人滞在了原地。   谢庭川脸色赧然,想要盖上被子遮掩几分,却已然来不及了。   “羞什么。”贺昭掀开了被子,“当朕没见过呢?”   谢庭川感觉到身上一凉,他下意思地往墙边退去:“陛下……”   贺昭抓住了他的脚怀,将他往外拖:“怕什么。”   谢庭川不说话。   “午膳都没吃,你就想着做这个。”贺昭脸上含着一抹调侃的笑意,“将军是想吃饭,还是想吃别的什么?”   谢庭川本来就是禁不得逗的人,短短几句话,他已经臊得脖子都红了,既难堪又有些恼怒,但又不能指责对方什么:“臣失礼……”   “你没失礼,”贺昭亲了亲他的侧脸,“朕很喜欢,但是朕喜欢亲自动手。”   谢庭川又不说话了。   “先吃饭,”贺昭道,“朕本是打算午后抱着你睡一觉,没想着别的。晚上你随朕去一趟猎场,过几日的生辰宴在猎场举办,朕去看看场地如何。”   谢庭川垂首:“是。”   贺昭言出必行,用完午膳之后真的只是抱着人睡了一觉,一直等到落日时分才起身。   谢庭川本来不是很困的,但是在贺昭怀中,自然而然地就睡着了。   晚膳的主食换成了八宝饭,还有一些口味清淡的小菜。   陈德宁在一边喜气洋洋地布菜,谢庭川几次说不必麻烦,对方都坚持要服侍他。   贺昭淡淡瞥了他一眼:“他既然愿意伺候你,你就受着。”   谢庭川抿唇道:“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   “紫宸殿里,你算是半个主人。”贺昭匆匆咽了两口饭便放下了碗筷,“不必拘谨。”   闻言,谢庭川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几乎拿不住碗。   ……   贺昭夜行出宫,不愿意叫人察觉,便将皇室的御用马车换成了一般的马车。   谢庭川没有骑马,而是跟着他一起坐在马车里面。   “从前你总是这样伏在朕的怀中,”车外马蹄声清脆,贺昭的声音差点被掩盖在行车的声音中,“西北夜里凉,我们被困在那个小楼里,只能靠彼此的身体取暖。朕长你三岁,身量也长一些,你那个时候才十五岁,瘦瘦小小的,朕一只手便揽住了。”   其实那个时候的谢庭川不算太小,只不过是身边的人都长得太高了,所以才衬得他有些矮。   现在他也只比贺昭矮一寸罢了。   “西北有野狼群,有时候能听到远处的丛子里传出狼嚎声。”贺昭阖着眼睛,轻轻地拍着谢庭川的后背,“朕看出你害怕了,脸色都白了,但是不愿意承认。”   “过去的事情,陛下还记得。”谢庭川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怎么会不记得,”贺昭低低一笑,“朕一直留意着你,因为在燮林书院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想把你按在榻上……”   他贴着谢庭川的耳朵,说了两句下流的话。   谢庭川感觉到有点痒,下意识地躲开,去被人抓着后颈压制着。   “真是奇怪。”贺昭又自顾自言语道,“朕从前从未想过男换.女爱的事情,碰上你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谢庭川脸上的表情淡淡,大概是因为已经习惯对方说这种话了。   “今天用了什么香料,”贺昭捏着对方的下巴,迫对方他和自己对视,他的眼神太过于炽热,几乎要将对方烤化,“谢庭川,你闻着好香。”   谢庭川微微仰起头来,紧紧地闭上眼睛。   “好像是海棠的味道,”贺昭嗅着他的衣襟,“朕还记得,在燮林书院的时候,朕有时候会给你偷偷传信,信的末尾会粘一片海棠花。”   其实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事本来是不值当说的,但是贺昭已经当了皇帝,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也知道别人不敢说自己半个不是,所以随心所欲了许多。   “你是不是以为又是哪家大人的千金小姐看上你了?”贺昭压低了声音,“或者,你根本就没看过那些信。”   其实那些信上的内容根本不像是大家千金写的,更像是街头小巷的地痞流氓,会卖弄一些文字,便写了些上不得台面的诗句,听着就臊人。   信上的意思,也不像是求爱,倒像是……调戏。   “毕竟谢将军从小到大都是个招蜂引蝶的,这样的书信不知道收了多少,大概都要堆满自家的书房了。”贺昭道。   谢庭川给了回应:“长兄将那些塞在臣书桌下面的书信都拿去了,臣并未瞧见过什么书信。”   贺昭闻言,挑了挑眉:“你兄长倒是担心你。”   谢庭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又被人按了下来。   “抱着朕,”贺昭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身上,“朕有点冷。”   夜里是有点凉,但是马车内烧了火炉,是不可能感受到冷的。   谢庭川没有点破,只是乖乖地环住了他的腰。   “晚上宿在猎场附近可好?”贺昭的下巴垫在了对方的头上,有些爱怜地蹭了蹭,“朕让人收拾好住宿的营帐了。”   谢庭川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点头。   “朕还想亲你。”说罢,贺昭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捏紧了对方的下巴。   温热的唇落了下来,留下一片琥珀的芳香味。   谢庭川难得回应了对方。   贺昭捧着他的脸颊,呼吸都抖了一下。   “陛下……”谢庭川嘶哑着声音,目光中有些迷离,“臣没有用香料,是院中的海棠树。”   贺昭揉着他的头:“你喜欢海棠?朕之前是歪打正着了?”   谢庭川“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   珍惜为数不多的甜…… 第24章 酒后真言   晚上的猎场有些暗,大概每隔一丈远会点亮一盏石灯,石灯不算太亮,勉强能视物。   西风猎猎,吹动着二人的衣袍。   贺昭不过巡视了一圈,就带着谢庭川回到了营帐内。   “春日里还这样凉,”贺昭道,“再吹一会儿,怕是又要伤风了。”   “京郊山风多。”谢庭川回道,“宫中暖和一些。”   四四方方的高墙,密不透风,虽然暖和,却也孤独。   “朕让下面的人送来了两壶绵竹酒,睡前喝了,暖暖身子。”贺昭将人紧紧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谢庭川没有拒绝。   贺昭倒酒的动作慢条斯理,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酒杯,酒壶的壶嘴中划出了一条流畅的线。   “淅淅沥沥”的酒声,在帐外的冷风声中,显得有几分静人心神的功效。   谢庭川想要伸手去接,但是被贺昭躲过去了。   “朕喂你喝。”他将下巴垫在谢庭川的肩膀上,从后面拥着他,“绵竹酒闭不上西北的烈酒,这个有些甜味儿,你尝尝。”   谢庭川抿了几小口。   “好喝吗?”   “嗯。”   “朕亲手酿的酒。”   “嗯?”   贺昭很有耐心地重复道:“一年前放在猎场的,今天叫人从地窖中挖了出来。”   谢庭川怔怔道:“臣有幸……”   “不是有幸,”贺昭打断他,“本来就是为了你酿的酒,今天才有机会打开罢了。”   谢庭川呼吸都停了片刻。   贺昭这个人,有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有时候又温柔得让人感觉自己在被偏爱着,忍不住沉沦进去。   哪怕谢庭川知道,他不应该如此。   “你多饮一些,也不算浪费了朕的良苦用心。”贺昭又给他斟满了一杯,“不过朕记得你的酒量不算太好。”   谢庭川“嗯”了一声,不过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哪里有拒绝的余地:“那便……多谢陛下。”   贺昭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低沉,饱含着浓浓的占有欲,像是野兽盯紧了自己的猎物一般:“出门的时候,桂花油带了吗?”   谢庭川差点被酒液呛到,有些语无伦次道:“带,带了。”   “这里的沐浴条件差了一些。”贺昭道,“朕今晚弄在外面。”   谢庭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反正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向没什么自主权。   “再喝一些,”贺昭给他一杯又一杯地灌酒,灌到对方双颊泛红,显然是有了几分醉意,“临舟,你好容易醉啊。”   听到贺昭叫自己的字,谢庭川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贺昭总是叫自己“将军”,生气的时候叫大名,开心的时候叫“谢卿”。   好像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的字。   “嗯……”谢庭川的反应有些迟缓,一旦吃醉了酒,他做什么都慢了几分。   “还能喝吗?”贺昭摇了摇酒杯,“还有小半壶呢。”   他一滴未饮,但是逼着对方喝了许多。   可真是个十足的坏家伙了。   “嗯。”谢庭川微微点了两下头,棱角分明的脸有了几分柔和的光泽,“甜的。”   醉醺醺的模样,竟然有些呆怔。   贺昭的心软了一片,他搂紧了谢庭川,亲了亲他的左耳:“喜欢吗?”   “喜欢……”   “喜欢酒,还是喜欢酿酒的人?”贺昭又问。   “喜欢……”谢庭川的眼神中有些懵然,“喜欢卖酒的人。”   贺昭微微蹙眉:“谁是卖酒的人?”   “死了。”谢庭川慢慢地阖上了眼睛,像是睡去了一样,“是负心人。”   贺昭额角的青筋狠狠一跳:“哪个死人,叫你惦记这么久?”   谢庭川微微倚靠在贺昭的怀中,他又睁开了眼,手指缓缓划过他的下颌,摸了摸他的眼睛:“殿下……”   贺昭的手指力猛然发狠,握着对方的肩膀,将人拧得脸颊发白。   他说的是谁,是贺徊?死去的怀王“殿下”?   谢庭川吃痛地吸了一口冷气:“殿下,门口漏风了,臣去补一下。”   贺昭一怔,手指的力道渐渐松开。   “是猎狗,臣去驱赶它们。”说罢,拍打了一下贺昭握着自己肩膀的手。   贺昭:“……”   这一巴掌的力道可不算轻,贺昭的手背都泛红了。   但是他没有生气,反而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勾起了一抹唇。   也罢,谢庭川喜欢贺徊,他一直都知道。   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谁叫谢庭川儿时是贺徊的伴读,不是他贺昭的呢。   还好谢庭川心中还是惦念着自己的,吃醉酒之后,还能想起他们在西北酒楼里的事情。   能在他心间占据半分席位,贺昭也知足了。   只是……“死人”二字,听着实在是刺耳。   哪怕是死了,都要被谢庭川放在心尖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有释怀。   贺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早就杀了贺徊了。   早早地离开人世,留给别人的都是最好的少年时的模样,也难怪谢庭川一直念念不忘了。   “敢躺在朕的怀中想着别的男人,”贺昭贴着他的耳朵,“不想活了吗?”   “唔,”谢庭川呢喃了一声,“没有想别的男人,想的是殿下。”   一直都是,殿下。   贺昭冷哼了一声:“若是你清醒着也愿意这么甜言蜜语就好了。”   哪怕是假的,也足够了。   谢庭川拧了拧眉头,没有解释。   “朕问你,”贺昭执起他的手臂,“上个月为什么划伤自己的手臂?”   谢庭川紧紧闭着眼睛,但是一直颤抖的睫毛出卖了他。   “不想说?”贺昭问道。   谢庭川点了点头。   “为什么?”   “陛下……不是陛下。”谢庭川声音很轻,“我想要殿下。”   贺昭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他思绪转了转,试着开口问道:“本王问你,上个月为什么划伤自己的手臂?你就那么厌恶和本王做那种事吗?”   谢庭川咬着唇,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贺昭见对方愿意回答,又放软了语气,“本王想知道,临舟。”   “不想从后面……”谢庭川抬起了自己的手臂,“不想跪着,不想被按着脸。”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不想”。   “手伤了,就不用跪了。”谢庭川的眼尾有些发红,眼窝也隐隐显出了几分深色,“手撑不住,会痛。”   贺昭眼中晦暗了些许,原来如此。   “临舟是不想要跪着?”贺昭摸了摸他的头,像是摸着小马驹一般。   看来改日得再给谢庭川一些特权,比如说除了上朝外都不需要下跪什么的……   “不是,不想跪着,”几缕凌乱的发丝遮住了谢庭川的半边脸,薄薄的唇片翕动着,“第一次,跪着的,流血。”   “好痛。”   贺昭闻言一僵。   他拨开了谢庭川的发丝,低声道:“后面就没血了。”   “第一次,是我的生辰那日。”谢庭川喃喃道,“我变成孤儿之后的第一个生辰。”   没有爹娘的关怀,没有兄嫂的祝贺,只有一场无休止的施暴。   所以那天晚上感受到的任何痛苦,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第25章 悲天悯人   这天晚上,贺昭没有动他,只是抱住他的腰,和衣而眠。   谢庭川第二天起身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衣带都还保持着昨天的模样,没有乱过。   他想要动动身子,却被人一把揽了回来。   “陛下?”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贺昭淡淡“嗯”了一声,回复道:“先睡觉,别起来。”   “已经……”   “陪朕一会儿。”贺昭摸了摸他的头,“昨天喝多了,可有感到什么不适?”   谢庭川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后知后觉,有些不自然地问道:“陛下,昨夜臣喝醉了,可说了什么……失礼之语?”   “失礼之语?”贺昭一只手架在枕头上,撑着自己的脑袋,挑了挑眉,“什么叫失礼之语?”   谢庭川垂下了头,乌发顺着肩头滑了下来。   “是你昨天晚上抱着朕的腰说,你已经弄过了,可以直接进来?”贺昭捏了捏他的下巴,“还是说你想亲朕,想咬朕的肩……”   “陛下!”谢庭川惊呼了一声,有些慌乱打断了他,“是臣失礼!”   他撩开了被子,直接跪了下来。   贺昭见他这么大反应,眯了眯眼睛:“这是做什么?”   谢庭川紧紧扣着头,额角青筋突起:“微臣有罪,冒犯陛下。”   直到这个时候,贺昭才深切地认识到,对面这个人姓谢,是谢家的人,最是老实本分,忠贞侍君。   是半句玩笑话都听不得的。   贺昭轻笑了一声,将这人拉了起来,拉进了怀中:“紧张什么?”   谢庭川脸上竟然冒出了些许冷汗:“陛下……”   “朕骗你的,”贺昭道,“你怎么可能说这些话。”   谢庭川微微一愣。   “还是谢将军觉得自己有可能说这些话,是因为之前想过这些事情,或者梦到过这些事?”   贺昭越说,对方的脸色越苍白。   大概是发觉到了不对劲,贺昭逐渐收敛了笑容:“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谢庭川摇了摇头:“没有。”   贺昭不信,伸手想要搭他的脉。   谢庭川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朕从前跟着一个老太医学过一点医术,”贺昭说,“贺裕小时候经常生病,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大搭理我们兄弟俩,朕便自己淘来了几本医术,求了个受过母后照拂的老太医,学了点皮毛。”   他抬了抬眼皮子:“若是真的有什么大毛病,朕是能诊得出来的。”   谢庭川浑身一颤。   知道贺昭小时候过得凄惨,但是没想到会那么凄惨。   “怎么,可怜朕?”贺昭结结实实地按住了对方的手,“别躲。”   谢庭川:“微臣不敢。”   “太医院那群趋炎附势的东西早就被朕杀光了。”他轻飘飘地说道,“换来了一批新鲜血液,朕瞧着顺眼多了。”   谢庭川的手抖了一下:“陛下,他们……罪不至死。”   都是在皇宫中求生存的人罢了,冷眼旁观……也许只是明哲保身,他们没有什么权力,能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存活下来已经是不易,又何必赶尽杀绝。   闻言,贺昭冷笑一声:“谢庭川,你知道朕最讨厌你哪一点吗?”   谢庭川对上贺昭有些冷厉的目光,便匆匆别开了。   “你永远都是这般,悲天悯人,碧血丹心,永远站在一旁可怜着跟你不相关的人,”贺昭凑近了他,两个人的鼻尖只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明明手上也沾着血,却要指责一旁握着刀的人。”   谢庭川微微躲开,声色有些不平稳:“陛下……”   “你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有多少人是罪不至死?他们人头落地的时候,你也为他们作悼念吗?你也曾在佛前忏悔过折自己手上的人命吗?”贺昭捏着他的头,扭了过来。   谢庭川被迫抬起头来,他没法反驳什么。   贺昭说得都对。   他就是个拧巴的人,父亲和兄长都这么说过他。   他的领兵之术胜于父兄,但是若论杀伐果断的气魄,远远不及他们,所以他的功勋建树都不如他们。若不是因为父亲和兄长接连战死,西北三军也轮不到他挂帅。   他知道自己的这些缺点,可是被人明晃晃地捅出来,是另一码事。   “微臣失言,望陛下赐罪。”谢庭川神色有些痛苦。   贺昭生气的时候,总是收不住自己的手劲儿,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到。   听到这句话,贺昭慢慢地松开他,又揉了揉他的背:“谢庭川,你还是喝醉的时候最听话。”   谢庭川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你什么时候能在清醒的时候也听朕的话?”贺昭亲了亲他的额头,“你就不能跟朕站在一起吗,为什么你总是站在朕的……”对立面。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那三个字,他没有说,但是他知道谢庭川能理解。   谢庭川故作温驯地低下了头。   “那些太医,都是先帝的人,还有老三和老六的人,为了朝廷稳定,家国安宁,朕不得不杀了他们。”贺昭忽然解释道,“朕坐到这个位子,手上沾满了血,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人命。若是你连几个太医都可怜,那朕无话可说。”   说到最后,语调上扬,似乎也有几分生气了。   谢庭川没想到对方还会跟自己解释,他伏低了身子,道:“是臣失言了。”   贺昭这才满意,将人扑到在榻上,拿出了枕边的桂花油:“朕饿了。”   谢庭川的双手被按在胸前:“臣叫人传……唔。”   他的唇被人堵上了。   “不要,”贺昭的声音有些嘶哑,“朕方才有些生气了,谢将军补偿朕吧。” 第26章 不许吓朕   回宫之后,贺昭没有立刻放走谢庭川,而是将人留了两三日,一直到快要生辰宴当日,才将人放出宫去。   说好了让谢庭川当督办,实际上也只是挂个虚名。   礼部的人倒是想找谢庭川检阅工作,但是一听到他人在军密所,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贺昭将人扣着,他们就算有再大的面子,都没法将人请出来。   转眼间就到了生辰宴当日,各国使臣都从皇宫的九玄门进入,围坐在玄武殿上。   大紫檀雕螭御案边上,摆放着四四方方的八张青绿色铜鼎。   帷幔飘飘,贺昭的身子被挡其后。   竹弦管乐的声音渐渐响起,宫廷的舞姬裙尾飘风,赤脚系铃,在鼓盘上轻轻悦动。   各国使臣面上都带着笑意,但是笑意不达眼底。   推杯换盏,勾心斗角,短短和邻座交谈几句话的时间,都能试探到一些消息。   谢庭川身穿玄色礼服,面色淡淡,有人敬酒他就接,无人搭理他就一个人静静坐着。   想要巴结他的人确实不少,但是因为他的座位离贺昭的皇位挨得近,众人也不敢刻意靠近。   他抬眸一瞥,对上了对面的乌夜国使臣,古兰时。   贺裕偷偷跑到了他的身边,哪怕贺昭已经用眼神提醒过了,他也不知道收敛,就差挂在古兰时身上了。   古兰时一手托着他,一手给他剥坚果,身后的乌夜国使者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视若无睹的模样。   谢庭川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抹隐隐的,羡慕。   转瞬即逝。   “临舟……”这时候,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临舟!”   谢庭川怔了怔,这声音是好像是,梁临砚。   只见梁二公子偷偷地拿坚果砸他:“我想出去醒醒酒,你可要同去?”   梁家的人,坐在他的坐后边。   身边的梁大人瞥了自家的孽子一眼,梁临砚立刻噤声了。   谢庭川确实也喝多了,他与梁临砚许久没说过话,也该将先前的龃龉说开了。   他轻轻颔首:“可以。”   梁临砚面上一喜,但是当着自己老爹的面不敢笑,只能偷偷道:“我先退场,你随后。”   谢庭川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殊不知,这一切都落到了贺昭的眼中。   宴会才进行了一半,这二人是要出去私会不成?   贺昭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身边的陈德宁立马注意到了,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谢庭川的方向……   “陈德宁。”贺昭叫了他的名字。   陈德宁立刻弓腰:“陛下。”   “派几个太监跟着,仔细将军喝醉了之后,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陈德宁拂了一把汗:“奴才遵旨。”   谢庭川本来是想要默默退场的。   但是他没想到会突然发生变动。   只见周围个别几个侍卫突然窜到了舞台中央,从身后抽出了羽箭,跪倒在地,瞄准了正上方的贺昭——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谢庭川离贺昭近,又刚好站起身,看到有刺客出现之后,立刻从腰中抽出剑,挡在了贺昭的面前:“护驾!”   对方的动作极快,几瞬功夫,十来支羽箭便落了下来。   其中有一只射歪,被古兰时徒手抓住。   另外的十来支全都射到了贺昭那边。   如果不做任何防护,贺昭必死无疑。   谢庭川一柄长剑砍断了大部分的羽箭,但还是没防住——有一支箭,落在了他的左胸口。   贺昭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直接抱着谢庭川,将人掩在了身后,将剩下的三四只箭拦下。   他捏起被谢庭川砍断的箭头,直接从手中射出,射穿了三个刺客的喉咙。   陈德宁被吓得脸色惨白,他尖叫着“护驾”,然后又让人宣太医来。   底下躁动不安,尤其是某些文官和使臣,吓得趴在了桌子底下。   那十来个刺客很快就被解决了。   他们被人按住之后也不挣扎,直接咬开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自尽了。   贺昭气得龙颜大怒,但是他不敢把时间耽误在这群贼人的身上,他直接将受了伤的谢庭川打横抱起,抱去附近紫宸殿的偏殿里。   下边的古兰时和贺裕也跟着上去了。   剩下的宾客面面相觑,望着贺昭离开的方向,半个字都不敢说。   谢庭川的胸口正在往外冒血,贺昭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但对方的脸还是变得越来越惨白。   “陛下,陛下……”谢庭川的手无力地抓着贺昭的衣带,“你听臣说。”   贺昭的眼皮狠狠一跳,他不喜欢对方这副安排遗言的模样,于是干脆拒绝道:“朕不听,有什么事儿,你醒了再说。”   “臣可能……”谢庭川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血,“撑不住……”   “住嘴。”贺昭轻轻地将人放在了床垫上,握住了对方的手,“朕没让你死,你怎么敢死。”   谢庭川眼神中划过一股灰寂:“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贺昭的手微微发抖:“不许说。”   “还望陛下放过臣的……长姐,善待臣的。幼弟。他还年幼,掀不起波涛。”谢庭川痛苦地皱眉,被射到要害部位确实疼得厉害,他艰难地呼吸着,“只盼望寻得,陛下的庇佑,能够安然,度过一生。”   贺昭的声音有些发抖:“你若是敢死,朕就把他们都杀了。”   谢庭川的脸色更加难看:“就看在微臣侍奉陛下三年的份上……”   侍奉。   他用的是宫中嫔妃才会说到的词,他希望用这个词来换取贺昭的怜悯。   贺昭双目发红,他看着谢庭川逐渐失了血色的唇,几乎快要丧失了理智:“快催太医,快去!”   身边的陈德宁练练应道,又催了身边的小太监:“你们快点,手脚利索的,太医院的老太医行动不便,你们抬个轿子去。”   谢庭川闭上了眼睛。   贺昭的气息十分紊乱,他哆嗦着嘴唇靠近:“谢庭川,你别吓朕。”   “殿下。”谢庭川一个劲儿地打寒颤,“好冷。”   “什么……”   “殿下,”谢庭川显然已经失了神智,他又喃喃道,“微臣冒犯殿下,微臣不该……” 第27章 不胜感激   “陛下,太医来了。”   陈德宁哆哆嗦嗦地跪下,然后又急忙给后边来的太医让道。   贺昭看着已经意识模糊的谢庭川,面无血色地退到了一边:“快救人。”   他的手上沾着谢庭川身上的血。   “陛下……”陈德宁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想要扶出贺昭,却被人拂开。   贺昭的脸色很少这样难看,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精致的龙冠有些歪了,几缕发丝垂落在侧脸上:“刺客何在?”   “回禀陛下,都……自尽了。”陈德宁的声音很低,“尸体还在玄武殿中。”   “查。”贺昭紧阖双眼,有些无力道,“给朕查出来,是谁做的。”   ……   这场变故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坏了。   禁军侍卫中出现了刺客,这不是在打齐国人的脸吗?   进行到一半的生辰宴不欢而散,宾客们都惴惴而归。   因为刺客出现,导致他们十分不安,以至于他们忽略了谢庭川受伤的时候,贺昭异常紧张的神色,和那双不断颤抖的双手。   几个太医合力救治了三四个时辰,才将谢庭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探到谢庭川的脉象恢复平稳之后,几个老太医互相对视一眼,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到后半夜,贺昭都未阖眼。   禁军首领正跪在玄武殿外,接受鞭刑。   将刺客放进禁军队伍中,是他的失职。   “啪”“啪”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   陈德宁忍不住劝道:“陛下……”   贺昭抬起眸子来,泛着红血丝的目光中渗出些许杀意。   “鞭刑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恐怕扰了将军的休息。”陈德宁道,“不如将禁军首领大人带到紫宸殿外……”   贺昭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何尝不知道对方是在给禁军首领求情。   他挥了挥手。   陈德宁会意,心中一喜:“奴才这就去叮嘱他们。”   他走后,太医们也紧跟随后,走进了紫宸殿正门:“陛下,谢将军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那箭头离将军的心口只差半寸之距,将军失血过多,至少得静养半个月。这半个月内,怕是……不好坐车马。”   言下之意是,接下来的半个月,谢庭川都要住在宫中。   贺昭点头道:“朕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气息沉稳,但步子还是有些虚浮:“你们之中留一个人守在紫宸殿中,剩余的人回到太医院吧。”   后半夜,三更天。   紫宸殿的湿气重,尤其是院中的海棠树上,结满了露水。   这是刚移栽进紫宸殿的,选的是上好的花种,但是能不能活就不一定了。   贺昭穿过长廊,走进了偏殿,虽然已经燃了熏香,但是他还是能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谢庭川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没有气息一般。   他的上半身裸露在外,一圈圈缠绕好的纱布还在往外渗血。   贺昭不知道自己心中这股腾空的感觉从何而来,他感觉自己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不踏实。   他屏气坐在了谢庭川的身边,抚摸着对方的脸,动作很轻柔。   “谢庭川,朕要拿你如何是好……”   他喃喃道。   贺昭陪着谢庭川一整夜,直到次日天光大亮的时候,他还坐在那儿,彻夜未眠。   他吩咐过陈德宁,今日不早朝,他也不准备出紫宸殿。   他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上朝了。   宫女来送过早膳之后,他小憩了两刻钟,便回到了正殿,处理了一些公文。   禁军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才将刺客的来头查了出来。   “臣在刺客腰侧发现了神秘的符文,经过比照校对之后发现,这些符文来自南疆的巫师。”那人的眼神微微暗了下来,语气也有些耐人寻味,“晋王府曾暗中接进了几个南疆人士。”   六殿下晋王贺澜,是怀王贺徊同母所生的胞弟。   贺昭听到之后,脸色没有半分变动。   就好像早就预料到是这人所为一般。   之前在清明的时候制造舆论,现在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暗杀他。   贼心不小,可是手段太劣。   “把晋王押进皇宫,”贺昭朝地上扔了一块腰牌,“就说是朕的旨令。”   禁军得了命令,掷地有声道:“是。”   贺昭在紫宸殿中批阅了半日的奏折。   说是处理公事,其实不然,他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一闲下来就会想到面色惨白的谢庭川,几乎像没了气息一般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贺昭心绪大乱。   明明是见不得他好过的,但是看到他伤成这个样子,最担忧的人,竟然是自己。   他心中苦笑。   他不是恨那人的吗……   “陛下,将军醒了!”陈德宁的声音有些尖锐,像是喜极而泣一般,老脸涨红。   贺昭手中的笔几乎都要握不住,他站起身来:“朕去看看。”   偏殿内依旧安静,谢庭川没有挪动身子,身旁的小太监艰难地给他喂药。   谢庭川难受得想要吐出来,却忍住了。   “陛下……”他看见了贺昭的脸,十分虚弱道,“恕臣不能给陛下行礼。”   “你说这话,是故意刺朕的心吗?”贺昭坐在了他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谁叫你如此莽撞,给朕挡箭,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事实上,当时那种情况,整个大殿中也只有谢庭川能护住他了。   谢庭川惨淡一笑:“为护天子周全,万死不辞,是谢家家训。”   贺昭听到之后,翕动了一下嘴唇:“如果你不是谢家人,是否……”   他话说了一半,便识趣地咽了回去。   罢了,问这些做什么,不过是自讨苦出。   谢庭川反着握住了他的手:“陛下,臣的命不值钱,陛下是九五至尊……”   “若是朕也不是天子呢?”贺昭说出这句话的是时候,多少有些无理取闹。   谢庭川有些愣了,眼睑有些发白,脸色僵住,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罢了。”贺昭缓缓凑近他,“谢卿护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谢庭川长睫轻颤:“微臣的长姐……”   “云太妃,是先帝下令关在后山的。”贺昭道,“你要什么朕都能答应你,唯独你长姐的事情,不行。”   谢庭川眼神中划过一抹嘲讽。   只要谢云染在贺昭手中一天,他便要多受一天的掣肘。   什么先帝下令,都是借口。   “但凭陛下决定,臣不胜感激。”他扯了扯唇角道。 第28章 忠心耿耿   贺昭看出了他的不满,但是没有松口。   他将小太监手中的药抢了过来,端到了谢庭川的嘴边,打算亲自给他喂药。   谢庭川撇过头去,目光淡淡:“怎好劳烦陛下。”   贺昭环顾四周,挥了一下手,示意大家都退下去。   其实这几个都是在紫宸殿伺候的宫人,都知道他们二人的事情,看见了也无妨。   但是谢庭川脸皮薄,禁不住别人这样看着。   所以贺昭就把人都撤走了。   “这下可愿意喝了?”贺昭又轻轻吹了一口,“不烫了。”   谢庭川舔了舔唇角,仰起头喝下了。   “身上很疼吗?”贺昭道,“朕叫太医院再给你开一些止疼的药方。”   “臣不要紧。”不是第一次受这种伤了,谢庭川撑得住。   “不要跟朕置气。”贺昭拂去了他侧脸上的碎发,“等到时机成熟了,朕会让云妃离开后山。”   “怎么样算是时机成熟?”谢庭川抬起眸子,目光中有几分隐忍,几分质疑,“等到陛下玩腻的时候吗?”   贺昭眯着眼睛:“你说什么?”   “陛下还想将微臣圈养多久?”谢庭川的鼻尖耸动,“等到陛下看腻微臣的时候,微臣的姐姐就能脱困了吧?”   贺昭的太阳穴微微凸起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有隐隐的警告之意:“你姐姐被困,又不是朕做的。”   “但是只要陛下一句话,就能将云太妃放出来了。”谢庭川扯着他的袖子,声色有些激动,“陛下怎么折腾臣不要紧,云太妃是无辜的……”   “云太妃还不能出来。”贺昭的声音很坚决。   在那一刹那,谢庭川眼神中黯然失色了。   他的手轻轻垂了下来。   “先帝驾崩还未满三年,齐国上下还要守两个月的国丧。身为先帝妃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宫。”贺昭耐心解释道,“若是她离宫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们谢家的名声就毁了。”   谢庭川心想,毁了便毁了,有什么东西比活生生的人重要。   那样凄冷孤独的后山,长姐在那待了一天又一天。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现在就将人劫走。   “那两个月之后,陛下就能放云太妃出宫吗?”谢庭川的脸色已经冷下来了许多。   贺昭端着药的手滞在了半空,没有说话。   谢庭川扯了扯唇角:“说到底,陛下还是想用云太妃钳制臣。”   贺昭放下了药碗:“朕没有这么想。”   谢庭川的语气可以说是很不敬了,但是看在对方这次舍命为他的份上,他没有计较太多。   谢庭川就是这样的性子,执拗起来就会忘记礼节尊卑,贺昭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   “陛下,臣已经是……你的人了,”谢庭川有些难以启齿,“就算没有云太妃,臣也不会逃跑……”   “那你愿意进宫吗?”贺昭问道,“如果你愿意,朕会想办法送云太妃出宫。”   谢庭川僵住了。   他现在和贺昭后宫中的妃嫔有什么两样,该做的都做过了,除了……加封正经的名号位份之外。   所以贺昭不只是想在紫宸殿中凌辱自己,他还想将这段肮脏不堪的关系广而告之,是吗?   “陛下,臣还要打仗……若是陛下给臣封妃封嫔,臣日后怎么能服人……”谢庭川几乎要将自己唇皮咬破。   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口中蔓延开,他只感受到了一阵苦涩。   “既然做不到,那就先别跟朕云谈太妃的事情,先帝将人放在后山,自有打算。”贺昭道,“先喝药。”   谢庭川闭紧了唇。   贺昭看着他这副模样,到底也没舍得说什么重话。   “你若是乖乖喝药,朕允许你每十日进后山探望一次。”贺昭松了口,“并且允许云太妃身边的宫女每半月能下山一趟,采购宫中需要的东西,朕不会过问她出宫采购什么。这样可好?”   谢庭川的眼神亮了一下。   “这两个月,你好好陪着朕,如果朕满意的话,那朕会想办法将云太妃放出来。”贺昭道。   其实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先帝留在谢云染身边的那群侍卫武功深不可测,而且人数未知。   如果真的来硬的,说不定会两败俱伤。   这件事情的动静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贺昭得好好斟酌一番。   谢庭川这才哑着声音道:“谢陛下成全。”   “你先别谢朕,朕不能打包票。”贺昭又端着药,一口一口地喂,“先帝生前最宠爱云太妃,你知道老二联王是怎么被贬的吗?”   谢庭川喝着药,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觊觎云太妃,写了一些酸诗,被先帝知道了。”贺昭道。   谢庭川眸子微微睁大:“这……”   “先帝害怕自己死后,云太妃被这些皇子骚扰,便将人隔绝在后山了,还派了重兵把守。”贺昭的声音有些发狠,带着几分轻蔑和不屑,“本来他是想让谢云染陪葬的,但是他怕寒了谢将军的心,便没有这么做,那时候齐国腹背受敌,正是离不开谢家的时候。”   谢庭川心中凛然,心中涌现出些许悲伤。   谢氏忠心耿耿,唯一的女儿还要被这样对待。 第29章 朕只有你   “如果陛下能把云太妃救出太康宫,微臣愿以命感激!”谢庭川含眸看着贺昭。   他这样的神色,清冷倔强中夹杂着几分快要破碎的气息,最能让人心软。   贺昭喉结滚动了一下:“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的人。”   谢庭川犹豫了一会儿,道:“臣愿侍奉陛下,一生一世。”   贺昭听到这话,忽地笑了。   “谢将军说话总是这么好听。”他一边喂药,一边给人擦嘴,“可平日侍寝的时候,你连声儿都不出,若是别的皇帝,遇上这样的妃子,早就把人贬入冷宫了,谈什么好好侍奉呢……”   谢庭川脸色赧然。   “这下好了,你受了伤,太医说要养上半个月。”贺昭盯着他的脸,“谢将军又能休息半个月了。”   谢庭川哑声道:“如果陛下想……”   “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贺昭打断他,“把你折腾死了,朕能得到什么好处?”   谢庭川不言语了。   贺昭现在说不想,未必是真的不想,他也不必把这样的话听进心中。   真到了折腾人的时候,就又变得没轻没重了。   “本来想半个月后准备下江南的事宜,现在想来,还是再等等。”贺昭道,“等到五月底吧,至少别错过最后的江南春景。”   谢庭川不想因为自己扫了对方的兴:“陛下若是想早点去的话,可以让萧将军护驾南下。”   萧煜恒还没有离京,而且他守着南疆,本来就是要经过江南地带的。   “萧将军,萧煜恒?”贺昭问道,“你的,哥哥?”   “哥哥”二字,带着点促狭的味道。   谢家上下都是知礼克己的老实人,在家中叫“父亲”不喊“爹爹”,叫“长兄”不喊“哥哥”。   萧煜恒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亲兄长,谢庭川可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   也不知道贺昭说的“哥哥”二字,是在暗指什么。   “他上个月还递来了一本奏折,建议朕多体恤谢家人,追封谢老将军为镇北侯。”贺昭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真不愧是谢老将军的养子,考虑得确实周全些。”   谢庭川惶然道:“陛下已经给了父亲封号,若再封侯,便是贪心了。”   “哦,看来你觉得,朕不应该给老将军追封侯位。”贺昭道,“朕确实没有应允。”   “萧将军不过是儿时受了父亲的提携,二人还谈不上养父子的关系。谢家与萧将军许久不曾来往,想必萧将军是惦念着父亲的知遇之恩,才给陛下递了这道奏折。”谢庭川急着解释道,“望陛下三思!”   “急什么。”贺昭轻描淡写道,“朕确实没有应允。朕觉得他管得太宽了。”   谢庭川微微平复了心情:“陛下英明。”   “下江南的事情,朕也不打算考虑他。”贺昭又道,“他确实能护驾,但是他只能护驾。”   谢庭川预料到了对方要说让自己难堪的话:“臣……”   “你不一样,”贺昭摸了一下他的脸,“你还能侍寝。”   果然。   谢庭川只好装作没听见,不搭话,但是眼睫抖得厉害。   两个人沉默着,殿内掩盖血腥味儿的香料越来越重。   这香料的气味儿并不刺鼻,反而有些温和,叫人闻了昏昏欲睡。   “谢庭川,你猜像我们俩这种,双手都沾满血的人,能活多久?”贺昭倏然间凑近了他,压低着声音问。   谢庭川的回答不知道是搪塞还是恭维:“陛下万岁。”   “呵……”贺昭低沉地笑了,笑得有些疯狂,“可是先帝连五十岁都没活到。”   谢庭川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种疯疯癫癫的话。   “如果能跟谢将军在一起,能活五年也是好的。”贺昭道,“今年去江南,明年去北域的雪原,后年去南疆的苗寨。四海不大,三五年便能走完。”   谢庭川干哑了声音:“陛下过劳了,不然先小憩一会儿。”   “你以为朕说的是疯话。”贺昭有些不满,但手上确实开始脱靴了,他想抱着谢庭川入睡。“西北我们已经去过了,便不考虑了。”   他的动作很轻柔,大概是害怕牵动对方的伤口。   “谢庭川,”贺昭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腹,“朕身边只剩下你了。”   谢庭川有些不太认同:“陛下还有瑾王殿下。”   “他是个性子野的,估计过两天又要跟着古兰时远走高飞了。”贺昭的声音有些疲惫,一晚上没有阖眼,就算是方才休息了一会儿,也无法缓解浑身上下的疲劳,“其实没有你的日子里,朕过得挺无聊的。”   “朕时常想,若是朕有怀王那样的出身便好了。”   尊贵如贺昭,也会偷偷地羡慕别人。   “这样朕就能选你当陪读,从小就把你绑在身边,你就会喜欢上朕。”贺昭断断续续地道,“这样,朕也不用对你用强的了。”   谢庭川苦涩地回复:“如果微臣不是他的陪读,陛下也不会看中微臣了。”   贺昭是想跟贺徊争,所以才会将自己牵扯进来。   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分清这兄弟俩之间,谁是失败者,谁是胜利者。   贺昭嗅了嗅他的肩窝,深吸了一口兰花香料味儿。   “朕真的有些困了。”贺昭没有回答他上一句话。   谢庭川压下心底的刺痛感,贺昭这个人,不说话便相当于承认。   他张了张唇:“陛下睡吧。”   --------------------   将军视角是暗恋。   皇帝是爱而不自知,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伤人的行为,说出伤人的话(所以这本是追妻火葬场呢) 第30章 问罪晋王   晋王派人刺杀当今圣上的事情轰动一时。   听说陛下勃然大怒,遣数百位禁军,包抄了晋王府,将晋王押进大牢,剥夺亲王封号,贬为庶人。   怀王留在京城中的最后一股势力也倒了。   先前贺昭不动晋王这条线,主要是因为他的亲王身份。   贵妃就留下了两个儿子,怀王已经被他处死,若是短时间内再将晋王杀了,怕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之前晋王派人造谣贺昭滥杀无辜,贺昭就已经注意到他了。   他故意按兵不动,就是为了今日能够顺利地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   ……只是这代价有点大,差点赔上了谢庭川的一条命。   贺昭至今想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不过是一些臭鱼烂虾,收拾起来也不难。是他太大意了,才让这些人得逞,伤了谢庭川。   十来日过去了,谢庭川的伤口终于愈合了些,勉强能够下床走路了。   他坐在榻上,与贺昭隔着案桌下棋。   谢庭川没有束发,一头乌发垂落,落在了肩膀上,盖住了他的半边脸。   虽然气色不是很好,但是面容依旧清丽。   他身上披着一件明黄与玄黑相间的披风,上面繁复盘错的龙纹昭示着它的主人是谁。   谢庭川轻轻拈起了一块核桃碎,放在了嘴中,轻轻地嚼了几下。   贺昭看着对方,眯着眼睛。   谢庭川第一次待在宫中那么久,这些日子以来,他将这人养得里里外外都是他的气息。   身上穿的,平时吃的,全都是贺昭的东西。   “你输了。”贺昭双指夹着一颗黑子落下,“砰”的清脆一声,宣告了这局的胜败。   谢庭川没什么表情,微风吹动着他的发丝,凌乱的鬓发落在唇边,他伸手拂开。   “陛下棋艺高超,微臣比不过陛下。”   贺昭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你常年在战场上,许久没碰这东西了,是生疏了些。”比不上从前了。   “棋局如战局,”谢庭川一哂,“是臣不如陛下。”   贺昭的王位就是靠军功打出来的。   他擅长领兵打仗,而且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将军。   贺昭这个人,越是没有人在乎他,越是没有人愿意教他,他就越是憋着一股劲儿,将所有东西都学到最好,做到最好。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朕困了。”贺昭脸上有倦色。   他昨天晚上忙到二更天的时候才睡,朝中公务繁忙,他又想着腾出时间下江南,这几日都忙得见不到人影。   他又抽空见了自己在朝中的心腹,仔仔细细地将所有事情都吩咐好,避免自己南下这段时间出差错。   也就方才——陈德宁好说歹说劝了许久,贺昭才决定休息两刻钟,但是他也没想着小憩一会儿,而是拉着谢庭川下棋。对方好不容易有机会一直宿在自己宫中,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休息上。   谢庭川闻言,颔首道:“陛下太累了,睡一会儿吧。”   贺昭倏地站起身来,将人打横抱起:“你陪朕睡。”   谢庭川没有反抗,但是身上的披风慢慢落到了地上。   “陛下……”他抓紧了贺昭的肩膀。   贺昭淡淡道:“不用管。”   一件披风而已。   “谢将军身上的兰花香味儿已经很淡了。”贺昭轻轻地嗅着他的肩窝,“咯咯”地笑了两声,“连里衣都是朕的,确实没什么花香味儿了。”   谢庭川闭上了眼睛。   “别紧张,才十来日,伤口都没结痂,朕不会做什么。”贺昭轻轻地将人放在床上,“再等七日,我们再出发,可以吗?”   谢庭川没有说“不”的权力,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庭川,你长得真美。”贺昭撑着身子躺在他侧边,忍不住地将头埋在他胸前,“朕都快要忍不住了。”   若是若一个男人“美”,对方大概会不高兴,以为对方在挑衅自己。   但是贺昭不一样,他说的这一声“美”,是真心话。   而谢庭川确实担得起这个字,越是素净无华,他身上的气质就越明显——宛若一弯孤亮的清月。   谢庭川闷哼了一声。   “别动,”贺昭放下了帏帘,手覆上自己身上的革带,“你什么都不用做,朕很快就好。”   谢庭川愣怔了一下。   ……   片刻之后,帐中传来一阵腥味儿,混合着淡淡的麝香味儿。   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地端来了两盆热水。   贺昭任劳任怨地打湿了巾帕,给他擦脸。   这种事情本来不该他做,但是他又不愿意别人见到谢庭川这副模样。   谢庭川的脸上原本带着病态的苍白,这下却染上了些许红晕,那股清冷的气质也被人硬生生地破坏殆尽。   “陈德宁已经开始给你收拾行李了,”贺昭一边帮他擦洗,一边跟他搭话,“有什么想带走的,只管和他说便是了。”   谢庭川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不舒服,那股气味儿经久不散,他有些干哑道:“臣没什么需要带的东西。”   “晋王问斩的日子在月底,”贺昭低着头,像是哄孩子似的,抱着他,又亲他,“本来想在朕临走前就处死的,但是朕最近不想沾血腥。”   出去游玩,当然是干干净净的好。   谢庭川“嗯”了一声。   “我们坐一日马车便开始走水路,这样就没那么颠簸了。”贺昭已经安排好了,“因为你受伤了,朕准备带六个侍卫和两个小太监,装作小厮的模样。”   谢庭川没什么异议:“是。”   时间过得很快,没过几日,谢庭川身上的伤口结疤了,他已经能走远路了。   临走前,他去见了谢云染。   谢云染惊讶于自己的弟弟竟然在青天白日下上了大寒山,下意识地驱赶:“你来做什么,别被皇帝发现了。”   谢庭川勾起唇角,这是这十几日以来,他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笑了:“长姐,陛下想要奖赏我护驾有功,我索要了来大寒山看望长姐的机会。这一行,是陛下默许的。”   谢云染长睫眨了几下,几乎要落泪:“你这是何苦?”   谢庭川直挺挺地跪在了她身前:“我心中只记挂着长姐的安危,长姐安好是弟弟心中唯一所求。”   谢云染摸了摸谢庭川的头:“你这孩子。”   “若是来日有机会,我一定会把长姐救出去。”谢庭川目光灼灼。   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 第31章 换个称呼   五六日的时间转瞬即逝,贺昭提前处理了半个多月的公文,然后带着谢庭川从宫中出发。   旁人都以为谢庭川伤势太重不得不一直养在宫中,孰不住此时陛下已经带着他远走高飞了。   赶了一天的马车,谢庭川的脸色有点难看。   到底是重伤未愈,禁不得长途跋涉。   贺昭有些后悔这么早带他出来了,应该再养一段日子的。   他们在码头附近的客栈休息了一天。   “爷,楼下的店小二问您晚膳怎么安排。”一个侍卫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日头落下去了,快要黑天了。”   他们出门在外没有暴露身份,几个侍卫和太监通通喊他们二人为“爷”,只不过叫谢庭川为“二爷”。   这俩人相貌出众、气质出尘,虽然不像是一个娘生的,但要说是一家子的人,也不突兀。   贺昭淡淡的声音传出来:“跟小二说不用安排了,晚一点的时候送一碗乌鸡汤来就行。”   公、主号|沉舟\渡/海\楼   侍卫应道:“是。”   谢庭川放下了有些酸胀的腿,声音虚弱:“陛下……”   “出外在外,”贺昭给他盖了盖被子,“唤我什么?”   谢庭川双目还有些失神,他后知后觉道:“长兄。”   贺昭轻笑了一声:“换一个。”   谢庭川有些难受地扭过头去:“陛下可有字?”   贺昭二十岁时未行冠礼,也无长辈为他取字。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名为“贺昭”,登位前是宸王,但是不知道他字什么,也不知道他的乳名。   贺昭眸光一暗。   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他无字,也没有乳名。   “不是字,”贺昭拍了拍他的脸,“再想想。”   谢庭川轻轻启唇:“哥哥。”   贺昭满意地勾了勾唇,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抹恶劣的气息:“谁家兄弟俩这样,怕是要被人砸死了扔井里的。”   谢庭川脸色难堪:“陛……哥哥,我饿了。”   折腾了一下午了,确实该饿了。   本来贺昭不打算动他的,但是二人聊着聊着就亲了起来,亲了之后就忍不住拨开衣襟……   顾念对方身上有伤,贺昭难得那么温柔。   可是温柔起来就会久一些,谢庭川是常年扎马步的人,都受不了抬几个时辰的腿。   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酸胀。   “出门有夜市,我带你去逛逛。”贺昭亲了亲他的锁骨,“身子可还动弹得了吗?”   谢庭川摇摇头:“不打紧。”   “哥哥给你穿衣裳。”贺昭好像玩性大发了似的,从身边的衣桁上取下来对方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   谢庭川任由他的摆布。   “回来再洗,先擦干净了。”贺昭道,“等会儿走路的时候小心些。”   谢庭川下意识地曲腿。   “西北也有这样的夜市,我从前和你逛过的,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吗。”贺昭自顾自地说话,“那时候我也装作是你的兄长,躲过了老三的兵马。”   他瞥了谢庭川一眼:“那时候你还肯为我打掩护。谁知你最后会在小酒楼暴露我的位置,害得我差点被贺徊弄死。”   谢庭川低下头来:“臣知罪。”   “你这人,改不了口了是吗?”贺昭轻笑了一声,“你等会儿要是自称‘臣’,被人听见了,我们俩都得下大狱。”   没有人会相信皇上能出现在这种地方,他俩被当做是冒充皇帝和将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谢庭川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见对方脸色寻常,应该只是随口一提,没有打算深究,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   “听说这边的荷花酥做得很好,等会儿买两块尝尝。”贺昭继续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来付账。”   谢庭川颔首:“谢谢哥哥。”   这一声贺昭十分受用,他摸了摸谢庭川的头:“走吧,我们走着去,不叫人套马车了。”   “嗯。”   码头边上的夜市十分热闹,声浪嘈杂,人来人往,摊贩们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贺昭难得走在这种人挤人的街道上,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   他努力护着怀中的谢庭川,以免他身上的伤口再被扯裂。   谢庭川的手也没离开过腰间的长剑,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他能第一时间保护贺昭。   “糖葫芦,糖葫芦嘞,最后几个便宜卖嘞,卖完收摊嘞……”   贺昭忽然被这道声音吸引了,他注视着那串起来的一颗颗红球:“这便是糖葫芦?”   谢庭川顿了顿,回应道:“回禀……哥哥,是的。”   贺昭被他逗笑了:“你和家里人说话,也要用‘回禀’二字?”   谢庭川脸上一赧,慢慢朝着那个糖葫芦的商贩方向走去。   贺昭拽了拽他:“小心。”   “无事。”这里都是寻常老百姓,不太可能发生意外。   “糖葫芦怎么卖?”谢庭川问。   那个商贩是个中年男人,他看见谢庭川的脸,一时之间有些愣了,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白日里是两文钱一个,现在要收摊了,一文钱一个。”   谢庭川脸色一滞,他口袋中最小的也是一两重的碎银,可没带铜钱。   他倒是不介意多给,只是这地方人多眼杂,他不希望自己出手大方被人盯上。   哪怕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强盗,也够让人心烦的。   那个商贩还以为对方是嫌贵了,连忙改口道:“贵人若是想要的话,我可以再便宜一些。”   “不用,”谢庭川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吧,不用找了,也莫要声张。”   那商贩知道自己遇到了个出手大方的,脸上一喜:“是是是,贵人您稍等。”   他很快把剩下四五根糖葫芦包起来了。   谢庭川拿回去的时候,贺昭的眼神有些不满:“怎么去了那么久?”   “找不开钱,给的银子大了怕被人盯上,耽误了点时间。”谢庭川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哥哥可要尝一个?”   贺昭打量着他,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糖葫芦:“你喂我。”   谢庭川的手抖了一下:“哥……”   “我可没说过要吃这种别人买剩下的东西。”贺昭挑了挑眉,“但是如果是二弟亲手喂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谢庭川慢慢地掏出了一根糖葫芦:“那你尝一个……”   贺昭咬了一个,但是没咬最上面的那个,咬了最下面的那一个。   顺便舔了一下对方的手。   “好甜。”他说道。 第32章 祈求姻缘   “哥……”谢庭川有些难为情地缩回手,然后将手中的糖葫芦塞到他的手里,转身走开了。   贺昭愣怔着接过,慢慢勾起了唇角。   出宫了之后,谢庭川身上也算是有点人气,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的了。   从前谢庭川可不敢这么不敬。   “你上哪儿去,”贺昭追了两步,将人箍在了怀中,外人看来只不过是兄弟之间的勾肩搂脖,其实他暗中揽住了谢庭川的腰,“等等我。”   谢庭川低着头,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好吃吗?”   贺昭眯着眼睛:“什么?”   “糖葫芦。”谢庭川道,“臣也很久没有吃过了。”   “别那么拘谨,私下里也可以这么叫我。”贺昭道,“好吃。”   谢庭川点头:“听说冬天的糖葫芦更好吃。”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再带你出去。”贺昭在宽大的衣袖下面握住了对方的手,“西北无战事,你走了之后可要快点回京,赶在年前回来。”   谢庭川看着他漆黑如同夜色一般的眼眸,心神一下子恍惚了。   那一刻,他以为贺昭是真的盼着自己回来。   是盼着心上人回来,不是盼着泄‘欲和报复的对象回来。   “听说前面有……”他的嗓音有些干哑,“花灯,大哥要去看看吗?”   “今儿是什么日子,要放花灯?”贺昭问。   “这里毕竟是码头,周围都是水,来往的都是客商,不乏年轻的男男女女。”谢庭川答道,“周围的商贩就指着这些东西挣钱,不分节日。”   花灯是要放在水上的,一般都是年轻的男女求姻缘用的。   也有迷途在外的游子,为家中的妻儿点一盏花灯遥寄相思。   “原来是这样。”贺昭捏住了他的手心,“那往前去看看吧。”   二人拨过了人群,在水边停了下来。   远处有排队买花灯的长龙,贺昭一眼望过去,见着这些涌动的人头,眉毛微微蹙了一下。   在皇宫中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贺昭,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排队是什么滋味了。   谢庭川看到了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有些虚空。   他带着贺昭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求好姻缘?   他心中嗤笑,难不成神明会保佑他和贺昭修成正果吗?   “哥,前面人太多了。”谢庭川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我们换个地方逛吧。”   贺昭摇摇头:“早知道应该把小顺子带出来,让他排队去买。”   要排队也不是不行,但是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和谢庭川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出来游玩的机会更是有限,单是买个东西就要浪费那么久的时间,太不值得了。   谢庭川脸色一滞:“哥哥要是想要的话,我帮你排队买。”   贺昭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更加不悦,他慢慢地靠近了他,压声道:“你去排队买花灯,我去干什么?”   谢庭川道:“哥先去休息……”   “你以为我是想要给自己求姻缘?”贺昭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语气不阴不阳,“谢庭川,我用得着求姻缘吗?”   天下之大,他贺昭想要得到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要进后宫,都没有这个机会。   一股热风浮过,谢庭川的鬓发被微微撩起。   他将头含得更低:“我错了。”   比起一个劲儿的“臣知错”,这声“我错了”的效果更好。   贺昭听着心里舒服,胸中郁结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一起去买,排队便排队吧。”贺昭捞起了他的手,“这会儿队伍又短了些,也算是好事了。”   谢庭川点了点头。   两个人大概排了两刻钟的队,不得不说这里的生意是真的很好。   前面排着的都是年轻靓丽的男女,直到他俩这,两个男人排在一起,还是这般长相的两个男人,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卖灯的阿婆也有些发愣:“啊呦,你们两个娃娃长得真好看啊……”   刚过完二十七岁生辰的贺昭脸色一黑。   谢庭川生怕喜怒无常的贺昭当场发作,便主动笑了一下,应了下来:“阿婆,能给我们两只花灯吗?”   “两个?你们等一下呦,”阿婆慈眉善目地回复道,“我给你找两个。”   “你们长那么大了,还没有讨媳妇呢?”阿婆又问,“今年几岁啦?”   谢庭川听着对方这么问,便觉得不妙,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给小辈的人说亲,便直接道:“我们二人家中都已经有妻儿,这次来北方卖货,想着许久不见家里人,便买两只花灯聊以寄托相思。”   “哦,是这样子呀……”   贺昭看着谢庭川的侧脸,冷哼一声:“阿婆,我们俩看着像是讨不到媳妇的样子吗?”   听到这话,阿婆大笑了两声:“不像,不像,我看着都想把闺女嫁给你嘞……”   谢庭川脸色一赧,扯了扯贺昭:“哥,先走吧……”   因为小跑了两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些不舒服。   贺昭看着他的脸色:“怎么了?”   “没事。”谢庭川咬着下唇。   “不许撒谎。”贺昭冷声道。   谢庭川喉结上下一滚,声音很轻地说道:“有些腹痛。”   贺昭错愕道:“怎会?方才吃错东西了?”   “不是。”谢庭川故意往他的身上靠了靠。   贺昭见状,顿时明了,他趴在谢庭川的耳边,呢喃似的:“淌下来了?”   谢庭川臊得耳垂都红了。   他脸皮很薄,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谈这种事情,更是抹不开面子。比起害羞,他更像是感觉到了……耻辱。   他不喜欢这样,可偏偏贺昭喜欢。   “放完花灯就回去。”贺昭牵着他的手,往河畔走去,“撑一会儿。”   谢庭川颔首。 第33章 神灵赐福   “方才你许了什么愿?”贺昭望着整个河面的花灯,轻轻问道。   谢庭川也轻声回:“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闻言,贺昭轻笑了一声。   说实话,谢庭川许这个愿望,他一点都不意外。   这个人,古板、无趣,要让他说出情情爱爱的话很难,就算这人想过,也不会轻易说出口。   “对着花灯许这种愿望有用吗?”贺昭问,“听说河神只祝福有情人。”   “心诚则灵。”谢庭川道。   “好吧。”贺昭低头一笑,“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吗?”   谢庭川看着脚边的水光粼粼,摇了摇头。   “我没许愿。”贺昭忽然慵懒回答道,“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谢庭川眼睫一颤,心下了然。   是啊,他是皇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求什么姻缘,只是凑热闹罢了。他若是开得了这个金口,就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龙榻上送人。   “谢将军现在有心上人吗?”贺昭问道。   他说的是“谢将军”,不是“二弟”。   他现在在用皇上的身份跟他谈话。   谢庭川正色道:“四海未定……”   “也差不多定下来了,”贺昭不想听那些君君臣臣之间搪塞的客套话,“我只是问你有没有心上人,也不是问你为什么不成亲,跟四海没关系。”   河边的风吹得有些紧了。   片刻后,谢庭川哑着声音道:“没有。”   贺昭嗤笑一声:“当真?”   “当真。”   “亡人也算,”贺昭这话的指向十分明显,“你但说无妨。”   谢庭川看着自己推出的那只花灯越飘越远,水面星火阑珊,他薄唇轻启:“陛下想听我说什么?”   贺昭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会儿,旋即道:“罢了,你我还是别这么称呼了,这可是在外边。”   还好他们周围没什么人。   谢庭川垂下头来,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是。”   “我知道你喜欢贺徊。”贺昭轻轻揽在了他的肩膀,“你方才是真的许愿四海安宁,还是祈求死后和贺徊在地底下重逢?”   谢庭川脸上没了血色:“我没有。”   “毕竟你们才是有情人,”贺昭没有理会对方的答复,继续感慨,“我只是拆散鸳鸯的恶鬼。”   谢庭川猛然抬起头,看着贺昭:“我和他从来没有过什么。”   “谁知道呢,”贺昭道,“我比你了解贺徊,他可不是什么老实人。他十三岁就宠幸了房中的丫头,要不是那丫头年纪小,恐怕早就生孩子了。”   “你这样一个尤物,天天晃荡在他的面前,他不下手是不可能的。”   贺昭的眼神泛冷。   谢庭川被“尤物”二字刺痛了耳朵。   他又不是青楼里的小倌。   “我没有……”谢庭川的回话无力又苍白。   “好吧,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些,若是你和贺徊真的有过什么也好,他这么喜欢你,现在你却在我的手上,我高兴还来不及。”贺昭弯起了唇,奇怪的是,他的语气中没有胜者的得意,只有刺骨的嘲讽。   谢庭川闭上了眼睛:“哥,该回去了。”   贺昭挑起了眉头:“还能走吗?”   “可以。”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没说什么话。   他俩这样难言的关系,去放花灯,简直是自取其辱。   谢庭川心中有些灰寂。   若是他还能坚持得住,那么他就在贺昭身边继续苟且偷生。   如果他实在不堪受辱,那就挥刀自刎,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对这人世间没什么眷恋,贺昭说得对,四海已经安定了下来,他现在唯一牵挂的是他的姐姐,还有家中没有长成的幼弟。   其实贺昭猜对了,他许的愿望,确实不是“四海安定,海晏河清”。   他许的愿望是让贺昭早日放过自己。   他不盼着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的有情人是个混蛋。   若是能求得河神怜悯,换他重拾自由和尊严,也算是神灵赐福了。   二人回到客栈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洗漱之后就匆匆睡下了。   贺昭将人搂得很紧,似乎是害怕对方从自己的怀中逃开似的。   谢庭川有些呼吸不过来,但是他没说。   他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琥珀香味儿,心中乱如麻线。   这一页算不上安宁,但好歹没有争吵了。   次日,他们搭上了南下的商船。   贺昭本来想要包下一整条船,但是被谢庭川制止了。   这么做太引人注目,怕是会招惹不必要的是非。水路上多的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亡命徒,他们人少,还是不要添麻烦了。   贺昭心中不爽,但也没有发作。   “回去之后我就让人清水路,”贺昭道,“将这一路上的强盗全都绑了,砍了头推水里喂鱼。”   谢庭川脸上一哂:“哥哥,强盗是杀不尽的。”   山高路远,有多少穷凶极恶之徒。   “与其杀人,不如救人。”谢庭川道,“只要寻常百姓不被逼上绝路,他们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总有是非不分的坏人。”贺昭道。   “那只占少数。”谢庭川道,“哥,齐国已经是十分太平的地方,稍加整治便罢了。若是有这样的人力物力,不如送去贫瘠的地方赈灾。”   贺昭扯了扯唇角:“这些事情,我一直在做。”   “我知道。”谢庭川喃喃道,“你是个……好皇帝。”最后几个字声音很轻。   所以就算有朝一日他选择自尽,也不后悔将这天下留给贺昭。   他会对这天下好的。   他只对自己不好。 第34章 花船小侍   说是商船,其实更像是花船。   远处有丝竹声,但是咿咿呀呀的,听着像是不入流的靡靡之音。   贺昭斜躺在榻上,慢慢地剥了个葡萄,塞在了谢庭川的嘴中。   谢庭川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哥……”   “这里没有太监随身服侍,我叫来了两个小侍,等会儿就进来了。”贺昭道,“想吃什么,叫他们给你剥。”   谢庭川哑了声:“是。”   这条船上的小侍,多半是漂亮的男童。   他不知道贺昭要做什么,但愿别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不一会儿,那两个小侍进来了。   他们穿得很薄,五月的天还有些凉气,尤其是在船上,可他们是穿着纱进来的。   倒不是太小,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水灵的时候。   贺昭打量着这二人的装束,忽然道:“抬起头来。”   谢庭川咬紧了唇,别过头去。   只见那两个男孩儿慢慢地抬起头来,其中一个的眼神怯生生的,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在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贺昭倏然间变了神色。   这男孩儿身上有股贵气,不像是破落人家来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眉眼长得很像……故去的怀王。   不,不是很像,是像极了……简直就是贺徊十四五岁的模样。   谢庭川见贺昭久久没有反应,下意识地扭回头,看那两个小侍。   他的嘴唇抖了一下,显然也是被惊到了。   耳畔传来贺昭的声音,阴冷中夹杂着几分戏谑:“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不敢抬头和他对视,只好怯生生地回答道:“我叫阿水。”   这话一出,站在另一边的孩子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手肘,像是在提醒什么似的。   阿水会意,改口道:“奴家贱名……阿水。”   贺昭觉得有趣,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谢庭川本来想喝口茶,手上一个不稳,茶水溅了出来。   阿水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自作主张地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给贺昭斟茶:“客官想喝水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喝水?”贺昭按住了他的手,“不用倒了。”   阿水“噗通”一下子跪在地上:“客官恕罪。”   贺昭轻轻抬腿,用鞋尖挑着对方的下巴:“啧,确实很像。”   谢庭川的呼吸有些紊乱了,他捏住了拳头,说了声:“哥,他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别吓着他了。”   “孩子”二字,他说得很重。   贺昭大发慈悲似的放过了这个“孩子”,他转过头来看谢庭川:“你觉得像吗?”   谢庭川喉头干涩:“我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   “像老三吗?”贺昭很有耐心地细细解释了一遍,像是看不出来对方在装糊涂一样,“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谢庭川隐忍地回答:“哥,我已经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那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贺昭很轻地笑了一声,眼中宛若寒潭,“这话说得,多让人心寒。”   他捏着那个名叫“阿水”的小侍下巴,忽然用了狠劲,重重地将他甩到了谢庭川那边。   谢庭川下意识地将人接住,但是很快就把他放开了。   “阿水”被掐出了眼泪,他用衣袖抹了抹,踉跄了一下,便站稳了。   贺昭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这两个人,他伸了伸手,将另一个小侍拉到了自己身边。   谢庭川看着那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感觉心口有一阵刺痛,瞬间蔓延到全身上下。   “我之前不知道,原来商船上的小侍是做这个的。”   贺昭是真的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跟宫中的小太监差不多,只是伺候人的。   小顺子他们在另一个舱中整理行李,还在忙着。   贺昭本来是想要图方便,才叫了船上的小侍伺候,没想到还有这么意外的收获。   谢庭川忽地站起身,声音冷硬中带着些许决绝:“那我不打扰大哥雅兴了。”   “慢着。”贺昭懒洋洋的腔调响了起来,“谁让你走了?”   谢庭川的身形晃了一下,他深呼了一口气:“哥……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点有意思的事情。”贺昭眯着眼睛,一手撑着下巴,慢慢地从自己的衣兜中掏出了几锭金子。   金光灿然生辉,两个小侍的眼睛都颤了一下。   他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实在的金子。   “来,阿水。”贺昭叫道,“服侍好你身边这位爷,我重重有赏。”   说完之后,又拍了拍身边小侍的脸:“你也有赏。”   二人被指过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情的,所以不是很抗拒。   贺昭看着吓人,但好在出手大方。   阿水的手抖个不停,但还是有勇气去碰谢庭川腰上的革带。   谢庭川忽然拍开了他的手,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些碎银,塞到了他的手里:“出去。”   阿水缩了缩肩膀,水光粼粼地看着他。   “出去!”谢庭川用了些力气,将这个小侍推了出去,房中的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另一个小侍看着着势头不对,立刻也跟着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走了出去。   谢庭川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咽下了嘴里的苦涩。   他鬓发凌乱,眼睑发红。   转过身,对上贺昭阴鸷的目光。   “谢庭川,你好大的胆子。”   谢庭川跪了下来,直挺挺的身姿,没有半分示弱:“臣有罪。”   贺昭拍了一下他的脸:“怎么反应那么大?”   谢庭川神情凄伤,唇上没有一点血色:“臣接受不了。”   “朕也没说让他做什么,你怎么就接受不了?”贺昭勾唇,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朕只是想让他侍奉茶水,谁知道他会解你的革带。”   谢庭川直勾勾地盯着贺昭,上挑的丹凤眼中流露出受辱的目光:“陛下真的不知道吗?”   贺昭蹙眉:“谢庭川,你在跟谁讲话?”   谢庭川微微启唇,牙关都在颤抖:“臣逾矩了。”   “知道就好。”贺昭冷哼一声,“你以为朕会真的允许他做什么?若是他敢把爪子伸到你身上,朕就把他的手给剁下来。”   “陛下……”谢庭川何尝不知道对方在无理取闹,只要碰上跟贺徊有关的事情,贺昭就跟失了智似的,“他只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要说无辜……他无辜,贺徊更无辜,毕竟成王败寇,他只是运气差了些,就丢了性命。如果是个无辜的人你就要在意,那你需要在意的人也太多了些。”贺昭慢慢地靠近了谢庭川,半蹲了下来,和他平视,“谢庭川,朕本来不想这么为难你的,但是你方才话太多了。你越是关心那个兔儿爷,朕就越想找你的麻烦。”   谢庭川哪里听过这样的野话:“陛下!”   “今天算你运气不好,”贺昭淡淡道,“朕就是见不得跟贺徊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东西。”   --------------------   宝们,因为周五要v,所以周三周四都不更了!   到时候大概有6k字的更新!   看到有宝问追妻火葬场,火葬场大概在全文二分之一的时候开始,本文二十万字出头哈。 第35章 菩萨心肠   赶走了小侍之后,谢庭川亲自侍奉贺昭。   这不算是什么难事,比起方才那一幕,他更希望自己像个下人一样在外端茶倒水。   但是他没想到会在茶水间遇到方才那个阿水。   阿水似乎是被人训斥了,整个人泪眼婆娑的。他白皙的后背上呈现着两条深红色的狰狞伤疤,还隐隐渗着血。   上边的人罚他跪在此处,连伤药都没上。   谢庭川额角的青筋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蹲了下来,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在这?”   阿水抬眸看了他一眼,一边哭,一边答道:“慧娘罚我跪在此处……”   “那另外一个呢?”怎么只罚了这个,不罚另一个?   阿水咬着牙摇头:“奴惹了上边的大人不高兴……是应该的。”   谢庭川心中一寒。   贺昭果然没有轻易饶过他。   他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吗……就连一个陌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谢庭川从衣袖中又摸出了两块银子:“回去买好一些的伤药,别留疤了。”   他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他没法开口为阿水说话,不然只能换来贺昭的报复。   多给一些补偿,也算是对这场无妄之灾的慰藉了。   阿水的肩膀忽然抖动得厉害,他的眼泪珠子不停地从脸上滚落,看着怜人极了。   他忽地拽住了谢庭川的胳膊:“恩人,求您救救我吧,我是被拐卖来的,我想回家……”   谢庭川心神一震:“你说什么……”   “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只有您能救我了!”阿水朝着地上磕了两个头,额角瞬间泛红了,“求求您了,您发发慈悲吧!您让我为您做什么都可以!”   谢庭川被拽得衣袖晃荡,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眼下的情况根本不是他能做主的,他已经不能在茶水间继续待下去了,要不然贺昭就要寻过来了。   “你先起来。”谢庭川扶着他,却被人一把按住。   阿水的力气很小,但是谢庭川害怕伤着他,也不敢真的动粗,两个人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阿水眼中闪过一抹决绝:“恩人,求求您了,我真的什么都能做。”他翕动着嘴唇,想要靠近谢庭川。   谢庭川很快地别过头去,但还是被人碰到了下颌,留下来一片清凉的触感。   这个孩子连唇都是冷的。   “恩人……”   他话还被说完,茶水间的门就被踹开了。   很暴力的一脚,整扇红木门都被踹烂了,炸开的木渣飞到了阿水的身上。   谢庭川下意识地帮他挡,锋利的木屑划伤了他的手腕。   一道鲜红的血迹,如同冬日里的红梅,在手腕处绽开。   谢庭川心空了一下,他别过头去,正好看到了光影中阴着脸的贺昭。   “陛,大哥……”   贺昭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声音如同冷窖中的碎冰,散发着寒气,“谢庭川,你跟他在做什么?”   谢庭川的手臂还护着怀中的阿水。   他将人放开,声音有些僵硬:“只是……偶遇。”   阿水被吓坏了,不知道这个恩人的哥哥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火。   他哆嗦着,还想往谢庭川的怀里钻。   贺昭将阿水踹开,扯着谢庭川的手往外走。   从茶水间到他们的包房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不一会儿就到了。贺昭将人推了进去,几乎是摔在了榻上。   谢庭川闷哼了一声:“大哥……”   “还演什么。”贺昭的眸中凝着寒霜,仿佛要将面前的这个人撕碎一般,“你真把朕当成哥哥了?”   谢庭川微微扬着头,呼吸开始紊乱:“是臣冒犯了。”   “朕方才有没有说过,你越是关心那个兔儿爷,朕越想找你的麻烦?”贺昭冷冽的声音传来。   谢庭川想要辩解什么,但是苍白的脸色更像是心虚。   “臣没有,臣只是经过那个地方……”   “他刚才亲你了。”贺昭慢慢地蹲了下来,手掌覆上他的侧脸,“是哪儿?”   他没有进去,但是他听见了。   他的听觉十分敏锐,能够在城墙边上听见五里外的铁蹄声,那都是早些年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   就在方才,他清晰地听见了这个叫做“阿水”的小侍亲了谢庭川,虽然只是很轻的一声。   谢庭川感觉被他抚过的地方冰凉一片,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一般,刺骨、阴冷。   “没亲上,臣躲开了。”   倏然间,贺昭卡住了他的脖子:“你可别骗朕。”   “臣,不敢。”   贺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语气忽然软和了下来:“朕有事出去一趟,你先等会儿。”   忽然间被放开,谢庭川不明所以,他红着眼眶,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他猜不透贺昭要做什么,这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贺昭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阵寒霜,阴沉着脸,不由分说地推开了榻上的案桌,包房内“劈里啪啦”的,闹了好大一阵动静。   榻被清理干净了,谢庭川被压在对方臂弯下。   “跟朕解释,方才为什么又跟那个小倌待在一起。”贺昭慢慢解下了他腰间的革带。   谢庭川没有反抗,他垂着头,声音很轻:“他说他是被拐卖来的,求臣救救他。”   “嗯。”紧接着是外钐,“继续。”   谢庭川咬着唇:“他以为臣会帮他,所以才主动求助,并不是想要……勾引臣做什么。”对于他这样老实古板的人来说,个别字眼格外难以说出口。   “好。”贺昭亲了亲他的鼻尖,“躺下。”   谢庭川整个人都僵住了:“陛下,包房中的声音会传出去的。”   “朕不在意。”贺昭道,“你在意?”   他当然在意。   可是贺昭从来都不在意他在不在意。   “想要救他吗?”贺昭按着他的手腕,细细地亲吻他的唇,“朕知道你又动仁心了。”   谢庭川心中古怪,按理来说贺昭应该会发很大的火,但是他现在温柔得有些反常了。   “朕知道你想救。”贺昭冷着脸看他,“朕给你个机会。”   他将谢庭川反身压在榻上,耳语道:“等会儿唤出声来。”   谢庭川脑子“嗡嗡”一片。   “这笔买卖不亏,谢将军可要想好。”贺昭瞥着远处的帏帘,在看见那扇帏帘晃动了一下之后,他轻轻道,“唤出声儿来,我想听。”   谢庭川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回答他的话。   他的脸被抵在了榻上,双眼猩红,发丝凌乱地垂在肩膀上。   “只要你唤出声,我就帮你救他。我知道你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但我不是。你给我找麻烦,你当然就得付出代价。”贺昭哄着他似的,“那孩子确实还挺可怜的,小小年纪被人拐到这样的地方……”   “陛……”谢庭川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人捂住了唇。   “叫我什么?”贺昭眯着眼问。   谢庭川拿不定主意,嘴唇抖了一下:“哥哥。”   “临舟,你可愿意吗?”贺昭满意地嗅着他的肩窝,“身上好香。”   是海棠的花香味儿。   谢庭川半晌才哑着声音,回道:“你说的话是当真的?”   “你记得我的身份是谁,我会骗你吗?”贺昭的声音有些压迫感,“你且说好不好便是了。”   “……好。”谢庭川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远处帏帘摇晃,似有银铃作响。   粉汗浸温帐,玉树翻红浪。   海棠传香,抑轻息碎语,泪沁两行。   ……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包房内才慢慢停了动静。   贺昭拿着绢布,仔细地给谢庭川擦眼泪:“这么疼吗?”   谢庭川别过头去,声音已经哑了:“还好。”   “我出去打水。”贺昭给他盖上了一条薄毯,“你等等我。”   谢庭川羽睫扑簌:“怎么能劳烦陛……”   他又被捂住了唇。   贺昭向帏帘那边施了个眼色。   谢庭川喉间的那一小块骨结轻轻地滑动着,漆黑的眼珠瞬间缩了一下,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   帏帘被掀起来了,露出了阿水的满脸涕泪。   方才的所有声响全被他听去了。   谢庭川感觉有一股尖锐的寒意,从自己的脚底,沿着浑身的经络,蔓延到四肢百骸,身上像是被剜肉剔骨了一般,鲜血淋漓。   “他方才……”谢庭川被吓得不清,脑袋微微晃动着,僵硬着表情,像是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他方才,一直在。”贺昭慵懒地回答着他的话,“谢庭川,这是对你的惩罚。”   谢庭川脸色煞白。   他不敢相信贺昭真的这么对自己,他天真地以为对方真的愿意帮忙。   谢庭川几乎将唇咬出血来,他瘫在了榻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栗。   “你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这个小孩的事情,我管了。”贺昭餍足地摸对方的脸,却被人一把拍开。   “啪”的一声,是用了力气的。   贺昭的手震了一下,他立刻变了脸色:“谢庭川!”   谢庭川没穿衣衫,半截肩膀都露在外边,他木着神色,声线颤得可怕:“疼……”   贺昭蹙着眉,瞬间不打算计较对方的过失了。他拥了上去,将人揽在怀中:“哪里疼?”   谢庭川被迫趴在对方的怀中,没说话,只是掉眼泪。   没有哭声,也没有闹声,只有发红的眼眶,和快要流尽了的泪。   “贺昭。”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你杀了我吧。”   --------------------   根据读者反馈以及我自己的感觉,这一章应该是全文最过分的片段。   其实我是想把它放到免费章节的,但是字数没压住,所以变成了v章第一章 。   想放到前面的原因很简单:能接受得了的读者再往下继续订阅,接受不了的现在就可以退出,损失也不是很大。(千字三分,这章大概就一毛钱)   作者本人不接受人身攻击,尤其是骂完我还拉黑我的。   我的精力非常有限,只够我写好小说的,不够我和某些读者掰扯那些没有用的。   (有些评论我会删除,我自己看过已经够闹心的了,不希望再影响到别的喜欢本文的读者) 第36章 当年真相   谢庭川做了个很长的美梦。   梦中的西北还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齐国与涟国的战争还没结束,风的呼啸中断断续续传来了隐约的铁蹄声和刀剑相撞的声音。   这个破落的小酒楼,是暂时隔绝人世的地方。   “殿下……”谢庭川的声音是青嫩的少年声,“微臣方才去看过了,五里之外有齐兵。