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皇后   作者: 六安一盏   简介:   未过门夫君已有小妾娇儿,软玉温香放浪形骸,容晗适婚之龄将过,望京中再无未定婚的合适人家,家中亲人百般不愿也只能含泪将他许配。   此时天降良缘,一道圣旨将容晗赐婚帝后嫡出皇子,当今太子胞弟为王妃,容晗亲人却哭得更大声了,恨不得抗旨让他嫁给前.未婚夫君。   因为瑞王相貌家世样样都好,却有一个明显缺陷,他是个傻的啊!   抗旨不尊何等重罪,一边是嫁过去直接当嫡母的未婚夫君,一边是傻乎乎向他笑毫无心事,送他花花的瑞王。   看着前世夫君又送到他手边的小花,重生回来的容晗不禁莞尔一笑,扶起哭倒在地的母亲,低声安慰道:“母亲,事情已无再坏的可能,您又怎知死局并非生路呢?”   吉日,皇宫赏赐珍宝无数,瑞王王妃凤冠霞帔自定远侯府风光出嫁,一百八十八抬嫁妆覆大红色流霞云锦跟在八抬花轿之后,浩浩荡荡自瑞王王府大开的中门入内。   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携君归。   后,容皇后摄政四十年,对内减税改革,对外铁腕守国不让一寸山河。   修养民息,从民之欲,为钦朝打下坚实基础,自此开创钦朝数百年盛世。   后世历史学家断言容皇后摄政的历史价值不亚于京杭大运河的开通,在关键的历史转折点每一次都做出了正确的决断。府户充裕,财粮盈仓,夷狄莫不宾服,天下晏然。   而容皇后与景帝伉俪情深,一生钟情彼此亦为后世流传。   ---------------分割线---------------   温馨提示:   1.智力残缺皇子攻X高岭之花美人受,受本来只想搭伙过日子,嫁谁不是嫁,后来真香了。   2.攻是真傻,不是装傻,全文不会治好,吃错了东西变傻的不会遗传,不影响后代。攻会当皇帝,受是实际掌权者。   3.傻乎乎的攻人傻心不傻,傻却鸡贼,配合家世智商完全够用了。未达到病症程度,有自主行为能力。 第1章 重生   春光烂漫,清风徐来,前院荷池波光涟涟送来带着水汽的清幽香气。   锦榴食榻旁,一道纤细身影斜倚着四足方桌,单手支颐微阂着双眸,眼睫纤长浓密在瓷白肌肤上投下一片细腻阴影,阳光明媚而暖煦漫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边缘。   他本就肤光胜雪,眉目如画,衬着明光更是瑰姿艳逸不可方物。   “王妃可别歇着了,已经辰时了王爷就要回府了。”身着浅碧色儒裙的侍女进门笑吟吟道。两个小丫鬟为她打帘,说话间已经走进主殿,步伐轻盈,裙摆似水波清扬却身姿稳重,只露出一点盈盈鞋尖,端的是一手好本事。   “嗯。”容从锦慵懒抬起眼睫,琥珀色的双瞳沉静似水,视线缓缓聚拢望着窗下的灿烂光霞,他眼尾上翘,神光迫人一双多情桃花眸本是妩媚动人之态,却随着逐渐清醒隐约流露出几分高傲孤冷的意味。   “王妃用些点心吧。”扶桐望了望窗外天色,在心底盘算着应该是王爷和王妃同用午膳,她便不好在这个时候让小厨房做了菜端上来。   扶桐殷勤将一道琥珀松糕奉到容从锦面前,又做了茶端上来。   容从锦知道她的心思,似笑非笑的望她一眼,扶桐不禁露出轻松的笑容,容从锦修长手指轻拢着剔红双凤盏轻啜,随手放下。   “王爷还没回来么?”容从锦等了片刻眉心微颦道。   “车马小厮回禀,王爷已经从垂花门入府了,这时候应该到二门上了吧。”丫鬟进来在扶桐耳边轻言细语两句,扶桐笑道。   扶桐轻手轻脚的收了茶盏,两个小丫鬟将四足方桌撤下,在鹤膝桌上布置食箸碗筷,准备午膳。   见容从锦气势更胜从前,多了几分雍容自在的气度,扶桐有感而发道:“当初公子出嫁,夫人还担心这门亲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几天几夜的合不上眼睛唉声叹气,可嫁过来才知道这门婚事的好。”   “我们住在王府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王爷又懂得照顾王妃。”   “瞧公子的精神比在家里还好。”   面上风光底下窘迫的王室宗亲也有不少,但他们这位王爷一应权势富贵恩宠都有,是上一任帝后的嫡出皇子,太子更是同胞兄长,帝后过世皇兄顺当继位,不忘给这个弟弟封了王爷。   按钦朝训示,新帝登基曾经的皇子们就要封地离京,但封地在哪可是大有讲头的,一些被封去了凉州百越等地,过的还不如当地望族,王府不过几十个仆人,寒酸可怜。   但他们封地是颇为富庶的越地,临行前当今圣上殷殷叮嘱仆人车马备的都是最好的,他们还没离京,王府已经翻修了三四次了。   而且帝后过世再不用提孝顺公婆的事,他们搬离望京,王妃也可以在王府当家作主。   整个越地都是肃王府管理,再没有哪个能越过王府去,除了王爷有些童稚之心外,这门婚事简直无可挑剔。   扶桐忍不住挺直了腰,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慎言。”容从锦不禁皱眉轻声斥道,嫁入皇家难道做臣子的竟有不悦之意?这是谋逆,扶桐在王爷封地顺心的日子过得太多,也变得口无遮拦起来。   “奴婢知错。”扶桐话音未落就已自悔失言,连忙躬身请罪。   容从锦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心头却已经活泛起来,他嫁入皇室自知带的侍女奴仆在精不在多,人手纷杂反而容易出错,贴身一等女使只带了两个,扶桐和碧桃。   婚后三年,事态平稳也该将扶桐她们放出去,给她们寻一个好前程了,想到这容从锦不由得眸底含笑的侧望着自己还在懊悔的侍女,开始考虑有哪些可靠的人家,给她们准备嫁妆。   扶桐微拢了一下肩膀,察觉到一阵寒意,暗自警惕怀疑公子要作弄她。   “从锦!”长身玉立相貌俊朗的年轻人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兴冲冲的奔了进来,鼻梁上还沁着几滴汗珠,剑眉星目神采飞扬,踏进房门就四处搜寻容从锦的身影,看到他后第一时间展开灿烂笑容,眼底盛满星辰,露出两枚尖尖的小虎牙本是极英俊逸的相貌却因这纯稚笑容带出三分傻气。   身后一个女使气喘吁吁的手上搭着披风,提着裙摆顾不上仪态追上来:“王爷仔细跌着了,慢…慢些走。”   容从锦忙站起来,上前扶住他用手帕轻拭去他鼻梁和额角上渗出的濛濛汗意,无奈低声道:“怎么跑的这么急?忙什么,外面天气渐暖和了,明天该给你将夏衣从箱笼中找出来了。”   “农庄绿了,有水池小鸭子。”顾昭手指比划着,手里用细线拴着的油纸包颠了两下,欢快道,“有青草的香气,带你去看。”   他说话颠三倒四,一句话就能让人听出不对。不免让旁人心生惋惜,白费了一张英气勃勃的俊朗相貌,竟是个痴傻的。   “慢些说。”容从锦却全无嫌弃之情,浅色眸底染上一抹柔和,清冷高傲姿态顿时如水波散去,扶着他在贵妃榻上坐下,拂去他衣摆上的泥点,又亲自执盏给他倒茶,用指背试了水温才将茶盏推到他手边,听着他的颠倒言语,温声道,“好明天我们去庄子上散心。”   “嗯。”顾昭用力点头,腿垂在榻边悠闲轻晃着,望着容从锦眼底尽是纯粹的欣悦满足,他不知掩饰,视线炙热专注的落在王妃身上。   远处有轻轻的善意笑声响起,容从锦抬眸,扶桐扶住略喘着粗气的碧桃两人在珠帘掩映下看到王爷与王妃缱绻默契的模样,不由得素手掩唇促狭轻笑。   “视察农桑是正事,王爷不能懈怠了。”容从锦被自己两个陪嫁女使取笑,不禁脸颊染上薄红轻咳一声正色道。   他们是皇室赐婚,自己父母疼爱孩子,即便赐婚的是皇子也觉得他有神智不清的毛病,百般不愿,母亲更是哭得昏死过去。反倒是自己较为清醒心知不能抗旨不尊,与王爷成亲,交杯合衾。   本来是他对感情上颇为淡漠,觉得和谁都是相敬如宾做个摆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但也许是因为顾昭心性纯稚,一心扑在自己身上就是坚冰也被他融成了水,只盼着日子能长久才好。   “嗯。”顾昭不耐烦听这些教导之言,孩童之心一起就撅着嘴想别过头去,可顾念着是他的王妃,就只做了一半,嘴上仿佛能吊一个油瓶。   “忙了半天累了吧,用午膳吧,今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蟹酿橙。”容从锦不愿见他不快,忙给他解下外袍轻声道。   顾昭又快活起来,腾的站起来取来油纸包将胡乱缠好的油纸解开,推到容从锦手边,献宝似的道:“牡丹卷,你喜欢吃的。”   他身后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忽闪忽闪的在地面上来回抚动,激起灰尘无数,眼底亮晶晶的望着容从锦。   “好。”容从锦浅笑着颔首。   ”牡丹卷。“顾昭拉着容从锦的手在餐桌旁坐下又重复了一遍,期待之情不言而喻,双眸紧紧盯着容从锦,眼巴巴的像渴食的小狗,等着他吃了自己带来的牡丹卷给出的好评。   碧桃有些犹豫的凑到容从锦身边道:“王妃,王爷在回廊上跌了一跤,王爷反应快没有摔着,但是点心甩了出去有些污了,不如让奴婢拿下去换一道吧,今天厨房上做了清脆梅汤,我先端上来?”   容从锦忙去看,顾昭做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势,催着他尝点心,”外面油纸摔开了,里面没事。”   说着用手指捏了一个放在中间保存的最是完整的牡丹卷,放到王妃手边的青白釉印花荷叶盘里,香气悠长的牡丹卷上的酥皮似露珠摇曳般轻盈颤动了两下。   顾昭夸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边催促王妃边用手指又捏了一个就要放入自己口中,“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吃。”   顾昭表达喜欢的方法很简单,凡是他喜爱的东西,都会一股脑的塞到他手里,好像博得他展颜,手里的糕点就会变得香甜几分。   容从锦不由得微一晃神,他被顾昭打动,大约也是因为他毫无保留的热烈真诚,他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嘲笑他,总是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爱人。   “不是说给我买的么?你怎么先吃起来了。”容从锦眼角余光撇见顾昭抓了一块牡丹卷就要塞进嘴里,连忙抢先吃了一块又用象牙筷夺下顾昭手里的牡丹卷,微颦着眉嗔怒道。   在地上滚过一圈的东西,也不知道洁不洁,容从锦自己就有些洁癖,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就不愿意顾昭吃外面买进来的牡丹卷,怕他吃了生病,自己压着洁癖连吃了两块。   “好,都给从锦。”顾昭也不霸占点心,美滋滋的把整碟牡丹卷都推到了王妃手边,单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容从锦。   “看我做什么?”牡丹卷还是过于甜腻了,容从锦本来就是为了阻止顾昭吃这不知干净的点心,略吃了两块就放下了食箸。   “王妃好看。”顾昭将自己的手覆在容从锦手上,认真道,“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神仙。”   “噗!”   “噗哧!”碧桃和扶桐再也憋不住了,相互搀扶着笑弯了腰,就连最稳重的碧桃面上也浮现了笑意,王爷是好脾气的,爱护王妃也就爱屋及乌,连带着她们这两个侍女在王爷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王爷从没真罚过她们,别说训斥了,连句重话也没有,时间久了,她们也就少了几分畏惧拘束。   没见过王爷这么直来直去夸人的,王妃要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她们又算什么?也是画上的侍女么?平白多了个神仙侍女的身份。   容从锦却没觉得好笑,古语有云,“清净自守,容色端庄。”在人前这样亲密自然是不合礼数的,对他也是不尊重的,换了旁人可能拂袖而去,即使看在顾昭贵为王爷之尊,也是强颜欢笑,在背后暗暗运气,他却并不觉得被冒犯。   顾昭手心传来的温热透过皮肤肌理缓缓渗透,不带分毫狎呢,反而充满了珍重爱护的意味。   他不懂迂回遮掩,一言一行爱恨皆是随心。容从锦缓缓侧首,心底恍若镜池倒映,明净清晰,顾昭无形的尾巴摇得飞起,如盈了一泓寒星的沉寂双眸里也燃起了期待的光亮,带着水蒙蒙的雾气容从锦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一只欢快摇着尾巴的小狗。   知足而常乐,烦恼往往是因为贪欲而引起的,顾昭没有王室成员的野心,他的所求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容从锦不由感叹,他本就是是极为机敏的人,其中关窍一点即通,脸颊也染上一抹胭脂薄醉,低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碧桃和扶桐也很喜欢这位王爷,笑盈盈的行礼裙摆不摇,一前一后的退出房间。   容从锦拿起公筷给顾昭布菜,只捡顾昭爱听的趣事,闲谈了两句,又道:“后院管事的来报,吉祥生了,其中一只的花色正好是王爷喜欢的黑白花。”   “这里有没有花?”顾昭果然来了兴致,边挟着下面碧绿的碧梗米吃,抻长了脖子咽下去指着自己眉间的位置兴冲冲的问道。   “…有。”   “好!”顾昭击掌,喜气洋洋的拉着容从锦的手又带了几分羞涩道,“叫鸳鸯吧,他就是本王和王妃的世子了。”   容从锦:“……”   顾昭虽然心智不甚成熟,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容从锦有心想问清楚,额头却逐渐沁满了细汗,手指不自觉的颤抖个不停。   “王妃你怎么了?”顾昭向来粗心大意都看出了几分不对,一把扶住从椅上歪倒的王妃,看他面庞缓缓褪去血色变得惨白,惊慌失措的大叫,“来人!快来人!”   碧桃正守在廊上和扶桐立在一个暖炉旁边晒着午后的阳光昏昏欲睡,边不时闲聊几句,听得屋内吼声,连忙快步进来。   “别怕…”容从锦腹内如同刀绞,片刻的功夫薄薄一层汗意已经变成豆大的汗珠从额角砸落在桌面上,眼前白蒙蒙的一片,看什么都只剩个大致轮廓,痛得仿佛有万柄刀剑从他身体中穿过,用尽力气哄了顾昭一句,只咬碎了牙不肯再发一声徒惹顾昭担忧。   “王妃!”扶桐立即箭步上前,手足无措的想要扶住容从锦。   “去叫胡太医。”顾昭单臂牢牢揽着容从锦,在扶桐手臂上用力击了一掌道。   扶桐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提起裙摆飞也似的跑了出去,险些在门槛上绊倒也浑然不理,唤了两个小丫鬟跟她去了。   “许是清晨起来有些着了风寒。”容从锦咳了两声,竟觉得好了些,勉强抬起首,微侧过头对着顾昭的方向勉强笑了一下。   “王妃。”留在原地的碧桃倏然短促惊叫了一声,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碧桃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凄厉,几乎刺破屋顶,容从锦心头一紧,忽察觉嘴角有点粘稠湿意正缓缓滑落。   容从锦用手背迟疑一蹭,隔着云雾般的朦胧也看到了血红中带着凝滞血块的刺眼痕迹。   “没事的,胡太医很快就来了。”顾昭拽着自己袖口两把胡乱给他抹了,紧紧抱着他道,“你着了风寒,喝几幅药就好了。”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坚定,扣着容从锦的手臂几乎要将他融进自己怀里。   “不像是风寒…倒像是……”碧桃说了一半,就被顾昭锐利目光打断,碧桃一顿下意识后退一步,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容从锦心头升起一抹明悟来,这药效发作极快,瞬息间又连呕出几摊血来,痛楚比之前更强,简直像是有一把火在他体内焚烧,将五脏六腑烧净,留下一具空壳,渐渐的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太感觉到了。   容从锦强忍着痛,思绪却格外飞速运转,电光石火间将视线投向一旁的牡丹卷,他们厨房都是从京中带来的人,除了王爷母后也就是已经殁了的太后拨的人就是他从娘家带来的,带到王府前他也用心查检过,身家性命都在王府,这些人是绝不会背叛王府的。   入口的东西,那就只有这碟牡丹卷了,他虽是王妃却与世无争和王爷安居封地极少外出,怎么会有人想着来害他?   还是一出手就是这样大的杀招,伤害皇室宗亲可是灭族大罪。   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他值得对方冒着这种风险下手么?除非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痛楚中容从锦思绪稍显混沌,但几息间迅即想到此处,心底猛地一沉,暗道不好,望京生变。   “碧桃,取文房四宝来。”容从锦强忍痛苦道。   “公子,还是等太医给您瞧了再说吧。”碧桃哪里顾得上,在一旁心急如焚道。   “去!”容从锦不容质疑道。   碧桃瞧出几分,一跺脚飞跑着去取文房四宝。   哗啦————   容从锦用最后的力气一把将餐桌上所有菜肴全部扫落,清出一片区域,碧桃知道关系重大不敢假于他手,好在容从锦喜好文墨,王府中房间多有他备用的文房四宝,碧桃从隔壁取出一套文房四宝,双手紧抱着托盘一阵风似的拔步跑回。   “吾父亲启…”容从锦提笔,眼前早已昏暗,他指尖微微颤抖着,手指抚着信笺边缘的位置,凭触觉迅速提笔书就,最后一行甚至喷出点点血渍,梅花似的映在洒金笺上格外刺目,容从锦也顾不得抹去,用红漆密封亲手印了自己的私印。   “你去找校尉秦征,令他点侍卫护送王爷回京,皆作车马,分成几路而行,你与秦征携亲信抛辎重,轻装简行走隐蔽小路回京…若是。”容从锦顿了一下,指尖无力抖动连书信也拿不稳,轻飘飘的坠地,他用尽力气从咽喉中挤出声音,一字一顿道,“若是能到京中,立刻去拜见父亲,以书信为凭,请他万万护住王爷周全。”   “碧桃,这件事我只能托付给你了。”容从锦的声音轻若游丝,面色如霜雪般灰败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惊骇的了无生机。   “公子放心,奴婢拼尽性命也会办好,绝不辜负公子嘱托。”碧桃压低声音,哽咽着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双手按着将书信收到了贴身小衣里。   “王爷莫怕,碧桃会陪着你回望京的。”容从锦心头重石落地,却觉得身上懒懒的,随着呼吸身体都变得轻盈了几分,连手脚都冰冷了下去,依偎在顾昭怀里,对久未开口的顾昭轻声道。   “我不要她陪。”顾昭执着的给他搓着手心,就在容从锦以为他不会再听到回应的时候,忽额间微凉,有水珠落在他额头,同时一道闷闷的声音响起。   容从锦极力睁开双眸,想要再看清顾昭,却也只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轮廓,但他的眉目神态却早已刻在了自己内心,心念微转就勾勒出顾昭的神态,他是怎么皱着眉挤出这句话的,俊朗相貌怕是扭曲成了一团,不禁一笑,莫大的悲凉也被冲淡了几分,升起柔情道:“我冷心冷性,一世自负聪明,在家中时父母爱护已是前世修得…能做你的王妃,却不知我又是做了什么好事。”   他自知生死已在一线间,混沌之中全副心神却都牵挂在了顾昭身上,既怜顾昭父母双亡,他曾允诺要与顾昭同生共死却又做不到了,又将他孤零零一个人抛在这险恶世间,更忧须臾安排不够妥当,碧桃独力难支,不能保他周全。   顾昭用力拥紧了他,一言不发,容从锦朦胧间还是觉察出了那仿佛要将他刻进身躯融为一体的力道,轻叹一声,艰难抬起手腕用手掌虚抚着顾昭侧颜,安慰道:“王爷莫忧,世上本无生死,只是有聚有散。”   “夫妻一场,我很满足了。”容从锦握住顾昭的手柔声道,指尖冰冷却仍是道不尽的温柔缠绵。   片刻,他的手从顾昭掌心徐徐滑落。   顾昭一言不发,继续执着的给王妃搓着冰冷的掌心,将他轻得像是一片随时要飞走的羽毛似的身体牢牢抱在怀中,仿佛只要他不松手就能永远将他留在身边。   碧桃抬首只看了一眼,就如遭雷击,随即匍匐在地上弓着身子泣不成声。   一时屋内只有她细微的抽泣声。   “王爷,王妃去了,让奴婢…”碧桃膝行两步,拽着王爷衣摆垂泪道,她尚未说完,顾昭一脚将她掀翻,勃然大怒道,“住口!”   王爷从没对她们摆过架子,又何曾如此疾言厉色过,碧桃服侍容从锦多年,心中凄惨,但她心里装着大事,知道他们王爷不似常人,勉强笑道,“王爷让奴婢为王妃梳洗吧,王妃刚还说过,您明日要启程回京呢。”   顾昭沉默良久,抱着容从锦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像是一切都明白了,低声道:“你们自行离去吧,府上器皿尽可取去,本王…陪着他,哪里也不想去。”   碧桃自幼服侍容从锦,感情深厚,这件事既然是公子临终所托,她明知前路迢迢不可为,也决意为之,张口欲劝,却听王爷喃喃自语道:“从锦说过,越地山清水秀,他很喜欢。”   碧桃一怔哑口无言,萎顿在地恸哭不已。 第2章 未婚夫   “好呀你,刚发了月钱,你就来作弄我,你都赢了去,我拿什么买胭脂桂花油?”   “庆得坊的买不了,月桂巷的也够买两盒了,不是给了留了一吊钱么?”扶桐调笑声音响起。   扶桐眉目清秀,笑起来时两颊便显出浅浅的梨涡,俏丽可爱。   “你!”碧桃气得仰倒,挽起袖口作势来捏她的脸,扶桐忙捂住自己的脸讨饶道,“好姐姐,大不了还你一吊钱,让你买庆得坊的胭脂。”   “不行,起码还我一两银子,还有桂花油要买呢。”碧桃不肯罢休,两人在回廊上笑作一团。   容从锦听着茜纱窗外透进的两道熟悉清越笑声,一时不由得失了神,越地气候干燥,碧桃随自己陪嫁到了越地后,连染了两场伤寒,倒是没别的妨碍,只是嗓音沉了几分,不复往昔清脆。   她自己倒是很满意,觉得符合她管家女使的身份。   这声音有几年未曾听到了。   “公子醒了?可用一盏梅汤吧,最是清香宜人了。”侍女给碧桃打帘进来,碧桃语笑嫣然道。   容从锦半坐起身注视着碧桃笑颜如花的模样,心中惊诧久久未曾言,无法将她活泼模样与他记忆中最后一幕悲泣哀伤的情形对上号。   这惊变极快,上一刻他还在顾昭怀中,恍惚间还能察觉到顾昭悲痛下身躯不自觉的微微轻颤,下一刻已经躺在了故府的拔步床上,恍若半梦浮生。纵使剧毒彻骨刺痛,他还是不禁怅然若失,贪恋顾昭和他在王府共度的那些平静温馨时光。   身边一切如旧,两个侍女笑容明媚,他身上也不见半分伤痕,容从锦也怀疑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但顾昭情切,两人在府中数年的恩爱缱绻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幻想不出来的。   容从锦向来自傲才思过人,但如何死而复生,又是如何回到府中,这一节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啦。   ”公子?”碧桃将床帐挽到一对金钩里,没听到回音转头见向来性格淡然的公子竟怔怔望着他,不由奇怪停下动作,抚了抚自己面颊又去瞧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睡得有些沉了,什么时候了?”容从锦半晌回过神来找回自己的声音道。   “未时三刻了,夫人去玉清观打醮也该回来了。”碧桃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道。   容从锦更是一怔,片刻才缓缓颔首,他母亲住在京中后每逢初一十五去玉清观上香,这习惯雷打不动,不过后来一些京中贵夫人甚至会去玉清观“偶遇”,权贵私交过甚,容易牵连引来麻烦,他母亲才改了习惯变成清晨便去玉清观,午膳前侯府的马车就会回来。   看来他们住在京中的时间不长。   “碧桃姐姐,忠勇伯府下帖子了。”容从锦正思索着,外面有个梳着双环的小丫鬟捧着描金紫檀匣子进来道。   “应是若槿公子的帖子,银屏提起过开春后他们公子要邀您去泛舟赏春景呢。”碧桃示意一旁侍女将装着请帖的描金匣子接过,边扶容从锦起身,动作娴熟轻巧的为他戴上发冠。   “公子要去么?奴婢替您研磨,给若槿公子回帖一封吧。”碧桃笑盈盈道。   “公子?”两道洁白轻盈鹅毛束成的衣扫拂去容从锦肩膀上的浮尘,衣襟洁净容从锦仍是坐在镜前久久无言,碧桃心中奇怪轻声唤道。   “我乏了,你去回一封吧,我会按时赴约的。”容从锦恍惚望着镜中身影道。   小丫鬟的话证实了容从锦的推断,他不禁一时愕然,此时他住在望京,有一两知己好友,守在父母膝下正是他生活得最幸福的一段时间,是和他随王爷在封地两种不同的恣意。   “是。”碧桃敛衽下拜。   她哪里知道容从锦心神激荡,能不动声色的坐在此处已经是他多了数年阅历加之身处皇室磨砺不凡的缘故。   碧桃就在身侧,容从锦心头盘旋着一件大事,令他心悬在半空上下不得,不知道顾昭他怎么样了,是否能平安抵达望京顺利求援,他不在顾昭身边,碧桃能照顾好他么?容从锦坐在梳妆台旁心思千回百转,担忧烦恼皆涌上心头,丝缕般的缠绕在他身上。   容从锦烦躁一推,恰好丫鬟奉上漱口的茶,泛着馥郁香气的茶汤泼向桌面。   “公子…”丫鬟不知哪里触怒了容从锦连忙跪下请罪,碧桃也小心翼翼的投来问询的目光。   “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容从锦敛起心神,平静道,“收拾了吧。”   用过早膳,在澄观水榭中坐定,微风习习,容从锦却难以静下心来,腹中不时刺痛难忍,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要破囊而出,待他凝神再次试图感受时,那烧灼的锐痛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容从锦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   水面银波涟涟,四面皆是水域,泛舟方能登到湖心的浮翠阁上,是个绝佳的安静地方,凭栏望去,梧桐倒影深处自有青萝碧叶随着微风舒展轻颤,与清澈湖水间漾动的倒影融为一体。   容从锦闲暇时会在水榭中读书打发时间,此刻心绪起伏想起旧事来,他母家乃是定远侯府,三代前不过是一屠夫,过不下去才投了军,因骁勇善战,智谋过人屡立奇功,年过五旬时被破格封为定远伯爵,到他父亲这一代兄弟三人也投身从戎,守边疆镇滇南。   不过数年遇滇国大举进犯,父辈以数万兵力拒守滇国长达月余,迎来援军维护钦朝疆土安稳,定远伯爵府名望大增,两位伯父却也在这一战中为国捐躯,感念忠烈,定远伯爵也被晋为定远侯爵,风头一时无两。   定远侯府久居滇南,整军经武掌一方军士,几年前才挪进望京,根基尚浅,与望京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相比不免相形见绌。   钦朝自开国以来,重文士而轻武将,像定远侯府这种以军功立身,真正的一家子都是黄土上打滚,血海里堆出来的爵位最为世家大族所不屑。   定远侯府也是无言以对,莫说是进士了,合族搜罗一遍就连一个举子都没有,大伯父家的次子连考了五年不中,据说很接近了,今年秋闱下场有望中举,这已经是他们整个定远侯府的骄傲了。   面对这种局面,他父母每每遇到外表儒雅谦逊,内里鄙夷疏离他们粗鄙的世家大族也只能忍下一口气来。   父母一向是谨慎小心的,生怕哪里给人落下话柄。他母亲一个爽朗性格,竟被逼成了望京贵妇人做派。   按照前世轨迹,再过一月,等于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太子便会亲自上门为胞弟提亲,定远侯府刚逢他婚事上的一番变动,左右思量后还是决定将他许配,至此定远侯府成为了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三年内太子步步为营耐心筹谋终登宝座,独掌皇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子之位何其尊贵?   定远侯府也跟着有了从龙之功,而他与肃王顾昭的婚事只是权势相谋利益交换间细枝末节的小事,钦朝风起云涌,权力更迭,史书工笔不见肃王分毫,却是他落了尘,生了凡心的毕生挚爱。   容从锦望着岸边高大梧桐怔怔出神,仿佛又见到了顾昭高举着狗冲向他,面貌俊美,鼻尖盈着花露似的汗珠甚是可爱,欢天喜地的叫道,“从锦!以后他叫吉祥好不好?”   容从锦忍不住展颜,顷刻又自觉好笑的摇了摇头,不觉一叹,他前世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非只为了宽慰顾昭,他性情淡漠为人自私利己,绝非良配,偏偏遇上了真心对他的顾昭,石头也被他捂成了春水,他们这样的家世谈什么情爱?不过都是纯粹的利益交织罢了,比起虚无的情爱这是更为真实、可靠的存在,他本该嗤之以鼻的,可顾昭不一样…   顾昭与众不同,四海列国,独一无二。   欣长的手指把玩着漆黑莹润的棋子,纤手皓如玉映着暮色棋盘,白皙得仿佛透明。   “哒。”黑棋点落,囚龙。   皇帝无嗣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凤子龙孙太多了也是烦心,当今圣上最喜美色广纳妃嫔各门各系的都有,几十年来倒是有十几位皇子和数位公主。   圣上渐渐年迈,许多事力不从心,皇室对于王位的争斗也是愈发炙热,本来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大皇子和二皇子,在数年前的竞辰之变中因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双双殒命,本来不出色的三皇子露了头,当今圣上试着交给他办了几件事,不想事情无论大小,都是做得妥帖缜密。再加上三皇子是皇后嫡出,朝臣支持,文帝便顺理成章的将三皇子册立为太子。   但近年来,四皇子和七皇子都已长大,容从锦冷眼旁观这两人皆是野心勃勃精力绵长之辈,太子心思缜密又有无数谋臣相护还能应付,顾昭就是神志清醒恐怕也斗不过他们,再留在望京恐会被他们算计,太子坐上皇位他就激流勇退携顾昭去封地王府生活,却不想还是中了冷箭。   容从锦暗道是他舒心的日子过得太久,失了谨慎,不仅害了自己顾昭恐怕也不能保全,重活一次再不能重蹈覆辙。   顾昭与太子是亲兄弟,他有痴症不能争夺皇位,天生便是太子一党,太子对这个胞弟也是多有照顾,太子的王位越稳,他的位置也就越安稳,整个定远侯府都绑在了太子的这艘大船上,他与顾昭成婚只是利益联合的最后一步,前世大厦将倾,帝位恐怕不保,定远侯府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容从锦理清思绪,眼睫微垂掩去神采,他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让碧桃带顾昭回望京,无论定远侯府怎么做,都将是新帝必欲除去的眼中钉,既然如此,不得不反。   定远侯府此时手握军权,又有正统皇子,还有一战之力,等到新帝掌权,事态平稳,被暗中削弱多时的定远侯府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他不仅是为了定远侯府考虑,也为顾昭筹谋,不管是谁害了他,既然敢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下定了决心,要剪除所有挡他路的人,新帝子嗣年幼,顾昭作为嫡出皇子,本就能获得太子旧部支持,再加上钦朝“从其母论贵贱”的朝臣拥趸者众多,顾昭势力不容小觑,背后之人绝不会坐视不理,必有一番厮杀。   他当然希望顾昭胜出,活下去。但理智却告诉他匆匆组建起来的幕僚部臣恐怕对付不了暗中图谋多时的反叛者。   抄家灭族是免不了的了,就连顾昭怕也是难逃一死。   他没能看到输赢,却已能猜到结局了。   又是一子落在棋盘上,封龙置之死地而后生,仰天清啸将黑子尽数吞没。   浓郁情绪掩盖在纤长眼睫下,深邃得仿佛一个墨色的漩涡,将其他情绪尽数吞没,重活一次,是他的幸运。   容从锦拢衣起身,小舟从岸边缓缓驶来,潋滟水波映着澄澈天穹,水烟凝碧,楚天旷远,无论是顾昭还是定远侯府,一切还来得及。   碧桃臂上搭着大氅,小舟甫靠了岸她匆忙登上浮翠阁,步履轻盈的踏进室内,将大氅披在容从锦肩头,手指灵巧系上大氅锦带,“扶桐也不知道给公子带件外衣,着了风寒可怎么好?再过三日…”   碧桃倏地收声,粉面泛起薄红来,桃腮带晕四下打量无人,才素手覆在容从锦耳边小声道:“于公子要请您去踏青呢。”   容从锦略微一怔,不由得拧起眉心,冷道:“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什么踏青。”   碧桃早已习惯了自家公子冷淡性子,但这样冷漠嫌恶的态度她还是第一次遇见,惶恐道:“公子,是奴婢说错了。”   “你也没错。”容从锦停顿片刻,放缓语气道。   碧桃语气虽然亲昵,但也不怪她口无遮拦,这位于公子说起来此刻还是个不甚熟悉的世家公子,但却是他的未婚夫君,听说相貌才华都是上乘的,又是书香门第最是谦和有礼,饱读诗书。已经下了聘书合过八字,连打着节礼名义送过来的格外厚重的箱笼都收了几次了,他母亲定远侯夫人都收起来准备添到嫁妆里的,等过了端午就是双方约定的婚期了。   至亲夫妻,白首偕老自然是比旁人亲密的。   “只是毕竟婚事未定,私下见面未免落一个私相授受的把柄,还是推了吧。”   “是。”碧桃松了一口气,也觉得容从锦说得有理,恭敬微福了福身。   容从锦却冷了心思,把着茶盏不再言语,他跟于公子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谁也拆不散,若非于公子自己放浪形骸,又哪里轮得上他跟顾昭的姻缘。   这么想,倒是应该感谢于公子了。   容从锦想起前世种种,唇角噙起冷笑,招手唤碧桃过来,语气平稳毫无波澜道:“你只告诉他,我生病了乍暖还寒着了风寒,有几日出不了门了,替我谢过他的好意。”   他前世虽不重视情爱,但毕竟是未来要携手一生的人,还是有几分好奇和窥视,答应了邀约,琼林苑说起来还是个雅致地方,踏春时许多望京权贵都会前去,说是路上碰上的也不会让别人起疑,算是个合适的去处。   却不想落入别人的圈套,这位于公子迫不及待的要与他有些亲密之举,他当时还想不明白,但结合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应该是想将这婚事砸定,让定远侯府再无转圜余地,只能捏着鼻子将着一碗的黄连都喝下去,他虽然警醒逃过一劫,却还是被对方的安排推到风口浪尖上,没少让他受望京风言风语。   “是。”碧桃行礼,稍一沉吟轻声道,“公子,奴婢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容从锦斜睨她一眼,碧桃向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自己在心里琢磨事情的性格,她既然有此一问,那这件事在她心中已是极为重要如鲠在喉,不得不讲。   “奴婢知道公子不喜欢多事。”碧桃打量四下无人轻轻上前一步,龙泉壶微扬,浅绿色的茶汤芳香怡人,碧桃略带犹豫斟酌着低声道,“只是于公子是您的未婚夫君,是相守一生的人,离开定远侯府公子往后的日子就全仰仗于公子了,少年相知自是有几分情分的,于公子既有倾慕之意,我们何不顺水推舟?”   “倾慕我?凭他…”容从锦险些笑出了声,若是以前的他还能平心静气,只拿这未婚夫君当一个房里的摆件,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已见过了世上情爱的滋味,赤诚无暇的感情,哪里还瞧得上什么于公子?   仅是想到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就好像身上落了一层虱子,搔痒爬动令人片刻也无法忍耐,碧桃却还想着争宠、固宠抓紧夫君的心这套陈旧的玩意。   “于公子年纪轻轻已中了进士,前途远大也没有那么差吧。”碧桃却领会错了不着痕迹的叹气,她久在公子身边也熏了些文墨,辨别得出才子文章,他们公子读的书做的文章只怕是比这位于公子强多了,要是能科考哪轮得到于公子,但她也不好明言,只能软声安慰道。   容从锦忍不住笑了两声,轻啜清茗语气逐渐舒缓,“你是一心为着我好,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   他忍不住拿于陵西和顾昭相比,一个是英俊阳光笑起来时好像漫天的云霞阳光都披覆在了他的肩膀上,能驱散所有阴霾,另一个…容从锦费力回忆片刻,还是记不起来了。   印象中仿佛是一个附庸风雅自诩不俗的,这些官宦之家的公子都是这副模样,没什么稀奇的。   云端月,脚下泥,不过如是。   “今天是十六吧。”容从锦纤长手指撷着盏盖转开话题道。   “是,公子。”碧桃应道。   ”今天天朗气清,宜踏青,若不出门游览一番岂不辜负了?”容从锦放下茶盖笑道,浓密眼睫微微轻颤了两下,半衬着光,眼睫在眼下投落细腻阴影,白皙肌肤宛若无暇玉璧,如新月轻晕,容光照人。碧桃习惯了容从锦的出众相貌,倏然抬首,姝丽容貌撞进她眸底竟不由得一时看得痴了。   “你去二门上叫人吧,找几个家仆套了车马我们去玉清观上香。”   “现在动身么?”碧桃回过神来惊愕道。   他们公子只喜欢读书写字,除了文墨的事外,做什么事都是惫懒的,即便是亲近的好友来请也要提前一个月给他下帖子,何曾有过当下就要出门游玩的时候。   “嗯。”容从锦颔首。   “去玉清观?可是昨天夫人刚去过,不如我们去城郊的庄子走走吧,那边虽不大景色却好呢。”碧桃提议道。   “去准备车辇吧,又有哪里的风景比得上玉清观呢。”容从锦似笑非笑道。 第3章 是他负了我,与我何尤   碧桃拗不过他,连忙去安排了,天还未暖起来,日头也没升到中空,他们就已经坐在了去玉清观的马车上,碧桃暗道玉清观有什么新鲜的?夫人初一十五都要去,她们这些一等侍女都跟着去过几次了,况且春意朦胧,玉清观临山而建难免有些寒意,这个时节正是游人稀少的时候,谁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去踏青呀。   容从锦却兴致颇高的模样,自山门外下了车辇,一袭浅色衣衫只戴了一半面纱稍遮容貌,绕过莲花座流云纹的高耸华表,两个侍女陪着一路参拜。   玉清观在望京中名声斐然,素有灵验之说,达官贵人市井百姓络绎不绝,每逢除夕佳节更是闭观面向达官显贵斋醮,所求无外乎功名利禄。   道观殿宇恢弘精美,三清殿夹杂着袅袅升起的檀香香雾衬得主殿神圣,塑像威严,两侧壁画天衣飞扬,满壁翩然,容从锦怔了片刻,也捻了香右手持香尾恭敬一拜,口中随殿内众人低声道:“眷属平安。”   ”公子许了什么愿?”扶桐敬香后好奇问道。   “家中平安,兄长仕途通达。”容从锦随口应道。   “难得来一次玉清观,公子不为自己求一个愿么?”   望京贵胄多崇道、佛,更有兼参之人,但他向来是不信这些的,人事始终,生之进退皆有定数,容从锦抬首仰视着巍峨和善的镀金塑像,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身边信众来往不绝,容从锦立在大殿困惑颦眉,他确实没什么可求的,其实他向来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父母安排他成婚他就遵从,守着顾昭也恪尽王妃职守从未有过半分不满,即便动了心死生别离也不过是暗叹一声缘浅,情感、欲望都在他身上淡的几乎无踪。   但身边檀香袅袅信众虔诚叩拜感染了他,他似乎是有想求的,却是什么呢?容从锦仰首望着威严神像,困惑不已苦苦思索,追寻着朦胧中的一缕光亮。   身旁老妪叩拜后心满意足的起身,却脚下站立不稳晃了两下向后栽去,三清殿都是坚硬无比万年不朽的青石砖,摔到头可非同小可,容从锦眼角余光瞥见下意识探臂去扶,扶桐在他身后也哎哟惊呼一声,抢上想要搀住老妪。   但他们俩都慢了一步,同样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爷子似乎早有预料,端端正正的站在老妪身后,这一倒即倒在了他身上,虽老迈气衰却在老妪摔倒前已提前撑住力气,两人身子晃了几下,但都无碍。   “哎!”老妪也吓了一跳,摸了摸心口觉得无事忙去查看老爷子情况,口中絮絮道:“没摔着你吧?”   “还说呢,每次都往后倒,自己不能多留点神么?”老爷子银髯飘然看起来颇有点道骨仙风的意思,开口却极为刻薄,老大不乐意。   “这不是有你么。”老妪不已为恼,依旧乐呵呵的。   老爷子哼了一声,手却很诚实的一直搀扶着老妇,两人相携而去。   电光石火间,容从锦似有所悟,终于抓住了混沌暗夜中飘忽的一丝明光,浅浅的似春日的萌芽,却好像坚冰下的一簇火光,能让坚冰消融春意萌发,花蕾香气清雅隽永。   “唯愿六皇子平安。”容从锦退后一步屈膝跪在蒲团上,三拜,敬香虔诚之极。   他能重活一次本就是冥冥中一种他无法解释的力量存在的证明。   也许,确有神明的存在。   至少这一刻他是愿意相信的,倘若确有神明,那就请庇佑顾昭吧,无论他们今生是否还有缘分,哪怕他是遥不可及的六皇子,也请庇佑他平安。   碧桃起身接过香插到香炉里,又取过签筒双手捧到容从锦面前。   容从锦刚要伸手接过,手指才碰到签筒壁,一支搭在最上面的签掉了出来,啪嗒摔在地上,容从锦下意识俯身去看,不等将签拾起,签文撞进眸底。   【临风冒雨往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上坭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公子,是什么签?”扶桐在后面迫不及待的问道。   “没什么。”容从锦拾起竹签端详片刻,燕子终日劳作,可一朝风雨就让他全部心血付诸东流,还是重头再来,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这签说的是劳心费神,妄做无用功,万事所求皆不利。   这是指我,还是指六皇子,若是签文应的是他…容从锦不由得哂然一笑,明知扶持太子登基搅进朝堂纷扰是举步维艰,可为了六皇子,即使是无用功他也会去做,与以往的自己大为相悖,这签倒是灵验之极。   碧桃却是看到了签文尾部的“下”字,心中一跳忙道:“公子,这是奴婢未稳住签筒的缘故,作不得数的,我们快去请道长化解吧。”   扶桐不吭声了,听碧桃弦外之意这签也不怎么好,他们大老远从定远侯府赶来,就求了一支这样的签,不免闷闷不乐本是跪在蒲团之上,身子后仰便坐在自己腿上暗自郁闷。   “上签!”不远处一道清丽女声惊喜响起,又连声道:“三清在上,若小女子如愿以偿必前来还愿,修缮道观,供奉三清。”   扶桐羡慕的循声望去,对方挽了个坠马髻做妇人打扮,身着儒裙衣着华贵,一手抚在小腹上说话间腕上绞着的两只白玉镯叮当作响,肌肤白皙眼色妩媚,甚为俏丽,掩映在衣裙下的腹部微微隆起。   差不多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吧,扶桐胡乱在心底揣测道,那妇人身子微微一拧与旁侧仪表堂堂气质儒雅的公子曼声道:“夫君…”   扶桐笑着视线逐渐上移。   “郎才女貌,好一对…狗男女!”扶桐笑意僵在脸上,唯余不敢置信,一双杏眸瞪得比铜铃还大,眼下的天生的笑纹都被拉平了,恨不得生啖其肉。   “扶桐。”拜过三清的容从锦想要起身,手臂微展却没有人搭住他的手,手臂悬在半空等了片刻仍不见她反应,不由得又轻唤了一遍,“扶桐。”   “你愣着做什么?”碧桃放下签筒,气得过来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扶桐却依旧维持着原来侧首的姿势,石化了般一动不动,仔细听还能听到她牙关咬得咔咔作响的生硬。   他们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那公子也撇了这个方向一眼,隐约觉得扶桐有些眼熟却没有留意,扶起清丽佳人温声道:“你跪得太久了,留心自己的身体。”   “来之前老夫人还对奴婢道三清观求子最为灵验,让奴婢潜心请愿,若能为公子诞下一个男婴,给公子留下后嗣,也不辜负老夫人和公子的一番厚爱了。”女子声音婉转,一双清澈美目柔情似水的望着身侧的公子,纵使铁石也禁不住沉溺在这深情中化为绕指柔了。   更不必说是寻常人了,那公子大为感动,俯身扶起佳人,亲昵唤道:“莺娘,什么孩子后嗣的,都没有你对我重要,有你这份心就算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谁也拆不散我们…”   莺娘鼻尖微红我见犹怜,泪光盈盈道:“公子,夫人就要入门了,奴婢只盼望着您能和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就好,奴婢不求名分,只求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能远远的看着您,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一切责罚奴婢都甘愿领受。”莺娘抚着自己小腹,秀眉微颦面露忧虑,仰首望向公子道,“夫人会容下我么?”   “他会的。”公子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边轻抚着莺娘纤细脊背安抚着她,边不复深情只平淡道:“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夫出身能懂得什么道理,不过等他进了我们这书香门第,也不会有人嫌弃他,母亲教他一番规矩,耳濡目染总能让他学得些大度端正的道理。   扶桐再也按耐不住,她虽是婢女却自幼跟在侯府公子身边,衣食尊贵,就是普通富户家的小姐也不如她一半骄矜,加之容从锦自己性情淡漠就喜扶桐的喜怒随心,平日并不拘束她,眼见那狗男女如此不堪,当着她的面毫不顾忌的编排起自家公子,被火燎了似的跳起来骂道:“你说什么呢?妄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什么粗鄙武夫,书读得不少却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礼义廉耻学全了么?我呸!!”   “哪来的混账?”那公子不欲与她纠缠自降身份,皱眉斥责一句就不再开口,身后侍从一招手,殿外的几个家仆就挡在了扶桐面前。   其中一个想要去推搡扶桐,骂道:“痰迷了心窍吧,睁开眼看看我们可是内阁大学士于阁老于府的。”   定远侯府带来的侍从不明就里,但远远看见殿内发生争执,连忙赶了上来隔开侍从,扶桐怒不可遏一把掀开侍从,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削春葱般的白皙手指带着修剪得尖尖的三寸指甲差点戳到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公子脸上,啐道:“你才该睁开眼,于陵西!不认识你姑奶奶了么?!”   她声音又尖又利,几乎掀破大殿屋顶,须臾间众人侧目,于陵西被叫破身份也是一怔,还以为得罪了哪个贵族小姐,仔细端详扶桐一番,仍是没认出来她。   但见她侍女打扮显然是不重要的,环顾四周已经有一些好事的在不远处三两聚成一团,指着这边窃窃私语,于陵西心中一凛,他跟一个侍女在此争执,分明是拿玉瓶跟瓦罐相碰,忙换了副神情拱手道:“姑娘于府向来公正,你若有什么委屈大可对我明言。”   “但有什么话,请到殿外讲吧,莫在这里扰了神明清净。”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扶桐怒火中烧,左右打量一番,箭步冲到人群后面的容从锦身边,有些人愤怒间往往顿口无言难以成句,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讲起,但她越是怒发冲冠越是语言组织能力激增,上前又轻又快的三言两语间将事情经过一一讲明,好似银瓶乍破水浆迸。   “公子,奴婢几日前曾跟秦妈妈去于府送过绫罗绣品的节礼,恰好在于老夫人的松鹤堂见到了于三公子,还跟他见了礼,奴婢确确实实的见了他,绝不会认错。”   “正室还没入门,却不知道这个莺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口口声声称于公子为夫君,”还怀有身孕,扶桐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因为愤怒,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定远侯府和于府婚期将近,他们却做出这种丑事来,扶桐越想越气,回过身去又瞪了于陵西一眼,若是眼神能杀人,扶桐早就将他们剥皮了。   容从锦踉跄向后倒去,似是当头一棒受了什么重大打击,神情恍惚不发一语的摇了摇头,惊疑不定,满目不敢置信。   碧桃扶桐连忙一左一右的扶住了他。   满座皆惊,别的也就罢了,绣品在望京不是什么名贵礼物,名门望族间往往很少用绣品当节礼,节礼中带有绣品的一般都是文定之后,男方送来大雁、金银头面,被提亲方才会送上回鱼箸和双儿亲手绣的绣品,以示婚期将近,两家人已是谊属至亲。   虽未成婚,但也只差下聘礼和迎期了,大多数的人家都会在聘礼前定好婚期提前准备,这一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若其中一方确是于阁老家的公子,那另外一边…   这双儿虽身无华贵之物,但气度不凡自有一股清高傲气,连身边两个侍女打扮的也是衣着光鲜,进退有度,看起来就非寻常人家,   大殿之内,众人心念电转,已猜出了七.八分。   这么说这竟是未婚双儿撞上了夫君带着怀孕妾侍,一时间殿内嗡嗡作响,众人议论纷纷,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更有年长者皱眉对于陵西摇头,看不惯他的行迹。   双儿婚育是艰难了些,但既然有此顾虑大可不应这门亲事,又想依仗正妻门第又想抢在正室进门前延续子嗣,这是什么想法?   也做得太难看了些。   若是容从锦出言责怪针锋相对还好些,偏他一言不发全盘隐忍,给于家留足了面子,刹那间所有人心底的天平都忍不住向这个柔弱、坚韧又顾全大局的双儿一侧倾斜。   侍从也听出原委,原来他们竟是亲家?双方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继续剑拔弩张还是立即握手言和。彼此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尴尬的神情,稍一犹豫双方侍从便默契退开一射之地。   于陵西立即将视线投在容从锦身上。   定远侯府家教甚严,未出阁的双儿虽然也出来交际,但向来只与在阁女眷双儿交往,有外男的诗会马球一概是避开的,皇宫宴席容从锦虽然去了,但定远侯府的席位仅在皇子与亲贵之下,他没有官职只能跟在父亲身后,远远的看见一抹侧影。   是以他们订亲近一年了,他有心打听这位定远侯府二公子的品貌,也无从得知,只知道他是性格温婉不喜多言的人。   他向家中曾在诗会上见过容从锦一面的庶出双儿弟弟打听,但庶出的终究是庶出的,生性怯懦连话也说不清楚,也只是含糊着说是个姿容出众的双儿,勾得他心痒痒再三追问却连哪里好哪里美也说不清楚,想必也是逢人说好话,当不得真的。   今日虽也带着面纱,但美目流盼婉转生姿,仅见身型就知有几分风情,被他视线在身上轻盈扫过,于陵西顿时半边身子一麻,一直扶着莺娘的手也松开了,下意识的踟蹰上前半步。   “哎呦!”莺娘心中暗恨,忙小小的惊呼一声,躬身掩着小腹面庞上满是痛楚。   “莺娘,你怎么样?”于陵西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飞出去的心却没有着落。   “没事,适才有一些痛,已经好多了。”莺娘声音微弱却甚是温柔,于陵西心中一软,比起家世显赫父兄得力的的未婚正室,莺娘娇娇弱弱的也没有旁的可以依凭,唯能仰仗的也只有自己的宠爱。   这种独一无二的重要性,每次想起都能让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满足感充盈着内心。   错神的功夫,容从锦已经离开大殿,向玉清观外走去,于陵西犹豫了一瞬,还是抛下莺娘追了上去。   “容公子留步。”于陵西匆匆跑出大殿,在华表前拦住了容从锦。   “公子。”容从锦睨了一眼山门外隐约可见的马车,无奈转身行礼道。   于陵西追到近前,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隔着纤薄面纱隐约能看到轮廓,见他吐气如兰,顾盼嫣然不免心如擂鼓,似有一股暖意扩散到四肢百骸,胸膛里的心怦怦的跳动着血流都加快了几分,打好的腹稿,竟嗫嚅不能言语。   他一直抵触这个出身粗鄙的正室,不过是定远侯府势大,祖父和父亲压着他的头,非要他应下这门婚事,又安慰他只要娶回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也不必和他缠绵缱绻,给口饭吃就是了,再纳几个温柔可意的妾室进门就两全其美了。   他也知道娶定远侯府嫡出公子的好处,往后在朝堂上多有助益,但想起他们家屠夫出身,能想到的就只有方口阔鼻满身腥臭的模样。   他始终不能横下心娶定远侯府二公子。   每次跟同在一起打发时间的好友们提起,好友们也是嘲笑他于三要娶一个屠夫家的双儿,丝毫不通风雅。   还笑谈要上门让他切两斤精肉。   每次提起定远侯府的婚事,他都郁闷不言,饮酒求醉,只希望婚事能尽快取消,却不想定远侯府的双儿,他的未婚妻竟有如此风姿。   “莺娘…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那日喝醉了做了些糊涂事,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于陵西定了心神,面对半掩面纱却可见窥见一二姿容的订婚双儿,不由得调动起了全部的柔情,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克制的声音道,“木已成舟,过去的错事我不能强求你原谅,但婚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绝不辜负。”   “于公子哪里的话,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容从锦和他站在玉清观门前,垂眸并不与他对视,心无旁骛道,“于公子先去陪…嗯,莺娘敬香吧。”   于陵西是第一次和容从锦交谈,只觉其声恍若出于朝霞之上,不由得伫立在原地痴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双儿难以孕育,他母亲就安排了莺娘,先一步确保他后嗣无虞,有孕后莺娘提出来玉清观上香,他们也是选了定远侯夫人不会前来的十六,却没想撞见了鲜少外出的容从锦。   他从不觉得让通房在正室入门前有孕是什么对不起正室的事情,这件事固然是他们家的手腕,也知道要瞒着定远侯府,但他做起来并没有半分心虚,直到遇见了容从锦。   当真恍若天人矣,莺娘的容貌与容从锦相比如萤火与皓月,难免相形见绌,于陵西心底怅茫,但一个念头却越发清晰,早知他的未婚妻有如此姿容,又何必舍近求远?   于陵西心底第一次升起了懊悔之意。   “公子…”莺娘不知什么时候追了出来,站在青石板路上捧着小腹面如霜雪,摇摇欲坠。   于陵西刚偏转过视线,想重新收回目光再跟容从锦缓和关系时,莺娘身子一软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莺娘!”于陵西再顾不得其他,拔腿奔了过去,将莺娘拥入怀中打横抱起,莺娘娇躯轻盈倚在于陵西怀中。   “快去唤车辇过来。”侍从围了上来,于陵西焦急万分的吩咐道,玉清观山门外各府的车辇都是按顺序来的,他们的车辇刚挪到望山亭,再转过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侯府车辇就在山门外,先坐侯府的回去吧。”容从锦道。   于陵西担心自己的孩子,忙中抽闲心系美人道:“那你呢?”   “让侯府再派一架车辇过来吧,孩子的事情要紧。”容从锦心中已是极其厌恶,但面上仍浅笑着温柔有礼道。   前世于陵西也是今日带着莺娘来敬香,没被他撞见却遇到了望京府尹的夫人,望京府尹夫人和他的母亲私交甚好,忙来告知。   他的母亲忍辱负重并没有大肆宣扬,仅是私下里去向于家求证,问他们如何处理,却被于家反咬一口下不来台,今日他在众人面前亲自撞破此事,做这一场大戏,不就是为了定远侯府的名声么?确保于陵西和莺娘如愿以偿终成眷侣,而他只要做一个清洁不染,毫无错处的前未婚妻就足够了,让望京看清谁是谁非,让他的父母远离望京诽议。   做戏做全套,容从锦站在一旁,目送于陵西抱着莺娘上了定远侯府的车辇疾驰而去。   “公子,你怎么能就让他们这么走了。”上了定远侯府再次派过来的车辇,扶桐在车上还是愤恨不已,摔开碧桃递给她的茶盏,恨不得啐于陵西满头满脸,两个甜蜜的酒窝里都装满了怒火,“他做出这种丑事,还要我们让出车辇?这是什么道理。”   “今日撞破此事也是好事。”碧桃轻叹一声,艰难道,“总好过下了聘礼后再知晓。”   容从锦不由斜睨碧桃一眼面露赞许,不想她竟能想到这一层,从不幸中立即找到反击之处,胜过自怨自艾无数倍。   “公子还是去告知夫人,等于府上门来给个说法吧。”碧桃沉吟片刻,又摇头道,“不,夫人此刻恐怕已经知道了。”   他们还没回到定远侯府,这丑闻估计已经传遍望京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扶桐当场吵闹起来,让于府无从抵赖,这丑闻里定远侯府占一成,其余的九成都在于陵西身上。   “是他负了我,与我何尤。”容从锦冷笑道。   碧桃沉默点头,礼法严苛,唯有当众拆穿于陵西的真面目,他们才有容身之地,不至于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刻复盘,他们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接下来就看两府如何商议了。   却不想于府一连数日毫无动静,望京风波喧嚣不已,流言传得愈发不堪入耳,有说容从锦不能容人都,也有说他无法生育,这是两府共同的决定,不知为何定远侯府突然反悔了的。   更有暗指定远侯府仗势欺人,强逼得于府答应了这桩姻缘,于公子不得不离开心爱之人,愁苦之下才和一个通房混在了一起。   不过一时失意。   十日后,还是定远侯府按耐不住,定远侯府夫人先登了于家的门。 第4章 皇室赐婚   春景繁盛,太子东宫,北苑及东宫讲堂,猗兰殿青石为墙白玉壁镂,光可鉴人,翊麾校尉容逸身着银甲跟在东宫掌事太监进忠身后转过朱红雕花抄手游廊。   容逸身高八尺气宇轩昂,正是年轻力壮锐意勃发之时,银盔甲胄更衬得剑眉星目面容硬朗,手握剑柄,身上带着军人独有的肃杀悍然之气,进忠则是笑眯眯的,微胖的身型令他看起来和气慈善,微躬着腰在前面引路。   “校尉,太子在猗兰殿等您。”进忠停下脚步,示意容逸独自进去。   “有劳公公。”容逸严肃面容上稍浮现出一层困惑之意,猗兰殿已经接近东宫后殿,猗兰殿后就是太子妃与侧妃妾室居所,他是太子校尉负责东宫禁军在外围巡视,极少入内殿,不知太子此举何意?但他是习惯了沉默寡言的性格,随即将心思压下谢过进忠独自踏进猗兰殿。   猗兰殿三进,珠链轻盈摇曳,折射出纯净的璀璨光华,七宝博山炉旁摆着一张松木茶床,云烟忽过,却空无一人。   容逸微微皱眉,正觉奇怪之时,堂后转出一人来,身穿青底暗云纹常服只金丝滚边上绣了四爪金龙,气势矜贵风光月霁,外开内合狭长凤眸打量容逸一番,唇边多了一点笑意,泥金扇打开闲闲摇了两下:“容卿,近来可好?”   “劳殿下关心,臣一切无虞。”   “府上呢?”太子又问,容逸心中一沉,拱手斟酌着道,“流言无稽,都是些许小事,怎劳太子牵挂,想来近日就能料理清楚。”   “家事天下事,亲近之人事,悉究本末皆是牵挂心神,近来望京纷传于侍郎的公子和定远侯二公子在玉清观争执,孤略有耳闻,你也不好过吧?”太子合上泥金扇,凤眸微瞥似有些满意,“容卿,园中一叙。”   “是殿下。”容逸俯身行礼,落后太子一步向花园走去。   *   流言都传到了宫中,望京中便是人尽皆知,这点子事更望京茶余饭后众人议论的笑柄,于家累世清贵,定远侯府几辈前不过是杀猪宰羊的屠夫,谁优谁劣不言自明,好名声的作用在此刻显露无余,于家的态度也越发高傲了。   望京中多是见风使舵的,见风向逐渐转变还有嘲笑容从锦是屠户出身,不知礼数,让他带半扇豚肉和于家致歉或许能挽回这门婚事的。   流言传得愈发离谱,连在定远侯府围墙之下的扶桐也知道了消息,不由得如坐针毡,半是愤怒,半是懊恼,寻了寂静无人的时候向容从锦一拜。   夜幕如墨,繁星点缀至深处的苍穹,似星罗棋布,容从锦披衣坐在窗边贵妃榻上赏景,无意间转身,背后静悄悄跪了一个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容从锦紧贴着茜纱窗,抚着胸膛惊愕道。   “公子,奴婢冒失,是奴婢害了您呀。”扶桐往日风风火火的性子全然消失不见,几日就瘦了一圈,颓然跪坐在地上,说着两行泪顺着脸颊垂落,挂在下巴上,双目无神痛心疾首道,“我是不是应该悄悄的来告诉您,再让夫人决断?”   “如此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扶桐忧虑道,“于府还不上门,他们是不是想退亲?”   她虽然险些当场抓花了于陵西的脸,更是骂了一路,可是从未想过这门亲事会生变故,已经合了婚书八字,过了文定,距离成婚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无论哪方反悔,都是他们公子名声尽毁,再也寻不到好人家了。   这种事情上,双儿始终是不占便宜的,外面传得风言风语再难听,于陵西不过是被讥讽几年,他们公子却难以再觅良缘,按律若是嫁方无故不婚,更是要杖六十,徒三年的。   公子一生可就毁了,扶桐内心怕极了,不敢直视容从锦,泪水涟涟不多时就打湿了衣襟。   “好啦,哭什么。”容从锦扶起她,给她拭去泪水,扶桐委顿在地不愿起身,容从锦也不勉强,笑道,“这件事我要谢你的。”   “奴婢把您的婚事都毁了,还谢什么。”扶桐泣道,“今日夫人去于府,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什么于府,不要再提了。”   ”他这样做就是没把定远侯府还有我放在心上,他可以不喜爱我,但需得尊重我,连尊重都做不到,这婚事不要也罢。”容从锦平淡道。   扶桐泣声微断,以她私心论,她何尝不知道于家不是良配,只是定远侯府做事严谨守礼,已经给容从锦拒了其他的亲事。门当户对的其他名门公子们都已订亲,少数没定亲的也有了中意的,不必娶他一个退过亲的双儿,他们的选择少之又少,现下已经是骑虎难下,除去于家再无别的人选了。   于家也是看准了定远侯府的尴尬处境,才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看着容从锦深陷望京的风口浪尖。   “可是…”扶桐抽噎道,“望京中并无合适的官宦公子了。”   “大不了我们上玉清观清修去。”容从锦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莞尔,忍不住逗了她一句。   “不行呀公子!”扶桐双眸圆睁,豹扑般一把抱住了容从锦的腿,“我去求于公子,都是奴婢的错。”   扶桐性格刚烈要强,从不认输,现在却能说出这话来,把自己颜面放在地上践踏,容从锦心中感慨扶起她低声道,“有一句话,我没有骗于公子。”   “婚事自有天定,我的姻缘只是还未到。”   “那姻缘在哪?”扶桐见他笃定,忍不住追问道。   大约还在哪里堆泥巴呢,容从锦心道,面上却分毫不露,淡定持重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扶桐将信将疑,碧桃从外面掀帘进来,在容从锦耳边道:“公子,夫人从于府回来了。”   夜深露重,青顶车舆才轧着潮湿的石板路披着夜色吱呀吱呀的迟迟归来,车中贵夫人面色铁青,心事繁重与凝滞得化不开的夜色倒是极为相称。   是夜,天澹星稀,凭栏望去茜纱盈透出窗外疏落树影婆娑摇动,寂寥孤寂。   “你在听我说话么?”衣着华贵的夫人唇翻飞启合,鬓间点缀着一支金累丝点翠步摇,象形纷飞,下坠珠玉串饰。打磨圆润的玉石在略显昏暗的烛光掩映下仍低调滑过莹润光泽,可见并非凡品。此时忙了一天未曾重新梳洗,鬓发下缘不禁微微散乱,鸦青的发丝打着旋沾在她领口,本就奔波一天,见他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更是怒从心起,一手重重击在桌面上道。   容从锦再见到忽觉有点好笑,他母亲自从回望京后见了各家夫人的气派誓要融入其间,已是有几年守着温柔和气的贵夫人壳子,何曾有过这副模样?   定远侯夫人见他不理,暗自运气,声若洪钟:“回神了!”   “母亲,我在听。”容从锦连忙微垂着首,双腿并拢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搭在腿上作出一副谦逊恭敬的模样来。   定远侯夫人面容称不上秀美,只是五官端正,但目光中带着几分似刀般的尖锐,有着莫可名状的豪迈侠气。   定远侯夫人云鬓微散,抿着唇挖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生气,又沉浸在自己心里的怒气上,眉心团着一座化解不开的山峰道:“这于阁老家的真是欺人太甚,他家老夫人还好,尚且有几分歉意,于大人的夫人你的那位…哼哼。”   定远侯夫人又讲话吞了下去,仿佛很不愿意说出那个词来,含糊过去继续道:“这次茶也吃过了,话也翻来覆去的听他们说了一箩筐,就是不肯松口,说来说去都是通房,那个什么秀啊燕啊,毕竟怀的是他家的孩子,他们怎肯松手?”   “我今日亲见过那个燕娘了,肚子那么大了。”定远侯夫人在自己小腹上比划了一个弧度大小,活灵活现瞪大眼睛道,“若非扶桐去过于府,见过于家三郎,好家伙,他们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容从锦主母嫡母一起当了。   欺人太甚!定远侯夫人说到这眼角晕起一抹水痕,抓着容从锦的手,心肝肉的叫个不停,早已屏退下人,定远侯夫人也不顾温柔气质这一说了,唱念做打般的拉长声音哭道,“我的儿啊,都是你爹爹误了你啊,看上谁家不好,非给你定这门亲!如今你摽梅之年已过,京里哪还有合适的人家…”   容从锦见母亲哭得泪眼婆娑,脂粉糊了满面,满口的“我的儿”活像是他又死了一次,一时茫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如此难过。   “莺娘。”   “什么?”定远侯夫人哭声一顿。   “那个姑娘的名字,是莺娘。”容从锦牵动唇角,语气和缓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我这些毛病。”定远侯夫人挥臂,一把捉住容从锦的手,咬着银牙道,“难怪婚事已经定下两三年了,于府一直托词不婚,说于家三郎…不,于陵西,大师给于陵西批过八字,不能早婚。”   “原来是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拖到你年岁渐长,找不到好夫君,他们那边呢?不知道找了多少通房妾室,终于有一个怀上的了。”定远侯夫人冷笑道,“真是好算计,可恨我看清的太晚了。”   “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定远侯府人一拍桌面,悔恨不已。   按钦朝的规矩,若是门当户对的婚事,正室七年无嗣方能纳妾,但也只是随口说说做不得数,寻常人家也不会强行这条规矩。   容从锦许婚于家,于家虽然是簪缨世族,但于陵西不是长子,自己才中了举,容从锦本来就是下嫁,当年也是于老夫人主动提出这一条,她才动了心同意侯爷给锦儿订婚。   现在他们却想两头都占着,定远侯府夫人想到自己在于府的冷遇,见到他们小人得势的嘴脸更是冷笑连连。   “于府仗着在望京经营多年,于阁老又曾两度入内阁深受圣上器重,于夫人今日甚至放言,你若是不嫁,以后无论嫁去哪家,他们都要拿着订婚文书打到有司衙门,请京城府尹来断案。”   容从锦纵是对于家的下作早有预料,也禁不住心中一跳。   哪有一家的双儿许两家的道理,无论后面是哪家娶了他,即使夫妻感情再好也抵不过族中压力。   前世于府并未提起此节,想来是太子露了口风,于家知道六皇子对他有意就顺水推舟想卖他个人情吧,双方虽然闹得满城风雨但到底未把案子推到望京府尹的案头,现在太子并未出面,于家顿时肆无忌惮的暴露出狰狞面目。   容从锦摇头,于府这样不依不饶,无异是想把他往死路上逼,按着他的头让他和于陵西如期完婚。   定远侯府夫人如何想不到这些,她久经世事,于夫人刚说了三两句话,她就将于夫人的心思堪了个通透,恨得心头都滴血了,可越是如此越能迅速冷静下来,温声细语丝毫没有要与于家生怨的模样,回到定远侯府才撕开温和外衣同容从锦仔细分析起情况。   容从锦对于家没有一丝好感,但时隔多年,他又是个冷淡性子,当年都是能淡然处之的,遑论现在。   “他们做出这些姿态来,又对莺娘一事毫不退让,那就是让我接受莺娘了?”容从锦冷静下来,笑盈盈问道。   定远侯府夫人像是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强压着不甘点头道:”于夫人给莺娘放了身契,她现在是良人了,于夫人的意思是莺娘性情温柔不争不抢,若是给于家生下孩子,应该抬为良妾。”   “当然了,于夫人希望你来给她抬这个良妾。”   容从锦笑得眼眸微微弯起,“于夫人想得周到。”   现在外面物议沸腾,他名声不好听,于陵西一样也是名声带累,归根结底还是莺娘身份尴尬的问题,若是他们如期完婚,自己再将莺娘抬为良妾,帮她跟于陵西过了明路,那谁也不能再指责于陵西行为不检。   毕竟连他的夫人都是允许的,在望京丢尽颜面的是他,于陵西还是那个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名门公子。   “于府谋算多时,自然万无一失。”定远侯府夫人道,“我和侯爷只有你跟容逸两个孩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纵然此时恼恨于府,但你嫁过去我们不可能看着你受委屈,无论是定远侯府还是你兄长都会帮你…帮姑爷的。”   “于陵西,是我看走了眼。”定远侯府夫人艰难道。   “母亲快别这样讲,姻缘都是前世注定,你怎知那于阁老的孙子就不好?许他是个清楚的呢。”容从锦口不对心的劝道。   “等嫁过去了细细经营,我的日子不会难过的。”容从锦随口道。   “那于家三郎若是靠得住的,怎么会让正妻未过门通房先有身孕?”定远侯夫人立时反驳道。   “年少孟浪也是常理,婚后总能慢慢走上正轨。”容从锦道。   “住口!休得再提,我们退亲!”定远侯夫人本已哭倒在雕花黄梨圆桌上,听容从锦安静打算起了嫁过去后的安排,心底猛地恸痛,随即是绵延不绝的仿佛踩空的空落,当机立断道。   她算是看清楚了,于家一番算计已经是图穷匕见,算好了容从锦只有嫁过去一条路这一条路走,不过订婚已经对定远侯府如此轻慢,成婚后定远侯府更是要沦为整个盛京的笑柄。   忍一时之气无甚重要,但若是这门婚事成了,恐怕她的孩子就要日日夜夜时刻忍受这种卑劣小人的搓磨了。   于家上下蛇鼠一窝,于阁老夫妻尚知廉耻,于夫人和于大人便是肆无忌惮了,丝毫不见当年上门提亲时的谦和,于阁老缠绵病榻眼见时日无多,待他逝后于老夫人定是要回定州安葬亡夫的,山高水远再哀悼些时日,怕是三年无法回转,等她回来了,自己孩儿也要被折磨去两三层皮了。   即使于老夫人回来了,一来不是正头婆婆隔着一层,二来老人家岁数大了,总是心力不济又能护得住容从锦几分?到时一个糊涂婆婆,一个城府颇深的于大人再加上已有庶子的妾室,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此刻再不转头,只怕日后的难处才刚开了个头!   定远侯夫人拍桌,咬着银牙发狠道:“所礼书虽下聘礼未过,此次他家理亏,我们上门退亲也不算是师出无名。就是让你在家待上一辈子,也不能让我的锦儿过这样的日子。”   “母亲不要说气话,我们家久居滇南,挪到望京才几年,根基尚浅,爹爹在军中有多辛苦您比我清楚,我们不能帮上他什么还要带累他么。”   “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比我们日子难过?后宅搓磨再没个贴心的夫君,你你…快多想想自己吧!”定远侯夫人别过头去气道。   “那哥哥呢?他可还没说到合适的亲事呢,您也舍得?”容从锦叹息道。   定远侯夫人一下哑了火,保养得极好的尖尖指甲刺入掌心,容从锦慢悠悠地又添上一把火:“到时有个退亲在家的双儿,不知道哪家的肯与哥哥结亲。”   “我的儿啊!”定远侯夫人又是大哭起来,一会骂于家一会又骂自己夫君选了这门亲,抓着容从锦的手哭的不能自已。   定远侯府人口简单,她与丈夫鹣鲽情深,定远侯没有妾室和庶出子女,两人只有两个孩子。   嫡长子为太子伴读,太子已经给了口风,年后大约就能领轻骑校尉的职位投军到他父亲门下,父子相互为靠妥帖得当。嫡次子就是容从锦,是个双儿,三年前定远侯看上了于家,双方都吐了意思,各明心意就算是定下来了,本想两个孩子大事有了着落她刚松下心来,不想横生变故。   要是她偏心长子事也就好办了,偏偏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个也舍不得,定远侯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抽噎道:“他们于家因为你是双儿,怕是日后子嗣艰难有心拿乔,不然哪有大婚前先有通房有身孕的道理。”   “若是再生个庶长子出来…”   容从锦拍着母亲后背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的继续安抚着道:“怎么会呢,您多虑了。”   于家敢如此放肆,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其实道理很简单。他家世虽在望京算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是侯爵门第,但一来定远侯久居盘桓于边陲,从他父亲这一代才挪进望京,姻亲、朝野交际上难免单薄比不上望京里的世家贵族,二来又是武将,昌明盛世,武将也背了粗野的名声,不被文官所喜。   于阁老家是出了名的清贵,世代簪缨,虽从于大人这代起露出几分颓势来,但于家所结姻亲遍布望京撑着外面倒也一时看不出来。   所谓旁人欺辱,不过是定远侯府与自己并没有重要到足够于家退让,利害得失不值得损伤自身罢了。   容从锦本是极明事理的人,又曾嫁进王室做了王妃,在权力中心浸染多年,于阁老家的这些小心思与他便如掌上观纹般清晰明了。   定远侯夫人只是摇头,良久道:“退亲兹事体大,之前虽与你爹爹商议过,但当时还不知于府的态度,如今见了,我也绝了其他念头,只有退婚了。”   “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自己过得好最重要,没有为了侯府的名声逼你往火坑里跳的道理。”   “等你父亲和兄长回来了,我们再商议,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定远侯夫人捉住容从锦手腕,直视他双眸冷静道,“只有一点,事情未定下来前,切莫在于府面前露出口风。”   这是要扣着于府再寻亲事的意思了,容从锦心中明镜般,不禁笑道:”不知什么样的亲事您才满意?”   “王孙贵胄,我是不敢想了,等你爹爹回来了让他去帮你寻,各省总督之子总有还未议亲的,最不济将你嫁回滇南。”定远侯夫人缓缓道,“侯府不图你嫁得高门显贵,只要琴瑟和鸣,喜乐如意,就是万中无一的好人家了。”   容从锦心中微动,前世他从未和母亲谈过这些,侯府身在朝堂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他跟谁成婚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定远侯府能从中得益,父母待他极好,他也是愿意报答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能自己做主。   容从锦回握住母亲的手,“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父母疼爱我,兄长关照我已经足够了,我又怎么舍得你们再多添烦恼,至于成亲这事,和谁不是一样,总归不会太差,到时守着侯府给的陪嫁,我过自己的日子。”   “只要能在望京陪着父母,我就心满意足了。”   容从锦眉目淡漠如画,眼尾微微上挑,随着眸光流转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妩媚动人,平添三分绮丽。肌肤更是白皙莹洁宛若寒冬枝梢上凝结的霜雪,柔情绰态不足外道。   定远侯夫人愈发痛心,牵着容从锦的手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懂事二字是把利刃,割伤自己才能博得这贤名。”   “他们一肚子鸡鸣狗盗,却让你贤惠,再好的名声要来何用?人总是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了牌坊活着。”定远侯夫人拍拍他的手背,沉声道,“你记着,人生在世需胸怀坦荡,俯仰无愧。”   “你书读得多,却不能学得迂腐了。”   定远侯夫人素手抚着他的面庞刚要再叮嘱两句,碧桃来报:“夫人,老爷和大公子都回来了。”   “走吧。”定远侯府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挺直腰背,准备道出实情,一家人共克时艰。   定远侯夫人携容从锦来到正厅。   正厅主位两把太师椅,其中一把上坐着定远侯正和坐在左下侧的长子说着些什么。   定远侯夫人忧心忡忡顶着满头官司不知如何开口还未坐定,正襟危坐在左下侧相貌俊朗的长子容逸先来了个惊天霹雳,“皇后懿旨,宣从锦明日进宫,有意请圣上为从锦赐婚。”   “这也是太子的意思。”   霎时间把定远侯夫人从黄花梨圈椅上震了下去,满腹心事顿时烟消云散顾不得其他,边撑起手脚重新坐回椅子上边急切追问道:“赐婚?和谁赐婚?”   刚还担忧锦儿的姻缘,这婚事来得也太快了吧。   容逸紧抿着唇,他眉目深邃微一垂眸就将神色尽数掩饰,看不出喜忧,定远侯夫人见他沉默不语,干巴巴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别跟娘开玩笑了。“   ”圣上天恩,怎容置喙。”容逸遥遥向京城的方向一拱手,亦是乌云盖顶,语气苦涩。   “赐婚…?”定远侯夫人声音打着颤,锦帕掩唇,思索道,“总不会是要给我们跟于家赐婚,添一分荣耀吧。”   这荣耀来得可太尴尬了,定远侯摇头:“定远侯府和于家的婚事几年前就定下了,圣上要赐婚不会等到今日。”   “那就是皇室宗亲了?四皇子、七皇子,两位皇子自有母妃照拂,若是赐婚两位娘娘也会先跟定远侯府表露心意,应该不会是两位皇子。”定远侯夫人思索道,她还有半句咽下去没讲,现在和于家闹得鸡毛满天飞,整个望京都在看定远侯府的笑话,锦儿名声也禁不住折损,他们一家人自然觉得锦儿千好万好,但皇宫怎么看得上容从锦?   “不是皇子,那就是…太子了?”定远侯夫人颤声道,这下她连身子都控制不住的轻摆了两下,勉强定住心神。   ”可是太子妃已入东宫,是前首辅邵氏之女。”   “侯爷,皇后娘娘不会是想让锦儿去做太子侧妃吧。”定远侯夫人心乱如麻。   “胡言乱语,皇后旨意岂容你我在此揣测。”定远侯何尝不担忧,他也想到了此处,无论是滇南军还是长子都站在了太子一方,太子若是提出迎娶容从锦加强巩固双方联系,也是合理之举。   况且大事若成,从锦也能封妃,就是册封贵妃也是有指望的,定远侯府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这样的好事还是太子优待了呢。   但定远侯还是满腹忧虑,担忧望向容从锦叹息一声,他只盼望孩子平安,否则当初也不会和平平无奇的于家结亲了。   现在兜兜转转一圈,难道还是绕不开皇室么?   “情形如何,明日进宫自见分晓。”定远侯一锤定音。 第5章 风撼芳菲满园香   皇后召见,卯时三刻便开始梳洗,着雀服,容从锦并无诰命,只着寻常服饰,碧桃和扶桐忙得团团转。   “公子,好端端的怎么宣您进宫?难道是因为最近望京的流言,皇后娘娘要责问侯府?”扶桐心底七上八下,手下轻快的为容从锦束发,声音中却难掩忧虑。   赐婚事大,容逸性格谨慎,除父母与容从锦本人外,并未对外人言,所以底下的人还一概不知,连扶桐这样的贴身侍女也只能暗自揣度上意。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就留在府里吧。”容从锦斜睨她一眼,“碧桃,你陪我进宫。”   扶桐面露失望神情,瘪嘴小声道:”奴婢从未进过皇宫呢。”   每年的宫廷盛宴都是只带着侯爷身边的慎行,她也想见见世面。   容从锦只当没有听到,倒是碧桃低声劝她:“皇宫处处都是贵人,我们冲撞不起,小心谨慎还来不及呢,你不去在院子里歇歇也好。”   “那我盯着西枝她们几个把听荷院的厅堂打扫一番。”扶桐向来是个没心事的,碧桃劝了两句就喜笑颜开,随着点头的动作双环髻在她头上如蝶翼般轻盈颤动,片刻又双手合十叹气道,“希望皇后娘娘明鉴,这完全是那于公子的过失,可千万不要连累了公子才好。”   容从锦暗觉好笑,又觉得扶桐心事浅,嗔怒喜忧的模样像极了他心底期待的那个人,阔别三年,君可期否?   皇后赐婚,定远侯府尚不明就里仍在揣测,但他却心若明镜,这世定远侯府和于家的争端提前搬上台面,盛京遍知,旁人或许笑话定远侯府的闹剧,太子却是浑不在意,名声有什么要紧的,只有利益才是真实的。   太子大约是提前动了心思想加强关系将定远侯府牢牢的绑在自己这一方。   容从锦心底蓦地升起期许,水中倒映的人像逐渐褪去氤氲雾气变得清晰,连他眼尾上的一道小疤痕都变得清晰可见。   他笑话扶桐,唇角却已不知不觉浮起笑容,眼底潋滟着一片细碎明净的星辰。   ”公子,这样可好?”碧桃搭配完衣饰,退开些许道。   容从锦抬眸,打磨光洁的铜镜中映着绛红浅绣半臂袍,腰若约素身姿欣长,肌肤胜雪容光照人,他却略一皱眉:“太艳了些,换那套有木芙蓉的软轻罗来吧。”   “嗯。”碧桃没有多言,又给他换了渐绣木芙蓉的软轻罗压一压衣角上的蹙金。   “上个月外院送来的时节份例里好像有一件鞠尘色的。”   “木芙蓉的未免轻浮了些。”容从锦换了两件仍是举棋不定,又问,“扶桐你看哪套好?”   “公子穿什么都好看。”扶桐也收起担忧,笑吟吟提议道,“不如还是浅青色的梅花纹织锦裳。”   扶桐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块白玉双鹤佩衬在竹青色织锦裳上,肩上搭着轻容便似披了一层薄雾,如云霞烟笼,亦真亦幻。   容从锦身姿窈窕,姿容出众,一双桃花眸斜斜上飞顾盼生姿欲说还休,美如明月辉映,再衬精心打扮的衣着当真绝色。   地铺白烟花簇雪,染作江南春水色。   扶桐退开一步,赞叹道:“公子平时不在意这些衣裳打扮,若收拾起来当真是能令望京诸位公子倾倒。”   她昨夜还为着于公子的事辗转反侧,今天帮公子换了两身衣裳却让她心中安稳不少。   于三不长眼,错把鱼目当珍珠,难道望京那么多公子还能各个都是瞎子不成?他们公子总能觅得如意郎君,那时自有于三懊悔的时候,扶桐想到得意处,不由得眉飞色舞哼了一声,鼻下吐出两道炙息水汽来。   容从锦余光无意瞥见扶桐神情从沉思到喜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在愉悦间夹杂了一舒胸中沉闷的畅快得意。   容从锦:“……”   扶桐在府中怕是要憋疯了。   “院中的颜料不多了,你午后出府买些朱砂、石青、云母和珊瑚银珠来。”容从锦停顿一瞬道,“你不是喜欢桂藕居的珑缠桃条么?从我的月例里拿两吊钱去买些吃吧。”   “奴婢不馋这个。”扶桐说着,就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涨红着脸嘴硬道,碧桃在后面掩唇轻笑,扶桐下不来台,忙转开话题道,“公子今儿怎么了?往常几件衣裳换着就打发了,我们怎么劝也不管用,许多裁制的新衣都用不上,今天倒是换了好几件衣裳。”   “难道是想到去见皇后娘娘也紧张起来了。”扶桐边轻巧为他系上玉佩边笑道,   哪里是见皇后紧张,容从锦不禁哂然,曲起食指在扶桐额头轻弹了一下,“留在院子里洒扫吧。”   *   晨光微熹,宫门内铜锁徐徐打开,青蓬马车留在宫门外,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朝廷命妇一般是宫内派轿辇来接,但容从锦没有诰命,只能步行。   碧桃抬首,只见皇宫巍峨,阳光闪烁于宫脊琉璃瓦上流光溢彩,端庄华贵仿若仙境,她不敢再看连忙垂首,低声问道:“公子,我们怎么去皇后宫里请安?”   这皇宫他们都不熟悉,而且皇后娘娘旨意,只宣公子进宫,若是定远侯夫人在此处,他们也不会慌了手脚了。   容从锦是认识路的,但也没必要自己摸去皇后的长春宫,微一挑眉只道:“等着吧,会有人来接的。”   在高耸宫墙下等了半晌,日头渐转过来火辣辣的晒着,一个圆胖身型滚了过来,见面便是三分笑,行礼声音尖利道:“定远侯二公子,咱家是长春宫里的,奉皇后娘娘旨意带您去长春宫,请随咱家来吧。”   “刘公公。”容从锦平心静气的回礼。   刘公公倒是一惊,“二公子听过咱家?”   “母亲提过几次,刘公公是长春宫副使,大小事务都劳公公费心。”   “岂敢岂敢,为皇后娘娘办事是奴的本分。”刘公公额头渗出一滴汗来,连连摆手腰也愈发躬了几分。   他们也是打量着皇后的意思办事,太子要拉拢定远侯府,旁的也就罢了但用那位的婚事,不用打听都知道望京中容从锦沸沸扬扬的丑闻,于阁老家都看不上的却要塞给皇家,皇后心中难免不快,让容府二公子静了心再来,他们这些人就心领神会,晾了容从锦近一个时辰。   但看容公子言谈举止,刘公公心底隐约有所预兆,谨慎的轻瞥了身侧容从锦一眼,随即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看。   恐怕皇后娘娘是先入为主了,这位容公子并非凡俗庸才。   皇宫历经十数位君王,有励精图治的明君自然也有喜好奢靡的纨绔,皇宫数次扩建,已非建国时可比,一路走来只看雕栏画栋,白玉为栏琉璃宫灯,移步换景精致奢华,御花园中绿萼微吐,鲜妍花瓣随风摇曳。   行至长春宫,丹樨旁设勾栏螭首,玉阶三级陛莹冰洁,宛若仙境宫阙。   碧桃暗自咂舌,现在的定远侯府是抄没了先帝在时一位重臣的宅院,定远侯府挪进望京时,当今圣上就将宅院赏赐给了定远侯府。   定远侯府一门皆是武将,夫人也不通文雅,洗扫一番就欢欣鼓舞的住下了,他们这些从滇南带来的下人也觉得定远侯府已是极近奢华,不必再改建了。   今日见了皇宫的气派,才知道皇室尊贵,碧桃愈发连大气也不敢出了,躬身跟在容从锦身后,转过长廊,在廊下等着侍奉的宫女们纷纷行礼,刘公公在大殿前顿住脚步,一个小太监连忙进去通传。   “容公子请。”长春宫中女史福了福身道。   碧桃提起裙摆想跟着进去,却被刘公公拦在罦罳外,拖长声音道,“你跟小福子到偏殿候着吧。”   “是。”碧桃躬身应道,连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多做。   容从锦听见背后声响,却只作不知,面不改色的跟着侍女上前觐见。   “定远侯府次子容从锦,请皇后娘娘安,皇后千岁。”   “起来吧。”片刻,上方威严略显喑哑的女声响起,“赐座。”   “谢皇后娘娘。”容从锦行礼后起身,后退一步才在侍女的指引下落座,全程目不斜视。   皇后端坐在高座之上,她已是中年,衣着繁复华贵,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几分往日的秀美,但眼角深重的皱纹令她气势平添了三分阴鸷锐利,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容从锦。   香茗清幽气息徐徐氤氲,浅金色的阳光光束投射在大殿内,容从锦身姿欣长坐立皆如青竹挺拔,半张姝丽面庞映在明媚阳光下,楚肤胜雪泛着瓷器般莹洁细腻的光泽,他微垂着眼睫,纤长乌黑的眼睫上点缀着跃动的金斑,眼尾微微上挑,不见轻浮反而多了一抹清冷疏离,多一分即艳少一分未免黯然,他坐在那里,不出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即使是久居深宫见惯了美人的皇后也不禁微微一怔,暗道仿若烟霞轻拢,非俗世中人,就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后宫妃子也难及分毫。   如此一来,六皇子仅有数面之缘就对定远侯府公子动了心,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匪夷所思。   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起来,皇后稍一颔首,语气略有些不自然道:“你进京也有数年了吧?”   “三年了。”容从锦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恭敬应道。   “住的可还习惯?”皇后轻抿清茗道。   “谢皇后娘娘关怀,一切都好。”   寥寥数语,皇后沉默片刻,似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放下茶盏道,“本宫乏了,天逐渐暖了,御花园中的茶梅渐开了,时辰尚早,你难得进宫一次让人带你在御花园赏花后再回去吧。”   ”含光。”皇后身旁有些上了年纪的宫女躬身行礼。   容从锦坐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被请了出来,皇后既不表明意图,也不提起望京中纷传的流言,似乎只是召他进宫叙旧。   但两人又无旧可叙,皇后态度也是淡淡的,面对冷遇容从锦并不在意,倒是含光送他出来的路上笑吟吟道:“皇后晨起有些犯了头风,喝了药已经好些了,只是药效让皇后神思倦怠,您可不要在意。”   “怎么会。“容从锦微微欠身,补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废话,大意是皇后您注意休息,我没什么不满的,我们一家都感念上恩,祝祷皇后早日康复云云。   含光也只是笑听着,不时颔首。   浅碧融春色,莺雀轻盈纵跃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和枝梢间,不时传来清脆婉转的啼鸣,燕拂湖池,水波潋滟,清雅笔直的枝间点缀着几朵半开的茶梅。   “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容从锦走上前,身着一袭暗绣织金青裳此时微风拂过衣摆轻盈飘逸,指尖拂过浅绿色茶梅似丝绸细腻的花瓣低声自语道。   背后花丛间簌簌作响,容从锦惊起下意识转身,花枝不自然的轻颤了两下,茂盛枝叶向两侧分去,滚出一个人影,双手舞得像个风火轮,一路脸刹,下巴着地摔在容从锦面前。   嘭的一声,烟尘四起!   “哎呦!”人影痛叫一声,捂着伤处跳起来,无辜清澈狗狗似的眼圈立即红了。   风撼芳菲满园香。   容从锦怔在原地,衣摆铮铮青丝被游风吹拂向后掠去,他屹然不动喉间滚动数次酸涩不已,竟久久不能言。   那身影站定了才看出来是个面容极清俊英挺的少年,五官轮廓上还隐约有些像当今太子,只是下颌弧线更柔和一些,少了几分锐利看起来更阳光无邪。   少年捂着下巴,有殷红血珠顺着指缝滴落,砸在青石板路上,他却全然顾不得,抬起头飞快掠了容从锦一眼,更加垂头丧气脸都涨红了,扒开树丛撅着屁股就要原路爬回去。   “别走…!”容从锦反应慢了一拍,拔腿想要捉住他,但是少年上半身已经扎进了花丛,容从锦又不舍得就这样放他走,顾不得颜面,只能抱住了少年的…腿。   他往外拔,那少年慌乱之下双手分别握住了一丛花根,跟他较上了力。   两人就像拔萝卜似的,分别向两端用劲,容从锦最先觉出不妥,但他又无法强令自己松手,无奈阂眸再睁开,“六皇子,您跌伤了让微臣先给您处理伤口好么?“   ”我不是,我不是。“少年又惊又怒,羞愤之下恨不得一头扎在泥土里,面庞憋得通红使出绝学———飞踹。   容从锦差点被他一脚撩在胸口,好在他见机极快向右侧身避开他这一脚,但也失去重心平衡向前栽去。   扑通。   花枝散开———   绯红粉白的花瓣雪花般打着旋纷纷而落,洒落他们满身。   两人皆倒在花丛间,目光不经意间相触,少年不禁红了面庞,视线蜜糖似得粘在他身上,半晌呐呐道:“你…你没事吧?” 第6章 你愿意跟我成婚么?   顾昭憨憨的出言关切。   瑰丽阳光破开阴翳,舒卷云层流波似的温柔抚慰,光束衬在他眉目间格外俊朗出众,容从锦张口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声音来,这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声,生死别离他最想问的就是你是否一切无恙,他眸间不由得氤氲起淡淡的水雾,模糊了视线,可他又极力眨着眼想要看清眼前人。   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一分一秒都是珍惜的。   顾昭却误解了容从锦的意思,见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逐渐浮起一泓潋滟水光,以己度人只觉得他是摔痛了,越发觉得羞惭,也不顾上自己那点小心思,挠了挠头坐起身扶起容从锦闷声道:“你摔得很痛吧,呼呼。”   说着在他脸颊上用力吹了两下,他面庞贴近,英俊相貌与他相距只有分毫,彼此呼吸可闻,顾昭身上有一种小动物暖烘烘的气息,并不难闻,像浅金色的阳光洒在林间清澈潺潺溪流上的宁静气息,光束自翠绿枝叶间泼洒下来映在顾昭眉宇间,愈发衬得他阳光俊逸又隐约带着王族贵胄特有的矜傲。   其实摔到脸的是他自己,他却顶着下巴上的血来安慰他,容从锦不禁哑然,拍了拍身上的土摇头道;“一点也不痛。”   “过来我给你擦一下。”   顾昭犹豫了很久,像甫出巢的小动物似的蹭了过去,探着脖子把脸伸给容从锦:“喏。”   “有点痛,忍着点。”容从锦把手帕撕成两段,一半给顾昭擦干净下巴伤口上沾染的泥土让伤口重新露出红痕,他看清伤口才松了一口气,除去摔的淤青外只有一道伤口,似是地面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割伤了他,伤口有些深,但边缘整齐只有表面沾染了污渍,处理掉泥土后避免撕裂伤口,几天内就能愈合。   定远侯府军旅出身,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容从锦用另一半手帕给他按在伤口上止血,“回去还是要让侍女给你上些伤药。“   ”知道么?”容从锦不放心的叮嘱。   “哦。”顾昭懵懵点头,动作太大又轻嘶了一声。   朦胧混沌的头脑依稀觉得很幸福,母后哥哥他们都对他很好,什么都愿意给他,但是他们太忙了,他只能自己待着,不能去打扰他们。   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陪在他身边,刹那间连下巴上火辣辣刺痛着的伤口也不怎么痛了。   血渐渐止住了,容从锦这才放心,顾昭维持着探脸的动作和他坐在花丛间,英俊相貌上还带着两道泥土的痕迹,俊美中隐约流露出淡淡的二愣。   “呼…不痛了。”容从锦却并不嫌弃,目光逐渐温柔,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吹。   哦…顾昭心底冒着小泡泡,脸庞又染上了绯红,不过这次是害羞的,他红着耳垂盘腿坐在原地,埋头苦思冥想了半晌,决定还是应该先表明身份,抬首郑重其事道:“那个,我是六皇子。”   “是,六皇子。”容从锦很浅的弯了一下眼眸,顾昭仿佛比前世更加阳光开朗些,这很好。   他的眼眸中宛若倒映着瑶池星辰。   顾昭又没信号了,愣愣坐在地上望着容从锦颜若朝霞的姝丽面庞出神,容从锦已经习惯了他不论身在何地,不时神游天外的习惯,身边弄玉轻盈的琼花如春冰初绽,梅蕊玉珊,在他们这个角度,高耸仿若入云端,一丛丛的洁白莹净的琼花开满了整片天空,枝梢的花蕾雪白如玉。   和顾昭藏在花丛里,容从锦心头不禁浮起浅淡的温柔,久违的觉得轻松,含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真是枉费皇后娘娘一番安排了,本来是在御花园中让他们说会话,御花园地形复杂花树掩映,虽然私密但也是在开阔地方,远远的还能瞧见他们在这里,不至于落下私相授受的把柄。   皇后娘娘大约也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滚进花丛里吧。   这次顾昭像个山巅滚落的石块似的当啷当啷一路脸刹滚到他脚边,狼狈不堪,前世他们初见就是在新婚之夜,他坐在婚床上等着王爷掀盖头,结果只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老鼠在嗑木头。   红烛浥泪,龙凤纹儿臂粗的红烛都燃了半根,他心情晦暗愈发觉得疲惫,何必呢?跟一个自诩风流的浪荡子成婚和一个痴傻的皇子大婚,不过是糟糕和更糟糕的区别。   往后他的时光都要消磨在一个永远听不懂也无法理解他的夫君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一值得庆幸大约是这场婚姻更给定远侯府换得更大的利益,让定远侯府在这乱局中有一个立足之处,就在他盘算着定远侯府如何获得太子的信重,来日新帝登基给定远侯府权柄的时候,一捧带着晶莹口水的果仁探到他面前,顾昭掀开盖头期期艾艾朝他笑道:“给你吃。”   他定睛一看,满床的莲子白果被顾昭嗑了大半,完整的果仁都被顾昭拢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捧到了他面前。   他们两次的初见都是这样的滑稽,分不出哪种更好笑,可是容从锦唇角却不由得泛起柔和的笑意。   “我们出去吧。”容从锦提议道。御花园有花匠打理,培花的泥土是半湿的,浸湿了衣裳还在其次,让顾昭着了凉就得不偿失了。   顾昭却哼哧着不肯动,固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你自己走吧。”   话虽然这样讲,顾昭却眼睛都不舍得眨的注视着容从锦。   “那我陪着你。”容从锦无奈坐在散发着花泥气息的烂泥枯叶中陪着他,他素日是最喜洁的,衣摆上沾了个泥点都要立即换了,心底才能舒服些,此刻却心甘情愿的陪着他坐在烂泥里,还觉得不胜欢欣,容从锦手掌轻轻为他抚起衣摆上的尘土,琼花繁盛夹杂着清雅的花香。   “我是六皇子,顾昭。”顾昭又强调了一遍。   “微臣记得。”容从锦微微一怔,软声道。   若是于陵西在此处一定大为吃惊,在他面前温声低语态度温和却没有一个神情波动的容从锦,在顾昭身边却倏然间鲜活起来,一颦一笑,灿然生晕。   哪还有半分冰雕美人的凌霜木讷。   “你从来没记得过我。”顾昭不满的撅起唇,简直能在上面挂一个油瓶。   集英殿春秋大宴一别,他就再也忘不掉容从锦,三年来每次都掰着手指计算着能看到容从锦的宴会,但是他总是匆匆而来,毫无留恋的离去,根本记不得宴席上有一道期盼他的视线。   他们见了数次,容从锦只跟在家人身后恪尽礼数,从不抬首望向四周,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心思,但顾昭从没有过情思,少年慕艾都落在了容从锦身上,即使清楚这不能怪容从锦但还是难免失望,又盼着他能给出一星回应才好。   时间久了,容从锦对他的心思始终没有察觉,他也颓然想要放弃了,也许旁人觉得皇子能呼风唤雨,他有太子哥哥更是无所不能,但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太多了,兄长很忙,他不能拿这些小事去打扰他。   这是他亲近的人一直告诉他的事情,什么是小事呢?大约就是他的每一件事。   都是不重要的、无关紧要的。   他不给兄长和母后添麻烦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了,顾昭混沌的头脑中一直很清楚这条准则,但是身边的太监交谈时偶然提起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婚事有变时,他还是兴冲冲的跑去找了太子兄长。   太子哥哥开始时不肯,责难定远侯府公子声名狼藉,轻浮不堪难为皇室宗妇,会为他另择王妃,顾昭满地撒泼打滚,太子被他滚得无从落脚只能退让,改口让他们先见一面,看看情形再谈。   顾昭一跃而起带着满身的尘埃结结实实的给了兄长一个拥抱,呼啸而去,他费尽心思争取到了兄长,但容从锦却全然不知自己为他在地上打滚有多疼,他太子兄长的书房连一条地毯都没有,地砖又冰又冷。   容从锦瞥见顾昭游离目光,心道顾昭想法灵活,又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他出神的模样倒是比平时添了几分皇子尊贵,不由得暗自赞叹,真是天潢贵胄,威严难测。   然而此刻顾昭想的是,得给太子兄长的书房里铺一条花鸟纹流波丝棉地毯,下次去打滚时就不用冻得他瑟瑟发抖了,从某种意义上,想法确实挺高端的。   从根源解决问题。   顾昭是单线程,解决了难题后洋洋得意片刻,又想起容从锦就在自己身边,记起他正在生闷气的事情…   顾昭神情复杂的盯一眼容从锦,然后飞快掠开视线,又忍不住飘忽着重新将目光点在他身上,再被火烫了似的转开如寒星般深邃的眼瞳,想耍脾气,又不舍得,还想要他的视线全然落在自己身上。   换了太子兄长他早就开始满地打滚了。   容从锦:“……”   他们相聚不易,顾昭是皇子,他出宫后无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入宫,容从锦放下身段匆忙叮嘱道:“寒冬刚过,晨曦肺燥,六皇子在平时喝的茶里添一点冬花、杏仁,能抚五脏去湿气。”   “春起尚有寒气,莫要换轻薄的春衫,还是穿夹棉的衣裳才好,注意饮食不可贪凉,殿内的炭火不要断,开窗时避着些湖面上掠过来的寒风。”   “六皇子要记得吩咐下人。”停顿一瞬,容从锦若无其事道。   顾昭心底暖烘烘的,用力点头,他本就是个乐天派,容从锦关心两句就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尾巴呼啦啦在身后小旋风似的甩动,顿时单方面把自己生闷气的事抛之脑后,拽了一下容从锦的衣摆挺直腰模仿着兄长们的派头垂问:“你平时爱做什么?”   “写字读书罢了。”容从锦不禁发笑。   御花园边的湖池随风携来浅淡的花香,顾昭险些问不下去,捧着脸发呆,又嘿嘿的傻笑了起来,只知道望着容从锦的笑颜,只盼得他多笑一刻,心中便是无限欢喜。   他笑起来时最美,宫中都知道他的情况没有给他安排教习师傅,但他也会偷偷读上两本,他大多都记不住,背下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即使勉强塞进脑子里也是云山雾罩不解其意,但在面对容从锦的笑容时想起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原来是这样的情形。   但似乎芙蓉过艳又太俗气,顾昭拧眉视线落到一旁,已是初春,但望京气候偏冷,御花园一隅背阴处亭亭立着一株花瓣舒展轻盈的纯色二乔,顾昭拧起的剑眉缓缓舒展,不由得恍然大悟,绮霞低映,山茶朝露好像更贴切一些。   “我…本王可以叫你从锦么?”顾昭痴痴问道。   “殿下想唤微臣什么都可以。”又听到前世熟悉的称呼和声音,容从锦鼻子微微一酸,眸底潋滟着一层薄薄的细碎水光哑声道。   “你不喜欢么?那我不这么唤你了。”顾昭大惊,连忙摆手,窘迫的在外袍上擦了两下手。   顾昭内心矛盾,他既知自己身份尊贵身边的人都要听他的,又清楚在众皇子中位置尴尬,所以内心也有敏感自卑,只是他乐天派惯了又知道身在皇宫若不撑起架子,更要受旁人欺凌,所以总是高高仰起头,不把旁人的嘲弄放在心上。   但容从锦不一样呀…   他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呀,顾昭心中酸涩难忍呼吸间牵扯似的痛,我这是怎么了?哪个高手重伤了本王?!   明明没有人近身,难到世上高手飞花落叶也可伤人?   顾昭大惊失色,思绪惊疑不定。   容从锦哪里能看他皱眉,即刻解释道:“微臣愿意的,只是被风迷了眼。”   “御花园里花粉多。”顾昭当时就被说服了,有理有据道,“赶明带你去本王宫殿,本王宫殿有一片莲池到了夏日里清爽宜人,一点花粉也没有。”   “嗯。”容从锦微微颔首,心底柔情如山池漫涨,好似投石于湖面荡漾出一圈浅浅涟漪。   “喜欢看什么书?”顾昭又绷着脸继续问道。   “我看的杂,列国游记、海洲志、诗词集还有四书五经我都会看。”容从锦慵懒坐在他身边,轻声笑吟吟应道。   顾昭努力记着,他忙着记这些,就把已经背下来的问题都忘了,何况他心里还装了一株花色皎洁纯净的山茶,容从锦安静了半晌他才意识到冷了场,唇嗫嚅片刻,额头都渗出细汗来,搜刮半天记忆无果,嗖的转过身去从腰带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扫了一眼又把纸片塞回去。   短短几个动作他慌张得手足无措,手指用力过大甚至捏破了纸片,掌心渗出的汗水濡湿了墨迹,墨痕逐渐散开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了。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顾昭硬着头皮念下去。   容从锦陡然忆起越地的湖光山色,万里绵延青障。   “滇南吧,我幼时住在滇南,那里有高山峡谷雪峰皎洁,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雪山下仍有碧蓝湖波云蒸霞蔚,险峻旖旎。”容从锦收回思绪眼底逐渐流露出怀念的神情。   顾昭听得入神:“我从未去过。”   “有机会我陪殿下去。”容从锦温声道。   花丛间唯有彼此,山茶花畔粲然一笑满室生晕,顾昭看了他一眼就匆忙垂下头去,   顾昭又掏出纸条来。努力分辨着,想要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但被汗污了看不清楚。顾昭越是着急,越难以分辨纸条上的字迹,   容从锦道:“给我看看可以吗?”   顾昭大脑飞速运转但奔腾在大脑回沟里的只有空气,沉默半晌,试探着将纸条递给他,   容从锦将纸条展开。两人肩并着肩,坐在花丛间分辨着纸条上的字迹。   纸条上的字笔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容从锦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字。然后将分辨出的纸条上的字一一答了。   “王爷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能重新问道。   顾昭怔怔摇头,良久手指扭在一起低声问道:“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这一记直球不禁令人愕然,顾昭却半分也没察觉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郁郁道:“难道你真的要跟于府的公子成婚吗?”   他见过于府公子,端得是气宇轩昂皎如玉树临风,两人在一起宛若神仙眷侣,无比契合,不像他蠢笨,顾昭悄然缩起手脚尽量减少存在感,心底涌起自惭形秽。   他虽然住在皇宫但是也知道,望京中又有谁看得起他。若不是兄长是太子,他的境遇恐怕连一只猫狗都比不上。   却听容从锦噗嗤一声笑出声:”什么于公子?“   容从锦神色平淡,转向顾昭眸光里又染上柔和,偷偷过去单手掩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做他的妻子。”   顾昭脸颊微醺,只觉他吐气如兰,潮热水汽打在耳廓,让他心脏都不会跳了,心砰砰的剧烈跳着,磕磕绊绊问道,“那我呢?”   声音极轻极浅倏一出口恰融在松枝顶端的游风间,甚至比不过花开落的声响。   ”什么?”容从锦下意识反问。   顾昭噌得站起身鼓足勇气,大声问道,“你愿意跟我成婚吗?” 第7章 林间相会   顾昭声音微微发着颤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但却格外嘹亮飞鸟惊渡,御花园静寂一片。   容从锦抬首望着他,林间阳光披沐在顾昭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和轮廓,他寒星似的黑亮瞳仁泛着一簇奇妙的光泽,似冰层下的火在倔强的燃着,背脊似乎比往常更挺拔一些,像一颗劲瘦挺拔的松。纵使积雪皑皑也没有压弯他的背脊半分。   容从锦不禁怦然心动,游风拂过发丝连风仿佛也染上了花汁的清甜。   容从锦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低声问道,“殿下知道我跟于公子有婚约在身,也不在意么?”   顾昭点头,抓住他的手道,“我不在意。”   容从锦又道:“那你知道如果跟我成婚,很多人都会笑话你捡了于家都不要的双儿,枉是皇子之尊么?”   顾昭茫然摇头。太子兄长好像提起过,但他见到容从锦心底唯有欢欣鼓舞,什么都忘却了。   容从锦笑了,也跟着站起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拂去顾昭发冠下一缕散乱的发丝,为他摘掉发中粘染的枯叶,对着顾昭诚挚而年轻的面庞,轻声道:“不用着急,殿下可以回去慢慢想。”   顾昭和常人不同,或许很多人都认为他痴,但是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比普通人多一些的时间去想清楚。   “微臣在宫里待的太久了,该回去了。”容从锦道。碧桃大约还被皇后困在长春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是时间长了总能察觉出端倪。被人发现他跟顾昭在与花园私会对顾昭总是名声有损。   时间还长,皇后和太子既有此意,也不必急在一时半刻。   容从锦心底想的明白,深情眷恋的注视顾昭片刻。转身又要离去。   顾昭急了,连忙握住容从锦的手急切又执拗道:“本王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要你。”   容从锦望了他片刻,指尖轻抚着他的掌背低声道,“望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景致如旧,望京一切如故。   他所留恋的此生唯一得到的珍惜和爱重都来自于顾昭。他哪里是痴分明是一个看得最通透的人。   顾昭或许浑浑噩噩,一切只能依凭着本能来行事,却让他生出了一颗心,从此知道冰冷炙热,忧愁欢愉。若非顾昭,他在这世上也不过是一具美艳躯壳罢了。   他看着繁花似锦家人宠溺,实是个很冷情的人,时局动荡若是太子大事不成,定远侯府湮灭也只在顷刻,他明知定远侯府步履维艰,父母亲族包括自己的性命都每日悬在空中游丝上,但他从未想过为家族呕心沥血,奉献终生,而是随波逐流,在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中过得一日便算一日。   在他看来,相聚分离都只是寻常,不必太放在心上,跟六皇子成婚,他就已经报了父母生养之情,但夫妻相对,顾昭给了他一份太过干净而温暖的感情,令他动容。   他不得不站起来荡平一切险阻,唯有如此才能护住断壁残垣下的一朵娇艳花苞。   “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顾昭基本没听懂,只是很焦急的团团转。   说三分留三分,让对方能从各个角度自由理解,既不得罪人也便于斡旋,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容从锦本也是如此,他以为自己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甚至已经近乎表白。   但又不忍顾昭急切,微抿了抿唇,换了个更直白的答复,单刀直入:“殿下征得皇后、太子允许后,向定远侯府下了婚书。”   “明媒正娶,三书六礼,风风光光的迎我入府。”   “从此殿下与微臣就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总不负你。”   顾昭一秒明白,快乐得像个小猪佩奇,他没想到这事这么轻易,少了许多波折,以他的设想,容从锦是绝不会应允的,他就得一遍遍的求他,无论最后他是否会回转心意,总要费上至少半年功夫。   不过他也没有“轻易得来的就不值得珍惜”的念头,特别稀罕的绕着容从锦走了两圈,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期期艾艾的来牵他的手:“从锦…”   甚至碰到了容从锦细腻微冷的指尖。   午后阳光明媚,山茶盛放,琼花皎洁如云,浅金色的光束温柔笼罩着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如一双璧人相依,甜蜜似无形丝绸似的拢在他们身侧,时间像是掉进了蜜罐里,牵出琥珀色的粘稠糖浆,飞鸟振翅,游风拂畔的响动也全然消弭,天地间唯余彼此。   “殿下会娶我么?”容从锦低声询问。   “当然了!”顾昭立刻保证道。   “那殿下可以吻我了。”容从锦垂眸轻声道,两把鸦羽扇子似的纤长眼睫仿若蝴蝶振翅轻盈颤了两下。   “哦…”顾昭呆头呆脑的凑上前,美人容色绝伦,一星绚烂阳光坠在他浓密眼睫上,桃花眸流转间携着摄人心魄的美艳,如白雪皑皑中的一支孤傲红梅,凌霜绽放。   越靠越近,他甚至能嗅到容从锦身上暗香浮动的清浅梅香,那香气极淡,却似天穹的一轮疏冷明月引人沉醉,雪肌莹洁无暇如花树堆雪,近在咫尺。   “昂!!哦哦哦哦哦哦!!!”顾昭倏然转首,薄唇不经意间自容从锦侧颜拂过,似三月的桃花花瓣轻盈点过瑶池湖畔。他激动得面颊通红,连下巴上已经结痂的小伤口都在血流涌动下再次绽开,溢出一点红珠。   顾昭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发出一连串欢呼声,像个人猿泰山似的摆动着双臂,不时举手欢庆,呼啸着跑远了。   容从锦阂眸等待,内心不由得染上期许,甚至做好了顾昭来吻他唇瓣的打算,然而脸颊上逝如朝露的轻盈一触,耳边响起了顾昭嘹亮的欢呼声,疾风掠去   “诶…”   再睁开双眸时,只看到了顾昭呼啸着远去的背影,在御花园间穿梭如风,眨眼工夫就蹿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容从锦:“……”   容从锦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情不自禁的轻笑了起来,眸底染上淡淡的欢喜。   赤金色的阳光温柔洒落,东头水沟卷携着娇艳舒展的桃花花瓣在水面上泛着潋潋波光。   容从锦回身望向琼楼殿宇,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底飞快掠过一抹留恋。   “公子出去了这么久,奴婢担忧不已。”出了皇宫,碧桃终于找到机会跟容从锦一吐心声,绷紧的肩膀略放松了一些,低声问道,“皇后可有责难您?”   “衣裳怎么也换过了?”碧桃抬眸迅速瞟了周围一遍。   容从锦摸了摸鼻子,顾昭表白完就害羞不已,捧着脸外八字一溜烟的跑走了,兔子都撵不上。   他不熟悉皇宫地形根本追不上,况且跟皇子在御花园中拉扯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那个缺弦的心上人跑远。   就在他思考去哪里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换下沾着大片褐色泥痕的外袍时,含光又悄无声息的出现了,见他满身泥土狼狈不堪的模样神情也面不改色,躬身行礼引他到御花园旁的长秋殿偏殿,不多时就给他找了一身干净衣裳。   再重束发冠,发丝整齐倒也看不出破绽。   唯有跟他进宫的碧桃感到奇怪罢了。   容从锦随口敷衍过去,青蓬马车摇晃着送他归家。   回到衡芷院,扶桐声音老远就传来:“一味的偷懒耍滑,整日不是扑蝶就是聚在一起闲言碎语,让你收拾茶床这么点活计都做不好,好大的气派。”   “哼,你也不要在院子里待着了,趁早回明了关总管,给你重新分配差事吧。”   “好端端的怎么又吵起来了?”碧桃提着裙摆,三两步迈上台阶推开房门。   扶桐侧坐在西房圆桌旁的秀墩子,兀自运气别过头去不愿意看正堂中被责骂的侍女,一旁衣着稍简朴的二等侍女碍于身份也插不上话,手足无措的站在两人中间。   扶桐虽是指责旁人的那个,却先把自己气了个仰倒。   碧桃眼神一凛,“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能进公子寝室的四个二等侍女,除去正与扶桐发生口角的那个都依言退下。   殿中侍女似是羞惭之极,她身量纤细肤若凝雪,眉如新月初绽,目似秋水盈波,一点泪珠欲说还休般的盈在浓密卷翘的眼睫上,平添三分楚楚动人,不像个侍女倒更像个名门小姐。   碧桃也不忍苛责她,打量厅堂中的侍女片刻无奈道,“西枝,你也下去吧。”   “是。”西枝眼圈泛红,泪盈盈的点了点头,又给容从锦行了半礼就飞快奔出房门。   容从锦沉默不语,任由西枝从自己身边掩面掠过,只看碧桃如何料理。   “好了,别气坏自己身子。”碧桃软语安抚扶桐,看她略平静了些,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总是和西枝过不去呢?”   “这怨不得我。”扶桐恨道,“平日里有什么份例她抢在第一个,劳动她做些事时就推三阻四,是天气不好不愿起身,又是昨夜着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公子。”   “公子好说话,每次都依着她,越发纵容了她,今日公子不在,我再三请了她才肯出门,茶床刚扫了一半,就砸了一个上好的钧釉玉壶,那可是小勃律贡上来的。”   虽说是钧釉玉壶,但塑型清雅如冰清琉璃,一支半开的梅枝斜插在瓶中,以玉壶衬出梅花清姿,云水相映。   “别说是下人了,就是定远侯府、国公府的公子也没有她金贵。”扶桐握拳,似是想到什么极为痛恨的事,缓缓道,”这些公子不愿意计较也就罢了,左右衡芷院总养得起一个侍女。“   ”前几日她又称病,我去她房中探望,竟然发现她在绣这个。“扶桐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物件来,啪的甩在桌上。   容从锦定睛一看,是个月白色的香囊,修着青竹纹样。   “不过是个香囊,也没什么的。”碧桃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哂然一笑道。   “你看这里!”扶桐夺过香囊,推开窗侧过香囊对着阳光指着靠近连接处的布料道。   “咦?”碧桃揉了揉眼睛,凑近细看,上面用银丝勾勒了细若毫发的一行诗,她迟疑念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边角处绣了一个小小的“逸”字。   这香囊底色是月白色,又用银丝绣的,每个字不逾粟粒,精巧无比,若不是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绝看不出   “逸”字指谁?碧桃微一思量,倏然惊诧不敢再往下想了,容从锦从她念出词句时,心中已隐隐猜测到了关窍,暗自苦笑,他初开情窦跟意中人在烂泥地里坐了半晌便喜不自禁,进了院门尚且犹自欣喜,他的侍女都已经进展到给思慕公子绣香囊了。   扶桐絮叨道:“幸亏西枝不怎么出院子,只看中了咱们长公子,要是看中了外面哪家大人的公子,一个香囊抛出去,别人只以为是上梁不正的缘故,我们公子可怎么做人?”   于家的事还没了结,又要起无数风波,于家还指不定怎么拿这件事做筏子来恶心定远侯府呢。   ”兄长听了你这话,那些给你们带的蜜饯果子还不如丢了。”容从锦无语弹了她个爆栗,好像他兄长是个不值钱的物件,还是个次品。   “公子打算如何处置?”碧桃问道。   “兄长每月休沐不过一两日,大约是西枝单相思罢了,不必闹得满院皆知,令她难堪。”容从锦坐下,抬臂斟茶,扯动肩颈不自觉的轻皱了下眉,“扶桐你扣她半月例钱,再私下跟她说明缘由即可。”   西枝不是家生子,而是到望京后母亲见侯府公子、小姐,都是两个一等侍女,四个二等侍女,而他只有碧桃扶桐两个,定远侯夫人就从府里又提了两个老实能干的,又从外面买进来了两个,其中就有西枝。   西枝本来也是官宦之女,祖父逝世后父亲只知道赌钱取乐,最后喝醉了酒再也没醒过来,留下的债却无人偿还,变卖了府邸并金银玉器还不够,债主就逼她签了卖身契,把她和两个侍女也卖了还债。   她因为能识文断字气质文雅被定远侯府看中,从此留在衡芷院里,两个侍女还不知道被人伢子卖去何处了。   “以后也不要再提起此事。”给西枝留几分面子。容从锦把玩了一下香囊,暗叹绣工精致,然后将香囊缓缓递给扶桐。   扶桐本不服气,不过她是极听公子话的,重重的一点头道:“但愿她能体察公子这份用心。”   容从锦哂然,什么用心不用心的,西枝本也是官宦之女,落魄至此心底当然有落差,万事不由己,不过是让她好过些。   “公子怎么擦伤了?”扶桐瞥见容从锦肩侧红痕,小心掀开衣领往里瞧,大惊道,“呀,伤了一片。”   雪白光洁的肌肤上,顺着颈侧向下如红梅卧雪绽了一片。   容从锦肌肤白皙,一点伤看起来就格外刺目。   仅是扶桐掀开他衣领的动作,容从锦就忍不住微微颦眉,“嘶。”   碧桃连忙翻了雪蛤膏出来,用布浸了新打来的温水,给他擦拭后用指尖轻触着上药。   “是皇后责罚公子了?”扶桐惴惴不安的猜测道。   “没有。”容从锦应道,琼枝坚硬,估计应该是摔倒时在琼花丛上擦伤的,当时不显,他又忙着跟顾昭相见,心中欢喜不曾察觉,回到衡芷院才留意到伤痕。   幸好顾昭不曾伤到。   正说着话,外面侍女喜盈盈的进来传话,“公子,宫中的赏赐到了,侯爷让您到正院嘉乐堂谢恩呢。” 第8章 金丝芙蓉镯   定远侯难得没有去京郊大营而是留在定远侯府。   长春宫的掌事太监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看滇南振威军旧部递上来的文书,一双蒲扇般的厚实手掌初看时不显,掌中和拇指下方却均有厚厚一层茧,微一吐劲,掌背青筋暴起虬结交错,沿着小臂一路依附而上,身边青铜香炉烟丝袅袅,炉盖承覆精美莲花纹,香雾从口出,飞香纷郁。   定远侯爷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站如屹立青石,行似龙骧虎步,相貌堂堂面容轮廓硬挺深邃,其长子容逸相貌酷似于他,想来年轻时也是雄姿英发,但现下两鬓已经斑白,眼角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唯有眸光坚毅如锐光锋芒,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虽已远在望京,卸了振威军中的差事,遥领一个虚职,但定远侯府在滇南盘踞三代,族中不知多少儿郎都将性命抛在了振威军中,上至着郎将下至百夫长尽受过定远侯府的恩惠,定远侯府的功勋和威望又怎能轻易抹去?振威军表面对钦朝恭敬有加,实则暗待侯府调遣。   振威军不闻虎符只知侯府,镇守滇南的十万军士都是定远侯府的亲兵。   也是定远侯府的最后一张底牌。   侍从来告知宫中侍官下降,正堂已摆了香案,定远侯爷放下文书,匆匆整束衣冠去侯府正堂恭候,在中道上撞见了同样慌忙收拾钗环出来迎接的定远侯夫人,两人眸光交汇,多年夫妻,一切尽在不言中。   “侯爷,同去吧。”定远侯夫人自从知道容从锦今日要进宫,祸福难料就担忧得一夜未眠,更有于家的事要牵挂,短短一日眼下的乌青就重了三分,人也憔悴了。   定远侯颔首两人并肩而行,衣袍拂过,在衣袖遮掩下握住了夫人的手,微用力紧了紧。   定远侯夫人深吸一口气回握住丈夫的手,不管前路如何,他们总会共同面对。   “侍官久候了,宫中琐事繁多,劳烦您跑这一趟,沉香还不快去把我上好的苍山浮翠取出来。”定远侯夫人撇了桌上的兔毫盏里浮着的鲜嫩茶芽就不觉微一皱眉,对身旁侍女吩咐道。   这些宫中来的侍官各个眼高于顶,什么王府公卿都不放在眼里,皇宫里的猫狗都比旁的金贵些,更不用说是皇后宫里的侍官了,他们吹得一句风,有时候就能让皇宫里的那位对外面的大臣改了印象。   定远侯夫人不愿得罪他,笑意盈盈道,“侍官还请饮盏茶,先歇息片刻吧。”   说着连椅子都换了一把镶螺钿紫檀椅来,座椅上的座垫都是泛着莹润玉石光泽的竹丝织的。   却不想身材瘦削的掌事太监忙向后退了一步,微躬着身满面堆笑道:“定远侯夫人哪里话,贵府二公子赋姿淑慧,才貌过人,连皇后娘娘都赞其是盛颜仙姿、灼灼其华呢,咱家是来送些皇后娘娘赏赐的礼物,哪当得起夫人如此厚待,您这可折煞奴才了。”   定远侯夫人心中一跳。   “二公子没来?”掌事太监视线掠过定远侯夫人往后探视。   “他…在来嘉乐堂的路上了。”   不多时,容从锦和容逸都到了,侍官见人齐了,手微微一摆身后的两列身着幞头青色袍衫的太监就垂首依次上前。   “念定远侯府忠劳,皇后特赐,大宛良马、十四銙蹀躞汉白玉带、彩锦三百匹、金花银盒二,金棱盒二…”   “捻金青鸾嵌宝首饰一副,鸾鸟鎏金钗两枚、羊脂玉垂莲坠领一幅、红珊禁步…”这一段唱了半晌未收声,太监捧着托盘流水价的捧上来,珠光宝气甚是晃目。   定远侯爷和夫人心头疑窦渐重,前面几样虽然名贵但规格也是皇宫赏臣子的常例。后面的却不似寻常,看那些首饰都是女子和双儿都可用的,不过有几样颜色鲜亮,以定远侯夫人的年纪略有些不合适。   这些赏赐应该都是长春宫的女官准备的,估计也不会犯这种皇室赏赐首饰,定远侯夫人却不适宜佩戴的情况发生啊。   “六皇子另赐,梅花六盆,紫檀团花妆奁。”侍官手臂一挥,六盆梅花被搬进嘉乐堂,紫檀团花妆奁是刘公公亲捧了上来。   六皇子?定远侯夫人脸色刹那间煞白,什么都明白了,眼前黑了一瞬天旋地转,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定远侯爷在她背后不着痕迹的撑了一把,定远侯夫人倏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定了定神稳住脚步。   ”皇后很喜欢贵府二公子,还让他常进宫呢。”就是不知道是陪皇后,还是陪六皇子了。   “定远侯爷、夫人谢恩吧。”侍官抄手笑眯眯道。   定远侯夫人只觉得膝上仿佛坠了千斤,心不住的往下沉去,就是让她站,她也站不住多久了。   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激起无数细小尘埃,她双目失神无法聚焦,定远侯爷在她身后又轻拽了两下她的衣摆,定远侯夫人才喉头动了两动,像是吞了个鸭蛋进去,嘶哑着声音跟着侯爷谢恩。   “臣、臣妇谢皇后娘娘赏赐,愿皇后娘娘千岁。   ”臣、臣妇谢六皇子赏赐。”地砖上多了一点水痕,定远侯夫人趁着起身的功夫飞快用手背抹了。   侍官只当作没有看见,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侯爷,长春宫中诸事颇多,六皇子也还在长春宫中等着奴才回话呢,那咱家先走了。”   ”侍官慢走。“定远侯爷颔首,“容逸送侍官。”   “恭喜侯爷,恭喜定远侯府了,那以后东宫和定远侯府岂不是亲如一家了,真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呐。”侍官连连道贺,又似不经意间说顺嘴了一句,忙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张嘴,这哪轮得到咱家开口。”   又陪了一番好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定远侯爷看不出喜怒,让长子把侍官送走了。   容逸送到二门,再转回来时刚穿过照花门就听见嘉乐堂里传来父亲不住的低声安稳。   良久,一道尖利声音伴着哭声划破寂静:“快!快去于府!”   “我答应于夫人了,妾室我们认,孩子我们也认,嫁妆再翻一倍,这个月立刻让锦儿跟于三完婚!”定远侯夫人坐在地上无论定远侯爷怎么拉,腿上都是没有半分力气站不起来,边用力推定远侯爷边匍匐在地面上泣道,”快去!你快去啊!”   顷刻已是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泪水冲着脂粉淌下来顺着下颚在地上汇聚成小小洼泽,看起来滑稽又可怜,哪还有平日半分望京贵夫人的雍容尊贵。   定远侯爷沉默不语,容逸在映着紫藤枝叶的照花门下站了许久,转身离去。   *   容从锦跟着定远侯和夫人谢恩,然后接过紫檀团花妆奁后还轻声跟刘公公道谢,面上虽然冰霜依旧,唇角却忍不住翘了翘。   前面已经乱成了一片,皇后派来的侍官还在提点定远侯府,刘公公思索片刻,压低声音斟酌着劝道:”这…对您算是好事,六皇子虽然心智稍有不足,但是皇后和太子都是极为疼爱六皇子的。”   “就是陛下,也因为六皇子的心智之症对六皇子多有怜惜,您…多思量。”   “多谢。”容从锦垂眸道。   刘公公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在心底轻叹,这位的相貌就是做个宫妃都绰绰有余了,也就是定远侯府护得太紧了外界都不知道望京有这样一位美人,不然凭他的相貌家世,望京哪个家族嫁不进去,现在定远侯府一步之差,先是婚事不利难以回转,然后又被六皇子看中。   实在是运气差了些。   他毕竟是长春宫的人,虽然心里同情他,但也只能在职责之内劝一劝罢了,还是要容公子自己想得开才行。   里面乱着,容从锦索性跟刘公公前后离去,自回衡芷院去了。   碧桃扶桐没跟着他,而是一个望风,另一个进侍女休息的厢房独自跟西枝说了半晌话,将香囊还给了她,西枝低垂着首面颊红胀,连秀颈也染上绯红,碧桃自己回想一番,觉得言辞委婉并无不妥之处,微微启唇想要再劝两句,西枝忽然从针线筐里摸过一把剪子来,发狠似的将精心绣的香囊剪得粉碎,“我不配痴心妄想行了吧,你不必再说了!”   银白色的绸缎如蝴蝶翩飞在半空,片片坠地。   “你…!”碧桃觉得自己一片好心都白费了,不置一词推门而出唤了扶桐,两人并肩回去了。   “别理她,她就是那个小姐脾气。”扶桐翻了个白眼道。   ”可我总觉得奇怪,到底长公子跟她也没见过几次,怎么就绣起香囊,还情根深种了呢。”碧桃匪夷所思的摇头,这里面有一个打不开的结。   他们定远侯府的长公子不是喜欢跟丫鬟侍女厮混的性情,性格老成持重,立身极正,他们衡芷院跟长公子算是后宅中关系最近的了,但是她跟扶桐也只收到过几次长公子从外面捎来的精致点心,从无半分越矩,到底是哪里给了西枝暗示,让她生出情思呢?   碧桃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你回来啦。”扶桐走到正堂,瞥见东厢房乌木四仙桌旁容从锦的身影,桌上放了一个精美的紫檀团花妆奁,她好奇问道:“这就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么。”   “不,是六皇子赏的。”容从锦饶有兴致道。   扶桐目瞪口呆,不等她开口追问,院外又传来一阵繁杂脚步声,是侍从按照容从锦吩咐将六盆梅花盆景都搬到他房里。   “这…”扶桐指着梅花,磕磕绊绊道。   “也是六皇子赏的。“侍从掩上门退出衡芷院后,容从锦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道。   “六皇子好端端的赐您这些做什么?”扶桐困惑道,难道去长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碰见了六皇子?可是未出阁的双儿见到皇子是应该回避的,皇后估计也不会如此大意吧。   容从锦指尖描摹紫檀团花妆奁片刻,桃花眸流转间不觉染上一抹温柔,食指一挑妆奁盖,里面躺着一只金丝芙蓉镯。   这金丝芙蓉镯是纯金所铸,以累丝錾花的工艺精致勾勒出两丛芙蓉合心的样式,两朵芙蓉花蕊的位置上各镶嵌了一枚米粒大的红宝石,个头不大,却艳若滴血明净无瑕,光线流转间璀璨夺目。   不似宫中赏赐清雅脱尘,反而入手沉甸甸的,华贵炫目一见便知是顾昭的审美,容从锦笑吟吟的敛入袖中。   “把收着的凤凰单枞取出来吧。”有客要到了,容从锦吩咐道。 第9章 绝不后悔   余晖将天穹边际渲染出一片瑰丽的蔷薇色,飘渺云层如银晖轻拢,偶有鸿雁掠过天穹,轻盈矫捷。   容从锦坐在茶床上,单手支颐着,茶炉新焙上面放着注了清泉的石铫,凤凰单枞在石铫内上下翻滚,蟹眼大的泡沫不断浮现,茶香渐逸。   容逸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茶炉上水雾氤氲,云影霏霏模糊了一旁容从锦的面庞,绚烂晚霞映在他半边姝丽面颊上,本就十分的容色又被装点了几分,无端透出一抹妖冶的美,琥珀色的瞳仁清澈透亮,宛若倒映着林间新泉的潋滟波光。   容逸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大约是从锦容色过于出众,才引来许多事端。   “兄长,你来了。”容从锦抬眸,指了指茶炉上的茶汤,“茶刚刚好。”   容逸在茶床另一侧落座,竟有些无所适从,他们虽是亲兄弟,但从锦逐渐长大,到了议婚的年纪也需守礼,他已经许久不曾和从锦独处一室了。   “是你喝惯了的凤凰单枞。”容从锦将石铫取下,一泓宛若璀金的澄澈茶汤盈在雪色花磁孟间,云腴携霜月,茶香满室。   容逸沉默不语,环顾四周见衡芷院布置清雅,一书一画皆是他的心思,唯独房内多了数盆梅花染上了旁人的痕迹。   青芝玉蝶、素白台阁这些名品尽在其中,此外还有中宫凝馨、绿梅各一盆,造型古朴优雅,别有韵味,难得六皇子这个时节还能找到带着花蕾的梅花。   容逸打量着花几上的青芝玉蝶,缓缓道:“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   “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梅枝何辜,此乃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1]   “我记得你最厌烦这些梅景,商人以病梅求钱,伤及梅枝舒展傲然之态。”   “六皇子是好心。”容从锦脸颊微微一热,侧首不敢直视兄长。   想要制成梅景,就得除去梅树正枝,才有欹态,砍断繁盛枝叶才有疏景,无论如何犹抱琵琶优雅多姿,总不如梅林中傲雪自然长成的好。   御花园恢弘精美,梅枝也是仔细修建过的,供宫中主子赏玩,他在御花园梅枝旁有感而发,估计顾昭只听见了一半,或是跟本没听懂,以为他是喜欢梅花,眼巴巴的送来这些。   他虽然不喜欢梅景,但却极爱顾昭的这份心意。   “兄长,你早就知道太子让我进宫,不是太子看中了我。”容从锦转开话题道,“而是六皇子吧。”   容逸顿时哑口无言,似映明月的茶盏上盏下盘,盏心印着一朵五瓣梅花,容逸拾起茶盏轻啜,茶香满口他觉得苦涩一路涌到心底。   沉默良久,阂眸片刻锐利凤眸掠过容从锦昳丽面庞,干涩声音摩擦着喉咙道:“这是我最懊恼之事。”   他本以为六皇子是个痴傻的,虽然不知道从哪对容从锦生出些许朦胧好感,但是痴傻忘性大,容从锦又一向冷淡不假辞色,六皇子碰了两次壁就会自己退去,回到景云殿里和泥巴。   他没必要为不可能的事情拒绝太子,却不想六皇子一面就看中了容从锦。   容逸早在见到皇后赏赐时就已心如沉渊,他有预感,此事处理不好,会成为他终生之憾。   满室寂静,容逸手指抚着茶盏,半晌眸光由茫然转为坚定,倏然道:“从锦,你回滇南侯府去吧。”   “兄长说笑了。”容从锦心中一惊。   “现在太子还需定远侯府的助力,虽然违拗其心意,但他到底不会因为你跟侯府交恶,淡几日便过去了。”容逸已经想了多时,此刻有条不紊道,“定远侯府在滇南亲朋旧友遍地,再让父亲修书一封,定能为你选一门好亲事。”   “滇南山高水远,虽比不得望京繁盛,但到底自由…你也不爱这梅景。”容逸顿了顿道。   束缚在方寸间砍断枝条被摆弄出各种形态,容从锦从不是这样的性格。   “那以后呢,定远侯府已经站在太子一侧,日后太子…清算今日之事,定远侯府又该如何呢?”容从锦反问,“兄长你的前程呢?”   他知道容逸做事谨慎,跟他密谈机要之事会清空整个衡芷院,言词间便直接许多。   “兄长给太子做了两年侍卫,还只是个校尉。”   “太子有经世治国之才,知贤善用,如今钦朝可用的武将不多,你不必为侯府牵挂。”容逸更是说话留三分的代表。   容从锦闻弦歌而知雅意,现在□□虎视眈眈,高句丽也蠢蠢欲动,连一向颇为交好的吐蕃也趁机侵占钦朝大片沃土,小勃律、黑水靺鞨,粟末靺鞨等属国进贡的物件一年不如一年,偏老皇帝昏庸无能只知道沉溺酒色,奢靡颓唐,太子这等有才之辈看在眼里早已心急如焚,一旦皇位交替,无论定远侯府跟太子私交如何,是否曾经在六皇子的婚事上得罪过太子,都是小节。   定远侯府一样会受到太子重用。   “兄长何必自欺欺人,我们几年前才从滇南挪过来本就算不上太子的心腹,再违背太子的意思,飞鸟尽良弓藏,定远侯府会不得善果。”容从锦轻叹一声,垂眸道。   忠臣不能侍二主,定远侯府既投了太子,又在背后阳奉阴违,以太子的狠戾决然,必至灭顶之灾。   “难道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么?”容逸胸中如有火焚,苦闷道。   说着话,茶香渐淡了,容从锦又煎了两盏,手持石铫肩膀微微展开,手臂跃过镶金角茶床中间为容逸奉茶。   “你肩上怎么了?”茶香淡去,容逸就捕捉到了雪蛤膏的药香,凤眸一扫就瞥见了容从锦肩颈上的伤。   “不小心划伤了。”容从锦下意识单手掩住肩颈伤处。   容逸三指扣着容从锦纤细皓腕直接拽过他。   当啷!花瓷如雪的茶盏摔得粉碎,香气清幽的金黄茶汤泼洒在茶床上,衣襟散开,雪白细腻的肌肤上多了一大片伤痕,上面覆着薄薄一层清凉宜人的雪蛤膏红痕已经褪去许多,但仍看起来触目惊心,似美玉生瑕无比刺目。   “是他伤了你?!”容逸急急追问道。   “我自己没留神。”容从锦连忙掩上衣领解释道。   容逸惊疑不定,一个字都不相信,向来痴傻之人不知轻重,六皇子虽没怎么学过武,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力气不容小觑,随意挥臂间可能就给身边人带来无法想象的伤害。   即使这次六皇子是无意的,若是容从锦当真跟他成婚,疯子上了头对容从锦拳打脚踢,难道他还能闯进王府,教训皇子不成?   以下犯上,君臣有别。   “是你没福气,配不上六皇子甘愿在滇南找个普通人家,太子不会降罪侯府的。”容逸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松开容从锦手腕,容从锦纤细手腕上已经浮起指痕,横下心道。   “两条路,跟于家公子完婚,或是回滇安侯府,你自己选一个吧,不必理会太子。”容逸心如匪石,语气坚决。   “兄长这话,是代定远侯府,还是我的兄长呢?”容从锦沉默片刻,反问道。   容逸心知最合理的决定是叩谢陛下天恩,感恩戴德满怀欣喜的将容从锦嫁给六皇子。   若是只看六皇子地位身份,这门亲事绝对是他们高攀了。   但是六皇子是个痴傻的啊,容从锦青春正茂,如何能在一个痴傻皇子身边度过余生。   “兄长是定远侯的长子,以后要继承定远侯府的,家族亲眷的性命都寄托在你身上,兄长应该为定远侯府考虑。”容从锦劝道,他早就发现容逸为人端正刻板,这种性格恐怕难以在动荡朝局中立足。   “我不会踩着你的骨头往上爬,若是伤了你,我要再高的官位有什么用。”容逸哑声道。   “兄长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呢?”容从锦白皙面颊上染上一抹轻盈如桃花花瓣的薄红,真心实意道。   “你是喜欢他,还是为了定远侯府。”容逸冷笑,如出一辙的反问道。   “这…”容从锦微微一怔,真情与利益交织,难分彼此,前世他是为了定远侯府,但现在他只想在乱世中护住顾昭,与他共度一生。   “这世上只有最无用的人,才会仰仗亲人的婚事去换前程。”容逸平静道。   这些事,容逸翻来覆去不知道在心里过了几遍,他也遇见过六皇子几次,虽然傻乎乎的,但并不惹人生厌,只是心智迟缓罢了。   话虽如此,作为六皇子无碍,换成容从锦的夫君,未来的枕边人,容逸就绝不答应了。   容从锦奉茶时,容逸就留意到了容从锦雪白腕上多了一只金镯,手指点了点道:“你是喜欢这手镯,还是送你手镯的人呢?”   “恐怕都不是吧,天恩不敢辞。”   “哥哥知道我的性子。”容从锦没想到容逸如此敏锐,只得放下茶盏,直视容逸郑重道,“于公子虽是我的未婚夫君,但他于我不过陌路,我也从未对他动过心。”   “但今日在御花园里与六皇子一见,我从未遇见过像他这般赤诚而纯粹的人。”容从锦指尖扶上皓腕间的金镯,轻声道,“我…很喜欢。”   容逸忍无可忍:“那是因为他是个痴儿!”   “那又如何,世上自诩聪明的人已经太多了,忙碌一生却早就忘了来时曾追求的,顾昭不一样。”容从锦低声道,“我不在意他心智迟缓,愿意嫁给他,和他携手一生。”   容逸惊愕不已,虽然近几年他们之间因为礼法不似从前亲密,但他还是最了解容从锦的,见容从锦语气淡定,神色坦然就知道他所言并无一字虚假。   他的弟弟向来心高气傲,连于公子这等才子都不放在眼里,想不到却看中了一个痴儿。   “你不后悔?”容逸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绝不后悔。”容从锦笑吟吟道。   次日,容逸休沐结束,向东宫递了消息。 第10章 圣节大宴   定远侯夫人病了,这病来势汹汹不过几日功夫人就瘦了一圈,脸颊都凹陷了进去,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容从锦衣不解带侍疾数日,太子妃邵氏几次邀他去东宫叙话,都被他婉拒了。   顾昭定是垂头丧气连清澈的狗狗眼都写满了灰暗,容从锦无奈低叹一声,又回过神来单手托着影青莲纹盏,另一只手拿着瓷勺温声道:“再喝一口吧。”   “太苦,放着吧。”定远侯夫人背后塞着两个团金枝苏绣软枕,身上没有力气仍是不住的向下滑去,碧桃只好侧坐在床畔扶着她,夫人声音嘶哑,双眸混沌无光,一幅生无可恋之态。   “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容从锦盛着乌黑汤药的勺子递到她唇边,忧心道。   “好不好吃什么紧,左右我也什么都管不了。”定远侯夫人冷笑数声,“一大一小都不听我的,我已经说了这门婚事万万不成,那个不孝子还敢背着我去回了太子,真是好儿郎,好儿郎。”   “我没他这个儿子!”定远侯夫人牙根咬得咔咔作响,抬手打飞了青洁如玉的汤匙,汤药泼溅在锦被上片刻就晕开了一片。   容从锦无奈叹气,容逸实在是无端天上飞来一口锅,这几日从东宫退衙回来都跪在锡晋院外请罪,亏得他习武多年身体扛得住。   “母亲…这门婚事对我并不坏,于公子婚前已有妾室、庶子,我们日后必是一对怨侣,何必毁了于公子的姻缘呢。”   “况且我也确实喜欢那位六皇子。“容从锦再次劝道,“兄长是问过我的,是我自己同意的。”   父亲并没有来衡芷院,容从锦心底隐约就明白定远侯是让他跟太子胞弟完婚,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可商量的,亦没有什么斡旋余地,一步行差踏错,定远侯府满府性命难保。孰轻孰重,定远侯已经做出了决定。容从锦心中如同明镜似的,他也并不责怪定远侯狠心,实在是不得已…   定远侯夫人斜睨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呆噩注视着床位柱子上的雕花,半晌才低声道:“我乏了。”   几日前,她还觉得于三不堪,必得退亲再寻佳婿,不过跟痴傻的六皇子比起来,于家公子芝兰玉树仪表轩昂,简直是定远侯府的乘龙快婿,什么妾室,什么私生子都不要紧…   至少他是个才智正常的!而且能中举,是个少有的青年才俊,唯有这等如圭如璋的文雅公子才能配得上锦儿。   侍女换了新的锦被来,碧桃连忙服侍她躺下,定远侯夫人双手交握,依旧睁着浑浊双眸望着拔步床的架子顶出神。   ”夫人,东宫送了好些时令节礼来。”不明所以的小丫鬟被推上来喜盈盈的行礼道。   容从锦心中暗道不妙,赶忙去看床榻上的母亲,定远侯夫人青白的面色上浮现一抹不正常的绯色血光,一个滚字梗在喉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指甲深深插入掌心间,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了,半晌才压下心头翻滚的汹涌怒火,挤出声音道:“好,好呀。”   小丫鬟欢天喜地的下去了。   定远侯夫人紧握双拳身子颤抖了半晌,眼睛一翻,头颈向一侧软软倾斜。   “母亲!!”   “夫人!”   …   “侯夫人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所致,微臣几日前就已经开了方子平心火用性寒的黄连金银花青叶等药为侯夫人舒缓心神,但并不见效啊。”太医抚着三寸银髯,摇头叹息道,“药只能医病,心结还需自解。”   “侯夫人再心气燥热,阴逞阳虚,只怕微臣…也是束手无策啊。“东堂内,太医小心翼翼道。   这几日定远侯夫人晕了醒,醒了晕,脉象一次比一次虚浮燥热,全凭一口气吊着,这是油尽灯枯之相啊。   “太医请开方子吧。”侯爷如何听不出推脱之意,坐在上首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愁道,侍从进来侍奉笔墨。   药熬得愈发浓了。   *   三月初六,圣节大宴。   陛下诞辰,臣僚奉觞上寿,禁屠置宴。   三日不朝,亲王、众臣于垂拱殿贺寿敬寿礼,从午后到华灯初上才唱完众臣献上的贺礼单子。   皇帝移驾紫宸殿,赐宴群臣及家眷[1]。   宰相、亲王和机要众臣携家眷入殿,然后是外邦使者,□□、吐蕃、回鹘等正副使者列坐其次。   “定远侯府到。”侍官高声唱道。   容从锦跟在父兄身后进入紫宸殿,母亲抱病,定远侯府只有父子三人前来,他身着鞠尘色垂霄丝裳,臂间松松挽着如月影般的香云纱披帛,素色披帛两端各垂一枚金玉坠子,青丝云鬓间只斜插着一枚青鸾流苏钗,振翅欲飞的鸾口间衔的金丝流苏转首垂眸间映在莹洁肌肤上,光彩照人。   顾昭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早在听见侍官高声唱和时就匆忙转过首去,半探着身子望着紫宸殿入口翘首以待,清澈眼眸写满了欢欣。   太子:“……”   “咳。”太子在上首咳嗽了一声,成何体统。   顾昭撇了撇嘴,嘴里嘟囔了两句又跪坐回去,半垂着首看似规规矩矩的,视线却还是跟着鞠尘色的裙摆转个不停。   裙摆停下,落座。   顾昭怀揣着期待抬首,容从锦在父兄身后恰在顾昭对面,朝他颔首浅浅一笑。   钟鼓齐鸣,仙乐欢奏,顾昭心头百花盛开,刹那间就快活起来,像是林间枝梢上一只雀跃的相思鸟,叽叽喳喳在他心间上下欢跃迫不及待的想倾诉情思,眼神瞬间明快起来,若不是太子叮嘱过,他现在就想跑过去问问容从锦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他每天都有喝很多冬花茶。   顾昭眼神明显的黏在了容从锦身上,不过这种宴会是有固定规格的,列作两侧各自独饮,每人一个小金桌。   顾昭是皇子坐在左侧上首,定远侯府是武将群臣中的佼佼者,列在右侧上首。   众人端坐席位,依次向皇帝贺寿,顾昭坐在皇子堆里,身边的兄弟都挖空了心思想着怎么给父皇贺寿,又一向知道顾昭痴傻,没人搭理他。   容从锦不敢太过张扬,望见顾昭身型矫健,气势如虹就放下心来,垂首坐在父兄身后并不与他对视。   顾昭却并不在意,他见到容从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这就像是过去似的,他可以偷偷望着容从锦优美挺拔的身影,想象他如珠玉倾泻的声音,浅淡却无比柔和的笑容。   见一次面足够他回忆上半年的。   顾昭陶醉的傻乎乎笑了,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太子兄长府上等了几日,容从锦从没来过时他的失落。   皇帝不过五旬,已经两鬓斑白腰背佝偻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过气色倒是很好,听着众皇子和群臣不住口的恭贺,连声道好。   四皇子惯会取巧,轮到他时站起身来,拱手行礼朗声道:“儿臣祝父皇福寿绵长,日月同辉,我大钦风调雨顺。”   四皇子朝身后微招了一下手,侍从会意,几个侍卫费力的抬着一尊半人高的羊脂白玉松间明月山景上殿,最难得的是,整个白玉山景浑然一体宛若天成,丝毫看不出人工雕饰的痕迹。   “父皇,这是惠州府上旬山间樵夫上山砍柴,忽见巨石绽开白玉灿然,以为异,惠州府连忙进献以贺父皇圣节大宴。”   “好!”老皇帝脸上的皱纹里都写满了满意,让侍卫将白玉山景抬近细观,见羊脂玉松树枝头似有福禄蝠纹,更是喜不自胜。   他几年前就吃起了各种金丹保养身体,以求福寿万年,但偶尔也会觉得精神不济,这白玉山景就是好兆,他必能千秋万年。   坐在下首的七皇子眉梢一跳,他们的贺礼都已经在垂拱殿奉上了,不知道老四从哪里又准备了一份,这次恐怕要落了下风了。   顾昭身后的侍从轻唤了两次,顾昭才举起镶金扣琉璃盏,呆头呆脑的站起来遥祝道:“父皇圣节安康。”   “嗯。”皇帝看不出喜怒的颔首,顾昭把酒浆全部饮尽,又跪坐在席位上看着容从锦的方向发呆。   七皇子心头一松,暗道有这个傻子在,他总不会太出丑。   行酒共九盏,前五后四,中间可更衣簪花[2]   每盏皇帝举杯,众臣恭贺饮酒,珍馐佳肴,酒浆果子甚至所用酒樽、食碟皆不同。   歌舞每盏尽换,令人耳目一新。   五盏过后,席间渐渐宽松,第六盏笙起慢曲,数百司乐坊乐姬身着生色销金锦绣裙,在殿中做采莲舞步,舞姿轻盈。   酒器换了水仙花合金盏,酒水是清雅的水浸梅花酒,小金桌上荤腥御宴渐撤,上了荔枝甘露饼、酥胡桃、一盏蜜浮酥柰花。   容从锦算了算时辰,手持金匙拨动了两下蜂蜜中的花型点心,缓缓起身。   顾昭时刻都将心神黏在他身上,立即抬首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   容从锦面上神情淡然,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旁人视线,唯有瞳仁朝左下转了转,倒退两步,侍从迅速引他从侧廊离开紫宸殿。   顾昭只见他裙长曳地,腰肢纤细背影优美挺拔,行走间身姿飘逸宛若游云,单手托腮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愣神,眸间又迷茫涣散,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半晌在席上甚至忍不住嘿嘿傻笑了两声。   太子把容从锦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转过头去,发现他那个傻弟弟还坐在席上喝酒吃蜜饯,良久还忘我的笑了起来。   太子:“……”   真是眼神抛给了瞎子看。   招过进忠吩咐两句,进忠退下,不多时找了个小太监弄走了顾昭。   “公子,六皇子真的会来么?”碧桃手提宫灯,在离紫宸殿不远的殿宇角楼里紧张道,“不如我们还是回宴会上去吧。”   自从六皇子送的梅景摆进了衡芷院,他们公子还不时给梅景浇水培土,她也就品出了几分,此刻提心吊胆的环顾四周,生怕哪里来的宫女或是饮酒多了出来更衣的大臣撞见他们。   “不用担心,这边没人来的。”容从锦淡淡道,前世他经常陪顾昭来往皇宫,最清楚皇宫地形。   “六皇子…”   “会有人送他来的。”容从锦站在三层高的角楼栏杆边上毫不担心。   “丛锦…”身后携着阳光和青草香气的游风袭来,来人兴奋道。 第11章 月下相见   皎月清晖温柔洒落,繁星镶嵌在夜幕至高的王座上,璀璨星光落在容从锦肩头,殿外的几棵梅树深褐色树干挺拔,梅枝盘绕蜿蜒抽出簇簇柔条,其间点缀着洁白如玉的梅花,暗香浮影,携着水汽的清浅和雪霜的疏冷。   “从锦,真的是你。”梅香轻盈拂过衣摆,身后有人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微微翘起的尾音难掩欢愉悦。   “殿下。”容从锦转过身下拜行礼,轻声应道。   碧桃和那小太监都退下了,碧桃心细,将宫灯放在了雕花横栏上给他们盈亮一方天地。   借着暖融融的摇曳浅黄色烛光,顾昭在月色下打量着容从锦,他从没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本王还以为兄长骗我呢。”顾昭欢快道,”原来你真在这里。”   “殿下怎么走得这样急。”容从锦取出锦帕给他拭去额头上的一层薄薄汗珠,殿宇乘风,夏日里足够凉爽,乍暖还寒这个季节却容易吹着寒风。   “怕你走掉了呀。”顾昭直率道,手指却不经意般毛毛虫似的一路顺着容从衣裾上的带子爬上来,最后小心翼翼的牵住了他的衣角。   食指和拇指捏着纤薄的布料,然后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笑起来时唇角一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溢满了盛大的阳光和快活,明亮的星子坠落在他的眸底。   容从锦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最爱的就是顾昭的无忧无虑,赤诚坦然。   “微臣是先来此处等着殿下的,殿下不来我怎么会走呢?下次不用急匆匆的跑过来了。”   “那也不能让你等着啊。”顾昭挠头道。   从锦既然答应做他的王妃,那他们以后就会是亲密夫妻了,虽然没人教过他怎么做,但想来也知道就是事事以他为先的。   怎么能还没让他做自己的王妃,就先受了冷待呢。   顾昭有一套自己的严谨逻辑。   “这些日子,微臣未去东宫小坐,殿下不要怪罪。”容从锦不禁浅笑,又低声解释道,“实是母亲生病了,微臣走不开。”   “哦哦!”顾昭点头如捣蒜,本来就没生他的气,现在更是一秒原谅容从锦。   从锦放轻声音时,他的嗓音似拘一把翡翠玉屑撒向天穹落下时的发出的叮啷声,每个字都溢满了柔和轻盈的意味。   顾昭不由得露出了花痴脸,牵着他的衣角仰首望着他笑。   容从锦便静静的由着他端详,垂眸相对间彼此都觉得岁月静好,只盼着相会的时光能走得再慢一些。   “殿下要照顾好自己。”还是容从锦狠下心来打破宁静叮嘱道。   顾昭连忙点头:“我每天都喝冬花杏仁茶。”   “殿下做得很好。”两人亲昵的坐在角楼内的汉白玉长凳上,容从锦展颜道。   “过几日就是殿下生辰了,微臣怕是不能前往,这个给殿下。”容从锦将一个精巧的金香合放到顾昭掌心,掌侧推着他修长分明的手指合拢,低声道,“这是微臣常用的香,殿下就寝时在卧褥香炉里添一些,能让您睡得安稳。”   按大钦皇室的规矩,皇子十二岁挪出母妃殿,不再与母妃同住,顾昭也是十二挪出了长春宫偏殿,但他心智迟缓,自己在永宁宫独居,又有年岁小的皇子来捉弄他,白天里给他讲魑魅鬼怪的故事,吓得他整夜睡不着觉。   按理说当值的宫人应该彻夜守着的,但顾昭向来宽厚,他心智迟缓的毛病又是人尽皆知,永宁宫的宫人也惫懒起来,点两盏灯就去碧纱橱里休息。   太子前朝事忙,皇后有六宫和无数皇室宴会、典礼要操心,哪有心思理会这些。   前世他听到这段心疼的不得了,还曾问过顾昭为什么不赶走十一十二皇子,顾昭只是愣愣道,十一、十二虽然捉弄他,但是并不讨厌他,永宁宫冷清许久,他只想有人陪着说会话。   容从锦听着便觉得心酸,他虽是太子横刀从于府夺来的这门亲事,也算是太子宠溺幼弟,但是和顾昭完婚后才意识到他们对待顾昭,就像是养一盆耐旱的草,有时间了便一盆水倾泻而下,没空搭理时几个月都想不起来,顾昭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一愿殿下平安喜乐,二愿殿下健康无忧。”容从锦轻声道,“三愿…殿下与意中人白首偕老。”   顾昭微微一怔,垂首望了一眼手里的精致螺钿月宫玉兔金香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珍惜的搓了搓香合上的纹饰,低声赞道:“真好看。”   任谁都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溢美和珍惜之情。   “殿下是十五生的,不就是满月上的玉兔么?”容从锦笑吟吟道。   顾昭将玉兔香合谨慎的收进袖口里心底温暖如春日湖池,隔着宽袖捏了两下确定不会滑落出来,才垂下衣袖,仿佛不经意间手掌搭在了容从锦的手背上,薄唇嗫嚅半晌:“那个…”   “嗯?”容从锦发出一个温柔的单音节。   顾昭瞬间信心充足许多,好像他做什么都会被从锦允许。   “本王过生辰,你能不能再送本王一个礼物。”顾昭手心都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为何触觉却变得更加敏感,能察觉到他搭着的纤巧手掌细腻柔软。   “殿下请讲。”   “就是上次…你答应本王的。”顾昭吞吞吐吐,眼眸却愈发灿然明亮。   映着烛光,容从锦昳丽秀美的面庞如美玉生晕,更添三分朦胧柔和,月光清晖似鲛绡般薄薄拢着寂夜,月影摇曳着落在他的身上,鬓间只挽一只青鸾,恍若神仙妃子。   “什么?”美人微一颦眉,不解道。   这个蹙眉侧首的细微动作,由他来做便是牡丹难逐,天香国艳。   顾昭不禁悸动,又自惭形秽,慌忙撤手袖子里的螺钿月宫玉兔金香合却撞在胳膊上,金器冰冷触在肌肤上他才多了一抹真实感。   “就是…那个。”顾昭心中又生出一星勇气来,食指点了点自己薄唇,不等容从锦开口已经羞答答的红了面庞。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心思,还会借着生辰礼来讨要。   容从锦不禁莞尔,也不动怒,颔首轻声道:“殿下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竟是应允了,顾昭心花怒放,轰隆隆的绚烂烟花开满了孤寂的夜空,花了半晌功夫一点点蹭过去,容从锦眼眸微垂,眼尾处浓密眼睫带了两笔清俊纤长的墨痕,皎洁月色下冰肌莹彻、明艳端庄。   顾昭靠得越近,越是心如擂鼓,几乎能嗅到他脖颈上浅淡的梅香,仿佛在亲近他梦中的蟾宫仙子。   踯躅却步,不敢亵渎神明。   良久,容从锦察觉自己额头上轻盈一点,似蝴蝶振翅掠过琼花花畔引来的花蕊轻颤,又似雪花融入清澈湖面荡起的柔和涟漪。   那是郑重其事,不加丝毫狎弄的珍惜。   容从锦徐徐睁开双眸,顾昭望进他的眼眸,发现多了一泓潋滟动人的波光,眼波流转间携着盈盈秋水。   “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你呀?”顾昭已经心满意足觉得他比月色还美,提到这个,多了一点郁闷道,“兄长说你是已经订婚的,却不是跟我定的婚,让我去问你。”   “这是太子的原话么?”容从锦微怔。   “不是。”顾昭皱眉想了许久,“我忘了。”   反正他哥废话一堆,没什么要紧的。   容从锦前后拼了一遍,察觉出几分太子的不满。   “那日在御花园相会,太子有没有问起?”容从锦忙追问道。   “有啊。”顾昭兴高采烈的点头,他特别高兴容从锦问的事情他知道怎么回答。   “那殿下是怎么回的太子呢?”容从锦小心翼翼的问道。   顾昭想了半晌,剑眉逐渐拧在一起,费力回想,“兄长问我,见到你…还高兴么?”   “本王说当然高兴,你让我亲你呢。”   “然后呢…”容从锦艰难道。   “兄长问本王为什么你让我亲…我就告诉他…”顾昭断断续续的思索着,逐渐眉飞色舞起来,“我就告诉兄长,你要做本王的王妃!“   “兄长还很高兴的笑了两声。”   容从锦无语凝噎,这前后顺序颠倒过来,听着就像是他携美色谋求富贵权势似的,太子还笑了…怕是冷笑吧。   容从锦抚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兄长特别好。”顾昭强调道。   其实他孩子心性,太子每次见到他时间匆匆,都忙着提点他几句,不要胡闹听身边人的话,力求上进,要有皇子尊贵,不可与太监侍卫厮混云云。   他听了自然不喜,点点头就不理睬太子。   但是这次可不一样,太子帮他了却夙愿,简直就是他的大救星。   兄弟俩的关系,一跃成为近几年最兄友弟恭融洽和谐的时候了。   太子即使从顾昭口中轻易勾勒出一个贪慕权势做小伏低哄傻子的定远侯公子形象,也不敢轻易斥责容从锦,打鼠忌玉瓶,怕伤了顾昭的心。   “殿下能否答应微臣一件事?”容从锦和太子前世不过见了寥寥几次,对他并不是熟悉,但两人都是极聪敏的,隔着顾昭将对方秉性摸了个八.九成。   容从锦心知一时无法扭转太子对他的印象,能不再加深厌恶就很好了。   “答应从锦什么都行。”顾昭立即点头,“莫说一件事,一百件我也应你。”   “不要再将今日我们见面的情形告诉太子了好么?”容从锦脸颊微曛,染上一层轻盈薄红,“以后这是我们间的秘密。”   “哦哦。”顾昭迷茫点头,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容从锦无奈为他整理衣襟,纤细手指抚平他衣襟上的几道褶皱,心道他选了顾昭做夫君,顾昭心智迟缓什么事情都被太子三两句话哄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顾昭心底暖融融的,轻捉住容从锦指尖,拖长声音道,“嫂嫂给兄长绣了一个香囊…”   能被顾昭称为嫂嫂的,只有太子妃邵氏了。   容从锦听懂了顾昭明晃晃的暗示,身子微微一僵,含糊道:“那很好呀。”   “宴会要结束了,殿下该回去了。”   “噢…”顾昭点头,站起身又忍不住道,“香囊是绣卷草纹绣戳金鸳鸯的。”   “我会给殿下也做一个的。”容从锦完全受不了顾昭委屈的眼神,就像是乞食的小狗黑亮的眼瞳湿漉漉的望着他,容从锦投降了。   “那多麻烦你呀。”顾昭飞快道,“本王想要有折枝梅花的。”   “好。”容从锦无奈应下,他算是发现了,皇宫之中即使是傻乎乎的顾昭,也比平常人多生了七八个心窍,引得他心甘情愿的往陷阱里钻。   “回廊幽邃,殿下那盏灯太暗了,让侍从提这盏送您回去吧。”顾昭特别听话,几乎可以称得上令行禁止,容从锦不让他再留,即使他想要和从锦坐在这里直到晨光熹微,还是依依不舍的望了容从锦片刻就要离开,容从锦唤住他,将美人琉璃宫灯塞到他手里。   “那你呢?”顾昭留恋望着他。   “让侍从将宫灯留在角楼二层就可以了。”容从锦道,“我们分开走。”   “哦。”顾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容从锦又坐了片刻,估计圣节大宴上已经行到了第八盏酒,才起身跟碧桃返回。   两盏宫灯暖橙色的摇曳烛光过后,抄手游廊重归寂静夜色。   半晌,角楼对面湖心池的太湖石景缝隙中转出了一个身影。   正是于陵西。   于陵西从头看到尾,离奇的愤怒。   祖父于阁老已经半致仕了,只有一个挂名的虚职,于家的席位几乎在紫宸殿殿尾和定远侯府隔着众多官员和侍宴的侍从、宫女,他连容从锦的侧影都看不见了。   好在玉清观一见他已经大致清楚容从锦的相貌,在殿尾列席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两侧侧廊离席的官员及家眷,他都能隔着雕花屏风大致看清相貌,而对方却是没法留意到雕花屏风后的动静。   在看到容从锦和那个玉清观见过的侍女离席,他就也悄无声息的转了出去,本来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拦住容从锦,跟他安静地说会话,毕竟他们是已有婚约的未婚夫妻,容从锦一时使性子,他做丈夫的劝解两句,再让他入府后,让莺娘给他赔个不是,估计他也就听话不再吵闹了。   一路跟到角楼,他本想理清思绪再上去,却没想到片刻功夫又来个一个,侍从提着一盏绘仙鹤楼阁宫灯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明显是约好来私会的!   于陵西下意识闪身,躲进了太湖石丛里。   三层角楼是半露天的,宫灯放在横栏上,他们也没发觉暗处有人窥视,两人相对着说了半晌话,容从锦将什么玩意交给了对方,那身型略清瘦挺拔一些的奸夫,缓缓试探着靠近容从锦,容从锦也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意思,两道身影便依偎重叠在了一处,映着暖黄色的摇曳烛光宛若一对缱绻眷侣,虽然片刻即分,但他们确实是有肌肤接触的。   于陵西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在了当场,因为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在胸腔中的愤怒,身体都微微颤抖。   好啊你,已经订婚还敢背夫偷情!于陵西根本戴不得这顶帽子,当场就愤怒的想冲出来捉奸成双。   他倒要看看定远侯府有什么脸面,非要容从锦以死谢罪,那个奸夫也在望京身败名裂抬不起头才肯罢休。   不过就在即将冲出去的时候,于陵西被寒风一吹,躁动的热血又冷静了一些,容从锦是个不要紧的,但容从锦选在今日在宫中相会,大约是因为“奸夫”身份贵重,他们只有在圣节大宴这样的宴会上才能相见。   别捉奸没捉好,把自己折进去了。   于陵西稍一踟蹰,就错过了最佳捉奸时机,侍从提着宫灯从游廊离去,他躲在太湖石丛中,奋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奸夫相貌,不过多半都笼罩在夜色里,只看清了一个下巴。   不过透着莹澈光亮半垂下的宫灯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一盏绘美人图琉璃宫灯!   于陵西回到席间便上了心,陛下高坐在御茶床上眯着眸打量着殿中翩翩起舞的乐姬,皱纹仿佛都绽开了酒醉欢靡的气息。   容从锦在侍从指引下回到父兄身后,垂眸敛息并不作声一贯的装木头,也不曾再向顾昭投去一个眼神。   太子倒是凤眸微瞥,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鬓发整齐容色昳丽,大约是和顾昭守礼的,这样却也能哄得他的傻弟弟欢欣鼓舞。   现在晨起穿着中衣就先咕咚咕咚海饮一壶冬花茶,他这个兄长的话都没这么管用过,太子心里竟有些含酸。   太子思索的功夫,容从锦掩在浓密眼睫下的眼眸微抬,视线飞快自他金案掩映后的劲瘦腰腹掠过,又迅速归于平静。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容从锦的眸光在他腰间凝视了一瞬,接着双眉微颦染上浅淡的忧愁,似是有什么难事。   太子:??   惊鸿一瞥,容从锦已经看清了太子腰间荷包的纹样,确实是顾昭提到的卷草纹鸳鸯荷包,却是绣工精致针脚平稳,纤巧金线仿若游云,柳枝旁一双戏水鸳鸯栩栩如生。   这绣工他就是绣上十年也不能企及,更不用说还有顾昭点名要的折枝梅花了。   容从锦暗自发愁,行九盏后,皇帝离席,群臣叩拜行礼,外邦使者和附属国使者从西出。   然后众亲王贵胄先行,于陵西缩在父亲和几位伯父的身后,一家人挨挨挤挤的站在廊下和许多品级较低的官员垂首等亲王贵胄离开紫宸殿拾阶而下。   夜已深沉,侍从宫女都提着宫灯,于陵西站在角落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夜幕里的各色宫灯…   圆润的身影提着灯走过,美人春睡懒起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的八角琉璃镂雕宫灯,正是他短短片刻就刻进脑海中的那盏熟悉宫灯,于陵西视线立即被这盏宫灯吸引,迅即将目光投向侍从身后翘首以待。   一道雍容挺拔的身影缓缓行来,于陵西咬牙切齿的一寸寸抬高视线,宽阔肩膀优美脖颈,清厉如刀削般的下颌线流畅俊美,连下巴略微翘起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没错了,于陵西暗自点头,这就是奸夫了!他倒要看看奸夫是谁。   于陵西瞪大双眸视线抬高,一张格外俊逸英武的面庞映入眼帘,鬓若刀裁,剑眉飞扬,双眸慵懒矜贵流转间蕴藏着一种狩猎者特有的锐利精光,像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漫不经心的刮过肌理。   太子?!于陵西不敢置信,往后仰倒踉跄数步。 第12章 退婚   于陵西很是庆幸他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捉奸,捉太子的奸,想也知道是死路一条。   唏嘘一番后,于陵西又逐渐找回了被愤怒冲垮的理智。   容从锦是个偷情的双儿不假,玉清观一面即使他戴着面纱如隔烟霭云端,却也能看出肌若凝脂,雪肤花貌。   太子被他勾得心痒,采撷一二也属正常。   但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一个跟太子偷情,一个得了美色,只有他白担了一顶帽子却没有丝毫好处,于陵西皱眉思索片刻脑海中灵光一现,皇室娶亲很少有娶双儿的,否则定远侯府与于府订婚也有一年多了,凭太子的权势只需递上一句话,于府就会立刻识趣退婚给太子让路,太子大可将他纳为侧妃或是妾室,难道于府还敢跟太子抢人不成么?   可见太子只想玩玩,并没有要纳他的意思。   这或许是搭上太子的好机会,就是有些失了颜面…于陵西有了一条妙计。   “于陵西。”于家大伯叫道。   “来了。”于陵西再抬起头来,紫宸殿外亲贵重臣都走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些品级低的官员和于家挤在一起向云华门走去,简直像被轰赶的鸭群。   于陵西不禁缓缓握拳,刹那间横下决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使中了进士,在八品宣得郎的小官位置上蹉跎十数年的也不在少数,于家盛况不复往昔,父辈能提供的助力有限,有定远侯府的岳家帮忙当然好,但是定远侯府权势再大,也只是臣子。   太子就不一样了…有朝一日若是登上宝座。   于陵西双眸中迸溅出精光,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给他封什么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对容从锦本就没有真心,他有莺娘这等温柔蜜意的妾室,哪里看得上清高孤冷没有一个笑颜的容从锦,又是个难以生育的双儿,他只是喜爱容从锦的颜色罢了。   既然太子也喜欢,那他也只能割爱了。   今日前,于陵西想娶容从锦只是因为放不下定远侯府的权势,又在玉清观一见为他未婚妻的容色所倾倒。   今夜夜色如醉,柔风轻拂,他却是经历了从怒火中烧到偷偷窃喜的转变,对容从锦的态度也由“背夫偷情,必得以死谢罪”,变成了“太子奸夫”。   他只要保证容从锦还是他的正室,待太子登上宝座,这场泼天富贵就和他脱不了干系了。于陵西垂着肩背老实的跟在父辈身后,心思却转个不停。   太子看上了他的正室,还不得给他一二好处?妻子本来就是丈夫拥有的资源之一。   古有杀妻求将,今有献妻求封,于陵西心情畅快,几乎要哼起歌来。   待他官拜宰辅,想要多少扬州瘦马、美妾娇婢不行?何须吝啬一个正妻。   于陵西一扫胸中闷气,对容从锦的渴求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以前他不过是美色/诱人,现在他可是自己仕途上一块金光闪闪的敲门砖。   容从锦若是知道于陵西的心思一定笑出声来,两世于陵西都是他的未婚夫君,他自以为对于陵西的首鼠两端贪恋美色颇有了解,却没想到于陵西的人品还能低劣到这个程度。   不过容从锦也没功夫理会,他正陷在丝线的囹圄里呢。   容从锦头痛不已,左手挽着一个竹质的刺绣绷子,右手持针对着光束仔细辨认丝绸上描出的花样。   美人临窗刺绣,微垂下的眼睫投下一片细腻的阴影,明眸皓齿,唇瓣仿佛染着桃花的清浅绯红,连携着花香的游风都柔和了几分,他手指纤细修长,姿态优雅。绣出的东西却是狗啃似的,一会更是直接把针缠在了丝线里拔不出来了。   这不是个荷包,而是个暗器…   容从锦难掩郁闷,随手将绷着绣花的刺绣绷子抛在圆桌上。   “公子,夫人那边的藿香来通传,夫人的药已经熬好了。”扶桐掀帘进来道,“问您要不要过去呢。”   “走吧。”容从锦起身。   “不是奴婢说嘴。”扶桐拿起容从锦的外套服侍他穿衣,担忧道,“夫人这病也不重,但是总也不见好,那些太医全都是些劳什子,不如我们从外面请药堂的先生来为夫人看诊吧。”   ”再吃两剂吧。“容从锦低声道,他母亲这是心病。   扶桐微皱着眉点头,刚走进锡晋院,碧桃匆匆走过来,压低声音道:“于夫人听闻夫人抱病,特来探望。”   “母亲病着,父亲今日应该在府里,你去告知他一声。”容从锦颦眉道,“让父亲打发了吧。”   “夫人坚持要见,于夫人已经进去了。”碧桃面露难色,指了指院内寝室。   容从锦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走到廊下脚步微微一顿,单手负在身后向两个侍女打了个手势,扶桐碧桃会意,留在回廊间留意院中的动静。   容从锦悄无声息的进了门,隔着绣水波纹蜀锦夹棉帘,立在紫檀桌旁隐约听到些交谈声。   “婚期将近…定远侯府不知作何打算?”一道略显低沉口吻却颇为慈善柔和,令人心生好感的声音响起。   “还能有什么打算。”定远侯府人惫懒道。   “眼看婚期一天比一天近了,妹妹说话直了些,姐姐别介意。”寝室内,于夫人见到定远侯夫人如今的模样就暗自心惊,月前定远侯夫人上门讨说法时,还是面色红润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如今却是两颊凹陷,下颚尖尖皮肤蜡黄,连眼睛都因为过瘦的缘故而整体显得略突出些,卧房里浸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汤药味道。   幸好来了一趟,于夫人心道,若是定远侯夫人因病过世,容从锦还要守三年孝期,耽误了她儿子的婚事可怎么办?   定远侯夫人缓缓颔首,现在在她看来,于夫人已经不似从前惹人生厌,身上简直拢着一轮光环!于陵西再差劲贪花好色,也总比傻子强啊。   定远侯夫人已经认输了,有意与于家结亲,这才强撑着病体见了于夫人。   “男子婚前胡闹了些也是寻常,我已经重重责罚过他了,叫他知道厉害,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现在陵西也很是懊悔,被那婢女勾引,让从锦难堪。”于夫人哪知道她的意思,先是将于陵西的过错一笔带过,又停顿一下软声细语道,“不瞒姐姐,我拿从锦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也心疼他。”   “已经这般年纪,还待在家中,望京中只怕也数不出几个,哪个名门望族不是三妻四妾和睦相处,况且…您怎忍三郎和从锦膝下空空呢?”于夫人握着定远侯夫人的手,又亲昵的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腕上各戴着一只莹润通透翠绿欲滴的翡翠镯,清脆撞在一起,当啷一声,“莺娘虽然不好,但也是给三郎和从锦诞下子嗣的功臣,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您就抬抬手,别再难为三郎和从锦了。”   “否则错过婚期,允婚不嫁,也与理礼法不合,更是要让两个孩子抱憾终身了。”于夫人将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于陵西再寻亲事容易,容从锦却已过标梅之期,唯有向滇南、西北等地远嫁才能勉强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但远嫁还不如于陵西知根知底。   把容从锦放在眼下,也好看顾。   这番话刚柔并济,既给了定远侯府台阶下,也威胁要把定远侯府允婚不嫁的事情推到望京府尹的案头。   在她看来于陵西自然是千好万好,他们于家书香门第,于陵西又自己中了举,配定远侯府一门粗鄙武夫,已经是勉强迁就了,容从锦敢推拒婚事,故作姿态的模样,令她心中无比厌恶。   但是三郎的婚事牵着朝政局势,都是于大人做主,看到皇后数次赏赐定远侯府,于大人坚定了要结这门亲事的念头,甚至讲出“母子尽去,婚后再做打算”的这种话。   双儿不易生育,定远侯府又手握重权,岳家如此强势,于陵西婚后想要有别的子嗣就难了,于夫人坚决不肯,但她也察觉到了望京中风向涌动,皇后对定远侯府的青眼相加。   皇后是六宫之主一国之母,又有嫡亲太子,这对于陵西的前程可是极有助益的,她本来还在左右摇摆,谁知儿子也反了水。   本来对这门婚事也是态度平平,觉得定远侯府粗俗,但是谁知忽然改了口风,一定要娶容从锦为正室。   还若有所指的说什么“数十年官运亨通,都指望着这门亲事了。”   于夫人虽然一头雾水,但是父子俩都看中了容从锦,她也不能违拗其心意。   于夫人言罢,胸有成竹慈眉善目的望着定远侯夫人,只等她松口。   却见定远侯夫人呼吸越来越急促,目眦欲裂恶狠狠的瞪着她,连手都在锦被下攥紧了,压进掌心泛起青白的痕迹。   于夫人莫名其妙,在她看来定远侯府除了与于府按时完婚已经无路可走,她压住了定远侯府的七寸才敢直接摊牌。   她哪里知道定远侯府还有六皇子这个备选。   定远侯夫人的心结也不是因为于府,而是六皇子。   “滚!”定远侯夫人单手指着门的方向,气沉丹田道。   见到于夫人前,定远侯夫人始终心存侥幸,只要于府肯退一步,或是拿出商谈的态度,即使还是要容从锦认下莺娘和庶长子她也答应了,无论如何也比傻子强啊!   但现在看来,还不如傻子!她宁愿把容从锦嫁给一个痴儿,也不愿意让容从锦受一家精明人的搓磨,定远侯夫人须臾间想明白了一直困住她的迷雾,心结自行解开。   定远侯夫人心中的天平向一侧压倒性倾斜,连天平都压翻了。冷笑数声,彻底对于府绝了指望。   于夫人险些被声浪掀翻。   “你!“于夫人拂袖而去,一个字都不愿与定远侯夫人多讲。   “滚回来!”定远侯夫人声若洪钟,面色竟然逐渐红润起来。   于夫人下意识顿住脚步。   “侯爷就在府上,夫人稍后,侯爷这就拒了婚书,退回定礼,我们两家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凭本事吧。”定远侯夫人手臂撑着床塌,眨眼工夫竟半个身子都坐了起来,扬声道,“沉香,去请侯爷!” 第13章 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飘逸的白云攀登着苍穹,两只通体翠绿的小鸟抓着树枝婉转轻啼,为对方梳理羽毛。晨光柔和掠过波光粼粼的莲池,溅起一星耀金色的光芒,窗棂下合拢的花朵沉睡在阳光里。   永宁宫虽不大,却五脏俱全,浅黄墨绿和孔雀蓝的琉璃瓦在殿顶熠熠生辉,主殿立在中轴线处,两侧对称展开的东西配殿为青鸾、景云,沿着抄手游庑左右转角处各有一座精美飞檐角楼,进殿的龙尾道漫坡铺莲花方砖,设白玉御阶三阶。   六皇子没有太傅,永宁殿不设书房,青鸾景云二阕便空置着,偶尔皇帝和皇后赏赐些什么物件就堆放在配殿里。   装饰虽不及其他皇子殿华贵,但也是朱红踢线雪白抹面,地面是青石砖磨砖对缝,以描金山水紫檀围屏隔开寝殿,交椅案几上覆着观莲采菱图两轴,踏进寝殿,嵌螺钿大理石拔步床上青色幔帐低垂。   “日头都到中天了,还不起来?”太子身着四爪蟒袍,挥退侍从,折扇合拢用扇柄掀起绣着云鹭的青纱帐一角,青纱微扬,隔着玳瑁枕屏看到一团人影。   里面倒不想他想象中躺着一个睡得正酣的少年,反而瑞烟轻拢,一种清冷的暗香幽幽袭来,似梅花覆雪,清雅疏绝,顾昭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双臂好像拢着什么,不知道在看什么好东西。   青纱帐被掀开,顾昭慌忙挪动两下屁股,拽起锦被裹蚕茧似的将自己整个蒙在锦被下,声音隔着织金飞鱼锦被闷闷传来:“你出去…”   香气刹那间淡了许多。   “快到午膳的时候了,起来洗漱带你去长春宫用膳。”太子一怔,这香气似乎不是宫中常用的安神香、龙涎香一类的,他心中微微一凛,怕是哪个皇子错了主意,侧坐在床塌上,把枕屏推到一旁,眸光扫视一番,发现锦被外压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金盒。   像是香合一类的。   “这是…”太子伸手去取。   锦被下的蚕蛹动作却比他更快,手指抓住金盒,不动声色的缓缓收回锦被下,也藏了起来。   像一只护食的小狗,把他的骨头都藏在安全的地方。再假装不经意的一屁股坐在宝藏上面,这就是本王的守护宝藏计划。   金盒也不给你看。   “是他送给你的吧。”太子恍然大悟,应该是香蜜、香饵一类的。   “兄长你先出去。”顾昭哼唧两声,小气兮兮的赶他道。   这香本来就不多,太子吸一点,他身边梅香就浅淡一分,顾昭都不想让他喘气,更不用说掀开幔帐让梅香逸散开去。   他的弟弟变了,以前最爱的黑将军都肯给他看的。   太子唏嘘片刻,凤眸微微眯起眼神危险的看着床上的蚕茧,看来只能用绝招了。   “哎,定远侯府的消息你也不想知道,那你休息吧。”太子悠闲道,“孤去长春宫了。”   顾昭立刻被诱哄出洞,从锦被下探头道:“什么消息?”   “你把被子里的东西,给孤看一眼。”太子点点他的锦被,“孤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顾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俊逸的面庞上明显流露出纠结挣扎神情,半晌还是抵不过诱惑,痛苦道:“兄长不能骗我…”   “保证你物有所值。”太子被他逗得神情松泛了几分,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顾昭心智停留在了孩童时期,他只能负担起两份的责任继续前行,母族期望门阀权势许多人的指望都压在了他身上,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旁的事情。   偶尔也觉得愧对幼弟,何况顾昭幼时天资聪颖本有神童之名,父皇也对他有所期望,他本该一生坦途的,全都是为着自己才变成这样。   太子心底歉疚,又安慰自己顾昭生性开朗,总能自娱自乐,以后事态平稳,他总能补偿顾昭的。   顾昭小心的将锦被拉起一个角,捧出一个圆滚滚的小球,“喏。”   太子暂时放下忧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圆形的银质香毯,不过掌心大,滴溜溜的在他掌心滚动,暗贮宿香,香烟从镂空花鸟的缝隙间袅袅升起。   “他送给你香了?”太子没有指明是谁。   “嗯嗯!”顾昭用力点头,喜滋滋道,“从锦担心我睡不好,特意送了我安枕的。”   顾昭不打自招,太子看不出喜怒,淡淡道,“有心了。”   “你既喜欢这香,为什么不添到香炉里。”太子转开话题道,“孤看这香虽清淡却兰香绵长,混到别的香里也能嗅出它的香气,还能燃得更久一些。“   这香毯是卧榻间悬在床上的,内有机关转而不倾,锁香其中,香末亦不会洒落床塌。   “从锦让我放在’卧榻香炉’里。”顾昭强调道,“没说让我放到其他香炉里。”   香毯才是卧榻香炉嘛,容从锦的话顾昭都一丝不苟的执行了。   “他说什么你都听。”太子用扇端轻敲了一下顾昭的头,还有几分吃味。   顾昭揉了揉头,理直气壮道:“他是本王的王妃。”当然要听他的话。   谁给他封的?太子无语,顾昭又催促道:“兄长快讲…”   说着手腕一转,明亮星眸直勾勾的望着太子,手上又假装不经意的把香毯收回去了。   太子:“……”   说他傻吧,有时候也不是很傻。   太子无奈道:“定远侯府跟于府退婚了,婚书定礼一律奉还。”   “不过数日,定远侯府也算是办得干净利落。”太子略有几分满意。   于府虽然纠缠不休,把定礼又送回到定远侯府,于大人也亲自上门赔罪,但是定远侯府还是派了一众精干家丁,再次把定礼抬回了于府,要于府交还回鱼箸和亲绣绣品等物,无论于府如何道歉挽回,定远侯府还是坚持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吵闹了数日,于阁老、观文殿大学士、枢密院掌史、西北军政司的刘将军都出面了,这事近期也该有个结果了。   顾昭刹那间激动得从床上跳起来,笑得像朵伴着明媚阳光绽开的鲜花,花蕊间还盈着甜蜜的露珠,他赤着脚匆匆穿衣,衣袍还没展开就胡乱套在了身上,一叠声的喊道:“小乐子!小乐子!”   “你忙什么?”太子连忙按住他。   “本王答应他要去提亲呀。”顾昭想了想,这时候仿佛也不傻了,把太子往殿外推,“兄长你身份贵重,你去!”   顾昭心底说不出的欢喜,容从锦订婚也有一年多了,于公子才是他正大光明的未婚夫君,虽然容从锦私下答应嫁给他,但是也只是口头约定,他是见不得光的那个,顾昭始终悬着心,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怎能不高兴呢?   “不忙。”太子都被他横推出几步,转身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交椅上,郑重道:“孤问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再回答。”   顾昭傻乎乎的点头。   “你是当真要娶容从锦做王妃么?”太子一直不愿打搅了他的兴致,却看他毫无半分败兴,顷刻就要迎娶容从锦,只能跟他讲明利害。   “容从锦是曾订婚又退婚的,名声已经坏了一半。”   “定远侯府不得父皇青睐,你若执意跟容从锦成婚,以后在父皇面前恐无立足之地。”   “就算这些你都不在乎,你可知于府为什么与定远侯府在婚礼前生了变故,最后退婚收场。”太子缓缓道,“双儿难以生育,你们可能永远不会有孩子。”   “你若娶了他,嫡子这事,你就永远别指望了。”   顾昭愣在原地。   他从没想过,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宫里年岁小的皇子他都很喜欢,还想着以后能跟容从锦生一堆一堆的呢。   “你既喜爱他,就将他纳进来做个侧妃,也不算辱没他。”太子见他垂首沉思良久,心生不忍退了一步劝道,“他性格温柔以后会与王妃共同服侍你的。”   “孤定会为你择一个比他更貌美体贴的王妃。”   “本王不要别的王妃!”顾昭还没想清楚,听到这句急吼吼的跳起来反驳道。   从锦想要王妃,那他就是王妃,小花还只喜欢小黄呢,无论小白怎么讨好他,小花也只和小黄趴在一起互相舔毛。   如果从锦只是侧妃,就不会像从前一样陪着自己了。   顾昭或许懵懂,但他却懂得一个朴实的道理,要用真心去交换真心,付出多少才会得到多少,他先打了折扣,就不能怨旁人慢待。   “孤说的你都当作耳旁风么?”太子本就不是温和性格,不然也不会跟顾昭关系紧张了,目光陡然锐利严厉道。   “那我就不要孩子了。”   顾昭赤着脚坐在交椅上仰着头道:“我…我们俩自己过一万年!”   “胡闹。”太子斥责道,“亲王无嗣只能从宗室过继,宗亲的孩子总没有自己的孩子孝顺。   “那本王养条狗!以后它就是本王嫡子!”顾昭也着急了,梗着脖子像只斗鸡道,“不听话就换世子。”   狗有得是!   太子气急,抬手就是一掌,手掌落下时看到顾昭倔强又抿着唇眸底似有水光的模样,心生不忍,手掌还没落下就削了几分力气。   不轻不重的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也不提去长春宫用午膳的事情,拂袖而去。   顾昭摸了摸头,自己坐在交椅上挺直的背缓缓垂了下去,兄长待他很好,很少跟他吵架,他为了婚事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其实心底也是惶然的。   顾昭愣了半晌,缓缓挪到床榻旁,从锦被下摸出被藏在最里面的金合,精致小巧的金合只有食指长,桂花树下灵芝台前,水波荡漾间有一憨态可掬的雪白玉兔在月下做捣药之态,那白兔和研钵是分别用白贝和青贝嵌的,泛着贝壳特有的柔和光亮。   指尖小心翼翼的轻抚着皮毛皎洁的白兔,顾昭咧开嘴笑了,明亮璀璨的星辰似落进一泓秋池,在他眸底绽放出柔和的光彩。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   春日渐暖,万物复苏。   枝条自冰雪之巅绽出新芽,春风拂过一夜席卷,舒展柔软的纤草映着朝露,绿荫遍地空气中溢满了青草鲜活清新的气息,生机勃勃。   忠勇伯府约定的雅集日子到了,碧桃性子沉稳,微微躬身轻手轻脚的去绞帕子服侍容从锦洗漱,扶桐却鼓着腮帮子活像一只气鼓鼓的青蛙往秀墩上靠着道:“去做什么?忠勇伯四公子常与三公子别苗头,您是三公子密友他每次都要生事,这次他得了好大一个由头怕是要好好用上一番。”   先是于家婚前已有庶子,退婚的事情又闹得满城风雨,那于陵西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公子对他冷言冷语反而黏上来,说什么都不肯退婚了。   于家如此固执,这婚还不知道能不能退得成呢!   “起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容从锦训斥道。   扶桐面上尚有不服之色,嘟囔道:”公子,那忠勇伯只是伯爵,我们府上可是候爵呢,他们后母继出与原配嫡子打擂台,神仙打架每次都要连累咱们。”   “他是个可怜的。”容从锦放下手里的梳子叹道,“忠勇伯几次想谋个差事都因一些过去的差错不得起复,邱氏祖父年前刚晋了督察院左督御史,是从一品大员管着此事,若槿外祖家却外放了,也不知这任能否回转。”   依仗着人家,当然就把不甚得力的原配子女抛诸脑后,什么门第家族,最要紧的永远是自己。   扶桐也不是蠢笨的,一点即透当即躬身道:“公子说的是。”一句话就戳到痛处。   “我也不是要约束你,只是我迟早要出嫁的,等换了宅院你还是这样,被旁人听去会生出事端的。”容从锦叹息一声放缓了声音。   他这两个侍女如无意外是要跟着他出嫁的,碧桃还好但扶桐这个性格…在皇室勉强了一些。   容从锦心里转着念头,扶桐猜到容从锦的想法,怕他撵自己出去,连忙上来给容从锦束发,讨好道:“奴婢知道的,不过是每次都牵扯咱们,奴婢觉得四公子太过了。”   “我不管的,自有旁人去管。”   用过午膳,二门上有婆子来报马车已经套好了,收拾停当碧桃捧着容从锦给忠勇伯三公子准备的礼物,扶桐腕上搭着菱花织锦的氅衣,准备冷了给容从锦披上,随着步伐翩跹,氅衣紫光可鉴光华流转。   忠勇伯虽有些没落了,但几代前也是望京中权贵勋爵,府邸在奉恩国公府邸边上,两家紧挨着,前厅、中堂、后堂共六进,大门两进,歇山转角琉璃绿瓦,屋脊上的瓦兽青碧绘饰精巧非凡,只是瓦兽兽首、爪弓微微褪色不复昔日荣光。   从角门进时容从锦掀开车帘侧首看了旁边的国公府,屋脊耸立处的瓦兽披覆着霞光似有生命般光彩夺目。   忠勇伯府内有一池不大的湖,水盈盈的,唤做清湘,今日雅集就在湖畔停靠的游船并两座飞檐角楼,容从锦来的迟了,各家闺阁在室的小姐双儿已经到了,相熟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也有未曾见过的生面孔由望京里的亲族带着向亲近的好友引荐,拉进社交圈子里。   容从锦目光扫了一圈,未寻到若槿,索性在湖畔流亭里捡了个干净的石墩坐下赏景,湖面波光粼粼疑是碎玉浮金,衬着湖边茵茵垂柳,美景使人心情舒畅,容从锦不禁唇角泛起笑意,身后有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   “虽说开了春了,但守着湖还是有寒气泛上来,你也要小心自己的身体才是。”   容从锦浅笑着转过身。   对面人也盈盈笑着,他肤色白皙腰肢纤细,背脊挺得笔直,双眸顾盼生姿灵动有神,容从锦笑道:“若槿许久未见你也不托人给我带个话,怎么把我忘了?”   “哪里是许久,年节时我还让银屏给你送了新描的花样。”梁若槿坐下,身后银屏给他们奉上清茗。   “银屏在你就不露面了?”容从锦打趣道。   银屏微笑,梁若槿也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来,两人是多年好友,梁若槿幼时曾随父母到过滇南与容从锦结识,回到望京后双方一直互通信件,是多年的玩伴情分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吃了两盏茶说了许多话,梁若槿才依依不舍的要站起身来:“我是主家得去招呼一番,你再坐坐就去房里抱个手炉吧,我一会去寻你。”   “好。”容从锦含笑点头,又招手让身后碧桃上前来道,“我让碧桃给你拿了把新得的扇子不算什么礼,给你顽吧。”   “什么玩的?不知有没有我的份呀?”人未到声先至,声音高昂刺耳,在游船上说笑的别家宾客也停下交谈寻着声音转过视线来,梁若槿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心,不过片刻,就有一年龄与梁若槿相仿的双儿走进了流亭,微微福身道:“两位哥哥,倒是我来的迟了。”   他身着紫缬襦青狮团蜀锦,白玉发冠里插着一只赤金如意簪,与梁若槿长相有六七分相似唯独一双柳叶弯弯吊梢眼让他看起来稍显凌厉。   说罢,不待两人反应高挑着下巴斗鸡似的自行走到碧桃身边,趾高气昂的用食指轻轻一挑,锦盒打开露出锦缎衬底的玉骨扇来,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成大小一致的玉片,随着角度变换莹润光泽如水般流淌,紫竹檀香做的扇骨上缘也发出温润醇厚的香气,足金金钉黄澄澄的惹眼。   梁若楹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算是见过些世面,竟从没见过这样的珍品,难怪都说定远侯爵府家资颇丰,连随手送人的东西竟都这样贵重。   梁若楹从锦盒内取了出来握在自己手中,这玉石竟然不是冷的反而触手生温,令人啧啧称奇,看着一汪凝脂似的莹洁白玉他越发爱不释手,扇子紧握在自己手里,对梁若槿笑道:“好哥哥,这扇子我一看就喜欢,父亲常说兄友弟恭…看在我年纪比你小的份上,你送了我吧。”   “前儿我新送来的白茶吃得可还合口?”说着只拿一双吊梢眼斜夹着梁若槿,手腕一转慢悠悠的张开扇子赏玩。   二两陈年旧茶,茶梗占了一大半,他也拿来说事。梁若槿气得脸色涨红,嘴唇上下启合了两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容从锦暗叹一声,侧首对梁若槿笑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喝白茶了?何必麻烦你弟弟,等我写了信送去滇边,请云氏在自己茶园里给你摘些来。”   “虽然京里德顺斋的茶也是他家的,但他们炒来给自己用的别有一番滋味,想是有自己的秘方。”   “是…那最好不过了。”梁若槿回神,明白他是在用话点自己不要与他在细枝末节上争执,此时不远处的官宦勋爵家的小姐双儿已经留意到了这边,梁若槿心里一紧,丢脸可是丢整个忠勤伯爵府的脸,顿时朝梁若楹微一点头道,“拿去吧。”   他愿意先息事宁人,梁若楹却眼睛一转笑嘻嘻道:“谢谢哥哥,还有一件事母亲近日颇为烦忧,咱们做子女的自然要为母亲分忧,我是个没用的,趁哥哥心情好,求哥哥给我出个主意吧。”   “母亲管着家里的田产铺子,这几日理账时发现永顺胡同的银楼还有三条街的酒楼账目多有亏空,想请掌柜的来府里回话,却不想一个都叫不来,口口声声说什么封存帐目…”梁若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伤心道:“哎,伯爵夫人被下人驳了颜面,当家主母做到这份上也是心酸,哥哥你说呢?”   “你…你。”那是他母亲的陪嫁!梁若槿脸色绛红,连脖颈都暴出一道青筋来,他有心与梁若楹分说,但里面的事怎么好在众人面前摊开,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急得他心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却也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四公子,我与你哥哥同岁,你既叫他一声哥哥,我托大你也是要叫一声哥哥的。”容从锦看他双拳紧握死死盯着梁若楹,直把自己逼得双目喷火却一言不发,怕他当场晕过去,只好替他接过。   ”是…哥哥。“梁若楹一怔,心道能与侯爵府攀上交情也是好事,这一向少言寡语的侯爵公子与他三哥哥混在一处,想来也是一个脾气,都是锯嘴葫芦。当即热情了几分,亲热的上来就要挽住容从锦   容从锦臂膀微沉,不着痕迹的避开他,沉声道:“既然是你兄长,那我今日就好心提点你两句。”   “四公子,今日雅集虽是在你家里,但兄长做主你闯进雅集未曾禀明任何人,是为不敬兄长,旁人交谈你斜枝刺出嬉笑怒骂丝毫不顾旁人,是为无礼。”   “刚才我听了一些,你口口声声伯爵府的财产,但这些都有长辈做主何曾轮到我们小辈分说,你这可是妄议亲长的是非。”容从锦条理分明说得既快又清楚,字字冰冷将梁若楹那些胡搅蛮缠的本事刹那间掀了个干净。 第14章 赐婚瑞王   “噗嗤。”远处一直听着他们这边热闹的各家小姐双儿有性格外向的已经笑出了声,梁若楹转首看去刚笑出声音的连忙转过头去,但其余用帕子掩唇窃笑私语的小姐双儿们还是让他抓了个正着。   梁若楹何时丢过这么大的脸?在忠勇伯府他有忠勇伯夫人护着,向来是横着走的。   容从锦一招得胜,也不恋战立即软了声音哄道:“四公子年纪还小,也不打紧,等长大了…”   不等他说完,梁若楹紧咬着下唇,忽尔笑道:“哥哥说的是,我今天犯了错,幸好哥哥是个宽厚性格能容下我,想来于家三公子和他府里的都要感念哥哥宽厚呢。”   这就是直指于家婚前通房已有身孕的事了,其他小姐双儿们不禁皱起眉来,相顾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不满神情。   定远侯府上门退婚,闹得沸沸扬扬,也是疼爱自己家的孩子,但是家里父母皆摇头惋惜道定远侯府这是强撑门面,现在退婚声名狼藉,又如何寻得到好亲事?不过是在府中蹉跎一生罢了,还不如嫁入于府,说起来也是个“夫君”。   这是定远侯府的隐痛,打人不打脸,不过拌嘴罢了,又是他自己的错处,怎么能咄咄逼人专挑人痛处戳呢?忠勤伯府的规矩也太差了。   容从锦却恍若未闻,淡淡道:“没什么。”   梁若槿能忍自己受辱,却忍不住了好友在自己府上被下了面子,指尖打在薄胎茶盏上,茶芽顺着水流淌在桌面上,暗含怒气道:”银屏,若楹受凉说胡话呢,还不送他回去休息。”   “我没病!”梁若楹啪的挥开银屏去扶他的手,银屏却没有与他硬来,拽过梁若楹身边的丫鬟在她耳边耳语了两句,丫鬟瞬间面色一白,拽着梁若楹回去。   她应该是梁若楹的大丫鬟,在梁若楹身边劝了两句,梁若楹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跟着她走了,不忘将白玉扇握在手里带上。   望京里谁不是有十八个玲珑心,见事情平了众人依旧言笑晏晏谁也不提刚才梁若楹说到的于家,即使他们背后也在笑话。   容从锦依旧淡定自若同梁若槿轻声交谈,提起过去在滇南的趣事。   倒是梁若槿极为歉意:“我那弟弟不懂事…母亲又宠着,混吝惯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容从锦知道他心意,也清楚他在府中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浅笑着摇头道:“没事。”   他本就没把区区一个梁若楹放在心上,前世他在忠勇伯夫人的安排下嫁给了江南经略安抚使的公子,有名有权更掌着江南的部分兵权,也算是高嫁了,但婚后夫妻不睦,气得经略安抚使的公子提剑要杀他,后来自己搬到外面去住了。扬言要是再来逼他们和睦相处,他就去道观脱离红尘,也是一桩奇事。   梁若槿坐立难安,亲自做了茶奉给容从锦,容从锦连忙探臂去接,却听身后撕啦一声,似有锦帛撕裂声。   肩胛骨下的位置大片雪白肌肤暴露在春日温暖的空气里。   “咦…”碧桃奇怪惊呼一声,又将声音压下,不动声色的挪到容从锦身后替他挡住绽开的衣口,好在他们背后是一泓湖池,没什么宾客。   “若槿,我去更衣。”容从锦察觉到不妥缓缓起身,碧桃连忙将大氅为他披上。   “银屏,你带二公子去吧。”梁若槿眼里满是歉意,哪知道缘由,对身后轻声吩咐。   “公子请随我来。”银屏上前来微微福身。   碧桃、扶桐跟在容从锦身后向飞檐楼阁走去,走到阁楼门前,忽有一女使刺出急慌慌道:“银屏姐姐,四公子带人在竹溪院里到处翻东西呢,我们也拦不住他,你快回去看看吧。”   银屏当即眉梢一皱步下跟着女使迈了一步,又止住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这就来。”   银屏将容从锦送到角楼内,语速隐隐加快几分垂首道:“二公子,楼上几间厢房都可以用,若有什么需用尽管向楼下的侍女吩咐。”   “好。”容从锦自己拢着大氅颔首,银屏又行了一礼才随报信的女使离去,平缓步伐转到假山石后才变得步履匆匆。   扶桐扶着容从锦上楼,见四下无人在容从锦耳边低声道:“公子,这忠勇伯四公子也太没规矩了,市井走夫也比他有规矩些。”   “那位督察院左督御史有三个儿子,他母亲是嫡次子房里妾侍生的,只是因为生母得宠记在嫡母名下,听说那位嫡次子现在都四十上了还是个炳生。”碧桃说得委婉,却暗指伯爵夫人出身,又讲她父兄并不得力,只仰仗着尚未分家祖父的威势。   “好了。”容从锦止住两人话头,二层都是空了的厢房,随便捡了一间歇息,碧桃去外面侯着的车辇上取备用的衣裳。   扶桐和容从锦坐在四仙桌旁剥着干果,扶桐耐不住性子道,“公子,我去寻些热水沏茶吧。”   扶桐心里还气闷于家的事,一个忠勇伯四公子都敢欺到他们脸上,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借口想出去透气,不等容从锦回应,刚打开门话音未落就和人撞了个迎面。   “哎呀!”扶桐捂着撞痛的鼻子瞪大眼睛刚要说话,看清来人迅速转为震惊:“你…于陵西?!”   于陵西搅了公子的姻缘不提,现在还死皮赖脸的不肯放手,偏偏当初在玉清观与怀孕妾室私会的事情又是她撞上的,若不是六皇子对公子有意,他们就当真要搬去玉清观修行了,于陵西可是她天字号仇敌,就算把于陵西烧成灰她也认得。   扶桐白嫩手指搭在门框上,指尖反射性回拢,霎那间将手指指腹侧压得青白。   于陵西也没想到竟然又是这个梳着双环髻性格风风火火的侍女,不由得微微一怔,上次若不是她当众叫破他的身份,从中横加阻拦坏了他的好事,恐怕这时候容二公子已经是他的正室了,娇妻美妾受用不尽,更是有不可明言的好处。   若是运用得当,他这个正室能让他官运十数年不衰,位极人臣配享太庙,振兴于氏一族指日可待,又哪里用得上自己拉下脸来求容二允婚。   于陵西到底是官宦子弟,即使心中早已将扶桐剥皮抽筋,面上还是挤出笑意,态度温和恭敬的拱手道:“姑娘,你家公子在么?”   扶桐在骂于陵西一顿还是揍他一场中取舍片刻,闻言忽然反应过来厢房内还坐着自家公子,若是被人撞见了难免被按上一个私会外男的罪名,又是在这种退婚的紧要关头,嘴唇微抿立时就要关门。   “请慢,我同你家公子有话要说。”于陵西连忙撑住门。   我家公子可没有话要与你说!扶桐眼睛一立想要斥骂,又有所顾忌—闹大了于陵西只是担一个见未来夫郎心切的名声,嘲笑两句罢了,他家公子可是要坏了名声的,怎么在望京见人。   当即按下爆碳似的脾气,柔声劝道:“公子有什么话讲向定远侯府递了帖子,择了好日子,清清爽爽的上门来难道不好?这里实在脏乱,公子是贵人,怎好在此处同我家公子说话。”   说着不着痕迹手腕在门框上一搭,就要关门,那于陵西手却一直按在门上,察觉到力道下意识的反方向一推,扶桐见不能善了,急得足下发力就和他在门那拔河。   扶桐担心于三叫嚷,让人寻着声音过来见到这幅场景,手上不敢使出全副力气来,于陵西寻了个巧劲施力一扑,扶桐立即向后跌倒,踉跄一步腰肢后倾,双腿却稳稳扎在地上稳住身形。于陵西将她甩在身后冲进厢房内,口中叫道:“容从锦,我今日一定要见你一面。”   他转到室内,却扑了个空,屏风后影子一闪,一道绰约人影坐在屏风后的长桌旁,隐隐绰绰的只看到一团朦胧。   于陵西快步上前,人影却在屏风后温声道:“公子强闯又冲撞我侍女,想必是有要紧事的。”   他声音如玉石划筝,微音平缓展开,似掬起一捧玉珠碎屑玲琅坠落于玉盘之上,自有一番说不出的旖旎温柔,明明是责难的话,落在于陵西耳朵里却似情话一般刹那间身子都酥了半边,他自认是惜玉怜香的,霎时间微正面色低声道:“是…是。”   又向身后赶来的扶桐拱手道:“姑娘,是我冒犯了。”   扶桐呵呵一笑。   于家三郎痴痴望着屏风后的窈窕身影,不禁有几分神思遐想,玉清观一面虽然狼狈,却也让他见到了容从锦姿容,仅是面纱掩映下隐隐绰绰流露出来的几分容貌,就已经是桃花羞惭,艳美绝伦。   于陵西暗道可惜,这般美人若是没有家世,被他轻而易举的纳入房中做个妾室岂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不仅太子喜爱,日后的上峰若是看得上,赠妾几日也是风雅之事。   容从锦隔着屏风看不到于陵西露骨目光,但猜也能猜到八.九成,微抿了抿唇,眸底飞快掠过一丝厌恶,声线却依旧温和道:“公子不便久留,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么?不妨直言。”   “是。”于陵西还在暗自勾勒容从锦的纤细腰身风情流转,闻言勉强回神,擦了擦心底的哈喇子,做出一副文人墨客的风雅姿态来,朝容从锦所在的屏风垂手行礼,一躬到底道,“两府因为定远侯府想要退婚,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想必你听说了。”   “未曾。”容从锦不禁在心底冷笑,定远侯府要退婚?若非于家先做出未婚生子的事情来,即使皇室想将他赐婚给六皇子,恐怕两世以他父亲的正直刻板都会拒婚,让他按约定跟于陵西完婚。   他们有错在先,反倒倒打一耙把责任全都推到定远侯府上了?   于陵西不轻不重的碰了个软钉子,长叹一声,直起身来单手负在身后望着屏风道:”你又何必故作不知呢,自从定远侯府将订礼婚书都送了回来,连祖父去定远侯府都被请了出来,现下我祖父和母亲已经被气病在床,我这个做晚辈的忧心如焚只能亲自来寻你。”   “你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事已至此何必令两府难为呢,我知道是我先对不住你,但那毕竟是我的子嗣,你也不好尚未过府先背了一条人命吧。莺娘是个最温柔的,你与她相处些时日就知道我并非虚言,你们间定是能好好相处的。”   于陵西已经开始畅想起妻妾和谐,既有秀娘温柔小意又有定远侯府和太子提携,自己坐拥齐人之福的景象了,险些维持不住情圣姿态。   扶桐立在一旁气得她呼吸粗重,四下环顾,她的麻袋呢?   容从锦早就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他曾强烈的被爱过,见过世上无暇的感情,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毕生去追逐那光明和温暖,哪看得上于陵西油滑的算计。   其实他和于三是一类人,精明而冷漠,因此于三开口时他就知道于陵西的全部算盘。   “公子说的是。”容从锦敷衍道,“但婚嫁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若是有缘我自当侍奉公婆体贴丈夫,善待莺娘,若公子与我无缘哪里说得上这些…”   于陵西如何听不出推脱之意,想起娇柔怯意为着定远侯府不快担惊受怕不能安眠的通房,面色微沉道:“容从锦你我年龄都不小了,难道还要横遭变故么。”   容从锦虽然举止娴静温柔,但话里的意思却摆得很清楚,若是两人成婚,这些事情他不放在心上,若是婚事不成,那这些事情更与他无关,自己大可不必冒失跑来在一个外人面前说他内宅的事。   你想威胁谁啊?扶桐在后面不忿的撸起袖口。   容从锦依旧淡定自若,像是没听懂他隐晦的要挟,淡淡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望公子得偿所愿。”   说着手腕轻轻一挥,“公子,请。”   于陵西甩开上来拉他衣摆的扶桐,冷笑数声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肯嫁给我了?”   他早知容从锦和太子有私情,还愿意迎娶他,已经是给了他极大的体面了,偏他不知好歹,做出许多腔调来。   容从锦默不作声。   于陵西心中怒火熊熊燃扰,唇角微微牵起,”不嫁给我,那你又要跟谁成婚呢?“   “圣节大宴,望月楼私会的郎君么?”   于陵西一语道破,容从锦丝毫没料到他竟然知道这段私隐,手指紧紧扣在桌边,双眸微凛心跳乱了一拍,唇边血色都褪了几分。   其实他清楚和皇子在宫中私会,一旦被人察觉,他莫说是和顾昭成婚了,就是望京也待不下去。太子既然有意赐婚他当然不用心急,在府中安坐等着赐婚的诏书就行了。   但是他怎么忍心顾昭几周期待落空呢,还是铤而走险跟他见了一面,盼得顾昭欢心,却不想被人撞见,发现私情的还是于陵西…   整个望京最想要握住自己把柄的人。   这事于陵西十拿九稳,讥讽道:“面上三贞九烈的,私底下还不是不知廉耻的跟人偷情?那人身份何等贵重,难道还会给你一个名分,让你过了正路?”   容从锦脸色时青时白,他不在乎几句嘲讽,但这恰是戳中了他心底隐忧,顾昭身份尊贵,皇室若是赐婚还好,倘若太子反悔嫌弃他名声不佳不肯赐婚…   “我纵使做他的妾室,也不会嫁给你做妻子。”既然于陵西跟他彻底撕破颜面,若是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出了这个门他就会四处宣扬,刹那间容从锦心念数转,微一阂眸面上血色尽褪,再次睁开双眸时,神情却变得极为坚定。   于陵西的要求只有一个,但这个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于陵西勃然大怒,口不择言道,“只怕就是妾室,你爬着也进不去太子府吧。”   太子?容从锦心弦陡然一松。   “是…太子。”容从锦料到关窍,缓缓道,“我与太子私会,你尽可以宣扬得望京皆知,只看太子饶不饶的了你。”   于陵西一怔,腰微不可见的佝偻了一瞬。   容从锦知道自己猜对了,轻抚去衣摆上的褶皱道:“怎么,于公子不敢么?”   于陵西被他一激再也按耐不住,加上他早就想好了后招,当即几步抢上前绕过屏风。   容从锦抬眸,眼底如浸着寒星的湖池。   “我不敢拿太子如何,还不敢拿你是问?”于陵西五指如钩就要握住容从锦的手腕。   他看起来莽撞,其实在心底已经盘算过上百次了,容从锦身边只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侍女,也拦不住他。他不必真的与容从锦有私情,只要拿他一件亲密物件再借着醉酒的时候在狐朋狗友面前露出,容从锦就不得不与他成婚了。   一来他与容从锦早有婚约,此举虽然对他名声有损但也有限,二来太子也没想过要纳容从锦,最多是一时贪恋罢了,以于阁老的身份,太子也不会真斩断于府根基。   等容从锦成了他的正室,能带来的好处不就都与他有关了么。   容从锦纤细皓腕近在咫尺,于陵西眼中贪光大现!   当啷!却没料到侧坐着的容从锦看也不看,身侧仿佛生了一只眼睛,修长手指搭在于陵西腕侧有如铁钳似的牢牢扣住了他腕内。   变故迅疾,于陵西没能料到,身子被拽得偏斜,脚下还控制不住的往前冲去,去势不减,容从锦上半身微微一倾,让他撞了桌角上。   “啊!”于陵西头正撞在了桌角上,惨叫一声,疼得眼冒金星,额头细汗霎时间就布了一层。   “于公子大约忘记了,我定远侯府是武将啊…”容从锦幽幽道。   于陵西咬牙切齿想要甩开他的手,再来袭上,容从锦扣着他的腕侧穴位指尖微一吐劲,于陵西就闷哼一声极其痛苦的模样身体软倒在地。   容从锦笑道:“是了,于公子只记得定远侯府粗鄙,是滇南来的泥腿子,还惦记着让定远侯府回去切豚肉送你两斤呢。”   “你怎么…”知道。于陵西大惊,险些脱口而出。   容从锦忽然松开他手腕,起身向后闪避。   于陵西愕然想站起身,倏然觉得背后寒风呼啸杀到,来不及转首,一股澎湃力道悍然落在他背心,将他五脏六腑都踹离了胸窍。   于陵西连一声也未来得及吭,直挺挺的向前栽倒。   头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露出站在他背后提着裙摆因为过度兴奋,激动得小脸通红的扶桐。   “没晕,我再补一脚!”正是她一记凌空飞踹横劈在于陵西颈间,将他踹得昏死过去,抚桐迫不及待道。   “晕了晕了。”容从锦连忙拽住她。   扶桐天生奇力,小巧的身躯里蕴含着无限的力气,定远侯府以前常住滇南,有得是武将也没有许多规矩,随手教导两招就是名师传授,扶桐再来一脚以于陵西的体格恐怕半年也爬不起来。   “这是怎么了?”碧桃臂间搭着取来的衣裳姗姗来迟,站在门口惊诧道。   “你上来时门口有丫鬟婆子么?”容从锦问道。   碧桃已经察觉到不妙,连忙掩上房门迟疑道:“好像是多了几个…”   容从锦颔首,转过头吩咐道:“扶桐把他扒光了捆起来,然后从后面翻出去。”   “找个安静的地方放下他,明白么?”容从锦暗含深意道。   “好嘞。”扶桐拍手,把于陵西扒得只剩一条亵裤,用他的外套衣袍将他捆成了粽子,想了想又把他的袜子也脱下来塞进他嘴里。   他们休息的角楼背后是假山和一片郁郁青青的高大树木,扶桐打开窗户,撇了一眼窗下,趁容从锦不注意又在他胸前踹了一脚,才反身拎起于陵西抗在肩上,像扛着一袋粮食似的毫不费力的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公子,那是于公子么?”碧桃站在他身边,猜到几分还没回过神来。   “记住了,我们今日从未见过他。”容从锦轻瞥他一眼,气定神闲道。   “是。”碧桃心中一凛,立即垂首应道。   容从锦换了衣裳。   “笃笃。”扶桐在窗棂上轻敲了两声,碧桃立刻推开半扇窗户,扶桐闪身跃了进来,灿烂一笑露出两排贝齿,“办好了。”   他们又等了半晌,碧桃给容从锦的手炉里补了几块碳。   “啊!!”湖畔方向传来一道尖利女声,响彻云霄。   前面慌乱起来,一炷香后有人匆匆忙忙的跑到角楼下,和走到门口的容从锦迎面撞上,几个丫鬟慌忙散开。   “若槿,前面怎么了?”容从锦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疑惑来,目光扫视众人,除了梁若槿还有几个名门闺秀,此时都是满面惊慌。   “没事,你别往前面去了,省得见了不干净的。”梁若槿握住他的手,又转身对几位小姐双儿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先回去,改日我再赔罪。”   “不必。”众人连连摆手,都是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几个侍女过来引着他们从花园穿过直接去垂花门外。   “前面…”容从锦试探性的问身边人道。   “别提了。”他问的正是观文殿大学士之女,小姐一张姣好秀面都白了几分,手中绞着帕子含糊道,“奉恩伯府的李小姐去湖边放莲灯,不知道怎么正撞见…撞见于家那个…哎呀我也不好说。”   “总之,把李姐姐吓了一跳,具体的明天你也就知道了。”   望京还有谁不知道于陵西满身酒气赤条条的睡在湖边,小姐侧首转向容从锦目露同情神色,这下定远侯府不用担心退婚的事情了。   定远侯公子也是倒霉,遇到这种不成器的未婚夫君。   望京众说纷纭,甚嚣尘上数日,有说于陵西是去见未婚妻的,又有小姐双儿出言反驳容从锦并未离开角楼半步,还是跟他们一起离开的,从哪里去见醉倒在湖边的于陵西?   也有提于陵西在伯府有情人的,又被反驳忠勤伯府只有两个未出嫁的双儿,都是与于陵西从未有过交集的。   霎时间俨然成为了望京最大的谜团,于家灰头土脸的跟定远侯府退了亲,只盼着风头快点过去,倒是没人再提起容从锦了,偶有提起也是怜悯居多。   莲池盈起纤巧点点淡春色的菡萏花蕾时,皇帝下旨,闻定远侯府二公子容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品行端庄,恭谨端敏,可赐其为六皇子王妃,封六皇子为瑞王,赐瑞王府,封户三千,以彰喜庆,择佳期六月十六完婚。 第15章 大婚   皇子大婚, 出宫居王府。   六月十六,天朗气清,飘逸白云点缀在湛蓝深远的苍穹上, 柳枝依依路边开满细碎的小花, 空气泠冽而带着水汽的清新,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皆备。   容从锦寅时就被扶桐和碧桃拽了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半睡半醒间完成了洗漱上妆等事。   “公子生得真好看。”碧桃精心为他挽起发丝,青丝整齐束在发冠间, 碧桃怔怔站在他身后同他望着铜镜中的昳丽公子轻声道,声音中隐约带上了垂泣声。   公子婚事一波三折, 如今终于是定下来了。   “你是要随我去王府的, 哭什么。”容从锦转身搭住她的手道。   “是呀, 这样的喜事不该哭的。咱们公子可是去做王妃的。”扶桐在后面也轻声劝道, 只是说到一半眼圈就红了,奔到外面半晌不见动静。   两个侍女一个哄一个哭, 一会又调过来在厢房里互相安慰, 谁也不知道瑞王是什么模样, 不过六礼皆周到郑重, 纳征那日的彩礼更是堆满了衡芷院,金银钱、金钗钏、琥珀璎珞、锦绮绫罗更有一座整块翡翠雕琢而成的精美插屏, 就是定远侯夫人也啧啧称奇, 这些是做不了假的, 碧桃扶桐内心安稳许多。   容从锦情绪倒是很平静, 坐在绣墩上望着镜中佳人,青黛双眉,眸如秋水横波, 微一流转便是潋滟动人,唇瓣染上玫瑰花汁的嫣红,端庄明艳,他甚少描这样浓且精致的妆容,本就是极张扬的容貌,盛装之下十分的姿容也衬出了十二分。   镜中佳人忍不住垂眸浅笑,笑容映在正红色销金生色裳的鸾凤刺绣上,当真是嫣然一笑,压尽芳菲。   其实两世的妆容在他看来并无多大分别,只是前世他从未动过情爱的妄念,就是一个冰冷木纳的塑像,在适当的时候扮演适当的角色,新婚夜心底也毫无波澜,如今能与倾心之人成婚,美玉雕刻的人像也鲜活了起来,眸间盈着一泓浅浅的春光。   容从锦抬袖,用紫毫笔沾着调了水的红花粉,在眉间精心的描了朵花钿,不必饰以金粉翠翅已是瑰姿艳逸,顾盼生辉。   碧桃和扶桐收拾好情绪,又进来帮着他在正红色嫁衣外罩上一袭红罗蹙金纱,四个侍女和数个喜娘忙得团团转,将容从锦装扮得完美无暇,容从锦极力忍耐着,只是推拒了喜娘要为他戴上的一双翡翠镯。   皇子娶亲与平民不同,请期改为告期,亲迎改为命使奉迎[1]一般皇室宗亲都是让伴读与校书郎代为迎之,在顾昭前面成婚的太子和四皇子皆是如此,他们的伴读也是朝中大员之子,自己身上也有官位功名不算轻视。   但顾昭向来不进宫中书房,只在永宁宫里斗蛐蛐,他的伴读位置是个虚衔,原来的伴读吏部尚书之子李忠林早就谋到了四皇子身边,纳征都过了才发现内侍奉省才发现了这个问题,只能小心翼翼的回禀了皇帝,由皇帝指了两个命使,分别是资政殿学士之子钱仲文和户部尚书之子秦蕴。   钱仲文身后侍官捧着几样贺礼和一双雁贽,大雁羽翼整洁盈着一层柔和的微光,一双大雁交颈卧在一处,不时仰首清鸣振翅欲飞,取其忠贞不再偶之意,这双大雁,仅限原配正室。   秦蕴将大璋、玉币、表授交给定远侯。   定远侯推辞两番收下,迎客至中堂。   容从锦拜过宗祠回到衡芷院中,傧相在门外做催妆诗数首,容从锦听见一句“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不禁莞尔,搭了碧桃的手,扶桐忙小心谨慎的放上织锦锦绣红绸盖头。   房门打开,两个侍女捧着宝瓶、妆匣,后面侍女扶着容从锦迈过院门,先至中堂为父母奉茶。   定远侯喝了茶,只道:“以顺为正,无忘恭敬,无违夫命。”   “是。”容从锦下拜,又奉茶。   “好好过,和瑞王好好过。”定远侯夫人指尖微微颤抖,险些打翻了茶盏,轻啜一口后将茶盏放在一旁,双手握住容从锦的手含泪道。   别过头去,泪水顺着面庞滑落,她心结解开,修养些时日已经恢复了八.九分的精神,中气十足面庞也丰盈起来,只是送锦儿出门不免又是一番牵肠挂肚。   定远侯也是眼眶含泪,只是他心绪内敛,平复几次呼吸后就收起了不舍情绪。   “瑞王府就在望京,锦儿可时常归家。”定远侯劝道。   定远侯夫人连连点头,这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容从锦的手。   容从锦心头亦觉怅然,他的父母、兄弟已经尽其所能的护着他了,只是他性情冷淡从未想过以一己之力扭转时局,过一日算一日,以后…就是他来护着定远侯府了。   绝不能让前世灭族之灾重演,容从锦深呼吸,指尖徐徐拢进掌心。   容逸今日换了一身深色外袍衣摆上暗绣了祥云纹,站在前面引路,他行伍出身听得身后细微呼吸变换,不经意似的放缓脚步,。   “瑞王若是待你不好,还是回家来。”等容从锦走得近了,容逸低声道,“别觉得为难,哥永远帮着你。”   “我知道的。”容从锦泪光微盈,眼睫轻眨在父母面前没落下来的泪珠,还是浅浅坠在了眼睑下方,似荷尖上的露珠摇落一片星光。   “公子出阁。”二门上有喜娘扬声唤道。   容从锦深吸了一口气,在盖头下扬起笑容踏着青布迈出侯府,衣袂翩翩恍若花枝轻盈摇曳。   轿夫压下轿沿,仪仗开路沿街净水,傧相上马,花轿后跟着的侍官、宫女,侍官抬行障、坐障,宫女提玲珑花灯用团扇遮面,一路鼓瑟吹笙,欢庆奏乐,一百八十八台嫁妆的横栏上束着红绸,称为“缴檐红”,嫁妆后面有宫女洒下铸成铜板形状的小枚金银钱币和纹饰精美的镂空金叶,市众孩童待婚礼乐手走过纷纷捡拾。   按照齿序,六皇子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工部几年前本就应该开始准备着王府修建事宜,但是六皇子的情况较为特殊,皇帝也一直没有口风,工部未免懈怠了些,圣旨下,工部礼部还有内侍省才慌了神,翻箱倒柜的找出了落满灰尘的王府图纸,但是按选的原址平地修建瑞王府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报给皇帝,由皇帝亲自择了礼宗时慎亲王的府邸。   旧时慎王府毗邻太子府沿迎祥街至底就是皇宫朱雀门,王府东门外即是御街一路到南薰门里都是朝中重臣府邸,地段极佳,王府六进包括一个小花园和引得活水的方池,算上七间正殿和后寝后罩楼,府中雕梁画栋恢弘奢华,连几间偏院都是雅致精美,就是忠勇伯府和定远侯府也难望项背。   以瑞王的身份,其实王府规格是逾制了。   这座府邸只有一个缺点,前朝礼宗年间,慎亲王眼看皇权旁落起兵谋反,事败慎亲王在阵前被乱箭射死,慎亲王府被当今皇帝满门抄斩,连襁褓中的婴儿也被扼死。这座府邸实在是沾染了太多血腥,未免不吉,所以一直空置,未曾赐给朝臣或皇子。   直到顾昭大婚,皇帝才把慎亲王府想起来,赐给了顾昭。   内侍省以飞快的速度翻新了慎亲王府,做了瑞王府的匾额挂上去,又将瑞王的家具物品搬了进去。   朝臣私下揣度圣意,也是不得其解,若说陛下没将六皇子放在心上,但到底是嫡出皇子,赏赐的王府规格仅次于太子,连颇受陛下青睐的四皇子也没有这等荣耀,但这座府邸的旧事…将这座府邸赐给新婚皇子做王府,是否过于轻率呢?   皇帝日渐老迈,一言一行或许都代表着重要信号,是局势变幻的风向标,一座王府让众朝臣思索多日。   “请王妃下轿。”轿辇稳稳落地,侍官恭敬唱道。   “王妃。”宫女掀开轿帘,碧桃捧着宝瓶不方便,沉香上前扶住容从锦。   王府正门大开,青绸铺地,容从锦稳当迈过王府大门,又有侍官在青绸上洒下谷豆驱散煞神,一人持镜倒退,引容从锦跨鞍蓦草及秤。[2]   容从锦盖着盖头,到这一步心弦紧绷许久难免疲惫,刚在侍官指引下在帐中坐下,身边微微一沉,忽闻近侧有一道欣喜清亮声音响起:“从锦。”   似清泉潺潺涌入心头,抚平刚涌起的疲倦,容从锦轻声应道:“王爷。”   低声喁语一句,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顾昭没听出来他的情思,不过仅是慕艾的意中人坐在自己身边,成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这件事本身就够他喜滋滋了,顾昭忘我的嘿嘿傻笑片刻,又问道:“我娶了你,你开不开心呀?”   “不尽欢喜。”容从锦温声应道。   入门在殿内,堂中坐虚帐,四周幔帐微垂,王爷在左侧上首,容从锦坐在右侧,有皇室宗妇的长辈笑着上前,从宫女捧着的嵌珠团圆金合果盘里抓了一把金钱彩果掷在床上,取一个好彩头。   “王爷该带王妃拜堂了。”侍官等了许久,顾昭还是在傻笑,他今天特别高兴,整个人看起来一团喜气,比平时还要傻上几分。   侍官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轻声提醒道。   顾昭忙着偷偷在衣袖遮掩下去碰容从锦的指尖,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后,就像是被火烫了似的弹起,片刻后又忍不住悄无声息的用食指虚勾住容从锦的指尖。   “王爷…”侍官用气声唤道,他的汗顺着脖颈往下淌,片刻就将衣领洇湿了一片,衣领处的布料颜色都比其他地方深上几分。   内侍省在瑞王大婚前跟他再三确认过婚礼流程,望京内谁不知道这位六皇子的毛病?偏偏王府外侍官能唱出王妃入府的礼制,进了瑞王府,就要以瑞王为尊,瑞王不起身他就不能宣出婚礼的下一步。   这瑞王兴起,坐到天黑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侍官表面沉稳,实则内心有如热锅上的蚂蚁,错过了吉时,他如何向陛下交差啊。   “王爷,我们该拜堂了。”容从锦在衣袖掩盖下回握住他的手指,柔声道。   声音似山涧流水轻鸣,优雅曳过游风。   “哦哦!”顾昭从虚帐里跳起,侍官松了一口气,暗自向瑞王妃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不过瑞王妃覆着红绸盖头,什么也没看到。   侍官赶紧招手,将红绸一端捧到瑞王妃面前,另一端不等他颤巍巍的绑上象牙笏板,顾昭就一把抢了过去,欢天喜地道:“拜堂啦!”   说着拽动红绸猛地向前奔去,有如蛟龙出海,容从锦从早晨到现在被折腾许久,滴水未进,身上失了几分力气,刚接过红绸就被一股巨力拽动,身子不觉一个踉跄跟着红绸倏然前倾,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   侍官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细想错身就要垫在瑞王妃底下,这一下若是摔着了瑞王妃,他有多少脑袋也不够砍。   顾昭已经奔到院中,转身见容从锦没跟上来,转头察看,容从锦摔下去的一幕恰撞在他眼底,顾昭两步奔回殿内,一把抄起容从锦:“你没事吧?”   容从锦惊魂未定的在盖头下轻轻摇头,手仍牵着红绸。   顾昭稍一细想,就意识到好像是他拽倒了王妃,脸上不由得冒起热气来,低垂着眸,翻开眼皮向上撩,以一种暗中观察其实特别明显的目光斜睨着容从锦,想要望穿盖头,生怕他生气甩开红绸就走。   容从锦微定了定神,手指在红绸上挽了半圈,低声道:“王爷慢些走…好么?”   容从锦纤细白皙的手指,映在大红绸缎上越发显得精致脆弱,带着一种对立杂糅的艳丽。   “昂!”顾昭却没察觉到,欢快点头,一路小碎步牵着红绸,侍官在旁边引路,身后跟着两列侍官宫女,宾客早就等在瑞王府前殿了。   宾客按照品级官位大小默契站在堂下,文武官泾渭分明,太子和几位皇子自然站在上首。   听到动静,瑞王携新人入殿,众人回首侧目,神情不一,四皇子和七皇子眸间明灭不定,唯有太子唇边含笑,望着顾昭的神情平静从容还多了一点欣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顾昭已经长大了。   堂上放着两把灵芝祥云纹样紫檀高背椅,不过是空的,陛下皇后不一定要亲至王府,太子和四皇子娶王妃,都是进宫谢恩时才拜见的父皇母后。   “一拜天地。”侍官侧站在右侧紫檀高背椅后,清了清嗓子威严高声唱道,顾昭牵着红绸,在堂上茫然原地转了一圈,看身边容从锦转身站定才唰得转过来,红绸飞练似的在他腰间缠了一周。   容从锦按着唱声躬身,顾昭慢了半拍笨拙的学着他的模样鞠躬。   “噗!”堂下众皇室贵胄、朝臣间不知道是谁笑出了声,像是连锁反应,看到这滑稽一幕,很多人本来都是在心底忍笑,耳边听到有人在轻笑,不禁嘴角也带出了一点笑意。   这个六皇子…可真是傻得名副其实。   不过再傻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喘气就有官员攀附权贵,这不定远侯府就把嫡出的双儿许配给了一个傻子么。   太子回首,风眸微凛,目光似锋刃寒光般缓缓刮过众人,与他目光接触到的朝臣下意识瑟缩半步,再不敢笑一声。   太子本就是警告居多,不愿在瑞王的婚礼上多生事端,记下几个朝臣就转过头去又恢复了温和神情。   “二拜高堂。”侍官脚下一点,挪开些许避让瑞王和瑞王妃这一拜。   顾昭晕乎乎的缠着红绸又转回来,同容从锦向两把空荡荡的灵芝祥云纹样紫檀高背椅恭敬下拜。   “夫妻对拜!”诗官长舒一口气,瑞王拜堂可真不容易。   顾昭腰上的红绸已经转了两圈,容从锦手里只剩下红绸一角,无奈向前迈了两步,缩短他跟顾昭间的距离。   两人相对而拜,彼此呼吸可闻,衣摆上染着的一般无二的梅香悄然交缠在了一起。   容从锦掩在盖头下的脸颊微微泛红,瓷白莹润的肌肤染上一层轻薄似三月桃花花瓣洇开的绯红,在他看来,顾昭是最俊逸潇洒的郎君,他的爱赤诚坦然,忠贞不渝。除了有些傻外,简直无可挑剔。   不过这又算得上什么缺点呢,他倒觉得顾昭比很多人都要聪颖。   这一拜后,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容从锦心头陡然柔软,生出茂盛枝桠青翠间点缀着粉白的花苞轻柔摇曳着。   “礼成!”   宫内带出来拨给瑞王府的侍女敛裾下拜,恭敬道:“王妃,请跟奴婢来。”   容从锦在盖头下微微点头,几个侍女跟在他身后。   ”从锦!“顾昭看他松开红绸,要跟侍女离去,立刻着急了,拨开迎上来的宾客急忙忙的追上来,“你要去哪?”   “后殿…”容从锦隔着盖头也不知道身边除去侍女有没有其他人,只能低声道,“王爷饮酒宴会宾客,不必顾及我,臣…臣妾会在后殿等您的。”   顾昭勉强安了几分心,翘首看着他走远,站在原地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该开宴了。”太子走过来吩咐道,“小乐子。”   顾昭身边的太监机灵的微一躬身,连忙下去吩咐了。   皇子大婚,御觞盛宴,宾客来往恭贺,有太子在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听说定远侯府曾经管着振威军,振威军在滇南素有虎狼之军的声望,只要有军队驻守的地方,百姓甚至敢深入两国交界的林海,采果狩猎。”七皇子举杯朝四皇子遥庆,看着太子在另一桌陪着顾昭接受宾客祝贺,嘴角牵起笑意道,“以后定远侯府就是太子麾下一柄折不断的利刃了。”   “那自然好。”四皇子不咸不淡的应道。   彼此目光相触,又迅疾错开,竞辰之变后,他们俩也成了皇位竞争的有力人选,数年过去,身后谋臣亲族鼎力相助都羽翼渐丰,做了多年兄弟,谁还不知道对方心里那点小算盘。   指望他来做这个出头鸟?做梦!   太子的意思很明白,谁要挡顾昭的婚事,谁就是跟他作对。   定远侯二公子已经进了瑞王府,再想生变数难上加难。   何况…四皇子眸底染上阴沉,于陵西那个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让容从锦顺利迈进了瑞王府。   不过顾昭那个傻子,不知道闹出多少笑话,满宫里望京上下,就没有不嘲笑他的,定远侯府心高气傲的双儿怎么受得了自己要携手一生的夫君如此蠢笨?他们也不必做什么,只等着瑞王妃闹起来就行了。   *   “公子吃些糕点吧。”新房内,红绸装饰幔帐低垂,光线逐渐昏暗,新人端坐在床榻上,游廊琉璃宫灯被点亮,侍女进来点起数盏掐丝珐琅描金图灯,桌上放着两支鸾凤和鸣如意纹样的粗壮红烛,烛心处有火光轻盈跃动着,各色鲜果堆在金质果盘里。   扶桐在打开带来的点心匣子,找出几块易入口的递到容从锦盖头下。   ”我不吃。”容从锦摇头,声音略显沙哑,“有茶么?给我压一压。”   “有的。”碧桃连忙转身倒茶,指背在壶身上轻触,迟疑道,“只是有些冷了,奴婢出去再给您寻些热水。”   她初到王府,其实还不太熟悉。   “不用了,把茶拿过来吧。”容从锦轻叹一声道,王府婚事是内侍省操办的,外面光鲜里面敷衍了事,不少宫女大婚典礼过后还要跟着内侍省回宫,立府不过数日,府中差事难免不清楚。   “是。”碧桃只得把冷茶捧了过来,容从锦从晨起就在繁重的礼节中来回忙碌,连水也没有机会喝,在盖头下饮了一盏茶,虽是冷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这王府好大呀。”扶桐心头惴惴,其实铺房时她跟着定远侯夫人来过瑞王府,不过忙着布置新房,没功夫四处打量,随公子入府时才大致勾勒了王府地形。   .   碧桃扶桐怕失了礼数,只敢在容从锦身边轻声交谈。   “从锦…嗝。”外面有清跃声音扬声唤道,碧桃立即收声。   “王爷您慢点。”脚步声走到阶上,   碧桃扶桐都有些慌了神,连忙退到一旁屏息垂首等待王爷入新房。   吱呀一声,贴着喜字的房门向两侧打开,侍女躬身行礼。   “你们都下去吧。”容从锦轻声吩咐道。   “是。”侍女下拜行礼,倒退两步转身离去,最后出门的碧桃仔细的掩上了房门。   “本王今天好高兴哦。”顾昭捂着胸口,一团热气在里面左突右冲,好像他再不说出来就要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比黑将军赢了金甲将军还高兴。”   容从锦莞尔,双手交掩着搭在腿上,丝毫不以为忤,柔声道:“王爷难道没听说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两大幸事么。”   “是哦。”顾昭傻乎乎的点头,心道本王才不要什么金榜题名,只要王妃每天陪在他身边。   “我有些累了,王爷快掀了盖头让我松快些吧。”容从锦软语道。   顾昭连忙上前,单手就要掀开盖头,容从锦向一侧微微闪避,提醒道:“喜秤。”   “什么?”顾昭迷惑道,其实太子留意着他,席上没喝几杯酒,但是他心情激动酒量也浅,竟也熏然了,连内侍省讲过的大婚礼数也都忘了。   “王爷瞧瞧,桌上有没有红色的喜秤,要用喜秤掀开盖头的。”容从锦一步步教道。   “在这呢。”顾昭挠头,转身一眼就看到了侍女摆在桌上显眼处盖着红绸的托盘,扯下如水波般荡漾着柔和光泽的红绸,果然见到了一柄缠金枝如意纹喜秤。   顾昭拿着喜秤一端缓缓前探,忽然有些紧张,他夙愿要成真了么?   顾昭心若鼓擂,呼吸急促,新房内梅花香气浅淡氤氲,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顾昭手指微微颤抖着喜秤一扬,轻挑起绣着牡丹的红绸盖头。   容从锦望着他片刻,轻浅一笑。   嫁衣似火,颜若朝霞映雪,昳丽无双,当真世间为之倾倒褪色。   顾昭慌乱跳着的心脏倏然宁静了下来,像是找到了归处,徐徐有力的在胸腔里跳动着,每一下都让他心头涌起无尽的喜悦。   “王爷怎么清减了许多。”容从锦看清眼前人,笑意微敛连忙问道。   “本王答应你的都做到了。”梅香陡然浓郁起来,丝缕般缠绕在他身边,顾昭不答低声道。   “是。”容从锦颔首,望着他浅笑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王妃了。”   “你今晚真美。”顾昭诚心诚意的夸赞道。   集英殿外一见,他就恍若遇见穷书生遇见画里的仙子,朝思暮想。   今晚容从锦盛妆打扮,眉间一朵精致五瓣梅花宛若梅花树下午睡醒来沾染的落梅痕迹,正红色嫁衣逶迤衣摆鸾凤刺绣栩栩如生,自是美不胜收。   “王爷喜欢就最好了。”容从锦轻声应道。   顾昭又笑了起来,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他今日的笑就一直没停下来过,许久笑意敛了几分,手指在红袍上蹭了两下,低声道:“我只要你一个。”   他记忆中幼时父皇和母后经常吵闹,每次母后都会伤心的哭,他怎么哄也不管用,后来母后也不哭了,只是望向父皇时,眼底再也没有那种光彩了。   许多人都笑他傻,但是他隐约明白其中的缘由。   他只想让王妃望着他时,永远如月下相会那晚,琥珀色的清澈眸底似海潮般扬着柔和潋滟的光彩,唇边笑意盈盈似繁花盛开。   人生匆匆百年,他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满足了,在他心里从没有江山社稷、万里河山,有得只是这样一个渺小的愿望。   容从锦笑容柔和,琥珀色的双眸里似星辰坠着天光,晨曦携着璀璨光明。   顾昭坐在他身边,把一个酒盏递给他。   “从锦…”顾昭不知是否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声音仿佛掺了蜜似的带出几分缠绵。   容从锦接过酒盏,纤细手指握着盏侧,酒盏下系着红绸,抬起手腕嫁衣袖口滑落露出一段雪白莹洁的手臂,两人手腕亲昵相缠,交杯合卺。   美酒入喉,容从锦恍惚间感觉仿佛饮了一杯醴泉蜜浆。   当啷一声,金盏掷在床下,一仰一合,一双鸾凤和鸣如意红烛静静的燃着,两人相视而笑,彼此都觉得异常甜蜜。   “王爷知道婚后要怎么对臣…我么?”容从锦低声问道。   无人处他向来是谁说不出“臣妾”这种自称的。   “本王什么都听你的。”顾昭挠头,想了又想什么也想不出来,索性一推理直气壮道。   手臂已经悄然拥上容从锦肩头。   哎呀,这就是新婚的滋味么?顾昭只觉触手温软,桂馥兰香,王妃亦无反抗顺从微斜在他怀里,不禁羞臊得他满面通红几欲滴血。   “这就对了。”容从锦笑吟吟道,“王爷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来问我,过了今晚我们就是亲密夫妻,夫妻本为一体。”   “王爷不可以对我隐瞒任何事,您能答应我么?”   “好。”顾昭爽快应下。   容从锦笑意深了几分,愈发温柔眷恋,顾昭另一个优点就是重信守诺,他答应的事情绝无反悔。   “那个…”顾昭拥在容从锦肩膀上的手指略微紧了几分,又挺起胸膛道,“兄长叮嘱过本王,洞房花烛夜你要服侍本王!”   容从锦笑容微僵,他现在已经发现了顾昭抬出太子时,一般都是在给自己说的事情增加分量。   “是。”容从锦微垂眼睫掩住眸底神采,这倒本来也是他应做的事情,他也没想着推拒。   “王爷想要我怎么服侍?”红烛浥露,灯芯跃动着的火焰处轻爆鸣了两声,容从锦拆开发冠青丝如瀑垂落,又缓缓褪去红罗蹙金外罩纱衣,将束在一双金钩里幔帐解开,大红丝绸幔帐垂落将他们身影掩映,容从锦转过身跪坐在床榻上柔声问道。   疏离清浅的梅香也染上了几分春暖时的薄醉,顾昭皱眉苦思良久,回忆着兄长屏退侍从在书房跟他说的一番话,还有那本小画册。   容从锦等了又等,心中失落不觉一叹,却也没有恼怒神情,王爷自然是与常人不太一样的,他与顾昭大婚前不就知道情况了么。顾昭却倏然眼前一亮,一把滚过来,容从锦被他推倒,两人滚在铺着干果、翡翠珠宝等物的床间,顾昭覆在他身上,红着耳廓道:“就是…这样。”   刹那倾身,阳光携着森林间清新朝露的气息卷了容从锦满身,吻住了容从锦嫣红似玫瑰花瓣般的唇。   “唔!”容从锦霎那间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可片刻的紧张过后,手臂却忍不住缓缓攀上顾昭宽阔肩膀,纤长眼睫蝶翼般微微轻颤着,顺从投入带着一种浅淡的沉醉,唇齿微启。   顾昭无师自通,大摇大摆的巡视了一圈又卷着香舌含.舔,牵出隐晦银丝,他没有经验吻得很是用力,甚至发出滋滋水声,各个角度啃咬着近在咫尺的丰盈唇瓣,容从锦面颊染上轻盈薄醉,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说不清是放纵了他还是自己也沉沦了。   一吻终了,顾昭还压在容从锦身上,又在他光洁侧颜上啪嗒印下一吻道:“你是我的人了。”   确凿无疑,盖章定论,语气肯定没有一丝怀疑。   容从锦:“…是么。”   “嗯哼,你不懂吧,还不是要本王教你。”顾昭得意洋洋,自己撑起身子不舍得一直压着他的王妃,翻到一侧牵着容从锦的手腕,面上尽是喜悦甜蜜的笑意。   “王爷别硌着。”容从锦将顾昭轻轻推起来,把床榻上铺的一层干果、泛着柔和光泽的翡翠和圆润珍珠抚到一旁。   “王爷要歇息了么?”容从锦询问道,撇了一眼幔帐外紫檀圆桌的方向,隔着纤薄丝绸桌上两支红烛光晕已经矮了一半了。   “我抱你。”顾昭朝他伸手,直白道。   容从锦打量顾昭片刻,含笑自行解开嫁衣,抽出衣带,绣金丝鸾凤牡丹大红嫁衣逶迤坠地,莹洁如玉的白皙肩膀、背脊缓缓一寸寸显露,衬着大红织金精致嫁衣,如雪地中的一支凌霜红梅,傲雪而放,晃得顾昭一阵眩目。   “王爷…”容从锦将青丝拢到一侧,轻柔卧在顾昭怀里,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揽着自己的纤腰。   梅香落了满怀。   *   次日清晨,扶桐和碧桃摸清了情况,亲自打了水来伺候王爷王妃洗漱。   “小乐子呢?”顾昭坐在床边,赤脚踩着地面茫然问道。   容从锦眼角余光瞥见,微微颦眉朝碧桃做了个眼色,碧桃会意忙将顾昭的靴袜摆在脚踏上。   顾昭果然自己穿了起来。   ”估计是王府新婚,他不便入我房中吧。”容从锦温声解释道。   容从锦略清醒了几分,穿了中衣就起来为顾昭穿上衣袍,抚平衣角褶皱。   “你不用做这些。”顾昭不自然道,“本王都会。”   “是,王爷都会。”容从锦边为他系上玉佩边道,“只是今日要入皇宫拜见陛下皇后,还要拜宗祠…”   “还盼着王爷在皇后面前为臣美言几句呢。”容从锦笑意盈盈道。   “这个好办。”顾昭恍然大悟,一把托起王妃,自己把荷包歪歪扭扭的系上,扭头认真道,“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肯定护着你。”   “母后特别好。”   碧桃投了帕子双手奉给瑞王,闻言心弦不由得微微一松,暗道瑞王身份不知道比于陵西高出多少,人却亲和得多了。   生活度日,当然还是这样的夫君好相处些。   “碧桃。”容从锦道。   碧桃立刻将准备好的荷包捧上来,容从锦解开那个旧的荷包,将亲绣的荷包系在他腰带上,低声道:“绣得不好,改日再给你重绣一个。”   扶桐看到那个荷包就不吱声了,悄悄往后挪了半步,面上很是尴尬。   公子绣了几个月,她见放在圆桌上,针脚杂乱,图案都不成型,还以为是哪个小丫鬟绣的,拿起来一番纵情嘲笑。   结果是公子绣的…   容从锦是极要强的,面上不说什么,回头就把那个绣到一半的丢了从头做起,亏得他心细虽然没做过针线,但绣了几个,最后一个也是像模像样。   只是花样小了一些。   “比兄长那个好多了!”顾昭欢呼一声,指尖轻触着荷包下方的一小朵折支梅花道。   容从锦松了一口气,梅花虽然小了一点,但是也是顾昭点名要的花样呀。   外间早膳已经备好了,在正堂落座,是菱粥、蟹粉小包、桂花糕和槐叶淘。   “这么丰盛!”顾昭展颜道。   “府里的赵大娘没跟着过来么?”容从锦落座,看清几样早膳眉心微颦道。   平时也就罢了,顾昭不知道为什么比起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连有点肉的圆润下巴都尖了几分,他还想着能给顾昭补回来呢。   “赵大娘和李婶子,夫人都把身契送过来给您做陪嫁了,只是晨起厨房东西不多,只能做了这几样来。”扶桐解释道,“王府的采买还是以前用的那些,送的菜果鱼虾都是固定的,赵大娘讲她午后就自己上街买一些时令蔬果回来。”   扶桐说得委婉,但容从锦却明白她的意思,府中没有什么能用的蔬菜肉类,想要新鲜的只能自己上市集去买。   这几日要进宫拜见陛下皇后,又要应付宫中礼仪琐事,他实在腾不开手,容从锦只能颔首:“让管事陪她去。”   容从锦穿了王妃品级的翟服,鬓间插了花钗跟顾昭进宫拜见。   顾昭踩着木阶大步迈进车辇,容从锦跟在他身后正准备上去,一个人影又跳了下来,吓得容从锦倒退一步。   “本王扶你。”顾昭咧嘴笑道,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我自己能走。”容从锦环顾四周,王府出行的十几个侍从都在附近,他面颊微红推拒道。   “本王看嫂嫂第一日入宫,兄长也扶着她呀。”顾昭不解道,在他看来太子就是标杆,不用追根刨底,照做就行了。   容从锦:“……”   那能一样么?他们不过是接了个吻啊,容从锦不愿在外面跟他争执,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只能面颊染上微醺的搭住顾昭的手,让他扶着自己上了车辇。   “王妃。”在微微摇晃着的宽敞车辇上,顾昭低声道。   “嗯?”容从锦应道。   顾昭不出声了,半晌又喜滋滋的唤道:“王妃…”   “嗯。”容从锦神情温柔,每一次都给出了回应,他有时也觉得好笑,能走进自己心里的竟然是顾昭这个憨厚略带傻气的郎君,可是每次想到他心头如一泓湖池忍不住染上潋滟柔情。   只盼着能陪着他走得更长远些。 第16章 拜见皇后   日出的霞光映亮一轮云影, 天穹泛起玫瑰色的瑰丽柔光。   车辇木轮轧着青石板路经过石砖对砌的缝隙处时,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三驾车辇的宽敞厢内人影也会跟着摇晃。   容从锦半睡半醒间猛然被晃醒, 顾昭挺起并不厚实的肩膀, 将王妃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 严肃道:“你接着睡吧, 本王揽着你。”   “那就多谢王爷了。”容从锦困倦的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肩上轻声道,他睡眠极浅,昨天被折腾了一整天, 清晨又起来着翟服入宫拜见陛下皇后,虽然新婚夜顾昭很是规矩, 但他还是隐约觉得疲惫。   他偷闲惯了, 总惦记着要回去午睡才好。   车辇厢内不时轻盈晃动, 容从锦却逐渐放松下来, 倚在顾昭肩上浅眠了片刻,顾昭僵着身体, 一动也不敢动, 生怕扰醒了王妃的美梦。   车辇在朱雀门外停下, 小乐子掀开车帘道:“王爷…”   “嘘。”顾昭连忙朝他做了个手势, 小乐子会意又将深褐色祥云纹夹棉帘放了下去,安静守在车辇旁。   容从锦睡了不过一炷香, 悄然醒转微坐直些, 整理着深青色翟服领口的黼纹, 声音略显沙哑道:“已经到了么?”   “你若困倦, 就接着睡,本王去回了母后一声我们就回府休息,改日再来。”顾昭拿出做丈夫的派头挺直背脊道。   “王爷可饶了我吧, 大钦开国以来新婚后第一日不拜陛下皇后的王妃,只怕一个也找不出来。”话虽如此,容从锦面上却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顾昭的这份用心,有时不合时宜却无伤大雅,总是能打动他,容从锦起身顾昭又像模像样的扶着王妃下了车辇,换上宫内的轿辇。   定远侯府毕竟是臣子,在宫中只能步行,容从锦也还是第一次乘宫内的辇车。   先拜见陛下,陛下昨夜宿在贵妃处,两人在银安殿外等了半晌,才有宫人出来传旨称免了拜见,他们这才转向长春宫。   “宣。”刘侍官扬声唱道。   容从锦微微落后王爷一步,垂着眼睫踏上玉阶。   皇后身着杏黄色礼服,高髻上顶着双凤点翠冠,双凤上的两枚拇指肚大的东珠闪烁着莹润柔和的光泽,皇后唇角皱纹微向下倾斜,看起来威严端庄,顾昭踏进大殿,看清凤座上的人,眼睛一亮:“母后!”   “嗯。”皇后紧绷着的面庞略微放松了些。   “我带从锦来见您啦。”顾昭拽着容从锦乐颠颠跑进殿里。   容从锦只能跟着他疾行数步,又被他献宝似的推到皇后面前,身后有得意声音隐约传来,“我的王妃是不是很美。”   像只骄傲的小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没规矩。”皇后嗔怒斥责道。   容从锦眼皮一跳,连忙跪下道:“臣妾瑞王妃容氏,参见皇后,皇后千岁。”   “起来吧。”皇后语气和缓道,虽不及面对顾昭温和,但也少了几分疏离。   容从锦缓缓起身,退到顾昭身后,顾昭刚才就听见他跪下的动静了,茫然转身牵起他的手道,“膝盖疼不疼呀?”   容从锦:“……”   “不…不疼的。“容从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头顶一阵阵发麻,顾昭的痴症人尽皆知,新婚后第一日王爷就对他关怀备至,还不知道背后众人要如何编排自己献媚讨好顾昭,才让他如此关照呢。   “那你不舒服了要告诉本王。”顾昭迟钝想了想又道。   容从锦忙点头,用气声道:“王爷快转过去,带臣跟皇后见礼。”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私房话呢。”皇后略带笑意问道。   顾昭转头:“王妃想坐下歇着了。”   容从锦:“……”   皇后唇角刚扬起的笑容微微一僵。   容从锦恨不得捂住顾昭的嘴,你是从哪看出这个意思了?   顾昭却丝毫没察觉到僵硬凝固的气氛,朝母后拱了拱手,小嘴一张喋喋不休道:“昨儿真是累着王妃了,几百个侍官在王府进进出出,一会让他坐,一会起来拜堂的,片刻也不得闲。”   “王府的规矩太繁琐了。”顾昭眉头能夹死苍蝇,不满道,“把我的从锦都累着了。”   他不在乎什么场面,要依着他的性格,有一对红烛就算是拜堂了,永宁宫就很好,也不用挪动了。但是兄长说场面代表着定远侯府的颜面,他不想要但是王妃还是需要一个盛大的婚礼的。   现在顾昭隐约察觉出好像被兄长骗了,这种规模的大婚典礼,容从锦也很疲乏啊,好像只有太子从头到尾都很愉快的模样。   容从锦白皙面颊染上一层胭脂薄醉,连耳廓都跟着微微泛起红意,像是海棠枝梢的轻盈花蕾。   “混说什么呢。”皇后倒是冁然一笑,语气松快几分,侍女捧出托盘,上面放着两只茶盏。   顾昭也不至于全然不懂规矩,看到侍女端出茶盏,星眸微亮差点又转过去告诉容从锦可以坐下了。   容从锦早有预料,单手不着痕迹的顶在他腰上,不许他再转身。   顾昭只得先敬了茶,容从锦跪下取过茶盏,双手稳稳举着奉茶给皇后。   “勤勉恭敬,以做表率。”皇后也没难为他,低声嘱咐道。   双儿孕育后嗣艰难,她也不必再说什么“绵延子嗣开枝散叶”的话了,何必让他们新婚后第一日就生了龃龉。   “是。”容从锦叩首行礼,太子妃是三拜三叩,他只是王妃,叩首一次即可,顾昭又是皇后嫡出,也省去了拜见母妃的麻烦。   顾昭一直在容从锦身边眼巴巴的望着他,皇后放下茶盏,示意他们可以起身了,顾昭噌得站起来,然后朝容从锦伸出了手。   容从锦余光瞥见,微一犹豫还是在皇后面前搭住了王爷的手,让他扶自己起来。   皇后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不禁微笑微一摆袖身边内侍会意,引瑞王和王妃落座。   “以后你也是成了亲的人,莫再闹那些小孩子脾气,也别总跟你兄长过不去了。”皇后劝道,侍女动作轻巧的在他们身边奉茶,“他心里也是疼你的。”   只是前朝的事情太忙,顾昭又比常人执拗,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缓缓劝说,太子哪有那么多空闲?直接武力镇压了,兄弟俩常闹得不可开交。   “嗯!”顾昭这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又把容从锦那侧的茶盏往他身边推了推,“你喝茶。”   嘴角都起皮了呢!   皇后嘴角抽了抽,又道:“闹了这么多天,你也瘦了许多,往后在王府住着有什么不适的,尽管来回了本宫。”   容从锦眉心微一拧,顾昭忙岔开话题,左右环顾道:“含光不在么?”   “我打发她去青鸾宫请陛下,只是迟迟不见归来。”皇后笑容淡了几分,“想来你今日是没见到你父皇。”   顾昭倒并不伤心,翘着脚道:“父皇有时间时会见儿臣的,见了母后就够了。”   少见一个父皇,还省了许多麻烦了。   这种话题容从锦不好参与,屏气凝神坐在一旁听他们母子续话,皇后又将视线转向他,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点头暗道他气色倒是不错,其实容从锦的容貌大方端丽,举止清雅,正是皇室最青睐的模样,皇后看着他却也有几分喜欢道:“你既与瑞王成婚,昔日的事情就不必再念着了。”   这是说他和于陵西的婚事,容从锦颔首:“是。”   “你这般容貌、家世,阴差阳错匹配了瑞王本宫知道你心有不甘。”皇后又望向顾昭,神情中多了一丝忧虑,口中道:“但日久见人心,日子长了你就知道瑞王的好处。”   “是。”容从锦语气染上温柔,他自然知道顾昭的万般好处。   六月中皇宫就要举办赏花曲宴会,这本是皇帝邀几个重臣或赏花或垂钓拉近朝臣与天子间的关系小型宴会,也许在宴会上还谈一些不便对外言的重要国事。   但当今陛下最喜奢靡,这赏花曲宴也要举办得像圣节大宴似的隆重盛大,皇后需盯着内诗省举办曲宴,没时间留他们用午膳了。   出宫拜了太庙,顾昭携王妃回府。   “总是跪来跪去的。给本王瞧瞧。”顾昭在车辇上掀起他衣摆,“是不是都青了?”   “王爷!”容从锦大窘,连忙按住自己的衣摆不许他胡作非为。   “我们是夫妻,给本王看一眼怎么了?”顾昭这个时候脑子总是转得特别快,见容从锦推拒自己,幽幽道,“难道你不把我当成丈夫么?”   说着别过身去,头倚在颠簸雕花厢板上,不肯看他。   “王爷自然是我的丈夫,我的夫君…”容从锦看不得他生闷气,忍着羞怯凑过去手轻挽上顾昭的修长手臂哄道,“臣回府再给王爷看好么?”   顾昭身子不明显的微微一颤。   ”王爷?”容从锦疑惑道。   “你这样唤本王…倒是有趣。“顾昭面色涨红,头顶咕嘟嘟的冒着泡,鼻息都快成了水雾,粗声道。   哪句?容从锦微一沉吟就转过思绪,明悟过来,纤细似削春葱似的手指轻掩着顾昭耳畔轻声唤道:“夫君…别生我的气了。”   顾昭身子都酥了半边,容从锦声音似锦云轻覆,玉石交戈,刻意放轻声音时反而多了几分别样的轻柔缱绻,这是他在外从未用过的温柔声音,顾昭一时恍若漂浮在云端,挺直腰板道:“回去本王就要跟你行房十…一百次!”   “噗嗤。”容从锦忍俊不禁,刚掩着唇转过头去就笑出了声。   每次听顾昭把行房挂在嘴边就觉得好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得这些,却只学了一半。   容从锦虽然笑他,心里却是有筹算的,顾昭身强体健虽一时不得章法,但他们同床共枕,时间久了这种事是无师自通的。   “从锦觉得本王做不到。”顾昭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气鼓鼓的挺起胸膛怒道:“本王现在就行周公之礼!”   “啪叽!”说着,单手扣着容从锦下颚迫使他微微侧首,一个湿漉漉的吻凶猛印在了容从锦脸颊上,拔起时还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像是从池里捞起冷月浸润着水汽的清甜。   容从锦笑容一顿,面颊逐渐泛起绯红,眸底似瑶池湖面清浅荡开一圈涟漪,轻声道:“王爷想在哪里都可以,我…总是听王爷的。”   顾昭唇齿间仿佛都尝到了蜜,清甜一路流淌到心底,哼唧道:“本王知道行房要在无人处的。”   他才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王妃双眸水光潋滟,唇瓣嫣红,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的模样。   回到院中,顾昭还是如愿以偿的看了王妃的膝盖,有些泛青,不过伤得不重,休息两日便好了。   顾昭还是严肃对待,让小乐子取来了王府库房里小勃律进贡来的上好伤药,用指尖沾着给王妃上了药,叮嘱道:“不要沾水,最好也不要走动了。”   “你叫什么?”顾昭扭头向立在一旁身着浅碧色儒裙的侍女微抬下巴问道。   “奴婢碧桃。”碧桃会意下拜。   “奴婢扶桐。”身边抱着翟服外衣想要收起来的扶桐忙行礼道。   “嗯,有什么事让碧桃和扶桐去做。”顾昭又把头转回来,侧坐在贵妇榻上跟王妃说话。   碧桃面上带出一丝笑容,只是垂着头不太显眼,纵是痴傻,但关切却是半分也做不了假的,他又是王爷,只要他肯对公子上些心,谁能让王妃受半分委屈?   “幸好本王只是一个王爷。”碧桃正想着,又听王爷悻悻道:“若是做了太子…兄长带嫂嫂拜太庙,都是要嫂嫂三拜三叩的。”   在太庙历朝皇帝、皇后都是要太子携太子妃依次敬香拜过,一路叩过来再加上拜见父皇母后,还不得叩首几十个?   顾昭咂舌,太子有什么意思,嫂嫂膝盖好,他的从锦膝盖没那么好,还是拜一拜得了。   幸好父皇体恤,没见他,少叩一个是一个。   碧桃和扶桐都吓傻了,不知道是该跪下还是立刻出去,容从锦斜欹着锦枕,挥手让她们先出去,两个侍女忙不迭的退出房门。   容从锦膝上还抹着药膏,他只是行礼跪下时有些突然了,清凉药膏渗入肌理痛楚散去,容从锦轻声劝道:“王爷…以后这种话您可不要再讲了。”   “若是被有心人听去,恐怕不好。”   “什么话?”顾昭反问。   “议论太子…”容从锦提醒道。   “四哥?”顾昭恍然大悟,愤愤道,“本王每次提到兄长,他都到父皇面前告状!”   “上次本王说了一句’做皇帝又累又没意思,连蛐蛐也不能斗’,不知道谁传到父皇面前了,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让我去皇陵跪了三天。”顾昭委屈撇嘴,“本王知道,一定是四哥这个告状精告诉了父皇!”   容从锦大为心疼,忙抚了抚顾昭的背低声道:“王爷慎言,以后臣陪着您,绝不让您再受处罚了。”   “也没什么。”顾昭摆手,“兄长给我送了貂裘,母后给了炭盆…兄长又找了些门路,提前一天把本王放出来了。”   “嫂嫂还来接我呢,给我在东宫备了一桌佳肴。”   “就是青将军被冻死了…”   容从锦抚着顾昭背脊的手掌微微一顿,哭笑不得。   顾昭被容从锦软语安慰着,没一会儿就把郁闷抛诸脑后,手臂揽着王妃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红晕从脖颈爬到脸颊上,双眸里黑沉沉的掀起一点波澜,暗示道:”王妃想本王么?”   遂,行房十次。 第17章 归宁   顾昭发现容从锦的生活非常精致, 着丝绸枕绫罗连拔步床四周的幔帐都是百金一匹的轻容纱,睡到辰时方起,两个侍女轻手轻脚的进来服侍, 他在府中时鬓间只插一只方胜白玉簪, 衣袍款式也简单许多。   三餐最少也有六七样菜两个汤品, 茶偏爱苍山浮翠。侍女早就将王妃的琴放在了琴桌上, 但王妃鲜少抚琴,他跟王妃带来的扶桐混得不错,扶桐悄悄告诉他, 王妃极擅古琴,筝和玉箫也会一些, 棋艺更是连定远侯的公子都敌不过, 不过王妃从不在他面前摆弄这些, 反而午后会在贵妃榻上斜欹着一个云锦花鸟蓼蓝团枕, 笑吟吟的看他斗蛐蛐。   把两只蛐蛐放在雕山水青玉罐里看它们缠斗,王妃一点也不在意他把蛐蛐罐也搬到贵妃榻上, 反而还会问他哪只更厉害些。   这就是他的知识领域了, 顾昭往往会挺起胸膛滔滔不绝的讲解着如何挑选好的蛐蛐, 又如何喂养, 怎么看背上的纹路通过叫声判断出这只蛐蛐的本事,当然还有实战蛐蛐和花架子蛐蛐的区别, 这里面的门道可大着呢, 讲上三天也讲不完。   只是蛐蛐一向被视作纨绔子弟的消磨意志的玩意, 难登大雅之堂, 父皇刚登基时还曾下令毁去皇宫中所有的蛐蛐罐、盆,也不允许皇室子弟再斗蛐蛐,他都是在永宁宫关起门来独自玩的。   “仅看蛐蛐缠斗, 似乎也没有意思。”容从锦话音刚落,顾昭的面色就垮了下来,他就是喜欢这些不入流的玩意,王妃也要训斥他么。   这些训斥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顾昭垂头丧气头顶阴云密布。   “不如我们加个赌注如何?”王妃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   “怎么赌?”旁人知道他喜欢斗蛐蛐后,还是第一次没有嘲笑他纨绔子弟才有的嗜好,这人还是他的王妃,顾昭刹那间阴云消散,身上仿佛都拢着霞光万丈,写满了快活。   窗明几净,微风斜斜穿过竹帘,阳光映在容从锦侧颜上,衬得他面如冠玉,容色绝艳,顾昭一时看得痴了,温暖有力骨节分明犹带少年气的手掌毫不犹豫的抓住了王妃素手。   成婚不过数日,容从锦对他的亲近从无推拒,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亲密,有时心中忐忑,不过转念一想,又朦胧间觉得或许这就是拜了堂的好处,正室夫妻就应该如此相处。   “黑将军若是赢了,就让王爷亲我一下。”容从锦手指点了点背甲黑亮抚着自己镰刀式的前肢的蛐蛐,“若是金甲将军赢了…”   容从锦停顿一下,顾昭心头仿佛有孔雀翎轻轻搔动着,急忙忙追问道:“若是金甲将军赢了,那便如何?”   “金甲将军赢了,我就亲王爷一下。”容从锦声音轻浅,仿佛也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笑吟吟的。   顾昭心底仿佛冰河消融,汇入了玫瑰色的暖光。   “好!”顾昭气势磅礴雄赳赳的大声应道,撸起袖子专心致志斗蛐蛐。   他是斗蛐蛐的高手,深谙此道多年,其实某种程度上能操控蛐蛐争斗的胜负,顾昭一边撅在贵妃榻上斗蛐蛐一边在心里盘算,他想亲亲王妃…一刻也忍不了了,那就要让黑将军赢了。   顾昭手里的草梗在体型较大的黑蟋蟀背后轻拂了两下,黑蟋蟀攻势顿时迅猛起来,压着另一只蛐蛐急攻,发出吱吱声。   但是王妃主动亲他…顾昭用玉板暂时挡住黑蟋蟀的进攻,双眸放空神游天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呢,他好像更期待这个。   顾昭举棋不定,两只蛐蛐隔着玉板嗡鸣不止。   容从锦看他沉思的模样就忍不住好笑,背过身去笑了两声,顾昭看起来是在深沉思索的时候,一般处于放空阶段,什么都没想…   “哎呀!”就在顾昭思索的时候,一只体型较小背上带着几缕金纹的蟋蟀急不可耐的从玉板和山水蛐蛐罐的缝隙间迂回溜了过来,从黑将军的背后跳上去奋力撕咬。   场上局势瞬息万变,黑将军极力抵抗,试图把另一只蛐蛐从背后拽下来,但是还是不敌,几秒后发出了虚弱的吱吱声,不复从前斗志昂扬。   顾昭连忙把金甲将军赶到一旁,背上有金纹的蟋蟀趾高气昂嗡鸣声都抬高了几分,黑将军蜷缩在角落里,后退两步一声也不敢叫,显然是认输了。   “好像是金甲将军赢了。”顾昭没出声,容从锦微微倾身查看。   顾昭的脸颊悄无声息的染上了朝霞般的红晕,薄唇微嗫嚅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都变得涣散了几分。   “臣可不会赖赌。”容从锦浅笑道,直起身子拥住蛐蛐罐旁握着草梗的少年,单手抚着他的面庞,微微侧首在他脸颊上亲昵的落下一个轻吻。   清浅的梅香染上暖醉,陡然浓郁了起来,丝绸烟罗般轻拢在顾昭身侧,恍若在梅树下小憩,醒来时见到了落瓣如雨,洁白如玉的梅花花瓣拂了满身。   顾昭刹那间陷入旖旎幻境里,半晌才找回神志略扭捏道:“其实…”   “嗯?”容从锦纤细柔软的手微微下滑,滑过线条优美清厉的下颌落在他脖颈上。   “黑将军平时是能赢金甲将军的。”顾昭头顶冒烟瓮声瓮气的解释了一句,转头吻住了王妃如花瓣般娇艳淡色的唇。   唇齿交缠,呼吸相错,彼此贴近再无一丝缝隙,顾昭感觉有一团火在下腹燃着,热流不住往下涌去,奔腾流经之处都沾上了火热。   顾昭下意识翻身想将王妃禁锢在身下,压在蛐蛐罐下的衣角猛然抽出。   “当啷!”一声清脆响声,伴着细微的碎溅声,如春水携着冰河里的浮冰相击。   “啊!”顾昭惨叫一声,扒头看了一眼,顾不得王妃赤着脚跳下贵妃榻,扬声唤道,“碧桃扶桐快进来,帮我找蛐蛐。”   原来是雕山水青玉蛐蛐罐被推落在地,摔了个粉碎,两只蛐蛐顿时喜悦奔向了盛放着青翠枝叶间点缀着一簇簇素馨的窗外花园。   容从锦微微一怔,倚着蓼蓝团枕笑得难以自抑,窗外雀鸟映着灿烂明光婉转啼鸣,柔风携着茉莉清香送入锦榻。   *   两个侍女帮他找了半晌,但也只找到了黑将军,顾昭郁闷把他备用的蛐蛐罐找出来,把黑将军小心翼翼的收了进去,难怪书上说美色误国,原来是真的。   “天气渐热起来了,园里有不少蛐蛐,臣陪王爷再捉好的来,一定比金甲将军更厉害。”容从锦走到他身边软语劝道,“定远侯府花园里也有许多湖景山石,阴凉的地方应该有不少吟蛩,臣捎信给侯府,帮王爷找吟蛩。”   “不必了。”顾昭摆摆手,心情又晴朗起来,这种嗜好他自己也知道上不了台面和王妃在王府里玩还可以,不用拿到定远侯府面前去了。   何况…他还希望定远侯府觉得自己是个稳重可托付的,让他们放心把王妃交给自己呢,顾昭深沉想道。   “公子,侯府送了蜜和油蒸饼来呢。”碧桃提着剔红山水二撞提盒进来,打开提盒放在紫檀圆桌上道。   “我们是不是该去侯府了?”顾昭眼神微凝,身子前倾道。   成婚后次日携夫人回府,称为复面拜门,不过也有三日归宁的,皇室礼数重数日都忙碌不完,自然是来不及复面拜门,不过定远侯府等了又等,瑞王府都没有动静,还是先送了蜜和油蒸饼来隐晦提醒瑞王该带着王妃归宁了。   “是。”容从锦应道。   “礼物都准备好了么?”顾昭下意识问道,这些事向来不用他插手,都有旁人为他准备。   “已经备下了。”容从锦温声应道,“王爷若是有空,就陪臣回一趟侯府。”   顾昭立即站起来连连点头,往屏风后走去,“应该的,本王换身衣裳,即刻便往。”   “小乐子!”   廊下有人应了一声,侍女打开房门。   ”参见王妃。”来人先给王妃行礼才敢抬起头,是个脸庞浑圆看起来很有几分喜气,双眸灵动的小太监。   容从锦颔首,小乐子又躬身行了半礼去见瑞王了。   王妃入府后,他往日伺候王爷的差事许多都被王妃的两个侍女顶了,难得有露脸的机会,小乐子特意帮王爷换了身卷水波深色对襟长袍,衣摆上有银丝勾勒的祥云纹,点缀着犀角片的银白玉兰纹腰带下系着羊脂玉镂花玉胜,勾勒出劲瘦腰修长身形,长身玉立,挺拔如青竹。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碧桃和扶桐不由得看得呆了,知道王爷皮相好,他却不修边幅,好端端的衣裳穿在身上都褶皱染了泥渍,发冠散乱总是有几缕头发沾在脖颈上,又常带着傻乎乎的笑容也看不出什么,她们只觉得王爷平易近人,是个好相处的,却不想略一收拾这般俊朗出众。   顾昭面庞犹带一点稚气,不过因为最近清减的缘故看起来却已经有了几分深邃立体的轮廓,正是介于少年和青壮男子间最后沾染的少年气。   这个时候的少年总是长得很快,用不了多久随着抽条长成,他就会蜕变为高大沉稳的模样,有太子珠玉在前,瑞王的模样可以想见。   容从锦坐在透雕绣墩上,侧首浅笑的望着他。   “不戴这个。”顾昭开口就破坏了这幅完美的画面,撇嘴扯下腰间的玉胜道,“把本王香囊取来。”   小乐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碧桃连忙拿了香囊交给小乐子。   带上王妃亲绣的香囊,顾昭珍惜的用手指整理了两下香囊下的缨带,星眸间流露出几分满意的模样。   “本王陪你归宁。”顾昭朝他伸出手。   “谢王爷。”容从锦琥珀色的眸子略微弯了一下,搭住了他的手。   按理说归宁的礼物越郑重越能代表夫家的重视程度,瑞王辟府独居,府中就是王妃理事,本应由皇后赏赐一份作为归宁的份例,但最近惠州似有异动,四皇子在圣节大宴上献的白玉山景得了陛下欢心,贤妃也跟着沾了光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力。   四皇子母子春风得意,太子和皇后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这管理六宫是个苦差事,钱少事多,还有一个不省心的皇帝每天想要宴会取乐,但是没有管理六宫权力或是有人分权…那就另当别论了,太子和皇后齐心协力对抗四皇子,哪有功夫顾得上瑞王。   归宁的礼物都是容从锦自己准备的。   他也不好太过隆重了,简单准备了绸缎五十匹、酒水二十坛、衣裳两袭、银器三百两还有野雉两只,就是常规的礼物了。   侍从将归宁礼物搬到正堂,顾昭皱眉道:“就这些么?”   “已经够了。”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不语,嫂嫂归宁时是十八抬归宁礼,珠宝珍玉无数,怎么到他这几只野鸡就打发了?   “不行。”顾昭倔劲犯上来,亲开了库房又添了珍珠琥珀水晶玉钏等物,给舅兄备了玉云鹤撒星鞍鞯,两支锦玉鞭、玳瑁鞭[1]   他也不知道望京女眷喜欢什么首饰款式,索性只捡大的、亮的,那些未经雕琢的玉石水晶,还有一块婴儿拳头大的红宝石,都装进嵌螺钿红木箱里了,顾昭回头看了看十几只箱子还要再捡,容从锦忙拉住他:“王爷,不能再装了,再多就要逾制了。”   “那就先这样吧。”顾昭意犹未尽的停下手,示意侍从将嵌螺钿红木箱都抬出去,认真道,“以后本王陪你回去时再添上。”   “你喜欢的,本王都给你。” 第18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车辇在定远侯府门前停下, 马夫取来木凳,顾昭先下了车辇,殷勤的扶着容从锦下来。   短短数日, 他已经养成习惯了, 有他在碧桃都只能忘了这活计。   “臣、臣妇参见瑞王、瑞王妃。”定远侯一家在侯府门前恭迎, 进到嘉乐堂内恭敬行礼道。   容逸请假留在侯府, 也在定远侯及夫人身后行了半礼。   顾昭只来得及拉起定远侯,连忙摆手道:“你们不用拜本王啊。”   “本王该来拜你们才是。”顾昭傻颠颠的拱手作揖,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换了下手变成左手在上, 半拢着右手,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然后对着定远侯深深一拜, 停顿数秒才直起腰来。   定远侯爷立即侧身避开紧张道:“王爷这是做什么…王爷不可行此礼。”   顾昭却不做声, 转开角度对着一旁的定远侯夫人又是同样作揖行礼, 定远侯夫人也是同样的惊慌失措,连退数步。   连后排的容逸都没落下。   顾昭在皇宫对皇后行礼也没有如此郑重其事, 他是嫡出皇子, 能让他拜的唯有陛下和皇后, 再有就是太庙里的钦朝先帝们了, 向来只有别人拜他,哪有他向旁人作揖的时候, 定远侯府是万万不敢让他对侯府的人行礼的。   ”本王应该感谢侯爷、侯夫人愿意将从锦许配给我, 深谢侯爷夫人大恩了。”顾昭唇角笑容微敛了几分, 挺直腰背单手握着容从锦的手, 黑亮的眸底里流露出一抹认真,“本王知道本王名声不佳,更比不上于公子…”   “但我会好好待从锦的, 绝不辜负他。”顾昭认认真真说得很慢,每一个字像是在心底推敲过无数次了,背书似的道,“本王向侯爷、夫人保证,本王一生不会再另娶他人,唯有从锦一个。”   “也会格外珍惜爱护他的。”这些话顾昭不知道在心底想了多久,终于全部说完,不等定远侯有所反应,他先松了一口气,又挂上了傻乎乎的甜蜜笑容。   他牵着从锦的手呢,他们是正经的上了玉牒的夫妻,谁也拆不散他们。   定远侯爷还没说什么,定远侯夫人却先红了眼圈,别过脸去用帕子悄悄擦了擦眼泪。   她的眼泪都在这几个月流尽了,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   从锦在王府也不得见面,她心里担忧不知道他婚后生活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从锦这位智力残缺的王爷待他如何,现在见了面,她倒是放下了多半的心。   任是再聪明绝顶文采斐然的郎君,一分心思也不肯放在从锦身上也是枉然,这个虽然傻,但却真心实意,傻乎乎的把一颗心都捧了出来。   容从锦只要愿意在瑞王身上花些心思,想要跟他琴瑟和鸣倒也不难。   “王爷言重了,犬子卑陋之姿,昧于阃仪能侍奉王爷已经是他的造化了。”定远侯爷心底念头不便明言,面上还是按常规拍了记马屁,停顿一下道,“他若有疏漏之处,还望王爷海涵一二。”   当今陛下极看重皇室威严,臣子开口必自称“陋族”、“降婚卑陋”等,即使是赏赐也不例外,陛下才能满意,定远侯爷爱子心切也只能在后面小心的补了半句。   “哦。”顾昭态度顿时冷淡几分,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面上带出几分不悦来,不像刚才似的亲热了。   谁卑陋了?他的从锦明明是最好的,就是你是他爹也不能这么说他啊,顾昭只听见了这句,觉得格外刺耳,他哪听得出来定远侯就是客气一二,反而很小心眼的在心里记了他一笔,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定远侯爷心头难安连忙向容从锦抛去一个眼神,让他解围。   “王爷把臣父亲母亲都吓着了。”容从锦轻捏了一下顾昭的手。   定远侯爷微微一惊,这怎可如此以下犯上,若是瑞王责怪起来从锦怎么受得了。   “是本王的错。”顾昭却没让他担心太久,看在他的面子上爽快认错道,又向他们微微躬身,“侯爷、夫人莫怪。”   定远侯摸不准他的脾气,不敢再有动作,只能僵在原地受了半礼。   “还叫侯爷么…”容从锦带着几分嗔怒的斜睨他一眼。   轻飘飘的视线在他身上打了个转,顾昭却觉得心里仿佛揣着一片羽毛轻盈得他也要飘起来了,顾昭低声问道:“那叫什么呀?”   他也不知道定远侯的表字呀。   “王爷该叫岳父岳母的。”容从锦笑吟吟的教道。   “从锦!”   “锦儿!”定远侯和夫人极为震惊先后呵斥道。   “岳父。”顾昭恍若未闻的拱手,又转身对定远侯夫人毕恭毕敬道:“岳母。”   眼角余光瞥见站在后面的容逸,顾昭无师自通道:“舅兄。”   容逸:“……”   良久,容逸才抬起手抱拳回礼。   他背后不知道说了瑞王多少坏话,还想把容从锦塞回滇南去,到头来瑞王却礼貌有加的称他一声舅兄,真是世事难料。   “母亲,我们还没用午膳呢,咱们先用膳吧。”容从锦道,“咱们一家人,一起说会话。”   “…哦,好好。”定远侯夫人极快的瞥了顾昭一眼,见他满面春风的抬首望着容从锦笑,面上并无半分不虞之情,略定了定连忙道:“藿香,让小厨房赶紧开席。”   归宁宴精心布置过,背后是一片翠屏,青玉花瓶,紫檀雕花案几,挂着两轴山水画,雕着灵芝仙鹤纹的八仙桌上摆了拨霞供、玉带羹、假煎肉、酥鱼、酿茄、炙獐子等十几样菜肴,更有蜜渍梅花这些风雅的下酒菜[1],定远侯特意取出了一坛二十年碧芳酒,要与瑞王共饮。   几个侍从恭敬立在一旁服侍。   酒满觞霞,顾昭略饮了一杯就有些醺然,单手支颐着甩了甩头试图清醒些,容从锦示意碧桃挪走引扣玛瑙盏,不许他再喝,只道:“父亲,他酒量不行,少饮些吧…”   说着给他夹了些炙獐子片,酥鱼肉等让他同青精饭吃,解开酒气,定远侯自然听从,顾昭只吃了一口炙獐子眼睛就亮起来了,“这个好吃,怎么做的?”   “将新鲜的獐子肉切成薄片,用盐、料酒五香腌了,隔着铁片猛火炙烤不失香味又不至于太过腥气。”容从锦轻声应道。[2]   “本王怎么从未吃过?”这个做法听起来挺新颖的,顾昭一边点头一边飞速给容从锦夹了许多獐子肉,满满堆在容从锦面前的银鎏金魁星盘里。   “这是漠北独有的做法。”容从锦解释道,“我们也是漠北的旧友来访,才知道这道菜。”   顾昭又尝了煎肉和酥鱼,只觉得假煎肉油脂中带着蔬果特有的清香不仅解了油腻,口感也好,酥鱼里有紫苏叶和甘草的香气微一拨弄鱼汤便顺着雪白蒜瓣似的鱼肉缓缓流淌,更添几分鲜美。   顾昭大为满意,凡是他觉得好的,都一股脑的用公筷往容从锦面前的银鎏金魁星盘里夹携。   碧桃眼观鼻鼻关心的站在容从锦身后,丝毫没有要上前布菜的意思,连眼皮都没抬,显然这活也被王爷抢了…她已经习惯站在一旁了。   宴不到中席,容从锦面前的银鎏金魁星盘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王爷,够了。”容从锦按住顾昭的手略带羞恼道。   这还在他家人面前呢,顾昭遗憾放下公筷:“你太瘦了,该补一补。”   王妃身姿纤细身着对襟长袍时,衣摆轻盈,恍若蟾宫仙子,他当然觉得美若天仙,但是王妃又不是好看就是全部,他更希望王妃身体强健能跟他长长久久的。   定远侯及夫人只能当作自己没听见。   容从锦微微扶额,钦朝风气不算开放,他成年后连嫡亲兄长都不大去他院里走动,顾昭却全然不知在人前也同他如此亲密。   旁人知道顾昭的毛病,不会责怪他轻浮,反而会私下议论他不知道在王府如何谄媚作态才引得王爷对他念念不忘…   “来岳父大人,本王敬您一杯。”顾昭又把挪走的酒盏挪了回来,碧桃上前手持银鎏金手攀仙桂酒壶略倒了半盏,顾昭双手捧着敬定远侯道。   定远侯受宠若惊,忙也饮了一杯。   容逸坐在一旁想不到顾昭又转向他,也有这种待遇,只得陪了一盏。   顾昭虽然傻,但礼数做到了十成十,容逸心底的芥蒂略轻了些,那种被太子强权压迫的屈辱感逐渐散去,开始真正以打量妹夫的眼光去看待瑞王。   和母亲不同,他在知道于陵西做派时就心知这门婚事万万不成了,就是让容从锦一世留在家里,他养着容从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自己的亲事、定远侯府的名声都不重要,却没想到太子横插一杠,为瑞王强要了从锦去。   他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看来,太子至少有一点没有骗他,他这个六皇弟确实是内心纯净无垢之人,也唯有这样的人,王府的权势才能在动荡时局中护住容从锦。   容逸微垂下首,藏住眼底涌起的一星波澜。   武将总是比文臣更加警醒,更能敏锐的嗅到空气中隐约浮起的血腥气。   荒野上的老迈野牛身边总是跟着数只垂涎他肉脂的掠食者,天空盘旋着漆黑鸦属锐利的目光期待着他倒下的一刻。   顾昭嗅着碧芳酒清香扑鼻,隐约有荷花香气,估计酒劲不大就多饮了两杯,勉强撑到散席连直线都走不出来了。   “母亲,我们先回衡芷院歇歇再回去。”容从锦无奈扶住顾昭对定远侯夫人道,碧桃从另一侧上来搀住了他。   “那边还有人打理着,你们回去歇一会儿也好。”定远侯夫人颔首,“一会儿我去找你说会话。”   容从锦颔首,小乐子还在外面侯着,见到王爷醉倒连忙替了碧桃扶着王爷,往衡芷院去了。   踏进衡芷院,锦榻、琴桌下到一半的棋局分毫未变,连灰尘也无,容从锦将顾昭安顿在贵妃榻上,碧桃又熟门熟路的从箱笼里取出一条薄锦被来。   “你先下去吧。”容从锦接过锦被轻声吩咐道。   碧桃躬身离开不忘带上房门。   容从锦亲自给顾昭解开外衣,将锦被搭到他胸膛下方的位置,随手捡了一把柳荫赏花团扇,就坐在榻旁缓缓给他打扇祛暑。顾昭酒品极佳,醉倒时就面庞红扑扑的半张着嘴昏沉睡去,浓密眼睫像两把扇子投下细腻阴影,不时轻轻颤动,咂两下嘴唇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像是书里狐狸化作人形偷了酒醉倒在花丛间的模样,容从锦看着便笑了起来,他是不爱笑的,但自从与顾昭结为夫妻,好像也被他无忧无虑的快活模样感染了,笑容也变得多了些。   顾昭一睡就是几个时辰,定远侯夫人来细细问过他在王府的情况,得知顾昭甚好,也没有鬼混戏耍他的情况,心里安稳许多,又叫走扶桐盘问。   她知道碧桃是个锯嘴葫芦,容从锦没有吩咐她半个字也不会说,倒是扶桐更好敲开。   碧芳酒是将莲花捣碎后添上莲蕊,浸以夏日露珠混着酒糟酿成的,并不是提纯后辣喉的高粱酒,睡了一觉酒力自解。   反而精神怡然,颇为振奋。   “王爷醒了?”容从锦就坐在他床边,单手持扇,另一手握着从书架上抽的一本医书,不时侧首查看顾昭的情况,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顾昭微微睁开的双眸,合上书道,“喝点茶能解酒。”   顾昭半坐着饮了一盏苍山浮翠,眼光逐渐清明起来,打量着四周略显单调沉闷的陈设道:“本王…这是在哪里?”   “是臣旧时在侯府的院子。”容从锦接过茶盏,手指轻拢着他鬓边睡醒后微微散乱的碎发温柔道,“王爷以后不能再饮酒了。”   顾昭的酒量实在是太浅,定远侯府又是武将,没人灌他竟也醉倒了。   “是从锦的院子!”顾昭只听见了前半句,眸光刹那间就明亮起来,坐在贵妃榻上喜滋滋的左顾右盼。   他终于踏入王妃的闺房了。   本来还觉得太过素净,现在看来是清雅别致才对!   “可惜本王送你的梅花已经搬到王府了,否则留在这里一定别有韵味。”顾昭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又略带惋惜道,从锦的房间里一盆花也没有,若是装点一番便是琼楼月宫了。   “衡芷院是臣曾经的居所,但现在瑞王府才是臣和王爷的家。“容从锦笑吟吟道,”王爷还是把心思花在我们的家里吧。”   我们的家,这几个字落在耳朵里顾昭心底涌起了浪潮般的甜蜜,惊涛拍岸汹涌穿过他的身体,留下纯粹的欢喜。   顾昭捉住容从锦的手,星子似的明亮双眸凝视他半晌,忽垂首在他手背落下一个吻,薄唇与他掌背相触碰时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像是夏日水波撩在皓月上的声响。   嗤的一声轻响,熄灭了冷然的月光。   “王爷…”容从锦愕然,随即红晕一路从脖颈蔓延到耳背,指尖隐约传来酥麻感,顾昭平时扬言行房,一晚莫说十次,就是几十次也有,但那都是限于唇齿间孩童似的啃咬、肆无忌惮的闯入或是带着几分不得其法的发泄,他并不着急只由着他去,等他慢慢领悟。   但这次不同,容从锦感受到了一丝旖旎缠绵的情思,浅浅的透过这个吻撩拨着彼此,他不经意的指尖微微回拢,轻抿下唇,竟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与王爷已经是两世的夫妻,但说来惭愧,前世他一直关起门过日子,对情爱敬谢不敏。   顾昭也只会傻乎乎的围着他团团转,想要讨好又不敢得罪他,往往刚鼓足勇气到他面前说上两句话,就被他三言两语推了出去,直到他突遭横变的前半年才对顾昭放下心防,彼此间略有些接触。   因为顾昭心智的原因,却也是浅尝辄止,从未有过更亲密的接触。   这对他而言也是在书本外第一次接触到情爱,是全然新奇的体验,不过这种感觉并不糟糕,反而令人心生期许。   “本王能到处看看么?”顾昭的情意来得快去得更快,容从锦兀自怔在原地,顾昭已经掀开锦被踏上靴子,眼巴巴的征求容从锦同意。   “自然。”容从锦尚有几分收不回思绪,下意识应道。衡芷院不大,除廊下东西两房外,他所住的正居只有连在一起的三间精致房间。   顾昭一会功夫就溜达了一遍,不时抬手摆弄博古架上的花鸟纹花瓶,或是用指尖抚过书架上一排书的书脊。   容从锦坐在贵妃榻旁看他走动,恍惚间觉得他的身影跟过去的自己重合了起来。   “你以前就生活在这里?”显然顾昭跟他想到了一处去,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稳重了些。   “是啊。”容从锦起身走到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温声道。   甚至有抬手想要拥抱他的冲动,虽然这个肩膀还不够宽广,但于他已经足够依靠了。何况他并非寻常闺阁双儿,心中颇有筹谋,不用一味依赖顾昭他们可以相互依托。   “好小哦。”顾昭幽幽道,“永宁宫小乐子睡的侧殿也比这里大一倍…”   一副他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容从锦:“……”   不是每个人都住在皇宫里啊!   一时无语,顾昭却全然没察觉他的心事,又来牵他的手,走到拔步床前坐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榻空地,期待道:“从锦坐。”   容从锦刚被嘲讽了一番住所还没有他的侍从大,好气又好笑,眸光嗔怒斜睨过他还是坐下了。   “这里虽然小,却是王妃的居所。“顾昭想了想直白道,“本王想以前就搬过来,和王妃一起住在这。”   把永宁宫留给小乐子住吧,若是能住在这里,他只要一个碧纱橱那么大的地方就足够了。   “你…王爷,您住过来做什么?”容从锦艰难问道。   “和王妃同食同寝,晚上行房啊。”顾昭理所当然道,快活无边。   “王爷…”容从锦艰难从喉间挤出声音。   “骗你的。”顾昭见骗到了王妃不禁得意一笑,翘起尾巴道,“喏,本王知道要成婚后才能行房的。”   说着俯身撷住了王妃唇瓣,舌尖轻探撬开他的贝齿,容从锦微阂眼睫停顿一瞬迟疑的回应着他,顾昭便像是一个绅士的舞伴,陪着他游曳缠绵。   片刻,顾昭恋恋不舍的退开些许,本能操控不忘在他下唇上轻咬了一下,留下印记。   “唔…”容从锦吃痛,眸底泛起浅浅的水光,顾昭又心疼起来啾啾在他唇上一连啄了六七下。   这是一个极尽缱绻温柔的吻,容从锦喘息着握住了顾昭的手,有些失神的望着他俊朗面庞,他从没这般失态过,心底摇曳着的花蕾在青翠枝叶间徐徐绽放,馨芳浸润着他的心头。   太阳逐渐西沉,整个衡芷院陷入橙色温暖的霞光里,容从锦便坐在这瑰丽云霓间,白皙面颊也染上了轻薄的红晕,唇瓣微张低声道:“王爷要记住,这种事您只许跟臣做。”   顾昭爽快点头,容从锦怕他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短短数日他心中已生了妒,顾昭既然跟人亲密,他就只许顾昭跟他一人亲密。   顾昭拧眉,不快道:“谁想跟本王行房本王都答应么?那不是占本王的便宜么?”   “是。”容从锦忧虑尽褪,哑然失笑道。   顾昭又牵着王妃的手,亲昵的摸了两下,叮嘱道:“从锦也要小心,你生得这样美,莫要被旁人占了便宜去。”   “是,我们都小心。”容从锦顺着他道。   顾昭深以为然的颔首,可不是!都得小心。   “公子,刘公子来了。”碧桃轻扣了两声房门,在外面轻声道。   “哪个刘公子?”容从锦一怔。   “漠北军,游骑朗将刘止戈。”外面接替碧桃朗声道,声音低沉浑厚,隐约带着一点笑意。   容从锦顿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子渊…刘将军稍等。”   “王爷。”   “那本王先出去。”顾昭起身熟练道,每次兄长跟人议事都会让他出去,他在偏殿等着,嫂嫂会给他送茶和点心,若是一个时辰后兄长还是没有来,就是把他忘了。   他自己回永宁宫就行。   “不,王爷。”容从锦握住他的手道,“我不便私下见外客,王爷能在卧房这里等着臣么?”   “晚上我们一同回府。”   顾昭欣然颔首,容从锦又给他煮了茶,在他手边放了两本杂记让他打发时间,才走出卧房,“进来吧。”   碧桃引着对方进来。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阔双臂修长有力,即使手臂自然垂下时,手臂上的肌肉也隆起几道流畅的痕迹,他进门时略低了低头才没撞在深蓝色灵芝纹门帘上方的木条上,不曾刻意,但他行走间每一步的距离都如尺量出来似的一般大。   皮肤是久在阳光下晒出的健康小麦色,眉宇端正说不上多英俊,却虎目含煞自有一种威严肃杀,不怒自威之感。   避开门帘,抬首见了坐在圆桌旁的容从锦,那人虎目间久泛起笑意,爽朗道:“许久不见了,你长高了许多…”倒是没长壮,还是身姿欣长稍显纤弱。   “难怪侯府备了獐子肉,原来是兄长来了。”容从锦语气轻松,关切道,“漠北还好吧,叔叔和婶婶身体怎么样。”   漠北苦寒,唯有獐子肉这些油脂大的才能抵得住风雪,他们常驻在漠北的,马背上都有两个水囊,一个装干净的水,另一个里面是暖身的烈酒。   “劳你们记挂,一切都好。”刘止戈笑道。   以前局势清晰时,刘止戈每隔两年就会到滇南小住几个月,跟兄长骑马射箭,闲暇时教他拉弓,他力气不足,刘止戈甚至还亲手制了一张轻便的弓,倒是比他的兄长更像兄长些。   叙了几句闲话,容从锦问道:“我记得漠北述职是在春季,军中向来是派个云麾将军过来的,怎么这次是你进京?”   “李疆叔也来了。”刘止戈苦笑道。   容从锦微微一惊,李疆位居正三品归德将军,官职仅次于刘世伯,擅离职守无诏进京,这可是重罪。   刘止戈笑意微敛,“定远侯府也是军中的,我也不瞒你,我们这次来,是来讨饭的。”   容从锦错愕不已。   “自半年前,军中的供给就不大跟得上了,兵器可以先用旧的,棉衣可以补,但若是军饷、粮草都发不出来,那…刘氏一族驻守边疆近百年,若是有什么闪失,万死也难辞其罪。”   容从锦没想到他讲的竟然是这样一件大事,坐立难安道:“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这几个月,父亲数次催促连上了三道奏疏,粮草终于送来了,但是能用的不过一半,军中已经把老弱的军马宰杀了一批,暂时弥补空缺。”刘止戈淡淡道。   刘止戈并没有提军中如何艰苦,只是提到宰杀军马就已经令容从锦心悸不已,指尖缓缓收拢。   漠北和滇南不同,滇南多山丘密林叠嶂,将士最擅依托地形步兵行进,漠北却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冬季又多冰雪,没有马匹寸步难行,漠北军中最为善战的就是骑兵,所以将士跟军马的感情很深,军马衰老,也会有人妥善照料,并不会轻易宰杀。   即便不论情感,宰杀军马这与自断臂膀无异呀,刘叔叔怎么会出此下策。   “漠北那个地方,数月没有肉食是撑不下去的,而且粮草也不够。”刘止戈补了一句,停顿几秒道,“父亲观漠北情形,今年漠北水草并不丰茂,六月即如此,恐怕等入了冬突厥又要南下烧杀抢掠,漠北军连站都站不起来,谈何御敌啊。”   “父亲忧急如焚,派我跟李叔叔密返望京面见陛下,一定要拿回粮草军饷重整军备。”   “却不想,我们是投靠无门,来了望京近半个月了,连皇宫的大门都没摸上。”刘止戈冷笑一声,又转为苦涩,“本以为定远侯府已经在望京数年,你兄长又在太子门下总能说得上话,这才厚着颜面来求。却不想…定远侯府。”   刘止戈叹息一声没再说下去,若是定远侯府也给他吃了闭门羹也就不说什么了,偏定远侯极力运作想要促成陛下回转心意,再给漠北军拨军饷粮草,陛下都是置之不理。   他也看出来了,定远侯府在望京空有虚衔,却被权力边缘化了,是个空架子,容逸在太子面前也没有那么得力,刘止戈无法责怪定远侯府,愁闷就只能往自己心底流去。   “□□的情况,刘世叔有几分把握。”容从锦镇定下来,缓缓问道。   “七成。”   军中情形瞬息万变,冬季的事现在刘世叔就有七成把握,那等到了冬天就是九成了。   “若不立刻弥补,再等数月就悔之晚矣了。”容从锦低声道。   “你都明白这个道理。”刘止戈握拳重重的砸在桌面上,茶盏都震了两下翻滚在一旁,他极力压下心头愤恨道,“我都听说了,陛下一个月就在皇宫开数次曲宴,下个月还要举办宴射,宴射每次总要上万两,若是给了漠北…”   “慎言。”容从锦立刻打断道。   刘止戈收住声音,无奈道:“你怎么跟你兄长一模一样。”   “兄长不必再说了,情形我已经明白了,你只说要多少才能补得上亏空?”容从锦果断道。   “父亲再俭省,至少也要…”刘止戈五指张开做了个手势。   容从锦瞥了一眼,五十万两。   钦朝岁入一千二百万两,除去民生轻徭役修路改河等开支,一年差不多实入八百万两,钦朝三面环敌,军费开支应该占一半,分到漠北军手里应该有至少一百万两。   当然大部分是以军马、军饷粮草的形式拨给漠北军的,刘将军这是信不过押运粮草的官员,想要自己置办军中粮草等物的开销。   确实是节省的。   “兄长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再试一试。”容从锦轻声道,“纵使也是不成,我也不会让兄长空手而归,让漠北军忍饥挨饿。”   “有你这句话,漠北便领你的情。”刘止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沉声道。   他也不是平白来说许多的,而是知道容从锦跟太子胞弟成婚才来试一试的。   “父亲特意让我从漠北带了一双极神俊的金雕,本来是供给陛下的,我既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这双金雕就送给你,你拿去送人办事也好,自己留下也好。”刘止戈低声道,“兄长都感激你。” 第19章 雪梅香 柳带长   瑞王府后院寝殿弄玉筑内, 雕花双凤纹屏风前,从红脊横梁下搭了个鸡翅木的大型鹰架,上面停着两只拢起羽翅的金雕, 相距不过三尺。   刘止戈言出必行, 回到定远侯府给他安排休息的院子不久, 就差人送来了这双金雕。   金雕通体呈金色, 羽毛尾部泛着浅淡的黑色,整个鹰身唯有双翅飞羽最外侧的数枚是雪白的,立在鹰架上半阂着双眸, 不由自主的散发着一股天空王者特有的睥睨傲气。   “真漂亮。”顾昭哪见过这样稀罕的金雕,凑到金雕面前细看, 还想探臂摸上一把。   “唳!”金雕发出清厉啼鸣, 半被栗褐色虹膜覆盖着的双瞳骤然睁开似融金璀璨, 凶悍锐利紧紧盯着顾昭伸出的手, 双翅唰得一声如翱翔般展开,两米有余的锐金色矫健翅膀, 甚至泛着金属的光泽, 微微煽动数下便有上升气流从它翅膀下缓缓倾泻。   鸣声响遏行云, 惊雷似的在顾昭耳边炸开, 那是翱翔在云霓之上的霸主发出的警告。   “不让碰那就不碰你了。”顾昭连忙收回手,又隔着老远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顺毛捋这双金雕, “你好乖哦…”   金雕见他不再上前, 鹰眸敏锐的在他身上剜了一圈确定他没有威胁性, 又懒懒的阂上了双眸, 体型较小一些的雌雕本来在雄雕展开双翅威吓顾昭时,就轻盈振了一下翅膀越到朱红横梁上休憩。   雄雕不再进攻,雌雕又俯冲下来黑金似的有力鹰爪抓在鹰架横木上, 尖锐爪尖甚至刺入紧实鸡翅木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声。   雄雕主动挪了两步,雌雕为它梳理脖颈上炸起的羽翎,一双金雕再次依偎在一处。   “王爷别再逗弄他们了,快些洗漱。”容从锦换了身浅青色错襟衣袍,青丝整齐束在发冠里,站在不远处唤道。   “你看到它展开翅膀的模样了么?”顾昭兴冲冲的比了个大小,“足有两丈多呢!”   “不知道它们飞起来时是什么模样的。”顾昭咂舌道。   “金雕日行数百里,每日仅是猎食折返就有几百里,它翱翔在云层之上,地上的任何风吹草动矫兔、雄鹿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容从锦温声道。   草原上见到空中有金雕的倒影掠过,野兔羚羊就会慌不择路的奔走逃窜,甚至摔下山崖,也能看出几分金雕对他们的威慑了。   顾昭飞快用水撩了两把脸,嘴里塞着青盐含糊道:“从锦…你怎么知道的。”   容从锦笑意微敛,“送这双金雕给我们的人,旧时在滇南告诉我的。”   那时苍穹辽阔,碧空如洗,两个哥哥跑出去狩猎,就带着他在森林近处搭了个帐篷,晚上星斗璀璨,仿佛盖着星辰织成的锦被。   漠北都是些粗旷的汉子,马背上驰骋卫国,他真没想到子渊哥哥千里迢迢带了一双金雕来望京送礼,可见朝廷机构腐朽冗沉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久在漠北的驻军都知道其中的关窍,只是漠北遍地草原冬日风雪,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   这双金雕虽然名贵,但是望京中这些吟诗作对自诩风雅的官员,怕是识不出这双金雕的珍贵之处。   “这双金雕很是桀骜。”顾昭郁闷道。   “养久了就好了,子渊已经训过金雕了,王爷常喂他们一些鲜肉,他们就认得王爷了。”   容从锦巧妙的用了“认得”二字,而不是“认主”。   “你要把金雕送给兄长是不是?”顾昭看到心爱之物的时候总是异常敏锐,叉腰问道,“他不爱这些,我们自己留着吧。”   “这双金雕子渊是贡给陛下的。”容从锦低声提醒道。   即便陛下没见到金雕,也应该送给太子。   “他们都不喜欢。”顾昭转过头,眼巴巴的望着容从锦,蓬松的金黄色大尾巴在身后无形的扫动着,疯狂用眼神暗示容从锦。   “好吧,若是太子也不想要,我们可以留下。”容从锦无奈道。   “噢!”顾昭刹那间喜悦溢于言表,举起手臂发出欢呼声。   嘴里的青盐沫子喷了一地,容从锦忙给他递了水,顾昭又漱了口,挥手示意侍从们先下去,想起什么,略显沉闷的低声道:“你这个兄长…好像很不喜欢父皇。”   “王爷听到了…子渊心直口快,他绝无这个意思。”容从锦连忙解释道,“漠北军情紧急,他只是一时有些着急了。”   顾昭摆手,深沉叹息道:“本王就很喜欢宴会么?一堆人乱糟糟的堆在大殿上,还不如回去斗金甲…黑将军。”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金甲将军已经跑掉了,不知道在瑞王府花园的哪个角落满怀欣喜的开启新生活呢,只能生硬的转口改成了黑将军,就是胸口不禁一痛。   本王的金甲将军。   “王爷说的是。”容从锦缓缓道,“漠北的事,臣想要拜见太子殿下。”   顾昭心地纯稚,一语道破望京的不良风气,每次宴会总有数百臣子,每个大臣、家眷旁又有数个侍从,一场场盛大奢靡的宴会,国库也被这些无用的事情掏空了。   反而不如顾昭斗蛐蛐来得俭省,至少蛐蛐触手可得。   “从锦见兄长做什么,留在王府陪本王吧。”顾昭坐在四仙桌旁,先给容从锦夹菜,然后才换了嵌文犀紫檀筷埋首用早膳。   “漠北的事情紧急,只怕拖不了多久了。”容从锦软语道,“王爷只当行行好,让漠北军安稳度过吧。”   顾昭埋头苦吃,当做没有听到,几乎埋进碧梗米里的眸底飞快掠过一丝暗沉的光,他才不要王妃去见太子呢。   其实他们成婚后兄长已经抽出时间想要见他的王妃,但都被他回拒了。   以前永宁宫的宫女只要见过太子一面,就满面春水荡漾连活都做不好了,想尽办法的凑到太子面前去,哪里还有人记得他?   兄长风采出众,如玉树临风皎若银月,跟他比起来自己就是月亮上那块碍眼的黑斑,那些宫女、望京贵女眼里都只能看到兄长,忽视了他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他都不在意,但此生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他的王妃永远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若是王妃也像这些人似的,他必定会失落至极,再没有什么意趣了。   顾昭或许心智混沌,却本能的盘踞在自己的宝藏上,尽可能守护着他的珍宝不许任何人侵占。   望着身边忙着用早膳恨不得在身上贴一个“本王很忙”的标签的顾昭,容从锦琥珀色的眸底闪过一抹迷茫,他是在故意忽视自己么?这倒是第一次。   “殿下…”容从锦指尖轻轻搭上顾昭手背。   顾昭身子不明显的微微一僵。   王妃入府后饮□□致,连他的饮食水平也跟着翻了好几个档次。   他的身体正是抓住进入成年前最后抽条的时间,拼尽全力的汲取养分,种类繁多营养均衡的三餐给他提供了能量,他自己也能察觉到身体好像是强壮了许多。   容从锦微冷的指尖搭在他掌背,身上仿佛就燃起了一簇火焰,并不炙热却暖煦的舔舐着他的肌肤,浅淡的梅香逐渐变得旖旎缠绵,泛着清新淡雅的水汽,顾昭眼神迷离。   好像在御花园见到王妃时用飞花落叶伤人的高手再临,在他心里窜上跳下的雀跃着,像一片羽毛似的轻盈扫过他的心房,激起欢喜的战栗。   本王这是怎么了?刺客又来了?顾昭茫然想道。   “王爷…”容从锦轻声唤道,带着一抹软语低求的意味。   顾昭身子又轻颤了一下,心底仿佛有酥麻的花枝拂过。   他有很多办法让顾昭不得不顺从自己的心意,却选择了身段放得最低的一种,容从锦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白皙面颊微醺,清澈眸底水光潋滟。   “好吧。”顾昭完全拒绝不了王妃,只能犹犹豫豫的开口。   ”你既然想见兄长,本王帮你写拜贴。”顾昭瞥他一眼,小气道,“只是你不准看他。”   “是。”容从锦眼睫微垂温柔应道,掩住眸底的笑意。   顾昭想了想自己也觉得离谱,连看都不准看好像有些失礼,改口道:“从锦可以看兄长,但是回府后就得忘了他的模样。”   “兄长是嫂嫂的,你已经有本王了。”顾昭强调道。   本王才是王妃最宠爱的宝贝。   “是呀,我和王爷才是夫妻。”容从锦单手托腮笑吟吟的望着他道。   顾昭心痒难耐,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却格外温情。   容从锦心中微动,侧首唇瓣和顾昭薄唇相触,想要加深这个吻,雪梅香气幽雅轻拢。   顾昭薄唇微启在含糊的亲吻中一心二用道:“唔…这对金雕不能给兄长。”   给了兄长,兄长也会转手送给自己,挪动这对金雕做什么   “嗯。”容从锦被他弄得没有脾气,将芙蓉羹推到他面前道,“王爷多用些吧。”   早膳后顾昭开了湘妃竹攒花拜匣,亲在撒金纸上写了拜贴招来小乐子递到太子府。   东宫离瑞王府不远,很快就有人回话,让他们午后过来。   顾昭逗弄半天金雕,金雕都冷淡的打量着他,不肯搭理他,顾昭也倦了又回房里斗蛐蛐了。   *   容从锦坐在茶床上看书,扶桐进来笑道:“公子最近怎么总看医书呀,大公子给您找来的洪大学士亲著的古籍都不见您看了。”   “医书实用些。”容从锦意有所指道。   再过一年,自雍州起数州陷入疠疾,严重的地方十室九空,流民四处离散,其中一股往望京求生,陛下大惊立刻遣兵镇压,将百姓困在益州等地,就地圈禁不许再到处逃窜。   阖门而殪,覆族而丧,百姓流离失所,遍地荒凉…   就是在这样情形下,望京依旧歌舞升平,群臣为陛下文治武功歌功颂德,只有太子极力请求开仓赈灾,不顾四皇子七皇子背刺,更是亲至益州率军队和医者医治百姓,或许是运气或许是药方真的起效了,数月后天气转冷疠疾逐渐消散。   百姓也回到各州,重新操起已经荒废的农耕,但这场疠疾也消耗了钦朝大半元气,数年没能完全恢复,漠北军也得不到军备补充,突厥趁机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挑开各州门户,陛下享乐一生,收到军报惊惧忧虑,短短数日就溘然长逝。   太子在内忧外患之际,登上皇位收拾这个烂摊子,逼退突厥、圈禁四皇子免赋税振兴民生,一年后事态才逐渐平息,再后面的事…他就已经随王爷去越地了,对望京的情况不太了解。   但以他对太子的了解,肯定是做得比他的父皇强上百倍,即使不能开疆扩土,但守住山河为后世打下基础应该不难。   容从锦眸间染上深思,这段时间他冷眼旁观四皇子和七皇子在朝中的动静,这两个皇子虽然给太子找了些麻烦,但论才能都不及太子,太子又有皇后及亲族相助,为何会守不住皇位呢?   四皇子和七皇子,是谁夺了太子的皇位?又是怎么做到的?容从锦心头困惑。   容从锦缓缓理出头绪,这事倒也另有解决办法,无论是谁都不能挡太子的路…只需除去两位皇子,再让疠疾初发时就尽快平息,不必消耗国库银两。   国库充盈,守住漠北关防,太子的皇位想不坐稳都难,容从锦眸光逐渐坚定,微阂眼眸敛去锐利锋芒。   “公子…”碧桃进来,在容从锦耳边低语两句,将一摞书信交到容从锦手边。   “还是耐不住了,那便料理了吧。”容从锦懒得碰哪些书信,放下医书,整理袖口上的一道浅浅褶皱,泠然道。   他心头还有大事要处理,哪有时间跟她纠缠。   “你去外面让小厮备下车辇,我来打发她。”容从锦微一扬起下颚,走到正堂道,“让她进来。”   “是。”碧桃行礼,扶桐茫然跟在身后抱起书信,不多时两个婆子叉着一个身段纤巧若风扶柳的侍女进来,将她甩在了地面上。   “啊。”那侍女摔在地上惊呼一声,她穿着水蓝色儒裙越发衬托得她腰肢纤细,容色秀美,眸间渗着一点泪光,更是像林间草叶上晶莹的露珠,楚楚可怜。   “西枝。”容从锦端着冰玉茶盏,右手撷着花瓷如雪的茶盖,轻抹去清茗里浮起的鲜嫩茶芽,半晌淡淡道:“我到瑞王府,从定远侯府只带了四个侍女,除了跟在我身边多年的碧桃、扶桐,就是母亲拨给我的沉香。”   “除了她们,我唯独带了你。”容从锦问道,“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奴婢…不知。”西枝匍匐在地砖上,内心尽是屈辱,闻言心若擂鼓还是艰难开口道。   “在忠勇伯三公子的雅集上,我的衣裳为何会无缘无故的绽开一个口子?”容从锦无意与她拉扯,单刀直入道,“现在想来,你的针线实在是好。”   西枝如遭雷击,身子轻微颤抖起来。   “你既没这个胆量,又何必做这种事情呢。”容从锦瞥她一眼道。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容从锦念了一遍词,停顿一瞬道,“你与我兄长都没见过几次,哪里来的鹊桥呢?”   这首词讲的是,相会的情侣分别时,不忍心看到送他们相聚的鹊桥分离,是有情人暂时分离的词。   “逸…于公子的表字是什么来着?”容从锦一字一句道,“逸鸾。”   “你指的不是我的兄长,而是我的前订婚夫君,于陵西啊。”容从锦冷道。 第20章 遣妾一身安社稷   六月的天气, 西枝竟冷得浑身颤抖,晶莹汗珠顺着鬓角青丝砸落在地面上,背后渗出冷汗来, 纤薄衣裳紧贴在腰肢上, 勾勒出姣好曲线。   她没想到容从锦连这节都知道了。   在侯府她并不得重用, 只是容从锦宽宥并不拘束她, 只当多养了一个闲人,她家族败落被逼着卖身为奴已经是心灰意冷,容从锦这样的主子才让她多了一分喘息之机。   但公子出嫁却一反常态的将她带到侯府, 却把她困在院外不许她进前,她就猜到了几分, 这段时间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 不曾主动向王妃坦白。   书信也照常交给二门上于陵西买通的小厮, 竟似做了夫妻。   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容从锦早就看穿了伎俩,隐忍不发是要拿住证据连根拔起。   西枝心头灰暗一片, 抖了半晌, 竟自己停下了, 视死如归道:“王妃既然知道了, 也不必来问我了。”   “但听王妃处置吧。”西枝言辞生硬,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嘴唇却褪去血色变得雪白, 显然内心极为忐忑不像她外表坦然。   “你不该叫西枝。”容从锦摇头, 看到西枝流露出困惑神情, 解释道:”该叫东南枝才是。”   “你如此痴情,于陵西待你却有一份真心么?”西枝面色微变。   “自然有!”西枝梗着脖颈道,“他待我的心, 便如我待他的心是一样的。”   “虽不在一处,但我们心意相通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挡在你们中间,你很恨我吧?”容从锦放下茶盏道,“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娶旁人为妻,而你是他的侍女…这滋味一定很难受。”   他喜欢看书,水利潮汐等山海经注都会去看,技能点有些偏了,和于陵西订婚时两府的婚事已经走到快要成婚的时候了,按钦朝风俗,双儿和女方是要亲绣嫁衣的,娶一个夫妻和美的意头。但他对刺绣一窍不通,正红色云锦放在房中数日,连碧桃劝他为了意头绣一下,他都懒得碰。   嫁妆里所有的刺绣,包括那套嫁衣,都是碧桃和西枝绣的。   西枝被说中心事,眼眸盈泪,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他…他是有说不出的苦衷的。”西枝颤着声音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什么苦衷?你应该很清楚,我跟于陵西从没有半分感情,倘若你们真心相爱,于陵西大可以上定远侯府退亲,说明缘由,我绝不难为你们。还会祝福你们的感情。”容从锦怜悯道,“可是他没有来,一门心思想着和我完婚,还在知道我将你带到定远侯府后重新联络上你,让你做了他的一个探子。”   ”将瑞王府里的风吹草动都报给他,你可知道暗探的风险?”容从锦把手放在了身边的厚厚一叠的书信上。   西枝窥探良久,也没找到什么机密,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倾诉的情思罢了。   其实瑞王府人员混杂,有太子皇后送来的、永宁宫跟来的更有四皇子和七皇子安插进来的眼线,这些人或忙着寻觅可乘之机,或仗着自己的皇室出来的身份懒散度日。   容从锦都一概置之不理,只用了一队定远侯府带来的侍卫牢牢守住库房和后宅。   但西枝和他们不一样,她没有皇室赏赐侍女的身份,被发现悄悄将瑞王府内的消息传递出去,连问也不必问,直接打死了就行。   性命系在一丝游丝上,她却敢将这缕游丝交在于陵西的手上。   “你懂什么,逸鸾哥哥待我是真心的!”西枝面色涨红,冷笑数声神态逐渐柔和,轻声道:“我们是两家祖父曾是同僚,很早逸鸾哥哥就认识我了,树下对弈,柳堤踏青,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说过会娶我为妻的。”   “只是后来曾府败落,我流落为奴,逸鸾哥哥一直寻不到我的踪迹,那日定远侯府派人去于府送绣品,逸鸾哥哥才重新找到我。”   “我们历尽周折才能重新在一起,我发誓再也不要跟他分开了。”   “很感人,但你们的感情跟我好像没有关系。”   于陵西若是真心想寻到西枝又怎么会找不到?只是懒得理会,看西枝成为了定远侯府的侍女觉得有机可乘才重新跟她来往起来,容从锦暗道。   西枝做的荷包能用银丝绣出诗句,她对针线的运用可见一斑,在侯府里又是她负责整理换季衣裳,无人处拆开两针,算好了时间让衣裳接口在雅集上绽开,他不得不避入角楼换衣裳。   哪有那么多凑巧,雅集上许多贵女双儿,几道门上都有婆子女使看着,于陵西能闯进来准确找到角楼,必是里应外合有自家人帮他打通关窍。   能在忠勇伯府做这些动作,忠勇伯夫人定然知情,背后怕是少不了母家那位左督御史或忠勇伯府指使,这些人里应外合做了这个局,只等自己入套。   若非他久在滇南,这些做局的人不清楚他会一些用巧劲认穴的功夫,身边又有扶桐这个看似小巧纤弱,实则天生奇力的侍女,那日的雅集还不好收场了。   牵扯前朝,他不得不多问一句。   “我母家已经败落了,不能给他半分助力,逸鸾哥哥若想在仕途上进一步,定远侯府是最好的选择。”西枝俯身神情复杂,轻声道,“不过逸鸾哥哥跟我保证了,王妃…另有思慕郎君,即便跟他成婚也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她必须奋力一搏,否则为人侍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主子拉出去配人了,她怎么能跟一个小厮、马夫成亲呢。   容从锦刹那间醒悟,原来是这样…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太子的情人,才竭力阻止要将他塞给于陵西,省得太子再多一个助力。   却不想他与瑞王成婚,虽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一党,估计对他们而言差距不大,容从锦苦笑。   西枝心底苦涩难忍,纤纤手指搭在冰冷的地砖上,低若尘埃,若她有容从锦的家世,她与逸鸾哥哥又何必生出这许多波折,定能琴瑟和鸣一生顺遂。   “逸鸾哥哥说了,他虽然对你没有感情,却也会与你相敬如宾,绝不会欺辱你的。”西枝低声道,她又怎么舍得心爱的人娶旁人为妻,不过夜深人静时细想,即便他是侯府公子在逸鸾哥哥那里也只是一个雍容华贵的摆件罢了,后宅之中还是要听主君的,一个不受宠的正室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容从锦看出西枝所想,不觉一叹,西枝突逢变故,家破人散,就将于陵西视做了她唯一一颗救命稻草,而自己只是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里的一个垫脚石罢了。   “你既做出这些事来,瑞王府容不得你了。”容从锦克制道,“我给你两条路。”   “一,我送你到庄子上去,你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我知道你的情况,等事情平息了会为你择一个家世清白的举子,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都与你无关了,虽称不上富贵但也是衣食无忧平淡生活。”   西枝神情微变,眼底精光不住闪烁,她没想到容从锦找到证据还肯放她一条生路,以她现在的身份,能嫁个寻常人家的举子已经是高攀了。   “二。”容从锦略微停顿一瞬道,“我成全你们,我为你安排,让你嫁给于陵西,不过即便是王府也没有强逼于府娶妻的道理,于陵西是于阁老的孙辈,你若嫁给他只能为妾。”   西枝愣在原地,神情极为纠结。   “我可没有一整天等着你。”容从锦平淡道,“车辇已经在外面了。”   “奴婢愿意嫁给逸鸾哥哥!”西枝重重叩首,匍伏在地横下心道。   容从锦颔首,微一扬眸,两个婆子会意拉走西枝。   扶桐立在容从锦身后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恍惚道:“公子,西枝她和于陵西…”   “那天的事情是她。”扶桐震惊道,西枝与世无争,只是常在屋子里自怨自艾罢了,既然公子都没说什么,他们也不再理会西枝。   谁能想到西枝看起来柔弱,却能在背后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   “她是疯了吧。”   “为了自己的前程,不得不搏一搏罢了。”容从锦并不痛恨她,西枝搏输了最多是过得不大好罢了,以瑞王府的位置,若是搏输了太子不能继位,就要提头来见了。   这才是不见刀光剑影的性命相搏。   扶桐骂了两句,又冷静下来低声道:“真不知道于陵西有什么好的,宁愿给他做妾都不找一个清白人家。”   换做是她,一定会选那个举子做正头娘子。   “你以为她傻?”他早就知道西枝会如何选了,哪有什么举子,容从锦收起一丝怜悯,无奈道,”举子上面还有进士,即便是一试即中,做官分配差事上还有许多门道,苦熬数十年还是个芝麻小官的比比皆是,或是被分去穷苦之地为官,知县夫人有什么意思?“   ”她是官宦人家出身,最懂得这些。“   “于陵西就不一样了,望京簪缨世族,于府堆金积玉良田万顷,名声富贵皆有了,她与于陵西又有旧情,混个几年未必不能出头。”容从锦缓缓道。   “那于陵西府里还有一个莺娘呢…”扶桐困惑道,当时她以为这门亲事是自家公子的,下过功夫去了解过那位莺娘的情况,老夫人身边婢女出身挤开了十几个同为侍女的通房,将于陵西攥在手里,还怀了孩子,是有几分手腕的。   “由得他们去斗。”容从锦漠然道,他怜惜西枝出身,想放她一马,是她自己要一头扎回这富贵窝里,厮杀争斗博宠一生。   “从锦…”顾昭踩着靴子在卧房门口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道。   斗蛐蛐斗到一半,吃得太饱又睡过去了。   “你在外面做什么?”顾昭问道,他已经习惯了王妃总是陪在他身边,醒来往锦榻旁一摸发觉是空的,心底就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   “同侍女说了两句话,没什么的。”容从锦连忙起身,声音微微一转变得温柔,半蹲下来把他踩着的靴口提上去,“王爷怎么不多歇息片刻。”   “你不在,我睡不好。”顾昭没有一丝掩饰道。   扶桐连忙别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喉间却忍不住溢出一丝轻笑,西枝捧着那拈花惹草的于陵西当作珍宝,他们这位王爷才是真正的好夫君呢。   自从王妃入府,上无掣肘,王爷又什么都听他的,一点也不摆架子,夫人问过她也是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陪本王再歇会儿。”顾昭牵着他的衣摆,手指悄悄爬上来覆住他的手背。   容从锦翻转手腕,与他十指相交轻应了一声。   *   午后,三乘车辇停在了太子府侧门,进忠亲自来迎。   “王爷、王妃。”进忠笑眯眯的行礼。   “这是本王兄长贴身的侍从。“顾昭跟王妃咬耳朵,“你看他的肚子,不知道吃了多少好东西。”   容从锦下意识瞥了一眼,不由得无奈,他现在也学得跟顾昭一样促狭了。   进忠把他们引到后殿,仪瀛殿内太子妃绍氏已经在主位上静候了。   “嫂嫂。”顾昭疾走两步,恭敬一拜到底,又拉过容从锦得意道:“这是我的王妃。”   “参见娘娘。”容从锦行了一礼。   “快起来吧,都是一家人。”太子妃手指微托示意容从锦起身,仔细打量他一番眸底划过些许惊艳,口中道:“早就听六殿下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是个容色秾丽的少有美人,美如明月清辉,秀若花树堆雪,是啊…他们六殿下虽有些愚症,但是谁也没说过痴愚的皇子就不能懂得欣赏美人了。   竟让他找了个绝色,难怪太子回来说六弟被迷了心窍,发了好大的脾气一定要娶定远侯公子。   换做是她,也舍不得这等美人。   容从锦借着起身的功夫眸光轻快的掠过太子妃,是个标志的古典美人,秀眉弯弯杏眸澄澈,衬着白皙肌肤,云鬓间插着两支白玉云翔凤簪,虽算不上多么倾国的容貌,但也有几分姝丽再配上和善的笑容,颇有尊贵雍容之态。   两人各怀心思,但气氛尚可。   太子妃又殷勤招待,让侍女端上七八样可口点心,顾昭翘着腿坐到一旁熟练的吃了起来。   “咔咔咔。“酥皮点心外壳折断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闲言稍叙两句,顾昭又想起王妃来,亲自捡了几块点心放到离容从锦最近的金碟里,摇尾巴道:“兄长府里的小厨房桂花糕做得最好,金铃炙也好吃。”   “你尝尝。”   容从锦对点心实在是心怀忧惧,但顾昭开口他还是捡了两块。   “好不好吃?”顾昭连忙问道,黑亮濡湿的眼瞳里映满他的身影。   “嗯。”容从锦咽下点心绽开浅笑,他也是栽在了顾昭这个浅池里,莫说太子府的点心都是有专人看着不会有人下毒,就是再来一块有毒的点心,顾昭递给他,他还是会吃下。   多年来他从不敢谈情爱,大约是对自己的性格有些了解。心之所向,一往情深。   侍女上前行礼,在太子妃身边俯身耳语两句。   “嗯。”太子妃微微颔首,朝顾昭他们笑道,“殿下在书房见你们,六殿下…可别再让你兄长生气了。”   否则遭罪的还是六殿下的屁股。   顾昭察觉出太子妃的未尽之意,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臀部,可怜巴巴…   如果说太子妃对顾昭是宠爱有加,拿他当半个儿子一样小心呵护。   “长兄如父”这个词在太子身上就体现的淋漓尽致,皇帝沉溺酒色,顾昭又不会讨巧,陛下平时都想不起来又这么一个皇子,顾昭独自住在永宁宫,玩起来逗弄鸟雀,连午膳都顾不上用,太子发觉了说也说不通,索性提起来就是一顿猛拳…   他控制着劲,顾昭屁股伤得不重,心理却受到了巨大打击,看见太子兄长若是回想自己这段时间好像犯了错,立刻就会觉得屁股疼。   违逆兄长,娶容从锦做王妃,绝对是他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太子兄长真生气来,能把他屁股揍成八瓣。   容从锦不解,跟在顾昭身后轻声问道:“王爷,您很怕太子殿下么?”   “没有!”顾昭挺直腰背,面露坚定神情,男子汉不能说不行。   从花园穿过,转过抄手游廊,进忠半推开书房门,躬身留在外面。   “来了。”顾昭踏进门,太子一身玄色四爪蟒袍衣角上用金丝绣了祥云纹,手中持着几张信纸,听见动静凤眸微瞥,不怒自威道。   顾昭立刻腿软了。   “哥…”踏着虚浮的脚步滑到太子面前,小心把王妃藏在身后,挤出一个笑容道,“兄长好。”   “我带王妃来看你了。”   太子凤眸注视他片刻,启唇道:“夙愿得偿,满意了?”   “满意。”顾昭连连点头,“从锦特别好。”   “哼。”太子哼了一声,竟有点高贵冷艳的意思。   “还敢跟孤弄绝食这一招,看看你的出息!”太子数落他道,一哭二闹三上吊,顾昭前面两个不变,最后一个杀手锏是绝食,不过短短数日,人就消瘦了一圈,躺在床上盖着锦被都显得空荡荡的。   竟是为得相思人憔悴,太子拗不过他,只能允了这门亲事。   容从锦从不知这对兄弟是这样相处的,顾昭又是一连串的马屁,可怜道:“从锦胆子小,兄长别吓唬他。”   太子:“……”   太子这才将视线转向了容从锦,声音略微放的温和了一些道:”你将瑞王府打理得得很好,进退有度。”   “我弟弟也胖了些,可见你是照顾他的。”   “这是我分内的事。”容从锦微微颔首,他早就疑心顾昭消瘦是和他有关,果然如此。   “有什么需要的遣人来东宫,若是孤不在找孤的太子妃也可。”太子提到太子妃时语气略微亲昵了一些。   他们的婚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一定要平衡属臣追寻最高的利益,但瑞王的婚事却不是谋算的一环,他仅希望幼弟在经历磨难后,能平安顺遂的在他羽翼之下度过此生,定远侯二公子的身份略有些高了,不过四皇子那边虎视眈眈,顾昭又极力求娶,他也有些顺水推舟了。   这门掺杂着利益关系着无数人的婚事,成婚的两人倒是相处的出乎意料的和谐,像是飓风中的风眼,任由外面滔天巨浪,风眼内却是宁静平和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次前来,不仅是成婚后来拜见太子殿下…”说了几句,太子又垂首看起臣属上书,顾昭开始抠手,再等片刻,兄长问他,你们怎么还在这,他们就可以回瑞王府了,容从锦却开口道。   “不必多言。”太子微微立起手掌,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无奈道,“这些天定远侯东奔西走替漠北牵线,归德将军的难处孤都知道。”   “但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孤也没有办法。”   “国库是真的连镇守边疆的军需银两都发出不来么?”容从锦低声问道。   太子心中一顿,不料他竟有这份敏锐,钦朝近几年确实国库吃紧,但几位先帝留下的根基甚稳,暂时还能支撑,也没到军费都发不出来的地步,这其中确实是另有缘由。   “父皇…自有办法。”太子半晌艰难道。   “请殿下明言。”容从锦追问道。   “突利可汗刚刚继位,有意与钦朝缔结盟约,互不侵扰。”太子叹息一声道。   定远侯二公子是他弟弟的王妃,也不必瞒着他。   “突厥虎狼之心不亡,怎会如此好心?”容从锦反驳道。   “自然是有条件的,岁赐二十万两,布匹三千,宗室女和亲。”漠北所需至少五十万两,突厥只要二十万两,再加上一位和亲的公主,漠北军和突厥开出的条件在父皇看来谁更划算一些显而易见。   容从锦心有不忍,更是愤怒,闭了闭眼道:“若是和亲就能平定边疆,那宗室女里总能找到愿意的,只怕是自折羽翼,养虎为患。”   克扣漠北军的军饷,却给突厥岁赐,此消彼长,数年之后漠北军不攻自破。   二十万将士的性命都要葬送在草原之上,这样的死法也太不值得了。   太子沉吟不语,片刻凤眸微抬,眸底锐光锋利扫过他:“孤知道定远侯府与漠北交好,此事孤会料理,你不必过问了。”   “照顾好顾昭,履行你瑞王妃的职责便是。”   “兄长…”顾昭不满道。   “殿下误会了,臣不是来向您为漠北军讨钱的,而是为您献上一策,平您心腹之忧的。”容从锦打断顾昭,眼睫微垂平淡道。   “平孤之忧?你倒是说说,孤何来的烦忧?”太子来了几分兴致问道。   “四皇子,惠州。”容从锦道。 第2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子眸中神光微敛, 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容从锦心头略微一轻,不敢怠慢依旧镇定缓声道:“惠州安抚使是贤妃母家,在惠山之巅为陛下大修道观号称瑶光观, 上可揽群星沐晨曦, 下观云霓…”   “开山凿路在惠山之巅建造如此宏伟的一所道观, 不知要花多少银两, 伤亡多少百姓。“容从锦平静道,“恐怕惠州境内所有壮年男子都要服徭役。”   不只如此,这所道观不仅剥削民脂民膏, 伤及百姓,前世建成后四皇子更是大出风头, 皇帝念四皇子孝心, 甚至想要废而再立, 群臣均觉荒谬, 谏臣以死相逼,几个老臣撞在金銮殿的盘龙柱上才逼得皇帝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撞死了两个, 另有一位老臣年纪太大, 气力衰败只是撞晕了过去。   瑶光观的事, 对太子一党损伤极大, 不得不低调行事,对后面皇帝很多昏庸之举不敢出言反对, 即使如此皇帝还是对太子诸多猜忌, 若不是最后突厥南下, 先帝自己吓死了自己, 谁继位还说不定呢。   “惠州屯兵数万,孤插不上手。”太子沉默许久,开口道。   他不信容从锦有这个本事, 能把手伸到四皇子的心腹之地,惠州是老四最后一张牌,即使是他也轻易动不得。   “不知殿下有没有留意到,这个月来望京干旱,南方的雨却是接连不断。”   “夏日多雨,南方的气候适合耕种。”太子颔首道。   “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再多下几场雨,只怕九州河堤就稳不住了。”容从锦道,“益州与惠州相连,惠州地势更低,殿下以为惠州能独善其身么?”   太子心底微微一动,曲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你是哪里听来这种消息的?”   “臣不需出门只看月相星辰,水经注便知。”容从锦垂眸应道,“臣倒是希望自己错了,免去益州百姓水患之灾。”   太子却多想了一层,向来天灾运用得当就能当作上天警示,瑶光观之事自解,若真如容从锦所言,提前谋略,不仅可以脱困,还能重创四皇子。   这是个能扭转局势,极为重要的消息。   “为什么帮孤?”太子双眸沉郁得看不出情绪。   容从锦侧身望向身后,顾昭坐在紫檀雕五福纹隐几上,神情专注的推着一枚核桃,将三个核桃摞成一堆,然后再用一个板栗弹起,板栗滴溜溜转动几圈,把核桃堆成的小堆推倒,顾昭发出一声快活的欢呼声,又开始埋首修建一个更大的核桃堆。   容从锦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就是难以言喻的甜蜜和餍足。   “臣并非是帮太子,而是帮自己。”容从锦转过身轻声道。   “顾昭是您的亲弟弟,我比任何人都盼着您平安顺遂,得登宝座。”   “君有凌云志,我愿意辅佐君。除臣洗马,鞠躬尽瘁。”容从锦一拜到底。   “以你聪慧之才,早就知道定远侯府在望京独木难支,亟需盟友。你在定远侯府时,怎么从来不见你有半分想要投靠孤的意思。”太子定定看了他半晌,唇角微微牵起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终有一日大难临头,一家人在一起也无所谓了。”容从锦垂眸道,皇帝猜忌武将重臣多时,他能逆天改命么?不如少做些挣扎,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他总陪着父母亲人就是了。   现在却是为了顾昭,顾昭还如此年轻,朝气蓬勃,他不忍心让顾昭的笑容里染上任何阴霾,更不愿他刚开始的人生戛然而止。   太子轻笑了一声,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哥哥做太子府的统领么?”   容从锦默默摇头。   “定远侯府初进京的那年春秋大宴后,你哥哥交到父皇案上的谢宴文当真是锦绣文章、文采斐然,就是历年最潇洒典丽的探花郎,也不及他一半。我顿生惜才之心一定要招此人到孤麾下。”   “但见了容逸,孤略试探几番就知道你哥哥虽然也读过书,但还是个武将,但能写出那样文章的并不是他。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替他捉笔吧。”   容从锦顿时默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今陛下一年举办大宴七八次,小宴也有二三十次,再加上再加上赐冰赐碳等事。这些都要臣子写成骈四俪六的文章上表给皇帝,以谢皇恩,他的父亲兄弟都是武将,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出众的文采来写这些东西呢?   他看不得父兄为难,索性替他们写了,反正也不是多难的事。想不到容逸竟然是这样入了太子的眼。   “孤本以为你是个爱慕虚荣的。今日一见却见到了那个三年前孤就曾想招募过的人。你与我想象中所差不远。如今你是我弟弟的王妃,千回百转你还是站在了孤面前。”太子略带几分感慨。   容从锦不语,若不是和顾昭有了感情。他还是会躲在院内过自己平淡的生活,太子永远不会见到他。   他们没什么缘分,一切只和顾昭有关,但在这点上,他们是站在同一立场上,只要顾昭还在他就是太子最坚定的臣属。   “太子胸怀大志应该知道,若任由突厥发展削弱漠北军力,长此以往,必生大患。”容从锦转开话题道,“绝不是遣公主和亲就能安抚突厥,让他们永不侵犯边疆的。”   太子沉默片刻,黯然的点了点头,“只是父皇心意已决,谁也不能违逆,只能先暂时按下,再做打算。”   ”孤不会真让归德将军空手而归的。”这是他的位置上能给出的最大的援手了,老四和老七都等着寻他的疏漏,仅是今年,他就已经违背父皇的意思多次了。   “臣想请太子的一句承诺。”   “什么承诺?”太子问道。   容从锦缓缓抬眸直视着太子,一字一句道:“若是臣能筹措到二十万两银子,太子可否筹措到剩下的三十万两白银,共计五十万两交给漠北军。解了漠北今年的燃眉之急。”   “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必得开国库。”太子没有直接回答,他对国库的情况大致清楚,三十万两拿的出来,但是父皇宁愿奢靡挥霍,修建殿宇招舞姬开宴会,也不愿意将银两花在看不见的漠北边防上。   容从锦道:“五十万两真金白银。漠北三十万大军感激涕零,该知道是谁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从此太子便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了。”   太子瞳孔微缩。墨色的眼瞳里流露出一点锐利光芒。   漠北军久拒突厥于荒漠,陌刀饮血,戍卫边疆,是大钦最悍勇无畏的一支铁骑。   谁能得漠北军,就是将一半的江山握在了手里。   “孤应你。”太子慨然应允。   顾昭在后面暗中观察了一会,觉得兄长没有要暴怒的意思,就是跟王妃交谈,他们说的自己也听不懂,就在屏风前安心的推干果。   “从锦…”看他们好像谈完了,顾昭起身把钳开取出的核桃仁都放到王妃手里,“给你吃。”   “谢谢王爷。”容从锦眼眸极轻的弯了一下,眼底盈满星光。   顾昭背着手,看他将核桃仁放入口中,不由得抿着唇笑,无形的尾巴在身后疯狂甩动,没什么言语甜蜜的氛围却悄然萦绕在两人身侧,外人丝毫没有立足之地。   “你给孤剥过核桃么?”太子在后面酸溜溜的问道。   钳核桃是个技术活,顾昭恰好最不擅长,钳了半盘才弄出几个完整的,闻言很不舍得的把左手里的一把递给太子,“兄长。”   一把碎渣渣,太子用两指夹着勉强找出一个能吃的,然后覆掌,让手里的碎沫掉落在地面上,清风拂过碎末被卷得了无痕迹。   再看容从锦手里完整、饱满的果仁,太子心中酸涩,竟有一种男生外向的感觉。   “那双金雕昭儿既然喜欢,你们就留着吧。”太子道,“告诉刘止戈,让他安静些别再满望京的寻门路了。”   省着门路还没寻到,先被父皇扣上一个蔑视皇威的帽子,投进大狱里去了。   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没功夫去捞刘止戈。   “是。”容从锦指尖不自觉的收拢,金雕昨天才进了瑞王府,太子已经收到消息了。   “你性格宽宥了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太子停顿一瞬道,“瑞王府只有你们两个主子,也用不着那么多侍从…”他在外面竖敌颇多,顾昭不争不抢,与世无争,四弟和七弟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他这个王妃,至少明面上和顾昭性格是一路的。   “是。”容从锦颔首应道。   “你先下去吧,孤叮嘱顾昭几句。”太子微一侧首道。   “是。”容从锦恭敬倒退两步,才转身离去,回到前厅,太子妃还在殿中,又温婉和气的跟他聊天,将王妃主母的本分做到了十成。   容从锦能看得出来,太子妃并不是像他为了省去许多麻烦装得温柔顺从,而是本性良善性情温和,跟她相处如沐春风,大约太子在污泥般的朝堂上跋涉争斗一天,回到府中也是愿意同太子妃安静的休息片刻。   书房内,顾昭老老实实的端坐在太子兄长面前,双方放在膝上。   “孤问你。”太子打量他半晌,见他消瘦下去的肉又补了回来,面色红润精神也好,竟然还有点春风得意的意思,不由暗暗点头。   他在东宫总有许多顾及不到的地方,他的王妃若是肯多上些心,定能照顾好顾昭。   顾昭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其实心思早就跟着王妃飞走了。   他的王妃是第一次到东宫,他应该陪着王妃呀,省得王妃找不到路。   太子面无表情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哎呦!”顾昭捂着头叫道。   “专心。”太子整理措辞,想了想斟酌着道:“你跟他…有没有……”   “嗯…圆房?”太子难以启齿,压低声音问道。   “什么?”顾昭茫然看着兄长。   “就是行房圆房,周公之礼。”太子无奈,“孤给你的书你看了么?”   “我是好郎君,不能看那种东西。”顾昭挺直腰迅疾反驳道,“兄长你也不该看的,否则嫂嫂会生气的。”   太子:???   我还不是特意找给你看的。   “孤知道了,你王妃一直冷落你是吧。”太子以退为进,向后微倚拾起茶盏漫不经心道。   “没有!”顾昭果然按耐不住,眉飞色舞傻乎乎笑着炫耀道,“他什么都听我的,我们一夜行房七…”七十次。   “行了!”太子迅速打断他,俊美面庞上带出一丝面对他大胆言论感到羞耻的尴尬,呵斥道,”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对外人讲。”   “不是兄长问我的么?”顾昭委屈道。   太子没想到又被他顶了回来,口中道:“孤只是担心你被人蒙蔽。”   停顿一下又道:“你还年轻,要注意节制。”   其实他有自己的缘由,见到容从锦前他只以为对方是一个贪恋皇室权力的年轻双儿,如今既见了,才知道容从锦心机深重、城府颇深,这种人不会甘居人下,和顾昭成婚多半也是权宜之计。   但看他做派待顾昭的温柔缱绻,又是情真意切半分也掺不了假,一时却也难下定论,太子压下心思,斜睨顾昭道:“你们既是夫妻,子嗣上的事也该抓紧些。”   顾昭赧然,又嘿嘿笑了起来,明显春心荡漾的模样,嘴上却道:“兄长你别为难他,我在找狗了。”   等他找到合适的狗,就封为世子!   太子无语,皇室血脉里竟然有一只狗,连物种都不一样了。   太子挥手赶他走了,顾昭迎风咧着嘴傻笑着奔出房门,衣摆铮铮盈满了风,太子又在背后叫住他:“回来。”   顾昭垂头丧气的小步挪了回来,跟刚才健步如飞的模样判若两人,太子站在游廊石阶上,午后暖煦的光束投在修长挺拔的身躯上,在他身旁牵出一道深色阴影,单手落在他肩上微吐力捏了一下,叮嘱道:“他要是欺负你,你要懂得告诉孤…”   “从锦才不会欺负我!”顾昭气鼓鼓反驳,一溜烟的跑走了。   太子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凤眸中似有怅然,游风携着花叶卷过地面,青翠枝叶间漏下的光落在他眸底,细看时却似水波荡漾那点怅然转瞬无踪,唯有一丝欣慰。   *   回到府中,得到太子的支持,容从锦立即着手,先把府中四处窥探的侍从奴婢撵了一批出去,又把几个油滑的送到望京外的庄子里,没有王府的召见,这辈子不用想着回望京里,西枝混在其中倒是没人关心她的去向。   几个仗着自己岁数大,是伺候着顾昭长大的嬷嬷,都被容从锦不动声色的圈在王府竹林后面的清净轩里让她们“颐养天年”了。   这几个老嬷嬷最是可恶,婚后他们第一次一起用膳,顾昭竟然震惊的跟他说原来碧梗米也是热的,以前嬷嬷跟他说冷的才好吃呢。   气得他仰倒,仔细一问才知道皇子每日膳食的六到十二个菜不等,顾昭最多只能看见四个,汤也只有一道,只有太子在的时候是六道菜肴。   顾昭虽然有些痴愚,但是总该知道皇子每餐有几个菜、几道汤品,容从锦当时便问他,为什么不回了太子,赶她们出去。   “跟着本王本就没什么油水,换了新人来也是一样,还不如她们。”顾昭很有哲理,深沉道,“至少她们不曾害过本王。”   容从锦无言以对,顾昭在皇宫长大,总是有自己的生活哲学。   皇后太子顾及不到的地方,顾昭的折衷也是他生存的办法,不过既然到了王府,他就不允许这帮人再来算计顾昭。   各处都提拔了容从锦带来的心腹或是换了可靠的,整个王府情形一改往日混乱懒散,井然有序焕然一新。   顾昭并未察觉,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他心神俱丧。   “奴婢一直留在府中,确实从未见过有人进了卧房!”碧桃急得额头渗出一点晶莹汗珠,连连保证道,“一定是忘记盖上盖子了,不会跑远的奴婢立刻去找。”   这只黑将军可是王爷心头的爱物,向来都不让别人碰,连喂食都是王爷亲自动手的。   “不用了。”容从锦望向窗外,在院中廊下鹰架上歇息一双金雕,雌雕嘴边还有一小半黝黑泛着细腻光泽的背甲,雌雕隐约察觉有人朝这边看,稍稍不安的轻展翅膀,哧溜一声把金灿灿尖锐倒钩似的喙边的点心吞下去了。   容从锦眼皮轻轻一跳,这双金雕是一对,雄雕和雌雕形影不离,虽然并未认主,但是用银链拴着雄雕,雌雕就不舍远去…却也不影响它觅食。   黑将军算是给它垫了肚子了。   容从锦把自己的猜想跟顾昭讲了,顾昭如遭雷击,呆楞在原地,半晌颤抖着声音道:“黑将军…没了?”   “臣再给您寻好的。”容从锦迅速安慰道,“一定比黑将军更强壮、漂亮。”   “那还会被雕吃掉么?”顾昭沉吟半晌,幽幽道。   他记得自己是盖上蛐蛐罐的青玉盖了,并不是像碧桃猜测的忘记盖了,这双金雕连鹿都能抓起来展翅飞上苍穹将鹿摔死,一个盖子想来不在话下。   容从锦:“……”   “我们把吟蛩收好了,放在书房柜子里应该无碍。”   顾昭沉默不语,踱步到外面,认真对金雕道:“你们吃了本王的黑将军,以后不能再啄本王了。”   否则黑将军死不瞑目。   金雕不知道听懂了没有,雄雕还是半阂着眼睑打盹,无视他。倒是体型略小一些的雌雕歪着头用灿若融金的鹰眸凝视顾昭半晌,倏然略一展翅仰首轻鸣,不复严厉威慑,带了几分平和的意味。   顾昭试着探手,用指背轻触雌雕翅膀上的羽翎,触手如丝绸般光滑,又带着一丝温热和包裹在羽翎下的肌肉的紧实感,雌雕侧首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桀骜却没有躲闪,雄雕眼眸微睁,见雌雕没有不满,半撂开的眼睑又阂上了。   似是为了验证容从锦的推断,拜见太子后数日阴霾不开,这场在南边连绵数日的暴雨还是到了望京,乌云压境,遮住了整片苍穹,天幕低垂厚密的雨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王爷没有出府吧?”容从锦站在廊下问道,风携起他的衣摆。   “没出府,在书房呢。”碧桃微微躬身在他身后应道。   容从锦微微颔首:“这些天看着他些,少让他出门。”   “望京怕是要有一场暴雨了。” 第22章 益州水患   风驱急雨, 云压轻雷,窗外暴雨如注,雨滴连成细密珠帘, 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声, 水汽氤氲, 站在廊下就能湿了衣襟。   “这雨下得简直连天都要掉下来了。”扶桐急匆匆的从抄手游廊上跑过来, 站在前厅拂去在院外沾上的水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快烤烤火。”碧桃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前厅中间的熏炉旁让她暖和些。   “公子呢?”扶桐边伸手将纤纤手指虚拢熏炉上, 边问道。   碧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桐会意, 两人去厢房等侯差遣了。   “黑将军没了。”卧房内, 顾昭躺在拔步床上, 双目放空做失神状。   容从锦倚在他身边, 心疼的给他拆开发冠,修长手指按着他太阳穴的位置缓缓按摩, 低声道:“臣怎么做, 殿下会觉得好受一些?”   顾昭声音细若游丝:“本王没事, 只是想休息片刻。”   “嗯。”容从锦低声应道。   安静片刻, 容从锦微微侧身,见顾昭还是望着拔步床的雕花架子发呆, 俊朗的面庞上写满了难过, 容从锦凑过去, 在他侧颜落下一个轻吻。   顾昭眼珠略转了转, 又侧过首将另外一边脸颊露在他面前。   容从锦会意,梅香轻拢在顾昭另一侧脸颊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顾昭心底已经不难受了,但还是微垂着眼皮, 做出失落的模样来,他眼睫浓密,刻意垂下眼睫时着阴影遮掩住了大半眼瞳,容从锦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又知道他一向爱这两只蛐蛐,之前跑了一只就够他心疼的了,前几日另一只蛐蛐也被金雕当作了点心,猜测他一定极为难过。   不由得升起十二分的爱护怜惜来,只想着抚平他的伤痛,竟被他哄弄过去了。   顾昭骗了一顿吻,心底美滋滋的,又板起脸来训斥他:“王妃怎么主动与本王行房?真是孟浪!”   不等他说什么,又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本王可以不介意。”   “你以后可以对本王尽情孟浪。”   容从锦微微挑眉,略坐起来些打量着他,不过还是没有揭穿他,少顷笑着微微颔首。   顾昭愈发得意了,翻过身和王妃半拥着亲呢的不时浅吻,在他的唇瓣上轻啄一下,肌肤相贴时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密和满足感,如今他身体也好多了,搂着亲了片刻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只觉得王妃今日身上格外的甜,疏冷梅香隐约带着丝缕般引诱的清甜。   顾昭下意识挑开他衣襟大片雪白滑腻的皮肉擦过掌心,宛若玉石光洁,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就被恍得一片炫目,脑海里像是炸开了数朵烟花,燃亮了苍穹,顾昭不敢再看,手掌却流连忘返的在他纤巧肩膀上不住摩挲。   “王爷…”容从锦眼尾泛起一抹带着水光的绯红,却没有躲闪。   廊下的暴雨顺着琉璃瓦凹陷处如碎珠般连绵落在地上,掩住了室内轻微的响动。   顾昭身下也有了反应,他一般是置之不理想着他的蛐蛐们,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他体型比同龄人略清瘦一些,这种情况也不多忍一忍就过去了,召见太医还要母后担心。   不过略有些不同于以往,他撷着王妃下唇,彼此浅吻间他每次略想停下来想想他的黑将军和金甲将军,就忍不住被容从锦身上浅淡的梅香吸引,一如他本人冰冷却又只对着他想要展颜的人露出覆雪梅花浅黄色花蕊间的馥郁香气。   顾昭情不自禁的一次次靠过去,投入的与他亲吻。   容从锦察觉了他的异状,却没有要退却的意思,任由顾昭黏糊糊的靠近在他身上凭本能轻轻蹭着。   顾昭蹭了许久,容从锦半边身子都麻了,刚略转了个角度,顾昭本来仿佛林间被鲜嫩草芽吸引的迷鹿缓缓靠近,骤然被他的动作惊醒,唰的转过身,哗啦一声将锦被盖过头顶。   将自己像裹粽子似的蒙了起来,少顷,结实的床板有节奏的轻颤了起来。   容从锦眸间潋滟水光逐渐褪去,重新恢复清醒,唇瓣嫣红泛着一层晶莹的水光,望向身侧眸间不禁染上笑意,又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失落,他能察觉到顾昭对他的感情,但是顾昭总是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反应比常人要慢一些。   “王爷。”容从锦将锦被掀起一道缝隙,借着光往里面望去,顾昭正趴在拔步床上,面色潮红的在床榻上来回摩擦。   眼角余光瞥见光线映进密闭的空间,顾昭惊呼一声,连忙从里面又把锦被压紧了,翁声道:“从锦…你先出去。”   容从锦纤长眼睫微垂着,似轻巧蝴蝶背起双翅停留在花瓣上不时轻颤,他没有回答,而是静了片刻再次将锦被掀起一些,自己微微侧身,锦被再次落下。   一片漆黑中,空气都带着潮热,还有一种淡淡的麝香味,目不能视物,反而心中格外平静,容从锦从背后拥住顾昭,侧颜在他背脊上眷恋轻蹭了一下,低若游丝的声音悄然响起:“王爷想知道…真正的行房么?”   顾昭忙着自我舒缓,又不知道为什么心绪不宁,王妃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能让他的心弦剧烈颤动,仿佛一张弓上被绷到了极致的弓弦,连雨滴落下的轻盈相触都能引起弓弦嗡鸣轻颤。   容从锦在他脖颈上落下一连串亲密的吻,柔荑游弋着下移。   顾昭陡然瞪大了双眸,两炷香后,顾昭冷静下来,翻身抱着王妃,含糊道:“我不想出去了。”   “那臣陪您待着。”容从锦向来平静克制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抹情意。   顾昭皱了皱鼻子,觉得味道实在不好闻,将锦被掀到一旁,拥着王妃不住在他脖颈肩窝留下轻吻,片刻含糊道:“这才是真正的行房么?”   那本王之前都在干什么?!   不等容从锦应声,顾昭又幽幽道:“本王总觉得你在骗我…”   怎么又聪明起来了?容从锦还是不愿骗他,无奈道:“其实…还能更亲密一些。”   “我们现在就试!”顾昭眼前一亮,翻身将王妃压在身下,像是只大狗似的在王妃已经散乱的衣襟里蹭着,耳鬓厮磨间极尽讨好。   “不行!”容从锦眼眸闪过一丝无奈和惊惧,顾昭前些日子还像个半大的少年,他还一心想着给王爷补身体,谁能想到他这么快就补好了,这玩意要是进来,他哪还有命在?   顾昭不得其法,哼唧两声:“从锦…”   声线略微低沉喑哑一些,带着浓浓的引诱和讨好意味。   “王爷饶了我吧。”容从锦扶额,他是双儿…没做准备是受不了的,除非他今天就想进太医院。   顾昭机智的又蹭了两下,纵然有些遗憾但还是抱着锦被滚远了。   *   七月,阴霾散去,这场下了近一周的连绵细雨终于退去,雨过天晴,云霓辉映出斑斓色彩,陛下以暴雨唯由罢朝数日,也重新开始上殿,群臣入朝。   首日,益州太守冲破层层阻碍,冒死越级上奏,言九洲河堤被暴雨冲垮,清河、信核湓溢,乃是决口之患,益州安抚使知情不报。   “益州大雨半月有余,河水决濮阳金堤,泛郡十六,灌三十二县,水侵良田十五余万顷,深者三丈。”[1]   “流民骤增,不知纲纪,民众或以干草雁粪充饥。”[2]   建元帝大怒,将奏折甩在含元殿汉白玉地砖上,勃然大怒道:“九洲河堤年年加固,何至水患?定时那刘泉霖危言耸听。”   他在惠州的瑶光观修到一半,现在告诉他流经惠山山脚下的涣河溃堤,山洪爆发,瑶光观的修建进度岂不是也要延后,他能高兴得起来么?   “望京突降暴雨,离益州数百里都有所波及,想来益州的情形也有几分真。”李阁老出列,严肃道,“且益州九州河堤决堤并非首次,礼宗、仁宗时都曾有先例,若是不及时处理疏导水患归流,只怕其患无穷。“   ”为今之计,只有派钦差大臣率领役夫协助益州太守引水患归江,重建九州河堤。”   “臣附议!”   “臣附议。”数名老臣纷纷出列道,这是最稳妥也是钦朝面对水患最常见的处理方式。   四皇子眼皮微微一挑,惠山山脚下的涣河是清河下游的一个分支,现在清河被冲垮将益州良田尽数淹没倒也无碍,但若是依李阁老之言,让清河归流,涣河必溢,为了修建瑶光观,惠山山巅被削平了大半,上个月母妃父亲就往望京送了消息,提及惠山山势不稳,地动数次,不得不削减工匠,缓缓图之。   若是涣河河水疾涨,只怕惠山要倾倒了。   “父皇,益州水患由来已久,想必益州对如何处置自有章程,益州太守为民心切,这才忧急了些。”四皇子出列道,“儿臣愿意亲自前往,查明情况。”   建元帝心念一动,暗道顾昇前去,就不必担心瑶光观的事情了,也能看看益州太守是否虚报危言耸听。   督察院御史道:“四皇子从未代天子巡视,恐有不妥之处。”   “既如此,那朕就再派几人与四皇子同往,不知哪位愿往?”建元帝威严问道。   处理水患的一般都是皇帝倚仗重臣,此言一出朝廷议论纷纷,建元帝最厌烦动用国库的事,益州水患处理不当必受拖累,但置之不理水患后还有饥荒和瘟疫,望京也会受到牵连。   朝臣忌惮,不敢接下这烫手山芋,建元帝又问了一次,御史大夫李允文和枢密使吕居正才出列应下,建元帝颔首又点了明威将军携三千军队护卫,授予四皇子调拨益州粮仓之权,即刻前往益州巡视水患。 第23章 当时明月在   阳光缓缓透过飘渺的云层, 悄然移到卧房中线,明媚阳光里细微的灰尘在半空中闪烁着柔和的边缘,拔步床边温柔披上了一层浅金色薄纱。   顾昭沉在阳光里, 半倚着枕屏, 一动不动的仅用视线勾勒着枕边人沉睡时平静姣好的容貌。   容从锦眼睫纤长鼻梁挺拔, 唇不点而朱, 肌肤宛若清雪,这样的相貌在他身上不会显得过于艳丽,反而中和了他偏冷淡的气质, 昳丽无双。   王妃平时也很好,留意到他的视线时也会对他笑, 不过王妃不经意打量别人时的眼光总让他想起东宫里的太子兄长, 冷然而锋利, 难免心有戚戚觉得屁股痛。王妃睡着时就少了一丝侵略性, 变得恬静温和,让他想起莹润无暇的玉器, 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条暖融融的小溪在阳光下轻轻的蜿蜒流淌。   顾昭忍不住翘起唇角, 静静看了他半晌, 试探着伸出手指, 在王妃唇瓣上轻按了一下。丰盈唇瓣像是花瓣似的柔软带着柔顺丝绸的触感,温润饱满, 吻起来时仿佛触碰到了覆雪枝梢下轻盈梅瓣携着疏冷的清香, 再用力些, 他会发出细微的喘息…   王妃也好好亲, 难怪大婚时王妃对他说洞房花烛是人生乐事,已经成了婚的四哥每次谈到男女之事也总是带着得意,顾昭恍然大悟, 又有些郁闷,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没人早告诉他!   “王爷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容从锦半阂着眼眸,声音中略带慵懒。   “本王已经睡好了。”顾昭说着,却和衣重新躺到王妃身边,指尖悄然握住了王妃修长的手指,“从锦你睡吧。”   容从锦自然翻身,半倚在顾昭怀里,在他臂膀上轻蹭了一下回握住他的手:“王爷陪着臣…”   新婚入门的双儿都要向婆母立规矩,卯时就要站到院子里等着吩咐,婆母用膳时站在一旁布菜,更有拜宗祠等事,钟鸣鼎食之家尚且得立一两个月的规矩,才逐渐松懈下来,再体健的也得瘦一圈。   但他却不同,到了王府反而过得更松快了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陪着顾昭用膳,瑞王府与定远侯府相距不远,定远侯夫人想念他了打发一个侍从过来通传,一顶轿辇片刻就到定远侯府。反倒是面见皇后有些困难,即便他想“伺候婆母”,皇后恐怕也没时间让他伺候,连召他进宫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一国之母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才能放心,皇后的权力必须牢牢握在手心里才能和太子互为臂助,为太子铺平道路。   皇后和太子将顾昭放心的甩给了容从锦,从永宁宫挪到瑞王府,顾昭始终是一个人。   容从锦掩下眸间的深思,前几日枢密院的吕居正跟随四皇子巡视益州,他就知道太子虽表面上装作毫不知情,其实私下已经做好了安排。   这个吕居正没什么能力,却是自认纯臣最刚正不阿的,以前是谏议大夫时,时刻准备着抬棺上殿,以死进言,若不是谏议大夫里还有许多比他资历更老的轮不到他来撞鎏金盘龙柱,他早就心满意足的死在了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上。   建元帝昏庸,但也怕了这个刺头,把他打发去了枢密院,让他远离谏言的事情,前世吕大人也是因为建元帝信任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老道,要为老道在望京修建一座道观。   想要夷平从金桂街到青晖桥所有民居,迁走数千百姓,吕大人气得披发跣足上殿终于如愿以偿撞在了盘龙柱上,当场毙命,建元帝迫于群臣上柬,只能放弃修建道观,不过也就是押后了两年,还是夷平了足有琼林苑大的区域,给那老道修建了一座比瑶光观更为恢弘的道观。   吕居正是纯臣,视名声高过性命,这种人有非常严格的底线,太子不会想要试图去拉拢他,却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主动站出来跟去益州。   “从锦你能抚琴给本王听么?”顾昭期期艾艾的问道。   “怎么想起来听琴?”容从锦失笑,不过还是一口应允,“午后吧,不知王爷喜欢什么琴曲。”   “扶桐说你古琴特别好,犹如万壑松涛之声,本王很想听。“顾昭有一点害羞道,他向来最不耐烦这些文雅的玩意,也什么曲意都听不出来,以前兄长按着他,他都扭动着从兄长手下逃出来玩蛐蛐去了,但是王妃的琴他很愿意听,唯有彼此,伴着袅袅不绝的悠扬古琴声,那一定是温柔而从容的。   顾昭心底很向往这些。   “王爷跟扶桐关系还不错。”容从锦坐起来,手指微微撩过脖颈,将青丝拢到一旁笑吟吟道。   顾昭点头,跟着起身披上外衣道:“她们待本王都很好,跟…跟以前的人不一样。”   他是能察觉出来善意和恶意的,身处皇宫他的感触只会更加敏锐,碧桃和扶桐虽是因为他是公子的夫君,待他礼敬有加,他却也能感觉到从锦跟他关系紧密后,这两个侍女拿他当作亲近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细微之处的照料和用心是骗不了人的。   容从锦笑意微敛了几分,一双桃花眸凝视着顾昭,忽然轻声问道:“王爷,臣想问问您,为什么入府后您身边只有一个小乐子呢?”   顾昭跟他的侍女都能融洽相处,那些曾在皇宫中服侍过他的侍从反而不见他提起,顾昭不是这样薄情的人。   他们起来的时辰不固定,卧房外的侍女也没发现,容从锦自己用手指整理着发丝准备随便束一个发冠,顾昭将他按在梳妆台前的秀墩上,拾起玉梳缓缓为他梳理青丝,细致的梳开略微打结的地方,抬眸望着镜中王妃。   略显昏暗的铜镜里,他精致的眉目中略带慵懒,眼波流转间仿佛盈着一泓潋滟秋池,是一种勾魂摄魄的美,似有烟霞轻拢像是住在月宫里的仙子。   “你知道为什么本王喜欢你么?”顾昭脸红起来,半晌翁声道。   “因为臣生得美,王爷已经说过多次了。”容从锦莞尔,抬眸在铜镜中与他对视,眸光潋滟间带着浅淡的温柔,他不在乎外貌,但王爷喜欢这副皮相,这幅相貌也就略有用处了…情不问何起,他只在乎此刻顾昭是真心待他的。   “不是。”顾昭缓缓摇头,王妃比许多人都生得美,他也知道,却不是这个缘由。   “三年前春秋大宴,集英殿外,你见过本王的。”顾昭低声道。   “臣。”容从锦愕然,回想良久歉意道,“臣不记得了。”   顾昭却没有难过,唇角不自觉的高高扬起,语气轻快像是指尖轻触到了那晚瑰丽的美梦,“你不记得没关系,本王记得就够啦。”   “其实那时跟在本王身边的是小喜子,他吧…”顾昭斟酌了一下,挠头道,“他应该是厌烦本王吧,总是碰壁、丢脸,连带着他们这些侍从也会被责骂。”   “扣月例。”   其实小喜子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不过就是抢了他的午膳,数落他两句,偷偷把永宁宫里的值钱偷出去,他虽然痴愚,但是每天都在永宁宫里,一草一木他心里都有数,少了东西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是他也没有跟母后告状,因为三年前宫里有一位柳淑仪极为得宠,父皇不是要给她修宫殿,就是带她去避暑的庄子,还总疑心母后要害这位柳淑仪,母后不得不暂避锋芒,留在长春宫里。   他就想着不给母后添麻烦了,只把要紧的东西都藏在了他的秘密基地里。   三年前,春秋大宴前,他忽然发现母后送给自己的翡翠手串不见了,这是母后的爱物,特意送给了他,他心知一定是小喜子又偷出去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开口让他还回来。   小喜子欺负他不肯,晚上还有宴会,他只能赌气先去春秋大宴,找了更衣的间隙,出来继续和小喜子在僻静的地方分说,要求他把翡翠手串还回来。   偷东西在宫里是重罪,小喜子自然不愿意承认,两人在廊下拉扯,情急之下小喜子推了他一把,他将要跌下玉阶时,容从锦路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让他避免了滚下玉阶撞得头破血流的一幕。   当时游廊上只有一盏昏黄宫灯,烛光摇晃间大约容从锦也没看清,只以为是哪个宫的侍从,年长的欺凌瘦弱年幼的,当即呵斥阻止,问小喜子是哪个宫的宫人。   小喜子胡编了一个,容从锦却眼眸微凌,淡淡道:“把腰牌拿出来。”   小喜子见糊弄不过,只能拿出了永宁宫的腰牌。   “这事既已有痕迹,你再欺负他我就回明了宫里,让内侍省来调走你。”容从锦训斥了小喜子。又转过身安慰了他两句。   “你虽然比他小,但也是一样的,男子汉不可卑躬屈膝,首先要自己挺起腰来,他才不敢欺负你。”   “他有没有打你?”容从锦关切问道,指尖抚平他衣领上推搡间攥出的褶皱。   顾昭怔怔摇头,暖橙色的灯光摇曳间,仿佛看见了高贵温柔的神仙向他走来,似璀璨星河下皑皑白雪间的一支清梅,皎若明月,耳边是他关心的温和声音,他顿时看得痴了,胸前被推的那一把也不痛了。   行即衣裾扫落梅,那清雅的莹白梅花花瓣乘着那夜的月光,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他心头。   容从锦事后也没有就此撤手,而是回了长春宫的掌事,永宁宫是六皇子的宫殿,里面太监吵闹的事情可大可小,但小喜子这种人留在六皇子身边恐有不妥,含光立即警醒,查出那晚职守的侍从,惊愕发现跟小喜子争吵的另一个侍从竟然是六皇子。   “后来兄长发了脾气,就把小喜子撵出去了。”顾昭闷声道。   容从锦不语,以太子护短的性格,这在他头上动土,只怕是要死无全尸。   “太子呢?母后不方便,当时您为什么没回了太子?”容从锦追问道。   “兄长被派去凉州巡视驻军了。”顾昭道,“含光查出来时,兄长刚回来。”   “兄长让进忠拨了小乐子过来,一年后嫂嫂和兄长成婚,嫂嫂就经常关照着我,再没有人欺负本王了。”顾昭说得很轻松,他也不觉得小喜子是欺负他,最多是不痛不痒的待他不太好罢了。   顾昭抿着唇很害羞的笑,明亮眸底染上星光,手里笨拙的为容从锦束上发冠,“他们都说小喜子刁钻,是在欺负本王。”   “可本王却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让本王遇上你就很好了。”   他也说不上来,集英殿外初遇从锦,就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第24章 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   容从锦视线与他澄澈谱满欢欣的星眸相触, 久久无言。   痴傻的人那点喜爱,也是流于表面的,像是在路旁逗弄狸奴似的可有可无, 因此他不在意顾昭喜他颜色, 毕竟这也是能吸引顾昭关注的一种方式, 反而与他举案齐眉。   所有人都说顾昭傻, 其实他心底也是承认的,只是事物都有正反,玉石也有色浮的地方, 每个人都不会是完美的,他又何必苛求, 所以不放在心上刻意忽视了。   但今日才意识到顾昭一点也不傻, 他的感情远比自己想象得深, 傻的是他自己。   这是一份太过纯净而无暇的爱, 顾昭也不求回报,只是挺起胸膛骄傲的献上他的爱。   容从锦不觉轻轻侧首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像顾昭似的坦然、毫无保留的爱着一个人, 但是他愿意试一试。   唯此一次, 唯这一人。   “我不知道那是王爷。”容从锦低声道。   顾昭提起当时他们在争执, 他就想起那夜确实在集英殿外见到两个小太监相互推搡,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穿着绯色幞头袍衫的咄咄逼人, 把另一个穿着青衫的瘦弱矮小的少年像是个鞠球似的推得来回摇晃, 集英殿有汉白玉台阶二十多阶, 夜晚微风清爽, 星辰闪烁,葳蕤枝叶间的清香攀过险峻白玉台阶。   他担心盛气凌人的太监会把那个瘦小单薄的小太监失手推下去,就留了心, 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   他只看清了推人的太监身着正五品绯色袍衫,另一个穿的又是青衫,就先入为主的以为他穿得是宫里品级最低的太监的九品青色袍衫。   宫中年长的自持资历,指使年幼的太监侍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是臣子家眷,没资格在宫中训斥侍从,只是这么高的台阶会闹出人命的,那个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隐在夜色里像是林间瘦弱的白兔,被他揽在身后前还在瑟瑟发抖,他这么小,性格又怯懦在龙蟠虎踞的皇宫如何生存下去呢?   当时他心头涌起淡淡的怜惜,忍不住教训了那个欺凌侍从的太监,又点拨了瘦弱小太监两句,希望他在深宫里能改掉这个软面团的脾气,无论何种境遇,人总要先自立自强,才能找到出路。   谁知道那个小太监是顾昭…他也没辜负自己,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挺起腰背来正大光明的娶他做了王妃。   “王爷长得好快啊,比那时长高了许多。”他从不知道这件事,前世他们关系冷淡,顾昭只敢在远处扒头张望,估计也没机会告诉他。   容从锦尚有几分不敢置信,他从没把身为皇子挺拔清俊的少年跟那个瑟缩矮小的太监联系在一起,不仅是因为气质,这三年顾昭长高了至少两尺,体型也矫健流畅了许多,与那个在夜色中被欺凌的身影判若两人。   顾昭灿烂笑道:“本王还在长呢!以后不用从锦护着本王了。”   他可以把从锦护在身后了。   太子体型修长挺拔身高八尺有余,顾昭现在七尺多,营养充足的话追上兄长应该不成问题。   容从锦心情复杂,顾昭吃得好一些就黏糊糊的来蹭他,然后蹭够了卷着锦被滚远,恍惚间总让他有一种养了头小狼崽,以后小狼会来“报恩”的感觉。   他极少管闲事,那日实在看不过才训斥了两句,却成全了他们的缘分。   “从锦本来就应该给本王做王妃的。”顾昭撇嘴,“于公子…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若论先来后到,虽然是于公子先跟从锦订婚,可是三年前他就动了心,一直偷偷留意着容从锦,他在皇宫的宴会上若是不自觉的笑了一下,他回到永宁宫里能回味上几个月。   “王爷怎么总提于陵西?”容从锦无奈,正了正王爷给他束的发冠,起身拿起他外袍抖开,顾昭好像特别在意这件事,他从没吊着过顾昭,成婚前甚至违背礼法和顾昭亲近,只希望他能快活一些。   谁知道他们没这么亲密默契时还好,顾昭觉得自己地位稳如泰山后,总是心怀不满的提起于陵西,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斤斤计较的酸水。   他是皇子,却总不满的记着于府的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年轻公子。   于陵西要是知道自己成了太子胞弟心底的天字第一号威胁对象,一定吓得夜不成寐。   “于公子是举子,明年可能就中进士了。”顾昭穿上外袍,低声道,“本王连字都写不好。”   他有练过的,他的书法水平却停留在了从前。   “那有什么,臣陪着王爷练字。”容从锦浅笑着给他整理袖口。   “练不好呢?”顾昭垂头丧气,又偷偷掀起眼皮挑眸观察着王妃,皇宫中的皇子有名师教导自己也勤奋刻苦,都写得一手好字,兄长更不用提了,兄长的字王妃也称赞过的。   只有他每个字都胖胖的。   “练不好就练不好了,又能如何?”容从锦不假思索道。   顾昭眸底坠入一缕晨曦,眼瞳中像是染着一簇跃动明亮的火光,唇角不自觉的越牵越高,脸颊上浅浅的酒窝里注满了甜蜜,笑容阳光的展开双臂,用力拥住容从锦。   容从锦眼前一黑,顾昭已经不是他们大婚时单薄清瘦的模样了,这一招“乳燕投林”,现在使出来像是“巨石压顶”,双臂紧紧的箍着他,就是铁环似的让他动弹不得,彼此身躯贴近,再无一丝缝隙。   “松一些…”容从锦连忙拍他的手,气若游丝道,“臣喘不上气来。”   “哦哦。”顾昭连忙收了些力气,容从锦眼前昏暗的视野才逐渐恢复清晰明亮。   毛绒绒的头大狗似的在他肩窝里蹭了两下,容从锦亲昵的轻抚着他的发丝,触碰到了顾昭修长挺直的脖颈,顾昭不明显的微微颤动了一下。   容从锦怀里有闷沉的声音传来:“从锦…”   “嗯?”容从锦心底满是温暖,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他性格或许冷淡,在顾昭面前却总是忍不住卸下心防,望着他的时候心底也是欢愉的。   “本王想跟你行房。”顾昭黏糊糊的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又重提旧事道。   容从锦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几分,其实他有点心怀畏惧,不知道顾昭是天赋异禀还是王府的饮食补得太好,这…很难成事。   “从锦。”顾昭察觉出他无言的推拒,又是一连串的撒娇,像是午后明媚阳光下,躺在青石砖上的大狗被人轻挠着下巴,慵懒的摇着尾巴时发出的幸福小呼噜声。   “好…好吧。”容从锦艰难启齿道。   顾昭当时就不再失落了,兴冲冲的拽着王妃的手想回到拔步床上,容从锦连忙顿住身形,手腕略微挣扎着道:“王爷您让臣先做准备,不然…臣会受伤的。”   顾昭停下脚步,斜眼睨他:“王妃是不是又在骗本王,拖延本王?”   他到底是不是真傻,为什么有时候如此机智?   容从锦无语,半晌道:“臣怎么会骗王爷呢,您是臣的夫君,同房本就是常事。”   “只是王爷提出的突兀,让臣先准备一下好么?”   “那要多久?”顾昭咄咄逼人,维持着斜眸瞥他的动作,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酷一些。   但落在容从锦眼里,跟狸花猫装老虎没什么区别。   不知为何,容从锦心头一软,他是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意思,却看不得顾昭委屈的模样,想要抚平他眉间皱起的折痕,垂眸道,“等永宁宫的莲池荷花盛开,臣就跟王爷行周公之礼。”   莲花七月中就能盛开,不过半个月,他也不完全是骗人,双儿婚前都会先做准备,不是每个夫君都愿意耐心温柔的,提前准备能让双儿避免受伤,不过顾昭有些痴症,他就没考虑过这事。   顾昭也不懂得讨价还价,王妃能答应他就很快活了,欢欣的用力点头牵着他衣角认真道,“本王会待你很好的。”   容从锦望着他俊朗阳光的面庞,心头泛起浅浅涟漪,温柔像是晨曦凝结在礁石上的露珠,浸润了原本干涸暗淡的岩石,让灰扑扑的石块也染上了玉石般的柔和光泽。   原来感情是这样的,只要对方一个笑容,你就会心甘情愿的退让。   “早膳应该已经备好了,昨天臣把从侯府带来浸梅花的龙泉瓷坛取出来了,王爷用一碗暗香汤吧。”容从锦指尖略微酥麻,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流转神情,其实顾昭已经是望京最好的郎君了,除去顾昭他想象不到自己能和另一个人形影不离互有情意的模样。   总觉得…很恶心。   “碧桃,梅枝洗过了么?”容从锦踏出房门,在前厅圆桌旁坐下随口问道,打量四周却空寂一片,不由颦眉扬声道:“碧桃?”   “公子,您起来啦。”却是扶桐掀开棉帘进来,秀眉微拧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金雕好像病了,不大吃东西,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扶桐去找郎中了,还没回来。”只是不知道哪里有会给雕治病的郎中。   “什么?”顾昭大惊失色,风一样的掠过,扶桐察觉身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一花,王爷已经甩开她冲出门查看金雕了。   容从锦连忙跟上。   那雄雕被银链锁着,还站在鹰架上但是已经不再打盹了,反而金灿灿的鹰眸里满是焦躁,不时振翅侧首查看情况。   体型比他娇小一些的雌雕就半卧在廊下的松木美人靠上,扶桐还给它盖了一层薄锦,身下用松软的棉和绸缎给它临时搭建了一个小窝,雌雕阂着眸不时能看见眼珠在眼睑下不安转动的模样。   “怎么病成这样了!”顾昭焦急的来回踱步,想要伸手去碰那雌雕却又不敢吵醒它打盹,低声向扶桐追问。   “奴婢也不知道,我们都是按照送金雕过来的侍从的叮嘱,喂的都是上好的鲜肉。”扶桐连忙解释,“每餐的鲜肉都是奴婢看着切的,绝不会掺进去不新鲜的。”   容从锦也站到顾昭身边,倾身打量软窝里的雌雕,几日前其实他就察觉这雌雕好像不似来时强壮矫健,金羽也略微暗淡了些,所以叮嘱扶桐多喂些肉,这双金雕是只吃肉的,小心照料着着雌雕还是病了。   “打发人去定远侯府了么?去问子渊,这双金雕是漠北上的霸主,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碧桃临走时已经派人去了,只是还没有消息。”扶桐道,“奴婢再派人去问。”   站在高处鹰架上的雄雕看身下雌雕身边围了一圈人,不知在做什么,忽然锐利清唳,久久不止。   随即凶性大发,昂首振翅不顾自己被锁住的右爪凶猛扯着鹰架飞上苍穹,巨力扯着整个鹰架倾斜,在半空中晃动,铁链相击时发出铛铛的清脆声响。   刹那间,雄鹰被紧锁住的右爪上就渗出一圈血珠,这纤巧的鹰链为的好看,外面鎏了一层银,但里面却是精钢铸成的,这雄雕一夜不知试了多少次用尖喙啄击始终不见银链损伤半分。   此刻横下决心,振翅牵着沉重鹰架直上云霄,已经飞到院中,银链纤细一缕绷到极致依旧坚固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雄雕再凶猛神俊毕竟是肉身,如何能与钢铁抗衡,它却丝毫不在乎急速振翅,搅动气流抬升鹰身,银环猛然勒入皮肉,右爪顿时鲜血淋漓,温热的血顺着银环滴落在地面上,顷刻右爪就会被勒断。   顾昭愕然,大叫道:“快停下!你会断爪的。”   扶桐短促惊呼一声,抬高了手臂想去抓那鹰架,但是鹰架固定在梁上,被雄雕扯到半空,她伸直了手臂还差得很远。   “把钥匙拿来。”容从锦轻声道。   “公子?”   “去拿吧。”容从锦道,这雄雕已经做了取舍,它早知自己打不开银链,要借振翅飞翔的力气扯断右爪,重归碧空,没人能驯服这双桀骜的金雕。   扶桐一路小跑的从房里的紫檀匣子里取来一把精巧钥匙交给容从锦,容从锦缓步走到院里,朝梗着脖子忍受痛楚每一次拍动双翅都在缓缓扯断自己右爪的金雕亮了亮手里的钥匙。   金雕视线锐利锁住他,倏然俯冲,顾昭来不得思索,蹬上美人靠一把越过游廊,按着容从锦的肩膀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容从锦,随即本能举起手臂遮挡头脸反射性闭眸等这野性大发的金雕凶猛攻击。   他是见过这金雕闪烁着寒光的尖喙撕咬猎物时的模样,两指厚的肉块,用力一啄就能撕成两片,吓得手臂都不大感觉的到了。   顾昭等了片刻,手臂却始终没有疼痛传来,缓缓睁开眼眸。   “没事的,王爷。”容从锦没被金雕伤到,反而被顾昭情急时手指用力扣在肩膀上,此时略有些刺痛。   金雕牵着锁链在空中悬停,高度刚好够容从锦为他打开锁链。   “臣要把这只金雕放走了。”容从锦低声道。   顾昭特别喜爱这双金雕,连金雕把他的黑将军当点心吃了都原谅了他们,听闻金雕要离开,不禁黯然,却没有纠结太久,“放它走吧,它留下来也会折爪的,何必让它受伤呢。”   顾昭依然半挡在容从锦面前,接过钥匙亲手打开了鹰爪上的机关。   精密机括发出一声轻响,陡然失力,锁链荡过半空,垂在地面上。   金雕清鸣一声,矫健宽大的翅膀摩擦空气发出呼啸声,振翅如璀璨流星划过天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它就这么把这只雕抛下了?”扶桐也站到院里,仰首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金雕何等迅疾,全力飞行似离弦之箭转瞬无踪。   扶桐不知该说什么,平日看这双金雕感情倒是很好,总是依偎在一起,雌雕不过是生病了,雄雕就抛下它独自翱翔。   “用心照料着吧,看起来像是脾胃不和。”容从锦猜测道,回到廊下那雌雕虚弱的睁开鹰眸,望了一眼空荡荡还在摇晃的鹰架,又阂上了浅褐色的眼睑。   容从锦也没法从金雕身上看出情绪变化,只隐约察觉到好像雌雕不是很担心雄雕的去向。   扶桐却很心疼这只被抛下的生病雌雕,怕廊下的风吹着了雌雕,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捧着金雕和它的窝,把它安放在了避风安静的室内,让它修养。   出了这样的事,顾昭哪里还有心情管别的,容从锦劝着才勉强吃了些东西,又跟扶桐用中空的草管吸了点水,滴在金雕的喙上,让没有力气站起来的雌雕不至于喝不上水。   雌雕勉强半睁开鹰眸,视线扫过顾昭温和发出一声短促的清鸣,又昏沉着睡去了。   “王爷。”侍女进来躬身行礼,“去定远侯府的管事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顾昭急忙走出房门。   李管事满头是汗,在院外擦了两下,连忙跟着侍女进来,在院里行礼道:”刘公子今日不在侯府,不过问了刘公子身边从漠北带来的侍从,他说这双金雕凶悍强壮,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都没关系,虽然生病了应该也不打紧。“   ”只要给它们吃鲜肉,很快就能恢复体力。”   “它吃不进去啊!“顾昭气得跺脚,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挥手让他下去,心事重重的掀开帘子要回去照顾雌雕。   却听背后风声呼啸,映在浅蓝色绣仙鹤门帘上的阳光迅速沉落,阴影逼近,顾昭猛然转首,惊喜看着飞到面前灿若流金的雄鹰道:“你又回来了!”   金雕失而复得,廊下却已经空空如也,透过半开的窗扇,金雕看到了桌子上无力趴着的雌雕,毫不犹豫的撞开窗扇,飞到室内,双翅轻盈振动,灵巧停落在桌面上。   顾昭喜滋滋的跟着它进来,和王妃坐在桌边的紫檀祥云纹高背椅上,眼睛眨也不咋的看着那飞回来的金雕。   金雕左右爪各抓着一只灰兔,右爪的灰兔还在扭动挣扎,显然是刚猎来的,金雕垂首一口就啄断了它的喉管,苍劲弯钩似的利爪牢牢嵌入灰兔背脊上的肉里,尖喙撕扯数下就拽下大片皮毛,露出里面新鲜殷红还散发着热量的兔肉,它扯了几下,把滴着血的肉撕成小条,低鸣一声温柔侧首,喂到雌雕喙边。   雌雕嗅到血腥气,艰难睁开鹰眸,一小条兔肉半晌才吃了下去。   雄雕喂了它半只灰兔,雌雕精神好了些,翅膀轻颤要起来自己进食,雄雕却仍把兔肉喂给它,只是处理兔肉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上雌雕逐渐恢复的进食速度。   容从锦若有所思,望京里是没什么野兔的,这金雕算上捕猎的时间一个时辰就折返了回来,肯定是直奔郊外狩猎,然后带着猎物疾速折返。   它知道雌雕需要什么。   “好了,好了!”顾昭看到雌雕恢复力气,不禁欣喜道。   “它们是不是只能吃野味?”容从锦迟疑道,从没有人在望京养过金雕,这金雕向来是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即使偶尔被驯服,也不用主人喂食,漠北草原上遍地都是猎物。   所以漠北那边的人也不知道金雕吃不了那些精细饲养的鸡豚,只告诉他们金雕吃肉就可以。   “去厨房看看,从庄子上要来给王爷下午烤的那只鹿处理了么?倘若没沾上什么佐料,就要几斤过来。”   “是。”扶桐应下。   金雕把另一只灰兔也撕开递到雌雕面前,雌雕自己起身,单爪按着不时扯下兔肉进食,雄雕松了一口气,缓缓靠近它,用喙温柔的给它梳理了两下脖颈上细密的浅金色的绒毛,健壮翅膀轻振就要再出去狩猎,扶桐恰好端着青白缠枝牡丹瓷碟进来。   “鹿肉还没腌上呢,赵大娘给奴婢切了几斤。”   雌雕突然转首双翅激动的轻颤了一下,扶桐把瓷碟放在桌子上。   雌雕垂涎欲滴,三两口把兔肉吃完,就蹦到鹿肉面前又开始进食。   “它走路的样子好傻哦。”顾昭看它在桌面上背起翅膀有节奏摇摆着的步伐,不由得笑弯了星眸,小声跟容从锦道。   这双金雕在天空上是毋庸置疑的王者,在鹰架上歇息时也是霸气十足,但是走路时却是反差的好笑,走出了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   雌雕恢复精神,埋首迅速吃着鹿肉,不忘清鸣一声,让雄雕也过来吃,自己往旁边挪了挪,顾昭看它走路又是一阵笑声,两指立在桌面上模仿着雌雕滑稽的走路姿势,容从锦也不禁微笑。   雄雕随意吃了两口就专注的停在一边看雌雕进食,顾昭笑意渐敛,握着容从锦的手低声道:“它不舍得雌雕。”   金雕尚且如此,即使能重获自由还是会为了雌雕毫不犹豫的折返。   “若是在荒野上,只有它自己应该会很孤单吧。”顾昭拇指摩挲着王妃手背,轻声道,“孤身一人,再大的天地又有什么意思呢。”   竟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容从锦怅然侧首,顾昭的侧身被午后暖旭的阳光勾勒上一层浅金色的柔和边缘,少年气逐渐褪去,下颌线优雅清晰恰到好处的收拢衔接修长脖颈,浓密眼睫上带出一道墨痕,轮廓分明的俊逸侧颜深邃如墨的双眸里映出一抹沉思,此刻顾昭的憨傻褪去,就像一个世家大族的翩然公子,又带着皇室特有的矜贵气质,容从锦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容从锦也想不到顾昭能考虑到这些,他心头曾担忧过的事情仿佛也有了答案,他中毒之后,顾昭真的回望京求援了么?大约没有吧…   他们就像这双金雕,始终没有分离。 第25章 危楼高百丈   暑热渐涨, 瑞王府里虽然还没用冰,容从锦已经给顾昭换了轻薄的衣裳,饮食上也格外精细。   顾昭对他的话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 之前他担心永宁宫守着一片莲池, 初开春时寒风沾着水汽让他生病, 叮嘱他穿夹棉的衣裳, 顾昭就一直把夹棉的衣裳穿到了五月,他没说可以脱下来,顾昭就不愿意换衣裳。   这些照料顾昭饮食起居本来是小乐子的事, 顾昭也随和,只要他不太过刻意的欺负顾昭, 小乐子的安排顾昭也是会听的, 但御花园中相会后, 小乐子就发现王爷不再听他的了…在瑞王府里, 王妃随口一句就比他苦口婆心的劝上半晌管用得多。   小乐子名义上只是顾昭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却是太子拨过来的, 地位和进忠无异, 只是顾昭没有实权, 他也只能做个服侍顾昭的。   不过太子刻意让进忠选过太监的品行, 经历过小喜子的事,他也不要求顾昭的贴身太监有多机灵, 本分忠厚些的就好, 小乐子虽然被王妃夺了差事, 平时的活也被王妃的两个侍女代劳了, 但他也并无不满,仅是在顾昭需要他的时候才上前听候吩咐。   “小厨房做了冰酥酪来。”碧桃小心翼翼的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只天青釉的薄壁碗来, 里面颤悠悠的像一块酥雪似的冰镇酥酪上还淋了一层蜂蜜。   “等他回来吃。”容从锦握着书,侧首撇了一眼,“这几日厨房进得略微多了些。”   “王爷点名要的,还赏赐了赵大娘。”碧桃轻手轻脚的将两只瓷色如晴朗碧空的碗放下,笑道,“王爷喜欢赵大娘的手艺,赵大娘喜得跟什么似的,每天都亲制了冰酥酪送来。”   “嗯。”容从锦颔首,修长手指挟着青瓷勺,在冰酥酪里略搅动了两下就放下了。   他在越地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吃一堑长一智,入口的东西都格外仔细,也不许顾昭在外面胡乱买食物,王府中的厨房层层看管,除了信得过的厨娘,连取菜这样的小事都是交给碧桃或扶桐亲自做的。   “从锦!”顾昭快步推门进来,脖颈间略微渗出一层细汗,身着云青色的右衽长袍,没有任何刺绣仅是顺滑布料云青色的底色泛起柔和的光泽,腰间系了一个折枝梅花的香囊,坐在鹤膝桌旁的交椅上,灌下王妃手边的茶,神秘兮兮道,“四哥回来了。”   容从锦眼皮一跳,顾昭这趟是进宫去探望他母后的,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朝臣要快上几分,不等他追问顾昭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出来。   “四哥遭了山匪,伤了右臂,他带着的一个大人,叫吕…”顾昭皱眉。   “吕居正。”容从锦不动声色道。   “对,就是吕居正。”顾昭抚掌,“四哥倒是伤得不重,太医说修养两日就好,可惜了那个吕大人没能逃出来,尸骨无存。”   “不过父皇已经下旨赏赐他的家人了。”顾昭没见过那位吕大人也谈不上伤心,只是略有些惋惜罢了,不过片刻就垂首忍笑了起来。   “四皇子只是伤了右臂么?”容从锦心念微转道。   “哈哈哈!”顾昭被窥破心思,笑出声来,“四哥还被山匪在左颊上划了一道,本王去看过了,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现在还红肿着呢八成是要留疤了,这次贤妃娘娘可是生了气了。”   顾昭在自己侧颜上比划了一个长度,从颧骨的位置一直斜划到下颌,眸底满是幸灾乐祸。   贤妃现在也很受宠,但比起她最风光的时候还是要差上不少,建元帝喜新厌旧,再好的姿色时间长了也厌倦了,贤妃最大的依靠就是四皇子,权力已经不能倚靠丈夫的喜爱,那就要仰仗皇子的地位了。   贤妃伏低做小的讨好建元帝,一切为的都是大局图谋,日后的权柄富贵。   本朝皇帝至少要相貌端正,身无残缺,钦朝虽也有一位面颊有灼烧痕迹的皇帝,但他文治武功都是上乘,当时也只有一个闲散王爷算得上是他的竞争对手,见兄长才能如此出色,那个王爷就先退居一旁了,算得上是兄友弟恭。   建元帝不算已经殁了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成年的皇子就有四个,还有三个正迅速成长眼看就要入朝堂了,即使除去顾昭这个痴傻的,能与四皇子竞争皇位的还有数人,都是各有本事,四皇子在这个时候受伤,贤妃怎能不心急如焚?   建元帝知道四皇子受伤当天,还是像个父亲似的关切了一番,不过很快就把他抛诸脑后,态度也冷淡许多。   贤妃忙着四皇子这边的事,皇后危局自解,顾昭当然为母后高兴了。   “母后有没有提起益州的事?”容从锦问道。   顾昭想了半晌,挠头道:“没有吧。”   “好像没什么事,是他们小题大做了,四哥已经处理过了。”   “那有无放粮?”容从锦追问道。   顾昭茫然摇头,容从锦心底微微一沉,山匪水患,四皇子带了数千兵马前去益州,竟然还负伤而归,益州的情形只怕是不太好了。   “王爷先去洗手,再用碗冰酥酪吧。”容从锦按下心思,温和笑道。   *   树上的蝉嗡嗡的叫着,天空像是倾了一盆火下来,朝堂上的气氛紧绷而炙热,像是烧红的银盘,一滴水落上去就会瞬间被蒸发。   “益州太守竟然如此大胆!”建元帝起身在皇椅旁踱步,“昇儿亲自去看过,九州河堤不过是漏了一个小口子,淹了两个县,益州完全有能力自己处理,益州太守却置之不理,任由水患淹没良田,却要骗粮仓让户部拨款赈灾。”   “他想做什么?”建元帝厉声质问道。   国库里就这么些银两,眼看一年税收不如一年,他加税也没什么用处,这些银两还得用来举办宴会呢,他自己享乐都不够,益州太守竟然想贪墨他的银两。   “陛下,臣请旨将罪臣刘泉霖提到大理寺,大理寺自会审明案情呈交陛下。”大理寺卿已经年近古稀,历经三朝也未能入内阁,还是个大理寺卿,轻叹一声颤悠悠的出列道。   “不必了!”建元帝摆手,宽大袖口上金丝绣成的五爪金龙泛着耀眼光芒,冷声道,“昇儿在益州时曾快马请旨,将刘泉霖处斩,朕已经准了。”   “只是可惜不能将他提到望京,五马分尸。”   建元帝犹不解气,老四回来后已经密报了他,惠山的瑶光观略受波及,可能得停工几个月,那他巡视惠州的时间不是还要往后延迟么?因为此事,他看老四也没有往日顺眼,恰逢他受伤,索性让他静养了。   “刘泉霖受朝廷恩惠,在朝为官,却不能谋其位忠其事,反而贪墨修建河堤的银两,致使九州河堤被冲出缺口,淹没良田,若非晋王亲自监工修复河堤,还不知道益州百姓要受多久的水患之苦。”   “将刘泉霖的家人全都提到望京,满门抄斩。”建元帝冷声道。   钦朝处斩官员是要陛下亲自复核的,若有冤情也可及时发觉,大理寺卿雪白的胡须抖动两下,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本是为了公正严明定下的法规,竟成了刘泉霖的催命符。   大理寺卿曾澹延半是惊惧半是心灰意懒,前些年建元帝虽然昏庸,至少大事上不曾出过纰漏,他辅佐过三朝皇帝,也已经到了致仕之年,既无明君辅佐,何不激流勇退。   大理寺卿浑浊眸光斜向上瞟,看到了玄色蟒袍一角,又垂下眼皮,太子倒是有明君之相,处事清明,奈何朝中还有其他有亲族支持的皇子,皇帝身体也硬朗,朝堂风起云涌没有十年八年的,估计不会发生皇权交替,他看不到了…   “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内侍首领太监不敢上前,御前侍卫解剑上殿道。   “什么?”建元帝头疼不已,他正烦着呢,又有人来给他找麻烦了,挥手道,“把他压下去,明天再审。”   御前侍卫却并不离去,含糊道:“好…好像敲登闻鼓的是枢密院的吕大人。”   此言一出,犹如一滴水投入了滚油里,群臣哗然。   吕居正不是死了么?明威将军带着兵马都没能抢回他的尸身,吕家只能以衣冠冢给他下葬,皇帝还赐了奠仪,他们还准备去送一松吕大人呢。   吕居正虽然看谁都不顺眼,总是鼻孔看人,但也算得上是两袖清风,清流朝臣里还是尊敬他的。   “让他进宫。”建元帝面色晦暗不明,半晌重重坐在龙椅上道。   ”是。”御前侍卫倒退而出。   不多时,就将一个瘦弱身影带到了大殿上,那人身上的灰随着走路动作一路簌簌像下了场雪似的落下来,他发冠半歪着一缕发丝粘在脖颈上,膝盖处衣袍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虽然身形狼狈,面色也颇为苍白,但眸底一片澄明,上了含元殿看见建元帝就来了精神,一蹦三尺高,抢到建元帝面前叩首行礼,“陛下,臣有本要奏!”   群臣虽未出声,却将耳朵都悄悄竖了起来,这种情形建元帝也不能直接把吕居正拉下去,建元帝如芒在背,即使不情愿还是只得道:“爱卿一路奔波…”   “陛下,臣有本要奏!”吕居正扬声道。   他初时声音微弱,却是越说越声若洪钟了。   “爱卿讲来吧。”建元帝无奈道。   “臣要告四皇子陷害忠良、穷奢极欲、罔顾百姓性命,贻误救灾、谋害朝廷官员!”吕居正气得鼻子都歪了,得到许可顿时连珠炮似的道,字字掷地有声,众朝臣不敢置信,这次议论声像是廊下的铜铃,轻微震颤嗡鸣声久久不止。   这吕居正大约是疯了,连皇子也敢告,陛下已经定下是那益州太守玩忽职守,贪污银两,他这是在跟陛下做对啊。   建元帝被他们吵得头疼,左掌拍在龙椅浮雕的龙首上,怒道:“都住口!”   群臣刹那间敛声,建元帝冷眼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吕居正,声音低沉道:“吕卿,益州的水患四皇子已经处理好了,你大难不死重返望京,这就是你想说的么?”   吕居正直起腰背,掩在破旧衣裳下的脊梁笔挺昂然道:”是!“   ”臣请四皇子上殿,臣要与四皇子当面对质。”吕居正不是听不出建元帝的杀意,但他死而复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句句戳着建元帝的肺管子来。   倘若能平息益州水患,告慰亡灵,就是今日撞死在含元殿上,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建元帝看他坚定神情,就知道他又要“以死谏言”,不让他和老四见面,他现在就要撞盘龙柱了,那他的名声…   建元帝心头先怯了三分,到他这个年纪,无非是皇权尊贵,身后名声,微一沉吟就生了退意,老四没做过最好,他要是让吕居正抓住了把柄,那他也只能弃卒保帅了。   “召晋王。”建元帝沉声道。   顾昇破了相,贤妃极为忧虑留他在宫中,让太医为他医治一定不能让这道伤口留下伤疤,内侍太监来传时,他正在青鸾宫里换药,不多时就被召到了含元殿。   朝堂还未散,贤妃未收到风声,晋王一头雾水的上殿,远远瞧见一个跪在地上有几分熟悉的背影,顿时脚步迟疑。   “吕居正!”那人听到动静,微微侧首,晋王看清他的容貌,瞳孔微缩惊愕道。   “托殿下的福,臣还没死。”吕居正拱手,冷笑连连道。 第26章 皇权更迭   顾昇瞠目结舌, 背后升起阵阵寒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日, 行至惠山山腰。虽沿途官员都把他们捧得如在云端, 丝毫没让他们见到腌臜事, 他也乐意装聋作哑, 走个场面就回望京领政绩博得父皇欢心,但吕居正这个副使,他是固执却不是真正的蠢货, 自己偷溜出去见到了饿死遍地,民众无处可归的惨状, 回来就劝他开仓赈灾。   他能开仓么?又不是他的粮食他当然不在乎, 但开仓后望京就知道益州灾情严重, 根本不像他说得那样是益州太守意图贪污, 顾昇搪塞了几次,吕居正对他的恭敬逐渐消失, 到了途径惠山返程的时候, 吕居正已经是明火执仗公然和他做对了。   眼看他都开始写奏本, 回去就要狠狠参他一笔了, 顾昇先下手为强,除掉了吕居正, 亲眼看着明威将军长槊刺入吕居正左胸, 泛着冷光的长槊拔出时鲜血飞溅, 那伤口血流如注在阳光下宛若一条殷红蜿蜒的溪流, 吕居正踉跄两步就摔落了山崖,粉身碎骨。   顾昇思绪飞速转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四皇子大约没想到臣竟然能死而复生吧。”吕居正目光仿佛淬了毒, 恨不得一口口咬下四皇子的肉,冷笑道,“四皇子不仁,让人假扮山匪来暗杀臣,臣却命大,心长偏了几分,这一刀只伤了皮肉,掉下山崖又被真正的山匪所救。”   “是他们给了臣盘缠,一路把臣送到直隶!”   就是话本都写不出这么离奇的桥段,吕居正也只能感叹自己的运气好,钦朝历代先帝有知,不肯让他就这么被四皇子冤死,让他从炼狱似的益州又爬了回来,将真相公之于众。   那些面目狰狞的山匪本来磨刀霍霍是想杀了他的,但有一个斥候在益州城里见过他,知道他和四皇子不是一路人向大当家的给他说了情,他又极力保证回到望京后一定揭发四皇子,那些山匪才改了主意,甚至派了一小队人把他送到望京附近,让他跟商队回望京。   四皇子一路享乐,各地官员供奉,虽然走的是平坦的官道也花了半个月才回到望京,他是稍养好了伤就轻骑快马捡小路归京,即便山匪离去后他浪费了几天才找到合适的商队把他带回望京,也是前后脚仅比四皇子慢了一天。   “晋王殿下是如何告诉陛下,您的脸是怎么伤的?难道告诉陛下是山匪所伤?”吕居正质问道。   “你!”晋王想到此事也是目露凶光。   从益州折返后,他毫不顾忌的带着吕居正经过惠山,就是已经动了杀心,吕居正大约也料到了几分,竟然在靴子里藏了一把匕首,从不离身连安插在他身边的侍从都不知道这把匕首,明威将军来提他,他反手就是一把锐利匕首朝对方颈间刺落。   当啷一声,明威将军下意识横槊挑飞了匕首,匕首寒光如流星银光曳过,这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场景。   下一刻脸颊上就有粘稠温热的液体缓缓流淌。   那把匕首好巧不巧的越过他的心腹将士们,划伤了躲在人群外的他。   吕居正虽然摔下山崖,侍从也及时的给他包扎了伤口,但这把匕首被吕居正揣在靴子里,淌过河水,踩过烂泥,在烈日下混着汗闷在靴子里,他当晚就发起高热来,临近望京为了把苦肉计做到全套,又在右臂上也划了一道,现在还没恢复元气。   彼此对视间都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吕居正尤为愤怒,他是臣子不能死在谏言上,却被皇子刺杀,这是奇耻大辱。   吕居正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亏,干瘪的唇上下翻动唾沫横飞,慷慨陈词随着叙述连苍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在他的描绘中,四皇子俨然是一个无耻小人,手握重权却辜负陛下托付,一心为着私利着想。   “益州太守没有夸大其词,益州城被河水淹没了大半,灾民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臣就亲眼所见一个男孩被人掳走,父母一路追赶却因为体力不济摔倒在路旁…”   “莫说是人了,就是燕雀都时有薨在路旁,被人捡去吃了。”   “益州太守将城中仅有的粮食拿出来,设粥棚赈济灾民,倾其所有也不过是让益州不至于陷入全城付丧的地步。”   “且臣等取道惠州时,发现惠山山顶竟被人力削去大半,惠州安抚使要在惠山山顶修建瑶光观,臣向工匠打听,竟然得知那是惠州安抚使要给陛下修建的道观!”   “陛下,荒谬啊!!”吕居正气得左右摇摆,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胡子都跟着抖动。   本来是专心骂四皇子的,一个不留神连陛下也受到了波及。   皇帝面色不虞,撂开眼皮斜望着晋王,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责难,顾昇一软跪道在地:“父…父皇。”   他也没想到吕居正还能活着回到望京啊。   他跟太子争夺皇位,但却稍有不同,太子多谋善虑,又有经世济民之才虽然因为建元帝猜忌一般敛声不语,但动摇钦朝根基的大事,太子宁愿违背建元帝也会让事情重回正轨,朝臣不是傻的,因此太子的声望日隆。   猛虎枕畔岂容他人酣睡?太子声望与日俱增,那他这个皇帝又该置于何地,建元帝愈发厌恶太子,再加上一个失宠多年的周皇后也不足为虑,他跟贤妃都善于取巧,最擅长揣度建元帝的心思,也得了不少实惠的好处。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顾昇刹那间就看出了建元帝舍弃之意,在他的皇帝名声面前,他不过是一枚弃子,建元帝本就是这样冷漠无情的帝王。   “什么瑶光观?”建元帝语气低沉,暗含怒意道,“晋王!”   “是惠州安抚使想给父皇贺寿,让工匠做的,儿臣不察请父皇降罪。”晋王心如死灰道。   “晋王你大胆!”建元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沉声道,“把他带下去除玉带,削去晋王封号,禁足王府,无诏不得出。“   太子唇角微微一撇,似是觉得有些好笑,这对父子如出一辙,建元帝弃车保帅,顾昇也把惠州安抚使丢出来当替死鬼。   “惠州安抚使…”建元帝眸光在太子身上打了个转,改口道:“降为惠州知州,罚俸禄三年。”   “陛下,瑶光观。”吕居正急忙道。   建元帝手掌微微竖起,正气凛然道:“爱卿不必多言,传旨惠州,令惠州知州即刻停止修建瑶光殿,遣散工匠、役夫。”   吕居正来不及吹捧建元帝,又追问道:“益州水患已不能再拖延了,不知陛下遣何人前往?”   “臣以为,吕大人既为山匪扣押,可见流民叛乱,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天灾必生人祸。”都察院御史道,“为今之计,只有立即遣熟悉水情、惯于安抚百姓的良臣前往。”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有人再提了开粮仓户部动用国库赈灾的事,建元帝肉痛不已,也只能颔首。   朝堂上安静一瞬,显然众人又想到了一处去,但是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大理寺卿曾澹延轻叹一声出列道:“臣以为水情严峻,益州太守又已被处斩,望京临设的水政大臣恐不能平定益州。”   这场水患再加上安抚流民恢复生计,总要数十万两白银才能平息,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到了益州手里只怕也剩不了多少,指望建元帝再拿出来一笔银两不太可能,事情不能一次解决,必后患无穷。   “臣请旨,由皇子亲往。”大理寺卿还是开口了。   众臣垂首不敢言,益州的情形在吕居正口中已是濒临崩溃,顺民不再,无论哪位皇子前去都有受伤的可能,倘若…他们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帝视线在太子和七皇子身上转了一圈。   太子势力坐大,绝不能让他再添民望了,   ”老七…“皇帝有了决断。   七皇子早就在心底瑟瑟发抖,闻言打了个摆子,比四皇子还绝望几分,四哥外祖家就是惠州安抚使,刚降的惠州知州,做惠州安抚使的时候手握兵权至少不会让四哥躺着回来,他就不一样了。   那个地方有山匪流民,还有水患啊。   “孤暽,还是你去一趟吧。”建元帝道,“朕封你为总河大臣,户部拨款粮草由漕运跟上,你明日就启程吧。”   ”是,父皇。”七皇子面如土色。   “陛下…”大理寺卿颤悠悠道。   “不必再言了,朕相信暽儿能处理好的,是吧?怡王。”建元帝威严问道。   “是父皇。”七皇子欲哭无泪,“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期望。”   太子一言不发,退朝就回了太子府。   七皇子连忙入宫跟宸妃商量对策去了。   *   太子府鸦雀无声,静寂一片,唯有蝉鸣的聒噪声不知疲倦的响着,像是抻到极致紧绷弓弦上的游风,每次拂过都令人心惊胆战。   “太子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谁也不见。”太子妃走在前面,微侧身跟落后一步的旁边的人说着话,秀眉微拧露出几分担忧神情,“午膳还没用呢,本宫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见你。”   “您不用担心,臣只是来开解一二。”一道如玲琅碎玉落于银盘上的清朗声音响起,略压低了声音透露出几分亲昵,令人心生好感。   太子妃心神稍松懈了些,唇角微抿起一个和气的浅笑。   “殿下。”太子妃将他引入游廊,自己就不再上前了,身着月白色云锦袍的身影叩响雕游龙纹书房门,等了片刻,未听到回应,自己推门进去了。   “你倒是有胆量。”太子大半身影拢在阴影里,眼皮微垂着声音低沉道,“便是你哥哥,太子府的统领也不敢擅入孤的书房。”   “殿下。”容从锦恭敬行礼,起身唇角含笑道,“瑞王殿下午睡要醒了,臣还得回去陪瑞王用午膳呢。”   太子没再说什么。   ”四皇子负伤而归,短时间内再无与您争锋的能力,太子殿下已经达成所愿,又何须愁眉不展呢?”容从锦问道。   太子顿了顿,手指微微收拢低声道:“父皇派了老七去益州,他信不过孤。”   “但是…”太子苦笑一声,“老七根本没这个能力,受苦的还是益州,刘泉霖已经被冤杀,他倾尽全力护住的益州还是保不住了。”   “孤要请旨,亲去益州。”太子平淡道,纵知此行备受父皇猜忌,他也不得不去。   ”臣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容从锦上前两步,站在茶床前的不远处,”殿下万万不能去。”   “七皇子未必想去益州,他必会想尽办法推脱,这桩差事多半还是落到您身上…”   太子眼前微微一亮,容从锦刚开口就打破了他刚升起的些许念头,“您却绝不能顺水推舟的应下。”   “为何?”太子沉声道。   “皇权威严,手握生杀大权,无可匹敌。”容从锦语气依旧温和道,“钦朝,不会有两位陛下的。”   太子抬眸寒光掠过,“是么?”   容从锦却像是没听出太子语气中冷意,微微垂眸恭敬道,“七皇子在朝中势力远不如四皇子,恐怕会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陛下年纪大了,只希望得到长生之术…”容从锦道,“臣听闻,宸妃娘娘在青州等地找到了一位老神仙的踪迹。”   前世这位“老神仙”可帮上了七皇子不小的忙,让七皇子的地位几乎能与四皇子并肩,倚靠陛下的信赖,七皇子暗中收拢了大笔金银,再用重利笼络朝臣,七皇子、四皇子和太子此消彼长甚至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若非建元帝骤然薨逝,太子在乱局中迅速掌控了局势,将积弱多年的钦朝缓缓推上山脊,只怕钦朝就要有亡国之患了。   不过多年皇子争斗,国库空虚各地官员繁冗无能,太子实在是极为艰难…他重活一次,也希望能提前为太子扫平阻碍,充盈国库。   至于官员,如今朝堂上的这些老臣,还有一些能用的,暂时不会像前世尸位素餐,只知道站队奉承皇子。   “若是世上真有长生之术,太宗、礼宗等长生不老,又哪用得上皇子继位。”七皇子在找什么神仙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太子嗤之以鼻,极为嘲讽。   “太子说的是。”容从锦垂首道,“只是长生一事虚无缥缈,陛下对道观仙道的渴慕却是真实的。”   “太子殿下多年来为钦朝殚精竭虑巡视凉州、永州边防,又料理了泉州受海寇侵扰等事,已经是名声显赫,百姓宾服了。”   太子清楚这不是夸赞,而是警告,声线低沉道:“难道孤就坐视不理么?”   他要是有办法置之不理,早就抛开手了,被父皇忌惮的日子很好过?   “自然不是。”容从锦抬眸,直视太子道,“殿下已经做了许久的贤良太子了,也该抽出些时间向陛下尽忠尽孝了。”   “七皇子为陛下寻求长生之术,殿下难道就不能做么?”   “然后呢?”太子冷道。   容从锦笑意温驯,望着太子缓缓道:“陛下在成为天子前,也曾是皇子。”   太子沉默良久,打量着眼前一袭白衣,恍若仙人下凡般清雅的公子道:“你心中果然毫无忠义可言。”   那日容从锦在他面前展露锋芒,他就开始懊悔为顾昭娶了这位王妃,这种人就像是一匹烈马,铁鞭、铁锤驯之,倘若还是不能驯服就应该趁其羽翼未丰前除去,免去后患。   容从锦图穷匕见,太子一颗心不尽下沉,只道顾昭驾驭不住这匹烈马…他的幼弟满心爱慕难舍,容从锦心底却只有定远侯府权势,他们之间微妙的局势,完全是因为自己太子的地位,若是地位被打破,容从锦在顾昭面前就不会如此温顺了。   “殿下谬赞了。”容从锦莞尔。   “倘若依你所言,孤去寻什么神仙,七弟也不肯去,那谁来安定益州?”   “臣愿以东宫臣属的身份,代殿下前往。”容从锦收敛笑意,拱手恭敬下拜道。   “你…”太子阂眸,没再说下去,容从锦或许会玩弄权势,但金尊玉贵的长在望京,又如何知道治理水患呢。   容从锦并不恼:“益州水患由来已久,盖因水流冲刷,泥沙积压,时日一长抬高河底,历任官员又只知道一味的修高河堤不敢擅动。”   “每隔几年九洲河堤就会小范围的冲垮一次,带来沃土千顷,百姓见了沃土就会移居冲刷出来的新和河畔,无论益州太守如何严令都不肯搬迁。”   “以至于每次九洲河堤溃败,都会死伤无数平民。”容从锦道,“与其一味加高河堤,不如让河流改道。”   “河流改道?”太子反问道,仿佛听见了极为荒谬的事情。   “九洲河上引清河,下接涣江,因地势曲折得名九洲,强征役夫改道河流自然是要耗费数十万两,征近十万役夫的浩大工程。”   “但若能借水利,让九洲河引过永定再接涣江,益州水患可平,益州百姓可临近九州河耕种而不受水患困扰,下游惠州亦可受利。”容从锦上前,用手指蘸着茶,在桌面上随手勾勒出九州河和两侧地势、县郡城池,手指微微一划,九洲河扼襟控咽的狭窄关要轻折打开些许,下游水流平缓。   太子眸光闪动,他并不是只知道朝堂争斗的寻常皇子,而是真正走过钦朝的山河,知道容从锦谋划若是成功,能给益州甚至是附近几个州带来多少良田、百姓生计。   “顾昭离不开你,你不便前往。”太子不动声色的记下桌面逐渐干燥的水渍勾勒出的河流地形,语气温和几分道,“孤会派信得过的臣属前去,你放心。”   “臣会跟瑞王商量的。”容从锦道,“殿下不必信得过臣,信得过瑞王就足够了。”   他甘愿为太子的皇位耗费心血,难道为得是太子的封赏么? 第27章 须作一生拚   轻薄锦被团成一个棉花球被一个身型清俊修长的少年揽在怀里, 他睡觉不老实蹬了半圈,踹飞了一个粟玉枕斜躺在床榻上,露出一截雪白劲瘦的腰, 像是丝绸包裹着的钢铁, 流畅又带着隐约的力量感, 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 睡梦中还不时嘿嘿笑上两声。   容从锦侧坐在拔步床边上,望着他拢在暖煦阳光下的睡颜片刻,徐徐垂首在顾昭唇角下方印了一个吻, 淡色的薄唇落在顾昭唇角上光影涂抹着他的姝丽侧颜,携着难言的眷恋爱慕, 少顷若无其事的直起身, 手里握着一把泥金松间团扇, 轻轻给顾昭扇着风。   太子霁月光风的外表下自有君王一脉相承的狠戾, 他这个时候强行出头只怕太子已经留意到了他,日后…难免太子对他动了杀心, 可是好像也不要紧了。   忽然想起看过的书, 佛语说, 你有多爱那少女, 徒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只愿她从桥上走过, 我能再见她一面。[1]   他却不在乎是否能再见顾昭, 只愿他能当真成为这石桥, 让顾昭踩着他的脊背平安度过这乱世,在太子的羽翼下安稳一生做他的富贵王爷,或许再娶一位不必太美, 像太子妃一样和善的王妃和他共度余生。   容从锦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似一泓湖底躺着坠落星辰的秋池,温柔的光在水波潋滟间轻盈荡开涟漪。   这个季节本应让侍女用手摇式风扇来降暑解热,顾昭却不愿让侍女进他们的房间,他两个侍女也是做惯了精细的活的,这种体力活不太习惯,他还没找到信得过的人进他们的卧房,容从锦给他拽了拽衣角,扇了大半个时辰,拔步床上的少年嗯哼一声,微侧首在床榻上蹭了两下睁开双眸,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黑亮的眼眸略有些懵懂。   “王爷醒了,起来坐坐吧。”容从锦放下团扇,笑着扶起顾昭。   “你怎么不睡?”顾昭声音略有些沙哑,茫然的看着面前端庄昳丽笑容温柔的王妃,他记得王妃是同他一起睡下的。   “臣睡不着,就站起来走了走。”容从锦轻声应道,取了斗柜上准备好的苍山浮翠奉给王爷,看他轻啜着茶小猫似的卷着水,低声道,“王爷也太贪凉了些,睡着时衣裳乱了都不知道么?”   “你会帮我盖上的啊。”顾昭回了一句,又低头喝茶想起什么问道,“没踹着你吧?”   他睡相不是很好,新婚时羞怯怯的生怕让他思慕的神仙一般的王妃看不上他,睡觉都只敢睡五分,从不敢睡得沉了怕惊扰到了王妃,两人关系逐渐亲密他才少了许多顾虑,同床共枕是他从未想到过的美好。   顾昭倏然傻笑两声。   “没有。”容从锦无奈的看着他,让他站起身帮他穿上外衣问道:”王爷想到什么了。”   “你是本王的王妃…”   “是呀。”容从锦为他系上腰带,顾昭手掌轻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低声道,“百年之后你是要跟本王同葬的,那时候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这话听起来惊悚又古怪,顾昭却说得很开心,语气中还带着一缕不似少年的深情。   “王爷乱说什么呢?!”容从锦手指一僵,忍不住在他腰间轻推了一下责难道,“快出去把茶泼了。”   钦朝的规矩,把茶或者水泼出去就能把晦气一同泼走。   “本王不。”顾昭也生气了,他平时是很听话的,这时候却发倔,抓过还带着余温的茶扬起脖颈咕咚咕咚全喝了。   “诶!”容从锦来不及阻止,只看到晶莹的水光沿着顾昭线条流畅的脖颈一路坠到他领口,刹那间洇湿了一小片衣襟。   “当啷。”顾昭放下茶盏,背着手一副你拿本王没有办法了的倔强模样。   “本王什么都听你的,这件事你得听本王的。”顾昭手指点点他,斜眸瞥着他道,“王妃大婚时亲口允诺过和本王携手一生,你不许反悔。”   容从锦阂了阂眸,拽过顾昭衣领,用力吻上了他的唇,苍山浮翠浅淡幽长的茶香混了清雅梅香在唇齿间相渡融合,混成了一种光怪陆离青草旁湖畔带着氤氲水汽的清甜,游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只要王爷肯念着我一点,我就不会离开你。”一吻终了,容从锦的唇轻拂过顾昭侧颜低声道,无论前路如何险阻,他都愿意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午膳摆了十几样,顾昭先给王妃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两样他爱吃的荤菜堆在王妃面前的青莲花纹小碟里,才自己吃起午膳,定远侯夫人打发人来叫扶桐,扶桐回定远侯府去了,只有碧桃服侍着,不过也用不上她,只是站在半支开的雕花窗扇旁,望着他们用膳罢了。   十几样菜肴都做得精致,份量不多变着花样的让顾昭多进些,一半是顾昭夸赞过的菜肴,另一半是小厨房研究出来的新菜,顾昭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起来:“这胭脂鹅脯不错。”   说着给容从锦夹了两片,直接堆到了王妃碗里的碧梗米上,胭脂鹅脯的油脂刹那间将碧梗米浸润出了浓郁脂润的浅褐色痕迹。   “哎呀。”顾昭想起什么,忙用公筷想夹走胭脂鹅脯,王妃是有一点洁癖的,他刚才吃到一半想让王妃尝尝,忘记换公筷了。   “没事。”容从锦红木镶银箸压在公筷上轻声道,撷起鹅脯慢条斯理的一点点吃了。   顾昭看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单手托腮饭也不吃了,美滋滋的打量着王妃,只觉得他眼光真的好,一眼就看上了最好的王妃,整个望京,不、整个钦朝都不会有比从锦更好的王妃了。   “王爷笑什么?”容从锦侧首也不觉温声问道。   “这汤好喝。”温柔含笑的眸光轻盈拢在他身上,顾昭脸颊都滚烫了,慌忙垂下首去喝汤来不及拿青瓷勺,直接让唇对上了碗边,不敢抬头去看他。   碧桃忍笑,微侧过身去对着透出明媚光束的窗扇无声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那王爷多喝点。”容从锦不禁浅笑,也没拆穿他,只是把青瓷勺轻放在了他手边。   用过午膳,顾昭同王妃在王府里散步,找他的蛐蛐,不过日头太大,蛐蛐都藏了起来,顾昭是此中好手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人并肩散步不知怎么的,顾昭就悄然牵住了王妃的手,俊逸阳光的面庞微泛着红,心里却格外甜蜜。   他喜欢床榻之上与王妃耳鬓厮磨的亲密,也爱午后闲来在湖池水榭间的湖心亭上王妃垂眸读书而他可以安静的注视着王妃,连牵手也能让他心弦悸动。   其实对他而言这些亲昵举动并无高下之分,只要是王妃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他都是欢愉的。   “王爷,臣要出一趟门。”铺满青翠枝叶的粗壮紫藤游廊下方,两人并肩坐在美人靠上,容从锦任由顾昭摆弄他的手指忽然道。   “回侯府么?本王陪你。”顾昭茫然道,定远侯夫人待他很好,他在定远侯府也不像是个客人,而是儿婿。   “不,臣要出一趟远门。”容从锦摇头。   “去哪里?去多久?”顾昭急忙追问道,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握紧了容从锦的手。   “总有几百里,这次出门快则一个月,慢则…”容从锦吃痛,不禁颦眉却没有反抗,略微停顿一下温声道,“臣会尽快回来的。”   “不许去。”顾昭立刻否决,匆匆道,“外面多乱啊,你应付不来的。”   兄长当年去凉州巡视,回来时跟母后说一切都好,他却意外看见了兄长解衣时胸前多了的一道狭长的新伤,从右肩贯穿到胸膛前。   兄长可是太子!在顾昭看来,他就是不可战胜的,连他在外面都会受伤,何况是文雅温柔不染纤尘的王妃呢?   “臣也不愿去,只是我们不能仅看眼前,还要多为以后想一想。”容从锦不知他能否听懂,解释了一句,头轻倚在顾昭肩膀上慵懒微阂双眸道,“会有许多侍卫护着臣的,臣去处理一些事情,王爷留在府中有任何事都可以去找母后,去定远侯府找我的母亲。”   “王爷一眨眼,臣就回来了。”容从锦温声劝道。   “怎么会呢。”顾昭郁闷道。   “那你什么时候出门?”   “明天。”容从锦低声道,益州水患每拖一天就是千人的生死,再拖上半个月就是太宗亲临也无力回天了,他和太子都是果决性格,商定后太子已经着手去安排了。   “这么快…”顾昭闷声道,手指缓缓抬起轻松开了王妃的手,他已经习惯被抛下了,无论他如何恳求兄长、母后都会抛下他,跟他说那是不得已的事情,让他体谅,现在王妃也要抛下他了么?   容从锦反手握住了顾昭的手,拇指搭在他的手背上直视顾昭双眸道:“您是我的夫君,臣永远都不会骗王爷。”   容从锦褪下手腕上的金镯,放在他手心里,手掌轻覆低声道,“这个暂交给王爷保管,臣回来时王爷再给臣戴上好么?”   顾昭怔怔望着手里合叶托着的娇艳芙蓉,累丝嵌花的工艺上点缀着两颗明艳红宝石的手镯,王妃很少戴饰品,这只金丝芙蓉镯他选的时候觉得足够艳丽华贵,但王妃戴上后似乎与他清雅疏冷的气质不符,他打量嫂嫂和晋王妃,好像也是常戴白玉镯、翡翠镯一类的饰品。   王妃却从未提起,也从没摘下过这芙蓉镯,这只手镯连他们大婚那日,王妃穿着嫁衣都隐约在他手腕上露出一角灿然流转的芙蓉纹路。   “好。”顾昭忽然多了一点信心,用力握住了手镯,想了想又小心的把金丝芙蓉镯塞进了袖口里,抬首有一点可怜道,“你真的要回来哦。”   “一言为定。”容从锦含笑点头,两只金雕落在游廊顶端的一根粗壮紫藤枝条上,雄雕看起来还是爱答不理的,半阂着眸打盹,若不是那日他拼着折断一爪也要重新展翅救下雌雕,倒真像是个冷淡模样,雌雕亲昵的在他身边蹭了两下,喉中发出温柔的清鸣,视线又穿过苍翠茂盛的绿叶打量着游廊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这双金雕在雌雕病愈后就没再锁上,顾昭也说了任由它们去留,想回到漠北草原也随它们去,不过这双金雕除去自行狩猎的时候还是会回到王府,扶桐准备的鹿肉有时雌雕也会去吃。   容从锦将府中大小事情打点一遍,点起宫灯,留下了碧桃,不忘叮嘱她:“我出门后看好门户,王爷本就不爱出门,也少让他出去。”   “是。”碧桃应了,又担心道,“让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益州远在千里之外,奴婢…实在是不放心。”   “我只信得过你和扶桐,你照顾好王爷,我便没有后顾之忧。”容从锦半边昳丽面庞映着摇曳烛火,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低声道,“这次出门,前路不明,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碧桃。”   容从锦侧首,注视身边侍女道,“你留在王府,我就将王爷托付给你了。”   碧桃心里一跳,急忙问道:“公子您不是说益州的情况没那么糟糕么。”怎么就托付给她了?   ”沉香…不要让她进院子了,你留意着点。”容从锦不答,低声安排道。   “是。”碧桃有很多事想问,却什么也没说敛衽郑重下拜。   *   车队在官道上疾驰,扬起细密灰尘,前面官兵后面马车,还有一队骑兵断后,两列骏马箭一样的飞奔,鬃毛被风吹拂向后掠去,一身矫健肌肉揉了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车厢不住摇晃颠簸。   扶桐觉得自己像是骑在了跃动的马背上,半躺在车厢里生无可恋的跟着车轴晃动起伏。   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走的又是官道,虽带着马车也是日行百里,星夜兼程,她前两天还吐了两回,现在连吐都吐不出来了,精神倒是好了些。   五日,离益州境内已经不到百里了。   “公子,一会儿马车停了,奴婢给您弄点茶。”扶桐躺在铺了厚实锦垫的车厢内道。   现在马车还在飞速前进,沏了茶也喝不到口中会尽数泼洒在车厢里,扶桐道:“应该多带点茶的。”   “不要紧。”容从锦闭目眼神。   “公子,辎重跟得上呢?奴婢怎么没看见赈灾的粮食。”扶桐养了半天的精神,爬起来向后张望道。   “赵郎将已经去嘉兴调粮了,走水路比马车更快。”容从锦停顿一瞬,“也该派人去接应他。”   钦朝三个粮仓分别在雍州、江南、和永州,分别对应漠北、中部和沿海地区,并不用从望京拨粮,只需圣旨令符就能如臂使指,数日粮草皆到,正因为太宗的谋划安排,整个钦朝的体系能自行完善运转,建元帝慢待政事也没将钦朝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九洲河堤被冲垮,最后一段水路改陆运,沿途灾民无数,若是没人接应赵郎将恐怕到不了益州城内。   “先生,前面马车过不去了。”高头大马踱到马车旁,骑在马上的人身着甲胄不便下马,上半身微倾道。   “牵两匹马,剩下的都不要了。”容从锦早就换了窄袖劲袍的轻便装束,马上的人应了一声,侍卫解下两匹骏马分别给了两人。   扶桐翻身上马,容从锦接过马缰,上马动作也是矫健利落,到望京前,在滇南他们武将世家哪有不会骑马狩猎的,倒是让颤悠悠坐在马背上的吕居正多看了一眼,他又瘦了一圈,建元帝再厌烦他表面上的活也不得不做,留他在望京养伤。   但吕居正放心不下,接连上书一定要跟着重新拨过来的治理水患的队伍回到益州,容从锦虽也给了他一辆马车,但是他伤势未愈,又担忧益州情况不能安心休养。   吕居正不是看某个人不顺眼,他是看谁都不顺眼,众人都是骑马赶路,他是因为受伤才在马车里休养的,东宫派来的臣属却也坐了一辆青蓬马车,多半又是个花架子。   吕居正不禁郁闷,这次本应该派七皇子来的,七皇子连夜高烧,已经“卧床不起”了,他本来还暗自窃喜,以为要换太子来,太子可以说是钦朝皇子中唯一一个有能力料理这种灾情的了,建元帝看太子不顺眼又有什么重要的?太子贤明是大钦之福啊,他本来还准备年末时写一封奏折赞扬太子仁德,他可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太子将成为整个钦朝第一个被他称赞的贤能之士。   想不到太子竟然上书要去青州给陛下找什么“玉玄真人”,据说能改生死起沉疴,让人长生不老,建元帝很是满意,赐了太子殿下千金,让太子尽力去寻,益州水患的事,太子给出的解决方法是,东宫的秦统领和长史柳大人,还有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闲散先生。   建元帝沉浸在即将见到真人的喜悦里,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这些天他观察一番,发现东宫派来的三人里,竟然是以那个闲散先生为首,吕居正差点没气晕,这东宫派来的人,还不如四皇子的部下呢。   吕居正握紧马缰,暗自发誓若是东宫派来的人也不靠谱,他就是留在益州也要处理好水患。   骏马飞驰,少了马车的拖累速度更快,不过路面逐渐泥泞也影响了速度。   “吁!”前面斥候回报,秦征控马,神情严肃一牵马缰回到容从锦身边低声道,“先生,我们得绕路过去了,水深不明,马受伤我们天黑也到不了益州城。”   “嗯。”容从锦颔首,他们骑的都不是凡马,而是军中育出来的战马,领头的自行选了可靠的路,拢做一队沿陡峭高处迅速前行。   低矮之处,放眼望去,被侵泡鼓胀的浮尸飘在浑浊水面上,随着水波飘动,枯枝断叶衬着瑰丽夕阳的余晖这样的尸首还有许多,扶桐只看了一眼就不忍的收回了视线。   他们在望京衣□□致,哪见过这等惨状。   “益州太守还在的时候,衙门的人还会收一下浮尸。”吕居正沉声道,“如今…可能是没人管了,或许也是收不过来了。”   能从水患中活下来的多是壮年男子,少是老幼妇孺,本来及时拨粮赈灾很多人都能活下来的。   吕居正去瞧那位先生,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对秦统领道:“我们尽快进城。”   城中的水足有三丈高,骏马不适的发出唏吕的鸣声,淌过民区,走在青砖街面两侧均是有着门前石狮的高门大院时才略好一些,水深降到了两丈。   益州郡丞没收到消息,连忙来迎,滚圆的肚皮险些系不上蹀躞带:“臣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柳宗理官阶最高,代为应之:“这里没有钦差,只是东宫臣属奉令来料理益州水患,代陛下行事。”   “是,是。”益州郡丞额头布满细汗,站在水里颇为狼狈。   容从锦目光自他玉色莹润的蹀躞带上一扫而过,笑容温和道:“我们奔波数日,大人先带我们去驿站休息吧。”   “是。”益州郡丞几乎不会说别的话了,他不敢将几人引到衙门或驿站那边常围着一圈流民,赶都赶不走,只能把他们带到官员暂住的松间阁,不想这边也围着一群人。   “大人,臣想起来此处地势过低,恐不能居住还是去臣的陋舍暂住吧。”幕僚迅速来报,但还是慢了一步,益州郡丞远远都能看见那群流民了,连忙转身道。   “不必了。”容从锦道,“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就住在此处吧。”   他们能看见流民,百姓自然也能看到他们,一群人稀稀疏疏的朝这边走过来,迎面和他们对上。   “望京…朝廷。”隐约有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听不清楚。   “你们就不管我们死活了么?!”忽然有一个穿着粗麻破破烂烂短打的青壮男子大吼一声,眼底赤红朝马队冲来。   他的吼声好像给众人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人群嗡的一声都朝他们涌来。   “狗官!”那青壮男子从水中朝起一段有尖锐断口的断木,就朝益州郡丞刺去,若不是他拦着村民,不许附近的村民入城,他的妻儿本已从水灾中活下来了啊,怎么会冻死在了深夜里。   益州郡丞看起来圆滚滚的,身法倒是很灵活,短促尖叫一声滴溜溜的滚到了领头身着甲胄面容冷峻的统领秦征身后。   唰!利刃出鞘,一排雪白寒光对准了平民,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甚至被刺破了衣领。   ”上前者,死。”容从锦平淡道,“各位稍后,我必给你们一个交代。”   又问益州郡丞,“他们可有篷帐、屋舍?”   “这…”益州郡丞支支吾吾道,“有的。”   “有什么!”一个老者大怒,扒着利刃道,“刘大人给我们搭了蓬子,但是前两天水流太大又给冲垮了。”   “刘大人…你们把他也杀了。”人群提到刘泉霖又是一阵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开始试图撞击手持长剑的侍卫。   益州郡丞面色时青时白,若不是衙役也因为水患太大跑掉了一批,他怎么会控制不住这些流民?还让他们跑到上面使臣的面前。   容从锦颔首,看不出喜怒朝益州郡丞做了个请的手势。   军士将百姓挡在了松间阁外。   容从锦解下外袍,扶桐给众人倒了茶,不多时,益州自太守以下所有官员皆到,容从锦环顾四周温声问道:“大人在益州为官十几年,比前几日被斩的刘大人还多做了几年,想必对益州的情况很清楚吧。”   “分…份内的事还是清楚的。” 益州郡丞低着首道。   “那户部年年拨款,请问大人益州水患为何如此之烈呢?”   “水乃上天之源,岂非人力可改,况且九洲河地势特殊,九爻中曾言‘周行四时,指示八方,上卦为天,下卦为地,中卦为人。’山川河流也是三才八阵中的一环,我等修补一二,却也不能强改水势啊。”益州郡丞越说越顺畅道。[2]   “荒谬!”吕居正气得又抖着胡子要拿茶盏丢他。   容从锦缓缓颔首:“大人所言甚是,那请问百姓又该如何生活呢?”   “这阴阳相对,是上天安排啊,顺则祥,逆则不祥,这也是他们的命数。”益州郡丞得到容从锦的支持,心略安了几分笑道。[3]   “大人精通九爻,我自愧不如。”容从锦笑着让扶桐拿了几个铜板出来,与他言谈甚欢口中道,“不如我也给大人算上一算。”   说着,将手中的几枚铜板往桌上一抛。   “命犯流年,刑克衰绝。”容从锦遗憾抬首,神情微冷道,“斩。”   秦征已站在益州郡丞身后,手握长剑,寒光一闪,剑已收鞘,益州郡丞笑容未敛只是眸中刚浮起不敢置信,已然人头落地,在地上咣当滚了两圈,鲜血喷溅而出落在茶盏里,澄澈茶汤染上暗红。   “我的算理不如郡丞,不知哪位大人还想来算一算?”容从锦含笑扫视益州城各位官员,众人皆是瞠目结舌,鲜血甚至溅到了周围官员的脸上,官员瑟瑟不敢言,均是背后寒意阵阵,“很好,看来今日没有了。”   “将他的人头提到外面,找个杆子撑起来。”   益州城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益州太守虽然官职较高,但也无法对抗这些本地富商支持的官员,早就在上书给陛下的奏折里言明了,可惜…来的是四皇子。 第28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以前益州太守在的时候, 益州城是何等情形我不知,但我的规矩,想来各位大人是清楚一二了。”容从锦锐利目光缓缓扫过松间阁每一个官员。   “坝官何在?”   “下官在。”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在人群外颤声道。   “我问你, 益州内有多少河坝?浅铺浅夫几何?益州水患已有一月, 如今还有多少物资?”   老者额头渗出汗来, 支支吾吾打着摆子道:“五里坝、李家沟、槐楼等总有浅铺, 每铺浅夫数十,其余的各郡县应该也有浅铺吧。”   “应该?”容从锦轻哼一声,嗤笑道, “益州坝官每年支银数千两,置办桩木四千余根, 浅夫数百, 你却连有几个浅铺都说不清楚。”   “下官…下官知罪。”坝官大惊失色, 膝盖一软跌倒在地抖若筛糠, 眼睛瞄着手握利剑身着甲胄的秦征,生怕他又安静的绕到自己身后一剑也削去他的头颅。   浅铺是钦朝设来清理河道积淤, 置办防洪物资的地方便利, 地位和驿站差不多, 但是驿站毕竟有烽火急报的功能, 沿路都是军马更换不会过于懒政,但益州地处偏僻, 连年水患当地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浅铺机构名存实亡, 坝官也只是一个白领银两的差事罢了。   “提举司管河通判、管河主事何在?”容从锦又问。   “臣在。”另有两个红袍官员出列道。   “清河、涣河盘经益州, 另有数十小河,越河入淮水,益州附近各河堤坝情形如何?“容从锦问道, “清河上游数个堤坝如今还有几个?”   “这…”提举司管河通判诺诺不知何言,胡乱起了几个头都说不下去,按常理望京使臣到了都是应该由益州郡丞接待,再给他们时间准备设宴款待,彼此心照不宣,他虽为管河通判但是对于水情是一窍不通啊。   他唯一懂得跟水有关的,就是夜色掩映下清河雕梁画舫上的船妓,水患什么情形都不重要也没有人盘问他们,历来都是等数月之后水患自行退去。   这次水患虽是十年未见的灾荒,但对他们这些官员的影响也不大,四皇子不是也转了一圈就回去了么?   “清河上游…有游四个堤坝,两闸已毁,不过过…响水闸和东关闸,是石闸修复后应该还能用。”管河主事结巴着道,面色涨红极力捋顺舌头,“小河板闸一座,减水闸一座。”   管河主事也是中年,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笨,每说几个字就得停顿一下才不至于结巴得说不出来。   容从锦认真听他说完,微微颔首,手指微微一抬。   管河主事没看懂,或许是太过紧张了还跪在地上。   “大人请起吧。”容从锦开口,“益州同知何在?”   “臣在。”坐在下首和容从锦仅隔了一把椅子的益州同知紧张道。   益州太守几日前就斩了,今天当着他的面益州郡丞也被杀了,益州最大的官就剩下他了…   “大人不必担忧,您不负责治理下属各郡县水患,我只问您,如今益州城中流民如何安置?益州还有多少赈灾粮?下属郡县呢?”   益州同知擦汗:“刘大人…罪臣刘泉霖还在的时候,曾设篷帐、粥棚安置,也令各地富户开设粥棚,不过我等愚昧蠢钝如今这些篷帐可能不在了吧。”   “至于赈灾的粮食,请大人明鉴,半个月前益州粮仓就已经空了,如今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全靠益州内善心富户接济,才不至于全城皆丧。”   “你无耻!”吕居正本已被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东宫臣属吓得腿脚都软了,脸上鲜血还顺着往下淌,闻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跳起来骂道。   东宫臣属不知内情,他还不知道么?他上次来益州时刘泉霖还在呢,明明是益州郡丞、益州同知仗着自己宗族是本地乡绅望族,或是益州盘桓多年,那些富户不肯出力甚至毁堤灌田,益州太守处处受他们二人掣肘,加上衙役不足才无法将篷帐、粥棚设到益州下属的每一个郡县。   没有粮食更是无稽之谈,益州常有水患冲刷出无数沃土,更是临近水源,附近几个粮仓益州向来都是装满的,益州水患不过一月,这些粮仓就全空了么?   “没派衙役去检视?各郡县的回报呢?”容从锦不动声色。   “这些以前都是郡丞大人负责的,下官实在不知啊。”益州同知索性把事情都推到已经死了的益州郡丞身上,遇到事情第一时间甩开责任,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了。   “嗯?”容从锦却不吃他这一套。   “不过臣会去查的,明日…不今晚就去。”益州同知听到了背后锐利长剑缓缓摩梭过剑鞘的嗡鸣轻颤声,顿时跪倒在地两股战战。   “不会太辛苦大人么?”容从锦温声问道。   益州同知连忙摇头,再不敢推脱连声道,“为民解忧是臣的本分。”   “那就劳烦大人了。”   容从锦将益州水患情形一一问过,无论官员如何应答皆按下不提,待详细问过一遍已经是冰轮升到夜空当中了,唇角勾笑,指尖一推茶盏对扶桐低声道,“这茶凉了,给诸位大人换新的吧。”   扶桐轻手轻脚的将染着血的茶汤倒了,又换上新茶退下。   “我初到益州,还望诸位大人多多指教。”容从锦拾起茶盏遥敬诸位官员,垂首轻啜一口。   跪在地上的几个官员刚被侍从搀起来,不得不抓过茶盏手指不住颤抖着闭眸饮下茶汤,仿佛还能喝到血腥气。   “诸位大人,明日卯正请到松间阁,我们共同商议如何治理水患。”容从锦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好几个官员连站都站不起来,是被两个侍从架着出去的,水患不便乘轿辇,他们大多都是骑马过来的,彼此目光相接时都从对方眸底看出了胆战心惊。   这个使臣是个狠角色,他不在乎杀多少人…项上人头何时搬家都得看这些天他们怎么应对了。   官员骑马鱼贯出去的时候,看到望京来的侍卫正在外面插了一排竹竿,第一个赫然就是面带笑容唯有眸间惊恐尚不知死到临头的益州郡丞。   后面十几根空荡荡的竹竿在月光清晖中随风轻盈颤动。   此夜不知多少人无眠。容从锦倒是安稳,换下沾染血渍的外衣,门外有人叩门。   “进来吧。”扶桐给他找了件浅色的衣裳,容从锦拆开发冠,单手按着略微刺痛的太阳穴。   “卑职秦征,拜见瑞王妃。”东宫统领秦征已卸下甲胄佩剑,换了常服仍是衣襟整齐神情严肃,单膝跪地微垂着眸不敢冒犯王妃。   整个东宫派来的处理水患的队伍里,只有他知道容从锦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东宫臣属,而是瑞王妃。   他向来是东宫如何下令,他就怎么行事,但也觉得此事荒谬又有着极大的风险,益州不比望京太平,双儿虽然从外表上与寻常男子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略显纤弱罢了,却难保那些急红了眼满腹怨恨的流民上前冒犯王妃。   瑞王妃若是有什么闪失,他担待不起。   “抬起头来。”容从锦道。   秦征依言抬首仍是眼皮微垂,容从锦打量着他心底不由得升起一点感慨,东宫人才济济,有他哥哥这样武将世家出身的统领,也有得太子信赖办事滴水不漏,又是周皇后母族那边的人。   秦征虽然武艺超群,人品贵重,但在东宫也不算得什么,若非前世太子想将周皇后胞弟的次子周松涛派给瑞王府做统领,陪他们一路去越地却被周松涛推脱,换了不会谄媚只知道埋头办事的秦征,跟他们一路远上越地,日日相处间逐渐了解,他也不知道东宫还有这么一块遗失的璞玉。   “我有一件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容从锦片刻开口道。   “王妃吩咐。”秦征垂首。   “不必唤我王妃,在外从简。”容从锦摆手,沉吟道,“益州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场水患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益州的粮食一时查不清楚,我等得起百姓等不起,赵郎将押送的赈灾粮绝不能出差错。”   “你亲自去一趟,带千名将士押送粮草。”   秦征极快的抬了一下首,本是想出言反驳,却见昏黄烛影下坐着一个肤光胜雪,青丝低钗的美人,不见白日冷酷,反而多了些难言的慵懒温柔。   秦征心头一跳,连忙垂首不敢再看:“陛下只让我们带两千人,虽然太子殿下挑选的都是东宫中的好手,但毕竟人数不足,又日夜赶路需要休整,卑职带五百人前去足以,剩下的还是留下来保护王妃…公子吧。”   “不必,我自有安排。”容从锦问道,“你有把握把赈灾粮带入益州城么?”   “必不辱命。”秦征严肃道。   容从锦微微颔首,秦征是言出必行的人,他告诉秦征让他持剑,闻令便斩,即便是益州郡丞他也敢动手,既然答应了他,秦征就会做到。   “你记着,不管是谁碰赈灾粮,将士、百姓沿途官员,一律就地斩处。”容从锦抬手,扶桐将一个小竹筒放在他手里,容从锦拆开腊封取出里面一道明黄色的锦帛道,“这是陛下密旨,你代陛下行事。”   “是。”秦征恭敬行礼,双手接过锦帛确认圣旨御印无误,妥善收入怀里。   卯正,众官员披星戴月的起来,刚到松间阁外,军中一个校尉骑马过来,拱手道:“诸位大人,先生已经在东城门等着了。”   众人愕然,这才睡了几个时辰,都已经在东城门了,众官员只能往城门赶去,这次来巡视水患的人来得太快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以为至少还要在益州城内休整数日询问他们昨夜没能答上来的事情,想不到今日就出城了。   “诸位大人,早啊。”容从锦摆手,除了吕居正、柳宗理两个文臣外,只有几十个军士在旁,有眼尖的发现昨夜一剑斩去益州郡丞项上人头的那个冷峻侍卫不在,顿时就有人心思活动起来。   益州水患猛烈,最近多了不少山匪呀…   容从锦一日便巡视了十几个县,他不在乎沿途村落城区被水流的摧毁程度,只沿着水脉在高处印证益州地形水脉是否与他在水经注上看到的一致,水患又让河道改流了多少,至于堤坝水闸,能用的他也在心里记下了。   管河主事凑上前,结巴道:“响水闸是石闸,万世之功…不过常有百姓窃盗,成为砧础之具,下官屡禁不止。”他也派人去巡视,但益州积弊已深,常有治理水患的官职空缺。 第29章 九重亲擢公为此   湛蓝天穹上点缀着飘渺白云, 像湖畔的铃兰随风轻盈摇曳,放眼望去,冲毁的低矮民舍间漂着稻草木梁等物, 偶有几件衣裳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冲刷走了, 浮尸漂荡在浑水间鼓涨得几乎不成人形, 眺望远方视线与水平面相接的尽头, 类似的浮尸还有许多。   柳宗理黯然垂首:“这些是我们在望京无论如何也不得而知的。”   三位皇子争斗,损伤的却是益州百姓。   吕居正向来是旁人说一句,他想也不想就要顶上三句的性格, 闻言却是一言不发,干瘦的手指拉紧了皮质马缰良久道, “靡不有初, 鲜克有终。”   他们在朝为官, 都是想着造福百姓效忠陛下, 结果到头来早已迷失本心,善始却不能善终, 受苦的还是百姓。   “悼念往事有什么意思。”容从锦记过所有水脉拉转马缰, 高大矫健的骏马顺从转首, 往山下走, “我们早来一日,救得一人也是值得的。”   “你!”吕居正气得翘起胡子, 在背后指着他骂道, “铁石心肠!”   见了数千浮尸, 沿途被冲毁无数村落, 他竟然毫不动容。   益州官员在背后交换了一个视线,默契的轻拢住了马缰,让马缓步而行落后在望京来的使臣一行身后。   行至山腰, 枝梢鸟雀振翅掠过苍穹,唯有山间不知疲倦的风呜呜的吹着,如泣如诉,吕居正背后升起一点寒意来,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顾不得跟容从锦怄气,一夹马肚行到容从锦身侧,压低声音道:“别再往前走了,不太对劲。”   益州这帮官员盘踞本地多年和土皇帝无异,东宫臣属来的第一日就动了他们的利益恐怕会有一场血腥。   “大人多虑了,还有三个郡没有看过水情,我们早些巡视完也能回到益州城内休整。”容从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吕居正虽然是望京官员但只是谏臣,东宫臣属手握天子所赐的利剑,代陛下巡视,他也只能听从。   吕居正说服不了他,马还在跟着缓缓前行,鬓角不由得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作痛起来,微微俯身单手伸入袖口里,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心才略微安定了几分,一双精光闪烁的鹰眸扫视一番,直勾勾的盯住了山崖尽头的狭窄转角处。   两侧都是高耸陡峭的山壁,山间唯有一条人工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两侧草木茂盛,连天穹都只能看到一线。   容从锦的马领头踏入山坳,马匹不安的仰首嘶鸣一声不情愿的进入山坳,疾风呼啸拂过身侧,走了数百米石壁震动,有拇指大小的碎石块从数百米高的山巅滚落,簌簌掉在马腿旁,化作齑粉。   巡视使臣队伍的最后一匹马从山谷中穿过,吕居正不敢置信的回头张望,容从锦束马转身唇角带笑,眸底却是冷然的。   益州官员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穿过了山谷,容从锦的马还是走在了前面,他扬声问道,“诸位大人可想好了如何料理水患?”   益州官员尚未作答,远远就看到了一群人影,有机敏的立即调转马头逃跑,背后长矛寒光闪过,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小队护卫绕到了他们身后,手臂一抬长矛锐利冷光就抵在了他们咽喉处。   几个官员被押过来,看到军容严整的数百将士和跪在地上的一排身形健硕的山匪,对面丢着砍刀等兵刃的场景顿时面若土色。   “恐怕是想好了如何料理我吧?”容从锦道。   身着银盔甲胄的将军下马步行,在容从锦马下单膝跪地,“末将李阏,益州安抚使帐下郎将,奉令协助望京使臣,已将山匪三十一人擒获,缴获投石百余块。”   “请使臣吩咐。”李阏恭敬道。   “斩。”容从锦开口,李阏指尖一挥,军士抬起长矛就要刺穿这些山匪。   “等一下。”吕居正叫道,慌忙下马挨个打量这些山匪,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但全都是生面孔。   ”大人。”郎将询问道,吕居正摆手失魂落魄的走到一旁。   噗噗几声血肉与利刃接触的声音,这些被堵住嘴的山匪顷刻就栽倒在地抽出两下,再不动弹了。   “我才到了益州一日,诸位大人就按耐不住了么?”容从锦收回视线笑着问道,郎将打了个呼哨,众将士将益州官员团团围住。   “使臣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郎将问道。   益州官员吓得呆若木鸡,比地上鲜血横流汇作潺潺溪流的山匪也强不到哪里去,望京使臣才到了益州一日,手上已经沾了几十条人命,就是行刑的刽子手也没有他狠戾冷血。   容从锦微笑着打量他们,益州官员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汗流浃背宛若被投入了蒸笼里,紧盯着望京使臣的唇生怕他薄唇起合两次,随口道都斩了吧。   旁人他们或许不知,但这位第一日就斩了益州郡丞,现在又把这些名义上是山匪其实都是他们暗中布置的强盗毫不留情全部斩杀。   四皇子能平安无事,是因为惠州安抚使是他的外祖,而且四皇子也不在意益州的情形,他们当然愿意送些金银了却此事,但是这次来的东宫臣属截然不同,明显是要整治整个益州的风气,与其等到逐个击破,不如他们主动出击还能搏一搏生死。   “难道诸位大人是想给益州郡丞报仇?”容从锦笑意微敛,“不见得吧,似乎诸位大人和益州郡丞关系并不亲近,那就是益州修河堤的银两了…“   容从锦从袖口中抽出一个油纸包着的账本丢在灰尘遍地的山路上,冷声道:”这是昨夜从郡丞府邸抄出来的,详细记载了每年望京拨给益州修建河堤的银两他贪墨了多少,诸位大人贪墨了多少,各富户、乡绅甚至是各郡县每年以敬冰敬碳的名义送了多少银两。”   “修建河堤的银两用在九洲河堤上的十不存一,上行下效益州连年水患,百姓如此贫困你们却能在各郡县搜刮数万两,真是厉害。”容从锦赞道。   “荒谬!荒谬!!”吕居正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冲过去捡那本账册,他虽然有一颗谏臣的心却没有谏臣的细致,只能在望京弹劾一些王爷生活过于奢靡,毁人姻缘强抢土地等事,让他去详细的摸索出一个贪污的上下绳索,他却是没这个本事。   如今账册就在他面前,吕居正刹那间就来了精神,李阏剑眉微皱,身边两个军士将他拉离了益州官员面前。   众官员抖若筛糠站立不稳,接二连三的跪倒一片,他们以前还能贪得更多,是益州太守到了益州后不收这些孝敬,而且盯得也比往日紧,他们才不得不收敛了一二。   益州太守刘泉霖甚至像蚂蚁似的开始一点点修补九州河堤,只是他运气不佳,九洲河堤荒于休整,已是千疮百孔,不走运在他任上被冲垮了,又恰逢四皇子巡视,双方一拍即合,益州郡丞代他们上贡了二十万两,四皇子帮他们写了一封奏折,言刘泉霖玩忽职守贪墨银两,将罪责都推到了刘泉霖身上。   昨夜益州郡丞被斩,他们就知道这个秘密是瞒不住了,都是掉头的死罪不如博一把。   “这件事,望京的人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容从锦翻手掌心向上,李阏亲自将账册放到他掌心里,容从锦扫视众人,语气略微和缓了些,“过去的事情我不追究,你们贪墨了多少银两,那也是益州自己的事,只是水患…谁若是贻误时机,那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是是。”众官员没想到他竟放了自己一马,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晚间入城,众官员又是微微一怔,卯正出城时益州内还是一片混乱,回来时虽水患尚未退去,但城中井然有序,在地势较高的地方用砖石磊起平台,隔绝水势,沿途青蓬帐子,足有上百个,能容纳上千人,粥棚也已搭建完毕,热气腾腾谷稻香气氤氲,底下木柴燃烧通红的火焰舔舐着金属质地的锅。   “先生。”秦征过来道,“已经按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容从锦环视四周,有了粮食这些灾民眼底的愤恨已经少了些,其实益州百姓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   “水都要煮过才能饮用。”容从锦低声道,“粥要稀一些,多放些汤水。”   益州灾民至少半个月没吃到过正经的食物了,记一顿饱一顿,骤然进食医术上有注会致内府不畅,涨腹而亡。   必须要少食数日,才能逐渐恢复。   “大人真是神乎其神,不过一日功夫就安置好了数千灾民。”益州同知连忙上前吹捧,容从锦笑而不语。   秦征代为答之,“城中未被水淹的区域不多,各位大人府上倒是没受到水患侵扰,末将已经按吩咐将各郡县带来的部分灾民安置在了各位大人府上。”   益州同知笑意微微一僵。   “只是暂时安置。”容从锦解释道,“等水患退去,房屋重建,这些流民也能回到家乡。”   换句话说,水患不退,没有新建的房屋,这些人就要一直在他们府上住下去了,益州同知几乎维持不住自己面上的笑容,容从锦又悠悠问道:“人数清点好了么?”   “暂居在各位大人府上的所有流民名单已经整理好了。”秦征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是名册。”   “嗯。”容从锦翻动两下满意抬首,和颜悦色的对益州同知道,“大人知道,第一批调来的粮食不多,益州城内人口又多,若是大人能为我分忧…”   益州同知咬牙拱手道,“臣府中粮食尚有剩余,愿意为您效劳。”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高风亮节啊!”容从锦肃然起劲,拱手回礼道,“我一定为大人请封。”   “哪里哪里。”彼此相对而笑,以益州同知为首的诸位官员都是垂头丧气。   夜深如墨,忙碌一天容从锦还坐在书桌前绘图,将今日见到的益州境内被水患冲得改道的水脉勾勒在益州地形图上,扶桐上前为他换掉已经变得冰冷的茶水,低声道:“公子早些歇息吧。”   “还差一点。”容从锦摇头。   “那奴婢帮您解了发冠休息一下吧。”扶桐心疼道,他们公子忙了一天估计水都没顾上喝,唇色都发白了。   “不必。”容从锦道。   说话间,外面有叩门声响起。   “你先出去吧。”那人进来,打量扶桐一眼就拧起眉心,冷哼一声道。   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扶桐无措望向公子,容从锦道:“下去吧。”   扶桐下拜行礼,退到门外守候,那人衣摆尚有泥泞,瘦得两颊凹陷带着三寸长的倔强胡须,朝容从锦拱手行了半礼,就迫不及待道:“你今天犯了个大错,你可知道?”   自是吕居正。   “大人,请。”容从锦亲自为他奉茶。   吕居正却将茶推到一边,摇头叹气道:“这些蛀虫你今日放他们一马,难道日后他们会放过我们么?”   “君子有德,更有杀伐之决。”   “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容从锦问道。   “将账目交给陛下,由陛下决策,你既然能从益州安抚使那里调兵,当然是圣旨到将这些蛀虫全部处死。”吕居正昂首道。   容从锦沉默不语,从宽袖里取出了那个贴身保管的账本。   吕居正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两指厚的账本里纸张雪白,空空如也。   吕居正不信邪的翻到了最后一页,仍是一片空白。   “这…”吕居正错愕不已。   “我不过是试探他们,并无实证。”容从锦低声道,“陛下恐怕不会相信。”   若是换了以前,吕居正必然翻脸回去写奏折将草菅人命的使臣告上一状,但先后在益州境内经历了两次刺杀,吕居正便黯然无言了,对方是错杀冤杀还是真的斩了贪官呢?好像不言而明,绕过了大理寺和钦朝律法,这自然是重罪,使臣必然受罚,即使益州官员当真受到了惩处,也是数月之后了。程序的正确却会延误时机,于他们自然无碍,但对益州百姓而言,每一刻都无比煎熬。   最终,吕居正选择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朝容从锦深深一拜道,“先生。”   “大人请起。”容从锦连忙扶住吕居正,隔着袖口摸到了他的手腕,凸出的腕骨膈得他指尖微微一痛。   吕居正却没有起身,躬身低声道:“我自知无能,救不了刘泉霖,也帮不了益州百姓,先生若有能力,就请帮帮他们吧。”   “大人不必如此,我们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此事。”容从锦低声道。   和吕居正商议两句,送他出门,吕居正站在门口瞥见扶桐,嘴唇嗫嚅两下转身道:“先生问心无愧,却也要留意自己的名声。”   扶桐:??   容从锦失笑,颔首应下,吕居正这才离去。   “这位大人好奇怪啊。”扶桐忍不住道,虽然王妃在外是做寻常公子打扮,不便让侍女单独服侍,但是望京使臣里他们公子的地位最高,又有谁会当面指出不妥呢?   “这世上能坚持自己本心的人本就不多。”容从锦望着他的清癯背影道,在扶桐看来他是个有些古怪的中年人,世间熙熙攘攘大多或为利益谄媚,或不得不屈从权势,那些不忘来路的人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古怪。   回到书房,将水脉图画完,星河都已暗淡,容从锦挑亮烛火,找出一片细腻轻薄的丝绸来,换了紫毫笔,微微沉吟落笔。   [见信如晤,王爷亲启,时怀想念…]   他处理公务时毫不犹豫,这封家书却是写写停停,叮嘱顾昭照顾自己,他不愿过于刻意,可情感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字里行间,化作笔墨婉转低诉情思,容从锦的神情逐渐温柔,一封信字迹清雅笔力暗含锋芒的家书写了满满一页,才意犹未尽的停笔,起身打开窗扇,在窗台上轻敲了两下。   “枭!”金雕落在窗台的木梁上,微侧着首望着他。   “辛苦你跑一趟。”容从锦将信收进竹筒里,束在金雕右腿上,也不知它是否能听懂,低声道,“你们也能团聚了。”   这只雌雕前几日一直在马车里,后来换了马匹,它就掠上苍穹远远的跟着,金雕能捕捉到方圆数里之间的动静,跟上骏马倒也不难。   容从锦屈起食指轻轻摩挲雌雕颈侧,雌雕喉中发出温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即清唳振翅如流星迅速曳过长空。 第30章 修建河堤   休整数日, 记录各郡县流民名单,提供食物住所偶有生病的立即有医馆为病患看病,容从锦坚持饮用的水包括煮粥的水必须要煮沸后才能饮用, 众人虽不以为然, 但他号令严明下属不得不从。   况且大水逐渐退去, 找些干枝枯木也不像从前困难。   粥香飘荡, 阳光和煦洒落在水面上细风拂过搅起碎金涟漪,修长挺拔的身影涉水而过,容从锦身着玄色窄袖劲袍, 衣袍下摆有些湿了他却并不在意,天气渐热了, 益州比望京气温更为炙热, 不过半个时辰水痕就能干了。   “从先生。”青蓬帐前的一个老者远远瞧见他们的身影就出来迎, 恭敬拱手道。   “老人家不必多礼。”容从锦扶起他低声问道, “帐中情形如何?可有生病的。”   “一切都好,您让人把帐子垫得极高, 那水淹不过来。”老人家笑着道, “前两天小三子他倒是夜里发热我们告诉了官爷很快就有人把他送到医馆里去了, 这不, 人都回来了一顿能吃两碗粥。”   “那就好。”容从锦笑应道。   老人家喋喋不休的又说了许多,他本是益州下属青石县边上的一个名为平蒲村的小村庄的村长, 平蒲村不过百余人, 临九洲河一段弯曲水域而居, 偶有水患但也带来良田, 平蒲村就自己修补河堤在河旁居住,不过这次的水患太大,将整个村落夷为平地, 幸亏他警醒,午后看鸟雀惊走就心里不安定,把村民们都赶到了高处。   大家还有时间收拾了一些细软粮食,这才挺过了水患后的第一个月。   “您每天都来我们这边巡视,赈灾的官爷们都很和善,您真是个好人。”老村长感叹道,浑浊的眸底满是感激之情。   容从锦摆手,其实百姓是最好满足的,他们在水患里苦苦煎熬了一个月,不知死伤了多少亲人,若非活不下去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们都不会反抗那些官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四皇子若是懂得天下并非只有朝堂之争还有万千百姓的道理,恐怕他和太子的争斗早就占了上风了。   容从锦垂眸敛起眸底的神情,他却不关心朝堂也不在意这些百姓,他亲力亲为夙兴夜寐,只是想让国库多省一分银两,粮仓少放一些谷稻,同时还能让百姓毫无怨言,敬仰望京。   银两、粮食和民心,这都是太子日后登基的础石,盛世清明,皇帝宝座安稳,他跟顾昭才能平静的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是什么善人,数万百姓的死活他从未放在心上,容从锦转身望着远处笔直竹竿上挑着的益州郡丞的头颅,数日风吹日晒,头颅上的皮肉逐渐变得干瘪,蚊蝇从他的眼眶嘴唇里翻进翻出。   容从锦面无表情的注视片刻,平蒲村村长在他身后道,“这些大官平日都好威风,我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县的县令,郡丞老爷是我从没想过大人物不知道他是生了三个脑袋还是八条胳膊…”   “现在您见到了。”容从锦嗤笑一声。   “他们都怕您呢,您是个好官。”老村长停顿一瞬道。   “不。”容从锦摇头,“他们怕的是我手中的利刃。”   乱世中,利剑是比权力更为令人畏惧的东西,所以他尚未到益州境内就已经由太子密令让益州安抚使调兵,打消了益州官员所有妄念,唯有顺从他,他或许才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跟您商量。”容从锦再次转过身,面对着村长和声道,“如今益州的情况逐渐平稳,等大水再退些也该开始重新修建民居,那时我就应该返回望京了。”   “是。”白发苍苍的村长有些失落的颔首,其实他不过六十多岁但多年的生活艰辛已经将他的背压得佝偻。   “益州水患由来以久,数年之后也许大水重发,又是一样的惨状。”容从锦轻声道。   “有什么办法呢。”村长摇头苦笑,拱手道,“那时估计我都不在了,益州注定世世代代受水患侵扰,只盼到时候望京还能派一位像您一样公正有为的大人来。”   他的小孙子才能活得下去。   “若是我有办法制止水患,了结这个循环呢?”   老村长睁大双眸不敢置信的望着容从锦,等他下一秒就说只是个玩笑,但是静了片刻,他只能看到容从锦清澈眸底含着的笑意逐渐退去,双眸间唯有郑重严肃。   “您让我们做什么都行!”老村长毫不犹豫道,“让我去填河堤也成。”   “哪用得上村长去填河堤。”容从锦失笑,“只是来问您,是否愿意让村里的青壮年来帮把手。”   这一去就是徭役了,益州几乎每隔几年就来征傜役修河堤,去得多回来的少,还有被拉去给益州官员修建府邸干私活的,好端端一个健壮汉子,几个月下来累得面黄肌瘦躺在床上几个月下不来,这是常态。   老村长却没有一丝迟疑,这望京来的大官和那些益州官员都不一样,倘若有谁真能了结益州水患,他愿意相信就是眼前这位清俊公子了。   “老六、石头、小三子…”老村长一连点了几十个人,都是村里的壮年汉子,“你们去跟大人修河堤。”   听到是这件事,被点到名的村民就有些迟疑,少顷前面一个最为健壮肌肉块块分明的高大汉子生疏拱手:“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跟您去…而是大水尚未完全退去,这个时候没法动工啊。”   “粮食照发,每日饮食都是修水道的队伍包了,每天每人再发一吊钱。”容从锦平静道。   众人立刻就被说动了,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眸底看到了意动,平蒲村地势太低,没有水患的念头遇到汛还会河水倒灌到田里,遇见这种水患有经验的都能估计得出入了秋平蒲村的大水才能完全退去,今年耕种是荒废了,手头能留点银两总是好的。   “好!我们跟您去。”还是领头的壮汉粗声应道。   *   短短一日,容从锦就征集了万名劳工,他梳理河道并不是像之前益州官员似的敷衍了事,拿着上面拨下来的修补河堤中饱私囊,而是有条理的将九洲河道分为几十段,先从上游开始清淤。   借水势冲刷已经变得松软的土壤,劳工扒开河堤事半功倍。   易积淤的地方,益州向来是让浅铺浅夫负责,但容从锦却用石块砌在河道壁上,收拢九洲河,令水流骤急,极速奔流而过的河水将带走河底的泥沙。   附近县村的民居也毁得差不多了,容从锦便少了顾虑,不必绕开民居,只按照自己绘制出的水脉图和设想中的九洲河道图施工。   人借水利,数日九洲河的梳理重建工程就初见成效。   上游水患逐渐褪去,被淹没的良田水患后第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劳工都是益州百姓,看在眼里更是干劲十足,修河这种苦差事他们都是藏着亲眷,生怕益州官员见修河进度落后强征百姓,这次却不同,甚至有人叫来了自家女眷,不为银钱只为了能早一天完工。   容从锦也没闲着,上游沃土重新露出水面,他便带着各村的老者乡绅凭借地方志和县里的记录,重新给各村、县划分土地,规划出以后修建民居的地方。   夕阳沉入水面,瑰丽橙红的波澜辉映苍穹,寻着水波轻盈荡漾。   月光清晖缓缓笼罩大地,夜色低垂,容从锦骑马返回松间阁。   “公子。”容从锦几乎下不来马,扶桐给他找了个木阶又站在上面扶着他,半搀半拖才把他护送到房间里。   “秦统领不是陪您去乡里了么?他既然已经熟悉了益州情况,您就把这些去县城田间下水的活都交给他吧。”扶桐心酸的扶着他在床畔坐下,给他捧了热茶来,“您千金贵体的,怎么好去做这些事,要是…”   “要是王爷知道了,恐怕是要心疼的。”扶桐抿唇轻声道。   提到顾昭,本已累得双眸幻涣散的容从锦眸底浮现起一点盈盈柔和的光亮,他脱下半湿的靴赤脚踩在床边木条上,喑哑着声音低声道,“他多年来对我念念不忘,为了迎娶我拼尽全力。”   “我也能为他拼一次。”   “其实王爷哪里懂这些。”扶桐帮他宽了外衣轻声道,“您能在王府陪着王爷,我看王爷就很快活了。”   容从锦摇头,那称不上是在帮他,他不愿只做顾昭的一个玩伴,王爷不能多思,他就不得不多想一些,担起两个人的重担为顾昭铺就一条坦途。   窗外响起笃笃两声礼貌的敲击声。   “谁呀。”扶桐奇怪过去开窗,一只金雕跃了进来,轻震翅膀打量一圈布置略显简陋的卧房,展开宽广矫健双翅划过空气,落到床畔。   扶桐只看得到一缕金芒闪过,再一眨眼床边就多了一只全身金羽体型修长的金雕。   “怎么换了你来?”容从锦看见金雕又惊又喜,忍不住问道,金雕斜睨他,垂首啄了啄自己腿上的竹筒,容从锦连忙解下,一边找了小刀刮去竹筒上的蜡封一边吩咐扶桐道,“快给他找些食水来。”   去望京的雌雕,回来的却是从未来过益州的雄雕,也不知道这双金雕之间是如何沟通的。   扶桐找了一些肉类和一碟清水来,金雕立在书桌上似有一些满意,背起双翅慢悠悠的进食。   容从锦在灯下展开竹筒里的一小片丝帛,字迹逐渐显露,还未读信他就忍不住笑了两声。   顾昭的读写是没问题的,只是字体没有筋骨,比常人的字略大一些显得每个字都圆滚滚的,每一笔都极为小心,容从锦几乎能想象出来顾昭是怎么在瑞王府的书房,守着他的青玉蛐蛐罐,垂首一笔笔精心的写出这封信的。   顾昭先是回应了他的关照,表示碧桃将他照顾的很好,只是她像王妃似的管着他,多吃了一碗冰酥酪闹肚子也要唠叨他,总让他想起远在益州的王妃,定远侯夫人给他寻了一只蛐蛐,比金甲将军还大一圈,背上也有金纹。母后知道王妃出门代太子兄长办事,接他进宫住了两天。   宫中一切如旧,他却总是在御花园里站着的时候想起那日在御花园相见时的场景,有时候会扒开花丛进去坐一会,回去碧桃看到衣裳脏了又免不了唠叨他,又让他想起了王妃…   顾昭委婉表示了碧桃管得他太紧,他有些受不了了,容从锦看到这不禁失笑,他在王府的时候,王爷很喜欢他两个侍女,碧桃虽然没有扶桐跟王爷投脾气,但碧桃做事沉稳也得王爷看重,两人算是和谐相处,他才离家半个月,王爷就一状告到了益州,若是碧桃也有机会写信,估计也是要控诉王爷不听劝告的。   信至末尾,顾昭圆滚滚的字变得拖拉了几分,像是不舍得写完这封信。   [永宁宫荷花盛开,莲池送爽,本王却总是想起你…赠莲叶一瓣,盼归。]   容从锦笑意微微一顿,指尖轻抚过信上的“归”字,心底满是眷恋,身在益州心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他甚至有些懊悔,为什么要想许多,做很多事,就像扶桐提到的跟王爷在瑞王府里平静生活不好么。   容从锦将竹筒倒扣过来,一片半干的莲花花瓣落在了他掌心里,玉白色的莲花花瓣边缘处泛着干黄,可仍能嗅到些微清香,似乎能透过这片花瓣感受到顾昭把玩着宛若白玉的莲花花瓣时掌心的温度。 第31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益州临近战略重地, 前朝曾有官府扒开九州河堤倒灌益州,不时也有村民扒开河堤灌溉农田,以致年久失修的河堤在大水中溃败得更为彻底。   容从锦也可像前任益州太守一样严令禁止, 但堵不如疏, 容从锦设计河道之初便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让九洲河上游不再经过益州城避免河水决堤, 同时在下游河水逐渐平缓处增设分流水闸,打开水闸河水便可阡陌灌溉农田,省去人力之劳。   较大的河道皆可通船, 方便水路通行。   水闸因是石筑,分责到各个村、县, 各郡每年查检各水闸数目情况, 哪个村附近的水闸失窃则由村长县令一同担责, 这些水闸不再是无主之物, 又因关系到民生,估计会被各村县小心照看。   下游有一郡, 名为齐谷, 历来是谷稻丰登之处, 即便是灾年仓库中的谷稻也能平仓, 更不必说雨水好的年份了,本地较为富庶, 郡守也尽职下属各县村井然有序, 民居都是青砖所筑, 地基牢固, 郡城包括各县村民居酒楼长街大多在水患中保存完好,等大水退去齐谷百姓还能重新回到郡县居住。   其实齐谷郡按容从锦的设计,应该让河水穿城而过, 但考虑到河水会因自然冲刷变宽些许,以后齐谷郡难免受水患困扰,容从锦就牵出九州河,让九洲河绕城而过,移十四五里换全城百姓安居乐业。   金雕交替往来数次,河道修缮已经接近尾声了,说是修缮其实九洲河完全按照容从锦的设想重新铺设水脉,整个九洲河的水势焕然一新,又借地利省去不少人工,依山傍水,如无意外数百年内九洲河将不会再改道,这将是万世之功。   “从先生。”平蒲村村长佝偻着腰,登上山坡站到容从锦身后微微躬身道。   “有什么事么?”容从锦拢起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那些修民居的工匠和你们起冲突了?”   “不。”平蒲村村长连连摆手,平蒲村周边的河道数日前已经重新修整,大水退入修缮过的九洲河,平蒲村重新露出地面,土地渐干燥也开始重建了,“那些工匠都肯干,我们村的年轻人从修河道那边退下来也回村里帮忙了,再有五六天估计民居就修完了,都是青砖房估计比以前还牢靠呢。   “我也下地看过了,还来得及再种一次,今年的粮食有着落了。”   “那是…”容从锦问道。   “这次要不是您,我们平蒲村没有一个人活的下来,连那些小伢子也得丢了命。”   “我们村里商量过了,想给您修一个长生祠。”须发皆白的村长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腰躬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质朴的赧然,“只是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大牛去后山上看过了找了一个平坦的高地,我们给您修一座长生祠,日夜敬香求上天庇佑您。”   “只是还不知道您的名讳。”村长道明来意。   “不必。”容从锦婉言谢绝,“你们能重新耕种,生活无虞,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村长却很坚持,还给容从锦看了他们村本来的工匠画的样式图,确实是个很小的长生祠,若是村里的壮年去盖,一两天内就能完工了。   “您或许过两天就离开益州了,总要给我们个办法感谢您啊。”村长急道。   “这是我们全村商量出来的,我要是办不好没法跟村里人交代,老脸可就丢尽了。”   容从锦心底一动,缓声扶起村长:“我不用长生祠,只是我夫君…身体不好,你们若是愿意修一个小长生祠,就请为他祈福吧。”   “您…”村长惊愕不已,仔细打量着容从锦,双儿大多身量单薄,比女子略高一些,但容从锦身材挺拔气质矜贵,怎么看也不像个双儿,倒是比寻常公子少了几分棱角俊朗许多。   “我夫君单名一个’昭’字。”容从锦笑容不变,在村长手里一笔一画仔细写下了这个“昭”字。   顾昭身在望京波诡云谲之中,他们步履维艰看着荣华尊贵,实则提心吊胆,顾昭未来的生活全在这几年的安排了,再想到前世…顾昭确实是需要一丝运气的。   “先生放心吧。”村长掌心合拢郑重点头。   “先生。”秦征和村长擦肩而过,行礼道,“十六郡民居已经重建完毕,浅铺浅夫已经重新安排。“   “嗯,余下数郡这几日就能重建了,土地分派了么?”容从锦颔首道。   “按您的意思,不论男女、年龄,每人分得水田两亩旱田两亩,以前郡县的土地记录也保留为民众分派。”秦征更为恭敬,这次河流重新修缮,得到了大片的无主肥沃土地,不少乡绅都有意购买,容从锦却分给了百姓。   “还有多少银两?”   “从益州郡丞府中抄出的各式古董书画金银玉器,折合白银二十万两,这些日子修缮河道重建民居,已经花费十五万两了。”秦征请示道,“是否要向望京请旨?”   建元帝一般是不会给额外修缮河道批银两的,但是他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边,亲眼所见修缮过的河道是什么情形,这次整修河道完毕后,数十年的维护银两都不足过去一年修缮河道的银两,陛下或许会给他们批一笔银两,让他们修缮完河道。   “益州同知也该料理了。”容从锦又问了几个问题,自言自语道。   “卑职已集结护卫。”秦征垂首道。   骏马飞驰,一行人回到益州城内,益州同知得到消息到城门迎接,容从锦手握马鞭,足蹬锦靴,笑睨益州同知,下马亲自扶起对方道:“请来松间阁议事吧。”   “先生数日奔波辛劳,益州百姓都看在眼里,等您回京我们必上书为您请功,也好让大人的才能不埋没了。”益州同知笑得灿烂。   从先生的侍女已经开始收拾包裹了,各郡县的河道民居修缮工作都已接近尾声,想来从先生很快就会返回望京,益州不就是他的天下了?再来一个刘泉霖也是居于他之下。   当初他们刺杀过一次从先生后,还终日悬心不过从先生丝毫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反而益州事务多有依仗,他们被从先生抓住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自然小心应对不敢有违,双方竟达成了平衡。   容从锦浅笑着从袖口里拿出账本,温和道,“大人在益州待了十几年,连望京拨下来修缮河堤的银两,益州郡丞都要分给大人三成…”   益州同知笑容微僵,容从锦语气平缓道:“还有这些年您搜刮的民脂民膏,我去问过刘泉霖刘大人的遗孀了,她提到刘大人一直在暗中搜查您的罪证,这就是她给我的。”   容从锦晃了晃手里的账册,再加上他去益州下属各郡县查看水情时,益州同知曾派人潜入松间阁和益州郡丞府翻找,他就知道益州郡丞一定是有一本账册的。   他的人跟在益州同知的人身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益州同知的人辛苦翻找了数日,从多宝阁后的暗室里找到了账册,他的人就打晕了对方将账册取了回来。   益州郡丞做官或许昏庸无能,但记账却是一把好手,将益州各郡多年来各官员进贡如何,他受贿如何,和益州各位同僚分赃如何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益州郡丞在看到容从锦拿出的另一本账册时,顿时面如死灰,臃肿的身子滑倒在地,汗如雨下不断叩首求饶道:“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啊!”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只要先生肯饶我一命,府上银两一半…不全部,全都送给您。”益州同知把头磕得砰砰响,不多时就有鲜红的血浸晕在了青石地砖上,“求先生看在我这一个月尽心辅佐的份上您饶过我吧。”   “大人何需紧张呢。”容从锦双手扶起益州同知,缓声道,“我跟您说这许多,只是因为旁人所托…”   “什么?”益州同知颤声道,容从锦仍笑着,只是眸底冷了几分似浸了寒星的秋池,“刘泉霖的遗孀托我告诉您,刘大人正在路上恭候。”   “人世他为您所害,死后阎罗殿前自有分辨。”   益州同知双瞳不住颤抖,吓得心神具丧,身下逐渐洇出一片水痕,传出腥臊味。   秦征长剑出鞘,在背后用剑侧拍了拍他,益州同知神情惊惧,随即被一剑削去了项上人头。   “不中用。”容从锦松开益州同知的手,与他滚落在地上的头对视一眼,别开视线用轻薄顺滑的丝帕擦着溅上了温热鲜红的血的雪白手掌,漫不经心的把丝帕丢在地上道,“把他拖到后面去,头颅送给刘泉霖遗孀。”   刘泉霖早知越过上级冒死向望京上奏疏是死路一条,但他还是一封接一封的奏疏送到了望京,四皇子巡视益州与益州郡丞等人融洽和睦,他就知自己死期已到,却还是用心记录这些人的受贿证据,只等有一日这些能派上用场…   建元帝圣旨到,刘泉霖慨然赴死,但他还是将一粒火种埋在了灰烬之下,尽力为后来人扫清道路。   “先生。”秦征擦净剑上血迹,长剑入鞘却并不离去,垂首站在他面前。   “怎么了?”   “卑职困惑。”秦征隔着益州同知摔在一旁的身躯低声问道,“大人既然早知道益州同知也与益州郡丞一同受贿,何不早将他投入监牢,也省得说服刘大人的遗孀了。”   刘泉霖的遗孀谁也不肯信,他们为了这本账册费尽周折,若非刘大人遗孀见到了先生治理水患,益州逐渐恢复生机的模样,恐怕她是绝不会交出这本沾染着刘大人血的账册。   “这等小人也有他的生存之道,何况我们都是外乡人,虽有望京使臣的身份,难道要杀尽所有不听我们指派的官员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利用价值全部榨干,然后再将他们一脚踢开。   这益州同知若是聪颖,就该知道益州水患料理清楚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   “把益州同知府也抄了,再留下五万两和益州郡丞府中抄出的银两一并用做为益州百姓修建民居,剩下的全部装车,带回望京。”   “去收拾行李吧,我们准备动身了。”   益州最后一座民居修建完毕,也到了动身的时候,益州百姓来送,跟了上百里方恋恋不舍的折返,他们来的时候轻骑快马,回去的时候带着十几车的金银难免走得慢了一些。   刘泉霖遗孀携子的马车也跟在车队中间,到了直隶,刘泉霖遗孀身边的一个书童趁车队休息时来敲容从锦马车的车窗。   “先生,我们夫人求见。”   “请她稍后,我去见她。”容从锦在马车里本已拆了发冠歇息片刻,闻言淡声道,扶桐又为他重新束上发冠。   经过几辆马车,走到半掀着车帘的马车旁,吕居正在马车里同刘大人遗孀沉声道,“你们放心回去吧,等到了旧宅给我写封信,银钱上不必担忧,好好抚养他吧…”   容从锦将步子放得重了些,吕居正跳下马车朝容从锦拱手,匆匆回自己的马车了。   “夫人。”容从锦在马车外行礼道。   “先生不必多礼。”柔和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车帘掀开一个面容姣好荆钗布裙的中年夫人轻声道,“先生上来吧。”   容从锦坐在马车一角,夫人怀中搂着一个梳着总角十岁出头的男孩,低声道:“我们不同车队进望京了,先夫故宅在直隶,我们打算回故宅。”   “也好。”容从锦颔首,“我拨一队军士送您回去。”   “先生不留我们?”刘夫人略显好奇道,这一路从先生对他们关照备至,她才想着要先跟从先生交代去处,不好随意离去。   “他还这么小,安稳些最好了。”容从锦伸手轻抚男孩掌背,低声道,“刘大人想来也不求荣华富贵,只希望家人平安罢了。”   “是…”刘夫人清澈杏眸浮起水光,男孩却在他母亲怀里倔强道,“我以后也要做官的,和我父亲一样做一个好官。”   “你!”刘夫人抬手就想打他,手举在半空许久望着与先夫如出一辙暗含坚定的眼眸,手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只叹道,“都是命…”   “夫人不必担忧,也许以后官场清明了。”容从锦安慰一句,又转向男孩温声问道,“你叫什么?”   “刘长鸿。”   “好。”容从锦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却要知道男子修身齐家、平天下,做事须得稳扎稳打,不可急于求成,守小家与治天下都是了不起的成就。”   男孩懵懂点头,刘夫人将他揽在怀里,容从锦下车,车队分开其中一队护送刘夫人一行的马车渐行渐远。   远远望见望京高耸城门,容从锦不禁露出笑容。   顾昭早就想来迎他,但却被太子制止,容从锦的身份是个秘密,不好对外张扬,青蓬马车入了太子府,又等了半晌才借太子妃例行送瑞王点心的机会上了回瑞王府的马车。   容从锦竟有些紧张,轻拢发丝又扶平衣角的褶皱,无论他如何收拾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昨夜在驿站时见到镜中人自己都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马车吱呀一声,停在王府里。   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圆润的手探了进来,容从锦犹豫一瞬轻搭上了他的手,那只手没有丝毫迟疑,迅疾将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热度彼此交融,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容从锦刚走到马车边缘,不等他找到台阶,身子一轻就被揽腰抱下了马车,在空中旋了半圈,他的心里也只剩下了纯粹的欢喜。   “从锦!”容从锦落地,身边温柔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循声望去,去益州前还能平视的少年,已经比他高出了一头,剑眉星目俊朗出尘,拥着他的手臂矫健有力,唇角上的梨涡里藏着阳光,望着他的眼神专注而带着暗含的炙热的爱意。   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容从锦被他望着身上的疲倦也褪去了,微垂下眼睫不觉白皙耳背染上轻薄的绯红。   他去益州前,只当顾昭是一个没长大犹带稚气的少年,这次回来顾昭却已经蜕变为相貌俊美身型挺拔如林间青竹的潇洒公子了。   他本就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见了顾昭的这般英武仪表,更是心跳都快了一分。   顾昭星眸定定望了他半晌,指尖轻抚着他的侧颜低声道:“你都瘦了。”   “扶桐是不是没有照顾好你?”顾昭问道,扶桐在后面背着包裹下来,闻言刚要反驳,顾昭又低声道,“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本王照顾你。”   他好羡慕扶桐啊,只要能跟在王妃身边,就是当一个侍女也比做王爷强多了。   容从锦本应关心顾昭在望京的生活,可是还不等开口,顾昭就将他打横抱起,一路走过垂花门、雕花游廊,推开卧房门吩咐一句:“你们都不准进来。”   碧桃和扶桐只能留在了卧房外。   顾昭将王妃放在他们卧房的拔步床上,软烟罗幔帐轻盈垂落,顾昭亲昵的在他唇上吻了又吻,半晌闷声道:“我好想你哦。”   “臣…”容从锦单臂搭在顾昭背脊上,顾昭的吻不带狎呢像是吻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停顿一瞬沉溺的抓住这一丝悸动,轻声道,“我也想你的。”   在益州的日日夜夜,站在群山上俯瞰益州水情,伏案处理公务,他想到的都是顾昭。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1] 第32章 相思一夜梅花发   “益州生活很辛苦吧。”顾昭心疼的在他唇瓣上一连啾啾了七八下, 曲起指背划过他的脸颊道。   “很难看么?”容从锦下意识单手抚上侧颜,略微窘迫的转首。   食色性也,顾昭又年轻喜好姿容本是常理, 他伏案多时, 心中又有大事未决, 盼望早日处理完益州公务回到望京, 容貌自然不如从前。   “是啊。”顾昭特别诚实的点头。   容从锦顾不得赧然,凶狠的瞪视他一眼,哪里有在床笫之上说自己的夫人难看的?   “不过你再难看些本王也喜欢。”顾昭丝毫没有察觉, 自顾自道,“最好丑到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你, 嘿嘿嘿。”   说到最后顾昭甚至忘我的笑了起来, 垂首在他脖颈上又落下似蜻蜓点水的一连串亲吻。   轻若花瓣曳落湖面的吻, 在容从锦心底荡开柔和涟漪, 他本应是生气的,可是却气不起来, 似春水慢涨与合拢山峦相接。   顾昭吻了片刻, 在他脖颈上轻咬了一下, 叼起玉白的肌肤在齿中摩挲。   “唔…”容从锦吃痛, 眸间浮起细碎的水雾,像搅碎的星辰。   “本王还是希望从锦, 美姿颜, 好气色。”顾昭又改了主意, 从锦健康漂亮, 纵使很多人都喜欢从锦衬得他格外不堪也没有关系,他习惯了鸡立鹤群做灰扑扑的那个,况且他心中已经不像他们新婚时那么不安, 有几分把握王妃还是会选他的。   顾昭垂首,又在他脖颈的咬痕上覆落缠绵的吻,就像他对待王妃,既想在他身上留下自己地位的象征,印刻下他的痕迹,又不舍得从锦皱一下眉头。   容从锦双臂拥在顾昭肩头,鬓发微乱,气若兰蕊,在他湿热的吻上移的时候投入的和他亲吻。   玉炉冰簟鸳鸯锦,卧榻香炉袅袅烟丝里清浅的梅香染上薄醉,容从锦微散开的衣襟下肌肤几乎透出炙热,他微阂双眸,声线不复平时从容,拥紧了顾昭略沙哑着声音道,“王爷…”   “公子,宫里的刘侍官来了,请您和王爷入宫呢。”碧桃在外面轻轻叩门道。   顾昭即使不知事,也觉得王妃此时面上轻薄似胭脂浅醉的红晕格外动人,拥着他不舍得动弹,像是大猫在树干上磨爪子,容从锦轻吻着顾昭深邃英俊的侧颜,纤巧手掌向下探去,低声道:“嘘…”   顾昭瞪大双眸,一双明亮的星眸里在瞬息间完成了狐疑、震惊到享受的全部转变…在这方面他绝对是一个好学生,黏糊糊的似大猫般在王妃脖颈间蹭了两下,抱着他滚到床榻最里面在锦被掩映下又帮了夫子。   容从锦不得不换了一身衣裳。   “备车。”容从锦绕过外间的山水屏风道。   顾昭还穿着中衣,在卧房里晃悠了一阵,坐在一旁泡茶。   三冲一煮,水入铫后急煮候松声,又等了片刻,石铫水面上有蟹眼晶莹泡沫浮起,顾昭才将茶汤倾入黑釉兔毫盏里,推到王妃面前,尚携着慵懒的星眸里流露出明晃晃的期待,语气又刻意漫不经心道:“你尝尝。”   “很好。”容从锦莞尔,拾起茶盏轻啜却不觉赞道,茶汤澄澈,茶香清幽经久不散,又没有煮得过久的苦涩味,苍山浮翠最考验煮茶的手艺,顾昭能做到这种程度是他意想不到的。   ”那我每天都给你煮。“顾昭没说什么,无形的蓬松大尾巴却已经拼命摇晃起来,激起无数细密灰尘。   “这好像是碧桃的手艺啊。”恰好备下马车的碧桃进来回话,闻言笑盈盈的下拜道,“王爷让奴婢教了他半个月,已经是青出于蓝了,在王府奴婢可不敢认煮茶的手艺是第一了。”   顾昭被揭穿不爽的斜睨碧桃,指尖微动催促她下去,在王府管着他就算了,怎么在王妃面前也拆他的台呢?   碧桃无语凝噎,只能行礼道:“马车已经在侧门了。”   容从锦身体疲乏,精神却很好,给顾昭换了身玄色祥云纹织锦袍,腰间依旧系了折枝梅花的香囊。   “好像有些旧了,还是换下来吧。”容从锦手指灵巧的为他系上香囊,注视片刻留意到边角处的锦缎磨损的痕迹,又想拆下香囊。   “不要。”顾昭按着香囊警惕的横跳开两步。   “臣有时间给您重做一个。”虽然在王府他只当顾昭是他的夫君,在外面顾昭却毕竟是大钦尊贵的王爷。带着破旧的香囊成何体统,容从锦不赞同道。   “那你拿新的来换旧的。”顾昭拿手指点点王妃,非常机智道,“要从锦亲手做的。”   容从锦:“……”   他确实没功夫做这种香囊玩意,而且他的绣工极差,本来是想让碧桃给他做一个的,顾昭堵死了他的道路,只能颔首。   顾昭满意的来牵他的手,“嫂嫂又给兄长绣了一个有杨柳鸳鸯的。”   “臣知道了。”容从锦无奈点头,好在太子妃没亲手给太子裁制衣裳,不然他估计下半辈子就在卧房里跟锦缎、剪子斗争了。   还是得想个办法撇开顾昭的视线。   否则顾昭“攀比”下去,还是他两面为难。   容从锦已经一个月没在宫里露面了,宫中处处窥伺不知是他身体不好还是和瑞王的关系有变,称病不出,定远侯府虽在望京中并无实权,但也是勋爵,而且定远侯府盘桓滇南多年,望京猜测定远侯府多少在滇南还有些势力,这些可都是太子的助力。   容从锦的动静或许就代表着定远侯府的意思,所以皇后迫不及待的召他们入宫,就是为了打破流言。   “王爷要记着,在宫里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臣去过益州。”容从锦叮嘱道,“臣病了,一直在王府养病。”   “本王知道。”顾昭拍着胸脯保证,母后和太子兄长嘱咐过的事情他也记得,也不用明白缘由,他只要听他们嘱咐就可以了。   “本王找了只黑狗,这么大。”顾昭比划了一个不到两尺的大小,滔滔不绝的跟王妃分享着这段时间望京的趣事,兴奋道,“皮毛在阳光下就像是金子光泽似的,你见了肯定喜欢。”   “四哥伤好了,胳膊没什么事,就是脸颊上落下了一道疤,父皇还赐了他许多治疤痕的伤药,本王看是不太管用的。”顾昭皱了皱鼻子,“那些药味道刺鼻,不知道四哥为什么还擦。”   男子又不看长相,以正立身,行事坦荡,再说四哥都娶亲了,长相又有什么重要的?他或者是王妃现在毁容了变得不好看啦,难道他就不喜欢王妃了么?   顾昭撇嘴,只觉得四哥矫情,容从锦微微一怔,追问道,“陛下赏赐了四皇子治伤的药?”   “是啊,还是大食进贡来的。”   容从锦心念电转,贤妃和四皇子失势已成定局,为何一月间就能再次起复,难道是太子那边出了差错?又或是陛下急于扶持皇子对抗太子?   “对了,本王有没有在信里告诉过你,五姐的婚事定下了。”顾昭声音略低沉了几分,不复刚才快活。   “是哪家大人的公子?”   “□□,突利可汗。”顾昭垂眸掩住难过,“贤妃娘娘亲自去求的父皇,五姐自愿为大钦跟突厥和亲,再过两个月,宴射后她就要北上和亲了。”   容从锦心中一沉,不同于顾昭对兄妹的伤怀,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贤妃母子壮士断腕,舍了一母同胞的五公主,换了重回到建元帝面前的机会,恐怕很快建元帝就要重新册封四皇子为王了。   这一招好狠,又果决,在太子蚕食四皇子的势力前,抢先做出了反应,太子虽然在这一役中获利,得到了不少朝臣世家的支持,但并没有起到他们预想中一击即胜的效果。   恐怕贤妃又要春风得意了。   “五姐一贯体弱,怎么受得了那等苦寒之地呢?”顾昭絮絮道,“那突利可汗听说已经年过三十,前面又有两帐夫人…”   顾昭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满目黯然。   容从锦不禁有片刻愧疚,他想到的唯有利益,算到的都是朝廷局势,四皇子和贤妃的动静,甚至没有将五公主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许这是皇宫中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唯有顾昭想到的是他们的手足之情,五公主的处境。   “公主是皇室血脉,突厥不敢不敬公主的。”容从锦安慰道。   顾昭摇头,低声道:“皇子公主的有什么好。”做只猫狗的还能过自己的生活呢。   “王爷不可妄言。”容从锦立即制止道。   顾昭抬眸,一向清澈似山间清晖的星眸染上沉郁,容从锦又心疼起来,手掌搭在顾昭的手背上低声道:“您若不是王爷,恐怕我们也难以成婚,这王爷的身份难道不好?”   “本王不是王爷,从锦就不愿跟我成婚了么?”顾昭反问,虽是问句,语气里却带着一种对世间公认贵贱的轻蔑,从锦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他喜欢从锦,只因为他是从锦,而不是定远侯府的公子。   “倒也不是。”容从锦没法骗他,沉默片刻道,顾昭不是王爷,哪怕是个贩夫走卒他也愿意的,恐怕他现在还要更愉快轻松几分,不必再为了两人的性命忙碌。   “对啊。”顾昭坦然点头,修长手臂将王妃拥入怀中,低声道,“其实你不用做香囊,本王这个还能再戴几十年呢,只要…”   “只要王妃和本王永远在一处,什么都不要紧。”自从他们成婚后,顾昭就极爱用“永远”这个词,仿佛这个词在唇齿间轻转的一圈带着缱绻的温柔,也只有这个词才能代表他的心意。   顾昭暗下决心,就是哪一天他被削王囚禁或是出了什么变故,也都不离开王妃。   长春宫,皇后和太子妃正说着话,侍官通禀,“娘娘,瑞王、瑞王妃到。”   “让他们进来吧。”皇后精神一振,太子妃也期待的微微侧首望向大殿门口。   一对璧人携手而入,容从锦略微落后一步给两人行礼。   “快起来吧。”殿内留下的都是心腹,皇后连忙招容从锦上前,仔细打量他道,“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本宫都听说了,益州的事料理得极稳妥,更是重新修建了河堤,新建成的九洲河堤固若金汤,这是万世之功。”皇后激动道,最重要的是除去赈灾银两、粮食外,修建河堤没再动用国库一分银两。   建元帝也是满意的。   既没有让建元帝对太子再添忌惮,又得人望民心,账也做得完美无瑕,可以说是一箭三雕,瑞王妃隐去姓名,甘愿让太子居功,这些好处都是太子的。   “太子殿下回来了么?”容从锦问道。 第33章 莲池   太子比瑞王妃早回来几天, 从齐地找了一个玉玄真人来,这个玉玄真人故作高深玄而又玄,很受建元帝信重, 已经将他留在宫里了。   容从锦颔首, 神情稍微轻松了些又对太子妃道:“臣前些日子不在望京, 闻太子妃对王爷多有照拂, 臣深谢太子妃了。”   说着,转身微微一拜。   他是真心的,碧桃再精心照料顾昭, 毕竟身份只是个侍女,若无太子妃这样高贵而有权柄的有意关照顾昭, 就算他是王爷底下的小人也会给他苦头吃的, 又是一个小喜子。   顾昭性格又好, 即使吃了亏也是片刻就又笑着不在意了, 只会平白让他生气。   “都是亲眷,何必说这些呢。”太子妃连忙扶起容从锦, 不等她开口, 皇后在高位上略带嗔怪的温声道。   初时她也觉得给顾昭找一个双儿做王妃, 不甚匹配, 只是他自己愿意也就罢了,这皇宫中能让他顺心遂意的事情不多, 既为生母她也想让皇儿高兴, 容从锦成为王妃后, 处事严谨待人有礼, 将上下打点得安稳妥当,虽性情冷淡一些却也不是什么毛病。   在皇后看来,容从锦这个瑞王妃做得她至少有八分满意了, 能帮上太子的忙这却是意外惊喜了,贤惠温柔是对待王妃的要求,谋士良臣只要有才略、善筹谋,对有太子忠诚可靠,瑞王府可以由侍从照料,能为太子办事这才是首要的。   皇后笑容越发温和,细致关心了一番瑞王妃,容从锦坐在下首谨慎的不时回应,称不上言谈甚欢,气氛总是和睦的,顾昭自己拿金钳钳了半盘干果,把好的推到容从锦手边,看他依旧在条理清楚的跟皇后和太子妃交谈,眼神却总是不自觉的向下沉去,有片刻的混沌,又强令自己抬起眼眸重拾清明。   “母后,从锦累了,他想睡觉。”顾昭立即打断还在问益州情形的皇后,站起身道。   容从锦窘迫的轻推他手腕,示意他噤声,“王爷。”   顾昭却展现出了非一般的霸气,挑眉道:“你吃果子。”   容从锦也不好在皇后面前违抗顾昭,只能对一旁的太子妃报以歉意微笑,太子妃下意识回以浅笑,视线划过他脖颈,笑容却不由得微微一僵。   修长白皙弧线优美的脖颈上有一朵嫣红红痕,尚带齿痕,衬着雪白宛若透明的肌肤,无端流露出一种缠绵暧昧的气氛。   容从锦不动声色的用拇指拂过衣襟,浅色云锦拢住了桃色的暧昧痕迹。   皇后也没有多留他们,笑着责问了顾昭两句,就吩咐他们去歇息,天色尚早不必急着在宫门锁禁前出宫,可以在永宁宫暂歇。   皇宫里顾昭最熟悉了,也不用长春宫中的侍女带路,自己牵着王妃的手兴高采烈的捡了小路往永宁宫去了。   “还记得这株茶花么?”顾昭亲昵的握着王妃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松开,特意绕了路回到御花园中指着花丛里一株纤细枝茎道。   时至盛暑,御花园绿意盎然枝叶繁茂,茶花的花期却已经过了,容从锦只能看到两片墨绿叶片,也不得茶花花色,倒是一旁琼花尚在。   容从锦恍然间忆起琼花清幽香气,似顾昭身上的气息,优雅的白檀香气下带着一丝甜甜的气息,就像他这个人,憨愚的外表下隐着一颗赤诚坦然的心,要仔细辨别才能嗅到这缕甜意。   “记得呀。”容从锦缎哑然失笑,声音也温柔了几分,下巴微扬指着花丛间一个明显的大洞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顾昭余光瞥见,不由得涨红面颊,粗声道:“…有时候想你,本王会进去坐一会。”   看天空云卷云舒,花枝摇曳,游风拂过间他仿佛又能听到王妃轻声对他道,”我总不负你。”   书本中最好的良辰美景都道不尽他心中欢喜的万一。   他坐在这花丛里,心底仿佛就平静了许多,时间也总是过得很快,不多时太阳就落山了,他就暗自窃喜,每次太阳落山,他就离见到王妃近了一天,又是一天。   唯一不好的地方大约是黄昏花房的人来修建花枝,修建到一半见了花丛里的他惊得跪倒在地,碧桃找了一天心急如焚,终于找到他的踪迹也急着赶他出来…后来他能在花丛后坐着的时间就变少了,碧桃发现了他的秘密据点,每次被他甩开就来御花园找他,赶着他回瑞王府换衣裳。   尽管每次在御花园花丛间坐的时间不长,但水滴石穿,一个月后花丛上还是留下了一个洞,花丛背后的泥土上还有他的屁股敦痕迹呢。   容从锦面上笑容更盛了几分,他也没想到烂泥枯叶间成全了他们的缘分,顾昭因为痴愚总是滑稽中带着深情,让人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痴愚才做出种种令人费解之举。   他却很清楚,顾昭心底什么都明白,他只是比常人少一些自制力,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毫不顾忌规矩礼仪,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王爷,闭上眼。”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是个不问缘由就会听从王妃的好夫君,闻言乖乖闭上双眸,只是手依旧牵着容从锦的手掌,指缝间渗出汗来也不舍得松开他的手,怕他一眨眼的功夫,王妃又不见了。   阳光拂落,浅金色的光芒融在他深邃年轻的面庞上,俊朗如星,浓密眼睫投下一片似瓷器细腻的阴影,刚劲挺拔的身影似一棵压不弯的青松,数月前的美少年,已经成了皎皎如月的英俊公子。   或许是因为这世他在王府精心照顾顾昭的原因,顾昭身高比前世还要高上几分,双肩也更加宽阔,似山间修竹,林畔清泉,容从锦面颊染上一抹轻薄红晕,探身仰起首轻吻住顾昭薄唇,唇瓣相触,丰盈嫣红的唇瓣略压下些许,唇瓣相接时仿佛揉进了花汁的清甜。   顾昭一怔,本能单手按住他的肩背,加深了这个吻。   时光迁移,融金似的温暖光束轻盈流转,莺雀啼鸣,柔风拂过几片粉白的芙蓉花瓣翩然坠落在他们肩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恰是好时节。   “走吧,本王带你去永宁宫。”顾昭也不是对礼法全然不顾及,至少关于王妃的名声他还是在乎的,片刻强让自己退开些许,意犹未尽的用拇指抚过容从锦被吻得嫣红盈着一层晶莹易碎水光的唇瓣,他下意识的拇指微微用力,看着娇艳唇瓣被压落时的痕迹,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底一动,这场景格外让他留恋。   “嗯。”容从锦轻声应道。   顾昭说是让他睡觉,就没有半分旁的想法,唤来永宁宫留下的宫女,给王妃找了一条轻薄柔软的锦被,又换了蜀锦的床垫在房中点了安神香,和衣躺在王妃身边陪他入睡。   ”王爷陪着臣。”容从锦枕在舒适的粟玉枕上,嗅了些安神香的气息,本就疲乏的身躯刹那间松懈下来,侧躺着单臂搭在顾昭胸膛上道。   “本王哪也不去。”就是有人打他,顾昭现在都不会动弹了,翻过身注视着王妃,许久轻声道:“从锦…”   “嗯?”容从锦半睡半醒间语气多了一分慵懒。   “你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上了。”顾昭像是在说什么情话,语气温柔轻缓。   容从锦费力的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抵抗不住睡意还是沉沉睡去了,只是修长手指抓住了顾昭衣领。   顾昭的掌心在容从锦脊背上徐徐摩挲着,他嗅了许多安神香,却丝毫没有睡意,借着轻容纱帐间渗漏进来的和煦阳光打量着王妃,目光描摹勾勒着他的相貌,他清瘦了一些,皮肤依旧白皙,只是眼下隐约有些青黑,憔悴几分无损他的美貌,反而更添了一分我见犹怜的娇弱,令人心生怜爱。   若是懂风情的公子,恨不得将这等美人揽在怀里怜惜。   顾昭却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   他还是更喜欢王妃健康有活力的模样,就是训斥他也没有关系,反正王妃说什么他都会听从的。   在宫外已经立府的皇子不便在宫中过夜,不过顾昭的情况建元帝也知道,皇后细心特意遣人去请旨,建元帝准了瑞王和瑞王妃在宫中留宿一夜。   容从锦这一觉便睡了一天,次日清晨方醒。   “王妃。”一个生面孔的宫女在屏风后轻唤道。   “进来吧。”容从锦坐在床榻边上尚有几分回不过身来,宫女捧着铜盆让他净手。   “王爷呢?”容从锦起身洗漱,披上外衣问道。   “六殿下在莲池旁。”宫女垂眸,目不斜视的帮他穿衣。   容从锦挥退宫女,自己系上腰带穿戴整齐才走到外面。   永宁宫呈“凹”字型,东西配殿分别是青鸾、景云,因贤妃受宠,建元帝特意将蕙草宫改名为了青鸾宫,青鸾乃是神鸟之一,地位仅次于凤凰之下。   永宁宫的宫人们不敢再唤太宗在时就定下的永宁宫配殿名字,顾昭索性改成了重明殿,从主殿行出,朱栏临水,顾昭坐在主殿和重明殿交接的游廊转角下,眺望莲池湖面。   “王爷怎么坐在这里?”容从锦快步走过去,顾昭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过来。”   容从锦扫视带着灰尘的台阶,不愿坐下,忽然想起御花园泥泞的地面不禁自嘲,湿润的泥地他都坐下了,一点灰尘又算得了什么?   跟顾昭成婚后,他的洁癖是治得差不多了。   容从锦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赏满池的荷花,瑰丽的天际线下,水光潋滟,荷花繁盛,阳光坠在嫩黄的莲蕊上,润落舒展浅粉的荷瓣,游风拂过,携来沁人心脾的淡雅荷香,顾昭单手托腮,目光温柔些许低声道:“本王本是盼着荷花开的。”   “可荷花开到最盛,转眼就要败落,本王又盼着这些荷花凋落的慢一些,不为旁的,只想让你看看这些荷花。”那时是为了情思,后来就成了担忧,什么都不要紧了,只要王妃能平安归来就像现在似的,他们能并肩坐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   容从锦竟不知如何言语,眸底酸涩,半晌将头靠在顾昭肩膀上低声道:“我看到了。”   顾昭侧首,亲密的吻了吻他的脸颊。   容从锦握住他的手,低语道:“王爷…臣答应过您的。”   顾昭大义凛然道:“王妃不必说了,本王不会趁人之危的。”   眸底光线却闪烁了两下。   “…是臣想跟王爷亲近。”容从锦如何看不出顾昭的心思,轻叹一声心甘情愿道。   顾昭的这点清浅心机,却能每次都让他沉沦。 第34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永宁宫寝殿, 宫女熄灭了安神香,妃色轻容纱帐内光影晃动。   容从锦跪坐在紫檀拔步床上,垂眸拆开腰带, 一向灵巧的手指却迟顿起来, 在绣银丝兰草的腰带上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 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手背, 似晚风曳过点缀着浩瀚星辰的夜空,声线低沉温柔,“我来。”   顾昭的手沉稳而有力, 修长手指下蕴藏着力量感,温暖的热度像冬日里的手炉似的源源不断的传递到容从锦手背上, 他心跳忽然快了一拍, 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默不作声的抽出手任由他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好像有了一点新婚夜面对夫君的感觉, 他不再是瑞王也不再是那个抱着蛐蛐罐满院跑的少年,而是他真正的夫君。   这是他两世都未曾有过的经历, 他不会接受任何人成为他的主人, 他也不会愿意作为任何人的附庸、从属, 而成婚唤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夫君, 就相当于递给他一把刀,刀刃向着自己, 给了他对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利, 从此必须做一个符合期待的正室, 再没有自我。他不可能接受这种感情。   不过顾昭不一样, 他能感受到自己是被尊重、放在心底深爱着的,他们始终是平等的,倘若这个人是顾昭, 他愿意试一试。容从锦微抿下唇,心底竟升起一点期许。似湖面泛起的浅浅涟漪,却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只能注视到眼前相貌俊美深邃,专注在他腰间忙碌的爱人。   顾昭修长手指解开他的腰带,外衣滑落,顾昭像是在拆封一件期待多时的珍宝,不许他动手,亲自解开他的衣裳,动作轻缓,柔软轻薄的中衣逶迤坠地,肌肤瓷白莹润,线条流畅优美长腿笔直,因略清减了几分,小腹上有几块腹肌的隐约轮廓。   容从锦别过头去,竟有几分赧然,他肌肤在纱帐掩映内渗漏进来的柔和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月光清晖,明珠光晕。   顾昭单手扣着他的下巴,在他唇下轻啄了一下,动作强硬语气却格外和缓,“很美。”[1]   顾昭轻吻去容从锦眼角的水光,茫然道:“本王不喜欢你哭,但你现在的眼泪特别美。”   从锦眼尾坠落的细碎水珠洇润了鸦青的鬓丝,留下一道湿润折射着光的痕迹,似鲛人坐在礁石上一半尾巴浸在海水里,背临午后阳光,贝壳似的光洁鳞片在光束下映射出的细腻珠光。   平时从锦皱一下眉头他都不舍得,现在心底却有一个隐晦的角落暗戳戳的想要弄哭他,让他哭得更厉害些,更…动人些。   顾昭在他眼眸上轻轻一吻,柔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嘘。”容从锦仰首,用唇瓣封住了那张吐出奇怪言语的薄唇。[2]   窗外荷花摇曳,明媚光线映在莲池如碎金般波光粼粼,游风携着清新淡雅的荷香送入窗棂与清冷梅香杂糅在一处,混成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香息,似溪流旁的梅树,雪山之巅融化的冰层汇入流水,清雪溪流旁落梅花瓣随水漂落,水波潋滟间掩映一室春光。   顾昭胡闹到午后,黑漆螺钿的精巧木盒里的脂膏用了一半,才心满意足的抱着王妃歇息,不时在他眼皮上轻吻一下,这双眼睛最美。   他还是不舍得王妃哭的,虽然他眼泪落下来时很漂亮,却也不必了,这个年纪的郎君最是食髓知味,顾昭也是心痒难耐,但略一亲昵,耳鬓厮磨间他就极为满足了。   “殿下,太子来了。”永宁宫的宫女在门外轻声道。   容从锦睡梦中不安稳的微颦了一下眉心,顾昭立即用手掌在他光洁纤巧的脊背上轻轻安抚。   顾昭随意系了外衣就出去见太子,宫女一路在他身后追赶:“殿下,衣裳!”   “兄长。”顾昭踩着靴子,一边弯下腰去提靴子一边道。   “成何体统!”太子眼角轻跳,无语训斥道。   “这是我的宫里。”顾昭坐下来,咕嘟嘟把茶喝了,宫女还来不及换茶,他索性把太子喝到一半的茶盏也端起来饮下,坐在太子身边的高背椅上道。   换句话说,太子才是不请自来的那个。   太子无奈望着他,去益州是辛苦的差事,他一路往青州、齐州等地去,沿路安稳虽废了些功夫但也算顺利,容从锦刚回来,他想着这段时间顾昭无人照拂,听闻他也在宫里特意来看顾昭,枉费他担忧,他的幼弟已经见色忘义,见到王妃就不记得这个哥哥了。   “这段时间孤不在望京,可有人欺负你?”太子问道。   顾昭摇头,太子又问,“王府里侍从服侍的可还好?”   “挺好的。”顾昭想了想还是点头道,王妃不在府中,小乐子向来只顾着他不管旁的事情,王妃留下的碧桃管得虽然多了些,但是王府井井有条,他也能察觉得出生活比在皇宫中还轻松自在几分。   顾昭总是不自觉的视线往寝殿探去,极轻快的撇一眼就又收回来,几秒后却又忍不住再次望向寝殿的方向,他抱着王妃也是好的。   太子忍了又忍,无语道:“你就这么离不得他?”   “谁…谁呀。”顾昭垂首,红晕却悄悄爬上了耳背。   太子也是无话可说,大钦皇室竟然出了一个情种,偏顾昭又是有痴症的,他的王妃只要有一点不好的心思就能轻易哄骗了他,虽然现在容从锦对顾昭或许有几分真情,但人心易变,容从锦又心机深沉,太子怎么放心得下。   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宗室皇子还是要自身有本事。   宫女换了新的茶,太子挥手让她们退下,轻啜一口清茗,放下茶盏道:“你王妃既然回来了,这几个月就在王府陪他吧。”   老四自从伤愈后,整个人阴沉许多,他瞧着有些不对劲,若是冲着他来自然无惧,却也担心老四向顾昭下手。   “哦。”顾昭憨憨点头。   太子有许多话想叮嘱顾昭,但他又听不懂,只能按下了冷峻锐利的目光逐渐温和下来,注视顾昭片刻道:“兄长在一天,就会护着你的。”   谁也不能欺负了顾昭。   顾昭不愿意自己总是像被当个小孩子似的对待,却难得没有顶嘴,因为他视线微抬恰好见到了寝殿过来的廊下露出了一片衣角。   “从锦!”顾昭惊喜叫道。   那身影停顿片刻,转了出来微微躬身行礼道,声线有些沙哑,“太子殿下、王爷。”   “快过来坐。”顾昭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容从锦把他按在自己的椅子上,又把茶水推到他手边,甚至去另一边的鹤膝桌上捧了盛着新鲜水果的缠枝纹金碟过来。   容从锦坐下的动作略微僵硬,停顿一瞬不着痕迹的变换了坐姿,又掩饰得拾起顾昭茶盏轻啜,太子也不是没娶亲,凤眸轻瞥,在他染着一抹浅淡绯红水色的含情眼尾微微一顿,恍若不经意的收回视线。   容从锦心知太子已经看穿了,任他再怎么说服自己,夫妻亲昵本是常事,不到几个时辰就被太子撞破,堵在了永宁宫里他心底始终有难掩的羞赧,偏这个时候顾昭还殷勤周到的服侍着他,连水果都剥了皮塞到他手里,生怕太子看不出来。   “王爷…”容从锦忍不住嗔怒,声音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声线前所未有的柔和沙哑又带着面对情人时不自觉的低喃,可太子殿下还坐在这呢,容从锦修长白皙的脖颈不禁攀上一层轻盈薄红。   “王爷先去把衣裳换了吧。”容从锦放下水果,轻拽了一下顾昭系得歪歪扭扭的腰带。   “好。”顾昭听话的望着容从锦点头,湿漉漉的黑亮瞳仁注视着容从锦,像是一只向心爱的人拼命摇尾巴的狗狗,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悄悄跟太子咬耳朵,“兄长,你不要欺负从锦。”   他的王妃那么娇弱。   顾昭刚一出去,厅内就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到容从锦拨动茶盏的声音。   “益州的事情,你办得不错。”两人隔着茶桌坐在一侧,太子似笑非笑的凤眸斜飞容从锦,“就是孤亲去,也不过如此。”   他要顾及名声,恐怕还不及容从锦果决迅速。   “谢殿下夸赞。”容从锦淡淡道。   “益州同知真的是畏罪自杀么?还将所有贪污所得捐给了钦朝。”太子颇觉可笑。   “那吕居正大人遇到的真是山匪么?明威将军那一柄长枪曾经威震西北,为什么会偏上些许。”容从锦反问。   太子定定注视他片刻,容从锦相貌并不柔美,只是一双潋滟桃花眸多情妩媚,他又刻意做出温婉模样,易让人忽视了他眸底的杀伐。   “喝茶。”太子道。   “太子请。”容从锦亲手执玉壶为太子倒茶,彼此尽在不言中。   “若是你兄长有你三分谋算,他现在也不必做一个郎将了。”太子喝了口茶,指尖把玩着冰玉似的薄壁茶盏说了一句真心话。   “兄长的长处不在这些小事上,太子殿下明白计谋只可支撑一时,真正能安定社稷的是明君和良将。”容从锦垂眸。   太子不语,眸底却多了一分赞赏。   越是聪明人越爱自作聪明,像容从锦这样知进退的倒是少见。   “玉玄真人在陛下面前颇有几分颜面,殿下准备如何做?”   “什么?”太子唇角微抬,反问道。   “四皇子与贤妃再次得势,来年例行巡盐,恐怕他们会插上一杆。”容从锦低眸道,盐、铁、茶是大钦三大税收来源,先帝在是仅盐一项收入上,每年就有数百万两,现在不过两三百万两,盐□□败已经不是一时的了,四皇子这次伤了元气,为了重获建元帝信任出了不少血,应该会在巡盐、铁等事上收拢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老四自寻死路,便由他去。”彼此都是一路人,太子索性省去了互相试探的功夫,冷笑一声直白道。   容从锦低声道:“殿下已有对策臣就不多言了,只是一点…国库不能再随意支取了。”   现在是先帝留下的家底厚,还能支撑着,但建元帝这样挥霍下去,等到太子手上就剩不了多少银两了,全都是账面好看,要知道前世突厥南下…这还有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   容从锦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费心竭力试图修补破船的渔夫。   “嗯…”太子颔首。   “从锦,我的绅带呢?”顾昭在里面叫道,“等一下,我的亵裤呢?”   太子都尴尬的说不出话了,容从锦恍若未察,起身道:“殿下稍坐。”   说着略显歉意的微微一笑,如明珠璀璨满室生晕,即便是太子也不得不赞一声容色绝艳。 第35章 映日荷花别样红   “王爷怎么弄的。”容从锦边半嗔怪的责问, 边让宫女取了新的亵衣来,看他重新穿戴整齐,修长手臂握着绅带从背后拥着他, 肌肤不经意间相触, 带着幽幽馨香。   容从锦又绕到前面来为他系上, 将白玉方胜系在他腰间。   “从锦为什么总跟兄长说话…”顾昭看他忙碌, 垂眸间自有温柔亲昵,顾昭心底暖烘烘的又按住从锦的手自己戴上香囊。   “只是一些公事。”容从锦轻声道。   “不要理他。”顾昭可怜兮兮道,尾巴都摇得没有力气了, 在太子面前他哪里有什么竞争地位,虽然他跟兄长关系亲近也不代表他愿意让自己的王妃总私下跟太子聊天啊。   “王爷信不过我?”容从锦帮他重束了发冠, 闻言手里动作停顿一瞬轻声问道。成婚后顾昭给了他太多的自由, 甚至让他远赴益州, 让他都忘了大钦对双儿和女子的限制, 没有夫君的允许他们连门都不应该出,更不用说独自见外客了。   “自然不是。”顾昭挺胸, 兄长再好也不能让从锦给他系绅带, 陪他用膳, 他还能见到从锦的眼泪呢, 兄长行么?   “本王只是不愿你们背着我聊天。”顾昭郁闷道,好像他被一个小团体排除在外了似的, 虽然他在皇子堆里、望京勋爵子弟里一直是被排斥的那个, 但是从锦和兄长, 两个生活中和他最亲近的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又把他排除在外, 这种感觉很糟糕。   “王爷若是愿意,可以留在正厅陪着臣么?”容从锦看出顾昭的心思,心底隐藏的烦闷刹那间烟消云散, 莞尔一笑给了顾昭台阶下。   “兄长太吓人了,本王不在,从锦害怕了吧。”顾昭有点得意,握着王妃的手循循善诱道,黑亮深邃的星眸里写满了诚恳。   “是,王爷不在臣怕得紧呢。”容从锦被他澄澈专注的眸光注视着,既觉得好笑又感到温暖,顾昭还是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好吧。”顾昭做出勉为其难的态度,实则一口应下,金黄色的大尾巴又充满憧憬的在身后摇起来。   “王爷真好。”容从锦不禁俯身,坐在圆凳上束发的顾昭脸颊上传来轻盈触感,像是花瓣拂过瑶池。   顾昭心底也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两人相携而出,望向彼此的目光温柔深情,没做什么多余的事两人间的氛围也是含情脉脉旁人毫无立足之地的,太子神情淡定,凤眸中却滚动着“一定要在孤面前秀么”这样类似的目光,这种神情在看到顾昭将容从锦让到上首,自己坐在下首给他剥水果时升到了巅峰。   太子冰冷的面具逐渐裂开,忍不住道:“你给自己剥过水果么?”他这个弟弟对王妃真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顾昭朝太子吐了吐舌头,专心对付着手里的水果。   “益州同知和益州官员共计’捐’了二十一万两白银,不知当时太子的承诺可否兑现?”容从锦不愿顾昭生妒,单刀直入问道。   “嗯。”太子颔首,“近日国库会再拨出三十万两,一并交给漠北军,让漠北军可以整军经武,守卫边疆。”   容从锦只用了大钦十万两和赈灾粮,就平息了益州水患额外修建了可用万年的河道,甚至还带回了二十万两,纵是太宗在世也挑不出什么差错。   ”那五姐…”顾昭一直在旁安静的听着,听到这忍不住插嘴道。   “清染和亲已定,不会再更改了。”太子道,顾昭嘴角向下,一贯噙着阳光的梨涡里满是失落,太子叹息道,“孤知道你舍不得她,但是身在皇室,本就是许多不得已。”   “清染既享了皇室的尊荣,大钦需要她效力,那也责无旁贷。”太子言不由衷道,其实他心底赞同瑞王妃曾经说过的,若要女子和亲,要将士何用?   偏建元帝想不费一兵一卒收服突厥,太子不由得在心底嗤笑,更多的是无奈,建元帝做了二十年的至高无上的宝座,还是如此可笑。   顾昭把剥出来的水果放到王妃手边,不再出声了,只望着窗外的莲池发呆。   太子也不好多留,只能起身道:“漠北的事,孤会尽快处理的。”   “臣代子渊兄长还有漠北军士谢过太子殿下。”容从锦深深一拜。   太子匆匆离去,想了想还是往长春宫去了。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慢悠悠将顾昭给他剥的水果吃了大半,将一瓣桔子塞在顾昭口中低声问道。   顾昭边咀嚼着边依旧无精打采的眺望窗外,片刻微微一叹,握着从锦的手道,“你没见过五姐,她是个很和气温柔的人。”   “所有人告诉本王应该离四哥他们远点,连兄长也叮嘱我不要往那边去。”四皇子五公主都是贤妃所出。   “五姐从不理那些事,也不会嘲笑本王,偶尔本王也会去五姐宫里坐坐,五姐会弹古琴给本王听。”   “臣陪王爷去赏莲吧。”容从锦轻叹,顾昭有一颗柔软的心,他能忽视那些恶言,也记得所有对他展露过善意的人。   永宁宫莲池旁,两人坐在延伸进湖面的石阶上,接天莲叶无穷碧,翠玉似的莲叶上点缀着温暖阳光,散发着清幽香气的荷花烂漫盛开,浅金色的阳光洒在背脊上透过衣裳带来和煦的温度,令人暖洋洋的,两人在荷花掩映下悄悄接了个吻。   *   这边是小别胜新婚,顾昭那些想念都化为了实质的亲吻拥抱,王妃在他身边一起说着话,他都会情不自禁的笑出来,看着不太顺眼的碧桃也重新变得和善起来,空气中都充满了清新宜人的香气。   那边太子也在和皇后商议顾昭侧妃的事。   “这…昭儿婚前我们已经商议过了,看中了观文殿大学士的女儿叫李嫣然的那个。”皇后略显迟疑道,“但本宫看从锦没什么不好的,将昭儿照顾得体贴周到,昭儿也心悦他。”   “除了双儿生育不利,本宫觉得瑞王妃也没别的毛病。”皇后沉吟道,“与其给瑞王选几个身份高贵的侧妃,让他们夫妻不睦,不如就选一个家世普通的,生个孩子记在王妃名下。”   “以后他们愿意打发也好,留下做个妾室也好,都让他们自己决定吧。”皇后这个念头已经在心底反复思量了几日了,此刻跟太子徐徐道来也是思路清晰。   “不行。”太子眸底划过一丝明光,“倘若瑞王府有后,这个世子一定要有容从锦的血脉才有用。”   “无论是谁生的,不都是他的孩子么?”皇后和缓道。   “母后此言差矣,嫡母跟亲生的能一样呢?不过是哄着自己玩罢了。”太子低声道,手里捻着一串翡翠珠子,色泽通透碧绿的翡翠珠划落一颗与其他翡翠珠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   若容从锦像其他双儿是个被训诫好的,好相与的也就罢了,偏他性格桀骜不驯、心机深重,像冰层下的烈焰,藏在温驯恭敬外表下的是一身傲骨,只看他在益州的狠辣果决手段就可对他真正的品性窥见一二,即便是他恐怕也压制不住这样的王妃。   他现在与瑞王正是情热,但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他必须为瑞王多想一层。   双儿孕育子嗣不易,能生一个就不错了,容从锦很可能一生只有一个孩子,只要这个孩子是他与瑞王的血脉,以后…他也得对瑞王这个孩子的生父留几分情面。   “母后莫要再想着给瑞王纳妾了。”太子微微阂眸道,“还是派几个信得过的太医给瑞王妃调理身子吧。”   皇后还是不解,瑞王妃在她面前一向恭敬,又不喜多言,她看着也有几分满意,才愿意退一步不再给顾昭寻侧妃,莫非瑞王妃格外善妒?不过她向来知道太子眼光毒辣,也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应下。   三日后,流水价的补品送到瑞王府,对外只说瑞王妃久病初愈身子尚有些虚弱,皇后赏赐补品给他补一补身体,太医出入瑞王府倒也没有人怀疑。   仅血燕就送了几斤来,厨房每日炖了冰糖血燕或是鲜橙血燕送来,补品吃得容从锦腻的慌,扶桐抱着红木托盘立在一旁看着容从锦撇着青莲影碗里的血燕,感叹道:“皇后娘娘送来的补品也太多了,莫说是您和王爷了…奴婢都有点吃不消了。”   补品在库房堆积如山,好多都是要尽快用了避免散药性的补品,王妃和王爷吃不下的,她跟碧桃也得吃一点。   “母后自有她的道理。”容从锦勉强又吃了两口,将鲜橙血燕随手推到了一边,纤长睫羽微敛,掩住眸底神情,那日太医入府来给他把脉,他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不由得苦笑,寻常人家三年无后才开始想着这些,皇后倒是早早的想起给他调理身体了。   “王爷呢?”容从锦望向窗外紫藤游廊道。   “王爷新得了几匹南边供上来的云霞,特意给侯夫人送去,碧桃跟着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呀。”扶桐说到一半,自己也迟疑起来,翘首顺着容从锦的视线往窗外张望。   瑞王府跟定远侯府相距不远,步行这个时候也应该到王府了吧。   “或许是夫人留王爷用午膳了吧。”扶桐不在意的猜测道。   “打发人去问问。”容从锦颦眉站起身,换了身外袍道。   顾昭不愿意讲排场,在望京出门向来只带着两个侍卫还有一个小乐子,反正满街都是巡逻的军士,望京边上的兵营随时调遣,他作为皇子在望京中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跟碧桃关系逐渐恢复后,连小乐子都不带了,去定远侯府只带着侍卫和碧桃,容从锦有些放心不下。   “是。”扶桐应下掀帘走出去,恰好和匆匆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那人叫了一声,向后跌去,幸好扶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碧桃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来不及喘息连忙道,“王妃,不好了!王爷让四皇子带走了!”   “什么?!”容从锦震惊道。   “奴婢一路追赶,李侍卫脚程快一些,回来说是四皇子把王爷带到醉春院里去了。”碧桃气喘吁吁道。   瑞王府就带了几个人,根本抢不过四皇子,四皇子的人半挟半拉的把王爷从他们这边抢走了。   扶桐立即就急了,跺脚道:“王爷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容从锦也是心神微乱,很快就又镇定下来,“碧桃去告诉秦统领,让他通知太子。”   “扶桐你去找管家,让他找几个可靠的侍卫,到醉春院对面等候。” 第36章 袅翠笼烟拂暖波   醉春院内精致楼阁飞檐角兽, 朱红扶手白玉栏杆,大殿中间有丝竹歌舞声,二层都是独立的厢房。   顾昭嫌厢房憋闷, 一定要坐在三层的室外桌边, 双臂扒着雕花红木栏杆, 郁闷的望着街上穿行的行人。   唯有四皇子跟顾昭两个人, 倒是有十几个侍奉宴席的歌妓、双儿,这些人都不大敢开口,四皇子神情阴沉, 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汝窑酒盏,朝离顾昭最近的一个貌美双儿微微抬眉。   那双儿会意, 甜腻的朝顾昭靠过去, 口中道:“王爷…”   顾昭打了个寒颤, 一边拍开他拥向自己怀间的两条玉藕似的手臂, 一边慢吞吞道:“你离本王远一点。”   “王爷,我冷。”貌美双儿微咬着下唇, 一双含水盈盈秋眸斜向上飞低声道, 语气不再过分甜腻, 反而多了些楚楚可怜的示弱, 他身着一袭浅藕色衣裳外罩薄纱,在高处掠过的风里衬托得腰肢纤细, 身段轻盈自有动人之态。   “冷就多穿两件衣裳。”顾昭望他一眼闷声道。   你穿得那么少, 肯定冷。   双儿:“……”   “怎么, 这些双儿、姑娘你都不喜欢么?”四皇子开口道, 他声音低沉似粗粝礁石磨过贝壳,难掩阴测。   他伤了脸又失了父皇宠爱,连外祖家的威势也不如从前。过去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极尽讨好的那些人瞬间就变了一副面孔, 让他吃了不少闭门羹。   偶尔有肯见他的也是敷衍居多,话说得好听实际的事情却不肯帮他办,那些依附他的亲族也蠢蠢欲动,想要另投明主,他内忧外患只能故作不知,心底却已经恨得滴血了,这一个月他尝尽人间冷暖,还是把他姐姐的婚事定下来后,父皇对他才稍有了些好颜色。   四皇子经此一事后性情大变,以前他从不把顾昭这个傻子放在眼里,但现在换个角度看,顾昭一个傻子在望京却能活得安稳恣意,母后太子庇护,有一位与他举案齐眉的王妃,更有定远侯府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在军中极有威望的岳家。   四皇子不愿承认,他是嫉妒顾昭的。   顾昭每天没心事的在王府和侯府间散步,偶尔进宫去看望皇后,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小心呵护奉为座上宾的,他哪里知道人世冷暖,经历过半分忧虑惊思。   只有顾昭过得不好,他才快活,四皇子阴沉的勾了一下唇角。   “这些人都太丑。”顾昭打量一圈,诚实的点头,离他最近的这个双儿算是这些人里最漂亮的了,但是还是不及他的王妃一根小手指,他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四哥为什么把他弄到这里来,说好的有好玩的事情呢?   “四哥,你不是说这家酒楼好吃么?”顾昭有点不耐烦,还是强压着尽量礼貌道,“再不上菜本王就回去了。”   王妃还在家里等他呢。   真是个傻子,这么多风流香艳的双儿在身边,难道不是秀色可餐?他却只惦记着吃饭,四皇子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侧首向身边歌妓示意。   不多时,就有侍从上了十几道菜肴和两壶酒。   醉春楼是望京中风流去处,一般都是自诩高雅的名门公子才会来此处,为了符合这些高门贵族公子的口味,虽是声色犬马嬉戏之地,菜也算做得精致。   身着浅藕色衣裳的双儿要给顾昭布菜,顾昭挥退他,瓮声瓮气道:“本王自己来。”   定远侯夫人本来是要留他用午膳的,他惦记着回府用午膳所以推拒了,他用膳是没什么王室的优雅,卷起袖口风卷残云般把十几道菜都尝了一遍。   “不错!”顾昭眼前一亮,点了点其中一道冰壶珍,“做一份新的,本王要带回去。”   “别总吃菜,喝点酒。”四皇子嘴角微微一抽,还真拿醉春院当成酒楼了?他微一招手,就有双儿拾起酒壶给顾昭倒酒,清澈酒液注入酒杯,极小巧的酒盅酒香飘溢,令人心生欢愉。   醉春楼的菜肴都是正常的,只是酒唤做桃花醉,入口清香宜人后劲却十足,里面掺了些让人动情的药物,也没什么坏处拥个合意的双儿宣泄一晚就过去了,酒里的玄机也不单单是醉春楼的规矩,所有绿瓦柳巷都是这个规矩。   顾昭闷头吃菜,就当没有看见。四皇子心中奇怪,这痴儿什么时候变得精明起来了?   他却不知顾昭心中自有计较,每次陪王妃回侯府,只要遇到岳丈或是舅兄作陪,岳丈他们也没有灌自己酒,他却莫名其妙的喝得晕头转向,眼前都朦胧一片,再看岳丈和舅兄都是神色自若还能用膳呢…   顾昭心里就有了定论,他一定是特别不能饮酒的,只要沾了一滴酒就会昏睡过去,他哪里知道他比较的这两个人都是军旅出身,望京一大半都比不过他们的酒量,滇南的酒,酒香清冽后劲绵长,望京中的烈酒都比不过滇南的酒劲。   顾昭从此戒酒,不敢再喝了,在王府中或许能在王妃面前小酌两杯,但在这种陌生地方还是不必了。   这些人穿得这么少,若是趁他睡着了扒走了他的衣服可怎么好?而且他今日还带着王妃给他的香囊呢,王妃一共就给他做这么一件贴身物件,要是弄丢了他又没地方去找,顾昭深谋远虑的想道。   四皇子眸间神色更为阴沉,朝顾昭身边的双儿冷然望去,双儿身子轻轻一颤,纤音遏云柔情似水的依偎过去,“王爷…”   贝齿轻叼了个酒杯,将酒液含在口中要与顾昭敬一个皮杯。   顾昭迷茫抬首,眼见那双儿面似海棠娇艳无比,双眸中含着潋滟水光要靠向他,顾昭瞳孔急缩,上半身急忙后仰,单手嘭得把双儿推了出去,站在椅子上,指着他气得指尖颤抖,手指点点:“你…你大胆!”   “竟敢让本王吃你的口水!”说着顾昭差点吐出来,他向来是憨憨好脾气的,就是宫人拜高踩低的欺负他,他也只是难过一会就快活的钻到假山洞里去捉蛐蛐了,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   但他到底不是狭隘心胸,看那双儿摔得可怜,躺在地上半晌没起来也就不好再责难了,闷哼一声拂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双儿吓得匍匐在地上,以为他要惩处自己。   “本王的菜呢?”顾昭气道。   四皇子定神看了他半晌,竟笑了出来:“给他带一份。”真是个傻子,他只想着如何离间瑞王和瑞王妃的感情才把他带到醉春楼来,其实这件事对他的益处并不大,但是只要瑞王过得不痛快,他就好受了,凭什么一个傻子在望京里能过得比他一个正经的皇子还好?   不过转念一想,有这么个傻子作夫君,才是对瑞王妃最大的惩罚吧,这才是他的苦楚呢。   侍从很快捧了个雕仙鹤二撞提盒来,顾昭提了就要离去,四皇子唤住他。   “做什么?”顾昭闷声道,他已经很不爽了,只是他有点怕四哥,不好当场发怒。   “别说哥哥不疼你,今天做兄长的教你个有意思的。”四皇子笑着对侍从耳语吩咐两句,侍从很快又捧了个锦匣过来,四皇子别有深意的微笑着对顾昭道,“出门怎么能不记得给你的王妃带一件礼物呢?”   顾昭找不出错漏,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冷着脸把锦匣放在提盒上从三楼下去了。   “殿下?”侍从低声道。   “不必拦他。”四皇子站在高处俯视顾昭急步走出醉春楼,在街上转了两圈汇入人群。   望京人群熙熙攘攘,他孤身一人出点什么事,难道还要怪在留在酒楼用膳的皇兄身上么?   几个身着浅褐色短打的健壮汉子悄无声息的跟在了顾昭身后,转过街角,抬起手正要抓住前面的顾昭,手腕被斜刺出来的两人握住,一拧一转,手腕顿时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软软垂了下去,不等他们惨叫出声,后面又有几个人勾住了他们的腿,壮汉脚下一滑向后倒去,被人接住堵上了嘴,从后面直接拖走了。   “王爷。”容从锦掀开车帘,轻声唤道。   “从锦!”顾昭眼前一亮,一路小跑过去,手里的食盒都摇摆起来,快活问道:“你怎么出来啦?不多睡一会么?”   王妃这段时间总是在瑞王府补觉,像只慵懒的小猫似的,他不舍得吵醒王妃才只带了碧桃去侯府的。   早知道王妃醒了就应该带着王妃一起去啊,定远侯夫人也想念王妃的。   “已经醒了。”顾昭都去青楼了,他自然是立刻醒了过来,容从锦瞪视他,语气却无比温柔,每个字都被蜜浸过似的,“王爷快进来吧。”   顾昭丝毫没察觉到不妥,摇着尾巴垂首钻过青色车帘,坐到王妃身边抓住他的手,“本王早就该回府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四哥非要拉着本王去酒楼。”   “那好吃么?”容从锦温声问道。   “好吃!”酒楼侍从衣裳虽然穿得少,但菜肴倒是出乎意料的美味,顾昭眉飞色舞道,“下次带你一起去。”   青蓬马车缓缓前行,马蹄落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响声似碎玉坠落,容从锦手腕在他掌下微微一拧,顾昭手心一滑王妃纤巧皓腕就从他掌心褪出,容从锦慢条斯理的用丝帕擦着自己的手腕,浅笑道:“既然在外面吃饱了,也不必回府用膳了。”   “今天吃饱了,明天还要吃啊。”顾昭质朴的重新抓住容从锦手腕,理所应当道。   容从锦忍不住冷了脸,微垂着首敛去面上的怒色,顾昭怀里的食盒还在轻轻晃动,他小心的晃了晃容从锦的手腕,“你是不是生气了…”   “王爷是皇室宗亲,尊贵无比,臣妾不敢。”容从锦声音如泉水激石,泠泠道。   顾昭听到他自称“臣妾”,先是起了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然后在心中打了个冷颤,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王妃本就应该自称臣妾,但是王妃心中自有傲气,向来是省去一字的,他也只做不知,听习惯了还觉得这是他们夫妻间的小乐趣,现在王妃骤然改变称呼,顾昭心里顿时像踩空了一阶台阶,空落落的。   “本王错了。”顾昭放下食盒,牵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道。   容从锦闭目养神,不愿搭理他。   顾昭急得团团转,像一只看见骨头卡在角落里又不得其法取不出来的大狗狗,每次他想再靠近王妃一点,王妃就会一指点在他肩头,不许他凑近。   “王爷,王府到了。”马夫在外面道。   容从锦冷着脸下了木阶,将顾昭甩在身后。 第37章 君恩如水向东流   “从锦, 从锦。”顾昭跟在后面一路小碎步的追赶着,遇见的侍从女使都躬身退开些许,心底却暗暗奇怪。   前面那个眉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王爷追在后面却是满面茫然, 急匆匆的, 王爷和王妃一向和睦, 从未红过脸却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关门。”容从锦挥袖,直接回房休息了,碧桃微一迟疑还是把落后一步的王爷关在了门外。   “从锦!我错了。”顾昭在外面拍门道。   容从锦气得胸膛不住剧烈起伏, 解开外衣想换身衣裳,衣服微拧了个结他索性将外袍一把扯落。   碧桃和扶桐在屏风外听着房内的动静, 不由得面面相觑, 容从锦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看着茶面水波轻晃, 心绪却久久没能宁静下来,他还从没这么失态过, 仅仅是想到顾昭和另一个人亲密他就无法忍受, 旁人是呷醋, 他却是吃了一筐的炮仗, 直搅得他心潮翻涌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顾昭还在外面不知疲倦的敲门,好像意识不到王妃是故意冷落他, 可怜兮兮的想要进来, 扶桐裙摆微移, 碧桃拉住她若不可见的朝她摇了摇头。   扶桐只能留在室内, 俏丽美目睃着门扇片刻又瞥向卧房,不由得叹气,这是何苦来哉。   碧桃等了半晌, 亲沏了一杯苍山浮翠,叩门后送到卧房,容从锦还坐在紫檀圆桌旁的靠背椅上怔怔出神。   “公子何需跟王爷生气呢?”碧桃放下建窑茶盏,低声道:“王爷的脾气您知道的,他不可能做对不住您的事情。”   “我知道。”容从锦眼皮微阂,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我只是气…气他这样轻易的就被别人诓骗走了。”   前后不到两个时辰顾昭就回来了,又衣衫整齐神色清明丝毫没有躲闪回避他的意思,他就知道顾昭心中坦荡,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又失落,无论他待顾昭多好,平时他们如何相知相爱,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顾昭他根本想不了这么多…   或许在他心里,他只是另一个照顾他的母后或是太子,他意识不到夫妻亲密代表着什么,可能永远也不能回馈他同样的感情。   容从锦不禁自嘲,他要跟于陵西成婚时,连他有几个鼻子眼睛都不在乎,碧桃劝他和于陵西举案齐眉时他更觉得好笑,夫君的心思在谁身上有什么重要的?自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那个夫君少来打扰他才好。   现在换了顾昭,却是想到他或许碰了别人一根小手指,他就按耐不住的想要将顾昭碎尸万段,气得郁结于胸连一杯香气沁然的清茗都喝不下去。   “这多半是四皇子看不惯王爷,给他找些麻烦。”碧桃劝道,“公子可不要中了四皇子的计谋。”   “我明白。”容从锦应道,他心中沉闷,仿佛□□和灵魂被撕成了两半,理智告诉他顾昭没做错什么,他冤枉了顾昭,可是灵魂却在叫嚣着痛殴顾昭一顿,这实在是不像他,容从锦极力压制着这种冲动,半晌低声道,“我乏了,你给王爷收拾间卧房,让他歇息吧。”   “…公子。”碧桃迟疑道。   “照我说的做。”   容从锦放下金钩里的幔帐,自己面朝床内休息了,眼眸却是睁着的丝毫没有睡意。   碧桃见一时劝不动他,只能出去安抚还在敲门的顾昭。   ”怎么样了?”顾昭敲得手指关节染红,声音也哑了几分拔步就要往里面走,碧桃不动声色的挡在他面前,委婉道,”王爷,王妃倦了不如奴婢先引您也去歇息片刻吧。”   “他不肯见本王。”顾昭怔怔道,眸底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萎顿了几分,片刻摇头道,“本王哪也不去。”   顾昭就像是一只被赶到庭院里的大狗狗,嗷呜一声尾巴失落的垂在身后,在廊下美人靠上捡了个位置坐下,靠着朱红雕花廊柱,单手抱膝双眸望着他们寝殿的房门。   顾昭从没经历过冷战这么高级的手段,刹那间就慌了神,他不知如何处理,却守在门口不愿离去,碧桃无奈回去禀告了一声,容从锦默不作声只当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扶桐向来跟他关系好,看顾昭在廊下缩在窄条的美人靠上的可怜模样,忍不住走过去低声道:“王爷您舍近求远了呀,公子从不会真的跟您生气的,您进去哄哄他,公子很快就不生气了。”   留在外面,公子又看不到他的诚心?真想手把手教他哄公子。   顾昭摇头:“从锦不让本王进去。”   一双金雕落在花木扶疏的院内,站在鹰架上好奇的看着这个留在外面的主人。   午后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夏日的雨携着呼啸的风卷过庭院,容从锦望向窗外,已经阴沉得只能看到些微光线,不禁心生烦躁,“碧桃。”   “公子。”碧桃掀帘进来。   “他…还在外面么?”容从锦尽量平静着声线,语气听不出起伏。   他?碧桃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王爷还在呢,怎么劝也不肯走。”   “这么大的雨,怎么能让他站在廊下呢?!”容从锦顿时顾不得生气,急忙道。   虽有琉璃瓦遮着,但是吹进来的雨丝携着寒风就够顾昭着风寒了。   “扶桐给王爷找了件蓑衣,还有竹伞不会冻着王爷的。”碧桃连忙解释。   容从锦匆匆走到寝殿房门前,绕过山水屏风步伐微微迟疑,望着三扇雕灵芝纹木门上的薄纱还是轻叹一声,过去打开了房门。   “从锦!”顾昭和扶桐穿着蓑衣,扶桐手里还拿了一把大竹伞,尽力抵抗卷着雨丝的狂风,看到房门打开,一道欣长人影立在门前,顾昭立即站起身冲到他面前,又一个急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进来吧,碧桃去吩咐烧水,给王爷沐浴。”   “你也下去歇着吧,喝碗姜汤再睡。”容从锦对扶桐道。   “是。”扶桐松了口气,收了竹伞抖了抖半湿的儒裙沿着游廊去房间休息了,这场雨来得可真是时候…免了王爷受煎熬之苦。   “坐。”顾昭不敢再让王妃生气,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站在门口衣摆往下滴着水,少顷就洇湿了一小片地砖,听到命令才敢坐下。   容从锦收了他已湿了的外袍,让侍女挪了炭盆过来,将一杯茶推到他手边:“喝。”   顾昭顾不上看,连茶沫子都喝了,放下茶盏低垂着头,眼睛却悄悄瞄着王妃暗中观察,容从锦还是生气的,可是又不禁被他逗得唇角微扬了一瞬,语气和缓几分:“茶不烫么?”   顾昭点头到一半又连忙摇头,手指爬上桌面悄悄勾住了王妃的尾指,“从锦什么都是对的。”   “你知道错在哪里么?”容从锦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指。   “啊?”顾昭现在就像个临近夫子抽查功课,不仅没有温书连小抄都没做好的学生,当场愣在原地,他哪里知道错在哪里,吃了顿不付银两的午膳回来,还给王妃带了个菜,本来一切都美滋滋的,王妃就动了怒,他只知道让王妃生气就是他极大的不对,他哪里都是错的。   “王爷大婚时允诺过臣什么?”容从锦轻叹,提醒道。   顾昭挠头:“永远不骗王妃,什么都告诉你。”   “不是这个。”容从锦摇头,“王爷说过,和臣一生一双人。”   “如今新婚不满半年,王爷就倦了我么?”容从锦低声问道,将湿了的外衣搭在竹编香炉上。   “没有没有!从锦是最好的。”顾昭立刻跳起来反驳道,容从锦眼睫微垂,一副受了委屈心灰意冷的模样。   顾昭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本王从没想过旁人,始终只有你。”   “从集英殿外,本王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也是如此。”顾昭斩钉截铁,努力搜刮措辞道,”从锦那么美,又待我极好,你就是画上的仙子啊…我…”   本王每次亲近你,都觉得像是做梦似的美妙,不仅是亲抱时他才能感觉到这种在心底涌动着的情感,即使是王妃对着他笑一笑,在书上写批注时阳光映在王妃身上,他也觉得无比满足。   这不是一时的贪恋容色,他心底很清楚他想要的是长久的陪伴,一生一世都只有从锦。   “王爷去沐浴吧。”碧桃回来,容从锦站起身道。   顾昭失魂落魄的跟在他身边,直到整个人浸在温水里还反应不过来,有一种闯下弥天大祸却不知道如何补救的感觉,别人都笑话他傻,他却觉得傻一点也没妨碍,还是每天都很快活,只有此刻,他恨不得把头皮敲破了,让自己变得聪明一点,才能让王妃重新对他笑。   容从锦站在他身后,单手握着玉舀,温热的水从顾昭线条流畅的宽肩滑落带走寒气,浴房内有低声响起:“王爷知道您今天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什么地方?”顾昭还在苦思冥想如何让王妃心情好一点,随口问道。   “青楼。”容从锦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不可能。”顾昭震惊道,停顿一瞬仔细回想,“不太像啊。”   容从锦抚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顿,柔声问道:“王爷以前也去过青楼么?”   顾昭老实摇头:“没去过,但本王以前…父皇还让少傅教本王的时候,少傅说过,那都是红粉骷髅肮脏涂壁的地方。”   “好像酒楼不脏啊。”顾昭眉心一拧,回忆道。   容从锦:“……”   他没想到顾昭是这么一个判定标准,少傅教过的常识不过是委婉了些,他就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了,顿时无语,片刻才道:“以后王爷不要再去那些陌生的酒楼了,也不许亲近旁人。”   “有人亲过王爷么?”   顾昭忽然想起那个靠近他的双儿,“没…没有啊。”   容从锦眼眸微微一眯,放下玉舀,单手温柔抚在顾昭颈后,细腻光洁的手指贴着他的肌肤,温热的水在指尖滑过带来一抹柔顺。   顾昭心绪不禁掀起涟漪,有一丝旖旎荡漾在他身侧,下一刻那只手牢牢控着的脖颈,将他压入水面。   顾昭惊愕在水底瞪大双眸,本能的挣扎起来扑溅起水花,那只手又将他提了上来,顾昭呛了口水,不住咳嗽,刚调匀呼吸又被压了下去。   反复几次,从里到外洗涮干净。   容从锦才松开手,绕到正面注视着顾昭被热气熏蒸得染上微红的英俊面庞,忽然粲然一笑,“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臣妾不利生育,王爷想不想多纳几房妾室?”   顾昭背后都生起寒意,比在外面吹冷风还凉,背脊上淬了一层薄薄细汗,连忙摇头。   “你记着,我这个人有洁癖,旁人碰过的东西我是不要的。”容从锦笑容灿烂明媚,衣襟半湿他却像是没有留意到似的,轻声道,“王爷既然答应了我,给了我承诺,那王爷以后若是违背誓言,臣一定让您永远记得这个教训。”   顾昭根本不想问他教训是什么,泡在水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容从锦笑容真挚了几分,凑过去在他侧颜上轻吻了一下,似星辰坠落瑶池泛起浅淡涟漪。   顾昭心中没有惧意,唯有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终于把王妃哄好了…他以后再也不敢去酒楼,不是青楼了,微微侧首加深了这个吻。   威胁过他的王妃仿佛片刻后就忘了刚才凶残的模样,一如平时温柔,唇瓣微启和他交换了一个柔和缱绻的吻。 第38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   湛蓝天穹上的缥缈行云间漏下浅金色的光芒, 天上色彩渲染着湖池碎金潋滟,夏季潜行的风携着花香,兰亭水榭旁, 容从锦握着一卷书独坐在湖心亭里。   “王妃, 定远侯府的刘公子送了拜帖来。”侍女将洒金笺的拜帖奉上。   “请他进来吧。”容从锦放下书, 打开拜帖不禁一笑。   片刻, 一个气宇轩昂的高大公子跟着侍女沿抄手游廊行到湖边,侍女顿住脚步让公子独自过去。   “你倒是悠闲。”刘止戈一改往日愁容,爽朗快步走来道。   “兄长。”容从锦起身欲行半礼, 刘止戈却扶起他,拱手一拜道, “我真是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来来, 一定要受我一拜。”   容从锦避无可避, 只能受了他的礼,轻松道, “兄长如此快意, 难道是户部的军饷到了。”   “正是, 今日五十万的军饷粮草皆已齐备。”刘止戈直起腰在容从锦身边落座, 容从锦翻开一个兔毫盏,单手支颐着倒茶, 刘止戈感叹道, “太子德厚, 你说太子会帮漠北想办法时我还以为太子不过是敷衍…”   刘止戈稍显尴尬的一笑, 他在望京碰壁碰得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当面说一套背地做一套,表面上对他的恳求极为动容, 私下却根本不愿意搭理漠北的事,好像突厥打进来能跑得了谁似的,在望京这些日子,把他一个漠北马背上长起来的直爽粗糙的汉子,也逼得多了几分弯弯绕。   “太子仁德,怎么会对漠北的困境置之不理呢?”容从锦双手奉茶给刘止戈。   “是是。”刘止戈不会吹捧,却也连连点头极为赞同,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停顿一瞬声音低沉了几分,“想必也是因为你去提的缘故。”太子对瑞王爱护有加,容从锦身为瑞王妃自然也是有几分薄面。   他这是沾了个转折的光。   容从锦笑道,“太子肯出手是因为漠北,跟我有什么关系?兄长何时启程,我来为兄长打点旅途所需。”   “不必了,我今晚就动身。”刘止戈归心似箭,单手竖起轻摆了摆。   军饷是今早到的,李叔叔已经在清点军饷和物资了,确认无误他们就回漠北,已是盛暑的尾巴了,不过数日天气就要转凉入秋了,突厥虎视眈眈他们早回去一日修建工事就多了一分胜算。   容从锦笑容微微一僵,身子前倾道:“何必如此心急,我还未给叔叔婶婶准备礼物呢。”他回到望京带回二十万银两不过数日,太子打通建元帝跟户部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想不到刘止戈比他还快,收到军饷的当日就要返回漠北。   “你能帮我要来五十万的军饷,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我家…不,整个漠北都感你的恩情。”刘止戈真心实意道。   容从锦却摇头压低声音道,”我哪里有这种通天的本事,不过是提了一句罢了,真正解了漠北困境的是那位啊。”   刘止戈沉默片刻,缓缓颔首,当今那位无德,声色犬马中竟要葬送三十万漠北军,天子守社稷,将士守边疆,难道要让他们赤手空拳对付突厥的弯刀利箭么?多亏太子从中斡旋,竟然真拿出了五十万军饷,一分不差,这对他或漠北都是救命之恩。   “刘家驻守漠北近百年,几代人都长于草原,殉于草原,对大钦忠心耿耿是肱骨之臣,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不忍漠北困境一再重演,将士血洒边疆。”   “讲吧。”刘止戈微微一叹,做了个请讲的手势,湖心亭只有两道连接湖边的水面浮桥,杨柳微垂水波荡漾,只有两个侍女守在廊下浮桥尽头,是个说话的地方。   “刘家向来忠于大钦皇室,忠于陛下,无论哪位皇子登基,漠北军都会誓死效忠战至最后一人,只是…兄长也在望京待了一个多月了,无论是陛下还是几位皇子兄长心中大概都有数了。”   刘止戈面皮轻抽,陛下是削军饷的就不用指望了,一个月前四皇子还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七皇子虽然年纪小一些但颇有城府,他也想过向这两位求援,讲明利害,帮漠北并不是帮刘家而是守护望京。但这两个人的做派着实令人心寒,陛下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们是绝不会违逆,即使这是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只能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得失,目光实在是短浅。   而且他暗中探察,这两个皇子表面装得恭顺谦和礼贤下士,背后都是不让陛下的放浪形骸,这两个皇子无论是哪个登基,恐怕漠北的情形都会比现在还糟糕,太子就不一样了,刘止戈心底微微一动。   烛光岂可与太阳光辉相比。   “良禽择木而栖,兄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漠北三十万军士考虑,若是四皇子或是七皇子登基,这样’侥幸’得来的军饷可能再也不会有了。”容从锦温声道,“太子会是一位明君,有他在大钦无忧矣。”   刘止戈沉默良久,苦笑道:“你这话倘若让我父亲听到了,当场就要告发你。”   “我这是大逆不道之言,自然是死罪。”容从锦垂眸,“但幼时叔叔婶婶待我极好,兄长更是我哥哥的至交好友,有生之年我还想再见他们一面,而不是天人永隔,空余叹惜。”   “我会转告父亲的。”刘止戈缓缓颔首,这次来望京他见了许多,心底也有了计较。   容从锦浅笑着给刘止戈执壶倒茶,太子是圣明之君,怎么能做结交朝臣勾连党羽的事?他自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这些脏事自然有人为他料理,以后翻查起来他也不用受牵连。   “在定远侯府多时,少见你回来。”刘止戈忽然道。   “我已经成婚,夫君不离开王府,我也不好独自外出的。”容从锦心中还盘算着漠北能带给太子的助力,闻言连忙收回思绪道。   他前些日子在益州,怎么回定远侯府?   刘止戈眼角余光瞥见花丛掩映下掠过的一片衣角,抬首望向容从锦道:“其实我是曾心悦过你的。”   身影踏上浮桥,顾昭快活的朝他挥手,容从锦本能扬起笑容,错愕道:“兄长说什么?”   “你以为我总去滇南是去找你哥哥的么?”刘止戈低声道。   滇南烟波云霞都不及他,碧波湖边昳丽无双,他们也曾算是青梅竹马,他曾想过或许可以求娶,但后来定远侯府入望京,他就知道两人差得太远了,定远侯定会为他挑一位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郎君,漠北苦寒,他又只是个郎将,身份悬殊。   略一踟蹰就已经收到消息,定远侯府已经为他定了于公子,他就歇了心思,知道是远远比不上于公子的。   哪里知道后面容从锦的婚事又生出风波,定远侯府主动退亲,这些消息他远在千里之外知道的都太迟了,若是他能早得到消息,或许他们能有缘分。   “我今天告诉你这些,并非要让你难堪,只是觉得应该给过去一个交代。”刘止戈笑容淡了一些,低声道,“此后漠北孤烟,各自安好,我祝你一生无虞。”   “兄长是明白人,自然知道缘分天定,我只待您是和我哥哥一样的。”容从锦压低声音道,此刻回想起来对方待他从未越矩,他竟从未看出过半分。   “是。”刘止戈点头,他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顾昭走到面前,他起身行礼,“王爷。”   “哦,是你啊。”顾昭急刹,单手负在身后做出气派来,故作持重道,“你来看望王妃?”   “只是谈一些公务。”刘止戈恭敬道,“已经谈完了,那臣就先告辞了。”   顾昭颔首,刘止戈朝两人拱手后离去,身姿挺拔气势沉稳,他步伐极大,转瞬就消失在游廊转角处。   刘止戈刚走。顾昭就一改刚才天潢贵胄的傲气,弓腰小心翼翼的给容从锦捏肩:“跟他说了多久话了?累不累呀?”   容从锦微探出手,顾昭就把茶递到他手边低声下气的哄他,他以后再也不敢跟四哥出去了,四哥就是个坏人!他带自己去一趟青楼,回来王妃好生气,都不大理他了。他们新婚后从未分房,向来是同床共枕他去亲亲王妃,王妃都是愿意的,结果昨夜他一点点蹭过去,亲到一半情动之时,从锦忽然咬了他一口,好疼的。   顾昭委屈不已,他做什么傻事都习惯了会被王妃原谅,只有这件事从锦不依不饶,他心中就知道这件事格外重要,以后不能再犯了。   容从锦瞥他一眼,拾起茶盏轻啜一口,顾昭面上多了点笑意。   “王爷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容从锦低声道,顾昭点头保证,“以后本王除了皇宫和定远侯府,哪里也不去。”   “臣本不该约束着您的…只是我也会伤心的。”容从锦目光流盼,轻轻的落在顾昭身上。   顾昭胸中甜蜜又升起豪情万丈,自然是无有不依的,他已经知道了那是青楼肯定不会再去了,他有从锦一个这一生都是心满意足的了,要那么多侧妃妾室的有什么用,回来斗蛐蛐么?   “嫂嫂说你能把瑞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殊为不易,让本王不能惹你生气。”顾昭试探性的轻将手搭在了容从锦的手腕上,摩挲两下低声道,“王府很难管么?”   “也没什么。”容从锦浅笑道,瑞王府的封邑、庄子都是陛下所赐,皇后也拨了一些给王爷做私产,底下人虽有贪污,但账面上还过得去,他顾及王府的颜面,把一些打着皇室旗号为非作歹的奴仆都发卖了出去,现在王府下面的庄子做事勤勉,岁入颇丰。   “本王想跟从锦去庄子上的别院小住。”顾昭点头认真听他讲,想了想忽然道。   “王爷怎么想起去别院了?”容从锦疑惑道。   “四哥太欺负本王了,父皇又喜欢他,算了我们还是远远躲开吧。”顾昭怂得理直气壮,王妃再跟他生气,他可受不了。   ”王爷不用担心。“容从锦眸底寒光微微一闪,转瞬又化作了春水,柔情道,“或许四皇子自己也有事情要忙,顾不上我们呢。”   那日他也给太子送了消息,顾昭就是太子的七寸,以往太子知道这种事肯定是要收拾四皇子一顿的,绝不会平白揭过,现在太子那边毫无动静,这才是风雨欲来的低沉压抑,只怕太子已经忍耐够了四皇子的小动作,要将他连根拔起。   太子,可不是什么温和仁君。 第39章 弯弓睨胡月   九月, 秋高气爽丛桂怒放,桂树飘香,微风拂过金黄色的玉粒就从枝梢坠下, 金庭露、玉阶月。   月光澄澈, 朦胧清晖漫过庭院间的薄雾, 淡淡的月光从窗棂透入, 院里桂影婆娑。   桂树清香绝尘,玉露泠泠,映着清光落在枕畔, 顾昭半夜仍睁着一双星眸,一会儿睨窗外, 片刻又望向身边王妃。   “怎么王爷还不休息, 明日一早还要去宴射围猎呢。”容从锦阂着眼眸, 给他盖上锦被低声道。   “不想睡。”顾昭撇嘴, 又在锦被下悄悄握住王妃的手和他说私房话,“白天人太多, 吵杂得很, 只有晚上才有你。”   “你睡吧, 本王看一会儿你。”   唯有他和王妃静静的躺着, 蝉鸣蛙语的声音也落了,院中桂树天香云外飘, 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王妃身上清雪浅覆的梅香丝缕般的轻拢在他们身边, 一切都是刚刚好, 他不舍睡去。   顾昭又在讲痴话,容从锦心中却微微一暖,转过身面对顾昭枕着手臂低语道:“臣也睡不着的, 不如我们来说会话吧。”   “好啊。”顾昭顿生欢喜,枕着枕头连连点头,连粟玉枕都飞出去了。   容从锦将自己的枕头分了一半给他,两人身躯紧贴在一起,暖融融的梅香也染上了暖意,主动牵住了顾昭的手,顾昭半晌说不出话来,能和从锦同床共枕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不用说此刻王妃纤细修长的手指插.在他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顾昭半晌扯不出头绪,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繁花盛开,花开的声音都激得他内心如浮冰与泉水相击,容从锦只是望着他在心底浅笑,觉得他沉思的模样也格外俊美。   “来年在王府多种些荷花吧,将永宁宫的移植过来。”顾昭忽然道。   “王爷怎么想起这个了?”容从锦疑惑道。   “今年的荷花开得极好,可惜你没有看到几次。”现在从锦虽回来了,荷花却已经要落败了。顾昭叹息,“而且永宁宫的莲池虽美,我们却不能时刻入宫赏荷。”   “移到府里从锦明年就能赏荷了。”顾昭很有远见道。   “王爷如何知道臣喜欢荷花的。”容从锦不解,他独爱寒梅,上次顾昭送了他数盆梅景就已经让他哭笑不得了,却不知他又是从哪里看出自己喜爱荷花的。   “在永宁宫时…”顾昭说到一半声音倏然含糊起来,红晕一路从脖颈爬到脸颊上,故意粗着声音却又压低了道,“你见了荷花一直在笑,那日就跟本王…”   床榻薄纱幔帐之间,阳光疏离漏进帐内,浅金色的阳光映在他莹白如雪的肌肤上,像是一件完美无瑕又泛起柔润光泽的玉器,尤其是那日午后,他拥着王妃亲吻时,见到阳光落进他琥珀色的眸底,像一条波光潋滟的星河,动人又专注的望着自己,一双微向上挑的妩媚桃花眸眸底,尽是温柔深情。   那个吻轻柔缱绻,蜜如芙蓉花畔。   他就知道王妃一定是极爱荷花的,才会见到荷花就心情大好愿意和他亲近,顾昭知道自己不聪明,就用笨方法记下每一个能让王妃展颜的事,一件件试过来,他总能让王妃愉悦的。   容从锦也是脸颊微熏,在皇宫白日里跟顾昭亲近,还是在王爷旧时的宫殿里,这实在是有些孟浪,不似他平日所为,但事物相生相克,他的克星大约就是顾昭了,只要他皱一下眉稍露出伤心的模样,他就忍不住主动抚平顾昭的忧郁。   “臣并非喜爱荷花,而是喜欢那个把荷花送到我面前的人。”容从锦轻吻了顾昭的侧颜低声道。   顾昭星眸圆睁,流露出震惊的模样,一双憨憨可爱的狗狗眼睁到最大,像是亲眼看见狗子的骨头站起来自己哒哒跑走了一样惊愕。   容从锦心底满是温柔,在他看来,这与告白无异。   “你喜欢种荷花的刘花匠?!”顾昭不敢置信道,刘花匠已经年过五旬了,头发花白,总是撑着小船在莲池里查看荷花长势,他一推窗就能看见刘花匠。   这一刻顾昭已经顾不上于陵西了,于陵西算什么,原来刘花匠才是他的第一对头啊!   “不。”容从锦无语,告白的心也凉了半截,悸动的心情不上不下的卡在胸里,恨不得转身睡觉再也不搭理他,却还是舍不得顾昭像是被雷劈过了似的揉杂着伤心、失落还有一点愤慨的模样,索性讲话讲白,“臣喜欢您。”   “是王爷一力求娶,又给了我许多自由,当王爷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容从锦低语,在他下巴上落下一吻道,“或许是王爷集英殿外先看中了臣,但臣对您的喜爱也一点不逊色您呢。”   顾昭对他的爱坦诚无暇,不在乎旁人的嘲笑,骄傲的挺起胸膛来爱他,他虽为礼教束缚,又性格冷淡,但愿意给出回应,学着顾昭的模样,一点点去爱他。   顾昭刹那间被巨大的欢喜击中了,拥着他滚到床里,在他白皙面庞上落下一连串轻吻,似桃花花瓣从枝梢拂落,潋滟一池春水。   *   宴射不比春秋大宴等是陛下携臣子举杯欢庆伴着丝竹声欣赏歌舞的宴会,而是军事意味更强的检阅军队,分为骑兵步兵和弓箭手。   数万人在琼林苑接受陛下检阅,这些军士都是各军里的精锐,也是大钦最重要的长矛利剑,不容含糊懈怠,检阅结束后还有后山围猎,以一日为限,皇子和朝中武将分做几波,携着精锐军士入山打猎,前几名均有不错的彩头。   去年的第一名是四皇子,得的彩头是陛下亲赐的弓矢,一张彤弓,彤矢百,可征不义者。[1]   又亲赐了纳陛,上朝可以不与群臣一同由云龙阶上殿,而是走殿旁的专用小道,可以使上台阶时不露其身,这就是连太子都没有的。   礼宗在时,宴射又添了一个请突厥吐蕃等使臣入望京,一同参加宴射的传统,本是为在突厥、吐蕃等使臣面前扬大钦国威,不过建元帝更喜欢饮酒作乐,带着军事意味的宴射就逐渐变成了名门望族与众臣郊游狩猎取乐的地方。   不过是应个景罢了。   晨起,容从锦就给顾昭换了劲袍束腰,手腕上戴了牛皮鞣制的护腕,也是长身玉立神采奕奕,在室内一站,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风发意气和王室特有的矜贵,碧桃和扶桐不由得看花了眼,也欣赏起王爷的英姿来,旁的暂且不提,他们王爷这副相貌身姿真是望京里数一数二的出众。   顾昭却在苦恼打猎会弄坏他的香囊,今日不能戴了,更厌烦的是在外面王妃就不会跟他亲亲抱抱了,又得忙上一整天,回府才能抱一抱王妃,还没出门肩就已经垂下来了,看起来格外沮丧。   “公子,快一点。”碧桃以为顾昭等急了,忙让他先坐下,边向卧房走去,边扬声唤道。   “你别催他。”顾昭立即道,又向卧房方向提高声音道,“不用着急。”   “来了。”容从锦换了身浅青色衣袍,他不必下场,发间拢了只青鸾簪,比入宫的装束简单许多。   顾昭立刻起身,目光迅速上下打量他一番,清澈目光中带着纯粹的赞叹:“从锦好看。”   “王爷也是。”容从锦笑吟吟道,顾昭平时不修边幅,每日给他换两三件衣裳也总是弄得脏兮兮的,也就是在自己面前他才留意些仪态,换了狩猎的收袖长袍却衬出宽肩劲腰,身姿修长,往哪里一立就是玉树临风,偏他相貌俊美深邃,气质阳光,正是引得闺阁女子和双儿思慕的类型。   容从锦眸光微沉了一分,难怪沉香动了芳心,从益州回来后碧桃就悄悄回禀了自己,沉香是如何往王爷身前凑的,又是怎么想引得王爷多对她留意些,碧桃虽是管事,但沉香是他母亲拨给他的,若按常理,沉香身份比碧桃还高出一筹。   碧桃索性回了定远侯夫人,让定远侯夫人把沉香叫了回去,如今大约是打发到哪个庄子上了吧。   “走吧。”顾昭先迈过门槛,然后转过身来朝王妃伸出手,掌心向上。   容从锦收回心思,唇角不由得噙着浅笑将手轻轻覆在了顾昭的手掌上,两人相携而出。   若是前世他当真跟于陵西完婚,可能沉香有这个心思他还要松一口气,将她提上来做个姨娘,碧桃和扶桐都是他身边的,以后是要正经出去找个好人家的,他不能为了省却自己烦恼就毁了她们一生,沉香看上主君倒是件好事。   但换了顾昭…他心中已有了嫉妒的滋味,不允许任何人跟他分享顾昭,即使是有这个念头他也不愿意,他曾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得其乐,活得像一片云,随着风自在飘荡,聚散离合都是平常,但现在他的世界里多了顾昭的身影,从此有了喜怒哀乐,知道忧愁妒忌,像是玉壳被打破,落进了一束光。   马车停在琼林苑的车道旁,马夫轻吁了一声,侍从立即上前搭上木阶,顾昭先下来再扶着容从锦缓步走下木阶。   碧空如洗,阳光和煦,天气虽还带着几分暑气,不过琼林苑背临山脉,树木茂盛倒也清爽。   “从锦!”隔着老远,梁若瑾就朝容从锦招手,等他们走到近前,看清了容从锦身边的人,梁若瑾面上的笑意不禁微微一僵,恭敬行礼道,“瑞王、瑞王妃安。”   顾昭困惑望向他,容从锦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是臣的好友,他是忠勇伯的公子。”   “噢!”顾昭恍然大悟,他见过忠勇伯几面,印象中是个微胖四肢短粗的中年男人,却没想到他的公子气质清雅倒是与王妃有几分相似。   一排防风的大帐在琼林苑木台上摆下,先去给建元帝和皇后请安,瑞王与王妃才在瑞王府的帐内坐下,位置在太子和诸位皇子之下,却也比朝臣要靠近建元帝的明黄色帐子。   梁若瑾坐立难安,他许久未见容从锦,本是想过来打个招呼,一时忘记了容从锦已经是瑞王妃身份高贵,自然是时刻陪伴在瑞王左右的。   顾昭对他的尴尬并未察觉,心道他们是好友重逢,肯定是要在一起说话的,自己坐在靠近阅军台的一侧,翘着腿吃果子,并不向他们这边张望。   时间一长,梁若瑾放松下来,小声的和容从锦说着话。   “你也不出门,几次给你送了雅集、插花的帖子也不见你来。”梁若瑾低声抱怨道。   “我这个身份,若是去了恐怕让大家都不自在,还是不去了。”容从锦笑道,“不过你改日要是想喝茶了,我可以单独请你到王府做客。”   梁若瑾本微笑着颔首,提到喝茶笑容僵硬,尴尬道:“上次请你到忠勇伯府来,没想到于陵西竟醉倒在我家院子里,真是丢人。”   “怎么不见你弟弟?”容从锦转开话题道。   “他定了吏部尚书之子李忠林,明年夏天完婚正在家里绣嫁妆呢。”梁若瑾微扯了扯唇角道。   “哦…”容从锦心底一顿,暗道前世梁若楹可是跟江南经略安抚使的公子成婚,吏部尚书虽然名声好听,但是到底不如江南经略安抚使手握兵权,难道江南经略安抚使没有投靠四皇子?   “你的婚事。”容从锦刚开了个头,梁若瑾就摆了摆手,“我继母连面子活都不大愿意做了,竟然越过我先给他说亲,对外只说我外祖过世,自愿守孝三年。”   “呵。”梁若瑾不禁摇头,“云山寺的师父们可能都没有我诚心吧。”   哪里有外祖过世,外孙守孝三年的规矩,他虽然跟外祖一家关系亲近,外祖过世也是难过不已,但三年守孝过后,望京中哪里还有好人家。   容从锦婚前的困境,又在他身上重演了。   “不说这些了。”梁若瑾八卦道,“你可知道于陵西成婚了?”   “是么…”容从锦抬起首瞥向远处顾昭望着风景的背影,示意他声音低一些,于陵西可是顾昭最大的对头,他们王爷听见这个名字就要生气的。   “是呀。”梁若瑾没看出来他的担忧,却颇为他畅快,“于家在你们婚前闹出那种丑事来,连侯府都看不上,千挑万选选了前保和殿大学士的独女,叫秦芙的。”   “恭喜。”容从锦颔首道,保和殿大学士也是正三品官员了,又是文官清流正合于家心意。   梁若瑾捂着嘴偷笑:“什么呀,你倒是大度,你可不知道于陵西惨了。”   “什么?”容从锦疑惑道。   “这位秦小姐,生父是前保和殿大学士,母亲是陈家的号称笏满床,确实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但是父母早亡,留下万贯家财都给了她,是生父的胞弟一家将她抚养长大,他父亲的弟弟你大约认识的,就是西北军中的怀化将军。”   “啊?!”容从锦吃惊道,西北军吃的风沙辛苦一点也不比漠北少,将士们都是手染鲜血,杀敌无数的,在郊外驻军还常有野狼侵扰,所以西北军人手一把小刀杀野狼,枕戈待旦。这边杀了野狼,那边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继续入睡。他跟着父母也见过怀化将军数次,实在是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粗壮洪亮,手掌拍过来都跟蒲扇似的有开山裂石的力气。   “秦小姐一直跟着伯父伯母在西北长大,大约不知道于陵西这些事,在望京成婚后才知道于陵西婚前已有妾室通房,还有一个庶长子,当即大怒,提着剑满屋子砍于陵西,家丁上去拦竟然被挑翻了七八个。”   “哈哈哈…”梁若瑾笑得说不下去,“真是大快人心,当时于陵西那般羞辱侯府,如今也轮到他被揍得满屋子跑了。”   容从锦也觉得好笑,轻扬了下唇角,当时于陵西嫌弃侯府粗鄙,真遇到了“书香门第”直爽性格的秦小姐,却也不情愿了么?   帐外号角声响起,伴着鼓声阵阵,梁若瑾连忙起身要回到忠勤伯府的帐子:“记得给我下帖子。”   “好。”容从锦颔首。   军士穿过琼林苑前方的空地,长矛闪烁着寒光,骑兵高头大马,身披在阳光下折射着冷光的甲胄,一排排军士走过,踏起细密飞扬的尘土。   “公子,西枝…”扶桐在两人身侧听到他们的交谈,过来轻声道,她还以为于陵西会对西枝有几分真心呢,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娶亲了。   “路是她自己选的。”顾昭见梁若瑾行礼离去,起身回来要坐在王妃身边,容从锦低声道,语气平淡丝毫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有生下庶长子的莺娘,又有秦娘子这样的当家主母,上无依仗,下无丈夫宠爱,西枝的路只怕是难走了。   顾昭坐下,拿起茶盏轻啜道:“这些军士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王爷!”容从锦厉声喝止,声音前所未有的强硬。   顾昭吓得手腕一抖,热茶泼在了自己手上,容从锦顾不上他,连忙环顾四周,宴射的侍从都是宫里和琼林苑的,谁知道哪个是四皇子的耳目,哪个又是陛下身边的人?   帐内只有数个侍女和侍从,都是瑞王府带来的,皇宫派来临时伺候皇子的人因为顾昭不愿意陌生侍从近前,都是守在阶下的,刚才军士经过,脚步声和甲胄相击声落在一起将王爷的声音掩去了大半,大约只有身边的碧桃和扶桐听见了。   两人也是面色一白,立即走上前去挥退侍从。   “王爷不要讲这些,莫议政事,我大钦的军队自是最好的。”容从锦低声劝道,瑞王不比太子,也不如四皇子和七皇子,他们并无一分实权,说这样的话万一传入陛下耳中,恐怕会招来祸事。   “难道不是么?”顾昭放下茶盏倔强的小声道,“你看刚才过的那个校尉,甲胄都没系上银链,若是在战场让还不让人砍翻了?”目光虚浮,在马上都差点摔下来,不知道去哪里混了。   其他兵士也是如此懒散拖沓,若是大钦的军队都是这样的,那就完了。   还在突厥和吐蕃等使臣的面前检阅这样的军队,真是丢人。   容从锦拿手帕擦干净他手上的茶水,又从桌旁的暗匣里找出一盒伤药,既是围猎,各种伤药琼林苑都备了一些。   “只是偶有几个偷懒的。”容从锦指尖挑着伤药轻涂在顾昭手上被烫红了的地方,声音略沉了沉低声道,“等…大钦会盛世太平,河清海晏。”   “殿下和臣也能长长久久的。” 第40章 孤城遥望玉门关   军演过后, 狩猎号角吹响。   今年宴射围猎分为十几支队伍,各皇子分别率一支,武将各府也领了一支, 众人正要入山, 突厥使臣出列道:“陛下, 突厥即将迎娶大钦五公主, 不如让使团身边带的几个护卫也下场,无论打到什么,也可以添入突厥的聘礼中, 代表突利可汗对大钦五公主的一番诚意。”   突厥使臣身穿皮甲,腰间系着宽革带, 佩一把短匕首, 衣领上簇了一圈紫貂, 发辫都拢在身后, 官话腔调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左耳上覆了一枚较大的金环, 上面缀着数个小环众星拱月似的, 以代表他的使团主使身份。   看台上数个大帐内, 群臣不禁低声议论, 历来并无使臣一同入琼林苑皇家御用猎场狩猎的规矩,连允许进入琼林苑猎场的武将都是极得陛下青睐的, 如今让一群突厥人在大钦的土地上驰骋狩猎, 实在是荒谬。   “甚好。”建元帝却不以为恼, 嘴角带笑的点头, 五公主和亲省下了十万银两的岁赐,能省些银钱丢些面子又有什么,况且突利可汗答应他, 只要迎娶五公主这位大钦公主,而非宗室女封的和亲公主,十年内不再犯大钦边疆。自他继位以来,对突厥的岁赐达到了每年二十万两,现在突厥每年也只要十万两岁赐和布匹绸缎,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突厥使臣得到允许,单手抚在胸前向建元帝敷衍的行礼,然后很快以突厥语呼喝了几句,从使团里叫出几个人来,马匹刚牵过来,几人就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一夹马肚,马匹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控马擒弓行云流水。   众臣不禁面上微微变色,突厥使臣不过是点了几个使团中不起眼的,竟都有这般骑射功夫,真不知道草原上的精锐又当如何?众人心中均暗自惊惧,心道若是有朝一日突厥南下,只怕大钦难以抵挡。   “好!”建元帝喝彩道,打断了众臣的思绪,一时微有激起的热血就又都冷了下去。   再看建元帝身边多了个白须飘飘道骨仙风的老道,不时和建元帝交谈两句,建元帝又是一幅信赖倚重的模样,颇为恭敬,群臣心中不由得更冷,刹那间浮起几分心灰意冷,罢了何必做出头的椽子呢,得过且过吧。   “父皇,儿臣下场了。”骏马行至建元帝大帐前的空地,太子一身银甲,染着泠冽的霜寒,向陛下行礼道。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太子目光冷峻,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群臣当即心头升起几分希冀来,再看看已经入围场只留下一迹青烟的突厥队伍,更觉热血上涌,年岁足够议储的皇子人选有四个,太子、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   六皇子有痴症,自是和皇位毫无半点关系的,建元帝给他封了“瑞王”的称号也是此意,瑞者,祥瑞矣,能给主位的人增添祥瑞,自身却并无主星。   再看四皇子和七皇子,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人选,也是尊贵无双气质超群,但在太子面前两人不禁如烛火一般暗淡,显得瑟缩猥琐,实在难堪重任。   而且之前益州的事…群臣不禁在心中摇头,四皇子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个不让建元帝的庸碌纨绔,这大钦交到他手上怕是要亡国了。   四皇子被这些带着摇头叹息意味的视线窥视着,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马缰,这些小人,他得势的时候都一股脑的上来巴结,现在看他失了父皇的宠爱,就又看不起他了?   等他翻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朝臣统统收拾一遍,下狱流放所有曾经瞧不起他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太子一马当先驶入猎场,四皇子七皇子等人的队伍紧随其后,围猎的鼓声正式敲响。   扶桐从瑞王府看台中间的暖炉里用铁夹捡了两块炭火放到手炉里递给容从锦:“公子,您暖暖手。”   瑞王马术一般,狩猎更是不行了,容从锦也担心他从马上摔下来,几日前就跟太子提过了,太子也向建元帝递了奏折,免瑞王琼林苑狩猎。   看着太子和四哥他们接连骑马奔入山林间,顾昭低声道:“前几年我也去过的,没往深处走,在外面猎了只兔子呢。”   “王爷好箭法。”容从锦赞道,像是没听出顾昭声音里暗藏的那丝失落,接过掐丝珐琅手炉捧在袖口里,另一只手搭在顾昭的手背上,“只是围场厮杀,臣怕得紧呢,您在外面陪着臣好不好?”   扶桐嘴角微微一抽,那在益州一剑削去益州郡丞项上人头的时候公子就不怕了么?他们侯府是武将,见血都怕这还做什么武将。   “其实是身边侍卫打的,穿在了本王箭上。”顾昭羞愧道,入围场却空手而归他又是皇子,实在是丢脸,眼看着围猎的时辰就要到了,侍卫就帮他打了一支。   “不过本王会保护王妃的。”顾昭挺直背脊保证道,自己的王妃当然是他护着,在他看来王妃可比一只小白兔要娇弱可怜得多,若是不小心就会被野狼叼走了。   看台外风起云涌,瑞王王府帐内却是温馨轻拢。   容从锦笑着颔首,顾昭是坐不住的,不多时就跑到了太子的帐内去找太子妃说话了,容从锦能远远瞧着倒也放心,帐外有一个侍女躬身行礼:“瑞王妃安,奴婢是五公主身边的,五公主想请您到公主帐子里坐一坐。”   “公主已经备好了香茗。”   “好。”他也是皇室中人,五公主也不算外人,容从锦沿着看台后侧的通道,经过几个白玉兽雕的香炉,走到五公主帐内,五公主起身相迎:“本该我去见王妃的,只是…我在风口浪尖上,能避开自然是好事。”   “五姐不必客气。”容从锦应道。   五公主正在燃香,室外焚香虽雅致,却因香道讲烧香取味,隔火焚香,不可以炭灰拥着香丸,只有屡屡细烟飘渺而上,香味隐隐而发。   秋色隐隐漫回大地,偶有疏风拂过便吹散了香气。   帐内坐着的少女发间插着一支白玉双凤纹簪,外着淡绿色合欢掩裙。衣着淡雅娴静。她在香炉里放上云母隔片令碳力焙烤,盖上香炉盖端详飘渺而起的屡屡细烟片刻,忽淡淡道:“王妃看这风,吹出来便散了。”   不论她如何摆弄令香气勃发,疏而不散,总是争不过。   “但这一星香丸却能燃上整整一夜,一时遇见风,嗅不到香气也不打紧。”容从锦紧了紧外衣,微嗅着沾染过山间水汽变得湿润暗淡的香气,迟疑道,“这是檀香么?还有香附子。”   “王妃鼻子倒是灵,香附子四两,郁金二两,檀香一两煮茶。再添麝香少许樟脑一钱合蜜炼丸。”五公主顿了顿,轻声道,“这就是雪里春信。”   容从锦听着香方本只是认真倾听,忽闻“雪里春信”这大名鼎鼎的四个字不由得神色一震,雪里春信本是先帝在世时宫内调出的,因香气清冷似有梅花傲雪开放,为宫内御用,王孙贵胄不过每年得上些许,香方更是不传之秘,宫锁深重,不过寥寥几人知道罢了。   五公主垂眸,低声叹道:“我即将远嫁,却割舍不了这香,前些天向陛下求来了香方。”   “公主身在异乡也能制出故国香丸,就仿佛回到望京了。”容从锦低声道。   公主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这雪里春信最重要的就是檀香煮茶的水,需是取大寒当日,梅花花蕊中心的清雪,在玉碗中调和。没有这梅花花蕊的雪水,就制不成这香。”   容从锦不禁哑然,这位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却要远去突厥和亲,这突厥使臣笑里藏刀,只怕不是真心想要和亲,五公主远去万里,前路如何能否博一条生路全都要靠自己了,“雪里春信”只怕是遥不可及。   五公主容貌秀丽性格温和,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封平阳公主。   以前我就是个插不上话的,现在更是…王妃看,我都要走了终生无法返回故土,更没人来烧我这冷灶。”公主望着远处嬉笑欢愉的人群神情间带上三分倦怠,低声道,“不瞒王妃,我心中实在无奈。”   “兄长和母妃口口声声指望我去和亲,他成与我毫无关系,败则要我去和亲承担损失,何其可笑。”五公主摇头,“这些天只有昭弟是真心关爱我的,总是来宫里劝我。”   其实顾昭痴愚,又本就不愿让五公主和亲,他能劝什么,三两句话就让五公主绕进去了,反倒给五公主平添烦恼,但是他的心意是好的,五公主知道他这份心的可贵之处不免动容,叫过瑞王妃来低声道:“六弟有太子兄长护着,人人都道他是天潢贵胄,运气好,可是在宫里他过得也很不容易。”   “王妃生病时,六弟来宫中看我,我能看得出他对你是一片真情,王妃这般聪慧自然知道真情来之不易,若是您肯留心一二,昭弟一生无忧矣。”这对顾昭有益,对容从锦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无论夫君多么不如意,总是个夫君,何况不是她夸口,顾昭比许多皇室宗亲们都要强。   “公主的心意我领了。”容从锦眼皮微垂,以平阳公主的身份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实在不易。   公主倏忽展颜,笑着道:“昭弟有福气。”   “公主也不必为突厥忧心,您是皇室公主…”容从锦说到一半,公主摇头无奈道,“王妃何必提这些唬自己的,我前路渺茫,终生可能都无法再返回望京,身若浮萍。”   “本朝和亲宗室女、嫡亲公主数不胜数,如今轮到我头上我就愁眉不展的,也是太过矫揉造作了。”   容从锦错开道:”一觞一饮,皆是天恩。”   “母妃的养育之恩,我已经报答了,兄长要争便由他去吧。”太子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她冷眼旁观只怕母妃和四哥都会败在太子剑下,郡主用银花叶式鱼尾柄小匙拨弄着香灰轻声道,“我远去突厥,还有一事想托付给王妃。”   “公主请讲。” 容从锦诚恳道,这位公主却是皇室中少有的清明聪慧,若是和太子是同胞兄妹,对彼此都是助益。   “皇室争斗中落败的向来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太子也不会给我兄长什么仁慈。”平阳公主扬首直视容从锦双眸,忽很轻的笑了一声,微冷雾气中愈发显得白皙莹透的纤纤玉手从倾髻上拨下一支华贵发簪,拉着容从锦的手放到他掌心,推着他四指使他手指回拢。   “到时,就用这支发簪为我兄长收殓吧。”平阳公主起身,敛裾下拜深深行礼,衣摆缓缓垂落在秋色里也多了一抹清减。 第41章 衡阳雁去无留意   容从锦缓缓张开手, 手心里正是一支白玉点翠双凤纹簪,鸾凤振翅欲飞,清寂划过长空。   可怜河边无定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世人只伤感丧在胡尘里的貂锦精兵, 又有谁来为那些女子叹息呢?连在史书里女子也只是在注脚上出现, 却也是赔进去了一生, 无声无息的。   平阳公主违背身份与他说这些,实在是被顾昭皇室中难得的真情打动,顾昭看似痴傻却有一颗炙热的真心, 能看破虚妄直至事物本质,又有着慈悲和善念, 他甚至能站在平阳公主的角度上, 感受到她的心酸和无奈。   容从锦指尖抚过簪子上的凤纹, 轻叹一声, 他在顾昭面前也是时常自惭形秽的,他能看穿许多人, 唯独顾昭他无所遁形, 只能停下脚步用真心相对。   碧桃被打发到外面, 这番密谈她并未听到, 容从锦掀帘出来,碧桃正站在阳光下望着远方出神, 容从锦心中奇怪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眺望, 见远处帐子掀开, 一个身着银月袍的郎君正急匆匆的追着一位年轻姑娘, 那位姑娘相貌秀美依人,眉宇间却带着坚毅的飒爽英气,似江南烟雨遇上了冰河万里, 此刻正满脸的不耐烦。   她梳了个凌虚髻点缀着两支攒花红宝石海棠簪,一身玫瑰紫洒金八幅裙,实在是艳丽夺目,像阳光似的见之不忘。   “芙儿!”那郎君焦急唤道。   “住口,谁允许你这么唤我的?”那女子顿然呵斥道,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转头斜睨着他,双手环抱,“你房里那些污糟事,实在不必来烦我,你我既做了这挂名夫妻,以后各过各的就罢了,你若敢再近前一步,我就让你再尝尝姑娘的鞭子。”   “是是。”郎君被她训得哑口无言,额角上迸出一缕青筋,却也只能屈辱的弯腰拱手,简直是祖母训斥孙子般。   “哼。”姑娘转身就走,甩了他一脸的不屑,明霞裙在阳光下荡起一抹瑰丽鸿光。   那郎君似乎察觉到远处碧桃的视线,朝他们的方向望来,碧桃垂眸不敢再看,容从锦却站在她身后微微倾身行了半礼。   含笑低眸皓如皎月清晖,唇边一点笑意温柔谦和,似玫瑰枝梢上渲染的薄红,脖颈弧度优美纤长,肌肤洁白如雪,丽如红艳露凝香,随着行礼的动作,纤腰上郁金衣带一角翩然在风中飞扬。   以他如今的身份,实在是不必对这郎君行礼,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礼乃是还礼,报应不爽,婚事上由他创造的种种阻碍,如今前账皆清了。   郎君一头的官司,面上青红交错甚是好看,满口的牙齿都险些咬碎了,若不是容从锦将他丢在忠勇伯府的湖边,让他在望京丢尽了颜面,他又何必远去西北娶一个对望京不知根底的秦氏?如此粗鄙!   他又不敢对容从锦不敬,强压着愤懑行礼随即迅速消失在小路尽头,腰间一个月白的香囊上一行糅合了情丝的纤巧字迹泛起银光。   碧桃并未看清,却心知那上面绣的必然是“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碧桃。”容从锦唤道,“我们该回去了。”   “是。”碧桃立即惊醒。   碧桃跟在他身边,低声道:“公子,奴婢当时对西枝尽是嫌恶,也觉得您对她罚得太轻了,现在却有些可怜她了。”   “什么?”   “真心错付,于陵西一心和秦娘子修复关系,却还系着西枝给他绣的香囊…见异思迁,奴婢还劝您一心一意的和于公子过日子实在是大错特错,这种人不值得。”碧桃道。   “你错了,他不是见异思迁,而是心中始终只有自己。”儿女情长,怎么比得上功名利禄鹏程万里?于陵西自诩为做大事狠得下心肠,莺娘西枝都是他大事路上的牺牲品,秦娘子家世比她们更好,也就更有利用价值。   于陵西才会压下脾气伏低做小的去讨好她,他心中此刻想的全都是卧薪尝胆,等他敲骨吸髓榨干了秦娘子最后一点价值,秦娘子也会被一脚踢到一旁和西枝无异。   这才是于陵西。   碧桃背脊都沁起寒意,甩开不适道:“还好公子没跟于陵西成婚。”   “我若是跟他成婚,生活倒也简单了。”于陵西的心思太好猜了,不像顾昭一颗真心都落在他身上,他有一点分神顾昭都能察觉到出来。   两情相悦,说来简单纯粹,要维持这份感情他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啊。   容从锦本是个怕麻烦躲懒的性格,为了顾昭不得不走到阵前来搏杀,艰难险阻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闯过去,无非是同生共死罢了。   回到瑞王府的帐子,顾昭还没回来正在太子妃那边朝他招手,剑眉星目间笑意灿烂,容从锦笑着走过去向太子妃行礼:“娘娘…”   “从锦。”顾昭过来抓他的手,神秘兮兮把他牵到太子妃面前,“你看嫂嫂有什么不同。”   “王爷。”太子妃面颊染上了海棠花瓣似的嫣红嗔怒道,身后两个侍女也跟着掩唇偷笑。   容从锦一头雾水,太子妃妆容精致,发间插着一支通透翡翠簪肌肤如雪与平时并无分别,“娘娘气色甚佳。”   “我要当哥哥了哦!”顾昭忍不住道。   “不是哥哥。”太子妃大窘,“是叔父。”   “叔父听起来好老。”顾昭撇嘴,他还是想当哥哥。   这一来一回,容从锦已经升起一丝明悟,望向太子妃目光染上欣喜,不禁垂眸视线在太子妃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打了个转,“恭喜娘娘,贺喜太子殿下了。”   容从锦惊喜交加,四皇子近来多荒唐事,太子妃在此时有孕于东宫多有助益,这个孩子说不定是有极大机缘的,太子妃如何听不出容从锦诚心实意的祝贺,笑容真切了几分让容从锦上前两步,亲热的拉住他的手:“你贺喜本宫,却不知何时才能让我也来贺喜你呀。”   容从锦面上笑意一僵,太子妃轻轻带过:“你们还年轻,也不着急。”   顾昭本来王妃没来前已经围着太子妃转了好几圈,闻言抬首凝视王妃,情不自禁道:“那本王就要做父亲了。”   这时候怎么记得自己是父亲了,容从锦来不及吐槽,头微垂了下去做出羞怯的模样,好避开这个话题,太子妃闻弦而知雅意,而且她是少数知道容从锦代替太子去了益州的人,对太子有用的人她也要维持双方的关系,不好再紧逼他转开道:“那你更应该让王妃少操些心,本宫可都听说了,你整日的玩蛐蛐,斗金雕像什么模样。”   “身为皇子,闲来也要温一温书的。”顾昭在皇位上是没有指望的,但是读书能使人明理,容从锦显然是心有丘壑阅遍群书的,能让他看得上的夫君总不能只会斗蛐蛐吧?   “王爷心思纯净,臣也喜欢蛐蛐,我们只怕都是不上进的。”容从锦不忍顾昭被训斥得垂头丧气,忙接过道。   太子妃一顿,望着容从锦一双盈着秋水的美目流盼多了些温柔的笑意。她和太子不同,心思最为细腻并不按常理像太子对容从锦心绪复杂,将他视作一柄无鞘的利剑,既想用他又不得不提防着,而是凭着自己观察,越是细节入微处越能体现出瑞王与瑞王妃的感情,他们俩的情分实在是做不得假。   或许真相没有那么扑朔迷离,也不像太子觉得容从锦所图甚大,情之所牵,容从锦才会为太子谋划。   *   围猎内,四皇子手搭弯弓,随手射了两只野兔,远远瞧见一个灰甲侍卫行马过来,狭长的丹凤眼内精光流转,挥退身边人,侍卫遏转马头,在他身边道:“都准备好了。”   “好。”四皇子手指紧了下弯弓,缓声道。声音里仿佛沁着寒冰,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琼林苑背靠山脉,群山起伏花木繁盛,偶有鹰啼曳过碧蓝天穹,林间溪流潺潺,有水流经过的地方就有兽群饮水,因为向来围猎不驱赶野兽,只拦住深山去处,猎场内野兽还是分散了一些,唯独水源处的猎物多一些,对狩猎魁首有意的队伍就会逗留在水源处。   定远侯府世子已入军营,不在东宫效力自然也分了一支队伍出来,不便偏帮太子,见太子的队伍也到了水流上游,驭马回首与太子擦肩而过时却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落在旁人眼里就是跟太子行礼,太子唇角微扬起笑意,手握马鞭在溪流下游逗留片刻,修长手指搭住弓弦指向对岸林丛的一只母鹿,片刻却将弓缓缓垂落,野鹿最是警惕,透过青翠树叶隐约见到了马匹一角,立即惊起飞奔,转瞬逃得没影了。   ”殿下为何不射杀此鹿?”秦征今日一身甲胄,如一柄开锋的利刃跟在太子身边恭敬问道。   “这鹿有泌乳,杀了它小鹿也活不下来,舐犊情深便留下它吧。”太子道,秦征肃然起敬行礼道,“殿下仁善。”   后面有一个玄色甲胄的郎将不禁握紧了手里的长枪,他本是太子府的副统领,本以为容逸走了这统领之位就应该落在他身上,却不想凭空冒出一个秦征来,虽然太子暂时未设立统领之位,却对秦征颇为信重,这秦征又如此会吹捧,眼看这统领的位置就要旁落。   他唯有立下大功,才能重新获得太子的信赖。   侍卫回禀,玄甲郎将上前道:“殿下,我们的人在山腰发现了棕熊的踪迹。”   太子部将不由得激动,已经有数年没在琼林苑御猎中发现过棕熊了,若是能猎到棕熊今日也不用再猎了,必定能夺得魁首。   “走。”太子掉转马首。   惊起鸥鹭,烟尘飞扬,林间露珠沁在泛着冷光的银甲上,无端透出一抹肃杀寒意。   山林间雾气飘渺,下雨了,路面湿滑冲刷得足迹消失了大半,侍卫下马仔细查看半个脚印,抬首激动道:“殿下确实是棕熊!往山那边去了,这足迹新鲜它应该还没走远。”   “追。”太子一行人深入密林。   行了半晌,人困马乏,终于在洞穴前堵住了棕熊,棕熊不住低声咆哮试图驱赶太子的队伍,副统领李适连忙让人熏烟逼出棕熊,又让侍卫散开,围成包围圈防着棕熊逃走,太子一匹白马,闲闲立在一旁,不免落了单。   茂盛枝叶间,闪烁着锐利寒光的长箭对准了太子背后。   “吼!”一声巨大兽吼,如惊涛拍岸响彻山林。   却并非是棕熊的吼声,而是虎啸声,四皇子惊慌转身,满弦的弓箭倏然射出,却偏了准头擦过虎颊,在兽头上带出一道血痕,那老虎被激怒,当即凶性大发,更是悍然扑过来,森白的牙齿在半空中咬了两下,寒风都被它咬成了齑粉。   四皇子身边的人顿时大乱,刺杀太子这种隐秘的事,四皇子带来的都是心腹,只有十几个人如何抵抗得了猛虎?顿时心神大乱想要四散逃跑,却又不敢只能护着四皇子向后撤退。   “保护殿下!”   “保护太子殿下!”两边的人刹那间扬声道。   四皇子惊慌间朝太子方向望去,太子正冷冷望着他,从袖口摸出一个灰扑扑的空袋子朝他亮了一下,袋子下边似乎沾了些水汽,有些潮湿。   四皇子顿时睚眦欲裂,棕熊不过是个引子是李适讨好太子心切,他的人刻意引着他几日前就发现了棕熊痕迹,果然太子一入围场就朝这边过来。   真正的杀招是是他早就让人运来的一只喂过人的猛虎,太子身上被沾染了吸引猛虎的气味,这猛虎就会朝他撕咬,连钢铁都能咬碎何况人躯?   四皇子慌忙脱下外衣向旁边一丢,但他身上早就被容逸下属在上风口扬满了吸引猛虎的药粉,在已经双目赤红的猛虎眼里整个人格外醒目,那猛虎扑过来,无视一路上阻拦它的侍卫,几个人瞬间被它撕成一道血光,直朝四皇子扑来。   “啊!”四皇子一声惨叫,举臂格挡。   弯弓连着右臂都被硬生生咬碎,老虎低头,铪铪喷着热气,一爪按着四皇子身躯,就要往他喉间撕咬。   “哧!”寒光破开水汽,缀着长羽的硬箭刺入兽皮,血光四溅。   “护驾。”太子扬声道。   “保护四皇子!”太子身边的人扬声道,箭羽朝猛虎的方向射落。   就是避着四皇子的方向,不少人都失了准头,猛虎压在四皇子身上中了两三箭,其中一箭正好射中老虎眼瞳,倏然间猛虎不管不顾的在四皇子身上胡乱咬了几口。   “啊!救命救…”四皇子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连呼救声都变得虚弱了。   太子的救兵终于赶到,侍卫用长矛驱赶猛虎,猛虎被长矛刺中顾不得四皇子,向后退去,刚离开一步太子一箭射穿了猛虎咽喉。   猛虎轰然倒地。   四皇子已经是不成人形,太子的人急忙忙放了响炮,唤人来救援,太子亲自下马查看四皇子伤情,四皇子躺在血泊里,失了一臂满身的伤口不住的淌出血来,片刻就洇红了一大片土壤。   太子半跪在他面前,修长手指按在他颈侧,察觉到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震动满意一笑,少顷抬手,低声道:“你敢动顾昭的心思,就该料到此招。”   竟想轻轻揭过,真是可笑。   狩猎到一半,四皇子被满身是血的抬了出来,鲜血滴撒了一路,建元帝看到四皇子的惨状竟然吓得跌足摔倒在地上,回过神来一叠声的唤太医来给四皇子诊治。   贤妃看到四皇子的模样惊惧得花容失色,只知道跟在四皇子身边一句话也不会说了,四皇子弄成这样,围猎自然是顾不上了,皇帐内,太医换了四五个都是不住叩首,只用银针金创药之类的为四皇子止血,竟没有一个敢开方的。   “陛下、娘娘…”太医院院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建元帝和贤妃说不出话来,皇后代为问话,“情形如何,速速讲来。”   “臣无能,臣等无能。”太医院院首带着数个太医跪倒在地,“四皇子只怕是药石难医,只能指望蓬莱仙术了,依臣愚见还是立刻挪回宫中,这样日后…”也便于料理。   “大胆!”贤妃勃然大怒,美艳面庞上尽是怒容,一个嵌金纹果盘便摔在了太医院院首的身上。   “倒也不是全无机缘,陛下前日齐州不是给您进贡了一株灵芝…”玉玄真人颇得建元帝信赖,竟这个时候也留在建元帝身边。   “昇儿受了这么重的伤,受不了补,还是用药温养着慢慢医治吧。”建元帝目光闪烁连忙打断玉玄真人,齐州进贡的灵芝足有数个巴掌大,红光莹润烟霞笼罩,这么大的灵芝世所罕见,玉玄真人亲口说过,要是由他亲自开炉炼药,这株灵芝足够他延寿百年的,若是炼药时得到星辰滋润甚至能让他得登仙途。   几个皇子间他最宠爱四皇子,但是跟仙途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何况四皇子若是知道父皇有仙缘,估计也不愿意挡了他的仙途吧。   “陛下!”贤妃闻言跪倒在地,匍匐在建元帝脚下美目垂泪,再顾不得什么仪表,抓着他的衣摆不住叩首恳求,“您救救他,救救他吧,昇儿是您的亲生孩儿啊!”   “您从小看着他长大,这个孩子一向最敬仰您了。”   贤妃不相信太子找来的玉玄真人,不过那株灵芝她是亲眼见过的,确实罕见不似凡物,这些太医都没有用,若是服了灵芝,或许四皇子还有一线生机,她唯有四皇子一个皇子,血脉亲情如何割舍得了。   “这种仙药,昇儿如何受得了?开库房找好的药先给他补着吧。”建元帝丝毫未动,一个服了仙药也不一定能保住的皇子,和他至少能延寿百年甚至得登仙途比起来,孰轻孰重自然分明。   贤妃不住哀求,声泪俱下,如芙蓉花上盈着的一点弧光,好不可怜。   “陛下就算您不看在昇儿的面子上,也要看在清染的面子上,她可是不日就要和亲了,您怎么舍得让她的亲哥哥…”贤妃话音未落,建元帝冷道,“贤妃,你莫失了仪态。”   平阳公主是为了大钦和亲,而不是为了他的兄长,难道兄长挺不过这一劫,她就对大钦生了怨怼,有了反心么?   贤妃话头倏然即止,扑到四皇子床边不住痛哭。   皇后瞥向建元帝冷硬面庞,又轻睨贤妃泪水涟涟,泣不成声的模样,即使她深恨贤妃,此刻也不由得觉得齿寒,燃着香炉的室内,手臂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寒意。   虎毒不食子,原来在建元帝心里他最宠爱的四皇子,还比不上虚无缥缈的仙途。 第42章 从风一夜满关山   秋日尚有芙蓉盛开, 葳蕤青翠枝叶掩映,月明星稀,浅疏的雪却飘落了下来。   “下雪了。”容从锦站在窗边低声道, 稀疏的雪粒被风雪卷着, 少顷竟连成一片银丝, 银装素裹鹅毛大雪飘扬坠落在枝梢, 衬着清冷月色泛起寒光。   娇艳绽放的芙蓉还在盛放,转眼间浅黄色的花蕊间盈满了晶莹冰霜,风雪忽过, 整片芙蓉花丛掩落无踪。   顾昭盘膝坐在床上,暗自低头愁苦, 围猎进行到一半, 所有人都在琼林苑的殿宇里暂时住下了, 在外族面前颜面大失还在其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顾昇还能不能保住性命,不知多少人心生惶恐, 夜不能寐。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取出一件早就收到箱笼里的貂衣, 围到顾昭肩上好整以暇的帮他仔细拢上, 才坐在床边低声问道。   “本王看过了, 四哥流了好多血,可能…”顾昭停顿一瞬, 叹道:“本王怕他撑不下去。”   那彼此都省了麻烦, 容从锦却不能将心声说出来, 低声安慰道:“四皇子吉人自有天相, 王爷不必为他过于担心,贤妃娘娘已经日夜守着四皇子了,想来很快就会康复了。”   顾昭摇头, 面上愁闷并未消退,容从锦心中却有一丝好奇,轻声问道:“王爷,四皇子数次羞辱您,还曾经带您去那种腌臜地方,惹臣对您生气,您都不记恨他么?”   在贤妃势大的时候,即便是皇后和太子也不得不退避其锋芒,自顾不暇,顾昭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奚落,顾昭应该是记得的。   顾昭沉默,闷声道:“是该恨他的,他欺负本王不要紧,可是他欺负母后…但本王也没想过要四哥死。”   他不知道这场争斗何时能收场,可是他还记得小时候书房外四哥给自己的一颗琥珀糖,是甜的。   “王爷心善。”容从锦的头轻倚在顾昭肩上道,他却是个狠心的,只盼着四皇子早日送命,连带着贤妃一道捎上最好。   顾昭让容从锦伏在自己膝上,抽出他的发簪,青丝垂落似光滑的绸缎拢在他修长脖颈一侧,宛若一只温驯俯身的天鹅,室内暖意融融,时光静好。   顾昭的担忧成了真,过了午夜,大雪纷飞,积雪映在枝梢似披覆了一层薄纱,贤妃担忧得在房内不住踱步,四皇子躺在床榻上面若金纸,终于有一个侍卫匆匆奔入院内,廊下侍女早就等候多时,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至宝:“娘娘。”   侍女谨慎的将一个锦匣捧到贤妃面前,贤妃青丝鬓边一支芙蓉钗虚掩着,几缕发丝从她额角垂落,她却顾不上了,屏住呼吸急忙打开锦匣。   锦缎上安静躺着一支灵芝,光线流转间竟有一层红光覆盖其上,形态饱满如仙山兰草,仿佛服下就能再活一万年。   贤妃看着这支灵芝,险些又泣下泪来,单手掩住胭脂微微晕染的红唇,连声道:“好好。”   她的昇儿有救了。   “快把这灵芝煎药,和人参鹿茸等物一同入药,给昇儿服下。”贤妃急切道。   “且慢。”廊下有人急忙唤道。   推门进来,正是五公主。   平阳公主仍穿着围猎那日的衣裙,琼林苑毕竟是狩猎园林,再精细仍有泥泞,平阳公主衣摆上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点泥痕,她却顾不得换一身衣裙,匆匆行礼道:“母妃。”   “我要救你哥哥,连你也要拦本宫么?”贤妃捧着灵芝,纤细染着凤仙红的白皙五指轻轻颤抖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退后一步质问道。   “母妃三思,哥哥的伤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更何况是一支灵芝,这支灵芝又是父皇的心爱之物,母妃若是用了这支灵芝怕是不仅保不住四哥,还会惹恼了父皇啊。”平阳公主殷切恳求道,“您放下灵芝吧,四哥已经走了,您就当为了我…”   “为了外祖罢手吧。”   “你这个狠心的东西。”贤妃后退两步,一直到腿撞在了床角的木蹬上才找了一丝力气依凭,食指尖直指平阳公主,保养得宜的美艳面庞上挣出一丝狰狞,怒斥道:“做父母的就算有一丝希望也会去救自己的孩子,他是你亲哥哥,你不说豁出性命去救他,还要来拦着本宫!”   平阳公主年轻与贤妃相似的姝丽面庞上浮起一丝伤感,低声道:“母亲,我知道我比不过四哥,但我也是您的孩子,您也亲过我,给我做过小衣裳的呀。”   “我怎么会害您?”若是她能做这株灵芝,今日削肉还母倒也痛快,但是她只能看着母妃兄弟一步步落入不归途,何其诛心。   “拿去煎药!”贤妃将灵芝塞进侍女怀里,警惕的望着平阳公主,一双含着风情的美目里只剩下神经兮兮的紧张,微弓着身子,像是护食的母兽似的将气息渐弱的四皇子挡在身后。   几个侍卫将平阳公主拦在中间,她只能看着贤妃手下的侍女将灵芝剪做几段烹药,硕大的灵芝转瞬就融在了冒着气泡的漆黑药汁,贤妃看到了四皇子的指望,眼底冒出一簇光芒,像是黑暗中窥见光明似迫切。   平阳公主不忍再看微微侧首,面庞上有水痕一闪而过,药汤刚刚煮好,贤妃就迫不及待的扑上前,侍女半扶起四皇子,贤妃将还滚烫着的药汤吹凉了些迫不及待的一勺勺灌入四皇子口中,乌黑的药汁顺着四皇子唇角流淌。   贤妃却顾不上给他擦,一点点将药汁喂给四皇子,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坠落在锦被上。   “贤妃,你做什么!”声若洪钟,压抑着汹涌怒火的声音响起。   身着常服衣角绣金龙的身影嘭得一声推开大门。   贤妃纤巧身子微微一颤,丢开勺子,一手按着四皇子肩膀,一手拼命将青瓷药碗抵在四皇子唇边,尽可能多的将灵芝化作的药汤往四皇子唇里灌去。   药汤泊泊的从四皇子唇角落下,刹那间浸湿了大片衣襟,在浅色的锦被上洇开一层深色阴影。   建元帝勃然大怒,劈手夺过青瓷碗,见碗里还剩下一层汤药,当即服下,连最后一滴都饮尽了丢开青瓷碗:“真人这…”   玉玄真人落后一步,望着在地上摔成几瓣的青瓷碗,煞有介事的掐算了一番,朝建元帝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建元帝立即面色铁青,今夜玉玄真人匆匆来见他,有要事求见,开口便道察觉宫中库房似有异动,似乎是宫里的灵芝仙草有人动了,紫薇星闪烁,蒙上阴影,周边小星抢夺紫薇星的光亮后坠落,恐生不详。   闻言他就猜到定是贤妃盗药,他一向宠爱贤妃,宫中任由她分皇后执掌后宫的权力,也只有她做得到。   “陛下虽服下了灵芝,但所用不多,又未经贫道炼制仙丹,恐怕只能延寿两年。“玉玄真人满面遗憾,轻捋雪白胡须道。   建元帝面色铁青,喉间咯咯作响望向贤妃,哪里还记得她是自己宠爱多年的贤妃,只拿她当作挡了自己仙途的仇敌,长生不老和延寿两年,这落差太大了。   ”父…父皇。“就在建元帝要处置贤妃时,若不可闻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几乎要被窗外风雪拂落在寒风里。   “昇儿!”贤妃喜极而泣,俯身拥住失了一臂的四皇子,低声道,“你好起来了。”   烛光摇曳,宫灯映亮寝殿,四皇子面色竟红润了一些,微多了些力气道:“母妃…”   建元帝神情闪动数次,还是露出了慈爱走到四皇子床边道:“好些了吧,不枉父皇赐给你的一株灵芝。”   “谢父皇。”四皇子混沌中支撑起来谢恩道。   贤妃美目中流露出愤恨,她虽是妾室却也做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妃子,盛宠不衰即使知道枕边人狠心,却是对他的结发夫妻和太子的,何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剑会砍到自己身上。   四皇子问道:“狩猎结束了么?”   “你还管这些。”贤妃拥着他单薄的身躯道。   “三哥赢了吧,又是他赢了。”四皇子声音逐渐低落,“本王一向是争不过他的。”   害人终害己,本是不想被蚕食生出的一条毒计,却不想太子早就看破却不动声色的将计就计,三哥算得准,手腕狠戾,他远不及三哥。   “灯怎么暗了?”四皇子低声问道,左手伸在半空中贤妃连忙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握住了一块寒冰,心顿时止不住的往下落去,凄厉唤道:“昇儿!”   贤妃拼命裹着锦被拥住四皇子,四皇子探在半空中的手陡然垂落,砸落在了床榻上。   “四哥!”平阳公主跪倒在地,泣声道。   侍女惊慌跪了一地,暗黄的烛光在寒风中左支右绌,终于哧的一声,湮灭在风雪里。   “贤妃!”建元帝伸在半空中想要抚上四皇子面庞的手僵在半空,怔了片刻,怒道。   “四皇子没保住,这株世间罕有的灵芝也浪费了,你现在满意了。”建元帝恨不得赐死贤妃。   “浪费?”贤妃痴痴抱着四皇子的尸体,朱唇轻启低喃了几次,倏然仰首大笑:“哈哈哈!原来这株灵芝用在您的孩子身上就是浪费了!”   “就是一只狗,一只猫也比您有情意的多,您这样的陛下生什么皇子?自去做神仙吧!”贤妃讥讽道。   “啪!”建元帝一记响亮耳光抽在贤妃光洁白皙的面颊上,半插着的芙蓉钗飞出去,当啷一声摔在地面上。   建元帝没留手,贤妃面庞刹那间就浮肿起一指高的红痕,她却丝毫不畏惧恣意笑道:“您冷漠至此对亲子都没有怜悯,您的儿子也是一模一样,臣妾就睁眼看着,好好的睁眼看着太子是如何对您的!”   “贤妃失心疯了,来人将她带下去。”建元帝收回手,对疯妇连一面也不愿见,转身道,“打入冷宫褫夺封号。”   “父皇!”平阳公主叩首道,“母妃是急糊涂了,您看在母妃失了亲子,儿臣又即将远嫁的份上饶恕她吧。”   建元帝不好在平阳公主面前处置贤妃,冷哼一声:“贤妃禁足青鸾宫,无诏永不得出。”   爱时青鸾宫便是凤阙楼阁,即使是皇后凤宫也不过是一步之遥,恨则是她华贵的囚笼,锁骨断翅永无光亮。   建元帝拂袖而去,对他们再无一丝眷恋,平阳公主深深叩首,等建元帝离去,起身拥着贤妃轻抚着她面上的伤痕:“母妃,平阳还在…”   钦启元二十年,四皇子殁,建元帝痛失爱子破例封宁亲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钦启元二十年,平阳公主远赴突厥和亲。   宁亲王的葬礼虽是亲王规格,但是办得仓促,数日就要下葬,规模还不如一个宗室子下葬,灰墙青瓦王府临时设置的灵堂内,四周用白绸点缀着,廊下挂了两盏糊了白布的灯笼。   瑞王携王妃来送宁亲王,顾昭给他上了一炷香,王妃在一侧下拜还礼,她青丝拢得整齐鬓间只点缀着一支白玉簪,眼眸干涩未见哭过的痕迹,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不是很伤心。   太子做足了兄弟情分也来送宁亲王,捻了一株香微拜了拜,修长蕴藏着力量的手微微一侧,就有侍从垂眸恭敬接过他手中的香,插.入香炉里。   “青鸾宫到!”贤妃娘娘囚禁,来的是她往日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不知道为了出宫废了多大力气,宫女迈过门槛,见到满屋的贵人不禁瑟缩道,“贤妃…贤妃娘娘叮嘱奴婢要代她为宁亲王上香祭一杯水酒。”   “兰草。”四皇子妃轻声唤道,身后有一个侍女微微一拜,引着宫女上香祭酒。   “舐犊情深。”太子在一旁负手而立,低声道。   容从锦望向立在殿内光风霁月的太子,缓缓垂下眼眸,一箭双雕太子该满意了。   平阳公主婚事将近不便前来,寒风卷着干燥的雪粒,鲜艳芙蓉花凋谢,唯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皑皑,天穹映着透彻的明光。   长亭外,建元帝亲自来送她,平阳一袭红衣身着公主礼服和建元帝拜别,父女情深,瑞王在皇子间只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容从锦跟在他身后更是隐在了人群里,微垂着首眼角余光只睨见平阳公主一点衣角,却记起那夜她湿了鞋袜来见瑞王的模样。   “我本将哥哥的事情托付给了王妃,想不到却来得这么快…”平阳公主笑容苦涩,怅然中却带着一抹解脱,喃喃自语道,“也好,我自己料理了,也放心。”   突厥人的马车摇晃着远去,扬起一路细密的烟尘,队伍中三乘马车四角上系着的铜铃在风中轻荡着,发出一路悦耳的响声。   顾昭眼圈微红,望着突厥人远去的背影低声唤道:“五姐。”   回到府中,顾昭又是几日的茶饭不思,看到一道小菜就想起不知道平阳公主有没有得吃,气温一日日转冷,他又担心平阳公主一路北上,受不了严寒那些突厥人会慢待平阳公主。   容从锦几次劝了,向来很听他的话,无论有什么心事,转头就抛在脑后的顾昭这次却沉默不语。   “本王看那些突厥人对五姐并不恭敬,在望京尚且如此不知到了突厥他们又会怎么对五姐。”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呐呐无语,自古只有国力强盛宗师女远嫁才能称为和亲否则只是自欺欺人的割地赔款,宗室女带了公主的名号和亲的数不胜数,她们不过是一个象征的符号,是洋洋得意的携着金银回到草原的一个附属战利品,证明他们的强大。   突厥人又见到了四皇子身死,知道平阳公主在大钦没有势力,虽是公主却与普通宗室女无异,她的前路比其他人更为渺茫。   “王爷别想这些了,再过半年你就要做叔父了,想好要给孩子准备什么礼物了?”容从锦轻声问道。   顾昭勉强提起精神:“自然,这是兄长的第一个孩子。”   “本王都想好了,从库房找出了一块上好的美玉,又寻能工巧匠给孩子打了一枚玉雕的蛐蛐。”顾昭得意道。   容从锦:“……”   “王爷选得极好,只是太子殿下可能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不如多选几件礼物一起送去。”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双手环抱,斜睨着他道:“从锦不喜欢蛐蛐?”   “怎么会。”容从锦环顾四周无人,在他面颊上轻吻了一下温柔道,“臣的夫君喜欢,臣自然也喜欢。”   顾昭不禁露出笑容,抚着自己面颊痴痴笑了两声,又凑过去吻王妃染着玫瑰汁子般的嫣红唇瓣。   “倘若是本王死了,从锦一定会很伤心吧。”顾昭已经不是少年了,覆在容从锦身上吻得气喘吁吁彼此情动,气氛正好时忽然道。   “王爷胡说什么呢?晨起就是死呀活呀的。”容从锦被吻得双眸浮起一抹潋滟水光,喘息着微微侧首,不禁皱眉道。   “出嫁就要以夫为天,但本王看这也未必。”顾昭深沉道,“四哥死了,四嫂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时常去逛青楼,左一个右一个的纳进王府,四王妃能与他有多少情意?”顾昭问道,又自问自答道,“自然是没有的,四哥又是’做大事’的皇子,哪里顾得上王妃?”他的从锦也是鲜活的,若是他这么做肯定伤透了从锦的心,他死了从锦肯定如释重负回定远侯府去,哪里会想起他?   “从锦不会像四嫂的。”顾昭低声笃定道,“从锦心里有本王,你会难过的。”   “但你不要难过太久。”顾昭吻他面庞像在亲吻着一块无暇美玉,轻声道,“本王盼着你欢喜。”   最多为他难过两三天,从锦就能恢复平时的模样,这就最好了,若是死后真有魂魄游荡就是意外之喜了,他可以飘来荡去依旧陪在王妃身边,等百年之后两人依旧手牵手去碧落黄泉。   “王爷别再说这些胡话了。”容从锦一双桃花眸眼角沁出一点水汽,单手紧紧攥着顾昭衣角,力气大得丝绸的亵衣上刹那间出现数道细密褶皱,几乎扯破衣裳,声音却依旧柔和清澈,“若是您敢在臣前面离去,臣就要犯下大不敬的罪了。”   他一改避世性格,甚至入了太子的眼就是求一个顾昭此生安稳,现在顾昭却跟他安排起这些了?   顾昭转瞬就忘记了他说过的话,嘿嘿笑着拥紧了王妃,抱着他滚到了幔帐深处,一路细碎珍惜的吻沿着容从锦眉心落下,似雪花飘扬落在傲雪寒梅的花瓣上,为寒梅装点,疏冷梅香温柔拢在他们身侧。   *   太子还是派人去琼林苑把那头棕熊猎了来,制成一张熊皮毯子送给顾昭御寒,顾昭只坐了一下就抱怨棕熊皮毛针扎似的硌着他,容从锦让人顺了几遍,他才勉强坐得下去。太子妃身子逐渐重了,皇后免了她入宫拜见,只让她在东宫休养,又拨了几个好服侍性格和顺的宫女来伺候太子妃。   容从锦坐在茶床边,手中握着一卷书,垂眸读书,顾昭亲捧着一个浅蓝色珐琅手炉进来,往里面放了香片轻放在容从锦手边好奇问道:“在看什么呀?”   “《礼记》”顾昭念道,“怎么看这个?”   容从锦合上书卷浅笑道:“闲来无事看一看罢了。”   顾昭注视着容从锦,像是在看一尊玉器,任何光影的折射都逃不过他的眼眸,容从锦无奈道:“没什么,只是臣母家兄长科举又落榜了,来年他还要再考,臣想着帮他压一下题目。”   “兄长。”顾昭肃然起敬,“兄长还考科举呢?”   “不是臣的兄长…是大伯家的次子。”容从锦解释道,“他考了数年不中,臣有些担心。”   大伯家的次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们家大约都是没有这个才能的,偏他身体不好,比不上兄长能从军,也不用父亲压着,自己咬着牙一定要考一个功名回来,给定远侯府正名他们不是一家子泥腿子,也是有诗书才学的。   “那有什么,让父皇给他封一个吧。”顾昭不在意道,容从锦笑着抱住手炉,“兄长不会答应的,他铆足了劲一定要给定远侯府争一个荣耀回来。”   “说起来,于陵西中榜了吧?”顾昭忽然道。   “臣不知道。”容从锦笑容微微一僵含糊道,他跟于陵西连话都没说过一句,顾昭的飞醋却是吃了一缸又一缸。   “定是他科举舞弊!”顾昭闷声道,于陵西已中了举,现在又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指日可待,每次想到他和从锦还会相见,他就忍不住心中气闷,恨不得把于陵西外放了。   容从锦无奈,也没人规定于陵西纵情就不能考中进士了,于家家学渊源他幼时就启蒙了,一路都是名师指点,他又聪慧考中是必然之理,顾昭哼道:“本王不愿见他,从锦也不要见他。”   “是,臣不见他。”容从锦拾起茶盏轻啜道。   顾昭取过容从锦手中的书,随手翻开一页见满纸晦暗随口读道:“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轻。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   “这句是什么意思?”   “以恩情上拜先祖自然轻,以义自先祖顺延而下则重,大钦百姓都是感激大钦开国皇帝建国时的伟业的。”容从锦应道。   顾昭听得头痛,学究们满口仁义道德,太傅学富五车还不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指望着为后人留下享用不尽的财富?   “这书没有意思。”容从锦从茶床上抽了另一本,递给顾昭,顾昭垂眸就见到一句“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顾昭不禁欣喜,笑道:“是呀,从锦就是胜似桃花。”