若是齐兵能越过涟国的防线,我们就能跟着离开了。”   原来这里是涟国的属地。   他们二人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要想出去也不是难事,但这附近多的是巡逻的涟国兵,若是二人被他们抓住,会让齐国兵处于被动的状态中。   贺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外边黄沙那么重,你出去做什么?要是被抓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谢庭川轻轻垂首:“若是臣被俘虏,定当自尽于敌军军营中。”   “迂腐。”贺昭嗤了一声,“你们谢家人都这样,一颗赤诚忠心,却长了个榆木脑袋。”   谢庭川不敢反驳,只好走到一边,掸身上的灰土。   “一万个兵也换不来一个能打仗的将军,谢庭川,你且好好惜命吧。”贺昭闭着眼养神,“不要再随便出去。”   谢庭川一边听着,一边挪动着步子,用身体堵着窗口。   前两日,窗口裂开了一道缝,每次刮风的时候,酒楼里都冷得跟冰窟似的。   贺昭定睛瞧着他,忽地招了招手:“过来。”   谢庭川愣了一下:“殿下……”   “你堵在那儿,是想冻死自己吗?”贺昭幽幽道。   谢庭川的脸上呈着一种近乎于执着的神色:“殿下会冷的。”   “本王不会。”贺昭站起身来,慢慢地凑近他,将人拽了回来。   谢庭川一个踉跄,跌进了他的怀中。   贺昭身上有一股很淡的琥珀气味。   谢庭川整个人都木住了,他想要推开贺昭,却被人按下:“殿下……”   “别动,抱着就不会冷了。”贺昭将人揽在怀中,推到了墙角,“谢庭川,你抖什么?”   谢庭川抬眸看了他一眼。   少年还没长开,棱角还没有那么分明,一双眼眸却干净透亮。   贺昭以为这人被冻着了才不说话,又将人又往墙角里边推了推:“还冷吗?”   “臣不冷,殿下仔细冻伤……”   “本王没事。”贺昭打断他,疲乏地揉了揉眼睛,“谢庭川,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直往本王怀里钻,本王被你扰得一晚上没睡好。”   听到这话的谢庭川有些窘迫:“殿下直接将臣推醒便是。”   “在这个地方睡个好觉不容易,本王不想惊扰了你。”贺昭声色淡淡,但是话里总是意有所指似的,“想必是本王怀里暖和些,你才往本王怀里钻。”   谢庭川更加说不上话来了,他脸皮薄,被这番话说得无地自容。   “臣冒犯了殿下。”他的声音如同蚊声,整个人蜷在了一起,“请殿下恕罪。”   “恕什么罪,你一天天的一直这么说话不累吗?”贺昭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本王睡一会儿,若有异动,直接叫醒本王便是。”   谢庭川点了点头。   贺昭的头很轻,也许是他有意绷着,所以没让谢庭川感到难受。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贺昭均匀的呼吸声。   谢庭川心跳忽然有点快,他壮着胆子将对方挪到了自己的怀中。   贺昭皱了皱眉,但是没醒。   “殿下……”   “殿下,你睡着了吗?”   谢庭川轻轻唤了两声,对方没有回复,连睫毛都没闪一下。   他真的睡着了。   “殿下……”谢庭川很少做这样的事情,他慢慢俯下身子,呼吸都有乱了,白净的双颊立刻浮上了些许红晕。   他又偷偷亲了贺昭。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每次做成之后,他都像个窃喜的贼。   这是他偷来的吻,但是他很开心。   他突然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和贺昭困在这个破楼里。   倏然间,贺昭翻了个身。   谢庭川吓得脸色都白了,但是下一刻就发现,对方只是换了个姿势。   贺昭的手下意识地搂住了谢庭川的腰。   “殿下?”   谢庭川担心他醒了,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戳了戳。   “别动……”贺昭忽然呓语,惊得他哆嗦了一下。   “谢庭川,别乱动。”他又往谢庭川的怀中蹭了蹭。   原来是在说梦话。   谢庭川就这样坐了一下午。   ……   梦中的画面不见了。   谢庭川蹙着眉,这一次,他仿佛局外人一般,看着屋内两个人的谈话。   “父亲!宸王殿下危在旦夕,我们不能不去救他!”十五岁的谢庭川挺直了腰板,跪在地上,声色中满是乞求。   老将军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叹了口气:“临舟,怀王的意思是……弃宸王,保齐兵。”   “我们为什么要听怀王殿下的!宸王也是陛下的子嗣啊!您不是从小教导我们,不能参与夺嫡之争吗?现在为何却……”谢庭川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老将军的鬓发已经斑白了,眼角的细纹衬得他更显颓气,他声色沙哑,像是西北的一抔黄沙,“临舟,陛下已经暗中私信于我,他会立怀王殿下为太子,由他继承大统。”   谢庭川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为父不想救,而是为父不能救。”谢老将军摇头叹气,“你不是不知道,宸王殿下的存在对于怀王殿下来说,是最大的威胁。”   十五岁上战场,立下那么多的战功,祖父也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朝中有诸多追随者,民间的百姓呼声还高。   他的势头,早就隐隐约约压过了怀王。   “那……”谢庭川的牙关都在发颤,他艰难地问出口,“怀王殿下是想让我们害死宸王殿下吗?”   “不能这么说。”谢老将军显然也是十分为难,“只能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宸王的命数了。”   “父亲!”谢庭川的声色忽然有些凄厉,“宸王这几年来鞠躬尽碎,死守沙场,为齐国立下了多少次战功,齐国岂有弃之若棋子的道理?”   “临舟。”谢老将军很无奈地提醒着他,“你先稍安勿躁。为父知道你和宸王殿下的交情好,但是你必须割舍……谢家人,只能忠君。”   他仰天长叹一口气:“你说宸王是棋子,谢家人又何尝不是棋子……”   谢家人真的迂腐愚忠吗?   不见得。   其实他们看得比外人还有透彻,只是他们在看透之后,还要完成自己不得已的使命。   谢家常出良将,一直手握着三分之二的兵权。   他们不能站队,也不能表示任何倾向,不然就会换来无数人流血丧命。   夺嫡之争是残酷的,谢家的存在,能尽量减小夺嫡带来的损失。   “为父以为你早就猜到了,毕竟皇上当年把你指给怀王当伴读,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谢老将军说完这些话,仿佛力气用尽了似的。   “临舟,既然入了沙场,就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你是,谢家人是,宸王殿下亦如是。若是宸王命数好,兴许能够活下来,若是他命中该绝,你也不要伤心……做好你自己该做的,莫要再介入他人的因果。”   谢庭川的脸上忽然落下了两行泪。   他就这样跪在帐中,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扯了起来。   梦醒了。   谢庭川忽然大口喘气,手指无望地曲起……又张开。   他失去了意识。   ……   “他怎么还没醒?”   “二爷发了高烧,今夜怕是不能醒了。”小顺子恭恭敬敬回复道,“医师方才叮嘱说要即时用药。”   “他这个样子怎么喝药。”贺昭叹了口气,将人揽在了怀中,“也罢,药拿来。”   小顺子浑身一震:“爷……二爷身子虚弱,可不能硬灌下去。”   贺昭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小顺子赶忙跪了下来,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奴才多嘴。”   他赶忙将桌边熬好的药汁端了过去:“爷……药在这。”   贺昭拿着调羹搅拌了两下,然后看了眼小顺子:“出去。”   小顺子头也不敢抬地离开了。   包房中瞬间静了下来。   贺昭用指腹轻轻刮蹭着谢庭川的脸,有点后悔了似的:“气性这么大。”   他舀起了一口药汁,吹了几下,然后含在口中。   他用嘴,将药渡到了谢庭川的嘴里。   “咳咳……”谢庭川猛地咳嗽了两下。   贺昭赶忙放下碗,将人搂在怀里,哄婴孩似的,温柔地拍着他。   “冷……”谢庭川哆嗦着,往贺昭怀里钻。   贺昭一愣,五月的天了,确实还有些凉气,但怎么说也不至于冷的。   “殿下……”谢庭川又哭了,“对不起……”   贺昭脸色微变,他早就分不清对方在喊哪个殿下,是怀王,还是宸王?   但是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这人大概是在喊“怀王”。   贺昭也耐着性子,没有跟他生气:“谢庭川,躺着喝药。”   谢庭川肩膀耸动了两下:“你别恨我……”   怀王能够恨他什么?   恨他跟自己的仇人不分昼夜地掺绵于榻上?   贺昭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将人慢慢地放平,然后抚弄了对方的鬓发,张了张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   本文的头像框已经通过审核了,待本文完结后全订即可拥有。(不需要24h内,全订就有)   我在微博发了头像框的图,大家可以去看看。微博名同笔名,大家搜索之后点用户就能看见了。   1.24留 第37章 喜欢女人   次日清晨谢庭川才退烧。   他们的商船正好停靠在了码头边上,他们要在附近的集市上休息一晚,次日继续坐船南下。   “咳咳咳……”谢庭川披着一件外衫,坐在榻上,喝药的动作有些滞缓。   小顺子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将军,你得吃点东西再喝药啊……本来昨天晚上都没用膳了。”   谢庭川摇摇头:“你先退下吧。”   “将军……”   “现在是在外面,就算是私底下也别这么唤我。”谢庭川放下了药碗。   “……二爷。”   “嗯,下去吧。”   小顺子欲言又止。   这时,包房中的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了一股清冽的寒风。   小顺子将头压得更低,恭恭敬敬的:“爷。”   贺昭摆了摆手,示意让人下去。   小顺子忧心地看了眼谢庭川,随后慢慢地退出了房间。   “你不下船吗?”贺昭清声问道,“外面的日头还不错。”   谢庭川抬眸,冷然看了他一眼:“臣身上没有力气。”   贺昭被这人的眼神给刺到了,他深呼了一口气,坐在了他身边:“那个阿水……我已经叫人送走了,临走前塞了些金银细软,就算寻不到家里人,也足够他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了。”   谢庭川阖上了眼睛:“多谢陛下。”   贺昭对他这样的态度十分不习惯,他捏紧了拳头:“你在跟谁耍脾气?”   谢庭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你可知……你昨天晚上在朕的怀中唤贺徊的名字,”贺昭也咬着牙,“朕没把你丢出去喂鱼就不错了。”   谢庭川恍惚地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发虚:“陛下亲耳听见臣说“贺徊”二字了?”   贺昭怔了一下,旋即别过头:“没有。”   “那陛下怎么知道臣说的是他呢。”谢庭川扯了扯嘴角。   贺昭揉了揉眉角:“你说的不是他是谁?”   他心心念念的殿下有几个?   谢庭川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荒凉,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贺昭。   从前对自己百般照顾的是他,舍身救人的也是他。   现在对自己欺辱践踏的是他,恶语伤人的也是他。   他该怎么承认……自己对这个冷面无情的人动过心。   谢庭川苍白的脸上忽然抽动了一下,他笑了,笑得十分牵强:“陛下昨天晚上不是想将臣丢出去喂鱼吗?”   贺昭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两下:“你要做什么?”   谢庭川从自己的衣兜里慢慢掏出了一把匕首,低着头,呈给贺昭:“陛下,臣请赐……”   “闭嘴。”贺昭将他手里的匕首给打翻,然后又走上前两步,将人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谢庭川,你别这样。”   谢庭川脸上的神色有些木了。   “你要是敢死,朕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家里人。”贺昭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朕方才是气头上。”   家里人。   听见这三个字,谢庭川灰败的眼神稍微亮了几分。   但是一想到贺昭又在威胁自己,他就痛得喘不上气。   他活下去的唯一用处,就是供对方发泄。   他甚至连死都做不到,只能被动接受,不然就会让家人受到灭顶之灾。   “朕昨天也是在气头上……”贺昭又很别扭地解释,“谢庭川,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忘不掉他,难道朕就没有在你的心中占有一分席位吗?”   谢庭川喑哑着声音,几乎已经无力说话:“臣不喜欢他。”   贺昭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臣说了不下百次,臣对怀王,从来没有过半分心思。”谢庭川又道。   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贺徊,是贺昭一直这么认为。   他每次说“不喜欢”,都被贺昭当作是假意迎合他的托词。喜欢怀王的都下地狱了,不喜欢怀王的才能活着。   他谢庭川,也不过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流。   但是……真的不是这样。   “可每次这么说,陛下都不信。”谢庭川继续道,“陛下到底是真的以为臣喜欢怀王才施以报复,还是以怀王为托词,折辱臣,践踏臣?”   贺昭翕动着唇:“你若是无意于他,为何一直支持着他,帮着他打压朕的势力。”   他也希望谢庭川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每每会想起西北发生的那一切,他就没法将这些往事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   谢庭川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要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想要他死,并且给另一个儿子找了一堆帮手吗?   难道要告诉他,自己是不得已听命于先帝,忠于怀王?   这种话听起来太过于荒诞,哪怕是真的说出口,也像是在找借口。   因为先帝在临终前是郑重地宣告——让贺昭继位的。   当时谢庭川就守在先帝的床头,说不出心口是喜是忧。   他们谢家被先帝骗了,他从来没有偏向于谁,宸王也有可能即位,他一直以来都在磨练贺昭。   他这一招是为了让谢家和贺昭决裂……这样就不至于让贺昭提前几年就握住整个齐国所有的兵权,让他生出造反的心思。帝王的制衡之术……他们谢家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怀王也不过是这场角逐之下的牺牲者。他先前是有机会的,但是他技不如人,因此白白丧了一条命。   最可惜的还是谢家,丢了兵权,还被现任帝王揣测质疑。举家老少一片赤胆忠心,却都化为一抔黄土。   谢庭川有苦难言。   “陛下,臣当年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谈不上有意于谁,臣……不喜欢男人。”谢庭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全无生气。   这是他能想到的,让贺昭相信自己不喜欢贺徊的唯一理由。其实他早就想这么说了,但是一直纠结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更想说另外一句话……但是他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贺昭的嘲讽,还是他更加肆无忌惮的虐待。   贺昭这个人太恶劣了,他能做出的事情总是会突破谢庭川想象中的下限。   他不敢,也不愿。   “若是陛下日后不杀臣,还望准许臣过上正常的日子。”谢庭川不敢看对方,“臣……感激不尽。”   贺昭听到这句话,脸色沉沉,但他没有发怒,反而忽地笑出了声音:“谢庭川,你想得美。”   “朕晓得了。喜欢女人是吧……”贺昭微微压低了声音,“跟朕在榻上滚了这么多年,你对着女人还应得起来吗?”   他抱住了谢庭川:“这样的话也好。朕不在乎你以后会喜欢上谁,但只要朕想留你在身边,你就别想着逃。行了,休息这么久也休息好了,跟朕下船,用膳。”   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   其实谢庭川骨子里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不是说非要把他写成不长嘴的人设,(我认为)他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会对贺昭说出喜欢他的实话。   被人强了那么多年,还要承认自己喜欢对方,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   难道说了之后会换来贺昭的关爱吗?说了之后两个人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对于他来说,贺昭就是个人渣,而且是阴晴不定的人渣。   他害怕自己这份还算是纯净的心思被贺昭知道,用更加凌辱人的方式报复到自己身上。   那时候他才是真的不想活了。   理性探讨,欢迎交流。 第38章 饮鸩止渴   谢庭川没有跟着贺昭乱逛,他下了船之后就躲进了集市中的客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没了他的陪伴,贺昭也没有心思逛街,他让小顺子买了些早点,送到了他的房中。   谢庭川收下了,但是一口都没动。   “还是没吃吗?”贺昭问。   “方才奴才去看过了,还是……没吃。”小顺子头垂得很低,“坐船本来就难受,二爷这两日都没进什么东西,昨天又发了场高烧。”   贺昭抬眸,语气淡漠:“还不是他自找的。”   小顺子面上讪讪的,闭上了嘴。   贺昭手中盘了串佛珠,本是想静下心来看会儿书,但是书没看几页,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烦躁,他每隔一刻钟就将小顺子叫进来问话。   他也不再直接问谢庭川的事情,不过是让小顺子添茶倒水,做完这些之后就让人走了。   小顺子本也不是什么话密的人,当真是老老实实地做事,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往外吐了。   贺昭闭着眼,又等了一会儿之后,他直接将佛珠拍在了桌子上。   “我去看看他,叫小三四道清淡可口的小菜上来,直接送到他的房中。”他吩咐道。   小顺子连忙点头:“是。”   谢庭川的房间静悄悄的,他正坐在窗边赏景,清风徐来,吹动了他耳边的鬓发。   他手上握着一把长剑,那是他用来防身的。   冰冷的剑锋闪烁寒光,这是一把不知道饮过多少血的利器,煞气甚重。   贺昭是直接走进来的。   谢庭川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站起身想要行礼。   “谢家出枭雄,儿郎们都是战死在沙场上的,你谢庭川要做第一个饿死的例子吗?”   贺昭托起了他的手,这股力道很粗鲁,谢庭川却不动声色。   “给你送的饭,怎么不吃?”贺昭又问。   谢庭川垂眸道:“不饿。”   贺昭几乎是要被气笑:“谢庭川,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谢庭川呼出了一口气,重新说道:“臣不饿。”   贺昭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饿也得吃,朕命令你吃。”他将人拽到了一边的圆桌上,“等会儿店小二就会把午膳送上来,你若是不吃,就是抗旨。”   谢庭川隐忍着,没有再悖逆对方。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和缓,几乎是“忍辱负重”的模样。   “坐在朕身边。”贺昭又命令道。   谢庭川有些僵硬地挪了过去。   “过来,亲朕。”贺昭脸上的表情也不好看,二人像是在竞争着什么,谁也不让谁。   谢庭川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的眼神中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目光。   “怎么,不愿意?”贺昭扯着唇角,他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颌,动作称得上是有些暴力。   他紧紧地将人箍在怀中:“喜欢温香软玉,不喜欢硬邦邦的男人,是吧?”   谢庭川什么都没说,只见对方忽然俯身,也印上了他的唇。   一股刺痛感传来,血腥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   贺昭在咬他。   “谢庭川,”贺昭半眯着眼看他,此时二人鼻尖对着鼻尖,距离不过半寸,“朕……不会放过你。”   他盯了对方很久,心中想说的很多,他还想发火,想斥责对方,但是看到对方那张清冷的脸,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贺昭过来不是为了和谢庭川吵架。   他也不想让局面变得这样难堪。   今天上午他独自仔细想了半日,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谢庭川突然变成这样,无非就是自己昨天对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知道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他可以道歉,但是不能接受谢庭川冷着脸对他说他喜欢女人,对他的接近和触碰都展露出厌恶的表情。   明明二人之前还……挺好的。   他现在不要求别的,他就想让谢庭川回到之前那样,那样就足够了。   谢庭川的唇角被对方咬出了血。鲜红的血迹瞬间绽开来,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   “朕昨天鲁莽了,是朕的错。”贺昭的气息也有些紊乱,他抵着对方的额头,说这种话的时候,脸色就格外别扭,“今天你又一直不吃饭,朕心中着急。”   谢庭川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他想,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心,那里面一定是在往外淌血的。   “陛下这么在乎臣的生死,是担心臣死后,就没有人供您取乐了吗?”他沉稳着声音问道。   贺昭按住了他的胳膊,将人带到了怀中:“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可以。”   两个人是紧紧贴着的,但是又感觉距离很远。   鼻尖是淡淡的琥珀香气,谢庭川从前有多眷恋这股味道,现在就有多厌恶这股味道。   厌恶中夹杂着失望,夹杂着耻辱,还有……怨恨。   “……臣知道了。”谢庭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臣会保住自己的性命。”   贺昭胸口中郁结着一股闷气,他不想看见对方这副模样。   或许三年前,他还能从对方痛苦的表情中寻找到些许欣慰和快感。   但是现在他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快活——当看见谢庭川皱眉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它抚平。   看到他难受的时候,他也偶尔会心生一些怜惜。   他现在……是在乎谢庭川的。   这不难理解,哪怕是养久了的阿猫阿狗都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贺昭沉沉地长舒一口气,妥协了一般:“你好好吃饭,回去之后朕就将云妃迁下大寒山。”   谢庭川眸中有些茫然。   “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贺昭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你总是将朕想得很坏,可是朕又不是你的仇敌。”   不是吗……也差不多了吧。   也许从前是,现在不算是,他现在更像是贺昭的“宠妃”,不过这位帝王太过于喜怒无常,哪怕是宠妃,也会经常受到对方的折磨。   不过听到这句话,谢庭川确实稍稍舒展了眉头,语气也没有那么冰冷了:“多谢陛下。”   贺昭心中不是滋味。   他确实是能哄好谢庭川的,但是只能用这样的条件,不是利用谢家,就是利用他的亲人……这跟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先用膳。”贺昭紧紧抱着他,“朕等会儿喂你。”   谢庭川本来想要拒绝,但是一想到谢云染,他便没有说什么了。   “朕方才打听过了,穿过这个集市有一座山,山上的寨子里很热闹,你等会儿随朕去看看。”   “……是。” 第39章 寨中选亲   穿过集市是延绵不绝的矮山,山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似乎是庆祝什么节日,十分热闹的模样。   贺昭在宽大的衣袖底下握住了谢庭川的手。   “大哥……这里不安全。”谢庭川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好像有人故意往他身上蹭,他的鼻间现在还萦绕着一股花香。   贺昭也皱着眉头。   他不是不喜欢热闹,但是这里的人闹得太过了些,甚至还有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主动往他俩身上贴。   不过他们是随着人流朝前走的,现在掉头已经来不及了。   “我抱着你走。”贺昭直接将人搂在了怀中,“走到前面的山脚便直接跳下来,顺着小道回去。”   小顺子说这里热闹,他还以为这儿是个别致的地方,没想到这里人这么多,而且各个都这么……大胆。   谢庭川点点头。   鼻间那股乱窜的花香背隔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厚的琥珀香味儿,那是贺昭身上的味道。   他那颗躁动的心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大哥,我……”就在这时,谢庭川忽地晃了一下脑袋,他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额角瞬间青了一块。   那是一个竹条编织的空心球,下面挂着一串金丝流苏,上面缀了不少珠花和绿翡翠,做工不是很巧致,但是用了很多名贵的装饰。   贺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个竹球,眉眼之间弥漫着些许厉气,他扫视着周围的人群,似乎是想要找到偷袭者是谁。   就在这时候,二人的身边炸起了雷鸣一般的起哄声,所有人自动散开,将二人所在的位置空了出来。   谢庭川得以喘息片刻,但是他很快发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他想要抽回手,但随后发现,贺昭将自己的手拽得更紧了。   “小郎君,你可真好命!”人群中忽然窜出来了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他眼神中发着精光,盯着谢庭川。   头上的奇异首饰和脖子上戴着的彩色珠串昭示了他的身份——他大抵是本寨人,而且身份地位还不低。   贺昭默默将谢庭川护在了怀中,语气不善:“你干什么?”   那个老者个子不高,整个人都被罩在了贺昭的影子里,他缩了一下脖子,瞪着眼睛:“老夫要将这位小郎君带走,他是被咱们公主选中的人。”   听到“公主”二字,贺昭的眼神中透着几分淡淡的嘲讽。   这是哪里来的野公主,难道还有什么土皇帝不成。   “他是我的人。”贺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带不走他。”   老者一下就急了,他挥了一下手中的鹿首拐杖,大声道:“他既然被公主选中,自然是要回去当驸马的。”   “是啊,这两个人不知道今天是公主选亲的日子吗?”   “看着装扮,似乎是外地人,前面的集市上有好多外地的客商呢。”   “这可如何是好。”   周围传来了嘈杂的交谈声。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耳力超乎常人,随便听几句话,便抓取到关键的消息了。   公主选亲,藤球落在了谢庭川的身上,他被这里的“公主”看上了。   不远处的亭子中,果然有个身着奇异华服的年轻女子,她身段妙曼,宛若初春新柳,这一会儿正背着身,和身边的侍女交谈着什么。   她才说了两句话,便又看向了谢庭川的方向,慢慢地放下了自己脸上朱红色的面纱。   山风吹拂,她莞尔一笑,眼中含情脉脉,似是害羞。   贺昭看到了对方挤弄的眉眼,心中十分不爽,他嗤笑了一声:“我们是路过的,让开。”   他态度强硬,那个老者立刻不满了:“你这年轻人,怎么如此蛮横,我们公主选中的是你身边这位郎君,烦请放开那位郎君,由老夫问他些问题。”   老者一把扯过了谢庭川:“小郎君,我们公主想见你一面。”   谢庭川显然也有些没缓过神来,他轻轻拂开了对方的手:“抱歉,老人家,我们真的只是路过。”   他没有看那位“公主”,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在下老家中已有妻儿,还望公主另选佳人。”   一路下来,这套话术不知道堵住了多少人的嘴。   那老人听到了他已经娶妻生子,面有难色:“这……”   “你没听见吗?”贺昭的语气强硬,“他娶妻了。”   老人对上贺昭就变得吹胡子瞪眼的:“你们二人且等等,待老夫回去问问公主的意思。”   贺昭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   他怀中这位,就连京城中的真皇帝都看不上,更别说这破寨子里的野公主了。   谢庭川抿了抿唇,蹙着眉头,轻声道:“大哥先别着急。”   “我不着急。”贺昭侧头贴着他的耳朵道,语气轻挑,夹杂着一股不阴不阳的奚落,“该急的是你,驸马爷。”   听到“驸马爷”这三个字,谢庭川的神色有些不自在。   不一会儿,那个老人又回来了。   他脸色红润,似乎是有些激动:“我们公主说了,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条件随便提。”   “啧,真大气,这么大的寨子里,怕是有不少好东西。”   贺昭又淡淡道。   谢庭川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启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换做别人说这话,大概真的会被当成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毕竟这寨子看着确实挺大的。   但是贺昭说这句话,更像是在挤兑人。   “怎么,小郎君,你考虑一下?”老者看上去气定神闲,似乎是志在必得的模样。   谢庭川还是维持着得体的表情,声音清润:“抱歉,在下不会辜负自己的妻儿。”   他的拒绝之意很明显,已经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了。   听到这句话,贺昭的眉毛也稍微扬得高了些:“让开,我们要下山。”   那老者还想要拦人,但是看着贺昭倏然间阴下来的脸色,竟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他身上的气势太凌人了,周围的男女老少脸上露出了些许骇色,纷纷让开了一条供两人通过的小道。   贺昭牵着谢庭川的手,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 第40章 半夜遇袭   “爷,二爷,方才店小二来问您二人晚膳要吃点什么。”小顺子敲了敲门,“奴才现在能进来吗?”   屋内传来了贺昭有些嘶哑的声音:“等等。”   小顺子脚步一顿,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他摸了摸鼻子,正了一下身形,守在了门口。   屋内有些狼藉,昏黄色的烛光照亮了二人的半边脸,玫红色的帏帘摇曳着,榻上的两人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银铃声。   那是一串脚镯,是贺昭在回来的路上给谢庭川买的。   镯子上挂了三个银色小铃铛,微微一动便会响。   贺昭的手钻进了谢庭川的乌发中,他紧蹙着眉头,声色还是有些沙哑:“外面催了,好临舟,咬//紧些。”   谢庭川身子晃动了一下。   脚上便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响声。   大概又过去了半盏茶的时间,那阵铃声才停了下来。   贺昭将人搂在了怀中,又将他脚踝处的镯子摘了下来,把玩了一番:“累了?”   谢庭川摇摇头,脸上没什么生气。   一缕发丝沾在了他的唇边,莹、莹/泛着光。   “小顺子守在外边呢,”贺昭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去吩咐晚膳,还是我去?”   谢庭川没说话。   他的下颌在发抖,五月的天,手脚冷得像冰块一样。   贺昭不甚在意,他眯着眼睛看对方:“想等到我走了之后再吐出来?”   他按住了谢庭川的下巴,手速很快:“咽下去,再跟我说话。”   谢庭川的眼神中闪过了一抹屈辱之色,他没有反抗的余地,只是脸色憋得通红,呛得咳了好几声。   “想吃什么?”贺昭似是爱怜一般,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去安排。”   谢庭川阖上了眼睛,没什么力气:“全听大哥的。”   这声“大哥”,叫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其实在这样的甲等包房中,二人交流谈话的声音是传不出去的。   但是贺昭硬是要和谢庭川玩什么大哥和二哥的游戏,对方刚说个“陛”字,就被他咛了腰。   谢庭川此时很不好受,从那个寨子里回来之后,两个人便待在这个包房中没有出去过。   他现在只想泡个热水浴,没有半点想吃东西的心情。   “你说,你若是真的留在了这个寨子里,那些人应该管你叫什么?”贺昭一边细心地用绢布帮他擦嘴,一边轻挑地问道,“当真是叫驸马爷?”   谢庭川很为难。   从被那个藤球砸到之后,他心中就有种隐隐的不安。   贺昭是个小气的男人,肯定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揭过。   他肯定会报复到自己的头上。   但是……谢庭川想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   对他来说,那个“公主”的青睐,更像是一场无妄之灾。   “大哥莫要取笑了……”谢庭川轻轻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啧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临舟,你好薄情啊。”贺昭将人搂在了怀中。   也只有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才会对谢庭川那么温柔了。   谢庭川听对方再一次唤自己的字,耳朵有点痒:“哥,小顺子还在外边等着。”   “哦。对了,他还等着。”贺昭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又将帏帘拉上,“若是困的话,可以睡一会儿,等晚膳到了我再叫你。”   谢庭川并不想躺在这个地方休息——帏帘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气味儿,扰得他不得安宁。   晚膳又是一些清淡的小菜。   这几天谢庭川一直不敢吃太重口的菜式,怕在商船上不舒服,也害怕做完那些事之后腹痛。   贺昭也跟着吃这些清淡的菜式,他没觉得有什么。   儿时被关在冷宫的时候总是饿肚子,长大之后在军营中也经常吃不饱,能吃到清淡的饭菜就已经不错了。   “越往南边走,口味越淡。”贺昭幽幽道,“这些饭菜还合胃口吗?”   谢庭川是个很能将就的人,沙场上征战了这么多年的人,很好养活:“挺好的。”   贺昭微微俯身,看着他的脸:“这次南下,除了游玩赏景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谢庭川轻轻咬了一口荷花酥,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做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贺昭用指腹刮了一下他的脸:“海陵地域海堤失修,潮水泛滥。你可曾听过这件事?”   谢庭川抬起头来,应道:“略有耳闻。”   “我先后派去了两支人马修复海堤,效果都不是很好。”贺昭慢慢道,“潮水糟蹋了海陵的土地,老百姓没法种地,都逃荒北上了。江南富庶,却总有缺漏。我这次来也是想顺便查查这件事情。”   也就谈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谢庭川的眸光才亮了几分:“那……大哥怎么怎么做?”   贺昭摇头:“到地方再说。沿海那么多地方,只有海陵那边出了这样的事情,想必是有蹊跷。”   谢庭川赞同:“是有古怪之处。”   “我不是专门为了这件事情跑一趟,”贺昭解释,“但是既然来了,就应当去看看。”   “嗯……”   “好了,用膳之后,你自己去沐浴吧,晚上不折腾你了。”贺昭撂下了筷子,擦了擦嘴。   谢庭川身上一轻:“谢……大哥。”   贺昭一哂:“等会儿可要把窗关紧了,怕那些寨中的土皇帝把你掳走。”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想在半夜三更天的时候灵验了。   这是个小地方,哪怕是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厢房,也不是什么安全之所。   槛窗外起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若是不细听,大概只会以为是清风拂过。   谢庭川睡得很浅,听到这响动之后便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地从枕头下边翻出了一把匕首,又从衣桁上取下了一柄长剑。   贺昭也醒了。   他披着外衫,坐在床上,神色不善地望着窗外。   谢庭川朝他微微颔首,打了个旋儿的功夫,就换上了一身玄色轻装,悄悄地藏在了青竹做的屏风后边。   风声渐起,他们的窗户被人撬开了。   很轻的声音,若是睡死的人,肯定是听不到的。   约莫有四五个人——陆陆续续从窗户翻了进来。   领头的那个人直接瞄准了房中的床榻,拿剑柄挑开帏帘之后,慢慢地靠近……   就在此时,贺昭忽然从床上掀起,踢开了他手上的剑,然后将人踹开了一丈远。   谢庭川也在这时候出击,直接踢断了后面两个人的腿,然后将长剑架在唯一站着的那个人的脖子上。   贺昭坐在床上,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下三路的强盗,功夫真次。”   --------------------   最近比较忙,没来得及处理消息。   是这样的,有关于章节字数的评论我看见了,明天我再在作话中说明具体的调整和更新的安排。   感谢宝宝们的意见!你们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在评论区留言就行了,我有空就会看的!   (今天还是2000多,没什么时间码字,私密马赛) 第41章 都不记得   谢庭川脚下发了狠劲,他微微俯身,将靠近自己的那两个人的肋骨踩断了。   “咔擦”的声音在静默的夜晚格外清晰。   那两个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但是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弄出了什么大动静,他们更难脱身。   站着的那个人吓得腿都在哆嗦,他“噗通”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爷爷饶命……”   谢庭川的剑甚至没有出鞘,就将人吓成了这副模样。   “你们是来抢劫的?”他寒声问道。   “不……不敢,”那男人的声音听着很年轻,“我们,我们是……”   被贺昭压制住的那个男人瞪着他,似乎是不想让他自报家门。   贺昭见状,挑了挑眉,从床边取下了一把匕首:“若是不说,我就把你们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他说这话不是恐吓,话音刚落,那个领头的人就被削去了半截小拇指。   领头人瞬间冷汗直流,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他咬着牙,双目猩红,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啧,削短了,看来一根手指头可以削两次。”贺昭没有收回那把匕首,语气蓦地冷了下来,“还是不打算说吗?”   “说,我说!”那个站着的黑衣人就差跪下来求饶了,“我们是前边寨子里的人,奉大长老之命,半夜潜入这家客栈,偷偷带走……”   他眼神瞟向了谢庭川,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位郎君。”   白日里留不住人,现在又来抢人了。   贺昭看向了谢庭川,只见对方袖下的拳头慢慢握紧,身上气息也冷冽了几分。   “我白日里没有见过你们几个,”贺昭回过头来,又嗤笑了一声,“你们是寨子里武功最好的人?”   那黑衣人似乎有些羞愧:“是……还有几个人,潜进了另一间厢房。”   他们只能打听到这二人住在这两间甲等厢房中,但是不能分辨谢庭川具体在哪间房歇息。所以他们只能兵分两路,若是遇到了贺昭,那便安静撤退,若是遇到谢庭川,便合力将人带走。   贺昭从床头扯了一块绢布,细细地擦拭着匕首上的血渍:“你们没想到我们俩睡在一起吧?”   躺在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想到,也……没法理解。   白日里他们特地提前打听了一番,打听到这二人是亲兄弟,带了几个侍卫和小厮,只是在这个码头附近停宿一晚。   若是因为没带够盘缠只定了一间房,那二人睡在一起还算是情有可原,可他们分明定了两间房,晚上却睡在一张床上……   谢庭川的脸上闪过一抹无法言喻的难堪之色,他别过头去,只希望贺昭别说得太多。   贺昭瞥到了他的神色,想起这人先前要死要活的模样,便也没有说下去了。   “大哥……”谢庭川在此时开口,他的目光有些晦涩幽深,“怎么处理这帮人?”   贺昭思忖了一会儿,道:“绑了,扔到那个寨子门口。”   他俯视着这群黑衣人,又看向了地上的那截断指:“把这脏东西装着,也扔回去。告诉你们寨子里的人,若是再敢来犯,我一定会取下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贺昭语气森然,随口几句轻飘飘的话都让人胆战心惊的。   他那通身的煞气,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清闲大少爷,倒像是杀过人的亡命徒。   他说的话,也不像是没头没尾的恐吓——他是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那些黑衣人们这么想着,脚底心都发寒,他们顿时明白过来了,他们寨子好像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叫侍卫来做这些事情,”贺昭看着谢庭川想要动手,阻止道,“你回来歇着吧。”   谢庭川挪动了半步,抿了抿唇。   他不想让这些黑衣人看见他和贺昭歇在一张床上。   贺昭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从门外喊了一声:“进来吧。”   刹那间,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先后推门而入。   他们是听到动静之后匆匆赶来的,到门口了之后就发现里面声音渐消,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把这几个人丢回去,穿过集市,在第一个山头的寨子门口。”贺昭声色冰冷,“手脚利索些,地上的血迹也弄干净。”   两个侍卫见到里面齐刷刷躺着的人,心中骇然,他们没有反应太久,就开始按照对方的吩咐做事了。   “另外一波人应该跑了。”贺昭不信那些黑衣人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他们的武功是差,但是脑子应该是好使的。   谢庭川颔首:“方才下面是有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我没听清。”   贺昭点头,语气淡淡:“跑就跑了吧,一群蠢货。”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侍卫已经将这些人捆起来了。那些黑衣人人的身子都在发抖,脸色发青,全程没说一句话。   贺昭有些难忍地皱着鼻子,偷偷将谢庭川拽到了身边,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气息。   两个侍卫不是没看到这些小动作,但是他们只能装聋作哑。他们将这些人捆好之后,又把人拖了出去,还顺便带上了门。   “他们身上好臭。”贺昭的头埋在了谢庭川的肩窝中,“还是你身上香。”   谢庭川微微扬起头,右手无力地抓紧衣桁,从一件青色长衫上取下了一个香囊:“陛下若是……”   贺昭掐了他的后颈:“怎么总是学不会?”   “哥,”谢庭川的气息颤了一下,他手举着这个香囊,“这个香囊中放的香料跟我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   贺昭接过那个香囊,只不过嗅了一下,就扔开了:“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这人还真以为自己是想要闻到这股香味。   其实他只是想将谢庭川禁锢在怀中罢了。   谢庭川蹙了一下眉,顺从地贴着他的胸膛。   贺昭的手绕着自己的脖颈,他连动弹一下都难。   “谢庭川,你说说看……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觊觎我的东西?”贺昭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槛窗被撬开,月色朦胧,夜风缓缓吹来。   谢庭川的心像是被钳了一下似的,他低声道:“只是几个山贼罢了。”   “王侯将相也好,山头毛贼也好,他们都对你情有独钟。”贺昭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肩窝处蹭了一下,“谢庭川,你说我是不是得让那几个侍卫每夜都守在窗边和门口?”   谢庭川脸皮薄,而且这几日禁不起刺激,贺昭也怕自己晚上兴致大发,折腾出来的声音太大,便特意将侍卫撤走。   却不想让贼人钻空子进了他们的房间。   “我本来不想心慈手软放过他们,但是又怕惹了麻烦不好脱身。本来这次江南之行就……不太平。”贺昭有些疲倦似的,“当初确实该听你的,多带一些侍卫出来。”   谢庭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人心中郁结着一股气,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满意。   “时间不早了,大哥先歇息吧。”夜风吹动着他的额发,他垂首继续道,“我去将窗安上。”   “他们把整扇窗都撬下来了,你手中什么都没有,怎么安上去?”贺昭问,“又想用身子挡风吗?”   就像多年前那样。   谢庭川的心跳骤停了片刻,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哑然道:“我……去找掌柜的,让他给换一间房。”   “别走。”贺昭懒着语气,将人的手紧紧拽住,眸光却有几分认真之色,“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之前在那个破酒楼里给我挡过风?”   谢庭川的心口一阵雪凉。   他难得地正视贺昭,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透着几分难解的复杂目光。   “我在西北待过数年,有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他喉头干紧,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有些吃力,“大哥好记性。”   贺昭半眯着眼睛,他握住对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浑身的气势陡然一变:“谢庭川,是不是有关于我的事情,你都记不住?”   “你是真的记不住,还是故意记不住?”他继续问道。   谢庭川脸色渐渐发白,只是在月光下不甚明显:“已经过去多年了。”   听到这话,贺昭冷笑了一下:“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他暴躁地拉过了帏帘,然后将人推搡到墙边。   谢庭川的后背撞到了墙,他忍了痛,依旧是垂着头,默不作声的闷葫芦模样。   “谢庭川,你是死人吗,不会张嘴说话?”贺昭不是没听到对方撞到墙的声音,“还是说,你只有在我面前才不想说话?”   他宽大的身子遮去了大半的寒风。   谢庭川被风吹凉的半边身子逐渐温热起来。   “你那时还发烧了,我照顾了你一整晚!”贺昭阴着脸,“你一直唤我的名字。”   谢庭川的身子瞬间僵硬了。   “我……”他哆嗦着嘴唇,竟然说不出完整的话,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喉间。   他有点害怕贺昭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那晚……”贺昭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你一边哭,一边亲我。”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   解释下,v前榜单都是6k或者1w,所以我平时需要更新需要压字数。如果3k一更,就不能保证一周五更。(无论任务有多少,我一直都是保证一周有一万字的)   以后1.5w榜单就正常更新,换成一章三千字。   1w字榜单我就更四章,多请假一天。(大家可以关注plq置顶) 第42章 孤注一掷   谢庭川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双目紧紧盯着贺昭,半天都没有动静。   他竟然做过这样的事情,他竟然全然忘记了!   那……他在清醒的时候也亲过贺昭的事情,贺昭知道吗?   “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贺昭断断续续道,“我从前……真的以为你喜欢过我。”   那时候的谢庭川还不是很能藏得住自己的心绪。   少年情窦初开,平时那么稳重老成的一个人,在贺昭面前却动不动就结巴脸红,就算贺昭再不想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会感觉到些许不对劲。   谢庭川脑子嗡嗡的,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似的,连呼吸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从他这个方向,只能看见贺昭的脸在月影中忽闪忽现,不太真切的模样。   他的眼中好像起了一层雾气,将面前的所有东西都虚化了。   “后来我们从那个西北酒楼中逃出来,你还是坚定不移地想要跟着贺徊。”贺昭舔了舔唇角,“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是我想多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有些飘忽,目光却紧紧地停在了谢庭川的身上,似乎是在试探着什么。   谢庭川常年都是一副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所以贺昭看不出对方的心悬起又落下,目光涣散又重新聚集。   谢庭川当真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贺昭并不知道自己清醒的时候……对他做的那些事情。   想想也不太可能……若是贺昭知道自己的心意,这些年来也不可能这么对自己。   不可能在自己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贺徊,也不可能装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跟自己演这么久的戏。   “陛下说这些,倒是让臣想起了一些往事。”谢庭川情绪大起大落之后赫然出声,声音很低哑。   贺昭听着对方的称呼,皱了皱眉,但是没有予以纠正。   “从酒楼里逃出去之后,陛下一直写信给臣。”谢庭川的神思飘到了很久之前,“希望臣投奔于你。”   贺昭呼吸一轻,他微微抬头:“是有此事。”   “当时臣以为陛下是看中臣的领兵才能。”谢庭川的话忽然有些涩口,他近乎于是自虐似的,问出了一句,“现在想来,莫非是陛下以为臣心悦于你,才屡次私信于臣,想要得到谢家的兵权?”   贺昭怔了怔,张了张唇,却没有说话。   谢庭川见着他的反应,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心尖已经在滴血:“所以当时陛下是以为臣对你有意,想要借着臣的手,拉拢整个谢家。”   他肩膀轻轻颤着,自嘲一样,抖着声音道:“臣当时还奇怪……臣当时就算再有才略,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陛下若是想要得到谢家的扶持,何不直接联系臣的父兄?”   谢庭川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份心思藏得很深了,但是不曾想对方还是有所发觉,还利用过自己……   以他最深恶痛绝的方式。   贺昭不知道,就在他写了第五封信之后,谢庭川终于鼓起勇气,跟谢老将军说了站队宸王的事情。   也就是那一次,谢老将军见他如此执迷不悟,才将先帝的密诏偷偷说予他听,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其实谢庭川真的是想过和贺昭站在一起的。   可听到了贺昭的话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   “陛下从前总是说臣背叛了你,是指臣在回信上有所动摇,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怀王的事情吗?难道陛下不知道当时臣的父兄皆在世,谢家由不得臣做主吗?”   “所以这些年来陛下欺辱臣,折磨臣,除了报复了怀王之外,还报复了从前那个摇摆不定的谢庭川吗?”谢庭川戚戚一笑,“报复了那个你以为心悦于你,但其实喜欢怀王的谢庭川吗?陛下……这算是恼羞成怒吗?”这些话像是自我凌迟一般,剔着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头。   这么一想,有些一直存疑的事情都解释清了。   只是……与其知道这些,还不如一直当个傻子。   贺昭心中也不是很好受,他眸光晦暗了些许:“谢庭川,朕没有。”   谢庭川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朕当时确实是以为你……心悦于朕,才拉拢你,但是朕没想要得到整个谢家。”贺昭换了自称,他现在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朕很赏识你。”   谢庭川听到这话,胸口忽然闷得厉害,他立即道:“原来陛下得知一个男人觊觎自己,第一反应不是远离他,而是将他拉拢到身边。怎么……陛下当真是骨子里就喜欢男人吗?”   他觉得贺昭在说谎。   当时年少的谢庭川对贺昭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除了自己身上不算太起眼的军功之外,他就只有身后的谢家了。   那可是整个齐国三分之二的兵权。   贺昭被堵住了话,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你不信便罢了,朕是真的没有想通过你得到谢家的扶持。”贺昭的回应有些冷漠,他不喜欢谢庭川质问自己。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时间过去了太久,他竟然也有些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当初很迫切地想要让谢庭川跟自己站在一起,这样他对付怀王的时候就不会畏手畏脚了。   他还记得自己对谢庭川的“心意”并不反感,仅此而已。   只是……当自己和贺徊共同落入敌军的圈套,而谢庭川骑着马,只将贺徊救走之后,贺昭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他误会了,谢庭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自己,那一晚上……是对方发烧之后说了梦话,做了糊涂事。   纵然是贺昭自己误会了对方的心意,他心中还是愤怒。他当时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一定要登上那个位子,亲手将谢庭川抓到自己的身边。   他最终如愿以偿,而谢庭川却万念俱灰。   二人过往的种种,像是一道没有结疤的伤痕,每次提起都能加重伤口,也会越来越痛。   而这道伤口,永远都愈合不了。   “是吗……”谢庭川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他有些不理智地问出了声,“难道当年陛下拉拢臣,是因为喜欢臣吗?”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贺昭的心跳也骤停了几瞬,他没有开口说话,二人就这么干耗着。   耗到连谢庭川都失去了耐心。   “朕……不知道。”过了许久,贺昭才吐出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谢庭川却被惊到了。   他本来以为对方回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在痴心妄想,但没想到对方会考虑那么久,还回了句“不知道”。   谢庭川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若是不喜欢,怎么会将自己困在他身边那么久,这么多年来也不立后纳妃。   可若是喜欢,怎么会这般凌辱自己,用最难堪的方式,将自己所有狼狈的一面都展露出来……   房中静默了许久。   离天亮还有许久,贺昭脱去了自己的外衫,随手挂在衣桁上:“睡吧。”   谢庭川睡不着,却也不能就这么坐在那儿。   “臣去守夜。”他话音刚落下,便想要起身。   贺昭将人扯了回来,抱在了怀中,十分疲倦:“别走。”   谢庭川定了身子。   “朕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贺昭闭着眼睛,慢慢地摸他的头发。   “如果当时没有谢家,你会和朕站在一起吗?你前几日说你不喜欢怀王,你是因为身为谢家人所以才各为其主,那如果你不是谢家人,你会……为了朕孤注一掷吗?”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当年真的不喜欢朕吗?   但是他没有真的问出口。   喜欢与否,谢庭川都不会说的——他现在恨自己。   谢庭川伏在他的臂膀上,心中有些酸胀。   其实他早就做过选择了。   但是……他不能再这么鲁莽地将心中的想法告诉别人了。   他反问道:“若是臣当时选了陛下,陛下会放过臣吗?”   贺昭有些愕然,他甚至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最后道:“不会。”他没法想象没有得到谢庭川的结局。   谢庭川扯了扯嘴角:“那臣为何要孤注一掷呢?”   贺昭看见对方这副表情,心中有些无措。   为什么……他总感觉一些握在手中的东西正在努力挣脱出去,最后消散于风中。   …   这次是贺昭发烧了。   昨夜在床外侧吹了半宿的冷风,今天一早起来便半昏半醒的,额头很烫,脸也红了。   此时的贺昭,竟然难得地有些脆弱。   他不会像谢庭川那样,一昏迷便开始说胡话。他是个静肃的人,无论是生病还是醉酒,他都像是一滩无动于衷的死水。   只是这死水喜怒无常,也许下一刻就会化成汹涌波涛,将所有得罪过自己的人卷入窒息的绝望中。   虽然病了,但还是得上船。   还好船上有医师,能够照料一二。   谢庭川将人抱了起来,还往贺昭的身上盖了件披风,遮住了他的脸。其实他本来是想让侍卫抱他的,但是贺昭说他嫌那些人身上脏,不愿意让他们抱。   小顺子他们跟在这二人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贺昭嗤笑了一声,有些虚弱道:“谢庭川,你挺有劲儿啊?”   谢庭川顿了顿脚步,用膝盖鼎了一下,是在调整姿势:“大哥……你再不搂住我的脖子,就要掉下去了。”   --------------------   虽然我一直把谢庭川描述成清冷美人的模样,但他确确实实是一个武力值很高,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和刀疤箭痕的男人。   就算贺昭不配合,抱他也是绰绰有余。   最后那一顶不是故意的,我们小谢将军是正人君子。(偷亲的时候除外,这属于纯爱风)   无反攻无反攻无反攻!只是一想到谢庭川这样贺昭就会气急败坏,觉得很有意思。 第43章 抵达江南   贺昭平时就不好伺候,生病的时候更是无理取闹。   医师不让他吃甜的东西,他却非吵着要喝糖水。   谢庭川问了好几个人家,才从别人那儿花高价买了一点糖,让小顺子煮了糖水。   没有加很多糖,只是有些甜味儿罢了。   糖水端过来了之后,贺昭就抿了一口:“不好喝。”   谢庭川拍了拍他的背:“大哥,你还病着呢。”   贺昭抬眸瞥了他一眼,放下了糖水,气息有些虚弱:“小时候,老二也发烧过一次。”   老二是联王,那个觊觎谢云染的人。   谢庭川神色滞了一下,没有说话。   “那时候他的母妃不得宠,但是好在他外祖父家中有钱,娘俩在宫中的日子倒是舒坦。”贺昭慢慢道,“他发烧烧得厉害,却说要喝糖水,他母妃宠着他,特地叫人从宫外买了江南运过来的糖,给他煮了一碗喝。”   “后来在皇子殿,他一直跟身边的人说那碗糖水有多好喝,说了好几年。”贺昭轻哧了一声,“糖水能有多好喝。”   谢庭川心中一紧。   “就跟刚刚那碗一样,不甜,还有点苦。”贺昭握着谢庭川的手,枕在他的腿上,半阖着眼睛,“谢庭川,你是不是在里面加什么了?”   谢庭川怎么敢做这种事情:“只是……糖放少了一些,兴许熬得久了些,会有一点苦味。”   “那为什么不加呢。”贺昭要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谢庭川不知道怎么答。   “你加点毒药。”贺昭像是醉了一般,本来脸颊就泛红,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谢庭川喉中溢出有些干哑的声音:“哥……你烧糊涂了。”   “我喜欢你这么叫我。”贺昭蹭了一下他,“我不想做那群蠢货的哥哥,我想做你的哥哥。”   谢庭川的指尖冰凉,刚好停在了贺昭的脸上。   贺昭脸上发烫,被这冰凉刺激了一下,有些惬意:“谢庭川,这一路上你有多少机会杀我?”   谢庭川的手脚是冷的,脸上却也有些发热,呼出的气息都是断断续续的,紊乱,流窜:“大哥……睡吧,喝完了药需要多休息。”   他倒是真的很想往那碗糖水里加点东西,那种催眠和安神的药。   “你是……谢臣,谢臣不敢弑君。”贺昭自顾自地答了起来,“对……谢臣不造反,所以你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在西北躲着我。”   谢庭川的眸色一凉。   贺昭忽然掐住了他的下巴,缓缓起身,侧着头,将唇印在了对方的唇边。   “我病了,”贺昭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陪我一起吧。”   谢庭川感觉到自己的唇上有些烫。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唇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动作,大概是因为贺昭现在迷迷糊糊的,他对对方没什么防备。   所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贺昭眯着眼看他:“喜欢我亲你吗?”   谢庭川脸色一变:“臣只是……”慌乱的时候会口不择言。   贺昭不太满意地拤了一下他的腰。   “我,”谢庭川改口道,“我只是没反应过来。”   贺昭搂着他的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你把衣衫全脱/光可好?”   谢庭川喉结滚动:“大哥……”   “不做什么,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做什么。”贺昭气息有些热,“我想摸摸 你身上的刀疤。”   到了江南地界,天气已经有点热了。   哪怕未着寸缕,只要盖一张薄毯,休息的时候也不会着凉了。   谢庭川扯了一张毯子过来,却被贺昭按下手。   “你冷?”   “……不冷。”   “不冷别盖。”   谢庭川压低了声音,又是一贯的难堪神色:“这里有来往的小侍和客商,万一……”   “没有万一,我躺在外面,会遮住你。”贺昭用指腹揉他的唇角,“你不脱,我睡不着。”   谢庭川最后只能妥协。   贺昭的手上有了把玩的东西,语气更是放肆:“将军生得好。”   不知道是哪里生得好。   这下又将军了。   谢庭川散着头发,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盈盈双目。   “睡醒了就到梦天了。”贺昭语气飘然,“我外祖老家在梦天城。”   谢庭川眼前模糊了一片,身上抖着,颤栗着。   “梦天……”他只得喃喃重复。   “是不是没想过江南人也能打到西疆?”贺昭的外祖父是当年镇守西疆的定远侯。   “江南,风水好……”谢庭川咬着牙关,差点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江南的风水好,京城的风水却不好。”贺昭用了些力气,“那地方阴气重,死了很多人。”   阴气重……   谢庭川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有些晕眩。   有些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啧。”贺昭从榻边拿过了一条方帕,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临舟出了好多汗,可要去沐浴?”   谢庭川闭上眼睛,整个人都蜷在了一起。   “不过我不嫌弃你。”贺昭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睡吧,睡醒了去集市上的客栈里洗。”   大概又过去了半天的时间,这艘商船终于赶在了晚膳前抵达了梦天城地界。   “老宅里没有人了,只有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守着。我之前叫人跟他们打过招呼了,现在正好有收拾好的屋子,你可要多坐一会儿马车,直接进城?”   晚上的时候,贺昭身上的病气已经没那么严重了。   他当真是个身体瓷实的人,病了痛了,也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谢庭川从不在这种事情上做选择:“大哥决定就好。”   “那就回祖宅吧。”贺昭牵着他的手,“小顺子去找马车了。”   谢庭川不作反抗。   因为衣袖长,所以两个人紧握的手被盖住了,但是他们俩靠得太近了,再加上异于常人的气质和绝佳的容貌,来往的路人都纷纷盯着他们俩。   夕阳余霞染过半边天空,码头边上有一股鱼腥气味儿,热浪和蝉鸣涌动着,一下敲进心弦。远处又吆喝卖莲藕的大娘,还有卖菱角的大爷。   “你吃过菱角吗?”贺昭转头问。   谢庭川摇摇头。   只存在于江南写景诗里的东西,对于从小在西北黄沙中长大的谢庭川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让侍卫去买一些回来。”贺昭道,“今晚叫下人煮了吃。”   --------------------   这两天过渡章,整理一下,今天只有2k,明天4k奉上。   评论区催进度的我看见了,有些评论我实在没法回,一回就会剧透。   大家看着就行了,进度快要顶到下一个gc了。 第44章 松醪酒香   梦天是个安静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晚了,所以街上冷冷清清的,街角的商贩都收摊了。   因此他们这辆马车的踢踏声就格外明显。   青石板上蹄声清悦,空灵地回荡在巷子里,城中似乎是刚下过雨,西市的楼肆屋檐下滚落几滴水珠,映照着门匾前的琉璃瓦。   雨后的江南,确实和厚重肃穆的京城很不一样。   贺昭掀起了车帘,看着雨雾遮掩下的长街。   “这里很美。”他说道。   谢庭川轻抬眼皮,只是微微侧身看了一眼,算是回应贺昭的话。   “我们在梦天城待三日, 便北上去海陵。京城中离不开人,我们也不好出来得太久了。”   贺昭又道。   谢庭川垂首点头,对什么事情都很不上心的模样。   他没有赏景的心情,他这一趟下江南的唯一职责就是护好贺昭,江南风景美不美,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贺昭叫来了小顺子,让人去买了两壶松醪酒。   谢庭川这才主动张口:“大哥……出门在外,还是少饮酒为好。”   贺昭回头和他对视一眼:“可是我想喝。”   这话几乎没有退让的余地,谢庭川的手指无力地缩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马车行进得缓慢,怕冲撞了路上的行人,但即便如此,依旧有没留意的人往他们车上撞。   “吁”的一声,车夫拽紧了缰绳,马儿忽然发出嘶鸣。   马车晃动了一下,谢庭川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腰间的佩剑,然后掀开了车帘:“我去查看一番。”   只见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儿坐在青石地上,也像是被吓傻了似的,抬头看着面前的马车和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   他这副乔装打扮太像是乞丐了。   谢庭川的声音有些清润:“你受伤了吗?”   男孩儿回过神来,眼中立刻浮现一抹凶光:“没有……”他有些费劲地爬了起来,露出了半截小腿,上边有一大片明显的擦痕,甚至渗出了些许血迹。   谢庭川蹙眉:“方才伤到的?”   男孩摇摇头,然后就要跑开。   谢庭川的速度极快,一下子侧身下马车,落到男孩儿的面前,抓住他的衣领。   男孩有些惊恐地转过头去,想要咬他的手。   他的速度也很快,若是碰上普通人,肯定是逃不了被咬这一口,但是谢庭川是习武之人,他轻轻地抬起手来,将人的衣领拧了一圈,竟将那小男孩提起来绕了一圈。   男孩脸上的凶光更甚,他打量着谢庭川,像是山林中被冒犯的幼兽。幼兽还未长成,但是已经有了獠牙。   “你干什么!”男孩的声音有些尖锐,“放开我!”   谢庭川将人轻轻地放开:“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你是被我们的马车吓到才跌到地上蹭伤的,我带你去看医师。”   男孩盯着自己腿上的伤,机警地摇了摇头:“不需要。”   谢庭川不知道这孩子对自己为什么这般戒备,细想起来……应该是小时候吃了苦头,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慢慢地递给对方:“那你自己拿着这锭银子去看郎中吧。”   男孩见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没有什么恶意,脸上的神色渐渐地松缓了些许。   他盯着谢庭川手里的银子,神色有些松动。   谢庭川看这孩子皮包骨头的模样,像是许久没有吃过东西的模样,便又将手往前伸了一些。   男孩的声音有些艰涩,不像是同龄人那般稚嫩:“多了。”   谢庭川有些愕然,倒是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医治这点伤擦伤不需要这么多钱,但是这锭银子已经是他能拿得出来的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再少一点就没有了。   这孩子的眼神很坦亮,但是有几分厉气和倔强,是受尽欺辱但还是不弯腰的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   “无妨。”谢庭川执意要给他,“下次小心些。”不是所有坐得起马车的人都有这样的好心肠,还愿意给被撞到的人一点补偿。   男孩飞速地接过了那锭银子,抬头看向谢庭川,脏污的脸上目光锐利:“你家在哪儿,等我把银子找开了,多的送回你那儿。”   听到这话,谢庭川有些失笑。   这孩子身上有股寻常人家孩子没有的劲儿,倒是有意思。   “拿去吧,不用还。”   说罢,他闪身回到了马车上。   贺昭等久了,一下子将人拉到了怀里:“去那么久,碰上什么人了。”   谢庭川的身子顿时木住了,他回道:“一个孩子。”   “孩子?”   “看着只有十一二岁,衣裳破破烂烂的,很久没吃饭的样子,应该是个小乞儿。”谢庭川闭上了眼睛,用有些冷漠的语气回答道。   “这样,”贺昭了然,“讹你了?”   “不是。”谢庭川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将别人都想得这么坏,“我要带他去看医师,他不愿意,然后我就给了他一锭银子做补偿。”   “一锭银子?”贺昭侧头,“伤得很重?”   “一点擦伤罢了,我身上没有碎银。”谢庭川道,“他一开始也不愿意要,磨了一会儿才愿意要的。”   “他不要,你还硬给。”贺昭轻笑了一声,“这孩子真是好运,要是我小时候也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人就好了。”   谢庭川心中一怔。   “看我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贺昭从来不在谢庭川面前遮掩自己的曾经。   身为皇室的嫡长皇子,贺昭过得还不如宫中的末等太监,挨饿受冻……甚至挨打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在冷宫中,能够平安地长大成年都不容易。本来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他不介意揭开自己的旧伤,仿佛这样就能时刻用撕开疤痕那一瞬间的疼痛来提醒自己,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有一年过年,大雪天,贺裕发了高烧,都烧得有些糊涂了。”贺昭的声音缓缓响起,“冷宫中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们,也没有人敢搭理我们。我没有办法,只能跟一个小太监下跪,求他帮我找个太医过来。”   谢庭川眼神震动,凝视着对方半边侧脸,没缓过神来。   “怎么,想不到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贺昭勾了一抹唇角,脸上都是讽刺,“你从小是父母照料着长大的,有长兄长姐的疼爱,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也想不到别人会过这样的日子,更想不到……中宫皇后诞下的一双嫡子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他脸上的冷冽更明显,眸光宛若剑锋冰凉:“贺裕醒了之后,哭着说饿,可是冷宫中没有一点干粮。于是半夜……我偷跑到附近的一个贵人宫中,偷走了她们本来要拿给狗吃的馒头和鸭肉架。那狗狂吠了两声,差点惊动了里面的人,我也差点被人抓到。”   “你说……若是我当时遇到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好。”贺昭垂眸看着他。   谢庭川被盯得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是实在没什么宽慰人的本事,唇都张开了,硬是没说半句话。   若是他遇到的是小时候的贺昭,那他肯定会怜惜对方,帮助对方,甚至……救对方。   可是他现在面对的是权势滔天的帝王,对方随便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得罪过他的人。   谢庭川现在就被他压在身下,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现在是该宽慰对方,还是先可怜自己。   “谢庭川,”贺昭抚摸着他的脸,“你怜悯众生……”   他话说到一半,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起,紧紧地纠缠着对方,但是二人的心始终离得很远。   ——   晚间的雾气有些重,巷子里又是又潮,车行渐远,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贺昭的外祖父家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大宅子,门前的台阶上长了绿藓和杂草,陈旧的白砖上已经有了斑斑灰纹,黛青色的屋檐前也在滴雨,滴滴答答的,缓慢而又灵动。   谢庭川忽然觉得这雨声还不错,能够略微缓解他心中的苦闷和阴郁。   “二爷,爷让您去前面院子里的亭子附近等着他。”小顺子拿过了他手中的行李。   谢庭川颔首:“你也先去整理自己东西吧。”   这一路来舟车劳顿,一行人身上都有些疲乏。   小顺子点头:“是。”   随后退后了几步,离开了。   虽说是在外边,但几个下人还是保持着宫中的规矩,无论是对贺昭还是谢庭川,都是万分恭敬的。   夜色浓了几分,翠竹沙沙作响,谢庭川感觉到背后有一阵凉意。   倏然间,他感觉到利器划过他的半边臂膀,勾去了他的一缕发丝。   谢庭川下意识地拔剑,想要还手,但是在闻到一股熟悉的琥珀味儿之后,他停住了动作。   “速度慢了。”贺昭慵懒的声音在他耳畔边上响起,“为何不出剑?”   谢庭川看着亭中的人,又看了眼地上被削去的那缕发丝,出声道:“原先以为是刺客。”   “我们是隐姓埋名出来的,哪就有这么多刺客盯着了。”贺昭幽幽地看着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石凳,“坐过来。”   谢庭川颔首,慢步走了过来。   贺昭玄色的宽大袖袍下空落落的,桌子上摆着两壶酒,大概是小顺子买来的松醪酒。   没有别的东西了。   方才……他是用什么东西削去了自己的发丝?   贺昭像是知道他心中所疑似的:“竹叶。”   修长的手指上捻着两片竹叶,被风吹起,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庭川心中凛然,心想这人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他丝毫不怀疑——如果方才那片竹叶偏一些,是能划烂他的喉管的,他心中复杂,只应了句:“大哥……武功高强。”   “你错了,我的近身功夫不如你。”贺昭撬开了酒壶上的木塞,往碗中倒了些许,“这种灵巧的功夫在宫中用得上,所以我精于此道。”   大概又是小时候的事儿,谢庭川没问下去。   “来,喝酒。”贺昭望着天上的几颗疏星,仰头喝了半碗酒,“西北的夜空,比这里的夜空好看。”   谢庭川听他提起西北的事情,心思一动,端起那碗酒,也跟着喝了半碗。   军中人喝酒不用杯,有时候用碗,有时候直接对着壶喝。   “最开始知道父皇把你分到我的西北军营,我有些疑惑。”贺昭喝过酒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一般,带着浅浅的倦意,“在燮林书院的时候我就在想,谢家这么多人都当了将军,应该不会把你派到战场上了。你那样清清冷冷的模样,不像是能在战场上挥刀的人。”   但是谢庭川还是上了战场,十三岁就开始随父征战。   “后来你帮我在西线解决了不少麻烦,我才发现,原来你们谢家人当真是各个都会打仗。”贺昭又饮了几口酒,语气放慢了,“然后我们一起打仗,但是都中了涟国人的圈套,被困在了他们地域内的一个峡谷中,走了好久,才发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酒楼……”   谢庭川听到语气不稳,出声提醒道:“陛下,你喝醉了。”   贺昭喝多了,看起来是真的醉了,他侧脸瞥了对方一眼:“你怎么不喝?”   连称呼都没有纠正,像是真醉了。   他用碗喝,而且一喝就是半碗,所以醉得很快。   谢庭川有些犹豫地仰头喝尽了剩下的半碗:“陛下,我扶你回房休息吧,夜色已经深了。”   贺昭没有答应,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堵住了对方的唇:“喝酒吧,今夜,我想喝酒。”   谢庭川感受到唇上有一股冰凉的刺激,还没等说什么,就发现自己的碗又被对方倒满了。   “你陪我一起喝,谢庭川,我好久没有找到能陪着我一起喝酒的人了。”贺昭拍了拍他的脸,动作却是难得的温柔。   谢庭川被对方盯着看,别无他法,只好又喝了一些。   贺昭又给他满上:“谢卿,好酒量。”   谢庭川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刚想出来的折磨自己的方式,但他没有拒绝,这酒味儿不错,他倒是也愿意醉上一回。   贺昭一边扶着自己的碗喝酒,一边给他倒酒。   谢庭川的脸色越来越红,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但是贺昭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   大概又都喝了两碗,谢庭川终于坚持不下去了:“陛下,臣有点头晕……”   随后便倒在了桌子上。   贺昭放下了手中的碗,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双手穿过他的衣襟,将人打横抱起:“谢庭川,还能说话吗?”   谢庭川眼神迷蒙,说话的速度很迟缓:“陛下……”   “能说话就好。”贺昭俯身亲了他的额头。 第45章 大错特错   青绿色的纱幔轻垂着,烷桌上摆着一盏烛台,散发着幽微灯光。   贺昭将谢庭川小心地放倒在床上,有些粗糙的指腹揉刮着对方的脸颊:“谢庭川,我是谁?”   谢庭川长睫轻闪,清冷的声音带着烈酒灼烧过的微哑:“陛下。”   贺昭呼吸轻了几分,他坐在床边,抚摸着对方的鬓发:“喝多了,现在难受吗?”   谢庭川就这么盯着他,随后很快地摇了一下头。   贺昭压低了头,一字一顿,咬字有些重:“知道我刚刚喝的是什么吗?”   谢庭川的眼神似乎蒙着一层雾,原本疏离透亮的眸子都显得温和了几分。   “不知……”   “水。”贺昭道,“是糖水。”   谢庭川没反应过来,忽然垂了眼睛,两缕发丝落在他的眼角上,显得有几分呆滞。   “从前跟你说话,总是话说到一半。”贺昭帮他拂去了那些碎发,“清醒的时候你不愿同我谈心,所以我只好用这样的法子,从你嘴里撬出实话。”   其实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问出些什么来了,但是谢庭川总是有办法让双方都变得哑口无言。   比如说谢庭川那天晚上唤的到底是谁的名字,不是贺徊,那是谁?   比如说八年前谢庭川到底有没有对他动过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贺昭知道如果等着这人亲口承认,也许这辈子都等不到一个答案,所以才出此下策。   这不算什么,灌酒而已,如果有效果的话,下/药也可以。   这样劣等而又卑鄙的方式,他不是第一次用了。   谢庭川似乎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微阖着眼睛:“陛下,臣有点倦乏了……”   “不许睡。”贺昭拍了拍他的脸,想让他清醒一些,“我问你,你那天跟我说你喜欢女人,是真话还是假话?”   谢庭川微微蹙眉:“……臣也不知道。”   贺昭闻言,将人往里面推搡了些许,腾出给自己躺下的位置:“不知道,是不喜欢,还是暂时没有喜欢的?”   “没有……”谢庭川喃喃道。   贺昭脸上的神色和缓了几分:“那你喜欢怀王吗?”   谢庭川听到这个名字,抖了抖唇:“不喜欢。”   见对方回答得这般干净利索,贺昭还有些意外:“不喜欢怀王,难不成还讨厌他?”   “讨厌他……”谢庭川忽然伸手将自己的整张脸都遮住。   不对,这反应不对。   贺昭扒开了他的手,轻声轻气的:“为什么讨厌他?”   “他给臣下/药。”谢庭川的声音发颤,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惧色,“在京中的一个酒楼里。”   贺昭眼神中划过一抹讶然,语气中是压制不住的愠怒:“然后呢?”   “臣把他打晕了。”谢庭川继续捂面,“那是臣第一次自//渎……”   听到这话,贺昭心中忽然变得很复杂。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介意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贺徊不是好人,但是谢庭川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他本来应该相信对方的。   他误会了谢庭川这么多年,也折磨了他这么多年,有时候对方也会在实在吃不消的时候解释两句,可是贺昭从来都不信。   贺昭的胸忽然很闷。   他真的错了,大错特错。   没等贺昭多想,对方又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不是很清楚,但是勉强能听得清。   “讨厌他,他还要杀了殿下。”谢庭川呼出的气很轻,像是睡着了一般。   贺昭闻言,心口像是被攫住了一样,气息全都乱了:“殿下是谁?”   “……宸王殿下,大皇子殿下。”谢庭川慢慢地搂住了贺昭的腰,清声道,“宸王殿下身上就是这种香味儿。”   淡淡的琥珀味儿。   贺昭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翻了个身,俯视着谢庭川醉醺醺的脸。   他心跳如鼓声,眼中有熊熊烈火燃烧——这股情绪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因果。   “谢庭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努力地平复着这股情绪。   谢庭川怔怔望着对方,倏然间,他抬起头来,如瀑青丝垂落腰间,身上的幽兰香味儿瞬间弥漫开——他捧着贺昭的脸,将唇印了上去。   他的力气很大,贺昭都没有办法挣脱他。他口中的酒气过于浓郁,唇/齿缠/绕间,慢慢渡到了对方的唇中。   谢庭川没有咬他,也没有细细地研磨,只是用尽毕生力气似的箍住他,用从来都没有过的凶/猛气势,宣泄情绪一样地吻他。   