垂首一句句读了下去,虽然错金缕彩有艳词之嫌,但词句旖旎婉转,倒是合了顾昭此刻的心情,容从锦就浅笑着半靠着他的肩膀,依旧翻那本《礼记》,茶床边一盏清茗香气氤氲,相互依偎着阳光斜斜的落在他们身上,和煦温和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轮廓。   午后,太子妃召他们入东宫。   太子妃现在闲来无事偶尔会招瑞王妃前去,她的针线实在是顶尖的,偶尔教容从锦做两针,竟也把他教了个七八成,现在绣个香囊已经不成问题了,容从锦都担心太子妃再这样无聊下去,他都能跟着太子妃学会如何裁制新衣了。   实在是一头的官司,又推拒不开,顾昭倒是挺满意的,没做两针就拉过容从锦让他歇一歇边吃果子边笑道:“兄长呢?”   太子妃小腹微微隆起,手握着刺绣绷子道:“陛下…最近又生病了,到年节了,祭祀大典什么都要他去。”   “听说七皇子近来颇受重用?”容从锦低声问道。   “是呀。”太子妃秀眉微颦。   本来宁亲王身死后,七皇子吓得噤若寒蝉老实了许多天,甚至有了激流勇退的念头想做个闲散王爷,但是近来建元帝愈发痴迷长生不老之术,有意扶持七皇子跟太子打对台,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已经入秋了,突厥草原那边小摩擦不断,平阳公主远去草原就再也没有消息,漠北军几次上奏折言今年突厥异动不似寻常,要求南下各都护府加强戒备,调兵遣将。   这些建元帝都置之不理,太子却抛不开私下做了一番安排,容从锦放下莹润兔毫盏叹道:“树大招风,太子殿下应该歇一歇了。”   “是定远侯府告诉你的?”太子妃问道。   定远侯府在军中有根基,各路兵将大多认识,更有滇南那边的军队依仗,军中的消息最是灵通,容从锦摇头,“娘娘何不劝太子退一步呢?”   “退?”太子妃像是听到什么无稽之谈,不禁摇头身在他们这个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关系着多少人的身家,哪里能退呢。   “以退为进,七皇子既然大出风头,那不如让他出风头出个够。”容从锦轻声道。   “那朝中的事情,军务可不是小事。”太子妃心惊胆战道,燕云十六州的事情仿佛还近在眼前,哪里能用这种事开玩笑的。   容从锦心中暗自摇头,太子的弱点就在于他是在乎这万里河山的,所以他始终狠不下心来拿着百姓的性命跟皇子争斗,即使是在争夺皇位,错一步就粉身碎骨时,他也要尽力去安排军务,保全大局,才会屡次被宁亲王和七皇子找到可乘之机。   “您这边刚满三个月,正是害喜的时候,太子回来陪您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军务,江南经略安抚使可用。“容从锦沉声道,“他素有战功,曾戍守羁縻州多年,就由他配合七皇子吧。”   “我知道你是有谋算的。”太子妃放下刺绣绷子,上面是修到一半的百宝纹样,低声道,“可这件事太大,若是弄不好漠北军防被撕开口子那又当如何?”   “那就要恭喜太子殿下了。”容从锦轻笑道。   建元帝吃了许多仙丹身体却还算康健,拖拖拉拉的给太子找了不少麻烦,宁亲王前车之鉴犹在,七皇子已经精神抖擞,四处联络大臣丰满羽翼,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沉疴旧疾不如一次解决的好。   太子妃目光搭在容从锦身上竟似注视着一轮骄骄烈日被灼烧了似的下意识的视线微微闪躲,侧首重新将视线落回到容从锦身侧时,他已经拿起绣棚垂眸生疏的落了几针,姿态温婉。   顾昭的香囊绣到一半,又下了几场雪,天气越发寒冷了,金雕也变得慵懒起来,雌雕每日只在屋内扶桐给它搭的小窝里打盹,雄雕出去狩猎一次带回来的食物足够他们一日所需。   顾昭偶尔去逗弄雌雕,雌雕就会迈着嚣张的步伐,将小窝上面的锦被盖上,表示它要睡觉了,让顾昭去找雄雕。   大雪封路,瑞王府内盘得地龙还是过去慎亲王的那些,久未用了积满了灰尘,暑天时容从锦忙着料理四皇子,也没腾出手来让府中侍从重新修缮,只能暂且按下,让人备了银丝碳来,将殿内薰得暖融融的。   这是顾昭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冬天,他瞧什么都是新奇的,晨起就去廊下撅着屁股堆雪人,碧桃怕冷早早的就躲了,扶桐多坚持了一会还是受不了跺着脚回房了。   “王爷喝口茶吧。”卧房门前放了一把交椅,容从锦抱着一个手炉,围着皮毛光滑油亮的熊皮,坐在交椅上望着院中的雪树银花道。   “不急。”顾昭冻得脸红彤彤的,高挺鼻梁下沁着一点晶莹的鼻涕,朝他灿烂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往手里哈气,继续在廊下忙碌着。   他把洁净的新雪都收了过来,搓粪球似的在地上推着雪球滚了一圈圈,新雪粘度大,让他滚出数个大小不一的圆球。   顾昭挑了两个圆润的,一上一下的堆叠着又用雪搓出手臂来,认真摆弄片刻直起腰来,雪人足有半人高,他拍着上面较小的一颗雪球满意问道:“从锦,你看他像谁?”   容从锦仔细看了半晌,诚实些若不是王爷指明了“他”,他都看不出这是个人形。   “是臣么?”容从锦稍显迟疑道。   “昂!”顾昭欢快点头,屁颠颠的跑过来邀功道,“从锦擅丹青,本王也会雕塑。”   “是呀,王爷与臣真是天生一对。”容从锦笑吟吟的补上了顾昭的未尽之言。   顾昭见他如此上道,也很欣慰不住点头:“是呀是呀。”   无形的大尾巴在身后摇得飞起,大片的雪花被扬到半空中如柳絮因风起,在阳光的映射下如梦如幻。   “怎么不见王爷的雕像?”容从锦起身将茶递给他,看他饮了茶才问道。   顾昭不在意的回身,努嘴道:“喏,那就是了。”   容从锦定睛一看,他的雪人旁边还散落着几个雪球,就是顾昭懒得再做的自己的雪人,跟自己的雪人比起来,顾昭确实是用心了。   “臣自己站在这里,太冷清了吧。”容从锦莞尔,回卧房取了一件大氅出来,卷起袖口道,“臣陪您一起给王爷堆一个吧。”   顾昭欣喜点头,刚饮下的茶仿佛沾染了蜜的滋味,一路甘甜顺着唇齿滑落。   容从锦的艺术造诣比顾昭不知道高出多少,他指挥顾昭出力,两人合力一株香后就将另一个雪人也堆了起来,顾昭手里捧着一捧雪,半跪在廊下望着容从锦:“从锦…”   “嗯?”容从锦将旁边的雪收拢起来,给顾昭充填雪人胸膛,抬眸应道。   ”来年冬季,你还陪着本王好么?”顾昭低声问道,自从他们大婚后,顾昭对以后就有了概念,更无法想象没有容从锦的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自然好。”容从锦情不自禁的浅笑着,眼眸微微弯起含着一泓秋水。   顾昭不由自主的凑过去,轻吻了一下容从锦的额头。   “哎呦!”他却没留意到脚下容从锦拨过来的雪,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撞垮了他堆到一半的雪人。   雪花纷纷扬扬的激起,像是瑶池落满了星辰,透光晶莹雪花的缝隙他见到阳光燃烧的光亮,容从锦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噙起甜蜜的弧度,笑着去推顾昭。   顾昭像个被翻过壳来的乌龟倔强在地上摆动着手臂,见王妃还敢笑他,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将他按在怀里吻了他好几下。   “不许笑本王!”顾昭不认输,“都是碧桃把游廊扫得太干净了。”   一点雪花落在上面就格外湿滑。   容从锦唇瓣被吻得染上春水似的薄红,不禁笑道:“王爷,怎么什么事情都推到碧桃身上,您也换一个人吧。”   ‘那就怪小乐子。”顾昭很好说话。   容从锦莫名被戳到了笑点,在他怀里轻笑了两声,簌簌抖落一身雪花,他跟顾昭成婚后笑容多了许多。   顾昭不想让他在地面上久待,片刻就自己站起身然后小心的将他拉起来,拍落他衣角上的雪花,容从锦笑道:“王爷进去暖暖身子吧。”   “本王还是把雪人堆好吧。”顾昭回首望了雪人一眼,本来他那个雪人不堆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刚才已经堆到了一半,两个圆润的雪人靠在一起特别温馨,他又有些不舍得了。   顾昭俯身重新拢雪,容从锦也陪着他。   两人指尖相触,这种搭建共同属于双方的物品的感觉极好,洁白的雪花间顾昭见到了王妃难得的柔情。   不多时,重新建起了属于顾昭的那个雪人,容从锦又回卧房寻了首饰匣子出来,他的饰品不多,但是首饰匣子底下倒是有几块未经雕琢的宝石。   偏圆润一些的黑玛瑙安在了王爷的雪人上,略狭长一些的墨色碧玺点缀在了自己的雪人面庞上,做了双眸。   “王爷觉得怎么样?”容从锦退后一步问道。   顾昭半拥着他,两个雪人一个精致秀美,另一个就有些潦草了,靠在一起不是很搭配,像是女娲精心雕琢和柳枝沾着泥点甩出的差距,顾昭打量片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将几颗宝石抠了下来,调转一下重新安了上去。   顾昭满意的拍去手上的浮雪拥紧了容从锦道:“漂亮的给从锦。”   墨色碧玺在温暖阳光下光辉灿然流转,精致雪人抱着他身边的敷衍雪人。   两个雪人憨态可掬的立在廊下,风雪消散,一双身影站在卧房前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纤长,亲密依偎在了一起。   “王爷不能碰暖的,先歇一会。”容从锦不许顾昭去暖手,让他自己慢慢恢复,不然会有冻疮的。   顾昭伸着手,让化作水滴的雪粒干燥,忽然道:“兄长要有长子了,就要给他的孩子礼钱了。”   “我们也不能甘居人后。”   “王爷的意思是…”容从锦面上笑意一僵。   “小乐子给吉祥找了好几只狗,本王看其中有一只毛色雪白的吉祥极喜欢。”顾昭认真道,“等小狗生下来,不如也册封为世子,找兄长去要礼钱。”   容从锦心中微微一动,顾昭有这个心思似乎已经不是一天了,他忍不住道:“王爷为什么要让吉祥做世子呢?”   顾昭深深望了他一眼,叹气道:“本王喜欢狗。”   容从锦低声道:“是么?”   向来藏不住心思的顾昭这次却很坚持:“是,本王喜欢狗狗,所以以后要让吉祥的狗做世子。”   “王爷,臣问您一句,是不是太子或是母后跟您说臣不会有孩子的。”容从锦低声问道。 第43章 檀口拟香郎   “没有啊。”顾昭目光躲闪一副被看穿了心事的模样。   容从锦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大钦皇室无嗣是一项极大的过失,他身为王妃不能为顾昭诞育子嗣, 即使他有千般好有这一条也足以抵消他的功劳。   肯定是他们婚前, 太子为了说服顾昭打消跟他成婚的念头抬出来震慑顾昭的, 顾昭在这些条条框框中长大, 很多事情就是刻进他脑海中的教条,不需细想只需遵从,比如父皇处理政事不能打扰, 太子跟人议事把他忘了他就应该安静的退出来。   这些事情是不容反驳的,顾昭向来懂事听话, 不给旁人添上一点麻烦, 却为了他对抗这些他必须要遵守的本能, 甚至离经叛道到想用一只狗替换世子之位。   容从锦用帕子给他擦干净手收进袖口里, 垂眸低声道:“臣不愿骗王爷,臣的身体没问题, 或许我们可以有孩子。”   顾昭眸底陡然燃起一簇光, 从小他就是孤零零的, 十一十二皇子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是从不拿他当哥哥, 他这威风半日也没抖起来,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就是名正言顺的首领了!收一群跟班一会排成人形, 一会排成一字型, 威风霸气!   “但这不是身体的问题, 是臣不愿意要孩子的。”容从锦很快打碎了他的幻想轻声道,“王爷没错,都是我的错。”   他可以任由顾昭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在自己的想象中去跟皇后太子对抗,却也不必,他愿意现在就跟顾昭说清楚。   顾昭当即如浸寒泉,成婚后他就极喜爱从锦语气轻柔的在他耳边同他温声细语的模样,有时候甚至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的口吻极为动听悦耳,无论说什么他都愿意听的。   但是这一次却似银瓶乍破惊得他心底剧颤,刹那间体会到了由云端跌落到谷底的滋味,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呀。”   “我一生陪着王爷,难道不好么?”容从锦避开问题轻声问道。   “好…”顾昭哑然,良久极轻的点了一下头,自然好,从锦能看到自己,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能同床共枕微一探臂就能抚到床畔的温热身躯,旖旎依偎间,这就是他梦里也勾勒出不出的美妙绝伦了,他不应该要求太多。   所求过多,到头来一样也得不到,失望越大,这个道理他自幼就明白。   以前母后说过生辰会亲手给他做糕饼,他又要求父皇来看他,母后也答应了,可是最后父皇和母后大吵一架,他等呀等呀中秋都过了也没吃上母后给他做的糕饼,他那时就在想若是没有提那些过高的要求,或许母后会给他过一个生辰的。   现在也是一样,在他心里王妃才是最要紧的。   顾昭暖了手来拥容从锦,容从锦解开大氅,反身拥抱住他低声道:“王爷可以怨臣,却不能憋在自己心里,您的烦恼都可以告诉臣。”   “以后狗…就不要提了,太子会责怪您的。”容从锦道。   顾昭深呼吸,闷闷点头,抬手描摹着容从锦的面庞遗憾道:“从锦这么美,又有才华,你的孩子一定会很出色。”不像他蠢笨,可惜,王妃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了吧。   容从锦不语,面颊依着顾昭的大手,在他手心里狸奴似的轻蹭了两下。暖炉里银丝碳燃着暗红色的火焰,偶有似银花的火星溅出,兰花纤巧枝条半垂着,更怜细叶巧凌霜,温暖如春。   顾昭堆了半天的雪人,有些困倦了同王妃倚在拔步床上说了会话,侧首就睡了过去,容从锦半靠在他怀里,彼此身躯的热度相互交错着,容从锦心头却不禁染上一抹晦暗,微坐起些身子,指尖挑开顾昭的发冠,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让他睡得安稳些。   良久,银丝碳的余温渐褪。   “我愿意的呀。”室内低语声响起,容从锦俯身在他唇角偷了个吻,注视着他英俊硬挺的五官,他长得与太子已经有七分相似,但却没有长得更像太子靠拢的意思,反而眉宇间带了些温和的气质,阴翳从未染上过他的眉梢,他就像是一缕没有拘束的阳光,摇曳着落在了他的心底。   他愿意和顾昭携手一生,生死与共,自然考虑过这些事,倘若顾昭是个寻常的郎君他愿意的,但顾昭有痴症,生育这件事是永不可行的。   医书上有注,先天痴症凡有后嗣者,十之六七皆愚钝、痴傻,语不成句不良于行,便是后代无碍的,孙辈曾孙辈痴症也会显露出来。   他遵从本心和顾昭成婚,是为了成全他的真心也是想成全自己一次,顾昭如何他都能接受,也自信能照顾他百年,但他不是神仙,不能长生不老,留下后嗣只能是带给后代无穷的烦恼罢了。   不是每个痴症的都有顾昭的运气,能有当今朝堂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相护,即便如此,顾昭也是吃了许多苦的,曾经的宁亲王和贤妃就不用说了,连小喜子都能给他一顿排头,他本应是天潢贵胄,若是没有痴症,只需微一抬眉,这些宵小就会退散,哪里敢一而再的欺压到顾昭头上。   顾昭不懂得也好,容从锦指尖划过顾昭像两把鸦羽扇子似的浓密眼睫、高挺的鼻梁,心底竟溢出一点心酸,他宁愿顾昭怨自己,也不想让他明白,自己可以跟任何人生育,唯独他不行。   就算他是皇子,是自己的心上人也不行。   容从锦不由得倏然一惊,他从不是贤妻良母的性格,女子双儿“应该”做的事情,他都是敷衍应付,从未有过这种细密牵绕的情丝。   身入情网,才知道露冷月残时心中的痴茫怅然如登上山巅,伸手仿佛能触碰明月,却只抚到了镜花水月时的遗憾,早知不可得,却仍怀着一丝希望。   年节前五日,封玉玺,不朝。   今年虽殁了一位皇子,但对于大多数人还是顺利度过了,时到年关不少人心头都松懈下来了,来往准备年节的礼品,朝中官员遇见时也能笑着拱手行礼。   申国公府、几个侯爵伯爵府还有底下沾着亲的关系都要备礼,太子去北边巡营未归,容从锦担心太子妃精力不济准备了一份让顾昭送去东宫。   兰露重,寒风斜,霜雪满庭院,吕居正清晨汲着鞋出门,手中抱着一根实木粗壮的大扫帚,开始打扫庭院,他是四品官员,府中却不过三进,仅有几个老仆,老眼昏花几次清扫完积雪后都有几处忘记清扫,偏现在他的孩子不过垂鬓黄口喜欢在院内跑跳,已经摔了几次了。   他也不愿责罚老仆,索性自己起来清扫积雪吧。   伴着融融月色下了半晚的雪足有一尺深,随着扫帚扬起,雪花如惊涛拍岸席卷寒霜里已经褪色的朱红廊柱。   “哗哗。”打开大门,将雪扫到门外抬手忽间晨光中门口台阶上映衬着两个袋子,吕居正一手握着扫帚,一手解开袋子查看。   里面是颗粒饱满已经退了壳的粮食,上面还放着几件孩子的小衣裳。   吕居正环顾四周,皆无踪迹,微微一叹朝四下都拱手作揖,才拖着粮食回去关上了大门。   “那人又送粮食来了?”吕居正独自一人拖动两袋硕大的粮食,粮食袋在水磨石砖上划过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吕居正的夫人李氏听见动静披衣出门,刚迈过门槛就见到了吕居正拖着粮食袋的模样,顿时大喜,连忙上前去帮吕居正。   “是。”吕居正闷声道,李氏打量了一下粮食袋子的大小,不用省着吃也够一家冬日的生活了。   “老爷还道自己在朝中连一个友人都没有,这不是就有一位好友帮着咱们么?”李氏道,暑天时他们都以为吕居正是没了,他却从死里爬回来,一家人都是无限感激上天眷顾的。   官员炭火、米粮和银两都有宫中拨下,但是在望京里生活开销极大,发下来的精细白米都是到外面卖了,换了只舂过一次的粗米回来自己舂米。老爷从不去外面跟官员走动攀关系,每年也要几十两银子养着马车裁制新衣,剩下一点银两还要攒着给孩子做以后束脩。   银两就这么多,到处都要银子,吕居正从益州回来每季还往直隶送十两银子,若不是家中无米下锅,她也不愿做出泼妇的姿态。   “这些粮食足够我们一家吃了,年节将至,老爷不如给直隶也送一些,叫他们也过个好年。”李氏提议道,她本是极温和的性格,老爷虽然迂腐刻板不失君子之风,他们夫妻一向和睦,也是吕居正执意往直隶送银两后他们才起了争端。   “不用。”吕居正摇头,已经送过一次了,带信回来的家仆也报那边一切安好,两边都能安下心过年了。   “这些年,你跟着我辛苦了。”吕居正像根高挑瘦弱的竹竿,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李氏多出了些力气,已经将一袋粮食拖到厨房边上了,吕居正放下手里正在拖动的粮食,单手握住夫人的手,察觉夫人的手掌有粗糙的痕迹,忽忆起当年他中榜春风得意的上门求娶时,李氏也曾是年轻温柔的。   心中生出一点感慨和歉意,眨眼间他们都老了,他却始终未能让李氏过上不必为衣食发愁的生活。   “老爷…”李氏将手轻覆在吕居正的手背上。   *   “从锦,我的玉佩呢?”顾昭在卧房里翻找,容从锦从茶床上起身,“哪个玉佩?”   “就是有镂空玉兰的,起来就不见了。”顾昭急道,“是不是埋在雪里了?”   顾昭将目光投向窗外,转身就要出去,容从锦连忙拉住他浅笑道:“怕你弄丢,昨夜收在暗匣里了。”   容从锦说着掀开锦被一角,在床榻内侧的匣子里摸索片刻,“喏。”   顾昭接过玉佩忽来了兴致,往里面探头道:“从锦都藏了些什么?”   “没什么。”顾昭在他身后作弄,容从锦连忙合上匣子,他越是藏着,顾昭就更是好奇,哈了手在他肩下轻挠了两下。   “哈哈哈!”容从锦刹那间笑翻在床榻上,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起来,顾昭还不住手,在他身上四处挠痒,容从锦断断续续道:“哈哈住手…王爷。”   顾昭找准机会,一个飞扑越过王妃,打开床榻内侧的暗匣,里面却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一叠裁得精致的雪白纸张,散发着浅淡的梅香,一看就是防蛀的纸。   顾昭好奇取出一张,见满池芙蕖盛放,荷花掩映间两个人影相拥着,灿烂光影点缀在他们的面庞上,柔和了五官的轮廓。   顾昭的心情陡然柔软下来,再看其他的纸,不过六寸宽的画纸上浮起御花园的美景,春秋大宴上彼此的身影,更有他被诓去青楼回府,王妃把他压在浴池里的模样。   有的亲近,有的画间还有别的人只是模糊了面庞,他们恪守礼数却带着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顾昭一张张看下来,心底有七分甜蜜还有三分酸涩,像咬了一口酸橙,酸得他打了个颤可是却忍不住品尝着水果的滋味,酸涩越发衬托出甘甜。   “从锦画得真美。”顾昭单手托腮,趴在床上将所有画纸看了一遍后感慨道。   栩栩如生画中人衣角翩然,仿佛能嗅到荷香飘扬,画上不分主次,顾昭就爱的是一张王妃半抬着手抚在梅花枝梢轻嗅,面庞上带着一抹胭脂薄醉,唇角噙着温柔笑容的模样。   梅花都是他送给王妃的,他们婚后王妃把梅景都带来了,霜雪时梅花浅褐色的枝条上也绽开了青色的花苞,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能一同在王府赏梅了。   “王爷喜欢就好。”容从锦的声音柔和了几分,似冰泉流淌遇到了暖煦阳光。   两人悄无声息的接了个吻,顾昭拥着他的低声问道:”从锦为什么把这些都画下来,是担心本王会忘了么?”   “本来是想给王爷做礼物的。”容从锦不禁笑道,“是呀,王爷会忘的。”   顾昭的面色刹那间就垮了下去,鼓着腮帮像一只胀满气的青蛙就想要反驳,他的记性才没那么差呢,所有有关王妃的事情他全都记得,一件都不会忘的。   “等王爷老了,坐在廊下藤椅上打瞌睡的时候,王爷忘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翻这些画。”容从锦浅笑着道。   “唔…”顾昭的气闷刹那间梗在胸中不上不下的,片刻后消散了,想要瞪一眼故意坑骗他的王妃,可是凶狠的目光却化作了温暖的春雨,只能拉过他,在他光洁雪白的面颊上用力亲了两下以视惩戒。   他很愿意跟王妃去想以后的事情。   容从锦心道,他连军务上都给太子出主意了,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得了太子的主,现在他没被太子处置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等太子腾出手来恐怕他就会了无生息的被解决。   顾昭会记得他么?容从锦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他画下这些一方面是想送给顾昭做生日礼物,另一方面是隐隐揣着的一个念头,希望顾昭看到这些画的时候能想起他,记得曾经有一个王妃曾和他并肩赏过满池的荷花。   他刻意将这些画纸做得小了一些也是这个原因,以后装订成册可以塞在书房里,太子满意的王妃入府后不一定会留意得到,他还是希望顾昭有一点念着他的,不必太多有一点就够了。   窗外澄澈的天幕映着积雪反射的夕阳,一点点漫进室内,爬上窗棂卧房中间摆放的白玉香炉,在袅袅升起的香雾中打了个转,冰寒的冷光染上微醺,变得温暖和煦,落在容从锦半散落的衣襟上。   顾昭指尖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游曳,明媚光束晕染在他线条流畅的肩膀上,两道清俊的锁骨痕迹微微凸起着,仿佛触碰到了一块冷玉,肌肤香腻凝雪,顾昭贪恋的沿着他脖颈一路向下,落下一路珍视的吻。   “宴会!”容从锦眼眸半阂着,整个人淡漠的气质柔和下来,亲密的拥着顾昭任由他亲吻着,顾昭无意间瞥见窗外天色,忽然失色道。   顾昭赤着脚冲下床榻,连忙整理衣襟一叠声的催促容从锦收拾,容从锦斜欹在枕头上,心中怅然散去,云鬓散乱笑吟吟的斜睨他:“王爷急什么?“   ”今天宫里有宴会的。”顾昭急道,“去晚了父皇会责怪的。”   四哥死后父皇就没有什么笑容,贤妃娘娘幽禁青鸾宫,父皇近来阴晴不定的,责罚他也就罢了,反正也习惯了,若是责罚从锦那该怎么好?   “王爷过来。”容从锦朝顾昭勾了勾手指,幔帐微垂,王妃衣衫半掩,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眸眼尾带着一点令人沉醉的嫣红,顾昭忍不住俯身。   容从锦主动在他侧颜印下一吻,手指攀着顾昭衣襟道:“臣不想去的。”   “什么?”顾昭很急,除夕宴会非同寻常,王妃未去是要提前告假的,这不是让父皇不满么。   “除非…”容从锦声音很轻的道,顾昭连忙追问。   “王爷再亲一下臣。”容从锦要求道,顾昭微微一怔,在心里搓着手手,涨红着面颊道:“哎,本王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然后美滋滋的亲了数下,容从锦笑得眼眸潋滟着一泓星光。   王府侧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顾昭扶着容从锦登上马车,向皇宫驶去。   皇宫张灯结彩,琉璃宫灯在雪地里流转着璀璨光芒,琼楼玉宇恍若仙宫,来往宫婢身着生色销金锦绣裙,楚腰纤细步伐婀娜生姿,顾昭看了一眼,默默给王妃紧了紧大氅的玄色锦带。   好看有什么用呀,冷才是真的,顾昭很质朴的想,莫要把他的王妃冻着了。   集英殿内,群臣携家眷每人一张金桌,歌舞过后奉上佳肴,容从锦跪坐在顾昭身侧不时为他布菜。   皇帝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里缓了过来,丝竹箜篌声不绝于耳,舞姬舞姿秀美轻盈,烟罗水袖轻扬仿佛也让集英殿殿内染上了江南烟雨,建元帝红光满面,手握酒盏眯着眼睛望着殿上乐姬,指尖微微一动,首领太监就退了下去。   皇后轻瞥了一眼前面束着高髻的舞姬,螓首蛾眉,身段纤盈,随即转开视线。   青鸾宫的缟素数日前就让陛下撤了,他难过了些时日也就忘了,转念就抛开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顾昭甜蜜的吃了王妃给自己挟的菜,然后才捡了块点心,不忘给王妃一块,他们这边情形和严谨恭顺的朝臣都不大一样,像是来用晚膳的。   七皇子剑眉微挑,拾起鎏刻着梅花花瓣的酒盏道:“兄长,我敬你一杯。”   顾昭也没留心,端起玛瑙酒盏豪迈饮下,七皇子笑着道:”瑞王妃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也饮一杯吧。”   “他不喜欢喝酒的。”容从锦垂眸并不与七皇子对视,拾起酒盏修长手指拢着就要饮下,顾昭劈手夺过,仰首又饮了一杯道。   除了他们新婚合卺的酒,从锦没在他面前喝过酒,顾昭也不知道他酒量怎么样,不愿他在除夕宴会上失礼,急饮了两杯,面颊上泛起一坨红晕。   七皇子放下酒盏勾唇笑道:“六哥跟王妃的感情倒是很好,真是令人艳羡呀。”   更令人羡慕的是瑞王的风流意趣,瑞王和王妃成婚后他也见过王妃数次,每次都没有留意,印象中只是一个寻常低眉顺眼的胆小双儿,他总是微垂着首只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   皇室宴会上见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有四哥挡在中间,他也没看清过瑞王妃,现在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做艳夺明霞,他的美并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绰约,而是如明月清晖,秋水为神琼花做骨,吐气嫣然,一颦一笑眸光流转间极为动人。   他六哥虽然痴傻,但谁也没规定痴傻的人就不能有出众的审美了。   七皇子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瑞王妃身上,他六哥的运气当真好,傻到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过来,读书半天都翻不了一页,每天只知道在泥巴里打滚,竟真让他找到了个绝色的,宴席上每每想到这样的傻子能占据如此美人,就让他心中生出些许躁动来。   七皇子其实生得面如冠玉,瑞凤眸黑曜石似的深邃明亮,眼尾微微自然下垂带着睥睨气势,唇略薄了一些,有一抹冷然,也是堪称英俊的。   瑞王妃眸光极轻的掠过他,又回到了六哥身上,温柔低意只在瑞王身边服侍着,七皇子不由得心痒难耐,太子和已经死了的四哥估计是对双儿不感兴趣的,但他可知道双儿的妙处,府中也有十几个伺候。   他是皇子要顾及名声,四哥那个蠢货连这个都想不到,看得上的全都收入房中,他就不同了,府中大多都是双儿,双儿从外表看与寻常无异,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区别,他也不用给他们名分,既得了贤名又有实惠。   七皇子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瑞王妃,容从锦不禁微微颦眉,太子若是在,借给七皇子一个胆他也不敢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虽然知道七皇子不敢如何,但恶心却是一分也不少…   “六哥,我敬你!”七皇子一杯接一杯的向顾昭灌酒。   顾昭酒量本就浅,喝得晕头转向一杯酒泼出来了半杯,他咦了一声低头用手指戳着金桌上撒的酒液,拉着王妃看:“从锦,好小的湖啊。”   “王爷您喝醉了。”容从锦拦着却不管用,顾昭还是被灌醉了。   “瑞王?”在御茶床上的陛下问道,“他喝醉了?”   旁边的皇后也投来关切目光。   今年的除夕盛宴皇室是冷清了一些,太子外出巡营未归,宁亲王身死,太子妃在府内养胎也没有来,成年的皇子只有瑞王和七皇子,皇帝微一侧首就留意到了。   “回陛下,王爷不胜酒力…”容从锦扶着顾昭,抽手将他交给身边的侍女站起身下拜回话道。   “既醉了,就让他下去醒醒酒吧。”建元帝心情舒畅,玉玄真人最近寻到了一株人参说是可以入药,虽然功效可能不如被贤妃盗走的那只灵芝,但也是珍品了,服用必能延寿十年,皇权永固,享人间尊贵。   霎时间连他向来最看不上的顾昭也变得讨喜了几分,容从锦行礼:“是,谢陛下。”   除夕盛宴前面有动静,吕居正下意识抬首,在朦胧丝竹声里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微谦和顺从了几分。   吕居正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曾听到过这个声音,不由得皱眉,极力回想,在他的记忆里这道声音…应该是更为嚣张漠然、杀伐果决的啊。   太子府的幕僚!一缕明光刺破吕居正脑海中的迷雾,他立即转首,东宫的幕僚竟出现在除夕盛宴上,那他应该也有功名官职在身,为什么从未见过?   吕居正坐的位置恰好守着退席的其中一条长廊,屏风半掩,一道身影携着身边人走来,王爷衣角上银丝绣的蟒纹若隐若现。   吕居正视线上移,见到一张昳丽面庞,青丝间点缀着一支青鸾,明眸善睐身姿欣长,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颔首,显然是认出他了。   吕居正不敢置信,将视线移到了他身边已经醉了的瑞王上,他们姿态如此亲昵,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搀扶着瑞王的就只有瑞王妃了,他早就知道瑞王妃是个双儿,但他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也没打量过瑞王妃,一来身份不够平时见不到瑞王妃,二来他是外臣怎么能窥见王妃面容。   惊鸿一瞥,刹那间他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的侍女不回避,为什么太子会如此信忠一个无名幕僚,甚至他为什么敢毫无顾忌的当场处死了益州郡丞,身为王妃,皇室宗亲权利特许。   吕居正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太子竟然把瑞王妃派了出来,让他们这么多外臣和军士跟王妃共处,而且双儿怎可干政啊!不用想就知道这件事太子定然是瞒着众人的,他此刻掀开就能参太子一本。   若是以往,他早就跳起来吹着胡子参太子和瑞王了,却在此刻想起了益州水患褪去后百姓的笑容,阳光映在湿润沃土,河流平缓顺畅的模样,他左右摇摆,良久挺起的肩膀陡然垂了下去,低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侍女帮着容从锦搀扶顾昭到殿外,小乐子忙接过王爷:“王妃我们回王府么?”   “除夕盛宴还没散,不能回去的。”容从锦摇头,大臣们一会儿宴会结束就能回府,皇子却是要留在宫中守岁后才能回府。   “王妃。“宫女在身边引路。小乐子分担了大部分重量,顾昭还嘟囔着要带从锦去看小湖泛舟。   容从锦半是埋怨他不懂得推拒才让七皇子灌醉,半又忍不住心生甜蜜,即使是在梦里顾昭也是念着他的。   从集英殿回永宁宫的路上虽有轿辇但寒夜露重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在附近宫殿找了一间干净的,点上炭火退到一边。   “去永宁宫取一件衣裳。”容从锦吩咐道,这件衣袍上面全都是酒气。   宫女微微躬身退下,容从锦对小乐子道:“你也出去吧。”   小乐子行礼,绕过屏风守在殿外,容从锦打量着顾昭香甜的睡颜,不禁无奈摇头,亲自给他脱靴宽了外袍,让他舒服些。   顾昭仰面躺在床榻上呼呼沉睡着,容从锦警醒不敢歇着,只在他床边陪着坐一会。   “从锦…”顾昭半睡半醒间唤道。   “怎么了?王爷。”容从锦连忙倾身问道,顾昭一把将他拥入怀里,翻身侧压着昏沉中寻到他的唇瓣,微用力吻了上去。   “唔…”容从锦侧首,他实在不喜欢酒味,但他微一挣扎,顾昭就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委屈巴巴的像是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容从锦心中一叹,还是微启唇瓣,任由他熟练的游移戏弄,顾昭单手探入他的领口,挑开衣襟,宽松外衫半垂着,手掌在他赤裸光洁的胸膛上肆意游曳着。   顾昭醉时没有分寸,力气比平时重一些,容从锦不由得低哼了一声,却察觉出几分参杂着爽利的情动滋味。   纤长的脖颈微向后仰着,拥着他的顾昭却没有了动静,片刻就着唇压在王妃唇瓣上的模样沉沉睡去,一连串小呼噜从他唇间溢出。   容从锦怔了片刻,才动作很轻的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去。   窗纱外,人影一闪而过。   这边大殿虽有一个小太监守着,但两边侧廊却是看不见的,远瞧间有一个宫女手里捧着衣裳过来,七皇子才闪身避开,他走了数十步不由自主的回首望了一眼,尚在回味。   刚才从划破的窗纱小洞中窥见的室内景象,瑞王妃不复除夕盛宴上的刻板沉默,衣衫半解,烛光掩映下肌肤雪白,骨肉匀亭,尤其是他被吻着的时候檀口轻覆风流缱绻,绮丽风光之间眼波盈盈,青楼楚馆的红倌尚有不及。   七皇子摩挲着拇指上的莹润扳指,半晌啧了一声,这等美人给了六哥岂不可惜?眼下他有宏图大业要做,暂时顾不上这些,但大事一成,想把这美人盘上手不就易如反掌了么?   顾昭睡到一半被王妃叫醒还有些迷糊着,穿上外衣去给陛下和皇后请安,宴会已经散了,瑞云殿内,顾昭茫然行礼:“祝父皇长寿百岁。”   “母后万事如意。”顾昭呆头呆脑道。   这是祝寿的词啊,尤其建元帝现在想的都是得登仙途,千秋万代,长寿百岁明显不太够用了,建元帝面色不禁沉了一分,随手让宫人给了顾昭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雕着吉祥如意花纹的金裸子。   “好。”皇后和善应道,也送了他一个金裸子,比建元帝给的那个稍小一圈,但是花纹镂刻更为精美。   “父皇,儿臣最近得了一支灵芝,想着进献给父皇。”七皇子朝身后微一招手。   侍从恭敬将一个红木托盘捧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来了兴致,亲揭了托盘上覆着的丝绸,下面灵芝色带朝阳,光涵雨露,比以前那支灵芝略小一些,但虹霓流淌唯有玄玉可比,建元帝当即意动,想让玉玄真人现在就来看看这支灵芝品相功效如何。   “好孩子,你有孝心了。”建元帝语气温和了几分。   “儿臣比不得太子殿下是为国为民的表率,只能做一些粗笨的小事,偶然得到这株灵芝就忙献给父皇了。”七皇子憨厚的笑着道。   其实哪里是偶然得到的,上次他就嫉妒四哥能弄到一块巨大白玉献给父皇,现在依附他的人多了,就废了番力气从南边寻了株灵芝。   “太子仁孝。”建元帝淡淡道。   皇后看着七皇子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还诋毁太子,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些日子皇帝捧着七皇子,倒让他生出许多念头来。   全然忘记了以前瑟缩在四皇子身后,吃他剩下的残渣剩饭的模样了。   “众皇子中,七皇子最像陛下,也是最有孝心的一个了。”皇后充满慈爱的亲赏了七皇子一柄玉如意,白玉莹润匀透,如意纹也雕得圆润流畅,建元帝见一家其乐融融也很是满意。   “这把玉如意你一向钟爱,今日怎么拿出来了?”建元帝语气和缓几分道。   “臣妾瞧着七皇子很是懂事,比昭儿这个不成器的强多了,自然该嘉奖的。”皇后笑道。   顾昭莫名被叫到疑惑抬首。   皇后无奈摇头,对陛下道:“淑嫔把他教导的很好,七皇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陛下也是时候为他多想着些了。”   皇帝看着七皇子满意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僵,撇开视线随口应道:“是啊,让淑嫔挑好的吧,你也帮着看看。”   七皇子缓缓握拳,他母妃出身低微,是个守夜的宫女,建元帝醉酒春风一度才有了他,因在太后孝期,许多谏臣参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出身微贱,难为皇嗣生母。   他们互相拆了一招,顾昭还未察觉,转头望着窗外宫灯下隐约映出的雪景,心道,不知道兄长在哪里,他吃上除夕的晚膳了么?   顾昭又想起他和从锦在廊下堆的两个雪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今晚风急,莫要吹散了雪人才好。 第4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清脆爆竹声中弥散着硝石的气息, 街面翻起彩纸的碎片,除夕解了宵禁,孩子们也跑到门外玩耍, 一个小竹筒里装着的炮仗就能让笑声洒落积雪, 淡月朦胧, 泠冽冰雪也似泛着涟涟的水光。   顾昭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不住回首张望。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低声问道, 他轻按了下额角,一场奢靡盛宴再看着皇后和七皇子打了半天的机锋实在是疲乏得很,私心里他只想静静的和顾昭共同度过这个除夕, 这才更像一个庆贺节日的方式。   “他们在玩爆竹。”顾昭充满羡慕道,像是在看着别的孩子手里一个最大的精美风筝。   以前他就特别羡慕申国公家的孩能放爆竹, 宫内为了避免走水是不许放的, 而且这事略有些危险, 母后也不准他碰。   有一年申国公家的二郎看他眼巴巴的特别想要, 站在台阶上让他求了好几遍才塞给自己一个小炮仗,他偷偷揣在袖口里, 手指紧握着小炮仗, 汗水都把炮仗外面包着的染了颜色的彩纸浸湿了一层, 可是他晚上在宫里满怀期待的试了也没点着, 大约是他不会玩的缘故。   容从锦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担心顾昭开口讲的是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他心里很喜欢, 想让他也生一个。   他可以拒绝顾昭, 但是会做得很为难。   “那有什么, 王府库房里应该有一些烟花炮竹, 回去臣就陪您放。”容从锦温声道。   “好啊!”顾昭眼睛亮晶晶的点头,他在宫里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坐在马车里谋划道, “今晚放一个最大的烟花,然后再选几个好看的,慢慢放。“   这样他们每天都能看上烟花了,顾昭深谋远虑的心道。   “嗯。”容从锦颔首,望着他俊朗阳光的面庞心底也染上柔软,其实顾昭也不太在意孩子吧…可能孩子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能站起来走的大号吉祥,有一个孩子他会很快活,但没有孩子多养几条狗也是一样的。   他本就不喜欢孩子,也只有顾昭才会让他想到此事,既然王爷愿意不再提起,他当然是顺水推舟了。   夜幕至深处群星闪烁镶嵌在王座上,午夜的流水映着积雪潺潺流淌,容从锦同他在院子里清理出一片空地,侍从将烟花架搬了上来,顾昭欣喜得在几排大小不一的烟花桶旁走了一边,像是看见灿烂夺目的珠宝,又叫过容从锦商议,两人共同选了一个三层架的烟花,先将其他的收了起来。   引线是浸了油脂的纤细麻绳,庭燎晃以舒光,院里角落的高大树木深褐色的枝条上绑着火把,辉煌若烛龙,容从锦随手取了火折子递给顾昭。   “本王和从锦一起吧。”顾昭紧张又期待,咽了下口水,星眸微睁圆了些,像只大猫似的对未知的事物跃跃欲试。   “好。”容从锦浅笑着道,修长微冷的手指抚上顾昭的手背,轻覆在他掌上稳住他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的手,和他一同点燃了烟火。   绚烂烟火在庭院中绽放,足有数米高,鎏金色与银玉错彩,偶尔有幽蓝的烟花在夜色里曳过,留下一道纤长炫目的曲线,火树琪花,金窗玉槛间顾昭哇哇的赞叹着,星眸灿烂,烟花倒映在他清澈眸底,面颊浮起两坨红晕。   不知道是因为霜雪中觉得冷还是激动得脸颊通红。   皇宫不能在各殿随意放烟花,却有固定的地方放那些精巧的烟花,瑞王府里的烟花并非是他见过最美的烟花,却是他亲手第一次点燃的,还是和王妃一起,顾昭忍不住从绚丽夺目的烟花中微微侧首,悄然将视线投向身边人。   落进一双琥珀色的温柔眸底,王妃正侧首望着他唇角微扬起荡着一点浅笑,顾昭的心刹那间就安定下来。   好像当年生日没有吃到的那个糕饼又重新回到了他怀里,磨成米粉装若梅花的糕点细腻甜蜜。   顾昭心中充盈着幸福的滋味,衣袍掩映下悄然牵住了王妃的手,情不自禁的翘起唇角,澄澈星眸里满是王妃的身影。   月色的淙淙流泉在院中安静流淌,星桥火树,望京一夜,开红莲万蕊[1],一双璧人,并肩而立。   顾昭手指轻碾着王妃如软玉般的指尖,心神荡漾黏糊糊的道:“夜色已深,我们歇息了吧。“   “好啊。”容从锦莞尔,房门轻掩枕屏遮,窗外华灯若披丹霞,幔帐低垂,顾昭迫不及待的抽出王妃衣带,不忘在他唇上投入的亲吻。   容从锦吃痛,肩膀微微一沉躲闪开,不禁低呼了一声,顾昭茫然退开些许,借着碧纱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王妃白皙胸膛上多了几道泛青的新伤,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王妃肌肤是莹润的冷白,一点伤痕都格外醒目刺眼。   顾昭连忙追问,容从锦嗔怒斜睨他一眼,幽幽道:“王爷不记得了么?”   顾昭困惑摇头,容从锦无奈道:“王爷以后最好不要再饮酒了。”   他肌肤薄,顾昭动作粗鲁一些就留下了痕迹,也没什么过几日就消退了。   “是本王喝醉了弄的么?”顾昭小心翼翼的轻触了一下他肩下的一道伤痕,仔细看时才发现像是指痕,不由得极为心疼,他和王妃成婚后向来是如珠如玉的将他精心的守护着,即使从锦并不是那么的脆弱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他也始终如一。   从锦需要与否是一回事,他愿意护着从锦是另一回事,连亲密时容从锦轻颦一下眉心,他都心疼得不得了,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舍得他受一丝一毫的伤。   现在倒好,醉酒时留下许多痕迹,顾昭顿时顾不上亲亲抱抱了,从匣子里取出一瓶伤药小心的给他涂抹,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被另一个自己背叛了,顾昭暗自对喝醉了的自己生着闷气。   你凭什么欺负从锦?本王都不舍得欺负他,顾昭恨不得对着铜镜质问自己。   微冷的伤药覆在伤痕上,容从锦半倚着绣枕,注视着顾昭垂眸微抿着唇,严阵以待仔细给他上药的模样,忽然道:“其实不痛的。”   可是本王觉得痛,顾昭看着他胸前的指痕,却说不出口,沉默片刻道:“第二次了。”   “什么?”   “第二次伤到你了。”顾昭低声道。   “那…那也不算吧。”容从锦白皙面颊上浮起一层浅淡薄红,支吾着道。   “上次从锦跟本王去宫里给母后请安就磕伤了膝盖。”顾昭叹气道,“是本王没照顾好你。”   容从锦:“……”   顾昭原来指的是拜太庙那天留下的小伤,容从锦不禁暗暗唾弃自己想得太污糟了。   “我比不得其他的郎君,至少要对你好。”顾昭没留意到容从锦的心思,顿了一瞬低声道,他没有兄长聪慧,也没有七皇子会逢迎,他向来是丢人的那个。   容从锦思绪中的荒唐事散去,视线轻忽的像一片雪花落在顾昭身上。   “其他人怎可与王爷相比?”顾昭给他上好了药,容从锦手肘支撑着起身没留神绊在了锦被堆里,顾昭连忙张大手臂抱住他,容从锦落进他怀里不禁轻声道。   耳畔是顾昭沉稳有力的心跳,容从锦讲得真情实意。   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已过婚期,子渊兄长为人磊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远在漠北又从没对他吐露过心思,他只能在望京名门中选一个不居嫡不居长,为人纨绔没准还是他前未婚夫的狐朋狗友许托一生。   总不能真的去玉清观修行吧?他是可以,却抛不下父母兄弟,定远侯府还是要名声的。顾昭在这个时候愿意娶他,就像是十面埋伏中的网开一面,他自然是欢喜的。   但顾昭给他的感情远不止如此,像夏日酷暑一日,夜来天凉如水,轻罗小扇乘凉间见到了浩瀚星辰下的流萤,比不上星辰璀璨夺目,却泛着柔和如水的荧光,似薄纱披覆在夜色低矮树丛上。   他留意到了流萤奋力闪烁的微光,万里星河都成了他的点缀。   曾经顾昭是他的一个备选,或者连选择也称不上,只是合适。和他成婚有利于定远侯府,他这个人也说得过去,在冰冷的利益交换中参杂的一点真心,但此刻他已经想不到自己和其他人成婚的模样。   旁人再好,都不是顾昭。   顾昭在他光洁雪白的面庞上落下一个轻吻,像蜻蜓点水似的平静瑶池荡起涟漪,湖光摇曳波光粼粼,银光坠着晨曦。   “王爷前些日子读了‘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这些旖旎词句本也没多大用处。”容从锦枕在他的腿上轻声道,“臣再教您另外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顾昭自语般的重复了一遍,诧异道:“谁是巫山啊?”   从锦带来的侍从里有叫这个名字的么?   “就是你呀。”容从锦失笑,心底柔情似春池漫涨轻声应道。   顾昭又念了两遍,似乎有一点明白了,激动得身体像个蹴鞠似的左右轻微摇摆着,在心底捧着自己脸颊不住品味着这句诗从王妃嫣红唇瓣间轻轻吐出的模样,每个字仿佛都染上了缠绵情思。   读了半本的婉约诉说恋情的词句,大多是文人写给青楼名妓的,偶尔有写给曾经两心相对却因为女方门第低微未能迎娶,描写以后偷情的词。   全都是文人的想象,情人在自己走后是如何对镜垂泪,明妆染尘的,好像离开他就无法生活似的,读得多了发现不过如此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新意,现在却倏然记住了另一句诗,再未忘记。   “本王知道了。”顾昭点头,容从锦浅笑着仰首望着他。   顾昭在他唇角偷了个吻,低声道:“从锦是说本王的那个跟山一样大。”   顾昭总是能深情跟猥琐自由切换,大约是他沦陷的太深了,甚至觉得顾昭的猥琐狎昵里也带着一种鲜活的亲近。   容从锦的笑意僵在唇角上,翻身掩面不愿在理他,白皙耳背却悄悄攀上红晕。   “我们试试吧。”顾昭本来看了王妃身上的伤,已经没了这个心思,忽然又升起些期待在他脖颈后亲呢的吻着。   遂,巫山鸳鸯衾。   *   正月初一,开封府放关扑三日,世族相互庆贺,从州东宋门到潘楼前皆结彩棚,售卖珠翠等物。[2]   “王妃。”昨夜闹得太晚了,容从锦难得睡迷了,皇室宗妇是要正月初一入宫着翟衣拜见过皇后的,碧桃连忙进来要唤醒他。   “嘘。”顾昭拦下她,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间,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道,“你别打扰他休息。”   “可是皇后…”碧桃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深青色的翟服,衣角上精美的刺绣在漫入室内的晨光里闪着朦朦的光泽。   “母后不会责怪的,让他睡吧。”顾昭饮茶压低声音,语气多了一点温柔,又叮嘱碧桃道:“侍女们都退开些,莫要吵醒了他。”   “是。”碧桃躬身应下。   入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太子妃近来害喜不便挪动,宁亲王妃还在孝期就免了入宫省得冲撞了建元帝,也只有顾昭和顾晁入宫。   建元帝昨夜服用了金丹,觉得精神极好,打量着面前这两个儿子,就觉得顾晁气质朗朗,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气度,再看一旁不是扣手就是望着水磨汉白玉砖发呆的顾昭就气不打一出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顾昭却像个混进皇子堆里的耗子。   “你先下去吧。”建元帝皱眉对顾昭道。   “是父皇。”顾昭长舒一口气,规矩的给建元帝行礼然后转道去长春宫。   “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本宫以为还得再有半个时辰你才能进后宫呢。”皇后身着浅黄色礼服,宫女奉上数道点心,顾昭边捏了一块藕粉糖糕放进口中,边漫不经心道:“父皇让儿臣先走。”   “你父皇留下了老七?”皇后问道。   “是啊,这个好吃。”顾昭又取了一块蜜缠白桃,眼前一亮道。   顾昭起来还未用早膳,在长春宫里抱着点心像仓鼠似的咔咔嗑着,片刻功夫衣袍上就积了一层浮雪似的点心碎渣。   看他这副模样,皇后不自觉的微微颦眉,心中担忧,低声道:“你也有些规矩,这个时候更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强出头…”   “你的王妃呢?今日怎么没陪着你。”皇后叮嘱两句才发现差了一个人。   “他不舒服,还歇着呢。”顾昭想了想道。   “这两日事多,歇一歇吧。”皇后没有计较,太子妃首次有孕,怀相不好害喜得下不来床,年节本就繁琐,人情往来铺面田产的账目许多事情都要在年前料理,两府的事情多依仗瑞王妃一力主持,他却是个人才,本还担心他支应不下来,想不到能做的滴水不漏,与太子妃往年亲自料理时并无不同。   皇后不由得轻叹,定远侯夫人是个爽朗不拘小节的性格,内宅事物处理的似乎也只是寻常,却不知道为什么容从锦做事如此周密,私事公事一把抓,既能照料两府,又能平息益州水患。   “他是有本事的,你要好好待他。”皇后没有再说下去,谁都陪不了顾昭一生,但是他的王妃可以,若是这两人确有几分感情,昭儿一生无忧了。只怕瑞王妃有如此才能,并不愿意屈居人下,皇后忽然明白了太子的担忧。   “兄长什么时候能回来?”顾昭跟皇后想到了一处。   ”这几日吧,他送了信回来,北边军营巡查得差不多了,对了…”皇后面上多了一点笑意,微停顿一瞬道,“回去莫忘了告诉你王妃,江南经略安抚使调到了羁縻州。”   军中的事情,谁可用不可用,还是定远侯府出来的心中清楚,李宓盛刚到羁縻州就树了新风,羁縻州驻军一改往日吃酒混闹,侵扰百姓的模样,把那些军中的混子都狠狠的打了几十大板,屡教不改的全部赶出军营,如今羁縻州内外整肃,军貌焕然一新,已经成了漠北后方的第二条防线。   “哦。”顾昭努力记下。   皇后看他费力记忆的模样就又是爱怜又是无奈,她现在盼着顾昭能和王妃琴瑟和鸣,却也知道顾昭的愚笨在他王妃面前只会更加显眼,瑞王妃理智清醒,他能和谐和顾昭相处,为的是他的夫君还是权势,似乎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   枉费顾昭一腔痴情。   皇后有心想撮合两人的关系,不多时外面却通传七皇子来请安了。   “传。”皇后眸底冷了几分,顾不得顾昭那些小事了。   顾昭在七皇子进殿前,就从长春宫侧门溜了。   七弟以前在皇室籍籍无名,虽然处境比他强一些,但也是插不上话的,两人都比较安静,现在却威风八面,言谈中对他颇有讥讽。   顾昭向来是不在意这些讽刺的,不过在王妃面前就另当别论了,七皇子几次玩笑着在王妃面前提起他以前做过的傻事,太丢面子了,顾昭现在连七弟也不大愿意搭理了。   返回瑞王府路经街市,小贩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掀开车帘见人潮汹涌,街市繁华,行人在街边棚子里挑选饰品鞋袜等物,不由意动。   “停车。”两队侍卫在马车后顿住脚步,马车刚一停下,顾昭就迫不及待的走下,小乐子连忙拦着,“王爷您怎么好到这种地方,还是回王府吧,王妃还在府里等着您呢。”   “去去。”顾昭赶开小乐子,执意道,“本王去看看就回来。”   侍卫想要跟着也被顾昭赶走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顾昭融入人群。   “王爷!”小乐子连忙跟上,顾昭披着皮毛油亮的紫貂大氅,挡住了里面王爷衣角上的蟒纹。   顾昭东瞧西看只觉得四处都是新奇有趣的,和皇宫中秩序井然,所有人踮起脚尖走路的景象大为不同,老叟牵着小童走过街市,垂鬓小童手里还握着一串糖串。   售卖首饰甚至柴薪的都以关扑做彩头,双方约定好手里握着几个铜板,正反数目几何,由买方掷出看铜板几个正面朝上,赢则可以免费拿走物品,输就要以两倍价格买下货品。   顾昭在角落里看了许久,卖柴的柴夫招呼他上前:“来试试吧!五个铜板猜正反。”   顾昭左右看了看,确定柴夫叫的是他,磨蹭着上前思绪还没转过来,嘀咕道:“五个铜板正…”   “好啊。”柴夫点头,地上柴薪分作十几捆,还有已经卖掉的柴薪在地面上留下的碎木痕迹,柴夫手指点着地面上一捆中等大小的木柴道,“就这捆吧,若是小郎没猜到,那就十个铜板拿走。”   顾昭摸了摸腰间,只触到了一枚玉佩,转头望向身边的小乐子,小乐子连忙从荷包里找出几枚铜板奉给他。   顾昭随手一抛,本应该是抛在自己手背上看正反的,不过他没接住,几枚铜板都散落在柴薪中间,柴夫低头瞧,看清地面上却是是五个铜板都是“通宝”向上,也不欺他笑道,“公子运气好,拿走吧。”   顾昭还以为要给他钱,没想到柴夫拾起地面上的五个铜板又放回到他手里,一并交给他的还有一捆柴薪。   小乐子连忙接过柴薪不让王爷碰触,柴夫依旧笑呵呵的,望京多贵人,既然到街市上也是凑个趣。   可以不花铜板就带走!顾昭心情雀跃,再转首看到小乐子怀里抱着的满满一捆柴薪不由得涌起了满足感,这可是本王自己凭本事赚回来的。   他再望向集市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漫山遍野闪烁着珠宝光辉的宝藏,任由人群裹挟着他,往前挤去,卖衣裳鞋袜的他都看不上,食物王妃是不许他从外面买的,倒是一些小饰品做得精致,顾昭上去跟人家关扑,输多赢少,输了就双倍价买下,小乐子怀里抱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王爷…我们回去吧。”小乐子抻着脖颈,怀里抱满了买来的物件,下巴顶着怀里的一个装着幔帐铜勾的匣子道。   “嗯。”顾昭仰首看了天色,估计王妃也该醒了,转头欲往回走。   小乐子松了一口气,顾昭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脚步,视线被路边的一家首饰铺子吸引。   “王爷走吧。”小乐子手酸。   顾昭却迈步走了进去,掌柜见他衣着光鲜连忙迎上来:“客官楼上请。”   一层都是寻常首饰,不过三五两银子,材质好能卖得上价格的都在二层,顾昭把店里的首饰都瞧了一遍,微撇了一下唇角道:“不必了。”   连碧桃的首饰也比这些精致,见顾昭抬步要走,掌柜在他身后拦道:“客官是给夫人购置的吧?小店还有不少夫妻和美意头的首饰。”   顾昭这才有了几分兴致,登上了二层,掌柜吩咐人做茶,让顾昭在雅间里等候自己陪着,片刻信得过的伙计从库房里取出了他们的镇店之宝,是一枚翡翠簪,半弧形的翡翠簪头镂刻缠枝花叶,一双鸳鸯依偎其中,竟能看到花叶掩映下的一片盛放芙蕖,翠色欲滴玲珑精美。   顾昭微微颔首,虽然翡翠材质一般,但雕工还是过得去的,闷声问道:“多少钱?”   掌柜不禁微微一怔,在楼下时他担心跑了大鱼没有留意,顾昭再次开口时他就隐约察觉出这位公子好像是有些痴…   “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是当年在滇南寻来的一块翡翠雕成的,整体通透毫无瑕疵…”掌柜自吹自擂了一番,然后开价,“两千两!”   顾昭垂下首沉思,掌柜连忙道:“不过还在新春里,到处都热闹讨个好彩头的,不如您给个九成…”   “能关扑么?”顾昭道。 第45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公子不是在说笑吧。”掌柜尴尬的笑了两声, 顾昭依旧茫然看着他,一路过来街边的彩棚都可以关扑,为什么首饰楼不可以?   顾昭眼底明明白白的写着你们有什么问题么?   掌柜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由得收起笑容, 婉言道:“本店小本生意, 实在…”   “别是拿不出银票吧。”一旁奉上芙蕖翡翠簪的伙计忍不住插话道。   瞧他穿着倒是唬人, 却只带了一个侍从,抱着一堆东西甚至还有一捆柴,累得一头的汗水, 指望这样的人掏出来两千两实在是掌柜昏了头了。   “大胆!”小乐子眉毛倒竖,眼睛微往上一提厉声喝斥道。   “住口。”老板与小乐子异口同声的斥责道。   顾昭被他吓得双肩微微一颤, 手里的热茶顿时泼在了自己手上, 痛得跳起来不住的吹手, 小乐子连忙放下柴薪上前一叠声的询问顾昭情况, 焦急的想要让王爷回府再请太医仔细看看。   顾昭挥手:“没事。”   又问老板:“关扑么?”   不行就先回府,然后再让小乐子带着银两回来吧。顾昭无所谓, 只是一路关扑过来, 有一点上瘾了。   老板目光闪动, 不过是一杯茶溅到了几滴, 就算是贵人也不比如此小心翼翼吧,而且这个侍从声音太尖利了些。   “关扑可以。”中年掌柜道, “只是关扑的规矩您可知晓?若是输了是要两倍价格拿走这支翡翠簪的。”   顾昭漫不经心的点头。   “那就八个铜板的吧。”掌柜微一沉吟道, “公子猜全是正面还是全是反面?”   他这话里带着陷阱, 小乐子忙要阻拦, 顾昭道:“正面。”   说着让小乐子取铜板出来,他们一路买了各种物件,小乐子身上的银两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倒是有一堆铜板,顾昭哗啦啦倒在桌上一堆,然后用手指推着仔细数了八枚出来。   其他的铜板都扒拉到一旁,手中的铜板向上一抛。   “当啷,当啷。”铜板接连坠落在桌面上,最后一枚铜板晃动停下,八枚都是通宝向上。   掌柜当即面色一变,顾昭拍手笑道:“本王赢了。”   “不算不算。”伙计着急道,“你这铜板肯定是做过手脚的,骗到我们头上了,两千两的翡翠怎么能让你这么赢走!”   伙计半徒半子,在这家首饰店做了十几年,好像欺负到他头上一样,急忙帮中年掌柜分辨起来,都没听清顾昭说的什么。   掌柜却听清了顾昭的自称,心中微微一沉,不敢反悔,暗暗懊恼自己太贪了一些,开始时就不应该答应关扑,只能勉强扯出一抹牵强笑容:“是…是公子赢了,那便取走吧。”   掌柜将翡翠簪装在锦匣里双手奉上,顾昭满意接过,他也不懂得揣度旁人心思,侧首望见太阳移到天穹中间,心道该回家用午膳了。   顾昭转身离去,小乐子忙抱着柴薪跟在后面。   瑞王不许侍卫跟着,王府侍卫却不敢在原地等候,上次醉春楼外瑞王险些被宁亲王刺杀,瑞王妃就加强了戒备,现在选做护卫的大多都是从定远侯府带出的亲兵,这些都是从滇南一路跟着侯府的亲信,其他的也是太子拨过来信得过的。   时间一长两边人相互融合颇为默契,都知道王爷的毛病不敢久留,分作两队,一队回到王府报信,另一队改作装扮悄无声息的跟在他们身后,节日里百姓欢庆街面热闹,还是摆摊喷火的,倒也没人留意到顾昭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几个侍卫。   “王爷。”顾昭从侧门下马车,穿过垂花门,碧桃正守在花园和游廊相接的门口,下拜行礼道,”王妃在正厅等您呢。“   ”从锦起了?“顾昭兴冲冲的问道。   ”是。“碧桃微微一笑。   顾昭快活招来小乐子把装着翡翠簪的锦匣拿过来,藏在身后去见王妃,碧桃在身旁笑盈盈的引路,绕过院中高耸粗壮的梧桐,顾昭步伐却迟疑了下来。   碧桃现在的笑容特别像母后身边的含光姑姑,母后和兄长都算是宠着他,但涉及到底线的事母亲还是会罚他的,比如初入冬季,湖面上刚结了一层薄冰,他就迫不及待的在上面溜达滑行,结果被长春宫的宫人发现,当时长春宫的宫人面色苍白,拉下他转头就去跟母后告状。   他还紧张着呢,躲在永宁宫里不肯出来,含光姑姑就是如此和气浅笑着来找他,说是母后给他做了蜜糖白桃,结果过去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手心板子。   肿得好几日手指都弯不过来,连衣裳自己都穿不上。   “本王乏了,先回房歇息了。”顾昭怂了,向后闪现了两步,准备逃跑。   碧桃顿住脚步,一袭杨柳色儒裙婷婷立在雕花栏杆旁,浅笑道:“可是王妃等您好一会儿了。”   顾昭:“……”   他觉得好像自己也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傻,至少他能看出碧桃是在诓骗他,但是王妃在等他…顾昭英俊面庞上流露出明显的纠结,踟蹰片刻还是叹息一声跟着碧桃走了。   如青柏挺拔的肩背上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惠泽庄的账目怎么回事?你亲去一趟,把掌事裁撤,带回来处置,告诉惠泽庄其他的管事再想蒙骗王府,至少把账做平。”容从锦在正厅紫檀高背椅上翻着账目道。   “是。”   “望京里的六家银楼交上来的账我看过了,云浮楼的管事是以前留下的吧?怎么跟惠泽庄的管事差不多,别是同胞兄弟吧。”容从锦把下面一本账抽出来交给外院总管,“他是买进来的还是雇佣做事的?”   “回王妃,这座银楼是两年前侯夫人从忠勇伯夫人手里买过来的,管事身契也是那时一并收的。”外院总管垂首恭敬应道。   “哦。”容从锦不禁轻笑一声,哪里是卖银楼分明是把一些棘手的产业也丢了,账目短期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翻查最近一年的账目就能看出做空内盗的情况,到年终都用经营不善的名头补上,望京酒楼都大多用金银器,何况勋爵名门,这家银楼能在望京连续亏损十年也是本事了。   王府要顾及名声,瑞王是太子胞弟,他手段过于狠辣对太子名声也有损,容从锦微阂双眸道:“既然做不好,那就不要做了,几个管事全都撤下来先到望京外的庄子上歇着吧。”   “有什么轻便的活先让他们做着,以后再安排。”   “是。”外院管事更提起几分心神,不敢敷衍王妃。   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让他们去做粗重的农活怎么做得惯,对他们来讲还不如一顿板子后告官呢,按律流放,他们都有积蓄在边疆很快就能自赎其身,做一个富户乡绅。   外院管事屏息,这是扣住了身契要让他们自己求饶。   他本是东宫出来的,是太子妃担心瑞王立府不久事情收拾不过来,才将他派过来做个管事的,他旧主是东宫,自然有几分自傲,觉得瑞王妃还要依仗着他,可是这半年实在是让他见识了一番瑞王妃的手腕。   初入府时按兵不动,只控制住了内院和厨房起居,要了王府产业的账目偶尔翻看,其他的一概不管,等摸清了情况就是清理王府,那些见他不关心王府里的事情忙着揽权的都被他清扫出去。转眼一看各处都是王妃的心腹,各项事务甚至巡逻轮换都有章程,一件事经了谁的手,又应该跟谁汇报过都能查得到。   瑞王府再没错过半分,春节里对各处的铺面田产雷霆发作,甚至没有给他们反应补账的时间,这几招张弛有度,既料理了事情,又师出有名让众人心服口服。   外院管事也是拜服的,心底甚至觉得瑞王妃的手腕甚至比东宫的太子妃娘娘还强上几分。   “从锦。”顾昭掀开水精帘进来,外院管事连忙行礼,“小人见过王爷。”   “你下去吧。”顾昭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容从锦的神情,随口打发管事道。   外院管事站在原地不动,容从锦下巴微抬,他会意抱着一摞账册,躬着身倒退几步到屏风旁才转身离去。   “从锦…”管事刚走,顾昭就放松下来,疯狂摇着尾巴讨好王妃。   容从锦板着面庞,拾起茶盏,花瓷如雪的茶盏盖轻刮过茶杯杯口,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顾昭站不住又挪到另一侧拽着他的衣角一边边低声唤他。   “王爷玩得可尽兴了?”容从锦笑问道。   顾昭僵在原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担心从王妃跟他冷战,思绪飞速转动,想着该如何应答。   “王爷是觉得臣无趣了,连一句话都懒得和臣说了。”容从锦负气。   “不是,不是。”顾昭连忙摆手。   容从锦定定望了他布满紧张的俊朗面庞忽然放轻声音道:“臣总是跟王爷吵闹,也很是没有意思吧。”   “没有。”顾昭又有些着急了,不知道这是否是陷阱,一脚踩进去道,“从锦对本王笑,对本王吵的时候,本王心里都是一样高兴的。”   他只是想让王妃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容从锦垂眸微叹一声,顾昭一片赤子之心他倒不好苛责了,况且心底从未真正对他涌起过不快,不过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他长个记性罢了。   但顾昭不是一条狗,紧一紧绳子就顺从,松了锁链就满怀欣喜的在他身边奔跑,或许顾昭愿意听他的,他却不愿操控拿捏着王爷。   在他心里,当顾昭是他的爱人。   “王爷今日做错了两件事,一是入宫未唤醒臣,这倒是小事,王爷仅需记得下次莫要违背礼制在春节里落下了臣即可。”容从锦道,“二是出宫后久久未归。”   “望京里百姓众多,街市那边热闹非凡,谁知道哪个是刺客…臣不想守寡。”容从锦略停顿一瞬软了声音道。   他也不愿意像个刻板的教书太傅似的训斥顾昭,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这些话皇后和太子没功夫开口,只能由他告诉顾昭。   “本王记得了。”顾昭点头,悄悄握住了容从锦的尾指。   ”王爷记住什么了?”   “别丢下你,从锦不想守寡。”顾昭很会抓重点。   容从锦无奈,又轻声跟他重复了一遍,顾昭混沌的眸底才逐渐涌起一丝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意思。   容从锦抬手给他轻拭去唇角沾着的点心残渣,又叮嘱道:“王爷还要记得不许吃外面的食物。”   顾昭面庞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低头道:“本王…”   “什么?”容从锦没听清。   “本王没有出去吃东西。”顾昭头越垂越低,还有点心猿意马,“本王只抱过从锦,跟从锦在床榻上…”   “好了!”容从锦连忙打断他,下意识抬首环顾身边,好在他要“训斥”王爷,将周边的侍女小厮们都遣开了。   “这些话王爷不能在外面说的。”容从锦嗔怒道。   “从锦不喜欢?”顾昭嘴角微向下垂,身上笼罩着一层郁闷的气息,他今天被训得太多了,连他的兄长这么教训他,他都会几个月不理兄长,也就是王妃自己才愿意听他说这么多。   毕竟王妃的声音在他心里宛若天籁。   “喜欢的…”容从锦艰难道。   顾昭顿时露出灿烂笑容!刹那间忘记了刚才的阴云密布,像一根在微风吹拂时摇曳舒展的草,不起眼却又沐浴着阳光,充满勃勃生机。   他的快活总是很简单的,容从锦心底一软,轻声道:“王爷累了一天了,臣服侍您歇息片刻吧。”   “嗯。”顾昭牵着容从锦的手,两人相偕穿过游廊向王府后院走去,碧桃在门口敛裾下拜,等王妃走过后连忙跟在他身后,掩去眸底的一番惊叹,她跟了王妃多年较为了解他的脾气,王妃看起来好说话,却是有着严格的底线和要求,一旦越过他的底线,王妃就不是那么温和有礼了。   他责问旁人的时的语气和善,言语锋利如刀,看似谦和实则步步紧逼,只让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却又说不出话来反驳,哪里有像王爷这边轻轻揭过的时候?   王妃对王爷果然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   卧房内,容从锦给顾昭解下玉佩,宽了外袍,指尖触碰到他衣角里的一个有着钝边的长条物体也没出声,只是收到了一旁,却在看到顾昭手背上的一片微红时难掩紧张:“这是怎么弄的?”   “喝茶时没留意。”容从锦仔细观察一番,单手扣着他的手腕,顾昭任由他摆弄。   “身上还有么?”容从锦又将他的袖口挽起来些查看,顾昭诚实摇头:”没有。”   容从锦检查一番稍稍放下心来,不禁怒道:“小乐子是怎么照顾王爷的!”   这就是他担心的事情,只带一个侍从怎么行。   顾昭心里暖融融的,在皇宫里他没受过什么大伤,小的磕碰却是没断过,身上总是青紫的,他不能正确预估距离和危险的可能性,旁人见到廊下有一个雨水凝结成的冰锥都是绕着走的,他却觉得这个冰锥晶莹剔透甚是可爱,一定要凑过去查看,在冰锥底下扬起首看阳光在冰雪里折射出的绚烂光彩。   冰锥掉下来只是戳在他的额角上,没有刺瞎他的眼睛都是运气了。   有时候事情算不上危险,却有些狼狈,比如都已经挤在太湖石的缝隙里面抓到蛐蛐了,却忘记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了,卡在里面动弹不得还要小乐子来帮他。   连他母后都对他的奇怪举动无奈,对一些小伤见怪不怪了,唯有从锦会格外关心他,什么小事都能留意到。   顾昭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心底盈满了快活,容从锦坐在茶床边上垂首给顾昭上药,无奈道:“王爷笑什么。”   “那杯茶若是全都倒在本王身上就好了。”手背传来轻微的触感,顾昭心底酥痒道,“从锦就得抱着本王了。”   指尖在他身上游弋,想想也觉得美妙。   又说傻话,容从锦轻睨他一眼,给他把手臂上最后一点烫红的肌肤也抹上了伤药,低声问道:“还痛么?”   伤药大多有冰片龙脑一类镇痛的成分,少顷就能抚平痛楚,顾昭伤得不重,回来的路上就不痛了,眼皮微抬本想摇头,却见容从锦一双妩媚桃花眸的眸底满是关切,阳光拢在他身侧镀上一层温柔的光,纤长浓密的眼睫似水墨画上的清雅墨痕,衬着莹润雪白的肌肤浓淡相宜。   顾昭心底微微一动,瓮声翁气道:“痛。”   容从锦颦眉,这烫伤看起来倒不深,就是不上药过几日也应该好了,莫非是哪里还有伤他没看到?   顾昭坐在茶床上肩膀微垂着,一副很受伤的模样,容从锦连忙哄道:“臣再瞧瞧。”   说着卷起顾昭袖口查看,顾昭看他不上道急得在心里两手飞速摩擦!几乎擦出火花。   “你亲亲本王,本王就不痛了。”顾昭气若游丝道。   容从锦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侧首望向顾昭,顾昭也正偷看他,见他视线撇过来目若闪电立刻撇了回去,端正望着前方,“咳咳。”   顾昭有气无力的轻咳两声,以示虚弱。   “王爷伤着了,快歇息吧。”容从锦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由得暗自唾弃自己失了神志,竟让顾昭把他唬了过去。   顾昭举棋不定,本来是想骗个吻的,王妃却直接扶着他休息,那等他躺下时轻拽王妃,王妃不就落进他怀里,共赴巫山了么?   顾昭打定主意,虚弱的站起来瘸着走了两步。   “王爷把腿也烫着了?”容从锦轻声问道。   “是…是啊。”顾昭含糊道。   ”好大一杯茶呀。”容从锦闲闲道。   顾昭不知道他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容从锦搀扶着王爷将他扶到床边。顾昭半躺下,容从锦取过床内折叠整齐的锦被弯腰轻盖在他身上。   王妃垂眸的时候自有一种温柔,顾昭一时看得痴了,竟忘了拽住他,再抬首时王妃已经要起身了。   顾昭连忙扯住容从锦,容从锦却早料着他这招,微一拧身衣袍轻而易举的从他身侧擦过。   “王爷都伤着了还不歇着。”容从锦解开束在一双金勾里的幔帐。   轻容幔帐垂落,一只手探出来挡住薄纱,顾昭急道:“本王没事!”   顾昭郁闷坐起来,“本王就是想让王妃亲一下。”   ”那王爷就应该直接告诉臣的。”容从锦隔着幔帐低声道。   “是。”顾昭只能看到一个朦胧轮廓,自我检讨道,“本王不应该骗从锦。”   容从锦俯身,在顾昭唇角轻落下一吻,柔声道:“还痛么?”   “有一点。”顾昭眸光闪动。   春风拂过摇落一树桃花花瓣,又是几个吻轻柔覆在了顾昭的面庞上,顾昭心旌摇动不能自拔,舔了舔唇角道,“从锦再摸摸巫山…”   容从锦不由得笑得肩膀微微颤动,还是依言解开外袍,窗外银装素裹,洁白的积雪反射着银光,浅碧色的轻容在微风里轻柔摇曳,掩映一室春色。   *   顾昭翻身从背后轻拥着王妃,餍足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掌在他胸前轻轻摩挲着,比起亲近他更享受悠长的宁静,怀抱着心爱的人仿佛漂浮在云端,容从锦声音略沙哑,“还有些账目没看完…”   “明日再看吧。”顾昭拥紧了他,皱眉道,“不能交给管家么?”   “这些是太子妃娘娘的账目,剩得不多了,今日看完就全都处理交回东宫了。”容从锦解释道,都是一些其他州产业的账目,来得晚了几日,他想在春节里一道看完。   顾昭只能起身去给他取账册,将他揽在怀里,陪他看那些繁复的账目,看了片刻就晕头转向,容从锦披着衣裳道:“王爷累了就先休息吧。”   “本王不累。”顾昭也半坐起来,瞥见王妃青丝如瀑垂落在肩头,被他轻拢到一侧露出一段雪白光洁的脖颈,顾昭仿佛想起了什么,赤着脚下床取来一个锦匣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这是给你带的礼物。”   “多谢王爷。”笑意不由得柔和了容从锦处理公事时稍显冷然的五官,放下账册接过锦匣刚要打开,忽然手下略停顿了一下,迟疑道:“是什么活物么?”   上次顾昭送了他一只蛐蛐,也是在床榻上给他的,他没留意随手打开也是那只蛐蛐弹跳力好,直接蹦到了他的脸上,爪子在他脸颊上带出了一道浅痕,最要命的是青翠背甲的蛐蛐在床榻锦被间爬动,一会儿就没影了。   他只能唤来碧桃和扶桐帮着找,好在是从花瓶里面找到了,否则他可能没办法再在这张床榻上歇息了。   “不是活物。”顾昭鼓起两腮,他记得上次吓得王妃惊慌失措的模样,又有一点歉意道。   “臣信王爷的。”容从锦浅笑着打开锦匣,光滑丝绸上安静躺着一支芙蕖翡翠簪,翡翠通透澄净,雕刻手艺精美。   “这是…”容从锦不由得迟疑,双手各搭着翡翠簪首尾两端,在窗棂漫进来的薄薄一层浅金色阳光下打量着这支翡翠簪。   “好看吧。”顾昭指着上面的纹样给他看,有些得意道:“是一片莲花。”   他的眼光独到,一眼就看中了这支翡翠簪。   “是母后赏赐的么?”容从锦轻声问道。   “节礼赏赐不是都在库房了么?”顾昭笑道:“是本王回来路上从街边得来的。”   容从锦垂首再去看这支翡翠簪,皇宫雕刻手法辉煌细腻,镂刻手艺能做得纤毫毕现,这支翡翠簪头上半弧形的样式,碧波潋滟的莲池却有几分写意生动,只求神似,虽比不上宫里的珍宝,也算是精致了。   顾昭取过翡翠簪给容从锦束发,翡翠簪斜插在青丝间,如美玉光辉交错,极为动人。   “从锦比翡翠还漂亮。”顾昭在他脸颊上亲呢的吻了一下。   “这是什么说法。”容从锦不禁展颜,微微侧首不经意间唇瓣拂过顾昭唇角,顾昭星眸倏然微微一亮,单手扣着他的下巴,啾啾啾吻了数下,最后一个倾情深吻过后,抹唇意犹未尽道:“从锦太主动了!”   容从锦被吻得眼前甚至有些金光斑驳闪烁,顾昭每日粘在他身边,不时索吻就算他技巧一般,也架不住熟能生巧,现在夺命长吻都让他喘不过气来…真是要命。   若是他有什么便宜清白可占,估计早就没了。   “是臣主动,还是王爷寻个机会就过来…”容从锦忍不住问了一句,顾昭只是憨憨的笑着:“别生气了。”   说着,又主动吻了他数次,以做安抚。   容从锦拜服,顾昭在这种事情上极有天赋,表面上是个憨厚可爱的大狗狗,实际上是个亲吻狂魔。   “这支翡翠簪多少两?王爷带足银两了么?”容从锦轻声问道,王爷就带了小乐子,两人身上能有多少银两,没准是赊账来的吧?   “没花银两,一文钱都没花,是本王赢来的。”提到这个顾昭就更得意了,神采飞扬道。   顾昭哒哒讲了他是如何大杀四方,赢来翡翠簪的,在听到这支翡翠簪首饰楼竟开价两千两时,容从锦眉梢微微一挑,还是含笑听了下去。   “有时间本王再去给从锦赢一个翡翠手镯回来,凑成一套首饰。”顾昭意犹未尽道。   “还是不必了。”容从锦笑道,“他们做生意也不容易,王爷看上什么尽管买来吧。”   “不过臣的首饰也足够了。”他本就不爱这些,也只是顾昭送的才愿意戴上。   这家首饰楼虽有抬价,但王府也不好直接拿走一支两千两的翡翠簪,容从锦暗道得给首饰楼送一张银票。   顾昭抱着他垂首想要再吻。   “臣要看账本了。”容从锦轻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顾昭咂唇见好就收道:“那本王陪着王妃看账本…”   今天差不多是够了,明天再来索要,天长日久要合理分配啊,顾昭心里很有数,若是把王妃惹恼了,几日都不能上前,岂不是亏了?容从锦手里的账还没看完,顾昭已经理清了自己的小账。   两人笑闹了片刻,容从锦半倚在顾昭肩头看账本,东宫在大钦多地都有产业,甚至在闽江、琼州都有田产商铺,往来账目何其复杂,太子妃未有孕时,每隔半年就会检查一次账目,还会不定时的派信得过的管事去当地查看情况,防止手下人以权谋私,打着东宫的旗号欺压百姓。   后宫里的女子双儿看起来过得轻松简单,实则每日忙碌料理家事,管理产业,还要仰赖丈夫不倒,若是夫家站错了队,就是将产业收拾得再严整也是无用。   这本是雍州的数百亩良田收入记录,大钦实行两税,夏征丝绸、棉布,秋收米粮谷物,上等田每亩八升,中等田每亩七升…皇室产业立减一半的税收,士大夫可减税三成,大钦改革后的税法本是好的,平衡了百姓和权贵阶层之间的势力,不至于过于盘剥百姓,而且这个税收也足够百姓生活。   但近年来“间架税”、“除陌钱”等,名为税收实则就是对百姓的勒索,还有加耗﹑脚钱(运输费)﹑加耗预借、斛面等加税[1],地方官员巧立名目层层盘剥,以至于寻常农户和一些小地主想尽办法的偷税,官员收不齐税款无法向上头交代,就更重催即要求重复纳税以完成本地税款额度,形成循环。   也就是皇室和勋贵门下的情况好一些,有些百姓甚至卖了田来投靠,给他们做长工佃户。   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   雍州土地肥沃,大钦粮仓之一就在雍州,所以情况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产出向来过得去,也能缴齐税款。   容从锦翻动账目,逐渐皱起眉头,雍州历年田产的收入都不错,可到了今年夏季,丝绸绢布的产量却跌了下来,钞也略少了一些,等到了秋收时,粮食的产量甚至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还要用庄子里历年积攒下的丝绸绢纱售卖,用银两补齐秋季的税款。   管事附上了详细的丝绸绢布的售卖价格,一匹丝绸才卖了一两半,市面上正常价格应该在五两左右,若是织花锦一匹能卖到十两,这…即便雍州是丝绸产地之一,在当地售卖丝绸难以卖上价格,也不至于如此吧?   容从锦怀疑管事连哄骗他都懒得了,这本账目清晰明确,几乎将“不合理亏空”几个字写在了上面。   容从锦神色逐渐凝重,翻到最后一页,从账本夹层里掉出一封薄薄的信件。   [太子妃亲启]   墨迹浓重,笔力苍劲带着几分恭敬,容从锦下意识侧首,眼角余光瞥见拥着他的顾昭正眯着眼眸像只慵懒的大猫似的在阳光下打瞌睡。   微犹豫了一下,嘶的一声轻响,容从锦拆开了信。   [卑职刘氏,于雍州看护东宫产业数载,人之所履,夙兴夜寐,勤勉惕励[2]不敢有违,然,天合不测大钦启元二十年夏起,田庄佃户偶有感染风寒,初时不察,不过咳疾也,后至晕眩、高热数日不退,小儿羸病。于立即着人遍撒石灰,病者送诊,时至盛暑雍州病情四起,医馆闭门不出…]   容从锦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字迹,言简意骇却几乎能嗅到纸张背后传来的血腥气,目光落到最后一行。   [田庄暂避,良田无人可耕亦无人可收,余者皆留在庄内不敢擅出,日前曾见雍州城外方向红光漫天不知何故,心中惶恐,望娘娘察鉴,拜之,恭祝太子安康,再拜。]   “起来!”容从锦立即丢开纸张,连账本一起甩开,推起顾昭扬声道:“碧桃,打水来。”   顾昭茫然站在铜盆前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还用澡豆洗了两次,碧桃微微侧首有些不解的打量着公子。   容从锦穿着深衣起身,点起火盆在廊下将雍州送来的账本翻看一遍后确认没有遗漏的内容后全都烧了,只留下管事随着账本送来的一封信。   红光映着积雪的光芒落在容从锦面颊上,衬托的他昳丽面庞上浮起瑰丽薄红,容从锦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去,如冰封似的看着铜盆里的火光熄灭,眼眸微阂,掩住眸底寒光,还是来了。   火焰燃烧的温度融化了立在廊下两个相互依偎的其中一个雪人的肩膀,两个雪人你中有我,再难分离。   顾昭拿着外套出来想给他披上,看见青石砖上雪人融化,其中一个用玛瑙做眼眸的雪人,玛瑙都掉在了地面上,不由得大为心疼:“这才堆好了多久,多可惜啊。”   “是呀,才多久…”平静了几天,就又要起波澜了。   容从锦避到侧室,让碧桃将卧房打扫一番,迅速理清思绪,首要的是太子,太子尚在北边巡视,若是被雍州的事挡在外面无法回到望京,就会给七皇子可趁之机,太子妃有孕这个时候绝不能掀起风浪。   太子回到望京坐镇,一切都好料理,前世益州疠疾是在春季时开始的,竟比前世还提前了几个月却不知为何,容从锦压下心底担忧,唤来管事一番安排。   他已经做了些准备,只是事发突然,担忧准备不够。   顾昭听他吩咐管事,坐在一旁将兔毫盏放在桌面上,小猫似的低头咕噜噜舔着水,唇上带着一抹水光道:“这是怎么了?”   王妃忽然如临大敌,他却紧张不起来,只要王妃在他身边,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什么,只是冬天有些冷。”容从锦侧首,目光深情眷恋的勾勒着顾昭的相貌,低声道,“让王府的侍从都穿得暖和些,也警醒一点。”   “哦。”顾昭又低头喝茶,在水面底下噗噗的吐着泡泡,一连串的小水泡在茶面上浮起,顾昭忍不住笑了两声。   容从锦看着也笑了起来,他想过宁静的生活,粗茶淡饭一日三餐,可是让他牵挂着的动辄是项上人头,数十万人的性命,他当真不想理这些无趣的事情,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太在乎,可偏偏还连带着顾昭的命…   这些事情的夹缝里唯有顾昭能让他展颜,片刻丢下这些事,真心的笑一笑。   感情真是奇怪,他生性冷淡,更是谁都瞧不上,于陵西虽然为人下作,但能一次中榜足见他的才学聪慧是没有问题的,两人都是通读各家书籍的,想来应该是有共同话题的,可即使是没有莺娘的事情的时候,于陵西几次邀请他出游,他也是懒得见的。   更不用说在他身上费一分心思了,哪里像顾昭一样,既要叮嘱他又担忧他嫌弃自己多言,看顾昭冒傻气时,却并不嫌弃他,反而觉得格外鲜活。   “除了东宫和长春宫里的王府外的人王爷暂时少见一些吧,在王府内也让碧桃他们照顾您好么?”容从锦轻声道。   “你要去哪?”顾昭立即警惕起来,单手抓住了容从锦的手腕。   容从锦微微一怔,想不到顾昭能有这份敏锐,低声道:“臣哪里也不去。”   前世这场疠疾导致流民无数,甚至逼到望京下,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顾昭,唯有守在他身边才能放心。   顾昭缓缓松开手,一字一顿道:“从锦不许再离开本王。”   上次从锦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他食不下咽辗转反侧体会了一次相思之苦,从锦回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要离开从锦了。   “好。”容从锦颔首。   “你发誓!”顾昭星眸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他。   “臣发誓再也不离开王爷…”容从锦拿他没有脾气,顾昭却摇头,“不行,从锦重说一个。”   这个没有赌咒。   “你要是违背誓言就…”顾昭垂首沉思,“就让本王冬日落湖,夏日卧房起火。”   容从锦:“……”   “王爷,好像发誓是要拿自己起誓。”容从锦小心翼翼道,顾昭想了想还是摇头,深沉道:“你照着说。”   什么五雷轰顶的誓言多不吉利呀,他不愿从锦拿自己讲这些。   容从锦想哄一哄顾昭,三指并拢微启薄唇,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尴尬摇头道:“不行…”   他向来不信阴司来世,什么誓言都能说,若让他拿顾昭起誓却是不成的。   顾昭目光中顿时染上失落,低声道:“你骗本王…”   从锦不许自己骗他,却故意欺瞒自己,顾昭别过头去不肯理他,容从锦顿时难安,手掌轻搭在顾昭手背上:“王爷。”   顾昭手抽走一半,又放回来了,斜睨着容从锦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期待,等着他服软。 第46章 酒尊未尽登舟急   容从锦察觉出来几分为难, 王爷很好糊弄,就像他以前觉得亲吻就是行房似的可以轻易对付过去,哄他几十年不成问题, 可是以私心论他并不想欺瞒顾昭, 而且通过成婚后对顾昭的观察, 他并非医书上那些无法行走, 做不了精细的活或是没有正常判断力的痴儿。   只是比平常人反应慢一些,少一些自制力,很多事情要翻来覆去的教他。   倘若皇后并不是每日忙着为储位朝堂之争与太子同心协力, 有时间多花些心神在顾昭身上,教一教他, 或许顾昭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容从锦微微抿唇, 谁都没有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后不得不舍弃顾昭,先帮太子成就大业, 唯有太子顺利登基, 她的两个皇子才都保得住, 这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但他还是很心疼顾昭, 皇后没有教顾昭的,他来教。   容从锦沉默片刻道:“臣不敢欺骗王爷, 臣哪里也不愿意去, 这是真心之言, 只是很多事不得不做…”   “不想做就不要做。”顾昭连忙道, 眼巴巴的注视着容从锦,眸底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恳求,他现在也不想着怎么让王妃哄他了, 只想着留下王妃。   “可是生活不是只有现在,还有以后。”容从锦耐心道,“若疾在腠理不加理会,等深入血脉就悔之晚矣了。”   “能待一日就是一日,管什么以后。”顾昭不在意道。   容从锦竟不知如何反驳,若是旁人大约是目光短浅才有这番想法,顾昭却是因为见惯了皇室厮杀,名门覆灭,那些曾经或欺凌或亲近他的人都已离去,顾昭这是已经看破了世事变迁,只想偷得片刻浮生。   “王爷难道不想和臣白头偕老么?”容从锦停顿一下,低声道。   顾昭一怔,他自然是想的,以前他只想从锦能看看自己,在集英殿见他一面半年都是心生欢喜的,见不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自己心里还藏着一个从锦。成婚后却变得贪心起来,盛暑盼莲,冬季盼雪,他总是期望着从锦能留在自己身边的。   “本王想的。”顾昭点头。   容从锦唇角不由得漾起一抹浅笑,温柔道:“王爷的心意就是臣的心意。”   他期望时间走得慢一些,能让他多留在顾昭身边一刻,多年后雪泥鸿爪,顾昭能记得自己教给他的这些道理,依旧生活得很好。   “你去哪里,本王都跟你去。”顾昭刹那间下定决心道。   容从锦笑容不禁一僵,叱道:“胡闹!”   在太子没回来前他还要留在望京,等商议后再做决断,顾昭却是别想跟着他的。   顾昭肩膀笔挺,像山脊下的一棵青松,山洪暴雪都无法压弯他的肩背,唇紧抿着星眸里流露出一抹坚定神色。   容从锦望进他的眸底,就像是落进了一泓深邃幽寂的潭水里,漩涡似的刹那间吸引住他的目光。   “王爷…”容从锦不由得放轻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想再哄一哄他。   顾昭起身就走,容从锦愕然怔在原地,袖口轻拂过他的面颊,檀木微带着苦涩的宁静香气在他鼻尖下萦绕。   “殿下。”容从锦连忙追在他身后,试图去拽他的衣角,顾昭走在前面却似身后生了一只眼睛,倏然扯走了他刚拽到手里的一片衣角。   柔顺布料从指尖滑落,容从锦心底倏然踏空,心摇荡在半空无着无落的。   “王爷。”厚实的门扇推开,碧桃本在管着几个侍女洒扫,立即转身行礼道。   “你先下去吧。”顾昭微微颔首道,声音比平时稍显低沉。   “是。”碧桃借着下拜的机会,微掀起眼皮视线斜向上飞,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   顾昭年轻俊美的面庞上无端显出几分阴郁,双眸似夜幕下暗淡的流光倾泻着颓然,整个人散发着失落的气息,跟在他身后的公子却是面露焦急神情,虽然一闪而过但碧桃还是从他眸底捕捉到了一丝踪迹。   这两人怎么调转了过来?碧桃心中暗自生奇,却并不显露神情依旧沉稳,先指挥侍女放下手中的活,将粉彩花樽放在案几上,等侍女们鱼贯退出后亲自关上了房门。   顾昭不想在众人面前大吵大闹,虽然他经常在太子兄长的书房里滚地撒泼,逼得兄长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但他还是很在意自己在容从锦面前的形象。   他不想见到从锦失望的神情,而且…他在地上撒泼也会影响到从锦的形象吧,有一个一言不合就满地打滚的夫君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   顾昭又气又难过,以前他想打滚就打滚,在永宁宫绝食就连兄长都拿他没有办法,何曾像现在一样,还没打滚呢就先担心起王妃的颜面有了顾忌。   偏他是个没良心的,顾昭瞥着身边微垂着眸小心翼翼的轻睨着自己的王妃更生气了,深觉明月照沟渠,一口气梗在胸间,真是不上道!怎么还不来哄他。   “王爷别生臣的气了。”容从锦软语道,顾昭从未对他发过脾气,他倏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容从锦俯身半蹲在他面前,微仰起头注视着顾昭低声道:“是臣…臣妾不懂事,哪里做得不好王爷教我就是了,切勿自己生气…”   顾昭听到他这像哄孩子似的口吻更是生气,明明王妃已经服软道歉了,他却似秋日干燥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落进了一粒火星,刹那间就燃起了燎原大火。   “本王什么都愿意给你,但是在你心里我是什么?”火光烧得顾昭心头炙热,他忍不住问道。   “从锦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本王,上次跑到益州一个月,还偷偷跟兄长说话。”顾昭掰着手指算着王妃的罪证,越想越气。   ”从锦真的把本王当作你的夫君么?”顾昭沉声问道。   容从锦微微一怔,维持着仰首的姿势,望着面前的相貌俊逸英挺的公子,声音很轻道:“是,王爷是臣的夫君。”   说着他稍倾身,头微伏在顾昭膝头,云鬟雾鬓,翡翠簪在他青丝间泛着莹润的光,顺从而驯服,像一簇柔软的雪。   他不按套路出牌,顾昭心头的怒火刹那间就熄灭了,王妃总是清冷冷的,唯有床榻上耳鬓厮磨间,才会卸去冰冷的伪装,桃花眸染上一抹氤氲着的水汽,像茶花间的朝露,那时候的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甚至有几分可以摆布的温驯。   顾昭几次想重新聚起怒火,好好给容从锦“立一立规矩”就像是父皇对待他妃嫔一样,但努力聚集起的一星怒火,都在王妃柔和的态度里消弭了。   顾昭深吸一口气,溢出长叹:“从锦就是仗着本王喜欢你!”   “是呀。“容从锦尴尬得身躯一僵,被他雷的说不出话,片刻才缓了过来,依旧半倚在他膝上,眸底涌过温柔的光,“就像臣也心悦您一般。”   他和顾昭性情里都是骄傲的,顾昭是因为皇室出身,气度自然不凡,他却是从边疆长大,看人间疾苦又饱读诗书,将理想和实际结合,感情在他眼里实在是太渺小了,他懒得去争取。   指望他说一句软话或是去挽留情郎,还不如指望望京的军队一路打到突厥草原。   但顾昭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只希望他抚平眉间郁色,依旧阳光恣意。   顾昭拽起王妃,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修长有力的手臂环抱着他的纤腰,微摇晃了两下像是在讨好他,低声问道:“什么时候从锦能什么也不做,就我们安静的待着。”   看微风拂过满池芙蕖轻柔摇曳,浮香绕衣裾。   “大钦皇子是要去封地生活的,有朝一日等我们到了封地,就让吉祥生一只小狗…”   “还要挖一个莲花池。”顾昭眼前一亮。   “好呀,再挖一个莲池。”容从锦眼眸轻轻的弯了一下,手臂自然拥在他的脖颈上,“那时臣就可以陪着王爷,什么也不做了。”   看月落星沉,云卷云舒。   顾昭垂首露出沉思的神情,容从锦只安静的注视他,任由他自己思索。   “在莲池里养几条鱼吧。”顾昭忽然道。   “是,养些锦鲤。”容从锦莞尔,竟没看出来顾昭也颇有几分情致。   “养鲤鱼吧。”顾昭摇头,质朴道,“鲤鱼好吃。”   容从锦无语,是他高估了王爷,顾昭喃喃道:“可以炙、腌还能做蒸鱼。”   看着顾昭口水都要滴下来的模样,还是个美食家呢。容从锦竟也不觉得他大煞风景了,反而心道有别样的可爱之处,不由得笑着点头:“都听王爷的养一群肥肥的鲤鱼。”   想着王府上面宫殿数间,楼台亭阁流丹浮翠,他们两个人可以在莲池旁赏莲,暮色掩映携手同归,身边跟着吉祥,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顾昭恍然大悟,他很少去想“以后”是什么模样的,因为他大多数时候连“现在”都搞不懂,无论他做什么都有人笑话他。   他总是浑浑噩噩的,从锦出现在他身边后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人陪着他说话,他也愿意多想一些,混沌的脑瓜里仿佛变得清醒了些,倘若这个“以后”里有从锦的身影,他就愿意去想一想。   顾昭无声的抱紧了容从锦,眷恋的在他肩窝里蹭了蹭,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   午后小乐子去给首饰楼送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   刚出正月,太子从军营回来特意入宫拜见了陛下,将军中情况一一道来,建元帝甚慰,赐黄金百两、丹陛以慰辛劳,太子纯孝又要去见一见母后,建元帝自无不允。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老七倒是辛苦了。”皇后半阂着眸,一身舒兰色绣祥云袍,手中抚着一支玉如意,随手放到一边,“忙着联络朝臣,以图煽动朝堂呢。”   “德妃,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皇后一顿,“皇帝加封了淑嫔为德妃,年后就要行册封礼了。”   云藻宫已经私下叫上了德妃,真是春风得意。   皇宫宫妃之位多有空悬,却并非因为建元帝忙于政事,无暇顾及美色的缘故,恰恰相反,贵、淑、德、贤四妃之位是大钦开朝皇帝所定,皇后和四妃都是要在太庙玉碟上留下名字的,废而再立未免朝间谏议。   建元帝别出心裁,后宫多为御女昭仪,七皇子生母也不过是看在诞下七皇子的面子上封了一个淑妃,这位置多年再未曾挪动了,唯有宁亲王的生母极为得宠才册立为贤妃,不过现在贤妃已经是个疯子了,再无隐患。   反倒是德妃,皇后不禁轻笑一声,声音温柔却含着碎冰般:“本宫瞧着,她倒是想做第二个贤妃。”   德妃守夜宫婢出身,眼界不高春风一度诞下龙种还以为自己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被冷了多年宫锁深重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宫女。   不过才得意了几天,就又做起十几年前的美梦了。   太子冷峻相貌上带着些风尘仆仆的疲倦,停顿一瞬道:“儿臣也听闻了一些,母后不必为这些小事动怒。”   “动怒?”皇后重复,抬眸望向太子摇头道,“本宫是在为你担忧啊。”   他们夫妻早就没了情分,后宫宫妃之争她再也没有放在心上,但后宫牵系着前朝,德妃竟如此放纵,显然是背后有靠山,是得到了建元帝的支持。   七皇子与建元帝父慈子孝,常在蓬莱宫坐而论道,玉玄真人也多有赞赏之言,竟与当年的宁亲王如出一辙。   七皇子已经代替了宁亲王的位置,而太子却总是被建元帝提防着。   她怎么能不急?   “边防的事总得有人去处理。”太子沉默片刻道,瑞王妃的劝阻太子妃都写进了家书,隐晦劝他回来,他如何不知军务的事情做得再好也只是让父皇更加忌惮他?做一个孝顺的儿臣比什么都强。   但他不得不去,羁縻州一破八百里山河失守,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如今军中可用的人不多,有谋略的将军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像定远侯府一般被软禁在了望京。   “母后不必担忧。”太子想起这些更是头痛,现在的大钦就像是一条破船,千疮百孔到处漏水,可是他和建元帝同坐在一条船上,总不能让船沉了,太子修长手指按了按额头,提起精神道,“儿臣会料理的,东宫…”   “这个你不用担心。”皇后接过话头,极欣慰道,“这些日子有瑞王妃帮忙处理太子府的事情,沁儿的身子好多了。“   ”含光常去探望她,说是气色也好了。”   太子神色略好了些,皇后又道:“你也要为自己想一想。”   皇后欲言又止,太子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纵是他在外面做得再好,只要建元帝神志清醒,最后能决定皇位归属的还是建元帝,他不屑谋逆,这就是一盘死局,太子的头又痛了起来。   “人带来了么?”太子从长春宫出来,在御花园旁的宫殿微停下步伐道。   “已经带来了。”进忠躬身道。   太子推开门扉,里面的人连忙站起来惊慌行礼:“殿下。”   他语气慌乱,神色漂移不定,须发皆白却生得相貌堂堂,甚至有几分慈善,真有些老神仙的模样。太子面上的倦意已经散去,眸光冷漠掠过他,挺翘的下巴微抬,笑道:“你做的很好。”   太子缓缓落座,进忠迅速且手脚极轻的将造型优美的龙泉茶壶里面的茶全部倒掉,又沏了新的茶来,连茶盏都换了一套新的。   茶香氤氲,太子斜睨他,语气平淡道:“只是不知你把自己当作了谁?蓬莱宫的玉玄真人么?”   太子嗤笑一声,他是向来不信什么神鬼之说的,长生之术更是哄傻子的。   “殿下…”留着美须的玉玄真人目光游移,在他身边坐下。   太子轻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太子的无言给了玉玄真人莫大的信心,捋了下胡须道:“太子误会贫道了,贫道在巫山下修行多年,得一卷玉帛书刻着长生不老之术,能夜观星象…”   开始时他是山间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不过是在府城里混出些名声,保个全家温饱罢了,却不知怎么入了太子的眼,带他进了望京,他还以为有一场泼天富贵。   想不到太子根本不信这些,将他孙子似的呼来喝去,对他没有丝毫尊敬。   以前他是个草民时自然可以,但现在他不一样了!他是建元帝最倚赖的玉玄真人。   最令他愤怒的就是皇帝有意为他大修殿宇,在望京中修建道观,他矜持了几日想要答应,太子却逼着他拒绝只道自己修行之人,清净最重要。   皇帝肃然起敬,越发觉得他是有修行的仙道,他住在一间漏水的宫殿里却只剩下气愤了,搬到蓬莱宫还是趁着太子不在望京时先斩后奏的。   他还没扯到一半,太子眸光微抬,进忠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来。   太子掀开木匣上的铜扣,将里面的一卷丝帛取出。   “齐州定县刘员外的证词,他孙儿久病不治,你哄骗能给他孙儿改斗数。”太子看了丝帛上首的一行字,“收了刘员外三百两,给他孙儿一粒仙丹,他孙儿服下后精神好了些,陆续又从你那里买了几粒仙丹,但他孙儿三个月后就殁了。”   “将剩下的半枚仙丹送去医馆,医馆认出那是阿芙蓉提炼出的药丸。”   “仙丹在此。”太子将木匣里面的一个小盒子打开,丝绸上放着一半的丹药,外表是暗淡的金色,里面是乌黑的,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你说若是父皇知道他吃得那些仙丹是什么做的,会将你如何?”   “大雨村的寡妇李氏,唯有一女,齐州永宁县数月暴雨不止,村民请了你去做法,你指认李氏女是河神看中的,在河边开坛做法,将李氏女绑在一张小木筏里推入河中,李氏女溺水而亡。”太子把第二张丝帛也放到他面前:“但大雨村的雨并没有停,还是冲垮了村庄,寡妇李氏一路上京要去敲登闻鼓,大雨村的村民愿意为她作证。”   “还有许多。”太子厌烦念了,随手将十几张画押了的供词放到他面前。   “蓬莱宫住久了,当真觉得自己是玉玄真人了?“太子抬眸,目光如利刃般刺破了玉玄真人包装出来仙气翩然的外表,薄唇微启道:“周二狗?”   玉玄真人面色大变,嘴硬道:“那都是小人污蔑我!”   “周玄的命不想要了?”太子指尖在桌面上轻扣,看着玉玄真人的神情由激动一点点转为黯然,冷笑道:”这就对了,旁人的孙儿不放在心上,自己的孙儿还是要管的。”   “以后这边事情了结了,你还能拿着几千两银票回齐州带着孙儿安度晚年,若是想试试别的路…”太子止声。   玉玄真人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着,不住点头。   若没有几分胆量,他也创不下如今的家业,可是太子握住了他的命脉,恩威并施,他无法反抗只能屈从。   “听孤的吩咐,就保你们无虞,否则…自去跟父皇解释吧。”太子起身,平静声音飘散在茶香里。   茶微冷了,丝毫未动。   *   太子回到东宫,望京局势再次转变,表面宁静其实私下里已经是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七皇子也想过了,太子在朝堂上深得老臣推崇,又是正统,他最大的指望就是建元帝,唯有建元帝支持他,他才能跟太子抗衡。   只要他是储君,那些老臣就是再犹豫也只能拥护他,到时快刀斩乱麻将太子和顾昭料理了,史书工笔皆由胜者书写,他日自己还是一个明君,就像建元帝。   四哥狠毒又愚蠢,他的错误自己绝不会再犯。   两日后,东宫迎来宾客。   “新年好,红包呢?”顾昭穿得一身暗红色的对襟长袍,外面大氅的带子都是锦红色的,从锦想给他换一件都被顾昭拦下了,他想通过这件外袍暗示兄长,春节还没过去要给红包的。   顾昭拱手作揖,然后朝太子伸出了手。   “都多大了,哪还有压胜钱?”太子拍开他的手,神色间却多了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回到望京不过几天,太子妃想让他休息的,又是补药又是派人收拾房间高枕软卧的,可是他却是片刻都不得闲,太子府的幕僚和依附的朝臣,大多都递了消息来,将望京近日细微的动静一一报给他。   太子不禁按了按头,顾昭撇嘴又把手伸回去道:“嫂嫂都给了!”   太子回首,太子妃略有些尴尬道:“六弟想要压胜钱,也是个好彩头…”   “你也太宠着他了。“太子无奈道,冰封冷硬眉宇间却逐渐软化了下来,摸了摸腰摸了个空,索性把镂空水滴形的流云百福羊脂玉佩解下来给他。   “拿去吧。”太子想起什么,将玉佩放在顾昭手心前,又抽回来把玉佩下系的穗子解下来才给他。   编织精巧的穗子随手塞进了荷包里。   太子妃面颊不禁微微一红,侧过首去跟瑞王妃说着话。   “谢谢兄长!”顾昭得了个玉佩,太子贴身的玉佩自然成色甚好,羊脂玉细腻通透微一转动甚至有光彩潋滟,顾昭心情甚好的跳到一边对着阳光欣赏起美玉,又拉着从锦让他给自己收起来。   太子看着他的玉佩转了一圈,片刻间就到了容从锦手里不由得眉梢微微一挑。   容从锦心机深沉,对胞弟这个王妃他实在喜欢不起来,私心里他还是想给顾昭选一个名门出身,性情温和像顾昭一样没心事的,偏顾昭极爱他,因为顾昭这个转折,他跟容从锦见面的时间都变得多了起来。   却没能因亲近而卸下偏见,见得越多,他对容从锦的提防就越重几分,无论是家事国事他都能料理,做得滴水不漏,对世事洞若观火,偶尔给他出个主意极有见地。   按他的安排事情迎刃而解,他却暗自心惊,容从锦手段的狠戾、冷漠不像是将门出身,倒比他们更像个皇子,他不在乎任何人,唯有利益得失能打动他。   简直就是一台精密的仪器。   太子妃却对容从锦心生好感,单手抚着微凸起的小腹吩咐侍女招待瑞王妃,“尝尝,这是庄子里收来的茶,不比外面精致,可本宫喝着觉得别有一番清香呢。”   “好茶。”入口容从锦不由得在心底略皱了下眉,这茶炒制粗糙,入口苦涩不细品根本尝不到清香。   太子妃闻言唇角笑意扩大了一点,愈发温和,“这段时间东宫外面产业的账目劳烦你费心了,本宫身子已经好多了,你也有瑞王府要料理,还是交给本宫吧。”   “是。”容从锦微微颔首,账目除了雍州的已经全部清了,几个月内应该不会有问题。   “侄儿什么时候出来?”顾昭喝了容从锦的茶,不禁苦得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想要吐出来碍于礼节又不好意思,踱步到半撑开溢进明媚光束的窗下,看到一尊梅瓶里插着一支干梅,见左右无人,赶紧吐了…回来听到这句连忙问道。   太子妃白皙面颊微熏,容从锦代为应道:“还要几个月,等入了暑王爷差不多就能见到侄儿了。”   顾昭每次见到太子妃时都觉得新奇,宫中已经有几年不曾有嫔妃有孕了,他记忆力短已经不记得妃嫔有孕是什么模样的了,微微倾身好奇的打量着太子妃凸起的小腹,又直起腰来单手负在身后,学着皇子的姿态道:“侄儿听话些,等你出来了本王给你礼物。”   “给他什么?孤给你的玉佩么?”太子笑道。   “还有小金钱呢!”顾昭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红着脸反驳道。   那不是孤去年给你的么?打造精美的铜钱形金币,雕刻着如意的字样。   太子笑着摇头,冷峻的气势逐渐消散,他这次巡军回来见顾昭又长高了些,已经赶上他了,心中又是骄傲又是伤感,若是没有那件事,顾昭也该是一个谢庭兰玉的谦谦公子。   他们兄弟举杯畅饮谈笑风生,那该有多好啊。   太子妃留了午膳,两家人聚在一起享团聚之欢,也不用摆着皇子的威仪,在正堂里摆了张八仙桌一同用膳。   顾昭已经养成了先尝一遍菜,选好的挟给王妃的习惯,显然是他的专属试毒侍从,容从锦也习以为常,不再试图阻拦,反正他在太子面前是做不了让他满意的瑞王妃了。   不过太子府午宴略有不同,顾昭又让侍从拿了个精致的金碟,给太子妃也弄了一份,其实众人都不用他照料,但他顾昭心里,吃饭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以前在永宁宫有时候都吃不饱呢!他一定要看着亲近的人吃饱了才能放心。   太子妃精力不济,撤去午膳,上了几盏蜜浮酥柰花和杏仁豆腐,她就有些倦了,太子留意到让兰草先陪她回去歇息了。   “王爷…”容从锦轻拉了一下顾昭的衣角。   顾昭斜睨着他,目光清澈明亮,带着骄傲的用指尖点了点自己面颊,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容从锦白皙面庞染上一抹明霞似的薄红,摇头道:“回去再说好么?”   顾昭不语,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摇的,像只阳光下慵懒的狗子。   容从锦无奈,趁太子侧首的功夫飞速在他面颊上轻盈落下一吻。   太子听到动静,疑惑回首,容从锦已经端坐在下首微垂着眼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修长优美的脖颈上却逐渐漫起了浅淡的红晕,春水潋滟。   太子是没看见,但正堂服侍的侍从却有几个看见了,不由得大为吃惊,只是谁也不敢开口罢了。   即便是夫妻,在外搂抱一下也会被议论轻浮的,哪里见过王妃如此…大胆。   顾昭满意起身:“兄长,上次从你书房里拿了一本《春秋》,还有下卷没看,本王想去找一找。”   “孤陪你…”太子停顿一下,缓缓道。   顾昭什么时候看过一本书了?这明显是他被教好的借口。   顾昭端着一盏蜜浮酥柰花悠闲的边走边吃,刚入书房就扎到屏风后面的茶床上翘着腿吃点心了。   容从锦行礼道:“殿下。”   太子转身,注视他良久道:“何事?”   若是小事,容从锦现在跟太子妃关系甚好,可以通过太子妃在家书里提起,根本不用亲自来见他。   他现在根本就不想见到容从锦,他出现就意味着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不得不料理了…   容从锦沉默着从怀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太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抽出信封里的纸张,看了几行就微皱起眉:“这是谁写的?”   “一个不起眼的庄子管事,在雍州。”容从锦垂首应道。   “雍州安抚使李篌并未提起疠疾,孤会派人去查看。”   “此事可大可小,突厥虎视眈眈,若是雍州粮仓生变,国将不宁,殿下以为责任在谁?”容从锦温和道。   太子心中陡然一沉,指尖紧扣住轻薄的纸张。   他刚从北边巡军回来,建元帝和七皇子都等着抓他的错处呢,若是有这种事不就是上天送来的借口么?   “你想怎么做?”太子反问道,“关死城门,将疠疾掐灭在萌芽里么?”   雍州富饶,至少也有几十万百姓,容从锦是做得出来的。   “太子殿下想到哪里了,如今还在冬季,天气严寒百姓大多都不走动,哪里就到这一步了。”容从锦道。   那就是如有必要,他会做出一些非常举措了。   太子沉默片刻道:“此事尚无定论,孤派人去看看情形再议。”   “臣查到了一些细微的迹象。”   “什么细微迹象?”   “比如说雍州安抚使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送到了永州,他的幕僚在查大钦律法,安抚使知情不报徒刑几年?是死罪么?雍州的官员逃了一半,细软没收拾好,珍珠黄金在地上撒了一路,最近的请安折子都是旧的那些。”   “雍州百姓连秋收的粮食都没来得起收。”   太子:“……”   那这件事就有八分真了,太子开始考虑派何人去料理,春江水暖鸭先知,若是无事雍州的这些官员也不会吓得东逃西窜了。   可用良才不多,又多是老臣,去疠疾发生的地方太危险了,户部能调出多少银两?这些问题在太子脑海中盘旋着。   容从锦上前一步道,“殿下只需看顾边防,给七皇子些震慑即可。”   “雍州…”太子犹豫道,容从锦有一句话说得对,现在是冬季,百姓们都不太走动,但春暖花开时雍州作为大钦粮仓之一,四周的百姓是要往雍州送粮、购买蚕种的。   “臣愿意为殿下效力。”容从锦坚定道。   “不行。”太子摇头,仔细看了信道,“这信里提到的疠疾骇人,甚至见面而患病,百姓多有伤病,你不能冒这个险。”   容从锦可用,益州的事情他料理得极好,但疠疾跟其他事都不一样。   他不在意容从锦,却要在意着顾昭的感受。   太子下了决定,容从锦并不多言,只是道:“那臣这里有一些从医书里搜集来的治疗时疾的方子…”   “嗯。”太子接过几张药方,又道:“无论何时,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理会,顾好顾昭即可。”   “是。”容从锦垂眸,又交给他几张自己整理出来的历代应对疠疾的方法措施,前世没有自己相助,太子还是平定了疠疾,只是代价太惨痛了些。   雍州十室九空,突厥铁骑踏破山河,数州沦陷敌手,火光映亮了半边苍穹,他只是想帮太子多挽回些损失。   太子兄弟两人同气连枝,太子若是败了,顾昭一样也会碧落黄泉,这是他万万不愿意见到的。   太子凝视着面前垂眸陷入沉思的容从锦,发现自己看不透他,每次在他以为容从锦利欲熏心想要争夺权势时,他会激流勇退,乱局时却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千夫所指也毫不在乎。   一手握着利剑,另一只手却拢着沾着朝露的细碎小花。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从锦,你们谈完了么?”顾昭不知何时又回去取了一盏蜜浮酥柰花,塞到容从锦手里,兴冲冲道,“兄长府上做得比咱们府上的好吃呢,你尝尝。”   “是呀。”容从锦身上淡漠气质迅速消散,接过高腰盏用青瓷勺切下一点浸泡在蜂蜜里的甜点,放入口中应道。   顾昭看他吃甜点的模样,笑得灿烂阳光,尽是纯粹的笑意:“你要是喜欢,我们把厨娘带走。” 第47章 怅雪浪沾天江影开   星如雨, 东风夜放花千树。   顾昭闲来无事,对着廊下雪人的模样堆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小的雪人装进木盒。   “王爷,雪是留不住的。”容从锦抱着一个手炉, 见他将雪人小心翼翼的收进木盒里, 忍不住道。   顾昭不语, 执拗的捧起雪放进盒子里, 又把黑玛瑙和碧玺对着夜色镶嵌在了雪人眼眸的位置,容从锦安静的坐在他身边,看他做着无意义的事。   顾昭将盒子藏起来, 心满意足的露出笑容,凑过来轻吻容从锦的侧颜, 低声道:“明年本王还把我们的雪人收起来。”   “嗯。”烛光摇曳间, 容从锦望了他片刻, 轻声应道。   他们还会有明年么?他不知道。   皇位是至高无上可触碰到星辰的宝座, 每个人都想去摸一摸星光,但是皇室中的皇子斗争太惨烈了, 躺在地下被虫蚁啃咬着的宁亲王就是一个例子, 有野心的皇子还好些, 至少死得其所, 是为自己的前程博过的,顾昭又做错了什么?   他迷糊着混了一个王爷的位置,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断送性命, 他喜欢蛐蛐闲来会在自己身边打转, 读两页旖旎词句, 给他的王妃做茶,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应该有顺遂的一生吧。   太子…容从锦每次想起他,心中的渴求就重了一分, 他实在是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太子能坐稳皇位,执掌皇权。   顾昭被他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身上暖洋洋的却又不禁怅然,他也希望自己能饱读诗书,能和王妃心意相通,可是那些书都太难了,他一本也看不懂。   旁人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总是做不到,于陵西、四哥他一个也比不过。   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也只有王妃会耐心的听他讲完,顾昭压下心头的不安,又在他唇角轻吻了两下,并不深入却带着几分眷恋,“从锦最好了…”   “王爷也是。”容从锦唇角不由得噙起浅笑,顾昭的爱坦荡赤诚毫不避忌,在滔滔人海里,是一颗无双的星。   他多思多想,谋定而后动,任何人的念头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表面上再纯粹说着深爱的人,私下也是谋算着自己的利益,想想也是很没意思,唯有顾昭像一泓清澈的湖水,温暖包容。   他爱上顾昭,似乎并不是偶然,而是相聚。   晨光漫过天穹,云层似流波舒展。冰雪漫天,鹅毛大雪从枝梢浮落,王府中一簇红梅掩映在天地苍茫一色的冰雪里,灼灼盛放。   一缕晨曦映在梅花浅黄色花蕊上,霜雪轻覆在梅花上,吐息间的轻拂,雪花便簌簌轻盈落下,坠在掌心里融成沾着梅花香气的水滴。   顾昭在王府后面的一处花园里兴冲冲的四处奔看,梅香沾衣扑面,霜雪落在他的发间如繁星点缀,容从锦干净修长的手臂上搭着鹤纹大氅,刚想给他披上,就被他拽进了梅林。   这片梅林是旧时慎亲王府留下的,多年疏于打理,梅林早就连成一片,还是瑞王府立在这里后,侍从才略收拾了一下,但仍能看出来梅林不像是其他府邸里的规训整齐,反而有几分自在的意思。   深褐色的梅枝遒劲而具有生机,春叶未发,梅花先至,寒梅傲雪而立,不必装点皑皑白雪,自顾自的灿然绽放,暗香浮动,在冰雪间透出清幽香气。   “从锦!”顾昭站在一棵最为高大的梅树旁,朝他招手,容从锦紧了紧大氅走了过去。   顾昭倏然推动梅树枝干,积了一夜的新雪翩然坠下,撒了他们满身。   连眉毛和睫羽上都沾着细碎的洁白雪粒。   “王爷。”容从锦睁不开眼眸,不由得嗔怒道。   顾昭伸手帮他抹去鸦羽似的浓密眼睫上沾染的雪花,咧开嘴笑道:“你瞧,我们都变丑了。”   容从锦拂去雪粒,终于能睁开双眸,顾昭衣衫尽染着白雪,乌发间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阳光穿过枝条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眸被映成了浅灰色,目光像是淡月朦胧下的星光,璀璨而温柔的注视着他,不用去看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也是满身霜雪,狼狈不堪。   可容从锦一直牵挂、躁动着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此朝,共白首。   他所期望的在这一刻达成了。   “是呀。”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先给他扫去了身上的白雪,才抖了抖自己的衣袍,白雪踩下时会发出吱呀的响声,顾昭在梅林里左右张望,最后才选定了一支梅枝,折下轻交到王妃的手里,指尖已经被冻得发红了。   “回去放到我们房里吧。”顾昭在手心里呵气,微暖一暖手规划道。   “王爷若是喜欢,不妨多折两支。”容从锦握着梅枝,垂首轻嗅了一下,单手握住了顾昭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暖他的手。   顾昭想了想回身望见梅林疏影,在漫天白雪里如烟霞轻拢,摇头道:“不必了,它们开在这里的时候最美。”   就像从锦似的,养在梅瓶里一样是翩然生姿,云影相映,但既然见过了梅花在树林里的恣意洒脱,就知道折在梅瓶里,不过是约束了他。   从前他不愿意王妃出门,是怕他走得太远,就会抛下他,但现在顾昭忽然意识到再精致清雅的梅瓶,也不过是一个囚笼,梅枝首先要立在霜雪里,才能傲然盛放。   *   寒江上,一艘轻舟度过青山。   雍州疠疾还是瞒不住了,几百斤的药材运过去连个响动也没有,雍州静悄悄的伫立在青山后,山川成了最好的阻隔。   朝堂上。老臣们议论不休,有说应该先召雍州安抚使入望京觐见,询问情况的,也有说雍州封锁城门,跟附近几个州都不再联系,实在是诡异,不能不提防,应该先派人去附近州打探情况,再派军队一同入城。   在钦朝的江山上还要去打探情况,真是可笑,有几个老臣面子上都挂不住了,却也不得不赞同这是个万全之策。   建元帝的方法比较独特,回去就问了玉玄真人,玉玄真人道这场疠疾虽说来势凶猛,但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只需真龙天子前去震慑即可。   大钦的真龙天子还能有谁?不就是他么?建元帝却比较爱惜自己,不敢以身犯险,便将视线投到了太子身上…   真龙天子,那太子是否也算是一半的真龙天子呢,些许小事,派他出马应该是能解决了。   七皇子坐不住了,这可是要给太子一支军队!仅有老臣支持太子已经有了如今的声望,若是再添军权,谁能与太子抗衡?   七皇子和德妃商议后,德妃亲自带着点心去见了建元帝。   “陛下。”人未至,先闻软语,德妃一袭浅蓝色宫装,云鬓上插了一支珍珠海棠钗,愈发衬得身段窈窕,桃花傍面,她能以宫女的身份生下皇子,自然是有几分颜色的。   虽比不上以前的贤妃明艳逼人,却别有江南秀丽烟雨的柔和。   “你怎么来了。”建元帝在书房看请安奏折,闲闲瞥首道。   “臣妾亲自下厨给陛下做了几道点心…”   “放那吧。”建元帝打断她道,他对德妃的温和完全是看在七皇子的份上,建元帝的目光在德妃妆容精致却依旧能看出几道皱纹的面庞上略过。   “是。”德妃不由得暗自咬紧了一口贝齿,当年她也是容色秀美,若建元帝对她多一些宠爱,也能跟贤妃似的精心呵护着容貌,也不至于容颜衰败。   况且嫌弃别人的时候,怎么不看看自己?   德妃亦是嫌弃不已,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成熟稳重面若冠玉的陛下了,现在不过是一个黑黄着脸,脸上都是沟壑,萎顿在龙椅上不住咳嗽被掏空了身子的家伙。   德妃退到一旁,向带来的宫女不着痕迹的使了个颜色,宫女面带桃花薄红,眼波流转,纤纤玉指端着芙蓉花畔的瓷碟放到建元帝手边,“陛下…”   建元帝微瞥她一眼,就没移开视线。   这个宫女竟和年轻时的贤妃有几分相似,如桃花般明艳妩媚,水湄兰芳,又有贤妃不曾有过的纤巧温柔,惹人怜惜。   建元帝刹那间就回忆起他和贤妃的那些过往,手中的奏折不由得放下了…   三日后,建元帝下旨调给了七皇子一支军队,连同的还有几名太医和无数药材,赈灾粮草也是益州数倍。   七皇子雄心壮志的奔赴雍州。   骑在骏马上,七皇子意气风发仿佛掌握住了天下的权柄。   他并非是一时热水上涌,冲动抢过了太子的差事,而是仔细思量过了,疠疾虽然可怕,但是只要不接近患上疠疾的流民,就会无碍,他守住路途要隘,不准流民逃窜,再让太医进城为百姓医治,无论病死还是治好,一个月内就会有成效。只要雍州之乱不变成天下之乱,父皇不会在乎雍州百姓死伤了多少,他还会嘉奖自己呢。   到时这支军队…就是他的私军了。七皇子眸底迸溅出野心的火光,他像每一个皇子一样,已经准备好去争夺皇位了。 第48章 露花浓处滴真珠   书房紫檀桌上, 放着一尊龙泉酒樽式香炉,炉身青灰色,造型古朴而优美, 铁丝金线宛若湖光中的一泓梅子青, 水光潋滟透彻, 苍茫雪色间, 燃着银叶龙涎等香。   一缕炉烟袅,清雅梅瓶里只斜插着一支半开的梅花,疏影暗香云水相映。   顾昭躺在贵妃榻上睡得朦胧, 坐起来后半晌痴茫回不过神来,一缕发丝沾在他线条流畅的颈侧, 脸颊上还带着山枕留下的花纹红痕。   他汲着鞋走到屏风前坐在书桌椅子旁的王妃身边, 俯身把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久久未语。   容从锦肩膀略微倾斜, 和他依偎在一起,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发丝, 像是在安抚一只大狗狗。   良久, 顾昭道:“四哥以前说你不好, 本王都不信的。”   王妃入府后管他管得很严, 虽然允许他玩蛐蛐斗金雕,也不逼着他念书, 却不许他出去混, 王妃不在的时候就由碧桃看着他, 他在永宁宫里都没受过这份委屈。   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若是不在乎他,谁来管他呢?   王妃不出门时最好了,两人安静的待着, 有时他一抬头瞧见王妃,就格外快活。   “宁亲王还说过这些…”容从锦无语道。   “是啊。”顾昭点头,“就是那次醉…酒楼。”   “四哥说王妃性格寡淡,难以生养本不该嫁入皇室的。”顾昭却不生气,嘿嘿笑了两声道,“四哥还说也就是跟本王成婚,还合适些。”   “王爷…”容从锦艰难道,“宁亲王他不怀好意,是在讽刺您。”   宁亲王那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精神濒临崩溃了,自然言辞讥讽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半分不顾及情面。   “他说我们合适。”顾昭却很坚持,“这就是好的。”   他言辞中对王妃不大礼貌,顾昭也不喜欢他,而且自从益州回来失了父皇宠爱后,四哥眼神锐利阴鸷顾昭本能的害怕想要避开他,不过四哥还是第一个提到他们合适的呢。   顾昭心中的怒气就散去了,反倒觉得四哥顺眼了些。   容从锦放下手中狼毫笔,回首无奈的曲起修长手指,食指指背抚过顾昭面庞,顾昭心地善良,纵使旁人欺辱他,他却总是能见到一束光。   每天都笑呵呵的,见谁都是三分笑,好像从没有心事似的。   他却是忍不住担忧,若有一日大局倾覆,谁来护着顾昭?顾昭的两个强有力的靠山就是皇后和太子,皇后久病头风时常发作,冬日里就病了两三次,全靠汤药和胸中的一口气提着精神,为太子打点。   前世,突厥兵临城下,建元帝驾崩太子临危受命,身披甲胄继位亲征,皇后站在城楼上送太子出城,落日瑰丽云霞映在千军万马的身后,黄沙漫天,太子的银甲消失在天穹尽头,皇后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如愿了,见到了太子登基。   那是顾昭的世界第一次崩塌了,顾昭唤她的声音凄厉而怆然,可怜得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幼兽,只能抱着她像一片干瘪的落叶似的身体簌簌颤抖着,发出低哑的哭泣声。   容从锦不由得对顾昭生出了怜悯,皇后一生都在为太子打算,虽然过程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但至少太子坐上了皇位,也算是如愿以偿死也瞑目了,可是她却将顾昭抛在身后,始终没来得及看一看他。   容从锦看顾昭哭得伤心,就忍不住想要哄一哄他,可是他却忘记了孤寂里一旦落下了一束光,就一定会被吸引、引诱,飞蛾扑火似的去抚摸浅金色的光束。   后来顾昭问他,自己会不会也离开他,他心软了,告诉他不会的,顾昭那时好生欢喜,他却食言了。   容从锦将他的发丝拢到身后,心中酸楚,皇后病情缠绵,非人力可改,这些日子听说建元帝很宠着一个德妃宫里出来的美人,难免对德妃和七皇子母子多了几分宽和,皇后神色实在是有些倦了,容从锦担忧她会像前世似的甚至来不及跟顾昭告别。   容从锦倏然间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能再等着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压他一张牌。   要压,就把牌也压在自己身上。   顾昭提起宁亲王倒是有几分唏嘘,他本就不是记仇的性格,甚至还有点怂,最多是记恨他曾经说过王妃的不好,说他蠢笨可以,却不能说王妃一点的不好。   王妃就连头发尖都是完美无暇的。   除去此事外,他跟四哥也没什么大仇,四哥走后倒是偶尔会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四哥待他也是极好的,每次上学堂都给他揣着糕点,他答不出来少傅提出的问题,少傅罚他抄书,四哥还会帮他抄两张。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变成胸怀天下,忙碌着大事的宁亲王了,只有他被抛在旧日的洪流里左顾右盼,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都把他抛在了过去里。   “对了,四哥还给了本王礼物呢。”顾昭想起什么,扬声唤道,“碧桃!”   “王爷。”容从锦来不及阻止,碧桃掀开夹棉竹纹门帘进来在屏风外行礼。   “去把四哥以前送我的一个小盒子取来,大概这么大。”顾昭出去在自己怀里比划了一下大小,“找不到就去问小乐子。”   “是。”碧桃下拜道。   容从锦将写到一半的文书收起,无奈道:“能有什么呀,王爷别看了。”   四皇子还能对王爷有什么好心思么?   顾昭却很坚持,这是宁亲王送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容从锦心道四皇子敢刺杀王爷是仗着不会有人发现,他送到王府的礼物却是不敢做手脚的,追查起来肯定会牵连到他,估计是随手哄王爷的。   就由着他让碧桃去找,碧桃细心虽顾昭没吩咐过,却凡是王爷带回来的东西都仔细的收了起来,不多时就跟扶桐翻找了出来捧到书房。   “下去吧。”顾昭再看到这个红木雕漆嵌宝的精致锦匣也是百感交集,锦匣上山水花木依旧,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顾昭捧着锦匣回来,毫不费力的将容从锦抱在自己腿上,单臂拥着他道:“我们一起看。”   容从锦身子一轻,健壮有力的手臂紧揽在自己腰侧,鼻尖嗅到的尽是顾昭沾染着檀木和松柏似的带着一分淡淡苦涩的清香,在他腿上不自觉的轻晃了一下,连忙抱住他的脖颈,面庞却悄悄的染上红晕。   顾昭的相貌身材确实没得说,俊美高大,皎若太阳升朝霞,在皇室贵胄间极为出众,就是站在太子身边也是毫不逊色的,以他私心看,更是不由得心生悸动。   顾昭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锦匣边缘,略显伤感的叹息一声,追忆起那些跟四哥在午后玩耍的过往,然后指尖碰到了有些尖锐冰冷的铜片锁扣上,单手挑开。   锦匣里满目都是造型精美圆柱形的莹润玉石,在阳光下泛起柔和光泽。   “哇!”顾昭赞叹道,四哥竟然这么大方?   “啪!“容从锦看清锦匣里装的什么,顾不得心绪牵绕,春水潋滟,却是条件反射般迅速按上了盖子,胸膛犹自激动起伏着。   面颊染上一抹绯红,却是恼怒的。   顾昭只看到数枚玉石,锦匣盖子就被王妃盖上了,不禁茫然道:“从锦怎么了?”   “王爷怎么能看这些…这玉是不正经的东西。”容从锦不禁怒道。   “兄长也送了本王一块美玉啊。”顾昭先是点头,王妃说什么都是对的,片刻后困惑的小声道,兄长为什么送他不正经的。   “这…这不一样。”容从锦难得磕绊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顾昭小心哄着他:“不要着急哦,呼气,呼呼呼。”   容从锦:“……”   片刻,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顾昭又打开盒子,拿出一枚中等大小的玉石在面前比划着,那玉石雕刻得极为精美,脉络造型甚至微凸起的虬结青筋都雕刻了出来,顾昭用圆头戳了戳自己脸颊,欣赏玉石色泽,逐渐皱起了眉头:“有点像…”   说着,顾昭垂首对着自己身下对比,他也不是全傻的,只是皇后担心他被宫女引诱,被人欺瞒,格外拘束着他些,不过顾昭自己还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掀开外袍一个劲的比划着。   看他憨憨模样,容从锦半是无语半是心悸,连忙抬手想将锦盒推远些,顾昭猛然抬手按在容从锦手上。   容从锦指尖微微一颤…   “太小了。”顾昭喃喃道,打开锦匣重新取出一枚大的,又埋头仔细对比起来。   连空气仿佛都变得火热了几分,容从锦不敢出声,悄悄站起来往外面踱去。   “从锦!”顾昭牵住他的衣角,眼底亮晶晶的注视着他。   容从锦身子不由得略僵,片刻转过身来,艰难用两指夹着顾昭手里的玉柱,打开锦匣放进去,哄道:“王爷是好夫君,不能看这些东西的。”   顾昭震惊:“那本王自己也有啊!”   难道要切掉么?顾昭陷入了巨大的震惊里,好夫君都要做出这些牺牲么?   “是…但是,不过。”容从锦连起了几个头,都不能昧着良心对着顾昭圆溜溜的黑亮狗狗眼骗下去,颓然俯身拥着他,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   顾昭的眼睛像是染着一簇火,陡然亮了起来。   “从锦…”顾昭舔了舔唇角,“那我们试试吧。”   容从锦纤长眼睫轻盈颤动,像是掩着星光的门扉,流露出一点浅淡柔和的光,低声道:“好…”[1] 第49章 晚来天欲雪   午后阳光漫过窗棂, 透着碧纱窗浅金色的阳光盈盈落在容从锦身上,书房内燃着暖炉,炭火不时发出轻微的爆鸣声, 无端增了些暖醉气息, 他倦极了侧卧在山枕上, 白皙身躯上布满了红痕, 如卧雪红梅,白雪的清冷和艳丽妩媚的气息交融杂糅着在他身上出现,对立而引人沉沦。   雪白肌肤下肩胛骨微凸起着肌肤, 在倾泻的光束下像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腰肢纤巧有力, 腰侧自然凹陷勾勒出流畅优美的曲线, 青丝散乱粘在他身旁, 如乱云飞花, 更添三分慵懒。   “你不像玉,像月光。”顾昭想了想, 拥着他在他耳畔轻声道, 玉石是莹润柔和的, 虽材质上好的玉明贵却也是触手可及, 唯有云间月朦胧清雅,可望而不可及, 谁若能触碰到月光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他却能揽明月入怀, 心中的畅快满足言语难诉。   “今天的事, 王爷不能说出去。”容从锦勉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指尖懒散的勾着他的衣摆道。   其他事情王爷事无巨细的告诉太子也就罢了,若是这种事也说出去, 他以后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见太子。   “哦。”顾昭傻乎乎的点头,容从锦无奈轻睨他,顾昭又能保守住什么秘密呢,他在太子面前向来没有颜面。   顾昭就如同在婆母和夫人间来回传话的傻郎君,奔波得一头汗水费尽口舌两边说好话,可是两边都是冷笑一声,嫌隙更深了。   而且“婆母”和他的矛盾大多都是顾昭传话弄出来的,偏他还两头受气。   “从锦…”顾昭垂首,腻着王妃在他脖颈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吮吸着他的肌肤留下嫣红湿润的痕迹,理直气壮道,“你张张口,本王想进去。”   容从锦:“……”   容从锦微一借力,翻身跨坐在身上,雪白柔韧的身躯赤裸着肌肤在明媚阳光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腰侧只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匀称修长的腿撑在顾昭身侧,微微倾身,眼眸眯起道:“记着,就算你是我的夫君,也不能命令我。”   言罢,上位者的冰冷倏然褪去,冰雪消融露出浅淡的温暖,俯身主动封住两瓣淡色薄唇,唇齿相交,缠绵缱绻。   阳光透过梅枝疏影,宛若打翻了颜料,瑰丽光影涂抹在他们身侧,梅香像是融进了水里,带着湿漉漉氤氲的水汽,逐渐浓郁温柔了起来。   *   顾昭闲来拥着王妃赏雪、下棋,窗外雾凇沆砀,室内燃着红泥小火炉,扫雪烹茶,下面煨着两个芋头,茶香清溢伴着食物的香气,清雅中伴着质朴。   不必说,芋头是顾昭让加进去的。   顾昭手中把玩着黑玉般莹润的棋子,放在棋盘一角然后打量着王妃神色。   容从锦不动声色的又落了一子,顾昭松了一口气,他哪里会下棋,看房间里有两个竹编的小篓,主动提议要和王妃下一盘棋,但他也只是乱下一气罢了。   反倒是趁着王妃垂眸时细细打量他,只觉鼻梁笔挺而精致,微垂着的桃花眸如潋滟秋池,微一流转便是勾魂摄魄般的美艳,略冷淡的气质反而让他更吸引旁人的目光,朱唇略微薄了些,唇峰上缘却是丰盈饱满的,顾昭蠢蠢欲动,这样亲起来时才软软的呢。   最好旁人都不要知道王妃有多好,让他一个人独占着王妃。   “本王赢了吧?”顾昭单手撑着下巴,下了几十个子后终于按耐不住问道。   “是呀。”容从锦沉默片刻,将手中的白玉棋子放回了竹篓里,如果在棋盘上摆了个乌龟也算赢,那王爷确实是赢了。   扶桐忍不住掩唇轻笑,他们公子棋技罕逢敌手,现在也败在王爷手上了么?容从锦收着棋子,侧首斜睨了她一眼,扶桐连忙回过首正襟危坐不敢再笑了。   碧桃跪坐在紫檀案榻前制滴酥,素手纤纤,斑簟如霞可殿铺,更有妙如莲花的酥山落在金盘里,边缘染上碧琅色泽当作莲叶,可供欣赏,也可食用。   “再做个果子吧。”扶桐在旁往酥里掺了些蔷薇汁当作颜料。   ”好呀。“碧桃唇角笑意温柔,随手用罗胜制作滴酥,露结霜凝,水积冰生,端到廊下不过片刻已经制成玉山似的滴酥。   “快拿来本王尝尝!“顾昭迫不及待道。   “王爷,这是春日里吃的。”扶桐端着一盘莲花造型的滴酥进来,闻言一怔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公子,容从锦放下手中的茶劝道:“先放到冰窖里,等春日了就能用了。”   “本王就吃一点。”顾昭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可怜兮兮的转过头朝容从锦摇尾巴。   容从锦不为所动,夏天多用两碗冰酥酪王爷都不舒服,竟寒冬里还想用滴酥,容从锦打定主意要拒绝他。   顾昭头逐渐垂落,叹息一声道:“本王也不是非想吃,只是以前没吃过。”   “王爷怎么会没吃过?”容从锦奇怪道,宫中制滴酥一次甚至有几千盘,春暖时各宫都能分到。   “周氏他们分走了,我只吃了一瓣。”顾昭在手上比划了一个小指甲盖的大小,那年分到宫里的是梅花造型的滴酥,红梅花瓣纤巧朵朵红梅在金盘上绽放。   周氏就是顾昭以前宫里的乳母之一。   容从锦沉默片刻,扬声道:“给王爷拿过来。”   扶桐依言捧着堆砌得像玉山雪岫似的滴酥金盘放在贵妃榻的矮几上,还没等扶桐去取银叶勺,顾昭就迫不及待的用手指挖了一点放入口中,牛乳的香气在唇齿间化开,顾昭星眸微眯幸福道:“好吃!”   滴酥虽然有个酥字,但实际上是用牛乳跟蜂蜜制成的,浓香宜人,点酥甚至有与真花斗艳的美誉。   顾昭与王妃分食了莲花一角,满意放下小勺拍着肚皮道,“这就是成家的好处呀。”   立不立业也没什么重要的,能让他和王妃在一起他每一天都是心满意足的,连睡梦中都要偷笑出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子都要去争父皇那个位置,四哥死了都要争,值得么?那就是一张椅子呀,有多少权柄睡的还不过是一张床,顾昭在心里偷偷暗道,他们都比我傻么?   “王爷少吃些,臣让碧桃给您收起来,春日再吃吧。”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挥手,听话的摆了摆蓬松的大尾巴,指尖轻触紫檀嵌螺钿的案几上梅瓶里插着的梅花花瓣,神情不复平时傻乎乎的茫然,反而温柔了几分。   他这边缠绵悱恻,七皇子却是凄风苦雨,惨淡异常。   他本以为这是个容易出功绩的好差事,没准还能得一支私军,没想到据守霜崖关以来,屡有土匪作乱横行,从后山悄悄摸上来,甚至胆大妄为到抢军队的粮草和药材,他从望京附近带来的军队,一些不适用雍州气候,还有许多染上了和雍州城内一样的时疫。   他开始时本是将这些得病的军士全部赶下山囚禁起来,但时间一长他发现可用的人不多了,军中对他的行迹也是议论纷纷,手下只剩下寥寥几千人,而他要对付数万被时疫逼得发狂,眼睛都红了的百姓。   他只能据守山巅高处,连军中有了时疫的人也不敢撤下去,十二个时辰分做六班,昼夜不停的巡逻,守着仅剩的粮草和药材。   七皇子每天都在心里问自己,这些雍州百姓都得了时疫半死不活的,可是却还有力气吵闹装成土匪上山来抢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完啊!   七皇子想到此处,烦躁的摔碎了一个青玉如意。   碎片恰好溅在了来人脚下。   “殿下。”对方身形挺拔,身披甲胄,行路间从容不迫,无视地上的青玉残渣行礼道,“雍州城溜出来的百姓又围在了山下,想讨些药材。”   淳于郎将请示道:“您看…”   “又围过来了。”七皇子打断他,语气彰徨而厌烦,扬声道,“用箭射他们啊!这还用本王教你么?”   “你要不要本王亲自去拉弓啊?”   “可是…”淳于郎将一怔,指尖微紧了紧勉强平静着语气道,“军中还有不少药材,雍州城内就有医者,不如我们将药材分给他们一些吧。”   “你是不是蠢?军营里都不够了,哪里还有富余的分给他们。”身边军士都有染病的,七皇子觉得自己性命岌岌可危,哪里肯分一些给旁人?本是给整个雍州患病百姓治疗时疫的药材,也就发下去了十之一二,大部分都被七皇子扣留在了军营里,供他保护自己安全。   “是。”郎将粗壮的手指关节收拢,紧紧扣在掌心里,粗声应道。   郎将掀开大帐门帘,快步走出,七皇子在他身后瞥见他怒火偾张的背影,眸底略暗沉了几分,扬声道:“把李将军请过来。”   为臣最重要的是忠心,既然不可用,不如舍去。   *   几日后,霜崖关山脚下,一队盔甲上落满了雪花的将士护着几车盖着油步的木车悄悄行到山边,领头的高大将军手持银枪,环顾四周见并无动静,撮指在唇边学了两声寒鸦鸣声,片刻,垂落着霜雪的丛林深处传来两声呼哨。   另一队人拂着枯枝,从山林中走出来:“将军。”   寒冬里唯有前面的几个穿着棉衣,这些人就算是体格强健的了,才被派出来做这项差事。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一个中年人上来回话,双手揣在怀里,感激的连连作揖。   “闲话少叙,拿了东西速速退去。”淳于郎将低声道,“下次什么时候有药材,本将会让斥候先去通知你们,还是林间红羽为号。”   “是。”中年人不敢再逗留,别过头去咳嗽两声,让手下的人迅速接过木车向山林退去。   他们已经做过几次,算得上熟练,山间积雪里,一群人安静的为着生机忙碌。   他们本都是雍州城内的寻常百姓,时疫击垮了所有人,不少人家里都有人丢了性命,剩下的躺在土地庙里苦苦挣扎着,医馆的郎中不敢让他们进入店铺,却有几个好心的来给他们看病,开了药方,奈何只喝了几顿药,城中的药材就用尽了。   他们做了土匪,为的也是药材,本来以为贵人来雍州会给雍州带来一线生机,多少人都看着他们一车车的药材进了雍州境内,可是那些药材呢?却全都被他藏在军营里,不让患病的百姓使用。   人有贵贱尊卑这是他们被训诫告知的,也不敢奢望有多少名医来救他们,但是他们已经有郎中了啊,这些药材不是本来就给他们用的么!   淳于郎将看他们将药材运走,紧绷着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他只懂得行军打仗,战场上刀枪无眼都是命数,可是他们洒下热血曾经维护的故国山河,不该是这个模样的,他救不了许多人,能救一个也是好的。   “大胆逆臣!竟敢与匪盗合谋,还不伏诛!”山巅上有人喝斥道。   淳于郎将刹那间握紧长枪,下意识转身将匪盗百姓护在身后。   一众亲兵将士长槊划过空气声不绝于耳,整齐转身,横槊于胸,在苍茫白雪中割出泾渭分明的一道痕迹。   淳于郎将抬首,瞳孔略微收缩,七皇子立在山巅衣摆被寒风凛冽拂得像两道锦羽向身后掠去,倨傲英俊的面庞上有些不屑,漠然道:“本王早知你满口大义凛然,不过是一只谷仓里的老鼠罢了。”   “殿下!”淳于郎将拱手,朗声道,“臣等尽忠职守,忠得不是您,而是大钦!这粮草也不是拨给您一个人的,本就是雍州百姓该得的。”   “放肆!”七皇子眸底染上暴虐,抢过身边人长弓一箭破开霜雪寒风朝淳于郎将眉心袭来。 第50章 尚思为国戍轮台   “当啷”一声, 淳于郎将本能格挡开羽箭,锋利箭头在长.枪精钢的枪刃侧面撞出一簇火星。   “列阵!”淳于郎将扬声道,七皇子见一击不中, 愤怒甩开长弓在高处吼道, “郎将叛国, 人人可诛, 给我杀!”   箭雨又快又密,雨点般向山下袭来,几乎遮蔽了阳光, 淳于郎将一把推开身后百姓,悍然将他撞入山林, 手中长.枪犹如蛟龙连成细密的银光, 将他身边护得滴水不漏。   不断有兵刃撞开羽箭的声音, 还有身边人中箭后的一声闷哼, 随即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羽箭穿过胸膛时是没有声音的, 淳于郎将眼角余光只掠到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脚下湿黏着, 是鲜血融化了积雪, 潺潺小溪似的汇淌到他身边。   散发着浅淡药香的药材浸泡在了猩红的血水里。   淳于郎将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严重的是左胸的伤口, 随着呼吸不断有鲜血顺着甲胄滴落。   淳于郎将已经杀红了眼, 这些人都是他从西北带出来的, 手足兄弟不过如此, 没死在虎视眈眈的敌国手里,却死在了七皇子手里,他再无言面对父老了。   “杀!”以高对低, 以众敌寡的几轮羽箭过后,七皇子高傲的仰起头,抽出闪烁着寒光的利剑,剑尖微垂着狭长锐利的眼眸透露出睥睨气势。   “将军,走。”一个亲兵退到他身边嘶吼道,他左臂已经中箭,不自然的垂在身侧,带着棱型血槽的箭头深深没入他的盔甲,殷红的血蜿蜒在银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抛下长.枪抽出腰侧长剑,以下自上反手削断了箭身,身躯半护在了淳于郎将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我等已经为国尽过忠了,今日兄弟们不能都埋在这。”   前两轮羽箭时他们勉强还能组织得起防守,护着能跑的百姓都跑了,也该为自己考虑了。   说着,他挑起利剑,拧身用剑柄在淳于郎将身上一撞,他们已经偷着给雍州的百姓送给几次药材了,知道他们是从山脚下的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爬上来的,积雪路滑,撞下去还有一线生机。   ”不!”淳于郎将瞳孔收缩,拼命用长.枪插在地上试图缓住坠势,一路枯枝横折,雪花激扬,铛的一声,他后脑撞在一块巨石上,闪烁着银芒的长枪脱手而出,如一只折翼的鹰坠入山涧。   亲兵横剑在前,再斩数人,后单膝跪地,以长剑撑着身躯屹立不倒,七皇子命人取了盾牌长.枪缓缓逼近,士兵胆颤靠近,从盾牌的缝隙中探出长枪往他身上刺去。   亲兵翻倒,维持着生前的姿势,手中依旧握着锐利长剑,唇角竟略微翘起犹带笑意,众人这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雪花席卷着长风掩落已经逐渐干涸的寥寥血迹。   七皇子愤怒将一众叛军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军营内人心惶惶,淳于郎将虽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峰,却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同袍兄弟,如今跟随他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众人不由得兔死狐悲。   尽管上峰竭力压制底下议论的声浪,但军士们还是失去了斗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看首雍州百姓,巡守未免懈怠了些。   七皇子性命尊贵,如何容得下这帮人疏忽大意,更是气得在自己的军帐里破口大骂,不愿去见这些粗鲁蠢笨的小兵。   “殿下息怒。”定西将军走进大帐,见七皇子神情阴沉,拱手道,“底下的人都是一些没有见识的家伙,夏虫不可语冰,殿下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重要的是,雍州城。”   “本王知道。”七皇子不耐烦的站起身在帐内高台上踱步,烦躁道,“父皇已经来了两道密旨询问雍州城的情况,让本王少费些银钱、药材,早日处理完时疫回到望京。”   但这是他能控制的么?他还不知道建元帝抠门只想在自己身上奢靡享乐,若是能讨好父皇,谁愿意做这个苦差事?   霜崖关一撤,雍州城内的流民就会涌入益州等地,甚至是望京,那他就是想给建元帝献上一个礼物,但等礼物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满是期望垂头去看时,他一脚蹬在了建元帝脸上。   七皇子现在是骑虎难下,谁知道时疫爆发这么慢…若是得了时疫的人都死完了,他也好交差了。   七皇子心里微微一动,定西将军道:“卑职有一计。”   “讲。“七皇子沉声道。   “雍州城尾大不掉,浪费多少药材都是无用的,不如…让雍州患病的百姓少些痛苦。”定西将军悠悠道,“也好让其他百姓早日回去耕种。”   七皇子步伐停顿,侧首凝视定西将军片刻,定西将军岿然不动,任由他打量,片刻后七皇子爽朗一笑,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道:“这才是大将之风!”   将军若不懂得取舍,又怎么能成为名将呢。   “承蒙殿下不弃。”定西将军下跪道。   七皇子亲手扶起定西将军,两人做了一番商讨。   数日后,七皇子在城外设立青帐,名为疠人坊,设医官汤药提供住所饮食,更有专人为病人提供照顾。   开始时众人皆不相信据守在霜崖关近一个月的七皇子会有这种好心,只有几个家中数人病倒,且没有药材留在家里也是等死的雍州城百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人送了过去。   一周后竟有几个康复回来了,虽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倒是不错,左邻右舍忙去询问,提到在疠人坊的待遇不由得点头道,“地方宽敞,也有郎中诊治,刘嫂子没救过来,郎中还说若是早两天去没准能保住命。”   从疠人坊出来的人差不多有送进去的一半,回去后不少人就动了心,把自己家里的病人和已经在土地庙躺着的人都送了过去,希望七皇子发慈悲救他们一命。   百姓即使被骗过杀过,明知道火光是灼人的,但是有一线生机还是愿意去试一试。   “将军…”孤巷里,单薄的木门被轻推开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声,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唤道。   “不要再叫我将军了,我已经不是将军了。”健壮修长的男子半倚在床头的木柜上,神情恍惚,片刻微阂上眼眸,掩住了眸底的一丝伤感。   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是…先生。”中年人换了个称呼,佝偻着腰一步步蹭到他面前,低声道,“上天垂怜,贵人终于回转主意,愿意搭救我们了,可若不是您,他又怎么会改变主意呢?”   “我们都是感激您的,大家商量过了,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您不要嫌弃。”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都是散碎银子,零散了些数量却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两银子了。   中年人躬身道:“您尽管在我们这里休息,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您。”   对方人始终阂眸不愿意开口,中年人也不勉强,放轻脚步给他换了新的水和食物,将原来那些丝毫未动的撤出去,走到门口将要掩上房门,忽听里面有声音道:“你们相信七皇子会有如此好心?”   “这…大家的性命也是性命,七皇子是皇子,没准他想通了。”中年人身影一僵,犹豫着道。   “随你们吧。”对方咳嗽了两声,单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膛,无奈道。他有什么资格来劝诫旁人,那些曾经相信他的人都埋在了雪里。   雍州城几乎家家户户都送出了家里病得最厉害的,时疫虽然还未过,但是众人已经提起精神开始期盼积雪融化后的新芽了。   谁也没有意识到即将迫近的深夜。   几天后,一个踉跄染血的身影,在濛濛月色下扑倒在了阡陌路间,犬吠声响了起来。   留下的人家点着灯披上外衣出门看,地上的身影在月光下淡得几乎像一道影子,几个人犹豫着围了上去,谁也不敢上前,片刻后一个胆大的凑了上去,灯火映着面庞才惊愕道:“这不是秦二柱么?”   “什么?”听到是认识的,邻居连忙上前翻开一看,果然是秦二柱。   “他不是被他们家的人送去疠人坊了么?”   “他们家的人说他好多了,可能过两天就能接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就是灾年的驴也没有他受得这么厉害。   “快扶起来。”众人七嘴八舌道。   有老人见多识广,拍腿道:“他这是没东西吃,吃了一肚子雪,快给他弄点热水,慢慢给他蘸着喝,屋里生火但是不能太暖。”   秦二柱被抬到屋内,有人生了火,死了这么多人,总是能找到空出来的屋子和柴火,秦二柱刚清醒过来,就抽着气往后爬去,双手抱头道:“别杀我,别杀我!”   “谁要杀你啊?”众人摸不着头脑,有人叫郎中,“您给他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没发烧啊。”郎中上前切脉道,秦二柱只见烛火摇曳,一个人影不断靠近身子本能向后仰,差点晕了过去,留着长须的老者贴近了,秦二柱看清才茫然道:“钱…钱郎中。”   “醒过来了。”钱郎中欣慰道,有一个妇人凑上去道:“二柱,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们家的人呢?你见到了他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秦二柱喃喃道。   众人当即面色大变,他们多少都已经患上了疠疾,只是症状较轻想把好的条件留给家人,自己才扛着没去疠人坊,而是留在家里抱团取暖,忽闻噩耗,妇人当时就站立不住了。   身边的人忙安慰着,这疠疾本来死亡率就高,即使是第一批回来的也是只回来了一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从疠人坊回来的,众人都连忙上前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可是不管谁去问,秦二柱都是一句:“回不来了。”   众人以为他傻了,老者咳嗽两声,上前问道:“秦二柱,你是怎么回来的?”   混沌的秦二柱眸底多了一丝清明,七尺高的男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半夜起来撒尿,看他们抬着刘大哥往外走,都抬走好多人了,说是开了新的疠人坊,那边条件好医官医术也好,我这病总也没好,就想着摸上去,看能不能混到那边去治病。”   这秦二柱虽也住在城里,但祖上是猎户出身,传了他一身狩猎的本事,最擅长潜行,经常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城外山上打猎,有时候还能打到鹿呢。   “谁知道…我悄声跟着他们翻过了山,身上不舒服就要跟不住了,可是心里却奇怪荒山野岭的环境还不如我们那边,哪里有什么疠人坊?”秦二柱眸底流露出惊惧的神情,低声道,“我就看见,他们一刀砍在了刘大哥脖颈上,然后把他丢到了一个大坑里。”   月色朦胧,他隐约透过带着薄雾的清辉,看到那坑里层叠着的全都是人的躯体。   刘家的双腿一软,毫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快把她放到隔壁去休息。”老者指挥道,“钱郎中给她瞧瞧。”   秦二柱吓破了胆,连夜就逃了,各条要道都有官兵看守,但他是常去山林狩猎的,知道怎么找一些兽类走的小道,才让他摸了回来。   但也是精疲力竭,若不是狗叫声,等到天亮也冻僵了。   那些在大坑里的正是他们的家人,众人群情激愤,他们如此顺从不过是想给家人换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如今四面都是死局,那他们的顺从就成了一场笑话。   “七皇子不会就此收手,他会结束疠疾,用另一种方式。”淳于郎将站在后面咳嗽两声道,“你们还要坐以待毙么?” 第51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雍州叛乱, 硝烟四起。   乱军围剿七皇子,在霜崖关附近坚壁清野形成合围之势。七皇子大军得不到军需补给,插翅也难飞出霜崖关, 又连夜敌扰, 被抢夺了大批兵刃和药材, 七皇子且战且退一路被逼到了后山绝境。   “报!八百里军情急报!”含元殿外忽有喧闹声传来。   “宣。”建元帝立即道。   斥候一路奔袭, 身上甲胄染着冰霜,在殿外单膝下跪急匆匆道:“报陛下,雍州逆民忽然起兵围困霜崖关, 淳于郎将叛国,投靠逆民现在已经是叛军的头领了, 七皇子危矣!请陛下速速出兵。”   “若迟, 七皇子…”斥候倏然收了声, 从怀中取出一块锦缎, 上面有银丝勾勒的蟒纹,乃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 可见事态紧急。   首领太监将丝绸奉给建元帝, 建元帝打开折了两道的丝绸上面赫然是鲜血写成的血书, 干涸的血迹在银白色的丝绸上格外刺眼。   建元帝刹那间就如同被抽干了力气, 双腿一软坐在龙椅上,丝绸垂落在脚下, 半晌回不过神来, 七皇子是替他去的雍州, 倘若是他亲自前去, 那此刻被困在霜崖关的就是他了,好险!建元帝心中暗自庆幸。   斥候又焦急的唤了两声,建元帝才收回神智, 众臣哗然,立即有人问道:“七皇子乃是去治理疠疾,雍州百姓本应感念七皇子的恩情,为何倒行逆施?”   斥候嘴唇嗫嚅,大理寺卿沉声道:“军情紧急,你吞吞吐吐岂非贻误正事?”   “是。”斥候拱手,“卑职官薄,但也听闻一二,七皇子在雍州名为开办疠人坊,让医官施针开方实则将那些得了疠疾的百姓圈禁在疠人坊里,然后杀之…”   残暴狠辣,这岂是皇室的作为?众臣不由得面上变色,不愿意相信向来沉默寡言的七皇子竟然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但事急从权,也来不及责罚七皇子,现在最要紧的是阻止雍州叛乱,顺道营救七皇子!   否则堂堂大钦皇子死在逆民土匪的手里,大钦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陛下!还请迅速出兵!”众臣理清顺序,吏部侍郎道,“其他事情可以押后再议,军情紧急应首要处理。”   “还有疠疾,若派大军前往,感染疠疾如何是好?”谏察院大夫出列担忧道,“臣以为也应再派人去治理疠疾,若放任疠疾传播,只怕春暖之时各州都将感染疠疾。”   一定要有一个身份足够高贵,又有能力的才能阻止这次雍州叛乱。   建元帝环顾四周,大臣面色各异,武将也是目光沉凝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些人表面上忠于他,实际上各有打算,建元帝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派太子…”   建元帝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再次杂乱起来,侍卫跑动时身上的甲胄摩擦,在殿外跪倒:“报,边关急报!”   “宣。”建元帝心头一颤立即道。   侍卫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抢进殿内身着甲胄单膝跪地道,“陛下,突厥数部忽然袭击漠北,苦战数日漠北军防不敌,有突厥兵马闯入我大钦疆土,沿羁縻州一路南下!”   信使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上下都有烛液密封,太监接过双手奉给陛下,建元帝迅速拆开,只看了两行就头微微一侧竟然晕了过去。   “父皇!”太子至孝,迅速想要扶起建元帝却又不敢走上通往龙椅的台阶,好在首领太监只轻唤了建元帝两声,建元帝就自己醒转,软在雕刻着威严游龙的龙椅上,单手按住太阳穴,不敢置信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这怎么可能。”   “几个月前才送了平阳去和亲,怎么会…”建元帝喃喃自语,他给了突厥十万两和布匹,足够喂饱了突厥啊。   “父皇,突厥人嗜血成性,这一年来草原干旱冬季暴雪,突厥没有粮草那就只有南下了,太子语气中携着泠冽寒风,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请战。”   建元帝瘫坐在龙椅上,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若不可闻道:“战…战什么,开战伤的是黎民百姓,民生根本,而且雍州疠疾未平,内忧外患之际哪里能出兵?派使臣过去问问,怎么议和。”   “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殿内所有人沉默不语,众人都知道建元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奢靡享乐。   “父皇,漠北已破,这是羁縻州的求援,羁縻州一破,再过了鄯州,八百里平原数州危矣!”   “此时突厥如何肯退。”太子急切道,“唯有从速出兵,联合羁縻州、漠北军防驱除突厥,才能保得住大钦山河。”   建元帝犹豫不决,突厥人最擅掠夺,他不认为大钦的将士打得过突厥,而且…他也信不过太子。   建元帝还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反倒是朝廷上下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拧成了一股绳,能位极人臣的都是聪明人,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数代前程都指望着大钦,突厥打过来,国破家亡山河飘零,难道指望着突厥人来给他们封侯拜相么?   ”陛下,臣愿前往羁縻州,请陛下允许臣带走明威军!”   “臣愿往!”数名武将出列,太子也愿意亲征。   户部侍郎立即开始清点国库,准备为军队提供所需。   建元帝坐在龙椅上,单手扣着龙首,见朝廷上下一心,众志成城的模样竟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他的皇权就像是风中的丝帛,飘荡游移始终和他近在咫尺却不能握在手里。   “雍州还需要人手。”众人慌乱中有序的将所有边关的事情一一梳理,大理寺卿才想到雍州。   是啊,平息疠疾本就要动用国库里的一大笔银两,平时尚且捉襟见肘,更不用说战时了,所有物资、银两都要供着前线。   众臣议论声倏然安静了一瞬,皇子亲往有一件旁人都替代不了的好处,那那就是能体现出大钦的重视,无论是鼓舞民心还是士气都有极大的用处,众人均想起了已经殁了的宁亲王,宁亲王虽然也好大喜功,但大体上还是过得去的,若是他还在…雍州的事情就有人去办了。   大理寺卿咬牙道:”臣愿往雍州,请陛下恩准!”   他这把年纪,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了。   “大人,不可啊!”迅即就有人劝道,大理寺卿历经三朝,对大钦忠心耿耿,他本可告老还乡何须埋在异乡呢。   “还有一人可往。”建元帝将朝廷上下的人全都过了一遍,悠悠道,“瑞王顾昭,拟旨令他去雍州平乱。”   大理寺卿刚才还神情坚定,一副无可动摇的模样,刹那间惊慌道:“陛下三思,瑞王殿下…他不适合。”   谁不知道瑞王的毛病,他能平息疠疾?在王府他都照顾不好自己,去了也只能是添乱。   “雍州的事情有你们料理,瑞王前去也是代朕前往,安定民心。”建元帝摆手道。   建元帝唯一珍爱的只有自己,太子前去抵御突厥,瑞王去雍州安定民心,而他就可以留在望京了。   众臣又将视线投向太子,太子一向极为爱护这个同胞兄弟,也只有他会反对建元帝了。   太子望着高高在上的陛下,却沉默了。   *   雪浪翻涌,长舟迅速破开江流,两岸霜雪凝结在琼枝上,描出银装素裹的世界,如梦如幻。   扶桐在船侧略坐了片刻,透了透气就回到船舱内,解下大氅道:“公子,这才过了两天,我们已经快到益州地界了。”   “顺着水路,自然是要快一些。”这条河流速极快,即使是冬季也不会结冰,只是河面上有一些碎冰,容从锦侧坐在榻旁,低声道,“过了益州…就要小心些了。”   “是。”扶桐在他身边的一个绣墩上坐下,沉默片刻还是道,“太子殿下也真狠心,公子对他忠心耿耿,他竟然让您去雍州那种地方…”   如今的雍州既有兵乱还有疠疾,就是太子来了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平白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扶桐已经破罐破摔,不再顾忌什么言辞了。   “只要太子留下他,我就满意了。”容从锦整理衣角,目光微垂道。   他现在身边这个“瑞王”,不过是太子派来的侍卫乔装易容的。   “公子待王爷情深,为什么不多陪陪他呢。”扶桐眼圈微红,别过头道,太子的人深夜前来与王妃密谈片刻,次日王妃就带着她和准备的一些箱笼上了去雍州的船。   王爷还在瑞王府睡觉,王妃甚至没有对他告别。   “说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让他徒增伤心罢了。”容从锦轻笑一声,眸底浮起浅淡的温柔,低声道:“他不记得也好…”   只要他平息了雍州的事,兄长在军中得用,太子看在自己曾经是瑞王王妃的面上,定远侯府的隐患将解,前路平坦光明,他也不算亏对父母。   顾昭是个有痴症的,他对自己的情感是真挚的,也是易忘却的,多给顾昭两只蛐蛐,他就能忘了自己,有太子庇佑必能一生无忧。   他为所有对自己重要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容从锦不禁望向窗外心底泛起怅然,船沿上又积了一层薄雪,干燥洁白的雪花恍惚间让他想起顾昭收进木盒里的两个雪人,雪是会化的,可是那时他却是那么期望着天长地久。   他总是心疼顾昭,想为他达成心愿,但这个心愿怕是要落空了。   容从锦在心里暗道,顾昭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已经走了两天了,平时在王府里顾昭时刻都留在他身边,应该早就发现他不见踪影了吧。   王爷一定会很失落吧,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办法再安慰顾昭了。   容从锦遗憾轻叹一声,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几个月他如大梦一场,就像是顾昭对他说的,成婚后就好像做了一场美梦,他和顾昭花前月下,秋猎赏雪,他没有浪费一天,每一天都尽力让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忆,他过得很满足了。   每走一步,就离顾昭远一分,可是顾昭的生活就稳定一分,他本就该有这样锦绣安稳的人生。   过了益州,船上忽然闹起来,有人匆匆来报:“王妃,我们船上有外人闯进来了。”   “怎么回事?”容从锦迅速警醒。   “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围几只护卫船上并无异动,似乎只有我们船上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侍卫单手按在剑柄上道。   “水匪?”容从锦皱眉道。 第52章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不…不确定。”侍卫磕绊了一下道, “说来蹊跷,这事是厨娘发现的,她的腌菜、馒头都已经准备好放在案板上了, 可是有人同她说话, 她就出去了片刻, 回来东西就不见了。”   “厨娘不敢声张, 但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丢的都是食物?”容从锦皱眉道。   “是。”侍卫道,“馒头、糕点还有两个鸡腿。”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水匪上船不奔着金银珠宝, 却进厨房?这水匪也太别出心裁了。   倘若不是水匪,而是船上的人, 谁没吃饱去厨房讨要就是了, 何必私下盗窃?   容从锦微颦起眉心, 船上进了外贼了。   这一船除了医官就是药材, 是大钦能抽出的为数不多的补给,军情紧急户部不可能再给他其他的支持, 他还指望着这批药材能发挥作用平息雍州疠疾呢。   “派人搜船, 所有房间所有箱笼每一个角落都搜查清楚, 拿着名册去找, 不在名册上的人即刻押下船,货仓你亲自带人去搜。”容从锦眸色微沉道。   “是。”侍卫领命而去。   分做数组进每一个房间翻找, 所有能藏下人的箱笼全部打开查看, 刹那间整艘船都忙碌起来, 侍卫们不放过每一个角落细致的搜查一遍后, 却仍是一无所获。   ”下去吧。”侍卫长亲自来通报,容从锦轻挥手让他先去休息,侧坐在四仙桌旁一动不动, 扶桐紧张道:“公子,难道真的是水匪神出鬼没?”   “奴婢曾经听说过,他们水匪是会先踩点的,等踩过了点摸清船上有多少壮年,贵重物品都放在哪个房间后,等夜幕降临他们就会用钩子上船,烧杀抢掠。”扶桐紧张的咽了下口水。   望京附近还算太平,但是离开望京,各地匪盗此起彼伏,水路上有水匪传闻也不是一两天了,传闻他们嗜血成性,很少会留下活口,只有水性好的弃船游到岸边的才能逃过一劫。   “我们是带着朝廷公务的,两边都是侍卫的船…”容从锦侧首道,水匪不过几十人,他们至少有几百训练有素的精锐护卫,哪里会有水匪想不开扑上来?   容从锦微微沉吟,忽然起身点了一盏油灯。   “公子?”扶桐本来听公子安慰她,心里略微安稳了些,见容从锦起身往船厢卧房后面走去,又不由得慌神。   “船上到处都搜过了,只有我的卧房后没搜…”容从锦声音略微压低了些,眸光斜睨船壁上挂着的一柄佩剑,扶桐会意,取下佩剑。   闪烁着泠泠寒光的利剑出鞘时发出细微的低鸣声,似玉石交戈。   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扶桐上前一步护在容从锦身前,他们卧房后的储藏室里带的箱笼不少,但是足够藏下人的大小的箱笼却没几个。   阳光倾泻,空气中飞舞着细密的灰尘,翻找几个后,容从锦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一个黄花梨长条的箱子上,船在河面上行驶了数日,大多箱子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只有这个箱子,木质紧实光滑,上面一尘不染。   容从锦向扶桐使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走过去,容从锦放下油灯,倏然掀开沉重箱盖,扶桐从侧面抢上,吞吐着寒芒的利剑朝箱内笔直刺落。   “嗷!”箱子里的人见到光亮不由得惊叫。   当啷一声,紧接着是精钢剑尖和铁器相撞的声音。   扶桐关键时刻觉得呼声有些熟悉,她落手便是杀招,刹那间只来得及让剑刃向旁边滑去,同时手腕微抬收了三分力气。   放在一旁的油灯映亮了藏在角落里的修长人影,发冠散乱,衣袍褶皱上面东一道西一道的灰尘,但仍能看出来面庞俊美深邃,一双星眸里仿佛蕴藏着晨曦的光亮。   “王爷!”容从锦惊愕道,心跳却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分,像是潮浪穿过他的身躯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悸动。   “呜…本王是不是尿了?”顾昭苦着脸道,双腿不住颤抖着觉得身下好像湿热了一片。   容从锦心中一沉,扶桐看到顾昭腰侧衣袍逐渐濡湿,衣袍颜色比周围都深一层,也是吓得魂不附体,她这一剑有多大力气自己心底清楚,也顾不得礼节探臂整个人都要扎进箱子里在顾昭身上一阵摸索。   “没有。”扶桐摸到顾昭身侧指尖微微一顿,迟疑着掀开掏出一个已经被一剑刺成两半的精美铜胎珐琅水壶,拾起珐琅碎片还有水渍从她指尖滑落,扶桐捧起碎片抬首对容从锦道:“好像是刺在了这个水壶上。”   容从锦看见水壶上的裂纹缺口,刹那间长舒一口气,再望向吓得瘫软在箱子里爬不起来的顾昭,不由得又气又恼道,“王爷来做什么?不是让您在王府待着么。”   “吓到本王了…”顾昭躺在箱子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容从锦无奈和扶桐先搭起顾昭,扶他到房内休息。   顾昭在贵妃榻上坐了片刻,饮了一盏热茶略微好了些,第一件事就是严令扶桐以后不许再碰剑了。   “王爷还有心思训斥她?”容从锦气道,忍不住轻推他道,“王爷还没告诉臣,您跑到这里做什么?”   “你在哪里,本王在哪里。”顾昭放下茶盏,双手一上一下将他的手珍惜的包裹在自己手心里道,一双狗狗眼里写满了真诚和纯粹的欢欣。   容从锦竟无话可说,良久低声道:“你不必如此,我本是不重要的,你还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   “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你。”顾昭急忙打断他,从锦在他心里就像是月亮,满天星辰都是璀璨夺目的,但月光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他可以称赞星辰的灿烂,那都是礼貌附和,在他心中唯有一轮明月。   “除却巫山不是云。”顾昭执拗道,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本王明白的。”   他是傻乎乎的,可是一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他是能明白的。   容从锦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感情微阂眼眸,俯身封住他的唇,唇齿相交间掺进去了一星湿润苦涩的水光。   “嘘。”顾昭还要说什么,容从锦轻掩住他的唇低声道,“王爷明白的,是我身在局中堪不破。”   或许是他不愿意相信顾昭能想这么多,开始时他希望顾昭能对他的感情做出反应,给他一样的回馈,悉心教导他一些生活的常识,后来他却希望顾昭无忧无虑,依旧做那个在太湖石丛中翻找蛐蛐的少年。   因为顾昭倘若懂得,那他要对顾昭做的事情也太残忍了。   他可以抽身离去,但留下的那个人必定要尝一尝相思相见无归期的滋味。   容从锦声音沙哑,心底半是激动半是酸涩,他曾经期盼的感情终于到了他的面前,这滋味就像他想象中的甜美纯净,偏偏却是这个时候,刚刚互相吐露心意,转眼就要分离。   顾昭拇指抚去去王妃面颊上的水光,“从锦若是不想看到本王,那本王就下船吧。”   顾昭略有些遗憾,他在箱子里挤了两天,一声都不敢吭,他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想离王妃近一点,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到了容从锦的身边,就是打他都不肯走的,可是见到王妃的一滴眼泪,他立即就认输了。   容从锦试了几次,都硬不起心肠,握着顾昭的手低垂着眸道:“罢了,王爷留下吧,再…再陪臣一段时间。”   峰回路转!顾昭霎时间得意起来,轻吻了一下王妃的面颊,“离不开本王吧!”   “是。”容从锦艰难道。   “是不是见不到本王,从锦都偷偷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顾昭更得意了,背着手在卧房里踱步,凑到王妃身边迫不及待的问道。   每次在他想要深情的时候,顾昭就特别欢快,总是令人啼笑皆非,容从锦怔怔望着他,含着晶莹易碎的水光的眸底忽然泛起涟漪,顾昭自己也觉得可能有点过分了,自己找台阶道:“从锦没有哭,是本王想你…”   “不,臣很想您。”容从锦打断他,一字一句真诚道,“王爷不在时,臣想您都会想得哭出来呢…”   真听到王妃亲口讲出这句话,顾昭那点得意倏然烟消云散了,他俯身轻吻容从锦的侧颜,将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道:“本王再也不会离开你。”   彼此无言,安静享受着片刻的宁静温馨。   “王爷是怎么上来的?”容从锦逐渐从令他沉溺的温柔里找回神智,低声问道。   “本王早就知道从锦想跑!”顾昭气鼓鼓的咬了下王妃的唇瓣,拥着他道,“上次本王让你发誓,你说什么都不肯。”   “这些箱笼你早就收拾好了肯定是要带走的,本王也盯不住你,就盯着箱子。”   “那天侍从们将箱笼陆续运上马车,本王就让小乐子替了本王躺在拔步床上,自己进了这个黄花梨的箱子。”顾昭得意道。   “小乐子会帮您做这种事?”容从锦沉默片刻,无语道。   就是给小乐子两个胆子,他也不敢。   “本王跟小乐子商量,他要是不帮本王,本王就告诉兄长,他像小喜子似的欺负过本王。”顾昭挺胸道。   拔步床放下幔帐,小乐子又穿着他的衣裳,远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容从锦:“……”   小乐子太难了,容从锦都不由得心生怜悯,又问:“王爷这些天吃什么呢?”   顾昭垂下肩,可怜兮兮道:“本王从王府带了些点心,可是根本不够吃。”水也不够,他只能偷偷摸出去找吃的,顾昭从没有独自生活的经历,错误估计了生活所需。   “本王身上是不是都臭了?”顾昭抬起手臂嗅道。   他在箱子里吃,在箱子里睡觉,又闷得透不过气来,好可怜的。   “不臭。”容从锦连忙安慰道,顾昭偷偷打量他一眼,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容从锦会意,在他面庞上落下一吻,顾昭又转过头去让他吻另一边,这个时候的容从锦极好说话,他也希望能为顾昭多做些什么,像顾昭那样真挚的去回馈他的感情。   顾昭骗了一顿吻,美滋滋的站起来觉得这几天的苦都没有白吃,容从锦在他身后道:“王爷饿了吧?让厨房给您做些吃的吧。”   顾昭瞥见旁边铜镜里的身影,下意识过去照了一下,刹那间惊得双眸圆睁,星眸里写满了惊愕,这个衣衫褴褛满脸灰痕的人是谁?他跟本王长得好像。   顾昭愣了片刻,双手捂脸:“本王先洗澡。” 第53章 一夜芙蓉红泪多   顾昭还是爱干净的, 沐浴梳洗后确定自己身上泛着澡豆的清香才放下心来,坐在鹤膝桌旁的交椅上擦着半干的头发。   “我来吧。”容从锦接过他手里的棉布,在他身旁专注的拭去他发丝上的水汽, 顾昭年轻又生活优渥, 他的发丝蓬松而有韧性, 像是上好的缎子, 泛着柔亮的光泽。   已是黄昏,天寒色青苍,飞雪拟作穿庭花, 江心上的船只顺流而下,顾昭借着夕阳瑰丽流波在飘若柳絮的雪花间, 斜望着他, 唇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船舱的甲板随着潮流颠沛而起伏, 房间里的装饰也不如王府精致, 处处透露着局促和紧迫,连王府的柴房也比这里强一些, 可是顾昭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天色已晚, 为了安全考虑船舱内不能点起枝桠形的灯柱, 只有桌案上放着的几枚蜡烛安静的燃着, 室内烛火昏黄跃动,映在容从锦的面庞上, 似明月旁玉带般笼罩的纤薄银白色的烟云, 无损他的美貌反而添了几分朦胧的白皙昳丽。   让他回想起圣节大宴后他们在绮楼高阁上相会的场景, 他心中的悸动和满足与那时一般无二, 顾昭仰头撞在他给自己擦拭发丝的手心里,“从锦…”   顾昭耍赖似的语气令容从锦心底微微一颤,他向来是无法拒绝顾昭的, 更不用说他刻意的放低声音了。   容从锦不由得提起心神小心应对,怕他提出什么自己无法达成的要求。   顾昭却安静了良久,只听得到江面上呼啸的北风和轻微的灯火鸣爆声,久到容从锦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顾昭低声道:“我待王妃的心,就像是王妃待本王的心。”   不计成本不计后果,他们只是想靠得近一些,感情的复杂超出了顾昭的逻辑能力,旁人刹那间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需要许久才能理解,感情是七分甜蜜三分酸涩,他一直欲罢不能的反复品尝着这个滋味,他日日夜夜的都想着同一件事,才明白了为什么王妃会几次违背他一定要离府。   感情里是有你我的,但是期盼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好的心却是不变的。   容从锦的眼眸里忽然浮起一层氤氲的水汽,从背后静静的拥住他低声道:“王爷比臣要聪明多了。”   顾昭有时候傻乎乎的,有些时候却像个智者,能看透事物的表面直达本质。   “你要去雍州是么?”顾昭手掌搭在他手背上道。   “是。”容从锦沉默片刻应道。   “你要去雍州那就去吧,本王不拦着你。”顾昭坚定道,“但是本王要跟着你。”   “这趟或许会很难,我们可能都没命回来了,那本王也要跟着你。”顾昭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望京里已经开始流传雍州的谣言,说那里是阎罗地界,去的人九死一生,连官兵都叛变了,机敏善变的七皇子都没回来!   兄长远赴漠北,临走前他去问兄长,兄长驳斥全都是无稽之谈,转眼却将人手安排在东宫内外,将东宫安排得周密稳妥,更给嫂嫂留下许多可用的人和一批药材。   顾昭就知道兄长是在骗他,兄长离京那日,众人都来送他,威风凛凛气势万钧,母后的眼泪把帕子都浸湿了,可另一边王妃的队伍却很低调,他不禁想兄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仿佛熠熠当空的烈日,他的一举一动牵挂着无数人的前程,但又有谁会记得他的王妃呢?他们在房间里斗蛐蛐,吃一碗冰酥酪时的纯粹的快活。   这些都太不起眼了,不是么?可这就是他期待的全部生活啊,这才是他为什么心甘情愿的躺在一个箱子里也要偷偷跟上船,没有从锦,瑞王府就是一座冰冷的金屋子。   “不行…”容从锦手指一僵,硬下心肠道。   “父皇本就是让本王去的。”顾昭耸肩道,“父皇若是知道本王没去,他一定会生气的。”   “您在威胁臣么?”容从锦停顿一瞬诧异道。   “只是实情。”顾昭低声道,父皇一直都不喜欢他,这是抗旨的重罪,兄长是天潢贵胄,皇室一团和气,可以既往不咎,从锦作为知情人之一,他却是承担不起的。   容从锦竟然有一丝欣慰,王爷也懂得谈判了。   “而且…本王都到这里了,在箱子里好挤的。”容从锦欣慰不过三秒,顾昭又开始卖惨,“没吃没喝,船摇晃时箱子也会跟着晃,本王在里面撞得满头包。”   容从锦憋着气,顾昭转头斜睨他,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头上:“从锦摸摸看,是不是满头包。”   “扑哧!”容从锦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包没摸到,倒是见到了一个傻子。   “王爷留在船上吧。”容从锦放轻了动作,将他的发丝松松的束在一起,又让他用膳。   顾昭得到王妃许可,由衷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回到了王府似的也不再挑剔环境简陋了,有王妃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给他个皇宫都不换呢。   *   次日,顾昭在船上转了一圈,负责易容成他模样的侍卫见到另一个瑞王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不过很快就被扶桐拉走了。   “这是什么?”顾昭走到厨房,指着一个黑中泛黄的东西问道,他前两天就在厨房看到了,觉得应该是吃的,他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但是不敢拿怕有毒,最后还是带了个馒头跑走。   “回王爷,这是…糜子窝窝。”厨娘诚惶诚恐道。   “嗯。”顾昭点头,用指尖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能吃么?”   “能的。”厨娘连忙点头,顾昭掰下一小块,被烫得来回倒手,片刻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只吃了一口他就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呸!”顾昭勉强咽下一部分,但是喉咙受不了粗粝的刺激,直接把残渣吐了出来   顾昭顾着礼仪,到船窗方向双手撑着窗框吐了一阵,“这是吃的?你骗本王吧。”   顾昭一双星眸回首打量着厨娘,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瑞王了,现在被王妃捧在手上,教了不少生活常识,十次里至少有五次能分辨出旁人是不是在骗他。   “不敢欺骗王爷,这确实是吃的。”厨娘也是个实在的,见顾昭怀疑她立即就着急了,拿起顾昭掰了一点的糜子窝窝吃了两口。   顾昭看厨娘粗笨的手指握着糜子窝窝毫不费力的大口吃着的模样,顿时心有戚戚:“行了。”   顾昭摆手回了房间,一路上见到他的人的都俯身行礼,船边重峦叠嶂江水如碧,景色壮阔染上一层疏离的雪色,更添几分风雅,可顾昭凭栏而望,却见到了岸边上的人衣着单薄,披着雪花像是寒风里的一座雕塑。   顾昭回到房里,王妃正跟侍卫交谈,见他进来对侍卫道,“你先下去吧。”   “王爷怎么了?”见顾昭闷闷不乐,容从锦起身疑惑道。   “从锦的衣裳暖和么?”顾昭拽了下王妃身上的浅色大氅,室内染着炭火,容从锦只穿了一件领口滚了一件雪白狐皮的锦衣大氅挡一挡江上泛起来的水汽。   “嗯。”容从锦颔首,又担心问道:“是王爷出去有些着风了么?还是谁欺负您了。”   “本王的衣裳也暖和。”顾昭说不上来,想了许久叹息道,“本王觉得对不起厨娘。”   “啊?”容从锦跟不上他的思路。   “本王身为皇子,人人都来拜我,大家都说本王是真龙之子,是大钦的主宰,可是本王却要让她吃那种东西。”顾昭坐在雕刻着祥云的交椅上垂头丧气,这就好像他把看中的蛐蛐收在了蛐蛐罐里,每天却只给两片干瘪的菜叶。   他愧对旁人的信赖。   “王爷是个好人。”容从锦问了一遍经过,俯身拥住他道。   顾昭摇头:“本王是好人,也是个没用的人,哦父皇…他是个只想着自己的。”   这一次容从锦没有再阻止他批判皇室,他不知道能陪王爷多久,希望他能学会自己思考。   “若是有朝一日…本王希望天下人都能吃得饱饭,吃得上鸡腿。”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不由得浅笑,他爱上顾昭大约是因为顾昭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他冷漠而精明,顾昭却是个理想家,做事坦诚热忱,天下人能吃得上鸡腿,这是个庞大的愿望啊。   可是顾昭至少敢去想一想。   “臣希望太子能做到。”容从锦在他耳边轻声道。   *   星辰璀璨点缀在如墨流淌似的夜幕上,伴着溶溶月色,空气泠冽带着雪花的清爽。   顾昭将一支蜡烛放在容从锦身边,坐下道:“晚上不要看书了,会伤了眼睛的。”   容从锦抬眸,放下手里雍州传来的信件,顾昭从未离开过望京,自幼有无数人服侍着,在船上却只有扶桐和几个外面的侍从服侍,许多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好像刹那间就懂得了人间疾苦。   昨天还跟他说,原来不是每个人的餐桌上都有六七道菜。   船在水波上轻轻摇曳,蜡烛站立不稳向下滚去,顾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蜡烛中间,不知所措的握着蜡烛,片刻索性将蜡烛举到容从锦面前,自己给他当了烛台。   “把蜡液滴出来些,就能固定住了。”容从锦轻声道,说着接过蜡烛微倾斜,烛火间有几滴澄澈的烛泪落下,转为半透明的蜡片,容从锦将蜡烛放上片刻撤手,红烛果然立在了桌角。   “哦!”顾昭恍然大悟,自己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容从锦不禁失笑,片刻笑意微敛,倾身在他侧颜轻轻一啄,似朔风曳过山巅的雪花,又像是蝴蝶背起双翅落在芙蕖中心时花蕊的轻颤。   顾昭恍惚望着他,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得了一个吻。   “王爷…”容从锦轻声唤他,琥珀色的一双桃花眸里清晰的倒映着顾昭的身影,他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时了,可是顾昭却神出鬼没的又出现在了他面前,少顷,他的眸底泛起潋滟波光,低声道,“你抱抱我吧。”   他好累,可是心里却渴望着顾昭的亲近。   “哦。”顾昭闷声应了,起身将他抱在怀里,双臂拥住他的后脊,让他埋首在自己的胸膛里,像是哄孩子似的拍着,“累着了吧?”   容从锦沉默一瞬,无奈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顾昭没有丝毫绮念,又给他捏肩,絮叨道:“你现在觉得自己强吧,以后老了就知道累了,母后就是这样,以前能几天几夜的准备宴会,现在总是头痛。”   从锦比母后还多思多虑,没准以后也会有头痛的毛病,顾昭担忧王妃的身体,暗道从锦不能再忙着公事了,也得休息一下。   “王爷,让臣服侍您吧。”容从锦打断他,声音几乎融在江水潮涌声里。 第54章 梅花满地堆香雪   “什么?”顾昭愕然道, 整个人像是灰扑扑的被啄过的野鸡,扑腾着没有几根羽毛的翅膀呆立在江上呆晚风里。   他如此紧张,容从锦心底的那分赧然就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泛起的柔和甜蜜。   “王爷没听清么?”容从锦微退开些许, 仰首专注的望着他, 淡色唇瓣微启低声道, “臣想跟您…在一起。”   “就是那日新婚之夜没做完的事情。”容从锦的声音又温柔了几分,几乎比窗外的江水波澜更加轻柔,他只要想起那时顾昭还傻的以为亲亲就是同房, 就觉得好笑,可是却忍不住觉得甜蜜。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所图, 有不得已的苦衷, 即便是兄长父母疼爱他, 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 不让他们为难。这才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谁都不可能站在你的角度考虑, 唯有顾昭, 他是全心全意毫无顾虑的爱着自己, 这种不掺杂一丝利益考量, 纯粹真挚的感情,实在是太过热烈而赤诚, 他的沉沦来得意料之外, 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夜, 他盼着能和顾昭天长地久。   “在这?”顾昭先是意动, 然后不经意间打量了身边房间,连忙摇头,“太简陋了, 本王要回府。”   顾昭虽然没有洁癖却也是皇室金尊玉贵养大的,这艘船若非王妃也在上面,他是绝不会落脚的,顾昭内心还是个皇子…况且他也觉得委屈了王妃。   “连龙凤烛都没有。”顾昭小声嘟囔。   “那有什么。”容从锦起身将刚安稳粘在桌子上的红烛掀下来,右手端着走到床榻旁,随手将红烛以同样的方式固定在了枕畔,低声道:“这就是我们的合卺龙凤烛了。”   顾昭磨蹭着走过去,垂首看摇曳着的暖橘色烛火,又抬首望向容从锦似乎想判断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倘若他的生活可以被称为衣食无忧,那王妃的生活就是精致优雅,王妃在王府时比他这个皇子还骄矜呢,他无法想象两人在一艘江面上的长船里伴着夜色晚风、露水星辰彼此亲近的场景。   不过为什么他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会觉得激动呢?顾昭迷惑的望着自己身下逐渐支起的小帐篷。   你为什么不听指挥?顾昭威严的在心底想道。   “过来吧。”容从锦见顾昭一副天人交战,面庞上憋得红扑扑的,眼底却不时流淌过流星般的明光,双手握拳的模样就不由得好笑,坐在床边微抬起手,手指一拢召他过来。   顾昭还在思考为什么他的大脑不能控制他的二弟,步下已经不自觉的挪了过去,他再回过神来,一双微冷修长的手已经搭在他的青玉銙蹀躞上。   容从锦微垂着眸,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片细腻的阴影,洁白如花树堆雪般的肌肤上泛起浅淡的绯红,顾昭的心刹那间空了一拍,然后徐徐有力的舒张,每一次都让他心底涌起更深处偾张出的期许和情思,盈盈梅香覆落清雪拢在彼此身旁,似又回到了那个张灯结彩王府遍覆红绸,他手持掺金纹喜秤挑开盖头,见到意中人朝他浅笑的模样。   芙蓉暖帐,船厢香暖不胜春,梅香簌簌飘然坠落,浩瀚星辰点缀着墨色的夜幕,瞬息千里的波澜映着朦胧的月色,繁光远缀天边,璀璨动人的银河疑似汇入波光粼粼的江面。   顾昭不自觉的跌落在温柔乡里,身躯交缠呼吸仿佛都熏暖了冰雪里的梅瓣,梅香染上春日里的薄醉,单薄的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百忙之中一只手探出来,摸索两下从铜钩里拽出薄纱幔帐,轻软薄纱如水波般滑落,在半空中荡出一道甜蜜的弧线。   顾昭是懵懂且热烈的,他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宝贝,珍惜的一遍遍吻着容从锦的唇瓣,烛影摇曳星光坠落在他眸底。   他面前的意中人半褪衣裳,江边微风里跃动着的一星烛火映衬出匀称纤细的身躯,暖橙色的烛光倾泻之处肌肤泛着雪白莹润的光泽,当真是雪为肌骨月为神。[1]   “那我们试一试吧。”顾昭舔了舔唇,鬼迷心窍的哄道,“本王那个特别小,哧溜一下就进去了。”   “噗!”容从锦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浪漫暧昧的气氛都消退了几分。   顾昭特别着急:“就是很小呀,从锦还亲不亲了!”   急得顾昭在心里疯狂搓手手,他就像是水獭似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石头仰着胸脯敲开了紧闭着的蚌壳,刚看到雪白颤悠悠的贝肉,还没来得及凑上去亲一下,贝壳翻身掉进水里扑腾远了。   顾昭垂头丧气,把嘴闭紧了,下次他不说话了。   “亲,当然亲。”容从锦笑得身躯微微蜷缩着,笑够了又凑过来玉石似的手臂亲昵的勾着顾昭的脖颈,在他唇角亲密的接连吻了两下。   顾昭星眸微睁,身上冒起了幸福的粉红色泡泡,仿佛看见贝壳又自己游回来了!这次他机智的闭了嘴,有力矫健的手臂拥紧了容从锦,两人一同坠入江面上的瑰丽幻梦。   清风徐过,梅花花瓣纷纷扬扬的带着疏离清香打着旋撒落在清澈溪面上,满天璀璨星辰划过一道绚烂的轨迹轻柔曳落在溪流里,泛起细碎的潋潋银光,梅香清浅氤氲。[2]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你永远记得我。”容从锦眸底含醉,春光拂面,搭在顾昭脖颈后的手臂微微用力,将他压向自己,在他耳边眷恋的轻声道。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放弃,但现在自私的想要让你记住我,却是我已经不能容忍旁人得到曾经你给我的爱,即使是一丝一毫,也让他想到心底就传来牵扯着的钝痛。   “本王当然记得你。”顾昭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垂首在他颈侧细密的吻着低声道。   倘若他和从锦没有这段他求来的缘分,而是远在天遍可望而不可及的侯府公子,以后的名门宗妇,他永远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偷偷的心悦他,那也没有关系呀,从锦在他心里始终会是特殊的,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这里已经有人了,顾昭暗道。   *   “公子。”次日扶桐打水进来,在屏风后轻声唤道。   “进来吧。”容从锦声音喑哑还有几分慵懒情意,他随意穿了件衣裳,扶桐绕过屏风,放下铜盆半掀开幔帐,看清床里褪下的衣衫堆叠在一角,王爷睡颜沉静的模样,指尖就下意识的微微一顿,片刻似无所察觉的拢起幔帐,窗外天光柔和渗漏进来,顾昭不安分的扭过身去哼了一声。   容从锦半坐起,枕着一个廖蓝色的鸳鸯团枕,微微侧首目光温柔如水的注视他,似乎想将他的身影印刻在自己脑海里。   “公子,您要打水沐浴么?”扶桐低声问道。   ”嗯。“容从锦颔首,扶着床榻边上的雕花架起身,站了片刻才挪开步伐,轻薄衣襟下透出散落花瓣似的一朵朵薄红,像是雪地里的红梅噙着寒霜盛放。他动作虽然极力维持流畅,但是细微处还是不自觉的凝滞停顿。   扶桐看了一眼就撇开了视线,容从锦洗脸后她递上棉布,站在一旁看容从锦沉稳从容的拭去面上水迹,忍不住问道:“公子,那我们还按照计划…侍卫已经找了小船了。”   “当然。”容从锦轻声道。   “为什么呀。”扶桐低声道,“王爷他是自愿来的,我们可没有强迫他,顺水推舟不好么?”   这样望京有了交代,他们也不至于犯下欺君之罪啊。   “你还小呢。”容从锦脱口而出,又不禁哑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开口说教扶桐,这可不像他。   但看着扶桐不服气的模样,他又情不自禁道:“我平时都只是说说的,什么同生共死,难道我真能让王爷跟我一起涉险么?”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他只是不愿彼此留有遗憾。   “我不管。”扶桐脾气上来,不愿搭手,容从锦走回顾昭身边,从床边暗格里取了一个瓷瓶,拔开裹着棉布的软木塞,屏住呼吸让顾昭嗅了里面的药香,少顷,见他头微一侧睡得沉了,打起一连串均匀的小呼噜,才收起药瓶。   容从锦坐在他身边,晨曦柔和的浅金色阳光洒落在他英俊硬挺的面庞上,他眼角眉梢都噙着餍足和幸福的笑意,容从锦情不自禁的微微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这很好。   分别总是哭哭啼啼的,何必弄那些让彼此难过的场面呢。   侍卫在门外叩门,扶桐双手环抱瘪着唇不肯动,容从锦轻瞥她一眼,扶桐还是嘟囔着走过去开门:“真不知道您图什么,家里是您傻还是王爷傻啊…您什么都为他考虑好了,也为…”   扶桐停顿一瞬,轻声埋怨道:“也为自己考虑啊。”   他们公子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每次在王爷的事情上却总是先顾着王爷,王爷是天潢贵胄,有什么事情都有皇室顶着,即使是七皇子因为苛待百姓手段暴虐被困在雍州,皇帝也没有一句惩戒的话,这是皇子才有的待遇,他们是一家人。   若是事情不利,难道有人会来帮公子么?   这是瓷器帮着人家的金玉运货啊,王爷待他们好,他们也愿意回应一二,但是也不能超过自己能力的限度啊,王爷若是没有痴症的,肯定不会让王妃以身犯险的。   容从锦把扶桐这些抱怨都当作耳旁风,在四下无人的地方送顾昭上了小舟。   “王妃放心,我们绝不会让王爷出差错的。”船头的侍卫保证道,后面两个侍卫将顾昭搭上船,他们往回划个几里,就能在渡口换已经准备好的大船了。   “嗯,到望京了来一封信。”容从锦叮嘱道,“给太子妃娘娘的信带着了么?”   “带上了。”侍卫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道。   容从锦颔首,有太子妃看着,顾昭应该跑不出望京了,只要他平安,他就少了一件要牵挂的大事。   容从锦半蹲下身,在泛着寒气的水波间,给顾昭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口中道:“你们走吧。”   虽是这样说着,他的手却还依恋的贴在顾昭沉睡着的面庞上。   “王妃…”侍卫等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道。   容从锦像是被烫了似的连忙收回手,指尖却僵在半空忍不住又想要去描摹他的眉宇。   “一路小心,补给只用船上那些,不要上岸。”容从锦起身,别过头去。   小舟破开水面划得远了,逐渐与江面上泛着波澜的晨曦天光相接,化作一个深色的墨点。   “扶桐。”容从锦轻声唤道。   “公子。”扶桐躬身道。   “你还能看见小舟么?”容从锦问道。   “看不见了。”扶桐单手搭在眉上努力的张望。   容从锦转过头来,怔怔望着小舟消失的方向。   他不舍得,可是顾昭再留下来是弊大于利的,他们之间应该有人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即使他知道这个选择对自己来讲有多难。   其实那天在箱子里见到溜上船的顾昭,他就知道自己在顾昭心底的分量了,也无法隐藏失而复得的欢喜,那些被匆匆埋藏起来的感情都在刹那间蓬发,在心底长出茂盛的枝桠。   容从锦眼底干涩,望着江面上瑰丽的晨光眼睛眨也不咋的注视着那个小点,倏然小点激荡了两下,一个更渺小的灰尘似的斑点坠落在江上,扑腾着往回游,波澜向两侧翻起碎金的涟漪。 第55章 两草犹一心   “啊!”扶桐短促的惊呼一声, 又连忙自己捂住了唇,生怕叫出声来吸引旁人视线。   但船上已经有人叫嚷起来:“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这寒冬的天气,流速慢一点的水域还会结冰呢, 人落水后一会就不会挣扎了, 船上连忙找了两只舢板推下水。   容从锦骇得魂飞天外, 顾不得旁人推开面前要上舢板的侍卫, 自己就要上去,关键时刻却有人从后面抱住他。   “我来。”扶桐抛下一句,“您不会水。”   两只舢板上分别只坐了两个人, 扶桐和另一个侍卫将舢板划得飞快,还未到翻了的小舟前面, 扶桐眼尖瞧见咕嘟嘟冒着水泡往下沉去的人影, 急得将船桨往身边一丢, 踩在船沿上, 船微一摇晃尚未倾覆,扶桐已经像是一尾闪烁着银光的游鱼般灵巧钻进了水里。   搜寻一阵, 晃动的水面再次被打破, 人影跃出江面, 细碎的涟漪像是寒星边角折射出的光芒, 扶桐从寒芒中露出身影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单手扣着怀里人的脖颈, 让他半躺在自己身上, 仰面向后划水, 片刻间已经触到了侍卫探过来的船桨。   “握紧了。”侍卫扬声道, 微一借力扶桐抓住船沿,两人合力先将半昏迷过去的顾昭抬上船,扶桐灵巧自己跃上舢板。   另一只舢板也赶到, 两个侍卫的体力较顾昭强很多,自己游到舢板附近,舢板上的人把他们拽了上去,若非顾昭执意往双层的行船方向划去,他们在水里不方便制住王爷,是可以一起等待船上救援的。   “王爷!王爷!”扶桐匆匆将已经湿了的儒裙外衣脱下,俯身拍顾昭面庞。   顾昭面色苍白,浓密眼睫上的水珠凝结成了寒霜,脖颈上的水汽几乎冰寒,扶桐连忙把他滴着水的外袍扒下,抬首对侍卫道:“把你的外套给我。”   侍卫解下氅衣,扶桐用大氅拢着顾昭,将手掌探入大氅里焦急的摩挲着,试图多给他一些热量。   片刻舢板靠岸,船上的人连忙接过落水的人,船上侍卫不由得惊呼:“王爷?!”   瑞王不是应该在船上么?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落水?   船上众人议论纷纷,容从锦心底一沉,视线掠过远处的一个侍卫,侍卫会意后退两步避开人群。   船上的太医过来检查,确定顾昭没有溺水,只是冻着了。   “把王爷送到我房里去。”容从锦开口,众人议论声稍歇,七手八脚的把顾昭抬到楼上卧房,室内点起温暖的炭火。   容从锦把他所有衣衫全部褪去,将他塞在干燥的锦被里,又把他潮湿的头发擦干,顾昭仰面躺在床角系着卧榻香炉的拔步床上,唇角微垂眉心紧锁,一副在睡梦中都极不安稳的模样,眼睫上凝结的霜雪逐渐化作水汽消散,容从锦长叹一声,心疼得无以复加,拿他没有办法。   少顷,容从锦命人煮的姜汤做好了,浓浓一碗姜汤喝了一半,顾昭咳嗽着醒了过来。   “咳咳!”顾昭半坐起身,手指捏着被角咳得背脊弯曲,像一张劲瘦流畅的弓。   “喝点水。”容从锦又捧来茶,看顾昭接过去,自己单手给他顺着背脊道。   顾昭勉强喝了两口,惊恐的放下茶盏抓着王妃的手道:“好多水。”   ”没事了,没事了。“容从锦心疼的连声哄道。   “江里都是水,还有冰渣。”顾昭含糊道。   这么冷的天气,江水里冰雪掺杂,若不是他们在船上即使发现情况不对派人去救,顾昭就要淹死在江里了,容从锦想到这里就觉得犹自心惊,忍不住出言责怪道:“王爷如此不当心,在船上也敢使脾气么?!”   两个侍卫岂会同时划翻了船,肯定是顾昭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大船上和侍卫起了争执,小船狭窄几个人打斗起来才翻了船。   “你先赶本王走的!”顾昭也不服气,顶嘴道。   “跟着臣做什么,您回到望京,臣才能放心。”容从锦不满道,两人间的气氛逐渐紧绷。   “本王当然要跟着你,没准你都有本王的孩子了!”顾昭脱口而出道。   容从锦:“……”   容从锦因为气恼而微微泛红的面庞逐渐染上羞涩,忽然就卸了力气,心虚的挪开目光:“胡…胡言乱语些什么。”   虽然反驳着,手却不自觉的掩上了自己的小腹,不会吧?容从锦心中惊疑不定,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刻意了,强行让自己撤手,故作镇定的将手垂在膝上,把衣衫上的褶皱抚平。   顾昭冻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围在锦被里,像是裹得厚实准备过冬的熊,深沉道:“你这个母妃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本王怎么能回望京?还是陪着你们。”   他们一家人当然要在一起,顾昭理所当然的心道。   怎么就成“你们”了?容从锦无语道:“臣不会有孩子的,您忘了么?臣跟您说过的。”   顾昭裹紧了锦被,露出一个深别有深意的笑容:”你还以为不会在船上看到本王呢。”   “那本王现在在哪?从锦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料中的啊。”顾昭有理有据道,万一从锦真有了宝宝,自己却不在他们父子身边,他真是想一想都觉得心急。   那是因为你跳船游回来了!容从锦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嘴唇微微颤抖着,目光锐利注视着他。   顾昭抬起头飞快掠了他一眼,屁股稍微往床里面挪了些,嘴里小声嘟囔道:“明明是从锦的…错,本王还没有责怪你呢。”   “王爷还想责怪臣?”容从锦气极反笑,语气温柔问道,“那您想怎么惩罚臣呢?”   顾昭飞快抬起头,容从锦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顾昭仿佛被鼓励到了,逐渐挺起内含着的胸膛,像一只昂首挺胸骄傲的天鹅,想了想,在锦被里缠着手指期期艾艾道:“罚你每天晚上让本王亲一下。”   顾昭很有心机的把重音落在了“每天”上,这样他就不用回望京了。   容从锦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他不在乎顾昭的痴缠,却在意顾昭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置于险境里游也要游回船上,但顾昭流露出的对他的重视,却让他心底一个隐秘的角落悄悄被填满了,充盈着怒火像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被针轻轻一刺,怒火刹那间消弭。   “你为什么这么傻。”容从锦轻拥住他,侧首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微阂眼眸道,船上的人已经看见顾昭在小舟上了,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恐怕有心人都留意着顾昭的动静,他这个时候很难再送走顾昭了。   可是再往前就是雍州了,机会稍纵即逝,顾昭只能跟他去雍州了,容从锦心头甜蜜与酸涩交织,无论何时他都不希望顾昭以身犯险,但是顾昭的脾气远比他想象的执拗。   “本王本来就傻啊。”顾昭拍拍他的后背,摇着大尾巴道,“你不再赶本王走,本王也不惩罚从锦了好不好?”   “好。”容从锦哑声应道,顾昭欢快的摇着浅金色的蓬松大尾巴,抱着他美滋滋的倒在床榻上,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次不许再把本王送上船了。”   说着顾昭很有心机的抱紧了王妃,一觉醒来已经在船上,天色苍茫,水面泛起寒气,沉入梦乡前身边还是温柔小意的王妃,醒来就换成了两个侍卫这种事情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行船越过层峦叠嶂,江水奔腾而过,雪白的浪花飞溅在江潮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   行船在雍州城外靠岸,容从锦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原地驻守半日,等到驻军前来。   “王爷、王妃。”将军远远看见他们,翻身下马步行过来行礼道。   顾昭茫然坐着,容从锦手撑在他背后微微一推,不许他摇晃,沉声道:“李将军,一路辛苦你了。”   “不敢当。”李将军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恭敬道,“接到兵符调动和书信后,我们就从迭州动身了,比船队早到了数日,这是瑞王要的东西。”   李将军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   本王?顾昭更搞不清楚情况了,他一直被太子和皇后养在望京,从没有人要跟他谈什么正事,他也没接触过外面领军的将军,侍卫把册子转交给顾昭,顾昭随手翻了两页,像是名册之类的东西,里面都是小楷字迹和一些数字。   容从锦轻咳一声,顾昭会意把册子递给他:“王妃帮本王看看吧。”   “是。”容从锦接过册子。   这本是雍州城和其他府城的百姓名册,疠疾情况不清,人数清点虽然比以往混乱,但是和粮食、药材等分配情况比起来,各村、府城统计的死亡人数还是唯一一个和真实数据相近的。   迭州驻军比他们早到数日,就从各府城要走了数据,汇聚成册。   “这场疠疾是从羽崖村开始的?”容从锦看着数据不由得皱眉道。   “雍州城内是如此流传的。”李将军道。   “那将军不这样看了?”容从锦翻过一页头也不抬道。   李将军沉默片刻,“疠疾传染至今,各府城、主城间相互推诿,以讹传讹也有可能。”   “羽崖村的人被视为洪水猛兽、天煞之星也是众人为了减轻心中的负担,臣以为现在追究是否是羽崖村的村民传出了这场疠疾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   “尽快平息疠疾。”李将军停顿一瞬道。   李将军本是漠北调到迭州的,漠北主将一封书信他就放下戒心,对容从锦说了实话。   李将军担心的是,瑞王妃要弄追查源头,责怪祸首的那一套。   “将军说的对。”容从锦将册子翻到羽崖村的那一页,低声道,“不过只有弄清疠疾的来源,才能对症下药。”   “您的意思是…”李将军迟疑道。   “羽崖村离这里不远,让大军驻守在雍州城外,带一个精锐小队我们去一趟。”容从锦道。   “王妃三思。”李将军不由得大惊失色。   “对,我们去羽崖村。”顾昭跟着点头附和。   李将军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头都有些晕了,瑞王和瑞王妃一同涉险,他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   “您去什么?”容从锦责怪道,“您和驻军在一起等臣回来。”   顾昭眼巴巴的望着他,流露出一种要是你背着本王偷偷溜走了怎么办的神情,容从锦一阵无奈,低声劝道:“臣都把您带到雍州了,难道还会抛下您么?”   顾昭还是那个好说话的王爷,闻言道:“那你早点回来。”   语罢,又向王妃招手,容从锦微微倾身,顾昭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有身子的人,要小心些。” 第56章 北风吹雁雪纷纷   我有什么身子!容从锦气恼的微红了面庞, 若是双儿一次就能有身孕,他也不会在婚事上有那么多波折了,启唇就想要反驳顾昭, 却见他双眸期许又小心翼翼的注视着他, 星眸流淌着的柔情熠熠生辉, 满是纯粹的欢喜和专注。   容从锦的心刹那间就柔软了一角, 像是霜雪融化成了春水,他不愿反驳,轻微含糊的应了一身, 算是默认了。   顾昭这才长舒一口气,愿意跟着军队先去驻地, 李将军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起身跟在容从锦身后, 迭州军分作两波并进。   “羽崖村现在的村民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 王妃…”李将军迟疑道。   “无妨,我们先去看看情形。”容从锦刚才看过名册, 再结合前世的情况, 心中已经有了些计较。   天色涳濛, 山川绵延秀丽云蒸霞蔚, 大钦山河壮阔地产丰富,雍州作为几州交汇之处, 无论是地理还是军略意义都极为重要, 更关系到几十万百姓的生活, 容从锦顾不上休息, 带人去了羽崖村。   “挑几个信得过的跟我进去,其他人都在外面等候。”容从锦吩咐道。   雍州这样疠疾弥漫的地方,若不是望京的命令也不会有人愿意前往, 大多数官兵都是心存疑虑的,前去羽崖村的人贵精不贵多,索性只让亲卫前往,省得多生事端。   李将军已经再三劝阻过瑞王妃,瑞王妃执意要去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传令下去,众人都以布巾覆面。”羽崖村外,容从锦眸光微瞥,扶桐从怀中取出十几条他们在船上缝制的布巾,双层棉布,中间夹了藿香、零陵等中正除瘴的药材。   历朝流行的疠疾,多有医者考证,雍州疠疾后就是突厥南下,医者寥落大钦山河飘摇,不过数年后医者也有推论,似乎这场疠疾可以通过呼吸传染,才有见面而染病的说法出现,而冬季众人闭门不出减缓了疠疾传播速度。   容从锦由此推断,布巾覆面可以减少被传染的风险,而名册中的数据表明,传染的高峰是在第一个发病者之后的七天内,整个村庄陆续发病,而大一些的府城因为百姓众多,感染者的数字会从十四天后逐渐降低,而羽崖村已经十几天没有新的感染者了,容从锦认为作为最早发现疠疾的村庄之一,羽崖村可能比其他的地方还要安全。   羽崖村临山川而居,在山脚的位置,村东边临着一条水流平缓的河流,即便是干涸的季节,这条河流里也有较浅的一层水源可供饮用,春季时这条河流不要半日功夫就可以一直通到府城外,供百姓将养蚕缫丝得来的蚕片运到府城贩卖,所以羽崖村虽然名义上是个村庄,但村民众多。   即使赋税较重,雍州百姓的生活也比益州等地要强许多,直到一场疠疾打破了平静。   容从锦收回思绪,两个亲兵护在前面,一路沿着村民平整出来的路面走到村内,两边琼枝交错,泛着青翠的枝叶掩映在霜雪下,阡陌纵横的林间小路两侧坐落着低矮的民居,他们一路走来只听到一声短促的狗叫声,此外一片寂静。   “那家。”容从锦用目光示意道,他听到狗叫声不久后,这户民居上的炊烟就断了,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格外惹人注目。   “有人在么?官府查问。”官兵上前叩门。   门内格外寂静,只有簌簌的积雪从院门上的挡雨用的稻草从里抖落在地面上,官兵逐渐失去耐心,扬声道:“再不开门就破门了!”   “来了…”里面一个颤悠悠的男声应道。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还有一个更浅的声音响起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在官兵的催促里男人还是过来打开了门上插着的实木门挡。   “老爷。”男人瑟缩着低着头道。   “我们是迭州军的,奉上峰指令来羽崖村探查,村里有多少人?如今都在何处?”亲兵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可能是躲在哪里吧,我们好久不敢出门了,听说村后面有人躲上山了,哎,这个天气也是没有办法了。”男人叹气道。   容从锦在背后打量着他,他语气虽然谦卑,但身体却下意识的做着抵抗的姿势,双手各自扶在门口向两侧打开的木门上,准备随时将他们拒之门外,态度谨慎看似有问必答,却又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你是这家的主人么?”容从锦问道。   男人一僵:“是…是啊。”   “叫什么名字?”容从锦温和问道。   “陈粮。”男人答得很快。   “你说谎,陈粮是个铁匠,至少比你大二十岁!”容从锦话音未落,男人就闪身向后跑去,大声道:“快跑!快…”   官兵见势不对,立即抢进门里从背后一脚把男人踹倒,男人还要挣扎,刷刷两柄长剑的寒光就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几个官兵亮出兵器,满院搜捕,这院子不大,加起来也就三四间房子,前屋后院片刻就搜了一圈,将几个人提到容从锦面前。   “别伤我的孩子。”妇人被压在地上犹自奋力挣扎,不顾脖颈上架着的利刃试图抱住他的孩子,脖颈撞在锐利剑侧擦出一抹血痕。   “孩他娘!”男人见了血眼睛都红了,也开始挣扎反抗,官兵不愿真伤了妇人,只能稍偏开剑锋,另一边压紧了男人。   地上的几个孩子也哭起来要找妇人,容从锦注视片刻,指尖微微一抬,迭州军的亲兵收了兵刃,让几个人抱在一起。   他们是一家人,这倒不假。   “陈粮去哪了?”容从锦问道,他没时间仔细看过村里所有人的名册,不过是诈他的,他不过三十,领口处却有一根白发,这套夹棉的外套上有特殊的水滴形空洞,像是烧灼留下的痕迹,但是边缘切割整齐,唯有打铁时迸溅的铁水才能刹那间留下这种痕迹。   打铁的人肌肉发达,才能拿得起沉重的炼铁工具,这男人虽然也有肌肉,但线条更为流畅,不似打铁的铁匠,却又能说得上打铁人的名字,他们应该是邻居,至少是同村的村民。   铁匠不知道出了意外,他们一家人就搬到这里住下了。   院门口的黑狗,不是寻常农户养来看家护院的狗,身姿矫健气势不凡,它是一只猎狗。   男人哪知道容从锦是看出了破绽,暗自叫苦,铁匠都是在大钦的官府登记过的,现在追查起来立刻叫的出陈粮的身份也说得过去,男人不敢再隐瞒抱着孩子道:“回大人,我们也不知道…陈大爷应该是走了吧,我们是后山的猎户,往年都是用山里的猎物跟同村的换一些棉衣谷物,因今年的雪太大,又赶上疠疾,实在是找不到人交换,雪压垮了山间的稻草屋顶,我们没有办法才回村子里的。”   “陈粮不是被你害死的么?”容从锦淡淡问道。   “怎么可能?”男人急得脖颈都迸出青筋,“陈大爷是我的族叔,我怎么会害他!”   “我看房子里东西都没动,可能是陈大爷去疠人所了吧。”男人叹了口气,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容从锦目光锐利的注视他片刻,男人和盘托出后神情磊落,倒不再像片刻前瑟缩了,容从锦收回视线,问道:“你们既然是附近的猎户,那应该对山上的情况颇为了解吧。”   “是。”男人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   “陈成。”   “好,陈成,我问你今年山上水草如何?兽类觅食、生产可有异常?”   “似乎也没什么,只是小虫比往年多一些。”陈成犹豫道。   他们一家在山上住着都被叮咬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下山和村民交换粮食时隐约听村民提起过两句。   “什么虫子?”容从锦神情严肃。   “就是小虱子,今年附近几个州的雨水大,听说九洲河都泛水了,山上草木夏天时被冲垮过几次,对兽类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有些烦扰。”   “你们似乎没有被咬。”容从锦道。   “往年都咬习惯了。”陈成应道。   陈氏见容从锦似乎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边拢着几个孩子边犹豫着开口道:“是被咬习惯了,而且当家的会去山上摘些草药给孩子戴着。”   说着,从身边一个孩子脖颈间解下一个绣成元宝形状的坠子,不过是碎布片缝的,亲兵接过犹豫着是否要交给瑞王妃。   “给我吧。”容从锦取过吊坠,征得妇人同意,用亲兵随身带着的匕首划开布片,里面已经干枯犹散发着清淡药香的草药吸引了容从锦的注意力,他这半年来读了许多医书,虽然是临阵磨刀,却也识得了几味草药,这草药的气味他却分辨不出。   似乎清新的药香外还有些辛辣的气味。   “这是什么药材?”容从锦问道。   “只是山间采来的叫蛇尾草,药行都不收的,我们打猎的怕气味大的药材会让兽类嗅到,但在山林中狩猎又不愿意让小虫子干扰,后来发现长着这种草的地方都没什么虫子,就采下来装在包里。”陈成应道。   容从锦若有所思,这场疠疾多有阖门而殪,猎户一家却能毫发无伤,虽然也像他们说的往年已经叮咬惯了,可能他们有某种他不知道的可以抵抗疠疾的东西,但这蛇尾草绝对也是原因之一。   “你们跟我走,家里还有什么人?”容从锦果断道。   “没了,就我们几个。” 陈成道,陈大爷家的粮食已经剩得不多了,往年可以用来交换粮食的皮草也没有人要,他们再留下来也没有办法,还不如跟着迭州的军队走。   有陈成做向导,容从锦很快又找到了羽崖村的其他居民,让他们解开棉衣,手臂上大多有被叮咬过的痕迹,不过小孔周围的颜色都是深褐色的,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些村民身体健康,只是神情惊恐犹如惊弓之鸟,担心这次来的人和七皇子一样又是来杀他们的,不过容从锦态度温和,陈成一再保证,加上身边亲兵手握着长.枪,这些村民还算配合。   问了这些村民几个问题,容从锦心中有了方向,带着陈成一家走出羽崖村,低声道:“蛇尾草是什么模样的?你回去告诉画师。”   “现在这个季节,山里找不到蛇尾草啊。”陈成一怔道。   “不急。”容从锦沉稳道,“既然已经知道了疠疾的来源,那接下来就是处理疠疾了。” 第57章 云阔烟深树   阳光掠过山谷, 成群的苍松间积着洁白的霜雪,笔直的碧色炊烟点缀着熠熠的光轮。   “从锦!”顾昭望夫石似的站在驻军营地门口,单手负在身后, 远远瞧见他的身影就快活的招手, 一溜烟的小跑过来, 两个亲兵都撵不上他。   “站住!”容从锦呵斥道, 顾昭一个急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满面迷茫不知道哪里让他不满了,容从锦放缓声音解释道, “臣身上脏,回去冲洗一下再来见您。”   其实要是按照他的意思, 应该把他跟顾昭隔开, 在疠疾结束前都不见顾昭, 但他也知道顾昭做不到, 顾昭想方设法也要跑出来和自己相见,这荒山野外的他滚落雪崖都没人知道, 还不如让他留在自己面前也好看护。   顾昭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 像一只没听到指令只能可怜的站在原地的小狗, 容从锦转过身摘下面巾无奈道, “王爷过来吧,只是要在帐外等臣。”   顾昭欢欣鼓舞的走过去了, 容从锦又对亲卫道:“把冰面凿穿取水, 今日穿过的衣裳全都洗一遍, 烧水洗澡再用艾叶擦洗。”   “那陈成一家?”亲卫问道。   “暂时留在设立的百姓居住地, 尽快建起疠人所。”容从锦道。   “是。”亲卫应道。   容从锦拆了发冠洗漱后确认自己身上没有那种小虫子,也没有被叮咬的痕迹才略放下心,让扶桐叫顾昭进来。   “从锦累不累呀?”顾昭进来就乐颠颠的给容从锦捏肩, 又给他梳理着半干的青丝,一副狗腿的模样。   “这边痛。”容从锦侧首望着他,片刻粲然一笑,如春晓之花绽放,将手指搭在僵硬的右肩捏了两下抱怨道,语气不自觉的带出三分亲呢。   以前两人再心心相印,他要顾及太多,有时对顾昭的感受只能置之不理,顾昭虽然痴但也能察觉的到自己的态度,总觉得彼此隔着一层,现在却是不需多言,他们就能心有灵犀对彼此也是全然的信赖。   顾昭又给他用力捏着右肩。   “轻一点…嗯。”   “上面。”容从锦微仰着头,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下来。   “舒服么?”顾昭手指一僵,暗戳戳的问道。   “嗯…”容从锦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   “本王是不是很厉害?”顾昭双手搭在他肩上,语气低沉了几分问道。   容从锦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味,从被按摩着凝滞的筋膜的舒爽中回过神来,疑惑侧首打量着顾昭,见他似春风拂面洋洋得意,一双星眸中凌然正气间流露出一星猥琐,容从锦无语的微微沉肩:“王爷都住在荒山里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前几日他们还有行船上的船舱可以休息,虽算不上高床软枕,但也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卧房,现在换到荒山里居住,顾昭的生活水准可以说是一路下滑。   “能和从锦在一起,就是狗窝本王也愿意。”顾昭理直气壮道,想了想又停顿道,“把有阳光的那一边给你。”   他不怕冷!可以抱着从锦一起睡。   顾昭的乐天令人汗颜,容从锦有时候很奇怪,他真的是皇室出身么?有时能表现出皇子的矜持和挑剔,更多的时候顾昭都是随遇而安的,好像…他能陪着自己就什么都满足了,容从锦不禁被自己的这种设想弄得白皙面庞掠过一道暖霞。   顾昭俯身眷恋的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从锦去哪里都不要紧,带上本王就好啦,本王不会给你添乱的,会在别的地方等你回来。”   “嗯,王爷。”容从锦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噙满了笑意,顾昭很少说较长的句子,他的语言组织能力有限,为了避免出丑下意识的尽量用简短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反正他是皇子,众人都要揣度他的意思。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清晰的用一个长句子来表达态度,却是为了留在容从锦身边。   正因为了解他,容从锦才不由得动容。   “臣有个小玩意给您。”容从锦起身从带来的箱笼里翻出一个荷包捧在手里探身递给他。   这个荷包是浅碧色的,绣着精美的一树梅花灿然盛放,几枚花瓣轻柔的从枝梢飘然坠落,其中一枚嫣红的梅花花瓣轻盈点缀在了边角处一只卷着尾巴酣睡的黑色皮毛的小狗身上。   构图精巧,针线别致,连下方的丝线坠子都格外柔亮,坠着两枚小拇指肚大的明珠,常规的祥云纹在荷包图案面前只是个点缀,顾昭一见就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像是稻田里的青蛙发出哇哇的赞叹声。   “从锦做的?”虽是问句,他却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是。”容从锦面颊微熏还是认真应道。   “从锦的手艺比以前强太多了!”顾昭夸赞道,翻来覆去的欣赏着荷包,小心的用指尖摩挲着梅花花瓣,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停顿一下又描补道,“没有说以前从锦绣得不好的意思。”   还不如不解释呢,容从锦无奈的岔开话题,“臣给您系上吧。”   顾昭以前用的都是宫里的针线,他怎么比得上?倘若不是因为前几个月太子不在望京,他心怀不安时常去太子府探望太子妃,被太子妃按着教了些针线,他连这个也绣不出来呢!   “这个小狗…”顾昭声音逐渐消失,容从锦不免提起心神。   顾昭愉快的摆起尾巴:“是本王呀!”   “是吉祥。”容从锦眉眼微弯,拢着清澈的明光轻声道。   “不,是本王。”顾昭对着光仔细瞧了瞧憨态可掬在梅树下享受着暖煦碎金和携着清雅香气的游风的黑狗,确定道。   容从锦没再反驳,他画出样子时本没有这只享受阳光的狗,但朝廷局势忽变,太子派他去雍州,这个荷包他本以为再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带到船上想把边角做完以后留给王爷时,忍不住添了这只狗上去。   顾昭只要可以无忧无虑的晒着太阳,让他做什么他都情愿。   “荷包是香的。”顾昭任由他解下腰间旧的那个,忽然吸了下鼻尖道。   “有些辟邪的香料,霍香、白芷、川芎、艾叶、冰片等,都是端午常用的。”容从锦眸光微垂道。   “哦。”顾昭傻乎乎的点头,旧的荷包容从锦转身就要收起来,顾昭又不舍得了,轻拽过旧的荷包,指尖眷恋的抚过小小的折枝梅花印记,想了想道,”本王…也戴着吧。”   “王爷要带几个呀?”容从锦不禁失笑。   “从锦绣几个,本王就都戴上。”顾昭没觉得王妃是在拿他打趣,反而一本正经的应道。   顾昭自己把另一个荷包也系在了旁边,两个荷包略有些挨挤,看着有些好笑,顾昭却昂首挺胸得意的不得了。   “王爷不要摘下这个荷包。”容从锦缎指尖拨弄了一下绣着梅树的荷包。   “放心吧。”顾昭拍着胸脯保证道,从锦给他的荷包他一定小心戴着。   他们住的帐子是众星拱月似的被迭州军围在中间,背风处也能听到峡谷间呼啸的风,雪花托着阳光落下,火把点了起来,李将军在外面求见,扶桐进来通传。   “让他进来吧。”容从锦发丝已经褪去水汽,顾昭耐心的给他束发,容从锦忙着见李将军随手用发簪束上,顾昭不满的鼓了鼓腮帮,他差一点就束上了!   “王爷、王妃安。”李将军进来行礼道,他已经卸下甲胄,又在外面按照扶桐的要求用烈酒擦了手才被允许进来。   顾昭瞥着容从锦束起的柔顺青丝并不作声,容从锦袖口不着痕迹的覆在顾昭手背上,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戳了两下,顾昭回过神:“起来吧。”   李将军起身,顾昭又问道:“将军何事?”   “疠人所已经准备好了一半,可以先开始安排人住进来了,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去附近几个府城摸清情况,现在染病者已经接近半数,轻重不一,是都接过来么?”   疠人所借了山势的便利,按照王妃的要求他们这几天找到一处背靠山脉有阳光,又不会过于寒冷的地方,王妃看过确定没有问题后,他们已经把木板和毡布搭建起来的疠人所安排在了半山腰。   “不,情况严重的和情况较轻的病人分开,每天让医官巡视一次,将转为病情严重的病人接到另一边,记住环境必须通风,病人用过的所有东西全部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用脏的棉布之类的东西直接丢弃。”   若是疠疾不能消退,他们带来多少物资都是无用的,若能成功遏制住疠疾,以后需要的物资数量是逐步降低的,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物资比人多。   “炭火放在中间,四个角都拥上炭火,要保证温度。”这个天气再染上风寒就麻烦了,容从锦眉心微颦,不放心的叮嘱道。   若是按照他的设想,应该清理出一片府城安置病人,如此医官便于照顾,府城的条件也胜过山林,对病人的恢复有利。   但现在雍州情况复杂,多有土匪作乱,府城中不知道哪个是土匪的眼线,还是暂时留在驻地安全些。   “是。”李将军应声却依旧站在原地。   “将军还有事么?”顾昭问道。   “王爷。”李将军拱手,瑞王的痴症众人皆知,他虽然面对瑞王却是询问瑞王妃,“臣有一事不明…雍州城的情况和府城相比同样棘手,我们是否先处理雍州城呢?”   雍州城若能留存下来,他的意义远比周围几个府城要大许多,至少来年雍州城这个交通枢纽还能存在。   每年往漠北送军饷、粮草都指望着雍州城呢。   李将军看得出来,容从锦是想尽力挽回颓势,但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人之力能够回天的?不如理智些,尽力保留重要的雍州城。   “将军说的是。”容从锦颔首,“不过将军现在以为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救治百姓?”李将军道。   “不,是重获百姓们的信任。”容从锦轻声道。   李将军倏然醒悟,雍州城城池坚固,瑞王一行人并不入雍州城不仅是因为疠疾…已经被伤透了的民心,随时会掉转矛头对付瑞王。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七皇子,关乎到皇室威严,李将军也不好置喙,“臣会尽快让府城的患病百姓入住疠人所的。”   “不必勉强,不愿意来的人也派医官下山医治。”容从锦眼睫微垂,掩住眸底涌动的暗光。   “雍州附近府城医馆的郎中找的怎么样了?”   “已经找到了几十个。” 第58章 治理疠疾   有了病人就能研究如何治疗, 容从锦细心收集了几个方子加上从望京带来的名医,相信配合这些已经见过这次疠疾中许多病例的郎中,能共同商讨出合理的药方。   到雍州不过一天, 容从锦已经针对疠疾拿出了章程, 他又和李将军商定了几个细节, 李将军才恭敬退了出去。   “王妃能干。”顾昭看到李将军从怀疑到信赖尊重的转变不由得赞叹道。   “这就是娶妻娶贤。”顾昭眼睛转了两圈忽然有感而发道, 和从锦成婚后再没有人嘲笑他,以前他一些不愿意去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即使说错了也不会有人嘲笑他。   “咳!”容从锦指尖托着茶盏喝到一半, 不由得呛了一口,边咳边道, “王爷说什么呢…”   他语气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嗔怒。   顾昭心疼的边给他拍着背边忍不住得意道:”以前兄长不喜欢你, 可是他见到你能力卓群也会欣赏你呀。”   就像他有眼光!一眼就看中了王妃, 顾昭在心底飘飘然。   容从锦走了一天的路, 腿早就酸了,他是侯府出身家里宠爱, 他又一贯躲懒, 也没吃过什么苦, 不过是为了顾昭勉强为之罢了, 听他夸赞自己不由得哭笑不得,他从未想过做一个济世良臣, 也不想博得太子青睐…可是命运推着他向前, 他不得不披荆斩棘。   “王爷会觉得臣不守规矩么?”容从锦掩着疲倦轻声问道。   顾昭应该已经察觉出来这次望京派来雍州的队伍是他主事, 顾昭这个名义上的皇子反而成了摆设, 皇室从来不愿大权旁落。   “没有。”顾昭埋头仔细想了一会摇头,倒是有些心疼道,“什么事情都要你去做么?不能让底下人帮你么?”   “过了这几日就好了。”容从锦微怔, 随即流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他们成婚后,他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情,在太子面前狠狠的出了几次风头,既惹眼又得不到实惠,实在是累赘,他身体觉得疲惫,可是只要见到顾昭的笑心灵就能轻松几分,好像顾昭有洗涤灵魂让他重获宁静的本事。   “本王应该帮你的。”顾昭捏着王妃新给他做的荷包闷声道。   太子妃嫂嫂留在望京什么也不用做,兄长把一切都为嫂嫂安排妥当了,他的王妃却要做许多事,既要顾着王府,也得去处理外面的事,他反而两手空空什么也帮不上忙。   其实顾昭已经习惯做一个没用的人了,身边的人也从没想着能指望他半点,但那个为他忙碌的人换成了从锦,他还是觉得心底酸涩涩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极愧对从锦。   “王爷愿意相信臣就足够了。”顾昭头微垂着一副沮丧模样,容从锦手掌轻柔的抚在他面庞侧,让他略偏转过来些,在他唇角眷恋的吻了一下道。   顾昭没再出声,抽出他的发簪,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手指插.入墨云似的柔顺青丝间为他缓缓按摩着穴道,容从锦初时还提着几分精神,片刻后神思逐渐变得昏沉,愉悦的享受着彼此的亲呢,相伴无言,脉脉静好。   *   次日清晨,容从锦到疠人所巡视。   住进疠人所的百姓各自一张木床干净的棉被,帐篷四角都点着炭盆室内温暖又不会过于干燥,随时可以掀开帐帘通风。   他们住进住所前都洗过特殊的药浴,确保身上没带进来那种虱子,帐子周围也洒下了驱虫的药。   百姓大多高烧不退,在木床上连连咳嗽,喝了药的能睡得安稳些,但也又几个咳出鲜血被送入收治病情严重的百姓的疠人所。   容从锦眉心皱起,这些人好像并不限于被虱子叮咬的多寡,反而因地区而区分,羽崖村等几个村庄虽然是最先发现疠疾的,但一两周后疠疾自然平息,反而是住在府城里的百姓,拥有更好的条件,却反复感染,以至呕血,这里面一定有他没有察觉出的问题。   “阿婆,今日喝了药身上有力气了么?”容从锦微微俯身询问角落里的一个老婆婆。   “咳咳!呕咳咳!”老婆婆将被子盖到脖颈下方,脸颊凹陷皮肤像是橘子似的褶皱着,双眸却是明亮的,不是像前几天一样烧得眼瞳带着一层薄雾了,“好…多了。”   “我给您把个脉?“容从锦征得老婆婆同意,右手扣住对方脉门,不由得在心底暗暗颦眉,脉象虚浮凝涩,这是伤了五脏的表现,看来太医开的药有效果但是对五脏没有起到舒郁邪气的作用。   还是得再更改调药,老婆婆充满希冀的看着他:“我觉得已经好了。”   “嗯,您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容从锦没有反驳,给她拉了下被子温声道。   容从锦带着面巾,出来时看到门口值守的官兵不适的用手拽了一下面巾和鼻梁交触的地方立即阻止道,“不要用手摸,若是不舒服回去清洗过手才能去触碰其他地方。”   “你们现在每天值守多久?”   “四个时辰会有其他人来接替。”左边侍卫应道。   “嗯。”容从锦略微皱眉,雍州由迭州军接管,但是各处都需要人手,这些官兵每天值守还要帮着分发汤药,太过辛劳难免出差错,可是替下来又没有其他人可以代劳,容从锦不由得觉得太阳穴微微一痛。   “王爷您不能进去!”侍卫在门口焦急阻拦道,疠人所分为两道闸门,内外相望有专人负责,进出物品都要一一检查,除去医官和送物品的官兵不允许随意进出,顾昭就站在外侧木质闸门外双手揣在怀里,特别朴实道,“本王不进去,就在这里等。”   两个侍卫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身后就都是患病的百姓,瑞王亲临此处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可担待不起,侍卫整理着措辞含糊的上前一步要再劝顾昭。   “王爷。”里面的容从锦走到两道闸门中间的小道上,听到顾昭的声音扬声道。   顾昭探长了脖颈望着里面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他听话的没有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容从锦一步步朝他走来,容从锦每前进一步,一双清澈星眸里盛着的温柔笑意,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泛起柔和的涟漪。   “今天累么?”   “不累。”   “李将军来过了,又有两个府城把病人送过来了。”顾昭掰着手指头道。   “好的。”容从锦低声应道。   两人低声续话,中间却隔着数米的距离,阳光在他们身后投射出两道亲密的纤长身影。   容从锦又处理完新的病人,已经是午后,他修长的手指已经洗得指侧微微破损,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嫩肉来,扶桐心疼道:“公子别再去那些疠人所了,您有什么事就让奴婢去传达吧。”   “必须去。”容从锦阂眸,掩住眸底疲惫的神情,他是瑞王妃,既然不愿让顾昭去那些不安全的地方,他就要代劳以安民心,他是望京派来的人里地位仅次于瑞王的,每天在疠人所出现一次,疠人所的百姓就知道瑞王和望京没有放弃他们。   容从锦和七皇子同样是建造疠人所,却各有不同,他修建的疠人所占地面积大,人员少且清晰,容从锦要求每一个患者用的药方都要留在他身边,以供后面的医官调整用药,而且他也鼓励医官尝试新的用药,不必一味用那些温和的药材,他也读了许多医书,也许是在这方面有些天赋,能够通医官一同商讨修改药方。   雍州百姓经历过七皇子的嗜血冷酷,对官府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现在愿意到疠人所或是被家人送到疠人所的,基本都是不愿意死在村子、府城里无人知晓,疠人所至少还有人收尸。   这种情况下尝试新的药方,或许不人道,但是对其他还未获得救治的百姓也是一条生路。   倘若你站在将要泄洪的水闸上,扳动水闸机扣会让水闸抬升,水流向下游泄洪,淹没一个只有两三人居住的农户家,若放弃泄洪,水患会淹没大片良田和几千百姓,你怎么选?   根本没有选择,你无法代替旁人去决定他们的生死,性命从不是以多寡而论高低的。   容从锦微阂双眸,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也不愿辩解,纵使背负一身骂名也是他应该的,他只是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做出决断。   数日后,疠人所旁的青帐内,一道苍老声音癫狂兴奋的喊道:“我知道了!”   长桌两侧分别坐着十几个医官和雍州的郎中,老者坐在最上首,桌面上还摆着容从锦从陈成手里拿来的多余的蛇尾草。   两侧尚在议论的郎中迅速停下嗡嗡的商讨声,全神贯注的听老者讲自己的看法。   这个胡须雪白飘逸的老者估计已经是耄耋之年,精神却极好,声音浑厚有力,双眸神采奕奕。他并非是宫中的太医,而是容从锦从宁州请来的一位名医,家中数代悬壶济世,到他这一代更是撰写医书不仅医术高超免费为患者诊病,还教导了无数郎中,被称为李仙翁。   宁州数次也曾发生疠疾,但是有他坐镇宁州都能安然无恙,因此也被宁州百姓笑称为“础石翁”,当然是赞叹的。   李仙翁来到雍州后就专心致志的研究起疠疾,也不惧怕被传染,亲去问诊开方还找到了线索,李仙翁握着蛇尾草激动道:“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因为虱子叮咬感染疠疾,蛇尾草生长在深山里,猎户知道蛇尾草能驱赶蚊虫却不知道蛇尾草能大量提纯。”   “现在是冬天,我们去哪里找蛇尾草?”郎中忍不住问道。   “简单,我找到了几种和蛇尾草气息相近的药材,这几日我反复试过了蛇尾草的药性,寒凉解邪郁,蛇尾草本身就是一味可以入药的药材,再添上几味平缓药材中和药性。”李仙翁抓起紫毫笔写下一个药方,医官们接过来看了不住点头,“可以试一试。”   “是。”众医官颔首。   容从锦坐在侧面也看了药方,手指握着纸张边缘下意识的收紧,这是他看到过的各种药方里最接近治疗这次疠疾百姓的。   “让药童换药材,晚上先在甲一疠人所用这个药方。”容从锦道。   药材化作漆黑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汤,容从锦还是无法过自己心底的一关,这几次试药的百姓都是他让医官讲明利害后自愿试药的,其他百姓还可以用以前应对时疫药效平和的方子。   服了三副药后,大多数的百姓都有了明显好转,容从锦不由得精神大振。   顾昭在帐子外拾了一段枯枝,回来折成三段,在桌面上搭了一个三角形,单手支颐着问道,“从锦看这个像什么?”   容从锦谨慎道:“是一个尖角么?”   “不是。”顾昭鼓了鼓腮帮。   “是从锦修建的疠人所。”顾昭揭开答案,“雍州的百姓都喜欢你呢。”   容从锦微微一怔,“他们不是喜欢臣,而是看到了臣带来的指望。”   顾昭没有反驳,想了想道:“本王知道你是最好的,就足够了。”   百姓心里的容从锦是虚幻的,他面前的爱人却是真实的,在他看来从锦身上的每一处都无可挑剔,连尾指都是完美的,若是从锦说月亮是绿色的,那月轮不够绿也一定是月亮的问题。   “明天要进主城了吧?”顾昭问道。   “是。”容从锦犹豫了一下应道,心知顾昭是听到了他和李将军的对话。   “本王和你一起去。”顾昭毫不犹豫道。   “不行。”容从锦也立即拒绝了。 第59章 雪下孤村淅淅鸣   天光初绽, 雍州城。   水磨石板路面上散落着枯叶,寒风吹拂像是想要诉说的呜咽哭泣声,街面萧瑟唯有打着旋的风雪刀割似的刮着路面时会席卷起暗黄色的纸钱, 仰首张望纸钱仿佛遮蔽了暗淡的阳光。   更像是一座荒城, 唯有数百迭州军站立的地方才多了一点人气, 李将军手下的一个郎将低声道:“我家里曾是雍州的, 后来村子被划进了府城里,恰逢迭州征兵才举家迁移了过去。”   “雍州城水米之乡,以前不是这样的。”郎将忍不住强调道。   雍州城繁华盛景, 曾是雍州百姓人人羡慕的地方。   “分头搜,府衙中若还有人立刻提来, 各街巷门户间百姓染病的全部带走。”容从锦安排道, “其他不愿意走的百姓也把带来的蔬菜粮米分发给他们。”   “劳烦各位走一趟了。”容从锦转身温声道, 却是对着官兵旁边的百姓。   “应该的。”   “您是有善心的, 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百姓们连忙道。   容从锦戴着面巾颔首,并不多言按照之前的安排将百姓分作几十组编入官兵的队伍, 这些百姓大多都是附近府城的居民, 因为是壮年, 找到对症的汤药后数日就恢复健康, 已经不用再住疠人所了。   而且容从锦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这些康复的百姓家人里的老弱妇孺多还留在疠人所里, 他们明知道会有染病的风险还是会去照顾家人, 却无一反复感染, 好像之前的那些高热、咳血给他们的身体留下了一些抵抗疠疾的能力。   容从锦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但患上天花的人康复后也不会再感染天花,这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深思熟虑后,他才敢让这些人走出疠人所。   “官府防治疠疾!”官兵叩门道, “患病百姓一律挪去疠人所。”   官兵的声音从街巷的入口一路响到巷尾,各户门扉却是静悄悄一片,官兵携着百姓叩门,雍州熟悉的乡音响起,终于有人按耐不住的打开门。   “这次不一样了,来的是瑞王!”府城百姓换了新的衣裳,用当地方言飞速讲道,“瑞王不怎么露面,不过疠人所里的事物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我们有衣裳穿有药喝,瑞王和以前那个不一样,他是真心想治理疠疾的。”   “你唬人的吧,哪里有人来管我们的死活?”开门的百姓不敢置信,满脸写着’你是官府的探子’之类神情。   府城百姓也不着急,竟然附和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还真有管事的大官呢!”   “瑞王还是带着王妃一同来的雍州,我几乎每天都能在疠人所看见瑞王妃,有一次还是瑞王妃亲自给我把的脉呢。”府城百姓心服口服,不无炫耀道。   越讲越离谱了,困守雍州城数月的百姓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们最熟悉的官就是知府大人了,却也是连面都没见过,雍州官员们只顾着享乐弄权遇到事情比谁跑得都快,他们这一个月都在只能指望着院子里的一些蔬菜生活,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不想和他交谈。   “家里还有病人,快走吧。”对方轰他道。   “邻居都接走了,你们若不去那邻居都回来了,你们还得治上半个月呢。”府城的人隔着门喊道。   里面的人执意不开门,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的灰,他们也不气恼,只带了那些愿意跟他们去疠人所的百姓离去。   雍州城感染疠疾的百姓,得病时间更长因为活动范围密集,交叉相互感染严重,同一种疠疾在每个人身上体现得轻重不一,在疠人所被分为五种疠疾变形。   前两种不过是感冒发烧伴有头痛,另有两种稍严重一些,会觉得肌肉酸痛背部疼痛不停咳嗽,唯有最后一种,以上症状都有只是更为轻微,患者往往忽视病情,认为自己病情较轻却会在患病七日后出现眼部刺痛、畏光目眩然后就是不住呕血。   这种疠疾两周内死亡率接近四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仿佛它的感染性也是最低的,从雍州城带出的百姓都是无关联的偶发最后一种疠疾。   “细心排查医治,所有进入过疠人所的药碗都要用滚水烫过后才能收到厨房。”容从锦叮嘱道,说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王妃昨日就一直咳嗽,可能是在山林里寒风凛冽着了风寒?“郎将道,“医官也在,让医官给您切脉喝两幅药吧。”   “不用了,我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容从锦道,雍州城的百姓看到医治后回去的百姓蜂拥而至,他们大部分的疠人所也挪到了山下清净的地方,剩下的药材也不多了,正是紧要关头闯过这一关后雍州春日就能恢复元气,否则一年内难以平息必拖累大钦国库,想到这,容从锦又不禁俯身咳嗽。   郎将忙叫过扶桐,让她陪王妃先回去,容从锦坚持安排好疠人所的事才往山下走。   “公子,七皇子又传信来了。“扶桐扶着他低声道。   ”叛军围困,他还能一封接一封的血书送出来,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叛军如此草包。”容从锦嘲讽道。   “派人打听过了么?”   “淳于郎将的底细侯府已经摸清了。”扶桐道。   容从锦颔首:“让七皇子等着吧,我们这边还有事情要忙,等忙过了自然会去为他解围让他不必担忧。”   容从锦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对他而言四皇子和七皇子是必须除去的,他不清楚是这两个人间的哪一个生了反心,索性一并除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淳于郎将杀了七皇子才好呢。   “咳咳,老规矩。”容从锦漠然道,”让郎将带人去转一圈。”   迭州军不过数千,还要负责救治雍州百姓,分身乏术,无法与叛军纠缠,七皇子身为皇室血脉,当然是能理解重社稷轻臣子的道理。   *   “扶桐…”容从锦太阳穴一阵针刺似的痛,他仍在心底盘算着剩余药材的分配,按着额角起身不觉微微一怔,天色也太暗了。   声音也弱得几乎听不见,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   “公子。”扶桐进门,人影坐在床边青丝微垂,视线望着屏风的方向双眸却是无神的。   扶桐心底一沉,容从锦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又下雪了么。”   扶桐回首,灿烂明亮的阳光落在大半间房内,光影清晰映出空气中飞舞的渺小灰尘。   “公子…”扶桐微哑了声音,指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扶着他的脖颈,低声道:“您再睡一会吧,我去请医官过来。”   容从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在心底回想最近几天是否有接触过会感染上疠疾的地方,不过片刻他就放弃回忆了,不由得苦笑,他每日出入的都是最危险的地方,犹如在刀尖行走,岂有次次侥幸的道理?   能撑到今天已经是他的运气了。   “扶桐,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怎么料理疠疾你心底也有数了,和李将军商量着处理吧。”容从锦俯身咳嗽了片刻,抬首道,“多听医官的意见…”   沉默片刻,容从锦忽然笑道,“幸好他不在这里。”   顾昭几天前就让他哄走了,这几日都在更安全的一片区域,附近百姓已经开始恢复生活了。   王爷想跟他共进退,但顾昭只要有这个心,他就极满足了。   “公子,您还顾得上这些!”扶桐眼角渗出一滴眼泪,扶着他躺下道。   容从锦只是按着锦被低声笑着,发烧、咳嗽、背痛再加上现在的视力损伤,他甚至学了些医术,自己就能给自己问诊开方,岂不是好笑?   “太子前线战事已平,正在将突厥人驱逐出羁縻州,你回去单独住七日,若是无事等疠疾平息了,就带顾昭回望京。”   “告诉太子…”容从锦停顿一瞬,倚着团枕轻笑,“不必了。”   太子必会倾尽全力护着顾昭,他们在这一点上从来都是有默契的,不必多言,其他事…他这柄刀也到了舍弃的时候了。   扶桐摧心剖肝似的难过,她跟了公子多年,也能暗自腹诽过公子哪里都好,只是太冷情了些,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却不曾想到会有一日他们公子也会对一个人动心,从此将他的感受、生活凌驾在自己之上,为他谋算。   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扶桐行礼低声道:“奴婢去找医官。”   容从锦听到脚步声远去,手指在枕侧下意识的摸索了一阵,被衾冰寒唯有孤枕,他刚要收回手臂,忽然手指在床榻内侧触碰到一个圆弧形的东西,容从锦拿起来对着光看了良久,又用指尖摩挲半晌,才辩认出来是一枚平安扣。   他不用饰品,顾昭倒是有一枚,是翡翠做的在阳光下宛若一泓碧色深潭,那是顾昭幼时有一次生病了,高烧不退,众太医都道他挺不过去了,是皇后亲自上皇家寺院里求来的。   顾昭戴上这枚翡翠平安扣后高烧竟逐渐退了,保住了一条性命,皇后也不许他摘下这枚平安扣,顾昭就听话的一直带着。   容从锦将平安扣的软绳在掌心缠了两圈,缓缓收紧手指,心底酸涩又眷恋,不知道顾昭是什么时候将平安扣偷偷解下藏在床榻上的。   这幸福太过短暂,就像是春暖里的一片雪花,片刻就消融了,却在他心底留下了温暖甜蜜的印记。   医官来给王妃开了药方。   “念。”容从锦吩咐道。   “川穹、黄芪…”药童念了药方,容从锦摩挲着手心的翡翠,和他想得差不多。   “王妃注意休息,不用担心。”医官隔着幔帐,轻抚胡须安抚道。   这向来是他对旁人说的…容从锦温声道,“你照常行医,不会有人难为你的。”   医官也知道王妃粗通医理,不敢隐瞒低声道:“王妃明鉴,行医只有五分,另外五分要看天命,王妃命格贵重,自有上苍庇佑。”   “嗯。”容从锦沙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他自知这疠疾来势凶猛,也不让身边人伺候,除了每日有人送汤药和饮食进来,他都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休息。   尽量养足精神和疠疾对抗,几日后,高烧不退。   容从锦觉得露出锦被的肌肤干涩滚烫,像是沙漠里干涸的沙砾,烈日灼灼连微风拂过时都能带来敏感的刺痛,头更是钝痛着一丝力气都抬不起来。   “水…”容从锦低声唤道。   身边却没有回应,他只能攒足了力气,探臂去碰床榻边小几上放着的茶盏,单手支撑着,手上却没有力气手臂一软整个身子猛地向下滚去。   屏风旁恰有一个人影走进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扶住他,“从锦!” 第60章 无言谁会凭阑意   须臾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清新草木映衬着阳光的气息温柔笼罩着他,好像又回到了荷香飘散的莲池旁,和煦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容从锦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不该来。”顾昭侧坐在床头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身躯, 容从锦胸腔起伏着攒足了力气声音沙哑的开口。   “可是本王是你的夫君。”顾昭单臂揽着他, 忽然意识到宽松的衣裳下的身躯又轻减了几分, 手臂不自觉的收紧了,尽力拥紧了他。   “咳咳,王爷出去吧, 有人照顾我的。”容从锦推他道,顾昭屹然不动他自己却没有力气在床上摔了个跟头。   顾昭把他安顿在床榻上, 笨拙的给他拍了拍被角, 被角以一个褶皱的角度堆叠在容从锦身边, 他低声道:“睡一觉吧, 本王陪着你。”   “出去…”容从锦咳嗽着坚持道,他将下半张脸都掩在了厚实的锦被里, 不愿让他呼吸自己吐出来的那些混合着草药味道的气息。   顾昭脱靴和衣躺在王妃身边, 修长手指拥在容从锦身后轻轻拍着, 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出…”容从锦无奈的说了一半, 顾昭倏然打断他,“好了, 从锦。”   顾昭调匀呼吸, 压抑住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你该睡觉了。”   他有很多委屈, 但是都说不出来,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从何说起,顾昭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他向来是不起眼的那个,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什么事情都有人为他处理,若是没有从锦也许他一生都会如此浑浑噩噩下去。   可是意中人的出现是一个变数,像是墨色夜幕上撕开的一道缝隙,璀璨明亮的天光渗漏进来,人一旦见识到了真挚的情感,就会穷尽毕生去追逐这种温暖,顾昭虽然痴傻,却也依靠着本能行事,这种感情在他心底的重要性无限的放大。   顾昭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在位而不尽职,给他的王妃带来了多少负担,他的从锦必须艰难的担负起许多事情。   可是他和从锦成婚,明明只想两个人一起捉蛐蛐,午后在贵妃榻上依偎着打盹,像是小花和小黄软成两片扁毛团,顾昭难过极了,拥着从锦哄道:“我给你唱支曲子吧。”   “咳咳咳…”顾昭拿了茶盏给他,容从锦想要训斥他却咳嗽的停不下来,只能先喝茶压一下,顾昭神情温和的注视着他因病而憔悴的容颜,低声道:“风声轻,秋月明…”   顾昭跑调跑得十万八千里,基本每一个字都在不同的曲调上,听起来古怪好笑极了,但他的神情却极为认真、专注,容从锦咳声稍歇,刚直起腰望着顾昭的方向不由得怔怔出神,眸底蒙着一层白翳他看不清顾昭的神态,只能看见他逆着光的大致轮廓,顾昭的身型挺拔英武。   阳光笼罩着他,像是清晨漫过山间的薄雾,柔和而美好,顾昭接过茶盏放到一旁,线条流畅的手臂环抱着容从锦沉着声音又把曲子唱了一遍,停顿片刻低声保证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本王都会陪着你。”   “不用怕。”顾昭温声道。   容从锦并非给顾昭提供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安全房,他向来是习惯做两手准备的,他希望陪着顾昭,即使退一步也指望着太子照顾顾昭,倘若双重保险同时失效,顾昭不得不独自求生,他想要顾昭明白皇宫外的生活方式,物品的价值,怎么样合理的拿自己手中的物品跟别人做交换,不至于做出“何以不食肉糜”的疑问。   雍州的百姓疾苦,就是给顾昭展示了皇宫外的残忍一面,容从锦并没有全部刻意隐瞒,而是适当的让顾昭逐渐走出去,理解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但容从锦没有想到,顾昭看到雍州百姓的生活后的第一反应是,从锦还好么…   他是王爷,府城的人不敢强制拘着他,还是让他回到了山上的疠人所,本是来探望容从锦,却看到扶桐眼圈红肿,见到他视线躲躲闪闪,顾昭再痴也什么都明白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想插上翅膀第一时间陪着从锦。   容从锦执意要赶走顾昭,顾昭也不吭声,手指轻抚着容从锦额角被汗水打湿的发丝,低声道:“都听你的。”   容从锦这才放下心,朝他的方向笑道:“来年还要跟王爷赏荷呢,臣都记得。”   顾昭与他双眸相对,却见他一向清澈温柔的眸底毫无光彩,反应迟钝,低应了一声别开视线。   容从锦喝了药又迷糊着睡过去,顾昭在他床边坐了良久,忽然垂下首,握着他纤巧的手掌在他指侧轻轻吻了一下。   药童进来取药碗,看到顾昭的身影吓得连忙行礼,顾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首查看容从锦没有被吵醒,才拿起药碗跟药童一起离去。   “王爷,您不去休息么?”药童收起用过的瓷碗,迟疑一瞬问道。   顾昭站了片刻,转身掀开帐帘又要进去。   扶桐眼疾手快牵住顾昭一片衣角,急切道:“王爷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答应过奴婢来看王妃一眼就走的。”   “本王已经’走’过了。”顾昭抚开她的手指严肃道,无论是扶桐还是从锦他答应的都是离开,但是他已经离开过房间了。   扶桐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顾昭钻了她的一个漏洞,扶桐拉着王爷的衣角已经是失礼,自然不敢用力,一时不察衣角布料从她指尖滑落,顾昭转身毫不犹豫的重新钻回了房间内。   王妃让她看着顾昭,现在王爷都弄丢了,她还留在外面做什么,扶桐跺脚咬牙也跟了进去。   *   阳光刺破阴翳,霜雪逐渐消融,春水在山涧婉转流淌,浅金色的阳光自窗棂漫入,给床榻上的容从锦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容从锦睡梦中也觉得舒适,每次他全身滚烫的时候,总有一片冰凉贴上来,反复为他擦拭,水痕带去了温度,对症的药也发挥了作用高烧退去,烧得昏沉闷痛的头逐渐恢复清爽,他微微一动,坐在圆凳上在床边打盹的人就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唔…”顾昭揉着眼睛爬起来,扑到床边兴奋的用手戳戳容从锦的脸颊,“你醒啦!”   容从锦:“……”   他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视力损伤是永久性的,但侧首见到顾昭迅速逼近的大脸,年轻英俊的面庞上是溢于言表的兴奋,连脸颊都激动得红扑扑的。   他心底的担忧忽然就散去了,容从锦侧首望着他,沉默片刻,“你一直在这里?”   “本王不在,我不在。”顾昭连连摆手,竖起三指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本王是在外面陪着从锦的,刚刚进来。”   至于这个刚刚是多久,顾昭也说不清楚。   顾昭不知道照顾他几天了,也不用再担心传染的风险了,容从锦朝他招手,大狗狗立刻甩动身后的蓬松尾巴凑上去,熟练的摸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欣慰道,“你退烧了。”   “要喝水么?”顾昭问道,就像是一个服侍王妃的侍从,中规中矩关心的都是容从锦的起居,丝毫不在意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不用,王爷有不适的地方么?头痛么?”容从锦关心道。   顾昭老实摇头,容从锦又搭住他的脉凝神试了片刻才微松心弦,医术不是一日之功,他的医术也算不上高明,但是处理的都是疠疾,至少能分辨出疠疾的症状。   顾昭离开皇宫后在王府调养得不错,又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并未染上疠疾。   不过还需要观察几天。   明媚阳光斜斜探入室内,积雪反射着洁净的光,药香混合着室内燃着的安神香竟有几分像是游风拂过莲池旁送来的清爽气息,彼此静默无言,容从锦半晌打破沉默,“王爷连臣的话都不听了么?臣告诉过您不要来的…”   “可是你在这里呀。”顾昭犹豫许久含糊道,他向来是个听话的,习惯听从信赖的人的意见,他一反常态在指令和自己的意愿相悖时,他横下心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内心。   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的决定都是极为错误的,顾昭眼神湿漉漉的望着容从锦,虽然还不知道错的有多厉害,但顾昭已经开始心虚了。   容从锦听懂了他的意思,再瞥见他不加掩饰的欢喜目光,心蓦地柔软了一片,过去几天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撑不下来了,是顾昭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他们才能重逢再次享受着片刻安静的光景。   顾昭疏于表达,他一直担忧顾昭分不清什么是“爱”和“照顾”,现在心底重石落地,人总是本能的规避风险,顾昭却能迎难而上,在他的世界里,顾昭一直笨拙而热烈的爱着他。   “我不能告诉王爷这件事您做的是对还是错,因为有些时候要依凭自己的本心行事。”容从锦低声道,“我只能告诉您,我很欢喜。”   顾昭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汇入璀璨星河。   “那本王下次还来陪你。”顾昭微一沉吟又小声道,“不过从锦还是不要生病了…本王不舍得。”   顾昭语气坦然,尾音微微上挑带出一点感情特有的甜蜜,容从锦病了数日,脸颊都瘦削了几分,下颌线流畅清晰整个人平添三分锐利,闻言这份锐利迅速退去,像是溪底带着棱角的石头,在溪水的冲刷下边缘逐渐柔和,容从锦轻叹一声,抬起手抚着顾昭的面庞温声道,“好。”   为了顾昭的这份心,他也会陪顾昭走到道路尽头。无论是悬崖还是生路,他们都再也不会分开。   雍州城的疠疾接近尾声,容从锦恢复精力也找不到理由拒绝营救七皇子,只能集结兵力向被围困一月有余的霜崖关发起进攻。   七皇子都快吃树皮了,就在他怀疑自己不能在回到繁华热闹的望京时终于迎来了救兵,不由得热泪盈眶。   “这位淳于郎将长于阵法用兵。”李将军带着小队迭州军数次跟淳于郎将交战,都铩羽而归没尝到什么便宜不免焦头烂额,又带着几分同为军人的敬意道,“能用这些乌合之众守住霜崖关,他也算是有本事的。”   “若能让淳于郎将重新归附就好了。”容从锦看着沙盘若有所思道。   李将军迟疑道,”但淳于…叛军首领本就是大钦兵将,如何能重新归附呢?”   背叛大钦的军将本来就是诛九族的罪名,淳于郎将再无可失,让他投降恐怕是难了吧。   容从锦垂首望向沙盘中心,象征着淳于郎将的兵力牢牢围困着霜崖关,容从锦轻声道:“将军以为淳于郎将打不过七皇子身边的守军么?” 第61章 天下三分明月夜   明丽的暖光漫过山峦, 连绵起伏的皑皑霜雪与天边相接,嫩绿的新芽从积雪下渗漏出来,看着柔软而富有生机, 一行几十人都是精壮好手, 从后山悄无声息的迅速攀爬到半山腰, 安静的等了片刻, 林中飞鸟离开树林觅食,领头的朝背后做了个手势,猿臂长展迅速攀上山巅。   李将军骑着一匹骏马, 雪中横槊,良久山巅升起一团彤色, 像是瑰丽的霞光映衬着湛蓝无云的苍穹。   “成了!”李将军长槊斜指, 激动道, “将士们随我上霜崖关。”   容从锦微瞥了一眼天空上低垂着的红光, 俯身又咳嗽了两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紧了马缰, 指关节自莹润肌肤下凸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他的病虽然好了亏空却一时补不回来。   这一个月他虽然在雍州处理疠疾, 周围的消息也没落下, 淳于郎将围而不攻,断其粮草, 抢夺药材, 他随时可以把七皇子逼到绝境, 但他还是维持了一个巧妙的平衡。   七皇子是个纯粹的草包, 狠毒却没有与凶恶匹配的实力,使他看起来格外好笑。   容从锦退到一旁,雪花飞扬在他的衣摆上洇开一片暗色的阴影, 迭州军向山上奔袭,山路蜿蜒,只有少数残军负隅顽抗,撞开营地木栅,飞驰的马匹和燃烧的箭头仿佛无尽的雨射穿了整片雪原,火光透过飞扬雪花的缝隙像是星辰洒落的微光,纯净美好,若是能忽略身边血肉溅起的一簇簇鲜红,确实是一副美景。   容从锦偏转开视线,耳边兵器交击声逐渐平息,血腥的铁锈味淹没了霜雪的清新,长青的松针叶上溅上了温热的血。   “老实点。”不断有迭州军的人吼道,俘虏一排排跪倒在营地前面,交战中死伤的叛军正被一个个检查的,遇到还喘气的迭州军上去就一□□穿他们的身躯,连抽动也没有当即了无生息。   “王妃,共有投降叛军三百余人,活捉叛军主将。”李将军报道。   “你们都下去吧。”容从锦下马,独自向营帐走去。   营帐曾是七皇子的主帐,修建得宽敞精美,屏风后还有一间书房,淳于郎将就坐在沙盘后面,坐在一张较矮的交椅上,神情平静的望着掀起的帐帘,他身上是一袭银色甲胄,长枪立在一旁。   “淳于郎将,久等了。”容从锦放下帐帘打量对方主将,心底不由得暗暗惋惜,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寻常百姓在他手里竟能和训练有素的大钦军队抗衡,如此将才,可惜了。   “瑞王妃,我听说过你。”淳于郎将声音沙哑似摩擦过砂纸的粗粝石块,“雍州百姓全靠你才能保全。”   “将军谬赞。”容从锦无视他闪烁着锐利寒光的长.枪,坐在他对面停顿一瞬道,“不过是王爷吩咐的罢了。”   “呵。”淳于郎将不置可否,瑞王有痴症这些不过是表面功夫,人尽皆知,这一个月真正在雍州主事的是瑞王王妃。   “王妃处理了雍州府城的疫情时,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淳于郎将缓缓道,“但我心里,却很高兴。”   他是叛将自然不必称臣,这是诛九族的罪,唯有江山不稳,他趁机起兵自立为王才能保住一条性命,瑞王王妃在雍州做得越好,越是他的一道催命符。可是当他看到雍州百姓获救,心底还是欣喜的。   “良将易得,我一个武夫,如何救得了千万百姓?”淳于郎将微阂眼眸,掩住眸底泛起的血丝道,“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在霜崖关夺来的物资也是给了百姓,瑞王王妃在雍州城附近开疠人所,许多患了疠疾的百姓都得到救治逐渐康复,他在山上的疠人所就荒废了,身边的追随者逐渐减少,他也打发走了不少人,剩下的基本都是全家灭门或者本就是孤身一人的,他们不愿意再回到山下,情愿埋葬在霜崖关上。   “追杀皇子,叛国谋逆,我自知罪无可恕。”   “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要担心的。”淳于郎将道,“但有一事想要请王妃成全,王妃若是答应此刻臣就将头颅奉上。”   “我?”容从锦摇头唇角略带一丝微笑,“将军莫不是忘记了,这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王妃高义,臣虽然远在霜崖关却也对雍州城里的动静略知一二。”   “整个望京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您一样有才能也有仁心的人了。”淳于郎将由衷道,手指松开长.枪,双手恭敬搭在膝盖上,七皇子暴虐愚笨,有一点却是正确的,倘若找不到解决疠疾的办法,守住要塞禁止雍州城的人离开,有一段时间疠疾自解,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只是不知多少人要家族离散,父母失去子女,丈夫失去妻子,他们不是册子上的一个数字,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将军请讲…”容从锦知道淳于郎将是误会了,他愿意深入雍州拯救百姓,并非出于感情的考虑,而是更冷漠的计算,以疠疾的传染力,到来年雍州城十室九空,拿什么来做大钦粮仓?商业中转也会受到巨大打击,从附近几个州令百姓移居,至少要几十万人才能填补亏空,而且适应雍州也需要时间,至少五年内难以回到疠疾前的雍州繁华水平。   这些都是太子的江山,太子坐不稳江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淳于郎将伤势痊愈,不过每日忙碌着医治百姓巡防霜崖关,身材略饿瘦削,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流畅,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双手交给容从锦,”这些都曾是跟着臣的将士,他们并没有跟着臣谋逆,而是在狗…七皇子试图对臣下手时就已经在冲突中丧命了,他们还是大钦的将士。“   “他们还有家人,请王妃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淳于郎将激动道。   容从锦翻动小册,暗黄色的纸张上用小字记录着一个个名字,许多名字已经被划去了,划去名字用的朱砂都暗淡褪色了,剩下名字上没有被涂上朱砂的兵士也已经不在了。   “好,我答应你。”容从锦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按照大钦历法,这些人试图谋逆都应该诛杀满门的,若是对这些人网开一面,此事宣扬出去岂不是告诉天下的人谋逆不需要付出代价,这是动摇国本。   但容从锦扫视过淳于郎将恳切的目光,一双虎目蕴泪,铁骨铮铮胸怀天下的将军如此卑微的恳求他,他无法拒绝。   “多谢,”淳于郎将倏然长叹,袖中垂落一点寒光,翻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颈间划落。   “铛!”容从锦见机极快,两指夹住一枚沙盘上象征山脉的石块向淳于郎将面门掷去,石块后发先至袭到淳于郎将面门,他本能反应快过想法,下意识侧首用匕首利刃挡住石块。   利刃扎在沙盘上,淳于郎将垂首看了一眼,无奈叹息道:“王妃这是何必呢。”   难道要让他送到望京受审么?那就是酷刑了。   “你连谋逆都有胆量,却没有胆量活下来么?”   “王妃不要戏耍臣了。”淳于郎将无奈道。   容从锦仔细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杀七皇子?”   “杀不了。”淳于郎将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的握紧了拳,片刻徐徐松开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七皇子身边守卫森严,我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好,我即刻就去提七皇子,把他提到你面前,让你上路前亲自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容从锦道,淳于郎将胸中的闷气忽然消散了,坐在原地愕然望着他。   “这话,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吧。”容从锦没给他太多的挣扎时间,单刀直入道,“你只是下不了手。”   “是,即使他杀了曾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旧部,让雍州百姓冷了热血,但他还是七皇子!我能怎么办?”淳于郎将默然,倏然单手拍桌,整个桌面裂开沙砾洒落在地面上,淳于郎将愤恨道。   他自幼受得是忠君爱国的教导,十几年如一日的为大钦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他不愿意承认七皇子这样的皇子是他未来的君主,但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做不到背叛信仰亲手处死七皇子,只能任由他逃离。   每一日他都被逝去战友的英灵折磨着,他们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报仇,他做不到对七皇子下手,只能了结自己,亲自去向旧部们解释。   “另投明君,他会给你一个交代。”容从锦停顿一下,“或许很快就能给你交代。”   “…您是指太子?”淳于郎将错愕不已,“这不可能。”   “为什么?”容从锦浅笑着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皮质护腕。   “我犯下的是谋逆重罪,太子怎么会接纳我?”淳于郎将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良禽相木而栖,良臣相主而佐。”容从锦道,“你不愿再相信七皇子,那太子呢?”   帐外风雪呼啸声穿过山谷,迎春探出翠绿的玲珑枝叶。   *   七皇子被救出来,找到他的迭州军险些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山里隐居的猎户,七皇子自觉面上无光灰头土脸的一言不发,尤其是看到人群中万众瞩目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似的容从锦时,这种羞惭和愤怒不由得升到了顶端,连容从锦身边的兄长都能沾了王妃的光,成为仅次于他的焦点。   相比之下,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个跟母妃在破败宫殿里每逢寒冬瑟瑟发抖的时候,像是一条狼狈的狗,七皇子目光中几乎喷薄出怒火,容从锦似乎察觉到了,微微抬首恰好望见了七皇子,七皇子连忙收起面上流露的愤怒,强向容从锦扯出一个笑容。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山上的匪寇已经扫荡清了,容从锦想让顾昭来沾一个平叛的功劳,也让人把他接上来了,顾昭上山时路面上的那些尸首已经清理干净了,风雪席卷毫无踪迹,顾昭听到霜崖关的事情结束,立即欣喜拍手道。   他还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母后呢,他想念望京中的亲人和王府,顾昭是个恋家的人呢。   顾昭的关注点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容从锦收回视线当作没有发现七皇子的凶狠目光,温声道:“王爷再给臣一天,还有些事情要安排,臣处理好我们就回望京。”   “好。”顾昭好说话的点头,牵着容从锦的手指笑得无比灿烂。   顾昭的世界里是百分百的糖果和蜂蜜构建的,他并非是看不到生活残酷的一面,只是更愿意去品尝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第62章 算来一梦浮生   七皇子没等众人, 乘着夜色带几个亲信连夜回京。   金雕落在窗棂上,容从锦解下竹筒,展开锦书目光轻瞥不由得唇角噙起一抹浅笑, 只是笑容里满是寒冰, 片刻神情转为漠然。   七皇子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 他只是推了一把。   取过桌面上的龙泉窑三足炉, 轻薄丝绸在香炉的烟灰上的迅速褶皱,须臾的火光后化为无形,只有右下角的一行苍劲字体留了下来。   [设法令其回京。]   “最后一场雪了。”风雪携来山林中泠冽的清新空气, 容从锦开窗将烧灼丝绸留下的灰烬气息散去,凭窗远眺望着山脚下繁星密布似的万家灯火, 低声道。   “怎么开着窗?“顾昭端着药进来, 深夜的寒风迎面拂在面庞上, 他立即转过身像螃蟹似的横移过去, 小心护着怀里的小碗,一边看路一边挪过去关窗, “你的病才刚好。”   “屋子里太闷了。”容从锦眉目间的冷然迅速褪去, 整个人倏然间温和许多, 有些抱怨道, “王爷少点些炭火吧。”   顾昭以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他不知冷热, 不会增减衣物, 冬季里还穿着春衫撒欢, 也认为别人跟他一样不用在乎温度变化, 不过容从锦这次得了疫症命悬一线,却让他长了不少教训,简直想把容从锦捧在手心里。   卧房里一圈炭火, 还被迫裹着一个厚实外套的容从锦叛逆的重新推开了一扇窗,寒风扑进温暖室内,顾昭欲言又止站在旁边有点无奈又紧张的望着王妃,怕他被冻着了。   雄雕饶有兴致的用一双锐利金眸打量着两人,霸气的在桌面上走了两步,蹲在一边歪着头用动作暗示两人接着吵,他还没看够。   容从锦:“……”   这金雕为什么总在看他的好戏?还是雌雕脾气好一些。   “走。”容从锦挥手驱赶它,金雕百无聊赖的在室内斜飞了几下,落在侧房的碧纱橱内,容从锦回到卧房,见顾昭还站在窗前,背对着窗口小心翼翼的护着自己怀里的汤药,像虾米似的弓着背抵御着寒风,忽然间心底升起一点摇曳着的星光,柔和了满腔的不情愿。   “我喝药。”容从锦朝他伸出手,顾昭英俊的面庞上迅速染上欣喜以及淡淡的二愣,呆头呆脑的走过来把汤药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哄道,“一点都不苦。”   容从锦斜睨他一眼,修长手指握着青瓷汤勺,微拨弄两下,汤勺在散发着熨贴热量的碗壁上发出清脆响声,一股苦涩药味飘散在空气里,顾昭有点心虚的看着他,容从锦恍若未察仰首喝下汤药,忍不住皱眉:“好苦…”   “不苦的。”顾昭连忙给他倒了杯茶,展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喏。”   他的手心里有一块琥珀色的糖,有清甜的糖浆浸湿了半透明的米纸,容从锦低声问道:“王爷哪里弄来的。”   “本王从望京带来的,还有好多呢。”顾昭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他喜欢吃甜食,第一次离开望京也不知道要带什么,在荷包里装了许多糖,但是大多都融在江水里了,多亏他们一路北上,天气逐渐转冷,才留住了几块糖没有变质。   顾昭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吃一块糖,想一想王妃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王妃既然已经回到他身边了,那所有的糖都可以给王妃吃。   猜猜我还有几块糖,猜对了两块都给你。   容从锦注视他片刻,毫不嫌弃的拾起像一块星星般的糖,放入口中,顾昭快活的笑起来。   容从锦走过去关窗,其实卧房也不是很热,他能接受这个温度。   “甜么?”顾昭跟在他身后问道。   星光坠落给月色涂上一层层的柔和轮廓,天穹寂寥,室内暖煦如春,容从锦转身在长桌前拥住顾昭,双臂勾着他的脖颈仰首吻上他的唇,苦涩的药香混合着浅淡的馨甜弥散在唇齿间,月亮羞怯的扯了一片轻软的云盖住自己的身影,又忍不住从缝隙里探出一抹皎洁月光窥视他们逐渐缠绵的剪影。   *   雍州疠疾的起因是蚊虫叮咬,但雍州城陈旧的排水也是问题之一,几道河渠贯雍州城,遇到大雨常有污水泛滥的情况,百姓等上两天,河水恢复清澈就照常饮用,丝毫不在乎水源被污染的情况,这才是雍州城疠疾情况比其他地方都要复杂严重的原因。   新的官员到任,容从锦特意交代了这一点,令其重修河道和排水系统,雍州境内的几个府城也要一一修整,上任的官员姓周,是个皮肤微黑干练的中年人,闻言委婉暗示,雍州的财政负担不起。   容从锦不禁黯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雍州安抚使完全可以表面恭敬,暗地里敷衍了事,既然跟他挑明就是他也有心想要做好,奈何财政吃紧,雍州税收虽然高,却全都要上缴国库。   “雍州的款项我看过了,除去各项开支每年也有几千两银两结余,既然主要河道无法一次修整完毕,那就一步步来,先从河道清淤和教导百姓用洁净水源开始。”容从锦很快就调整了状态,理智道。   “是。”雍州安抚使严肃应道。   顾昭坐在马车上等到百无聊赖,马车外的交谈声才逐渐低落下去,扶桐掀开车帘,容从锦上了马车,顾昭的眼睛噌地一下亮起来,身后的蓬松大尾巴欢快的摆动着,殷勤扶着王妃坐下,“我们回家了!”   “是呀,回家了。”容从锦微笑应道。   顾昭欢喜的拥住他,又板着脸做出严肃的模样:“从锦怕颠簸吧?本王抱着你就不颠了。”   扶桐简直不知道怎么当作没看见,只能慢吞吞的挪出去坐在马车外的空间,背脊靠着马车,手指按着剑柄轻轻叩击着,马车驶出雍州城,穿过府城就能改水路回京了,扶桐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能吃得上碧桃做的滴酥。   “王爷!王妃!”后面有人一路追赶上来,扶桐沉腰向后张望,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王妃有人过来了。”扶桐在外面敲了敲车门的门扇道。   “什么人?”容从锦皱眉。   “看着像百姓。”扶桐不是很确定,护送他们的军队警戒,人群由远及近,顾昭好奇的探出头,容从锦来不及阻拦,百姓里就有眼尖的瞧见被围在最中间的车队里探出的身影,看岁数模样最符合府城见过瑞王的百姓的描述,刹那间人群情绪高涨,一拥而上,“那是瑞王!”   “瑞王!”   顾昭吓得嗖的一声收回头,身子在马车里晃了两下,百姓却顾不得,隔着军队把一把灰扑扑的竹竿长伞递过来,声音透过车辙的辘辘响声传入马车,“您留着吧,给您挡一挡路上的风雪!”   “是啊!一路顺风。”军队怕有刺客混杂其中,连忙将人群驱散了,百姓不再追赶着马车而是留在原地,顾昭重新探出头,雍州百姓朝他挥手,他就努力的也朝他们挥手。   雍州距离恢复成那个富饶的城池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百姓们已经看到了希望。   “走远了,他们看不到了。”容从锦轻拽顾昭衣裳下摆。   顾昭依旧努力的挥臂片刻,才重新坐回马车里,“可是他们挥手的时候是很认真的。”   顾昭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在意百姓,只是觉得不能辜负他们。   容从锦看他面颊冻得通红,额角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可是神情却是极为愉悦的,不由得也沾染了几分他的轻快,从马车暗格里取出手帕给顾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温声道:“王爷说的是。”   “可惜七弟没收到礼物。”顾昭新鲜的摆弄了片刻,才让扶桐把青伞拿下去,扶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沉重笔直的长伞拖出去。   容从锦眉梢微微一挑,七皇子还想收雍州百姓的礼物?雍州百姓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想来雍州百姓和益州百姓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大钦盛世竟有这么两个不成器的皇子,真是可笑。   好在太子还是靠谱的,想起太子已经逐渐收尾的前线战事,容从锦又颇感安慰。   “大家一起说笑着回望京多好呀,七弟怎么先走了。”一个多月没见过七皇子了,前几天的见面也是匆匆而别,顾昭忘性大,已经不记得七皇子在望京时对他的那些中伤了,反而有些想念七皇子。   “七皇子有事情要忙吧,我们不要打扰他了。”容从锦劝道。   “嗯。”顾昭想了想用力点头,期期艾艾的凑过去抱紧王妃,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众人一起凑个热闹当然好,但是留下他跟王妃两个人独处岂不是更好?顾昭这个念头升起来,当即把兄弟抛在身后了。   扶桐很有先见之明的留在了马车外,叼着一根半枯的草梗,欣赏楚天寥廓,大雁远上层云的壮丽景象。   瑞王一行人转水路回京,他们来的时候急匆匆,回望京这一路却极为顺遂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索性慢悠悠的,建元帝有旨,瑞王处理雍州疠疾得当,赐百户。   顾昭这一路成长了许多,知道民生之多艰,既要努力耕种也要看天时,甚至还有朝廷的纷扰都会影响到百姓的生计。   顾昭闲来无事时总去跟厨娘聊天,很喜欢听她讲边陲小城的故事,厨娘受宠若惊每天都仔细想想有什么趣事可以讲给瑞王,顾昭回来却跟容从锦商量,这些百姓都生活得很不容易,他们也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回去应该把府里的人打发出去一批,让他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容从锦笑着问他,那王府收拾不过来怎么办?许多庭院不就荒废了么。   “瑞王府富丽堂皇,可是本王就睡在我们的卧房啊。”顾昭理直气壮道,“有一张床、两把椅就够了。”   “本来也用不上那么多庭院。”   容从锦面对顾昭的一片赤子之心也不禁动容,顾昭也是金玉堆起来的,他却丝毫没有沾染那些王孙贵族的骄纵放浪,反而愿意站在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份善意若是四皇子和七皇子能有半分,皇帝的宝座换谁来坐至少百姓都不用受苦了。   船过了益州,江边忽有快马奔至,侍卫束马高声道,“陛下圣旨,令瑞王携王妃速归望京。”   “是望京有什么事?”瑞王和王妃领旨,容从锦起身问道。   侍卫犹豫片刻,亲自上船行礼,低声道:“七皇子…殁了。” 第63章 紫鸾飞起望仙台   寒风呼啸, 积雪映亮了整片天穹,银甲如流星,大雪满弓刀, 将士们眉毛眼睫上结着一层寒霜, 伏在雪里巍然不动。   惊雁归去, 天色空濛, 霜霰覆满了将士们的盔甲,像是温暖的锦被披覆在他们身上,雪原与天边相接处升起下弦皎月, 北边山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灰旗在风中轻轻晃动了两下。   “弓箭手、投石车准备。”太子身先士卒卧在雪里,和众将士没有什么分别, 手指冻得通红, 他手指按在身旁长弓上低声道。   刘止戈惯是霜雪中行军的兵将, 比太子强上许多, 食指弯起在唇边轻打了个呼哨,漠北军训练有素, 弓箭手悄无声息的换到了第一排。   烧杀抢掠尽兴而归的突厥人, 骑在马背上不住和身边同伴欢呼交谈, 挥动着手里的战利品, 身后跟着一长串俘虏,青壮农夫皆是肩胛处有一个血淋淋的孔洞, 被一根粗麻绳穿过, 鲜血淋漓撒了一路, 老人和女子跟在最后被捆绑着双手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飞马, 不会被拖倒,失去力气摔倒在积雪里的人推拽在马后,不等起身在石块上撞了两下很快就没有声息了。   刘止戈有力的手指缓缓握起, 低声道:“这些人活不成了。”   太子没有作声,凤眸眯起在风雪中透过满天飞舞的洁白雪花扫视过这些百姓,“等他们进入包围圈。”   “投石车撤下去吧,弓箭手仔细些别伤到我们自己人。”   “是。”   将士们都红了眼,太子亲自督战接连打了几场硬战,漠北军和羁縻军协防依仗熟悉大钦地势击败突厥,突厥军队已经被打散,现在游荡在大钦疆域里的不过是一些残兵败将,但这些不成气候的小股突厥人逐渐聚集不断侵扰百姓,就像是附骨之蛆,实在可恶。   “那个人孤见过。”太子如鹰锐利的视线迅速锁定军队前面的一个健壮男子,此人身型臃肿,看起来矮墩墩,但擒弓姿态娴熟,膂力过人,戴着一顶褐色皮帽,帽顶上镶着一枚红玺,脖颈间挂着绿松石的珠链,身边人跟他交谈时都不自觉的微微欠身。   “他是巴克洛,突利可汗右帐王妃的亲弟弟。”刘止戈顺着太子的视线望过去,微微愕然过后眸底立即流露出欣喜的神情,“若是能取此人性命,肯定能挫一挫突厥人的锐气。”   太子听刘止戈道出其身份,心若明镜,突厥以蓝为尊,四贵族舍利吐利部、苏农部、执失部、拔延部被认为是最接近长生天的部族,突利可汗并非出于四贵族,反而是他的右帐王妃出自拔延部。   雪花的缝隙间有光束落下,太子扣了一支雕翎狼箭,旗帜悄然飘落,雪白翎箭如雨点般曳过苍穹,巴克洛似有所察须臾牵马回身,眸底映出瞬息间席近的箭雨,大惊呼喝道:“列阵!”   金弓落,刚才还炫耀着装满了黄金翡翠的荷包的众多突厥人立即肃然转身,盾牌护在身前。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箭雨大半射在了身边同伴的身上,突厥人擅重甲,马匹却不能长时间佩戴铁甲,深入大钦后战马已经除去铁甲,此刻羽箭轻而易举的射中战马,马匹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身躯后仰,突厥人连声呼喝,重新控住战马,但刘止戈带来的都是漠北军中的好手,片刻破绽就要了他们的性命,突厥人不断中箭坠马。   嗖!太子起身,雪白的雕翎狼箭破开杂乱兵戈交击、马匹嘶鸣声的战场,直奔巴克洛眉心而去。   巴克洛见机极快,圆滚滚的身躯瞬间俯在马匹上,起身负臂双手离缰绳,略带韧性的紫杉木长弓一带一甩竟绕过身躯,反手拉弓太子不等看清他如何从箭筒里取箭,闪烁着寒光的长箭如流星般朝自己袭来,轻盈雪花竟被这股激风拍得向四周轰然散开。   太子只道这一箭即使要不了巴克洛的性命,也能令其重伤,怎料巴克洛看起来蠢笨竟然反应如此迅速,惊愕之下竟不及闪躲。   千钧一发之击,肩膀猛地受力,太子向旁掠倒,侧眸望见却是刘止戈飞快搭弓,弓弦拉直满月羽箭嗤的一声轻响破开面前箭羽,锐利向巴洛克刺去!   这一来一回不过刹那,却接连惊变每一瞬都紧扣心弦。   巴克洛纹丝不动,他看得清楚,这一箭虽然破开了前面的羽箭,却已显出了颓势,虽有以高对低的地势之利,也到不了他的面前。   刘止戈神情漠然又是一箭紧随其后,这只箭隐在前面一支羽箭之后,直到巴克洛面前才悍然击穿羽箭,飞羽木屑散落间打磨锐利的铁箭箭头在云层初散的皎洁月光间闪着幽幽的冷光。   巴洛克来不及反应,本能侧身避开这只箭,锋利长箭的箭头在他面颊侧面划开皮肉,鲜血涌落。若是再慢一瞬,长箭割开的就是他的咽喉。   “好!”巴克洛控着马缰大声喝彩道,转声唤了官话,“小子,你是哪一路的?”   “漠北军!”刘止戈扬声道,月光映在盔甲上如镜面光滑,丝毫不掩他的肃杀行伍之气,健壮身躯在月色下高大得像是一座挺拔的山脊。   刘止戈转身命令道,“放箭。”   箭如骤雨,巴克洛一边挥刀挡开羽箭,一边笑道:“好!好,我记住你了。”   巴克洛又转回突厥语大声命令突厥人不要自乱阵脚,突厥是草原游牧民族,速来信服上层贵族,即使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还是迅速冷静下来,突厥军集结将大钦平民挡在身前,盾牌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抵在头顶当作掩护。   在月色下迅疾向山谷外行去。   刘止戈挥手,旗帜再摇晃了两下,旗语改变,羁縻州军队早已守候在山谷外,突厥军一头扎进包围圈里,再无取巧的战术,血肉横飞厮杀声不止,直到月落星沉,羁縻州军队杀光了突厥军队,将士们退下负责清扫的人站出来,手持长矛遇到还在喘气的突厥人就一□□刺死他们。   温热的血汇做一条潺潺溪流,融化了霜雪向山脚流淌。   巴克洛连杀数十大钦军士身边骑兵不过剩下数人,战马身上遍布伤痕鲜血浸湿了皮毛终于力竭,悲鸣一声跪倒在地,突厥人下马见到爱马眼中流露出的悲痛依恋之情,也是极为痛心,左手抚着马首安抚,右手从皮靴中抽出利刃,一刀割断了战马喉管,免去折磨之苦然后集结在巴克洛身边,形成护卫之态,向山边退去。   巴克洛双眸紧盯着太子一方,一脚踏空身边碎石滚滚良久山涧中才有幽邃回响传来,后无退路前有追兵,巴克洛已经是插翅难飞了。   “孤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太子威风凛凛手持长弓坐在马背上。   “束手就擒,或许孤可以放你回塞外。”   “死在大钦太子手上,我也不算冤枉。”巴克洛仰天笑了两声,扯开甲胄露出胸膛,悍然道,“钦朝小儿,我们突厥是翱翔在草原的无畏雄鹰,你想拿我要挟突厥,想去换彩头?却是做梦!”   巴洛克换回突厥语,不再高声命令反而逐渐低沉,身边突厥人围聚,满面溅染鲜血,似银瓶乍破,颤动弓弦嗡鸣鼓噪,刹那声音高昂,数个突厥将士竟似万兽齐吼,响遏行云。   天地苍茫,霜雪泠冽,悬崖边上的一个小点仿佛天地不经意间染上的一点尘埃,然而悍勇拼斗浴血奋战令人不由得升起敬佩之心。   太子长弓直指巴克洛,大钦军士冲锋和突厥人厮杀在一起。   巴克洛战至最后一刻,长矛穿胸而过,已然气绝,身边亲兵死绝,太子回首望去,突厥人的尸首铺满了山路。   这是一个值得敬畏的对手,太子心道,环顾四周大钦将士无不疲惫,看着巴洛克的尸首目光尚有闪躲,唯有刘止戈和少数几个青年将领面无惧色,不觉微微一叹,即使知道此言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他还是想到大钦可用之才寥寥无几,相比之下突厥却是悍将百出,虽少了几分章法,至少是朝气蓬勃的景象。   “照料大钦百姓,将巴克洛悬在雁门关外。”太子吩咐道。   “是。”众将士应道。   战事稍歇,太子和众将领正在商议军事,后面有人报七皇子来了。   几人连忙出门,黄旗遮空数队兵马接连而至,身后雪花激起,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跟着飞驰抢出侍卫翻身下马,“圣旨到!”   众将跪下接旨,太子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七皇子,俯身下跪,肩背挺拔。   【奉天承运,钦启元二十一年春,太子顾晟,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朕甚嘉之,特加封丹陛赐九锡,封户三千,漠北军郎将刘止戈加封归德将军,漠北军校尉何炎…】[1]   【七皇子顾暄,加封齐王,随军左右分劳以重任,代宗巡军,不得有误。】   刘止戈眉梢一跳,不自觉的皱起眉来,羁縻州的突厥军已经基本打完了,这个时候把七皇子派过来名义上是分担重任,其实不过是分太子的功劳。   而且这位齐王在雍州做的荒唐事,他们远在边关都有所耳闻,行军打仗最要紧的是不能自乱阵脚,有这么一个王爷在帐中,岂不是战事未了先往自己胸口插了一颗钉子?   刘止戈飞快抬首,不着痕迹的视线斜掠过齐王,见他面上神情淡然,眸底却掠过一缕隐藏得很好的贪欲,不由得大为皱眉。   “臣领旨。”太子和众将应道。   “太子殿下。”传令侍卫将圣旨交到太子手上,太子展开看了一遍确认无误,这么一道即使是久居漠北的将领都能看出是为了分权制衡,抢夺他一寸寸打下的功劳的圣旨,太子英俊面庞上也毫无波动。   建元帝昏招百出,大约做了几十年的九五之尊也只学了一招制衡之术。   七皇子看着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兄长,再见到他身边从者如云,众将领都一心归顺他,更有几个拿他当敌人似的,眸底得意神情微微一僵转为愤怒。   他就知道来晚了!在雍州没占到半分便宜,又瑞王妃拖了许久,好不容易和母妃合计弄来了父皇的圣旨重新领了兵马,却已经让太子出尽了风头,占了上风。   两军交战,突厥已深入大钦疆土,不知道多少人丧于兵乱,顾暄想到的仍是自己的权势。   “回城。”太子收起圣旨交给身边人吩咐道。   擂鼓声响起,军令一层层传下去,大军顷刻调转步伐,前军变为后军回羁縻州主城。   “殿下。”回到羁縻州,刘止戈跟在太子身后进入书房,焦急道,“七皇子…”   “不必多言。”太子竖起一手,修长手指轻轻摆动,示意刘止戈不用说了。   “可是七皇子和将领多有接触,大伙虽然不听他的,留他在军里还是会扰乱军心啊!”刘止戈郁闷沉声道,军队里向来只需要一个首领,形若龙蛇,若是有两个脑袋岂不是自乱阵脚?   一年前他曾跟容从锦有过一番深谈,容从锦恳切劝他早日投了明主给漠北军换来一条生路,漠北军向来不参与政事,无论谁登基都会叩拜新君,但这次的情形却大不一样,他只知道行军打仗是个粗人,却也知道朝廷诡谲也会影响到军中,左思右想后还是投靠了太子。   初时是不得已为之,现在却被太子风度折服,文韬武略太子皆属上乘,又有爱民之心,这样的皇子才是应该被拥立的君王,漠北军跟羁縻军都从于太子,七皇子明显更得皇帝欢心,这次是来得军功的,他怎能不急。   太子走到博古架旁,墙壁上挂着一卷书画,旁边则是一柄宝剑,剑鞘是深沉寂夜般的墨色,灰扑扑的毫无珠宝装饰,触碰时指尖仿佛接触到了一块冰,冰寒透过指尖一路浸染,太子低声道:“巴洛克的遗体送到雁门关了么?”   “已经将首级挂在了雁门关上。”刘止戈不解还是飞速应道。   “突利可汗久战不退,是想打下羁縻州从此入主大钦,但是战事不利…拔延部不愿出手相助,既然如此,孤给他这个由头。”   “您的意思是…”刘止戈刹那间恍然大悟,突厥有兄终弟及的规矩,亲子尚且年幼,同胞兄弟却正当壮年,拔延部为了给巴洛克报仇确立新的首领地位,一定会发兵助突利可汗,他们提前设下埋伏,就能把分散在大钦境内的突厥军一鼓作气全歼在边境。   “臣让人留七皇子在羁縻州盘桓。”刘止戈道。   “不。”太子握住宝剑剑柄,长剑摩挲着剑鞘缓缓抽出,嗡鸣声不绝于耳,太子的面庞被寒光映亮,凤眸中升起一点肃杀,唇角却牵起微笑,“让他跟着,既然是皇子,大钦的军事就都与他相关。”   “任何事都不必瞒着他。”   “是。”刘止戈不解,却不再发问,忠实的执行了太子的命令。   七皇子虽然有望京圣旨,在军中还是被众人排斥,战场是以命相博的地方,众将士相互交托背后,这份信赖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七皇子一来就想获得众人信任,无论是礼贤下士还是以权势引诱,众人都不为所动,反而觉得七皇子行迹卑陋,一定是有什么毛病。   七皇子在雍州吃了亏,瑞王妃勉强还将他当作对手,太子却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军中事务无论大小从不避他,只拿他当作空气,这种漠然忽视更让七皇子无法接受。   “温将军和李将军就留在羁縻州,其他人随孤回漠北。”太子在大帐沙盘前目光一个个要扫视众人,沉声道,“最后一战。”   “驱除突厥!”众将轰然应声,气壮山河。   七皇子隐在沙盘边上一角,垂首望着沙盘里代表着山峦的起伏石块,眸底不禁染上一抹暗色。   *   漠北军修养生息多时,接应军队一到当即声势大振,几次突利大军来犯都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又不甘退去,在雁门关外的山谷扎营等待时机。   定西将军死在了霜崖关,虽有从父皇新拨给他的军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七皇子看着漠北军和太子合纵连横相互信任的模样,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在雁门关待了数日,一事无成,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觉似曾相识,七皇子不禁咬紧牙关,想起容从锦对他全然忽视的模样,在房间里连碎了几个茶碗,他再也接受不了失败了,七皇子勉强镇定下来,下定了决心。   终于在一个深夜,亲卫回禀后七皇子亲自出城。   突厥人大帐鎏金错彩,中间青帐在寂静夜色里束着的无数彩绸也让其分外出众,七皇子全凭着胸中的一股怒火奔到突厥人大帐,虽有突厥人接引,但见到身边全都是凶悍异族不免心生怯意,在大帐中坐下,突厥人单手抚胸行礼后退下,大帐里只留下了七皇子一人,不等见到突利可汗,七皇子就已经后悔了。   帐内有兽首灯柱,数枚蜡烛点缀其中,却隐约能见到帐外的火把光亮,一簇簇光影衬着了无边寂寥夜色,像是无数张兽口扑咬每次微风拂过,火光摇晃七皇子就疑心是突厥人在布置兵力要取他性命。   七皇子骇得背后升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正当他惊疑不定想要退走时,账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突厥人恭敬声音响起,声音由远及近。   “哈哈哈。”一个身形魁梧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走进来,身上裹着白熊皮,胡须浓密发间束着几个金还,手臂肌肉虬结有力,五根手指如铁杵般拿起硕大的黄铜酒碗仿佛捧着一个孩子的玩具,过来拍了拍七皇子的肩膀,单手饮尽酒浆道,“来,喝酒。”   不由分说就在七皇子手里塞了酒碗,七皇子双手一沉,这酒碗本就铸得十分沉重再盛满了酒液,他险些脱手而出,七皇子面露尴尬神色,勉强镇定下来道:“突利可汗,本王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怎可与你在此饮酒?”   突利可汗定定看他片刻,面上笑容逐渐收敛了,“你既不想喝酒,那就不是我们突厥人的朋友,请吧。”   他官话带着几分转音听起来甚为可笑,但声线低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霸气。   七皇子本是想拿出天家尊贵来,先震慑住着边塞外的草莽夷族,却不料突利可汗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他,刹那间心念电转,他就是回到雁门关也没什么机会了,太子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那些将士大多也不服他。   鞑子粗蠢,若是将他们私下见面的消息传出去,他在大钦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汗误会了。”七皇子心底升起寒意,打定主意连忙堆笑举起酒碗喝了一口,他只是想做个样子却还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望京的酒大多绵软清香,边塞的酒却是辛辣入喉一线仿佛火焰似的流淌。   “喝。”突利可汗微一扬首道,七皇子无奈只能饮尽了酒液,突利可汗面上多了一点笑意,“这才是商量事情的态度,来,坐。”   七皇子不住咳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威仪,酒气不住上涌,舌头好像绊住了打好的草稿总是不能顺利吐出,“可汗最忧…忧心的事情是我的兄长吧?”   “雁门关天险之利,即使能从南侧跃入不过是小股军队,难成气候,可汗数次冲锋都不能攻占应该也很懊恼吧。”   “接着说。”突利可汗看似粗莽,却是粗中有细,狭窄睑裂间流露出一点精光,单手持酒盏不动声色道。   “其实我兄长将才不过平平,对行军打仗知之甚少。”七皇子打了个酒嗝,面上逐渐笼罩一层红晕忍不住抱怨,停顿一瞬道,“若是突利可汗能率大军打过雁门关,漠北、羁縻州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本王助你!打开雁门关迎突厥军进羁縻州。”安北都护府不复存在,以后就尽归突厥了。   突利可汗粗壮手指猛然收缩,笑问道,“那可是一件好事,你又想要什么呢?”   “本王要顾晟的命!”七皇子酒仿佛醒了,猛然站起双腿无力又软倒在铺着豹皮的椅子上道。   “七皇子好志向。”突利可汗抚掌大笑,又满了一杯酒,酒液抵在唇边斜睨着醉醺醺的七皇子道,“太子无能这个位置本该你来做,大钦没有太子,你以后就是大钦的天子了。“   “本可汗送了你这么一份大礼,你难道就想用羁縻州来打发突厥么?”   “不止羁縻州、西凉州、迭州都给你。”七皇子昂首道。   突厥人习惯牧羊放马,一马平川的草原才是他们生活的地方,繁华热闹的都城他们反而待不惯,大军烧杀抢掠一番就会退回到他们的草原上,七皇子并不担心他们攻到望京,即使一时有些羞辱比起万里河山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以后跟父皇一样,也多给突厥一些岁赐。   “好。”突利可汗沉吟片刻,从大帐桌面上的一个羽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折成两段其中一段丢给七皇子爽快道,“一言为定。”   突厥人也不需要盟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七皇子心中畅快,又跟突利可汗喝了几碗酒,尽兴而归。   将数州拱手让人还能得意洋洋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七皇子了。   七皇子又跟突利可汗商定细节,才趁着夜色归城,门口守卫被买通了,拿着沉甸甸的荷包一言不发。   突利可汗让人撤了七皇子的酒碗,谋臣上前道:“可汗当真要答应盟约么?”   “为什么不答应?”突利可汗反问,似笑非笑道,“大钦的皇子邀请我入主中原,难道我要拒绝么?”   “可汗不担心这七皇子是跟太子合谋么?”   “大钦皇子鼠目寸光,他的昏庸绝非能伪装出来的。”   “我们何必与这些草谷盟誓。”谋臣不屑道,“突厥战士骁勇善战,打进大钦是指日可待。”   突厥人习惯称呼大钦百姓为草谷,是为秋时向大钦杀掠,抢夺粮食金银,称为“打草谷”。   而大钦反击,多称突厥为鞑虏。   “大钦自乱阵脚,父子、兄弟之间尚不能同心协力,可见亡国之日不远了,大钦都不复存焉,何况是我们的’约定’呢。”突利可汗笑道。   谋臣一怔,随即单手抚胸激动道,“长生天在上,庇佑我们突厥从此丰衣足食。”   七皇子一番运作,有了突利可汗这个外援,黄金供应不缺很快就收拢了一批要紧的人。   暗夜如墨流淌,星辰隐藏在乌云后暗淡无光,突厥大军集结,埋伏在雁门关外的山坳里,等到寅时,众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忽听雁门关里呼声大作,火光冲天,雁门关牢不可摧的城池缓缓打开城门。   “冲!”突利可汗惊喜不已,阻拦突厥铁骑无数次城门自行打开,皎月群山,富饶城池近在咫尺。   大军宛若雷云压境,轰隆隆长驱直入冲进雁门关,山河动摇,星光飘碎。   “动手!”大军行到一半,城门轰然落下,这城门是连着精钢链索的后面连着几辆绞车,每次都要几十个守城将士同时操作才能升起城门,不过升起后就能将锁链固定在机关里,供行人出入。   突利可汗没料到七皇子并未将机关固定,而是一直由将士拉着钢索,城门关闭,突厥大军就被切成两半,首尾不能相顾。   热油浇下,滚石机同时向两侧投放巨石,顿时哀嚎遍野,城内化作一片火海,所有大钦将士占守高地,箭雨密不透风的向突厥大军袭来,突利可汗边挥挡羽箭边大吼道:“撤!去打开城门。”   一声令下,立即有两个千夫长率小队抢出,“保护可汗打开城门。”   城门铁锁却早已被热油烧得滚烫,突厥人接触到铁锁烫得不住嚎叫,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焦臭味,前面几个人当即被烫死,却仍是前赴后继的涌上来想要拽开铁链。   太子立在城楼上,回望城内的突利可汗,手臂一挥刹那间漠北军将准备好的冷水浇下,水汽升腾,两个重斧手在铁链交接的薄弱处用尽全力的一斩,高温下极速淬冷,铁链本就不堪一击,当啷一声铁链断开,城门机关闭合,雁门关再难打开。   突利可汗睚眦欲裂,知道大限已到,仍不服输的号令大军向外突围。   雁门关地形特殊,因为是重兵要塞,城池内外相扣,雁门关主城门内是一大片空地,然后紧邻小城门随即又是空旷阵地,四面唯有高墙弩车,城门规格虽然小于主城门,也是坚不可摧。   热油燃尽,横尸遍地,兵刃堆成了一座高山,突厥大军想要冲出雁门关却是不可能了。   突利可汗站在尸首堆上,手臂上带着烧灼痕迹,满面都是火焰留下的灰烬,听得雁门关外冲杀声渐歇,也夹杂着受伤的呻吟声,知道雁门关外大军损伤也不小,无力来救他,身边亲卫死伤殆尽大钦将士转瞬就要擒住他,仰天长啸,横刀向颈中自刎,鲜血溅了城墙满壁。   “突利可汗已死!”刘止戈提着突利可汗的尸体迅速登上城楼,向雁门关外横臂一推,擂鼓吼道。   “可汗!”   “可汗!”天光处绽,已经厮杀了一整夜,突厥人初时不敢置信,抬头望去却见高墙之上悬着的确实是突厥可汗的尸体,面目青黑已经气绝。   冲杀声震天彻地的战场霎时间一片片安静下来,唯有寒风永不停歇的吹拂着,突厥军惊惧交加,短暂的寂静过后,当啷一声,有人丢下了长刀,在寂夜里这一声兵刃与地面交击声格外刺耳。   “当啷!”几百人丢下了兵刃向后逃窜。   “不要慌,整军撤退!”突厥将领死伤无数,剩下的千夫长吼道,大军勉强维持阵型,闹哄哄的向塞外退去。   “清点伤员,救治伤兵。”刘止戈抛下突利可汗尸首,松了一口气安排道。   “太子殿下!”城内有人迅速来报,满面惊慌,“七皇子…七皇子不好了。”   “怎么回事?”太子迅速问道。   漠北军牙将单膝跪地回道,“七皇子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一些亲卫留在了绞车旁,大火烧过来时谁也没留意到他。”   众将面上忽然变色,这种丑事太子自然不会对外宣扬,事发之前只有几个亲近的将领知道七皇子生了反心想要里应外合打开雁门关城门。   这一战歼灭突厥军十万,众将都是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无一不是一点即透的人,热血从厮杀中逐渐冷静下来,刹那间醒悟太子为何能未卜先知,知道突厥军今夜会袭击雁门关。   若非太子早就窥破了七皇子的意图,现在战死在雁门关的就是他们了。   “七皇子殁了!”众人各自思量,一个漠北军校尉登上城楼道。   “齐王是为了守护雁门关!为国捐躯!”太子单手负在身后,皎月清影朗声道,“孤定会为七皇子请功。”   众将默然,所有人都对七皇子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也知道太子此举是为了维护大钦皇室的声誉,一个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皇子,当然胜过投敌叛国的鼠辈。   “七皇子赤胆忠心,为国尽忠,乃是臣等表率!”何炎率先道。   “七皇子凌云壮志,彰显大钦威严。”众将齐声道。   “收敛七弟骸骨。”太子微微垂眸掩去痛惜神情,“孤会亲自为他扶柩回京。”   云高远,孤鹰去,一声吹落江楼月。   *   行船在水路里奔流数日,船帆扯满牵着风迅速归京,顾昭与太子兄弟俩兵分两路,出发时前路险阻生死难料,想不到却皆大获全胜,太子料理清军务,将漠北军的事交给刘将军父子,羁縻州安抚使军才外颇有几分治理民生的本事,太子对他多了几分依仗。   太子手下的人一心归服,虽然事务繁杂却也将千头万绪迅速理清,比顾昭早出发几日,先派去望京的信使将七皇子的死讯告知建元帝,建元帝年过五旬竟痛失两子,不由得卧病在床,眼看气息奄奄。   急召太子与瑞王归京。   顾昭自从接到七弟死讯就总是默然不语,凭窗望去,芳草平沙,斜阳远树,不幸薄劣东风,夭斜落雪。   “王爷还在为七王爷伤心么?”容从锦端着一盏燕窝进来,温声问道。   顾昭摇头,他跟四哥年少时还有几分兄弟情,跟七弟却不太熟悉,也没什么接触,他记得的都是七弟在望京里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战死沙场。   “前几日他还好好的,本王本来以为他回京了,不知怎么又去了边疆。”顾昭扼腕闷声道,“他若是早回京就好了。”   容从锦轻坐在锦榻旁,手掌抚在顾昭背后安慰道:“您怎么知道这不是七皇子的心意?”   “什么?”顾昭茫然道。   “七皇子看似是一时起意,但他早就决定要去漠北了。”容从锦低声道。   顾昭迷迷糊糊觉得此言大有深意,虽听不太懂心中却始终怅然,半晌叹息道:“你说得对,七弟也想做皇帝,他们都想做皇帝。”   只有他,想去捉蛐蛐,跟王妃住一个小院子赏花喝茶他就心满意足了。   顾昭停顿一瞬,又奇怪的斜望着王妃,“从锦怎么不制止本王了?”   以前他每次说到皇帝,谈到立储时王妃都会呵斥他,神情严肃与平时的温柔模样极不一样,唯独这次,容从锦却像是没有听到。   容从锦微笑不语,他两个心头大患都已经除去,太子继位已成定局,太子又对顾昭多有宠爱,随口说两句太子也不会跟顾昭计较。   顾昭站在窗前,端了一杯茶洒在江中,当是祭一祭七弟了,如今他已经想不起七弟是怎么为难他,让他在父皇和王妃面前出丑的了,望着滔滔江水低声道,“七弟,来世莫要再入帝王家了。”   容从锦不觉微微一怔,顾昭真情实感,他本就是不想做王爷的,这个名头对他来讲拖累大过荣耀,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但是众皇子奔碌一生为的都是至高无上的宝座,若是七皇子泉下有知,顾昭竟然祝他不再入帝王家,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从锦,本王知道七弟去世了其实…”顾昭声音逐渐隐没在江水声里。   容从锦没听清微微侧首,“嗯?”   容从锦神情温柔,顾昭心中安稳了几分,低声道:“其实本王很担心来报的人说是兄长出事了。”七弟离世,兄长无碍正在返京途中,他竟还庆幸了一瞬才为七弟难过起来,顾昭心底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容从锦听懂了顾昭的未尽之言,不觉微微一叹,顾昭实在是普天下唯一一个真心待人,言行合一的郎君,若是顾昭要因此责备自己卑劣,那他这种听到七皇子死讯喜不自胜,险些笑出来的又该算什么呢?   他们像是在相反的镜面世界里,顾昭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就人人都笑他痴傻,可是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那个颠倒的世界里呢?   “王爷要如此说,臣就无地自容了。”容从锦道。   “他是我的兄弟,本王为他伤心是应该的。”顾昭连忙安慰道,“但从锦又不认识他。”   容从锦指尖轻柔描摹着顾昭俊朗面容,心中柔软得似一泓潋滟春水。   水路逐渐狭窄,他们又换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向京中奔驰,长亭外大臣出城来迎,朱案香炉,宣读圣旨。   圣旨文绉绉的,顾昭听不太明白但听语气也知道是在夸奖他在雍州的功绩,顾昭听了一会就忍不住抠手,撇嘴道:“这又不是本王的功劳。”   都是王妃做的事情,却把功绩都安在了他的身上。   容从锦跪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在他腰上拧了一下,顾昭吃痛不敢再乱说了,站起身却见来宣旨的是枢密院的吕居正大人,吕大人胡须抖动,眼圈也微微泛红。   顾昭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让老臣失望了,连忙解释道:“本王不是有意的…”   吕居正却合上圣旨,双手转交顾昭,低声道:“太子已经回到望京了。”   “您去看看陛下吧。”不等顾昭欢喜,吕居正又轻声补了一句。   容从锦倏然抬首,惊愕看着吕居正,吕居正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回瑞王府换了一身衣裳,两人连忙入宫参见陛下。   “瑞王,瑞王妃到!”太监高声唱道。   宫女裙裾微摇,下拜行礼却不把他们引到书房,反而一路向后穿过御花园往太极宫走去,建元帝本住在麒麟宫因为信了道法,重修殿宇建了太极宫、蓬莱宫等殿宇,自己也搬到了太极宫去住。   顾昭不明所以,直到踏进雕梁画栋的雄伟宫殿,见四周幔帐遮风,已到春日却仍是在殿内点着炭火香炉,嗅到龙涎香下压不住的浓重药香,心中才隐约升起一点不太好的预感。   一路走来屏风后跪满了妃嫔皇子不住啼哭,那些最年轻美貌的妃嫔和有年幼皇子的妃子哭得最真切,皇后和太子妃跪在最前面虽也是面露悲痛用锦帕拭泪,却没有多少眼泪,太子妃身怀六甲不知道跪了多久,已经是摇摇欲坠。   太子正在床边侍疾,亲自将一勺汤药送入躺在金灿灿的幔帐里有气无力面色蜡黄的建元帝口中,侧首见到顾昭进来,不由得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建元帝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躺在床上喉中嗬嗬作响,眼前蒙着一层氤氲白雾,艰难侧过首来,虽然不大看得清楚还是感受到了太子不一样的反应,长叹一声朝顾昭的方向伸出手来,颤声道:“昭…昭儿,是你回来了么?”   顾昭的第一个反应是畏惧,然后升起的就是陌生茫然之情,看着那只递到他面前风干橘子皮似的枯黄手掌,顾昭下意识的跳开一步,他跟父皇还没有七弟熟悉呢,他又心性幼稚,丝毫不懂得加以掩饰,自然不能立即跟其他皇子似的紧握住建元帝的手,哭声切切。   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容从锦不由得心中焦急,生怕此刻神志几乎全无的建元帝一怒之下责罚顾昭,想在他身后推一下,太子却转首目若闪电似的投在他身上,片刻自然转开,容从锦被他目光钉在原地竟好像被凶猛兽类锁定似的不敢轻举妄动,半晌才沉默着跪倒,像屏风外的妃嫔似的微拢着肩膀,匍匐在地微垂着首注视着面前雕着精致莲花的金砖。   他心中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太子,太子见到建元帝时日无多,满朝上下臣服尽数归心,已经不愿意再去掩饰了,谁也不能给顾昭排头吃,顾昭懂得礼数也好,在殿前失仪也罢,太子都全然不放在心上,他一手遮天能为这个弟弟料理。   建元帝都不可能动顾昭一根手指,他自然不允许自己对顾昭无礼,那些旧日盟约顷刻烟消云散。   容从锦背后升起寒意,心道,这一刻起,太子已经是真正的帝王了。   皇后起身,让各嫔妃回宫,又安置了太子妃,给他们留下叙话的空间。   建元帝不知道是否清楚刹那间的变故,手掌搭在床边等了半晌,仍不见顾昭将手握上来,不由得又是一叹,提着气断断续续道:“朕有七子,十一、十二皇子他们太过年幼,朕从未动过储位之念,储君必从你们几个里出,昭儿…朕要考校皇子,有些,有些亏待你了。”   “你可怨恨朕?”   顾昭在皇宫中几乎是放养着长大的,昔日他垂爱贤妃、柳昭仪等人,皇后和太子力有不逮时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建元帝难得升起一点愧疚之心,以己度人,顾昭必定是记恨他的,却不料顾昭呆呆想了片刻摇头低声道:“我不怨您。”   建元帝心中大喜,更是激动咳嗽两声连道:“好孩子,好孩子。”   容从锦却暗暗摇头,夫妻同床共枕他自然是明白为什么顾昭不怨恨建元帝的,太子低声道:“顾昭,去找太医来,父皇不舒服了。”   “哦。”顾昭拖长声音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找太医。   大殿内侍从早已打发,除了艰难喘息着的建元帝只有太子和容从锦两人,太子冷笑一声道:“他当然不会怨父皇,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父皇可曾为顾昭计过?”   “你!”建元帝想不到在他病榻边衣不解带照顾他数日,极尽孝道的太子忽然语出讥讽,仰倒在床榻上,半晌倒不过气来。   太子缓缓起身,放下药碗,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建元帝,漠然道:“父皇从未把我们当成你的孩子,你的心里向来只有自己,为父既不爱子,子又何必乌鸟反哺呢?”   字字仿佛重锤,敲在建元帝心中,贤妃被囚禁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彼时他手握皇权,自觉年富力强还能再做几百年的皇帝,丝毫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力气消失,手脚冰冷身上软绵绵的,他才察觉出几分世事漫如流水的不可控感。   容从锦深深垂首,觉得自己也应该跟殿外妃嫔一起退下,但他身在殿内,皇后自然不会特意来叫他出去,竟将他忘在这里了。   太子长身玉立,英俊面庞上神色自若一字字说了下去,“你亲小人而远贤臣,近奸佞而离栋梁,大好河山拱手让与夷族,狼烟四起,百姓民不聊生。”   “贪图享乐、昏庸无能,丢尽了大钦皇室颜面!”   “九泉之下,太宗、高宗列为先祖亦不能瞑目,幽冥曼陀花畔,父皇登基这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自去向列位先祖解释吧。”   ”你!”建元帝怒不可遏,单手撑着软榻重重捶打,艰难半坐起身眼睛瞪得铜铃般望着太子的方向,斑白胡须不住抖动,怒吼道,“大胆!”   ”朕…朕要废了你!”   太子站在原地,一派光风霁月沉声道,“是么?父皇请吧,是让十一、十二皇子来继承皇位,还是让四弟七弟死而复生?孤竟不知父皇还有这种通天之能。”   “是你!”建元帝浑噩的脑海中忽然升起一缕清朗,从前被酒色迷困不曾深思过的事情刹那间全都浮出水面,震惊道:“你杀了老四和老七,是你害他们。”   太子甚至不屑解释,平淡道:“父皇息怒。”   “啊!”建元帝嘶吼一声,整个人仿佛霎时间被抽干了力气向后倒去,口鼻中流出鲜血。   太子目光沉静的注视神情扭曲,唯有胸膛不明显的微微起伏着的建元帝,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转身,“你先下去吧,顾昭快回来了,别让他见到这种情形。”   声音不负刚才冷硬,反而多了一点温情。   容从锦不敢多言,叩首匆匆退下,在殿外拦住了带着太医回来的顾昭,只让太医进去。   建元帝病重,太医自然是在殿旁随时等候吩咐的,本就是忧思忡忡,顾不得旁人,连忙去见建元帝。   “王爷,太子和陛下还有话说,我们先去拜见母后吧,数月不曾见过母后了,王爷也想念母后和太子妃了吧。”容从锦温声道。   “那本王去给父皇行礼,然后我们去见母后。”顾昭想了想道。   走到寝殿前,太医慌张奔出:“陛下龙驭宾天了!”   “父皇。”顾昭倏然变色,连忙抢进寝殿,在门槛上绊了一脚仍踉跄向寝殿冲去,衣袂当风,衣摆两道蟒龙纹在阳光下折出细腻银光。   钦启元二十一年春,建元帝驾崩,太子顾晟继位,改年号为永泰。   宣遗诏,任命官员,建元帝丧仪恢弘,举国哀悼,太子更是亲自守灵将一切礼数打点得毫无瑕疵,停灵数日,葬入帝陵。   德妃伤心过度,殁于云藻宫,新帝感其忠贞,加封德妃谥号昭顺。   玉玄真人吃多了仙丹,数日后在蓬莱宫成仙。   容从锦本来担心顾昭像宁亲王和齐王去世时一样伤心,没想到顾昭只是难过数日就不大放在心上了,容从锦本来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不愿去问他,但心中好奇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顾昭倒是坦然:“父皇,不,先皇还在时,小的时候先皇答应要来看我,却没有来或是不愿意见我时,本王会伤心,不过伤心久了就不伤心了。”   “也不大难过。”顾昭摸着胸口道,以前他拿着画好的纸鸢兴冲冲的去找父皇,但是父皇明明在书房却对他避而不见,那时他是难过的,后来父皇独宠贤妃,贤妃让人把他推下水,母亲抱着他垂泪,他侧首期盼的望着殿门,父皇却始终没有来时他也是伤心的,他还记得那天夕阳沉入湖面,瑰丽霞光染在水层上荡开的涟漪。   现在他确实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容从锦却觉得心酸,情不自禁的拥紧了顾昭,低声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对你了。”   “从锦陪着本王,当然不会啦。”顾昭傻乎乎的笑起来。   “即便臣不能再陪着王爷,有陛下在你也会过得很好的。”容从锦轻声道。   “从锦要去哪里?”顾昭慌道。   “王爷想好去哪片封地了么?”容从锦转开话题道。   大钦成年的皇子在新帝登基半年内一定要离京,才能不违背祖制,向来是皇帝给众王爷选定封地,王爷没有讨价还价的地步,不过新帝对顾昭的关照有目共睹,他选哪里做封地都可以。   顾昭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在他看来也很简单,“从锦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就是荒山野外,他搭一座小木屋也可以挂一个瑞王府的牌子,顾昭单手托腮想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美滋滋的笑了。   “建州怎么样?”容从锦提议道。   “好呀。”顾昭一口应下,停顿一瞬问道,“建州在哪里呀?”   春光明媚,阳光柔和暖煦漫过紫藤花架映在贵妃榻旁,容从锦不觉浅笑,让碧桃拿过地图来,指尖从望京一路向下游移,指着右下角的临海州府道,“就在这里,是一个很美的地方,王爷会喜欢的。”   “好。”顾昭大致看了一眼就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欣喜道,“离望京不远,以后我们可以回来看兄长和母后。”   “王爷应该叫陛下了。”容从锦轻声道。   “是啊,嫂嫂也是皇后了。”顾昭欣然道,特别令他满意的一点是太子妃也跟着封为皇后,他未出世的小侄子侄女,从此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公主了。   若是侄子侄女出生后,兄长再继位成为皇帝,孩子在身份上未免差了一层,被那些老臣挑毛病。   顾昭以前就总是缠着王妃,新帝登基后容从锦心中大事已定,面上也多了些笑容,顾昭更是欢喜,阳光翩跹,花影遍地,顾昭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他是个闲散王爷也没什么正事,即使白日里王妃不愿意跟他亲近,他抱着王妃也觉得心满意足。   还是碧桃看不过去,陪着顾昭在花园里消遣才给了容从锦喘息之机,容从锦画完了画册了最后一幅画,良久才放下画笔,轻轻将画册放到一旁,他总觉得这个画册没有画完,江河摇曳,那些在行舟上一同度过的时光,他在雍州染上时疫,顾昭不顾危险来照顾他的时候,每一个日夜回想起来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王妃,皇宫来人了。”   “什么事。”容从锦把画册收在书架藏书缝隙里,背对着书房门问道。   “陛下宣召。”扶桐低声道。   他身为宗室王妃,顾昭和当今陛下是同胞兄弟,关系亲近,陛下和太后宣召也是平常,扶桐没放在心上,容从锦却久久没有转身。   扶桐不由得心生疑惑。   容从锦僵硬了一瞬,转身回望扶桐,走到她面前关切低声道,“你也快十九了吧。”   “公子…”扶桐性格爽朗,见到容从锦一副要和她商量终身大事的口吻却也忍不住羞怯着跺脚。   “这有什么,男婚女嫁本是常事。”容从锦浅笑着温声道,“我为你跟碧桃都选好了婚事也准备了陪嫁,让你们找个管事婚配是委屈了你们,为人奴婢不免要看着主子面色过活,放心吧。选的都是清白人家以后跟着王爷去封地,出去明媒正娶做个正室,你们一生也就无虞了,只是王爷这边你们都是知道的…还望你们能多多留心他,不要让人欺辱了他。”   扶桐本来一半是真的一半故作娇羞,闻言越听越不对劲,放下挡住面庞的手掌疑惑道:“公子这是哪里话,我们服侍王爷本就是应该的,以后去封地也是同去呀。”   怎么听着…扶桐抿唇觉得不吉,就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一双明眸仍望着容从锦。   容从锦却没有答话,在心底苦笑一声,他本来心里也有不少打算,但看新帝登基后的这几个动作,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过去那些不服从他的势力,全部连根拔起斩断根基,大钦积弊已深的地方又能换上自己的人手逐步蚕食,堪称明君,这样的人眼底是绝容不下沙子的。   他强行出头,以前或许算是太子的臂助,现在却成了他的眼中钉,新帝怎么会允许这么一个王妃跟顾昭远赴封地。   容从锦忽然屈膝行礼。   “公子!”扶桐惊诧连忙扶起容从锦,跪在他面前。   容从锦低声道:“我作茧自缚已经走得深了,想要回头也不能了。”   四皇子和七皇子的事里都有他的手笔,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到计较的时候,现在一并发作,他怕是性命难保了。   “这次,王爷是真的要托付给你了。”容从锦轻声道,碧桃细心顾昭却嫌她管得太多,反倒是扶桐跟他投脾气些,陛下可保顾昭一生安稳,扶桐又能照顾顾昭起居。   定远侯府跟他不同,做事稳重可靠,深得陛下信赖,有岳家相护顾昭想做个闲散王爷也是轻而易举。   扶桐大惊失色,不明白他怎么说起这些,容从锦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轻快道:“我进宫了。”   扶桐还没反应过来,容从锦已经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在王府侧门换了马车往皇宫行去。   马蹄声轻盈落在青石板路面上,车夫牵住骏马,在宫门外停下,走了几步踏进宫门就有太监抬着轿辇把他送进宫,皇宫一切如旧,只是书房外站着的太监首领换成了笑眯眯的进忠。   “瑞王妃安。”进忠行礼道,“陛下正等着王妃呢。”   容从锦抬首望见茶梅绽放,轻笑道:“又是一年了。”   进忠微微一怔,容从锦向他颔首进忠回过神来,引他进了书房,然后恭敬的倒退着出去。   容从锦垂首,飞快抬眸掠见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殿内书桌后坐着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毫不犹豫下跪行礼道,“陛下万岁。”   皇帝却并不让容从锦起身,摩挲着手中的一枚玉佩,半晌道,“容氏,你可知罪?”   “臣知罪。”容从锦果断道,“只是所有事情都是臣一人所为,跟定远侯府跟王爷都没有关系,请陛下只责罚臣一人吧。”   顾晟笑了一声,看不出喜怒:“一般人会先问自己是何罪之有。” 第64章 杀机   “不必了吧。”容从锦跪得笔直, 纤薄流畅的脊背沐浴在午后阳光下仿佛一棵青竹,衣摆绣了一只展翅青鸾,银丝闪烁着柔和的光, 昳丽面庞一半在映在暖煦光束里, 一半沉落在阴影里, 纤长眼睫微垂着覆住了眼底的神情。   他做了什么, 他自己心知肚明,顾晟也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弑父弑兄这种事, 皇子自己做起来驾轻就熟,也许还会可怜的掉两滴眼泪, 生在帝王家一定要搏一个你死我活, 都是不得已呀, 但旁人要是敢动手, 那就是诛九族的罪名。   顾晟以前不处理他,是要借他的手除去对手, 现在他坐稳皇位立即就想起那些对手共同的身份, 皇子。   猛虎枕畔岂容他人酣睡?顾晟绝不会留下一个曾经敢算计谋杀皇子的王妃。   “老四大概想不到益州的证据都是你搜集的, 吕居正为人刚正不阿, 难以操控,他是在你的授意下在关键时刻给了老四致命一击。”   “至于七弟…”顾晟抽出袖口里的一块丝帛, 随手抛下。   丝帛在半空中飘荡像一片花瓣似的坠落在容从锦面前, 容从锦垂眸见到上面有一个浅蓝衣衫容貌美艳的公子, 即使只露出半张面庞也能看得出色如春晓。   那是他的容貌, 容从锦瞥了一眼就不在意的转开视线镇定自若,顾晟细致的打量了他的神情,不免觉得可笑:“你果然早就知道他对你的心思。”   “朕本来还奇怪七弟看似好色贪婪, 实则性格谨慎,他在雍州挫败,你竟然还能激得他自愿去漠北,原来是这个原因。”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顾晟叹道,“这是从七弟在漠北的大帐里找到的,他一直放在枕下。”   容从锦神情终于泛起波澜,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   顾晟胸中可笑感更强,七弟若是知道自己魂归九泉都想要得到的双儿,在知道他的“一往情深“后,唯一的反应是鄙夷,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陛下所言不错,臣什么都不用做。”容从锦神色平静,“只需要在七皇子面前不假辞色,再对他流露出一些轻视,他就自愿去漠北了。”   “两个皇子都败在了你的手下,这份丰功伟绩你应该自豪的。”顾晟道。   容从锦听出了顾晟赞赏语气下隐藏的锐利杀机,沉默不语,早在他站到台前来,做那些逾越之举时就已经料到了今天,顾晟沉稳冷静,能把他拉下皇位的人一定是出其不备的暗算了他,在望京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四皇子和七皇子,前世他远在越地不清楚是哪一位害了顾晟,但他已经把两个都除去了。   所忧之事都已尘埃落定,他保住了定远侯府,护住了顾昭,他应该感到如释重负才是。只是他心底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淡然,他还是…舍不得。   顾晟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像寻找着一个精美瓷器上的裂缝,想从他身上见到恐惧、绝望或是被背叛的愤怒,但是这些情绪他都没能在容从锦身上找到,容从锦仿佛一尊玉石雕成的莹润玉像,完美无瑕而毫无生气,就在他想要收回视线时,恍惚间仿佛掠过了一丝极浅淡的惋惜,那情绪来得太浅也太快,仿若是顾晟的一个错觉。   ”朕向来喜爱你才思敏捷。“顾晟手一挥,站在书房不起眼角落里和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小太监无声上前,将一个托盘放在容从锦面前,托盘里是一壶酒和一个酒杯,“只是你的聪慧用错了地方,便成了自掘坟墓。”   “是。”容从锦不作辩解。   容从锦拿起酒壶,手腕微扬,清澈酒液如银练飞溅,酒水撞在酒杯上发出碎玉相击时的泠泠声响,片刻酒液在酒杯里泛着涟涟波光。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顾晟问道。   容从锦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酒杯,举在唇边沉吟片刻道,“做人没什么意思,来世做一棵树,做一只猫狗都好,若还是为人,希望能蠢笨些吧。”   其实做人聪明有什么意思?事事料敌机先,还是要受现实掣肘,又有软肋要回护不得不去做,他明知道做的是错的却一步步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看到染着朝晖路边盛开着娇美鲜花的道路尽头是悬崖还是要走过去,这种绝望和无奈其他人又怎么明白?做一个普通人,至少他能在走向悬崖前怀着期待去欣赏路边的景色。   顾晟剑眉微抬,容从锦举杯欲饮,却狼狈的停下了动作,酒液因为惯性有几滴溅在他的衣襟上。   “你怕了?”顾晟望着他,唇边多了一丝笑容。   “陛下。”容从锦放下酒杯叩首行礼,匍匐在冰冷地面上艰难开口恳求道,“臣不惧生死,只恐坟冢空茕无人相吊,臣仍是瑞王亲眷,望陛下垂怜准许臣百年之后和瑞王合葬。”   生前身后名,但在顾晟看来名声都是虚妄,任其再权势滔天威名赫赫,死后也不过是一捧黄土,他欣赏甚至忌惮容从锦,多半因为他们是同类人,担心无人凭祭这种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他相信,像先帝还想成仙呢,但是容从锦亲口承认,他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容从锦只是找了个最能被人接受的理由达成他的目的。   “你当真看中了顾昭…”顾晟摇头,仿佛也觉得格外好笑。   “是。”容从锦沉默片刻,挺直脊背低声道,“臣虽是侯府公子,从未为衣食发愁,但如陛下所说,臣忧思过甚,自寻烦恼,我没有过一刻的欢愉,唯有顾昭…他于我就像阳光一样。”   朝气蓬勃,从江面里跃起的一轮旭日,欢快的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不知疲倦的向周围输送着暖煦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晒得松软的白云堆成的锦被,他在顾昭身边觉得安心快活。   顾晟沉寂良久,颔首应道:“顾昭以后有继室王妃,你也仍是原配王妃,他本该与你合葬。”   容从锦粲然一笑毫不犹豫的仰首将酒液饮尽,一缕炽热顺着咽喉滚落。   当啷,酒杯被轻轻放在地面上。   容从锦躬着身子抵抗着即将到来的疼痛,他是很怕疼的,但两次都有着最痛苦的死法,容从锦不由自主的苦笑,因为畏惧疼痛,神思逐渐混沌迷茫中他好像又回到了琼花花畔在树丛花影间和顾昭仰望着湛蓝的天穹,那天的天气真好呀…   他重新认识了顾昭,握着他的手相知相爱,一起走过四时,再没有把那个躲在角落里期盼他回应的少年抛在时光的洪流里,顾昭以为他无所不能,其实不是的,能走到今天他已经尽了全力,希望顾昭不要怪他。   容从锦笑着跪在地上,许久,久到膝盖都隐隐作痛,腹中的绞痛还是没有升起,不由得困惑抬首望向顾晟。   “三十年的佳酿,羡仙。”顾晟被他水濛濛的桃花眸眸底的视线轻盈一瞥,心跳情不自禁的乱了半拍,暗自摇头心道顾昭为他的这位王妃意乱情迷似乎也并非不可理喻,他只要愿意多将视线停留在某个人身上分毫,就足以令人魂牵梦萦,“朕都没喝过几杯。”   ”陛下不杀我。“容从锦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委顿在地上不敢置信道。   顾晟一双锐利凤眸扫视过容从锦,起身走到他身边,单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摩挲着,用力一握道,“相信朕,朕想杀你…”   容从锦痛得闷哼一声。   顾晟好像握着容从锦的脖颈,想要扼死他,一个侯府公子,胆大包天到谋害两位皇子,到哪里都是骇人听闻株连九族的归宿,更何况容从锦听到了自己跟先帝的对话,以他的才智不难想出先帝是怎么驾崩的,大事已定,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柄无主的锋利的刀,留在身边迟早会刺伤他,趁早除去对彼此都好。   看在他曾立下功劳,定远侯府又得用的份上,他不株连定远侯府就是仁慈了。顾晟自问没有哪个皇子能做到他这样的仁善。   “但杀了你,朕就剥夺了顾昭生活中唯一的欢愉。”顾晟大手逐渐松开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他已经亏欠顾昭良多了,他实在是狠不下心夺走顾昭的欢乐,这一年顾昭的笑容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   他可以对天下人无情,但他无法对顾昭如此残忍。   ”这杯酒了断前事。”   ”你走吧。“顾晟转身冷道,”跟顾昭去封地,终生不准再返回望京。“   “朕不想再见到你。”   “谢陛下。”容从锦仰首注视着顾晟的身影由衷叩首道谢,他声音中流露出一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死里逃生的喜出望外,还有想到能跟顾昭厮守终生时的侥幸的满足感。   “王爷您不能进去。”外面进忠抬高声音阻拦道,“王爷!”   容从锦立即起身,但他已经跪得双腿失去知觉,刚一移动重心前移,整个人向前扑去。   ”王爷!”顾昭向来听话,转身回去进忠不加设防想不到顾昭倒退一步猛然转头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像个陀螺似的,直奔书房而去。   殿前侍卫本该拦住他,但新帝有多宠爱他这个弟弟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侍卫担心扭打间弄伤了他反倒被陛下责怪,也就象征性的拦了一下就放他进去了。   实木精美雕花门扇吱呀一声,顾晟下意识闪身避嫌,容从锦擦着他的衣角重重摔在地面上。   ”哼…”容从锦被摔得神情扭曲,手臂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顾昭闯进来恰好就见到这幅场景,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把容从锦拉进自己怀里,心疼得一直哄他,“不痛哦,不痛哦。”   容从锦倚靠在他怀里,大口的喘息着仿佛溺水的人被猛然拉上水面,重新见到了海面上的阳光。   “我没事。”容从锦口中道,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顾昭的后背。   顾昭用袖子给他抹了两把脸,拭去面颊上沾染的几抹灰尘,确认容从锦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温柔体贴立刻退去,横眉冷目问哥哥,“兄长,你怎么看着我的王妃摔倒不扶他一把!”   顾晟:“……”   顾晟心道,朕不仅不扶他,还想杀他呢。   “好了。”容从锦立即制止道,“王爷不要吵了,臣…臣妾有些累了。”   “那本王带你回家。”顾昭哄道。   “嗯。”容从锦仰首注视着他,不觉唇角绽开极浅的笑容,眸底流露出柔和的星光。   顾晟敏锐察觉到了容从锦自称的转变,他曾以谋臣自居,生死之间不再顾及身份的挣扎在他面前也只称“我”,现在却又变回了最初时的“臣妾”。   容从锦内心从不甘于也不自认为他是旁人的附庸,才会自称为臣,当他不再需要对大钦皇帝俯首时,他立即抛下了伪装,毫不畏惧以真实的自己示人,他的胸中始终有一根无法打磨的傲骨。   此刻呢?顾晟转开视线,容从锦擅于揣摩人心,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他是瑞王妃,并非是逆臣容氏,他的自称可以解释为是在讨好自己,又或许是一种誓言,表明他会退居封地永不再入望京,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瑞王妃。   瞬息之间,他牢牢的抓住了一条生路。   无论是哪种,顾晟都不关心了,他专注的看着顾昭抱着他的王妃,低声细语小心呵护着的模样,英俊硬挺眉宇间的冰寒逐渐消散带出一抹难得的柔和,视线又落在一旁跪坐在地,面色稍显苍白却还是美得像是一株含露芙蕖似的容从锦,心中一叹,暗道,顾昭天真稚拙,留着谋逆皇室之人在顾昭身边终是后患,他或许犯了一个错误,但顾昭此刻的欢喜如此纯粹,他只得维持这个错误。 第65章 清风醉花暗香淡   天光明媚, 长虹跨过高悬的白云,浅金色的柔和光束穿过依偎着的松巅像一层轻薄的鲛绡似的披覆在他们身上,带来暖煦的抚慰。   容从锦走出殿外, 仰首任由阳光拂在面庞上清风掠过身侧, 微阂双眸, 骤然昏暗下的环境里笼罩着光的痕迹, 暖色的红光透过上睑温柔映在他眼前,再睁开眼眸时恍若隔世。   “从锦,你怎么在跟兄长喝酒呀?”顾昭在他身边纠结,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呢。”   “从锦你为什么不叫上本王?”   容从锦走了两步,步伐仿佛灌了铅似的, 逐渐和白玉砖面融合在一起, 越是远离御书房, 他的脚步就越沉重, 渐渐的胸中横亘着的一口气散尽,他步下一软, 险些滚落台阶。   “别说了。”容从锦按住顾昭的手臂, 低声道, “扶着我。”   “哦。”顾昭听话的闭上嘴, 搀扶着容从锦沿着雕琢着玉龙的台阶缓步而下。   容从锦心中说不出的畏惧和欢喜,他不敢侧首瞧一眼身旁的顾昭, 却有水痕顺着白皙的下颚滚落, 滴在衣襟上沁出一片暗色。   “你怎么哭了?”顾昭不经意视线一瞥, 不由得大惊, 顿足问道,“兄长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容从锦走到台阶下,情绪也已经逐渐平复下来, 仰首注视着顾昭,忽然破涕而笑低声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顾昭隐约觉得好像他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摸了摸脑袋又想不明白,容从锦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放松,他眼波微一流转,顾昭不觉怔住,在他的记忆里从锦眼波流转间宛若脉脉星河流淌时溅起的细碎星光,潋滟温柔。   可游风携着茶梅的清雅香气抚过面庞,顾昭注视着他的双眸恍忽间仿若在他眸底的光彩里见到了一座小屋,点着暖橙色的烛火在夜色里充盈着宁静的气息,那是他们的家。   顾昭心底刹那间暖融融的,两人并肩走到朱红抄手游廊后,顾昭先一步穿过垂花门转头扶着他不知想起什么道:“本王进宫时看到琼花开得繁盛。”像是浮光锦上的一片片云,想让他躺上去打个滚。   “王爷从御花园过来?”容从锦语气不自觉的柔和了几分。   “嗯。”顾昭用力点头,他在御花园里瞥见一丛琼花不禁想起躺在花枝下,洁白的纤薄花瓣遮挡着阳光,柔和的光束渗漏下来的模样。   顾昭很努力的又想了一遍珍藏在心底。他记性不大好,不常见的人或事有一段时间就忘记了,但这件事他是不想忘记的,从锦那么好,怎么能忘了他呢。   ”王爷。”小太监赶上来,气喘吁吁的行礼道,“陛下让您过去。”   顾昭不太情愿,他接到王妃就准备出宫了,容从锦认出这个娃娃脸的白净小太监是进忠身边的,笑道,“王爷去吧,臣先去给太后、皇后请安,然后我们一同出宫如何?”   “那你要等本王哦。”太子在顾昭这还是有一席之地的,顾昭注视着他认真道。   ”嗯。“容从锦颔首。   ”就在朱雀门等着。”顾昭强调道。   容从锦含笑点头,望着顾昭挺拔身影跟着小太监走了两步,顾昭忽然转过身,又脚步轻快的一溜小跑回到他身边,修长干净的手指在他额角发丝上轻捋而过,摘下一片不知在何处沾上的碧绿嫩叶,给他理了下发丝道,“不要怕,本王陪着从锦。”   容从锦微微一怔,然而顾昭语罢,面庞臊红起来,羞答答的催促小太监快走,没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容从锦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起左手抚过鬓角发丝,立在空无一人的竹影幽径上不由自主的扬起唇角,像是有淙淙流泉抚过心间带着泠冽的微甜。   他从不将情爱视为人生头一等要事,锦上添花当然好,但永远找不到彼此相爱的人也不重要,家族亲眷,满门荣辱他身上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他没有多余的心力也从不试图去寻求所爱,顾昭对他不一样的感情他愿意相信顾昭是爱着他的,但他永远也不会去问你是依赖我,还是爱着我?即使顾昭和他的兄长们一样,是个才智兼备的皇子,他也不会去问顾昭这个问题。   许多事情本就是说不清的,若他不是定远侯公子,顾昭也不是皇子,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相识。   顾昭却能跳脱出这个身份的禁锢,像在雍州顾昭不顾自身安危的来照顾他时,他能感觉到顾昭不再是一个皇子,他是自己触手可及的爱人。   他本想对这情爱浅尝辄止,却情不自禁的沉沦。   竹叶摩挲间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一曲柔和的琴曲,空气中仿佛都流露着植物的清芬,容从注视顾昭离去的方向少顷,转身往长春宫的方向行去。   *   顾昭兜了个圈又被叫回书房,不禁有些郁闷,更令他紧张的是这书房从前就是先帝时常训斥他的地方,每次进来都没什么好事,绕过屏风,四周略显昏暗,雕游龙红烛的烛光透过八角琉璃宫灯灿然流转,明亮之余竟给书房也添了几分庄严肃穆。   新帝登基不久,一切布置如旧,顾昭看见熟悉的山水画卷、紫檀书桌连桌面上的一方蝉型澄泥砚摆放的位置都分毫未变,顾昭还没走到书房中间,心底就已先怯了三分。   顾晟抬首,见一位身形挺拔优美的公子踱步进来,若琼林玉树、谢庭兰玉,转盼间一室之内明光朗朗,他不开口时当真颇有几分皇室气度,顾晟心念电转,一时间竟忘记了准备叮嘱他什么,兵乱时疾他被留在边关分身乏术,也没办法管着顾昭,竟让他跑到雍州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他如今想来不禁后怕。   这也是他不满容从锦的一点,让顾昭涉险。   本有几句兄长叮嘱弟弟的话,但见到顾昭长身鹤立、丰神俊朗的模样,顾晟忽然间就说不出口了,逆境中成长最快,顾昭在雍州磨砺一番倒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锐利。   “皇兄。”顾昭行礼,进忠视线往地面上瞥了一瞬,示意顾昭行叩拜大礼。   顾昭并没有看到进忠的眼色,即使是看到了他也不懂,仰首望向兄长,真心道,“皇兄,你穿黄袍比父皇好看。”   顾晟晒然一笑,“下去吧。”   进忠眼观鼻鼻观心,上茶后退下,宫女依次退走,两个小太监关上书房门。   顾昭更放松了,摆着袖口自己坐在书房下首的高背椅上,顾晟语气温和拾起茶盏道,“你也是成家的了,又是大钦的王爷,以后言行要有分寸。”   顾昭老实点头,不管能不能做到,兄长吩咐的他还是会听的。   顾晟也知道他八成做不到,并不在意转开话题道,“这次叫你来,是问你想让哪里做你的封地?”   “越地富饶…”顾晟也没准备顾昭会有答复,自顾自的说下去习惯性的为他安排。   “建州!”顾昭毫不犹豫道,“兄长,我想去建州。”   顾晟被堵了回来,不禁皱眉下意识呵斥道,“胡闹,你知道建州在哪么?那地方湿热,你住惯了望京受不住建州的气候。”   况且建州沿海,土地多是盐碱地,海边又只能依靠潮汛捕鱼,看天收成,远没有雍州越州等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   顾昭没吃过一点苦,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顾昭也好说话,小声哼道,“其实本王也不想去…”   顾晟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这就对了,越州的王府朕已经命人开始修建了。”肯定能修建的比望京的瑞王府更恢弘华丽。   “本王本来想去滇南的,本王想去看看从锦曾经住的地方。”顾昭单手托腮,声音越来越小,眸底的光彩染上涟漪,细碎的光像是溪面上潋滟的水波,带出一抹羞涩道。   能养出从锦这么温柔又这么美的人,滇南一定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顾昭忍不住期待想在滇南终老。   顾晟无语,怒斥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滇南多瘴气,即便是驻军也要选附近的百姓去,望京与滇南相距数千里,你怎么适应?“   “那就建州吧。”顾昭退让道,反正他跟从锦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越州。”顾晟剑眉微皱道,“好了,就这么定了,越州离望京虽也有些距离,但官道完备,也方便你回来探望母后。”   ”可是…”顾昭连忙开口。   “兄长的话,你都不听了。“顾晟威严道,放下茶盏展开圣旨提笔准备书写。   “我要去建州!”顾昭把茶一推,翻下椅子就开始打滚,哇哇大叫,“建州!”   顾晟提着往下滴墨的狼毫笔,边跳着脚躲开滚到他脚下的顾昭,边气得数落他,“快起来,成何体统!”   刚还欣慰顾昭长大了,像个皇子的模样了,现在就来打他的脸了,就是刚启蒙的孩童也不会这么失礼。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么?”顾晟气道,“你难道要让你的王妃操纵你一生么?”   “这就是我的主意。”顾昭抱着兄长的腿像个树袋熊一样坚定,仰首黑亮濡湿的瞳仁期待的望着兄长“皇兄…”   “你把’建’字写出来,朕就让你去。”顾晟不为所动。   顾昭一骨碌爬起来,取过一支笔信心满满的写下字。   顾晟看他自信的模样,心中也多了几分皇室难得的亲情爱护,目光垂落在空白圣旨旁的纸张上,唇角笑意逐渐凝固,洒金戈上写着一个圆胖胖的“贱”字,未干的墨正从最后一笔上滑落。   “你还是快去建州吧。”顾晟嘴角微微抽搐,口不择言道,“多跟你的王妃读书习字。”   成何体统,先帝的皇子大钦名正言顺的尊贵王爷,连大钦疆土的各州名称都写不出来,顾昭眼前一亮,扑通一声跪在顾晟面前,规矩行礼道:“谢皇兄!”   顾晟想要反悔,但顾昭已经欢快的跑走了迫不及待的想去跟王妃分享这个好消息。   顾晟坐在雕琢着精美游龙的高背椅上,手掌摩挲着掌心下的龙首不禁一叹,他想要拆散这两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容从锦虽然心思深沉,但对待顾昭也是无可挑剔的,他唯独希望顾昭能一生顺遂。   门扉轻响,顾昭在书房门口探头:“皇兄,快点写圣旨,我带出去给从锦。”   “知道了,你还有什么吩咐的。”顾晟尾音加重,顾昭没听出不快,反而想了片刻,认真道:“皇兄,你不能再欺负从锦了。”   皇兄和从锦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顾晟一怔,缓缓颔首:“朕知道了。” 第66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日出的霞光点燃濛濛薄雾, 明丽晨曦透过蓬松的云,在穹庐般浩瀚的湛蓝天空上映出蔷薇色的光晕。   三月,新帝改瑞王封号为“肃”, 加封亲王, 赐建州为封地。   新帝于暑季得一子, 中宫皇后所出, 新帝大悦起名为“琮”,这不仅是新帝嫡子,更是当今陛下唯一一位皇子, 宗室延绵,葳蕤繁祉, 乃是大钦盛世。   无论是早已效忠新帝还是想要效忠的, 在看到中宫嫡出皇子出生后, 心底都安稳了几分。入朝为官最忌讳浑浊污水局势不明, 刚站了队,大树就轰然倒下的并非没有先例, 那些家族刹那间就被湮灭了, 即使勉强保住官职, 也会受其牵连不得新帝重用。   而当今陛下上应天命, 下从民心,又是嫡出太子继位, 初登基不久就后继有人, 再看那些曾经争夺皇位的前皇子们枯骨坟茔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再也泛不起一点浪花, 永泰帝的皇位安如磐石,众臣归心,齐心协力想早日将大钦推上巅峰, 恢复曾经的恢弘帝国。   先帝晏驾后的安静肃穆也被新皇子诞生这一丝喜悦冲淡了些,太子践阼,赏定策之功,以前首辅绍氏、柳氏、定远侯府等从龙近臣为首或受晋封或得重用,永泰帝提拔上了一批心腹重臣,朝中局势变幻莫测。   而这一切容从锦都不再参与了,他谨守自己和永泰帝默契达成一致的约定,两耳不闻窗外事,居于王府安心做他的王妃。   “皇宫来消息了,封地已经打点好了,不日我们就要动身,王府这边留几十个人也就够了。”容从锦翻着肃王府的名册道,“余下的人皇宫出来的依旧送回去供陛下差遣,身契在王府的留在望京郊外的庄子上吧。”   “管家已经准备好了。”碧桃奉上名册,“这是带去建州的名单。”   “王爷喜欢吃酥酪,小厨房的人都带上。”容从锦细致的看到名单最后一行满意道。   “是。”碧桃掩唇笑道,”瑞王府这几日都忙着收拾呢,王妃放心奴婢都盯着他们呢,绝无差池。”   “保准咱们到建州王府一切如旧。”   “是肃王府。”容从锦微敛了神色中的轻松,正色强调道。   “是。”碧桃不好意思的行礼,永泰帝宠爱胞弟,加封亲王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这也有先例可循,一般都是在封号上加亲王即可,可是谁也没想到建元帝改了封号,连瑞王府的匾额都换成了肃王府。   碧桃想不明白,容从锦却能揣度出几分,瑞乃祥瑞之意,只能为旁人增添光彩,亦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这本来就是先帝敷衍给的封号,肃则有威严、庄重的含义,比起瑞王的封号,现在的封号是永泰帝精心挑选过的更像是一位封疆受爵的亲王封号。   永泰帝是不愿意让任何人再轻视慢待顾昭,先帝驾崩不久,他就迫不及待的洗去这些微含讽刺的羞辱。   容从锦微阂眼睫,掩住瞳仁中的光彩,他总是控制不住的去分析旁人的行为背后的含义,这个毛病他应该改一改了,否则必生后患,那些曾经隐藏在太子温和外表下的锐利都一一展现,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君王,到今日自己也不敢相信永泰帝竟然会放他一条生路…   ”在王府住了一年多,却也有些舍不得了。”碧桃撑开窗,纤细手指握着茶匙在石铫内放了些苍山浮翠的茶叶移到小炉上依依不舍道。   “有什么,搬到建州我们还在一起呀。”扶桐掀帘侧身让王爷先行,跟在顾昭身后进来不在意道。   “从锦,猜猜是什么。”顾昭瞥她一眼,欢快跑到容从锦身边伸出一直攥紧的右拳。   “我可猜不出。”容从锦浅笑道。   顾昭神秘兮兮道,“从锦试试看呀,猜到了本王亲你一下。”   “扑哧。”扶桐本已走到一旁和碧桃低声交谈,闻言紧抿着唇强压着笑意还是忍不住泄出了一星半点。   王爷还学会活学活用了,一摸一样的招数被用到自己身上,容从锦半是无奈心底却半是甜蜜,侧首故作沉吟,顾昭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的观察着他的面色,怕他猜不出来亲亲就落空了。   “今日要进宫,是给小皇子准备的礼物么?”容从锦轻声道。   “嗯!”顾昭欢欣点头,张开手掌捏着精美的玉蛐蛐给王妃看,“像不像黑将军?”   一只前肢锋利,背甲莹润张牙舞爪的蛐蛐斜卧在一片嫩叶上做前扑状被握在顾昭指尖,顾昭爱不释手。   工匠雕出来他都想自己留下了,做得也太栩栩如生了吧。   “很像。”容从锦含笑道,顾昭得到王妃的认同,快活的在他脸颊上飞快啄了一下,指尖在蛐蛐背甲上摩挲了两下,放进容从锦手里,“那从锦去给嫂嫂吧。”   “这不是王爷准备的礼物么?”容从锦不解道。   “本王的东西都是从锦的。”顾昭大方摆手道,眼神却粘在蛐蛐上,一会移到容从锦面庞上才露出些许羞涩,他的从锦是最好的呀,他希望所有亲近的人都喜欢从锦。   从锦带了礼物来,兄长就得喜欢从锦了。   “那臣收下了。”容从锦看穿顾昭的心思却没有揭破,不觉微微一叹,他还奇怪自己和永泰帝对弈那天,顾昭为什么会来得那么及时,后来扶桐支支吾吾的自己承认了他才明白,是扶桐那日被自己的举动吓到,又见他被陛下宣召察觉出了端倪,火速请顾昭去援救自己。   危急关头,也不知道扶桐是怎么描述的,面对扶桐的声泪俱下,顾昭一头雾水闯进皇宫见到他跟永泰帝间气氛尴尬就误以为他们起了龃龉,哪里想得到永泰帝是起了杀心?还忙着修复他们间的关系呢。   顾昭摆动散发着阳光气息的金色蓬松大尾巴,趁机劝他道,“皇兄人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大,你不要理会他…”   “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诉本王。“顾昭做了个握拳的手势,黑亮的瞳仁中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本王去跟兄长分说。”   容从锦看得好笑,故意问道,“王爷要怎么去分说?”   顾昭握拳姿势不变,眼神逐渐变得胆怯游移,想起皇兄揍他的模样,屁股就隐约作痛,但在自己的王妃面前又不能流露出胆小怕事的一面。   他可是王府顶天立地的王爷!从锦的夫君,不能说不行的。   “跟皇兄讲道理!“顾昭觉得显现不出自己做为夫君的魄力,想了想强调道,“本王会一直讲的!”   直到皇兄低头先跟从锦认错。   “王爷很厉害。”容从锦笑弯了双眸,轻声应道。   顾昭被夸奖后,简直像是一只全身毛发闪闪发光端坐在阳光下渊渟岳峙的沉稳大狗狗,挺直了肩膀,脊背像是一根挺拔的青竹似的,沉声道:“本王会为从锦做主的。”   “嗯。”容从锦微侧首,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   大皇子的满月酒过后不久,顾昭携王妃入宫去拜见皇后,让王妃将礼物交给皇后。   “王妃有心了。”皇后身着宫装,袖口衣摆皆绣翩跹鸾凤,鬓间垂着一只红宝攒珠发簪,凤凰钗口衔接着金丝流苏轻轻摆动,温婉依旧身型也已经恢复窈窕,只是遮盖仔细的脂粉下隐约流露出一点微显苍白的肤色。   太后极为满意这个儿媳,月子里满宫精心照料,长春宫赐下的珍贵补品也流水似的送到皇后宫里,只是生育大为损伤元气,皇后修养许久还是气色不佳。   “侄儿呢?”顾昭左顾右盼,被永泰帝强灌输的皇室礼仪都抛诸脑后了,探直了脊背想要透过屏风看向殿后的方向。   “午后陛下想见大皇子,吩咐乳母抱他过去了。”皇后轻描淡写道。   容从锦眉心微颦,随即驱出心底隐约的不安感,他和永泰帝的交易是建立在他不再插手朝堂之事的基础上,他再越界即使有顾昭在他这边,永泰帝也容不得他了。   左右都是后宫事。   “兄长想见侄儿,应该自己过来呀。”顾昭嘟囔一句,想看侄儿的心思还是站了上风,起身道:“嫂嫂,那我去看侄儿了。”   “去吧。”皇后知道顾昭想一出是一出,顾不得许多礼节约束,无奈摇头叮嘱他道,“不可打扰陛下处理公务,记得去母后宫里请安。”   “是。”顾昭拱手行礼,“臣弟告退。”   容从锦跟在顾昭身后行礼,他在皇后面前向来安静,从不出悖逆之言,皇后浅笑着颔首就让他们退下了。   数月间,永泰帝坐稳皇位也重新修缮了一番后殿,先帝荒于朝政,书房只是摆个模样,但永泰帝不同,他在书房待的时间比在寝殿还多,每天批六七个时辰的奏折,朝廷才勉强运行上轨道。   推着巨石上山固然艰难,但这样说的人大约是没见到巨石发出轰隆隆响声碎石飞溅一路崩塌滚下山的情形,大厦将倾想要阻止颓势要付出的努力可比走上坡路难多了,简而言之就是老子荒废的朝政挖下的坑,都得由永泰帝料理。   永泰帝深感疲惫,一切都不像他登基前想得万事虽难,但略一变通就可以迎刃而解,他在政务上耗费的心力是登基前数倍不止。   “皇兄、陛下万安。”顾昭行礼后就开门见山的问道,“皇兄,侄儿呢?”   “在后殿,肃王妃,你也进宫了?”永泰帝道。   容从锦下拜,在顾昭身后做出恭敬的模样,他们间的气氛倒是略缓和了些,进忠引他们进后殿,“侄儿!”   顾昭还没看到大皇子已经欢快的摇着头提高声音,室内一个着浅绿色宫装的美人没料到后殿竟有外人进入,连忙起身行礼。   ”你是…”顾昭顿住脚步,疑惑打量着面前的人。   目若漆星,眉似新月,云髻雾鬟,楚腰纤纤不盈一握,水袖轻扬下摆行礼时如娇花照水,婀娜多姿,宛若壁画上的仙娥下凡,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胜西子三分。   顾昭此生只见过两个有着如此美貌的佳人,一个是他的王妃,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了。   她的美跟容从锦昳丽无双,如清霜月露下的一株雍容华贵的芙蓉不同,她更像是怯生生皎若云间月,在银纱般的薄雾后犹抱琵琶的露出些许身姿,引人遐想。   “臣妾柳氏,给肃王肃王妃请安。”柳氏盈盈下拜,声音似碎玉玲琅激落在月下流泉上。   “这是柳充华。”进忠道。   “柳宗理是你什么人?”容从锦若有所思道,永泰帝并未选秀,顾昭常去太子府上又从未见过她,那就是登基后纳的美人了,永泰帝继位半年,她就已经是充华了,必定是有几分家世的。   “是臣妾的兄长。”柳充华应道。 第67章 闻郎江上踏歌声   “你下去吧。”顾昭视线撇开吩咐道。   “是。”美人应道, 身边两个宫女跟着行礼,从侧门退下。   顾昭有点不太自然,按理说这美人虽然年纪与他相仿, 既然是宫中嫔妃也应该是自己半个庶皇嫂, 他应该对嫔妃客气些, 可是顾昭执拗得转不过这个弯来, 在他心里皇嫂只有一个。   嫔妃退下,顾昭心底略舒畅了些,凑到襁褓中的小团子面前观察片刻, 小心翼翼道:“本王是你小叔叔哦。”   几个乳母精心照料着,这孩子也褪去初生时的红皱, 变得白嫩嫩的极为玉雪可爱, 像一颗刚被剥开青翠外衣的雪白莲子带着清新的水汽, 顾昭忍不住在他脸颊上用手指轻戳, 软肉摇晃了两下仿佛平静湖面上荡开的涟漪,顾琮睡得香甜, 小胸脯有节奏的起伏着, 精巧的手指微微蜷缩收拢在掌心里, 根本没发觉身边的小叔。   “他好可爱。”顾昭压低声音傻乎乎道。   “你好好睡觉, 长大了小叔带你去骑马。”顾昭曲起手指在他面庞上轻轻一蹭,随即帮他把微敞开的小被子盖好。   容从锦侧首望着顾昭俊美侧颜, 暖橙色的阳光透过窗扉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他的神情专注温柔, 仿佛积雪在阳光下缓缓消融汇入清澈溪流, 容从锦不觉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顾昭只是被禁锢在这个躯壳里,他不能做出高于自己能力的判断, 或许落在旁人眼里显得愚笨,但他却是真诚的爱着每一个人,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这种心愿在皇室里显得渺小又可笑,却不知怎得让容从锦心底逐渐柔软。   顾昭安静的注视小皇子片刻,朝王妃做了个手势,容从锦会意两人一前一后的放轻脚步走出房间,在廊下候着的乳母躬身行礼又进去照顾小皇子了。   顾昭兴奋得面庞微微泛红,意犹未尽的吧唧了两下嘴道:“从锦你看到了么,小侄儿好像皇嫂哦。”   “这么小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吧。”容从锦失笑,两人避着阳光沿着雕楹碧槛的游廊向亭榭深处走去,一路花木扶疏清香宜人,顾昭兴头正高拂过一丛迎到面前的粉白芙蓉,强调道:“皇嫂就很好看,所以小侄儿也好看。”   “王爷应…”用端庄一类的词,容从锦下意识的想要纠正顾昭,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这种形容未免过于片面了,又是叔嫂的身份,小叔子如此言语略显轻浮,可话到舌尖转了一圈,面对着顾昭偏转过来的面庞上黑亮濡湿宛若星辰的眼瞳,容从锦忽然说不出来了。   那些世俗的礼教不过是些唬人唬己的东西,仁义道德是约束旁人的,有一星的利益就足够打破礼教,可是顾昭不一样,顾昭从没有过一丝恶念,他就像是峡谷中拂过的清风,携着灿烂温暖的阳光。   在满是权势争斗,皇室厮杀的利益交织里,他是最难得可贵的。   “嗯。”顾昭很仔细的转过头来倾听,他认真时眼眸会微用力睁开,眼神明亮而专注,抿着唇像是一只努力攀爬的猫咪。   “没什么。”容从锦轻声道,顾昭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了,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们还有很长的时光。   长春宫,太后的精神好了很多,仿佛从皇后的位置上退下来让她年轻了几十岁,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太后的面庞上,即使是顾昭这样的憨憨都看出了太后的不同,他们自然是为太后高兴的。   而太后一心想把十几年亏欠顾昭的母爱全都补上,一片慈爱全然出自肺腑,拉着顾昭的手有说不完的家常,她的牵挂、骄傲和所有的寄托都在当今皇帝身上,心头重担卸下骤然回首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被自己忽视多时的小儿子。   以前没有时间教导顾昭,跟顾昭仔细的讲明道理,就只能用棍棒让顾昭明白哪些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避免他在皇宫里犯了大忌。   愧疚混合着想要弥补他的复杂情感,让太后迫不及待的拉近母子间的关系。   母子间没有隔夜仇,何况是顾昭这种小太阳性格,即使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接受了太后超量十几倍的母爱。   容从锦坐在下首不急不缓的用着茶点,他们母子相聚的时刻,自然用不着他去打扰。   “肃王妃。”太后擦干了眼角的湿润转首道。   “母后。”容从锦难得有一些出神,微微倾身连忙应道。   太后并未计较他的失礼,太后并不清楚容从锦和天子间曾有一场杀机毕现的凶险交谈,皇帝更多忙着前朝的事,对肃王妃不再提起,在太后看来自然是两人关系缓和的体现,语气更是温和了几分:“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好孩子。”   “你能和昭儿这孩子琴瑟和鸣把日子过得有起色,哀家即使在宫里也是为你们高兴的。”   “母后过誉了。”容从锦立即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微垂着首诚惶诚恐的应道。   “以前许多话总是来不及叮嘱你们,幸得先帝为昭儿赐了你做王妃。有你护着他,免去他在诡谲风浪中倾覆…”话音未落,太后眸底竟泛起一抹水光,微侧过首用锦帕优雅的拭了下眼角,哽咽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如今陛下已经有了嫡皇子倒是让我想起昭儿小的时候。”   容从锦眼睫低垂掩住眸底晦暗,他与顾昭成婚已经一年有余,仍未有半点消息,如今局势稳定太后提起侧妃的事也是情理之中,但不知怎么的容从锦心头忽有些酸涩,像是谁咬破了一枚半青的梅子,酸汁寻着缝隙搅得他心底微微一痛。   “他也曾是望京里出类拔萃的子弟,三岁识千字,五岁成诗,七岁便能入书房跟皇帝共读策论,那时就是晟儿也比不过他的才华,可惜…”太后眼眸中浮起光芒,微微一顿倏然间那簇光亮又寂灭下去,微微一叹,再也说不下去了,保养得当的纤细手指却依旧紧紧握着顾昭的手。   顾昭身姿修长挤在高背椅上时却依旧下意识的蜷缩着身躯,双腿搭在高背椅下的横栏上,像一个坐在成人椅子上的孩子,他迷茫的看着太后悲伤的模样,展平了衣袖去给母后擦眼泪:“母后,您跌痛了么?”   他一不小心就把眼泪越涂越大,衣袖胡乱的抹过太后面庞,妆容不由得糊在了一起,顾昭觉得自己闯祸了愈发焦急,手上的力气更重了几分,哼哧着像是在给宫墙刷粉。   “王爷。”太后身边的宫女连忙提醒道。   “无事。”太后刹那间都顾不上哭泣,抓住他的手安抚的轻拍了一下,又转头对容从锦牵出一抹笑道,“多少年的事了,提这些做什么,平白让你也跟着难过。”   “肃王妃?”太后瞥见容从锦呆坐在紫檀椅上,一向灵动的双眸忽然写满了浅显的惊愕时,太后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略带疑惑的唤道。   坐在不远处的容从锦彻底没有了动静,脑海中轰鸣着的都是嘈杂的声音,眸底交叉滚动着震惊和茫然两种神情,仿佛被一道霹雳击中,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母后…”容从锦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缓缓道:“王爷年少时,与如今不同?”   “自然不同!”太后立即反驳道,她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片刻意识到了自行回落声线解释道:“他是因为一场高烧才变成这样的。”   “这些私底下的事情,望京的门户想必也有所耳闻,明面上说是高烧,但起因还是一盘糕点。”太后手指摩挲着顾昭的手背道,“那时贤妃独大,一度传闻将要被册立为贵妃,后宫人心涣散,哀家里外苦苦支撑却还是被人寻了个缝隙,买通了晟儿身边的侍官,将一盘掺了东西的点心送到书房。”   “昭儿早慧,便能同兄长一同读书,那点心本是给晟儿留着的,昭儿身量小饿得也快,不等午膳后就吵着要吃糕点,他兄长就让给了他。“太后眼眸微阂,低声道:“本还剩了几块,但晟儿见他喜爱就给他留着,自己没有吃。”   “谁知道他午后就发起高烧来,太医都说他不成了,可是他挺过来了。”太后指甲刺入顾昭手背,顾昭吃痛下意识的抽手,太后连忙松开手指轻描淡写道,“不过有些伤了身体。”   容从锦被这皇宫密事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太后疑惑问道:“你不知道么?”   容从锦缓慢摇头,定远侯府远在滇南,挪入望京时顾昭都已经弱冠了,早就痴傻了数年了,再加上先帝在时定远侯府处境艰难,不过时一个被忌惮的外臣,他们从哪里去知道这种皇室秘辛的?   贤妃直到被废黜也只是妃位,从未被册封过贵妃,看来背后主使并未认罪,太后还是与先帝达成了共识,或许是太子之位或许是旁的…太后的隐忍、谋略皆是令人自愧弗如的。   然而容从锦顾不得惊叹一番太后的谋略纵横,他的思绪被另一件早已忘却的事填满了。   永泰元年,肃王受封建州,携王妃赴封地。   无拘无束的风吹拂着成群的青松,林间送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仿佛枝梢的游风都啜饮着清芬。   车队摇摇晃晃的穿过山林旁的官道,侍卫整齐的在旁护卫着,顾昭还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出门就是躲在箱子里偷偷跟着王妃去了雍州,顾昭从没做过那么出格的事情,紧张得脸都憋红了,再出远门就是赴封地建州了,这次可是名正言顺了。   顾昭在外面骑了一段时间的马,又耐不住性子钻进车辇里:“从锦…”   扶桐本靠在车厢边上,看他黏糊糊的模样先是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不迭侧身一撑跳下车辇到后面青蓬马车去跟碧桃打发时间了。   容从锦晾好了茶,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回来,顾昭甚至没发现扶桐溜走,隔着紫檀小几在下面悄悄牵住他的手,腻腻歪歪的摆弄他的手指:“陪本王骑马吧。”   “烈日当空,王爷饶了臣吧。”容从锦推拒道,顾昭喜欢在外面跑,以前在望京里住着不知道哪家就是陛下的眼线或是四皇子七皇子的人,顾昭只能被扣在王府里防止他到外面闯祸,给旁人留下把柄,现在仿佛被解开辔头的骏马翻蹄亮掌,奔腾如风。   他在盛夏的中午晒上一个时辰,肯定头晕眼花。   “哦。”顾昭也不纠结,低垂着头三两口喝干了水,把紫檀小几推到一旁亲昵的躺到王妃身边,美滋滋的和他靠在一起,“那本王陪着从锦。”   “好呀。”容从锦唇角不禁噙上了一抹柔和的笑意,指间拢着帕子温柔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顾昭躺了片刻望着车辇穹顶边角上摇晃着的流苏,忽然道:“本王喜欢你拒绝我。”   “臣不懂。”容从锦困惑,自从知道顾昭以前是个”神童“后,他觉得顾昭思绪的跳脱仿佛都有了解释,越发不能小看了王爷。   ”以前从锦什么都顺着本王,可是那时你离我很远。“顾昭坐直了,双臂展到最大,唇角微微翘起忽然贴近王妃,低声道:“现在我们很近。”   容从锦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身子微微后仰,顾昭的手臂却已经悄然拢在了他的身后,不禁跌入他的怀抱里,顾昭凑过来,鼻尖亲呢的在他鼻梁上轻蹭了一下,侧过面庞时,他几乎能感觉到顾昭侧颊上的绒毛擦过他面庞的触感,这种小猫表达好感的亲密令容从锦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心头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王爷是让臣跟您做对么?”容从锦嗔怒道。   顾昭蹭了两下,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不想弄脏了衣衫整洁的从锦,退开些许语气却依旧亲昵:“从锦喜欢,做什么都好。”   他最喜欢见到从锦笑了,当他笑起来或者偷偷在心底笑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快活。   容从锦扬起头,轻轻的吻住了他的唇,片刻后问道:“王爷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呀?” 第68章 何处春江无月明   车队在沿途驿站休息, 换马准备补给,一切都有条不紊,从驿站二楼的窗扇推窗望去, 青翠绵延的山脉携着清新的风将房间里疲倦的气息扫净。   顾昭几天来, 每次就寝前都要问一次世子的事, 假装不在意的随口问一句, 眼角眉梢却写满了刻意与期待,容从锦好脾气的回应了几次,顾昭还是一直追问, 他不禁有些无奈,再次给出肯定答复后补充道:“王爷想得太久远了, 即使是臣愿意, 双儿也不一定会有孩子的。”   “哦哦。”顾昭早就练就了无论王妃说什么都先点头, 然后再去琢磨他的意思的习惯, 停顿一下道,“那就找兄长要一个, 宝宝会像从锦的。”   不像从锦的他不想要。   “陛下皇嗣怎么会像臣?!”容从锦立即反驳, 又不由得扶额。   若是皇嗣长得与他相似, 那无论是面对夫君还是陛下, 定远侯府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顾昭总是有危险的奇思妙想。   “本王又说错话了么?”顾昭看他皱眉, 伸出手指抵在他眉心处想要抚平褶皱。   “求人哪有长久的。”容从锦食指勾在他的腰带上, 将他拉向自己, 声音在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的轻鸣间显得有些模糊, 却又格外温柔,“求人不如求己。”   *   清晨起来坐在床边踩着脚踏,身上歪歪斜斜系着中衣的顾昭深深的悟了, 他的兄长一如既往的可靠,总是能帮他解决问题,他也习惯把所有他解决不了道事情都推给兄长,但是这一次他不想把他的王妃也推给兄长。   有些事情是不能分享的,想到王妃会对着兄长笑,顾昭恍惚间察觉到有一种酸胀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散,在触及到更深层的时候又像是火在灼烧着他,顾昭懵懂间还不知道这是嫉妒的滋味。   “王爷,该赶路了。”容从锦睡在床内侧,半支起身子,锦被从他胸膛前滑落,雪白的肌肤上点缀着零星的吻痕,仿佛霜雪里卧着的一枝灼灼红梅,慵懒道,“把衣裳递给我。”   顾昭怔忪回首,只见美人青丝如墨,发丝瀑布似的自光洁肩头垂下,头微微侧着含笑望他,不见如何雕饰已是昳丽无双,更兼眼波顾盼潋滟平添三分风韵,双眸清澈温柔,宛若梅花雪月间,扫落在洁白雪面上的粼粼月华。   顾昭胸中蠢蠢欲动,一个飞扑将他压在身下,垂首在他唇上含糊黏腻的吻了数次。   好像被热情的毛绒绒大狗袭击,容从锦微扬着首,纤长脖颈展露出一段优美弧线,手臂亲昵又无奈拥着顾昭,边笑边道,“再不收拾今晚我们就没有官驿可住了,王爷要露宿荒野么?”   “好啊。”顾昭连连点头,又凑上来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从锦也会在那里的对么?”   容从锦微微一怔,少顷眸底浮起一丝温情,低声道:“自然。”   顾昭很高兴的用脸颊亲密的蹭了蹭王妃的侧脸,像是小动物表达爱意的方式,仿佛这样才能诉说他万分之一的喜悦。   “无论何地,何种境遇这次臣都会陪您走到最后。”耳鬓厮磨间容从锦微阂双眸轻声道。   或许是顾昭幼时高热不退烧坏了头脑的原因,他并不像其他公子一样纵情欢愉,即便面对心爱之人又尝到了情事的滋味,他也是享乐却并不沉溺,好像仅有最开始的几个月他格外热衷床笫缠绵,现在能亲一下自己与鱼水之欢对他而言一样快活,无分高下,肌肤相贴同床共枕,这种最原始基本的夫妻相处同样能触动他,令他无限欢欣。   容从锦不禁沉默,他初见顾昭,只是喜爱他心思浅显如一泓清可见底的湖水,再加上他对自己的思慕和他的贵重身份,和他成婚会是一个聪明合理的决定。   现在他却由衷希望顾昭能多懂得一些,不负那年雍州风雪。   车队走走停停,容从锦刻意放缓行程让从未放松离开望京的顾昭有机会一览山河烟雨,不知不觉间车队走了一月有余才抵达建州城外。   “王妃,王府一干事应已经准备好了。”前哨传回消息道。   “进城。”容从锦微松马缰道,肃王就藩相当于整个王府搬迁,定下封地后已经分批送过一些王府的大件家具、摆设,但顾昭用惯了的物件他还是放在了最后一批打包的行李上随车队一同前往建州,   沿路从宽敞平整的官道换成细石子路,道路难行加上车队辎重较多难免耽搁了几天。   等进了城也能松快松快。   建州府城不过望京城三分之一大,民居青墙灰瓦顶上铺了一层棕叶,仍透出底下瓦片上泛着的青苔,城中主路是青石板路,两侧高大树木簇拥,苍翠阔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影婆娑。   “这是什么树?”顾昭一路游山玩水本已有些倦了,躲在马车里小憩,临进城时不放心王妃独自在外才从车里钻出来,此刻骑在马上高仰起头傻乎乎的望着树叶,嘴吃惊的微微张开。   他骑的马是大宛进贡的名驹,皇室御苑里也没有几匹的骏马,是当今天子亲自赏赐的,比身边侍卫的寻常马都高出数尺,可顾昭仰头仰得脖颈都酸了,在他的视野里这树木的枝叶宛若连接苍穹的碧玉,遮天蔽日,只有些许阳光从缝隙间盈盈挥洒。   “臣也不识得。”容从锦微顿了一下抿唇轻声应道,他心中大概有个影子,却因只是从书上读到过从未见过实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好在顾昭面前卖弄。   “竟也有从锦不知道的事情。”顾昭的好奇心来的快去得更快,笑得抓紧了马缰在马背上微侧过身来调侃道,唇角溢满了笑容。   容从锦不禁觉得赧然,嗔怒的绷起面庞眼波横扫过顾昭,让他莫要在进城的护送车队里令自己难堪,顾昭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察觉到他这一眼中的警告,一双星眸微微弯起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此刻风清天蓝、海阔云淡,身后马蹄声清脆悠长,空气不同于望京城参杂着酒楼与世族显贵府邸隔着院墙飘荡出来的檀香、芸香气息,唯有一种草木清新蕴含着淡淡水汽的清香,望京的纷扰与重重枷锁都被抛在身后,皇权财富、权势地位都不重要了。   身边郎君风华正茂,皎如玉树临风前,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容从锦刚涌起的些许恼怒刹那间烟消云散,不由得回以浅笑,彼此目光相触都觉得说不出的美好。   待到了王府前,顾昭先下马又匆匆快步走到容从锦马旁,朝他张开手臂:“从锦,本王接着你。”   定远侯府世代出武将,儿郎骑射何等精湛,容从锦虽大多数时候都留在内院,但也是能骑马日行百里赶赴益州平息水患的自然用不上他来扶着,容从锦看他宛若大鹏展翅生怕他跌落的模样恍惚间却仿佛又见到了他们新婚首日顾昭带着他入宫拜见太后的时候,顾昭也曾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护着他,生怕他有一丝闪失。   时光流逝,顾昭待他一如伊始。   “入府吧。”容从锦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入王爷怀抱,但下马后还是在他身上微分担了一下重量,语气不自觉的温柔,街边零散的跪着一些百姓,建州城不比望京,因地理环境特殊,周边小村落傍海而居,多达数百个,建州城内的百姓只有几千,但顾昭乃是封王,以后就是建州内最具威势的人,当施仁政,自然不能入建州城首日就令百姓久跪不起。   王府仪仗过后,依例车队尾的侍卫向路两侧抛了一些金叶或是吉祥裸子。   王府管家在王府门外迎接,顾昭握着容从锦的手一摆一摆的与他并排迈过门槛。   王府入门折过影壁是一个小方厅两侧修竹葳蕤,笔直的石板路衬着竹影通往正堂和两间配殿,后殿题着瞻霁堂,穿过月亮门就是后院居所了。   “东西两路把角上的后罩楼和抱厦都是暂时安排给下人的,侍卫都在后头的宅子,等王妃和王爷来了再安排。”管家微躬着腰,对王妃极恭敬。   他是望京带出来的王府旧管家,早在望京就见识了肃王妃的本事,不仅内外都是一把好手把王府管得滴水不漏还哄得住王爷,自从他进府后他们王爷是对这位王妃言听计从,俨然就是跟在他身边的一条尾巴。   他去问王爷,王爷也只会丢给他一句“问从锦”。   任何事情王妃点头就算是定下了。   “可以。”容从锦问道,“寝殿在哪?”   管家连引他们走中路,庭院间有一方小小水榭,残荷盈盈浮在一泓碧池内,岸边垂着一棵茂盛的垂柳,一旁假山石上还引了活水,假山最上方坐落着一个小凉亭,流泉淙淙就从凉亭边上汇入水榭,想来春夏交替之际或是傍晚时分,伴着泉水鸣溅,在凉亭赏景或对月浅酌,清亮水雾氤氲间别有一番意趣。   “这凉亭叫什么?”顾昭看见覆着绿琉璃瓦的飞檐凉亭颇觉满意,顿住脚步在额头上用手搭了个遮挡,顺着阳光眯起双眸仔细辨别凉亭上悬着的匾额。   “这…”管家踟蹰片刻,低声道,“不敢欺瞒王爷,建州修建王府的管事是当地找来的,王府修建好奴才到建州,敕令建造的管事暂时给起了个’缀锦亭’的名字,因冲了王妃的名讳,奴已经叫人取下来了。”   ”是否要责罚管事呢?”管家询问道。   “不必,短短数月管事能将王府修建完毕,且精致典雅可见是用了心的。“容从锦道,”重新换个名就是了。”   容从锦目光微扫,瞥见杨柳依依池面水波潋滟,想起一句春光满手生,夹岸笼溪月,随口道:“便改了溪月亭吧。”   “惜月…”顾昭喃喃重复一遍,微用力握紧了容从锦的手,兴奋道,“就像本王怜惜你一样。”   “是呀,多谢王爷垂怜。”顾昭兴致高涨时就忘了分寸,手上力道也不记得收一收,握得容从锦手掌一痛,本能想要抽出手却间顾昭两眼亮晶晶的望着他,顿时无言。   顾昭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夫君,唯一的毛病就是多生了一张嘴,仿佛他说话就是要惹自己生气的,什么怜惜?从以前的皇子兄弟那学来一些浪荡言辞,转头就用在他身上。   “你下去吧。”容从锦吩咐管家。   “是。”管家躬身目送两人走远。   建州气候温润,花园内移步换景花木扶疏,虽没有金玉堆饰雕梁画栋,却也质朴可爱,还未走到寝殿,顾昭就凑过来,唇覆在王妃耳边悄悄道,“本王喜欢这个地方。” 第69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   寝殿前院有一片莲池, 推窗即能望见莲池,建州天穹澄澈,已过盛暑, 碧荷繁盛随水波摇曳, 唯有一两芙蕖在明媚日光与蒸腾着的湿润水汽中送来清幽香气, 光影交错间恍若坠入人间的仙境。   “后院有紫藤!”没了外人, 容从锦就更拘不住顾昭了,王爷撩起锦袍飞奔前去打探,又回来兴冲冲道。   他一抬首, 正巧见到站在紫檀书案前微侧首望着他的王妃,容从锦似是刚听见响动才转过头来, 唇角尚未来得及抬起, 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眸里却已多了几分温情, 莲池清雅景致从窗边泻入, 瑰丽温暖的光束漫过半支起的窗扇映在他修长纤薄的身躯上,为他拢上了一层融金似的边缘。   顾昭的心刹那间空了一拍, 迷蒙与期冀同时涌上心头, 冥冥中仿佛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少顷心底好像流淌过一声无言的叹息。   顾昭走过去固执的握住了容从锦的手, 十指相交间他仿佛能听到容从锦的心跳,彷惶才逐渐褪去, 隐约浮现起一点后知后觉的甜蜜, 顾昭微咬着下唇, 在心底郑重道, 本王的,谁都不给。   “让他们把寝殿再打扫一遍,把从王府带来的琉璃瓶和青玉蛐蛐罐都摆上。”容从锦习惯了顾昭的反复和常人不能理解的执拗, 任由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吩咐道,“幔帐用那匹雨过天晴色的轻容。”   “是。”碧桃应道,很快走到廊边招来几个伶俐的侍女安排下去。   “王爷看看寝殿还有哪里不妥?”容从锦被他大手捉得指尖微痛,不禁略皱了一下眉,却没打算说出来转而轻声问道。   “都好。”顾昭留意到了,一点点松开他的手,只是将他纤细的手腕松松的握在自己掌心里,回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王府的工匠比不上内侍省的手艺,细致初却也没有拘束,多了些自在的风格,他很喜欢。   顾昭说得认真,容从锦也不由得浅浅一笑,流露出几分欣愉,建州王府以后就是他们定居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们会在此终老,王爷是王府的主人,他当然希望王府的一草一木王爷都能满意。   而且他还有几分不好对外言诉的隐秘心思,顾昭在望京是被太后和陛下放在手心里精心呵护宠着长大的,新帝登基王爷前往封地虽是必然之举,但对于顾昭而言,若非是因为他这个王妃身份尴尬,陛下不容,他也不必仓促离京。   容从锦心底还是对他有几分歉疚的,却不知顾昭只要有一片棕榈叶遮着风雨,足够他们二人容身的空间就心满意足了。   “不是说后院有紫藤么?”容从锦轻声道。   “是呀,好大一株。”顾昭立即快活点头,拉着容从锦的手腕往后院走,“本王带你去看。”   *   珠流璧转,晨光自云端倾泻,寝殿内侧的红木螭龙纹拔步床的廊柱泛着柔和光泽,灿烂光线穿过雨过天晴色的幔帐刹那间温柔如水波涟涟。   “碧桃。”一只纤手挑开幔帐。   侍立在山水六曲连屏外的碧桃闻声转进来服侍,侍女上前分别将幔帐轻纱拢到两侧金钩里,碧桃微微躬身,她捧着描金朱漆盘,上面放了一只豆青汝窑盏,只含笑道:“公子好梦,这一觉睡了好久。”   “什么时辰了?”容从锦坐在床边,取了茶漱口,随口问道。   “快到午时了。”侍女捧来外袍,碧桃收走茶盏转身去取,“扶桐一贯是个嘴馋的,昨天去郊外的潮项山走得乏了,上午都跑去小厨房讨桃花酥了。”   “竟睡了半日。”容从锦也颇感意外,摇头笑道。   他声音略有些低哑,不过喝了茶也逐渐滋润过来,声线宛若箜篌清澈优雅,扣人心弦。碧桃一听就知他并无不悦之意,不由得微松了一口气,扶桐这些日子越来越没个拘束了,到了封地就如同雀出牢笼整日玩得不亦乐乎,最过分的是还带着王爷一同玩乐,她在一旁瞧了都胆战心惊。建州风景壮阔,可以游山玩水的地方不少,可要是弄伤了王爷怎么好?她们如何担待的起。   “你不必担心。”容从锦站在屏风后披上外衣,看出她的心思边束着革带边道,“王爷愿意多出门走动是好的,我本不喜欢这些旷野山林的所在,扶桐肯替我去那便很好了,况且她也晓得分寸。”   “前几日还让医官多配了个避蛇的香囊给王爷。”容从锦提到顾昭,神情不由自主的柔和了几分。   碧桃的心甫一放下,容从锦又问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含露,把王妃的那只红宝金凤簪找出来,还放在库房箱子里呢。”碧桃支开侍女,在梳妆台前给容从锦梳着青丝,犹豫了一下垂着首道,“公子喝那些药做什么…”   她鲜少有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容从锦阂眸道:“你想说什么就一起说了吧。”   左右无人,碧桃才半跪下身与容从锦视线平齐,在镜中注视着他认真道:“从前还在望京时,公子让奴婢去嫁妆铺子里取来的药在王府拆方煎药,奴婢都照做了。便是宗室血脉,您不想要的奴婢也都听您的。”   “可怎么到了建州,公子又改了心意?”碧桃道,“左右太后和陛下也不曾催促过肃王,我们只当不知就是了,建州远在望京千里之外,大约太后也不会难为肃王。”   “以后…左右有没有世子,王爷待您都是一样的。”碧桃停顿一瞬,横下心说出心声道。   王爷对王妃的感情她在一旁瞧着心明眼亮,王爷是深爱着王妃的,也离不开王妃,就是一世没有世子,王爷也不会有半分在意的,他甚至都留意不到这有什么问题,他们又何必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碧桃,你变了。”容从锦不禁感叹道。   “公子?”碧桃立即惶恐跪倒在地,不知所措。   “当年我跟于陵西的婚事横遭变故,你惊惧得偷偷垂泪,生怕我嫁不进去于府遭人耻笑,后来于府把那些文定的嫁妆送回来,你把那些你绣了几个月的绸缎纹样全剪了,明面上却依旧不提于府半句不堪。”容从锦亲手扶起她,“你并非是有多么满意于府,只是太清楚大钦对双儿女子的禁锢。”   “你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越雷池半步的。”   “现在你也敢讲出自己的想法了。”容从锦轻拍着她的手笑道,“看来建州的山水确实养人。”   ”王爷待奴婢极好,奴婢不该有这种大不敬的念头。“碧桃摇头,面露惭愧之意低声道,“奴婢自知失言,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双儿孕育本就是险中之险,公子大婚后又从未歇息过半日,现在靠汤药调理身体不是什么好主意,以她的意思最好是先修养一年再做打算。   容从锦垂眸望见碧桃一双水盈盈的双眸里流露出来的羞惭与掩饰不住的关切,不由得在心底感念碧桃待他的真心,握着她的手微紧了一下后又松开,转身面对铜镜。   打磨精细的铜镜内,映着一张容艳绝伦的面庞,青丝柔顺低垂衬托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容貌昳丽不可方物,容从锦单手轻抚过面庞低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怎么舍得把顾昭拱手让给他人?   “我做不到的,自然有人来替我做。”容从锦放下手,“我无法周全的,陛下自然会让我周全。”   “你以为我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药方的?”   容从锦不再看向碧桃,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室内,“药凉了药性就散了,拿过来吧。”   现在那个人是陛下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里容得下拒绝,肃王妃久未有孕他必然是要过问的,顾昭又会为他出头,站在他前面顶撞兄长,但现在顾晟首先是君王,是大钦的陛下,其次才是那个呵护他的兄长,何必让彼此脸面上都不好看呢。   他最佩服顾晟的一点,就是他算尽了人性,他从没有逼迫自己做过什么,连药方也只是其中一件随赠礼物,做与不做悉听自己的心意。   明明身在温暖湿润的建州,碧桃却不禁发寒。   碧桃安静退下,将小厨房里温着的汤药端上来,容从锦便在寝殿内饮下汤药,又让碧桃开窗散去药香。   建州临海,顾昭见过建州安抚使后就像是了却公事,更是一心玩乐,数月里顾昭名为巡视封地,实则饱览美景,容从锦也不拘着他,反而同他一起欣赏风景,只是避免深入密林与夷族聚居地。   风过林梢,阳光正好,海浪轻拂将细腻的白沙推到浅滩,极目远眺蔚蓝天际线与清澈海水几乎融为一体,顾昭毫无形象的撩起下袍,赤着脚在海滩上捡拾着贝壳,让阳光照射得温暖的海水不时漫过顾昭脚面。   容从锦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椰树下看着他,顾昭不时抬起头确认他还在原地,他朝顾昭挥挥手,顾昭就会很快活的笑。   “这片是浅滩?”容从锦看顾昭趴在沙滩上挖坑,又转头确认道。   “是,这片是王府别院的私地,渔民都不大往这片来。”秦征道,“建州可以出深海的地方就有五六处,鱼获甚多,浅滩毕竟海产有限,除了孩童很少有人留在浅海捕鱼。”   “建州不缺海鱼,在望京时倒不曾见过建州的特产。”连腌鱼都不常见,他们在建州却见到了许多肥美硕大的海鱼,滋味与河鱼不同。   “建州粮食紧缺,男子耕农,种禾稻,妇人桑蚕织布,但数量不多,织品也不甚精致。”秦征道。   “回去传建州安抚使到王府。”容从锦微微颔首,他陪着王爷走遍建州,建州大部分地区还是原始的刀耕火种,比不得南方精细,往往耗费极大力气开垦出来的农田,两三年过后粮食产量下降就会被废弃。建州百姓和夷族不得不将精力全投在海上,但看天收成,没有渔汛的年份建州就会爆发饥荒,夷族甚至烹其父母也。   其实建州有很多资源都可以利用,比如天气温热,桑蚕生长极快只是缫丝纺车的技术跟不上,现在还在用单纺锤,纺出的丝线不到十分之一且单薄易断黯淡无光,倘若能换一批纺车自然不同。建州还有许多珍贵木料,如沉香、黄花梨、鸡翅木等,迷雾深林中足有数人环抱之粗壮,仰天望去,树干高大宛若通往云霄,这种尺寸的木料世所罕见,倘若能运往大钦富庶之地,所得银两也能投入建州建设。   “你们在说什么?”不知何时,顾昭趁着海浪声悄悄走到两人身后深沉俯下身问道,警惕的瞥了秦征一眼。   “秦统领提到王爷似比在望京时英俊威武许多,臣也觉得,正在和秦统领讨论王爷哪里变得更有气势了。”容从锦面不改色道。   秦征其实早就发觉王爷绕到他们身边,笼罩着一层风雨欲来前无声的低气压,下意识的绷紧了身躯闻言不由得一怔,顾昭却深信不疑,态度立即好转,美滋滋走到前面向秦征投来一个“你小子很有眼光”的欣赏目光,然后道:“下去吧。”   “是。”秦征连忙退下。   “给你。”顾昭握紧拳头伸到容从锦面前,在他面前摊开手。   掌心里放着一枚小小的淡紫色贝壳。   “王爷捡来的么?很好看。”容从锦笑吟吟接过,“臣一定仔细收着。”   顾昭被夸奖了,脸颊上刹那间浮起一团喜庆的红晕,摆摆手故作不经意道,“其实还捡了许多,只是这个最漂亮。”在他心里只有夜空的星辰才配得上从锦,他见到这枚贝壳,便觉得是捡到了一枚坠落在海边的星辰,他运气真好,只是贝壳太小,他一错神的功夫落入海水里迅速被沙砾掩埋遍寻不到,他废了好大力气才重新从湿润的沙滩里掘出来。   “其他的也给你。”说着,顾昭把身后小竹篓里藏着的一大把贝壳都放到容从锦面前,贝壳哗啦啦的汇成一座小山,顾昭凑近问道:“从锦,你想到本王是哪里变得更英俊了么?” 第70章 春桑正含绿   建州安抚使于柏年逾五旬, 是先帝二十一年的进士,被调到建州后再无晋升,连送去望京的请安折子批复都是从无下文的, 建州偏远贫瘠基础建设又极为落后, 民族混居情况复杂无论如何试图改革总是不见成效。他也逐渐失去大展宏图的抱负, 在建州混沌度日乡音渐改, 直到望京发来文书,建州成为了肃亲王封地,他才恍然惊醒朝廷格局似有变动。   于柏战战兢兢几日, 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理建州事物等候封王传召,这一等就又是数月, 刚提起的精神气横郁在胸中卡了几日也就散去了, 原来这肃亲王比他想得更清楚, 一早就享起了亲王尊贵, 于柏顿感凄凉,又恢复了平时混不知事的模样。   肃亲王府来传召时, 他宿醉未醒, 夫人急急忙忙的敲开房门将他洗涮一番塞进马车。   “臣建州安抚使, 于柏参见肃亲王。”于柏在偏厅等候片刻, 又进了正殿跪在地上听闻侍女脚步声响,捧着青铜香炉、琉璃风扇等物移到殿内, 薰香袅袅眼角余光撇见一双玄色绣金丝祥云的皂靴踏进正殿在他面前顿了一下坐到主位上, 于柏立即行礼, 酒也醒了大半。   “嗯。”顾昭俯视这胡髯一大把, 连官袍也洗得半旧的老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宣王妃。”   于柏等了又等,却闻高座上的王爷淡声道。   于柏心中一沉,即使被派到荒凉之地他也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折腾了十几年才逐渐歇了心思。本以为肃王想见他是有意改善建州现状,却不想第一句话就是传召王妃。   建州礼治法教规矩并不严苛,成婚的双儿、女子也能在夫君陪伴下见外客,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话要跟一个从未出门以夫君为天的双儿交谈。   门扉起合,王妃从屏风后走出。   于柏微抬起眼皮,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屏风旁的开阔位置,见一身姿修长的公子缓步走来,立在王爷身后,他身着茶赤色衣袍,羊脂白玉蹀躞带揽着纤细腰身,带着一个坠丝络的香囊,除此之外不见如何装饰已是十分出众,往厅堂内一站,便是艳夺明霞,朗涵仙露,使大殿内如珠光般熠熠生辉。   “你坐下。”王爷笑道。   “是。”公子恭敬应了,才在王爷身边落座,王爷也不理会自己,一门心思想着讨好那位公子,奉茶扇凉,又把几个点心盘子都推到他面前期期艾艾道,“你吃。”   早起都没吃什么东西呢,就匆忙过来了。   于柏眼角一跳,看来这位就是肃王妃了,建州闭塞,他跟望京的联系不多,还是上次南海郡指挥使做寿,他去贺礼参宴,在宴会上听同僚提了一句“肃王娶的双儿是个美貌的”。   他也是新帝登基,把建州划给肃王做封地才忙去打听肃王及肃王妃的喜好,消息却不多,打听来打听去只知道肃王的那些老毛病,对肃王妃却是知之甚少。   再结合之前同僚的评价,就形成了一个擦脂抹粉珠宝环佩的双儿形象,一见才知道传闻有误,于柏不禁暗道同僚误我。   “王爷不用忙,妾身还有些困乏,待公务理清到后殿去一同去用膳吧。”王妃软语道。   “嗯。”王爷想了想应声道。   “于大人,王爷在建州住了些时日,建州云蒸霞蔚,景色壮阔,王爷甚是喜爱,只是偶尔遇到建州百姓,见他们衣衫破旧,土地里稻谷干瘪,出海打鱼的渔民又常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更有船只倾覆之危,异族扰乱亦不能平。”   “于大人在建州已做了数任,不知可有对策?”王妃温和问道。   他语气亲切,于柏却是额角渗出冷汗,又不敢擦,只得颤着声音道:“这……这。”   建州积弊已深,这三点正是切中了建州困境的最根源处,有地无良田,有海无坚船,有民则异族难以同心,王妃数月来只陪着王爷游山玩水,竟也看出了这许多,于柏心知不可大意,这位王妃是个人物,不可敷衍,然而他在任上十几年都束手无策,又怎么能瞬息间变出良策呢。   “不敢欺瞒王妃。”于柏心念电转,恭敬道:“臣十年前到任时便发觉建州土地石多地少,百姓开荒殊为不易,且土地荒瘠,百姓开垦出来的土地数载后庄稼难以生长,即使耕种后作物也会变得谷粒细小…”   于柏一边整理措辞,一边絮絮说下去,越说越觉得灰心,他简直是把王妃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提出任何有效的建议。   枉为臣子,枉为建州的父母官。   王妃却听得很认真,见他声音越发小了,最终呐呐不言也不厌烦,展颜笑道:“不错,看来于大人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堪称爱民如子。”   “王妃谬赞了。”于柏汗颜,一张老脸羞惭得通红,银白胡髯跟着略微抖动。   建州十年来没有分毫起色,完全是他昏聩的缘故,如何担得起肃王妃的夸赞。   “大人请起。”王妃道。   于柏爬起来,扶了扶歪斜的官帽,王妃身后一容貌端丽的女使莲步微移,亲自为他奉茶。   于柏心情忐忑,王妃却并不开口,修长手指托着茶盏,另一只手拾着茶盖,细腻雪瓷茶盖轻刮过杯口发出沙沙轻响,于柏的心更是七上八下,不能安稳。   肃王妃的气势倒是比他曾在望京中见过的那些贵胄们还强上几分。   “于大人…”   “下官在。”王妃刚起了个头,于柏连忙从紫檀椅上半站起身,只有一个袍子边搭着椅子恭敬应道。   刹那间甚至有当年在澄元殿面见陛下,对答选拔进士时的紧张感。   “不必多礼。”王妃笑道,“我并非是要问责大人,为官需心正、身正,建州在大人手里虽财政紧张些,但这些日子来我也派人打听过了,十年来你没有私加过一次赋税,遇到干旱的年景,还会主动写折子向闽中洲布政省请求减免赋税。”这就已经很好了,虽难掩庸碌,至少不会盘剥百姓。   于柏羞愧长叹,容从锦让碧桃将一本册子递给于柏,“过了年就要播早稻了,这里有几点愚见,大人不妨一试。”   于柏恭敬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全都是水稻如何育种、翻田、播种施肥还有水分管理等条目,梳理得甚为清晰,然而于柏却皱眉为难道:“这…”   建州没什么良田,每家有几亩好的田都是要供着一年的口粮,谁舍得拿出来尝试?   建州民风又颇为彪悍,他担心强行推行遭到反抗。   “王爷初次在建州过年,就当作是与民同乐吧,从临近的村镇雇百姓来在王府下面的庄子的几百亩田地上种,每月每人一两银子的工钱,你派人盯着,只准用这个法子种。”   容从锦点了下于柏受里的册子:“种出来的粮食尽归种田百姓所有,王府分文不取。”   既然给了银子,百姓费些力气是没什么怨言的,再说还有可能能种出来的粮食呢。   “是,王妃。”于柏遵令道。   “这事不急,倒是有另一件事要大人即刻去办。”容从锦轻啜香茗,放下茶盏道。   “王妃请讲。”于柏发现肃王妃有心改革,还并非好高骛远是个难得的实际派时其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肃容道。   “建州养蚕分为春蚕、夏蚕和秋蚕,再过半月就是秋蚕结茧的时候了,以往建州用的都是掉纶,铁丝中贯细筒木条做边框,手捋丝以上筒,纵是熟练妇人一日不过得五六缕而已。”   因为成品有限,养蚕始终难以成规模,所得除缴纳赋税外,各户皆无所余。   “建州百年来一贯如此缫丝。”于柏应道,稍感困惑不知何处不妥。   “嗯,我听说浣州有水纺法,一人摇车在前,两侧籞子五十,一边便是二十五丝,一纺二三缕合一,再纺五六缕合一缕,三纺以七八缕合一缕,一人摇车一周便是五十缕。”   “一人可做百功。”建州最不缺的就是水,水纺借助水利可抵辛劳。   “王妃此言当真?!”于柏立即激动站起,想到什么又沮丧坐下,拱手道,“只是浣州盛产丝绸,织工甚多,向来看不上…又与建州没什么往来,只怕不愿将此纺车建造之法交与建州。”   “倒也未必。”容从锦从袖口抽出一封信,上面朱红赤封盖着肃王玺绶,“派人去浣州一趟,将此信交给浣州知州。”   于柏眼前一亮,这才想起来建州虽偏远,但是他们现在是肃王封地,肃王那可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兄弟,肃王一封信恐怕比自己十几道折子还管用。   以后他们建州竟也能挺起胸膛了。   于柏颇觉扬眉吐气,连忙擦了擦手才恭敬接过信,“臣即刻去办,多谢王妃。”   “这本是王爷的意思。”容从锦摆手,微沉吟一瞬开口道,“不过有件私事还要借王爷的车马顺路办了。”   “借,都给你。”于柏还没说什么,一直神游天外的肃王像是就等着这句话,抢在于柏前面毫不犹豫道。   容从锦不禁向他粲然一笑,顾昭心底像有羽毛轻扫,惹得他心痒难耐,只想赶紧打发了这老头和他王妃牵着手回王府后院。   昨日他就发现王府的葡萄藤上缀满了一串串饱满紫玉似的葡萄,正好剪了给从锦吃,顾昭盘算心道。   或许是因为少年时在皇宫饮食被拘束,嬷嬷私下苛待他,太后又屡次告诫他不可再用来路不明的食物,顾昭只能吃那几样固定的食物。现在就总觉得好吃的东西都格外珍贵,他白日里一半的时候用来想美食,另一半都围着王妃打转。   他认为好的东西,都愿意捧给王妃,对于吃货,这真是无比真挚的情感了。   容从锦看出他又在走神,嗔怒着转过头去,将另一封只封了边口没有盖王府印鉴的信封交给于柏,恢复正色道,“我娘家在浣州有几家丝行给了我做陪嫁,搬到建州后琐事繁多,还没来得及联系掌事,就借王爷的人顺便通信。” 第71章 青罗裙带展新蒲   天光乍亮, 彤云初散,田垄上覆着一层盈盈的碧色,百姓只着短衫埋首在田地里, 虽仍瘦削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与往昔麻木的模样比起来眼底多了些许光亮。   肃王府下面的庄子是按照王府的要求雇了人来耕种的, 田头都有挎着刀的衙役盯着谁敢不尽心?有田里的老把式觉得王府耕田的法子不靠谱, 但到底不是自己的田,出一把力气就是了,领了工钱还能回家贴补家用。   建州寻常农户人家缴了税手里的银子也就四五两, 还要供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衣裳是补丁摞着布丁, 短打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也不舍得扔, 好在建州气候温暖冬天也不至于冻出人命来, 这种情况下肃王府给的工钱就极为丰厚了, 这个活还是大家抢着来呢。   田地里的秧苗刚长出来几寸长,老把式们就啧啧称奇, 这秧苗可比他们自己地里小心照顾着的还要粗壮呢, 有机灵的就想起按庄头要求深耕后洒在地里的肥料。   建州有一座山遍布紫红色的土壤和石块, 别的山上再贫瘠还有些灌木、乔木之类的, 林间有几只野雉,但这座山上寸土不生, 遇到暴雨的天气, 还有人看到有闪电会劈向这座山, 时间久了建州都称这座山为阎罗山。   可是安抚使大人非让知州从阎罗山上取土和草木烧末混合之后泡在大缸里, 折腾了几天只取上面的水浇到地里,说是什么肥料,当官的要讨好王府他们有什么办法?只能由着他们在地里糟蹋了, 但现在想起来或许就是那肥料的功劳。   庄子上临时雇来的村民料理完王府的地就跑回家去,依样画葫芦也在自己的地里试试,只是不敢弄太多,最多半亩罢了。   村里一举一动都有邻居盯着,谁家有什么事情邻居不知道?不用几天各个村里的这些学了王府办法种的地就成了村里的试验田,无论谁家走过来都好奇的往田里看。   地里的秧苗一时看不出收成,各家各户的秋蚕却都收了上来,煮蚕抽丝就是最熟练的妇人也要一周的功夫,而且因为各家的蚕茧质量不一,成品产量也不同,好一些的能有七成蚕丝,做成两匹生绢,而质量差一些的蚕蛹,因为耽误的时间久了,到后面煮蚕抽丝时可用蚕丝不过一半。这次提前一周就有官兵带着工匠在村子附近有水利之便的地方架起了大家伙,看着像是水车一类的,凑近一看却又不相同。水车运转时,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纺上一周便是二十五丝,再循环转下去丝线汇聚成缕,一会功夫就抵得上数日的辛劳。   “比陈婶子捋得还好呢。”等把丝缕从纺车上取下来,村民推着村长往前一瞧,众人啧啧称奇,有胆大的在人群中道。   被提到的婶子还不信,挤开人群凑近了细看,见上好的蚕丝在阳光下散发着独有的光泽,像月光似得柔亮,触目所及无一处断丝、残丝,她是养蚕纺丝的老手了,知道这样的丝上了纺车能出来上好的生绢,不禁心悦诚服,“确实比我做得强…这回大伙可省事了。”   陈婶子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却并非是因为自己独有的本事被比下去了,而是心念一转想到了另一头,她养蚕纺丝的本事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不敢扩大养蚕规模就是因为蚕茧抽丝时要煮热水上纺车,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忙活,累弯了腰也不过得两匹生绢,倘若赶不及了,蚕蛹破茧而出,那辛勤就全都白费了。   若是这水纺车来年能借他们用一用,出银子也行,到时家里起码能得四匹生绢,也能让家里人缓缓劲,给小孙子做两件新衣裳。   一直不苟言笑只按着刀柄不许村民碰触水纺车的官兵发话了:“按老爷指示,这水纺车就留在本村,村长呢?”   “官爷。”一个须发皆白微微佝偻着腰的老大爷被身后的年轻人推了几下,才茫然上前。   村里多以宗族同姓聚居,这老人家大约是村里辈分最长就被推选为村长,也用不着什么才干,只在东家和西家打起来时劝个和就行了,管理着的最贵重的物品就是村里的石碾。   建州官兵见多了这样的村长,提高了声音道:“你选个机灵的看管纺车,带来的工匠会教他怎么使用!以后这座水纺车就归你们村了。”   此言一出,再没有人嫌弃这水纺车模样奇怪了,这可是白得的!村民惊喜的交头接耳,老村长依旧一脸迷茫,身后的年轻人连忙在老人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   “陈三家的,你以后来看着点水纺车,陈三媳妇跟师傅学着点。”村长顿时一扫疲态,混沌的眼睛一翻清晰安排道。   陈婶子连忙答应下了。   官兵:“……”   “这是浣州织造府的绣娘,带来了浣州的织机,顺便也教一教你们怎么用他们那边的织机。”其实还有绣法什么的,但是官兵也记不住,只往后一指织造府来的人,让村里的人跟绣娘见个面。   村长听了身后年轻人的传达,又是喜笑颜开,不住作揖感谢官兵和工匠等人,更是把人请到村里休息奉茶。   “人给你们留下了,还有几个村要忙呢。”官兵摆手,留下几个人负责照顾工匠绣娘,其余人往邻村方向走了。   不过一月,建州下属各郡县就都建起了水纺车,在见识了水纺车的能耐后,不必郡县官府再宣传什么了,百姓自行扩大了养蚕规模,肃王府出资资助农桑,无论是土地开荒施肥还是养蚕缫丝朝村长通报一声,由村长统计出一个名单来,不过两周肃王府的拨款就下来了。   永泰帝赏赐肃王珍奇异宝不计其数,容从锦做主以王府的名义补贴一二,其实负担所有费用以王府的收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容从锦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唯有让百姓也出一份,他们才会上心。   所幸今年的生绢已经由官府销往浣州、越州等地,百姓手里多了些银子,开垦耗资对各农户也不算是过于沉重。   容从锦又唤来建州安抚使于柏商议下一步。   “修路?”于柏诧异,略低头盘算了一下犹豫道,“王妃容禀,建州的税收连年欠款,因为今年生绢产量提升才缴齐了今年的税款,百姓大约也能多些余钱过个好年景了,这时候修路必得征徭役,来年春耕…”   于柏虽然才干平平,但还是体察民情的,不禁面露犹豫之色。   “一定要修路,各地的生绢不能总由官府收上来统一销往浣州,一则难保底下人不会趁机中饱私囊,二则从浣州学来的纺织绣工的花样总有老旧的时候,到时建州就只能卖一些素绢,建州与浣州、越州等地互通,才是长久之道。”   一匹素绢只能卖一两银子,而织金缂丝等,一匹价格在数十两到上百两不等,只要建州成为丝绸产地之一,最好的技术、最精巧的织机都会出现在建州出现。   “你派人去勘察地形,各郡县甚至是到村里的地形图都要一份,等春耕后再做安排。”容从锦道,修路耗资巨大,而且动用人力无数,自然是要好好规划一番才能落实。   “是。”于柏听到不用动用建州财政,只是派下面的人去勘察地形不禁松了口气,“那夷族和靠近海边的村落是否不必勘察了?”   海岸线附近的村庄土质过于松软,夷族向来独居与外界来往甚少,而且他也有心防范着这些夷族,这两者都不用考虑修路的事情了。   “也派人去绘制地形图吧,只是不用进夷族村寨里面了。”容从锦端起茶盏轻拂着茶盖道。   于柏应下,眼皮往上一瞥,见左侧主位上没有人,知道王爷大约是不会回来了,肃王不喜欢听这些封地上的琐事,只是他作为外臣不便单独面见王妃,因此王爷每次都露一面才到后院歇息,以示王爷允准。   他初时总觉得跟王妃谈论政务有些奇怪,不过建州百姓能丰衣足食就足够了,而且现在也习惯了。   “快到年下了,肃王府备了份年节礼给大人,大人记得带回府上。”容从锦谈完正事,面上多了些笑意道。   “是,多谢王爷王妃。”于柏连忙谢恩。   送走了于柏,容从锦放下未动的茶,起身回后院,碧桃上前扶着他,“王妃这几日总是倦怠,正巧管家回来说庄子上的收成都结清了,该准备的年货也差不多准备齐了,您也可以休息几日。”   “王爷呢?”容从锦颔首问道。   “玩了一会儿金雕,用了一份酥酪,现在大约正在寝殿里看信呢。”   “什么信?”容从锦微皱眉问道。   “驿站刚送来的,是宫里的信。”碧桃笑着道。   容从锦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太后念着幼子,总是写信来关心顾昭,顾昭也一封封的回信了,虽然远隔千里总能一叙母子之情,倒是皇帝…只写过几封信或是在太后派人送来的信里添上几行。   以永泰帝对顾昭的维护,这倒是有点奇怪。   “王妃昨日晚膳就没用多少,王爷特意让厨房做了百合粥,等着您用午膳呢。”   容从锦刚有些遐想的思绪迅速收回,浅笑着道:“建州气候温润,以前在望京的那些冬天的衣裳大多都太厚重了,前些日子延海李氏拜见,我瞧他们穿的衣裳料子倒是新奇,就多问了两句。”   “李族长好生客气,送了不少料子来呢,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针线上的裁剪出来了,给王爷做两身新衣裳。”碧桃停顿一下,好奇道,“延海李氏仿佛是做渔获买卖的吧,公子,这生意这么赚钱么?”   她是在侯府里伺候的,又跟着公子进了王府,见过多少宫里御用的东西,眼光刁钻,料子甫一送来就觉得似丝非丝,似绸非绸,布料垂坠感极佳,抚上去触手生凉又不至于太过轻薄,染的颜色也不是常见的靛青、玄色一类,而是更为清雅的松绿色。这布料或许算不上贵重,但就是宫里也难得一见。   “他们自然有别的赚钱门路。”容从锦微阂眼睫随口道。   回到明芦院,顾昭在半支的镂花木隔窗前看信,几页信纸放在一旁,手中正握着一页,时而垂眸低笑,时而眉心微微攒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从锦看得好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在他后颈上轻弹了一下:“信上写了什么?” 第72章 阁雪云低,卷沙风急   顾昭连忙回头, 瞧见是王妃,顿时面上绽放出一个纯粹的灿烂笑容,好看的暖褐色眼睛也笑得微微弯起, 仿佛盛着夏日明丽的阳光。容从锦留意到他的笑容, 便觉得一天的疲乏退去。   他并不想持家管理王府, 更不爱揽权派遣官员行使王爷的权力, 当他不知道那些官员在背后议论他么,只要他犯一点错误就会招来口诛笔伐,到底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还是为着他是个双儿?他们心中有数。   唯有顾昭, 他瞧着自己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他的身份、才干或家世, 而是他本身。他能真切的感受到被爱着的幸福, 这种满足感是旁人都给不了他的, 一分都替代不了的。   为此他愿意做出一些让步, 去应付外面那些令他厌烦的事情,唯愿待彼此不改初衷, 平静安稳的过一世罢了, 容从锦望着顾昭翘起的唇角有些出神, 顾昭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手臂一揽就将他拥入怀中。   “啊。”容从锦低低的惊呼了一声,身躯前倾的刹那间下意识的揽住了顾昭的脖颈, 略定一定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倚在顾昭怀里, 建州的衣裳大多轻薄, 他甚至能隔着布料感受到顾昭胸膛紧实饱满的肌肉, 身后箍着他的手臂缓缓传来熨贴的热度,瘦削却有力。   “王爷…”容从锦不禁耳背发热,抬手推阻却觉得对方稳若磐石, 自己抵抗的力道仿佛泥牛入海,忽然间意识到那个新婚夜红烛旁,朝他拘谨的努力讨好微笑的羞涩少年,已经变成了沉稳可靠的男人。   “别动,本王给你读信。”顾昭单臂揽着他,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一手抖开信纸念了下去:“吾子昭儿,见字如晤,不尽依念…”   他读了两句就忍不住透露道:“母后身体很好,太医来请平安脉也说一切无碍,最近喜爱水仙香气便让花房送了许多来,放在暖阁和寝殿,比香炉还好些,她跟含光姑姑亲手打理那些水仙不许旁人帮忙,含光姑姑坚持要给水仙更换新的泉水,母后都拗不过她,结果水仙不知何故枯萎,只能换了一批。”   “母后说她’甚愚’。”顾昭抿着唇笑。   “母后当真有兴致。”殿里的侍女都让扶桐带下去了,唯有他们两人,容从锦便也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一次,不拘那些礼节,靠在他怀里亲呢道。   以前那些生死攸关退一步就是万丈悬崖的时候都过去了,太后有这些闲情逸致,可见日子过得舒心。太后是顾昭母亲,他自然也是盼望着太后平安的。   “还有呢,前些日子母后整理琐碎物件,发现了一箱本王小时候的玩具,特意让人带了过来,小黄已经生了两窝了…”顾昭兴致勃勃的说着,每一件琐事都让他欣悦。   “嗯。”容从锦注视着他的笑容,也觉得无比快活,无论他说什么都应着,语气仿佛掺了糖似的,甜蜜绵长。   顾昭拿起下一页信纸,笑容忽然一点点收敛:“对了,柳惠妃有孕了,六个月了。”   “谁?”容从锦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从前的柳充华。”顾昭低着头,仿佛在跟谁生闷气,手攥成拳,把薄薄的信纸都要揉烂了。   容从锦:“……”   “这是喜事呀。”他也只能干瘪道,腹中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是妃位,又兼之母族是名门望族有从龙之功,诞下皇子成为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御书房的一杯羡仙断绝前事,他恪守诺言从不窥探宫中的事,父母兄长一向小心谨慎,定远侯府给自己的家书中也不会提及分毫,所以他的消息来源还不如顾昭灵通,建州偏远,宫里的事情都是顾昭告诉他的。   “什么喜事!”顾昭倏然变色起身。   “王爷就要多一个小皇侄了,当然是喜事。”容从锦被他甩到一旁,扶住桌子才站稳。   “本王已经有皇侄了!”顾昭囚兽似的负着手在书阁里走了两圈,咬牙道:“嫂嫂不喜欢,要来何用?”   “皇后不满了么?”容从锦掌心被书桌边缘撞得微痛,心中却知道顾昭动怒了,当真罕见。   当年定远侯府反对婚事的原因之一就是担心他受痴症影响喜怒无常,又力大而不自知,会伤到身边的人,但成婚数年,顾昭一直小心留意自己的感受,情绪失控忘记他在身边还是第一次。   容从锦视线数次瞥向桌上团成一团的信纸,最终还是没有展开信纸,小心询问。   “嫂嫂病了几个月了,进了冬,殿里地龙都点起来了还是卧床不起。”顾昭顿住脚步,叹道,“一定是因为这件事,都怪皇兄。”   兄长虽然爱护他,但平时还是嫂嫂对他照拂多一些,每次他去东宫嫂嫂都想着自己爱吃的点心,听他颠三倒四的说话也从不轻慢,她总是很温和的对自己笑,兄长责罚,嫂嫂还会护着他。   在顾昭看来,成婚前皇嫂就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子。   现在母后的信里对皇嫂都颇有微词了…顾昭虽然迟钝,但皇宫里的人生来就比旁人多七八个心窍,皇兄是天下之主,太后地位崇高,皇嫂一下把皇宫里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得罪了,又有妃嫔有孕,她的日子怎么过?   责难永泰帝的言语容从锦不敢接,只能勉强一笑岔开话题道:“王爷怎么知道是这个缘由,也许是陛下继位后,皇后位居中宫,事务繁多一时累着了也是有的,休息些时日就好了。”   顾昭诧异回首,理所应当道:“嫂嫂既然喜欢皇兄,自然不愿意他跟别的妃嫔在一起。”   皇帝三宫六院本是常理,若是不跟别的嫔妃生育,这才是皇后失德。这话容从锦更不知道从何接起,垂首片刻,低声道:“皇后应当贤德…”   “嫂嫂喜欢皇兄,皇兄也喜欢她。”顾昭把头摇得像泼浪鼓,根本听不出容从锦言外之意,”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为外人生隔阂呢?”   依着他,就把那个柳氏赶出去,再去低头哄皇嫂,皇嫂脾气好,定然不会一直生皇兄的气。不对,他根本不会亲近别的人,为了旁人让自己心爱的人生气,这算什么事情。   顾昭非常不理解,向来只有旁人教他做事,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智商上占领了高地,仿佛站在迷宫顶端看着别人在里面碰壁一样莫名其妙。   喜欢…顾昭提到情爱只会用“喜欢”二字,可是喜欢也分浓淡,情爱也会退去,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矢志不渝,或许只是能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或许仅是当时合适。   容从锦本身就是不相信情爱的,所以才会在顾昭初始对他表现出情感时那么诧异…时至今日,他也从不相信世上有真情,他只是相信顾昭。   顾昭问的问题,容从锦不会答,只能道:“陛下是天下霸主,不是皇后一个人的夫君。”   若是邵氏够聪明,就该知道尽快放弃私心,做好一个皇后才是为家族计为长远计。   “那本王也能去找旁人了?”顾昭觉得一向懂他心意的王妃变得像那些满口圣贤书的官员,气得口不择言道。   “王爷不是皇帝。”容从锦抬首,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您是我一个人的夫君。”   “哦。”顾昭心底的怒气忽然平息了,像是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被羽毛轻抚过,带来的唯有浅淡的酥痒和悸动。   “你坐。”顾昭把容从锦按在椅子上,围着他转了一圈,从哪里看都是好的,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极好,俯身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低声道:“本王不要侧妃,你也不许去找旁人。”   若是王妃有其他喜爱的人…他想一想就要跳起来了。   “好。”容从锦噙着笑应道。   “你还没用午膳吧?”见王妃眉目艳皎月,巧笑倩兮,顾昭心痒难耐,本想再凑上去亲近一番,拉近距离时瞥见窗外霞光,猛然间想起什么问道。   容从锦颔首,顾昭就急不可耐的朝他摊手,等着他把手放上来,口中道:“走,不能让你饿着肚子。”   容从锦不禁粲然一笑,轻搭住了顾昭的手。   午膳是在寝殿用的,容从锦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一碗百合粥,圆桌不大两人相对而坐,顾昭并不让碧桃服侍,反而频频用公筷给容从锦挟菜,“玉兰片好吃…”   容从锦多吃了一些,顾昭看了觉得很满意。   “吩咐小厨房还做那个樱桃煎来。”顾昭对一旁的碧桃道。   顾昭惯例是要午睡的,其实他精力旺盛本也用不着,只是王妃拘着他睡一会儿,容从锦若没有其他事,也会陪他小憩,顾昭更是觉出午睡的好处,有时容从锦忘了还会主动提醒。   “碧桃。”   侍女推开雕牡丹花木门,转过屏风,见容从锦正在穿外袍连忙上前帮忙:“王妃怎么起来了?”   碧桃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帐幔柔顺低垂,天色柔和渗漏到室内,王爷并没有醒来。   “想起还有些事,陪我去一趟书房。”容从锦低声道。   “是。”碧桃应下,在门口朝扶桐打了个手势,扶桐会意留在院里守着王爷没有跟上。   “你在外面等吧。”   碧桃意识到什么,站在廊下仔细的盯着外面的动静,容从锦推开书房门,犹豫了一下,轻叹一声从暗阁取出顾昭和望京的往来信件拆阅。   “吾子昭儿…”   “吾子昭儿…”   “吾子昭儿…”   “昭弟见信…”容从锦一顿连忙读了下去,他从未私自拆阅过顾昭的信件,都是他偶尔提起一句信说到了什么大致推测出来的,现在亲自看了信,便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读得极快,只是越看越心惊…永泰帝的信件从珍重关切意气风发到忙碌万千匆匆几笔,再到现在字里行间竟颇有几分颓唐,连字迹也变得轻重不一,颇有几分心灰意懒。   至于夫妻矛盾他并未提及,太后倒是提到了,很是含蓄。   毕竟太子妃曾与太子相互扶持,那时的太子妃也是太后的一个依靠,太后并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虽有些不喜皇后“心胸狭隘”却也没说什么,还责怪皇帝不能平衡后宫,善待皇后。   顾昭的回信已经写好了,还未封上信封,容从锦犹豫片刻,悄悄将信抽出查看,顾昭的字迹比寻常人更大一些,一张纸写不了几个字,字体圆胖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信中他口吻强硬的表达了对皇兄不满,希望皇兄“顾念旧恩,不负皇嫂”、“齐家和乐”。   容从锦把信按原样放好,本想起身却觉得头痛得厉害,坐在椅子上一手按着太阳穴,半晌起不来身。   帝后离心,那就是说邵氏和皇帝离心,拥护皇帝登基的一派现在至少已经分为了两党,军权方面西北一路本就和朝廷略有摩擦,今年又是个旱年,益州与北方各州粮食主要产地恐怕都会受到影响,来年也未必能恢复产量。   西北的军饷少一分,西北军都会怨声载道,滇南、漠北军虽然好些,但建元帝在位时几番削减军饷,如今还指望着永泰帝能多拨一些军饷恢复元气呢,先帝留下一片狼藉,百废待兴,这个时候正是万众一心共克艰难的时刻,朝廷还要内乱!   难怪永泰帝没有心情给兄弟写信。   容从锦心念电转,试图找到解此局的方法,但也只是令他愈发头痛。   “公子。”碧桃在外面轻轻叫了一声。   容从锦确认一遍桌面砚台摆放位置,走出书房掩上门对碧桃道:“别告诉他。”   “奴婢知道。”碧桃道。   “午后传秦征入府,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瞬息间,容从锦做了个决定。 第73章 玉楼金阙慵归去   白鹳群飞跃过蔚蓝澄澈的海面, 掠过点缀着细白花叶的常青灌木,轻盈降落在层峦耸翠云雾轻缦的群山深处。   春节前几日,王府就封了印, 最后一笔赏银也拨下去了, 王府二门上连带外面管事的本有几十个当地人, 也一并打发回去过年了。整个王府都陷入了一种无所事事的愉快氛围里。   听澜院, 一道碧色纤细身影正坐在回廊美人靠上,拿着绣绷一针一线迎着阳光刺绣半边秀美面庞都沉在了和煦的阳光里。   “这是绣的什么?”沉稳男声响起。   “王爷。”碧桃惊惶失色,针尖一歪刺到了指尖, 下意识含进口中,左手连忙将绣绷掩在身后强作镇定, “没…没什么。”   顾昭本就是好事的性格, 碧桃若是落落大方的拿出来他也没什么兴趣看了, 反倒是碧桃遮掩着勾起了顾昭的好奇心, 一个虚晃趁碧桃去护绣样的功夫,从她身后勾出了绣绷, 垂眸一瞧原是连理枝的刺绣。她绣工精湛, 刺绣花纹栩栩如生, 又跟浣洲的绣娘学了些新颖的技巧, 深褐色的枝桠交汇间别有生趣。   “没有从锦绣得好。”顾昭撇嘴把绣绷还给碧桃,还让她看自己腰间佩着的香囊。   碧桃:“……”   “是。”碧桃只能委屈的认了。   以前公子的嫁妆都是她绣的!扶桐早就知道王爷要来吓一下碧桃, 还躲在后面给他望风, 此刻快步上前瞥见绣绷上的花式, 掩唇促狭道:“王爷您有所不知, 这花式可是大有讲究…”   “呸!你这妮子。”碧桃急了,连忙起身封扶桐的嘴。   “王爷救奴婢!救奴婢!”扶桐高呼着围绕顾昭躲闪,碧桃比她有规矩得多, 仅是一时情急也不敢碰触王爷,又不甘心放过这丫头,绕了两圈都抓了个空,只能气得跺脚。   扶桐躲在顾昭身后,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顾昭莫名其妙,却也忍不住跟着发笑,容从锦推开门恰瞧见这一幕,神情不由得柔和了几分,等他们闹够了才缓步出门,“王爷。”   “从锦。”顾昭张开手臂像大雁似的护着身后的扶桐,视线一转看到容从锦登时就忘记了保护扶桐的事,目光黏在他身上,脚下一步步挪了过去,牵起他的手,“你醒啦。”   “怎么没叫我?”   “你想睡就多睡一会呗。”顾昭想了想:“冬日里本王也贪睡。”   皇子饮食起居都是有严格规定的,稍有懈怠就会被内侍汇报给内侍省,贤妃还在时他没少在这方面吃排头。   碧桃趁机抓住扶桐,在她腰侧轻拧了一把出气,上前行礼道:“王妃,厨房备了午膳,奴婢特意叫人炖了些鸡汤,只用黄芪枸杞煨着,油星都撇干净了。”   “现在叫人送上来吧?”   这是王府初次在建州过年,并没有可以遵循的旧制,宗室节礼往来、封地一应事物都是王妃在料理,忙碌了一月有余,开始时倒是还好,公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得心应手的,最近闲下来却有些疲态,碧桃便觉得是前些日子事务繁忙劳累到了公子,有心给他补补身子。   “睡了这么久。”都到午膳的时辰了,容从锦不禁哑然。   “是啊,公子可太贪睡了。”扶桐揉着被掐痛的地方,笑道,“厨房的人已经来问过两次了。”   “偏你多嘴。”碧桃又忍不住斜她一眼,跟她口无遮拦也就罢了,现在在王妃面前也如此放肆。   扶桐自觉有些多话,摸了下鼻尖朝容从锦讨好轻笑。   容从锦无奈摇头,只用手指点了点她,转向顾昭道:“王爷用午膳了么?陪我再用些吧。”   顾昭欣然应允,他向来是等着王妃一同用膳的,只用了些点心,腹中早已空了。   厨房的人不多时就上了一桌菜肴,因都是从望京带来的厨娘,熟悉王爷爱好,顾昭本就饥馑,见了自己喜欢的炙羊肉、醋鱼等不由得食指大动,吃得像个拱食的小猪似的呼噜噜特别香。   “王爷慢些。”容从锦并不在意他的仪态,屏退下人亲手给他布菜。   顾昭垫了肚子,动作也逐渐放缓了,想起自己的吃相来脸上不禁一红,在桌子下握着王妃的手指:“从锦,本王刚才的模样是不是…不好看。”   “本王会改的。”不等王妃回应,他就连忙保证道。   他遇到好吃的就有点克制不住自己,在宫里时身边的嬷嬷、兄长和母后都训斥过他,他当时也记得的,不过事后就又忘了。   以至于在王妃面前出丑。   顾昭面对容从锦总有些患得患失,觉得他是画上的仙子,梅林里集天地灵气缊造出来的梅魂月魄,他一言一行都是好的,朝自己略展笑容,他就喜不自胜了,即使和他日日同床共枕做了夫妻也不敢相信美梦成真。   他就像是怀里抱了一捧明月,怕旁人觊觎,更担心先遭厌弃。   “不必,我很喜欢。”容从锦唇角噙笑,忽然想起他们新婚时顾昭连睡觉都不敢睡得踏实了,每晚都裹着锦被老实躺着,怕睡相不安稳令他不满。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哦…”顾昭拖长声音,像只打湿了皮毛无精打采的大狗狗,显然不怎么相信。   “王爷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容从锦把手静静的搭在他手背上,琥珀色的眼眸只注视着他不自觉眸底便漾满了柔情,轻声道,“毕竟王爷答应了我,会陪着我一生的。”   顾昭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威猛了许多,反扣住王妃手腕,害羞的唤了一声:“从锦…”   彼此无须多言,许多情愫却已娓娓道来。   容从锦瞧见顾昭望着他的眼眸,那么明亮、炙热毫不掩饰他对自己的爱欲,像是幽邃的夜空下的熠熠星辰,留意到了就无法错目,不禁在心头一叹,人人道他必定是别有用心,就是他的父母也以为他是为了定远侯府允婚。却只有他知道,他是有多么渴望有人爱他。   他要的感情必须不参杂一丝杂质,少了一分一毫,多了一丝谋算,他都看不上。   若是没有顾昭真心待他,他也永不会渴求这样的情感。   这个悖论发生于万分之一的情况下,但是他就是发生了,当他身处于悖论中,他心底清楚,他早已不是当初对外界漠不关心的那个人了,身处红尘,他是个庸俗人。   喝了一碗鸡汤,容从锦就已经有了五六分饱,看着澄澈的鸡汤表面有几点油星就没什么胃口了,只拿着汤匙不时轻啜陪着顾昭用膳。   紫檀桌面上有一道新上的年糕汤,汤汁浓郁年糕软糯清甜,是建州的年节菜,望京没有这样的吃法,顾昭先用了八宝香蕈、珍珠团,很喜爱这道年糕汤,又续了一碗。   “今年春节,王爷有什么心愿么?”青白釉瓷碗与汤匙相碰,发出叮当一声的清脆响声,容从锦心中微动软语问道。   想起去年还在望京,顾昭给他关扑得来一支翡翠簪子,容从锦心底有一个角落就格外柔和,很想回报顾昭一二,此刻他们已在封地,手握一方大权,即便是当今陛下做不到的,在建州封地上,顾昭若有什么想要的,他都能为顾昭弄来。   顾昭英俊深邃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点困惑,沉吟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容从锦本来很期待顾昭的回答,无论顾昭的心愿是什么他都会为顾昭达成,但听到回应不禁失落又觉意料之中。   顾昭虽是嫡出皇子,除当朝皇帝外他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宗室皇亲,但他实在是个心思纯净的人,疆域之广,所居不过一室。   “你多喝一碗汤吧。”顾昭忽而想起什么,用手背试了试容从锦手边的汤碗,净了手用一旁的汤碗从紫砂汤锅里重新盛出一碗氤氲着香气的鸡汤,换掉了容从锦的汤道。   “好。”容从锦凝视他片刻,轻声应道。   望着他动作优雅的慢慢喝了自己给他盛的汤,顾昭面上多了些笑意,单手托着腮道:“本王也没什么想要的,你能陪着本王就够了。”   “今年还放烟花么?”相视而笑,顾昭又问道。   “府里早就准备好了。”容从锦笑道,“工匠换了些新的花样,保准王爷满意。”   午膳后顾昭先是陪着王妃回寝殿休息了一会,听他抚琴,终究坐不住又跑去花园看小黑和从北方回来的一双金雕,如今这双金雕也养得骄纵了,虽然依旧在荒野中狩猎,黄沙千里雪原漠漠都能找到猎物,但天气转寒它们竟也南下在王府过冬。   容从锦不在意回来的金雕,顾昭倒是极为欢喜,换水添食他都会去金雕跟前,找个机会摸一摸金雕,容从锦见他喜爱,也命人准备些野雉鹿肉的给金雕。   建州四季温暖如春,窗外长青树木洒落一片青翠阴影,黄昏褪去月影清霜徐徐覆盖地面。   洗漱后睡下,容从锦向来不用侍女近身伺候过夜,几个侍女掌灯后就纷纷退下,顾昭翻了个身,望了一会半撑开的浅碧色纱窗外的一轮皎月,又凑近枕边人,嗅他发间浅淡的梅香,心猿意马声音越发腻歪了,在他脖颈间讨好的吻了几下,手顺着轻薄的亵衣衣摆悄悄伸了进去,抚着他腰肋细腻光洁的肌肤。   “王爷…”容从锦阂着眼眸,微抿下唇单手扣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我有点累了。”   “哦。”顾昭正是及其壮也,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身的精力无处宣泄,白日里丫鬟侍卫陪着或游山玩水或在建州城里转一圈根本消耗不了他多少精神,晚上便缠着王妃寻欢,帷帐之内的事容从锦很少拒绝他,顾昭基本是餍足的。   只是这一个月不知为何,每次都被推拒了。   顾昭透过渗漏月光打量身侧王妃,王妃本就容色绝艳,柔和月影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肌肤如玉,安静休憩时也是朗含仙露,风流旖旎。不过他像是疲乏极了,呼吸均匀,纤长眼睫在眼下安静投落一片细腻阴影,顾昭手掌在他手腕下轻转了半圈,再次被拒也没有什么不快的意思,悄然与他十指相扣。   “哎…”容从锦低声叹喂,张目侧首,顾昭眉目中还有尚未褪去的欲色,却牵着他的手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你不是倦了么?”枕边人忽然靠近,软玉温香落在怀里,清浅疏淡的梅香也浓郁了几分,顾昭下意识抱住他,一边回应着他的吻,手掌在他腰侧来回摩挲着,一边含糊问道。   “嘘。”容从锦食指压在他下唇,少顷主动倾身与他亲吻,修长匀称的手缓缓向下游移。 第74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   浅金色的阳光漫过薄雾, 温柔倾泻在莲湖深处,庭院丹楹刻桷每一个精美雕绘在暖融融的光亮里都添了几分悠然从容。   顾昭睡到自然醒转,惬意的抱着锦被翻身, 眼睛半眯着手掌下意识的在身边摸索, 熟练的想撒个娇讨点晨起的好处, 手指却摸了个空。   “唔…”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虽然轻但还是被顾昭捕捉到了,他刚一睁开双眸就发觉枕边人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正靠在半开的枕屏上, 半个身子探在床边单手掩唇,眉间轻蹙似有不适之感。   “怎么了?”顾昭顿时睡意尽去, 不管衣襟乱蓬蓬的, 一手撑床翻身坐起, 瞬间贴近王妃关切道, “从锦,你不舒服么?”   “本王给你找太医。”他紧贴在王妃身边, 手也拢在王妃肩膀上, 立即觉察到容从锦身上的温度比自己低很多, 一向莹润白玉似的面庞也苍白无光, 忙要越过王妃踩着足靴去叫人。   “不忙,可能是昨晚着了风寒。”容从锦拉住他, “王爷给我倒杯茶吧。”   “哦哦。”顾昭连忙点头, 走到拔步床外的茶间, 倒了茶转身递给王妃。   容从锦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 还一半掖在里面一半褶皱着垂在身前却全然不知,一双点漆寒星似的眸子全然落在了他身上,纵是身体不适, 心中也暖洋洋的竟是极为受用,不由得向他翘起唇角一笑。   又低头轻啜冷茶。   除去对家族的情感外,他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顾昭,他栽得心甘情愿。   顾昭垂着手站在他身前,却不像容从锦想得似的头脑空空,王妃虽然看着单薄了些,但很少生病,他亲口承认有些不适那或许就是很不舒服了。   顾昭不舍得他难受,略想了想道:“还是叫太医吧。”   他担心王妃阻拦,边说边拔步往外走,尾音落下时已经走到中堂了。   “不必…”待容从锦抬头想要阻拦,只看见水晶珠帘微微晃动,人影已经不见了。   容从锦:“……”   顾昭关心则乱,竟没想起让下人去叫太医,倒是廊庑下领着婢女等候伺候王爷王妃洗漱的碧桃见王爷只穿着中衣出来,忙上前询问。   顾昭讲了缘由,碧桃吃了一惊急忙打发人去请王府上的随侍太医,又把王爷劝回寝室,手下婢女鱼贯上前伺候。   等顾昭穿上外袍,一个二等侍女端着放有各式玉佩的托盘上前道:”请王爷过目。”   顾昭皱着眉随手指了一个,王妃不舒服在他这就是头一等的要事,这些侍女进来却都只顾着侍奉他,只有碧桃多问了王妃两句,其他人都是做什么的。   他向来心思浅,不快就带在了面上,那二等侍女是第一天进寝殿侍奉,本来抱着出人头地的想法来的,岂料在其他侍女姐妹口中好脾气的王爷却显得有些厌烦,一时纤纤玉指微颤,不敢为王爷系上玉佩。   “我来吧。”容从锦坐在桌旁出声解围,侍女大松了一口气,迅速躬身到王妃身边,双手奉上玉佩,不敢再有其他念头。   “王爷不必担心,臣妾无事。”容从锦手指灵巧的为顾昭系上平安结,仰首浅笑道。   说话间,外面侍女传太医到了,顾昭眉心微微一松,“让他进来。”   太医中年人模样,双眸暗含精光,一手拎着药箱进来,行礼请安。   “免了。”顾昭把太医拽过来,“你快看看王妃怎么了。”   “是。”许太医是从望京带来的,知道王爷身有痴症,做事颠三倒四,也不在意礼数,不会因为未曾请安而怪罪,安心的打开药箱取了丝帕请王妃抬腕。   不过一搭脉,许太医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那些胸有成竹的安然顿时散去。   少顷,许太医仍没说话,只凝神搭脉,顾昭不耐烦道:“如何了?”   许太医鬓角竟渗出两滴汗珠,定了定神道:“下官医术不精,还得请王妃…取下丝帕。”   容从锦不语,顾昭没什么不准的,当即点头抽过丝帕朝许太医示意。   许太医再次搭脉。   “恭喜王爷,王妃有喜了…”许太医再三确认,才敢开口。   “恭喜王爷、王妃。”侍女们纷纷行礼齐声道,尤其是碧桃更是喜不自胜、春风满面,甚为王妃欢喜。   顾昭脚步一顿,怔怔望向王妃,千言万语拥在胸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再傻也知道有喜了是什么意思,想到以前抱过亲过无比喜爱的兄长的孩子,自己和王妃也能有一个,就胸腔酸涩,连眼角都微微发胀。   容从锦只是对他微笑。   “不是风寒么…”顾昭挤出一句。   许太医万万没想到王爷说出这么一句,急切道:“回禀王爷,并非风寒,下官再三诊脉过了,王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再请几位太医来…”   “好了,你先下去吧。”容从锦道。   “是。”许太医思索一瞬斟酌着道,“王妃有孕刚满两个月,双儿体质较弱前几个月都要仔细保养,王妃还是安静休息为宜,下官再开一张方子。”   顾昭缓缓坐在王妃身边,嘴里嘟囔个不停,眼角向下瞥一瞬,又仰头注视着屏风上的山水图案,容从锦在他身旁却听不清楚只见他两片薄唇开启闭合,似是一番长篇大论。   容从锦好奇心起,又凑近了些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小孩子!我们的!!”容从锦眼前一花,顾昭忽然弹起来大声道,激动得脸颊红扑扑的,又垂腰把容从锦一把揽起来,抱着他的腰原地转了几圈。   “王爷!”碧桃正要带太医出去开方子,睨见这情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上前要拖开顾昭。   “太好了。”顾昭兴奋之情无以言表,在碧桃冲过来前放下王妃,意犹未尽的拥着王妃,在他面庞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右各自吻了七八下,“啵啵啵…”   侍女们包括尚未来得及退出去的太医都愣在原地,只能装作没看到。   “王爷。”容从锦面庞含春,语带责怪眼尾轻轻扫过他,却是嗔怒的模样。   “这才刚两个月,王爷就忙着高兴了?”容从锦笑道。   “自然,还有几个月本王就能见到孩子了。”顾昭顿了顿,又强调道,“我和从锦的孩子。”   他语气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和快活。   碧桃默默领着侍女们退下。   四下无人,容从锦瞧见他面上的笑容心中也有脉脉温情流淌,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问,“王爷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顾昭一怔,歪着头想了半晌,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淡淡的迷茫,片刻后吭哧着坦言:“本王没想过。”   “都可以,只要是从锦的就好了。”顾昭补充道。   皇室斗争波诡云谲,厮杀何其惨烈,唯有皇子才能有一席之地,而且是一母所出的兄弟越多越好好,互为臂助无论是前朝还是对母族都大有助益,公主再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是点缀装饰,没什么价值。   顾昭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又亲历手足相残、公主远嫁,自己身为一方封王,有王爵之位相传,却发自内心的觉得男女、双儿他都一样期待。   顾昭已经强调了几次“他和从锦的孩子”,显然只有这一点对他是重要的,容从锦即使早就料到了顾昭的反应,还是不觉心间泛起微甜的涟漪。   即便找个无片瓦遮头,无一亩田地的懒汉嫁了,生不出儿子懒汉也是要一蹦三尺高的,他也会被下堂相弃,他的前订婚对象于阁老家,更是防着他婚后无子又有妒忌之心做不得名门正室提前让于陵西与通房生子,固然是于夫人太过宠溺于陵西的缘故,但也不难看出双儿在生育此事上的尴尬境地。   容从锦待字闺中时,大半心力都沉醉在卷帙浩繁的书卷中,偶尔想起双儿的困境也觉无奈可笑,难道他唯一的价值就是生育么?   想不到顾昭天潢贵胄,却毫不在乎,对比他的前未婚夫君,容从锦更是好笑摇头。   “本王说错了么?”顾昭睃见他边笑边摇头,紧张问道。   “没有。”容从锦道,“你只是说了一句真心话。”   其实世事本该如此,两个人相爱契合,时机得当或诞育子嗣,共同抚养携手一生,偏有那自作聪明的,只看得见自己,全然不把眷侣当成一个人一个个体,只谋算着他的后嗣。   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子,彼此念头心知肚明,只是捆绑在一条船上无法抽身罢了,难免终成怨侣。   反观顾昭…当真不知谁才是痴儿,有时候他觉得顾昭像是一个看破凡尘的大师。   “对了,小黑生了一窝。”顾昭像只大狗狗似的从背后环住王妃腰肢,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轻蹭了两下道,“到时抱过来一起养。”   容从锦无语,“王爷有空给孩子起个名字是正经的。”   “哦。”顾昭听话点头,头在他肩颈处耸了耸。   “王妃。”碧桃拿着药方进来。   