贺昭被这人吓了一跳,他身子慢慢往后倒,不得不用手支撑着自己。   过了良久,谢庭川才放开了对方,拍了拍对方的脸,语气缱绻:“你长得和殿下一样。”   贺昭有些错愕,旋即像是气笑了一样:“你再瞧瞧我是谁?”   谢庭川的唇都红了,他盯着对方的脸,语气蓦地有些失落:“你是陛下。”   贺昭不愿跟他在这玩区分殿下和陛下的游戏,他现在紧张得脸都发白,他伸手覆上了谢庭川的脸:“谢庭川,你喜欢我?”   谢庭川这时候却闭紧了唇,不说话。   贺昭也不心急,方才的反应已经很能说明答案了,他不介意慢慢地从对方的嘴里问出来这些话:“怎么不早说?藏得那么深?”   这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这些年来,他是怎么对待谢庭川的……要从这人嘴里听到一句“喜欢”本来就是困难的事情,他过往的所作所为更是将这件事变得难如登天。   他有些懊恼道:“谢庭川,我最近好像也喜欢上你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谢庭川的心意,越来越在乎他身边有没有旁人,越来越阴晴不定……那次动怒,只是因为谢庭川和长得像贺徊的人多说了两句话。   谢庭川却在这时候低头:“臣不喜欢陛下。”   贺昭的表情滞在了脸上,他眯着眼睛,努力按住了自己想要钳住对方下巴的手。   “你说什么?”   “臣喜欢的殿下已经死了。”谢庭川颓然道,“在西北,已经死了。”   贺昭听不懂,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我没死,你是不是做梦了?”   谢庭川呆愣地坐在那儿,过了很久才轻轻出声:“你不是他,他不会这么对我。”   听到这话,贺昭的心像是被针尖扎了一样:“我……”   “在燮林书院的时候,他总是不说话,有人欺负他,把他的狼毫笔偷偷折了,我看不惯,便买了支新的塞到他誊写好的经学书卷中。他知道了,便偷偷帮我教训那些扯了我书页的同窗。”   谢庭川年少孤傲,学堂中也有不少人看不惯他。   撕书页不过是小事,更有甚者还会在下学的时候候在静巷中堵他,就是为了找他麻烦。但是自从他送了那支狼毫笔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帮人了。   “后来我被分到了西北军营,成了他的下属。他对我百般照顾,嘴上说要磨砺我,背地里却将我安排到最安全的几条军线。”谢庭川高挺的鼻子耸动了两下,眼尾发红,“最难的最险的都是他在前面扛着,每次我看见他,都能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新伤。”   谢庭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右脸下有一条淡淡的刀疤,现在都没好全。”   贺昭下意识地跟着抚上了自己的右脸。   是有些不平的旧痕,但是他从来没注意过,他身上的伤口不比谢庭川的少,多到已经记不住了。   “他说我是榆木脑袋,一万个兵也换不来一个将军,让我珍重自己,但是他曾经差点因为两个已经被俘虏的兵,毁了自己的半边臂膀。”   当年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可是他依旧坚持单骑救人,被敌军射穿了肩膀。   那两个俘虏兵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换来了全军几万人的生存,是有功之臣,但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将他们的名字钉在史书上,就已经是最大的荣耀了。   是贺昭站了起来,沉声说,既是齐国的英雄,本王便不该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他体恤下士,善待百姓,在西北的声望很好。”谢庭川越说,声音越落寞,“他曾是我发誓要追随的人。”   “可是回到京城之后,他就变了。”谢庭川语气陡然变化,他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他变得冷漠、猜疑、自私、残酷。我曾无数次想要暗中劝告,却始终没法得手,直到他登基……”   “登基的第二天晚上,他将我召到紫宸殿,对我做了……贺徊也做过的事情。”   只是他得逞了,贺徊没得逞。   “那晚之后,我想要自刎于宫中,却被他以我姐姐云太妃的性命威胁,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谢庭川手指动了动,说完这些话后,便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倚在墙边,眼神戚戚:“不喜欢他了,喜欢他很苦。”   他闭上的眼睛淌下了一滴泪:“我就当作宸王殿下早就死在了西北。”   贺昭听完对方的所有话之后,久久不能回神。   他颤抖着手,想要拂去对方脸上的那滴泪,却被人不着痕迹地躲开。   谢庭川的神情冷漠,一如多年前二人初见那般。他似乎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是那个折磨自己三年的贺昭,不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宸王。   贺昭喉咙发紧,溢出低沉的哽咽:“殿下可以,陛下不行?”   谢庭川恍惚了,他的脑海中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慢慢地重合,又慢慢地分开。   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谢庭川的声音也有些悲凉,他点头,重复了一遍:“殿下可以,陛下不行。”   --------------------   谢庭川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会变成这样,他每次喝醉都是处于一种断片的状态。 第46章 有人到访   谢庭川昨天晚上醉得不省人事,今天早起的时候头痛欲裂。   床上只有他一人,贺昭不在他身侧。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心慌,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闭眼养神了一会儿。   谢庭川记得贺昭也喝了不少,怕是也醉得厉害,说不定被小顺子扶到别的房中去了。   他这么想着,倏然间听到了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下一刻,房门被推开。   清晨,院中的天色灰蒙蒙的,翠竹竹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昨夜醉酒的那个亭中还有几分酒气未散。   来人似乎是踏着雾水而来,带着一股氤氲的寒意。   “醒了?”贺昭的手中拿了个托盘,几个精致的白瓷小碗中冒着热气。   谢庭川有些愣神:“这是?”   “苏式点心,还有鱼片粥和烧卖。”贺昭将托盘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小顺子昨天晚上去打听过了一圈才问到的,这是整个梦天城最有口碑的晨点铺子买的。”   谢庭川正了一下身子,拢了拢有些凌乱的衣襟:“我……早膳随意用些便罢了,昨夜我们刚安顿好,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大家都疲乏得很,也让小顺子多歇息一会儿吧。”   在这种整个城里最出名的铺子里买东西,都是要起早排队的。哪怕梦天城只是个小城,也不例外。   贺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我亲自去买的,没惊动旁人。”   听到这话,谢庭川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他欲言又止地看向贺昭,神情有些古怪。   “昨晚……大哥也喝了不少。”他说道,“今日还早起,怕是要头痛了。”   贺昭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复道:“无妨,我酒量比你好些。”   谢庭川听完,脸上又是一阵赧色:“在军中这么多年也没练出来酒量,大哥见笑。”   贺昭觉得对方这一副一本正经喊着“大哥”的模样还挺有意思的,他坐在了对方身侧,缓慢地凑近了些许。   谢庭川下意识地躲闪:“早起还未净面,大哥莫要再靠近……”   贺昭摸了摸他的侧脸,然后伸手将人揽在怀中:“别躲,谢庭川,让我抱会儿。”   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淡淡兰花清香,有些眷恋似的将头埋在对方的肩窝中。   他想起来昨夜谢庭川红肿的双眼和悄然落下的那滴泪。   贺昭的心口一痛,他将人用力地揉进了怀中,手上的力道慢慢地加深变重。   谢庭川被他箍得有些难受,却一点都挣脱不得。   “大哥……”   “嗯。”贺昭揽着他的腰,轻轻地回应,“我弄痛你了吗?”   谢庭川的神色都滞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样的语气,那样的话,都不像是贺昭能说得出口的。   “没,没有。”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我要去洗漱净面。”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贺昭从衣桁上取下了他的外衫,递给他,“早上寒气重,披上再走。”   谢庭川有些犹豫地接了过来:“多谢……大哥。”   院中有水房,有小厮在里面伺候着,他的速度很快,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坐我身边。”贺昭将人拉到了自己身侧,“看看合不合口味。”   谢庭川坐了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碟子:“似乎和宫中御膳房做的苏式点心别无二致。”   “御膳房做苏州点心的厨子都是从江南过来的,外观上看着别无二致,但用料不同,兴许味道会有些许差别。”贺昭拈起了一块云片糕,“你尝尝。”   谢庭川想要伸手接过,却被人躲开。   “就这么吃。”贺昭要亲自喂他。   谢庭川顿了一下,才慢慢张口,咬了一下。   他咀嚼的动作很斯文,光是进食的模样都是赏心悦目的。   “怎么样?”贺昭问。   谢庭川抿了抿唇:“有点干。”   “这有马蹄露。”贺昭推了推身前的碗。   谢庭川颔首,用调羹搅拌了一下,舀了一勺,轻轻吹着热气。   他没有接下来的动作,而是看向贺昭:“大哥不吃吗?”   “方才等着买点心的时候,已经用过一些了。”贺昭的脸上些许疲惫之色,眼角下的乌青十分明显。   谢庭川又问:“昨夜没休息好吗?”   听到这句话,贺昭身体微微晃动,手心磨搓着,冒出了细密的汗。   昨天晚上他哪里是没休息好,他是彻夜未眠。   谢庭川醉酒之后有些闹腾,他等着人睡着了之后才敢走出房门,静下心来想一整晚发生的事情。   孤月高悬,寒风瑟瑟,深夜难眠。   他仔细回想着自己和谢庭川曾经的点点滴滴,将往事一件件串联在一起之后,他才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谢庭川的恨。   他想,如果他是谢庭川,他也会恨。   这种恨意比单纯的厌恶还要来得深刻一些。   倘若谢庭川从来没有爱过自己,那他就能够更纯粹地恨自己,可偏偏他对自己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从爱恋到憎恶——没有人知道谢庭川在那段日子里经历过多少痛苦。   他是谢庭川唯一动过心的人。   可他强迫他,欺辱他,占有他,还威胁他。   贺昭顺利登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在夺权的第二天,就拉谢庭川下地狱。   谢庭川曾经酒后告诉他,第一次都是血,很痛。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偷偷喜欢那么多年的人对自己这种事情却无能为力,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贺昭越想越心惊,他难以感同身受。   谢庭川见他久久没有反应,以为他身子不舒服,有些紧张问道:“大哥若是感到不适的话,便躺下来歇息会儿吧。”   贺昭却摇了摇头,他定睛看着谢庭川,倏然道:“谢庭川,你……”   他有很多想要问的。   ——你是不是怪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揣着这样的心意,怎么这么多年来从来不说?   ——在西北的那些日子你并没有忘记,你只是不想提起吧?   贺昭喉中一紧,他将心中的所有疑问全都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昨晚睡得好吗?”   现在这样的情形,他根本没法和谢庭川摊牌。   难道要让谢庭川知道自己灌醉了他,然后从他嘴里撬出实情吗?   两人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   贺昭用指腹揉了揉他的侧脸:“江南湿气重,可有水土不服?”   谢庭川呼吸轻了几分:“还好,昨夜喝醉了。”   就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一道敲门声:“二位爷,前堂有个人想要见你们。”   屋里的二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转身望向门边。   贺昭开口问道:“是个什么人?”   那小厮思忖片刻,描述道:“个子不高,长得干巴巴的,眉眼有点凶,是个……小叫花子。”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   谢庭川道:“是昨天在巷子里撞到的那个孩子。”   贺昭的语气听不出来咸淡:“他怎么来了?”   谢庭川蹙了眉心,回想昨日发生的事儿:“这孩子昨日似乎说要将看病剩下来的钱还给我。”   贺昭闻言,眉峰微扬:“倒是有趣。”   “我去见他吧。”谢庭川道,“若我不去见他,他怕是不会走了。”   贺昭不想他用膳用到一半便离开,但是见对方坚持要走的模样,便也只好道:“我跟你同去。”   谢庭川没有拒绝。   “我还有件事情要同你说。”贺昭抬眸看向他,“等晚上吧。”   谢庭川心中咯噔一下,不知对方这副口吻这副做派是要说什么。想起这人早上的异常之处,他的掌心开始渗汗。   他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哑声道:“好。”   ——   那“小叫花子”正直挺挺地站在正堂前,身边的小厮有伺候端茶让他入座的,他统统不理会。   看着是个野性难驯的小子。   谢庭川走进正堂,清声问道:“你找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   那小子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又扫视了一眼他身后的贺昭。   贺昭压低了眉眼,眯着眼和他对视。   他可是皇帝,还不至于叫一个毛头小子比了去。   那小乞丐气息抖了一下,随后别开头:“我来还你钱。”   谢庭川看着他手上的那几块碎银:“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昨天我跟了你们的马车,”那小乞丐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没偷偷进去。”   谢庭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能跟着马车走小半个时辰?”   还没有跟丢。   这小子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灵活。   “你们马车的速度很慢,就算是骑马我都不能跟丢。”那小子说话的时候会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高傲,“钱在这,我走了。”   他将那些碎银放了下来,搁在了身边的矮桌上。   谢庭川却在此时叫住了他:“等等……”   那小子停了下来。   “你昨天晚上去看病了吗?”谢庭川指着他腿上的伤,“这儿的医师,会用这种破麻布给百姓包扎吗?”   小乞丐下意识地缩回了腿,似乎有些羞恼:“这不是医师包扎的。”   随即又立即解释道:“但我没有私吞你的钱,我是去问过了,买药包扎一共需要多少钱,那人给我报了个价,我只扣留了这些钱,剩下的都在哪儿了。”   谢庭川明了:“你扣下那些银子做什么?”   小乞丐不说话了。   他身上破破烂烂的,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银子那么珍贵的东西,他怎么舍得拿来瞧病?   谢庭川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你的身手不错,你想参军吗?”他问。   --------------------   现在不是追妻,追妻至少还要两三万字。   休息时间不固定,一周4-5更,一更三千字,请假会提前说,大家可关注评论区置顶。   作者现生很忙,留给码字的时间不多,而且古耽写起来速度会比较慢,望大家见谅! 第47章 无话可说   那小乞丐怔了一会儿,似乎是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   谢庭川也知道自己这么问有些突兀,便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我是军中的人。现在西北和南疆都在招人,那边要招年满十六岁的男子。你年岁是小了一些,可以先跟在我身边历练几年。”   一听到这话,那小乞丐还没做什么反应,贺昭却先出了声:“跟你在身边?”   谢庭川知道越过贺昭做决定有些不合适,毕竟二人之后还要去海陵。他抿了抿唇,道:“先差人将他送去京城吧。”   贺昭的眉头皱得很深:“你以后要让这小子一直跟着你?”   谢庭川还没回答,一直没开口的小乞丐插嘴道:“我十四岁了。”   二人一齐望向对面的小乞丐。   这孩子身形瘦弱,说十一二岁都有些勉强,没想到竟然已经十四岁了。   谢庭川朝他招手:“那你愿意跟在我身边,长大之后再参军吗?”   小乞丐有些不太情愿地走了过来,只问了一句:“跟在你身边有饭吃吗?”   谢庭川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当然。”   “我跟在你身边做什么?”小乞丐抬眸看他,“我不会伺候人。”   他要是想做小厮的话,早就被梦天城的大户人家给收了。   但是他不想,也不会。   谢庭川扫了他一眼:“跟在我身边,当然是和其他人一起训练。我手底有一支兵,日后要被派遣到西北驻守边疆,这日子……比伺候人还要苦,你可愿意?”   小乞丐沉默了一会儿,旋即点头道:“我愿意。”   谢庭川微微一笑:“那等会儿我让人带着你去洗干净换身衣服,你先跟着侍卫回京城。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小乞丐摇头:“我没有名字。”   谢庭川看着对方身上的一身脏污,又想起来了对方那股淤泥里打滚的劲儿,思忖了一会儿道:“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如此,你便叫秽生吧。”   小乞丐听不懂,但是大概能理解这是个好名字。   这是他短暂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那么好的人。   他看着谢庭川的脸,似乎是想把谢庭川的脸深深印在脑海中。   贺昭见状,心中有些不舒服,他咳了咳声:“我没说要赶他走。”   谢庭川愣了下,道:“日后还要北上往海陵走,他跟着可能会有些麻烦。”   “你不是夸他身手敏捷吗,有危险来了他不能跑?”贺昭没发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谢庭川感受不到对方话中的醋意,只是有些不理解对方的意思:“那……留下来?”   贺昭心里更加不痛快了:“这种路上遇到的孩子都要留在身边,你日后还要捡几个?”   谢庭川以为对方动怒了,便下意识道歉:“是我的错,我等会儿还是差人把他送回去吧。”   他看贺昭也不是诚心想要留人的样子。   “谢庭川,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贺昭看着这个目光锐利的孩子,摆了摆手,示意手底下的小厮将人带下去。   那小乞丐对其他人都不太信任的模样,见哪个小厮靠近自己,后退了半步,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谢庭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让他带你去沐浴。”   那孩子这才将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他往边上躲了躲,语气生硬:“你的手是干净的,我身上脏。”   谢庭川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孩子,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对方乖乖地跟着小厮走了。   等着正堂的人都走了之后,谢庭川才又看向贺昭:“我只是收留个孩子,不会耽误事。”   这一会儿的功夫,贺昭已经回味儿过来了——他方才的语气太重了。   从前的习惯没改过来,他对谢庭川说话,总是忍不住加重语气。   “我没说你耽误事,我只是……”贺昭的声音轻了下去,“你方才对那个孩子太温柔了些。”   谢庭川的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提醒道:“他只是个孩子。”   “我又没说你和那个孩子怎么样,我是想说……”贺昭像是憋着一口气,憋得脸色难看了许多,“你在他面前这么多话,在我面前却没有话说。”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又开始沉默了。   其实八年前的时候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话少,那个时候他甚至会故意找贺昭搭话,都是一些没有用的废话。   二人刚被困在一起的时候,贺昭对他也是爱答不理的,到后来才开始有问必答。   如今倒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贺昭见这人又没什么反应,哑声道:“你现在真的很讨厌我吗?”他伸出手,想要将对方箍在怀中的模样。   谢庭川后退了半步:“大哥,现在是白天。”   贺昭垂眸,目光所及之处,是对方绷紧的拳头,和后退的脚步。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贺昭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呼出了一口气,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知道现在是白天。”   谢庭川发觉到对方后退的动作,心中那股怪异感更甚。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嘱咐贺昭回房好好休息一会儿,便去寻他刚捡来的“秽生”了。   临近夏日,本该是燥热的天,贺昭的心中却不断涌出寒意。   纵使走到了那个位子,也总有抓不住的东西。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日后的路该怎么走,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   这是比打仗时的排兵布阵还要难解的事情。   —   浴房中蒸腾着水汽,雾气缭绕,遮挡了人的视线。   谢庭川悄然走了进来。   秽生不习惯用浴桶,呛了好几口水,多亏旁边有小厮伺候着,才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等到沐浴之后再吃点东西上路,到地方之后他们会把你送进谢府,这是我的腰牌,你拿着这个腰牌,府中的人自然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这些年来谢庭川在外边捡到过不少人,秽生不是第一个,但是是年岁最小的一个。   他很少遇到有在外流浪的孩子,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他遇见之后最多塞些银两,也做不出让鼓动人参军的事情。   家贫已是难事,若再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那就是真的可悲了。   秽生目光如炬,看着他手里的腰牌,点头道:“你放在桌上,我等会儿会拿走的。”   “好。”谢庭川将那枚腰牌搁在了桌上,又看向他的脸,“在此之前我还是想让你考虑好……上战场不是儿戏,也许会因此丢了性命。”   秽生抿了抿干裂的唇,先是问道:“我上战场,能帮到你什么吗?”   谢庭川实话实说道:“你的速度很快,身形也很灵活,可以做传信兵。”   战场上的情报一字千金,传信兵的职责很重要,不是谁都能担任的。   秽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大概是自己的能力吸引到了对方,便问道:“你是因为我的速度快才帮我的吗?”   “不是。”谢庭川道,“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我也会帮你。但我最多给你一些银两,不会让你参军。”   秽生明白了:“我不要银两。”   谢庭川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不要银两。”   不然也不会这么倔强地找上门来,亲自还钱。   “你看中我,我当然会帮你的。”秽生道,“付出性命也不要紧。”   他的性命不重要也不值钱。   如果能用这条命帮助谢庭川,他想,他是愿意的。   纵然他们只见了两面。   谢庭川道:“还没到这个地步,先别想得那么悲壮。等你到谢府之后,先跟着他们训练,有什么想法直接跟那儿的大人说,他会帮助你的。我还要在外游历一段时间,约莫还要八九日才能回到京城。”   秽生点点头,在水下用手指头掰扯着,掰出了八根手指头。   “我先走了。”谢庭川转身,准备离开,“我还有事。”   “等等,”秽生唤住了他,“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谢庭川回眸道:“谢庭川。”   “谢庭川……”秽生喃喃了一遍,“我记住了。”   —   谢庭川走后回到了卧房。   桌上摆放的糕点应该已经凉了,但是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些糕点还在往外冒热气。   有人将这些东西重新热过了。   贺昭静静地躺在榻上,听到动静之后,翻了个身,抬头看向他:“回来了?”   谢庭川点头,没有看向糕点,而是走近了对方,慢慢地爬到了榻上。   贺昭见他的动作,按住了他的手:“怎么不去继续用膳?”   谢庭川看着对方的手,道:“大哥睡了我再去吧。”   这几日以来,贺昭睡觉的时候一直都离不开谢庭川,还开过一句似笑非笑的玩笑:“离了你我睡不着。”   于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贺昭想要休息,谢庭川便自觉地爬到他的身边。   贺昭被这句话给堵住了,他眸光流转,过了一会儿才道:“桌上的点心我叫人热过,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庭川道:“我可以吃凉的。”   “我不想让你吃凉的。”贺昭看着他的眼睛,不容拒绝的语气中还掺杂着几分怜悯和怜惜,“我等你,回来一起睡,晚上去看烟花。梦天城的爆竹和烟花做得不错,我让小顺子买一场放给你看。”   --------------------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出自《屈原列传》 第48章 中宫皇后   江南这一片请来了几个能工巧匠,是专门做烟花爆竹的师傅。   这一带有不少富商,能担得起放烟花的费用。寻常百姓人家也不过是借着他们的光,偶尔能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看一场烟花盛宴。   今夜,贺昭是那个请了全城看烟火的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枫桥边上的画舫上,贺昭正卧在榻上喝酒。   夜里河水波光粼粼,案边灯笼高挂,耳畔是一阵悠扬的琵琶声,夹杂着路边过往年轻情人的窃窃私语,晕开一抹柔情蜜意。   江南夜晚也是好风景。   谢庭川坐在贺昭身边,细心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贺昭喝酒的时候,用余光瞥向他,见对方对外边不断炸开的烟花声充耳不闻,连头都懒得抬,心中不免搓气,他咳声道:“坐到我身边来。”   谢庭川身形一滞。   他对船上这种地方多有抵触。   那日的凌辱,便是伴着涛涛水声,隔着一面薄纱帏帘……其实他叫的声音不是很大,更多是将从前生生忍住的痛哼声发出来,可即便如此,谢庭川还是觉得愧当自刎。   直到现在,他听到外边河水流淌的声音,还是会下意识地浑身紧绷,生出一阵胆寒之意。   贺昭看出来他脸色不对劲,便问道:“你身子不舒服吗?”   谢庭川脸色确实有些发白,但是在船灯的映照下不是十分明显,他摇摇头,声音轻下去了几分:“没有。”   贺昭将他的剑从他的怀里抽出去了,然后主动伸出手来:“从我这个位置上往窗外看,能看到最近的烟花。”   烟花是从桥上放的,他们坐在船上,离燃放的地方很近。   贺昭以为他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是他不懂,观赏其实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要离远了看才美。   他好像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谢庭川对烟火不感兴趣,但这东西确实是难得一见,他犹豫了一会儿,搭上了贺昭的手,坐在了他的身边。   贺昭身上的琥珀香气有养神的功效,掺杂着龙涎香的气味儿,谢庭川原先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   “还记不记得今早我说,要跟你说一件事情?”贺昭问。   谢庭川心中惴惴:“是。”   贺昭从他的背后揽着他,环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眸中映出了窗外的火树银花。   “我此生不会再立后,回去之后我会拟一封密诏,从皇室宗亲中选出一位合适的贺家子孙,立为太子。”   谢庭川眼神一震:“陛下……”   “我不打算和别人生孩子。”贺昭的语气是有几分诚意的,“我只要你。”   这话乍一听像是什么山盟海誓的情话,但是对于此时的谢庭川来说,无异于一种变相的诅咒。   待在贺昭身边的日子并不快活,他现在只想逃离对方的魔爪,过正常人应该过的日子。   就在谢庭川心绪混乱的时候,他又听见对方的声音。   “谢庭川,”贺昭的语气轻了下来,带着几分缱绻温情,“你可愿意陪在我身边一辈子?”   一辈子……   听到这话的谢庭川,浑身再一次绷紧,手心都开始发冷。   贺昭说出这样的话,还问他愿意吗,他当然是——不愿意。   可是他能拒绝吗,对方说的话,他有反对的权力吗?   贺昭感受到对方的异样,便握住了他的手,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我的关系,除了宫中几个伺候近身的人,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谢庭川还是在浑身发抖。   他真的要被贺昭锁在身边一辈子吗……   贺昭不是看不出来的对方脸上的不情愿,他耐心地等着对方的回答,也耐心地哄着自己——谢庭川只是受了太多伤,不愿意相信自己了而已。   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修复这段破裂的关系。   “你的所有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除了没有皇后的凤印以外,我可以允诺你一切皇后可以得到的东西。”贺昭眸光垂落,看着怀中人的半侧脖颈,“可好吗?临舟。”   他甚少用这种语气和谢庭川说话。   谢庭川像是失神了一般:“我不想当皇后。”   听到这句话,贺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似的,他呼吸有些乱了,但还是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做我的皇后不好吗?”   谢庭川的声音颤抖着:“我是西北三军统帅,云麾将军。”   贺昭安抚着:“我没说要剥你的军权。”   “我想回西北……”谢庭川突然抬高了音量,有些嘶哑地抗议着,“我要回西北……”   他挣扎着,用了些力气,竟然将贺昭的手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出来。   贺昭只好放开了他,他看着失态的谢庭川,心中不免一阵荒凉。   其实他也想……回西北。   谢庭川有些激动,贺昭不打算用力禁锢住对方,只是抱着他许久。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二人才都平复下来。   彼时,外边的烟花已经放完了。   多么可笑……他特地请人为谢庭川放的烟火,这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在烟花绽开最盛的那一段时间,二人竟然在争吵。   其实也不能说是争吵,因为自始至终情绪激动的都只有谢庭川。   贺昭没跟他吵,他想要多一点耐心,多一点温柔,能让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想和对方过一辈子。   “只要你答应我,我也可以答应你的任何要求,只要你能提。”贺昭不知道怎么哄对方,只能声音再轻一些,语气再温柔一些。   温柔太过,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大概谁也没法想到,权倾天下的帝王会跟“可怜”这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谢庭川的发丝有些凌乱,是被河风吹散了,一双凤眸眼尾猩红,像是被人用力揉过一样。   他冷着脸看贺昭,哑声问:“我想让陛下从今往后别再碰我,可以吗?”   这下轮到贺昭全身僵住了。   谢庭川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渐渐发凉,他何尝不明白自己提的这个要求根本不可能实现。   他又问:“陛下想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原因是什么……让我当一辈子禁脔吗?”   贺昭欲言又止。   “陛下要报复,三年,五年,十年,还不够吗?非得要一辈子吗 ?”谢庭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悲凉,“别说一辈子,就说再过二十年,我也该年老色衰了,那时候陛下还不肯放过我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贺昭压下眼眉,眸光灰暗,“谢庭川,你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吗?贺徊有多少党羽,为什么我偏偏只留下了你的性命?”   谢庭川听到对方说这话,心中一痛。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眼眸微微放大,不可置信的同时,还有几分迷茫和酸楚。   贺昭不止一次说这种话了,但是这次的语气有些不同。   谢庭川能感受到,但是他没法理解,也无法去想象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其实我对你……”贺昭话说到一半,便被人打断。   谢庭川蹙着眉,别过头去:“陛下,你醉了。”   贺昭的眼眶也红了,他下意识地紧着眉头,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平和,“连这句话都不敢听完吗?”   谢庭川握着拳头,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猎猎风声打乱了他的呼吸,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偏执的情绪中,只是再重复了一遍:“陛下,你醉了。”   贺昭忽地垂下头来:“我没醉,是你不信。”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谢庭川的身子慢慢蜷缩在一起,“都不重要。”   见他这副模样,贺昭忽然有些后悔,这么早跟他提这种事情做什么。   现在谢庭川恨自己。   他就算将对方捧上天了又如何。   他贺昭的皇后之位,对谢庭川来说,难道是什么珍贵的香饽饽吗?   他这个人,连同他这个人迟来的所有情意,在此时的谢庭川眼里都糟糕透了。   谢庭川现在还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无非就是有谢云染和谢家那几口老小的性命在那吊着。   若是那些人安全了,谢庭川会毫不犹豫地自刎于宫中。   从前贺昭没说过要折磨他多久,谢庭川心中好歹还有个盼头——可是现在贺昭说要一辈子。   一辈子当这个男人的禁脔,一个没有尊严的工具。   谢庭川没有发疯就不错了。   “好罢,今日是我醉了。”此时的贺昭,竟也接受得了别人的指鹿为马了,“我醉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谢庭川眼神警惕,还是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连碰都不让人碰。   “你不想让我碰你,我这段时间就不碰你。”贺昭说话很委婉,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他是个重yu的人,能放着谢庭川在身边不碰他,是他最大的忍耐。这种忍耐力坚持不了多久,他只能说,尽量。   谢庭川注视着他,心中忽然涌现出些许不安。   从今天早上开始,贺昭的表现就有些不同寻常。   这样的反常肯定有什么契机……   谢庭川仔细回忆了一遍,只能想起二人昨晚一起醉酒——难道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另外:不要觉得贺昭先知道对方的情意接下来就会走温情线了啊啊!他只是知道了两个人都有爱意,但是他还没学会怎么去爱,一夜之间突然什么都转变了是不可能的。   他们之间的矛盾很深,不是互通情意就能立刻握手言和恩恩爱爱的(甚至现在还没互通呢)   这是狗血小说,作者xp比较猥琐,只会写你虐我我虐你的狗血,他们还要继续纠缠下去的!!! 第49章 一闪而过   谢庭川越想越心惊,脸上一直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一直到回到马车上,脸色都没有好转半分。   贺昭只以为对方是被自己方才那番话吓到了,也没有多想,只是心中更加苦涩。   他倏然间明白过来了——他越想将谢庭川紧紧地握在手中,就越容易将人越推越远。   他一路都在苦思,眉头紧皱,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个两全之法。   怎么才能让谢庭川留在自己身边,还不把二人的关系闹僵呢……   就在此时,踢踏作响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坐稳,竟然撞到了一起去。   车帘外传来了伪装成马车的侍卫声音,他的语气有些惶恐:“惊着二位爷了,前面的人堵住路了。”   贺昭下意识地揽着谢庭川,宽阔的胸膛传来了一阵还未平复下来的心跳声,发出的声音沉稳而又威严:“绕路。”   “爷,咱们的马车太大,绕小路过不去。”那侍卫讪讪道,“梦天城的道窄,不比……咱们那儿。”   贺昭闻言,眼神中划过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焦躁:“前面那些人在干什么?”   小顺子的声音在此时传来:“爷,奴才去前边打听打听。”   贺昭揉了揉眉心,淡淡一声:“嗯。”   谢庭川自始至终都卧在他的怀中,不挣扎不反抗,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白日里你还和那个小孩有说有笑,晚上到了我这儿,你除了苦着一张脸以外,就是冷着一张脸。”贺昭垂眸看他,目光落在了他胸前交叠的双手上,“你就那么讨厌和我待在一起吗?”   若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阴阳怪气地挤兑一句,而不是撂下这么一句类似于控诉的话。   谢庭川听出了这其中的细微差别,无神的眼睛倏地闪了一下,有些哑声道:“陛下是君,臣是臣子,臣怎敢……”   “你别说了。”贺昭忽然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谢庭川,如果你只有这些话想说,便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本来是想让对方先知道自己的心意——这算得上是一种试探。   但是他没想到谢庭川的反应这么大,现在竟是连自称都又变回去了。   而且翻来倒去的,又是那一套君君臣臣的套话。   他分不清谢庭川这是在赌气,还是在用这种细枝末节来膈应自己,对自己做无声的反抗。   就在二人又快要僵住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了小顺子的通报声:“二位爷,前面在放花灯呢……”   一听到这几个字,车内的二人皆是面色一变。   在不久之前,他们也放过花灯。   贺昭心中空虚了片刻,脑海陷入飘渺的细碎记忆中——就算不能互诉情衷,哪怕能够回到过去那几天,只要是不吵架不生气的日子里,似乎也不错。   其实他要求的也没那么多。   谢庭川只是唇色白了一瞬,便恢复如常了:“陛下,我们下车走路吧。马车先停在这附近,找个客栈给点银两让人看着,明早再让人来取便是了。”   贺昭思忖了片刻,点点头:“好。”   二人一同下马车了。   耳畔立刻挤进了三两句少女的嬉笑打闹声,似乎是在和另外几个少年郎调笑逗趣。   城中刚放完烟火,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出来,往河边放花灯。   和那年在西北的他们一样,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可他们身上没有那么多束缚,身上没有重担,没有未卜的前途,他们不用担心明早会不会死于手足兄弟的刀下。   ——他们想做什么,当下便做了。   贺昭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艳羡。   他好像总在不应该的时候,追求不应该的东西。   谢庭川见他望着河面出神,便提醒道:“起风了,大哥……该回去了。”   既是出了马车,就算他再不情愿,也只好这么唤对方了。   贺昭赫然回神,见谢庭川离自己约莫有一臂之距,便伸出手将人拉到了怀中。   他身上披着披风,将东边吹来的冷风尽数挡去。   “回去吧。”   ……   秽生已经被送回京城了。   二人没有在梦天城待很久。   他们在这不过是赏赏景,尝一尝本地菜和本地的点心——吃的喝的对于他俩来说并不稀奇,皇宫中不缺这些东西。   景色赏久了便也失了趣。   谢庭川这几日都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贺昭心中有些郁闷,却也没怎么发作。   他这几天,脾气好得有些古怪了。   谢庭川越来越不安,可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心中有一个让人感到惊恐的猜测,但是还没有时间和机会去证实……   三天后,一行人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北上海陵城。   还没到海陵城中,一行人就闻到阵阵了扑鼻而来的咸风。   在这里,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都枯死了,周遭有一些矮屋,房檐都塌了,像是许久没人住过的模样。   荒凉。   这是唯一能够形容海陵城的词。   越往里走,贺昭和谢庭川的脸色就越差。   马车行进得很慢,他们的心越来越沉重。   谢庭川先忍不住,下了马车,骑着马勘测周围的情况,贺昭紧随其后,和他并排前行。   “这块的土地颜色没有前面那么深,”谢庭川又下了马,手中捻了一些泥土,“前面的土地已经被海水泡烂了。”   贺昭坐在马上,一眼望过去,确实观测到了一道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我拨了三次修建堤坝的银子,可这堤坝迟迟没有修建好。”贺昭压低了声音,“朝中许久不见血了,不知这些吃公粮的人是胆子肥了,还是身子懒了。”   碰上这种事,谢庭川脸上难得呈现一股带着杀伐的厉气:“怕是……都有。”   庄稼地里荒凉了,但是他们一行人还是看到了一户人家。   他们家后院有一块菜园子,还能种点蔫巴的小菜。   这是老两口子,全都上了年纪。老阿婆躺在草垛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麻布衾被,老阿公在外面,佝偻着腰,掐了一把小菜,正在生火。   他们以为遇到了过往求宿的客商,脸上有些为难。   谢庭川看出了对方在想些什么,便主动开口道:“老人家,我们只是路过,等会儿便走了,我想问问……这周边的人家都走了,你们怎么还在这?”   那老阿公浑浊的双眼转了一圈,语气有些苦涩:“老太婆瘫了,我们走不了。”   谢庭川心中一颤:“二位老人家没有孩子吗?”   对方听到“孩子”,脸上忽然焕发了些许光彩,却转瞬即灭:“三个男孩,都充军去了。这些年都没消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嘞。”   谢庭川感到有些窒息,他能想到最坏的结局便是那些孩子抛弃自己的老父老母,但是他没想到他们被召走充军了。   无论是西域,还是南北疆,都已经停战许久了。   这么久都没有传信回来,怕是早就死在了沙场了。   谢庭川心中升起了一种相惜的悲凉,他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神色木讷的老阿婆,喉间那股苦味,怎么也咽不下去。   这两位老人,像是两根腐朽的枯藤,紧紧缠着彼此,一起等待着无可奈何的明天。   没法好好生,也没法好好地死。   谢庭川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却也被此情此景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候,贺昭忽然将人从矮屋中拽了出来,使了个眼色给小顺子。   谢庭川望着远处枯败的庄稼地,闻着那阵咸风,脸色有点难看。   许久他才道:“也许,他们死在了我的军中。”   贺昭愣了一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别瞎猜。江南的征兵,大抵会被送到南疆。”   这句话并没能很好地安慰谢庭川。   在哪儿死的,怎么死的,重要吗?结局不都是……回不来了。   “军中有……阵亡抚恤。”谢庭川讷讷道,“怎么会让这二位老人家流落到这个地步。”   “他们的孩子许久没送回来消息,也许军中已经找不到他们家住何方了。”贺昭道,“而且这边的人都迁走了,更难找。”   谢庭川的唇翕动着,用十分费力的语气:“陛下……”他抓着贺昭的手,用有些无望的眼神看着对方。   贺昭的心沉下去了几分,他摸了摸对方的头:“我会严查海陵的事情,你且放心。”   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拐了个弯北上海陵的。   “军中要再查一遍所有人的籍贯住所,”谢庭川加道,“确保每一个人的消息都能及时传回去。”   说罢,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要求有些高了,这般兴师动众,肯定是要耗费不少银两的。   “一般的消息就罢了,像阵亡在边关这样的大事,怎么也要传回家中的。”谢庭川抿了抿唇,改口道,“银两的事,陛下若是为难……”   “不为难,你说得对。现在是太平盛世,这种事情要趁早做。”贺昭轻轻安抚,“你不说我也会做的。”   贺昭的眼眸深邃,语气温柔的时候,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可靠和体贴。   谢庭川抬头,望进了对方的眼眸。   他有些恍惚,脑海中有些熟悉画面一闪而过。   可真的只是……一闪而过,在那之后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第50章 想要陛下   二人让侍卫用马车将这二位老人家送到了城里,又从城里找到了东线的驻兵营。   他们在海陵人生地不熟,但是好歹还有军中的人可用。   谢庭川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将军腰牌,然后直接叫来了东线的都尉来接见自己。   贺昭没有出面,他直接去找了海陵知府,询问海陵一带防汛堤坝一事。   晚上回来之后,二人的脸上都有些许疲惫之色。   但是谢庭川的眸子是清亮的,语气也比前几日轻快了不少。   “海陵都尉已经帮忙安排好了那二位老人的事情。”他道,“我临走前留下了不少银两,够他们安度晚年了。”   贺昭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坐在案桌边上,喝了半杯浓茶。   谢庭川看出他脸色不对劲,便主动问道:“陛下今日一行可还顺妥?”   “不顺。”贺昭眉眼中浮现出一抹躁郁之气,“知府不在家中,叫来了个无名小卒接待我。”   其实倒也称不上是无名小卒,而是这位知府手下的通判。但是贺昭是皇帝,在他眼中,就算是海陵知府亲自接见都差了点意思,更别说他手底下的人了。   谢庭川神色微变:“陛下没有亮明身份?”   “没有,他们只知道我是京城来的。”贺昭道,“临走之前我送来了一封密诏,说是要派人再来监管堤坝修建一事。他们估计把我当成了……朝中派来监察的官员。”   任谁都没有想到京城中的皇帝会亲自来到这个小地方,监察堤坝修建一事。   谢庭川有些愕然:“那这儿的知府去往何处了?”   “会稽有个清州宴,听说这位知府大人前两日去赴宴,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贺昭冷嗤了一声,“这个知府名叫贾同冕,平日就喜欢四处野游,心思不放在公事上。”   谢庭川微阖眼眸,语气也有些审判的意味:“在其位谋其事,他这是能不称职。”   “若真是昏庸也就罢了,我担心的是……海陵上下的地方官私吞了朝廷的拨款。”贺昭掐着自己的眉心,颇为无奈,“不过今日在知府处并未查得异常,或者……我应该亲自去一趟贾府。”   谢庭川有些不赞同,他垂下了头:“陛下还未亮明身份,若是被人发现,会有危险。”   贺昭听到这话,慢慢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我若是被人抓住,你会来救我吗?”   谢庭川面色一滞,过了许久,才道了一声:“当然。”   他是天子,自己是臣子。   天子遭难,臣子哪有置之不顾的道理。   贺昭似乎能从他的眸中读出这些意思来,他微微勾唇,脸上有些嘲弄之意:“我若不小心在贾府丢了命,你岂不是得偿所愿了?”   谢庭川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不知怎么回复。   得偿所愿,他“愿”的是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贺昭倒是比自己还清楚了。   “过来。”贺昭拍了拍身边的软垫,“陪我喝点花茶吧。”   谢庭川看着他手中的青纹酒壶,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思绪再一次被打乱。   “怎么,怕我下药?”贺昭眯着眼睛看他,他晃了晃手中的浓茶,解释道,“我喝惯了信居的雪芽,你又不爱喝这茶叶。听说这种花茶能解乏,我才让店小二送上来了一壶。”   谢庭川将信将疑地坐在了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花茶,闻着果真只有清丽的花香味儿。   他脸色犹豫,但是僵坐了半晌之后,还是捏起茶杯,仰头饮了半杯。   贺昭幽幽地看着他,执着茶杯,仰头饮尽了剩余的茶水。   “本来是想叫小二送酒过来,但是我突然想起——你酒量很差。”他拉过了谢庭川的手腕,对方像是承不住力,一下子倒在了贺昭的怀中。   “陛下……”谢庭川嗓子干哑,“我有点困了。”   贺昭嗅着他的衣襟,闻到了那股浓郁的兰花香味儿。   “店小二说,这里的花茶有养神安眠的功效,困是正常的。”贺昭的语气十分冷静,揽着他的腰,细细地吻着他的唇。   谢庭川思绪混乱,感觉自己下一刻便要晕过去了:“陛下,这花茶中是不是……”   “有药。”贺昭坦然承认,“安神的药,你且休息吧。”   谢庭川的意识有些模糊了,脸上慢慢涌现一抹酡红。   他看着不像是困了,倒像是……醉了。   贺昭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放在了一边的床上。   “陛下……”谢庭川喃喃道。   贺昭揉了揉他的脸:“我在。”   “陛下……要做什么?”   其实贺昭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白日里买了三颗“春酲”,这是一种服下之后能让人生出醉意的药。   江南多失意的游子,整日不是怨声载道便是愤世嫉俗,他们经常饮酒赋诗,半梦半醒,但是过多饮酒容易伤身,于是便服用“春酲”借以麻痹自己。   贺昭从前就听说过这种药,本以为是讹传,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功效。   他没有什么要问的东西了。   但他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看着谢庭川——哪怕只有一晚。   “这几日你总是躲着我。”贺昭低声道,“我本也不想用这样的法子。”   谢庭川怔怔看着对方的眉眼,眸中似有水光。   “说好了不碰你,就不会碰你。”贺昭坐在床边,叹了气,“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谢庭川伸出手来,握住了对方的手。   二人都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热。   贺昭见对方的举动,不禁苦笑一声:“清醒的时候,你根本不会碰我。”   贺昭有点贪恋这样的感觉,他心知肚明,这样的机会——是他偷来的。   “我好像真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你。”贺昭俯下身子,吻了他的额头,“谢庭川,谢临舟……”   他有话要说,但是没说完。   因为谢庭川堵住了他的唇。   贺昭的气息紊乱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些许,却又被人牢牢箍住。   对方身上的兰花香味儿很浓郁。   贺昭捧着他的脸,开始认真地回应对方。   他耳畔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他没有认真听,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亲吻对方。   忽地,谢庭川放开了他。   贺昭脸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迷茫。   他发现,对方竟然已经座到了自己的身上。   谢庭川执着他的手,将他的手引到了自己的复下。   革带很快就散开了。   “桂花油……”谢庭川咬了一下他的耳朵,“陛下,桂花油……”   贺昭简直不能忍耐这样的谢庭川,他只不过犹疑了一瞬,就被人又咬了一下。   他的唇中,渗出了点点血迹。   谢庭川眼神迷蒙地将那点血添干净了。   “没有桂花油,会有点痛。”谢庭川继续道。   贺昭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自己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原先什么都不做的想法通通作废,他放缓了语气:“你想……”   “想。”谢庭川的眼尾都是红的,“想要陛下。”   --------------------   是启程(二声)   少了几百字啊啊等我这周有空补上,这周会稍微多更一点 第51章 春酲大梦   贺昭最近发现,只要吞下那颗“春酲”,谢庭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连两日都是这样。   那样的谢庭川会主动吻他,会主动抱他,还会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喘//气。   贺昭简直受宠若惊。   谢庭川有时候还是会分不清“陛下”和“殿下”,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比平时更容易脸红、结巴。   不知为什么,贺昭忽然想起了从前的谢庭川——那个时候的他就是像现在这样。   在燮林书院中明明是一个清冷孤高的人,但是在西北跟自己打仗的时候就变了,有时候话说到一半就开始磕磕巴巴的,有时候被逗得脸红,声音会有点讷讷的。   那是很鲜活的谢庭川,不像在书院的时候那样呆板,也不像现在这般冷漠,没有一点生气。   贺昭心中勾起了许多往事,很多零碎的画面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闪过。   他真的是最近才开始喜欢上谢庭川的吗?   为什么想起过去的谢庭川,他的胸口会感受到一阵奇异的钝痛?   那种感觉,像是洪流蔓延过心脏,湮没他的所有情绪,逐渐击垮他的身体。   贺昭颤抖着唇吻他,脑海中闪过一个白净如玉的少年。   少年腰上总是配着重剑,默默地候在他身边,每当有危险来袭,少年都是第一时间摸上自己的剑鞘,目光凛然,眼神锐利。   那时候的贺昭还以为,这人真的会守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得知谢庭川再次投靠贺徊的时候,他恨过,怨过,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杀了对方。   他那时候想的是什么……   一定要得到皇位,一定要将谢庭川锁在自己的身边,一定要让他……看着自己。   再也不许让他逃跑,不许让他跟着贺徊,他惦记的,惦记他的,通通都要杀掉。   爱与恨的界限已经不再分明,贺昭对这人的欲//念,变成了一种病。   他长睫轻颤,眼角缓缓滚落下了一滴泪。这滴泪流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谢庭川,谢庭川。   原来他那么早就对这人有痴念了。   谢庭川垂眸看着贺昭的脸,有些手忙脚乱地擦去了他的泪:“殿下……不要哭。”   贺昭抱紧了对方,忽然不再动了,他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中:“你醒了之后,又要怪我。”   谢庭川抚摸着对方柔顺的乌发,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贺昭哑声道,“谢庭川,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怎么样……才能原谅他。   他们二人还能回到从前吗?   谢庭川的眼神又开始朦胧了,他慢慢地抚上贺昭的脸,轻轻道:“殿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臣会一直追随殿下。”   贺昭翕动了一下唇,忽然想起这句话有些耳熟。   他目光一震,心跳得有些剧烈。他抓住了谢庭川的手腕,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谢庭川,你如今几岁?”   谢庭川神情似有困惑:“回殿下,臣今年十五,马上就要过十六岁的生辰。”   贺昭闻言,脑袋木得发胀,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了一般,看向谢庭川的眼神近乎于破碎。   他恍惚间想起了那个店小二的话。   春酲,春日一醉,遗忘所有痛苦和烦恼。   原来这不是让人进入醉态的药,而是让人忘记伤痛的药,吞下这颗药,会让人觉得那些不堪往事,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所以,是十五岁的谢庭川想要亲贺昭。   是十五岁的谢庭川愿意跟他做这种事。   是十五岁的谢庭川说出,会永远追随自己,不会背叛自己。   而他忘记的伤痛,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回忆,是他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三年。   他还记得自己是陛下,有时候会叫错。但是他记不起来那些被/迫承/欢的夜晚,那些被血染红的被/衾。   贺昭的喉中发出一声苦涩的呜咽。   他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什么……   谢庭川还是不停地抚摸着对方的头发,爱怜般地吻着对方的额头:“殿下,早些歇息吧。”   贺昭将人紧紧地锁在怀中,声色不太平稳:“明早你还在。”   “明早我还在。”谢庭川又亲了他冰凉的脸颊。   …   次日,屋外传来小顺子的敲门声,屋内的两人一起清醒。   贺昭嘶哑着声音,吩咐道:“和昨日一样,上两份鱼片粥,还有几个清淡的点心。”   “是。”小顺子下去了。   谢庭川在他的臂弯下平稳呼吸,只是额角青筋跳动,脸上有些苍白。   身/下的尖锐/痛感提醒着他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贺昭没有对他用强的,但是下药迷晕了自己。   他不知道晕过去的自己是被人怎样摆布践踏的,他现在浑身都痛,嗓子也难受。   “怎么了?”贺昭低声询问,“身子不舒服?”   谢庭川倏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受伤:“陛下昨天晚上又将臣迷晕了。”   贺昭神色一滞,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是。”   “晕了之后不会像死尸一样吗?”谢庭川冷冷地勾唇,不知道是在嘲讽对方,还是在嘲弄自己,“陛下好雅兴。”   贺昭被堵得有些胸闷,他不能说实话,只能反问道:“你身上疼吗?”   大抵是身上疼,才会有所察觉吧。   可是他昨天晚上已经很小心了。   贺昭不知道的是,这种事情就算是再小心也不可能毫无感觉。   谢庭川垂眸,沉声道:“陛下下次大可直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没有生气,像是已经失去了发泄情绪的力气。如果说几年前的谢庭川是一块有棱角的锐石,那他现在就是一颗被打磨光滑的圆玉。   “昨天晚上,也有吗?”他抖着气息问道。   贺昭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谢庭川,才能消去对方心中的怒火和不平。   可他的沉默就是最直观的回答。   谢庭川忽然有些恶心,他坐起身来,下了床,走到包房中的盥洗室中,不停地干呕。   他忍不住了,他只想将腹中的酸水全部吐出来。   哪怕贺昭会生气,会一剑抹了他的脖子,他也不在乎了。   贺昭的视线落到了空下来的被褥上,身上忽然有些凉意。   大概过去了半盏茶的时间,谢庭川神色淡漠地从盥洗室中走了出来,他从衣桁上取下外衫,又恢复到了那副没什么人气的模样:“今日贾同冕回来了,臣跟着陛下再去府署一趟。”   贺昭坐在床上,单膝撑起,手掌轻轻搁在膝盖上,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生气,只是盯着对方的脸。   谢庭川别过脸去:“陛下,用早膳吧。”   --------------------   春酲(算是我的私设)不是忘情水,人用了这种药之后会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这种药会短暂地刺激大脑,遗忘伤痛。   贺昭给谢庭川用这种药,就是在饮鸩止渴。(但是不要再追求过去的谢庭川啦赶紧哄好现在的谢庭川呀!!!)   *这周大概有六更,所以这两章字数少。长佩的一周指的是这周四到下周三哈,这是一期榜单。 第52章 救命稻草   贾同冕已经回海陵了,但是今日没有去府署。   贺昭和谢庭川又吃了一次闭门羹。   回到客栈之后,贺昭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马上要到夏日,外头吹的风都是燥热的,小顺子候在门外边,每隔两刻钟就来上一次清茶,这才将人的火气消下去些许。   谢庭川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其实今日的状况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这位贾知府是先帝任命的,在位七八年,无功无过。江南一带富庶,怎么也饿不死人,再加上这些年来没发生什么大事儿,所以朝中也没用手段干涉这片地带。   但是谁都没想到会出堤坝失修这个问题。   这可是个棘手的大事儿,朝廷也不是不重视——正如贺昭所说,他已经前后派去了三批人,拨了三笔款,但是都无济于事。   谢庭川和贺昭都能看得出来,海陵这片地方虽然还维持着太平富庶的表象,但是内里已经腐朽,出了这样的事儿,贾同冕和他手底下的人逃不开关系。   这是小顺子第四次添茶了。   贺昭使了个眼色,让他给谢庭川添些清凉的花茶。   小顺子会意,含腰转身走向后边坐着的谢庭川。   当小顺子手里的茶壶壶嘴对准谢庭川的水杯时,对方忽然颤抖了一下身子,伸出手来盖住茶杯。   “噗嗤”一声,热水全都浇在了他的手上。   小顺子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扯出一块绢布,给对方细细地擦拭,然后又说要去找掌柜的拿冰块儿镇痛。   谢庭川脸上的神色有些木,他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不必折腾了,就看见贺昭走了过来,挤开了小顺子。   贺昭看见了他被烫红的手背,眉头一蹙,轻轻将人拉了起来:“先去盥洗室冲一冲凉水。”   “臣无碍。”谢庭川用力抽回了手,“没这么娇气。”   小顺子觉得自己简直罪该万死,他直接跪了下来,使劲儿磕了两个头,连话都没敢说。   这是等着主子赐罪的意思。   谢庭川听着动静,有些不忍道:“不干小顺子的事儿。”   贺昭眉头皱得更深:“我有说要罚他吗?”   谢庭川抿了抿唇,又不说话了。   贺昭扯不动谢庭川,又怕太用力弄伤了他,于是干脆叫小顺子去盥洗室接凉水。   “小顺子平时做事很利落稳妥。”这也是贺昭特地将人带出来的原因,“今天是怎么了?”   他虽然问的是小顺子,但是目光根本没有从谢庭川身上挪开过。   “臣不喝茶。”谢庭川哆嗦了一下,脸色苍白,“伸手拦了一下,才烫到的。”   贺昭看向了案桌上放着的青纹柄壶,掀开了茶壶盖,扇着气味儿闻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面色一变。   这壶中的花茶,和他这两日给谢庭川灌下去的花茶气味儿一模一样,怕是海陵城的特产,旁的地方都没有。   谢庭川闻到这股气味儿,脸上更加难看,他抬眸看向贺昭,眼窝比平时还要深,眼神中透着隐隐的恨意。   贺昭被这道目光灼伤了眼睛,他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去,盖了茶壶盖,沉声道:“我那儿有雪芽。”   谢庭川微微晃着脑袋。   他不想,也不敢喝对方的茶。   过了一会儿,小顺子送来了凉水,贺昭执着谢庭川的手在盆中过了好几遍凉水。   小顺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从前怎么不知道,陛下还有这种伺候人的本事。   “还疼吗?”贺昭哑声问道。   谢庭川的目光已经涣散了,他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轻声道:“不疼。”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是随行侍卫的声音:“二位爷,贾府的人送消息来了。”   小顺子自觉端了水退下,那侍卫得了令进来通报。   “是贾府的下人,现在正在楼下等着二位爷的信儿。”侍卫颔首恭敬道,“贾大人,贾大人……请二位爷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侍卫都有些冷汗涔涔。   这位贾大人不知来者是何方贵客,竟然让当朝陛下和云麾将军亲自见他。   贺昭倒也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他淡淡问道:“下人?”   “是,是下人。”侍卫的舌头有些打结了,“一个传信的小厮。”   贺昭轻哧一声:“放肆。”   他这话说得不轻也不重,连怒气都没有,只有几分不太明显的讥诮。   侍卫倒是吓得不轻,连忙跪在了地上:“爷若是不见,卑职这就打发了他。”   贺昭轻轻甩了一下手上的水珠,慢慢用帕子擦干:“跟他说,叫贾同冕亲自见我,我手上有陛下的手令。”。   侍卫眼角抽了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退下去了:“是。”   待人都走了之后,谢庭川才出声问道:“陛下是要继续伪装成京中官员吗?”   “不装怎么抓现行。”贺昭回道,“我倒是想知道,他们平日里是怎么狼狈为奸的。”   谢庭川不再说话,算是默默认可了他的行为。   “今晚我要去贾府一趟。”贺昭又道,“大概后半夜才回来,你不要等我,先休息吧。”   谢庭川的眸光闪烁了一下:“臣同去。”   “我一个人好撤退,两个人行动不易。”若这是个简单的差事,贺昭就直接将这事儿丢给手底下的侍卫了。   但正是因为贾府守卫森严,此行有些危险,贺昭才会亲自去,而且只能一个人去。   “我只不过是看看贾府人平日过的是什么日子,不是盗取什么书信财宝,很快就会回来。”贺昭耐心地安抚,虽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在意,但是他尽量说得详尽,不想让人担心,“我要治他的罪,还不至于亲自搜寻证据,回到京城之后,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贬了他。从前不过是看着先帝的面子才没有动江南这一片的人,如今……也是时候给这片地方换换血了。”   谢庭川启唇,声音有点哑:“海陵的事情了了,就能回京城吗?”   贺昭摸着他柔软的乌发:“是。”   “回到京城之后,陛下什么时候准许臣回西北?”谢庭川缓慢地抬头。   贺昭这下沉默了。   原先他说不定还能舍得放这人回去,但是现在是怎么也舍不得了。   可将人捆在身边也非他所愿,他不想看到这样的谢庭川……毫无生气,像是个披了一层美人皮的木偶。   谢庭川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贺昭亲手毁了原来的他。   贺昭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痛色,他不回答对方的话,反问道:“放你回西北之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谢庭川颤声道:“有召必回。”   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君臣的关系,不管私下里如何,表面上一定是按着规矩来的。   有召必回,不是想回,而是不得不回。   “好。”贺昭却将这句话当作救命稻草,“那便回去看看吧。”   --------------------   饱饱们,长佩最近出了个活动,符合条件的作者可以上传头像框,读者全订可领取。   我打算约个有兰花和佩剑元素的头像框,大家还有什么想法吗(元素道具什么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符合条件,明天还得去问一下编辑。   做这个东西我也有点犹豫,因为这是全订成就,我很害怕有看到一半不想继续看的读者为了头像框全订我的文,这就有悖于我的初衷了。(所以提前打个招呼,就算到时候能做这个头像框,也希望大家也不要为了这些配饰订阅我的文,没有必要!)   这本文是追妻火葬场,本来就是容易引起争议的文,大家看到不喜欢的情节可以及时退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还有一点,不要熬夜看文,伤身体!   就这样,爱你们。 第53章 身处其中   侍卫传了消息之后,贾同冕倒是不再摆架子了,没过一个时辰就候在了他们所住的客栈下面。   贺昭也没有急着见贾同冕,而是在搂上又喝了会儿茶,晾了人一会儿,才悠悠地走了下去。   谢庭川没有跟着下去。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贺昭回到了包房,脸上似有愠容。   侍卫跟在身边,低眉提醒道:“爷,您当心台阶。”   贺昭风风火火地坐了下来,灌了两杯茶水,手指微微发颤。   谢庭川注意到了他这边的动静,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兵书,望向他,神色平静。   贺昭深呼了一口气,解释道:“这次我没有拨银子下来,贾同冕以为奉旨前来的朝廷官员带着修复堤坝的银票,于是假意讨好。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同我分赃。”   谢庭川面色稍变:“前几批来海陵城的,怕是都被收买了。”   “贾同冕好厉害的嘴皮子功夫,我听了他的话都差点要被绕过去。”贺昭冷哼了一声,“说是分成,他拿小的,而且暗指他来负责这件事,将账面做得让人看不出来端倪,出了什么事儿,也是他担责。”   谢庭川不解:“他怎么这般自信,所有从朝廷来的官员都会答应他的提议?”   ……不怕掉脑袋吗?   “仗着山高皇帝远,才如此胡作非为。”贺昭掐着眉心,语气有些叹惋,“也怪我前几年忙着西域和北疆边线的事情,对江南一带的管理确实多有疏漏。前几年我刚登基,在朝中的心腹不多,像修复东线堤坝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这才给人钻了空子。”   这样的疏漏,不知道无意间害苦了多少黎民百姓。   贺昭轻吐一口气:“等回到京城,我就发一道旨意,找个由头让人抄了贾府。”   谢庭川不太懂朝中的事情,他垂着眼眸:“就这样随意抄了一个知府的家,是否会让朝中人心惶惶?”   “要找贾同冕的错处并不难,这些年来他一定做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稍微查查便能找到证据了。”贺昭曾经“血洗”过京城,如今仅是一个知府罢了,还不至于让他感到愧怍难安。   “朝中那些饭桶也是时候将自己的心提起来了,”贺昭继续道,“拿着公家钱,不做公家的事,抄家都是轻的。贾同冕这一遭,也算是杀鸡儆猴吧。”   谢庭川不再有疑,只是颔首道:“是。”   贺昭的心绪平复下来了些许,他回头望着对方的脸,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发现,只有在谈到涉及百姓民生的事情时,这人才愿意跟自己多说两句话。平日里,这人根本不主动开口,贺昭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或者根本不答,反正贺昭也不能拿他如何。   等到海陵城的事情了了,他们又要回到京城了。   又到了聚少离多的时候。   贺昭这几日夜里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他想将谢庭川牢牢地困在身边,可又害怕这人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将人放走,他又舍不得。   他想不到两全之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少。   “陛下今晚还要去贾府吗?”谢庭川倏然间抬头看他,主动问道。   在他看来,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贾府了。   可是贺昭却说:“去。”   谢庭川翕动了一下嘴唇,也没有再劝什么,只是点头道:“好。”   今夜过后,就要启程回京城了。   ……   夜色沉酽,荧荧月光洒到窗棂上。   晚上有些凉意,谢庭川披着一层薄衫去关窗,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他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伸出手覆在随身携带的佩剑上,目光紧紧盯着窗外。   下一刻,贺昭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宽广的身影挡住了月光,给屋内蒙上一层暗色。   他穿着一身玄色夜行衣,但是身上有明显的血气味儿。   他受伤了。   谢庭川眼眸睁大,缓缓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接过了贺昭的手:“陛下,你身上有伤?”   “轻伤。”贺昭的喉中涌上了些许血气的咸腥,却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贾府的防卫比我想象中还要严密一些。”   谢庭川将人扶到了一边的榻上:“臣去找医师。”   “别走。”贺昭拽着他的手,“今晚贾府出了刺客,他们势必要将这人找出来。整个海陵遍布着贾同冕的眼线,你今晚去找医师,明日他们便要找上门来。到时候,我们便不能顺利回京城了。”   谢庭川嗓子一紧,他慢慢拨开了贺昭的衣襟,看到了对方胸口上的血窟窿。   匆忙逃走之际,贺昭只来得及用干净的帕子捂住伤口。   谢庭川手脚利落地掏出了医药箱,取出了止痛和止血的药粉,迅速地给他包扎了一下。   “是飞镖。”谢庭川初步判断道,“镖上无毒,贾府的人是想捉了人留活口。”   贺昭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轻轻扯唇:“要是有毒,我都撑不到现在了。”   谢庭川压着声音,语气有些不明:“陛下今晚为何一定要闯贾府?”   贺昭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了几张泛黄的信纸:“贾同冕和江南这一带的知府通判勾结的书信,有了这些东西,我回去之后也不用一个一个猜着抓人了。”   谢庭川的气息一凛:“陛下不是说不会去盗取书信证物的吗?”   怪不得贺昭这样的身手都被发现了,这些东西应该是从最机密的地方偷出来的,费了不少功夫。   没被府中的侍卫和死士抓住,是他命大。   “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到了那个地方,还是忍不住。”贺昭疼得抽气,微微仰头,突出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我没事。”   贺昭不觉得有什么。   他不过登基三年,还没忘了从前那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必要的时候,他连自己都能豁得出去。   这还只是轻伤,除了需要修养几日耽误时间之外,也没什么坏处。   贺昭觉得今晚不虚此行。   谢庭川无力地叹了口气:“陛下,休息吧。”   昏暗的夜色下,贺昭看不清谢庭川的脸,只是感觉到对方给自己包扎的手指有些用力。   贺昭的心跳得忽然有些快:“谢庭川,你心疼我吗?”   谢庭川羽睫轻颤,手指僵了一会儿,才答道:“陛下身边的近臣都知道这次是臣陪侍陛下下江南,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臣难辞其咎。”   贺昭闻言,忽然嗤笑了一下,笑声中有些悲凉:“你这么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在恃宠而骄,仗着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谢庭川是否心疼他,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放在从前,谢庭川是不敢这么和自己说话的。   其实贺昭对谢庭川的底线一直都很低,所有的冒犯和刻薄,身处上位的贺昭从来都不在意。   只是身处其中的二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谢庭川的声音清冷:“臣……”   他刚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不是仗着贺昭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他是不在乎,也不害怕贺昭拿自己怎么样。   ……都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坏了。   --------------------   给新来的宝子们说一声,我更新的时间比较晚,大概是十点十一点的样子,有时候卡文严重,会到十二点左右才更新。(所以不要等……第二天看也一样的)   作者本人现在在读研,期末周有一堆论文和结课作业要写,我尽量保证稳定的更新频率。   从下周开始,恢复到一更三千字。   (接受催更,大家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平时上线不多,但是评论区的评论我都会看的) 第54章 别让我猜   贺昭受了伤,本该待在海陵城中静养几日,但是因为夜行贾府一事已经暴露,怕继续待在这里会打草惊蛇,所以这一行人赶在天亮前就出发离开了海陵。   贺昭这边行动得快,但是没想到贾府那边动作更快。   海陵城城门已经被重兵包围,他们在准备出城的时候被拦了下来。   贺昭和谢庭川对视了一眼,后者向前者摇摇头,使了个眼色,然后掀开了车帘,但没有探出身,只是露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声音冷淡:“前面是什么人?”   谢庭川这话是问扮作马夫的侍卫的,但是话里话外却隐隐指向前方拦路的人,带着一股审视的语气。   那人也被谢庭川的气势震到了,他不知道这人是何方人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规矩办事:“大人,我们是奉命查人的,你们的马车要出城门,得让我们的人检查过了才能走。”   谢庭川闻言,没说好或者不好,只是轻哧了一声。   那人心中有些发怵:“大人,您看……”   “你是什么职位?”谢庭川轻声问道。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也不敢称“我”了,改口道:“在下是海陵城城门提督,奉命……”   “叫你们这儿都督来见我。”谢庭川直接打断他,随后又跟了一句,“替我问问,前日请他喝的茶是否还合口味。”   那位提督听了,立刻变了脸色,但好歹也是见过一些大场面的人,没有立刻被唬住,只是先向身边的人挥了挥手,示意让去手下先去问问。   谢庭川表现得也是气定神闲的。   他越是淡定,那个提督脸色就越难看。   自始至终,贺昭都没有出过声音。其实他身上证明身份的信物有很多,随便拿出来一个就足够让这些人让道躲开,但是他难得看到谢庭川这样的一面,于是就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不一会儿,车帘外响起了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语气有些慌乱,还有些虚浮,听得出来是快马加鞭急忙赶到城门口的:“将军要出城,打声招呼就好。让这些不懂事的拦了将军的路,是卑职的失责。”   谢庭川倦倦地抬起眼皮:“无妨。”   他话音刚落,方才那个拦路的提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他是下跪着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将军见谅。小的这就打开城门,送将军出去。”   大概又过了好一会儿,谢庭川才大发慈悲似的,说道:“难为你们了,也都是听差遣办事的。”   城门被推开了,推成能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的宽度。   马蹄声响起,激起一层厚厚的尘灰,他们的马车在众人的目光下渐行渐远……   贺昭斜着身子卧在软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庭川:“原来你也会拿身份压人。”   谢庭川垂着目光:“微臣是无奈之举。”   “我也没说你这样不好,从前我以为你与世无争,从不展露锋芒,还害怕你在西北受人欺负。”贺昭握着他的手,发现对方的手冰凉,五六月的天,身子竟然如此寒凉。   谢庭川的唇角扯了一下:“若是不展露锋芒,没法在西北爬到三军统帅的位子。”   这个位子原来是贺昭的。   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有哪个是真的好欺负的呢?   贺昭闻言,笑了一下。   谢庭川现在偶尔还能刺自己两句,不至于像是个了无生气的人一样,这倒算是一件好事。   “歇会儿吧,昨晚肯定没睡好。”贺昭将人轻轻扯到了自己的枕边,“睡醒了就到码头了,到了码头之后就要回京城了。”   谢庭川顺着他的动作,有些恍惚地闭上了眼睛,躺了下来。   一行人将两天的水路缩短至一日半,最后在出海陵城的第三日下午回到了京城。   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所有人的心都放下来了。   回家了。   贺昭脸上再也没有笑意,他掀起车帘,望着天边烧红的彩霞,闻到了一股带着糖葫芦香甜味儿的热浪。   初夏的风已经有些燥热,吹进马车,更是闷得厉害。   这是径直前往皇宫的路,途中是不经过将军府的。   贺昭回眸看着谢庭川,问道:“要先回谢府吗?”   谢庭川的眸光微微亮了一下,随后又很快寂灭:“但凭陛下做主。”   这一声“陛下”,在京城这片规矩得方方正正的土地上,更显疏离。   贺昭哑着声音道:“你想吗?”   谢庭川听到这问话,愣了一下。   “你想回谢府,就让侍卫绕道。”贺昭继续重复道,“这是去皇宫的路。”   谢庭川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做主就是了。”   贺昭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随后像是泄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向赶马车的侍卫喊道:“绕道,先去将军府。”   外面响起了一道马儿的嘶鸣声,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大概是在掉头。   随即是侍卫的声音:“卑职遵命。”   谢庭川这才缓缓看向他,二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贺昭口中发出了一声叹息,揉着对方的头发,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你想要做什么,直接跟我说便是了,不要让我猜。”   他顿了下,补了句:“我可能猜不准。”   谢庭川微微仰头,目光有些复杂。   “去见你府上的人吧,接下来不是还要去西北吗?大概又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了。”贺昭平静道。   谢庭川听到对方的这些话,胸脯忽然起伏了几下,他心中有疑惑,但是不敢问。   贺昭之前就已经隐隐透露给他了,可是他不敢听。   若真是那样,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云太妃的事情……”贺昭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没忘,我会去派人去大寒山将你长姐接出来的。”   谢庭川的声音沙哑,甚至有些低沉:“多谢陛下。”   “回西北之前,先来皇宫陪陪我吧。”贺昭趁机索求,但又害怕对方被吓到,立刻补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只是……聊一会儿。”   谢庭川没什么犹豫地点点头。   如果对方真的能将自己的长姐安全送出宫,那他陪对方多久都可以。   “临走之前,给我留几件你的贴身衣物吧。”贺昭又道。   谢庭川的身子僵了一下,想到对方从前说过的话,他就大概猜到了对方要拿这些衣物做什么。   “就当留个念想,”贺昭知道他心中所想,也没有解释什么,“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谢庭川这次考虑了一会儿,便也点头了。   救出姐姐是一件大事儿,贺昭答应了他,他心中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现在是他最好说话的时候。   贺昭心中一动,微微俯身,想要吻他的唇,但是看到他瞬间紧闭的双眼,终究没有落下这一吻,只是轻轻擦过了他的额角。   “去吧。”   ……   马车抵达将军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谢庭川披着薄衫走进家门,几个侍卫立刻环绕上来嘘寒问暖。   他淡淡地回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阿茶是最想念自家主子的,他忙着给谢庭川脱靴换衣,然后又吩咐后膳处重新安排晚膳。   谢庭川却在此时说:“阿茶,府中可还有酒吗?”   阿茶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酒窖中还有一些,都是老将军留下来的烈酒,二爷要喝的话,奴才等会儿去外边买两壶青梅酒或者桑葚酒来,也更有滋味一些。”   “不用。”谢庭川摇头,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烈酒吧,越烈越好。”   阿茶见对方的脸色不对劲,有些担忧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这一行路上不顺了?”   “不是。”谢庭川露出淡淡的笑意,“阿茶,我有件事要嘱咐你做。”   阿茶立刻正了颜色:“二爷请说。”   “等我醉后,你按照这纸上写的,问我几个问题。”谢庭川递给了他一张泛黄的纸条,“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记下来。”   阿茶觉得古怪,却没有再问什么,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奴才。   “那奴才先让后膳处给二爷安排晚膳,烈酒伤身,爷先吃点东西垫垫。”   “嗯。”谢庭川道。   老将军留下来的酒当真是好酒,辛辣而又醇香的凉意,顺着喉腔滚到了肚子里,那股刺激立刻蔓延到了五脏六腑。   谢庭川醉了之后总是说很多话,断断续续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吩咐阿茶,事后将他说的东西记下来,放在他的枕边。   次日,谢庭川睁眼的时候有些头痛,他刚睁了眼睛,就去寻找阿茶留下来的字条。   阿茶小时候是念过书认得字的,一手小楷写得漂亮。   谢庭川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赫然出现的几个字,刺痛了他的双眼。   “喜欢的人是,宸王殿下,贺昭。”   --------------------   可能有宝宝看着看着忘记了,前面有一段是:谢庭川发现自从自己醉得不省人事那一晚之后,贺昭的态度有所转变,所以怀疑自己醉酒之后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在江南的时候不方便,回到府中之后见到贴身的小厮才敢试验。(于是贺昭就这样暴露了……) 第55章 臣愿卸任   大寒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一座丘。   因为上山的路实在太陡峭,所以才让人觉得这个地方难以进入。   贺昭已经很久没有涉足过这个地方了。   “陛下。”一个侍卫跪了下来,“云太妃……真的不能走。”   他的脸色十分为难,他不敢得罪了贺昭,但是也要守着先帝留下来的规矩。   贺昭觉得这人是在山上待久了,心眼都长实了,说话做事,着实有些累人。   “朕说了,你只管放人。有什么后果,朕担着。”   贺昭懒懒地说道。   他坐在轿撵上,着一身玄黄相见的龙袍,单手倚靠在把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这几个侍卫。   “陛下,先帝……”其中一个侍卫欲要开口,但是贺昭身后的禁军首领先他把话说完之前走了上来,亮出了自己腰侧的佩剑。   剑锋与剑鞘擦出了尖锐的磨砺声音。   那侍卫顿时流下了冷汗。   “陛下,先帝驾崩前的意思是,至少让云太妃在大寒山上守丧十年,如今才刚过三年……”   这话倒是新鲜,贺昭才知道原来先帝是这么安排谢云染的。   冷血,自私,最是无情帝王家。   一个花儿一般的闺阁小姐,嫁给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没过两年富贵日子,便被放逐到这大寒山上守寡。   还是十年。   “朕已经说了,你们放人,权当是朕逼迫的。”贺昭不喜欢将一句话正反重复着说,语气已经有些不耐。   此时,身后几十个禁军身上的佩剑都离了刀鞘。   “朕不知道这大寒山上有多少先帝留下来的‘忠贞之士’,不过朕想着,就算你们人再多,也没有整个齐国的军队人多。”贺昭的语气已经有些威胁的意思,“你们自己掂量着,是忠贞要紧,还是命要紧。”   那几个侍卫没想到贺昭竟然如此坚决。   明明前几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地就要将谢云染接下山。   “傍晚之前,将云太妃送到泰熙宫。”贺昭最后下了令,“过点不候。”   ……   紫宸殿点了龙涎香,殿内弥漫着一股琥珀的气味儿。烛光明灭,黄帷轻曳。   屏风后隐约走进了一个人影,步态稳健:“陛下,云太妃到泰熙宫了。”   贺昭侧身,轻轻捻了一下茶盖,淡淡道:“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安排好了?”   “内务府早早地打点好了。”陈德宁恭敬道。   “让人在泰熙宫中将养几个月,等到这阵子动静过了,再把人送回将军府。”贺昭垂了眼眸,望向身侧的砚台。   陈德宁点头:“是。”   “过两日将军回西北,临走前宫中设宴款待。把这件事情吩咐下去,让礼部安排。”   “是……”陈德宁的语气有些犹疑,“陛下,这是哪位将军要回西北?”   贺昭抬了眼皮子,乌黑的眸子暗沉了几分:“回西北的能是哪位将军?”   陈德宁心中凛然,他连忙跪下:“是老奴愚钝了。只是……谢将军这个时候回去?”   西北最近并无战事,不是用人的时候。这个时候将谢庭川放回去,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陛下……竟也舍得?   贺昭心中本就不太舒服,听到对方这么问,胸口更是郁结了一股闷气。   陈德宁是他身边的老人了,哪怕贺昭的气息稍稍变化,他都能感觉到不对劲。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立刻颔首退下:“奴才这就嘱咐下去。”   夜色沉了。   偏殿院内的海棠树影婆娑,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贺昭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将谢云染放回谢家,这步棋走得是对还是错。   其实他想要得到谢庭川,有无数种不费力气的法子。   他是皇帝,对方是臣子,臣子不得违逆于君主。   困住,锁住,关起来。   这些法子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更简单。   但是这不是贺昭想要的结果。   他想要鲜活的谢庭川,想要会哭会笑的谢庭川,想要以前那个喜欢自己的谢庭川。   所以,就算是不想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他也得做。   时至今日,贺昭心中还有几分希望——试图挽救他们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关系。   云太妃走后,谢庭川再无掣肘。   谢家那一家老少不过十几口人,若是谢庭川想,他完全可以在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悄悄撤走。   贺昭扶着窗棂的手紧了几分。   他想到了这种结果,但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接受这种结果。   他现在在赌,赌谢庭川放不下西北三军,放不下谢家在京城中的所有亲眷好友,放不下……   这个看起来比从前好一点了的贺昭。   会吗?   贺昭自嘲一笑。   放不下应该不至于,但总归会有点不忍心吧。   这不像是赌,更像是期待,乞求对方的怜悯。   贺昭恍惚间想起了几年前在西北的一件事。   他和谢庭川一起走散了,遇到了涟国斥候的尸体。当时的峡谷中在下雪,这人身上的战铠被人扒走保暖了,脸上冻得灰紫,死不瞑目。   谢庭川不嫌他身上脏,还帮人合了眼,拾了些草叶枯枝盖在他的身上。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隐隐有决裂的迹象,贺昭语气不是很好:“这人死前说不定杀了不少我们的人。”   “他身上没有伤口,是被活活冻死的,生前大概是个斥候,斥候负责勘探战地地形,有时候怕暴露行迹,会在一个地方待几十个时辰不挪动。”谢庭川的声音有些低沉,“即使走了,也该走得体面一些。”   谢庭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战场外又能保持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他是真的……怜悯众生。   贺昭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若是实在没有爱,怜悯也好。   贺昭捂着自己的胸口,被太医换下来的纱布又染了血,桌上放着还冒热气的汤药,他一口都没喝。   这是夜行贾府那晚上留下来的伤,断断续续地化脓又发炎,到现在都没有好转。   ——爱也好,恨也罢。怜悯、同情,全部都可以。   只要能够留在他身边。   ……   次日,谢庭川进宫请安。   贺昭刚下朝,缓慢踏步走进紫宸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兰花香味儿。   谢庭川身着武将官服,恭敬本分的模样,他微微颔首:“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贺昭想要伸手扶他,却被人一下子躲开。   贺昭的手滞在了半空中。   “谢陛下。”谢庭川不卑不亢地起身,语气神色并无异样。   贺昭强压下心中的情绪,他挥了一下袖袍,坐在龙椅上:“明晚朕为你设了宫宴。”   “微臣只是回西北巡军,并不是领兵出征,无需……设宴款待。”谢庭川自始至终都是垂着眼帘的,声色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就当朕想让你多陪一晚不可以吗?”贺昭目光落下了身边的砚台,“帮朕磨墨吧。”   谢庭川的步子有些沉重。   贺昭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并没有问什么,毕竟这人在自己面前总是这般,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   “昨夜云太妃下山了,朕将她送到了泰熙宫。这事儿可听说了?”   贺昭问。   谢庭川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点头道:“臣听说了。”   “今早上朝,那些大臣都在指责朕。”贺昭轻哧了一声,“就差指着朕说骂朕不孝了。”   云太妃是先帝临终前亲自下令,送去大寒山上守丧的。   按照他们理解的意思,这位云妃这辈子都得在大寒山上度过了。   ……除非谢庭川造反,将这贺家的天下给翻了。   谢庭川沉着口气道:“三年丧期已满,云太妃只是出山,并未出宫。”   “自从她从大寒山下来的那一刻起,朕就注定要被千夫所指了。”贺昭拿起笔,然后蘸了墨水,在奏章上草草写了两行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抵抗这件事吗?”   谢庭川翕动嘴唇:“微臣愚笨。”   “你不愚笨,你只是不敢说。”贺昭道,“云太妃是谢家唯一的掣肘了,待她出宫,你们谢家便再无顾忌了。那些老官们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不想见血了。”   谢庭川磨墨的手指抓得青白一片,隐忍地阖上了眼睛:“谢臣无反贼。”   “朕信你。”贺昭伸出手,将他抓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慢慢握在了手心中,“他们担心朕宠你太过,朕也时常想自己是否色令智昏。”   谢庭川的气息乱了,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忽然挣脱,后退了半步。   贺昭有些愕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只见谢庭川直挺着身子跪了下来,叩首道:“臣愿卸任。”   这话一出,整个紫宸殿静得落针可闻。   贺昭的目光落在了他头顶官帽的翎羽上,僵着脸,问道:“卸任?”   “卸去西北三军主帅和谢家的十万兵权。”谢庭川将头垂得更低,但是声音更坚定,“微臣先父和长兄皆在战场上尽义,谢家屡遭重创,早有了归隐之心。如今西北无战事,四海皆平。现下云太妃也无恙,微臣只想带一家老小平安度日。”   “如此,陛下也不必为难了。”谢庭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软涩的腔调。   “朕什么时候说为难了?”贺昭想要钳他的下巴,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忍心下重手,“你要带着谢家人走?”   谢庭川唇色灰白,眼眸也黯然无光:“臣不走。”   贺昭怔了一下:“什么?”   “待臣安排好云太妃和谢家老小之后,臣会回宫。”谢庭川的声音有些发苦,“陛下不是想立臣为后吗,臣答应了。但还请陛下保守臣的身份,臣不想以云麾将军的身份进宫。请陛下对外说……谢庭川已被调去了西北,永不召回。”   贺昭被这话激得站了起来,他赶忙将人拉进了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你说的是真的?临舟,你再说一遍?”   谢庭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只轻轻道:“是真的。”   --------------------   宝们,说件事。   之前有一章,贺昭和谢庭川在商船上遇到了一个长得像怀王的小侍,贺昭说他是“biao子”   现在想来,感觉用词不妥。   我查了相关资料,发现旧时京区习惯将这种男///妓称为“兔儿爷”,等会儿会改成这个。   作者每日更新都是现码的,有时候会大半夜修文(只是措辞和语病,不需要再看一遍)。   肯定还会有其他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各位看到了可以指正,感谢大家。 第56章 海棠花落   紫宸殿这两日热闹了起来。   原先说的宫宴被取消了,但是宫里人也没有闲下来。太监和宫女们着急忙慌地布置内殿,鸾笺珠玉、绮罗伞扇、红烛帷幔……都是用木箱装着抬进来的。   紫宸殿的偏院,就连海棠树的枝头都挂着“囍”字。风一吹,掉进了泥土中,和早已经枯败的粉红花瓣相衬相融。   陈德宁连忙将那掉落的“囍”字捡了起来,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还要掐着把拂尘翻栏杆。   “你们这群犯懒的小兔崽子,是怎么当差的,这多不吉利!”陈德宁敲着手底下几个小太监的头,“也亏着是我看着了,要是被陛下看见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小太监们缩着膀子不敢说话。   “紫宸殿偏院的所有事儿你们可都得仔细着。”陈德宁又提醒道,“还有,在陛下身边做事,一定要把嘴闭严实了。出了紫宸殿,你们一个字都不准往外吐,知道了吗?”   小太监们又齐齐点头。   等到人散走后,一个和陈德宁更亲近些的小太监才凑前问道:“师父,这‘囍’字不是寻常人家成亲时贴的吗?”   陈德宁瞪了他一眼:“话多。”   小太监立刻低了头,瑟瑟道:“徒弟知错。”   陈德宁看着对方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以后这偏殿内的主人,你们可得小心伺候着。”   “是。”小太监再也不敢多说,点头如捣蒜。   陈德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缓缓绕到了前殿。   贺昭正在殿内办公。   “回禀陛下,绣坊那边传消息来了,绣娘们最快十日就能将您和将军的喜服赶制出来。”陈德宁站在屏风后面通报。   贺昭停了笔:“十日?”   陈德宁听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满,便解释道:“陛下,绣娘们已经在加紧赶制了。”   贺昭张了张唇,却也没再说什么。   虽然他心中急切,虽然他知道这是一场不能公之于众的婚事,但是他还是想……给谢庭川最好的。   “十日便十日罢。”贺昭低头继续批折子,“对了……明晚就安排人将云太妃放出宫吧。”   陈德宁闻言,心头一震:“陛下,朝中正因为这事儿吵得不可开交,此时云太妃在宫中便罢了,若是放出宫,岂不是……”   “朕答应他了,不能食言。”贺昭咳了咳,语气有些虚弱,“放吧,有什么后果,朕来担着。”   “陛下……”   “不用再劝了。”贺昭挥了挥手,“过来伺候磨墨。”   陈德宁连忙应声,然后绕到了桌边,拿起了墨块,脸上的担忧掩饰不住:“陛下,现下正是多事之秋……”   前两日贺昭刚派了自己的两个心腹下江南整治贪官,正是动荡的时候,又闹出了云太妃一事。   云太妃就在宫中,怎么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怎么就这么着急把她送出宫?   彼时,贺昭的目光正好落在了一道弹劾谢庭川的奏折上。   他启唇道:“他说要卸下西北的军权,一是为了平息朝中人的怨言,二是想要拿自己做交换。”   陈德宁磨墨的动作一顿。   “他现在最挂念的就是自己的家人,所以拿自己换了谢云染,换了谢家全家。”贺昭继续道,“朕许他先安排好自己谢家的一家老少,等到他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之后,朕再将兵权还给他。”   其实贺昭从来不担心谢庭川会造反。   他昨日和谢庭川聊了有一会儿,说即使不交兵权,他也能保住对方,但是谢庭川是个性子倔的,说什么都要上交兵权,仿佛这样就能和贺昭两不相欠了。   贺昭看着那封奏折,轻哧了一声:“原本朕打算放他回西北,但是他不信任朕,还是觉得朕日后还是会拿谢云染和谢家人要挟他。于是他干脆放弃了西北的一切,甘愿入宫,只为了让家中人过上太平日子。”   “他向朕要了三日的时间,这三日中,他准备将谢家人藏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贺昭的语气说不出来是无奈更多,还是苦涩更多,“他竟如此防备朕。”   陈德宁越听对方的话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这次江南一游回来,陛下对将军的心思……仿佛变了许多?   “如果做这些事能让他感到安心,那就让他做吧。”贺昭放下了奏折,只写了个“阅”字,然后长舒了一口气,“等他进宫之后,朕会好好待他,让他忘记从前的不堪往事。”   陈德宁听到这儿,眉头忽然舒展了些许。   陛下这是……要和将军好好的了?   “朕要和他成亲。”贺昭咬重了后两个字。   没有立后仪式,也没有皇后的凤印,他们二人……就像寻常百姓那样缔结夫妻关系。   陈德宁听了这话之后心里高兴,浑浊的眼中快要落泪。这些年来贺昭和谢庭川二人是如何折磨纠缠,他这个外人看得最透彻。   他是先皇后身边留下来的人,是看着贺昭长大的。   他一方面心疼贺昭不会爱人,一方面又心疼谢庭川这些年来受到的所有苦楚。   还好陛下先开窍了。   将军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贺昭看着自己身边这个老奴红涨的脸色,忽然轻笑:“你这是怎么了?朕成个亲,把你感动成这样?”   陈德宁自觉失仪,连忙赔罪:“老奴失态了,老奴是高兴。”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犹豫地继续道:“陛下,将军这三年心里苦啊……”   贺昭脸上的淡淡笑容敛去了,他阖眼道:“朕知道,从前的事情,是朕的错。朕说了日后会好好待他,不会食言。”   ……   谢宅空了。   门前台阶上的绿藓还没有清理干净,这么一看,倒是十分萧索,像是很久没有人住的模样。   谢庭川抱着自己的幼弟,轻轻嘱咐道:“淮澜,日后二哥不在,你应当听谁的话?”   男孩儿声色稚嫩:“大姐姐。”   谢庭川刚想纠正对方是“长姐”,话刚要出口,就咽了下去。   也罢,他循规蹈矩活了这么多年,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生怕除了半点差错——何必让自己的三弟也活得这么拘束。   从今天起,京城中再无谢家了。   谢家再也不用过往日那般拘谨的日子了。   “大姐姐后日便会和你们碰面。”谢庭川将谢淮澜放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这一路上,你跟着秽生哥哥不要乱跑。”   身后的秽生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上前一步。   谢庭川的目光落到了秽生的身上:“我三弟就交给你了,你们跟着谢家的侍卫和死士,路上不会有危险的。”   秽生眉头一皱,大概是想要问什么,但是没有多说一个字。   此时,谢淮澜却忽然拽住了谢庭川的衣角:“二哥,你要去哪儿,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谢庭川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淮澜乖,二哥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谢淮澜忽地哭出了声:“那二哥为什么不带上我?”   “二哥要去的地方很危险,”谢庭川擦了他脸上的泪,“等日后有机会,二哥会来看望淮澜的。”   “很危险……”淮澜哭着重复了一遍,“二哥是要去见大哥和爹爹娘亲吗?”   从前他问下人们自己的大哥和爹娘去哪儿了,那些人总是说“很远的地方”“很危险的敌方”。   谢淮澜不想让二哥也去那样的地方。   谢庭川也有些哽咽了,他抱了抱谢淮澜,道:“我以后和爹爹,娘亲,大哥,一起回来看你。淮澜,听话。我走后,你就是谢家最大的男孩儿了。你要护好大姐,要好好长大,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二哥永远都在看着你。”   谢淮澜讷讷地,哭红着脸,点了点头。   “淮澜,出了京城,不要再回头。”谢庭川捏了一下他的手掌心。   谢淮澜哭哑了声音:“好……”   ……   次日。   谢庭川进宫见谢云染,和她说了自己用兵权换了她和谢家老少所有人的性命。   谢云染心中复杂,几次欲言又止。   她理解谢庭川的为难,也知道谢家现在的处境。   “你同我们一起走吗?”她问。   谢家的权势和地位她可以不要,但是谢家还活着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谢庭川抿着唇:“我得在京城中多待一阵子,现在还不能直接抽身离开。”   听到这句话,谢云染心中并没有怀疑什么。   “如此,你可要多保重。”既然已经没了兵权,想必陛下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只不过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心。   “长姐,不用担心我。”谢庭川道,“我和陛下还有几分情面,如今的谢庭川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匹夫,陛下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他和谢云染又交代了一会儿,直到夜深才离开。   宫中已经下钥,谢庭川在宫中没有住处,只好又借口住在“军密所”。   其实他是来到了紫宸殿。   紫宸殿内飘着一股酒味儿,他到那儿的时候,贺昭喝醉了酒,双颊通红。   “你来了?”贺昭声音沉哑,“方才和你长姐聊过了?”   谢庭川僵硬着点头:“是。”   贺昭娴熟地揽过他的身子,让他坐在自己的怀中:“朕知道你心里藏着许多事儿。”   谢庭川没有言语。   “你在宫中住一段日子,等到云太妃的事情风头过了之后,朕就放你回西北。不……朕和你一起回西北。年底宫中会在西北设围场,我们可以一起骑马,射猎。”贺昭伏在他的胸口,语气嘶哑勾人,“谢庭川,你心里有事,别总是瞒着朕。你想要的,朕都会满足你……朕现在是皇帝了,不是三年前那个……空有虚名的皇子。” 第57章 苟且偷生   谢庭川俯视他:“陛下为何要喝那么多酒?”   “朕高兴。”贺昭钻进他的怀中,搂着他的腰,“临舟,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陛下喜欢臣吗?”谢庭川又问。   贺昭滞了一下身子,随后道:“喜欢,很喜欢。”   “可是臣不喜欢陛下。”谢庭川的声色冷然。   贺昭像是忽然酒醒了一样,抬头看他,眼神有些游离:“你撒谎。”   他的眼圈有些红了,不知道是因为醉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愫。   谢庭川听着对方如此坚决坦然的三个字,心中渐渐发凉,颓然地露出一声苦笑。   “臣没有撒谎。”   “不……”贺昭抱紧了他,贴着他的身子,“你撒谎。”   虽然醉了酒,但是他不至于像谢庭川那样醉了之后什么都往外说,他知道谢庭川撒谎,却不说为什么这么觉得。   谢庭川听到之后,心如刀割。   原先他还妄想过,或许贺昭不知道,也许他酒后没有说那么多,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但是现在一切的幻想都破灭了。   贺昭知道,什么都知道。   这些日子,贺昭一直装作不知道的模样,给自己下药,在自己不清醒的状况下和自己做那种事……   谢庭川不知道酒后的自己有多么“温驯乖巧”,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在贺昭的身/下是怎样欣然承欢。   或许还会说“爱”吧。   “陛下,我爱你……”   爱,这样不含任何杂质的字眼,也适用于现在的他和贺昭吗?   谢庭川心中嗤之以鼻。   恶心——他觉得那样的自己也很恶心。   可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贺昭。   对方自以为是地戳破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殊不知那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伤痛。   谢庭川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逼问的语气:“陛下为何肯定臣撒了谎?”   贺昭见他皱起的眉,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抚平:“临舟,别生气……”   谢庭川却拍开了对方的手,喉结艰难滚动:“陛下,请回答。”   贺昭忽然沉默了。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倏然间,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动静。   殿内的两人是何等耳力,几乎是同时望向了窗边……那扇镂花槛窗完好无损,但是窗外显然有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像是慌忙逃离的模样。   贺昭压下眸光:“陈德宁!”他向外喊道。   谢庭川匆忙站起身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陈德宁似乎是在外面忙活着,听到这话之后,也不敢耽误,走进殿内,从屏风后面绕上前来,脸色慌乱:“陛下,是……云太妃。奴才已经让人安置在紫宸殿的另一个偏殿了。”   谢庭川闻言,身子晃动了一下,几乎要倒下去。   贺昭大怒:“荒唐,云太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德宁直接跪倒在地:“奴才也不知道,奴才这就去问。”   贺昭闭了眼睛:“赶紧去查。”   谢庭川扶着桌案,身体发软,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如同潮水般袭来,他脸色难看,脚步也踉跄不稳:“我去见长姐。”   说罢就要起身。   贺昭拉着他的手:“等等,你长姐不一定看到了什么,先让下人们去查明白,你先别慌。”   “不……”谢庭川用力地攥了攥手,说不清的苦涩瞬间涌上喉头,却被他硬生生咽下去。“我先去见她,她现在肯定很害怕。”   贺昭想要再说什么劝阻,但是看见对方痛苦的神色,便也只好哑着声音,点了头:“好,那你去。朕等会儿去寻你,你长姐若怪罪什么,全都推在朕的头上。”   谢庭川闻言,却没有半分和缓,他连告退都忘记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紫宸殿。   贺昭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   就在这时候,陈德宁又进来了,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再一次“噗通”跪倒在地:“陛下,方才云太妃差人去军密所给将军送点心,但是军密所无人,太妃便等了个把时辰,见将军一直没回来,又听下人说……谢将军一直在紫宸殿。她心中挂念谢庭川,便带着贴身侍卫来到了这儿。”   “贴身侍卫?”贺昭眸中散着冷光。   “是……老将军留下来的死士,当年随着太妃一起上大寒山了。”陈德宁气息都有些乱了,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御前的老人,他也难得有这般不稳重的时候了。   “死士。”贺昭无力地闭眼,“这是探望谢庭川,还是害怕朕把他怎么样了,特地来救谢庭川?”   谢云染无故被放下山,本来心中就多有疑惑,入住泰熙宫之后,更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   今晚谢庭川说要在军密所住下,却被贺昭“扣”在了紫宸殿,许久都不曾回来。   也难怪谢云染要担心了。   她身边的死士武功不俗,恐怕不弱于贺昭和谢庭川,方才的动静……应该不是死士发出来的。   谢云染一定是看到什么了。   贺昭眉头紧蹙,忽然道:“先把偏殿的红绸和灯笼撤了。”   陈德宁将头埋得更低:“是,不过陛下放心,老奴将云太妃带去了西偏殿。”   他们布置的“大婚”的地方,是在东偏殿。   贺昭摇摇头,神色复杂:“既然她敢让死士带着自己偷闯紫宸殿正殿,说明她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兴许……早就看到了东偏殿的那些布置了。”   ……   “长姐。”谢庭川的声音很轻。   他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瞬间出现在了谢庭川的脸上。   谢云染的力道不是很重,但是谢庭川还是被扇偏了半边脸,他目光涣散,像是不知道疼痛似的。   谢云染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痛,她也跪倒在地,清泪两行:“谢庭川,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拿自己的兵权换的谢家满门性命吗?”   谢庭川喉头有些咸腥,他怔怔看着谢云染素净又憔悴的脸,恍惚想起这个曾经明艳动人的“京城第一美人”,身上已经许久不见新衣,未添钗饰了,就连那双顾盼生辉的双眸,都黯淡了许多。   多年蹉跎,可怜谢家上下,没有一个人逃过被折磨的命运。   他仰着头,扶起了几乎要倒地的大姐:“是。”   谢云染见他不承认,脸上失望更甚:“那你告诉我,你和皇帝是什么关系!”   谢庭川整个人都僵住了,扶起对方的手瞬间变得冰冷,就连血液都像是要凝固住一样。   谢云染捶了一下他的肩头,没什么力气,却直直地捶打着对方的心口一般。   “是皇帝逼你的是不是?”谢云染死死盯着他的目光,渴求从他眼神中获取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你并非情愿,是不是?”   谢庭川咬了一下唇,刺激的血腥味儿瞬间从口中弥漫开。   “不是。”他听见自己说,“我和陛下是各取所需。”   谢云染的呼吸停了下来。   “先前是……他逼迫。”谢庭川没有撒谎,“这次是各取所需。”   谢云染眼睛瞪大,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二弟,眼泪从眼角汩汩涌出,像断了线的珠串一般,掉落在二人的肩膀和衣袖上。   “你不惜付出这样的代价,就是为了让我们苟活于世……”谢云染是武将世家的女儿,心中也是有傲气和自尊的,她绝对不允许,让自己最亲的人做这样的事情,只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谢庭川翕动了嘴唇,想要反驳什么,但是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我早该知道了,大寒山的通行令只有皇帝那儿有一枚,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偷偷上山看望。”谢云染嘶哑着声音,眼眶通红,“若是早点猜到,我就该自尽于大寒山。”   听到这句话的谢庭川终于有所动摇,他抓着对方的手腕:“长姐,是临舟的错。”他气息颤抖,像西风中被踩碎的一片枯叶。   谢云染的目光悄然落到了他的半边脸上,她神色痛苦,眼神几乎破碎:“不,不是你的错,错在谢家无人,爹娘和大哥都死了,这样大一个家,就留你一个半大孩子撑着……方才长姐手重了,你可还疼吗?”   谢庭川早就忘记疼是什么滋味了,他目光盈盈,也终于落泪:“……不疼。”   谢云染浑身战栗着,想要摸对方的伤口,却只是心疼地停在了半空中。“你既然疼惜我的性命,怎么会想不到我也疼惜你的性命,你用自己换所有谢家人,你可想过我知道之后有多痛心……还是说你做好了蒙骗我一辈子的准备,从今往后就由着皇帝将自己禁锢在宫中一辈子……”   谢庭川张开了干裂的唇:“长姐,对不起。”   “临舟,你不知道宫里的日子有多苦。更何况,你还是个男儿身。”谢云染的眼泪止不住,“皇帝是当真喜欢你,还是想要凌辱谢家人?”   谢云染不是不知道当年谢家站错党派的事情。   在她眼中,贺昭此举,更像是一种报复。   凭着她对自家弟弟的了解,想到谢庭川应该不至于做出主动宽衣解带换取利益的事情。   谢庭川的眼神流出淡淡哀伤,双手不安地放在膝前,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但是这副模样落到了对方的眼中,更像是一种默认。   谢云染更是心痛如刀绞,她越发后悔方才自己甩出去的那一巴掌,她哭得几乎要窒息过去,喘不上气。   “长姐方才冲动了。”谢云染断断续续地说道,“是长姐冲动了……我去跟皇帝说情,让他放过你,削去你的兵权也好,将谢家所有人贬为庶人也好,再把我送回大寒山也好,就是不能把你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谢庭川摇摇头:“长姐,他们已经离开京城了。明天之后,我派人将你带走,和他们团聚。那是个很安全的地方,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找到你们。”   谢云染闻言,气息颓丧,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十分艰难地吐出了一句:“那你呢?”   谢庭川垂下了头,他不敢直视对方,一贯清冷的声音此时沙哑而又哽咽:“长姐就当我和父兄一样,死在西北了吧。”   ……   二人在紫宸殿西偏殿聊了小半个时辰,贺昭一直在外边等着。   忽然间,谢云染身边的侍女过来通传,说云太妃想要见陛下一面。   贺昭没有多疑,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襟,就走了进去。   殿内灯光昏暗,谢云染脸上泪渍未干,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贺昭站在殿内,突兀出声:“他人呢?”   谢云染听到他这么问,肩膀轻颤,似乎是在笑:“二弟是谢家人,夜已经深了,他自然是回谢府了。”   贺昭拧眉道:“太妃,朕敬你是长辈,不会对你如何。还请太妃告知,谢庭川此时在何处?”   谢云染慢慢地站起身来,踱至他面前,宫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睡了。”她声音沉稳。   贺昭心中越发不安:“是吗,那朕去看看。”   “皇帝。”谢云染制止了他的动作,“临舟与本宫说,他和你是各取所需。”   贺昭心中凛然,对方果然什么知道了。   槛窗那个位置,虽然听不到什么东西,但是应该能看到当时的境况……二人紧紧相贴,分明就不是正常君臣的模样。   “全是朕逼他的。”贺昭直接承认道,“没有各取所需一说,你不要怪他。但是你放心,朕以后不会再……”   谢云染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惨烈,她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只是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趁贺昭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刺入了他的左胸膛。   ——谢家一家老少都是学过武的,就算谢云染常年被困深山,也没有忘记自己还有这等身手。   冷光乍现之间,贺昭躲闪不及,让人刺偏了。   但好死不死,刺偏的地方,正好是他之前被贾府侍卫飞镖偷袭的伤口处。   贺昭闷哼了一声,手扶着匕首的柄,汗水湿透掌心,他后退了半步。   外边的人听到这动静,几个侍卫争先恐后闯了进来。   “来人,护驾!”   随即就有人想要走上前去,架住谢云染。   “慢,”贺昭伸出手制止,他费力地呼吸着,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别动她,你们好好看着她,别叫她乱跑。其余的人先找谢将军,将紫宸殿翻过来也得找到。”   谢云染凄厉地大笑出声:“没有用的,他已经被我的人送走了,你们将京城翻过来都找不到的。” 第58章 立地成佛   这是距离京城不远处的一座荒山,山上有几个破败的草屋,墙壁都是黑黄的印记,墙头有陈年蛛网。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涉足了。   谢庭川猛地睁开眼睛,脖颈后边传来了一阵剧痛。   ——他恍惚间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紫宸殿的西偏院,他和长姐在交谈,槛窗摇晃,吱吱呀呀的,长姐让他去关窗,可是刚碰到窗棂,他就被人劈晕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他没有一点印象了。   “醒了,二公子?”耳畔传来一声粗哑的男声。   谢庭川艰难地抬头,对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   “你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对方。   “我是小姐身边的死士。”那男人解释道,“小姐命我们带二公子出皇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还需二公子吩咐。”   “我们……”谢庭川喃喃道。   “我们一共有四个人,这些年来一直陪着小姐在大寒山上。”男人道,“另外三人为了掩护属下,已经被宫中的人抓住了。”   就连他,也是受了伤,才将谢庭川带出来的。   谢庭川掩去眼中的波澜,他有些恐惧地出声问道:“我姐姐呢?你们把她留在宫中了?”   死士如同古井一般死寂的眸子中泛起了一丝涟漪,他张了张嘴,承认道:“小姐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带谢庭川出宫已经十分费劲,更别说再将谢云染带出来。   但只要谢云染愿意,他们几个拼了命也会将谢老将军留下来的两个孩子护好。   是谢云染说,她要留下来。   这样才确保让谢庭川顺利地逃出去。   谢庭川忽然重重咳嗽了起来,声势之大,像是要把肺片都咳出来似的。他脸色涨红,白皙的脖颈上青筋乍现:“你……你们怎么能把长姐留在那儿?你们不是老将军派去保护她的吗?”   死士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地解释道:“我们的职责是保护谢家所有人。老将军将我们指给小姐的时候,命令我们从今往后都要听从小姐的安排。”   弃她,保二公子,是小姐的吩咐。   而且当时形势紧迫严峻,他们几个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若是他们再多思考一会儿,也许最后连谢庭川都活不下来了。   谢庭川的眼神变得无望了几分,他掀开身上的草帘,下床:“我要回皇宫。”   死士按着他的身子:“二公子,小姐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   谢庭川停住了动作。   “小姐身上一直备着一把匕首,她打算自尽于宫中。”死士又解释道。   话说到这,他的眼神中流出浓重的悲色。   他们一直像影子一样伴在小姐身侧,和小姐一起困在大寒山这么多年,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位主子的存在。   谢云染身死,他们同样不好受。   谢庭川双眼通红,他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了一会儿。   不,长姐应该没死,只要贺昭还想让自己回来,长姐就是安全的。   别人不知道贺昭的心思,谢庭川却知道,虽然听起来很荒谬——贺昭想要的是自己,他只想要自己。   贺昭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为了得到自己,会像当初得当皇位一样,不惜任何代价。   谢庭川捏紧了拳头,咬着牙道:“长姐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死士愣了一下:“二公子。”   他心绪不安地挡在了谢庭川面前,郑重道:“二公子,属下不能让你回去。您现在回去,小姐安排的一切都白费了。”   谢庭川盯着拦在自己面前的那道影子,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解释。   他猜测,不仅谢云染没死,就连被抓住的那几个死士都没死。   贺昭不可能杀了这几个能钳制住谢庭川的“筹码”。   他喉中一紧,道:“长姐没死,她是受我的牵连,我要回去救她。”   那死士明显不太赞同,他挺直着身子跪了下来,又重重磕了一个头:“二公子,属下求您……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谢庭川死死扣着身侧的草皮,手指都被划出了道道血痕。   他看着那死士,鼻翼轻颤,呼吸十分急促:“等等……再等等。”   贺昭扣住了他的姐姐,后面一定会放出消息。   他现在一定要等到贺昭的消息。   让长姐赴死,还他活着的事情,他做不到。   就当他是个自私的人吧,如果能把长姐安然无恙地救出来,哪怕姐姐后半辈子都怨他恨他,都不要紧。   贺昭最多也就是逼他,强迫他,不会杀了他。   但是谢云染现在在贺昭的手里,对方为了逼自己现身,指不定会怎么折磨她。   谢庭川根本不敢想。   那个死士拗不过谢庭川,只得无奈地答应对方,只能待三天,三天之后,他一定会带着谢庭川走。   他心中也隐隐希望谢云染还活着。   但是他不能不下定决心取舍……三天的时间,是留给所有人的。   还好这个荒山已经许久没有人涉足,山下的路狭窄不好走,就算是禁军出动,也难以找到这个地方。   ……   紫宸殿的红绸和灯笼,包括那些纷飞的“囍”字,全都被撤了。   这院子前两日还热热闹闹的,转眼之间就变得萧条冷寂了。   贺昭不停地咯血,脸色虚弱苍白。   这一匕首刺在了他的伤口上,原本就反复化脓发炎的伤口,更加严重了。   前夜里太医光给他清理伤口就耗费了三四个时辰。   陈德宁捧着一碗药汤,满脸辛酸地看着贺昭,一口一口地给他喂着汤药。   贺昭气息很轻:“消息散出去了吗?”   陈德宁点点头:“已经散出去了。”   ——云太妃多年以来一直在大寒山上带发修行,是有功德之人。明日皇帝要在皇宫附近的九亭台为百姓颂福,届时会请云太妃一同上山。   “太妃现在如何?”贺昭又问。   “已经不闹了,只是……还是不肯进用膳食。”陈德宁无声地叹了口气。   “实在不行,就请谢家长公子的遗孀进宫。”贺昭道,“请……她带着自己的孩子,进宫劝劝她。”   从前的贺昭一向雷厉风行,大概不会这么温柔地处理这种事情。   吃不下就灌,就硬塞,总有能吃进去的时候。   但是现在不行……这位是谢庭川的长姐,是他最珍视的人,他不得不将自己从战场上练成的那一身痞气给收敛下来。   陈德宁浑身一激灵:“陛下……”   “怎么,他带走了谢家人,陆家人应该还没带走吧?”贺昭轻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似的,“御史大夫是朝中的老人了,朕不会动她们。说的去请,就是去请,求人办事,让宫中的人客气一些。”   陈德宁这才点头:“老奴这就去吩咐。”   夜里,宫里人又一次传来了通报声。   谢云染能进食了,进宫的陆静涟和她聊了许久,还带了幼女谢苏荷来。   几人在寝殿内聊了许久,屏退了所有下人,没有人知道她们聊了什么。   但是下人们看见了……陆静涟协幼女离开之后,谢云染竟然喝了一点清粥。   哪怕只是一口粥,也足够让所有人放心下来了。   次日,九亭台。   这是坐落在一座山丘上的祈福台,历代君主都曾在这里乞求上天赐福,庇佑齐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贺昭上来的时候,只带了四五个侍卫,还有两三个太监。   说是带谢云染一同祈福,其实只是叫人跟着来到了山下,没有让人上山。   谢云染现在身子不大好,饿了好几日也才用了些粥点,上山这样消磨人的事情,还是不让她做了。   自从上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台上等着。   山上的风大一些,陈德宁贴心地给他披上一件外衫:“陛下,这都一个时辰了……”将军是不是不会来了。   后半句话他没说,但是贺昭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再等等。”贺昭轻轻咳了一下,望着山下郁郁葱葱的树,“等会儿派几个人,用轿撵将云太妃抬上来吧。”   他估摸着谢庭川不看到人是不会罢休的。   陈德宁一怔,随后点头:“是。”   风吹过,山下的草木忽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贺昭呼吸一滞。   转眼间,他看见谢庭川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人和走时差不多,只是脸上更加憔悴。   还瘦了。   贺昭心中一颤。   九亭台不是很平稳的山,风还大,对方若是站不住,便会不小心掉下去。   贺昭望着对方,先是后退了一步,才开口道:“上来吧,你脚下那都是碎石,容易掉下去。”   谢庭川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长姐呢?”   “你长姐身子不太好,”贺昭解释,“朕让陈德宁下山接她了。”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目光一震:“你把她怎么了?”   贺昭看着对方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嘲讽道:“在你眼里,朕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吗?你长姐没事,只是不肯进食,身子有些受不住。昨天已经开始吃东西了,现在没什么大碍。”   谢庭川听对方这么说,神色缓和了几分,回答道:“我站在这里,不就是被陛下逼回来的吗?”   ——这样的招数,难道不下三滥吗?   贺昭眼底忽然浮现一抹悲伤:“朕没有办法,朕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朕都要疯了……如果朕没猜错的话,你事先应该没有和你长姐串通好那晚的事情吧?你长姐在皇宫中,难道你不想知道你长姐的安危吗?”   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   他多想和谢庭川姐弟俩好好解释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们都不信任自己。   是啊,谁会信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呢。   双手沾满人血的人忽然放下屠刀,被他害过的人怎么就能相信他会立地成佛……   “想,”谢庭川承认,“所以我来了。陛下,放过我姐姐。她的死士就在山下,我要收到他的信号,才能确保我姐姐安然无恙。”   贺昭闻言,向手底下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放人。”   那侍卫颔首:“是。”随后就赶下山了。   接下来,二人就这么对峙着。   贺昭想上前一步,但是被对方怀中掏出的刺刀闪到了双眼。   “陛下,还请往后退。”谢庭川声色淡淡,但是眼底是从所未有的狠厉,“不然,我……”   贺昭身后的侍卫都齐齐护住了他,生怕对面这位“精忠报国”一辈子的将军会突然弑君。   但是谁都没想到,他手里的刺刀,抵着的是他自己的手腕。   谢庭川很聪明。   被贺昭钳制了一辈子的他,终于找到了能钳制住对方的筹码。   那就是……他自己。   --------------------   明天加个更吧,大概有两章。   可能大家更希望看见谢庭川当初回京城之后就直接回西北,然后追妻。   但是我觉得这样的剧情有点淡,后面的追妻就不太好写了。   皇帝和将军,君和臣,地位本来就不对等,如果贺昭手上还有筹码(京城中的谢家人和谢云染),追妻情节就很难,还会写得像胁迫一样。   我就是要让谢庭川毫无牵挂地离开。(把谢庭川的软肋都安排好)   要让贺昭没有任何筹码地追回这段感情。   让谢庭川不是迫于皇权的压迫,而是迫于逐渐苏醒的,最初的悸动,和对方破镜重圆。   但是这个过程,需要贺昭毫无保留的爱和付出。   那些真心想求be的宝可以退出了,我从开文的时候就说了这文是he,不会半路改的。 第59章 与君决绝   贺昭的身形猛地晃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声色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你要做什么,临舟,把刀放下。”   谢庭川脸色苍白如一张薄纸,山上的风呼啸着,他的身子也跟着晃动了几分。   这样轻微的动作,都让贺昭提心吊胆。   他现在站着的位子并不牢靠,也许下一刻他就会踩碎脚下的石头,落到山脚下。   九亭台比寻常的山丘还要陡峭几分,若是从这里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谢庭川的眸光清浅无波,垂落的乌发飘摇着,遮住了他半边脸。山风钻进他的披风中,发出猎猎的响声。   贺昭的心还是悬空着的,为了让对方安心,他特地又往后退了半步。   “你说。”他声音有些抖。   “梦天城那一晚上,你做了什么?”谢庭川压下了嗓子,往日清润温凉的声音,此时却像是蒙了层灰尘一般,粗糙沉哑。   贺昭整个人定在了那儿,神色愕然。   谢庭川依旧平静,继续问道:“我喝醉酒之后,会说很多话,对吗?”   贺昭有些难堪。   他想要解释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没有什么好狡辩的,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那些话,陛下当真了吗?”谢庭川又问。   贺昭依旧沉默。   他的沉默是最直接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所以这些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谢庭川握着刺刀的手有些不稳,听到这话,他突然很想笑。   “告诉陛下,陛下就会放过我吗?”他反问。   三年前,贺昭刚登基。手握重权,雷霆手段。   从前帮过贺徊的,站队怀王一派的,全都被他亲手清理了。   只留下谢家。   旁人以为谢家独得君宠,但是没人知道,那是贺昭最恨谢家人的时候。   谢庭川第一次被召到紫宸殿之后,足足有七天都没有出来。   难道他应该一边被贺昭羞辱践踏,一边抱着对方的脖子,说爱对方吗?   贺昭有些无力道:“朕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法子弥补。”   过去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是喜欢谢庭川的。   他只知道自己对谢庭川有很重的占有欲,不愿看见他和任何男人女人厮混在一起。   朝中的卫将军曾经给谢庭川身边塞了两个宫女,贺昭气得一个月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从前的他太过偏执,总把这些情绪都归咎于对贺徊的恨上。   因为谢庭川“喜欢”贺徊,忠于贺徊,所以他对谢庭川,是连带着一起恨。   孰不知,这份恨中还掺杂着几分怨,怨他……当初为什么不选自己,为什么……没有喜欢自己。   直到知道了谢庭川的心意,他才醍醐灌顶一般——或许他们二人自始至终都是情投意合的,要不然有些事情着实解释不过去。   可是他想通的时间太晚了。   从三年前那个夜晚,他第一次伤害谢庭川的那一刻起,二人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谢庭川对他口中的“弥补”无动于衷。   贺昭想要的“弥补”,是将自己好吃好喝养在宫中。但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自由,是谢家老少的安然无恙,是西北草原的辽阔天空,无论如何都不是待在宫中,当贺昭精心养护的一只雀儿。   那不是他。   他是谢家子弟,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的人中豪雄。   谢庭川抬眸,看到了远处山丘上的一缕灰烟。   长姐身边的死士得手了。   他忽然凄厉地笑了一下,看向贺昭,缓缓开口道:“陛下,紫宸殿偏殿的东西都撤走了吗?”   这句话,简直是在贺昭的心口捅刀子。   这几日下人提都不敢提东偏殿的事情,谢庭川却这么坦然直接地问了出来。   “陛下以为我之前是真心想要进宫吗?”谢庭川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报复得逞的笑容,那和他素来清冷俊美的脸有些格格不入。   贺昭的心跳动得很快:“什么意思……”   “或许我进宫之后,也会选这样一个山头,”谢庭川眺望了一下山下的风景,眼神中淡然无望,“然后,轻轻地……”   他往后退了半步。   脚下立刻滚动了几颗碎石,发出了“咕噜”的声响。   “陛下,微臣今生尽义了。”谢庭川扯了扯嘴唇。   这条烂命,他早就不想要了。   如今他已经没什么掣肘了,只是有些后悔,这条命,不能献给西北和他待了一辈子的战场。   贺昭察觉到了他要做什么,他目光震碎,不顾侍卫的阻拦,直接冲出了九亭台的围栏。   “不——”   谢庭川往后退了一步,踩空了,直接滚落了下去。   贺昭紧跟其后,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陛下!”“陛下当心!”   身后是模糊却刺耳的侍卫声音。   山上的风真冷啊,冷到灌进贺昭的胸口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浑身都要冻僵了。   谢庭川,我不要你死。   他跟着跳了下去,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借了把力,冲到了谢庭川的身边,将人抱住。   身上像是被凌迟一般,无数的碎石和枯木刺进了他的身体里。身上在淌血……但是他分不清是哪一块,因为全身上下都很痛。   谢庭川也不好受,因为在半空中,二人并没有抱得很紧,他没有完全被贺昭护住。   但是他受的伤却比贺昭少一些。   最后,二人被一棵粗壮的高山松拦住了。   贺昭已经晕过去了。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   ……   九亭台山下有暂时歇脚的住所,此刻太医和宫女太监们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紧绷着。   贺昭已经昏过去八九个时辰了,谢庭川的伤势稍微好一些,但是他也是刚醒来。   陈德宁涕泪纵横,趴在谢庭川的床边,哀嚎不断:“将军……”   谢庭川双目无神地望着房梁,他的额角上缠着一圈隐隐往外渗血的纱布。   “陈公公,”谢庭川的声音像是从喉腔里挤碎了发出来的,“他会死吗?”   陈德宁是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个字眼,肩膀抖得更厉害:“陛下是天子,是由神灵保佑赐福的人。陛下……不会出事的。”   谢庭川听到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若说先前是没什么生气,那他现在可以称得上是一具只会眨眼呼气的冷尸。   不知等了多久,太医那边才传来了消息。   ——贺昭没事了。   但是因为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几日。   这几日,他们一直是在九亭台山下度过的。   陈德宁让人将紫宸殿的宫女太监们送来了,没几日的功夫,这里竟然布置得和紫宸殿的寝殿有几分相似了。   熏上安神香,陈德宁才打算离开。   “等等……”身后传来贺昭嘶哑的声音。   陈德宁顿住脚步,连忙跪在了对方的床边:“陛下,老奴在。”   贺昭醒了几日,身上的伤口还没好,也不能动弹。   “取纸和笔来,再将他唤来。”贺昭低声吩咐道。   陈德宁反应了一会儿:“陛下,谢将军现在身子也不大好,方才下床都困难……”   “这事儿是他愿意听的,”贺昭道,“让他早点知道吧,也好安心一些。”   陈德宁还是有些犹豫,但是看见贺昭这副模样,他还是应了下来:“老奴这就去办。”   谢庭川是让陈德宁搀扶着来的。   他站在屏风后面,身姿挺拔——他好像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就算再狼狈,也会挺直了身子,凝着眉,眼光精亮。   这样一个风骨绰约的人,却被贺昭硬生生折断了腰。   “传朕的口谕,拟一封圣旨。”贺昭听到来人的动静,唤陈德宁拿纸和笔写下来,“今有上将谢庭川,勇武绝伦,震慑三军,镇守西北……朕念其功高,特令将军继续戍守西北,此生无召不得入京。”   此生不得入京。   若是换做别的武将,这道圣旨的意思就是将人彻底“流放”在西疆了。   但是对于谢庭川却不是这样。   谢庭川的家人不在京城中,没有后顾之忧,被“流放”到西北之后,哪怕是随时想要起兵造反都可以。   这是绝对的信任和放任。   贺昭的意思是,让他回到西北,保留着三军主帅的军权和云麾将军的头衔,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来打扰他。   陈德宁惊了,瞪着双眼看向床上的贺昭:“陛下……”   谢庭川也没有想到,他垂着眸,半晌都没有答话。   “谢庭川,这样你满意了吗?”贺昭问。   二人隔着一扇屏风,看不到对方的神色。   谢庭川没有回答,只是问了句:“为什么?”   贺昭的双眼通红,像是要泣血:“没有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成全谢庭川。   大概是因为看到对方脚下踩空的那一瞬,他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一刻,他想的是,只要谢庭川活着,什么都好说。   他选择成全对方,是因为发现原来爱一个人,会做出任何退步和妥协,只要对方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哪怕二人不再见面,也总比只留下冷冰冰的尸体好。   若是谢庭川真的因为自己而丢了性命,贺昭会恨死自己。   往日种种,是他的错。   这是他最后一次弥补的机会,他不愿放过,即使……代价惨痛。   “你别再伤害自己,你要的自由,朕给你了。”贺昭紧闭着双眼,声音粗哑得像是砂石一般,“从今往后朕都不会过问西北的事情,常规的述职……你让身边的副将赴京便是。”   陈德宁手上的笔落了。   清脆的一声,仿佛是斩断二人之间一切关系的一把刀。   谢庭川眼睛红肿,气息虚浮,身上零碎的伤口让他的每个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他慢慢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   “微臣,叩谢陛下。”   听到对方的这句话,贺昭紧闭的眼角竟然滚落了一滴泪。   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也没提过要看一眼对方的脸,他真的怕自己舍不得。在谢庭川那儿做多了小人,他也想做一回守信的君子。   方才瞥见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影,他都于心不忍。   若是放在从前,他是不会让谢庭川拖着病体来见自己的。   但是他害怕自己再不说,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又要想方设法折磨自己,也折磨着他。   够了,今生的恩怨到此为止了。   他唤谢庭川来,是想让对方安心。   闻君无留意,故来相决绝。   --------------------   最后一句话改自卓文君《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晚一点加更一章短的。 第60章 谢臣无辜   “陛下,萧将军求见。”陈德宁走进紫宸殿通报道。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贺昭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   他现在已经能坐在紫宸殿批两个时辰的折子了,但是不能劳累过多。   听到这话,贺昭抬起了眼皮,沉沉问道:“他不是要回南疆了吗?”   “是。”   “他进宫来是为了何事?”贺昭又问。   陈德宁身形一顿,犹豫道:“似乎是为了……谢将军一事。”   听到这三个字,贺昭写字的手抖动了一下,墨水在纸上划开了。   “谢庭川怎么了?”   他前两日已经养好身子回西北了。   自始至终,二人都没有再见过一面。   “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贺昭追问道。   陈德宁连忙回:“不是,陛下且宽心,萧将军说他是……给谢将军求情来的。”   贺昭愣了一下,喃喃了一遍:“求情?”   “现在全朝都知道,陛下弃用谢将军了。”陈德宁小声道,“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谢家上下已经离开京城一事。”   谢家只有谢庭川一个人在朝为官,其他人平常日子里都在谢府待着,不怎么露脸。若是没有人刻意往外说,谁也不知道此时的谢府是一座空宅。   在他们眼中,贺昭是将留谢家人在京中作人质,又叫谢庭川守在西北,不得回京城。   不重用也不信任,这不是将人“流放”在西北一辈子了吗?   贺昭垂眸:“就叫他们猜去吧,谢家人迁走,包括云太妃已经出宫的事情暂时不要让人知道。”   让文武百官同情谢庭川,比嫉恨谢庭川好一些。   陈德宁颔首:“是。”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陛下,萧将军还在外头候着呢。”   贺昭揉了揉眉心:“传吧。”   “是。”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俊猛的男人大步流星地朝着紫宸殿内殿走来,他从屏风后侧绕到了前面去,踏踏实实地跪了下来:“微臣叩见陛下。”   贺昭“嗯”了一声:“起来吧。”   “谢陛下。”   贺昭轻轻挥手,身边的陈德宁立刻会意,下去给萧煜恒倒水添茶。   萧煜恒坐不住,他有些急切地开口询问:“陛下,不知云麾将军是否做错事冒犯了陛下,这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贺昭冷冷抬头,看向他:“误会?”   他看着萧煜恒的目光,并没有那么平和。   从前他讨厌谢庭川身边的一切男人女人,这之中就有萧煜恒一个。   这个谢老将军带大的养子,威震南疆的萧将军,似乎和谢庭川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这位,是谢庭川名正言顺的“哥哥”。   萧煜恒心下凛然,又跪了下来:“陛下,谢将军忠心为国,并没有任何不轨之意,若是陛下听信了朝中官员的谗言,那岂不是要寒了贤臣的心啊!”   与贺昭和谢庭川比起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将。   心肠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说话更是直白。   贺昭放下了手中的事情,淡淡地看向他:“听信谗言……现在外边的人是这么说朕的?”   说他是因为听信了其他官员的话,才将谢庭川送回西北的?   萧煜恒身子一震,他倒是想找个委婉的说法,但是他找不到,而且他怕说得太多,对方反而不能会意。   兹事体大,若是他再说些弯弯绕绕的话,恐怕谢庭川是真的得被困在西北一辈子了。   “陛下……”他的神色不太自然,“云麾将军性子慢了些,若是他做什么事情惹恼了陛下,也还请陛下念着他往日的苦劳,饶恕他吧……”   贺昭皱眉。   什么误会,什么谗言,其实都没有。   送谢庭川回西北,他是最不情愿的那一个。   但是他不想和萧煜恒说太多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他只是敷衍地回了句:“朕圣旨已经下了,萧将军是想让朕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吗?”   “不是……”萧煜恒急得冒汗,慌乱的情绪绷断了他理智的弦,他急道,“陛下,谢将军自始至终都忠于陛下,从前的事情是有苦难言,仙现在的谢家也都是有苦衷的!”   贺昭闻言,眯了眯眼睛:“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萧煜恒张了张唇,他知道自己吐了不该往外说的东西。   但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谢臣向来忠君,陛下……”   “等等,朕是想知道你前面那句话,什么叫做‘从前的事情是有苦难言’?”   贺昭打断他,走上前来,几乎要抓住对方的肩膀逼问,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这股冲动。   萧煜恒目光有些闪烁,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陛下,朝中都知道从前谢家人和怀王关系紧密。但是谢家几位将军从来都不是怀王的人,他们从不参与储君之争。当年谢老将军并非真心想要扶持怀王殿下,其实那都是……先帝的意思。”   紧接着,他将先帝设计让谢家和贺昭离心,暗中扶持怀王的事情,慢慢说给对方听。   萧煜恒不知道谢庭川有过想要扶持宸王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谢家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他们从来都没有过想要支持贺徊,或者是支持贺徊外的任何一位皇子。   如果不是先帝的旨意,谢家人自始至终都不会趟入夺嫡之争的浑水中。   这些事,老将军在临终前告诉他了。   也许他在弥留之前,想的还是……若是有朝一日有真相大白的机会,一定要还谢家的清誉。   谢家人,从来不趋炎附势,他们听命于贺徊,只是因为这是先帝的命令。   贺昭闻言,脑袋嗡嗡作响,一下没反应过来。   谢家是被先帝逼迫的。   那么……谢庭川也是被先帝逼迫的。   他从来不喜欢贺徊,也没有想要扶持过贺徊的意思,他当年在给自己的回信中有隐隐的想要辅佐自己的心愿,都是真的。   贺昭浑身的力气都卸去了,他后退了一步,差点瘫倒在地。   萧煜恒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他,似乎有些诧异对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陛下……”   贺昭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死死盯着对方,气息紊乱:“为什么……从前不说?”   你不说,他也不说。   贺昭恨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原来都是子虚乌有。   萧煜恒也有些错愕。   若不是因为谢庭川出事,他是准备守口如瓶一辈子的。   这些年来贺昭对谢庭川一直不错,虽然朝中经常有风言风语,但是似乎并不能影响到他对谢庭川的“宠爱”。   这一次的“流放”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不知道谢庭川做错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能用一句话解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贺昭终于对怀王一派的最后一个人动手了。   所以萧煜恒才不得不将多年前的事情捅出来,告诉对方,谢家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事实上,他心中也有些忐忑。   他没有证据,贺昭是否会相信都是两说。现在怀王已死,他将黑的说成白的也无人证实。他的话,难免会被理解成是为了救谢庭川而编出来的谎话。   不过现在看来,对方是信了。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贺昭无力道。   萧煜恒不死心:“陛下……”   “这件事,没有误会。”因为对方告诉了自己这件事的真相,贺昭对他的语气没有方才那么针锋相对,“朕不会逼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回西北,是他的心愿。”   他没有多说,也不管对方信不信。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到底亏欠谢庭川多少。   兴许,是真的一辈子都还不完了。 第61章 野狼突袭   两年后。   朔风卷着粗粒的砂石,在广袤的戈壁上呼啸着,远处有一串山丘沟壑,在众人的视野中若隐若现。   这里是西北的荒芜之地。   “临舟,回去吧。”一个高大的男子骑着棕栗色的马儿,轻轻叮嘱道。   男子的轮廓比从前锋利许多,大漠的孤风将人磨砺得平添几分硬气和威严。   谢庭川下马,观察着地上的砂土。   “附近有狼,”他站起身道,“这个地方不适合安营扎寨。”   沙土上有灰黑的羊毛,还有野狼的脚印。   这里是狼经常出没的地方。   陆怀安也跟着下了马,他刚到西北两年,对这边没有那么熟悉。他也观察了一会儿地上的沙土,道:“你眼神真好。”   “再往北走五十里,就到涟国边线了。”谢庭川眺望远方,“涟国最近不是很安分,西北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陆怀安凝重地点了点头,但是语气还是轻松:“怕什么,他们早就被你打怕了。”   “上一仗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三年的时间,足够他们卷土重来了。”谢庭川道,“涟国是齐国周边几国里最闹腾的一个,他们野心很大。”   据他所知,涟国已经和东边的禹国正面交锋好几次了。   禹国这两年兵力不济,这几次打的都是败仗。   陆怀安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欲言又止。   谢庭川不是没注意到对方的眼神,他抬眸问道:“你在担心吗?”   陆怀安是两年前由陛下指过来,让谢庭川带着在西北历练的。   谢庭川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性子,本来以为对方在这种蛮荒之地撑不过几天,但是没想到对方一待就是两年,这期间,他和自己一样,从来没有回过一次京城。   按陆怀安的说法,西北荒凉,但是这里的风是自由的。   陆怀安闻言,笑了一下,摇摇头:“当兵的怎么会担心打仗的事,我就是有些……感慨。我还没跟涟国的人交过手,估计也就是这一阵子的事情了。”   谢庭川抿唇,道:“子谦,陆大人当年只是想叫你在太平日子里,来西北历练两年。”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陆怀安的眼底流露出些许不赞同的目光,“碰上打仗就撤退,那还能叫个兵吗?再说了,我能退,我身后那些将士们能退吗?一个人退了,那其他的人怎么办?军心不稳,兵家大忌。”   他走到谢庭川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别不相信我,我去年好歹也领兵打过几场。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仗,但是我现在可不是什么愣头青了。”   谢庭川的目光落在了对方放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   此时,西边的鹰隼翱翔过天空,发出一声锐利的啸叫。   西边的天,已经烧红一片,是残阳落幕时分。   谢庭川蹙起眉头,道:“前几日,我收到了陆大人送来的书信。”   信上写的什么不言而喻。   “我不回去,你别想赶我走。”陆怀安搂过他的肩膀,“我跟在你身边打仗,比在京城中快活多了。你不知道……我妹妹她还没嫁人,我一回去,她保准要缠着我问你的事情,我又不知道怎么糊弄她,回到家之后保准鸡飞狗跳的。”   对方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谢庭川有些不适应。   这两年来,从来没有人离他这么近过。   陆怀安看到对方的反应,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讪讪收回了手。他可没忘记,自己这位老朋友喜欢的是……男子。   谢庭川收回了眼神:“天黑了,我们先回营地吧。马上就要到冬月了,你去年的冬衣都破了洞了,别忘了找人给你补一补。”   陆怀安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这种芝麻大点的小事儿,他有些错愕:“啊……”   “我阿姐会缝补衣服。”谢庭川又提醒了一遍。   听到对方说谢云染,陆怀安的脸有些不自然,眼神到处瞟,耳垂微微泛红:“你家的丫鬟们不是也会补吗,这种小事还要麻烦你姐姐吗?”   “你觉得是小事,那就找丫鬟吧。”谢庭川干脆就顺着对方,眼神含笑,“唉,不过我阿姐最近很想吃奶皮酥啊,可惜只有集市上有卖,我最近可没功夫去逛集市。”   陆怀安一听,瞬间来了兴致:“我最近闲啊,上半年陛下把梁临砚从北疆调到西北,接管了我手里那批人,我正好得了空呢。”   听到“陛下”二字,谢庭川垂了眼帘,声音轻了下来:“是吗……那你见我姐姐的时候,正好让人帮你补衣服了。”   陆怀安想想都待不住了,直接上了马,有些着急道:“快些回去吧,等会儿就要闭市了,现在去还来得及。”   谢庭川见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又不禁失笑道:“我姐姐没这么急。”   “我急啊!”陆怀安脱口而出。   下一刻,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便清了嗓子,咳嗽道:“马上入冬了,再不补冬衣,到时候忙起来就忘记了。”   谢庭川没有拦他,他牵着自己的马,让了道:“赶紧去吧。”   陆怀安将自己的人带走了。   只留下谢庭川和两个散兵。他们是出来勘察地势的,最近西北不太平,他们以后可能会在这一片地带的任何一个地方和涟国人打起来。为求稳妥,还是先探查清楚为好。   西北的天黑得快,不一会儿,天色就开始昏暗了。   谢庭川不再留恋此处,他上了马,唤上了自己身边的人,准备在夜晚降临之前回到营地。   回去的路是通畅的,只是阴风阵阵,四周的草丛中总是发出细细簌簌的动静。   远处有骇人的狼嚎声。   谢庭川屏气凝神,道:“小心,这附近可能有野狼。”   他刚想带着人换个远道走,但是下一刻,他就看见——几只灰黑色的野狼就冒了头。   他们从荒木丛中出来,莹绿色的眼睛中闪着凶光,口中流着涎水。那副架势,像是饿了很久的模样。   一只,两只……谢庭川数不过来了,这是一群狼。   今日回去的晚了些,正好也落单了,才被这群野狼逮住。   谢庭川心中一凛,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兴许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但是他身边还有两个兵,他总不能将人抛弃在这儿。   他抽出了背上的重剑,目光灼灼,气势冷峻,口中轻吐一个字:“杀。”   二人郑重应声:“是。”   还好谢庭川身边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就算是碰上狼群,也有一战的能力。   二人正面拖住了狼群,其中一人扭着头向一脸狼血的谢庭川道:“将军,我们拖住他们,你先走!”   谢庭川刚砍下了一头狼的头颅,鲜血浇了他一身,他轻轻呼着气,尚有余力地喊道:“找狼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二人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他们的人实在太少了。想要挡住狼群都不容易,更何况抽身去找狼王呢?   谢庭川的气息越发冷冽,这周围的狼见他如此凶猛,已经隐隐有了退意,但大抵是还不甘心就这么撤退,又跟他继续周旋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庭川有些体力不支了。   就在此时,他们的四周忽然蹿出了几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他们手举弓箭,几息的功夫间,就落下了一片箭雨。   他们是对准那批野狼的。   狼群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哀嚎声,他们察觉到了势头不对,立刻掉头离开了。   地上只留下一片狼尸。   谢庭川以剑撑地,重重地喘着粗气,看向四周忽然冒出来的黑衣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身后的两个人已经懵了。   他们……得救了?   “这是……附近的猎人?”其中一个人问道。   他的胳膊被狼咬烂了,还往外身冒着血,散发出一股腥气。   谢庭川皱着眉,将怀中随身携带的伤药递给他。   另外一人道:“怎么可能,哪有猎人穿成这样……他们的手法像是江湖之人……”   他们谈话之间,那些人已经离开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只是为了保护他们一样。   “这是将军的人吧?”其中一人试探地问道。   谢庭川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是。”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但是他大概知道这是谁的人。   这些人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这两年来,只要谢庭川遇到什么麻烦,那些人就像是暗中跟随的影卫一样,全都冒了出来。   这是他见到他们的第三次了。   他方才迟迟没有退下,也是在等……等这群人来救自己。   果不其然被他等到了。   见谢庭川脸色凝重的模样,那两个人也不敢开口多问,只是安静地走到了一边。   方才他们的马被狼群咬伤,现在显然是不能骑马了。   三人回到营地的时候,众人被他们身上的血和伤吓到了。   “将军是碰上涟国人了?”身边的副将问道。   谢庭川摇摇头,狼血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他解下了战袍,吩咐道:“我要沐浴。”   “是。”底下的人立刻去烧水了。   “我们遇到了狼群,这事儿别告诉我姐姐。”谢庭川道,“对了,再往西边一点儿野狼频出,叫底下的人不要单独外出,至少有二十人结伴而行才能离开营地。”   --------------------   每次休息都会在评论区置顶说明的,请大家关注评论区置顶(不是单章节评论区,是总评论区!)   本文预计25w+字数。 第62章 京中来信   萤虫飞舞,月色溶溶。   料峭西风吹打着房门,屋檐处发出“呜呜”的声响。   已经是二更天,谢庭川紧密着眼睛,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有儿时和父兄在一起练武的场面,也有在燮林书院读书时候的回忆。   那些嘈杂的、喧闹的声音不停地萦绕在耳边,谢庭川下意识地咬紧自己的唇。   忽然间,脑海中的画面闪了一下。   他悬在半空中,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紧跟着自己一跃而下,将自己搂在怀中。   耳边是呼啸的山风,鼻间是淡淡的琥珀香味儿。   谢庭川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想要推开对方,却被人抱得更紧。   于是那股琥珀香味儿被浓重的血腥味儿给替代,耳畔不断传来碎石和枯枝刺入皮肉的闷响声。   那道身影,和几年前少年倔强又孤傲的身影渐渐重合——   当时的二人也是这样,一起掉落峡谷中,贺昭当了他的肉垫。   “殿下,我背你上去,你的脚受伤了。”谢庭川的声音慌乱,带着几分未脱去的少年稚气,“都怪我,殿下不该救我……”   贺昭只是眯着眼睛看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方才本王不救你,你这小身子骨不知道要碎成几瓣。”   十五岁的谢庭川还没长开,比十九岁的贺昭矮了一个头。   要说“小身子骨”,确实不算太夸张。但是谢庭川当时已经领过兵打过仗了,外人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地说一声“小谢将军”,在贺昭这,却被说得像小鸡崽子一样弱。   谢庭川没有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对方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殿下……”   睡梦中的谢庭川开始冒冷汗,梦中又变成了二人紧紧相拥着,从山谷处滚落的画面。   “谢庭川,朕不要你死。”朦胧的声音,像是毒药一般灌进谢庭川的脑海中,这道声音折磨了他两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梦到过多少次了。   他仿若被人扼住了咽喉,痛到快要窒息。   就在那一刻,谢庭川倏然间挺起身子,从床上惊醒。这么大的动静,震得床边挂着的佩剑都掉到地上了。   谢庭川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望着身前的白色帏帘发呆。   屋外守夜的人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连忙推开门:“二爷……”   是阿茶。   这是在西北军营,不是在京城谢府,谢庭川曾经多次跟他说不必每晚都在外面候着,但是阿茶还是一根筋地坚持给谢庭川守夜。   谢庭川回过神来,看着眼睛有点红的阿茶,猜到这人大概是又被自己吵醒了,便揉了揉眉心,出声劝道:“阿茶,这儿的晚上太冷了,你以后别在外面候着了。”   阿茶置若罔闻,自顾自走上前来,给谢庭川掖了掖被角,有些心疼道:“二爷这是又做噩梦了?”   谢庭川不语。   阿茶也没有再问,他继续说道:“再睡一会儿吧,二爷,还得一会儿才能天亮呢。”   谢庭川点头。   他慢慢地躺下了,平静地看向阿茶,在对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问了句:“阿茶,我方才说梦话了吗?”   阿茶身形一滞,道:“奴才方才没听见。”   谢庭川闻言,闭上了眼睛:“知道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伺候。”   阿茶轻轻颔首,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次日,晨光熹微。   谢庭川醒得很早,他有早起练剑的习惯,这两年来,除了打仗的时候,一日都未曾落下。   平时他练剑的时候无人打扰,但是今日却被人意外中断。   梁临砚来了。   他是三年前被派去北疆历练的,家里的长辈本来也是想着让他出去吃点苦头,长长见识,但是没想到这不着调的小子竟然真的有几分领兵打仗的天赋,在胜了两场小战役之后,再也无人轻看他。   他和陆怀安不一样,他一开始就是从军中从小的兵做起的,每一次晋升都是用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虽然他现在的军衔不如陆怀安高,但是军中的人对他更倾佩一些。   “允执,你来了。”谢庭川收回了剑,望向来人,拿起了桌边的水壶,喝了几口,“可有要事?”   梁临砚咧开了一抹笑,坐在了桌边,道:“有个消息要带给你。”   谢庭川刚练完剑,额上浮着一层密汗,他跟着坐了下来,开口道:“你说。”   “月底,京城要来人,在西北设猎场,办围猎大会。”梁临砚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了一份书信,“宫里来的。”   谢庭川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印章,眼神一震。   “临舟,我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惹得陛下这么生气,但是……这次是‘将功赎罪’的好机会。错过了这次围猎,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梁临砚说道,“我知道你这人不屑于做奉承讨好的事情,但你得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你总不能一直在西北过一辈子。”   刚来到这儿没多久的他,还不知道谢庭川这儿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和京城中的多数人一样,都以为他是被陛下降罪,“流放”到西北了。   谢庭川默不作声,又仰头喝了几口水。   “临舟……”梁临砚张了张唇,又劝道,“你若是有意的话,我到时候在陛下面前多多进言几句。”   谢庭川忽然撂下了水壶。   几滴水从中溅出,迸到了二人的身上。   “不用了。”谢庭川擦了擦嘴,道,“等会儿帮我跟周将军说一声,让他以他的名义写一封信送回京城,就说……最近西北不太平,恐有事端,望陛下将围猎的地点改到西疆。”周将军是他的副将,这两年一直是他代替谢庭川和京城联络的。   齐国西疆靠着西域八国,毗邻乌夜国。   自从乌夜国国王的亲哥哥和齐国王爷“私定终身”之后,两国签订了和平协定,西疆成了整个齐国最安全的边线。从前谢庭川本是镇守西疆和西北的,现在他只需守好西北就行了。   梁临砚看着手中的书信,有些尴尬道:“这……恐怕改不了了。”   谢庭川抬眸看他:“为何?”   “京城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梁临砚将这信推到了他的身前,示意让对方打开来看,“最多三日就要到了。”   书信上有淡淡的香味儿,大概是宫中的安神香。   谢庭川藏在袖中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几下。   --------------------   有点卡 今天稍微少一点…… 第63章 水土不服   京城中的队伍是在两日后抵达西北的。   周彦,谢庭川的副将,代替他去接待皇宫众人。   谢庭川作为西北的三军主帅,却突然消失了。   西北营地诸人并不知道谢庭川和皇城中的人有什么瓜葛,他们只是感到疑惑,为什么谢庭川会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突然选择继续往西边查看地势。这样避而不见的姿态,岂不是藐视君威?   这样……真的不会引起圣怒吗?   留在西北的几位将领,包括陆怀安和梁临砚,都是心惊胆战地过完这一天的。   大家都以为贺昭会故意刁难,但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除了瑾王殿下贺裕特地出来,吩咐他们去打两只野鹿之外,剩下的京城众人都没有要求西北军做过一件事。   就连布置围猎的人手,都是贺昭从禁军中挑选的。   傍晚时分,谢庭川从外面赶了回来,脸上挂着风霜,神色冰冷。   陆怀安亲自给他迁马,微微俯身,跟他交流里面的状况。   “今天陛下一整天都没有露过面。”他小心道,“宫中的人来了不少,现在正在里头用晚宴,你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进去请个安。”   谢庭川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自己的好友:“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陆怀安觉得这人说话用语颇为大胆,能直呼“陛下”为“他”的人,天底下也就他一个了。   “没有,我在安排围猎的事情。今日是周将军接待陛下的,你要是想打探什么,我就先去找人将他叫出来?”   见对方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谢庭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陆怀安是知道谢家的事情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和贺昭的关系。   这两年来,谢庭川从未解释过,陆怀安也一直云里雾里,但是他还没有好奇到冒着得罪对方的风险,将这些事情问个清楚。他看得出来谢庭川有心事,这些心事和谢家有关,和陛下也有关。   “不必,我直接进去。”谢庭川脱下身上的狐裘,塞到了身边侍卫的手中,又向陆怀安问道,“宫中的人来了,我阿姐他们最近不便出现在这里,你可将人转走了?”   陆怀安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你放心吧。”对这件事,他比谢庭川还要上心。   谢庭川神色微滞,喉结滚动了一圈,望着前面刚搭起来的玄黄色营帐,看着威风凛凛的皇家仪仗军队和随风飘扬的大齐军旗,常年平静如古井的心,在此时掀起了波涛。   进去,只一眼便好。   他一边努力强压心中起伏的情绪,一边埋怨那个人,说话不算数。   说好了的此生不复相见,如今却又带着那么大的阵仗,来到他的地盘。   谢庭川心中的苦涩大过了为难。   其实见与不见,都不是什么妥当的选择。   这么想着,转眼间,他已经走到了门帘处。   门口的两个守卫的士兵给他行了军礼,然后恭敬地拉开门帘。   这次参加围猎的有不少京城的武官,还有几位皇子王爷和皇室宗亲,因为是第一天来到西北,大家都拘着自己,不敢喝醉,一眼望过去,都是板板正正地规矩坐在那儿,交谈声也小。   下面的人用的都是红桌,桌上摆着的几道残羹冷炙看着就没什么胃口。   最前方的一张明黄色长桌上摆了不少精致的瓜果点心,还有冒着热气的牛羊肉,但是桌上却不见人影。   贺昭不在此处。   谢庭川一直紧握的拳头忽然垂了下来,绷紧的身子也一下子松泛了,脚下差点没站稳。   坐在长桌左侧的贺裕看到了门口忽然闯进来的谢庭川,他擦了擦嘴,急忙起身,大喊一声:“谢将军留步!”   本来他不喊的话,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谢庭川来了。   但是他这声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门口来人的身上。   谢庭川皱了皱眉,垂着眼向贺裕的方向行礼:“微臣见过王爷。”   贺裕一边笑着让诸位自便,一边拨开了人群,挤到了谢庭川的身前。   他的身形比从前轻快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和古兰时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   他拉着谢庭川,直接离开了宴席。   “好久不见了,将军这两年可安好?”贺裕笑眯眯地问道。   他的热情减缓了谢庭川心中的焦躁和不适,谢庭川微微颔首:“一切都好。”   二人走到了一个军帐里边,里面的火炉烧得正旺,受冻一天的谢庭川的脸红润了些许。   谢庭川见这帐中无人,便主动问道:“西域的二皇子……没和你一起来吗?”   贺裕一听到对方提起古兰时,脸就垮了:“他是打算要来,但是还在路上。”   “在路上?”谢庭川有些错愕。   “乌夜国出了点事儿,他前几日回去处理了。估计怎么也得后日才能到西北吧。”贺裕看上去不大高兴,这两年他和古兰时一直形影不离,这是第一次分开那么久。   谢庭川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王爷稍等两日便是,这些日子就叫这边的人侍奉你,不会让王爷受屈的。”   贺裕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若是没有那层身份隔阂在,说不定两人现在要更亲密一些。   贺裕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兰花幽香,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睛,说起来也是奇怪,谢庭川在西北这种荒蛮之地待了两年,还能常年保持一股香味,难不成不是香料发出来的,而是他身上的体香?   谢庭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继续叮嘱道:“不过还望王爷小心一些,最近这边野狼频出,若非必要,还请不要离开营地。若是想出去逛逛,也得叫上至少二十个侍卫保护王爷。”   古兰时武功了得,但是贺裕就是个连上马都费劲的普通人,对方不在他身边,若是碰到狼,只有被吃了的份儿。   贺裕摇摇头,下意识道:“没事啊,皇兄会保护我的。”   能被他心甘情愿唤一声“皇兄”的人,只有贺昭。   谢庭川手上的动作一僵,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   贺裕盯着他的反应,忽然咳了咳道:“谢将军方才进来,是想见我皇兄的?”   谢庭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贺裕咧嘴,解释道:“皇兄今日身子不适,便提前离席了。”   火炉中的火星子跳动着,发出了劈里啪啦的声音。   帐内并不安静,谢庭川如鼓点一般的心跳声没让任何一个人听见:“是吗?”   “下午让人打了两头野鹿,我亲手给皇兄烤了半条腿,但是皇兄都不理睬我。”贺裕说着就有些伤心了,“他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一天都没有用食了。”   谢庭川思忖了一会儿才应付道:“许是水土不服。”   可是这话说出来之后,二人都愣了一下。   笑话……贺昭蹭在这片土地上立下赫赫战功,他待在西北的时间和谢庭川待在这儿的时间差不多长了,怎么可能在京城中当了几年皇帝,就对西北这一片水土不服了?   贺裕没过一会儿就缓过神来:“呃……也有可能啊哈哈哈,毕竟皇兄许久不来西北了,一时之间不能适应也是应该的。”   他拉着谢庭川的胳膊,坐在了软垫上:“今日过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见到谢将军?”   谢庭川别过眼神,浓黑的眸中闪烁复杂的情绪:“最近涟国不太老实,恐有战事,微臣每日都要带着人去勘察西边的地势。”   贺裕有些惊讶:“要打起来了?可需要帮忙吗?我让古兰时吩咐乌夜国的人给他们找点麻烦?”   乌夜国,涟国,齐国三国有交界之处。   乌夜国也和涟国打过几次,边线上发生点小摩擦都是常有的事情。   谢庭川轻笑一声,摇摇头:“无妨,兵来将挡,西北军能应付,无需乌夜国的帮忙。”   贺裕“哦”了一声,又忽地抬起头来,再次扯到了贺昭:“皇兄这两年身子不大好。”   谢庭川不知对方意图,不太情愿却又不得不回复:“陛下正当盛年,怎么会身子不好?”   贺裕:“心病难医啊。”   他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继续道:“皇兄从前不嗜酒,但是这两年常常饮酒,喝得身子都空了。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了,但是皇兄还是一意孤行。要我说啊……这次他身子不适,就是喝酒留下来的毛病。”   谢庭川静静地听着,脸上神色宁静。   贺裕偷偷瞥他,又道:“你说他给自己折腾成这样是为了什么呢,明明已经坐拥天下了,还有什么求不得的东西吗?”   谢庭川面容凝固,指尖冰冷,传来一阵又麻又疼的感觉。   “谢将军,你说……”贺裕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谢庭川忽然站起来,面色难看:“王爷,臣也有些身子不适。”   贺裕“啊”了一声,有些懵地问道:“你也身子不适啊?”   谢庭川轻轻点头。   贺裕不是傻的,看到对方脸色不对劲之后,便也没了继续往下说的欲望,他跟着站了起来,好脾气地推着人往外走:“那我叫侍卫给你送回去,你别累着了,皇兄那边不着急请安,他这两日身子都不适……”   他一说起胡话就没完没了,好在谢庭川心思杂乱,根本没听进去。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贺裕将人送走了。   军帐中更安静了。   过了片刻,贺裕才心有不忍地朝着帷幔后面轻轻道了一句:“皇兄,人走了。”   帷幔后面,是贺昭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圈。   他拉开了帷幔,动作僵硬,眼中有泪光,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朝着方才谢庭川待过的地方,发怔了许久。   --------------------   大家没必要对25w这个数字这么执着,我只是估计(可能更短也有可能更长,剧情决定长短,不是一定要写到多少字)   我没有社交帐号,但是下个月应该会开个微博。   另外,头像框做好了,但是按照长佩的尺寸压缩之后非常模糊,我还在想解决办法。 第64章 山林重逢   猎场布置得差不多了,身为皇帝的贺昭却一直没有出现过。   西北军营中,除了周彦以外,甚至没有人再见到过他。   “陛下这两日身子不适?”陆怀安举着弓箭,做出拉弓的动作,他是在试拿把弓的手感好,可以拿去参加围猎大会。   说是大会,其实就是几个高级的武官将领和京城中的王公贵族在一起切磋骑射的功夫,只要双方都能体面地参会,再体面地结束,这场皇家举办的围猎会也就算是圆满了。   谢庭川站在他身侧,没有答话,只是薄唇抿起的细线更加冷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寒的气势。   梁临砚也在试弓,他有意观察着谢庭川的神色。   他发现这两日,谢庭川的脸色都不太对劲,但是具体是怎么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不难猜到谢庭川的异常和京城中人的到来有关。   梁临砚有些着急,若是谢庭川一直都是这副姿态,那岂不是要惹得京城众人不快?   “临舟。”他绕过陆怀安,拍了拍谢庭川的肩膀,道,“围猎下午正式开始,到时候,陛下肯定是会出席的。”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贺昭应该也会换上军装和战铠,骑着马在最前面。   谢庭川就算想要避都避不了了。   陆怀安见状,也面色微变,道:“临舟,陛下这几日都没有主动找你,说不定早就把从前的事情忘记了。”   若是谢庭川这边故意逃避,倒是显得不坦荡了。   两个好友左一句右一句,说得谢庭川又开始心浮气躁了。   他能明白二人的良苦用心,但是他和贺昭的关系,哪里是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谢庭川无奈叹气,看着两个人,说道:“我会去。”   他也没有二人想得那样不顾大体,他只是心绪杂乱,不知道怎么排解罢了。   陆怀安看着他有些勉强的模样,便又宽慰道:“若是到时候西北军这边需要出人,我和梁临砚顶着,你骑在马上看热闹就行了。”   谢庭川想要说什么,但是看见二人认真的神色,便也不再拒绝,只是颔首道:“多谢。”   二人不知道实情,但是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着想。   得友如此,也算是上天对他的弥补了。   …   下午,日头悬空,北风呼啸,旌旗猎猎。   这场围猎由……陛下的皇叔,靖王引领,这是太上皇最年幼的儿子,从小是在皇子所中长大的,先帝亲自教习了他两年,他的骑射武功十分出挑。   众人看到这最前头的人,脸上神色各异。   若是陛下没来,那么这担子自然是靖王挑。   但是陛下来了,竟然不露面,还当起了甩手掌柜……这怕是说不过去吧。   难不成陛下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得了什么病?   谢庭川骑着马,躲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在看见最前方的身影并非贺昭之时,他的心猛烈地窜动了几下,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情绪。   三天了,他还没有见到贺昭的面。   谢庭川没有故意躲着人不见,反倒是贺昭,故意避开了所有自己有可能出席的场面。   都追来西北了,还避而不见,这算不算多此一举呢?   远处鼓声阵阵,如雷鸣般,齐人组成的方阵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虽然未见战火,但是谢庭川从这歌声中嗅到了狼烟的气味。   齐人好战,且善战。始皇曾经南征北战,开拓了齐国的万里河山。   这首歌谣,是在称赞始祖的丰功伟绩,也是在宣扬齐人的善战之魂。   围猎的目的,便是检验齐国的儿郎们是否忘记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赖以生存的骑射技艺。   一支响云箭,射穿了猎场的围栏。   围猎,正式开始。   齐国人重视围猎,这种大会绝对不是走走过场,参会的所有人都需要骑行到深山之中进行捕猎,这个过程是可能会发生意外的。   靖王是个随和的男人,他一声令下,便遣散了众人。   临散前宣布,谁能猎得最多的野物,谁就是这场大会的头筹。   西北众人对头筹并不在意,他们只想猎几只野味来提回去当下酒菜,这第一的位子,当然是让给那些王公贵族们。   虽然大家都是军中的糙汉,但是这点人情世故的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当然——他们也不必用这种大会的头筹证明自己有多英武,军人,自然得是在战场上夺取功名才更痛快。   谢庭川漫无目的地在丛林中穿梭着,时不时瞄准地上疾走的野兔子,但是在看见那兔子微微鼓起的腹部时,又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弓箭。   晃悠了一两个时辰,他竟然什么都没猎到。   倒不是他仁慈太过,而是因为心情不佳,好几次射箭都射偏了。   西北的野物是有灵性的,它们的速度极快,若是想要射到猎物,就得静下心来。   今日的谢庭川太浮躁了。   本来梁临砚二人是陪着他一起的,但是三人一起围剿猎物的时候走散了,所以谢庭川现在正孤身一人地在山林间晃荡。   这个境况可不太妙,西北的山林中,可是有猛兽的。   若是遇上三两只,他还能全身而退,但若是遇到了群兽,那他可就插翅难飞了。   眼见着天色将黑,谢庭川也不再磨叽,他屏气凝神,抽出了一支羽箭,拉弓,瞄准——   “咻”的一声,羽箭射穿了一只野鹿的脖颈。   谢庭川听到了箭头刺入皮肉的声音,轻轻拽动缰绳,往前探去——   就在这个时候,周边的草丛动了一下。   谢庭川以为又有狼群,便立刻抽出了腰间的剑,往后退了半步,调转了马的方向。   但是就在此时,远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游隼的叫声。   马儿也正好踩到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它受惊了,剧烈晃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朝着前方奔跑。   谢庭川好不容易稳定身形,才发现这匹马是在往一处断崖边跑。   此时跳下去,必受重伤,若是碰上什么尖锐的断石枯杈,说不定会刺穿他的胸腔。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的马忽然被一块迎面飞来的石头砸了一下。   马儿嘶鸣了一声,干脆将背上的谢庭川甩了下来。   就当谢庭川以为自己要摔到地上的时候,他悬在半空的身子忽然被人接住了。   “砰”的一声,对方抱着自己,落在了平实的地面上,惊起许多枯败的落叶。   那人当了谢庭川的肉垫,估计受了不轻的外伤。   从马上拦人,不死都是命好。   谢庭川还没缓过来,一丝熟悉的琥珀香味儿窜到了他的鼻间,他体内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停滞住了,整个人冰冷又僵硬。   他猛地爬了起来,对上了贺昭那双深黑的瞳孔。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谢庭川才听到对方嘶哑的一句:“你可伤着了?”   --------------------   想起了一句歌词。郑中基《答应不爱你》“真的对不起,答应了你不再爱你,我却还没答应我自己。”(是仙剑三的插曲吧?)   这两天在外奔波,更新字数什么的可能比较乱(总量上不变) 第65章 两不相欠   谢庭川忽地爬了起来,动作有些粗鲁,大概是碰到了对方受伤的部位,引得对方眉头皱得很深,发出一道短促的闷哼。   贺昭脸色有些痛苦,但是他还是佯装无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见这人手脚那么利索,心想他应该没受什么重伤,便放心了些许。   “马不能骑了,刚才朕听见它坠落崖边了。”贺昭一个人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得走着回去。”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对方。   这样的眼神蕴含的情绪太复杂,多到将那抹久别重逢的喜悦都掩盖住了。   他对谢庭川,总是亏欠更多。   谢庭川胸脯剧烈起伏,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口哨,他想找援兵。   这是用来传信的口哨,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刻,不会有人吹响它。   贺昭看着他的动作,扯了扯嘴角:“这里是山林深处,你就算吹响了这个口哨,也不一定会有人听见。”   谢庭川没有听他的话,只是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   在吹响三声之后,他坐在原地静静地等待。   许久,他才轻启薄唇,说了几个字:“陛下不该来这。”   贺昭没理解对方的意思。   是不该来西北,还是不该跟着他来到这山林中?   如果他不来的话,今天谢庭川非死即伤。   他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还挺值的。   “抱歉,”贺昭怔怔看着他的侧脸,“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必须每五年都办一次围猎大会。”   谢庭川低下头来,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指竟然不自觉嵌进了掌心,掐得通红。   “可以去西疆。”   “上一次是在西疆,北疆这两日有寒潮,所以这一次不得不在西北。”贺昭解释道,“朕不是故意借机来见你的,这两日朕一直对外称病。”   谢庭川眸光一闪。   果然是因为躲着他,才一直装病……   “陛下还能起身吗?”虽然谢庭川现在很想掉头就走,但是很显然,如果把贺昭单独留下来,说不定这人一会儿就被野兽吃了。   贺昭救了他,他就没法弃之不顾。   闻言,贺昭艰难地动弹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的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肯定被撞伤了。   他尝试着起身,费了好大功夫才缓慢坐了起来。   贺昭注视着对方平静的脸,几次欲言又止。   谢庭川不是没有注意到对方纠结的神色,他装作没看见,默默将人扶了起来:“从这里走到安全的地方,至少要半个时辰。若是陛下撑不住,微臣背您走出这里。”   贺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这些话,而是兀然间问道:“这两年来,你过得可好?”   谢庭川一直低着头,暮色将他的所有眼神都敛去。   “好得很。”   他在贺昭面前一直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的,绝对不会浪费口舌再多说半个字。   明明是“嗯”或者“好”就可以回答对方的话,但是他偏偏说“好得很”。   他就是想告诉贺昭,离开了对方,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过得好。   贺昭听到这话,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要撞到身边的矮树上。   谢庭川适时地扶稳了对方,他尽力忘却对方身上的琥珀香味儿带给他的熟悉感,屏气凝神,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贺昭的气息很浅,他身上受了重伤,就连胸口的微小起伏,都会引起他的不适。   可是身上的痛,远远比不上心中的痛。   “陛下是如何一直跟着微臣走到这里的?”谢庭川主动问道。   他的眼神中有几分戒备,他对被跟踪却没有发现跟踪者这件事感到恼火。尤其是……在对方是贺昭的情况下。   贺昭摇头,因为每走一步都需要动用全身的力气,所以他现在十分吃力,不仅要忍受剧痛,还要面对体力不支的事实。   他现在看上去十分虚弱,但还是耐心解释:“朕没有一直跟踪你。朕本来就在这附近,没想过……真的能碰到你。”   他原本在这附近射猎,盯上了一只野鹿,可他还没拉弓,就看见那头鹿被射倒在地。   紧接着,贺昭看见了谢庭川骑着马朝那只鹿走去。   然后又看见对方的马儿受惊,带着他狂奔到断崖附近。   贺昭算准了这附近最平的一块地,将人和马一起截了下来。在出手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紧绷得过分,差点连步子都迈不开。   ……好在他成功了,还好谢庭川安然无恙。   “朕和身边的侍卫走散了。”贺昭本来也没有多大的兴致,只是心中还隐隐有些不切实际的期盼,这才偷偷地参会了。他没准备在人前露脸,也不打算夺得头筹,所以只带了一个侍卫。   在这茂密的山林中,一边寻找猎物,一边拉弓射猎,还得和身边的人保持联络,是很不容易的。   因此在猎场上,和身边的人走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谢庭川听到对方的解释,蹙起的眉并没有舒展几分:“陛下下次该多带几个人。”   贺昭闷着应了声:“好。”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路,只留下马靴踏破枯叶的细细簌簌的声音。   走到山林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没过一刻钟,贺昭便坚持不下去了。他的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脸色苍白如纸,身子越来越沉。   ——他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   谢庭川发现了他的异常,便将人拉了过来,背在背上。   这下两个人贴得更近了,因为都流了汗,双方身上的气味儿瞬间交织在一起。   这股交织的气味儿有些熟悉,让谢庭川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   贺昭没注意到这个,他轻声又有些谨慎地问道:“为什么救朕?”   谢庭川默了一会儿,反问:“那陛下为什么救微臣?”   “因为你是朕的心中人,”贺昭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两年过去,他变得更加坦荡,“如果你会有什么危险,朕不介意一命换一命。”   谢庭川的脚步停了片刻,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满口酸话有所触动,语气依旧凉薄:“陛下就算一命换一命,微臣也不会变了心意。”   顿了顿,继续道:“救陛下,是因为不想再和陛下有所牵连。”   他们二人已经没法说什么“两不相欠”的话了。   从前纠缠得难舍难分,最后倒是断得干净利索。   ……这样就很好了,这样是最好的。   如今再见面,只是个意外,在这期间,谢庭川不希望再和对方有任何牵扯。   不知为什么,谢庭川忽然感觉到背上的人轻轻抖了一下。   --------------------   十二点前还有一章 第66章 多此一举   急救哨没有唤来附近的援兵,但好在山林中有巡逻的禁卫军,谢庭川将贺昭托付给了遇到的第一个禁卫军。   随后,便什么都没留下,转身就离开了。   方才那一摔,虽说谢庭川被人护在了怀中,但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受伤。   他从怀中取出了伤药,在伤处抖了两下,将药粉撒在了上边。   淡黄色的药粉瞬间在擦伤的皮肉处化开,这个过程很疼,但是谢庭川没有皱一下眉头。   天黑了,他身边都是满载而归的西北军,几个王公贵族灰头土脸的,手里的猎物也少得可怜,但好在猎得最多猎物的人是靖王殿下。   谢庭川对这些战果并不上心,只是听着周围人交谈的过程中,不经意间了解到了一件事——今日并无伤亡,但是宫里带来的随行太医还是慌里慌张地去了两拨,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受了重伤。   梁临砚率先在人群中找到了谢庭川,他看见对方身上脏污一片,脸上还擦伤了,焦急开口:“临舟,你受伤了?”   谢庭川看着来人,平静道:“小伤。”   “怎么回事?”梁临砚一下子抬起了他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二人现在靠得有多近。   谢庭川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半步,回道:“马受惊了,从马上摔下来了。”   他省去了他的马受惊之后还狂奔到悬崖边上的细节。   “哎呀,都怪我。”梁临砚听了之后懊悔不已,“早知道给你挑一匹西北喂养的马。”   谢庭川平时骑的马今日有些不振,梁临砚怕这马出什么问题,便自说自话将他的马换了。   换了就罢了,可他换的偏偏是从京城牵来的马。   京城的马儿习惯了走平路,在这怪石嶙峋的山林里确实很容易受惊。   他考虑得不周全。   “不怪你,”谢庭川轻轻道,“你这两日忙里忙外的,也顾不得这么多。是我大意了,没有事先料到这事儿。”   他越是平静,梁临砚心中越是过意不去:“今晚的宫宴我不去了,我带着猎好的东西上你那儿去,我亲手给你做烤肉。”   谢庭川微微一笑:“那叫子谦一起来吧。”   “陆怀安早就拎着两只野兔子去你姐姐那儿了。”梁临砚哼了两声,“我才知道,你姐姐来西北了。”   谢庭川平和的神色滞了一下,随后点头:“是,一直都在。”   梁临砚嘴里嘀咕了两句:“怪不得。”   谢庭川听见了,下意识问:“嗯?”   “呃……”梁临砚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扯了扯对方的袖口,“你可知道你姐姐消失后,京城中闹了一场?”   谢庭川眸中情绪涌动,他摇头:“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难不成是陛下放她来的?”梁临砚显然不相信,“两年前云太妃消失,朝中都快要吵翻天了。我当时正好从北疆回来,连着递了三道述职的奏折,都没有收到批复。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陛下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搭理我。”   “因为云太妃失踪,先帝留下来看守大寒山的那批人闹起来了。他们最初在山上闹出一些动静,后来竟然偷偷煽动大臣,控诉陛下不敬先帝……”   梁临砚的声音响在空荡的回廊中。   “陛下将他们都杀光了。”他叹气道,“陛下总是这般雷霆手段。”   谢庭川没想到自己都已经被“流放”到西北了,还有人揪着这件事不放。按道理说,整个谢家都消失在大家的眼前了,他也已经是一颗“弃子”,谢云染不必再当人质了。   他没想到的是,大寒山上留下来的不少人都是先帝身边的近侍忠臣,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谢云染是否能够牵制住谢庭川,他们只想着跟先帝有关的事情——谢云染身为先帝妃子,却擅自离开大寒山,这是对先帝的亵渎!   他们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贺昭,便一个劲儿地给他找麻烦。   这是一群疯子……不怕疼不怕流血的疯子,他们早就被先帝驯化,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得维护先帝的脸面。   所以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逼出贺昭交出谢云染。   可他们没料到,贺昭也是个疯子,他宁愿将玉石俱焚,也不愿意将人交出来。   没有人会觉得贺昭藏着谢云染是为了谢庭川,大家都觉得贺昭此举是为了对抗先帝和先帝留下来的人,单纯地叛逆罢了。   毕竟他向来如此偏执。   谢庭川听了之后,神色凝重:“以暴制暴,并不妥善。”   “所以他后来主动去军营请了军罚。”梁临砚的声音更轻了,脸色有些怪异,“他说,虽然云太妃是先帝下令守在大寒山的,但是他念着云太妃是老将军之女,不想寒了谢家众人的心,所以才将人放了山来,他知道自己违逆了先帝的旨意,便按照军罚处置自己,弥补自己对先帝的亏欠。”   当然了,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个说辞。   毕竟他将最后一个谢家人都“流放”了,他哪里是真的爱戴敬重老将军呢?   其实就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就算是托词,大家也都接受了——他一个皇帝竟然能坦然地为了这事儿挨军罚,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妥协了。   这下,朝中那些人也无话可说了。   谢庭川声色喑哑:“你说的军罚,是什么?”   “军棍吧。”梁临砚猜测道,“那是大寒山的人监刑的,应该不会马马虎虎地过去了。后来陛下有一个月没有上朝,估计是在养伤。”   谢庭川听到这话之后,身上寒气更重,他慢慢抬眸,望向天边那轮孤月:“多此一举。”   “我说也是……嗯,啊?”梁临砚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着谢庭川,“临舟,你是说大寒山那些人多此一举吗?”   谢庭川没有说话,这在梁临砚的眼中就相当于默认了。   梁临砚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后来大寒山渐渐没有消息了,听说……陛下偷偷将那些人全都杀了。”   斩草除根,以血还血,是贺昭的风格。   谢庭川听到最后这些话,没有什么触动,他仰面呼吸,感觉今夜的风泛着一种淡淡的苦味。   目光所及之处是灯火通明的玄黄色营帐,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别过头去。 第67章 一句谎话   “你说陆怀安这么殷勤是想干什么?”回去的路上,梁临砚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现在朝中许久没有人提云太妃的事情了,若是陆怀安他想要……”   “允执。”谢庭川打断了他,目光平淡,“这事不可声张,轻声些。”   这件事要是被有心人知道,陆家人怕是有麻烦了。   其实谢庭川很早之前就发现陆怀安有这方面的心思,本来他是想及时劝阻,但是在发现他姐姐也有意跟对方接触的时候,谢庭川犹豫了。   谢云染也愿意,那就意味着她这辈子还能有和爱人长相厮守的机会。   这对她来说太难得了。   所以谢庭川难得自私了一次。   若是有朝一日,这件事被揭发,那他愿意保住所有受牵连的陆家人,哪怕是豁出性命。   梁临砚立刻闭紧了嘴,他环顾四处,然后轻轻撞了一下谢庭川的手肘:“你同意这件事?”   谢庭川睨了他一眼:“嗯。”   梁临砚闻言,正了神色:“我不会传出去的。”   目前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只有谢庭川的心腹和留在西北的谢家人,谢庭川不担心这些人会将这事儿传出去,只是担心陆怀安的动作会被人发现,毕竟现在整个西北营地都遍布着京城来的人。   那些人若是看见谢云染出现在西北……恐怕贺昭那边会更加麻烦。两年前的事情是不了了之,本来京城中人已经将云太妃一事忘得差不多了,谢庭川可不想节外生枝。   他叹了口气,道:“明日叫子谦收敛些吧……京城中的人在这儿,保不齐会被看见。”   梁临砚点头:“我去提醒他。”   二人在长廊间走着,倏然间,谢庭川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海棠香味儿。   有人在跟踪他们!   谢庭川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回头,将腰间的佩剑抽出了半截:“是谁!”他声音冷冽道。   梁临砚也注意到了这股陌生的气息,他的脸沉了下来,手掌覆上背后的箭篓。   大概过去了三息的功夫,一个修长的人影从阴影处走来,他挠着头,脸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本王……”   看到贺裕的脸,二人都愣了一下。   谢庭川拧眉:“王爷何故要跟在后面?”   贺裕的眼神扫过他的脸,慢慢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咳了咳声道:“方才听闻谢将军受伤,本王特地朝太医要了瓶伤药。”   “那个……本王看见两位将军聊得起劲,便没有主动现身打断,吓着二位了。”   贺裕的眼神很诚恳。   梁临砚听到这些解释,嘴角抽了一下。   这位瑾王殿下连傍身的武功都没有,就更别说收敛气息了,他一出现,就被二人发现了。   “吓”这个字,用得重了。   谢庭川稳步走上前去,接过了贺裕手里的伤药,规规矩矩地行礼:“微臣谢过王爷。”   贺裕摆手:“将军客气了。”   谢庭川抬头,看见长廊间的灯火照亮了贺裕的半边脸,他才发现这人手上捧了东西,用棕灰色的油纸包了起来。   贺裕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梁临砚,又清了清声道:“本王有事情想和将军单独聊聊。”   他拉着谢庭川的胳膊,冲着对方挤了一下眼睛。   此时风正盛,他身上的海棠花味儿更浓了。   谢庭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什么,本来想回绝,但是看着贺裕拼命朝自己挤眉弄眼,还做出一副乞求的模样,无奈之下,只好颔首,支开了梁临砚:“允执,你先回营帐吧,我稍后就回来。”   梁临砚知道这二人是旧相识,以为他们有什么私话要聊,便识趣地离开了。   待人走后,贺裕将人扯到了别处,将手里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给了对方:“这是从京城中运过来的,都是切下来的枝杈,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枯死了。”   油纸一角被轻轻吹起,露出了几节枝杈。稍稍动一下,就抖落了不少花瓣。   快入冬了,也难为这几支春花了,不知道是被谁用了什么手段,被迫在冬日绽开。   谢庭川没有接下这几支海棠花。   他垂眸道:“陛下送的?”这样大费周章却没有用的事情,只有贺昭会去做。   这束花,包括方才那瓶伤药,都是贺昭拜托贺裕送来的吧?   谢庭川眼神间划过了一抹嘲讽。   贺裕神色滞了片刻:“我偷的。”   谢庭川颇为不解:“偷的?”   “这花是皇兄带来的,”贺裕小声承认道,“但是被藏了起来,我看它们快枯了,就偷出来了。”   偷出来,然后送给他?   谢庭川顿时觉得对方手上抱了个烫手山芋,他不打算接这几支海棠,语气有些无可奈何:“王爷,既是陛下的东西,怎么能偷偷送给微臣?”   贺裕见对方不想要,有些急了:“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这话一出,谢庭川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话的意思是……   “伤药也是皇兄送给将军的!”贺裕干脆破罐子破摔,将所有真相全都抖了出去,“皇兄知道将军身上也有伤,所以让太医送来了伤药,他不敢见你,就让我来找你。我走的时候 ,看那几支海棠快枯了,便趁他不注意将这些花偷走了。”   听到这些话,谢庭川的唇立刻褪了血色,白日打猎留在脸上的脏污,显得他整个人有些狼狈。   “王爷都知道了?”   饶是他再不想,也得面对这个现实——贺裕知道他和贺昭的事情了。   被那些伺候近身的宫女太监知道了就算了,可这位是贺昭的亲弟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谢庭川顿时觉得难堪极了,眼神都不敢看向对方。   贺裕掰过了他的肩膀,点了点头,神色肃重:“我知道,但是这不是皇兄告诉我的,是我猜出来的。”   早在五年前,他就隐约觉得这二人有些不对劲。   直到两年前……他才确定了下来。   “将军来西北后不久,我就回了一趟京城。那时候我以为皇兄是真的弃了你,所以想回来劝劝他,我等了好几日,甚至都要长跪在紫宸殿内了,皇兄都不愿意跟我谈跟你有关的事情。”贺裕回想那段往事,眼神有些不忍,“当时皇兄受了伤,是他自己请的重罚。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直到我发现了一封……被锁起来的罪己诏。”   贺昭在处理政事上从不犯浑,偶尔有些小纰漏,还不至于写在罪己诏中。   大家都不否认这位年轻帝王的能力。   所以他在提笔写这封罪己诏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估计上面都是谢庭川的名字,所以才让贺裕发现了二人的秘密吧……   贺裕没打算细说,他倏然换了个话头:“将军,你是否还记得皇兄刚登基的时候,朝中局势动荡,他给我安了个罪名流放到西疆,其实是想要保我暂时远离京城中的纷争?”   谢庭川在他热切的目光下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我在途中被流匪劫走,后来又被卖到乌夜国,消失了近大半年的时间。”贺裕娓娓道来,“等我回来之后,皇兄身边的人同我说,皇兄经常跪在母后的灵位前忏悔……当初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那段时日,他很憔悴。”   这是一个秘闻,除了贺昭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   “这话现在说起来可能有些矫情,”贺裕轻声道,“为了带大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兄弟二人在冷宫中长大,从小就见惯了世态炎凉。母后去得早,父皇恨不得亲手除了我们俩,我们身边没有人期待他变得更好,所有人都想将他拖入地狱。”   “他不善表达,性子也古怪,登基了之后,所有人都害怕他。”贺裕又叹了一声,“其实我也有些害怕他……小时候还好些,长大了之后更怕了。我发现皇兄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可能是……没见过吧。”   不知道怎么对别人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好。   贺裕垂下头来,语气有些失落:“我一直都猜不透皇兄在想什么,我觉得他太固执。其实他不惩罚自己,不在母后灵位前忏悔,我也不会怪他……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   听到这些话,谢庭川的指尖在寒风中抖了一下。   所以,主动请军罚也是在忏悔吗?   写罪己诏是在忏悔吗?   这两年来一直糟蹋自己的身子,都是在忏悔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胸腔涌出了一些熟悉的情绪,他抬起头来,眼眶在夜风吹拂下微微发酸。   “我知道你们二人之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皇兄那个性子,一定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贺裕还保持着抱着海棠花的姿势,“我不劝你,但是我还是想为皇兄争取一下。”   他将怀中的海棠花递了过去。   “你走后,宫里种了一大片海棠树。”   贺裕恍惚间想起了那个在树下醉倒的身影,那是他今生第一次看见他无所不能的哥哥流眼泪。   谢庭川还是怔在那儿,半天都没有接过花。   贺裕见状,咬了咬牙,又道:“皇兄今日那身伤是因为将军吧?将军收下这束花,还有这瓶伤药,就当是回报皇兄了。”   听到这话,谢庭川才伸出手将这花接过。   半晌之后,他轻启薄唇:“臣收下了,但如王爷所说,只是回报。”   贺裕忙不迭点头,就算对方这样想也很好了,只要能收下……   ——   夜里,谢庭川又一次做噩梦了。   这是第几次做噩梦了……他早就数不清了。   原来被囚在紫宸殿的时候都没有做过几次噩梦,但是来到西北之后,他就一直在做噩梦。   他时常恨贺昭在梦中都不肯放过自己,可是这么想的同时,他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若是老三登位,谢卿也不用受这等苦楚了。”   “一想到你还惦记那个死人,朕就觉得恶心。”   “不知贺徊可尝过这滋味……”   “朕不许……你伤了自己。”   “朕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便是了。”   “谢庭川,你随朕去江南……这是你从前答应过朕的。”   “临舟,你身上好香。”   “你可知我的心意?”   “在你眼中,朕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   “谢庭川……朕放你回西北。”   请你,别再折磨自己。   谢庭川猛地惊起,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赫然抬头,看见孤月皎皎,琐碎的流光泄在那几支海棠花上。   谢庭川红了眼,像是发了疯,忽然抽起佩剑,将那些海棠花尽数斩了下来,几抹刀光之下,粉色的花瓣急促地扑簌落下,掉在了地上,沾了灰尘。   “砰”的清脆一声,他像是脱力了一般,将剑放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些已经有了枯败痕迹的花瓣。   谢庭川颤抖着伸出手,又捡起了一片花瓣,揣在了怀中。   今日和贺昭重逢的回忆瞬间涌进了他的脑海中。   其实今天白日里,他和贺昭说的话几乎都是真的,只有一句说了谎。   他过得并不好。   或者说,没那么好。   --------------------   今天一天都在路上奔波,来晚了 第68章 身边的人   贺昭封锁了自己重伤的消息,对外宣称自己只是身子还没好全。   好在靖王这几日一直代替他主持围猎大会的大小事宜,所以也没有耽误大事。   这两日,贺裕总是带一些京城中的小玩意来谢庭川这儿,知道对方没什么兴趣,但是他还是乐此不疲地过来。   这一次,谢庭川刚从西线回来,就被人堵在了帐门口。   贺裕看见他,刚想露出笑颜,就瞥见了对方脸上的一道血痕。   “这是怎么了?”贺裕上前一步,有些紧张道,“你被人伤到了?”   谢庭川没当回事:“小伤。”   “对方是什么人啊,怎么还挑着脸划口子?”贺裕眼神中流露出可惜和担忧的目光,“你等等我,我去找太医。”   一听到对方要找“太医”,谢庭川神色微变:“小伤而已,军医就能处理,不必浪费太医的时间。”   “这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军医肯定没有太医手细,他们往日都是给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包扎的。这伤口瞧着这么严重,让他们处理,肯定要留疤了。”贺裕说罢,就要转身回皇帐中。   可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就被谢庭川提回来了。   谢庭川没用多少力气,但是提着贺裕,还是跟提着小鸡仔一样轻松,他慢慢放开了对方:“王爷,臣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何不同吗?”他声音平缓,眸中无波。   贺裕深吸一口气,心想当然是因为那些汉子们不及你貌美啊!你个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能在脸上留疤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闷着头,不说话。   谢庭川见他的反应,还以为对方担心自己的伤口,便又耐心解释道:“真的只是小伤,军医能应付,不必劳烦太医了。留疤也没什么,臣身上还有许多伤疤,都是打仗的时候留下来的。”   贺裕的嗓子被卡了一下,他看着谢庭川额前那几缕沾着血迹的发丝,有些愤恨道:“可是这是脸啊!”   天晓得这张脸上的这条伤痕对他来说有多别扭。   在被流放到西域之前,他在京城中可是远近闻名的“爱美”,爱的不是自己的美,而是全天底下所有的美人。   纵使谢庭川当不成他的皇嫂,他也得护着这张俊美的脸。   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竟然在谢庭川的脸上来这么一刀。   谢庭川见对方这么执着,继续劝慰道:“太医如今忙着陛下的事,还是不要让他们为这种小事来回奔波了。”   在军中生活了那么久,他早就习惯了受伤的感觉了。   听到这话,贺裕的耳朵轻微抖了一下,他用有些狐疑的目光看对方:“将军是怕太医照顾皇兄无暇分心,所以才不让我请他们来的?”   谢庭川点头。   只不过是客套话,无所谓对方怎么理解。   “我明白了。”贺裕双拳紧握,敲了一下,“你其实是在担心皇兄的伤势对吧?”   谢庭川一噎,他何曾这样说过。   “将军放心,皇兄受的都是皮外伤,静养就好了。”贺裕那双本来就很漂亮的眸子绽放出异彩,“我们这次出行西北,带了七八个老太医出来,你不用担心人手不够。”   “王爷……”谢庭川想要解释,但是话刚说出口,又被人打断了。   “不过那几个太医年岁都大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将军若是担心路上来回太久的话,就跟我一起去皇营吧。”贺裕搭上了他的胳膊,直接将人拽走了。   谢庭川看着贺裕纤细的手腕,他若是想甩开对方,都不需要几分力气。   就在他想要出手的时候,贺裕忽然停了下来。   对方没有转头,只是说了句:“将军,我知道皇营有你不想见的人。他昨晚喝醉酒了,心情很不好。自从我把他的海棠偷了之后,他看上去更加颓靡了。”   谢庭川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一下,但是说话的气息还是很平稳:“受了重伤还喝酒?”   贺裕点点头:“我劝不动他了,你去劝劝吧。他现在……真的不要命了。他不知道我把海棠给你了,他以为是被下人打扫出去了。”   谢庭川滞了片刻,哑声道:“王爷该告诉他的,下人无辜。”   贺裕终于回眸,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向对方:“他没有迁怒旁人。”   旋即又继续道:“只是抱着那个插花的花瓶坐了一下午。”   西风扫起落叶,远处皇帐的灯火忽明忽暗。   过了很久,谢庭川才说了声:“罢了,臣正好有西线的情报要说给他听。”   贺裕闻言,面上一喜,语调都高昂了几分:“那就快走吧!”   从谢庭川的住处走到皇营需要小半个时辰,二人的步速很快,不过两刻钟就走到了。   皇营建得宏大,里头弯弯绕绕的,二人又走了许久才看见了贺昭的住所。   他的营帐里头灰扑扑的,烛火摇曳,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因为受了重伤,所以贺昭这几日一直在喝药,都要被泡在药汤里了。   贺裕偷偷地退了下去,他可没忘记来这的初衷……他现在得赶紧去请太医给谢庭川包扎伤口。   谢庭川的手心有些发汗,他慢慢地掀开了门帘,然后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   “朕说了,药放在门口。”贺昭的声音中有些不耐,“朕等会儿自己端进来。”   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   谢庭川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   贺昭往外瞥了一眼,心想这是哪个太监,怎么听不懂他的话。他掀开床帘,往外探去——   看见对方的那一瞬,贺昭整个人都僵在了床上。   谢庭川垂眸道:“微臣见过陛下。”   贺昭怔了好一会儿,盯着他的脸,纵使伤病中有些虚弱,语气还是带着一股凌厉和威严:“谁让你受伤了?”   谢庭川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是先问自己的伤,他沉默了半晌才回答:“臣遇见了涟国人。”   听到这话,贺昭的气都有些不顺了,他脸色苍白:“那些人……你身边的那些人,没有保护你吗?”   他话说到一半发觉不对,急忙改口。   “如果陛下说的是臣身边的那些人,他们确实没有,微臣从不让他们做这样的事情。”谢庭川淡淡开口解释,“如果陛下说的是陛下手里那些人,他们没出现。”   贺昭听到这话,瞬间息声了。   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都知道了。”   谢庭川没回答这句话,他继续道:“臣近日发现涟国人有了动作,他们在边境处已经和西北军打过几次。臣今日去探察西线状况,碰上了那些人,因为相隔甚远而且有地势优势,所以只中了一箭。”   他轻轻抚摸伤口:“这伤,是羽箭擦出来的。”   但是他们将对方全军覆灭了。   这话他没有说。   --------------------   现在贺昭明面上不主动,马上就会主动了。(现在是做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第69章 为你正名   他不说,贺昭也能慢慢回过味儿来。   那些黑衣人没有出现,就说明他根本就没遇上什么危险。   这伤是意料之外,不过谢庭川也不觉得自己吃亏了。   贺昭凝望着他在阴影中的半边脸,目光集中在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上,喉结滚动了一下:“朕去叫太医。”   说罢就要动身。   但是他忘记了自己有伤在身,稍微动一下就会扯到伤口。   “瑾王殿下已经去了。”谢庭川制止道。在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又看见贺昭浑身上下的纱布和露了半边的臂膀之后,他微微蹙眉。   知道这人伤重,但是不知道那么重。   谢庭川的鼻翼缩了两下,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喜欢的味道似的。   贺昭见状,停了下来,做错事似的耷拉着头,靠在床边:“这里血的腥气太重了。”若是见面,也该换个干净点的地方。   “不只是腥气,”在昏暗的光影中并不清晰,但是谢庭川还是依稀看见了地上东倒西歪的两个酒罐子,“还有酒气。”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喝酒。   贺裕说的没错,这人当真是不要命了。   贺昭沉默了半晌,最终也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抱歉。   谢庭川来看他,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很高兴,但是却不想被人看到了这般狼狈的样子。   “派去保护你的那些人,都是母后一族留下来的死士,前两年才主动找上朕。朕现在无需人保护,所以就将他们派去西北了。”贺昭的喉咙像是受过伤一样,嘶哑灰蒙,大概是被烈酒灼了嗓子,说话也不像平时那般清透。   谢庭川听着很不是滋味:“多谢陛下。”   再怎么样他都得承认,贺昭派来的这些人救过他很多次。   若是没有那些人的保护,他倒是能从那些险境中安全脱身,但是他身边的人肯定得死不少。   厚重的门帘拦住了外边的寒风,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二人都是耳力极好的人,此时的他们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贺昭的呼吸声是急促的,而谢庭川的偏缓。   相见了,却不知怎么开口,这般没有缘由的对峙,将时间熬得更加漫长。   “西线战况已经说与陛下听了,”谢庭川不打算在这儿继续候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臣先行告退……”   “别走。”贺昭脸上有了些慌色,他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谢庭川顿住了脚步。   “谢庭川,你当真这般狠心。”贺昭苦笑了一声,他眼眶有些红,面色也憔悴。   他知道谢庭川不想见自己,于是就一直将自己“锁”在京城中。曾有许多个难以安眠的夜晚,他很想一个人出宫,去西北,去找谢庭川,但是他知道他不能。   皇宫的诸多事宜尚且能让身边的心腹代劳,可是就算他走了又能怎么样?   若是真的见到了人,恐怕也会被人赶出来吧。   其实这次他将围猎大会设在西北,是有私心的。   他和谢庭川之前说的那些缘由都是借口,他是皇帝,只是定个围猎的地点,哪里就这么为难了。   不得不在西北办围猎的原因是,西北有谢庭川,他想见见他。   “围猎一过,朕就要回去了。”贺昭眼中似有乞求地道,“就只有这几天,你也不愿意给朕一点好脸色吗?”   谢庭川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道:“陛下是否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贺昭闻言,眼中划过一抹落寞,他自嘲一笑:“朕没忘。”   “可是朕有点后悔,”他将自己的气息放得很轻,“你在西北的这两年,朕每日都在想你。”   “朕想你,想再试试能不能挽回你,但是前两日又听到你说,你在这里过得很好。”贺昭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过得很好,可是朕过得不好。朕想要过得好,你就不能好。”   随后,他摇摇头,脸上似乎很痛苦:“酒是好东西,喝了之后就不会想起这些事情了。”   谢庭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半句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想搭理对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时候,贺裕带来的太医到了。   贺裕依旧没有进来,只是让太医进来给谢庭川处理脸上的伤痕。   太医的手法确实比军医的细一些,包扎上药的时候,谢庭川都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意。   整个过程中,贺昭都在盯着他们看。   在贺昭的注目下,太医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他是奉命来给谢将军处理伤口,也知道地点是贺昭的营帐,但是没想到这里头的二人……看着这么奇怪。   他说不上来,只觉得背后的那道目光快要将自己烧穿了。   大概过了一刻钟,伤口就被处理好了,帐中散开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   谢庭川脸上的这道伤痕确实醒目,包扎完之后,小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将军这几日伤口不能碰水,”太医叮嘱道,“饮食也需清淡些。”   谢庭川颔首:“多谢大人。”   太医走后,他也跟着起身。   紧接着,他就听到背后传来贺昭很轻的一声:“你也要走吗?”   谢庭川回:“陛下,时辰不早了。”   贺昭这次没再挽留,只是点了头:“朕送你。”   “不必,”谢庭川害怕这人再扯到伤口,便阻止道,“陛下仔细伤口再裂开了。”   贺昭停住了脚步。   谢庭川看着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妥协似的说了一句:“陛下,就算为了国事考虑,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又不是铁打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糟践。   这是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用这般和缓的语气和贺昭说话。   贺昭听到之后就愣住了。   “陛下多年算计谋权,好不容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难道就甘愿等到自己身子垮了,将这一国江山拱手送人吗?”谢庭川又道。   这样,也算是应了贺裕拜托他劝慰这人的请求了。   贺昭的双眼忽然盈润了,他迟迟没有作出反应,只是在谢庭川快要走出帐门的时候,用了些力气,高喊了一句:“前些年的事情,是朕的错。”   “朕知道你和谢家人都受委屈了,这两年,朕有意为你们正名。”   “朕现在知道你最在乎的是什么了,朕会帮你,你想要的,朕通通都能给你。”   谢庭川的身子滞在了门口,出去也不是,继续留也不是。   贺昭没有强留对方,只是对着对方的背影,压低了嗓子道了句:“临舟,涟国的动静朕早在之前就已经听说了。这次涟国挂帅的是赫连业,是个老将,朕从前和他交过手。若是……若是你还愿意见朕,朕会等到伤好一些之后找你详谈他的事情。”   贺昭从前是西北的三军主帅,他和涟国的不少老将都交过手,整个齐国都没有比他还了解赫连业的人了。   这对谢庭川来说,确实是十分可用的情报。   谢庭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杵在那儿,似乎是在思考是否要答应。   等得有些久了,贺昭紧张得手心都发汗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庭川才轻道一句:   “白日里臣的帐内无人,陛下若要过来,需要提前招呼。”   --------------------   说实话,个别评论确实有点影响我了。   没有意外的话,完结之前都不会回复评论区了。(打赏感谢除外)   这两天我还在写论文,本来就很心累,上线长佩更累。   大家看我的主页就知道我是新人了,如果对逻辑情节什么的有很高要求的话,建议还是不要继续看下去了。我不是阴阳怪气,我是真诚建议,这样你好我也好。每次看见一些让我很为难的评论时,我都在屏幕外苦笑。这样很消磨的写作热情,我不喜欢这种状态。   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但是对于这个事实,我也很无奈,因为我没法解决。   跟大家说声抱歉了。 第70章 涟国拜访   三天过去,风平浪静。   涟国人最近没有什么动作了,就在西北军以为对方在酝酿什么大招的时候,他们突然收到了来自对方的拜帖。   “西北的赫连澜听闻陛下现下正在西北,所以想要过来拜访。”陆怀安捻着那张用涟国人送来的“拜帖”,心中有些忐忑。   “赫连澜是赫连业的长子,如今二十一岁。”梁临砚接道,“他和西北打了几年了。自从他们涟国的辅国大将军退位之后,这边的军队就移交给了赫连澜。”   “赫连澜。”谢庭川喃喃了两声,“我和他交过手。”   二人都齐齐看向谢庭川。   “此子为人狠毒,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谢庭川评价道,“他的手底下养出了一批虎狼之师,都是……疯子。回西北的第一年,我在他手里吃了一次大亏。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找的毒药,事先投到了我军驻扎营地附近河流的上游,在打仗前,我们所有人都中毒了,身上开始长红点和疙瘩。严重者皮肤溃烂,流血不止,最后失血而亡。”   在场的人目光都是一震。   “年纪还这样小,竟然就这般阴毒。”陆怀安眼中划过一抹担忧,“毒药杀人于无形,若是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投毒,我们岂不是很容易中招?”   “不会。”谢庭川也不是只会坐以待毙的人,“那次之后,我向萧将军写了封信,从南疆找来了几个毒术极佳的人,然后又从京城请来了几位医师。若是再碰上这种状况,也不至于束手无策。涟国并不精通于毒术,那一次只是趁我们没有防备才得逞了。在那之后,他们就没有下过毒了。”   “说不定还有什么损招等着我们,”梁临砚单手抵着下巴,蹙眉道,“不可失了防心。”   “他这次说要拜访,着实奇怪。”谢庭川思忖了片刻,“也罢,先拿去送给陛下吧,若陛下要接待,我们就接待了便是。”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番,最后都点了点头。   贺昭那边很快收到了这封拜帖,很迅速地给出了回应:应允他们前来拜访。   两国都知道最近不太平,兴许某一天就会打起来。现下对方送上门来,他们正好探探对方的情况。   次日,宫人们专门举办了一场晚宴。   称病了好几日的贺昭也终于露了面,虽然气色不太好,但是在灯火照耀下,并不明显。   谢庭川等西北将领先后入座,以赫连澜为首的两国使者坐在他们正对面。   中原五国中,齐国为尊,禹国次之。在从前,涟国的地位最多只能算是个中流,但是这两年禹国内乱,涟国趁火打劫,借着这个机会成长了不少。   至此,他们已经隐隐有了碾压禹国的趋势,财力和军力都直逼齐国。   中原人勉强维持了几年的安稳,终于要被打破了。   赫连澜看见谢庭川入座之后,脸上划过一抹阴暗和算计的表情,他高举酒杯,向谢庭川高喝一声:“久闻云麾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乃我赫连澜之幸。”   他这话一出,底下的高官大臣们都不敢说话。   要知道,方才贺昭在的时候,这位涟国的小将军可是一言未发,好像故意给齐国皇帝难堪似的。   本来他们也不把赫连澜当作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想着他若是本性就这般狂傲也就罢了,可是他现在竟然面挂笑容,当着贺昭的面给谢庭川敬酒!   这不是明摆着用离间计吗?   贺昭是皇帝,他不会不明白这一层道理,可也正因为他是皇帝,他的地位比旁人更特殊一点,才更容易多想。   帝王威严,不容冒犯。就算贺昭再通情达理,也会因为这点小动作而心生不悦。   那些大臣们心中更是忐忑,谁都知道这谢庭川两年前可是犯过事之后被丢回西北的,他本来就已经让贺昭“不满”了,若是再加上今日赫连澜故意挑拨……   然而,还不等众人多想,就听见正上方传来了低沉的一声:“原来赫连小将军拜访我西北,是想要见我齐国的谢将军。”   贺昭微微垂首,盯着自己身前的酒樽看,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赫连澜轻笑一声:“正是。”   陆怀安暗道不好,眼睛一转,借着酒意,故意用沾着醉气的话插嘴道:“赫连小将军这话说得好笑,你与我们多次在战场上兵戈相见,怎么装作没见过我们谢将军的模样?”   他这话说得贸然,也有惹贺昭不悦的风险。   但是此时他可不能让对方平白冤枉了谢庭川,就算是知道插话无礼,也要将这些话解释给贺昭听。   梁临砚煽风点火:“是啊,两年前赫连小将军下毒,我们云麾将军差点死在了你手里,如今你说这话……倒显得你有多倾慕我们将军似的。”   他说得夸张了,但这正好更加证明了一点——谢庭川和赫连澜之间是有仇怨的。   他们并不相熟,方才那一切都是赫连澜在挑拨离间。   听到这话,贺昭原本平淡无波的眸光变化了一番,他眯了眯眼睛,看向赫连澜,用比方才更加冷冽的语气:“有这事?”   赫连澜并不在意对方的目光,他用有些玩味的语气:“送个见面礼给谢将军罢了。”   这话说得狂狷,还有几分嚣张。   西北军听到对方用这种口吻回话,气得脸都黑了,更有甚者直接拍了桌子,大有当下就要打一场的气势。   贺昭看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嗤笑了一声,道:“朕与赫连小将军第一次见面,倒是忘记向小将军问你们老将军的好了。不知每逢潮雨霜冻,老将军肩头的伤还会痛吗?”   听到这话,赫连澜眼神晦暗,他嗓子一紧:“不劳齐国陛下操心。”   他不知道贺昭准备说什么,但是他隐隐有所预料,这人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好话。   “怎么不劳朕操心?”贺昭故意挑起眉头,“毕竟他整个肩头的伤,都是朕亲手拿刀剑刺穿的——从前年纪小下手没有轻重,叫赫连老将军躺在军中养了半年的伤,朕心中真是过意不去。你们涟国皇帝也是,放着小将军这么个神武之将不用,将这老废物提到战场上,岂不是任人宰割的吗?”   他这话说得讽刺,那时候的赫连澜才几岁?恐怕连剑都拿不稳。   这是为了堵他方才那些妄语的。   赫连澜到底年轻气盛,听到贺昭这般侮辱自己的父亲,直接拍案而起。   他站了起来,身后的所有涟国使臣都站了起来。   这样的动静,引得对面的西北军也不甘示弱地抽出了自己腰上的佩刀和佩剑,原本还算安静的晚宴顿时发出一阵阵刀剑磨鞘的声音。   贺昭摇晃着酒樽,坦然地和赫连澜那阴冷的眸对视。他轻笑了一声:“赫连澜,是你先提的‘见面礼’。”   他将酒樽放下,“砰”的一声,不轻不重,刚好够让所有人都听见。   “赫连业左肩头的伤,也是朕第一次见他时,送给他的见面礼。”   此话一出,赫连澜更是恼怒。   贺昭没理会对方的反应,只是朝着自己身边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走上前去,硬是按着赫连澜的肩头,将人按回了座椅上。   赫连澜心有不甘,但是几度权衡之下,还是老实地坐了下来。   贺昭倒了些酒,让陈德宁亲自端了去,送给对方。   表面上做得客气,说出口的话却没留半分情面:“赫连澜,要撒野,也得挑对地方。有些人,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他没说是什么人,在场的诸位都以为贺昭在说自己。   只有一直安静坐在那儿的谢庭川,手指微微颤抖着端起一杯酒,将醇香冰凉的酒慢慢送入唇边,一口饮尽。   --------------------   不出意外的话,禹国内乱这个背景,应该是《腰下剑》的背景(没开文之前一切都有可能会变的!!!) 第71章 一片海棠   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赫连澜连装都懒得装了,后半场晚宴,他不是在阴阳怪气就是在找茬。   西北军这边多次想要动手,都被谢庭川的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   赫连澜这次就是来给他们下马威的,说了什么,他们只当这人在放屁便是。   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赫连澜越发得寸进尺,到了后期,干脆给谢庭川灌起酒来。   贺昭坐在上位,表情阴晴不定。   谢庭川方才已经喝了很多酒,若是再灌,恐怕要喝醉了。   一想起这人醉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贺昭就忍不住担心,他握住酒樽的手微微发汗,多次暗示赫连澜到此为止。   赫连澜虽然猖狂,但是也不敢真的给谢庭川灌很多酒。   他是见好就收了,可是谢庭川还是喝得上脸了。面色酡红,一看就是喝醉了的模样。   不一会儿,谢庭川悄悄地离席了。他坐的位子太显眼,就算再低调,也还是引起了别人的的注目。   但是大家都没说什么,毕竟赫连澜的刁难都是明面上的,被灌了那么多冷酒下肚,确实要不舒服了,提前离席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陆怀安顶替了他的位子,继续和对面的涟国人对峙着。   不一会儿,宴席又恢复了正常。   贺昭见谢庭川离开,有些心不在焉,又待了片刻之后,也找了个借口离席了。   帐外疾风呼啸,吹得人几乎立不住。   贺昭看到幽暗的灯火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才分开两年的时间,怎么瘦成这样。   他默默地跟在谢庭川后边,没有主动上前,但是目光片刻不离地跟着对方。   忽然间,谢庭川脚下打滑,差点要摔倒。   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痛,他好像被人接住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身着一身玄色大氅的贺昭。熟悉的琥珀味儿飘进鼻间,谢庭川的脸色有些僵硬。   这是记忆深处的气味儿,带给他无数的欢愉,也带给他无尽的苦痛。   “你是……谁?”谢庭川的声音沙哑,醉酒后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果然。   贺昭苦笑了一声,然后将人轻轻地扶正:“我是贺昭。”   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宸王还是皇帝,干脆叫了自己的名字。   谢庭川怔怔看着对方,用一种十分正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是,贺昭。”   “是。”贺昭没有动手动脚,将对方扶正之后,便收回了手。他慢慢解开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对方的身上。   心爱的人近在咫尺,他只能和对方保持距离。   贺昭压下心头不断涌出来的苦涩,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和对方说话:“你还好吗,身子有没有不舒服?是不是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谢庭川还是盯着他看,没有说一个字。   “我带你回去吧。”贺昭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营帐在哪儿。”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他还没有主动找过对方,但是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将谢庭川的营帐位置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你是陛下。”谢庭川忽然在这个时候开口。   他站得不是很稳,东倒西歪的,必须让贺昭扶着,才勉强维持着身子,没有倒下。   贺昭的手滞了一下,下意识地侧着身子,替他挡住了风。   片刻后,他承认道:“我是。”   听到这话之后,谢庭川忽地努了一下嘴,将人用力推开了。   就算是喝醉了酒,照样是力大无穷,没有防备的贺昭踉跄了一下,被推到了地上。   “离我……远一点。”他说。   贺昭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对方路都走不稳的模样,不出意料,谢庭川在走了两步之后也倒下了。   还好大氅够厚实,他倒下之后也没有磕到哪里,只是卧在那儿,没有起身。   贺昭慢慢地移过身子,靠近对方:“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去吗?”   谢庭川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儿之后,他皱了皱眉:“陛下的东西。”   贺昭心中一紧:“你很讨厌吗?”   问出去之后又有些后悔,这样的问题,不是自取其辱吗?   谁知谢庭川没有回答他,只是又说道:“好久没有见过陛下了。”   他的声音很低,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湮没在这寒风中。   贺昭却听得很清楚,他心中酸楚,冻僵的手指止不住地颤动:“那你,想见我吗?”   谢庭川闭上了眼睛,呼吸声缓慢匀长,睡着了一样。   就在贺昭以为对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听到躺着的人倏然说:“很痛。”   贺昭有些慌了,他小心翼翼将人抱了起来,温声问道:“哪里痛?”   谢庭川举起手,然后移到了胸口,覆盖在了自己的软甲上,那是心口的位置。   “我的心好像缺了一块。”谢庭川脸色有些苍白,眉头拧得更深,“有时候夜里会疼,很疼,疼得全身都流汗。”   贺昭如获珍宝般将人搂在了怀中,但是没敢搂太久,就放开了对方。   还是兰花的气味。   贺昭的眼眶瞬间红了,一边哆嗦着抽回手,一边回复:“左胸受过伤吗?”   “没……”谢庭川咬着唇,几乎要咬破,弥漫出一片血色,“跟你没关系,不要问了……”   他摇着头,后退了半步。   贺昭没上前,也不敢上前。他盯着对方的动作,想要问的话脱口而出:“你还……”   他没有将话说下去,自己打断了自己。   他想问,你还爱我吗。   但是这样的话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来,他不该趁人之危,这是谢庭川最讨厌他做的事情。   谢庭川静静看着他,似乎是在等着对方的后半句话。   贺昭敛回了脸上的神色,改口道:“你还能走吗,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远处,陈德宁候在一边,随时待命。   谢庭川扶住身边的柱子,眼中有几分戒备:“不要……”   贺昭有些灰心道:“我不会伤害你。”   “我不信……”谢庭川很固执地摇了摇头,“你已经骗过我很多次了。说好了不再见面,你还是来这里了。”   取下了大氅之后,贺昭的身上十分单薄,风吹得战栗不已,但他还是用最平常的声音和对方说话:“我没跟你说不再见面,我跟你说的是,你回西北,我不会再强行让你回来。”   但是没说自己不会再去找他。   听到这话,谢庭川的眼眶忽地湿润了,他抬起头,嘶哑道:“你骗人……”   他抬起手,用力地捶打对方,贺昭站在那儿,没有还手。   “你见我喝醉了好骗,所以又骗我。”他又低喊道。   贺昭一声不吭地全部受下,只是在他停了动作之后,又替他紧了紧大氅的扣子:“我没骗你,你记得的,才过去了两年,你不会忘记的。”   他真的没有说过不再见面的话。   但是他当初下那样一道圣旨,也几乎就是永别的意思了。   谢庭川本来还想再挥一拳,可在那一瞬,他闻到了血腥味儿。   是贺昭身上的气味儿。   贺昭的脸都白了,他勉强挂着笑意,问道:“怎么了?想打就打吧,我不会还手。”   谢庭川的眼角猝不及防地流下了一滴眼泪。   “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折磨我?”他低喃道,“为什么……”   贺昭手足无措,僵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从怀中掏出丝绢,擦拭对方脸上的泪水。   “别哭,哭了之后又吹风,脸会疼的。”   他想说,他没有折磨对方,他这次回来明明什么都没做。   可是看着谢庭川的眼泪,他又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陈德宁。”他压声唤道。   陈德宁激灵了一下,忙走上前:“老奴在。”   “去拿醒酒汤,送去将军帐内。”贺昭吩咐道。   陈德宁灰浊的眼珠转了一下:“老奴遵旨,不知陛下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再来一点热水。”贺昭顿了一下,补充道,“拿来喝的热水。”   陈德宁点头弯腰:“是。”   “临舟,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得送你回去。”贺昭将人打横抱起,然后遮住他的整张脸。   西北夜里难以在外燃灯,整个后营都有些昏暗,贺昭选的这条路更是黑灯瞎火的,是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几乎没有人走过的地方。   不用担心谢庭川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或许贺昭应该选一个可靠的人,让对方送谢庭川回去。可是他又有点舍不得,他无比贪恋和谢庭川在一起的每一刻,哪怕只是这么看着他,也就足够了。   所以他起了私心,打算亲自送对方回去。   从皇营到谢庭川的营帐有点远,贺昭抱着他,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地方。   到那儿的时候早已经汗流浃背。   他身上的伤刚好一些,方才又被谢庭川锤得伤口崩裂了几处,实在是太为难自己了。   贺昭掀开了谢庭川盖在脸上的大氅,发现这人竟然没有睡着,是一直睁着眼睛的。   “临舟?”他唤了声,“等会儿醒酒汤来了你喝一些。以后别和那些涟国人虚与委蛇。你太老实了,赫连澜给你灌酒,你就真喝那么多……方才朕在那儿,那么多西北军都在那儿,你就算拒绝了他们也不敢怎么样的。”   谢庭川像是没听见,他伸出了手,指着对方:“你身上有血味儿。”   贺昭闻言,垂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随后脸上一哂:“是得有血味儿。”   方才他已经感受到自己的伤口裂开了。   现在已经将人送到了,他也该回去处理这些伤口了。   贺昭走上前,半蹲了下来,给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我走了。”   谢庭川盯着他。   “说实话,我现在看你一眼都很高兴了。但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今天是我有私心,所以亲自送你回来了,裂开的这些伤不知道又要养多久,等我好了之后,就来找你说赫连业的事情。”贺昭起身,想要在对方的额上落个吻,他的呼吸十分紊乱,停了许久,最后也只化作一道长久的叹息。   ‘明知道他不会知道,但还是劝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做多了便会贪心,从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贺昭心中这么想着,便收了动作,退后了一步,拿回了自己的大氅。   大氅厚重,带动了谢庭川床上的东西。   兀然间,一柄长剑也被带着掉落下来,“咣啷”一声,发出一道脆响。   贺昭弯下身,将那柄剑举了起来,却发现剑边上还掉落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香囊。   香囊的样式十分陈旧,而且看着很扁,没有放什么香料。   贺昭捡了起来,下意识地放在鼻间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闻到。   “这是……”   “海棠花。”谢庭川趴着回道。   贺昭微微睁眸:“你从京城带来了海棠?”   “贺裕给我的,这是陛下的。”谢庭川的声音有些含糊,“里面只有一片,海棠花……”   “贺裕给你的,他把我的花偷走了?”贺昭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又想到了另一层,“你收下了,还作为贴身之物带在身上?”   他的眼神中瞬间迸射出狂喜,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个香囊,他努力稳着自己的声线,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临舟,你收下了我的花?你是不是还……你是不是没那么讨厌我了?”他换了一个说法。   谢庭川的脸上有些迷茫,醉酒之后他就没法正常思考,得想好一会儿才能回答。   “临舟,我,我……”在这时候,贺昭也变得结巴了起来,“如果你没有很讨厌我,我能暂时留在你身边吗?”   谢庭川眨巴了一下眼睛,随着对方的靠近,脸上的表情变化了一番。   很显然,他有点嫌弃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贺昭很乖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是语气里的激动还没有褪去:“临舟,我临走前就将皇城里的事情交给心腹了。我现在……可以在西北多待几日。你马上就要和赫连业打仗了,我了解那老狗,之后我跟在你身边,做你的副将也好,至少能帮你分析战况……”   他一个人喋喋不休说了半晌,才记起来现在的谢庭川,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贺昭说得口干舌燥,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还想继续往下说:“临舟,我……”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陈德宁的声音:“陛下,醒酒汤送来了。”   贺昭停下来了,他望着门外,抿了抿唇,心道也罢,今日跟谢庭川说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如早点回去包扎伤口。   只有等到他好全了之后,他才有机会继续跟在谢庭川身边。   “临舟,”贺昭十分爱抚地揩了一下对方的脸,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动作,“谢谢你,谢谢……”   谢庭川听得懂“谢”,但是不知道对方在谢什么。   “你看着很伤心。”他看到了贺昭快要流泪的眼睛。   “不,我没有。”贺昭擦了擦自己的泪水,“我是高兴。”   --------------------   呆萌将军 第72章 不可或缺   谢庭川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阿茶在身边看顾着,见他睁眼,惊喜道:“二爷醒了?”   谢庭川咳了两声,感觉自己的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干呕了两下。   阿茶吓着了,连忙用痰盂给他接着:“二爷,您昨天晚上喝多了。”   谢庭川许久不沾酒,自从前两年的事情发生过后,他就不敢再喝半滴。   昨天晚上是个意外。   他不禁苦笑一声,当真是高估自己了,喝了几杯酒,竟然把自己难受成这样。   “昨天晚上……”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我是怎么回来的?”   阿茶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两日谢府的人都闭门不出,就算身为小厮的他也不例外。昨天晚上他根本不在谢庭川帐中,今早他是听说谢庭川喝多了难受,才偷偷跑过来的。   谢庭川眸中一灰,慢慢地移开了身子,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香包,在摸到那干瘪又粗糙的布料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就当他想要站起来醒醒脑子的时候,外边忽然传进来一声:“不好了将军,涟国人在焦谷那一带发起了偷袭。”   谢庭川的气息一瞬间变得凌冽,他伸手拿起了佩剑:“知道了,叫他们几个去战略营等我。”   “是。”   离焦谷那一带最近的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将军,名叫祝淮山。听到这动静,应该已经准备好迎敌了。   “时刻关注祝将军的来信,”谢庭川又吩咐道,“一有传信兵的消息,马上送到战略营。”   “是。”   军营中的事情瞬息万变,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就都收敛了昨夜享宴时的松散,每个人的脸上都凝重万分,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战略营,气氛肃穆。   陆怀安低声骂道:“怕不是这孙子昨天晚上在宴会上失了面子,现在在找场子呢。”   周彦附和道:“谁都知道我国陛下现今就在西北,他这个点打进来……不怀好心。”   谢庭川分析着战报,在地图上勾画了几笔,倏然间,他敲了敲焦谷所在的位置。   “一夜之间,赫连澜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养精蓄锐,从我们这儿跑到焦谷,然后带兵偷袭。”   昨天晚上,赫连澜也喝了不少。   “将军的意思是……”梁临砚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焦谷那边太远,传信兵暂时还没到主营,我们没法得知具体的情况。”谢庭川的语气有些冷,“但是现在能看得出来,焦谷那边应该不是赫连澜带兵。”   “不会是派个无名小卒来搞偷袭吧?”陆怀安问道。   “无名小卒倒是不至于,但是肯定也不是赫连业。从焦点打下来的路线,”谢庭川用笔,从焦谷的方向,画了一圈,“打到我们这儿,不是最佳的路线,赫连业不会走这么费力的战线。”   “也就是说,这次也不是来真格的?”周彦的眉峰一挑,语气有些无奈,“又是试探。”   只不过先前的试探是小打小闹,这次是动了真刀真枪了。   “也不知道双方兵马何数……”谢庭川喃喃道。   “焦谷那一带大概有两万兵马。”梁临砚这几日巡查,刚去点过数,“肯定是防得住的。”   “警惕对面用声东击西的打法,”谢庭川觉得对方选择焦谷这个地方发起进攻实在奇怪,“我们这边先按兵不动。”   “是。”   众人一齐应道。   谢庭川几人没有再在战略营中待着,而是出去清点每个人手中的人数,了解他们现在的具体情况,方便做好战前调动。   谢庭川走得很快,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酒醒之后的头痛还未散去,狂风灌进他的脑子里,他强撑着身子,和属下交流情况。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进了自己的耳畔:“赫连业就喜欢故弄玄虚,你别担心。”   周围的人看见贺昭的脸,忙不迭地跪倒一大片:“参见陛下。”   贺昭摆手:“众将士不必多礼。”   “谢陛下。”   谢庭川有些愣怔地看着对方:“你……”   “朕本来想过两天再来找你,但是没想到对面的动作那么快。”贺昭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对劲,他不动声色地挡在风口处,“外边不适合谈论这些,我们去帐中说话。”   谢庭川本来想说不用,但是脑中忽然有一阵眩晕感,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点头道:“好。”   帐中暖和了些许,贺昭差人添了个火炉,炉中的炭烧得劈里啪啦的,溅起了些许星火。   谢庭川的脸色有所好转,他绷直了身子,坐在角落处。   “陛下将这炉子撤了吧。”他开口道,“外边的将士还在寒风中与人厮杀,臣身为他们的主帅,怎好在这温暖的营帐中烤火。”   贺昭抬头睨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临舟,你现在身子不适,烤会儿火会舒坦些。这是皇宫中带来的,不是你们西北的东西。”   言下之意是,这是他的东西,尽管用,没人会说他。   贺昭知道这人轴,碰上正经事的时候更是一根筋,只好温柔地劝他。   谢庭川抿了抿唇:“帐中已经很暖和,无需用炉火。”   贺昭有些为难了,他想了一会儿,改口道:“朕怕冷,离不开炉火。”   谢庭川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在看见对方也没什么气色之后,心中有些波动。   这人不是养着伤吗,怎么越养越虚弱的模样?   “好临舟,”贺昭几乎用哄的语气,“留着吧,别撤了。”   谢庭川不太适应对方这么跟自己说话,他别过眼神,声音有些艰涩:“嗯。”   贺昭见他这副别扭的模样,忍不住道:“临舟,你可知道,以身作则是好事,但是你现在有些矫枉过正了?整个西北谁人不知道你谢庭川是什么品性?谁会误会你贪图享乐苛待下士?况且又不是真的享乐,不过是身子不舒服烤会儿火罢了……”   他似乎是在批评对方,但是语气中的并无半点厉色。   谢庭川默了片刻,才道:“微臣不是在意别人的看法。”   贺昭觉得对方是有别的话要说,便耐心听着。   谢庭川本来不想继续说,但是在对方的殷切注目下,不说倒是说不过去了。   他性子冷,出口也不过寥寥几句话:“在舒适的环境中,臣的意志会慢慢溃散。要想维持战中的最佳状态,首先就是要苛待自己。”   贺昭也不期待对方会长篇大论,对方现在还愿意跟自己说这么多,他已经很欣喜。他思忖了片刻,回答道:“可是你把自己累垮了怎么办?”   谢庭川动作很轻地摇头:“微臣知道自己的底线。”   “朕看你不知道。”贺昭离他很远,因为担心对方不喜欢自己的靠近,所以事先隔开了些许距离。他凝视着对方的脸,继续道,“你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若是这里有镜子,你就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谢庭川不语。   “临舟,朕不知道你这套话是跟着谁学的,记得几年前你跟着朕一起在西北的时候,还不会这样苛待自己。”贺昭的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心疼。   那感情太浓烈了,几乎要灼了谢庭川的身心。   谢庭川缩在角落中,没有正面回应,他打岔道:“陛下,不是说要谈论赫连业的事情吗?”   贺昭一顿。   “方才说的故弄玄虚是什么意思?”谢庭川主动问道。   贺昭欲言又止。   “若是陛下没有正经事要谈,微臣就先离开了。”话音刚落便要起身。   贺昭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叫住对方:“等等,朕与你说便是。”   谢庭川听到这话,又缓缓坐了回来。   贺昭的眼神有些幽怨,但是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对方腰上的那个香囊,心中的阴霾又瞬间散了不少。   他低声道:“其实赫连家这对父子,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对付。他们最让人头疼的一点就是不喜欢按照常理出牌。他这次从焦谷出发,你们在战略营中讨论出了什么结果?”   谢庭川细细聆听者,听到这话之后摇摇头:“暂未有什么结果。我们猜不透他们的目的。”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此招是为了动摇军心。”贺昭的声音很沉稳,莫名的有种安心的感觉,“你们就按部就班地打,不要采取任何特殊准备。”   谢庭川高悬的忧心忽然落下来了些许。   他还是像很多年前一样,相信贺昭。   对于他来说,贺昭不仅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对方也算得上是自己跌跌撞撞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位老师。   --------------------   年上的好处来了 第73章 至死方休   “现在的布防很完善,无需改动。”在听到谢庭川说完大致的情况后,贺昭点了点头,“就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谢庭川听到之后,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声色淡淡:“陛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西北?”   贺昭微晃了下神,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这人喝醉了,是不记事的,自己说过的话对方都没有听进去。   于是他又解释了一遍:“不着急,朕将京城中的事情交给心腹了。”   谢庭川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自己,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道:“如果陛下是为了臣,那么大可不必如此。京城中的事情重要,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事实上,他的考虑有些多余了。   这两年来,贺昭并没有荒废政事,他不仅彻底清除了所有乱党和乱党余孽,还大兴科举,暗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人。   现在整个朝廷,俨然成了他的一言堂。   国事确实重要,但是他离开这么些日子还不要紧,他留下的那些人绝对有能力应付朝中的各种杂事。   贺昭的声音轻了下来:“别赶朕走。”   谢庭川略带戒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感受到了那眼神中的寒意之后,贺昭心口发酸,但是没有像之前那样知难而退,他道:“你也看见了,朕留在你身边也是有用处的。”   谢庭川的语气有些不快:“陛下这次又是在威胁臣吗?”   明明知道碰上和战事相关的事情,谢庭川就没办法像处理私事那样随心所欲,对方还掐准了这一点,用这样的筹码留在他的身边。   “威胁”这两个字一出,贺昭神色大变:“怎么会!”因为抬高了音量,显得他有些激动。   随后,他立刻弱了语气:“朕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你放心。”   他知道谢庭川心狠的时候是真的狠,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摇尾乞怜都没有半分把握,更别说威逼利诱了。   “方才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你,朕可以帮你,朕确实想留在你身边,但不是故意赖在你身边。”贺昭继续道,“你怎么理解成威胁了?”   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火星迸溅的噼啪声中:“明明是在求你呢。”   谢庭川哪里听过对方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他心中有些别扭,但是面上不显。他不停地抿唇,有些为难的模样。   “从前在西北的时候,你我也并肩作战过,”贺昭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实在不行你就把朕当作你的副将……”   “别提从前的事情了!”谢庭川身上陡然冷了下来。   贺昭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便一下子收声了。   他这副模样,是前所未有的做小伏低,别说谢庭川了,就连贺昭自己都没想到,他有一日会变得这么卑微。   但是他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欠谢庭川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谢庭川心中乱如麻线,他“腾”一下站了起来,想要离开营帐。   贺昭见人离开,心中急了,便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他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让对方听见了这细微的动静。   谢庭川皱着眉回头,映入他眼帘的是贺昭胸前被血迹浸染的衣襟。   ‘他胸前怎么会有这么重的伤?’   谢庭川心中猜疑着,脚下停了下来。   贺昭的心计从不局限于朝廷中,他捂着胸口,动作僵硬地停在那儿,似乎连坐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副样子,是必须有人扶着才能坐回去了。   谢庭川再怎么恨他,也不可能看着他在自己的地盘出事。   “陛下,”谢庭川快步走到他跟前,将人小心地引到了床边,“你身上的伤……”   “没事。”贺昭咬着牙摇头,气息忽然加重了些许,他的衣襟处还在渗血,看着有些瘆人。   “陛下这几日若是在营中养伤,没道理还没结痂。”谢庭川沉默了片刻,问道,“昨夜是陛下送臣回营帐的?”   虽是问话,但是夹杂了肯定的语气。   贺昭一滞,刚想要反驳,便听到对方说:“怪不得昨天闻到了安神香的气味。”   紫宸殿中的安神香有一味琥珀香味儿,这么多年来,早就被贺昭沾染上了。   以至于每次靠近贺昭的时候,谢庭川都能闻到一股熟悉的琥珀香味儿。   这话一出,贺昭便是没得赖了。他承认道:“是朕送你回来的。”   谢庭川语气凛然:“臣不问,陛下便不打算说吗?”   贺昭闻言,苦笑道:“临舟,昨天的事情跟你说了,你就又要生气了。朕也不想碰你,但是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外头吹风。昨夜你回去的路上,附近一片都没有人影,若是朕不偷偷跟着,你怕是会晕倒在路边。”   谢庭川无声地看着他,眼中有谴责的意味。   他好像在说,就算晕倒在外边也不要你管。   贺昭只好再次示弱:“临舟,看在为了送你回去,朕崩裂了伤口的份上,便原谅朕一次,可好?”   谢庭川能感受到他放低的姿态,但是他并不接受,他冷笑了一声,声音中有些嘲弄:“几年过去了,陛下对付臣的手段更加高明了。”   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便卖惨博同情。   谢庭川是个体面人,也是个良善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对方掰扯到底。   但是他胸口还是有股气顺不下来。   他总觉得,只不过一夜的功夫,对面这厮更加厚脸皮了。   贺昭听出谢庭川对自己的诸多防备和嘲讽,但是他并不介意,他不主动靠近,只是老实地坐在床边,等待着对方的后话。   谢庭川已然没什么想说的了,他怔怔盯着贺昭,觉得对方胸前的那抹猩红有点刺眼。   贺昭流血负伤的模样在他梦中出现过千百遍,他看着就忍不住打寒颤。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做那样的怪梦,两年前两人一起坠崖的画面总是不断浮现于他的脑海中,那副画面像梦魇一样,缠着谢庭川,耗着谢庭川,让他不得好过。   这两年来,他一直都是紧着一口气的。   他有点恨贺昭,为什么不让他一身轻松地回西北,而要在临走前让自己再欠对方一回。   二人孽缘一场,九亭山一别,竟还不是终点。   自打再见到贺昭的那一刻起,谢庭川就知道了,这没还完的情债,还得继续还。   情债,得是有情才有债吗?   他分不清自己对贺昭是否还有情。   这么多年来,恨已经成了习惯。   他甚至不知道当时再见到贺昭的时候,那颗躁动的心,是因为恨得浓烈,还是爱意犹存。   无论是哪种,都让谢庭川有了忘不掉贺昭的理由。   原来恨与爱一样,至死方休。   --------------------   现在字数比较杂乱,我决定写到哪儿是哪儿,不再规定一章多少字了。   当然,保底两千还是有的。   追妻的过程比较缓慢,大招还没来,大家耐心一点~ 第74章 自取其辱   因为军营离皇营太远,所以在等太医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谢庭川叫了军医先给贺昭看了下伤口。   先前他从未仔细看过贺昭身上有多少伤,在对今日方脱了衣衫之后,才得以看清那些狰狞的疤痕,和密密麻麻的新伤。有些是前些日子在围猎的山林中添的,有些是这几日没好好养伤扯裂开的,血渍晕开了整片胸膛,紫红色的伤痕遍布肩背,像是受了什么严刑似的。   贺昭瞧见了对方的眼神,便扯了一下嘴角:“朕没事。”   谢庭川别开了眼神,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这样的反应,倒显得贺昭方才是在自作多情。   “伤口反复裂开,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化脓发炎了。”军医皱着眉头,他不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还以为是哪个受了重伤的将军,“这两日可不要再乱动了。”   谢庭川故意找的脸生的军医,这位军医刚来西北没两年,自然是认不出贺昭的身份的。贺昭这几天一直躲着所有人,西北的这些人也正好没见过陛下的真容。   谢庭川不想让西北的人知道自己和贺昭有什么超脱于君臣之外的关系。这样便好,省了不少麻烦事。   贺昭点了点头,也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思。   营帐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药味儿,还掺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谢庭川不喜欢这样的气味,他掀开了营帐,想要往外走。   贺昭见到对方离开,有些急了,刚想站起来,就被军医按了回去。   “将军,你这伤口可容不得你这般动静。”到底是军中出来的医者,手劲儿不小,想要制止一个全身上下都是伤的人也不难,“好好养伤吧。”   贺昭刚想要说话,就听到帐外传来的一声:“等会儿就回来。”   听到这话,贺昭将身上躁动的气息敛了几分,应了军医的话:“知道了。”   军医觉得这二人的互动有些奇怪,但是他手头还有不少事,也懒得纠结这二位将军是什么关系。他站起身,行了礼便退下了。   谢庭川不喜欢药味儿,也不喜欢血气。战场上难免见血,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但还是会下意识地回避。   尤其是……贺昭身上发出来的血味。   “主帅,”梁临砚从远处走来,递了一封情报书给他,压声道,“祝将军那边有消息了。”   谢庭川接过了这封情报,迅速地扫了一眼,脸上的阴霾渐渐地散开了许多,他简短地评价道:“祝淮山,不错。”   焦谷那一场打得漂亮,伤亡不多,而且将敌军打退了二十里。   双方的第一场正面交锋,是齐国胜了。   梁临砚微微一笑:“这两日西北动静太大了,祝将军早有打算,所以也不算是没有防备。”   纵然是偷袭,也没叫对面讨得什么好处。   谢庭川点点头,又叮嘱道:“叫西线五个区的人都提起精神来,赫连父子打仗不按常理出牌,我们只能见招拆招。”   梁临砚颔首:“是,主帅还有别的吩咐吗?”   “所有兵马粮草的配给都暂时别动,总数清点好了晚上报上来。”谢庭川思忖了片刻,下令道,“让西一区的人注意防备,先前我去探过,相对于其他地方,赫连业的兵马更集中于一区附近的兖水一带。若是正面打起来,怕是不会讨到好处。你来西北的时日尚短,你守在主营,给陆将军拨几个人,叫他先去一区守候待命。”   “是。”梁临砚从前是个纨绔子弟,但是磨砺了两三年之后也算是有了点将军的模样,该正经的时候正经,一点都不含糊。   谢庭川看着这个昔日好友,心中感慨万千,最后也没说别的,只是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梁临砚盯着自己的半边肩膀,呆怔了片刻。   谢庭川已经许久不主动和旁人触碰了。   这还是这两年来的第一次……   谢庭川在外面又吹了会儿风才回到了营帐中。   贺昭躺在软垫上,看见来人,眼中有几分期待:“你回来了?”   谢庭川瞥了他一眼,道:“西北最近正在打仗,陛下什么时候带着皇宫的人离开?”   贺昭一噎,眼中灰败几分,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你就这么希望朕离开这里?”   谢庭川屏息安静坐着,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可是朕说了,朕不走。”贺昭干脆死皮赖脸到底,“西北打仗,朕能帮你。”   谢庭川的眼神颇为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一出口,却是无奈更多:“陛下……”   “别赶朕走。”贺昭几乎是在乞求对方。   谢庭川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身子,和他隔远了些。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终究只抓到了一片虚空,他自嘲地轻哧一声:“你当真这么厌恶朕。”   谢庭川没有回答对方,在他的耳朵里,贺昭说的多半都是废话。   不厌恶,难不成还紧巴巴地贴上去吗?   他们二人现在是什么状况,贺昭是最清楚的,何必要一遍遍地说出这些自取其辱的话?   “陛下可以留在这里。”谢庭川终于回复道,“不过臣不希望听到陛下说和西北战事无关的话。”   贺昭刚听到前半句,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被后半句话浇灭了好心情。   他抿抿唇,又得寸进尺了一次:“那在此之前,朕能不能问一问,昨晚陆怀安说的,两年前你被赫连澜暗算了一次,是具体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话,谢庭川眼中讥讽:“原来陛下派出来的探子没将这些事情告诉陛下。”   “朕没有派人去监视你,只是让他们保护你的安危。”贺昭忍不住辩解道,“两年前你刚到西北的时候,朕还没把人指过去。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朕不知道。后来他们也只是向朕传了两三次信,每一次都是你遇险的时候。他们并非将你的所有事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朕。”   两年前的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不再和谢庭川有任何联系。   可是在京城中的每一日,每一刻,对谢庭川的思念都像是一种渐渐渗入五脏六腑的毒药,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最痛的时候,他胸口喘不上气,泪水不受控地往下掉。他睡不着,休息不好,只能靠着谢庭川留在宫中的一些旧物,度过漫漫长夜。   每一次听到谢庭川遇险,都是贺昭最难挨的时候。   他恨不得立刻去西北照顾谢庭川,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没有进路,也没有退路,除了折磨自己,他没有任何办法来舒缓这种苦楚。   谢庭川见他眼神几度变化,猜想到他又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再说什么挖苦的话。   他垂眸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陛下又何必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吃了一次败仗,受了点伤罢了。”   “都是赫连澜做的吗?”贺昭沉着声问。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谢庭川缓缓抬眸,“难不成,陛下还想为臣报仇吗?”   贺昭的声音有些急促:“没错。”   谢庭川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平静:“陛下这是何苦?”   “所有伤害你的人,朕都不会放过。”贺昭的声音很轻,但是力量很重。   这样感人肺腑的话,他不止说了一次。   若这话是说给十年前的谢庭川……哪怕是三年前的谢庭川,都好。   可他偏偏说给了现在这个早已心如死灰的谢庭川。   谢庭川的眼中忽然浮现了一抹厉气,他未经过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那陛下最不该放过的人,应该是自己。” 第75章 昔人金贵   此话一出,贺昭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僵硬了许久。   话是伤人了些,但是比起他对谢庭川做过的那些,也不算什么了。   贺昭垂下头来。   谢庭川受不了他这副模样,他站起身来,拂了一下衣袖:“臣忽然想起来,下午要和梁将军他们一起商讨战情。陛下受伤严重,现下先躺在军营里休息半日,等到晚上皇营中的人过来,陛下再离开。”   说罢,也不等贺昭回复,便拉了门帘离开了。   他现在对贺昭是半分恭敬也无,就连装都装不出来一个本分臣子的模样。   偏偏贺昭拿他也没办法。   别说恭敬了,就算说话的时候和颜悦色几分,都够让贺昭做梦笑醒了。   只可惜,谢庭川现在对着他只有一身尖刺。   没有被扎得一身血,都已经是幸事了。   ……   谢庭川径直奔向了战略营,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兵防布局,听到帐外的人来提醒晚膳时辰到了,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没有胃口,但是腹中空空的感觉让他有些难受。   西北菜式油腻,他经常吃不下一点东西,饿着肚子入眠。   谢庭川不由得偷偷苦笑,父亲和兄长说得对,其实他是整个谢家最不合适从军的人。   谢庭川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家里人觉得他生得秀气,皮肤也比一般孩子白净,便没舍得将他培养成武将。   当初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头顶上还有父亲,有兄长,偌大的谢府,养他一个富贵闲人,也不是养不起。   可是自从谢老将军受了一次重伤了之后,谢家上下的人都变了主意。他们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万一哪天折在了战场上,谢家这些兵马由谁去领?齐国的百姓有谁去守?   于是,八岁的谢庭川第一次提起刀,开始练武。   后来也去过学堂,当过皇子的伴读。   但是最后他还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战场,这是所有谢家人的使命。   可惜这些陈年旧事,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只有谢庭川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被养得好,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按着世家贵族的公子哥来的。尤其是吃食方面,他比一般人还要挑剔一些。   倒不是嫌弃现在的生活,只是有些无能为力……自己的身子比一般人“娇贵”些,哪怕在西北待了这么多年,都没习惯边疆的苦寒。   他从未抱怨过,更多的时候是将所有的不适应都压在心中,不同外人说道。   不说,不代表没有感觉。   也只有从前在皇宫中的时候会好些。   那人对自己不好,除了床榻上那点事以外,说话的时候也字句呛人。   但是吃的,穿的,都格外仔细。   谢庭川记得,哪怕自己咳嗽一声,贺昭都会紧张。   哪就那么娇弱了,其实都是被惯出来的……在贺昭面前,他永远是金贵的,是值得被细细养护的。在皇宫中,他不像个将军,倒像是个祸水美人,勾得贺昭也不像是正经皇帝了。   谢庭川内心苦笑。   那时候,父母兄长接连死在战场,长姐被困,幺弟年幼。所有人都告诉他,你该撑起谢家。   只有一个人,会像养孩子似的对自己说,胖了,瘦了,多吃点,盖好被子。   从前,谢庭川对贺昭的所有感情都被恨意所湮没。   现在静下心来想,其实贺昭也有好的时候,只是那点“好”和他做的那些混事比起来,有些微不足道。   谢庭川借着油灯看书,看得有些伤身了,思绪不知道飘了多远。   饿得有些难受了,他撑起了身子,想从别处找些干粮垫肚子。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了一声:“主帅在吗?”   是梁临砚的声音。   谢庭川定住了身子,喉咙有些干:“我在。”   帐外的人一下掀起了门帘,迈步那一瞬,带进了些许寒霜进帐中。他整个人泛着冷气,手里拿了一块油纸包的馕饼:“主帅,吃点东西吧?我听下面的人说,你没有用晚膳。”   谢庭川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心头涌起些许暖意:“难为你还惦记着我。”   “再怎么样都不能不吃东西。”梁临砚叹了口气,拂起衣摆,“噗通”一下坐在了他的身边,“焦谷那边没什么动静了,你也不用担心,赫连这对父子只会虚张声势,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难以对付。你何必将自己关在战略营中一下午?”   谢庭川张了张唇,也没有解释什么。   要他说什么——其实他不是在研究接下来的战略,而是在躲贺昭?   “吃吧。”梁临砚将手中的馕饼递给了谢庭川,那馕饼上还冒着热气,看得出来他是护在怀中带过来的。   谢庭川接了过来,咬了一口。   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好在是热食,比冰凉的干粮好多了。   “多谢你了,允执。”谢庭川下意识道。   梁临砚有些发怔。   今日一整天他都恪守本分,规规矩矩地喊谢庭川“主帅”,现下听到对方这一声“允执”,他倒是有些无所适从了。   谢庭川愣了片刻,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叫法有些不妥,便想要改口:“梁将……”   “别改了。”梁临砚小声打断道,“现在没人,你怎么叫都可以的。以你我二人的情谊,本来就不拘于这些。”   说罢,又在末尾添了两个字:“临舟。”   谢庭川眉心微蹙,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   也罢,现在不适合纠结这些。   谢庭川清了一下嗓子:“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说不定明日那边便要打过来了。”   梁临砚抿着唇,注视着谢庭川的侧脸。过了一会儿,脸上有些不自在:“你不回去睡吗?”   谢庭川“嗯”了一声:“我经常宿在战略营。这里宽敞,有时候能容下七八个人,我们商讨完了之后……”   他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梁临砚的目光。   谢庭川有些愕然:“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自己?   “没事……”梁临砚别开了目光,垂眸道,“我等会儿再离开。”   此时,外面寒风嚎叫,冷冷洌洌,竟是有些瘆人。   若是放到往常,谢庭川应该留人在战略营住一宿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他并不想把面前的人留下来。   “夜里怕是要更冷了,”谢庭川眸色乌黑,目光锁定了对方,似是漫不经心地提醒道,“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得好。”   梁临砚听到这话,语气有些急促道:“临舟……”   “谢将军!”就在这时候,谢庭川的帐外又响起了一道脆生生的声音,“谢将军,你在里面吗?”   谢庭川听出了外边人的身份,竟然是贺裕。   他不敢晾着来人,便稍稍抬高了声音:“瑾王殿下直接进来便是。”   门帘被拉开了一点点,赫然进入二人视线的,是一个脑袋。   贺裕的动作很灵活,他将头探进去了之后,又慢慢地挪动了身子,走了进来。   他的手上,提着一个木盒。   谢庭川觉得对方的出现有些古怪,便主动问道:“王爷,夜已经深了。你过来是……”   贺裕见到谢庭川,先是咧嘴笑了一下,在看见他身旁的这位陌生俊美男人之后,脸一下垮了。   梁临砚:“……”   他后知后觉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见过王爷。”   贺裕摆摆手:“坐吧坐吧,不必行礼,本王只是来给谢将军送饭来的。”   他瞥见了谢庭川手里的馕饼,一下子将其抽开,动作有些粗鲁:“你辛苦了一日了,下人就给你送这个东西吃?”   梁临砚脸色一变,想要开口,却也没有说什么。他盯着那个被抽走的饼,脸上有些红,眼神闪过一瞬的羞恼。   谢庭川神情有些尴尬:“王爷,西北苦寒,这已经是难得的粮食了。”   贺裕却不听,他将木盒中的八宝饭、人参野鸡汤还有熏鹿脯摆了出来,列在了对方的面前,眼中亮晶晶的:“这些不比馕饼好吃?”   谢庭川见着这些东西,先是皱眉,紧接着问道:“王爷,这些东西是……”   “皇兄过来的时候,将宫中御膳房的几个做菜精细的厨子也带来了。”贺裕趴在了桌子上,哆嗦了一下,“你这倒是挺冷的,晚上睡得好吗?”   谢庭川本来想要答话,却被梁临砚插嘴道:“有劳王爷挂念,我们行军之人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能住在营帐中已经是不错,打仗打得辛苦的时候,还要露宿在外面,那才是真的冷得睡不着觉。”   他瞥了一下那精致的食盒,又道:“在野外的时候,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宫中的这些,我们是无福消受的。”   这话就隐隐约约有些刻薄了。   谢庭川暗中推了一下梁临砚的手肘,示意让对方说话的时候收敛一些。   贺裕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也压下去了许多。   他平日里是有些跳脱,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挤兑之意。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梁临砚的脸上。   忽然间,他笑了一声:“梁将军从前在京城中也是会享乐的,打了两年仗,倒是给你练出了吃苦耐劳的性子了。”   贺裕有几年没待在京中了,但是他可没忘记京中这些公子哥从前都是什么德行。   他将食盒往谢庭川的身前推了一下,语气比他还刻薄:“你当然是无福消受的,这是本王带给谢将军的。”   梁临砚没想到这“小霸王”说话这般不客气,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他的脸比方才更红:“你……”   谢庭川扯过了他的袖子,冲着他微微摇头。   “皇兄体恤将军,才让本王过来给将军送些可口的吃食。”贺裕昂着头,像一只高傲的雀儿,“本王知道你们当兵打仗的辛苦,不过能吃苦不代表喜欢吃苦,有好的为什么不吃好的用好的?”   他又看向了谢庭川:“将军觉得呢?”   --------------------   明天会多更 第76章 出谋划策   谢庭川哪里会看不出来这二人是杠上了。   他有些无奈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西北夜里风重,王爷千金之躯,下次便不要亲自来送饭了。”   贺裕闻言,立刻辩解道:“不是本王的美意,是皇兄……体恤将军。”   谢庭川听他如此强调,眼眸深处划过一抹幽光,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也罢,本王不再打搅你们商讨大事了。”贺裕咂咂嘴,站了起来,准备起身离开。   谢庭川也跟着起身,颔首道:“恭送王爷。”   他瞥了眼身侧的梁临砚:“梁将军也离开吧,趁着风还不算太大。”   梁临砚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刚好对上了谢庭川的眼神,便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我送送王爷吧。”他道。   “不用,”贺裕摆摆手,手指着门帘外,“本王有人接送。”   他这话一出,谢庭川和梁临砚都愣怔了一下。   想都不用想,门帘外的人会是谁。也对,天色都这么晚了,风还那么重,那人不跟着过来,估计贺昭也不会放心的。   不过贺裕这副丝毫不避讳人的模样还真是……   梁临砚脸上赧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那我也走了。”   谢庭川点头:“一路小心。”   待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战略营内又恢复了一片冷清。   谢庭川将木盒中的菜碟拿了出来,许久都没有下筷。   既然贺昭知晓了他没用晚膳,那么他应该是派人偷偷看了自己一整天的。   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的冷漠吓退了,竟然连送饭都要找贺裕代劳。   谢庭川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心里涌出些许难言的苦涩。   ……   古兰时在外头等候多时了,瞧见贺裕从营帐中钻出来,伸出手,将人扣在自己的大氅里头。   还好贺裕穿得轻薄,二人这般靠着,也不显得拥挤。   贺裕搓了搓手:“这外头真是冷。”   古兰时将他的手裹在自己的手心中:“送出去了?”   “嗯。”贺裕乖巧地点点头,“我先回皇兄那一趟。”   古兰时有些不赞同地蹙眉:“这么晚了,该回去歇息了。”   贺裕道:“皇兄在皇营里等得望眼欲穿了,我要是明日再去找他,他今天晚上都不会睡好觉的。”   古兰时闻言,抿了抿唇。   贺裕伸出手,抓着他的一根小辫子,往下轻轻拽了一拽:“古兰时,古兰时……”   古兰时瞪他,扯回了自己的辫子,干脆将对方整个人都埋在了大氅中:“你就是仗着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贺裕被逗乐了,他“咯咯”地笑。   古兰时叹了口气,道:“我从前在战场上和谢庭川多次交手,我能看得出,他骨子里是个固执的人。你皇兄若是真的……怕是有些难了。”   听到对方这么说,贺裕脸上也有些为难:“走一步是一步吧。”   想到方才帐内的情况,贺裕更是头痛,这个梁临砚什么时候和谢庭川混得这么熟了?   而且这人看着谢庭川的目光怎么这么……   不行,这件事得赶紧告诉皇兄。   ……   贺昭来了西北之后十分低调,就连帐内的油灯也点不过两盏。他的帐内总是昏昏暗暗的,还弥漫着一股药草味儿。   “你说……”贺昭放下了手中的书,他半倚在床榻边上,声音平静,“梁临砚在他帐中?”   “是啊,臣弟去的时候,二人正相谈甚欢。”贺裕摸了一张软椅坐下,眼神乱飘,在瞥见贺昭有些阴沉的脸色后,他的嗓子有些干,“不过这也没什么的,听闻他从前和谢将军关系不错……”   说到一半,他脸上一哂,自己打断了自己。   这话说得,还不如不说。   “梁临砚……”贺昭喃喃了一声,“朕将他从北疆调过来,是为了照应谢庭川的。”   贺裕听到这话,脸色有些怪异,他小声嘟囔:“皇兄,你要是担心谢将军,调两个老头子过去不就行了,非要调去些年纪轻轻长相俊美的……”   不仅梁临砚,还有陆怀安。   甚至是谢庭川身边的副将周彦,都是尚未婚配的少年郎。   “年纪轻轻。”贺昭的声音像是锤子一样,敲在了贺裕的心间,“长相俊美……”   他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贺裕脸上扯了一下,他怎么忘记了自己的皇兄都快到而立之年了,这样直白的话,不是在戳贺昭的心窝吗?   “皇兄……”他刚开口两个字,就被人打断了。   “你觉得梁临砚对谢庭川有那种心思吗?”贺昭抬眸问,“大半夜的,战略营中都没人了,他们俩在那做什么?”   贺裕愣了片刻:“兴许是在商讨军情,皇兄先别乱猜了。”   得,他今晚过来找皇兄,本来是想让他睡个好觉,看来听了这话之后后,皇兄是更加睡不好了。   皇兄现在这副模样,当真是有些吓人。   贺裕撇了一下嘴,挪动了一下身子。   贺昭目光沉沉,瞧见了贺裕在那坐立不安的模样,舒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贺裕站起身来,见贺昭还是愁眉不展,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皇兄,莫要劳神伤身了。”   贺昭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将这话听进去了。   ……   西北这边硝烟四起,皇宫众人却没有要回京城的意思。   他们在等着贺昭的旨意,圣上不开口,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没过多久,涟国向齐国西北边境正式宣战,陆怀安和西一区的驻守将军率领两万精兵抵抗,坚守在最前线上。   身在主营的谢庭川也没有闲下来,他每天清晨起来都要巡军,而后就是待在战略营中一整天,最忙的时候连用饭的时间都没有。   西北这边打起来了,皇宫中的人不得不回京城了。   然而,一直到皇宫众人准备齐全,等待离开的时候,贺昭都没有现身。   大家心中有疑,但是也没来得及多想。西北战火不断,他们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法安全地离开了。   谢庭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皮子一直在跳。   晚间,谢庭川正听着下属的汇报,恍惚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他手指轻点桌面,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日再增加八千援兵,无论如何,第一仗都要胜。”他向身边的副将说道,“你说西一区现在只看见了赫连业,没看见赫连澜,是吗?”   “是。”周彦应道,“北边地势高峻,拦住了我们的视线,末将派去了几批探子,都没能察觉到对面的动静。”   谢庭川嘴角微松,道:“增派人手。”   “是。”   这几日,西北几个战区都进入了戒备状态,就是害怕北边的敌军忽然偷袭。   他们在地势上讨不到优势,只能提高警惕心。   周彦收到命令之后就离开了。   临走前,留下了几个馕饼,已经冷透了。   谢庭川面不改色地嚼了两口,就着温水咽了下去。   倏然间,他对着空旷的战略营出声道:“人已经走了,你还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不一会儿,一道玄色身影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那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身手不抵从前,藏匿气息的功夫也弱了许多,这才叫人发现了。   谢庭川看见贺昭的脸,并没有露出多少讶异的神色,他淡淡开口:“陛下,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贺昭径直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手中冷透的馕饼,道:“看来这两年,你一直都没学会照顾好自己。”   谢庭川不动声色地收手,语气生硬:“等会儿臣会找一队人马,护送陛下回京城。”   “若是朕想离开,大可不必劳烦你。”贺昭坐到了他的身侧,瞧见对方眼下的乌青,眼睫轻颤,“你就当朕是来伺候你的,别赶朕走。”   谢庭川躲远了些,胸前有些起伏,大概是不太顺气:“陛下!”   “现在是战时,朕不闹你。”贺昭虽然靠他很近,但是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双手一直本分地搁在腿上,“临舟,朕就这一点心愿。若是这一战结束前,朕都没法改变你的心意,那朕日后一定不会再打扰了。”   谢庭川忽然睁大了眸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这是想当无赖吗?”   这话简直是大不敬,可贺昭听多了刻薄的话,对这句话也没什么感触。若是谢庭川能够答应自己的要求,无论这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临舟,你相信朕。”贺昭的语气诚挚,眼神片刻不离地粘在了对方身上,“朕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朕只是……还想再争一争。”   若是真的叫他彻底放手,他真的不知道后半生该怎么度过了。   他想,并非他一个人过得不好。   他原先以为谢庭川离了自己之后会很快活,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不然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又何必贴身带着呢?   那天晚上,谢庭川在贺昭的眼中看到了眼泪。   其实贺昭也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挣扎和痛苦。   若是他们之间还有余地,那么这一步,必须是贺昭来迈过去。   他想再试一次,无论要受多少苦,他都甘之如饴。   “在你身边留着的这段日子里,我会隐姓埋名。”贺昭道,“除了你身边的那几个人之外,不会有人认出我的身份。”   察觉到对方换了自称,谢庭川没有回应,他的神色十分复杂,墨玉般的眸子微微黯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握拳,骨节“咯咯”地响了几声。   贺昭屏住了气息,期待着对方的回应。   过了许久,谢庭川才问道:“陛下打算睡在哪儿?”   他喉结一滚,补充道:“战略营虽然宽敞,但是绝对不适合陛下。”   倒也不是不适合,只是他平时都宿在这儿,若是贺昭也跟着待在这里,那二人岂不是要每时每刻都缠在一起?   谢庭川不想,至少现在还不想和贺昭过这样不清不楚的日子。   贺昭见对方没有明确拒绝,心中一喜:“我不睡在你这儿。皇营那边还留了两个帐子没拆,老七他们都还没走。”   “瑾王殿下也没走?”谢庭川目光冷峻,“陛下有些太胡来了,瑾王殿下不会武功,若是有什么危险,连自保都难。”   “他是不会武功,但是古兰时天天都跟着他。”贺昭连忙解释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真要有什么危险,就说明战火已经烧到了主营了。   若是连主营都守不住了,那么就说明整个西北都要沦陷了。   那一天不会来临,至少有贺昭和谢庭川在这里,情况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我不是来给你添乱的。”贺昭的语气弱下去了些,“我之前就说了,我是来给你出谋划策的,你怎么不信呢?”   --------------------   还有两更 第77章 圆一场梦   出谋划策吗?   谢庭川的眼中漾起波纹,他胸前的起伏小了些,呼气的声音也没有那么粗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其实他今日情绪一直都不太好。得知了皇营被拆,京城中人即将启程离开的时候,他的心中万分复杂。   他心中有股感觉……也许这辈子是真的不会再见到贺昭了。   这几天以来,贺昭每日都挂念着他,不是端水送饭,就是添衣加被,可是桩桩件件,都是假手于人。   谢庭川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对方了。   忽然间,他听到了京城众人要离去的消息,一直到他们的车马离开,贺昭都能忍住没来主动找自己。   就好像想通了什么,想要还他一片清净似的。   谢庭川以为对方真的准备打退堂鼓,彻底放手了。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他即将要入睡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琥珀香味儿。   贺昭的隐匿功夫不错,可这股气味对谢庭川来说铭心镂骨,只要闻到了那么一点,他就能即刻认出来人的身份。   他有些痛恨自己——在闻到那股气味的时候,他心中千种万种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中,竟然有一种是……庆幸。   庆幸对方没有真的离开。   想到这儿,他的眼眶微微发红,眼底划过些许不甘和痛色。   凭什么。   凭什么那段深埋心底的少年时期的朦胧感情,会对他影响那么深。   为什么他会忘不掉贺昭呢。   明明这个人那么坏,欺辱了他这么多年。   这样痛苦的感情,为什么要记住一辈子呢?   贺昭本是在安心等着对方的回答,却瞧见了对方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眼睛也微微有些湿润。   他顿时慌了:“临舟,怎么了?可是我做错什么了?”   他想要伸手搂住对方,但是在想到对方根本不待见自己,便停在了半空中,伸过去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   谢庭川喉头干哑,他见对方这副彷徨无主的模样,眼帘轻垂。   “临舟,你别吓我。”贺昭有些急了,“你若是不想见我,我现在就离开,我说不来叨扰你,便不会叫你烦恼。”   谢庭川闻言,漠然问道:“若是我想叫你现在离开呢?不是离开这个营帐,是离开西北。”   贺昭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的目光定在了对方身上,宽阔的胸膛在此刻却略显单薄孤寂。   灯影笼罩着他的半边脸,谢庭川没有刻意看,不过就算是仔细盯着,恐怕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贺昭的嘴角擒着淡淡的笑意,他不是真的想笑,只是为了讨好谢庭川,故意绷起的僵硬神色:“你若是真心想叫我离开,我便离开。”   谢庭川的心倏尔间被狠狠一扯。   “临舟,什么都不及你重要。”贺昭的声色快要与这沉默的夜晚融在一起,“你开心,最重要。”   谢庭川快要将唇咬破,他的口中已经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味,他用有些固执的语气道:“陛下说这话,我听不懂。什么叫‘真心想叫你离开’,陛下这般能耐,竟是能读懂我的真心。”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想起来这人是从焦谷开战那日之后就开始不对劲了。   原先一直躲着自己,自从那日之后,便开始主动找自己。   谢庭川心中有些空,额角的青筋突然跳了两下。   他还记得,焦谷开战的前一晚,他喝得醉醺醺的,是贺昭送自己回去的。   旁人不知,贺昭却清楚,自己喝醉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谢庭川的手扒在了桌角上,一时之间气血上涌,脸都红了,他咬牙道:“那晚酒宴回去,陛下是不是又借着我酒醉……”   贺昭脸色一变,他怎么能听不出来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忙着辩解:“不是……我没有!那晚我还叫人送了醒酒汤来,你可还记得?”   谢庭川目光幽深,将信将疑。   贺昭有些泄气似的:“好罢,我承认那一天晚上,我确实想从你这儿套话。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知道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你便永远不会再原谅我了。”   谢庭川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我真的没有问你不该问的,但是,我看到你腰间的……香囊。”贺昭有些犹豫地说出了实情。   谢庭川蓦地僵在了那儿,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腰间的香囊,声音有些厉然:“你打开看了?”   “是它掉出来的。”贺昭不停地吞咽口水,目光有些怯,他现在就害怕谢庭川真的恼了自己。   谢庭川的脑袋木得有些发胀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覆在腰间的手也没有放下。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没法一下接受这件事儿。   谢庭川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在贺昭面前好像总是藏不住什么,越是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就越是容易暴露。   这样的情况,总是让谢庭川觉得自己非常难堪。   “一片海棠罢了。”谢庭川木然开口,“在西北难得见到海棠花,我便摘下来收藏了。”   贺昭胸口一堵,没有反驳什么。   “那天,瑾王殿下来找我,说你受了重伤。”谢庭川继续解释道,“他说,陛下身上的伤是因为我,他抱着那束海棠让我收下,我没法拒绝。”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表明他并不想真的收下这花。   “那你是因为可怜我吗?”贺昭艰涩地开口问道。   谢庭川垂下头来,是他引着对方这么理解,可是当对方真的问出口,他却难以说出一个“嗯”字。   他不说,贺昭便自顾自地理解。   “那你再可怜可怜我吧。”   他的话,拨乱了谢庭川的心弦。   “我想留在你身边。”   贺昭就这么看着他,语气中有乞求,也有渴望。   谢庭川鼻息一颤,道:“留在我身边,也不会改变什么的。”   贺昭松怔片刻:“那你就当作是圆了我一场梦罢。这场梦,我已经做两年了。临舟,你不知道我有……”   “夜已经深了,”谢庭川打断他,“陛下还不回去歇息吗?”   贺昭的心猛然下沉:“那我明天还能来这里吗?”   谢庭川薄唇抿起一条细线,过了许久,才回答道:“白日里他们会过来,你若是想来,只能晚上过来,我不和你聊私事,只聊军情,如果你还觉得有必要过来,便过来吧。”   --------------------   还有一更,晚一点发(十二点前) 第78章 休战商议   西一区打了半个月都没能决出胜负。   两边的人都卯着劲,想要拿下首战的胜利。于是两边都不断增派人手,你攻/我防,渐渐的,竟然打成了持久战。   谢庭川这两日忙得有些上火,贺昭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两个梨子,给他熬了梨汤喝。   梨汤清润去火,喝下去没有立即见效,但是如同火烧的心肺倒是舒服了不少。   谢庭川没有问对方这些梨是哪里来的,对方也没有说。   这半个月以来,贺昭简直像是谢庭川的小厮,白日里自行离开,到夜里便来照顾他。   就连梁临砚他们几个都没有发现贺昭的身影。   西北这边战事吃紧,皇营被拆了之后也无人去打扫,于是留下来的那两个营帐孤零零地落在一片废墟中,也无人在意。   没有一个人知道,皇营那边竟然还住着人。   他们也猜不到,那人会是当今的圣上。   “等到打起来的时候,你们从裂谷过去,”贺昭指着舆图,用手指轻轻点了两下,“这里的地形偏高,他们察觉不到你们的身影。”   “不行,”谢庭川摇摇头,“这里我先前去检查过,虽然地势偏高,但是没有一点遮挡的东西,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岩石地。隐匿身形还可以,但是若是真的打起来了,我们这边伸不开手脚。”   贺昭思忖了片刻:“那从南边呢?朝南的地方草木会茂盛一些。”   谢庭川摇头:“我还没去看过,但若也是岩石地,估计也是一片光秃。”   二人同坐在舆图边上,身子靠得很近。   这两日不算太冷,帐内有些捂出了些暖意,谢庭川的鼻子上冒了一层密汗。   贺昭坐得比他高一些,眼帘垂下来的时候,能看到对方精致的面庞。   他喉结滚动了一番,轻轻道:“既然如此,明日叫人探过再说。”   谢庭川暂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好点头:“明日我叫梁临砚去看看。”   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贺昭的目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谢庭川阖上了舆图,呼出了一口气:“你也回去休息吧。”   贺昭没有应,他盯着谢庭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庭川心中一跳:“你……”   “我想看着你睡觉。”贺昭哑声道,“你睡着了我再离开。”   谢庭川觉得有些古怪,这还是这半个月以来,对方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本来是想要拒绝的,但是看着对方那副可怜的模样,他便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谢庭川撇过头去,脱了靴子,躺倒在床垫上,闭紧了双眼:“你留在这里,不能做别的事情。”   贺昭单手撑在床垫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你放心,我不敢。”   这两日夜里无风,营帐中静得出奇。   谢庭川累了一天了,本该很快就睡着了,但是一想到贺昭在盯着自己,他就没法正常地入睡。   大概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谢庭川还没睡着。   他的睫毛颤了两下,发出了很轻的声音:“怎么还不走?”   贺昭忍俊不禁:“你不是还没睡着吗?”   谢庭川扯了一下被,翻了个身道:“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贺昭闻言,眸光一暗。   他替谢庭川掖了一下被角,道:“那我离开便是。”   他的掌心是热的,轻轻碰到了谢庭川的肩膀,对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临舟,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便是。”贺昭的声音轻柔无比,“我明日会替你寻来。”   “西北这边在打仗,陛下还是珍重自身吧。”谢庭川闷声道,“若是被涟国人抓到了,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贺昭忍不住多想:“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吗?”   谢庭川淡淡道:“陛下是国君,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齐国必将大乱。”   听到这冷漠无情的回答,贺昭也不难过。这半个月以来他都习惯谢庭川这般说话了。   能回答他,就不算冷漠,真的冷漠是晾着他、不理他,那才叫贺昭伤心呢。   现在的贺昭已经学会自己哄自己了。   “那我先离开了,你早点睡。”贺昭站起身来,“临舟,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会顾惜自己的……你别担心。”   谢庭川本想说一句“谁担心你了”,但是想想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有这么大的情绪,便只“嗯”了一声。   贺昭的嘴角擒着一抹笑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谢庭川这一晚上睡得沉。   天微微亮的时候,帐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梁临砚直接掀开了战略营的门帘,闯了进去:“主帅,涟国的使臣到了。”   谢庭川被乍然惊醒,心悸了片刻。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道:“什么涟国的使臣?对面想投降?”   这才打到哪儿,怎么就要投降了?   “不是投降,是商量休战。”梁临砚也觉得奇怪,他紧锁眉头,“对面来了不少人,大概有一二十个。”   谢庭川挺直着身子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当心有诈。”   “其实涟国人想要商量休战倒是不难理解,西一区那边僵持了那么久,两边人不断地投入兵马,根本就分不出胜负,只会不停地消耗双方的人马。”梁临砚道。   “这才到哪儿。”谢庭川拧眉,不太赞成对方的说法,“从焦谷开始,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多日的时间。从前我和对面打两三个月的僵持战,都没见涟国人主动商量休战。”   梁临砚的脸上微微一滞:“说得也是。那你见还是不见?”   谢庭川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痛道:“使臣来了,见是肯定要见的。你先和他们周旋一会儿,晌午设宴款待。”   “好,那我等会儿去安排。”梁临砚应了下来。   “等一下,你已经见过那些人了,知道领头的是哪个吗?”谢庭川心中一紧,“还是赫连澜吗?”   “不是。”梁临砚想了一会儿,手中比划了两下,“是个小个子,岁数不小了。他身后有涟国的士兵,还有……呃,两个女子。”   “女子?”谢庭川一下变得警惕了起来,“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子?”   “我也不知道,看样子不像是女兵,像是……舞姬。”梁临砚说着,嗤笑了一声,“莫非是想用美人计吗?”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谢庭川不喜欢女子。   谢庭川摆摆手:“你先下去准备一番,若有什么异常,先来跟我说。”   “是,主帅。”梁临砚微微颔首,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是设宴款待,其实就是杀两头野味,制成烤肉,再开几坛烈酒,摆在大家面前。西北贫瘠,没有好酒好菜,只能挑一些像样的东西摆出去。   涟国人此番过来不是为了喝酒吃肉的,他们甚至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拉着谢庭川闲聊。   谢庭川看得出来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手中握着酒杯,晃动了一番,开门见山地问道:“所以,涟国此次前来是为了商量休战?”   涟国的使臣领头人是个中年男人,他点头道:“确实是。”   “不知此番休战要休到什么时候,我怎知你们不是使诈?”谢庭川目光凌厉地扫向他们。   涟国人道:“我国愿先退军五十里。”   五十里,几乎是断绝了把握战略先机的可能。   谢庭川眸光一闪:“哦?”   “裂谷一带僵持数日,想必谢将军也不想这么打下去了。”那使臣笑得不明,“为表诚意,我涟国特意送来了两位西延美女,献给将军。”   西延是涟国西边那一带的小城,听说名动中原的惠施美人就出于西延。   谢庭川捏着酒杯,没有应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了对方身后的那两位美人,看着人畜无害的模样,倒是惹人怜悯。   战场上的男人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般姿色的美人,每个人的脸上神采各异。   谢庭川管理的西北军军纪严明,从军期间,不得抢掠妇女,也不得偷跑到附近的城镇中与当地人做皮肉交易。   谢庭川微阖眼睛:“休战的事情再议也不迟,我晚上再给你们答复。这二位女子,诸位还是带回去吧。”   这样的答复也在那些使臣的意料之内。   他们对视了一眼,也不劝对方收下这两位美女。   大家又在宴席上虚与委蛇了一阵,一直到下午,谢庭川回了营帐中。   他方才不得已喝了两杯酒,此刻脑子有些发胀,想要叫梁临砚他们过来商量休战的事宜,却在迈进营帐的那一刻愣了片刻。   谢庭川闻到了一股异香。   他脸色一变,快速地走到自己的床垫边,掀开了被子,发现那两个女子竟然裸着身子躺在上边。   她们的嘴上塞着麻布,显然是不能言语了。   谢庭川眉头皱得很深。   涟国人想要将人硬塞给自己,他倒是能想得通,但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宿在战略营中?   到底是谁将这两个女子送过来的?   谢庭川掏出佩剑,轻轻划过这两个人的手脚,将捆住他们的绳索给割开了。   “穿好衣服,自己走出……”他话音还没落下,就看见其中一个女子从背后掏出了一柄软剑,朝他刺来。   冰凉的剑光闪烁,那女子原先楚楚可怜的表情已然不见。她和另一个女子配合了起来,两人双剑缠绕,竟然形成了一股凌厉的剑气。   谢庭川心中一凛,当下便猜到了涟国人抱的是什么心思。   他冷笑一声,正好手中的剑还没有塞回剑鞘,他直接和这两人打了起来。   他单手使剑,长剑挥洒,刺眼的剑芒直接划开了对面的剑气。他的五指紧紧抓着剑柄,毫不留情地朝着二人身上刺去。两女子拿武器去挡,手中的软剑却被弹开。谢庭川的力道太大,其中一个受不住这力道,竟然被弹倒在地。   谢庭川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看着这两人裸着的身子,跟看野鹿野牛一般:“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个站着的女子忽然从手中掏出了一把红色的药粉,洒向了他。   谢庭川躲闪不及,呛到了些许药粉。   他暗道不好,这些药粉……大概是毒药。   那两个女子并不恋战,得手了之后便伸手拿了外袍,想要离开此处。   帐内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外边人的注意,几个汉子先后闯了进来,看到帐内一地狼藉,开口问道:“将军,这里出了什么事儿?”   谢庭川浑身发软,声音也弱下来了几分:“方才有两个女人从我这里跑了出去,你们快追……”   --------------------   我在古代文里写的毒药,只能是那种毒药。 第79章 此话当真   谢庭川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渐渐地发现了这毒药有些不对劲。   不,这不是一般的毒药。   赫连澜知道他们这边有几个厉害的毒师,一般的毒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而且那两个女子一开始是想用冷剑刺杀他,毒药不是她们的首选。   谢庭川握着剑的手都发软了,“砰”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剑坠地了。   他单膝跪了下去,气息比方才还要凌乱,脊背渐渐紧绷了起来。   不对,这是……春毒。   那两个女人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春毒?难不成是想等着自己情动的时候趁机刺杀,但是没想到自己根本不吃这一套?   谢庭川来不及多想,他的半边身子开始发烫,喉咙也干得发紧。   梁临砚正好守在了谢庭川的身边,他看出了对方的异常,便立刻蹲下来,凑近问道:“主帅,方才那两个人伤到你了?”   “叫医师来……”谢庭川一出口,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此虚弱,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   梁临砚愣了片刻,他还没弄清楚对方出了什么事儿,但是听着对方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是……   “我,我现在就去……”他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离开的时候差点被绊倒。   待人走后,谢庭川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梁临砚说是去叫医师,其实也就是吩咐门口的侍卫一声。他很快就返回了营帐,见到谢庭川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惊了一下,三两步走上前来,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不远处的床垫上。   “临舟,你怎么了?”慌忙之下,他也没顾得上怎么称呼对方。   谢庭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层淡淡的红,他脖颈上的青筋突起,说话的语气很用力:“……找毒师,这是毒药。”   而且药性极其猛烈。   像谢庭川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都撑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毒发了。   梁临砚点点头:“你等着,我再去找人来。”   不一会儿,军内的常驻军医和南疆请过来的毒师都到了。   几个人都纷纷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这不是南疆的毒,我从前没见过。”其中一个毒师脸色肃重。   “老夫也不曾见过。”军内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军医说道。   “那怎么办?”周彦在一旁,听得眼皮子直跳,他慌得原地打转,“那两个女子我们也没抓住,她们的速度太快了,我们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跑远了。”   梁临砚气息凛然,他拔出了腰上的佩剑,道:“肯定是涟国人搞的鬼,我去找他们。”   “来不及了!我方才去看过了,那些使臣早就趁乱逃了,他们这次过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和我们商议休战,就是为了刺杀主帅!”周彦愤恨道。   “周将军,梁将军,你们先别慌。”那个老军医有些尴尬地开口道,“此毒无药可解,但是有法可解。”   两位将军目光齐齐地看着他。   老军医脸上的褶皱都哆嗦了一下:“其实这是……春毒。”   听到这句话的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彦是个性子直的人,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紧接着,他板着脸,转过身去,似乎是想要离开的样子。   梁临砚按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我去离这儿最近的镇上给将军找女人。”周彦非常实诚地道,“对了,这得多少钱?”他身上可是没多少银子。   梁临砚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我怎么知道?”   “你以前不是……”周彦欲言又止。   虽然梁临砚现在改头换面了,但是谁不知道他以前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纨绔,那几家名声大点儿的花楼,他不知去了多少次了。   要说这种事情,整个西北军营中没有人比他还有经验了。   梁临砚懒得理会对方。   他心中也很着急,要知道,谢庭川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找女人有用吗?   “你先别动,你忘记主帅的吩咐了,你怎么还敢去外边给他找女人?”梁临砚低声提醒道。   周彦瞪大了眼睛:“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套规矩。是主帅的命要紧,还是这些规矩要紧?再说了,我也不是去强抢良家妇女,我是去找当地镇上做这个的……”   梁临砚闻言,推了一下他的手肘,制止了他的话,紧接着,用有些艰涩的声音说道:“总之你先别管,主帅肯定不愿意。”   “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吗?”周彦和他杠上了。   “不是……”   梁临砚话还没说完,就被帐中谢庭川的虚弱声音给打断。   “梁临砚留下,其他人离开。”   周彦闻言,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主帅,你别硬撑着……”   梁临砚冲着他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找那两个女人的线索,这里有我。”   听到这话,周彦是十分不情愿,但是既然谢庭川都发话了,他也没道理继续留在这里了。   “照顾好主帅。”这是周彦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梁临砚此时也是心乱如麻,只是匆忙地答应了。   他掀开门帘,望着那个紧闭双眼的人,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庭川原本清冷的声音掺杂了几分情动的沙哑:“我记得……离这里五里外有一条河,是常年结冰的。”   梁临砚心中一震:“你是想……”   “开河,凿冰。”谢庭川的语气中有不容拒绝的味道,“我还撑得住,你现在,带两个人过去,取冰块来。”   梁临砚握紧了拳头:“临舟……”   “允执。”谢庭川的声音轻下去了些,“子谦不在,这里只有你知道我的事情,拜托了。”   他的事情……是指他喜欢男人而非女人吗?   梁临砚垂下眸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   谢庭川遇刺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贺昭在不远处的皇营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贺裕回来。   贺裕掀开了门帘,昏暗的帐内豁然一亮。他风风火火地坐了下来,连着喝了半壶水,“咕咚咕咚”的,当真是渴极了。   旁人不知道,他得到了消息之后就急忙跑回来了,他一个没有武力傍身的人,跑得这么快,确实是累得很了。   贺昭虽然急切,但是也没有催促,在看见对方放下水壶之后,才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两个女子,她们没有刺杀成功,但是临走前给谢将军下了春毒。”贺裕快速地解释了一遍,“现在主营那边已经乱了。”   “春毒?”贺昭猛地站起身来,眼眸微微睁大。   “是,”贺裕点头道,“军医和毒师都去看过了,他们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贺昭怔怔地重复了一遍,“那就是只能……”   “是只有那种法子可解,但是谢将军将梁临砚留下了!”贺裕突然打断道,“现在只有梁临砚在谢将军的帐子里。”   听到这句话的贺昭脑中像是忽地打了一道惊雷似的,劈得他脸色苍白。   他的身形几乎要维持不住,摇摇晃晃地,差点要跌落在地。   贺裕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面色不忍:“皇兄……”   贺昭失了魂魄似的,声音轻得快要融进外边的风声中:“……此话当真?”   贺裕见他这副模样,纵然很想说不是真的,却也只能点头承认:“方才我去找了周将军,是周将军亲口说的。”   贺昭闻言,再也坚持不住,他闷闷地咳了好几声,最后竟是咯了一口血沫出来。   “皇兄!”贺裕忙给他递水。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前几日皇兄为了给谢将军买两个梨子,跑到了百里之外的小城中,他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提着轻功,硬是在入夜之前赶回来了。   而他这么拼命,只是为了不让谢庭川起疑心。   贺昭的原话是,最近他已经很累了,不想让他再分出精力来担心自己。   他身子还没好全,胸中正郁结着一股病气,听了这消息之后,那股病气竟化成了血气,叫人硬生生地咳了出来!   --------------------   追妻阶段,你肯定是要多吃点苦头的,贺昭。 第80章 你帮帮我   贺昭的脸咳得发胀,缓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他低垂着头,紧紧拽着贺裕的手腕,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双目有些涣散,眼下的青灰色显得他整个人都萎靡了几分。   一出声,竟是暗哑到不成调的声音:“他真的不要我了……”   明明他就这里,谢庭川是知道的。   可是他还是找了梁临砚,没有找自己。   谢庭川中了那种毒,若是他想要在上面,只要说一声,贺昭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他没有,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贺昭。   贺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似的,那股钝痛慢慢地蔓延到了四肢百害,疼到他无法呼吸。   他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贺裕瞧见对方这副模样,眼中心疼不已。   他从小就是贺昭养大的,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贺昭这么脆弱萎靡的模样。   以前在冷宫的时候,贺昭是他的所有倚靠,他一直觉得,只要有皇兄在,就算天塌了都不要紧。   可那个向来宽阔可靠的背影,如今看起来竟然这般单薄孤寂。   “皇兄……”贺裕也不知道怎么宽慰对方,他想了想,若是换成他知道古兰时和别人做这种事情,他大概是活都不想活了。   他能理解贺昭现在有多痛。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保护好他。”贺昭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几道隐忍的、细碎的气息。   他哭了。   贺裕心口发酸,他将手覆在了对方的手背上:“皇兄,这不怪你。”   几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   是凉的。   ……   贺昭以为谢庭川正和旁人享受着鱼/水/之/欢,却不想主营这边早就乱套了。   梁临砚带着几个汉子去采冰,运回来了几个麻袋装着的冰块,全都堆在了谢庭川帐前。   谢庭川将所有人都遣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帮忙搬送冰块的人。   他几乎是脱光了泡在了冰块中,可这还是不顶用。   梁临砚等人在外边等得干着急。   “那两个女子我已经抓到了。”周彦竖着眉头,咬牙道,“实在不行就让主帅……反正本来就算她俩下的毒!”   “不行!”梁临砚的反应声音很大,“你别鲁莽。”   周彦“哎呀”了一声,似乎是怨怼的语气:“主帅醒了之后,若是要罚我,我绝无怨言。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帅被这春毒给折磨死了!你若是想等便继续等下去吧,我是等不了了!”   梁临砚拉住了他,冲着他使了个眼色,又低声劝道:“……这样吧,我先去和主帅沟通一下,你再带着人采一些冰块来。”   周彦闻言,握紧了拳头,提醒道:“若是这次再不好,我便不听你的了。”   梁临砚滞了一瞬:“你先去吧,这里有我。”   周彦不甘心地离开了。   看到人彻底消失之后,梁临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寒冽的北方吹得他脑子空白一片,他手脚不听使唤地迈进了帐中。   “主帅。”他跪在地上,不敢看谢庭川。   谢庭川此时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辨别不了来人的模样,只依稀能听清楚对方的声音。   他气若游丝:“出去……”   “周彦将那两个刺客抓回来了。”梁临砚置若罔闻,“他说要让她们……来给你解毒。”   谢庭川的手紧紧抓住了浴桶的边缘,他的眼眶微微凹陷,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似的:“不行。”   “不要让他……胡来。”他又加了一句。   “主帅!”梁临砚忽然抬高了音量,“你已经换了三批冰块了,冰块根本就没有用!你难道真的要让自己栽在那涟国人手里吗?”   谢庭川捂着额头,憋着气,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难堪的声音。   “临舟,”梁临砚的声音忽然温和了起来,“我知道你喜欢男人,实在不行……你就用我吧。”   你就用我吧。   短短的几个字,像是砸在了谢庭川的心上,给他原本就坑坑洼洼的心再凿出了几个窟窿。   谢庭川原本还不太清醒,听到这句话之后,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梁临砚:“你……”   只见梁临砚慢慢站了起来,向他走近:“临舟,你和我是十数年的情分了。打小我就喜欢和你混在一起,你和那些调皮的公子哥不一样,你高贵、矜持、冷清,我喜欢和你腻在一起。”   “我原先不知你喜欢男人,自从三年前你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就经常做梦。”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是细听也能听出来几分不平常的味道。   “我经常做梦梦到你,尤其是在北疆的时候。我原本以为,在北疆打几年仗,就不会再想起你了,可是我发现我梦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梁临砚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人轻轻从桶里带了出来,“你不知道,当陛下下旨将我指派到西北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谢庭川挣脱了他,然后站起身来,推了他一把。   他不剩多少力气了,纵然是使了浑身的劲,也不过将对方推开了两拳的距离。   他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还被冰水浸泡过。   “梁允执,你疯了!”他呵斥道。   梁临砚心颤了一下,苦笑一声:“对,我是疯了。原本我不想说的,我也知道你心中有人了。但是……那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谢庭川紧闭着唇,没有答话。   “你在京城中不是也找过小倌吗,还被我撞见了。”梁临砚又道,“难道我不比那些小倌吗?”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唇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那一次……哪里是小倌,分明是……   他心中苦笑,面上却没有表露。   “允执,你将这话收回去,我就当没听见,你以后还是我的兄弟。”他抬腿,想要跨出浴桶,却被人拦了下来。   梁临砚紧紧抱住了他,语气夹杂着几分希冀:“今天过后,我只做你的兄弟,今日,你且叫我放肆一回吧。”   谢庭川哆嗦着身子,他还想要挣脱,可是这次是真的挣脱不过了。   “梁临砚!”他低喊了一声,“你真的疯了!”   “临舟,你不知道我……”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感觉到后劲一阵痛,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谢庭川劈晕了他。   梁临砚倒了下来,他也没支撑住,摔到了地上。   谢庭川咬着牙,爬了几步,伸手拿走自己的外衫,然后闪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的速度很慢,而且东倒西歪的,用非常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了附近的一个还未拆卸的皇营中。   那个营帐,正是贺昭寝居的地方。   他到那儿的时候,贺昭正喝着酒。   酒罐是刚刚拆开的,散发着一种冷冽的香气。   贺昭错愕地盯着来人,下意识伸手将快要跌倒的谢庭川接住了:“临舟,你……”   看着他衣/衫不整的模样,贺昭没反应过来。   “我中了春毒,”谢庭川倒在他的怀里,将身子蜷缩在了一起,他那颗浮躁的心竟然莫名地安稳了下来,“你帮帮我……”   “我帮你?”贺昭讶然道,“难道梁临砚没有和你……”   谢庭川微微睁开眸子:“你又监视我……”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贺昭立马澄清道,“我是听说你遇刺了,然后叫贺裕去打听了一下,仅这一次!”   谢庭川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好难受……”   贺昭闻言,迅速地拨开了自己的衣/襟:“我该怎么做?”   “像,像从前那样,”谢庭川的声音很轻,“我没力气了,你……”   贺昭没等他说完话,就将唇印了上去。   他刚喝过酒,唇是温凉的,还散发着一股清冽的酒香味儿。   谢庭川昂着头,很快地回应着对方。   不一会儿,他那沾了水的外衫就落到了地上。   “你身上好冷。”贺昭握着他的手,抵着他的额头,轻轻道。   “我泡了一天的冰水。”谢庭川的神色略显痛苦。   贺昭一时之间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他感觉自己是心疼多过了庆幸。   庆幸对方没有真的和梁临砚发生什么,却也心疼对方这么虐待自己。   他干哑着嗓子:“你不要命了,憋这么久?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谢庭川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其实……但凡他能用冰水撑过去,他都不会来找贺昭的。   这是实在不得已了。   “我用zui,”贺昭揉着对方的后脑勺,不停地安抚着对方,“给你弄出来。”   “别急,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谢庭川浑身都绷紧了:“陛下……”   他微微扬着头,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轻轻晃动着。   谢庭川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的五指间,留下了贺昭的发香味儿。   --------------------   开了个微博:蔓荷桥影   放了个头像框,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第81章 别拒绝我   谢庭川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几乎是瘫倒在贺昭的怀中,靠着对方扶着,才勉强坐了起来。   “好一点了吗?”贺昭将人轻轻抱着,拍了拍他的背。   谢庭川脸上的红晕渐渐地褪去了,他搂着贺昭的脖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给你倒杯水。”贺昭刚想要起身,就被人拦住了。   只见谢庭川朝他摇了摇头:“不渴,我等会儿就走。”   “走?”贺昭垂眸看他,“走哪儿去?”   “我得回去,抓回来的刺客还没审。”谢庭川的脸色十分不自在,他现在不敢看贺昭,尤其是对方的嘴。   方才,这人就是用那张嘴,给自己弄出来了三次。   “别回去了,”贺昭扯着他的胳膊,轻声轻气地求着对方,“今天先歇息吧,外头天都黑了。”   天都黑了……   谢庭川脸色微微凝滞,他们这是折腾了几个时辰?他记得他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着的。   “你就在我这睡一晚上,我叫贺裕去跟主营的人打过招呼了,你那些副将和下属已经知道了……”   “他们知道了?”谢庭川打断他,“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贺昭苦笑一声:“能怎么说,就说带你去找解药了。”   “他们知道你现在还留在西北了?”   “不知道,贺裕没说是我,就说他带着你离开了。”贺昭轻轻地揉着对方的头发,“你今天晚上在这里睡一觉,明日再离开。”   谢庭川抿了抿唇,在对方殷切的目光下,无情地解释道:“陛下,今日的一切都是意外。”   贺昭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整个西北都没有能帮我的人,”谢庭川继续道,“这次正好陛下在这里,若是陛下不在……”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   贺昭却听懂了他的话。   如果他不在,这人也许会找别人解毒。   贺昭心中一寒,呼吸都停滞了,此时的他唇角有些微微发红,在暖黄的烛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可怜。   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   谢庭川敛了一下衣襟,没有继续看他。   贺昭将人牢牢地禁锢在怀中,胳膊有些发抖:“如果不是我,就是梁临砚,对吗?”   谢庭川听到这个名字,蓦然间抬起头来。   一想起回去之后还要面对梁临砚,他心中又是一阵焦躁。   ……这都是什么事儿。   “梁临砚真的喜欢你?”贺昭捕捉到了他眸中那一瞬即逝的慌乱。   “……没有。”谢庭川下意识地反驳。   他的喉咙有些干哑,语气也有些耐人寻味。   贺昭不敢继续问下去了,再问下去,难过的还是自己。   “今晚留在这吧,我怕还有余毒没清。”贺昭小心翼翼道,“而且你现在都没有防身的力气,在我身边……至少我还能护着你。”   谢庭川听着,心中稍稍有些动摇。   其实他未必是真的着急要审那两个刺客,他想离开,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贺昭。   白日里,在来找贺昭的路上,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只想要找个人来替他解毒,梁临砚不行,军营中的其他人也不行。   整个西北营地,能救他的人只有贺昭,他也只能接受贺昭。   两年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叫他忘记了做这事的时候是什么滋味了,他做好了最痛、会不舒服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贺昭今日会这么温柔。   他知道贺昭其实也很不舒服,但是他都没想着去消火,只是默默地伺候自己。   这种法子是很不舒服的,谢庭川从前被逼着给贺昭弄过几次,每次都呛得很不得将腹中的酸水全都吐出来。   可是贺昭却耐心地伺候了他三四个时辰。   再次对上对方乞求的眼神,谢庭川张了张唇,道:“就今天一晚上。”   他这是答应了。   贺昭面上一喜:“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东西,现在饿了吧?”   谢庭川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贺昭将他慢慢地放倒在软垫上,然后掖好了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他就抱着一整只叫花鸡回来了。   谢庭川有些错愕:“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贺裕想吃,古兰时给他打来的,”贺昭回答道,“打了好几只野鸡,多了两只,是给我们留的。”   听到这话,谢庭川面上赧然。   虽然贺裕已经知道了二人的关系,但若是真的让人知道他们今天在这个帐子里做了什么,他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我现在也吃不下,我喂你吃。”贺昭说着,便要动手撕肉。   “等等,我自己来。”谢庭川还是不习惯贺昭这么对自己,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今天可是好一顿折腾,泡了那么久的冰水,还走了那么远的路,确实是要虚脱了。   贺昭微微勾唇:“别乱动,毕竟是毒药,就算是解了毒,身子也没那么快好。”   他将人慢慢地扶了起来,撑在了自己的怀中,用方便喂饭的姿势,和他对视:“临舟,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   谢庭川没有回答,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离开。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贺昭这样热切的眼神。   更过分的事情都做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是他还是会因为贺昭今日的所作所为而感到不自在。   这是贺昭第一次……这么对自己。   他的心跳还是很快,像是没有恢复过来一样。   “谢谢你,选了我。”贺昭轻轻地给撕下来的鸡腿肉吹了吹气,然后慢慢地放到了谢庭川的唇边,“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梁临砚在你帐中的时候,我都要难过死了。”   谢庭川轻轻地咬下了那块肉,没有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贺昭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发颤,“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谢庭川眸光一闪:“陛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解释给我听。我现在只想要告诉你,我会一直追着你,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帮你,一直到你能够原谅我。”贺昭替他拢了一下碎发,“别拒绝我,求你了。”   --------------------   上一章的作话被锁掉了,可能有宝子没看见,我再说一下:我开了个微博,名字同笔名一样,放了个头像框,是全订成就。 第82章 花中君子   谢庭川屏住了气息,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他的神色,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也像是在发怔。   贺昭并不急着催他回答,在他眼中,没有立刻拒绝就已经是好事了。   还在考虑,就代表有希望会答应。   其实谢庭川也很想像从前一样,冷着脸,对他说绝无可能。但是今天他为了解毒所做出的选择,已经向对方表明了,他还没有忘记这段情意。   如果他当真恨贺昭入骨,那么他哪怕是被生生折磨死,都不会主动来找这人的。   他愿意接受贺昭当自己的“解药”,愿意主动让对方亲近自己……这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谢庭川的手不知不觉地捏紧了,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心中是有汗的。   “陛下,”他压低了声音,“你不该如此。”   他没有正面回复对方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同意与否,都让他感到为难。   其实贺昭这些天以来确实帮了自己许多,他也渐渐地没有那么排斥对方的主动靠近了。   但是要说原谅对方,再给对方个机会……现在的谢庭川还做不到。   他能感受到贺昭的真心,可是他的心早就死了。   一团热烈的火能点燃一根木柴,但是点燃不了一片灰烬。   见他如此纠结的模样,贺昭伸出手,慢慢地靠近他的手,“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我只做我觉得值得的事情。临舟,我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我回应。只要你不赶我走,就足够了。”   贺昭的手指指尖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见对方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便大胆地覆上了对方的手。   听到这句话,谢庭川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本来就没赶你,你不是一直都赖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向来都是清冽的,像是山涧的一泉冰水。但许是今日累极了,连声音都温和了几分,乍一听,还有些许抱怨的意味。   谢庭川甚少露出这样的小情绪。   他这副模样,当真是惹人怜爱。   贺昭的心几乎是软成了一片,他立刻将人抱得更紧了,头埋在对方的肩窝处,深深地嗅了一下之后,又很懂得分寸地离开。   是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早些年的谢庭川,身上总是带着各式各样的香料,如今一直待在西北,也无处寻得那些香草,只剩下那股与生俱来的兰花香。   他这人,便如这兰花一般。   花中君子,人中贤士。   他是个这么好的人,可是贺昭从前心拙,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爱上了对方,叫二人错过了这么久。   一想到这一点,贺昭就自悔到心痛。   “我从前……不好,很不好。”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那是他为了忍着泪水而发出来的错乱气息,“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对不住你。”   谢庭川有些错愕,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要说这些话。   大概是……又想到了那些伤心事罢。   见贺昭如此伤心,谢庭川的心也跟着泛起阵阵酸楚。   当年的那些是是非非,他不愿再去回忆。   他只看当下和未来的事。   谢庭川沉默了良久,心中的那句话一直没有说出口——他不讨厌现在的贺昭。   现在这个贺昭不会像从前那么粗鲁,不会在床榻上欺他辱他。   他会照顾他,教他兵法,还会想尽办法护他周全。   现在的贺昭,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是细声细气的。   谢庭川没有回答贺昭的话,但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回答。   临睡前,他看见了贺昭轻轻勾起的唇角,和眼中溢出来的泪光。   在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稳定了下来之后,谢庭川在寂静的长夜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擦了擦对方的眼角。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格外安稳。   …   次日,谢庭川起得早,他回到了军营中,没有惊动贺昭。   他不打招呼便离开,连张便条都没有留下。贺昭吓坏了,还以为是自己睡熟了没有注意到,让刺客将谢庭川劫走了去。   他草草地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便偷偷出去寻谢庭川了。   彼时,谢庭川正在主营中,和周彦谈话。   “你的意思是,她们本来想要趁我靠近的时候用春毒害我,等我毒发的时候将我了结了,是吗?”谢庭川蹙着眉问道。   周彦点点头:“但是她们没想到将军根本不近女色,看了一眼就让她们走,所以她们便直接动手了。”   听到“不近女色”这四个字,谢庭川脸上一赧,不过很快地恢复正常:“涟国人想要杀我,用这样的技俩,未免有些拙劣了。”   周彦也应和道:“想必赫连澜不知道主帅的为人。”   昨日见到那两名女子的时候,在场的哪个男人不是春心荡漾?   偏偏将军心冷如坚石,根本不正眼瞧她们。   “我们主帅可不是那荒唐好色之徒,”周彦不忘拍马屁,“成大事者,必然……”   “现在西一区怎么样了?”谢庭川直接打断了他。   周彦愣了片刻,随即晃过神来,道:“涟国那边退兵了。”   “退兵?”谢庭川皱眉,“为什么要退兵?”   “可能是涟国那边的补给撑不住了。”周彦分析道,“这么打下去也分不出胜负,他们可能退回去重新想策略了。”   如此一来,齐国和涟国正面交锋的第一仗,就算是后者败了。   谢庭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再去叫两个人去探一探对面的虚实,对了……把秽生带上,他身形小跑得快,比军中专门养的那些探兵还合适一些。你们最近都别懈怠了,把那两个刺客看好了,别让她们自尽。”   周彦闻言,脸色肃重了几分:“末将领命。”   他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营帐外忽然吹进了一股冷风。   谢庭川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佩剑,冷声道:“什么人?”   只见贺昭慢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庭川没想到会是他,他收回了手:“你来做什么?”   贺昭抿了抿唇,道:“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你不在,也不见你留什么字条给我,还以为你被涟国人劫走了。” 第83章 我陪你去   听到这话,谢庭川神色微微一凝。   其实也不怪贺昭多想,昨日涟国的人刚派来刺客,说不定现在主营附近还有对方的探子,等着这边的结果。   他昨日脱力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贺昭也睡得熟,没什么戒备,若是有人趁机将谢庭川劫走或者刺杀了,那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我没事。”谢庭川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许,“主营这边的情况有些乱,你先回去吧。”   贺昭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这话。   其实他也不只是担心谢庭川才出来寻人的,他特意大清早的偷跑过来,就是为了看对方一眼。   昨夜好不容易温存了一会儿,今天早上这人竟然这么无情,什么都没撂下便离开了。   贺昭清晨起来的时候,看着枕边的空位,心中空荡荡的。   原先还能抑制得住,但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他已经按耐不住自己的心了。   一会儿不见谢庭川,他就焦躁得很,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现在见到人了,他就更不舍得离开了。   贺昭现在很矛盾,一想到对方有正事要做,他也不好意思太打扰他。但是要让他就这么离开,他还有点不甘心。   谢庭川瞧见了对方纠结的模样,以为对方遇到了什么难处:“怎么了?”   “没事……”贺昭壮着胆子问道,“我能留在这里吗?”   谢庭川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不会让人发现我的,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你。”贺昭走到了他的身边,“可以吗?”   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对方不快。   若是平常的时候,说不定谢庭川还会耐心一些,但是他现在忙得很,也没什么好脾气:“陛下,我昨夜并没有答应你什么。我这边还有正事,你……”   他没将话说完,但是赶人的意思很明显。   贺昭闻言,也不灰心:“那我还是晚上来找你?”   谢庭川放下了手中的舆图,对上了他的目光,轻声道:“今夜不行。”   先前西一区打仗的时候,贺昭经常晚上过来和他商讨战略。他这些天来受益良多,也并不觉得对方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   所以他并不是在拒绝对方,而是……   “我打算今晚亲自领兵,夜袭涟国战营。”谢庭川继续道,“这次我不打算和涟国打持久战,我已经派了几对人马去切断对方的补给线。”   涟国刚退兵,正是休整的时候。   他们应该也想不到,谢庭川会直接带着人追上来打。   毕竟前一阵子那场消耗战,齐国的损失也不少。   “这是个好机会,我想试一下速攻,快速分出胜负。”谢庭川也觉得贺昭来得正好,可以听听自己的打算,帮他分析一下胜率几何。   贺昭面色一变:“你要一个人带兵夜袭涟国?”   “还有梁临砚。”谢庭川提起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神色有些微妙。   其实他现在根本无法面对梁临砚,但现在毕竟是公事在前,他只能将私人之情抛掷脑后。   他要上战场,当然得选个副将当副手,但是他也放不下主营这边的事情。梁临砚刚过来没几个月,还不熟悉西北诸多事务,周彦在西北待得久,所以他只好将后者留下。他还将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那两个军师留下了,有这几个人坐镇西北,会更稳妥一些。   梁临砚是他唯一能带走的人,这人的应变能力强,带去战场上,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惊喜。   这已经是谢庭川能做出的最好的盘算了。   “梁临砚?”贺昭声量抬高了几分。   谢庭川掩唇咳了一声:“我必须要带着他。”   “梁临砚才打了几年仗,你竟然也放心?”贺昭蹙眉问道。   不是他对梁临砚有偏见,而是事实确实如此,他带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离开,都比梁临砚强一些。   谢庭川只好将现在的情况和贺昭说了一遍。   贺昭听着,眉头皱得越来越深:“陆怀安呢?”   “我把他留在最西边了,那边对涟国来说是个突破口,不可不防。”谢庭川轻微摇头。   “速攻,你可看好路线了?”贺昭问道。   “我已经拟好了这次作战的攻略图,”谢庭川将手中的一副黄皮卷轴塞给贺昭,“陛下可以帮忙看看有何不妥之处。”   贺昭结果画卷,迅速地打开,扫了一眼。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   而后,他伸出手指,在图上的几个地方圈了几笔:“这是他们粮草的供给线?”   “是。”   “这样机密的事情,你们是如何得知的?”贺昭又问。   谢庭川:“我许久之前就派了几批斥候分头去探对面的粮草补给路线,涟国人十分聪明,他们的粮草供给线是变化的。”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伸出手点了几个地方,“我发现了他们供给线变化的规律。”   贺昭的眼睛眯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看着很方便我们伏击。”   谢庭川心神一震:“陛下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暴露粮草运输路线,就是为了吸引我们过去?”   贺昭没有接话,他又盯着这几个地方看了许久。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多次途径峡谷,若是被敌人占领了高地,他们的粮草很容易就被劫下来了。   “你的人已经过去探了?”贺昭问道,“可劫下来对方的粮草了?”   谢庭川摇头:“我也在等消息,最迟下午就有消息了。”   若是能够成功劫走并且销毁他们的粮草,那么他就直接点两万人夜袭涟国战营。   “好。”贺昭点头,“若是那边得手,想必就没有问题了。”   “前两日,我陆续派人在孟峡附近的那片平地挖了壕沟。”谢庭川叹气道,“本是拿来防备涟国人的,现在怕是要作为我们此次夜袭的据点了。”   听到谢庭川还事先挖了壕沟,贺昭更安心了一些:“我陪你去。”   谢庭川眸子微微放大,他的手一个不稳,差点将攻略图摔到了地上。   “陛下。”他按住了对方的手腕,语气肃重,“你不能去。”   他都没有解释为什么,相信他不说贺昭也知道。   但是贺昭只是轻轻地将手盖在了对方的手上:“有我在,你会更安全。”   “荒唐。”谢庭川的声音重了几分,“陛下若是在战场上有什么折损,微臣万死难安。”   他再一次自称“微臣”,是想要提醒他的身份。   “不会,”贺昭道,“其实我实话跟你说了,我已经写好了立储的诏书。我身边那几个心腹,包括陈德宁都知道这份诏书在哪儿。齐国的皇帝可以换,谢将军就只有一个。”   谢庭川听到对方如此离谱的话,气得胸脯阵阵起伏:“陛下,你不能……”   “反正若是你死在了战场上,我也是活不下去的。与其在百里之外挂心你,倒不是跟着你一起离开。你不用担心齐国离了我会大乱,现在齐国被朕治理得很好,无论是谁接手这个位子都不会太为难,我身边那几个人也会全力辅佐新帝,就算我哪一天撒手人寰,也是安心的。”贺昭的话,竟隐隐带着些无赖的语气。   对方这样一副早就安排好了后事的模样是要哪般?   谢庭川越听越心惊,气得脸上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他剑眉微微竖起,还是不赞同:“我不同意。”   “临舟,你是害怕齐国少了一个君主,还是少了贺昭这个人?”贺昭轻轻牵起对方的手,轻声轻气地问道。   谢庭川用力地抽了回来:“这二者有什么不同?”语气依旧不太好。   “当然有所不同,如果你挂心的是前者,我方才已经跟你解释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贺昭盯着他的半边侧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但如果你是因为担心我……这世上,确实只有一个贺昭。”   谢庭川握紧了拳头。   他现在真想给贺昭的后脖颈来一掌,最好劈得他不省人事,等到他打完仗回来。   省得这人现在在这儿胡言乱语,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其实你也知道的,打仗根本没有我们想得这般……有去无回。你我都是武功极好的人,就算打不过,自保的功夫还是有的。”贺昭还在尝试说服对方。   谢庭川撇了一下肩膀,将对方的手从自己身上甩开。   “你若是带上周彦也就罢了,可是你现在只想带上梁临砚,我是真的不放心。我不是担心别的,就说梁临砚是两年前才从军……我就难以信任他。你明知道我跟在身边会更安全,你还在犹豫什么呢?”贺昭斟酌着,最后又加了几句,“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为西北这些将士们考虑。多一个多年从军指挥的将军,西北就多一分打胜的希望,军中就能少死许多人。你……还要拒绝我吗?”   谢庭川抬眸和他无声地对峙着。   “别生气,临舟。”贺昭想要拍对方的背,却被人一巴掌打开。   “啪”的一声,十分清脆。   “西北上下皆听我指挥,陛下做得到吗?”谢庭川沉着脸问道。   --------------------   等会儿还有一更。   贺昭很早之前就已经将京城的事情打理好了,他这次来西北本来就抱着那种心理准备,你们可以把他理解成恋爱脑但是他该尽的责任都尽了。(所以麻烦不要从这个角度去骂他)   他前期对谢庭川有点坏,但是对百姓对齐国还是尽职尽责的,我不会塑造一个在这种方面有缺陷的人物,皇帝就是皇帝,怎么也得有个皇帝样。 第84章 漂亮一仗   从前贺昭带着谢庭川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后者对前者言听计从。   如今过去了几年,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贺昭闻言,轻声笑了一下:“你明知道我过去是给你出主意的,哪有违抗你的机会呢?”   “你先答应。”谢庭川并没有马虎过去。   贺昭正了神色:“我答应你。”   谢庭川抿了抿唇,也没有立刻应允。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太稳妥,圣上亲征……齐国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   况且他这还算不得御驾亲征,充其量就是跟在自己身边当个左膀右臂,下边的人根本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没办法好好护着他。   要直接昭告贺昭留在了西北,并且跟着他们出征了?   似乎也不太妥当。现在正事千钧一发的关头,怎么能突然宣布这样一件大事?   他尚且没查明西北这边的探子在何处,将贺昭的身份公之于众,是一步险棋。涟国有他们的探子,西北自然也有涟国的探子。上次将那两个女刺客送到战略营中的人,恐怕就是涟国安插在齐国的眼线。   他准备晚上夜袭,就是害怕有手脚快的眼线通风报信,这样的速攻,最是出其不意,容易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然而,他并不精于此道。若是贺昭跟着,确实安心许多。他在西北打仗的时间并不少于自己,而且他对西北的情况多有了解。   谢庭川轻舒一口长气。   “也罢,那陛下就跟着我们一起离开吧。不过你得时刻跟紧了我,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随时听候我的指令。”   贺昭见他答应,面色一喜:“遵命。”   ……   下午,谢庭川派出去切断涟国粮草补给的人回来了,听下面的人说,这一路上偶有险阻,但还好结果顺利。   最新运过来的那一批粮草已经被他们截断,而且已经被一把火销毁了。   秽生和其他的探子也都回来了,每个人给出的消息都是,涟国此时正在休养生息,正是偷袭的好时候。   谢庭川听完这些下属的回禀,眼中的神色坚定了些许:“晚一点便开拔吧。”   “是。”底下的人应和道。   夜黑风盛,难以判断双方的具体军情。   谢庭川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动静,他将自己准备带去的兵马分成了三四批,先后前往前线。   他身先士卒,冲在了前锋。   临走前,他三令五申,让贺昭留在后方待命,这才将人劝住了。   不是贺昭要违背先前做出的承诺,而是谢庭川此招太险,一有不慎,便会受伤……甚至损命于此处。   贺昭不知道,谢庭川从前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他是为了在前面调动士气,如此一来,后面的人才能势如破竹,屡战屡胜。   贺昭在后方心急难安地等待了近两个时辰。   此战虽为偷袭,但两拨人马都是正面交锋,除了身上带的盾牌和穿的铠甲,他们一点遮挡物都没有,若是中了什么暗箭暗枪,怕是只有倒在战场上的份。   这样的战争,最是残酷。   贺昭等得满头密汗,气息也有些混乱。个子小小的秽生坐在他身边,见他如此焦急,便递过去了一张汗巾:“喏。”   他的语气十分生硬。   其实秽生不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就算是知道了对方是皇帝,他也只有这样的语气。   贺昭接过了那张汗巾,有些错愕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秽生瞪大了眼珠子:“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   刚开打的时候他在前线走了一圈,探完之后他就回来了。他是中途回来的,贺昭不关心他,但不至于忽略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动静吧?   两年过去,他那瘦弱的身子板也养胖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娇小,但也不可能被人彻底遗忘。   贺昭咳了咳声,也没有计较对方的冒犯。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谢庭川和西北军的战情,谁会在乎这小鬼头?   又等了一会儿,谢庭川突然间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的脸上都是血污,手中的长枪呛头上还在滴落着黏稠的血。   贺昭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一跳,忙着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他将人从上到下地检查了好几遍:“可是有伤了?”   谢庭川擦了擦脸上的血,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摇摇头道:“旁人的血。”   他今日杀了几十个人,身上溅的都是旁人的血。   “结果如何?”贺昭问道。   谢庭川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一开始战局有些焦灼,不过后来我及时变了阵型,占了上风,现在涟国的那些人已经被我们清理得差不多了。梁临砚现在正带着人收拾后半场残局,我先回来做进一步安排。”   这可真是漂亮的一仗。贺昭听了之后,紧绷的身子也松泛了许多。   “你可能估算出对面有多少人?”贺昭问道。   “大概四万多人,”谢庭川苦笑道,“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当成两个用。”   他们这边只有两万人。   少数战多数,还是在这样正面交锋的战场,要赢得胜利,可是相当不容易的。   贺昭听着也心惊了一下:“看来涟国人是真的半点没有设防。”   “我先前也担忧了一会儿,不过现在想来,他们的精兵并没有集中在主营方向。”   谢庭川并没有松懈下来,他知道现在他们还没有完全胜利,不能放松警惕。   “其实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的精兵还集中在西一区那个方向。”谢庭川说完,便庆幸道,“还好我没有将子谦调回来。有他在那儿相助,就算有什么危急情况,也能挡上一阵。”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有通信兵的叫喊声传来:“主帅!前方涟国人正在往东边撤退,我们要乘胜追击吗?”   谢庭川心神一敛:“对方还剩下多少人,没办法包抄吗?”   “还剩下五千人左右,我们的人也有许多折损,包抄怕是有些困难。”那通信兵道,“要追吗?”   其实梁临砚在前线已经做了追击的指示,只是按着规矩再来询问谢庭川一番。   这五千人,就是送到眼前的战俘,是个精明人都能看出来,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谢庭川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利了,甚至顺利得有些过了。   他和贺昭对视了一眼,在看到对方轻轻颔首之后,他便也不再纠结:“追吧。我等会儿就赶上来,让梁将军在前线先带着将士们追拿涟国的残兵。”   “是。”   外边的刀光剑影慢慢地止歇了。   谢庭川要离开,身旁的贺昭和秽生都说要跟着去。   “现在势头正好,跟着你才是最安全的。”这是贺昭的说法。   “我是探兵,我得去。”秽生的说法更简短些。   谢庭川看了看这大小两个人,一脸无奈:“那一起去吧。”   打了这么多天的憋屈仗,总算是有一场漂亮的了,这两个人跟着去也没什么危险,便一起吧。   --------------------   这两天走一点剧情线,是为了给接下来的情节做铺垫。 第85章 穷途末路   正东方,龙鳞谷。   齐国和涟国的战场一直都在西边,两国很少往东边走。   这边太荒芜了,不适合做两军交战的地点。   梁临砚带着西北大军追逐在齐国那些残兵的后边,渐渐追到了一处地势开阔的峡谷中。   谢庭川跟在后面,脸上的神色有些肃重。这片地方他都甚少涉足,就更别说梁临砚了。   “莫追了,”谢庭川望着不远处飞扬的尘沙,轻轻摇头,“前边我都没怎么来过,这是涟国残兵故意引我们过去的,万一他们想跟我们玉石俱焚,那损失就大了。”   他是个行事谨慎的将军,在战场上,他以将士们的性命为重,其他的都可以姑且放到一边。   “对方就五千人而已,他们被逼到了东边,身上也没有带粮草和厚一点的衣物,就算我们不逼他们,他们也活不下来多少。”谢庭川又道。   贺昭坐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按照他年轻时候的风格,这五千个残兵,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不过谢庭川考虑得也有理。   他是比别的将军谨慎小心一些,这种性子,有时候是坏事,有时候好事。眼下也不知道是坏事还是好事,不过既然谢庭川这个当主帅的发话了,他也没有再劝的道理。   他说得对,就算不赶尽杀绝,这批人也活不下来几个。他们刚刚经过一场厮杀,本来就身心俱疲,还被逼到这种地方,现在也跟涟国主营的人失联了,能活下来的人都得是命很大的人。   现在齐国撤退,也就是没有占着个让对方“全军覆灭”的名声,也不算太吃亏了。   “撤吧。”贺昭点头,“回去之后我们直接往西边走,趁着士气正盛,一边行军,一边让南面的援军西行赶上,两拨人大概能在西线汇合。”   谢庭川同意对方的策略。   他转头和后边的秽生吩咐道:“你跑得快些,叫梁将军不要再追了。”   秽生的脸上有些脏,但是那双眸子明亮又机警,他沉默着点点头,刚想要挥动马鞭,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一阵骚动。   谢庭川的眸光瞬间沉了下来,他抬头望向远方的峡谷,只能看见一片飞扬的尘沙。   这里的天气是阴沉的,整个峡谷中都是灰扑扑的,纵然地势开阔,却也只能看见十丈外的事物。   谢庭川心中“咯噔”一声,心想这难不成是涟国人做的局?   可是被他们杀了的三万五千涟国兵并不作假,他们舍得用这么多人的性命换他们入局上当?   他记得赫连业也是个爱惜将士的人,怎么可能拿那么多条人命开玩笑。   应该只是巧合……这些残兵碰巧寻得了这么一处地方,还不顾后果地钻了进去,想必只是为了躲避齐国的追杀。   谢庭川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催促着秽生:“你快去,我等会儿就追上来。”   梁临砚处理不了这种大场面,他等会儿得绕到前头指挥撤退。   秽生不敢耽误,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去了。   贺昭骑马走到他的身侧,在对方说出赶人的话之前,先发制人:“我同你一起去。”   谢庭川有些恼了:“来之前说得好好的,你要听我的。”   “那你是让我现在一个人回去吗?”贺昭回头看了一眼,“这么开阔的地方,你放我一个回去,岂不是更容易当活靶子?”   谢庭川听到这话之后,有些语塞,却也没有再反驳什么了。   这事儿说起来怪他,答应将人带过来。本来以为后边的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但是没想到这些涟国人这么会找地方,竟然钻到了这样一个犄角旮旯的危险地方去了。   他沉沉舒了一口气:“跟紧我。”   “好。”贺昭轻轻勾唇,“那就请谢将军——多多照顾我了。”   谢庭川听着胸口一闷,他微微附低身子,低喊了一声:“驾!”随后,扬长而去。   两人骑着马,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前边的齐国兵。   他们是往后退的,看着还有些慌不择路。   远处的尘沙更重了,而且是飞舞的尘沙,像是刚刚被扑起来似的。   这并不稀奇,方才进来了这么些人,也难怪这个地方要闹腾一阵了。   谢庭川瞧见那些齐国兵撤退的模样,皱了皱眉,他带出来的兵还不至于这样无序乱窜。前面是出了事儿吗?   他想要抓一个问清楚,却看见那些人齐齐向自己大喊:   “将军,往回撤退!”   “将军,有乱石!”   “主帅,快离开这里!”   几十道声音陆陆续续地传进谢庭川的耳朵,虽然听着有些嘈杂,但是他们的意思都很统一:快离开这里。   谢庭川的呼吸一下停住了,他调转马头,又随手抓住一个人问:“梁临砚呢?”   那人惊恐地摇了摇头:“属下不知……梁将军在前面。”   还在前面,那岂不就是生死未卜?   谢庭川立刻抬头望天,瞧见那些乱石滚下来的数量,还有落下来的顺序,心中一惊。   这分明就是人为设下的陷阱!   不行,这么毫无章法地撤退可不行,谢庭川迅速地往后退了几丈远,高喊道:“大家别乱了阵脚,越是横冲直撞越容易被打中,大家尽量往中间走,不要贴边行走,在马上的都弃马!”   马儿在这种情况下更容易受惊,若是这个时候从马上跌落下来,那可就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   谢庭川这一声震醒了许多慌不择路的人。   然而,此举仅能减少伤亡,不能制止伤亡。   耳边不断传进那些将士们的哭嚎声,有的人上一刻还在逃路,下一刻就被碾成了肉泥。   血腥味儿瞬间弥漫在整个龙鳞谷中,中间的这条道被渐渐染成了红色。   有许多将士认出了谢庭川的身份,主动围了上来,护送他离开这个峡谷。   谢庭川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嘶吼着,想要推开大家让大家先逃,却被贺昭按了下来。   他冲着谢庭川摇摇头:“你若出事,西北就完了。”   是的,他若出事,西北群龙无首,离败仗就不远了。   谢庭川发丝凌乱,整个人都像是被血泡过了一样,红得瘆人,他大声喊道:“赫连业他疯了!这里还有涟国的五千多人!”   贺昭的心也乱糟糟的,他冷静而又谨慎地往回走,以一种护送谢庭川的姿态:“不是赫连业。”   “是赫连澜。”他又道。   他同赫连业那老贼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他知道赫连业不会有这样的手段。   他舍不得,也豁不出去。   涟国这次舍弃的可不是五千人,他们舍弃的是四万人。   或许一开始这就是个局,是个为谢庭川精心打造的局。   他们算到了谢庭川聪明,能猜到粮草变换的路线。算到了他谨慎,所以用最狼狈的姿态,换取对方的放松警惕。算到了他此时身旁无人,只有一个梁临砚在其身侧,正是最好对付的时候。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算到了,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们能舍弃四万人的性命,来做这个局。   虽然代价非常惨重,但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对这两万人赶尽杀绝没有用,齐国主营那边至少还匍匐着十万铁骑。   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战胜齐国。   他们要的,是谢庭川的命。   他们知道,谢庭川是涟国攻破齐国西北部的心头大患,只要将这人除去,他们就离成功不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乱石终于停了。   不断有人牺牲,不断有人被碾碎,谢庭川和存活的那些西北军浑浑噩噩地往后跑,只盼着剩下的人能够成功撤退。   但是他们没想到,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快到峡谷口的时候,一阵箭雨从天而降,他们猝不及防地落入敌军的弓箭射程区内。   对于涟国人来说,形状合适的乱石是有限的,但这羽箭可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了。   一阵阵羽箭,像是撒盐似的往他们身上飞。   有人被射中了脑袋,连叫喊都来不及,便倒地了。   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最远的那个,也不过是走到了他们峡口还剩下五丈远的地方。   “后退!”谢庭川紧急下令,“听我口令,全都往后退!”   后边的乱石停了,而且有尘沙掩着,不至于当涟国人的活靶子。   贺昭也知道这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他护送着谢庭川,又往回撤退。   他们的行军生涯中,从没有一刻,比现在这时候还要狼狈了。   四处都是同伴的尸体,大部分都碎得不成样子,连具完整的尸首都凑不出来。   血腥味混合着尘沙,飘进每个人的鼻间,有人受不住,当场吐了出来。   远处安静了,涟国人知道他们又退回去了。但是他们并不着急,他们也不用亲自下去赶人。   在这个峡谷中,齐国人什么都没有,最多坚持两三天,不被他们射穿,也得饿死或者渴死在这儿。   只有有人试图从峡口逃出来,他们的箭雨就会落下。   他们早就算好了,这样的局面,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谢庭川怔怔地跌在了地上,感到了一阵耳鸣。   他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喷出了一口血。   原来他的肩膀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只不过箭尾被折断,只留下了一截箭头在里头。   “临舟!”贺昭慌忙将人接了过来,揽在了怀中,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伤药撒了过去。   “临舟……”他心痛如刀割。   “全没了,”谢庭川木然道,“陛下,他们全没了……”   --------------------   隔壁《欺骗游戏》放了试阅章,接档这本。感兴趣的宝宝可以加入书架哦!   这本大概在下个月十号完结。   (发现这个预收章放得还挺及时的,我感觉这章是有点太残暴了,大家可以去看别的文洗洗脑子……) 第86章 求生不得   “禀告主帅,我们的人还有三千多,其中伤者有五六百个。”说话的人,是谢庭川往日里颇为信赖的副手。   “涟国那些残兵如何?”谢庭川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尖。   他没有露出悲伤绝望的神色,至少在下属面前没有。   现在这几千人的性命就指望着他了,他不能露出任何软弱的姿态,他若是认命,那么大家心中最后一抹希望也就被压垮了。   “只留下了几十个活口,”那人声色隐忍,眼神中露出恨色,“涟国人手段了得,当时那些残兵跑在最前面,伤亡最严重。都是自己人,他们竟然也狠心……”   “杀了。”谢庭川凛然吩咐道,“把涟国那些残兵都杀了。”   副手颔首:“属下这就去叫人杀了他们,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尸体,存好。”谢庭川的声色有些干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副手不太明白,问道:“主帅?”   “不知道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多少天,那些人的尸身……有用。”谢庭川说不出再直白一些的话了。   饶是这么说,他都有些反胃。   听到这话的副手,面色瞬间苍白了,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应声道:“属下遵命。”   “对了,你们可找到了……梁将军?”谢庭川问这话的时候心中都有些打鼓,他不确定梁临砚是否还活着。   冲在最前线的梁临砚,有可能躲避这么多的乱石,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吗?   副手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梁将军在东边,养伤。”   “养伤?”谢庭川缓缓地抬眸,“什么伤?”   那副手面露悲色:“梁将军断了一臂。”   听到这话的谢庭川脸色一白,他迅速地抓住了身边的岩石块,这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   梁临砚一直在前面,没有经过后面的箭雨区,他的伤,只能是那些乱石造成的。   “断了一臂”的意思,就是整条胳膊都被巨石压没了……   贺昭扶稳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玉瓶,递给了那位副手:“止血阵痛的药丸,你先送去给梁将军。里面有几十粒,多的就分给受伤较重的弟兄们吧。”   那位副手接过玉瓶,瞧见贺昭的脸,恍惚了一瞬:“这位是……”   “我是……主帅请来的军师,”贺昭回答道,“你去吧。”   “是。”   这些年来,西北军已经充填变换了好几轮,整个主营内都没有几个能认得出贺昭的脸。   所以那位副手不认识贺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对了,那些残兵,趁早杀了。”贺昭低声吩咐,“现在就去吧。”   副手匆忙应下,转身就离开了。   吩咐好这一切的谢庭川和贺昭都退到了岩石壁上,二人互相倚靠在一起,抬头望着整个峡谷中散不去的尘沙。   尘沙遮挡了他们的视线,所以他们没有发现涟国人的事先埋伏。   但是现在的尘沙也遮挡了那些涟国人的视线,让西北军得以暂时在这个地方休整片刻。   “若是……”谢庭川喃喃道,“那就可惜了。”   贺昭轻轻捏着对方的手心:“可惜什么?”   谢庭川并没有抗拒对方的靠近,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他不想再和贺昭扯那些有的没的。   “可惜这里尘土漫天,连太阳都瞧不见。”谢庭川说完这句话,眼眶瞬间红了,“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实在太憋屈了。”   周边都是漫天的黄沙和尘土,整个峡谷都是灰扑扑的。这里寸草不生,两边都是岩石块和黄土,白日里还能瞧见些亮光,到晚上……怕是会变得阴森许多。   在这样的地方慢慢等待死亡,未免太过于痛苦了。   “还没到绝路,咱们想想办法,你先好好休息,不要再乱动了。”贺昭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将人轻轻揽在怀中,掏出了一块帕子,擦去了谢庭川脸上的血。   他盯着对方肩头的那截箭头,心中懊恼不已。   明明一直都在保护着谢庭川,怎么还是叫人受了这么重的伤?   偏偏这里什么都没有,贺昭也不敢随意处理了,只能看着谢庭川继续带着这支箭,连呼吸都不敢大口喘气。   谢庭川低着头,唇角快要被他咬出血来。   “若是……晚上之前,还没有什么办法,那我便一个人出去,和涟国那边的人谈一谈。”他道。   听到这话,贺昭脸色一变:“你要如何做?”   “我大概猜到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谢庭川慢慢地手从对方温热的掌心中抽了回来,他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对上贺昭的视线,他声音平静地道,“陛下,为了我一个,不值得牺牲那么多人。”   贺昭将他的手拉了回来,他的眸子微微放大了几分,死死地盯着谢庭川:“就算你要牺牲自己,他们也不会放过剩下的这些人。你这样和主动送死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要想办法。”谢庭川凄然地扯了一下唇角,笑得有些难堪,“陛下,你帮我想个办法吧,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涟国人有所顾忌,保全剩下的西北军。”   “不想!”贺昭的声音抬高了几分,他紧紧地搂住谢庭川,语气担惊受怕的,“你让我想法子送你去死,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谢庭川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和淡淡的琥珀香气,整颗心酸楚不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贪恋这一刻了。   只是……太可惜,这样的时光,不多了。   “陛下,求你了。”谢庭川道,“就算我不把自己交出去,我们这三千人,也迟早会死在这里。”   他慢慢地将贺昭的手拂开,又道:“陛下若是实在舍不得我,那便请陛下定要保全自身,等到安全离开之后,再为我报仇。”   “我不要,我不要。”贺昭像个固执的孩子,又紧紧地抱了回去,“谢庭川,我跟你说过的,你若是死了,我绝对不独活。”   谢庭川听到这话,心中痛得像是被生生扯开了一样:“陛下,你别这样。”   “会有办法的,你让我想想办法。”贺昭说着,脸色越发惨白,他害怕到发抖,却也舍不得放开谢庭川,仿佛这样就能稳稳地留下他似的。   到底怎么样能想到一个保全这峡谷中几千人性命的方法?   贺昭想不出来,他恨不得敲碎自己的脑子。   自己筹谋算计了半辈子,竟然连个求生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庭川去送死。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嘴里吞了一口血沫:“我离开一会儿,你等着我。”   谢庭川扯住了对方的衣角:“你要做什么?”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紧张。   他害怕贺昭做傻事,主动暴露身份,让涟国人先拿他开涮。   贺昭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我去东边看看地形,如果不是这样狭窄的一条道,或许会有办法突围出去。”   谢庭川的脸色稍稍好了些,但还是不太放心:“让探兵去吧,你不熟悉这种事,容易被发现。”   他想了想,还是唤来了不远处的秽生。   这种事,只有交给秽生,他才能放心。   --------------------   不理解来微博找我要txt的人,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太好了……   这就是我一直没开微博的原因。   起码长佩站内没有这么离谱的人,看盗版找资源还找到我面前了。 第87章 求死不能   秽生的身形很快,谢庭川刚吩咐了下去,他就消失在原地了。   峡谷中很冷,谢庭川哆嗦了一下,身后的贺昭见状,立刻将身上的外衫解给他。   谢庭川按下了他的手,向他摇了摇头。   在这个地方,就算是身体康健的贺昭,也受不住这样的冷。   等待的时刻总是万分漫长,二人不知道秽生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若是连他都探不出什么,那么他们这剩下的三千人也许是真的要折在此处了。   谢庭川的半边身子紧绷如弓,就连突如其来的风声都会让他心神一震。   贺昭坐在他身边,并不比他好受。   有好几次,他安慰的话都要说出口了,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又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他只好在众将士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揽着对方的腰,并且为他遮去那些寒风。   “陛下,”谢庭川忽地哑声道,“我将我家人藏在了南边的一个小镇子里,若是你能安全离开这个地方,拜托你再照应一下谢府剩下的十几口人。”   贺昭捏紧了拳头,没有应下来。   “世人都以为云太妃已经死了,我姐姐也已经隐姓埋名,若是我姐姐日后还想另嫁,劳烦陛下成全。”谢庭川又道。   他敢说这些,就不怕对方不敢答应。   到这个关头,他说出来的每个字几乎都成了遗言,难道贺昭会不答应吗?   贺昭眸光很深,像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他已经说不出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听见谢庭川这样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碎成好几片,阵阵的钝痛渐渐地蔓延至浑身上下,连呼吸都像是被刀割一样。   “我明白,你说的要求,我都会答应。”贺昭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谢庭川像是没察觉对方的情绪一样,继续安排道:“若我没能回来,西北后继无人,陛下需要再选出合适的三军主帅,周彦和陆怀安,都是不错的人选。”   贺昭将人搂得更紧了,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靠在对方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上。他几乎要崩溃,可是声音还是轻轻的:“别说了。”   别说了……   他了解谢庭川,知道他的为人,也终究意识到了……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谢庭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换其他人存活下去。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连贺昭也无能为力。   “我还有一件事没说,”谢庭川的声音像是落下来的一片羽毛,似乎马上要乘风而去,“陛下,这两年来,我有时候会梦见你。我梦到我原谅了你,然后我们回到了京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贺昭一怔。   “梦中的我一直在笑,无论做什么都在笑,仿佛只要跟你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谢庭川扯了扯唇角,纵然那抹笑有些苦涩,“那场梦醒之后,我在西北的一处长廊中,坐了一下午。我有点恼了,为什么总是忘不掉你。”   都说梦到的东西都是记忆最深处、心中最渴望的东西。   原来他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和贺昭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   只是他一直不敢承认。   不敢,也不想。   “我好像永远离我想做成的事慢一步。”   谢庭川单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垂下头,突然问了一句,“陛下,听说你在宫中种了海棠?”   贺昭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他想要拥抱那个单薄清瘦的人,却不敢伸手。他害怕弄疼了他,也害怕伸出手之后便又舍不得放开。   “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海棠花了。”谢庭川拽下了自己腰间的那个香囊,那个只放了一片海棠花瓣的香囊,不动声色地塞给了对方。   “本来想给你留一点东西做纪念,但搜罗了一下,只找到了这个。”谢庭川轻轻一笑,“竟然还是你自己的东西,又是借花献佛了。”   贺昭的手抖得握不住东西。   他接过了那个香囊,但是嘴上并不饶人:“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等我将你安排好的一切都打点好了,便来寻你。”   谢庭川闻言,长睫轻轻扑簌了一下,那半边沾满了鲜血和凌乱发丝的脸,在寒风中显得有几分凄凉。   “你这是何苦?”他问道。   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偏要同他一起寻死。   “燮林书院的后山,有个清新雅致的小亭子。等我死后,我的尸首不会送到皇陵,而是会被送到那儿。我那儿……还有一套你的朝服,等我死后,就与你的衣冠葬在一起。”   “燮林……书院……”谢庭川的神色恍惚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贺昭微微一笑,“若是下辈子还要相见,希望不会像今生那般狼狈。”   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他不再是一无所有。   他不再这么自卑,不用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追逐谢庭川的身影。   不会因爱生恨,再生生地错过这么多年。   谢庭川的眼尾有些发红,想要流出来的泪水,被他憋了回去。   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人声音。   “末将见过主帅。”断了一臂的梁临砚不再像以前那般意气风发,他单膝跪在地上,身形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撑不住。   谢庭川看着来人,心中又像是被什么捶打了一下似的,他有些艰涩地开口:“起来吧,你如何了?”   梁临砚慢慢地站起身子,抬起眸子,猝不及防地和对方身边的贺昭对上。   “陛……”   “他是我请来的军师。”谢庭川打断道,“你找我有事吗?”   梁临砚心中惊了一下,却也没有愣在那儿,他没有再纠结贺昭的事,他将目光移回了谢庭川的脸上,轻声道:“主帅,我来请罪。”   谢庭川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道:“这跟你无关。”   “无论有没有关系,结果都已经成这样了。”梁临砚苦笑了一下,“还请主帅赐罪。”   “好好留着你的性命吧,”谢庭川并没有理会他的请求,“留着这口气,替我……将他们带出去。”   听到这话的梁临砚没反应过来:“将军……”   “报——”一个将士忽然打断了几人的谈话,他神色慌张,甚至顾不得行军礼。   “主帅,将军,秽生回来了。”   谢庭川心里“咯噔”了一声:“回来便回来了,你慌什么,他人现在在何处?”   话音刚落,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要知道……这个峡谷刚死了不少人,本就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但是谢庭川还是能闻到一股新鲜的、刺鼻的血味儿。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身子,被人抬到了谢庭川的面前。   抬他的人也很吃力,因为他身上几乎找不出来一块好地方。   几十支箭射穿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很虚弱,像是下一刻就要咽气了一样。   “秽生!”谢庭川双目充血,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那孩子的面前,“你怎么样了,秽生……”   “东三度,北角。”秽生十分吃力地打了几个手势,“半盏茶。”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外吐血。   他比划的那几个手势是西北军的暗号,只有他们内部人才能看得懂。   ——东三度北角有突破口,若是派出一个小队牵住敌军,大概能换来半盏茶的逃生功夫。   秽生哆嗦着手,又伸出了五根手指。   ——派出去的小队,至少得五百人。   做完这一切,他脖子上的青筋涨得快要炸开,整张脸憋得青紫一片,他又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气息更加微弱。   在场的都是常年行军的人,哪里会看不出他此刻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强撑着一口气回到这里,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谢庭川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冰凉了。   他跪在秽生的面前,握住了他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强忍着泪水:“秽生……”   秽生小小的脸上一片解脱的神色,他似乎很高兴,自己能在临死之前将这个消息传给谢庭川。   “谢,谢谢你,”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处淌下了最后一滴泪,“大哥哥。”   谢谢你将他从那个地方带出来。   谢谢你收留了他这么多年。   谢谢你教会了他那么多东西,告诉了他,那个江南小城外,还有这么广袤的草原和天空。   他一直有句话没告诉谢庭川。   其实他不想叫他将军,也不想叫他主帅。   他更想唤他一声“哥哥”。   哥哥,我走了。   再见,珍重。 第88章 别无可选   秽生的伤口都是箭伤,几十箭下去,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谢庭川知道他一定是逞能了。   凭着他的本事,就算是遭遇了敌军的突袭,也不是不能安全撤离。   最多是被射中一箭,若不是要害部位,肯定是能保下命来的。   但是他为了给谢庭川传递最准确的消息,硬生生地挺在那儿,坚持了许久。他只给自己留了一口气,那一口气,是用来给谢庭川报信的。   秽生的尸体渐渐地在在风中冷了下来。   周围的将士们都很低落,他们都认识秽生,知道这个年纪小小的少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对谢庭川的忠诚,一点都不比他们少。   谢庭川颤抖着鼻息,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盖在了秽生的身上。   “你们也都听见了,”谢庭川扫视了一眼身边的人,声色清冷,“我们只有半盏茶的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要快,如果闯不过去,就会死在这里。这是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的目光扫到了几个断了胳膊和大腿的人,他们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听谢庭川说话。   谢庭川心中悲凉一片,但还是隐忍着,继续道:“但是,要争取这半盏茶的时间,我们需要派出至少五百人做先锋队,这五百人……十死无生。”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所有的沉稳和平静,都是伪装出来的。   若是他此时能看见自己的心,那一定是流着血的……   此话一出,周围寂静了片刻。   一个断了手臂的老将走上前来,向谢庭川微微颔首:“主帅,我去吧。”   他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肩膀,凄惨一笑:“也许方才没叫我死在那儿,就是为了此刻再送兄弟们一程。”   他从自己的怀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个泛黄色的破布袋子:“这是我这些年来存下的银两,诸位都是同袍,我信得过你们。还请你们将这些银子交给我家中的妻儿,我在此谢过诸位了。”   谢庭川接过了他手中的布袋子,朝他微微鞠躬。   他沉着脸,不敢出声,他害怕自己一发出声音,就是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哭声。   他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怎能受得住用这样的方式,一个一个挑选出去送死的五百个人?   贺昭想要上前,替他接受这些人的“遗言”,但是谢庭川拦住了他。   谢庭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还是让我来吧。”   “让我……再看看他们的样子。”他继续说道。   听到谢庭川这么说,纵是贺昭再不忍心,也没有逼着让人下去休息了。   “主帅,还有我。”又一个老将走上前来,“我年纪大了,五十多岁的人,也活够了。这些小的,一二十岁的,都还年轻,就这样被送到先锋队……可惜了。”   “主帅,我也去,我是步兵营的人,更适合当先锋队。”   “主帅,还有我,我的手也没了,跟着大家跑也是累赘……”   “主帅,还有我,我也没了腿……”   “主帅,还有我……”   大家蜂拥而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抢什么好东西。谁能想到,他们是赶着送死呢。   不一会儿,这五百个人就凑齐了。   甚至还有想要涌上来的人,他们的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   “够了!”谢庭川捏紧了拳头,凌乱的发丝在空中不停地飞扬,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目光是满满的无奈和心酸,“够了……”   五百个人,够了。   “现在,还需要选出一个领头的指挥,”谢庭川眺望着远方,看着那一张张布满血污的脸,漠然开口道,“梁将军断了一臂,无法胜任。所以就由我亲自带这五百人引开涟国人,剩下的人,听从军师和梁将军的指挥,有序撤离。”   提到军师的时候,他将目光放到了贺昭的身上。   他看到了贺昭崩裂的目光,和握紧的拳头。   他向对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从我十三岁上战场那一刻起,就做出了以身许国的承诺。当兵的人,保家护国是我们的职责,死在战场上不可惜。”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向那些被临时选出来的先锋队,他高喝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各个都是好样的,我问你们,你们可愿意跟着我,杀出一条血路!”   “愿意!”   “愿意!”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我不愿意!”有一道及其突兀的声音闯了进来。   梁临砚盯着谢庭川的脸,目光十分复杂,他慢慢地上前一步,弓身道:“恕末将多言,主帅……你如今也是有伤在身的。还是让末将去吧。”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看向了谢庭川。   他的身上被一块披风挡住了,肩口处颜色稍深一些,细看便知道是血染上去的!   谢庭川眉头轻轻蹙起:“我只是有伤,你可是断了一条胳膊。”   “主帅,除了这五百人之外,此地还剩下将近三千人,等着你带着他们突出重围。整个营中,只有你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保诸位无虞。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是……现在还不到你牺牲自己保全大家的时候。”梁临砚的声音很平静,他从未这般镇定过,“主帅,让我去吧。”   谢庭川的胸脯起伏了一下:“若是先锋队的指挥出了差错,没有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剩下的所有人都要葬身此处!你现在断了一条胳膊,我根本不能考虑你去做这样的事情!”   “主帅……”   “其他的人,先退下。”谢庭川轻轻道,“我和梁将军再考虑一番,一刻钟之后,给你们结果。”   周围的人慢慢散开了。   他们坐在不远处休养生息,只待着等会儿能够好好发挥。   梁临砚息声了,他上前一步,目光焦灼:“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抢。”   谢庭川斜视看了他一眼,声音平和:“梁临砚,我不是在跟你抢。我是主帅,自然要考虑到怎么安排最为合适。”   “难道你去就合适了吗?”梁临砚低喊了一声,“临舟……”   “方才那些将士们塞给我的银两和书信,我会放在一个布袋里,交给我信得过的人。等会儿逃出去的时候,你派人多照料一些。”谢庭川心意已决,“梁临砚,我们别无可选。”   “谁说别无可选?”就在这时候,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贺昭慢慢地走上前来,身后的披风在寒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挡在了谢庭川的面前。   “谢将军,我去带他们。”   谢庭川微微睁大了眸子,他朝贺昭挤了一下眉头:“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梁临砚有些惊了,他不理解贺昭为什么要说这话,也不理解谢庭川的语气为何如此……冒犯。   “你知道的,我最合适。”贺昭冷冷地扫了梁临砚一眼,“就算他没断这条胳膊,也难堪此大任。”   梁临砚被骂得红了脸,但是也不敢反驳什么。   “你受了肩伤,不宜冒险。剩下的西北军也更听从你的话,你带领他们逃出去,最合适不过了。”贺昭又走上前来,走到临谢庭川只有半步的距离。   他伸出手,将对方凌乱的发拨弄整齐。   贺昭的目光深沉而又诚挚,他心中没有即将要赴死的慷慨悲壮,只有一片庆幸。   “还好这才我跟着你来了,还好我能替你。”   谢庭川的眼圈瞬间涨红一片,他扒住贺昭的手腕,对着他摇了摇头:“不行。”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两个字,不行。   “别怕,临舟。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我不怕死。”贺昭的声音夹杂了几分颤抖,“就是有点可惜,临死前没有跟你过过一天好日子。”   听到这话,谢庭川再也忍不住,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慢慢地冲开了他脸上的血迹。   “你不能死,你死了,京城怎么办……瑾王怎么办……”   “京城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贺昭低声道,“贺裕……他现在有古兰时,我也很放心。”   谢庭川一个劲儿摇头:“不行,不可以……”   “临舟,好好照顾自己。”贺昭的眼睑也红了,但是他没有哭,他害怕自己哭了之后,谢庭川更加难过,“你可不许学我,也去寻死……你要好好的,我等着……下辈子,下辈子,我会对你好的,比现在还好。”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谢庭川,说着说着,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声“对不起”是在说什么。   “你不怕我恨你一辈子……”谢庭川紧紧攥着他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拦住他了。   “怕,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贺昭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身旁的梁临砚身上,“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被你记恨一辈子,我也希望那个人是我。”   他慢慢地拂去了谢庭川的手,将人推到了梁临砚的身边,只是吩咐了一句:“照顾好他。”   梁临砚没缓过来,他已经缓不过来了。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二人是什么关系了。   “陛下,陛下……”谢庭川像是泄力了一般,想要拉住那人,却又被人狠狠推开。   这是贺昭这一辈子第一次推开谢庭川。   也是最后一次了。   “贺昭!”谢庭川撕心裂肺道,“贺昭!”   他只是叫着对方的名字,但是没有再阻拦对方。   贺昭说得没错,能去的人,除了他,就只剩下贺昭了。   “拦着你们家将军。”他挥了挥手,朝着那被选出的五百人,高喊一声,“众将士听令!”   “是!”   --------------------   虽然大家看完这章可能不太快乐,但我还是要跟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 第89章 带他回家   谢庭川带着剩下的那两千多人离开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他只听见了远处有刀剑碰撞的嘈杂声,有人惨叫,有人高喝,有人哭嚎。   也许不知是哪个地方窜出来的长剑早已经捅穿了贺昭的胸膛,但是谢庭川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脚下生风,麻木着带着所有人撤离这个恐怖的地方。出去之后,就安全了。   谢庭川手持一柄长剑,刺穿了前来偷袭的人的脖颈,他身上又被溅上了新鲜的血液,看着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那半边受伤的肩膀,已经痛到没有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看到了天光。   其实出去的路并不算很长,但是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   “主帅,”一个将士走上前来,扶住了他,“我们出来了!”   “出来了……”谢庭川喃喃了一声,随后就倒地了。   周围的人都惊呼着将人围住,有手脚利落的,直接将谢庭川抱了起来。   梁临砚的神色并不是很好,他扫了谢庭川的身子一眼,尤其是他受伤的那半边肩膀——竟然还在往外冒着血!   “主帅身上大概又添新伤了,我们赶紧撤退,回到本营。”梁临砚沉稳吩咐道,“身上没伤的,帮扶着些受了伤的,我们需要赶快离开,不然等会儿……那群涟国兵就会追上来了!”   等到那些涟国兵将派出去的五百人尽数杀光,他们就能分出精力来对付他们了。   “是。”   众人片刻不敢耽误,直接往回撤退。   峡谷中漫天的黄沙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也遮挡了涟国人的视线。   涟国人不知道这峡谷底下到底还剩下多少人,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分派人手,这才叫齐国这些人钻了空子。   峡谷围杀这件事是保密进行的,他们不可能制造太大的动静,不然会事先引起齐国人的怀疑,所以能够分派过来的人实在有限。   留在峡谷上面的,最多也只有几千人。   经历过这场厮杀之后,这几千人,损失了不少。   大概是东线布兵实在太弱,龙鳞谷一战,涟国人最后竟然是仓惶逃离的。   这是谢庭川醒来之后听到的消息了。   七天了,整整七天的时间,他一直待在主营中,什么地方都没去。   外边不断有新的战况情报传来,谢庭川只是淡淡地应付着,眼中没有一点往日的神采。   其他西北军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们都知道这次谢庭川带出去了多少人,但是回来的就这么点……   听说龙鳞谷那一战,他们死了不少人。   虽然涟国人的损失是他们的几倍,但是谁也不敢说他们打了胜仗。   “在龙鳞谷东边,我们找到了四百多具尸体。”他身边的一个副手来报,他眼眶通红,但是还是强忍着情绪,“现在还在清点。”   谢庭川闻言,慢慢地低下头去,喉头哽咽着:“都带回来了吗?”   副手道:“是,派出了几千个兄弟,正在分批次将他们的尸身带回来。”   “好。”谢庭川道,“晚一点的时候,把具体人数报给我,我向朝中申领抚恤的银两。”   副手点点头:“是。”   “峡谷下头,也有很多将士们的尸身,你们去的时候,别忘记一同带回来。”谢庭川又叮嘱道,“尽量带回来全尸。”   “是。”   “就……这样吧,你先将这些事情吩咐下去。”谢庭川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舆图上,“方才有人来报,涟国人现在又候在十里外的地方,让大家别放松警惕。”   说完这些话,谢庭川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   这几日,他都没有休息好。   有一晚上,他做了五六次噩梦,好几次惊醒过来的时候,衣衫都被汗湿了。   派去搜索西北军尸体的人一波又一波,谢庭川始终都不敢问,他们有没有找到贺昭的尸身……   四百多副尸身,那么剩下来没有找到的,是失踪了,还是被带走当战俘了?   “报——”   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通报。   谢庭川撑着脑袋,缓慢地抬起头来,尔后又轻呼出一口气:“何事?”   “涟国正在叫阵……”他有些惊恐地抬起头来,和谢庭川对视了一眼,“他们说,说……”   谢庭川心中十分不安,他蹙着眉头:“什么事儿,为何吞吞吐吐?”   “他们说,他们杀了我国陛下,还将陛下的首级割了下来,挂在了战旗上。”   说完这句话,他“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继续道:   “情报兵拿望远镜看过了,他们的战旗上确实有一颗人头……”   那颗人头不像是刚割下来的,人应该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已经不往下滴血了。   “涟国人扬言道,说要拿我们陛下的血,祭旗……”   谢庭川听完这些话,脑子嗡嗡嗡的,虽然是在坐在椅子上的,但还是就这么明晃晃地倒了下去。   他浑身都没有力气,摔在地上的时候,也感觉不到痛。   “主帅!”通报的那人大喊了一声,“快叫军医过来!”   他连忙站起身来,三两步跑了过去,继而又跪倒在地,将人扶了起来:“主帅,你怎么样……”   谢庭川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他双目空洞,眼睛下面还有些淡淡的乌青色。   整个人憔悴而又沧桑。   “你说,涟国人将陛下的首级割了下来……”他的两片唇瓣都在打颤,说话的时候,根本合不拢,只能从喉腔中溢出带着些许苦涩的声音,像是濒死之人一般。   “主帅,你先别瞎想。”那人劝道,“说不定只是涟国人为了动摇我方军心而编造出来的,陛下不是早早就回京城了吗?”   是啊,早早就回京城了。   正是因为大家都这么以为,所以涟国人这么说,才会显得有些怪异。   如果不是真的抓到了贺昭,他们会将这看似“不攻自破”的谣言放出去吗?   谢庭川的双眼痛得厉害,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泣血。   别人不知道,他知道,这件事,大概是真的。   涟国人应当是认出了贺昭,并且将人狠狠地折辱了一番。   不知道他生前遭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落在涟国人的手中,赫连业那对父子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无论是谁,都是我西北的战士。”谢庭川压下心中的所有情绪,慢慢道,“不能容他们就这样折辱我们的将士。”   那人立刻会意:“主帅,现在就迎战吗?”   “是,我亲自去。”谢庭川忍着恨意道,“此战,我亲自上场指挥。”   还没等对方应声,门外就突然传进来了一句:“你不能去。”   只见陆怀安手持战盔,稳步地走进营中,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他身后跟着的是梁临砚,这几日过去,他的脸色也还是憔悴得很,没有休养好。   “临舟,你身上有这么多伤,怎么能上得了战场?”陆怀安摇了摇头,面色既有无奈,又有对好友的疼惜,“我去吧。”   谢庭川望着来人,双目睁大,眼眶微微有些凹陷。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绵帛被用力撕扯开一般:“我要去。”   陆怀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张了张唇,本来想说对方两句,但是话到嘴边,又有些不忍,他让那个通传兵先退下了,安静的营帐中,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陆怀安抽出了一张椅子,将沉重的佩刀摆在了身边,“砰”的一声,惊了营帐中的其他人。   “你从前没有这般执拗,怎么……涟国人这次发兵,你知道什么隐情?”   听到这话,梁临砚先低下头来,不愿对上谢庭川伤心的目光。   谢庭川凄凉地勾唇一笑,面色惨白到有些瘆人:“你听到涟国人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他们俘获了我国陛下,并且割下了不陛下的项上首级……不是,临舟,这话你信了?”陆怀安有些疑惑道。   他看着谢庭川的脸色,心中越发不安,又追问了一句:“陛下不是早就回到京城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涟国人那儿?”   “陛下没有回去。”梁临砚替谢庭川答了,“他同我们一起去了龙鳞谷,并且……带着那五百人,引开了涟国人。”   他早就将这件事大概讲述给陆怀安听了,但是他没有提过,那五百人的指挥,竟然是贺昭。   陆怀安顿时一阵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没说谎,涟国战旗上挂着的人头,大概就是陛下的……”梁临砚忍不住红了眼圈,虽然他对谢庭川抱有别样的心思,贺昭算是他的“情敌”,但是他是打心底里佩服贺昭的。   “荒唐!”陆怀安“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他左右踱了两步,然后转向谢庭川的脸,问道,“这事儿是真的?”   谢庭川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木着脑袋,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能让陛下做那样的事情!”陆怀安斥责了一声,“让谁去都不该让陛下去,你们都知道派出去的人肯定都是没有命回来的,你们怎么能!”   他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也罢,也罢,他在这里咆哮发泄,又有什么用。   那一日,没有人比他们还绝望了,他们又何尝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一开始要请命前去,但是……”梁临砚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胳膊,苦笑了一声,“我就算去了,也会把这件事情搞砸的。”   “临舟身上的伤很重,也不适合去。而且剩下的西北军离不开他,如果不是他在前面指挥我们撤退,也许我们还得折一些人在那儿。”   他又替谢庭川解释道。   听到这些话,陆怀安的脸上灰了一片。   他低下头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颓败的气息。   齐国人骁勇善战,威名响彻中原五国,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打过这样惨烈的败仗了。   或许此战在旁人眼中不是“败”,但是在这几个将军眼中,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败仗。   连齐国的国君都折进去了,没有比这还让人感到窝囊屈辱的事情了。   “所以,我去。”过了许久,谢庭川再次开口,他的眼睛红肿不堪,但是透出来的目光弥漫着杀意,“我必须去。”   他没有解释自己必须要去的理由。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只有梁临砚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恐怕现在整个西北军营中,没有人比谢庭川更难受了。   贺昭对他来说,不仅是效忠的君主,还是他爱的人……   听到自己的心上人被割了脑袋,挂在战旗上,他现在应该愤怒到想要撕碎一切吧?   陆怀安还是不太赞同:“临舟,这件事你交给我们,也许事情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糟糕,是虚是实,总得探过才知道。”   “我知道。”谢庭川的语气不容忍拒绝,“我去。”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去”,一声比一声坚定。   陆怀安拗不过他:“你这又是何苦呢?”   谢庭川长睫轻轻扑簌了两下,目光木然,渐渐落在了自己的手心处。   他必须要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带那个人回家。 第90章 不曾入梦   今日的西北军异常凶猛。   他们不知道敌军战旗上挂着的是谁的头颅,他们知道,这个头颅一定是西北军中人的。   涟国人如此辱他们,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他们前两个时辰还和对面僵持着,但是两个时辰过后,战局忽然出现了转折,他们找到了敌军的突破口,于是一鼓作气将对方逼退到三十里外的地方。   这一战,是胜仗。   谢庭川肩膀上有伤,拉不开弓,他拜托了身边的周彦,将对方的军旗射了下来。   “咻”的一声,涟国人的军旗被打下来了。   慌忙逃窜之中,他们也没顾着护好军旗,掉在地上之后也没来得及拣。   谢庭川想要骑马上前,却又被人拦住。   陆怀安朝着他摇摇头:“同意你跟着上战场就很冒险了,你现在连拉弓都办不到,贸然上前,有可能被敌军活捉。”   谢庭川攥紧了拳头,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我也有。”陆怀安继续道,“可是……有陛下一个人受难,已经够了,不能再添一个你了。”   谢庭川听到这话,才从前线退出。   他不敢再看那掉落在地上的旗,他望向远处袅袅升起的狼烟,苦涩一声:“是我冲动了。”   西北军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对方的旗子缴来了,连同掉落在地上的头颅,一起拿回来了。   他们将这头颅装在了一个木盒中,送到了主营附近的一个山头上。   他们等着谢庭川下令,让他们将这位烈士下葬,但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传话的人。   刚想要派人去问,就收到了谢庭川那边传来的旨令——将这头颅送到主营处,他要带回京城。   那些人面面相觑,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知道,他们从前可没有将不完整的尸首送回去过。   将完整的尸首送回去,是为了给家人留一个念想,但若只剩下个头颅,叫家人看了,岂不是要叫那家人心痛死?   他们这么想着,也没敢怠慢了,还是赶忙将这头颅送回去了。   谢庭川此时正坐在帐中喝药,他的嘴里泛起阵阵的酸水,闻到药味儿就想吐。   他的对面,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心焦不已,一直紧紧盯着谢庭川的动作,止不住地问道:“谢将军,你就给我个准话吧,我皇兄……是不是真的被涟国人抓走了?”   贺裕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贺昭的消息了。   他本来以为贺昭是在这边乐不思蜀了,但是没想到涟国那边会突然传来这样的一个消息。   西北众人是不相信涟国人的鬼话,但是贺裕不得不怀疑……因为他知道,贺昭是真的留在西北了,而且跟着去打仗了。   谢庭川盯着药碗,不敢对上贺裕的目光。   看见他这副神态,贺裕忽然瘫了下来,若不是身旁的古兰时及时接住了,怕是要撞到地上去的。   “我不信……”贺裕扯着古兰时的袖子,“我不信……”   古兰时将人揽在怀中,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背。   谢庭川蓦然垂下了目光,这么多天以来,他也早就被折磨得身心俱损,他心中的痛,并不比贺裕的少。   “他怎么会死在战场上呢,他明明是无所不能的……”贺裕耸了两下肩膀,眼泪瞬间汩汩涌出,“那些涟国人太可恨……”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跑去:“我要去给皇兄报仇!”   古兰时及时将人拦了下来,抱在了怀中。   贺裕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几乎是撕心裂肺:“我要去给皇兄报仇!”   谢庭川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不忍:“王爷……”   “为什么!”贺裕还在挣扎着,他倒在了地上,古兰时扶着他,才不至于叫人摔倒,“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回来了,他没回来!”   “是我的错。”谢庭川也靠近了他,单膝跪了下来,将人拦住,“都是我的错……他是为了替我,本该是我去的……”   “啊——”   贺裕痛哭着,原本白净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两个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就这么抱在了一起,一个撕扯着嗓子痛哭,一个无声地流泪。   古兰时退到了一侧,但是默默伸出了胳膊,他一直扶着贺裕,害怕对方摔倒受伤。   “我已经向京中写下了一封书信,拜托陛下的亲信稳住朝中的局面。陛下一直没有回来,京城中的人也许会有猜疑。”谢庭川道,“我这边需要迅速将涟国人彻底打退,然后回到京城中,辅佐……新帝。”   “新帝”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贺裕也跟着身子抖动了一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都涨红一片。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古兰时站起身来,向谢庭川道,“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吩咐。”   谢庭川和古兰时是“老交情”了,他们在西疆打了许多年,谢庭川最清楚这人的能力。   他的带兵能力,和自己不相上下。   这让本就占了上风的西北军更是如虎添翼。   谢庭川微微颔首:“有劳了。”   ……   齐国的西北军和涟国人打了七天七夜。   他们正面迎敌,再也不畏手畏脚,一路上高歌猛进,气势如虹。   七天之后,赫连业送来了一份投降书。   投降书送来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西北军大体上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们一边清扫战场,一边准备撤回去。   谢庭川坐在附近的山头,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身边是一个有些发灰的木头盒子。   “哗啦”一声,一杯酒泼向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松醪酒,从江南回来,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了。”谢庭川喝醉了,他双颊酡红,眼神却还算是清明,“你应该喝了不少吧?”   “贺裕说你在京中一直喝酒,都喝出病来了。”   谢庭川说着,忽然轻笑了一声:“你这混蛋,我还记得你从前喜欢灌醉我,套我的话。”   “我今日饮了许多了,但还是没彻底喝醉。”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为什么不会喝醉……”   他记得的,如果自己喝醉了,就会忘记那些最痛的事情,想起自己最怀念的事情。   这几日他忙着打仗,连想贺昭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打赢了,他也抽出了喝酒的时间了,却怎么也灌不醉自己。   “醉了之后,能梦见你。”谢庭川轻轻地拍了一下那木头盒子上的灰,“为什么你不来我梦里,贺昭?”   “你是骗子。”他喃喃了一声,“说好了不会再叫我难过的。”   他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可惜只有山风倾听。   他本是沉默寡言的人,贺昭从前说过他寡淡如水,惜字如金。   在军营中,他更是得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不能让外人察觉到。   这是他这几天来话最多的一次,但是也只有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说得出口。   ……连伤心都得小心翼翼。   “贺昭,我恨你。”谢庭川又仰头灌了一杯烈酒,“我恨你……”   他倒在了地上。   不知何时被人发现,抬回了主营中。   谢庭川只希望自己长醉不醒,这样还能短暂地忘记失去贺昭的伤痛,醒了之后,就只能面对这件无法挽回的事实。   他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过。   他从前一直否认自己还爱贺昭,他以为自己被那样对待之后,心中的那份情意早就消失殆尽。   但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是喜欢贺昭的,一直都很喜欢。   贺昭对他好的时候,他就会将这份爱意放出来。   贺昭对他不好的时候,他就将这份爱意藏起来。   他有点后悔,没有在贺昭走之前,亲口对他说一句,他还爱他。   --------------------   标题选自《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章不知道怎么选标题,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句。   谢庭川这几天也像唐明皇忆杨妃一样,希望贺昭来自己的梦中。 第91章 有人寻你   临走前的最后一天,谢庭川又去了龙鳞谷一趟。   峡谷上的风萧寒寂寥,他在那儿又坐了半日,才舍得回去。   下次回西北,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总害怕自己触景生情,却又克制不住地让自己多痛一点。   多痛一点,多靠近一点,就仿佛那个人还在一样。   就在他吹冷风的时候,一道惊喜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耳畔:“谢将军!”   谢庭川慢慢地抬起头来,判断这声源是在何处。   ——原来贺裕在下面。   他起身,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颔首行礼:“王爷。”   贺裕一下子冲到了他的身侧,将人紧紧地抱住:“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谢庭川神色一顿:“什么?”   “你先下来,你怎么一直站在这峡谷上吹风?”贺裕拉着他的手腕,想要将人往下拽,“你下来我再告诉你。”   谢庭川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王爷,可是跟陛下有关?”   贺裕望着他,本来想催促着人下来,但是看见对方那双瞬间红透的眼眶,他还是没忍心,直接开口道:“是。”   谢庭川一个身形不稳,差点跌倒了。   贺裕手疾眼快地扶住他:“我就说让你先下来,你也真是的,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谢庭川双手紧拽着他的衣袖,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对方方才说的那件事:“王爷,你说什么……陛下有信了,他没死,是吗?”   贺裕在他的注目下点了点头,但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摇了摇头:“我们还不确定,只是收到了个消息。”   谢庭川继续殷切地看着他。   贺裕缓缓道来:“那天,谢将军带着他们在半盏茶的功夫之内撤离了,给皇兄他们争取到了一点时间。有几十个人护送着皇兄离开了,他们最出现的地方是……一处悬崖。”   听到这个消息,谢庭川的心静下来了许多,他艰涩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最后被逼到了一处悬崖上,是吗?”   “也不算被逼吧,古兰时派出去的探子说,峡谷上面的涟国人不是很难对付,那时候他们的大部队还在来的路上……再加上你们选了布兵最薄弱的东线逃离,涟国那边的损失也很惨重。说是被逼……其实也就是几个残兵追着他们,如果皇兄将那几个追兵对付了,他大概是还能活下来的。”   谢庭川不再犹豫,他提起剑,拽着贺裕的胳膊:“那我们现在就赶紧回去,派兵搜人。”   这正是贺裕提前通知谢庭川的目的。   古兰时在西北是有几个得力的探子,但是数量太少了,若是要搜人,可谓是大海捞针也不为过。   若是让谢庭川手里的西北军去搜人,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主营中,将这个消息传给了几个心腹将领。   那些人得令之后,立刻派出自己辖下的人去找人。   西北军行动起来规整有序,他们被分成了十波人,分批次和区域,仔仔细细地对整个东域进行搜查。   谢庭川也没有闲着,但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底下的人不让他过于操劳。   两天后,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附近的八十里处有个小村庄,前几日进了几个生人。   那些人受伤很严重,现在正在村子里养伤。   谢庭川得知之后,立刻带着贺裕前往那个小村庄中。   八十里,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几个时辰才能到。   这一路上,谢庭川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他心中又欣喜,又担忧。   喜的是终于得到了那人的消息,忧的是,也许这消息不是他想要的。   临近夜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那个小村庄。   因为那几个人是被送到不同的人家里养伤的,所以谢庭川众人得挨家挨户地问。   贺裕和古兰时一路,往最南边的人家里去了。   那是一个破旧的老房子,墙壁已经被风沙给侵蚀得不成样子,屋里头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从窗外能看见淡淡的人影。   “奶奶,为什么这个漂亮的哥哥不说话啊?”一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乖巧地坐在床边,她扒拉着床沿,问自己的奶奶。   一个老妇人手上抓着一把米,看着床上的男人,摇了摇头:“你别吵着人家休息。”   “不要,”小女孩不依,“你们都不跟这个哥哥讲话,他看着很无聊。”   老妇人脸上有些尴尬,她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妮子顽劣,打扰到你了。”   床上那个男人听到这话,缓慢地开口道:“无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了。   “多谢你们。”他又添了一句。   他的左腿和右手摔折了,肋骨也断了三根,除了躺在这个床上,他哪也去不了。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看不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了。原本以为是掉进了山洞里,所以才漆黑一片,但是他听到了旁人说话的声音。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人捡走了。   这人正是失踪已久的贺昭。   “请问,那些同我一起来的人,现在怎么样了?”贺昭又问道,“他们还好吗?我现在不能走路,他们能过来见我吗?”   那个老妇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他们都不太好,能下床走路的只有一个,不过也走不了那么远。”   听到这话,贺昭微微叹气。   “不过你也不要灰心嘛,听村里的人说,外头有人来寻你们,不知道那些人到了没有。”老妇人又道。   贺昭忽然动了一下手腕,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你说真的?有人来寻我们?”   “是啊,好像是一些兵爷。”她笑了笑,“你也是兵爷吧,我看你身上挂着刀嘞。”   贺昭点点头,但随后又有些害怕——万一对面来的是涟国人怎么办?   此时的他,当然不知道涟国人早就已经投降了。   “请问……”   他刚要开口,就被外边的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给打断。   “皇兄!”   虽然听不见,但是贺昭哪里会认不出自己亲弟弟的声音呢?   贺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喉咙里竟然竟然挤不出一点声音。   贺裕心疼极了,他直接闯了进去,扑到在贺昭的床边:“皇兄,是我,我来找你了!”   小女孩被他挤到了一边,差点摔跤了。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古兰时拍了一下肩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糖糕,塞到了女孩的手里。   他身上总是装着贺裕喜欢的零嘴,没想到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小女孩收下了糖糕,甩着辫子离开了房间。   那老妇人也看出了他们的关系,她悄悄地退出去了,还给他们带上了门。   --------------------   失明会好,而且某瞎子马上要趁机讨宠了,大家不要担心!   另外,今天有三更,接下来两天都不更了,大后天恢复更新! 第92章 妄自菲薄   房间静了下来。   贺昭下意识地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老七?”   他的语气有些犹豫,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贺裕赶忙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含着泪花,点了点头:“是我,皇兄。”   贺昭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两下,他连忙问道:“你自己来的吗?”   “不是,”贺裕知道对方在关心什么,“谢将军也来了,我们是分头找人的……”   他扯了扯古兰时的袖子,示意他现在去找人。   后者微微点了下头,然后闪身离开了。   听到这话的贺昭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床上的破旧帷幔,上扬的嘴角慢慢收了回来。   贺裕渐渐地发现了不对劲,他问道:“皇兄,你的眼睛怎么了?”   贺昭没说话。   贺裕心里一跳,他慢慢伸出手,在对方面前划了一下:“皇兄?”   没有反应。   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贺裕忽然停住了呼吸,他紧紧握着贺昭的手,嘴唇都在打颤:“这是什么意思……”   贺昭轻轻地自嘲一笑:“瞎了,已经好几天了。”   他用一副风轻云淡的语气说出口,仿佛这件事并不是很严重一样。   贺裕闻言,愣了好久。   瞎了?怎么会瞎了?   皇兄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能突然瞎了?   怪不得他刚进屋的时候,就觉得贺昭脸上死气沉沉的……   贺裕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还能治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反正这里的村医束手无策。”贺昭扯了扯嘴角,“我那天滚下山崖了,摔到头了,醒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贺裕越听越心疼:“皇兄你这是何苦呢?明明……不该你去的。”   “没有该不该的,我没得选,”贺昭脸上并没有什么后悔之色,反而有几分欣慰,“不是我,就是他。”   贺裕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贺昭能感受到对方的犹豫,他直接说道:“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贺裕深呼了一口气,问道:“你就当真那么喜欢谢将军吗?”   听到这句问话,贺昭先是微微勾唇,随后点头:“当然。”   “那你出去之后怎么办,立他为后吗?”   “……”   贺昭是真的沉默了,说实话,他还没考虑那么多。   这一趟来西北,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多事。   “老七,”贺昭问,“……你听说过瞎子当皇帝吗?”   贺裕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打得措手不及。   这般恃才傲物、心比天高的人物,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兄变了……真的变了。   贺裕心里慌了:“皇兄,你别这么说,太医院那边,说不定有办法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赌,我现在根本不能想这件事。”贺昭的语气平静,但是无神的双眼透着几分死气,整个人散发着无法言说的颓败感,“如果我不能当皇帝了,我还能配得上他吗?如果我要当一辈子瞎子,难不成让他照顾我一辈子吗?”   而且这一切都是在谢庭川已经原谅他并且接受他的前提下。   在龙鳞谷中,他们说了不少话。   贺昭能感受到谢庭川的松动,对方留下来的那几句“遗言”,真的像是已经回心转意了。   他也很想仔细琢磨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允许他想那么多。   坠崖之后,他只能躺在床上。无事可做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回忆龙鳞谷中的点点滴滴。   可是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确定对方的意思。   “什么配不配的,若是你们两人心意相通,还管这么多做什么?”贺裕心疼道,“总有办法的……皇兄,你先别忧心这些,你身上还有伤呢。”   “贺裕,你不懂。”贺昭喃喃道,“我之前跟他说,要一直护着他的。但是我现在成了累赘,自己都顾不上,还谈何保护旁人呢……”   “只是失明几日罢了,”贺裕说出来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贺昭淡然一笑,没有开口。   “皇兄,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贺裕到底是个哥哥庇佑长大的孩子,见自己的亲哥哥变得这样消沉,他十分惶恐。   “别怕。”贺昭摇摇头,“留住一条命,就很幸运了。”   “你别老是这么想,也别担心谢将军不要你,”贺裕带着哭腔安慰对方,“你不知道他这几日有多难过,他有一次喝醉了,昏倒在后山,我们的人找到之后,他脸上的泪还没干。”   贺昭闻言,睫毛扑簌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贺裕低声道,“皇兄,谢将军也钟情于你呢。你别老是这么……妄自菲薄。”   “那……你可知道现在谢将军在何处?等会儿他便要寻过来了吗?”贺昭反握住贺裕的手,他想要起身,但是借不了力,只能扬起脖子,“你,你帮我看看,我脸上脏吗?”   他坠崖之后脸上沾了不少泥,侧脸还有一道被树杈剐蹭出来的伤痕。   贺裕抬起胳膊,蹭掉了自己的泪,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道:“不脏,那个阿婆给你擦得很干净。”   “右脸还有一条伤痕,”贺昭微微歪头,急切却隐忍的语气,“丑吗?”   贺裕心里堵得厉害,他一个劲哄道:“不丑。”   “那现在的我和梁临砚,哪个好看?”他又问道。   贺裕:“……”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要提起梁临砚,不过他还是很诚恳地说道:“皇兄,梁临砚不如你。”   “我还是害怕。”贺昭的声音难得带了些许怯色,“我现在这副模样,他看见了,应当是要嫌弃的。”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肤浅的人吗?”   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进屋内二人的耳畔。   谢庭川三步作两步地走上前来,纵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看着床上贺昭的模样,还是避无可避地心痛了一下。   贺裕立刻腾出了地方,让给了谢庭川。   贺昭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临舟?”   谢庭川将那只手抓住了。   他说:“我在。” 第93章 容易心软   贺昭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但是此刻却不再那么空洞,而是泛着淡淡的光泽,他的眼尾处已经通红一片,声音沙哑得像是拉断的弦:“你找到我了?”   他没有问“你怎么找到我了”,而是“你找到我了”。   就好像知道对方会来,只是早晚的事儿罢了。   谢庭川的心中立刻涌出一阵酸楚:“是古兰时探到的消息。前些日子两军交战,涟国人扬言说已经把你杀了,还伪造了一颗头颅,说是你的……”   他语气一顿,不敢再说“以血祭旗”的事情。   “现在想来,应该是从涟国人的尸体上取下来的,我差点要把那颗头颅下葬。”   他本意是想要将其带回京城,葬在他说的,燮林书院的后山中。   贺昭听到这话,嘴角僵了一下,道:“那不是伪造的,也不是随便在涟国兵尸体上取下来的。”   谢庭川一愣:“什么……”   “你们离开之后,我们就想办法撤退了。跟着我逃走的有二三十个人,但是在半路上……有几个兄弟被擒了。”贺昭喉结滚动,有些艰难道,“我们当时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几个兄弟的头割下来。”   “他们将那些头颅带回去了。涟国人知道对于齐国人来说,尸身不全,死后不得安宁。”贺昭继续道,“本来以为他们只是想羞辱我们,没想到……”   “军中人多半不信,他们知道你已经回京城了。”说起这个,谢庭川就庆幸,还好贺昭这么些天以来一直偷偷藏在主营旁边的皇营中,没有泄露过身份。   “那就好。”贺昭想要慢慢地坐起身子,但是因为身上受伤太重,就连移动一下都分外艰难。   他的肋骨断了几根,动身子的时候,胸下阵阵刺痛,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一片。   “别动。”谢庭川看出了他的伤重,便将人按住了,“就这样吧。”   贺昭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双方的手心都有些冒汗。   他们二人都将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做过千百次了,但还是会因为最简单的触碰而感到紧张。   “你就这样走了,涟国人突袭怎么办?”他问道。   “他们已经投降了,”贺裕在一边插嘴道,“你不知道谢将军知道皇兄你死了之后有多难过,他心中有怨气,拖着伤都要上战场。有一日他领着齐国兵,一口气歼敌八万,比你当年还厉害许多呢。”   听着这话,谢庭川没说什么。   他脸皮薄,别人夸他,他不懂得应和,连自谦两句都不会。而且这里都是自己人,他也用不着说那些场面话,只保持着一阵沉默。   不过他不是全无反应,听到最前面两句话的时候,他面色一窘,耳垂有些发红。   贺昭是最了解谢庭川的,他知道这人肯定又不好意思了。   他放开了对方的手,温柔地摸了一下对方的头,对身旁的贺裕吩咐道:“你先出去。”   贺裕本来想多跟皇兄待一会儿,但是看着这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告退了。   待他走后,屋内一片安宁。   其实西北有不少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古朴破旧,看上去灰扑扑的。   尤其是现在,屋外已经黑天,屋内只有一盏落了灰的油灯。   本该是有些瘆人的场面,谢庭川却觉得格外温馨。   找到这个人之后,他的心中安稳多了。   那些刺痛的、磨人的伤痕,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在这一瞬间都被抚平了。   贺昭的手在他的肩背上虚虚擦过,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的,就怕触碰到对方的伤口。他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赢这场仗不容易,他的将军,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想说很多话,但是一出口,只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就这么为难自己吗?”   他问道。   谢庭川的鼻腔酸了,控制不住地无声流泪。   但他的声音是平稳的,让人听不出端倪:“这是我该做的。”   贺昭却立刻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伸出手,抚摸对方的脸,一下碰到了冰凉的泪水。   谢庭川忽然连呼气都忘记了,神色呆愣了一瞬。   “怎么,”贺昭轻扯了一下嘴角,“欺负我是瞎子?哭都不让我知道。”   谢庭川一到这种时候就笨嘴拙舌的:“不,不是,没有。”   贺昭轻轻地揽着对方的肩膀,让人靠在自己的胸膛中:“你在难过什么?我说了让你难过的话了?”   谢庭川默然不语。   “好吧,又让我猜,是吗?”贺昭很有耐心,语气也温柔,“不是难过,难不成是感动,我方才说了什么让你感动的话了?”   谢庭川依旧默然不语,但是呼吸重了几分。   贺昭讶然道:“真的?”   他方才也不过说了句——他不在,这人就喜欢为难自己。   原来谢庭川那么容易心软。   过去的贺昭,总是想尽法子让谢庭川臣服,他总以为这个人的心硬如磐石,是半点都打动不了的,他不知道自己用错了法子,也固执地不去承认。   他们总是折磨彼此,将伤人的事情做了千百遍,一边伤害对方,一边自我凌虐。   想在对方的脖子上架把刀质问你爱不爱我,也想将刀悬在自己的手腕上,祈求着说,你爱我吧。   他们好像都忘记了,爱是一件美好的事,爱不是痛苦的。   “谢庭川,原来随便说句空话……都能让你感动到掉眼泪。”贺昭拿下巴蹭了蹭对方的头,声音有些发颤,“那我以前真的很混蛋,我从前都不疼你的,是吗?”   “也没有,”谢庭川哑着声音回答道,“但是现在很好。”   他本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贺昭住在他心里多年,要是放在从前,别说是对他全心全意地好了,就算只是对他温柔一点,都能让他高兴得睡不着觉。   “那你已经原谅了现在的贺昭吗?”贺昭低声问道。   虽然这答案已经很明显,但是他将这话问出口的时候,脸上还是紧绷的。   他有些害怕,也有些担心。   “我若是没原谅你,就不会来找你了。”谢庭川也压下了声音,像是掺了点小脾气,“我在主营中安生养伤不好吗?”   --------------------   这几天收到了不少宝宝加油打气的评论,很感谢大家的留言。   另外,我发现有人关注到我突然开评论等级限制这件事。我必须要解释一下,我之前碰到的很多无脑黑和挑刺的都是低等级号,有些人一点规则和道理都不懂,我看到那些评论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也不想一竿子打死,但是长佩也没有更智能的筛选这些人的方式了。   我的三次生活真的很忙,我希望我腾出来的时间都拿来打磨小说质量,而不是在评论区内耗,去回味那些黑评都是什么意思。   误伤到正常读者,我真的抱歉。   (想要提升等级可以多阅读,多订阅,很快就升级了。)   再插一句:本文完结在即,番外什么的也许不写了,但如果有人许愿什么情节且呼声较高的话,我可以满足大家。 第94章 我等不到   “真,真的吗?”贺昭一遍又一遍地去抚摸对方的脸,语气中的兴奋根本无法抑制住,“你当真原谅我了,临舟?”   “你别乱动。”谢庭川按住了对方,有些责备道,“你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小心再把伤口扯裂了。”   贺昭听话地躺了回去。   “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贺昭看不见,只能下意识地望向床幔的方向。他的脸被笼在一片黑暗中,语气听着小心又卑微。   谢庭川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细细地擦拭着对方的脸:“不着急。”   “我脸上很脏吗?”贺昭摸了摸被他擦过的地方,“刚才贺裕跟我说是干净的。”   谢庭川轻笑了一声:“怎么,你很在乎自己的容貌吗,陛下?”   “当然,我若是长成龙三那个样子,你还会喜欢上我吗?”贺昭反驳道。   龙三是他们军中一个统帅,皮肤黝黑,半边脸都是髯须,还有两道百足虫似的刀疤,说起话来瞪着眼,看着就是个妥妥的粗人。   谢庭川微微勾唇:“那应该是……不会了。”   听到这话,贺昭也不大高兴。他又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自己不肤浅吗?”   “是啊,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陛下和龙将军生成一般模样,我大抵也只能将你当作哥哥了。”   “我现在都瞎了,”贺昭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我吗?”   听到他说这个字眼,谢庭川脸上的笑暗淡了几分。他安慰道:“陛下,等回到京城,让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帮你好好地看看,应该没你想得那么糟。”   “临舟,你不用安慰我,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就算要瞎一辈子也不要紧,我能捡回来这条命,已经是万幸。”贺昭道。   谢庭川不喜欢听他说这句话:“陛下,不要这么说。”   他太害怕听到贺昭说生死的事情了。   他从前以为自己真的永远失去贺昭了,那种痛……根本无法言说。   就算是想想都会觉得喘不过来气。   贺昭看不见他的神色,但是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他听得出来,对方有些不悦,也有些后怕。   “好,我不说,我错了。”   谢庭川不想再聊这种事,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的手:“我有事跟瑾王说,你等一会儿。”   “嗯。”贺昭低声一句,“你别老是‘瑾王’‘王爷’的叫了,他现在……也是你的弟弟了。”   谢庭川顿住了脚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轻轻点头:“好。”   谢庭川害怕贺昭心中不安,只给贺裕交代了几句话,便又回去陪他了。   他伸手解身上的软铠和革带,发出了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贺昭听着声儿,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脱衣,”谢庭川道,“睡觉。”   贺昭心中一惊:“你今晚不回去?”   “不回去了,我让贺裕回去叫人,让他们派马车来。”谢庭川掀开了被子,慢慢地钻了进去,“你的身体受不了马上的颠簸,马车还好一些。”   这也是他不让贺昭今晚就回去的原因。   “你陪我一起睡?”贺昭有些不敢相信。   谢庭川躺了下来,靠在半边枕头上,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对方的身上:“我都这样了,你还问这种问题?”   “我身上脏吗?”贺昭还是很执着这件事,“不然你别留下来了,我可以等到明天。”   谢庭川却突然搂住了对方的脖子,他拉近了二人的距离,道:“可是我等不到了。”   贺昭听到这话,鼻头忽地一酸。   二人没再聊什么,只是抱着彼此,平稳地呼吸着。   谢庭川很累了,他骑了一整天的马,又找了半个村子的人,几乎是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贺昭在听到身边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之后,也安心地闭眼睡了。   这是二人这么多天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次日,贺裕来得很早。   他们备了十辆马车,能把所有受伤的兄弟们都拉回去。   临走前,谢庭川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锭金子,塞给了这个村的村长,说是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这个村子虽然偏僻,但并不是与世隔绝,他们偶尔也会拿钱去远处的晚市买东西。   钱对他们来说也是有用的。   村长推脱了一番,但谢庭川执意要给,所以他最后还是收下了。   ……   在马车上,贺昭侧着身子枕在谢庭川的腿上。   谢庭川正在剥葡萄,剥好了直接塞在了身/下人的嘴里。   他的手指纤长,还弥漫着一股兰花的香气,这倒让贺昭不想吃葡萄了。   “别剥了。”贺昭拽着他的手,“我想跟你聊会儿天。”   谢庭川手中的动作停了片刻:“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聊着呢吗?”   “你给我喂葡萄,会分散我的心神。”贺昭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别剥了,我就是想要抱着你,和你说会儿话。”   大概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腻歪了,谢庭川心中也软了下来。他放下了手中的葡萄,附身应道:“好啊。”   他盯着贺昭嘴上吃完葡萄留下来的汁/水,慢慢地,将头压得更低,直到啄到了对方的唇。   贺昭眼睛忽然瞪大了几分,明明是一个瞎子,眼神中的情绪倒是分明得很。   谢庭川“扑哧”笑了:“陛下,这葡萄甜吗?”   “是有点酸的……”贺昭怔怔地说道,“但是谢卿的唇是甜的。”   贺昭还是贺昭,他怎么也不至于叫谢庭川一个小古板撩红了脸。   纵然这小古板已经开窍了。   “那你还要尝尝吗?”谢庭川说这话的时候,睫毛一颤一颤的,耳朵是红的。   贺昭微微张唇:“可以吗?”   “你想要,就可以。”谢庭川的手轻轻拂过对方的眉,然后又一次低下头来,吻在对方的唇上。   过去的二人很少会这样细雨缠绵般地亲吻。   其实他们很少亲彼此,少数的几次,也像是野兽撕咬一般,恨不得要了对方的命。   这是第一次温柔而又享受地亲吻。   他们的睫毛都很长,扫到彼此的脸上,痒痒的,二人都笑了。   原来他们俩在一起,也是可以很幸福的。 第95章 返回宫中   贺昭的眼伤不容耽搁,他们在西北营中养了几天伤之后,便准备启程回京。   谢庭川这时正在核对涟国投降送来的战利品。   “听说涟国国军准备严惩赫连父子,所以赫连业在归京途中自尽了。”谢庭川有些感慨,对赫连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倾佩的。   “他不死,死的就是赫连澜。这次涟国输得太惨了,涟国国君势必要向这父子俩讨要个说法,赫连业一死,涟国国君也不好太刁难赫连澜了。”贺昭应道,“不过赫连业确实死得太憋屈了。”   一个打了三四十年仗的老将军,最后却因为给自己儿子收拾烂摊子而不得不选择自尽,这怎能不让人唏嘘呢?   “赫连澜,手段颇深。”谢庭川蹙眉道,“以后若是对上他,一定要再谨慎一些。”   涟国输得不好看,他们齐国赢得也不好看。   这一仗,他们死了太多人,大部分连整齐的尸身都找不到。   贺昭从谢庭川的身后揽着他的腰,下巴垫在对方的肩膀上,语气有些幽怨:“你好了吗?”   谢庭川一愣:“什么?”   “你知道你看这个单子看多久了吗?”贺昭轻哼了一声,“不就是两个城池,一些贡品,有必要点来点去吗?”   “陛下,”谢庭川无奈地解释道,“这可不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还是谨慎些为妙。”   “可是你不该多陪陪我吗,这些东西,让礼官去核对不就好了。”贺昭将人抱得更紧,“谢庭川,你现在都不心疼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抱着你才有安心,可是你一直都不搭理我。”   听到这话的谢庭川脸色一赧,他仔细地将单子收好,然后按住了对方的手:“你想我怎么陪你?”   “陪我睡觉。”贺昭直接说道。   谢庭川脸色滞了一瞬,他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陛下,这是在战略营,随时都会有人进来的。”   “谢卿在想什么?”贺昭有些挑逗的慵懒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我说的是午睡片刻,又不做别的什么,旁人进来,看着就看着了。军营中八九个汉子共躺一处都是常有的事,我和你躺在一起,小憩一会儿又如何?”   谢庭川是老实人,他说不过贺昭,只拧了一下对方的手腕:“你再拿我逗趣,就别跟我待在一起了。”   贺昭立刻缴械投降:“好临舟,你别生气,我错了。”   这话说完之后,谢庭川没有什么反应。贺昭只能听见耳边有一阵细细簌簌的嘈杂声,他的心里忽然空了一瞬。   “临舟?”   他现在看不见谢庭川的反应,没听见对方说话,他变得有些紧张。   “你别不理我,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了。”   谢庭川闻言,立刻拉着他的手,半跪在软垫上:“别害怕,陛下。我没生气,我方才在整理东西。”   贺昭摸到了对方的脸,随后将人紧紧地箍在怀中。   “陛下……”   贺昭颤着声音打断他:“临舟,我若就这么瞎了,以后就只能听你的声音了。我知道你不喜多言,但是……我不听你说话,就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不想乱猜什么……从前我们就是因为误会彼此,才一直错过,今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要和你错过。”   谢庭川没想到对方心中竟然如此不踏实,他点头道:“好,我知道。”   “睡吧,我方才还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被褥。”谢庭川将贺昭带进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陛下,躺下来吧。”   二人一起躺倒,彼此依偎着。   贺昭的手上一直抓着对方的革带,过了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帐外的风有些冷冽,今儿是腊月十五,正是寒冬时分。   这两日赶回去,他们还能在一起过个年。   ——   谢庭川很少在行军的路上坐马车,但这次为了陪贺昭,他全程都在马车里。   “贺裕说他已经叫来了陈太医陈钰,让他帮忙看看陛下的眼睛。”谢庭川道。   陈钰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称得上是中原五国里医术最高明的医师。   他是贺昭的人,年轻的时候被安插在乌夜国中,成为乌夜国的大巫,地位仅次于国王和大殿下。   他和曾经的乌夜国大殿下古兰时,以及当初误打误撞被拐到乌夜国的贺裕都关系匪浅。   这几年他被召回了齐国,但是他不常待在太医院,他更喜欢四处游历。   “陈钰……”贺昭喃喃了一声。   他不知道直接让陈钰帮自己瞧眼睛,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钰医术高超,他庆幸有这样的能人在自己身边。   可是如果陈钰看过之后都说没有办法,那也算是直接斩断了所有后路了。连他都看不好的伤,就不用请别人来了。往后余生,他都要在黑暗中度过。   贺昭不知道自己能否直接面对这个结果。   “别害怕。”谢庭川的声音总是轻柔的,“就算他束手无策也不要紧,你瞎一辈子,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听到这话的贺昭,心中酸了一下:“我哪里舍得让你受累一辈子。”   “你能活着回来就很好了,”谢庭川用脸蹭了蹭对方的额头,“活着比什么都好,不许再和我说这样的话。”   贺昭轻轻地笑了:“好。”   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并不急着赶路,在第七天才抵达京城。   在发现贺昭之后,谢庭川就又修书一封寄到了京城,说明了现在的情况。原本贺昭的心腹们都想着怎么好好扶持新帝了,在收到这样一封信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真是……喜出望外。   他们知道贺昭要暂时在西北养伤,就先在宫中忙活着过年的事儿。   年底要忙活的事儿可不少,陛下现在重伤未愈,就算回来了也得把这些事情扔到他们身上,他们还不如有点眼力见,先把这些累活抢着干了。   谢府已经人去府空,谢庭川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好跟着进宫了。   贺昭将人带到了紫宸殿,那儿已经被翻修过一回,看着焕然一新,再也找不出当年的痕迹。   “我还在紫宸殿附近修了一个兰亭,又建了个兰晖殿,你日后进宫,便留宿在兰晖殿中。”贺昭道,“我批好折子便来寻你。”   谢庭川并不着急见识那个“兰晖殿”是何模样,他和贺昭在紫宸殿中待了一下午,安心等待着陈钰过来。   陈钰昨日传了信来,说已经到皇城附近了,等他回府休整一番,今日是肯定来得及进宫给贺昭看眼睛的。   二人一下午都没聊眼伤的事情,但是无论是贺昭,还是谢庭川,脸上的神色都一直紧绷着。   谢庭川看见贺昭握着的扶手处都被汗.湿了,他无声地叹气,将人牵引着走到一旁的软榻上。   “陛下,你……”   “陛下,陈太医求见——”殿外忽然传来了陈德宁的声音。   贺昭的手忽地抓住了谢庭川的袖子:“他来了吗?”他的声音很轻,隐隐地有些不安,像是孩童般无措。   “嗯,别急,我让人进来。”谢庭川拍了拍他的手背,附身安慰道,“陛下,别害怕,我一直都陪着你呢。”   说罢,他走出了紫宸殿,冲着陈德宁使了个眼色。   陈德宁见到谢庭川,激动了一瞬,脸上的褶子都被熨平了:“将军,真的是您……”晌午就听说谢庭川和陛下一起回宫了,没想到二人此刻真的腻在一起。   看着这架势,这二人显然是和好了。   陛下和谢将军,都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我,最近陛下行动不便,我在宫中照顾他。你去传话吧,让陈太医进来给陛下看看。”   陈德宁拿手背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连声道:“是,是,老奴遵命。”   不一会儿,陈钰大步流星地迈入紫宸殿。   “谢将军。”他微微颔首行礼。   谢庭川点了点头,引着人:“跟我来。”   贺昭正坐在紫宸殿偏殿的一个软榻上,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倏然间,他闻到了一股兰花的香味儿。他抬起头来,声色干哑:“你回来了?”   他伸出手,想要牵对方。   谢庭川走了过去,握着他的手:“嗯。”   “微臣见过陛下。”陈钰行了个礼,在贺昭点了头之后,他慢慢站起身,打开药箱,拿出了几样器具。   他对二人一直紧握的手熟视无睹,反正他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陛下到这个岁数都没有立后纳妃,他早就猜到一二了。   陈钰检查了贺昭的眼睛之后,又问了当初具体是伤到了何处,已经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片刻后,他说道:“有救。”   两个字一出,谢庭川如释重负,轻轻地呼着气。   相比之下,贺昭倒显得淡定一些。   “但是至少要有一个月的时日,才能有所好转。”陈钰又道,“这些日子,陛下要忌口,不能过度操劳,身边要有信得过的人照看着。”   不是他多想,而是现在贺昭的状况确实危险,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趁着他失明这段时日暗害于他,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谢庭川想也没怎么想:“好。”   陈钰看着二人紧紧握着的手,敛下了眼中的情绪:“臣等会儿给陛下配药,晚上还要过来给陛下针灸。”   “辛苦你了。”贺昭开口道。   “微臣不敢当。”陈钰将头压得很低,片刻之后,他斟酌了用词,又继续开口道,“除此之外,还请陛下注意——在未有好转之前,最好安心在殿中静养,练武骑马……包括行房.事,都得再等等。”   最后那句话一出,谢庭川的脸色开始不自在了。   贺昭却没什么反应:“朕知道了。”   陈钰又叮嘱了些无关紧要的,便离开了。   待人走后,贺昭将谢庭川扯到自己的怀中,贴着他的耳朵说道:“我猜你方才肯定是害羞了。”   谢庭川不想去跟他掰扯“害羞”和“难为情”的区别,他挣扎了一下,却不想听到对方倒抽冷气的声音。   “嘶……谢卿,我现在可是伤患啊,你只记得我眼上有伤,不记得我折了胳膊和腿?”   谢庭川立刻不动了。   但谁知下一刻,贺昭就将他整个打横抱起来了,稳步朝着紫宸殿内的床上走去。   谢庭川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子,声色有些慌张:“你的腿……”   “都过去二十来日了,骨头都养得差不多了。”贺昭微微勾唇,“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二十来日也不可掉以轻心,伤到骨头,怎么说也得修养四五十日。”谢庭川反驳道。   “就走这一小段路,你别担心。”贺昭将人慢慢地放在床上,帮人脱靴袜。   “你怎么这般轻车熟路?”谢庭川都要怀疑对方不是真瞎了,“你……”   “我闻到这里是龙涎香最浓郁的地方,所以顺着香气走了过来。我只是看不见,又不是五感尽失。而且这是我的地盘,翻修过之后我也在这住了半年,找个床还是不难的。”贺昭跟着挤了上去。   谢庭川看着他的动作,头皮有些发麻:“陛下,方才陈太医说了,不能……”   “我乏了,你哄我睡觉。”贺昭半跪在床上,摸到了谢庭川的脸,凑了过去,亲了亲对方的唇,“我知道,我听见了。”   “这两年多来,我从没有碰过别人,是想着你的脸自//渎过几次,但是每次都是草草了事。我早就习惯了,一个月罢了,又不是等不起。”贺昭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担心对方听着不舒服,问道,“我这么说,会让你觉得被冒犯吗?” 第96章 谢府搬迁   谢庭川轻轻摇头:“不会。”   一想到对方是看不见自己摇头的,他就捏住了贺昭的手心,低声问道:“你这两年来真的一直都是自己……”   “真的。”贺昭急忙道,“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除了你之外,我不可能和别人做这种事的。”   谢庭川的嘴角扬起了些许:“我知道,我也没有。”   不过他的情况比贺昭好多了,他本来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有与没有,区别不大。   贺昭听到这话,语气轻快了些许:“你走后,我在宫中种了一片海棠,每当想你的时候就会去赏花。只可惜……花不是常开的。”   有时候看见遍地的枯枝败叶,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感受到了贺昭语气中的低落之后,谢庭川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道:“我都回到你身边了,还需要赏花思人吗?”   贺昭小心地揽过对方的肩膀,道:“不需要了。”   谢庭川笑了:“只可惜谢府空了,现在都看不到了。其实……从前我也叫人在府中种过海棠的。”   只是……也不知道是否是命运使然,每次移植过来的海棠,总是活不成。   一直到他离开谢府,最后那一批海棠也刚好落了叶子。   “我在皇宫附近给你择了一处宅子,你可以重新种一些你喜欢的东西。留夷、秋兰、翠竹、杜鹃……种出来了还能制成香料。我记得从前你是喜欢佩戴香草的,白芷、申椒,江蓠什么的也可以种。”贺昭搂着他,缓缓道,“若是你想将谢府的人接回来,我就给你们谢府重新提字,做个鎏金牌匾挂上去。”   谢庭川眼帘轻垂,开口道:“谢家还活着的人不多了,如果陛下垂怜,就叫他们安心在西北待着吧。那里……对他们来说最安全。”   若是回到京城,谢云染的身份又该如何解释呢?   光唾沫星子就能将谢家人淹死。   更何况,陆怀安也在那儿,他和谢云染尚有长久相伴的可能。   若是回到京城,这二人就注定有缘无份了。   “我不逼你,但是你得想清楚了。你的三弟谢淮澜年纪尚小,若是现在回到京城,我们可以给他请最好的夫子,授他学问和功夫,总是待在人迹罕至的西北也不是个事儿……”贺昭思忖片刻后道。   想起谢淮澜,谢庭川心里就有些难安:“是我这个做二哥的对不住他。”   “你将人接回来,我给你兄长和父兄再追封个谥号,把你的官位升一升,如此一来,他们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谢庭川闻言,忍不住打趣道:“陛下这般恩宠,我倒真成狐媚了。”   “你现在才知道,”贺昭抱着他,深深嗅他身上的气味,“不过……你们谢家人是当得起这些的。死后的恩宠总是来得太晚,还好有你在。”   “陛下是在庆幸当年没有把我杀了吗?”谢庭川的呼吸有些乱,毕竟贺昭的手实在是不老实。   贺昭挑眉道:“怎么会这么想?我杀了谁都不会杀了你,我想到的最过分的事情就是……”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咬/了/咬对方的耳垂:“把你关起来,最好是不着寸缕,我就当个昏君,每日都同你……”   “陛下!”谢庭川的声音高了些。   “你在害怕吗,临舟。”贺昭停下了动作,轻声安抚,“我说错话了,吓着你了。”   见对方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谢庭川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样。   他不是不了解贺昭这张嘴,有时候这人说两句话都能把自己羞得不行。这么多年了,一下子改了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只要这人懂得照顾他的情绪,他就不会生气。   “我不是害怕。”谢庭川亲了一下对方的脸,示意自己不介意,“我知道你不会的。”   前面的事情贺昭是做得出来的。   但是他不会真的当个昏君,沉迷于这种荒唐的事。   谢庭川慢慢放下了床帏,他整理了一下被角,搂着贺昭小憩了片刻。   外头开始飘雪了,殿中的地龙烧得正热着,二人紧贴着彼此,倒也不觉得冷。   万籁俱寂,耳畔仅有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的人生中,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还要和谐安宁了。   …   谢庭川在宫中过了两日,第三日,他挑了不下雪的时候,坐上马车,出了宫。   贺昭想跟着,却被人拦下了。   谢庭川哄了许久,才将人哄回去。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下雪,雪天地滑,贺昭现在又看不见,若是不当心摔着了,就又得重新养伤了。   贺昭听了之后,只能作罢。不过为了确保谢庭川的安全,他特地派了两支禁军随身保护。   谢庭川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其实他这次出宫是为了去从前的谢府,将宗祠里的牌位都带出来的。   当年为了顺利逃离京城,谢庭川没敢让谢淮澜他们带着这些东西,现在也是时候将这些东西取走了。   带走之后,正好挪到新的“谢府”中去。   贺昭赏赐的那处新宅子他看过了,不得不说,贺昭虽然很想将天下所有的荣宠都分给自己,但他还是思虑得很周全的——那处宅子虽然离皇宫很近,但是并不大,而且清幽雅致,不显奢华。   谢庭川看过之后就接受了这个宅子。   他在宅子里选了个小院子,当作是祠堂。   将所有祖宗和故去长辈的牌位摆好之后,他又偷偷将一个新的牌位摆了上去。   ——谢庭川之弟秽生之位。   秽生不属于谢家人,但他是谢庭川的弟弟。   只要有家人,就能进得了祠堂,死后就不会成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秽生的死一直是谢庭川心头的遗憾。   其实他并没有做过付出过重要的东西,授他学问,教他行兵打仗,照顾他的吃穿住行,都是最简单的事情。   对于谢庭川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是这些东西对于常年流浪的秽生来说,却是最珍贵的。   珍贵到他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来回报。   “秽生,下辈子,你真的来当我的弟弟吧。”谢庭川喃喃道,“我会好好地把你养大,再也不叫你被人欺负了。” 第97章 死缠不放   贺昭瞎了之后,就格外喜欢黏着谢庭川。   谢庭川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今晚除夕宫宴,陛下还要跟在我身后吗?”谢庭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拉着对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陛下,陈太医说了,你的眼伤一个月之后才会有所好转。在这期间,你得先适应这种感觉。我不是时时都能陪在你身边的。”   谢庭川已经尽力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拿来陪贺昭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二品武官,年后还要升迁,光礼部的事情就够他忙活了,他能抽出来的空闲实在太少了。   他不是不愿意陪贺昭,他也知道这人眼睛看不到了之后心焦得厉害,但是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贺昭闻言,垂着头,先是一声不吭,在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轻声道:“我惹你烦了?”   谢庭川是受不了他这一套的,他的心软了几分,伸出手将人搂在怀里,慢慢抚摸着对方的脸:“我不是烦你,我是怕接下来万一我有事要离开,你一个人会不习惯。”   “你要回西北吗?”贺昭问。   谢庭川怔了一下,随后缓缓勾着唇角,摇头:“怎么会……你忘记了谢府现在正在重建?我年后可有得忙呢。”   “我可以帮你忙。”贺昭的声音更轻了。   他的眼睫颤动着,唇瓣泛着一层浅色。   向来高高在上的帝王忽然卸去了那层坚硬的外甲,在心爱的人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幸好,他心爱的人也深深地爱着他。   ……怎么会招人烦呢,让人心疼还来不及。   谢庭川附身,吻了吻他受伤的眼睛:“你别来帮忙,我就希望你好好养伤。”   “你嫌弃我了。”贺昭的声音中,掺杂着几分抱怨的语气。   “我不嫌弃你。”谢庭川只好一个劲儿地哄。   贺昭好像拿捏住了这个人,从前他以为这种啰里啰唆的模样谢庭川肯定是受不了的,但是他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竟然那么有耐心。   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黏人,也没想过谢庭川会那么纵容。   殊不知他们二人现在是情意正浓的时候,就算每天将这些废话重复百遍,都不会觉得厌烦。   “等会儿我要回谢府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我先给你更衣。”谢庭川从一边的衣桁上取了贺昭的外衫来,“陛下,伸手。”   贺昭很听话地展开了双臂,他虽然目不能视,但是目光所指的方向还是稳稳地落在了谢庭川的身上。   “我不想听你叫我陛下。”他说。   谢庭川睨了他一眼,问:“那我叫你什么?”   “没有外人的时候,可以唤我的名字。”贺昭道。   全天下敢直呼贺昭名讳的人,谢庭川也是独一个了。   “我没有字,”贺昭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少了许多厉气,添了几分平和温柔,“不然就让你喊我的字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谢庭川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值得打趣玩笑的事情……贺昭不受先帝重视,母后也早逝,外祖一家被满门抄斩,以至于他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族内都无人给他取个字。   而谢庭川少时则是一直受到家中的娇宠,十岁出头的时候,谢老将军就给他择了“临舟”二字。   也难怪从前的贺昭总是想得太多,被抛掷在暗处长大的人,看着谢庭川这种渡着日月辉光的天之骄子,心中不免有落差。   “怎么不让宗室皇亲为你取个字?或者你自己取,也是好的。”谢庭川的语气轻柔了许多。   “这事儿,日后再说吧。”贺昭轻笑,“还好给我取名的时候我母后还在世,才不至于让人取个阿猫阿狗的名字对付了,贺昭……‘昭’这字还是好的,不是吗?”   谢庭川闻言,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昭见对方半天不回应,便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谢庭川握着他的手,“我只是在想,若是我早些年遇见你就好了。”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贺昭玩笑道,“你若是早些年遇见我,我怕是更要缠着你不放了。”   “那就缠着吧。”谢庭川扫了扫他肩上的落发,“若是当年把所有的事情都好好说开,就算你缠着我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过去是喜欢贺昭,却也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有违天理。   但若是贺昭主动追求,他怕是要不了几日就会答应对方了。   谢庭川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死缠烂打的人。   不过如果那人是贺昭,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过去是混蛋,你不要与混蛋计较。”贺昭将人轻轻地抱在怀里,“今晚在宫宴上莫要饮酒,我备了两瓶松醪酒,等着和你共饮。”   谢庭川抬头,眼中露出警惕:“你又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贺昭啄了他的额头一下:“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下流?”   “反正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陈太医说了,你不能喝酒。”   “我问过太医了,一二两是可以的,酒是活血化瘀的,少饮一些,对我的伤有好处……”   谢庭川要被这人气笑了,不过顾念着这人是伤患,所以他也格外纵容了些:“最多一小盅。”   “好。”贺昭很容易满足,“那我等你过来。”   二人又在紫宸殿聊了些闲话,一直到傍晚时分,谢庭川才从宫中离开,着急忙慌地赶往谢府。   阿茶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他是现在的谢府中唯一的旧人了。   “二爷,官服给您备好了,屋内凉好了茶,您歇歇再往宫中赶。”阿茶早就知道了谢庭川和贺昭的关系,也明白过来谢庭川匆匆回来的缘由。   “好,对了,阿茶,帮我找解酒药过来,”谢庭川吩咐道,“要见效最快的那种。”   阿茶惊道:“二爷,您饮酒了?”他嗅了嗅,不对呀,二爷身上没什么酒味儿啊。   谢庭川摇摇头:“有用,你先给我备上。”   阿茶心想着怕是那些王公贵族要给谢庭川下绊子,便也不敢耽误,直接应了。   按理说,谢庭川并非皇室宗亲,本不用参加这宫宴的。   也不知为什么皇上要将人召去。   难不成是要给他们家将军名分了?   阿茶这么想着,慢慢张大了唇,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   --------------------   其实我不想写番外就是因为最后已经很甜了,他们大概还要腻歪几章呢,番外真的没什么好写的了。   不过看得出来大家还是比较想看番外的,我会挑两个写的。 第98章 藏在家中   贺昭上位的这五年间不断铲除异己、栽培心腹,早就把朝廷和宗室两边都规管得服服帖帖的。   宫宴上请来的这些王公贵族,无一不是仰仗着贺昭的鼻息过日子。   于是他们只能装作看不到突然出现在贺昭身边的谢庭川,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说这不符合礼法规矩。   整场宫宴上,贺昭一直垂着头,偶尔动两下筷子,其余的时间都在和身边的谢庭川密语交谈着什么。   因此没有人发现贺昭现在是看不见的。   其实这几日,他们早就听说贺昭从西北回来之后瞎了眼,也有人说他只是伤了脑袋,不过现在看来,这人好像没出什么事儿。   “六皇叔,”贺昭开口问道,“近日竞白的功课可还好?”   低沉的声音后后边的管乐丝竹之声融合在一起,语气虽然淡淡的,但是一开口,就有种让别人都喘不上气的感觉。   那位被点到的六皇叔封号为“德”,众人唤他“德王”。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忠厚人,因为生母生前只是嫔位,出身低微,所以这两年才被贺昭晋为“亲王”。   他膝下有二子一女,幼子名唤“竞白”,现在在燮林书院中读书。   “回陛下,”德王站起身来,低眉顺眼道,“幼子顽皮,进书院读书之后才稍稍收心了些。近日他的功课还算是有长进,劳陛下挂念了。”   “竞白是个好苗子,”贺昭点头道,“还请皇叔多费心指点了。”   这句话后面的意思让底下坐着的人都倒吸一口气。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是说话不知道拐弯的酒囊饭袋,但是就算再无知,也能听懂贺昭话中的意思了。   贺昭是想要择一宗室子弟继承大统!   现在看来,是挑中的德王的幼子贺竞白了吗?   “陛下言重了,”德王用袖口擦了擦汗,“这是臣的本分。”   一时之间,他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纷纷向自己投来。   他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要在宫宴中突然提起这件事,今夜过后,大家怕是不能过个好年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贺昭忽然说自己乏了,让诸位自便。   谢庭川小心地跟在他身后,暗中扶着他的手。   “我本以为你不会在宫宴上待那么久,今夜之后,他们更要怀疑你我二人的关系了。”贺昭吐出来的气息中带着些酒气,他方才没忍住,抿了几口岁酒。   谢庭川蹙眉道:“旁人也就罢了,那些宗室皇亲都是你的亲人,我就当今日的宫宴是家宴了。”   见贺昭的亲人,他没有必要那么遮遮掩掩的。   “可是他们个个都是碎嘴子,说不定明日就将这事儿抖落出去了。”贺昭低低地笑了。   谢庭川沉默了半晌,最后只好无奈叹气:“说就说吧,反正……本来就是那样。”   贺昭被他的话逗乐了,肩膀都耸了两下:“你现在脸皮比从前厚了。”   谢庭川睨了他一眼,随后又故意冷声道:“我若是老老实实留在西北,定是没有人这样编排我的。”   贺昭见好就收:“别……我几乎是废了这条命才将你哄回来的,好临舟,我错了。”   谢庭川轻哼了一声,也不再纠结这件事。他眺望远方,看着宫廊两侧忽闪忽现的八宝灯,开口问道:“今夜你提了德王家的小王爷,怕是有人睡不着觉了。”   贺昭敛去了笑容:“为的就是让他们心烦意乱呢。”   谢庭川不解:“为何?你既然看中了那小王爷,为何让他过早成为众矢之的?”   “早吗,都十一岁了。”贺昭漫不经心道,“他今年都进燮林书院了,你可还有印象……你当年进燮林书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谢庭川抿唇不语。   “那时父皇就已经隐隐给老三牵线,让他抱住你们谢家这棵好乘凉的大树了。”贺昭道,“为了争夺这位子而刮起的血雨腥风,是可以因为年纪小就躲过去的吗?”   谢庭川不懂,他当然不会懂……他长在那样和谐的家中,拥有那样疼爱自己的父母,哪里会知道这种事情的残酷呢?   “我给他机会,不代表这个位子一定是他的。他身后有的是虎视眈眈想取代他的人,要想顺利继位,只能磨练自身。”贺昭悠悠道,“若是我觉得他不够格,我会换人。最后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不能是个废物。”   谢庭川明白了,他点头道:“你向来是有决断的,是我多问了。”   “怎么会,就当闲聊了。”贺昭握紧了他的手。   寒夜风霜重,廊边还有未化开的积雪,因为贺昭说了要节省宫中的开支,不允许铺张浪费,所以阖宫上下的年味儿都淡去了许多。   廊柱边上挂着的红灯笼都没有灯芯,只有远处几盏八宝灯放出些微弱光芒,堪堪能瞧得清路罢了。   谢庭川是习惯了西北苦寒黑暗的人,贺昭又是个瞎子,二人完全能适应得了。   “这段路有些太暗了,宫中那些年纪小些、手脚没那么利索的宫女太监可能会摔跤,你让人巡一遍路,多添几盏灯。节俭是好,可也不能太过了。”谢庭川叮嘱道,“夜里风寒,你让御膳房的人给今夜当差的宫人和侍卫都分去一碗饺子,也算是让人家过个好年了。”   贺昭闻言,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   谢庭川见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你听见了吗?”   贺昭“嗯”了两声:“听见了。”   谢庭川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贺昭的脚步停了下来,附在他耳边,“像是我的贤内助。”   谢庭川闻言,耳垂立刻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贺昭的气息吹出来的:“你怎么总是没个正经?”   贺昭将人搂紧了,反驳道:“这怎么就是没正经了,我就是觉着你像是我的皇后,像是我的后宫之主,不然谁能想得这么周到,把宫中的宫女太监都考虑周全了?”   他微微斜了头,将唇印在谢庭川的脸上:“谢将军,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模样真的叫人很想把你藏在家中,不让任何人看见啊?” 第99章 不许骗我   紫宸殿被翻修过后,已经没有从前那种肃重冷清的味道,反而是多了几分温馨和美的感觉。   就连青白色的帷幔都撤去了,换成了暖黄色和橙红色的。   “过些日子,我让人将紫宸殿的偏殿收拾出来,再叫人将兰晖殿布置一番,我们在那儿成亲可好?”贺昭搂着谢庭川,低声问道。   二人坐在床边,床前放着一个暖炉。   谢庭川伸出手烤火,又握住了贺昭的手,仔细架着,不让人被烫到。   “我以为你会给我举行一个封后大典。”他轻轻道。   “你想要吗?”贺昭反问,“你想要的话,怎么都成。”   谢庭川静了片刻,答道:“陛下,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张扬的。”   虽然他和贺昭是两情相悦,但是他可能还接受不了……这样高调地昭告全天下二人的关系。   他是将军,贺昭是皇帝。   二人若是多了这层关系,会被世人诟病。   哪怕他谢庭川不计较自己的名声,也得在乎谢家人和贺昭百年后的名声。   “我没觉得这样是错……只是一旦让人知道了,对的也能被说成是错的。”谢庭川怕贺昭多想,又解释了两句,“你我的身份,总是要顾忌太多。”   贺昭“嗯”了一声:“所以我不逼你,我想着……跟你在兰晖殿成亲就好了。皇后凤印我会遣人交到你的手中,不为别的,就为了给你多层保障和助力。这东西,放在我这儿也不过是个金疙瘩,放在你那,说不定有朝一日能用得上。”   谢庭川没想到贺昭会这么通情达理,他总以为这人是要跟自己抱怨几句的。   “我想跟你成亲,是想跟你白头偕老,不是要告诉别人我跟你成亲了。”贺昭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扫去了对方心间的落灰,“两年就做好了婚服,我总担心此生再也看不到你穿上它的样子了。如今你愿意陪我回宫,愿意跟我共度余生,还愿意跟我成亲,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其余的……都无所谓。”   “婚服……你很想看的话,成亲之后还可以穿给你看的。”谢庭川在他耳畔小声道,“又不是只能在成亲的时候穿一次。”   贺昭低沉地笑了:“那你什么时候去试试?我都怕两年过去,衣裳早已经不合身了。”   “我二十五了,你还担心我要长高吗?”谢庭川问。   “也许是在西北,身子练得又壮实了,也未可知呢。”贺昭捏了捏他的手臂,“嗯,是厚实了不少。”   “我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比我矮多了,现在……也不过差了半个小指那么高,你亲我都不用踮脚。”贺昭又道。   谢庭川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那年我还在长个子,陛下长我四岁,你忘记了?”   贺昭脸上一滞:“没忘,就是感慨一下。”   忽然间,身边的红烛闪了一下。   贺昭喜欢在寝殿内燃红烛,这样的光亮,他能够隐约看得见一些。   他慢慢从床边的小方桌上取了两只酒杯,倒了些松醪酒,其中一杯酒递给了谢庭川:“刚刚煨好的,大抵还是烫的,你喝了之后再睡,身子会暖和一些。”   谢庭川接过了那杯酒,又当着贺昭的面将怀中那颗解酒药咽下。   随后,他微微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他不是一杯倒的酒量,不过确实比不上那些常年饮酒的人。   贺昭给他灌三杯,他就应该受不住了。   谢庭川一声没坑,将贺昭递过来的酒尽数喝下。   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三四杯。   他的呼吸粗重了些许,身子都倚不住,慢慢地靠在了贺昭的身上。   贺昭将人拢在了怀中,拨了拨他的发丝,问道:“临舟,不舒服吗?”   谢庭川蹭了蹭他的脸:“有点晕。”   “我是谁?”贺昭问。   谢庭川迷迷糊糊地答道:“宸王殿下。”   听到这回答,贺昭的脸黑了一瞬。   他现在还没将过去的自己从谢庭川的心里挤掉?   难不成这人还挂念着当年的是是非非?   可怜的贺昭,竟然吃起了自己的醋。   “你再想想呢?”贺昭好脾气地哄道。   “……你是陛下。”谢庭川慢慢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侧脸边呼气。   贺昭觉得自己已经要招架不住了,他按住了对方的手:“你我成亲之后,你喊我什么?”   谢庭川思忖了一会儿,那双眸子十分清明,但是嘴里吐出来的话却缠绵又模糊:“贺昭。”   贺昭顿时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刺耳了。   “再换一个呢,民间夫妇怎么称呼对方,好临舟,你知道的,你说来听听,我可想听了。”   谢庭川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他将贺昭的身子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低语道:“你靠近些,我在你耳旁说。”   贺昭的心颤动了几分,他立刻凑近了许多。   只见谢庭川轻启薄唇:“娘……子……”   贺昭激灵了一下,难道谢庭川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妻子了吗?   虽然他是没什么关系,但是总觉得怪怪的……   那成亲的时候是不是得改改流程一类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谢庭川清明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你是想听夫君,还是相公?”   那股缠绵温吞的醉气烟消云散了。   贺昭的脸立刻白了一瞬:“你没醉……”   谢庭川搂紧了他,轻轻呼了一口气:“不,是有点醉了,这解酒药不好,我确实有点晕。”   “临舟,你听我说。”贺昭急于解释什么,却被对方一下打断。   “相公。”谢庭川低声唤道,“你想听,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贺昭慌张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相公,夫君,都可以。贺昭,我确实脸皮薄,但是在你面前,我能放松许多。”谢庭川说完,突然佯装生气继续道,“不过你当真是不怕我生气,还敢用这招。”   贺昭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得寸进尺了,你打我吧。实在不行,我先自卸一臂,让我疼一晚上给你解气,明天再让太医来给我治。”   谢庭川见对方如此较真,倒是有些于心不忍了:“别这样,我没真的生气。”   他按住对方的手,以防对方做傻事:“贺昭,既然我已经原谅了你,那我就能接受你的所有要求,唯有一点……不许骗我。”   贺昭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抿了抿唇:“我再也不骗你了。抱歉,临舟。”   --------------------   有多少人想看贺昭第一次强迫谢庭川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冒个泡。   (看到这条许愿的时候我真是感慨了一下,还是大凰丫头们多啊) 第100章 为爱低头   除夕过后,两人在宫中腻歪了半个月。   兰晖殿布置得差不多了,到处挂的都是红绸朱缎,窗上贴的是“囍”字窗花和鸳鸯戏水,粉墙玉梯、琉璃瓦片、黄烛红灯,看上去不显奢华,透着几分寻常人家成亲时的温馨和热闹。   绣娘们今日将二人成婚时要用的婚服送来了。   红底金绣,龙啸凤吟。   谢庭川抚摸着上面的金纹图案,忽地停滞了呼吸:“这怎么使得……”   他的婚服上边,也绣着两条灿然金龙。   贺昭这时已经能够模模糊糊地看清别人的影子,他慢慢抓住了谢庭川的手,低声道:“我允的。”   二人的婚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尺寸都差不多大。   他伸手抚摸婚服腰间缀上那串垂珠,道:“这婚衣是改过了,和两年前做的不太一样了。我现在看不清,你帮我看看,好看吗?”   他绕到了谢庭川的身后,将下巴垫到对方肩膀上,温声问道。   谢庭川侧头抬眸,在对方的唇上落下一吻:“好看。”   贺昭哑声道:“我们成亲的日子在七日后,你可将谢家人带回来了?”   谢庭川摇摇头:“都还在路上,之前我给长姐写信,来回寄了四五封信,她才同意了我俩的事儿。”   “这事怨我,等你长姐过来,我亲自向她赔礼道歉。”贺昭道。   “……”谢庭川沉默了片刻,“罢了,当初你并没有真的伤害过她,就不必了。道歉什么的,她也未必能接受。”   谢云染能接受贺昭,完全是因为谢庭川喜欢他。   如果谢庭川不喜欢他,谢云染就算冒着丧命的风险,也要回到京城,将谢庭川带走,藏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贺昭脸上一哂,没有再说话了。   “她既然同意回京城,就表示她已经不打算追究过去的事儿了。”谢庭川又道,“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就算让当年的事情再发生一遍,他们这几个人,想必也不会比当年做得更好了。   贺昭的眼睫垂了下来,烛光在他的脸上照出一小片阴影。   “等我能看见了,你带着我去见见你的爹娘,还有你的兄长。”贺昭将人环住,语气有些说不出来的消沉,“当年的事情,我也是错怪你们谢家了。谢家被削兵,是我的错。”   谢庭川想了想,还是摇头。   “先帝借你的手对付谢家罢了,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当年的皇室,是容不得手握重兵的谢家的。   贺昭被蒙骗,伤害了谢家,谢家也被先帝摆了一道,弃了贺昭,转而投向贺徊的阵营。   从前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到底谁更对不起对方呢?   总而言之,都过去了。   “对了,前几日萧将军从南疆回来了,你们二人也算是兄弟一场,你不去见见他吗?”贺昭的语气有些醋溜溜的,“他年岁也不小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未娶呢。”   他不知道谢庭川能否感知到。   他是感知到了……萧煜恒对待谢庭川的样子,和梁临砚是一模一样的。   一个二个,都倚仗着“好兄弟”“同袍手足”的名义,偷偷觊觎着谢庭川。   谢庭川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他好笑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萧将军不娶的原因跟我有关吗?我又不是什么人人求之不得的香饽饽……”   “你是太不自知了,梁临砚这么多年的心思你看出来了吗?”来西北前,贺昭偷偷和梁临砚聊过一次,知道对方竟然藏着那么深的心思之后,他良久都没有言语。   知道谢庭川讨人喜欢,但是不知道他这么讨人喜欢。   男人都尚且如此,就别说京城中那些待嫁的闺秀们了。   谁人不喜欢年少成名的云麾将军呢?   一想到这儿,贺昭心中更不舒服了。   “男人上了岁数还不成婚,肯定是因为心里装了人了。”贺昭继续幽幽道,“比如我。”   只不过他比较幸运,他心里的这个人,已经答应和他成婚了。   谢庭川轻哧笑了一声:“别总是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萧将军同我说过,他要等到南疆安定了再想着成家立业的事。”   “南疆这两年还不安定吗?”贺昭反问道,“孟人那边多久没动静了?萧煜恒一直躲在南疆,也不知道是为了避开谁。我可没有下旨,让他一直驻守在南疆。他多年未归京,一听到你回来的消息就跟着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谢庭川默然不语。   贺昭发现对方没反应,反而像是在思虑着什么的样子,有些急了,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倒是同我说句话。”   谢庭川被推得有些发懵:“说……什么?萧将军吗?我一直都将他看作哥哥,再无旁的感情了。”   贺昭撇了一下嘴:“他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自从瞎了之后,这人越发会作怪了。   然而,谢庭川倒是心甘情愿哄着他:“好了,若是真有那回事,我一定会说清楚的。”   “还要离他远远的。”贺昭补充了一句。   谢庭川:“……”   他无奈道:“他是我的义兄,我怎么离他远远的?谢家人就剩下这么点了,我拿他当家人看待,你就别小心眼了。”   小心眼……   贺昭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委屈了。   谢庭川看着这人情绪不对劲,连忙拽着人的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现在不许计较这事儿了。”   分开唇瓣后,他轻声道。   贺昭碰了碰对方的鼻子,将人抱了起来,稳稳地朝着二人的婚床走去。   谢庭川觉得对方越来越不老实了:“刚铺好的喜床,你做什么……”   贺昭伸手,覆在对方的革带上。   他看不见,只能随手乱抓。   谢庭川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再伺候你一次,像在西北时那样。”贺昭无神的目光投在了对方的身上,“临舟,你记得我的好吧,你只记得我的好,就不会想别的男人了。”   谢庭川坐在床边,看着跪在地上的贺昭,忽然觉得这幅画面过于荒谬。   那个无数次站在最高处的男人,此时正匍匐在他的身边。   他的身份依旧尊贵,但他愿意为爱低头。   谢庭川喉结缓缓滑动,哑声问道:“这就叫‘好’了?”   贺昭闭上了眼睛,靠近对方:“更好的还在后面,成亲的时候再告诉你。”   --------------------   完结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推推刚放出来的古耽预收:《败絮》   爹系攻和小狐媚子受,忠臣*奸臣,斯文败类*毒蝎美人,上位者沉沦+老房子着火。   (我给攻取名字的时候,想了很久,最后确定了一个我看到的daddy味儿最浓的姓氏:宗政)   也是有点墙纸但不是主要情节,欢迎大家去看看文案,感兴趣的话可以点个收藏哦!我专栏的所有文都会开,不会弃坑的!   还有,看到有人问,所以跟大家说一下双c的问题。   我的专栏目前只有《腰下剑》的受有过x经验,其他文全部都是双c。(腰下剑那本是打算写渣受翻车)   不是双c的我都会标出来的。 第101章 两不疑(完结终章)   正月二十三,清晨的霞光铺开了半边天,卷云翻腾,似作凤鸣龙啸之势。   皇宫今日很热闹,解了宫钥之后,已经进来了好几拨人。   到底为什么而热闹,小宫女小太监们也说不上来,他们只知道这几日皇上心情不错,给阖宫上下都赏了一个月的月银。   知道实情的,只有紫宸殿伺候皇上近身的那几个太监了。   …   紫宸殿内铺满了红锦毯,两侧摆了石榴石夜明珠,房檐的珠绸锦布绵延交接,入眼便是一片艳艳的绯红色。此时的紫宸殿内比平时喧哗多了,殿内零零散散站着许多人,他们都正在注视着正中央站着的两位“新郎”。   二位新人正在跪拜“高堂”。   殿内正前方的高台上放着几块灵牌,有先皇后的牌位,也有谢家老将军和将军夫人的牌位。   先帝的牌位不便挪动,就没有移过来。   贺昭也并不想跪拜这个形同虚设的所谓父亲。   贺裕携古兰时一同赶了过来,挤进了人堆里,谢家人也并排站在堂中央,放眼望过去,还有西北军的几个将领。   其中,梁临砚孤落地站在最后,脸色虽然苍白,但是面上还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肩膀一边袖管空空,微微一动便荡了起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西北军站在一起了,年前陛下已经下旨,召他回京城做个闲适的武官。   当然了,这可不是贺昭小心眼子,这是梁家一家老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出来的。   他们梁家人子嗣不多,是万万容不得梁临砚继续待在战场上“胡闹”了。这次只是断了一条胳膊,下次说不定就要白白葬送性命了。   贺昭急忙就答应了,一边说着安抚的话,一边发自内心地窃喜。   早点将这梁二公子召回来,也省得日后谢庭川回西北,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贺昭想想就要呷醋了。   “夫妻对拜——”陈德宁已经年迈,不过嗓子吊得高,这一声喊出来,殿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贺裕在一边不停拍手叫好,上蹿下跳地像只猴。   谢庭川微微一笑,笑的时候宛若清晨曦光,贺昭的眼神闪了一下,顿了片刻。   贺裕赶紧催促着:“皇兄,快拜呀!”   贺昭这才回神,赶忙低下头来,和谢庭川对着拜了一拜。   帝后新婚,本来是要举行封后大典的。   但是谢庭川不愿招摇,也不想让人知道他和贺昭的关系,于是二人就按着民间的习俗,拜堂成亲了。   虽说是按着民间成亲惯例来的,但是在座的诸位,没有哪一个敢真的把这二人当作一对普通夫妻。   贺昭和谢庭川都留下来招待宾客,也没有一个人敢灌他们的酒。   贺裕是二人的弟弟,只有他蹿得最欢,使坏一样敬了贺昭好几杯酒。   从小到大,他最怕自己的这位哥哥。   想必是因为今日太高兴,所以才有些得意忘形了。   古兰时在一旁拉了他的袖子:“你再灌下去,晚上二人还要洞房吗?”   他将“洞房”二字说得很轻。   “对,还要洞房。”贺裕忽地拍了一下桌子,将贺昭手中的酒杯都抢走了,“别喝了皇兄,你快去……”   古兰时捂在了他的嘴。   主桌上坐着的都是谢家人,他们神色各异,尤其是谢云染,脸色不悦,时不时便叹气,一双筷子拿在手中,夹菜不是,放下也不是。   陆怀安绕到她身边来,镇定地给她布菜。   ……仗着今日热闹,来的都是自己人,真是藏都不藏了。   贺昭给古兰时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好好照顾这个醉鬼弟弟。   还妄想给别人灌倒呢,自己先不省人事了。   古兰时将人轻轻地揽在怀中,给他喂了几口醒酒汤。   一侧的谢庭川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笑,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平日都是绷着脸的,甚少露出这样的笑。   和心上人成婚,他是真的高兴。   成亲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贺昭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谢庭川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了紫宸殿。   二人乘着晚间的落雪和月光,慢慢地踱到了兰晖殿的门口。   谢庭川刚推开兰晖殿的门,便被人一把抱在了怀里。   “我现在能看见你的脸了,你今天真好看。”贺昭亲了亲他的额头,又拨开了他的头冠,嗅了嗅他被束起来的发。   “好香,是不是用了香料了?不像是香草,倒像是花蜜,带着点清甜味儿。”贺昭将人打横抱起来,迫不及待往内殿走。   “是春/宵香。”谢庭川小声答道。   贺昭顿了一下身子,问道:“这是什么香?”   “就是……民间的一种迷/情香,香气旖/旎。”谢庭川小声解答道。   但随后又急忙解释:“不是那种很厉害的……香,这是民间新婚洞房的时候用的,只是助xing罢了。”   贺昭闻言,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微微低下头来,气息全都落在了对方的脸上:“临舟,你现在怎么不学好了?”   谢庭川忽地抬起眸子,有些急道:“谁不学好了,只是味香料罢了。你不爱闻,我现在就沐浴洗了去。”   “等等,”贺裕制止了他在自己怀中扑腾的动作,他笑道,“谁跟你说我不爱闻,我恨不得现在就……”   他向谢庭川附耳低声说了几个字。   谢庭川推了对方一把,脸上腾起了热气。   纵然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他的脸皮也没有熬到和贺昭一样厚。   “好临舟,咱们不闹了,正事要紧。”贺昭一脚踹开了门,身后的太监连忙帮人把门带上,然后自觉下去了。   他将谢庭川慢慢地放在了床榻上,手指轻轻抚开对方略微有些凌乱的发。   谢庭川闭着眼睛,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贺昭忽地又笑了:“你这是……紧张?”   谢庭川骤然睁开眼睛,不满地看着贺昭:“……只是有点喘不上气罢了。”   “那还不是紧张?”贺昭捏了捏对方的脸,他侧倚在对方身边,单手撑头。   他将谢庭川往自己的怀中带了带,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长舒一口气:“我也紧张,你听我心跳,雷鸣似的。”   谢庭川环住了他的腰,也蹭了一下他的胸膛。   贺昭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一下子坐起身来,捧起对方的头,一吻印了下去。   谢庭川搂着他的脖子,谨慎而又热烈地回应着。   红烛摇曳,帷幔轻垂。   香侬似甜蜜,酒热燃寸肠。   ……   “贺昭,我不做你的皇后。”谢庭川躺在他怀中,声音中惯有的清冷早已褪去。   贺昭的手指缠着他的一截发,问道:“什么意思?”   “皇后听着不踏实。我想做跟你相伴一生的人。妻也好,夫也好,皇后也好,陛下也好,总归只要是谢庭川和贺昭,就都是好的。”   谢庭川难得说出这样的话。   一字一句,都像是锥在对方心间似的。   贺昭抵着他的额头,嘶哑着声音道:“贺昭今生只有你一人。”   谢庭川缓缓抬眼,望进对方盛满深情的眸。   “临舟亦如是。”他道。   二人纠缠了半生,冥冥中早已经离不开彼此。   一生一世,从不是戏言。   床榻边那段红绸落在掌心,二人的发不知何时缠到了一处。   贺昭把缠起来的发结剪了下来,放在了一个香囊中,高挂在床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人生最美时分,不过今夜了。   全文完。   --------------------   终于完结了。   喜欢的宝们可以点个关注作者吗?   谢谢宝们。   番外会有的,但是不多,大家可以期待一下。   倒数第二句,出自苏武《留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