容从锦接过扫了一眼,不出意料都是温补滋养的药材,开得还算平稳没什么意见的推给碧桃,“让小厨房煎药吧。”   “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扶桐盯着呢。”碧桃有些犹豫。   容从锦听出未尽之意,抬眸问道:“还有什么事?”   “延海李氏的族长前几日递了拜帖,今日上门来了。”碧桃道,“管家把人留在了听雨轩。”   “嗯。”容从锦挪开顾昭覆在他小腹上的手,顾昭很快又把手放了回去,容从锦无奈只能由着他去,艰难侧首道,“我这就过去。” 第75章 红妆照日光流渊   听雨轩, 容从锦屏退众人与李氏族长密谈,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门扉轻响李氏族长走出又在庭院内向听雨轩的方向拱手行礼, 才在侍女引领下离去, 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碧桃站在廊下敛衽, 待他走到庭院中堂, 阳光透过翠绿树叶间隙,骤然明亮起来却留意到他穿的一身墨色衣袍背后沿领口处向下色泽深了一层,似是濡湿一片。   碧桃心中奇怪, 自家公子性子冷了些不是那八面玲珑的人,做不到令人如沐春风, 但至少不会失礼, 怎么这族长仿佛从水火中走了一遭似的?不过碧桃知道容从锦素有城府, 她从不多嘴嚼舌当即按下不提。   “这茶冷了, 换一杯吧。”容从锦打发走客人,也是有些疲倦轻呷了一口茶又放下道。   “那方子真灵验, 王妃喝了几个月就有了身孕, 只是许太医的话王妃也要留意才是。”因王妃有孕, 碧桃已经把王妃惯用的苍山浮翠换了桂圆茶, 碧桃在屏风后的茶炉上烹茶,端着茶盘上茶后提醒道。   “嗯。”容从锦淡淡应了一声, 没什么情绪起伏。   皇室御用的药方自然是有奇效的, 不过这其中药性有多凶险就是天知地知了。想起望京就难免想到永泰帝, 容从锦难得升起一点烦躁, 他跟永泰帝表面尚可,是兄长和弟媳的关系,实则彼此厌恶。   若非顾昭珍视兄长, 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和睦相处。   “王妃有了身孕,王爷欢喜得紧呢,连以前王府带出来的人都道从没见过王爷这么高兴。”碧桃心中快活也不复往日沉稳,难得寻了些琐碎的事来讲,好像如此才能将她心中的喜悦宣泄一二。   “王爷呢?”容从锦心底刚升起的厌烦之情骤然散去,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在库房。”碧桃道,“王爷不知道要寻些什么,扶桐要帮王爷去取他也不肯,只能陪着王爷去库房了,此刻他们应该还在那边。”   容从锦起身,碧桃扶着他换了软轿往库房去。   封地王府比起望京的旧府邸,无论是从占地面积还是建筑宏伟上都逊色许多,容从锦深知永泰帝即位后顾昭的身份已经从皇子变成了永泰帝的同胞兄弟,以后再有新帝那就是皇叔了,他们与望京权利中心的关系只会越发疏远,一个远在封地甚少来往的宗亲皇叔,自然是越低调越好,万万不可过于富庶显眼了。   因此建州王府修建时就得到了容从锦的示意,正殿中堂依照礼制,后院的几个院落花厅都收拾得精巧雅致,唯一有些突兀的就是八十八间后罩楼后面的殿宇。已经是王府后院的边角了,这座殿宇抵得上三分之二的后罩楼占地面积,灰墙青瓦数人合抱的梁柱,迎面就是一把沉甸甸的铜锁。   平时侍卫轮班都是在院外,连院内都不得踏足。   “落轿。”碧桃道,仆妇们放落软轿。   容从锦信步进院,绕过一树清霜梧桐,就在殿宇前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碧桃连忙把手帕给他,容从锦掩住口鼻,等了片刻方好了些重新往里面走去。   ”王爷,这里太呛了,我们出去吧。”远远的两人就听见扶桐苦哈哈的声音,不同寻常的是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像是做了半晌的重体力活。   “搬下来…”顾昭的声音不甚清晰的传来,大约是在指挥扶桐。   扶桐又没声响了,只能听到沉重的物品在地上挪动的动静。   这库房极大,两侧是按照地支编号摞起来的樟木箱子,存放着布料、皮毛、药材之类的,中间则是数组一人多高的木架,放眼望去竟有上百列之多,即便是在宫中都堪称精品的摆件在库房落了一层的灰。   “这是做什么呢?”容从锦走到近前,莞尔道。   扶桐正把一个压在最下面的箱子拖出来,正是灰头土脸的时候抬头看见王妃仿佛瞧着了救星,忙拍了拍身上的灰上前行礼,“王妃您可算来了。”   “就是这个箱子。”身后顾昭拍手道。   扶桐一分哀怨两分忧愁,身上沾满了灰,皮肤白皙的芙蓉面上抹着深浅不一的尘,鬓角的汗珠滑落便冲散了尘土,在她面上形成道道水痕。   像是哪里逃荒去了似的。碧桃不由得心生怜悯,赶忙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扶桐在碧桃目光的示意下在自己面上擦了一通。   “右边…上,算了。”碧桃欲言又止,一张真丝锦帕被扶桐反过来又擦了一遍,也不见得拭净,扶桐没了耐心把手帕还给碧桃,碧桃摆手,“不用了。”   扶桐想站到碧桃身边,刚一挪动,碧桃便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满眼写着若是你不靠过来咱们只有一个人需要回去沐浴更衣,若是亲近了今晚两人都要沐浴,仔细的涂一遍香露。   扶桐:“……”   她无奈摊手站在原地。   她们这边嫌弃未已,另一边容从锦见顾昭身着的衣袍有些脏了,下意识的给他扫净,无奈道:“王爷要找些什么?让下人来做吧…”   瞥见一旁郁闷的扶桐又道:“扶桐是来服侍你的,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姑娘,怎么好让她做一些搬抗的粗重活。”   刚搬过十几个半人高的樟木箱的扶桐在边上连连点头,以证实自己娇弱的事实。   顾昭老实举着手让王妃拂去他身上沾染的尘土,他本就没怎么出力,身上只有一些浮尘,闻言撅嘴道:“那怎么行,本王不放心。”   等容从锦直起身来,顾昭迅速满心欢喜的拉着容从锦的手把他拉到箱子前,神秘小声道:“这都是本王的宝贝。”   “是么?”容从锦跟着压低声音。   顾昭回头瞥了一眼两个侍女,见她们还在纠结灰尘的问题,试图用另一块帕子擦拭稍稍放下心来,亲取出了腰间香囊里的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铛铛…”   顾昭不无得意的给自己配音。   容从锦素知顾昭虽然心智不足,但眼界确实是皇宫特有的刁钻,这一点从他带自己回门时给侯府选的礼物上就可见一二,所以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猜想会是些贵重物件。   却不料视线微垂,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些小玩意。   什么小木剑、小木头老虎、几个圆溜溜的雕花小球,连雕刻花纹的缝隙里都落满了灰尘。   这样的玩具堆了大半个箱子。   “这些都是王爷的…”容从锦愣了片刻,才低声问道。   “嗯。”顾昭得意又高兴的连连点头,拿起一个绘着山水的风筝道:“这个是母后给本王做的。”   “这是兄长送本王的。”   “还有这个…这个。”顾昭蹲在箱子前翻找着,把里面的小玩意一样样拿出来,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他顿了顿才慢吞吞的收回手臂。   是一只通体墨玉雕成的蛐蛐,年代久远蛐蛐神气的模样掩在了厚厚一层尘土下,顾昭垂首用袖口认真擦拭,直到蛐蛐的背甲、触须都亮晶晶的恢复生机才把这只蛐蛐握在手里,在容从锦面前摊开道:“兄长给我做的…”   “我能看一下么?”容从锦低声问。   征得顾昭同意后,他小心的拿起玉雕,的确,材质是上好的,但是雕工生硬,边角处还透露出少年的莽撞。   “父皇不准本王养蛐蛐,好生气…说本王是狂北污泥,不学无术。”   “狂悖忤逆?”   “嗯…”   “贵妃娘娘去劝父皇,但是父皇更生气了。“顾昭皱着脸道,“罚本王去跪皇陵,不许本王再碰这些。”   “后来本王回宫了,兄长就送了本王这只蛐蛐。”顾昭面上带出笑,不再纠结罚跪地的旧事。   容从锦沉默了,从顾昭断断续续的讲述里,他好像看见了顾昭的过往,这箱子里的玩具都是顾昭不用的,但他依然留着,家人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爱,他都小心翼翼的珍藏着。   “陛下待您很好。”容从锦道。   “嗯。”顾昭用力点头,不舍的把蛐蛐放回箱子里,“这些都给孩子。”   “王爷舍得?”容从锦语气温柔问道。   “都送给他。”顾昭踟蹰一会,大气的挥手道,面上却隐约有些肉痛。   容从锦不禁被他逗笑,眼底却逐渐湿润了,皇宫中不缺金玉,却最缺少难得的温情,太后和陛下从权势中分了一些给顾昭,顾昭学着他们的模样来爱他们的家。   “本王还没有写信把从锦怀孕的消息告诉皇兄和母后呢。”顾昭认真清点了一遍物品,让下人将箱子抬走,忽然昂着首凝神想了想,兴奋笑道。   “也不急于一时吧。”容从锦小声反驳,无奈顾昭兴致高昂根本无法阻拦,只得被他拽去了书房,瞧着顾昭端坐在书桌前,铺展信纸、仔细描述了王妃有孕一事。   并且在御医诊出王妃有孕一段,还特意提到了外面天色“金光喷薄、云霞漫天”,这对于顾昭算是极为高深的形容手法了,容从锦被他强压着在书桌旁观看了他写信的全过程,看到这一段忍不住唇角抽搐,自古天象有异的孩子出生往往被认为会有大前途,即便是农民揭竿而起也要寻个“天降大任”的由头,以表示其“受命于天,名正言顺。”顾昭已经是皇室宗亲,他的孩子还要有什么样的前途?   若是放在以前,容从锦定然会阻止他,但想到永泰帝给顾昭亲手雕的一箱玩具,他不由沉默了,暗许顾昭把这一段写在了给永泰帝和太后的家书里。   “王爷,今日李氏来商议海运的事,依我看这倒是不错的生意,若做得好了对建州发展也有裨益。”容从锦道。   “从锦觉得好,就去做吧。”顾昭点头,熟练的把掐丝珐琅镇纸一展,把王府调令建州的卷轴压在下面,弯腰取出王府印鉴,就要给他在空白的王府谕令上盖印。   “等等,本朝海运从先帝时便暂时停了,不如先请陛下旨意?”容从锦忙架住他要盖印的手。   “也好,那从锦写吧。”顾昭从善如流。   顾昭的人生格言基本可以分为两句,王妃都是对的,王妃不对参照第一句。   容从锦不觉一笑,“那我要想想怎么写才好…”   顾昭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微笑时露出的一个极浅的笑窝,得到王妃嗔怒一瞥后也单手支颐跟着扬起笑容。   容从锦有时觉得自己被放纵得厉害,从前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都能在顾昭面前毫无顾忌的表达并得到无保留的支持,不会有人对他说你是个双儿,能把内宅打理好就足矣了。   “多谢王爷。”容从锦轻声道。顾昭像对待人一样对待他,他便也有了人的情感,这世间真情匮乏,而顾昭缝缝补补的将他从亲人间得来的宝贵的爱,奉给了他。他就如顾昭一样,能感受到他传递来的温暖和幸福。   “从锦为什么要谢本王。”顾昭像是被烫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一双星眸都瞪大了,唇嗫嚅片刻,纠结道:“从锦是本王的王妃,这么…生分。”   “那便换个说法。”容从锦哂然一笑,手臂勾着他的脖颈仰首吻上他的唇,轻声道,“我爱你。” 第76章 雨细风轻烟草软   容从锦的养胎生活可以说是平淡如水, 树影映在庭院细沙白石的地面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自暑热褪去时容从锦的孕期反应大致消除了,这让容从锦微松了一口气, 他自认体质稍弱, 但心性坚韧是一等一的要强, 不过每日吐三回, 每日总是恹恹的也是折磨。秋日凉爽宜人的微风扯落枝梢第一片转黄的树叶时,望京的回信也到了。   顾昭向来不对他隐瞒任何事,容从锦单手抚着隆起的小腹, 看顾昭拿珐琅银刀拆了信封,坐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读信。   太后照例关心了他们一番, 听说王妃有孕又加了不少滋补身体的药材随每年的赏赐送来, 又特意安排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和御医过来, 又叮嘱顾昭, 皇帝已有两子,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要稳重懂事, 善待王妃云云…   永泰帝的回复相较于太后就简短多了, 朝政上的事朕自有分寸, 你不用管,在建州有任何需要尽管告诉朕。   “皇嫂怎么样了?”顾昭把母后寄来的两页信纸和皇兄的一页信纸抖了两下, 又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 想从字缝里再瞧出些什么, 最后一撅嘴纠结道, “本王得写信询问。”   “王爷算了吧。”容从锦按住他手腕劝道。   “可是…”   “这是陛下的家事,我们多问了几句已是僭越了。”容从锦蹙眉道。   上次顾昭写给永泰帝的信他就觉得不妥,只是他们有兄弟之情, 顾昭又一向待人亲厚,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一定会记着还十分的,容从锦一向最钟爱他这一点,知道即便成功阻拦顾昭为皇后说清,也会让顾昭郁郁不乐,索性让他对永泰帝直言,全了皇后多年来对顾昭的回护情分。   顾昭将手放在王妃的小腹上静了片刻,低声道:“本王担心…皇嫂。”   容从锦沉默了,这次太后和永泰帝的信里都没提到关于皇后的只字片语,却更令人担忧皇后的处境了,在后宫中即便是贵为皇后,若是家族失势夫妻失和,也是一朝倾覆。   这条悬在两座山峰间的铁丝,邵氏能走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本朝的皇后可不好做啊。   “王爷不用担心,陛下和皇后多年感情甚笃,一点小事不会冲散的。”容从锦安抚道。   “嗯。”顾昭想了想自己和王妃的感情,以己度人就是那柳惠妃再美也是连自己的王妃的一个小手指都比不上的,皇兄跟皇嫂生气个一两日,时间久了还是会想起皇嫂的好,以己度人顾昭心头笼罩着的淡淡担忧很快散去了。   容从锦却想深了一层,顾昭没留意到太后的信里提到皇上已有“两子”,那就是说柳惠妃也诞下一子,本朝诞育皇子晋封位份是不成文的规矩,妃位以上的晋封即使是偏远如建州也是能收到消息的,但柳惠妃迟迟没有晋封,是皇帝想跟皇后示好,不再给柳惠妃晋封,还是…   容从锦心头一跳,不敢再想下去。   “皇兄给你也写了信。”顾昭伺候着王妃茶水点心,忙了一圈随手把玩着洒金信封,忽然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倒出来一看不由展颜笑道。   “给我的信?“容从锦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不由自主的猛地一紧,先是不解,随即谨慎的接过信笺。   这封信说是信都抬举了,只有短短几行,容从锦嘴角微微抽搐,看得出来永泰帝国事繁忙已经没有心思应付他了。   总结一下就是允许海运,海运所需款项自行筹措,亏了王府承担,赚钱纳入建州税款。   “是海运的事啊。”顾昭还记得这件事,打了个哈欠道,“皇兄准了么?”   “嗯。”容从锦小心的收起信,不日圣旨就会下来,这件事算是得到了陛下的允准,不过海运所需的本金不小,盈亏自负恐怕得动用王府的银两。   “王爷,王府做这笔买卖,我的嫁妆恐怕不够,可能还要王府出一些银两。”容从锦很快在心里算了帐。   “不用从锦的嫁妆,王府出。”顾昭大手一挥豪爽道。   “我也没做过海运的生意,不知道能不能成。”容从锦道。   “用王府的钱。”   “王府的银两都是王妃的。”顾昭想了想补充道,“嫁妆也是王妃的。”   容从锦忍俊不禁,打趣道:“那王爷呢。”   “本王也是王妃的啊。”顾昭连一个磕巴都没打的流畅道。   夫妻间分什么你我,连他都属于王妃,这样就不用担心银两的问题了,顾昭计划通,觉得自己智慧明达,才高八斗。   “若是赔了,王爷不能怨我。”容从锦笑道。   “随便赔。”顾昭又把侍女新送上来的盛着水果的豆粉汝窑盘推到容从锦手边,看容从锦吃了些水果才展开笑容,一对星眸里盛满了笑意,他对银两没有兴趣,大有只要王妃高兴花钱砸水花也也可以的纵容模样。   *   浅蓝色的天空倒映着澄澈的一个个水塘,微风吹拂成熟的稻浪低伏,发出沙沙的轻响。   今年的收成很好,农田里收割水稻的农户即便弯着腰一整天,但只要摸到比往年更加饱满沉甸甸的麦穗,心里也是难掩欢喜的。   “爹,早点回来今天家里炖肉。”穿着簇新衣裳的小孩在田垄边喊了一声,往常满村乱跑撒疯似的孩子也珍惜身上的新衣裳,甚至不肯蹲下生怕沾上泥巴,喊完就一溜烟的跑了。   地里的汉子哭笑不得,只能在背后教训一句,不难为孩子高兴,往年即便是过年家里也难得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吃几次炖肉,哪像现在似的还没到年下,村里家家户户就常飘出肉香。   建州水稻成熟快,一年能收三茬,开始时观望着的不敢用官府推行新方法种地的村民,在看到同村人的收成也连忙重新翻地施肥。家里的婆娘养蚕缫丝,官府统一往附近州府出售。家家户户都有了存银。手里有了银子,面上也就多了些笑容。   靠耕种生活的百姓是很质朴的,他们不在乎建州换了肃王爷掌权,也不在乎实际的掌权者是王妃,他们唯一在意的自己的生活。   因为想要活下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肃王妃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么他就是整个建州的恩人,谁敢弹劾王妃干政就是跟建州百姓过不去。   水稻收完后,建州安抚使来访。   “禀王妃,本季收稻九千石,收素绢、素绸六千匹,替百姓销往附近州府的的素绢一共五千匹,其中不乏精美样式,账上一共收回三万银两。”建州安抚使于柏高兴得胡子一抖,“臣已经安排下面的人下发银两了,绝不会有人从中谋利。”   “嗯。”容从锦颔首,仔细看着手里的细账。   “还有一事。”于柏顿了顿,“几个夷族族长都向建州官府上书,希望下次征徭役修路时,能把夷族通往建州官道的道路也修好。”   容从锦点了点头,继续垂头看账。   于柏自认是地方官,最清楚建州情形,忍不住提醒道,“王妃,这些夷族最是可恶,地处贫瘠,向来税款、粮食都收不上来,每次遇到荒年的时候竟然还胆大包天敢向周边村落劫掠…向他们征兵、征徭役更是从来了无音讯。”   “要我说,就不必理会他们。”建州官府刚有了些银两,于柏心中还有好几处要改善建州百姓生活的设施要办,这些都需要银两,他哪里舍得去给这些夷族。   “算过投入么?”   “还没有。”于柏一怔,听王妃的口吻竟是要给这些夷族拨款,他心中不解但是肃王妃甚有威严,他不敢怠慢想了想回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   于柏手掌摊开,翻了一番。   “把申请通路的夷族名单记下来,尽快把细帐递上来到王府支银子吧。”容从锦合上账本,轻啜茶面,“等农闲的时候就征徭役——同征夷族徭役,让他们去修路。”   “是。”于柏知道王妃有了决断就不会更改,只能按下心中疑惑。   容从锦怀有身孕,精神不济,以往此时于柏就该告退了,这次却犹豫了一下,“王妃…建州知州、同知等人府上的女眷想来拜会王妃。”   “大人怎么理会起这样的事了?”容从锦哑然失笑。   “建州知州的夫人求到臣夫人那里…“于柏尴尬的无可复加,连连摆手,半白的胡须底下肤色慢慢变红。   向来封地的王妃都是跟当地的官府官员女眷来往密切,这些女眷本来也做好了奉承王妃的准备,肃王妃却不走寻常路的只抓着建州的政务、银两、民计民生,倒是把这些女眷晾到了一边   肃王圣眷深厚,肃王府眼见着将整个建州治理得蒸蒸日上,这些官员见了却不能和肃王妃攀上一丝私交,如何不急?   “过几日办个流觞宴,请诸位夫人一聚。”于柏颇有几分老好人的性格,容从锦没再难为他笑着道。   再说他也有自己的心思,碧桃和扶桐已出落得清雅动人,这些夫人手里掌握着建州地方势力,最熟悉建州情况,若能找个沉稳可靠的名门家族旁嗣,再给碧桃和扶桐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见得比不上望京的富庶。   容从锦心里有这些念头,一边留意着望京动向给定远侯府写了信,一边强打精神请女眷入府。   他心思缜密,往往事情未成前绝不对旁人露出一丝口风,但顾昭却是个例外,他跟碧桃和扶桐感情深,若是两个都要成婚了,容从锦担心顾昭失落,只能提前跟他稍提了提,让他有个心里准备。   ”什么?“顾昭果然大吃一惊,叫道,“成婚?!”   “王爷小声些。”容从锦穿着中衣,坐起身拉住顾昭,嗔道,“仔细姑娘家的清誉。”   “…怎么就要成婚了呢。”顾昭惶惶然的盘膝坐在床上,纠结道,“小乐子都没有成亲。”   “他是太监呀。”容从锦无奈道。   顾昭仰面倒在床上,不再言语了,容从锦慢慢俯身靠在他怀中,顾昭手掌轻抚着容从锦的青丝,半晌闷声道,“本王舍不得碧桃和扶桐。”   顾昭没什么朋友,所以他很珍惜身边的人,碧桃和扶桐名为侍女,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却远超过侍女道限度,是拿他当家人一样照顾着的。旁人对顾昭的恶意或许顾昭不清楚,但是他对善意的感知却非常清楚,因此不舍两人离开。   “若是她们在建州成婚,以后也常能到王府陪伴王爷的。”容从锦不忍劝道。   顾昭沉默不语,他早就知道一个道理,世上的任何事都不会随着他的意志转变,即便他是天潢贵胄,也只能接受。   “王爷要是舍不得她们,或许让碧桃和扶桐再留几年…”容从锦看不得顾昭难过,无奈转口。   韶华易逝,碧桃和扶桐一年大似一年,再留下去就要耽误她们的年华了,容从锦内心纠结。   “不必。”顾昭打断他,本王要见见他。”   “见谁?”   ”碧桃和扶桐要嫁给谁,本王就要见谁。”顾昭道。   “成婚时,王爷自然能见到。”容从锦好笑道。   顾昭却在这件事上极为坚决,无论容从锦如何规劝,都不肯改变主意。   …   这就是为什么女眷聚会上,顾昭却出现的理由了。   流觞宴上,一众女眷见到忽然出现的王爷,慌乱一阵后重拾礼仪,连忙给王爷行礼。   侍女早就立起屏风,将官员女眷携来的闺阁女子挡在屏风后。   容从锦一一向顾昭介绍了席上的官员眷属。   顾昭以难得的审视、严苛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女眷,直看得她们笑容僵硬才略微颔首。   她们中或许就有碧桃和扶桐的归属,顾昭多了些娘家人的心思,总是看她们不太满意。   容从锦又是无奈又是感叹,但很快,容从锦就意识到失策的人是自己了。 第77章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湖面上架着石廊, 中间则是四面环水的厅阁,三面澄江砖垒做的墙壁间透雕松鹤,即便是盛夏, 莲池清爽的风也能避去暑热, 徐徐拂来。正面迎水而建, 设木质浮台便于赏景。   岸边绿树成荫, 阳光顺着笔直叶脉泼下翠金的影,湖上波光潋滟,藕花季节已过, 水面沉郁荷叶如碧,婀娜别致。   众夫人不由赞叹王府景致, 等侍女送上午膳, 冰雪冷元子、荔枝甘露饼、雕花红团花、青梅荷叶等甜品蜜饯放在青莲汝窑瓷碗里推入流水, 沁了冰水更为甜蜜, 众夫人极力称赞王府四司六局的手艺,将王府捧得世上无双。   听他们吹捧到极为夸张的地步, 容从锦也只是笑一笑, 并不应声也没什么反感的意思。   说来好笑, 在望京时因为顾昭不善交往, 也不愿意他独自赴宴,他性情本也冷淡, 知道顾昭心意就推拒了大部分的宴会, 来往的多是永泰帝和太后这些亲人, 身份高贵犹在王府之上, 向来是他小心应对。   如今换了别人逢迎,他还觉得有些不适应。   顾昭坐在一旁并未出声,知州夫人马屁拍得兴起, 身边女眷都不及她,正是在凉爽水榭里红腻多香的时候,一转头瞧见沉默不语的王爷,顿时激动得热血凉了一凉,心道我真是蠢,怎么把这位忘了。   “王爷圣德,上下感沐,自从您来了建州,建州百姓的生活好了许多,拙夫时常在家中说起您的恩德呢。”知州夫人忙道。   顾昭这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打量一番困惑道:“你丈夫是谁?”   容从锦和其他赶来要拍马屁的贵夫人:“……”   知州夫人面上也是不由得一僵,知道王爷不理政事,连知州都不认识的地步也太夸张了,不过她很快重整旗鼓,以温和的笑容、谦卑的态度,略带奉承的口吻道:“拙夫是本州的小小知州,官位不高王爷不识也是常理,拙夫常道’考绩评上,升官晋职不如在建州田里为百姓修一条水渠。’只要能为百姓做一些实事,在什么官职上都是一样的。”   这段长篇大论完全超出了顾昭的语言理解范围,是以他目光虚投着知州夫人,只应道:“嗯。”   知州夫人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容从锦正要接过话题。   顾昭想起知州的官职已经是本州排名第三的行政长官,又问道:“你孩子带来了么?”   其实知州夫人年过三十,府中嫡出庶出的子女从及冠到刚呱呱坠地的婴孩都有,顾昭这个笼统的范围根本没有意义,何况容从锦早就跟顾昭吐露过心思,只想在建州为碧桃和扶桐找一个当地大族的旁枝,并不想让她们直接嫁入官宦人家,反受其累。   “夫人…”容从锦刚刚开口,知州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打断他,眼底精光一闪,连脂粉填满的眼尾皱纹里都绽满了笑容,“带来了,带来了!”   如果说刚才知州夫人只是谦卑,那现在她就是豹的速度、象的力量,一道闪电似的让自己带来的婢女从屏风后请出一位衣着淡雅的少女。   “这是小女,刚到及笄之年。”知州夫人拉着少女的手,热情对王爷道。   “拜见王爷。”少女面带羞涩,盈盈一拜道。   她身形纤细,随着动作起伏衣衫外罩薄纱在阳光下如水波般流光,抬首云髻峨峨,青丝间并无旁的饰品,只着一只明珠钗,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似明珠柔和无暇。   其他夫人眼底迸发出嫉恨的目光,有远见的连忙让婢女也从屏风后请出自己带来的女儿,只是不像知州夫人一样赤裸裸的献人,口中遮掩为拜会王爷,独自赴宴的夫人们也忙暗示自己府中嫡出或庶出的女儿已经到了出阁之年,场面热络如菜场。   容从锦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看着被围在中间习惯性的流露出高深莫测其实一片茫然的顾昭说不出自己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这些女眷难道不知自己不喜?不知顾昭痴症?她们只是不在乎。   只要顾昭还是永泰帝的胞弟,建州的肃王,那就是她们奉承的对象。   寻常富户尚且有一两个美妾,皇室更是如此,容从锦单手按着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垂首不语,他身为王妃不能在这个时候出言训斥,甚至不能有一丝不满。   否则传到永泰帝耳朵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但心底酸涩难言,他有了孩子,自己对于婚姻的要求已经达到,王爷的去留本应不用在意,可是他不舍得将顾昭分给旁人一点。   他站在囹圄里,不能为自己发声,只能做雍容大度的肃王妃,等待着肃王的裁决。   顾昭身处混乱的名利场,只用了一句话就镇住了场子,他指着知州女儿道:“这是个姑娘。”   不然呢?她是个茶床么?   知州夫人这次是真的失语了,顾昭也很困惑,以他的设想碧桃和扶桐应该找一个男人成婚,为什么是个姑娘?   单线程的弊端在这一刻表露无遗,顾昭恨不得掀起知州女儿的裙子来看一看,但他克制住了,询问知州女儿道:“你是女子?“   “是。”知州女儿本来暗自涌动的芳心刹那冷却。   “你确定么?”顾昭很失望,他被一群女人包围了一个时辰,就是见了个姑娘么。   “妾身确定。”知州女儿只觉得浪费自己晨起一番精心梳洗打扮,冷冰冰的回敬。   顾昭不再言语,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失落,知州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肃王妃,自认看出了端倪,迅速道:“臣妇家中还有一个双儿…”   “本王要男人!”身边香风笼罩,各位夫人佩戴的香囊散发出来的香气和香粉味让顾昭头晕目眩,按耐不住打断她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知州夫人一塞,艰难道:“儿郎…也有。”   其他夫人不由得震惊,她们虽然也想抱上王府的大腿,但是暂时还没有这番决心,有几个忍不住在心底反省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像知州夫人一样不要脸。   这番走向是容从锦始料未及的,他心底的酸楚迅速散去,有一点好笑还有些许甜蜜,知州夫人的心思谁看不出来?顾昭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主要是他根本没往自己的婚事上琢磨。   “夫人误会了,肃王早就听闻建州各位大人府上的公子们个个争气,雏凤清于老凤声,有心请到王府考校诸君赋诗,既然不巧,那便改日吧。”容从锦温声道。   虽然不懂王妃为何为什么改了口风,但顾昭是王妃的忠实拥护,立即颔首王妃说得对。   肃王夫妻默契自然,诸位夫人谈不上是否相信,诺诺点头称是。   宴会散去,容从锦斜倚在贵妃榻上,单手支颐着黄花梨螭龙纹三弯腿炕桌,眉宇间拢着淡淡的疲惫。   “从锦,你怎么了?”侍女伺候顾昭换过衣裳,顾昭凑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低声问道。   他此时的敏锐程度又是在宴会上不能比拟了,侍女点燃香炉安静退下,门扉合拢发出一声轻响,容从锦抚平他衣襟上一道不明显的褶皱,随即手指扣着他的领口,将他拉向自己,垂眸低声道:“知州的女儿很漂亮,王爷喜欢么?”   “本王喜欢她做什么。”顾昭努力搜寻一阵,已经记不起对方是什么模样了,有点莫名其妙道。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总共只见过一次的女子,还不如王妃的指甲盖重要。   容从锦勉强抬了抬唇角,“其实那是给您准备的,王爷若是喜欢…”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容从锦方知,他没有那么大度也没有那么超脱,此时政局稳固、朝廷安定,对外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对内他又怀有身孕,王爷找个妾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他做不到。   顾昭的眉心逐渐拧起,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容从锦轻颤的纤长眼睫,似沾了露水艰难挣扎的蝴蝶,容从锦口风忽然一转,“你也不能娶她。”   容从锦抬眸与他对视,直望进顾昭眼底,温暖的阳光将他的瞳仁染成琥珀色,如初春临风,推窗将一泓微光倾泻在湖面上,温柔而坚定。   “好。”顾昭的神情缓和下来,就着被他拽住衣领的姿势,侧首在他的脸颊上亲昵吻过。   “好?”容从锦所有的决心都在顾昭轻飘飘的一个字里烟消云散了,他一边躲闪着顾昭绵缠的吻,一边问道。   顾昭不满他的闪避,拇指钳住他的下颚,逼迫他抬首,端端正正的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心满意足的用拇指摩挲他的薄唇,低声道:“本王答应过你的。”   “过去说的还算数么?”容从锦自嘲笑道。   他惋惜皇后看不清时局,原来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是一样看不清啊。   “算数。”顾昭没有让他伤感太久,他回答的很迅速,口吻笃定甚至还有点轻快。   容从锦的心情轻松了些,心底的一个角落却还是压着石块。   “从锦你在担心什么?”顾昭半蹲在他面前困惑问道。   “封地臣属送的王爷可以拒绝,若是皇上让您纳妃呢?若是我这次不能生个男孩请封世子呢?”容从锦脱口而出。   双儿再次怀孕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宗族、礼法、世子这些压力都背在容从锦身上,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王爷不用理会,是我胡言乱语。”容从锦不可思议于自己竟然跟个深闺双儿似的怨尤,将自己咸鱼味的心事跟夫君明言,也不指望顾昭的智慧能解决他的问题。   “皇兄也不允本王和你成婚呀,他管不住本王的。”顾昭得意洋洋道,皇兄最多把他打一顿,打到一半还自己心软了。   在永泰帝的竹条下,要么修炼智慧,要么修炼屁股,显然顾昭把技能点加在了屁股厚度上。   “至于孩子。”容从锦最爱顾昭顾盼神飞的模样,唇边刚浮起一丝笑意,听到顾昭提起孩子不由笑意微僵。   “随便吧。”顾昭无所谓的蹲在他面前,诚恳道:“双儿、女孩也能请封世子。”   “本朝从未有过先例。”容从锦反驳道。   “本王这就有了。”顾昭掂量了一下自己屁股的厚度,确信道。   “从锦,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顾昭站起身,将他抱进怀里,手掌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后背,“旁人说你的不好,本王都不相信,本王会保护你的。”   “王爷这句话也算数么?”容从锦笑问道。   “算数。”顾昭道,“一直算数。” 第78章 南山新长凤凰雏   天气逐渐转冷, 建州没有严寒,只是较为凉爽,云霞相接处大片的天穹被渲染成浅紫、橘红的模样。   农忙季节已过, 粮食增产、改进纺织, 包括丝制品向外售卖也有建州的渠道, 手头变得宽裕, 街头巷尾田垄间的百姓都不由得惬意起来,黄昏时分摇着扇子一边坐在树荫下乘凉,一边闲谈。垂鬓小儿打闹一团, 家人只不时笑斥,并不当真动怒。   众夷族在山路修好后与建州往来更加便利, 走惯山涧野径的年轻人如今走在建州官府修建的平坦路面上无比轻松, 几十里地山路一天就能往返, 他们把村落里托他们带来的当地木材、草药拿出, 更是卖出高价,久之受到建州风土人情的影响, 夷族逐渐同化, 此是后话不提。   容从锦身子渐重, 但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跟于柏约了时间,去船厂巡视。   阳光明媚, 待进入半包围的船坞里, 还有光线倾泻而下, 映在中间的庞然大物上, 巍如山岳。   “哇。”顾昭不由得惊叹,越是走到近前越是被这艘巨船的大小震惊。   “这艘船长约十丈,深三丈, 阔两丈多。”李家家主介绍道,“船舱分为三部分,头桅和主桅之间是炊事房和水柜、中间起分为三层,中间第一层是水手所休息的房间,下两层是货仓、船长副手等住在第三部 分的上层,下层也可以装货。”   船体施工已经结束,船坞两层的架子上工人正在给船外层涂桐油。   “这船能装多少人?”李家家主陪着王爷在船上转了一圈,顾昭兴奋得犹如见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赞不绝口。   “约莫千人。”李家家主不敢带他去下层的货物区,只是在甲板、水手仓和后侧设栏楯,遍施彩绘四壁开窗的船长区转了转,即便如此也是引得顾昭惊叹连连。   他在望京哪里见过船。   “从锦,这船好大!”顾昭下了船,拉着容从锦的手对他而言装饰华贵的出船长区不过平凡,倒是水手区很有意思。   “水手住房里木床和柜子都是榫在甲板上的,那甲板这么宽、这么长。”顾昭比划个不停,“亮晶晶的,不知道涂了些什么。”   “应该也是桐油一类的。”李家家主闻言要上来回答,容从锦猜测道。   顾昭又要拉着王妃上船游玩,容从锦便推说不愿麻烦。   李家家主微松了一口气,海边的商船有诸多忌讳,妇人和怀孕的双儿都是不准上的,若是王妃执意上船,他也没有胆子阻拦,只是怕那些合伙造船的商家和要上船出海的水手不情愿。   “这艘船可以下水了?”容从锦问道。   “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容从锦又问:“船队有多少艘船?”   “同样规模的还有两艘,较小的有十几艘,大的装货三千斛,小船也有两千斛。”   “听您的吩咐这次商队里不仅有李家的船,陈家、王家还有黑山赵家等的船也在船队里。”李家家主暗暗激动,“只等冬季季风一到就能出海。”   容从锦颔首,以这几艘主船的大小想要建造起来自然非一日之功,但海运暴利,海边的几个氏族都在私下建造,样式、工人都有,他得到了永泰帝的首肯让他们建了船坞,建造进度大大提升,而且这些船的样式都是数次改造过的,最适合远洋出海。   “装货不必装得太满,防止沉没,出海时不必紧着换那些金银珠宝,若是有没见过的种子果实,纺车工具凡是新鲜的玩意都买回来。”   “是。”李家家主连连点头,船队建王府出了一半的钱,是他们的大股东,更不用说还拿到了官府的批文。   容从锦点点头,又跟着他在船坞转了一圈看几艘已经完全建好的船,顾昭兴致不减连其他两个船坞建好的小船也看了一遍。   “这船能走多远?能到望京么?”顾昭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若是能借上风力,可以走好几个望京那么远呢。”   “他们在船上吃什么?”   “有准备食物的。”容从锦耐心应道。   顾昭静了静,忽然问道:“在本朝之外还有很大的朝廷么?”   他是知道鸿泸寺负责周边国家来本朝朝贡,但在他的认识里就像是其他本朝官员的想法,除了本朝物产丰富,周边国家都是些未开化的贫瘠之地。   哪个官员要是被调到鸿泸寺负责对这些海上国家的外交,算是坐上了冷板凳,升官无望了。   不过他见到李家家主在海运上强压激动的模样,就知道这件事恐怕非他想的这样。   本国万国来朝,自然是不能说有其他国家胜过本朝的话,回去的马车车轮压过路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茶几上的翡色小瓯轻轻摇晃着,容从锦沉默片刻,挪动茶几上的天青盏道:“王爷,您看这个盏怎么样?”   “尚可。”   “如果本朝是这个盏。”容从锦把茶盏放在茶几上,又把翡色小瓯和茶炉挪过来,低声道:“但也许外面还有其他的国家。”   “他们长得不一样,擅长的东西自然也不同,本朝擅丝绸、瓷器,百姓以农业为生,或许有的国家擅长冶铁,百姓畜牧…”   “不如采众家之长。”   顾昭眉心微紧,他总觉得王妃的言论和宫中授课师傅宣扬的不太一样,一时却也想不到怎么反驳,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又听王妃轻声道:“这样能让我们过得更好。”   顾昭忽然记起当年时疫,他在船娘的厨房里见了一个馍馍的事情…那就是百姓吃的食物,一直有人告诉他,皇室成员个个尊贵无比,自来高人一等就是要享受百姓供养的,他却始终记得那个食物。   他是不知道怎么改变百姓的生活,不过若是告诉他有一件事能让百姓衣食丰足,他肯定是愿意去做的。   *   晨起顾昭带着一双金雕出去打猎,午后有人来回话说王爷没打到猎物,倒是看见溪水里的白鱼不错,钓了两尾回来,让王妃吩咐厨房不必做鱼汤了。   等过了申时,顾昭握着马鞭回来时,刚进院门转过照壁就见房屋内点着烛火,连两边的偏殿也灯火通明的,仆妇婢女无不谨慎,行色匆匆,谁也不敢高声喧哗。   “这是怎么了?”顾昭没找到碧桃,在原地扬着脖子看了一会,等到一个看着眼熟的二等侍女拽住她问道。   “王爷。”侍女连忙给顾昭请安,欢喜中带着慌乱道,“王妃要生了。”   “啊?!”顾昭声音刚出口时还在侍女身边,侍女只觉得一阵风掠过自己身边,眼前一花,待话音落下时王爷已经奔过环廊,就要推门。   “王爷,您不能…”进去。两个守门的侍女忙阻拦,可顾昭有如携万钧之势而来,手一扬就把两个侍女甩开,手按在门上刚要推开就听房内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还有稳婆激动的声音:“王妃,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   待收拾停当,换回寝殿,稳婆御医等人退去,顾昭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尚且怔怔回不过神来,一会瞧怀里皮肤发红睡得香甜的孩子,一会又斜睃王妃睡得是否安稳。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顾昭低声唤道:“碧桃。”   “王爷。”碧桃欢喜无限,唇角噙着笑容上前。   “给本王抓抓脸。”顾昭压低声音怕吵醒王妃,吹了吹一缕垂落的发丝,扭动面部肌肉看起来极为不适的模样。   碧桃:“……”   给王爷抓了两下,顾昭指挥:“往上,左边一点,再抓两下…”   碧桃:“……”   都当了父王的人了,能不能靠谱一些。   容从锦醒来时孩子已经被乳娘带去喂过奶了,顾昭陪了孩子一会儿又回来陪他,一直轻轻虚握着他的手,因此王妃刚有动静他就反应过来,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连忙低声道:“你醒了。”   御医来诊脉,回禀说王妃一切皆安,只是有些疲倦。   顾昭这才能放心。   “孩子…”   “喝过一次奶已经睡了。”顾昭凝视着王妃倦怠难掩昳丽的面庞,忍不住又喜又怨,喜的是他们有孩子了,怨自然是…   “从锦,未时就要生产了,怎么不派人叫本王回来。”顾昭从没有以责怪的语气对容从锦开口,只是这次他实在是太埋怨王妃了。   若是有什么不顺的,他也不在王府那可如何是好。   “御医稳婆都是望京提前备好的,连乳娘都是选了几轮的,告诉王爷做什么,白白让你担心罢了。”容从锦气力逐渐恢复,虽然说话声音还是很轻,却逐渐有了些底气。   “本王必须陪着你。”顾昭反驳,扶桐送上参汤,服侍王妃喝着,忍不住转头插话道:“王爷,王妃刚刚生产,您不要跟王妃争执了。”   容从锦的手在扶桐手背上轻轻一拍,示意她住口。   顾昭倒是把她这句话听进去了,倏然停下,不再抱怨,只认真的望着他。   “好了,我记得了。”容从锦无奈道。   顾昭面上这才有了笑容,等他喝完参汤,给他压了压被角,亲昵的坐在他床边,”刚出生时皮肤是红皱的,圆圆的一团,不过现在白了些,也不吵闹,睡觉的时候眉眼特别像你。”   顾昭无限心满意足,这孩子在他看来几乎就是王妃的翻版,想到他和王妃有一子,他就觉得上苍厚待于他。   容从锦只是安静微笑听着。   顾昭停下来,垂首单手向后捋着他的发丝,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容从锦一怔。   顾昭也说不上来,是谢他愿意跟自己成婚,还是婚后从不嫌弃他痴笨,又或是他们能够琴瑟和鸣的生活,这都是他在宫中不敢想象的。   他很感激从锦,也比之前的每一天都更爱从锦。   次日,乳母抱着孩子来给王爷王妃请安。   “快给本王抱。”顾昭忙在衣袍上擦了两下手,接过孩子,仔细端详喃喃道:“好像大了些,也更好看了。”   “能看出什么。”容从锦好笑道。   “王爷给他起个名字吧。”容从锦道,“也好向太后陛下写信。”   ”他这么白。“顾昭沉吟片刻,容从锦的心悬起,怕他跟着小黄的名字往下排,“就叫顾白吧。”   ”好。”容从锦放下心。   碧桃和扶桐在一旁不忍直视,想要开口劝王爷改个名字又不太方便,只能默然把目光投向这个粉妆玉砌的团子,有些同情…   别人家的世子、公子名字总能说出引自哪本书有什么祝福期望,他们公子是因为长得白。   容从锦倒觉得无所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第79章 银屏梦与飞鸾远   “本王去狩猎, 本来下着细雨,侍卫回报山路泥泞。”   顾昭手法娴熟的抱着小白,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神采飞扬道:“进了山, 雨却忽然停了, 有一道飞虹降下, 卧在山峦间, 映亮了天穹。”   ”建州多雨。”侍女纷纷应和,容从锦笑道。   春节过后,送到望京的信有了回复, 永泰帝不能接受肃王嫡长子单字”白“,特意给改了一个字”莹”。   和信一起送来的还有册封诏书、封为世子。   本朝郡王世子受封都是弱冠后才能册封, 即使父王功勋显著受朝廷器重, 也多是给子嗣加一个虚衔, 顾莹满月则被册封为世子, 永泰帝对其疼爱可见一斑。   碧桃松了一口气,私下和扶桐道:“幸好陛下改了名字, 王妃是王爷说什么都愿意的, 不过白字也太…”   “这有什么。”扶桐不以为然。   “以后世子见了那些望京宗亲, 恐被耻笑。”碧桃心细, 低声道。   “建州世子也是他们能嘲笑的?”扶桐好笑道,以前王妃特意要求王爷以建州为封地她还不解, 觉得建州贫瘠, 现在才看明白, 建州实在是个聚宝盆, 物产丰富是望京都不能及的,又有海运的生意,不必与靠近望京的封地似的受望京管辖, 几点叠加,相信等以后世子继位时,建州的财富是望京皇室宗亲所不能及的。   八月,顾莹已经能自己摇摆着走两步了,把顾昭的慈父情怀全都激发出来了,他也不去陪金雕了,顾莹俨然是他最心爱的玩具,每天爱不释手的抱着他满府溜达。   船队满载而归,金银香料,宝石珍珠应有尽有。   “哇。”扶桐费力的双手捧起一颗红宝石发出由衷的感叹,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这颗红宝石足有两个拳头大,即使未经雕琢也是光彩氤氲,这样的稀世珍宝恐怕世间罕有。   “王妃,这些都要入库么?”侍女打开边上的两口箱子,珍珠翻着柔和的光泽,碧桃随手抓了一把珍珠又松开,珍珠相撞的声音清脆动人。碧桃环顾四周有些为难道。   “商户的货物已经拿走了,这些都是王府的。”   ”登记后入库吧。“   碧桃面露苦色,她心思缜密,王府的库房每一件物件出入,账目都是她先过一遍再交给王妃,船队带回的东西足有几百箱,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碧桃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财宝过多而发愁。   容从锦并未察觉到碧桃的心思,因为他正在另一口小箱子前好奇的看着里面的各个隔层,船长细心将带回来的种子都各自挑选出来一部分放在箱子里,另附了一个小册,绘制了这些植物长成后的模样,边上还有批注。他被一枚暗褐色的种子吸引了注意力。   去年雨水不足,本朝疆土如雍州等粮食主要产区,收成都有不同程度减产,永泰帝减轻税款,维持民生,现在收成颇丰,大约能补上亏空。   望京中传回消息,柳惠妃再次有孕,永泰帝和太后欢喜,令皇后看顾,太医院每日请平安脉,几月后怀相逐渐明显,宫里有经验的嬷嬷和太医均道柳惠妃怀的是位皇子。   永泰帝只有两子,嫡长子顾琮出自皇后,次子生母是柳惠妃,帝后嫌隙已深,近来皇后绍氏一族在朝中受到牵连也不太被重用,若是柳惠妃再次诞下一子,晋封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皇后是个摆设,那贵妃岂不是能有皇后的权柄。   一时间柳惠妃宫中熙熙攘攘,奉承不绝于耳,每个人都想乘着柳惠妃的东风,倒是皇后那边门庭冷落。   永泰三年冬,永泰帝嫡长子顾琮殁。   永泰帝悲痛不已,令全国禁乐。   月余后,柳惠妃用餐忽觉腹痛,连忙宣太医,太医刚到柳惠妃宫外,院墙内传来侍女一声惊呼,柳惠妃昏死过去。   太医连忙施救,柳惠妃是救回来了,但孩子没保住。   太后缠绵病榻数年,骤闻噩耗,不禁伤了心神。   柳惠妃胎相向来平稳,何至于会突然小产,这其中显然是有问题的,永泰帝震怒下令彻查。   竟追根朔源查到皇后宫中,从接应的女官,柳惠妃宫中动手的宫女和下毒的药包一应俱全,宫中哗然,谁也想不到皇后竟会给柳惠妃下毒,证据确凿容不得皇后抵赖。   皇后绍氏却仍是叫屈,写血书请陛下再查,宫中大多把这当作皇后挣扎之举,不以为然只等着永泰帝发落。   却不想一连数日,宫中寂静无声,满腔悲愤要彻查永泰帝竟一言不发,不处置皇后也不提如何了结此事。   本来小产之后身体虚弱的柳惠妃再也按耐不住,跪在书房外要永泰帝公允处置。   柳惠妃也是出身名门望族,论家室并不输于皇后,柳氏众人义愤填膺,只道绍氏有从龙之功,难道柳氏一族不是尽心尽力的辅佐陛下么,只是因为位居于皇后之下,就要受如此屈辱,连柳惠妃的孩子没保住,都要看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柳氏族长沉稳,压下议论纷纷,不许他们再妄议皇室。   但这样的事,如何弹压,再加上永泰帝晦暗不明的态度,望京中波诡云谲。   *   永泰四年,永泰帝密诏肃王携带家眷回京。   容从锦验过密诏、印鉴,只带了王府几十个侍卫即刻与王爷启程。   他们来建州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花了几个月才到建州,回望京的路上却是轻骑,沿途军队抽调护送,换的都是日行千里的神驹,等到望京外军队人数已有近万。   带来密诏的侍卫直接将他们带到望京外的一处山坳中,暗号呼应,不多时斥候迎来,将他们引入山间。   巡逻的兵卒秩序井然,紧绷的气氛下不失沉稳。   “王爷。”明威将军迎上来,身着甲胄并不下跪只是拱手道,问道,“世子可带来了?”   他既未下跪也没有任何尊称,堪称冒犯,但这时候顾昭已经陷入在望京附近有一支数万人的军队的震惊。   ”带来了。”容从锦心知事出紧急,定神望他片刻应道。   “请王爷上马。”明威将军微一颔首,亲自牵过战马道。   左右副将整军,不多时数万人的军队集结完毕,数千人留守营地,其余的全部按照建制等待拨军。   ”你这是…”谋反。顾昭再混沌也反应过来了,眼瞳里满是惊恐,手紧紧握着缰绳,斥道。   明威将军寡言,不等顾昭反应,明威将军将顾昭骑着的马脖颈一按,马匹微微伏低,同时一声呼哨,战马自行走到身旁。   明威将军动作极快,顾昭只觉自己有片刻的腾空,再回过神来已经安稳坐在战马身上了。   这支军队距离望京不过几十里,烟尘滚滚,直逼望京而去。   顾昭被簇拥在中间,四周先是建州带来的亲卫,然后是明威军中有官衔的将领,手按剑柄,面色肃然。   神物门外,明威将军勒马,出示令牌:“陛下有令,入宫护驾。“   ”陛下并无旨意,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守城主将应道。   明威将军也不多话,微微俯身右手持弓,左手在弓弦上一引,一点银光穿云而过!   只闻一道尖锐破空声,主将身子摇晃了一下,向后带倒,喉间溅出一弧血光。   “攻城!”明威将军长枪斜指城门道。   攻城车投石车挪到阵前,竹梯在城下架上就开始攻城,守城官兵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大多是望京官兵,从未想过会有人攻到皇宫来,兼之主将已死,殊无斗志,副将连声斥骂,不住督战。还是逐渐溃败。   其实神武门城墙坚固,想要冲破谈何容易。   就在此时,宫内哗变,城门上的副将不明所以,怒斥:“上去抗敌。”   话音未落,御林军杀出,金甲骏马,血顺着盔甲的缝隙往下淌,御林军统领一夹马腹,飞骑逼近,同时一箭射死副将,翻身下马在众御林军护卫下,快步登上城楼割下副将首级,向城门下一抛吼道:“守将谋反已然伏诛!”   “奉陛下旨意,迎肃王回宫。”   “尔等再不罢手,皆按同当论处。”御林军统领扫视众人,手握着长剑一字一句道。   他说话的功夫,逐渐凝固粘稠的血正顺着雪白剑身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守城官兵一阵犹豫,只听得人群中当啷一声,不知是谁抛下了兵刃,众人纷纷效仿。   明威军在几轮箭雨中有所伤亡,但精锐未损,此刻依旧护在顾昭身边,御林军统领急切道:“多谢将军护送肃王殿下,卑职从此接手。”   “本将接到的旨意是送肃王面见陛下。”明威将军却寸步不让,一双虎目打量御林军统领。   御林军统领焦急不已,又不敢再起争端,只能一拱手道:“那请将军一同前往。”   过神武门而不卸甲,手持利器,身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这大约是开天辟地头一桩了。   一路上横尸遍野,鲜血染红了白玉地砖,花坛里娇艳的花瓣上溅着红痕,各个宫门口都都有太监侍女倒下,侍卫正在收拾。   顾昭心惊胆战,眼见熟悉的宫门立即奔下马,一手抓着王妃跑进宫院,“皇兄!”   “回来了。”数步一岗,这些岗哨在顾昭跑来的同时撤掉,让他畅通无阻的跑进内殿,明黄色的帷帐内传来一道微弱却熟悉的声音,顾昭心神微定了些,匆忙问道:“皇兄,这是怎么了?”   “皇嫂呢?母后呢?”   顾昭跑近的时候,进宝将帷帐拢到金钩里,永泰帝朝着顾昭的方向凝视。   顾昭不自觉的顿住脚步,颤声道:“皇…皇兄。”   永泰帝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俊朗面庞变得瘦削,皮肤贴在两颊的颧骨上,面色苍白,眼眶凹陷眼眸凝滞涣散。   直到他走到近前,永泰帝的目光才落在他身上。   顾昭吓傻了,一遍遍的唤着皇兄。   “不怕。”进忠在他腰后垫了两个软枕,永泰帝勉强提起一点气力,单手握着他的手腕安抚道。   顾昭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块冰触碰,他垂首看着那只骨节凸起的手,心里更是惶恐,他低声问:“母后呢?”   永泰帝沉默,良久道:“母后在一个很好的地方。”   “皇兄要去见母后了。”   顾昭怔住,永泰帝即使是半坐着也不住的往下滑,进忠只能半搀扶着他,顾昭坐在床边出神,水珠在床单上洇晕开一片暗色的痕迹。   永泰帝心中痛楚,他一生负任何人都觉得理所应当,毫无歉意,认为这是皇室的一部分,唯独面对年幼受伤得了痴症的同胞兄弟,总想把他护在羽翼下,让他不受任何伤害。   偏天不遂人愿,他还是要抛下顾昭了。   “你要长大了,以后要三思而后行。”   “听王妃的话。”永泰帝气力不济,即使是简单的两句叮嘱也断断续续,他喘了片刻又道,“皇兄会永远陪着你。”   顾昭握紧他的手,喃喃道:“皇兄你别说话了,歇一会吧。”   永泰帝面如金纸,顾昭把床榻内的锦被全都堆在了永泰帝身上,想让他暖和一些。   永泰帝费力的喘息着,摇头道:“还有一件事。”   容从锦心头一跳,永泰帝问身边侍卫:“世子呢?”   侍卫立即退出内殿,御林军统领亲自抱着顾莹进来。   永泰帝深吸一口气,面上有了些不正常的潮红,他仔细的看了看面前的孩子,顾莹身体强壮,一路颠簸也只是退了些奶膘,在半空中挥舞着拳头发出咿呀声。   “好。”永泰帝面上似有欣慰之色。   顾昭都快哭了,一叠声的劝他休息,见永泰帝不理,又转向旁边的进忠让他劝永泰帝。   进忠迅速擦了擦眼泪。   “把人带进来。”永泰帝道。   两个侍卫把一个宫装美人压进来,毫不客气的把嫔妃搡在地上,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也是美貌惊人,顾昭定睛一看竟然是柳惠妃。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永泰帝喘匀呼吸道。   “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柳惠妃跪坐起身磕得头破血流,泣道,“您待臣妾恩重,妾身怎么会…谋害您呢?”   “是有人陷害!”   另一道身影缓缓走进殿内,站在柳惠妃后无声的望着殿内的一切。   “妾身是冤枉的,妾身的家族是冤枉的!”柳惠妃几乎泣血。   “柳氏知道朕并无废立皇后之意,也更看重顾琮,你们就经年累月的在他的饮食里下毒,一场风寒顾琮就殁了…”   ”又小产构陷皇后。”   “朕想除去柳氏势力,你们铤而走险给朕下毒。”   永泰帝在饮食上一直非常小心,尤其在怀疑柳惠妃小产另有隐情后,更是只用御膳房的膳食,每一道菜都有专人盯着,即便如此也抵不过在谋害皇子后知道事情败露满门受牵连的柳氏的致命一击,还是把毒药擦在了他的茶杯里。   “即使发现也已经晚了,朕命不久矣,唯有一子…”   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被扯进殿内。   柳惠妃缓缓抬起头,昳丽的面庞上的娇弱可怜逐渐隐去,神情一沉道,“陛下,他是您的皇子,嫡长子已殁,父死子继天经地义!”   “说得好。”永泰帝低笑,“秦衡。”   唰!只听利剑出鞘的声响。   “母妃。”孩子懵懂唤了一声,被一剑穿胸而过,幼小稚嫩的身躯挑在剑刃上,连哭喊都来不及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身下的血迅速洇开。   柳惠妃尖叫着扑过去,神情癫狂,抱着孩子手掌颤抖着想要堵住出血口。   转瞬间,孩子的身躯逐渐冰冷。   “虎毒不食子,你竟然杀自己的孩子。”柳惠妃再没有演出来的柔弱,恨不得生啖永泰帝,抱着孩子不敢置信道。   “他不仅是朕的孩子,也是柳氏的血脉…”永泰帝漠然道,柳氏想要推一个刚两岁的孩子做皇帝,就是为了摆弄幼主,谋取国家。   “柳氏株连九族。”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朕已无子嗣,皇室中与朕血脉最近的便是肃王。”   “他是痴傻的!”柳惠妃尖利道。   “那又如何。”永泰帝反问,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要废立肃王,你问过滇南了么?”   柳惠妃的咒骂戛然而止,目光利剑似的望向不起眼的肃王王妃,肃王妃回望,神情冰冷,柳惠妃隐约记起他是定远侯府的公子。   柳惠妃被御林军统领带人压了下去,永泰帝勉强支撑,柳惠妃刚被带走就摔倒在床上,进忠忍不住道:“陛下,您喝点参汤。”   “皇兄,喝一点。”顾昭跟着道。   容从锦眼见永泰帝气息越来越弱,知道实乃千钧一发之际,偏这时候还有人搅局,他又不好出声阻止,更是心焦。   “还有一件事,取文房四宝。”永泰帝低声道。   空白的圣旨铺在紫檀小几上,这是立储诏书,容从锦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有些许期待与急躁流露。   永泰帝提笔,尚未落一字,忽然转首对容从锦道:“金雕传递消息,滇南军接到朕中毒的消息,已经压在滇南边境上…即便没有这封诏书,你也是要扶持顾昭的。”   内殿侍卫全部退下,只有进忠和角落的一个人,容从锦也不再掩饰,沉默片刻道,“臣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逼宫、叛国,都是想要自保,这话换了第二个人绝不相信,偏永泰帝相信,今日事情脱出掌控,容逸就会迅速带人劫走肃王和容从锦,过了山脉与滇南军会合,卷土重来。   望京的这些勋贵门阀和滇南还不知道胜负呢。   “连皇子柳氏都不肯放过,何况肃王是您的兄弟。”   永泰帝一笑,再无迟疑亲笔写了立储诏书,盖上御玺,把立储诏书交给顾昭,“皇兄不能再护着你了,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你…皇兄亏欠的,来世再还给你。”   “皇兄。”顾昭握着他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温度给永泰帝。   永泰帝在他耳边低声叮嘱几句,直到顾昭连连点头带着哭声道:“记住了。”   永泰帝才放心的松开他的手,低声道:“都出去吧。”   寝殿所有人退下,角落里的人最后一个也要离去时,永泰帝道:“清菡。”   那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正是皇后绍氏。   她形如枯槁,穿着皇后品级的宫装,神情木然,永泰帝已经看不太清了,望着帷帐顶道:“朕做错了事,害了琮儿,也对不住你…”   “若是…有机会,清菡,我们还能重新来过么?”   皇后一言不发,少顷退出殿外,合拢门扉手按在门边,许久她单薄的肩膀轻耸。   “陛下龙驭宾天。” 第80章 怅望银河吹玉笙   旧帝驾崩, 因无嗣皇位由宗室胞弟继承,这样的事虽然罕见,但历朝历代也有先例, 不过当继承人是之前的六皇子时, 这件本该严肃无比的大事不禁染上了滑稽的气氛。   皇室为了皇位厮杀何等惨烈, 四皇子七皇子皆落败身亡, 太子是公认的治国之才还是经历了一番风波才登上皇位,多少拥立太子登基的功臣弹冠相庆认为家族数百年的兴旺都会由自己慧眼识珠开启,站错了队的则默默忍受, 等待家族的败落,不想才过了几年竟又换了新帝。   此刻众大臣不免共同的有些唏嘘, 暗道早知道六皇子一个痴儿最后会登上皇位, 那四皇子七皇子还争什么?太子继位前在雍州和羁糜州突厥入朝事件中被牵连的众多大臣又算什么。   众人虽然不看好远离望京权利中心的肃王, 但他还是坐稳了皇位。   肃王继位, 肃王妃容氏为皇后,先帝皇后绍氏为慈和皇太后, 年号景安。   永泰帝算得很准, 望京局势繁杂, 各大家族门阀间势力纠缠不清, 就像是一个漩涡,即便是熟悉望京局势的一头扎进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指望顾昭这个痴症突然能处理国事是不可能的, 容从锦足够冷静, 他才是皇位的实际控制人。   但永泰帝也不认为远离权力中心的容从锦能瞬间摸透情况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势力, 容从锦的依仗是滇南军和漠北军,滇南是定远侯府培植的势力,如果永泰帝能在位十年以上, 他会逐渐清扫定远侯府在滇南的势力,具体手段视定远侯府的识趣程度而定。   不过局势瞬息万变,永泰帝反而庆幸自己没来得及清理定远侯府在滇南的势力,定远侯府在望京政治上没有深厚的势力,篡权刹那间就会被各方势力击垮,只有在国丈的位置上才能让定远侯府平稳的从外戚过度到望京望族。   至于漠北军,漠北与定远侯府有私交,而且文臣武将之间不睦也不是一日的事情了,柳氏只要掌握大权,对于这种拥兵高度自治的漠北一定会极力打压,从柳氏中抽调新人安插进漠北,逐渐把漠北军的高层换一批。   漠北向来不管望京的王权更迭,永泰帝继位时是他们唯一一次迫于形势支持,漠北可以不理肃王继位的事情,不过他们就要接受猜忌、打压,还有未来几十年的更换高层将领。   望京尚文不尚武,柳氏作为名门望族更是如此,柳氏一族中的年轻人也是考取功名的,让他们管理军队,漠北数代基业毁于一旦,突厥定然挥军南下。   漠北必须鼎力支持肃王。   本朝三支军队,漠北、滇南、西北,容从锦已占其二,手里没有兵权,望京的家族们就是吵翻天也不影响皇位。   文臣方面,永泰帝知道自己中毒后着手安排,他的旧部都是从潜邸带出来的,每个人都认为能跟着他建立一番功业,不少人都选择当个纯臣,竖敌颇多,永泰帝驾崩,他们若不支持肃王必然会被清算。   绍氏名声显赫,不过在朝中的势力已经不多了,这涉及到和柳氏的几番争斗落败的缘故,他们虽然已经没有了有绍氏血脉的皇子,不过皇后绍氏还在,肃王继位后她就是本朝唯一的太后,绍氏倚靠着太后总能逐渐缓起家族的,若不支持肃王,皇后绍氏是否能为太后就不一定了,绍氏一族很快就会被清洗出望京的权利中心。   永泰帝最后没有算任何情感、权利斗争,他考虑的不是这些人会如何选,而是他们只能怎么做,唯有最核心的利益才是解局。   柳氏扶持嫡次子登基,得位不正,顾昭是先帝嫡子,本朝皇帝的弟弟,避免绍氏、他的旧部投奔顾昭,柳氏定然会对顾昭出手。   从那一刻起,顾昭就不得不争了。   肃王登基,王妃容氏摄政,他的丈夫是皇帝,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只有国家安稳,顾昭才能平安。   这个道理他明白,容从锦也明白,他一定会施尽浑身解数来保住顾昭的帝位。   永泰帝从来不喜容从锦,认为他心思深沉有狼顾之相,却不妨碍他们的思想高度统一,肃王继位事出仓促,他的精力都在安排消弭柳氏逼宫的危险与安排能留给顾昭的文臣,没有机会与容从锦深谈,但好像他们也没有什么交谈的必要,彼此心照不宣。   *   “就这么定下吧。”宫灯里的灯花爆了两下,白玉蟠螭耳盖炉里的龙涎香升起细密的香雾,紫檀书桌边上的人终于合拢最后一本奏折,疲惫的按了按眉心道,“按先帝遗诏,陵寝尚未建成,也不必赶工,将先帝葬入父皇陵寝,父皇在时先帝未尽孝,心中惶恐希望能在父皇身边…”   这当然是谎言,永泰帝登基不久,他的地宫才刚开始修建,若是想在短期内完工国库是一大笔开销,不想劳民伤财才是真的。   “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永泰帝遗诏国丧三日,宗室服丧十五日。   “是不是过简了?”新任礼部尚书曾瑞有些惶然,犹豫片刻低声道。   其父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前大理寺卿曾澹延,门风颇正。   “这是先帝遗诏。”容从锦平淡道。   曾瑞不敢再言,行礼后退下。   容从锦对着宫灯坐了片刻,室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永泰帝本可以成为一位明君,只可惜…   “君后,夜深了。”进忠送来一份雪燕提醒道。   历来掌事太监的位置都是随着皇帝更换的,一般都是从旧府带出来的,但其一小乐子年纪小还需要历练,其二容从锦在永泰帝时期为表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很少关注朝政,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除去和永泰帝留下的一批可以信赖的朝中大臣们商量国事外,进忠就是唯一可信的了。   因此本要求为永泰帝守皇陵的进忠在皇后挽留下暂时留下,为他梳理朝中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   “进忠,先帝是怎么被蒙蔽的?”容从锦手持青瓷勺,心思却不在雪燕羹上,汤匙撞击着轻薄的碗壁发出脆响。   永泰帝生来就是皇室嫡子,无论是精力还是见识都并非寻常,柳惠妃他也见过,姝丽绝伦,但若说永泰帝被色所惑,断送性命,他是绝不相信的。   “不敢欺瞒君后,这几年西北干旱、永州蝗灾…突利可汗逝后,突厥那边也不太安分。”进忠苦涩道,“国库连年吃紧,偏赈灾安抚百姓,增开军费这些省得下哪项?”   “朝中那些大臣们只知道争权,遇到难事人人推诿…”进忠也是没有牵挂,直言不讳道。   容从锦蹙眉听着。   “皇后…太后娘娘,因为陛下多宠幸了那个罪妇几次也疏远了先帝,先帝实在是心中苦闷,精神不济才…”进忠一顿,低声道,“沾上了芙蓉片。”   容从锦心中一跳,不敢置信的望向进忠,进忠睨见他的眼神,苦笑一声垂下首,“老奴也劝过陛下,把这东西戒了吧,可是陛下一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忙起来几天不合眼,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不靠芙蓉片,就头痛不已。”   “也是因为这个,可能陛下才放松了警惕,被那贱人钻了空子。”柳氏被株连九族,进忠提到此事还是咬牙切齿,片刻又黯然,太后的顾琮意外逝世,其实也并非无迹可寻,只是永泰帝精力不济,让柳氏蒙混过去了。   永泰帝刚中毒时,他也有疑心,不过找来太医又因为症状被芙蓉片掩盖了,不了了之。   “君后歇息吧,明天还得上朝呢。”进忠伤感不已,少顷劝道。   景安帝上朝,皇后摄政,朝廷的事都是皇后在处理。   “太后怎么样了?”容从锦起身,边沿着回廊前行边问道。   “不大理人,饮食进得也少。”容从锦顿住脚步,进忠提着宫灯连忙道,“邵大人和夫人已经进宫劝过几次了,太后娘娘已经好些了。”   这几天容从锦都在处理永泰帝的身后事,即便永泰帝遗诏一切从简,但他身为帝王,再从简也是一件繁杂的事情。   乘凤辇到景仁宫,夜色朦胧,清泠泠的月光洒在殿宇上,侍女行礼,进了寝殿碧桃迎上来行礼,“君后。”   宫内、朝野上下一致称肃王为陛下,他们公子是皇后,但碧桃还是总有些恍惚感,当年想跟于家结亲都是一波三折,后来与肃王成婚,连他们定远侯夫人都不得不承认若是肃王没有痴症,他们是攀不上这门亲事的,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公子做了皇后?   容从锦没功夫理会碧桃的想法,视线不着痕迹的朝帷帐内扫了一眼,碧桃忙从神游念头中回过神来,轻声道:“王爷…陛下睡了一天了,午后扶桐服侍着用了些甜食,精神好多了。”   “都下去吧。”容从锦松了一口气,洗漱过后自己拆下发冠,轻掀起帷帐,“陛下。”   床榻上的青年容貌俊朗,阂着的眼眸让他的眼睫勾勒出一条纤长的弧度,因为消瘦,下颌线条清厉棱角分明。   他像是在休息,看起来却又主动隔绝了外界。   容从锦心底一酸,无言的上了床塌,靠在他枕畔。   ”从锦,我没有家了。”良久,顾昭低声道。   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开口,即使声音若不可闻,也是碧桃口中的“好多了”。   “太后和先帝都陪着陛下呢。”容从锦安慰道。   顾昭摇头,恹恹道,“没有就是没有,他们抛下我了。”   容从锦心中像是有一柄利刃来回翻搅,带出鲜血淋漓的碎片,永泰帝尽量安排好了一切,他在忙着接手,这些“重要”的事情比无用的情绪排名更靠前,事情已经发生,情绪除去拖累心神外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容从锦忽然觉得,顾昭是真实温暖的,他为身边人触动,发自本心的喜悦、不舍。   顾昭仿佛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兽。   “不是的,太后和先帝很爱您。”   “你还记得他们,他们也还记得你,这就不是’没有’,只是一种’暂别’。”容从锦没有再哄他,轻声道,“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顾昭沉默着,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少顷侧首,睁开双眸,深邃的瞳仁中闪烁着一点细碎微弱的光,注视着容从锦道,“你也会’暂别’么?”   “不会。”容从锦被他不安悲伤的目光睃着,不由得轻声保证。 第81章 青海长云暗雪山   璀璨光线自云霓边倾洒, 映在飞檐翘角琉璃宫瓦之上,折射出瑰丽细腻的光。   先帝逝世,肃王纯善坚持守灵, 以致染上风寒, 仍不顾身体继续守灵赢得朝野上下一致赞誉, 礼毕, 由殿阁大学士宣读永泰帝遗诏,“先帝肃亲王皇六子,人品贵重, 当克承大统。”   肃王以无才推辞,殿阁大学士再请, 肃王再辞, 百官请愿, 肃王继位。   九虞毕, 卒哭之祭三日后行祔庙之礼,至此朝野迎来新皇。   “吾皇万岁。”   首次临朝, 百官朝贺三拜九叩。   顾昭高坐在龙椅上, 着龙袍头戴衮冕, 玉珠十二旒微微摇晃, 身旁是掐丝珐琅的甪端、仙鹤,嵌红宝鎏金香炉烟雾徐徐, 龙位下的人如蝼蚁。   他身后则有七扇紫檀雕山水屏风, 后有宝座, 略侧开了轴线偏东侧, 容皇后在此垂帘听政。   本朝也有幼主临朝太后听政的先例,垂帘听政并不临朝只是在御书房东侧设一个房间或重新布置耳房,礼部想遵循旧例却被拒绝, 陛下亲允容皇后上朝,本来龙椅背后是金屏风,宫内换了这座山水屏风。   和之前完全隔断视线的金屏风不同,这座山水屏风透过轻纱能隐约看到殿内情形。   “西北军来报,所需军需…”   “雍州收税款三百万两,绢五千匹。”   “陛下登基,当行德政,大赦天下以昭告子民。”各部例行汇报结束,文官里的一人肃颜而出,手持朝笏,腰间系着金鱼袋道。   “唔…”顾昭基本都没听懂,而且有点困了,他熟练的用皇后上朝前叮嘱他的“嗯”、“哦”和“容后再议”来敷衍。   那文臣脸一僵,只能再躬身道:“先帝以柳氏大不敬为由治罪,株连九族是否过于严苛?此事牵连甚广。”   “太后先帝丧期未满三月,应少杀戮,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此言差矣。”陛下身后一道清澈声音缓缓道,“柳氏株连九族本是先帝旨意,何来惊扰先帝?”   他声线清越,如玉石拨铮,兼之气定神闲将每个字清楚的送进宫殿里的大臣耳中,他的身型坐在屏风后更是绰约,不少老臣心中一凛,并非想起曾在宴会上见过那时还是瑞王妃的双儿有多美貌,而是清楚的意识到,怕是不好对付。   国赖长君,反之幼主就给了大臣掌握朝政的机会,顾昭的情况老臣都清楚,他性情宽和,人又傻乎乎的好拿捏,不管永泰帝给他留下多少心腹朝臣们都自信很快能把握朝政,因此不少人在知道继位皇帝是顾昭时心思就活动了。   才有人敢给柳氏求情,柳氏是谋逆大罪啊,即使柳氏在朝野里牵连甚广,姻亲关系千丝万缕,若非继位皇帝是顾昭,他们也不敢开这个口。   “话虽如此,先帝与太后薨逝,举国哀悼,先帝向来强硬…恐有损国运。”文臣小心翼翼的隐去一句,这说的是永泰帝在位时整肃朝纲,地方盐税上贪腐他杀了一批,从安抚使到太守都换了的事情。   “诸位如何看呢?”容后未曾动怒,声音犹含笑意。   “臣以为不妥。”绍氏出列,躬身驳斥道,“先帝乃是为长远计,为国计,何来杀戮过重一说?柳氏罪不容诛,若是不伏法,天下法理视同无物。”   “柳氏虽有罪,但稚子无辜,依臣看移三族,以正国法。”   “臣附议。”   陆续又有几人出列,以绍氏和永泰帝心腹为首的自然要严惩柳氏,文臣那边也有几个想要劝景安帝网开一面的。   “先帝执心决断,威德克就。”容皇后声音一轻,似有叹息,“你们却将他的果决视作残暴,这实在…令先帝痛心。”   “几位大人下朝之后不如去太庙外静心凝神的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对错。”   容皇后知道这几个文臣是早就商量好被丢出来的马前卒,唯有一开始开口的那个文官官职最高,也不过是三品。   真正想要权柄的大鱼还隐藏在水面下。   这场风波看似轻松平息,回到御书房,顾昭抱起顾莹,孩子本来睡着被他吵醒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去抓旒上圆润莹白的玉珠,顾昭紧绷着的面庞逐渐放松了,垂首轻轻蹭了下孩子的鼻尖。   容从锦宣了几个先帝在时重用的老臣,一番商讨后老臣告退,他到侧殿便瞧见这番场景。   “陛下,怎么能让他抓这个呢?”容从锦无奈的帮他拆下发冠。   “莹儿喜欢。”顾昭无所谓道,“都给他。”   “回宫用膳?”皇子年级小,玩了一会就嘬着自己手指眼睛圆溜溜的注视着顾昭,顾昭不比其他只在年节出现像是检阅似的父亲,他是时刻陪在孩子身边的,比乳母还亲近些,孩子饿了便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还有些折子…”容从锦有些为难,皇帝的奏折是不允许拿出书房或是寝殿的,即使在行宫奏折也要在皇帝的房间。   “不如陛下先去用膳吧,臣一会回去。”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一怔,抱着孩子的手臂略紧了一瞬,又在顾莹反应过来前松开,含糊的点头走出书房。   容从锦心中有个疑惑,从户部调来的文书到了,他只看了两本眉头就越皱越紧,向来心沉如水的他也禁不住浮躁起来,把文书一丢,匆匆翻起第三本。   啪!少顷,文书被重压在桌面上,容从锦气得眼冒金星。   这账目看似清清楚楚,其实全都是糊涂账,西北军为什么重复支取马匹鞍鞯的银两?水患的钱到现在还没落到实处,漠北为什么已经增开了两笔军费,皇室别院,皇室哪修过园子。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永泰帝并非昏君,国库开支如此混乱估计是只能这么写,真正的帐大约是填了各处的窟窿,还有先帝在时留下的隐患,可是到处补也不是办法啊,国库的钱款一年比一年少,入不敷出…   按照户部的账目,本朝不要说支撑开战了,就是正常运转都是常年维持在崩溃边缘,容从锦倚在紫檀嵌玉椅上,头晕目眩,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   进忠提到永泰帝染上芙蓉片的事,他本是五分信五分不信,进忠对永泰帝忠心却不一定会对他忠心,现在他倒是信了七八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有一个念头,永泰帝的芙蓉片在哪?给他来一片。   “柳氏…难怪。”容从锦自言自语道。   容从锦在书房坐到星辰渐隐,才批完所有的奏折,将户部这几年的账目全部看了一遍,仅是国库的总账目,具体的细帐还没看。   “君后,回景仁宫还是…”进忠行礼,他已经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回景仁宫。”容从锦打断他道,站起身时不自觉的摇晃了两下,进忠连忙上前扶他,他下意识的挡开,自己按住桌面稳住身型。   先帝不是宠幸过去的柳惠妃就是在书房偏殿独寝,回宫路上灯影摇曳,仪仗侍卫像是蜿蜒雄伟的巨蛇,所经之处自有威严气势,容从锦不禁苦笑,他本就是玲珑心窍,过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在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后很快琢磨清楚。   原来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是心力交瘁么?   永泰帝需要有力量的氏族来辅佐他,和柳氏一拍即合,他无法面对皇后,皇后也不理解他的苦闷,所以只能在偏殿独寝,日复一日的埋首在奏折里,直到朝政夺走了他的一切。   ·景仁宫内,守夜的宫人在隔扇下打着瞌睡,听见脚步掀起一点眼皮,瞧见皇后的衣裳才恍然惊醒连忙请安,容皇后挥退他们自己进了寝殿。   顾昭竟然还没就寝,穿着亵衣在一扇半撑起的窗下独坐,皎洁月光洒在他的面庞上,俊朗眉宇间变得多了些莫名的深沉。   “陛下。”顾昭向来心思都写在脸上,是个阳光快活的人,当这样的人有了忧郁的事情不免让身边人担心。   顾昭慢吞吞的往边上挪了些,拍拍自己的腿,容从锦脱下外袍随手搭在冰梅纹屏风上,顺从的走过去靠在他怀里。   “从锦。”怀里人单手挽着他脖颈,淡雅的冷香轻轻融在他周遭的空气里,无端的令人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顾昭忽然埋首在他颈窝里,像个毛茸茸的动物似的轻蹭了两下。   “嗯。”容从锦什么也没说,只是倚靠在他怀里,月光如水,寂夜的长河向前流淌,他们就是承载彼此的一叶小舟,相互慰藉也相互支撑。   “莹儿会说话了。”顾莹含糊不清的叫了君后,顾昭兴奋的抱着孩子想去书房却被侍女拦下,只说他在忙不能被打扰,顾昭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总是习惯性的依赖身边人给他选定的自己人,以前是太后和先帝,他们身边的皇嫂、含光等人,现在是碧桃扶桐,他不用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要听从就可以了。   但他这次隐约明白是什么情形了,从锦坐上了那个位置…   以前坐在书房里召见大臣的是父皇、兄长,现在是从锦,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会变得忙碌然后不再理会自己,即使同居住在皇宫里,每逢节日庆典都能见到,也是遥不可及。   最终他们就变成一幅画像,受人尊重,后世敬仰。   但他想要的是陪在身边的亲人,会给他糖吃,听他说琐碎的事,陪他逗蛐蛐。   他怨恨皇位,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在争夺这把椅子,周而复始,他不敢说出来,怕被指责不识大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贵为皇帝不会再有人敢责备他了。   容从锦听懂了他小心隐藏的不安和失落,手臂轻拥紧他,“他说什么了?”   “君后…有点含糊。”顾昭双眸一亮,其实他只是发出了相似的音节,顾莹快两岁了,身边的嬷嬷都担心他是不是继承了父亲的痴症,但又不敢明言,顾昭没听到这些私下的谈论。   其实只是顾莹被照顾的太好了,碧桃小心呵护,扶桐则约束着照顾皇子的侍女嬷嬷,凡是略有偷懒不尽心的都被赶了出去,再加上顾昭这个父亲的尽心尽力,连玩蛐蛐的时间都改在陪伴顾莹身上,顾莹何止是享受着照顾,简直是沐浴着关爱…这种情况下说话晚也是很自然的。   “他还不会叫陛下么?”容从锦笑着询问。   “不会。”顾昭有点郁闷,想了想道,“扶桐在教他,他只会说’胡胡’。”   这就更怨不得顾莹了,跟着扶桐学说话,之前还能没学会“父王”,现在就变成“父皇”了,让顾莹学习兴趣大减。   “有时间我们教他,一定能教会莹儿叫父皇。”容从锦轻笑着保证,“这次我不会错过了。”   顾昭怔怔望着他在自己怀里的笑靥,心底浅淡的愁丝和那种隐约窥见宿命的悲凉感退去,垂首用力在他侧颜上吻了一下。   “陛下…”容从锦嗔怒望着他,手臂却依旧环着他的脖颈。   顾昭不理会,一路从脸颊亲到唇角,在他唇上端正的印了个吻,封缄他的言语。   “从锦,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顾昭可怜的求他,他畏惧、亲近的都已经逝去,但只要从锦还在,在仓皇茫然的世间,他就还有一个可以令他安心的所在——家。   顾昭并不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他所求的唯有这么多。   “那陛下要相信我。”容从锦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仿佛可以透过眼眸触碰到彼此的灵魂,思绪里纷杂掠过朝臣的试探,户部杂乱的账目还有突厥的虎视眈眈,最终思维落在成婚那晚他见到的那双璀璨沁着赤诚爱恋的双瞳,他启唇听见自己声音响起,“再试一次…”   *   “这容皇后也不过如此。”藤萝满墙,书房多宝架上摆着松柏剑兰,墙面上挂着名家画卷,几位大人各列左右,窗外芸香幽幽,书桌背后的老者历经三朝,放下一直把玩的金云歙砚,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片刻后又敛去光芒笑着捋自己的白须,一派宽厚老者的模样。   “不过是个双儿。”众人附和,其中一个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众位大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这容皇后也就是首次上朝的架势十足,查朝政、户部的账目,望京中各个家族间的牵扯,看似有不俗之姿,要大刀阔斧的改革朝政,他们都是混熟官场的老人了,左右挡了几个回合,这容皇后就败下阵来,也不再提查朝政的事情了,只是按时和景安帝上朝。   其实深思容皇后的举动无论是查底细还是查账都像是新任的主母对付内宅的手段,内宅里不过就那么点事情,几位大人几乎要笑出声了,难道还能比朝政更加复杂么?   这双儿想用对付内宅的手段来应对朝政,简直可笑。   不过这是他们的机会,容皇后大约也已经察觉出不是他们的对手了,近几个月都很老实,他要是不与他们作对,他们也愿意让容皇后和新帝安稳的坐在那个位置上,昏庸的君主总比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好对付多了。   “听闻他为瑞王王妃时就是才能平平,只是生了一副好面孔,陛下心悦他才一路带到了封地,让他顺风顺水的做了封地王妃。”敷文阁学士蒲正卿道。   ”本就是荒野之地来的…”   连内院都管理不好,现在让他管理国家,简直天方夜谭。   “不知先帝为何一定要他临朝。”蒲正卿道。   承宣使笑道:“大约是病糊涂了吧。”   几位大人又笑了出来,他们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想到永泰帝这个锐意图治,极力改革,给他们这些世代簪缨的家族造成巨大压力的君王终于逝去,且在驾崩前走了这步昏招,不禁让他们又是讥讽又是畅快。   ”这赵大人和秦大人已经回来上朝了,不知柳氏…”谏议大夫裴元道。   老者颔首,慢悠悠道,“移三族,也足够了,明天上朝再提一下吧。”   若是容皇后识趣就知道该怎么做,什么先帝旨意,向来先帝旨意被后世之君更改的还少么?他一个双儿上朝已经是牝鸡司晨大大不妥了,若是执意不改,废后再立又有何难,他们几个家族中适龄的女子有许多。   “大人英明。”承宣使恭维道。   “大人是朝廷的栋梁,有大人在是朝廷之福。”谏议大夫道。   书房内一团和气,老者眼角皱纹里逐渐充溢着权力带来的意气风发,仿佛回春。   …   “老爷,不好了。”一遍身绮罗的中年美妇忽至,扣响书房门,环佩叮当,声音惊慌。   这美妇是老者续弦,他自觉失了颜面,不快起身侍从为他打开门,老者单手负在身后呵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夫人云鬓上的一支金嵌宝石簪滑落,当啷摔在地上她却恍若未察,慌乱的一把抓住老者腰带跪倒在地:“老爷…”   “穆玉成,陛下谕旨。”御林军统领亲至,侍卫如潮水涌入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吕居正身着官袍头戴乌纱,从人群后缓缓走出,朗声道。   他吸取了之前差点被四皇子暗杀的事情,每逢动刀戟的时候都紧跟着武艺高强可靠的人,而且坚决不第一个出来。   穆玉成官拜一品,且是两入阁的老臣了,见皇帝都是赐座的,颤巍巍的走到庭院中,刚跪下就听吕居正刷的展开圣旨,也不用摆香案,扬声道:”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尔等私藏朝贡,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剥皮揎草宁无余辜,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着即革去何枢密院穆玉成,敷文阁学士蒲正卿,承宣使等人一切职务。令枢密院副都御史吕居正,调平阳王府顾茂,定远侯府容逸,协同审问,一应宗族罪臣拏解来京,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拒不缴者,断不可留。此旨一到。即著于彼处正法。”   “老臣冤枉!”穆玉成眼前一黑,高声叫屈。   “不妨事,穆氏祖籍余杭,库房查出存银百万,不知大人府上又有多少贪污银两,给本官抄!”御林军顿时散入穆府,吕居正冷笑,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比较特殊,是同一个,就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他食君之禄,担民之忧。   莫说建安帝了,就是永泰帝都受不了他,枢密院副使的位置看似已经是三品,但并无实权,权柄都被各大家族瓜分,永泰帝想着提拔他,但他自诩刚直不阿,连皇帝的权都不愿攀,永泰帝烦忧甚多,也不再理会他了,所以吕居正也是朝野中的一股清流,诸位大人都默认无论谁登基,吕居正都能继续被冷待。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跳出来。   穆玉成被他扣住,顿时背脊上生出一层冷汗,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不好,他和容皇后联手了。   “老臣冤枉,臣从未贪污!”   各路御林军回来,回禀御林军副使,御林军副使又上前想要附耳,吕居正退开一步一,朗声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就在这里讲。”   “回大人…库房只有几千两白银,各种珠宝古玩,除此外并无其他。”御林军副使无法,只能道。   “本官说什么!本官乃是当朝枢密院使,吕居正你官报私仇,我要面见陛下!”穆玉成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要起身,几个御林军侍卫立刻按住他。   “哼!本官从未将你们这些贪蠹放在眼里。”吕居正不屑道,“将竹林、花园一寸寸翻开查,湖水全部放出,院墙或是样式中本没有的墙壁房间都砸开。”   穆玉成顿时定住,就连被压在穆玉成身后的蒲正卿等人也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他们所私藏之处,除了大笔在祖籍所在处的银票,望京中的贪污大多藏在庭院中的隐蔽处,假山湖水,或是别出心裁的嵌入墙壁。   想不到这吕居正如此不留余地。   次日上朝。   吕居正启奏道:“陛下,臣奉旨查抄枢密院正使穆玉成官邸,查银两百万两,金六千两,除皇室赏赐的古董珍玩数千件,敷文阁学士蒲正卿查银一百五十万两,金五千两,字画珍品数百幅…”   “其余老宅所查抄已经运往望京,一并造册登记。”吕居正愤慨道,“枢密院正使与其同党盘剥百姓已是铁证,待查清所贪后当移交大理寺严惩。”   可怜刚跪过太庙回来上朝的赵大人和秦大人听到这种消息,顿时在朝堂上站立不定,仿佛站在了烙铁上般不安。   “话虽如此,缴出贪墨所得者可从轻发落。”容皇后道。   赵大人和秦大人立刻又站得稳了些,暗自擦汗,哪有什么正邪对错,都是利益交缠罢了,穆玉成触及了容皇后的底线,容皇后要惩治的是他,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只要即使转舵,不会伤及他们的。   天气逐渐转热,柳氏一族株连九族,穆玉成理应削其九族,朕姑念伊功劳,移三族,族中年满十四的男子一律斩首,敷文阁学士蒲正卿不加管束族人,涂炭生灵,移三族,原籍族人流放黑水都督府…   斩立决,柳氏一族就有数千人,这场动乱至少有上万性命填送,官府不得不把刑场挪到了望京外,才避免血流成河,难以清洗,刑场附近正是一片农田,据传这片农田秋天的麦子竟是鲜红的,握在手里像是一串血珠。   百姓称之官麦。   容皇后对着终于略微弥补的账目微松一口气,虽然距离补上国库还很遥远,至少有几千万两进账,略解干涸之危。   朝野中传言容皇后残暴,百姓则拍手称快,将容从锦视为救星,然而这两种声音容从锦都不在乎。   寒冬,突厥南下。   自从突利可汗逝世后,突厥动荡,新可汗继位称处罗可汗结束纷争,一统突厥又在冬季挥军南下。   “突厥侵扰,实属寻常,当令漠北军严守,以固边防。”朝野中已经习惯了突厥南下抢掠,往常他们会被漠北军牢牢困在边防外,即使冲破最多打到羁糜州,满载而归。   “漠北军数年未增添新兵,恐不能防守。”   “公主嫁于突利可汗,突利可汗逝世,依例当迎公主还朝。”   “处罗可汗狂悖,要求本朝赐金翻倍,每年数千匹丝绸,割让羁糜州,断不可容。”   容皇后沉默不语,新任突厥可汗野心勃勃,而且漠北早就对他做了详尽的调查,他不过二十出头,突厥可汗之位向来是当老可汗即将过世前才会指定继承人,虽然不看生母出身,但各族一般都会扶持有本部落血脉的可汗之子,之前漠北包括突厥都认为老可汗的第二子,拔延部哈罗会继承突厥可汗的位置。   突厥名为国家其实是部落制,分为十部,又名十设,各设统帅一军,异族不得掌兵,突厥是军国一体制,不允许异族掌兵其实就是将他们排除在了权利外,拔延部属于突厥四大蓝血部落之一,哈罗勇谋无双,谁也不会料到最后被叱利部的可汗之子夺得了可汗之位,哈罗不知所踪,听说是葬身草原了。   处罗可汗善于蛰伏,他挥军南下恐怕不好应对。   ”漠北不会入侵突厥,也绝不允许突厥掠本朝疆土。”容皇后道。   整个国家高效运转,粮草、军需源源不断的运送到漠北,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启,每一天都有无数人送命,国库的银两几乎是在以燃烧的速度迅速消耗。   户部尚书火烧眉毛的进宫求见,“君后,国库银两所剩无几…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月。”   户部尚书想要劝容皇后停战,却担不起这个责任不敢开口。   “陛下圣旨。”容皇后写完最后一笔,拿过旁边的玉玺盖下,身旁进忠将圣旨交给户部尚书,他展开看了一眼,顿时身躯一颤,“征兵?”   “嗯。”   “君后万万不可。”户部尚书以头抢地,苦劝道,“先帝轻徭役,让百姓休养生息,连年灾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刚好些,若是在这个时候征兵,怕是…要有动乱。”   容皇后清楚,漠北军数年没有补充新兵,就是因为国家腐朽已经没有能力再补充新兵了,永泰帝早就察觉这一点,又知道突厥虎视眈眈南下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为数不多的国库军费大半都拨给了漠北,他也是因为先帝余荫和为了巩固自己势力杀的那批贪腐才能支撑到现在,征兵绝对是下策。   而且新兵在战场上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他另有想法,只是不便明言。   “不必担心,突厥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比的就是这最后的耐心了。”容皇后道。   户部尚书握着征兵的圣旨,不住哭求也不能让容皇后改变心意,一批老臣听闻迅速请求入宫,希望容皇后收回旨意。   但容皇后心意已决,有心思灵活的老臣登吕府大门,想让吕居正劝容皇后改变主意,他们就差明说这是昏招了,吕居正招待了这些老臣,也没有松口要去劝容皇后的意思,老臣们只能离去。   夫人给他换了茶,好奇道:“老爷为何不去劝谏?”   吕居正和夫人琴瑟和鸣,他的夫人最了解吕大人,若是一件事他认为对国家有损,一定会迅速去劝阻,恐怕比那些老臣入宫的速度还快。   ”我不知道容皇后想做什么,但他一定能做到。”吕居正深知自己没什么谋略天赋,做官也是平平,却想起当年容皇后平息水患的事,坚定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力挽狂澜,他相信这个人是容皇后。   征兵的旨意下达各州府,补充兵源如雍州等地兵力向漠北集结。   冬季的草原,霜雪足有近半米,溪水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面,上面又是厚重的雪层,不熟悉草原地形的人,若是骑马深入草原,很快就会踏破溪水上的冰面,摔倒在溪水里,这个季节沾湿衣襟在严寒中会刹那间就会被冻毙。   “二殿下。”一个戴着尖帽身着棉袍的男人谨慎的回身张望数十次,身后唯有他骑马的一行痕迹正隐于风雪中,他才放下心来,拴马进了帐篷,躬身行礼道。   和外界狂风呼啸,风雪漫天不同,这室内燃着火堆,温暖如春,边上床榻坐着一个青年,眉目深邃,下颌紧绷,双眸中迸射出鹰一样的光芒,“你来了,那我的好弟弟已经困在忽汗河对岸了吧。”   “是的。”男人态度恭敬,“汉人咬定不放,进退维谷。”   “他没有想到钦朝竟然征兵了,势要和他决一死战。”   突厥各部落间的联盟本就松散,牧民和军队交替,新可汗刚刚即位对各部落的约束力不强,打顺风仗还行,这些一贯温顺无能的钦朝人忽然要举全国之力开战,不少突厥人就心生怯意而且对执意攻打漠北的新可汗有了埋怨。   “他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战。”青年靠在床边,冷笑,“窃夺可汗之位,让他以为自己有了父汗的地位和能力,他开始变得昏庸喜功。”   “等着看吧,他会像是水里的鱼一样,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被冰封在溪水里。”   “二殿下,您是阿史那的子孙,拔延部的荣耀,苍突厥中也有不少部落愿意归顺您,请您拿回属于您的可汗之位吧。”男人跪下道。   “钦朝那边的回信呢?”二殿下沉默不语,少顷问道。   “他们就像是吓破了胆的肥羊。”男人得意道,“他们愿意求和,每年给我们丝绸茶叶…”   “只是想要每年得到三百匹骏马。”   “他们没有给我的弟弟相同的条件吧。”二殿下道。   虽然没有赐金,但是目的也达到一部分了,这是新可汗的首战,凯旋而归的名声比什么都要紧。   “是的。”男人道,”即使是钦朝也知道您才是突厥的可汗,他不过是叱利部的王子。”   “不要轻视他们。”二殿下沉吟片刻,“告诉他们,我愿意率拔延部和突厥各部与钦朝两面夹击新可汗,他们的诚意我接受了,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要迎娶父汗的夫人,钦朝的公主做妾室。”   男人一怔,劝道:“那位公主本来就是老可汗的妾室,您继承她是理所应当的,但她对您并没有什么助益,不如迎娶我们突厥的姑娘。”   “她的作用很大。”二殿下双手环抱冷笑一声道,钦朝人最讲究名声,他们只会把公主嫁给正统的突厥可汗,反之,如果公主是他的妾室,他们就再没有理由攻打突厥了。   新可汗背后是宽阔的忽汗河,他又一次站在漠北的城墙外,单手勒马,马鞭遥指漠北跟身边人道:“父汗曾经数次杀进漠北城,见到了这些人的富足,可他还不得不退出来,带领我们回到贫瘠寒冷的草原。”   “这一次,让我们进入漠北城,占据这里的土地,杀光钦朝人,把富饶永久的带给我们的子民。”突厥军兴奋响应,呼声震天。   “咚咚咚!”   战鼓擂响,又一次开始攻城。   “弓箭准备,听我号令。”   “射!”   一轮又一轮的沾了火油的箭雨射向突厥军,天穹被火光映亮,一批人倒下,更多的人涌上前,战鼓、血腥气、军队的嘶吼马匹的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苍凉悲壮的声响。   “父亲,您下去歇会吧,这里有我。”督战的老将披着银甲,威风凛凛的站在城楼上,他就像是一面旗帜牢牢的定在漠北,他一挥手,仰首望着闪烁的星辰,又回首看了一眼。   副将不明所以跟着转身,他们的身后是黑暗的长夜。   漠北军营距离百姓的内城还有一段距离,漠北百姓也早就习惯了突厥动乱,早就休息了。   “是时候了。”老将喃喃道。   “什么?”那副将没听清楚,微微俯身,老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君为臣纲,我们家数代驻守漠北,不知道多少人都送在了军里,可是为国不悔,为君不愧。”   “得逢名君,更应该建万世之功。”   “止戈,盼你能止住兵戈,去吧…”话音未落,忽汗河对岸传来呼声,不知何时已有一支军队涉水而过,断后的军队齐声呐喊,突厥军刹那惊慌。   “开城门,迎战!”老将抽出长剑,呐喊道。   在这旷野上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夜,呼喊声、刀枪碰撞的声响响彻云霄,鲜血融化了积雪,又浸透了无边的黄沙。   漠北这边背靠城池,远攻近战交替,冲散了突厥军,突厥各部间早有摩擦,可汗之位的争斗就是把事情提到了明面上,彼此倒像是有说不出的深仇大恨,贺鲁部、叱利部几乎被屠戮殆尽,残余的军队想要度过忽汗河却被拦住去路,除了暗自归顺二殿下的各部,突厥的军队横尸遍野。   天亮后打扫战场,二殿下在城下与漠北建立盟约。   他在战场上亲自诛杀了兄弟,夺回了可汗之位。   二殿下上马,回望漠北城,暗自握紧缰绳,暗道,下次他回来的时候就是横扫钦朝。   这些高耸入云的城墙再也拦不住突厥人。   巡视军队,清点损失,军报传回望京。   战争结束,望京朝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漠北军损伤不多,临时征的兵除了愿意留在漠北参军的都可以回乡,这场战争对钦朝而言开始和结束都是迅速的,并没有伤筋动骨。   上朝,景安帝听罢漠北的消息,“嗯”了一声,问道,“伤亡将士如何抚恤?”   “遵循旧例,赏钱五十贯。”   “有官职者每一级递增。”   ”如此不妥。”景安帝示意身边太监宣旨,“战士伤者,免税十年,亡者家世蠲租布二十年,免税十年,年有七十以上父母且无兄弟者,州府养之,其子孤惸者,军养之。”   后面是细节,基本规定了每年发放的银两、粮食免除的税,还有负责监督的政府,基本上每一个地方没落到实处都能找到负责人,免去推诿,并且对“军养”做出详细规定,军养的并非是指当地军队,而是年满十二就可以到父辈曾经奋战过的军队,军费会额外增添一部分给这些人。   众大臣听圣旨详细,就知道是出自容皇后,不过这也不触及他们的利益,所以就在宣旨后,躬身领旨。   户部尚书出列,启奏:“陛下,漠北消耗巨大,国库空虚…”   众位大臣顿时感觉脖颈被拎起来了,他们现在也摸清了容皇后的手段,那就是比先帝还强硬,他又刚打了胜仗,正是民众归心的时候,先帝国库告急一般是节省,他则是抄官员充盈国库…   容皇后在屏风后仿佛能瞧见各位大臣面上精彩纷呈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本宫正有一事要和诸位爱卿商议。” 第82章 鱼龙潜跃水成文   “自开国以来, 历代君王励精图治,诸位大臣辅佐,太宗修养民生击退夷族, 玄宗开辟海运创粮仓兵营制…先帝……”容皇后说着, 宫殿内的大臣反而更加紧张, 觉得他在铺垫什么。   “不过, 法度数百年未变乃对当时局势,法度滞后,或失当或苟且, 不能布宣实惠,当更易法度惠安民心。”   太监宣读圣旨, 规定了官员选拔制度、耕新作物的都可以减少税款, 允许民间开办市集, 发展河运。   官兵从以前的征兵制变成巡, 各村、乡不再强制征兵,而是十户出一人在当地军队进行训练, 为期一月, 每年轮换巡兵。   小规模的允许海运, 设立港口。   诸位大臣的神情逐渐麻木, 再看丞相和容皇后一派的神情,明显他们已经提前知道, 甚至这道圣旨就是他们商讨之后拟出来的。   如此详细, 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和突厥之战结束不久, 就能发出改革的圣旨,那他就是在战中就已经在为改革作准备了。   至少容皇后没打算选官员抄家…大臣们安慰自己,而且这道圣旨里并没有裁撤官员的意思, 只是多了几个选拔渠道,多围绕着百姓经济。   政令还算顺利的推行下去。   钦朝官场贪腐严重,上级拨款发到地方往往不足一半,而税加到百姓头上却有几倍,容皇后对这些情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严厉的制止贪腐。开国实行世族制,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都有官职,大批的冗官得以保留,对于贪腐不再像先帝一样嫉恨,而是只要能推行新法,有节制的贪污都被允许,枢密院正使和柳氏一族的先例在前,官员们也不敢太过放纵,做到了“细水长流的贪污”。   和其他皇帝想同时控制政治、经济和军事不同,容皇后对朝野党派之争基本放弃,军事上并不选用新的人才,而是把一批老将重新提拔起来,让他们负责军队,他唯一关注的只有经济。   因此新政推行没有给地方官员太多的发挥空间,想通过更改耕种农作物,收种子青苗税,河运货物重量本来的一船五十文,被官员提升到货物过重需分两船,共计一百文等手段都被制止。   法规细则不断增加,耕种新农作物的奖赏,河道运送货物每一段水域需要付多少税款,规定大中小船各自尺寸,允许运送货物的重量,缴纳不同的阶梯税款。   海运本来就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容皇后增开港口,海运与内陆河运相连,一瓶蔷薇露,从码头卸货算起,送到望京达官贵人府上只需要数日。周转所需时间和成本大幅减小,囤积货物以抬高物价的手段不再有效。   有老臣求见容皇后,认为整治官场和改善民生应该并行,容皇后则用’更张之际,当须有术,不在仓卒’回应。   这一年,突厥新任可汗本以为能重拾父汗威风,却不料苍突厥各部不服,数次反叛,草原广袤,想要绞尽反叛部落谈何容易,颉利可汗下马的日子屈指可数,许多时间都花在征讨部落上,疲于征战,这些部落像是得到了什么支持,总是有粮草和武器,所以可汗的平叛并不顺利。   秋天收粮,百姓惊奇的发现这种长在地下,暗色的根茎食物,少虫害,每次翻出一株都能收获五个果实,产量极高,而且煮熟之后这种食物呈诱人的金黄色,软糯香甜颇为可口,饱腹感强。   钦朝百姓在食物上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很快储藏方法、各种烹饪轮番上阵,创造性地从南方葛粉糍粑中获得灵感,将食物改变形态碾碎过滤后划成条状晾晒,称之为粉。甚至有农家百姓在新建立的市集上与鲜汤同煮售卖。   这种植物因是海运引进,名番,又按照菽麦的排行被称为薯。   钦朝重新划定了征税范围,对小商人征税,这是以往百姓避之不及的,宁愿守着薄田也不敢触碰生意,就是有多少资产全凭官员认定,需要缴税的部分往往比经商所得还多,为了凑齐税款不得不卖耕地。   但容皇后将市集和税款挂钩,流动摊贩和固定店铺所需缴纳的费用代替税款,以此明确税款的数目。   百姓对于每年要缴纳多少农田税、商税一清二楚,心思纷纷活动,离市集较近的村庄里,不少百姓都在市集里租了固定店铺,经营范围很快从农田里的收获变成更偏僻村庄的货物,被迫自给自足同时还要承担税款的贫瘠地方与外界有了联系。   新法推行数年,实施两税,各地的税款分批进入国库,因为战乱、灾旱和皇帝挥霍等原因常年处于空荡荡,连老鼠都不愿去的地步的国库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户部尚书几乎泣泪,拿着账本甚至觉得哪怕再次和突厥开战也有底气。   *   端午节,群臣宴会散去,宫内也准备庆贺。   内侍省早就精心制作了一批红纱彩金匣子,匣中放着珠翠做成的毒虫和用菖蒲或通草雕刻的天师御虎像,四周围着五色菖蒲叶。   周围的菱叶及葵花、榴花等都精美鲜艳,依例是要分赐六宫,禳毒消灾,祈求平安吉祥【1】不过景安帝并无后妃,除了景仁宫留下一批外都送去了长春宫。   因为景安帝生辰就在端午,为了避开节日应该择日办圣节大典,但景安帝不喜圣节大典奢靡风格,不愿举办,容皇后就特意叮嘱宫内端午办的热闹些。   宫内揣度着景安帝的脾气,从几日前就开始准备,端午当日张灯结彩,准备了粉团粽子,廊下放着金盘,里面是金花巧粽,宫殿花瓶内鲜花盛放,清香宜人。   粉团粽子放在两米远处,缠金小弓射之。   “父皇!”顾莹没见过这新鲜玩意,被侍女牵着还一个劲的探臂指金盘里的粉团。   这粉团是沾了油做的,精致可爱,前几年国库吃紧,加之顾昭心绪不佳节日也是敷衍,顾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节日氛围。   “父皇给你拿个彩头。”顾昭看到距离信心满满,抱着顾莹亲了两下,才带上襻膊,拿起缠金小弓。   “陛下射准了。”扶桐在廊下挥手助威,几个侍女不敢像她呼喊,却也掩着唇笑吟吟的望着庭院内。   顾昭宽厚实在是历代君王所不能及的,侍女们都觉得他亲切,虽知他有痴症,还是盼着他一展笑颜。   顾昭瞧见皇后也在一旁含笑望着他,顿时更觉身上有了些担当,他持弓引箭,屏气凝神,长箭似流星射出。   当啷!长箭落在金盘边上,连粉团的边都没擦上。   “不算!”顾昭大声道,“朕没瞧清楚。”   说着另取一箭,他有自己的心思,不着痕迹的往前蹭了几步,觉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持弓。   侍女把他的举动瞧在眼里都笑做一团,容从锦也不觉轻笑。   这弓为了避免伤人,弓弦无力,而且箭头是雕金的钝头,不便掌握平衡,就是军中的老手来了,也不一定能射中。   顾昭连发几箭都不中,他鼻尖上沁出一滴汗珠,在烈日下挠头:“朕骑射这么差?”   容从锦浅笑上前,用帕子给他拭汗,取来一箭交给他,只道:“陛下再试一次。”   说着,陪他走到距离粉团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抬手间,袖摆里端午用的软香微微摇晃,丁香、素馨花的香气清雅。   顾昭一怔,香风拂过,不甚浓郁却恍然令他记起了月下相会,王妃身上不似兰麝暖甜,浅淡疏离的梅息冷香,他红着脸边往后退边摆手,“朕站在这里吧。”   “无妨。”容从锦笑着牵他的手,态度自然的抬起他的手臂,指尖擦过他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低声道,“夫君,放。”   两人身姿相靠只有一瞬,端午香囊下熟悉清冷的梅香拥住了他,顾昭神思一晃,指尖松开,长箭破空掠过。   当啷!这一箭射中粉团,长箭在金盘上摩擦而过,直入金盘背后的朱红廊柱。   容从锦不懂武功,这一箭全凭巧劲。   “陛下好厉害!”侍女却瞧不出来纷纷被这一手震慑,欢声笑语都凝滞了一瞬,扶桐丝毫没受影响,拍手笑道。   “奴婢去取粉团。”   侍女们回过神来,一边夸赞陛下箭术,一边取来新鲜的粽子。   顾昭本来还有点狐疑,觉得这一箭不仅是他的功劳,但在侍女们真情实意的吹捧下逐渐飘飘然,特意选了一个包的最好看的粽子盛在鎏金碟里给皇后。   顾莹吃得嘴都被粽子塞满了,还左右手各抓着一个试图往口中放,扶桐连忙拦着:“殿下,这个不好克化,奴婢给您留着明天再吃吧。”   顾莹哧溜钻进桌子底下,熟练拿着吃的掀起顾昭衣摆,蹲在他身下狼吞虎咽。   扶桐无语,转到一旁试图把皇子从陛下衣袍下拽出来,顾昭一面单手支颐着欢喜的瞧着身旁的皇后,一面按住衣摆,护短道,“让他吃吧。”   晚膳是在长春宫用的。   邵氏作为本朝唯一的太后,宫内珍珠玉翠、绫罗绸缎堆积如山,每逢节日,还有额外的银两珍宝。   而且这些珍宝的去向宫内也是不问的,历代皇室赏赐妃嫔、太后,凡太后不是陛下生母,这些名义上的珠宝首饰,在妃嫔、太后离去后,内侍省都要一一清点,收回皇宫库房的。   但太后将珠宝赏赐给邵氏,宫内从未有过不满。   长春宫精致淡雅,只是偏素净了些,即使是节日也没有什么彩缎。   顾昭特意令人在长春宫后院修了个戏台,盼能让皇嫂高兴些。   “太后气色好多了。”台上热闹非凡,在乐声间容从锦端详了身旁的太后轻声道。   邵氏身着深褐色细丝褶缎裙,发间拢着羊脂白玉梳,她其实还不到三十,姿容秀美,但眉宇间落寞沉郁,长春宫的宫人讲,慈和太后在宫里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皇后挂念,托福。”邵氏冷冷一点头,甚至没向他偏转一分视线。   容从锦知道慈和太后没有针对他,这几年里邵氏对谁都是这个态度。   “太后吃果子。”顾莹年纪小坐不住,在椅子上扭了几下,滑下紫檀椅,抓了一把坚果拽了拽太后衣摆,在太后低头时把坚果放在她手里。   “莹儿真听话…去玩吧。”邵氏俯身轻抚顾莹额头,冷漠没有起伏的声线多了些温柔,她顿了顿,轻声道。   恍惚间,她还是昔日那个温柔和婉的太子妃。   容从锦暗道自己粗心,这几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宴会外见到慈和太后,他忙着朝政上的事,只是偶尔询问进忠邵氏情况,确保她衣食无缺。   反倒是顾昭经常带着顾莹去长春宫,他是一国之君,邵氏不能将他拒之门外。冷言冷语的他也不知道走,只抱着顾莹可怜的瞧着她这个皇嫂。   邵氏纵有万般不满,也被顾昭融化了。   “这几年顾莹在长春宫里玩,早就熟悉了。”顾莹得到准许,在长春宫里穿梭自如,侍女连忙跟着他,邵氏望着顾莹的身影道。   “是。”容从锦应道,“陛下与殿下常来打扰您清净…辛苦太后了。”   邵氏身子微微一顿,徐徐转首,望着他眼眸道,“若是没有他,我更不知道怎么熬了。”   这个’他’是指谁,邵氏没有解释。   “你运气倒是好,嫁给了陛下,他一心一意的待你,又生下皇子成为皇后。”邵氏红了眼圈,仰首瞧着雕梁画栋,轻声道,“若是本宫的琮儿还在…不知道他喜欢玩什么,是什么性情。”   邵氏不禁觉得荒唐,她真心对待夫君,抚养子女侍奉太后,邵氏一族对陛下也是尽心竭力,她自认从未做错过什么,现在却孑然一身,唯有当年痴傻的小叔不忘旧事,待她依旧。   历经世事,这世上所有的聪明人还不如一个痴儿。   宫内拜高踩低,所有的苦楚她都在做皇后时经受过了,若非景安帝仍拿她当皇嫂一样尊敬,她这个名义上的太后又有什么尊贵可享。   运气好,容从锦几乎要苦笑出来,战乱刚平息他就不得不立即推行新政,实在是火烧眉毛国库财政已经告罄,推行新政有多艰难,朝政繁复各方势力倾轧只有他知道,钦朝已是大厦将倾,他为了挽回颓势几乎要睡在书房了。   顾昭总是陪着他在书房,昏沉的睡过去几次,他们才能回景仁宫休息,清晨又要起来上朝。   这还是他们心意相通,永泰帝无人能理解,而且他面对的局势只会比自己更复杂…容从锦不想为先帝开脱,只能叹一句阴差阳错,若是先帝能分出半分精力给顾琮,今时皇位上的就不是顾昭了。   “太后放宽心,不如令礼部惠王祭祀之数再添一些,以托哀思。”容皇后连连劝道。   邵氏勉强朝他颔首,容皇后想了想道:“邵大人勤勉,久经历练,大约过些日子要挪动职位。”   这是容从锦安排的一部分,邵氏精神一振,“是么。”   邵氏青黄不接,年迈的都颐养天年了,朝堂上邵氏嫡系只有她的兄长还有几个旁枝的兄弟。   容从锦点头,邵氏唇角多了些浅淡的笑意。   容皇后在朝廷上的才能她都清楚,若是能辅佐一代明君,邵氏也能重新兴盛,不枉她在宫中支撑了。   实施新政,国库宽裕,官员们也很欣慰,景安帝继位他们也摸清了容皇后的脾气,他还是很温和的,只是对经济上把控的很严格,并不触碰贵族的利益,而是不停开源,百姓生活富足,官员们磨刀霍霍。   容皇后的刀比他们磨好的快一些,第一刀就斩在了他放任两年的冗官上。   景安三年,裁撤冗官十二万余人,贪腐所得全部上缴,震惊朝野。   名门望族立刻反击,不少人心底都在冷笑,世族即便是朝廷更迭也是屹立不倒的,数代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就凭你?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容皇后最大的支柱不在朝堂上。   军队上书支持,西北、漠北军甚至在获得容皇后允许后分兵十万,延忠武、永州等地卸职冗官,缴获赃款上缴国库。   世族们这时才惊愕发觉,容皇后几年来并不是一味敛财,国库每年给各地军队拨款,他恢复职位的这批老将或许已不能领兵打仗,但一生都在军里,在没有朝廷干涉的情况下选拔新将、巡视军库、兵器,厉兵秣马。他们在艰难不断压缩的军费开支下尚且能维持军队编制,现在容皇后拨款,支持他们替换旧兵,打造武器,军队状态犹胜战时。   武将受打压多时,定远侯府的军队背景让容皇后获得军方的信任,双方磨合数年军队对他的支持比对之前正统的皇子支持度还高。   任何谋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空谈。   容皇后能调动军队镇压世族,最主要的原因开国重文轻武,文臣多出自世族,而武将选自乡野,寂寂无名,世族为了和武将区分,子弟多往富饶之地为官或挂个虚衔,也不愿意投军,军事集团内部世族的势力极小。   十几万冗官被裁撤,钦朝运转如常,他们不少人甚至都没有到过为官的地方,下属也不知道自己有几个上级。   裁撤已成定局,世族只能无奈认了,交了贪污银两和罚金后想着把子弟领回家,再给他们谋个差事,容皇后不急不缓的抛出第二步,百姓申冤。   凡是在地方做官时欺凌百姓的,一经核实立刻下狱,在望京伤害百姓,霸占百姓财产的也下狱,父亲为官的停职入狱。   一时监牢人满为患。   这些世族子弟哪里吃过这种苦,在监牢里惨叫不已,不住让人去外面传话,让家族快点救他们出去。   容皇后拖了几日,派太监传旨:“尔等贪墨官银,欺凌百姓,应严惩警示后人,然念父辈之劳苦,凡有功者,可减刑法。”   “什么功劳?”这些世族子弟面面相觑,他们的文学水平连科举都考不上,全凭家族安排才能做官,让他们有什么对国家的功劳这太难为他们了。   “诸位仔细想想,还记得哪位大人的公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传旨太监笑得意味深长。   “朝议郎家的三公子有一次喝花酒没给钱。”世族子弟冥思苦想,蹲在角落里的一个道,“这算么?”   传旨太监笑道,“算。”   众世家子弟大受鼓舞,七嘴八舌的告状。   很快从喝花酒没给钱上升到强抢良民,为了扩建院子,把不愿意搬迁的一家百姓都处死,伪装成盗匪所为,当地太守是那个家族的门生,含糊了结此案。   太监身后跟着的人一一记录,这些世族子弟一开始还记得分寸,只说敌对家族的一些琐事,后来身边人越说越多,他们要从牢狱中脱身就只能说得更多。   大理寺调查数年也找不全的罪证,在这些世家子弟口中迅速攒成册,摞成一座小山。   由邵氏率领,弹劾五大家族,弹劾对象包括现宰辅陈子墨。 第83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暖金的光束投落在皇宫一角, 恢弘殿宇花园游湖皆染上柔和的边缘。   宰辅陈子墨几个月前就开始惴惴不安,严格约束族中子弟和门生,家人不以为然甚至是夫人都劝他:“您是两代宰辅, 数度入内阁, 又尽心辅佐新帝, 朝中怎么会对您不利呢。“   “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陈子墨长叹,他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想带着庞大的家族转舵谈何容易, 陈家向来嫡系做官,旁系经商有他这个宰辅做靠山, 莫说是地方官员稍抬手让陈氏做一些不合规的生意, 就是改变法度也是一念之间。   通过这个方法, 陈氏积累了万世财富, 其中一部分又归了族中,换成祭田、族田, 资助族中子弟读书考取功名, 壮大陈氏循环往复。   陈子墨的安排是稳妥的, 容皇后却总令他感到一丝不安。   “景安帝宽厚, 容皇后当年在定远侯府时就是温润性格,当年那于氏欺到他头上容皇后都没说什么…”夫人略有遗憾, 陈家的女儿差一点嫁给景安帝, 只是当年夺嫡之争太残酷, 老爷也没有把握太子登上皇位, 推脱不允,这才便宜了定远侯府。   若是他们的女儿嫁给景安帝,那现在临朝摄政的不就是…   “时移势易, 容皇后此人我直到今日也不敢说看透了他。”陈子墨仍是摇头,定远侯府挪入望京也有数年,当年婚事不顺闹得沸沸扬扬,容皇后却从未吐露过只字片语,他即便是肃王妃在望京顶级的权贵圈存在感也很稀薄,忽然携圣旨而归成了皇后,风雨飘摇间竟然让他坐稳了后位。   建安帝昏聩只贪图享乐,先帝有治国之才,珍惜名声想千古留名成为千古一帝,容皇后呢,他好像无欲无求。   先帝让容皇后摄政,朝中反对颇多,陈子墨是第一个支持的,因此他得到了青睐,拜相揽权,容皇后屡次加封,在皇室宴会上赏赐珍宝,称他是钦朝栋梁,连他不成器的儿子都得了一个集贤院学士的虚职。   “彰儿呢?”陈子墨在紫檀高背椅上坐下,烦躁的抚着青白釉茶瓯壁。   “在国子监读书。”夫人应道。   陈子墨一点头,片刻反应过来吹胡子道,“他最好是在国子监读书,再跑出去跟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流连勾栏,我抓到一定把他关祠堂,再也不放出来了。”   “哪里会再犯呀。”夫人连忙解释,“上次老爷教训过后,彰儿上进多了如今也知道安心读书了,等着以后分个差事绝不给老爷丢人。”   陈子墨半信半疑的颔首,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是不用子弟寒窗苦读的,能读出来考科举最好,说出去名声也好听,但是若像他的小儿子一样只知道包戏子,等知道些规矩指着家族里的声望,混个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家也太拿乔了…”陈子墨略一分神的功夫,耳边夫人正絮道,“按旧例也该文定了,媒人上门几次他们都推脱了,知道他们家姑娘贵重,但咱们彰儿也是才华出众。”   “老爷也该提醒赵大人两家的婚事。”夫人不满道。   陈子墨还在思索朝廷动向,敷衍的点了点头。   *   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向来比湍急的水流速度还快,昨日还是朝廷新贵,皇帝重臣,现在就有人听闻了一些消息,上朝前暗自交换眼神,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三分,怕被牵连。   邵鄞开口时,即使早有准备朝臣还是不由得惶恐。   “陛下,宰辅之子在望京招摇过市,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前些日子因品行不端被扣押的有宰辅之子好友,称宰辅之子陈彰曾对其言,宰辅能给他官职。“   “主簿、侍中明码标价。”   ”陈氏一族在豫州积累财富无数,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族亲招摇婪索。”   “陈子墨欺罔、僭越、狂悖、贪黩、欺隐、瞻徇、失察。”邵鄞道,“请陛下圣裁。”   陈子墨大惊失色,跪地叫屈。   然而邵鄞有备而来,从宽袖里取出一卷画轴当众展开,朗声道:“诸君请看,这是豫州地图,经勘查陈氏强占民田山地一千四百亩,新县民田湖塘一千五百亩,山田六十亩,松县并乡村九千六百亩,下属各县竹田山林五百片…豫州土地大半归了陈氏。”   凡是陈氏土地在画布上被涂出,放眼望去,陈氏的土地遍布豫州。   “臣不知,臣在朝为官数十年,回乡次数寥寥无几,豫州情形只有族人知道。”陈子墨冤道,“况且,邵大人称豫州土地尽归陈氏这怎么可能?即便百姓一时卖农田给陈氏,租田耕种,等手头银钱宽裕了还是会从陈氏手中将土地买回去的。”   “陈氏训族人,厚德载物…”   “陈氏书院、宗祠,房屋共二十所,新县楼铺十二所,松县楼铺十九所,共屋一千六百余间。”   若说数代积累攒下的财富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明显跟陈子墨一直宣称的不与民争利相悖,陈子墨一时略有些尴尬,却还是很快找回理智,“陈氏枝繁叶茂,族人也有经商,后将所得献给宗祠,才稍显得多了一些,臣会严加约束族人,将土地、房屋分给豫州穷苦百姓。”   “那就不必了。”邵鄞冷笑,“宰辅大人就是豫州最大的隐患,根源不除,刹一时之风又有何用?”   “陛下,部下不辞辛苦收集到了宰辅大人瞻徇、失察的证据交给臣,臣不敢隐瞒,已呈了上去。”   “陛下,若此事属实,应当严惩。”吕居正自人群中而出,正色道。   他虽然在朝中不受重用,却也是在望京做了几十年的官,对望京的人事变动很清楚,陈子墨一直身居高位,若是真有瞻徇、失察的问题,造成的后果一定非常严重。   迅速又有几人出来附议,有邵氏一派已经提前达成协议出列给邵鄞壮大声势的,也有像吕居正的纯臣想要查明宰辅是否贪污结党营私。   群臣奏请稍停,宫殿里寂静一片,陈子墨骇得冷汗楯顺着背脊淌下打湿官服。   “三法司同查,未查清前暂将陈子墨收监。”陛下道。   陈子墨身躯微一摇晃,向前扑倒,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查,这是三司会审的意思了,陈氏或许在豫州能应付,想要欺瞒三司难度实在太大。   而且陛下不理朝政是共识了,他竟在朝廷上令三司会审,定然是容皇后提前叮嘱过的,他已经走入邵氏的圈套里,再想脱身恐怕难了。   以他马首是瞻的几个家族也想到这一层,顿时如遭雷殛,邵氏一派又人站出来参奏几大家族,景安帝听罢后,依旧将他们也投入监牢和里面的诸位公子相伴。   容皇后只是严令大理寺查案,并没有要做实陈子墨罪名的示意,但是望京的官员都是官场上的老人了,倘若当真不能查下去皇室早就暗示他们不能再查下去,须知很多时候贪污也是为了献给陛下,如建元帝时期,滇南的一个知州就曾搜揽珍宝数百件,折合银两数十万,因为是献给陛下的,此事不了了之。   既然下令严查,大理寺秉公办理,刑部主审,各级官员散下去审理陈氏族人到豫州查陈氏在豫州的所作所为,不过一个月,刑部拷问出来的供述和从豫州回来的官员带来的证据结合,再发到御史台整理的文书就超过了几十件。   陈子墨自知难以脱罪,在狱中请求面见陛下。   “有重要的事禀告,关乎朝廷安危。”容从锦重复,玩味道。   “他是这么说的。”进忠躬身,“而且是趁监牢里只有当值的一个狱卒在的时候才告知的。”   “把他带过来,不要惊动。”容从锦叮嘱。   “是。”进忠行礼退下。   他是办事老练的,等到晚上才拿了手谕让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去刑部提人,刑部晚上戒备森严,进忠提前跟刑部知会过,并不走正门,小太监从侧面的一个角门进去,过了两道关卡顺利提到人在侍卫护送下回宫。   夜色掩映下,悄然无声。   “拜见皇后。”陈子墨短短一个月整个人瘦得脱相,泛着酸臭和潮湿气味的粗布囚衣上沾满污渍,哪里还能看得出位高权重儒雅温和的宰辅模样。   容从锦看着奏折,瞥他一眼又垂眸落在奏折上,书桌上一摞是已经批过的奏折,右手边较低的一组是还没有看过的。   陈子墨恍惚,容皇后对陈氏动手前,他心底虽然怀疑却也不敢相信,很大一步原因就是宰辅权柄仍在,这些奏折以前都是由中书先过一遍再呈给内阁,他作为官员统领会和内阁一起看到奏折,给出意见后交给皇室。   这种制度下如果有官员弹劾他,他就可以扣下奏折,皇室很多时候只是在这些意见中选出一条可用的重新发下奏折。   至于后面审核,就是走个模样罢了。   宰辅的权力很大程度上能左右皇帝的决定。   没有一个皇帝会在宰辅权柄仍在,毫不分化打压他的权力就对他动手。   是他想差了,在容皇后收揽军事集团的实力作为他的靠山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宰辅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过是容皇后手中的一枚棋子,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宰辅的风光一去不复返。   “皇后,臣有事启奏。”陈子墨跪伏在地,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声道。   金游龙灯柱上燃着红烛,窗外的月光落在容皇后的肌肤上,泛着珍珠般莹润细腻的冷光,暖色的烛光则让他昳丽的眉目多了些温柔。   “讲。”容皇后放下手中奏折,视线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   陈子墨自认不好美色,府上也只有几个妾室,这在他这个权利地位的官员里确实是少有的,不过当容皇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自觉的挺直腰背甚至神思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臣…”陈子墨重新整理了思绪,低声道,“臣自知难逃其罪,陈氏的罪责愿意一力承担,恳请皇后看在老臣一心一意为先帝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份上,就放老臣的家人一条生路吧。”   “为你的儿子求情?”容从锦似笑非笑问道,陈彰是从勾栏里被找出来的,押出勾栏的时候衣衫不整,脖颈上还带着胭脂。   陈子墨脸上一黑,低声道:“不,是臣的长子。”   “他是自己考中的进士,实在不应该让老臣牵连。”   容皇后无言,少顷又拿起奏折,“大人若是只想对本宫说这些,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处理奏折时向来专注,饶是如此每天也要在书房坐五六个时辰,再拖下去今晚又要晚一些才能回景仁宫了,还有人在等他。   “不。”陈子墨已经知道容皇后有多冷情,他是过河拆桥毫不留恋的性格,任是再大的功臣处置时也毫不犹豫,他对于朝臣的态度没有是否看重,只有得不得用,何况他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对容皇后也没有多么一心一意的顺服。   “有一件事皇后还不知道,臣想用这个消息换臣的孩子一个出路。”陈子墨连忙道。   ”永州知州告老,本宫一时不知道有谁适合。”容皇后沉吟半晌,就在陈子墨心灰意冷,忍不住抬起视线向上轻睨着容皇后每一个蹙眉、思索的神情的时候,容皇后轻声道。   陈子墨大喜过望:“多谢皇后。”   陈子墨叩首,吐露道:”先帝临终前,曾寻了臣和几位大臣嘱托辅佐新帝的事,虽然并未言明新帝是谁。”   ”后来,先帝留下了邵大人。“陈子墨回忆起那一天,众位大臣都在慌乱之中,他凝下神避开侍卫,在一扇关闭的窗下,透过薄纱隐约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容皇后神色凝起,陈子墨低声道,”臣隐约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永泰帝似乎把什么东西交给了邵大人,嘱托他有朝一日若有变故,就拿出信物,扶持正统。”   侍卫巡逻经过,他连忙闪身避开。   陈子墨也思索过永泰帝到底把什么东西交给邵大人,怀疑这样东西有制约他们辅政大臣的能力,还没等他试探邵大人把信物拿到手,他自己就先锒铛入狱了,只能用这个消息给孩子换一个前程了。   “我知道了。”容皇后淡漠道。   “皇后,臣知道的都告诉您了。”陈子墨心底一慌,以为是皇后仍不满意。   “大人拳拳父爱,令人动容。”容皇后道,”大人放心吧。”   陈子墨叩首,进忠进来将他带了出去。   容从锦就像是这段从未发生过,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继续批阅奏折,   下狱、流放,所有财产和官员亲眷全部籍没。   朝堂中顿时空出一大批位置。   休沐,容从锦斜倚在嵌螺钿描金床上瞧着顾昭带着莹儿在寝殿捉迷藏,唇角不由得翘起一个弧度。   景仁宫按照他的喜好布置,清雅别致,没有奢华繁复的摆设,寝殿虽大却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莹儿在幔帐屏风后面藏着顾昭就得找一会,轮到顾昭躲藏,以他的身形不好找容身之所。   “一…”顾莹清脆的数着数,顾昭在房间里像是雀鸟似的转了几圈,容从锦只觉得有趣,噙着笑瞧他。   顾昭在碧纱橱旁边躲了一会,又觉得不妥,重新起来寻找合适的躲藏地点,他转了两圈把目光落在了容从锦身上。   “陛下。”容从锦笑容一顿,不等他抗拒顾昭已经脱了长靴上床,斜靠在他身后,一手从他腰后环抱,下巴搭在他的肩颈上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从锦,你不要动。”   “我挡不住您的。”容从锦无奈,顾昭的身形比他高大。   “你侧靠着点。”顾昭指挥他,不由分说把他像一面盾牌似的挡在自己身前,呼吸轻微的打在容从锦脖颈上,容从锦能嗅到他身上细微的像是阳光下的松柏的气息。   顾莹说话已经非常流畅了,而且思维能力强,兴冲冲的走进寝殿,视线一转就睨见了容从锦背后的父皇,眼前一亮,他竖起手指在自己的唇上一点对君后做了个手势,然后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哗啦一声,像是跳上荷叶的青蛙似的,张着手臂砸在顾昭身上。   “父皇,我抓住你了。”顾莹高兴的在他身上打滚,顾昭被他捉弄的发痒,一边笑着一边和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容从锦不可避免的被触碰到。   顾莹敏感,他多是顾昭在陪着,反倒是见容从锦的时间少一些,察觉到自己撞在君后身上,就赶忙挣脱父亲,小心翼翼道:“孩儿知错了。”   “玩吧。”容从锦揉了顾莹的头发,温柔道。   “君后。”顾莹逐渐睁大双眼,同样张开手臂扑进容从锦怀里。   兴高采烈的如一颗珍珠在两人间打滚,顾昭瞧他滚得起劲,忍不住和他一起滚,两人弄得发丝散乱,容从锦却不厌烦,目光在两人如出一辙的纯粹笑容上来回打量,少顷自己也不觉轻笑。   “朝臣官位空出来许多。”午膳时,顾莹粘着父皇,顾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拿着雕刻得可爱的玉碗用膳,容从锦对顾昭道,“陛下有人选么?”   “从锦想用谁就用谁吧。”顾昭的回复不出容从锦所料,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有一个白胡子的大臣,能给他一个官职么?”   “白胡子的大臣?”容从锦无奈,朝堂上符合他这个描述的大臣不少。   “嗯,以前教过我的。”顾昭笑了一下,他对治国的书不感兴趣,更愿意在御花园里玩闹,师傅知道他的痴症,一般都不理会他,只有这个太傅会来御花园找他。   他每次躲着,白胡子的太傅都能从假山洞里、石舫上找到他,严肃的告诉他,“您可以不学治国之术,不过读书使人明理。”   他被压着读了一段时间的书,没记住多少,但他也认为自己是读过书的了,后来娶了从锦看到他的书房才觉得配得上从锦。   “做过您的师傅。”容从锦颔首。   顾莹吃完午膳出去玩了,顾昭才开始用膳,停下象牙箸问道,“不选朝臣举荐的?”   “不选。”   ”那要开恩科?”顾昭询问。   容从锦摇头,这段时间朝臣就在讨论这些,顾昭都听得多了。   “您觉得这朝堂里少了十二万官员,又抄了几百个官员,影响朝廷运转了吗?”容从锦有点嘲讽的问道。   就是再少一半官员,这朝廷也能运转如常,官员把官务交给幕僚,地方官员有主簿,很多官员主要就是横征暴敛,贪污受贿然后把这些银两给上级官员。   能否升职,首先看的是家族若是望京的几大家族,就是像陈子墨的幼子一样无能且好色,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其次是能否抓住机遇,所有地方官员都在拍上级官员马屁,但礼物是否珍贵、能在上千分礼物中脱颖而出,这就是他们的机会了,至于地方官员的政事处理得如何,是否对百姓有益,这是毫不重要的。   顾昭一怔,从来没有人问他关于政事的看法,他沉吟良久,诚实摇头,“好像没有区别。”   “不过…兄长没有抄这些大臣。”顾昭小心道。   他上朝时曾听到有大臣谏言,认为皇后对贪污大臣的处罚过重。   “先帝徐徐图之,也是一个办法。”甚至是更稳妥的办法,容从锦道,“不过我没有这个时间。”   钦朝积弊已久,不下一记重药是不会有效的。   何况先帝作为正统皇子继承皇位,他的名声乃至后世名声都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他临朝摄政,以后一个后宫干政的名声是少不了的,既然声名狼藉,他要顾及什么。   “陛下会站在我这边么?”容从锦询问,“无论我做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对顾昭而言就简单多了,他爽快的颔首,“无论从锦做什么,都帮着你。”   “朕担心…朝臣对你不满。”顾昭吐露担忧。   皇嫂是他认为见过性情最温和的女子了,当皇后以后朝臣对她尚且有所不满,她这个皇后的位置都坐不安稳,虽然他护短的认为自己的从锦是最好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可能比起皇嫂做皇后,朝臣对他的皇后意见更大。   “有陛下在我什么也不怕。”容从锦轻声道。   容从锦其实很认可永泰帝的治国策略,一切安稳为主,作为一个大部分税收依仗农业的国家,如果改革速度过快,一些改革方案出现了问题,对钦朝的打击会非常大。   他深知朝政是没有对错的,只是位置不同,所以利用经济控制军事,用军事打压世族,再到由顺手的朝臣解决尾大不掉的老臣,制衡之术他是运用自如。   解决这批老臣,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合时宜,谋逆是按上的罪名,钦朝尚且没有朝臣有这个胆量,至于贪腐,朝中哪个大臣没有?他们想对朝政指手画脚,为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才是他不能容忍的,容从锦只想要一把顺从的刀。   *   御田的管事从没进过宫,他奉旨入宫时不由得惴惴不安。   皇宫雕梁画栋,白玉栏杆,管事不敢多看,垂着首跟着太监穿过御花园,两侧娇艳鲜花掩映在树影里,香气馥郁。   面见皇后,倒是和传闻中的不符,很是温和。   “御田共有一百亩,山林有几十亩,还有一片竹林?”   “回皇后,竹林在后山打理得少,御田养了些鸡鸭在竹林里放养,因为这竹林守着一片水塘,鸡鸭都长得不错,每年送来宫里。”   “土地产量如何?”   “这片地很是肥沃,种的东西产量高。”管事道,“若是在边上种点黄豆,也能跟着收。”   说到种地管事侃侃而谈,看来在御田的时候,他也是会到庄稼地里监视情况的,   容从锦很满意,本朝开国的时候为了显示不忘本,也为了督促子孙上进,御田虽然设在望京近郊,却要求储君和皇子每年都用几天去御田种地。   后来钦朝的太子和皇子都不愿意种地,君王更不想去,这御田才逐渐荒废了,从皇室耕种的土地变成了礼仪祭祀更多的地方。   “这是一些舶来的作物。”容从锦招手,身边的侍女捧着托盘上前,“你回去种一下试试,如何种、施肥浇水都在旁边的册子里写着呢。”   “这从未种过,怕糟蹋了种子。”管事打开装着金灿种子的袋子看了一下,犹豫道。   “无妨,种坏了也可以。”   容皇后宽和,管事却不敢慢怠,回去之后亲自挑选了合适的土地盯着佃户耕种,他又打听过,知道这样的耕种田不止是望京的御田,从接近漠北的羁麋洲到南方的闽州都有种着新作物的农田。   容从锦涉猎本就广泛,这次船队回来带了一批书籍,从天文星象、冶炼锻造、炼糖等不一而足。   这些书在海外市集上售价寻常,不如香料、丝绸等物价格昂贵,船队心细不仅搜罗了一批书回来,还重金聘请了懂得译各种文字的先生们,将这些书翻译成钦朝文字。   还有几个懂得技术的都被聘请回了南方。   “这倒是有趣。”闲暇时容从锦抽出一本新的继续看,不禁一笑。   扶桐臂弯上挎了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刚从御花园剪下的玉兰茶花,侍女给她打帘,她进来便笑道:“还是春日好一些,这鲜花清香比上好的香饼强上百倍。”   君后节俭,宫里又只有三个正经主子,已经很少为了供皇室御用从南方不计金额的运珍稀香料了,况且那些香的滋味哪里比得上鲜花。   “你的蔷薇露。”容皇后朝扶桐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书,促狭笑道。   扶桐立即瞪大眼睛,惊喜道:“君后,船队又带了新的蔷薇露回来了?”   “不是。“容从锦笑吟吟道,“你以后可以自己做了。”   本朝多喜欢熏香,不仅是随身携带香囊,就是巾帕外衣都要现在熏笼上沁了香才能穿出去,但这些香散得快,尚有不足之处,舶来的蔷薇露馥郁且香经久不散,符合贵族的需求,只是售价昂贵,一瓶就要百金。   宫中是不缺的,他不喜欢熏香,这些香都让扶桐拿着用了,不过听闻望京和钦朝各地数得上的名门望族,都极为追捧这蔷薇露,有家中落魄些用不起蔷薇露的就会想别的办法。   商户仿制的茉莉露、玉兰露等就派上了用场,这些香虽然不能像蔷薇露似的一滴就能衣袂携香一整日,却也能有一两个时辰的香气,颇为风雅。   那些商户不过时摘来新鲜的茉莉,最好带着晨露的放入蒸笼,用湿布将蒸笼层层包裹,然后反复蒸滤九次以图香气,他本来以为海外的蔷薇露也是类似的做法,看了这书才知道原来是用类似于琉璃管的东西加热,然后自然冷却或用水在琉璃外降温,这样琉璃内的蔷薇露就逐渐渗出,不加水自然香气浓郁,而且蔷薇中似有一种油脂,能让花香持久。   扶桐过来仔细看了图,推敲道:“这瞧着也不难,好像跟蔷薇露的瓶子是一样的,库房里好像有一套船队带回来的用具,比蔷薇露的瓶子更晶莹剔透,似乎就是这个…”   “是呀。”容从锦笑容未变,钦朝向来都只能用天然琉璃,所以即便是皇宫也没有奢侈到琉璃为窗的地步,而是只做一些精致的屏风,但这次船队带回来的书里有关于冶炼的部分。   往小了说,是一瓶价值百金的蔷薇露,不过装着蔷薇露的瓶子却是价值万金。   琉璃可以冶炼,那么铜铁冶炼的方法也能改进。   “这就去御花园摘些花来试一试,君后喜欢什么花的?”扶桐意动道。   “选些时令的花吧。”容从锦随口道。   “是。”扶桐行礼,兴冲冲的去了。   *   “方才,我在御花园中见了一个姑娘,宫中侍女打扮,腕上绞着两只翡翠镯,发丝散乱不成体统。”邵鄞道,“娘娘也应该管一管。”   殿中正有两个五六岁的男童嬉戏,你追我赶,手里都握着精心打磨的花梨玩具。   ”大约是景仁宫的宫女。“慈和太后一双眼眸都专注的望着两个孩子,闻言分心应道。   ”娘娘怎么不管?”邵鄞想到那侍女从柳树背后转过来,直撞在他身上的模样还是生气,竟然还说什么没看到他,难道是他撞的对方不成?宫中法度视若无物。   “哀家以什么身份管?”慈和太后反问,终于看向邵鄞,“皇后管理六宫,前些日子来回哀家说宫里侍从过多,用不上这么多人也怕耽误了他们,不如放出去。”   “他说的有理。”慈和太后见邵鄞面上仍有不赞同的神情,顿了顿又道,“况且本宫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全仰赖陛下宽和,才能在宫中顺遂度日。”   “邵氏起复,乃是龙兴眷顾,兄长万不可托大,当为陛下勤勉做事,不负皇恩。”慈和太后劝道。   邵鄞不快,他如今是朝中新贵,又是太后兄长,邵氏在朝中的数代积累让他根深叶茂,身边奉承者众多,这小小侍女冒犯到他自然令他不满。   慈和太后劝不住他,无奈一笑,她大概知道兄长提到的是哪个侍女,自从六弟就番,这些带去封地的侍女就逐渐没了约束,多是乡野之风,回到望京后因为皇宫裁撤用度,主子不多的原因,这皇宫中颇有些家中的感觉,侍女也随意了些。   “是。”邵鄞应道,微一思索又问,“景仁宫的侍女,平时在宫里都是如此么?”   “只是一时失礼。”慈和太后以为他还不满意,无奈摇头道。   “说起来,陛下和皇后的感情倒是很好。”邵鄞若有所思,一个景仁宫的侍女在宫中都能像是在后宅中行走。   “是呀。”慈和太后跟着道,招手叫来一个兄长的孩子,拿桌子上的金碟里的蜜饯逗他。   琮儿没了后,她也失去了丈夫,不知为何就很喜欢这些孩子,仿佛看到他们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琮儿一样,陛下常带着皇子过来,但是最近皇子启蒙,她也不好打扰皇子读书,就常宣兄嫂带着孩子入宫见一见。   这次邵鄞在家,就带着孩子入宫了。   “我记得陛下成婚还是建元帝的时候吧。”邵鄞道。   “兄长说的不错,”慈和太后道,“那时先帝本看上了另一家的女儿,不知怎么的陛下自己看中了皇后,两人心意渐通,陛下就向先帝提娶容氏为王妃。”   “后来才知道,容氏曾向陛下提了一个要求,府中只能有他一人,陛下答允了。”   “这么多年,陛下都信守承诺,一心一意的待他。”慈和太后似乎有一点感慨道,没有给当年的瑞王纳侧妃是因为时局不稳,后来就是陛下坚决拒绝了,无论是先帝还是太后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去封地后,谁也不会管封地偏僻的亲王的婚事,没有人逼迫他就顺理成章的继续只守着王妃了。   “陛下守信。”邵鄞道。   “说起来,守孝之期已过,宫里也应该大选了。”邵鄞沉吟道。   慈和太后拿着孩子玩具的手一顿,随手把玩具交给身边的侍女,示意她们把孩子带下去,转首不由笑道,“宫里已有皇子,况且兄长上朝应该知道陛下有多看重皇后,陛下是不会同意的。”   “一位皇子怎么够。”邵鄞摆手,封地王有一个世子请封就够了,皇室起码要有五六个皇子才稳妥,盛世之君有十几位皇子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陛下与皇后感情甚笃…”慈和太后加重语气道,“而且陛下有承诺在先。”   “什么承诺,哪里有让君王只有一位皇后的道理?快别拿出来让人笑话了。”邵鄞道,历朝历代若是皇后悍妒如此,早就被朝臣非议,被废黜冷宫了。   容皇后他见过,确实是恍若神妃仙子,有绝色之姿,他们年少相爱,不比那些新婚才见第一面的家族联姻,自然情分比他们强,不过容皇后年岁渐长,任他是容色倾城也抵不过时光流逝,要知道望京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名门望族之女。   “君王多薄幸。”邵鄞不以为然道,陛下是被管的太严了,不知道年轻柔顺姑娘的好处。   慈和太后皱眉,转开话题,“听闻最近在查矿产?”   “只是查当地的产量罢了。”邵鄞道,“历来盐税铁矿都是棘手的事情,朝中也是徐徐图之。”   慈和太后颔首,她是严守着后宫表率的,不应该问的事情从不多问,不过身处皇宫历经两代君王,她大概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以前永泰帝夙兴夜寐都不能解决,实在是朝廷的弊政。   她禁不住思索若是能再缓一段时间,让农事推行就好了,不过她又很快警醒,这些铁矿铜矿产区的安抚使拥兵自重,交上来的铜矿铁矿数量不足,谁也不知道他们开采了多少出来,又有多少百姓被强征为矿区农户。   邵鄞饱读诗书,对矿区的情况更了解,关税不过占产量的十之一二,实际官员和矿主抽成有一半,甚至将附近的农户栽赃后让他们在矿区做工抵债,父子相承,所得还不够家里开销,而且影响当地的农田耕种,不少农户担心被扣押在矿区,当地的土地又容易被矿区夺走,直接卖了土地背井离乡的也有很多,长此以往,矿区的地方不仅没有繁荣起来反而愈发萧条。   至于金、银、铜铁着几类,前者还好一些,因为有官兵时刻把守,而且一直是钦朝的控制范围,所得尽数上交国库,再由国库统一安排,矿区官员纵有贪墨,数目一旦对不上就是抄家的罪名,他们也不敢过于贪污,而且官员调换时矿区的账目是要平帐的。   矿产里最难以控制的是铜铁矿,官营矿业由士兵和罪犯劳动所得,所有矿产全部上交,这些官兵往往几十年而不换,贪污所得威逼百姓无所不为,官员也是在当地经营数代,每次朝廷下定决心治理,被派去矿区的官员贪腐、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路上,就是能在当地做官也是“流官”。   矿冶税收连年降低,而且这也影响到兵器铸造与国家安危相关。   “由皇后处理吧。”慈和太后想一想就禁不住头痛,对邵鄞道,“兄长,最近刚得了几颗宝石,内侍省打了一套金厢点翠嵌珠宝首饰、一套金厢累丝牡丹珠宝首饰,带回去给嫂嫂和霜儿吧。” 第84章 忆昔花间相见后   夜深露重, 容从锦把看过的军报放到一旁,微一沉吟拿过来又添了一笔。   突厥内部征战不休,按照之前约定买的马已经送到, 漠北军不愿再按照盟约给漠北赐金, 试图一战被他压下了。   反而又从不服可汗统治的苍突厥部落手中又买了五百匹骏马。   容从锦轻声叹息, 漠北军的老将虽然年迈, 但依旧性烈这是好事,不过朝政之事,最好还是稳妥。   红烛烛火逐渐暗淡, 太监进来又换了烛火,纯金的蟠龙灯柱边缘都被灼出了流淌的耀金色。   “君后…”扶桐进来, 附耳在容从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太医来了么?”容从锦骤然变色, 忙起身。   “已经来过了, 陛下不让我们告诉您。”扶桐跟着道, “晨起略微有些发热,不知为何下午吃了些安神的药反而烧得厉害了。”   容从锦匆匆回了景仁宫, 顾昭喝了些茶正拉着锦被睡觉, 只是他身上不舒服, 面庞泛红睡得也不安稳, 容从锦轻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果然是略高的。   “从锦。”顾昭被他碰触叫醒, 下意识的想要坐起身, 却无力的又摔了回去。   “歇着吧。”容从锦连忙按住他, 又给他掖了被角, 轻声道,“陛下要用些果子么?”   顾昭摇头,他发热时眼眸依旧如星辰明澈, 贪恋的注视着皇后,容从锦被他瞧得心中一酸,忍不住埋怨:“您既然清晨不适,还上朝。”   扶桐都知道他不舒服,他却全然不晓,晨起又在御书房看了会奏折然后回来跟顾昭一起上朝。   “朕想陪着你。”顾昭嗫嚅着低声道。   容从锦勉强道:“我去见太医,陛下睡一会我就回来。”   顾昭信赖的颔首,容从锦走到屏风边,回首恰好与还在侧着头望着他的顾昭视线相撞,顾昭觉得自己被抓包了,尴尬一笑,连忙转过首装睡。   “陛下向来身体强健,怎么会发热?”容从锦询问太医。   “偶感风寒也是寻常事,正如君后所言,陛下体魄强健,只需一两副汤药,安心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太医院院判本来被叫来给陛下诊脉很是紧张,不过搭脉后就放心了,此刻气定神闲的行礼回道。   “嗯。”容从锦微放下心。   太医院院判写了药方呈上来,容从锦正看着药方,院判道,“或许是时节变换的缘故,长春宫和…那个罪人的宫里都病了。”   “太后如何了?”容从锦忙问道。   “比陛下早两天发热,已经好了。”正因为是一样的毛病,太医院院判才如此有把握。   容从锦心中稍定,又问起青鸾宫的那一位,太医面露难色,低声道:“不敢欺瞒君后,那个罪妇怕是…太医院会尽全力的。”   “你们尽力医治吧。”容从锦微微蹙眉,“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太医院没有的直接从内库取,不必吝惜。”   贤妃被囚禁多年,身边侍从婢女遣尽,只留一个嬷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又疯癫,在宫中难以生存,容从锦已知顾昭高烧得了痴症的始末,如今皇子聪敏也佐证了他的想法,可是面对贤妃这个始作俑者他却总是难以忘记公主来见他的那晚。   罢了,容从锦深呼吸,公主再嫁只做了一个妾室,在突厥那种虎狼窝里无立锥之地,贤妃纵然要千刀万剐,也得顾念着公主才行。   顾昭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紫檀拔步床外琉璃宫灯上拢着一层薄纱,暖橙色的烛光温柔渗漏出来,身旁人一直握着他的手,他一有动静立刻醒了过来,“陛下。”   容从锦身边还有几本看到一半就睡过去的奏折,他起身挑亮灯,亲给顾昭倒了柑橘茶。   顾昭就着他的手啜着茶,竟对着茶面唇角荡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又迅速压平了。   容从锦俯视他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好奇,不过知道他向来所思所想都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也不追问,只是用手背抚上他的额头,停留片刻试了试温度,喃喃道:“好像退热了。”   “没有!”顾昭立即道。   容从锦疑惑望向他,顾昭面红耳赤,缩在锦被里无声的抵抗片刻,低声道:“朕好了,你就又去看奏折了。”   顾昭语气不乏委屈,容从锦解释道:”臣也想早些看完奏折回来陪您呀,不过有时还得见大臣。”   水务、冶铁还有刚成立的市舶司,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都很多。   顾昭垂头丧气的点头,“朕知道不应该打扰你的。”   “国事为重。”顾昭忽然想起这句话来,皇位在他这不是多稀罕的东西,父皇兄长都做过,他向来都是在外面看着他们处理国事的,身边人都这么规劝自己,他也记住了。   “不是的。”容从锦一顿,将茶瓯放在桌上,坐在床边望着顾昭眼眸一字一句道:“您比国事重要。”   容从锦心道,他处理国事也是为了顾昭,若非顾昭是皇帝,朝臣攻讦,国家动荡突厥南下百姓流离失所又和他又什么关系?他是一点都不关心,什么爱民如子,忧国忧民他毫不在意,他所牵挂的唯顾昭而已。   百姓因为他改税赋,分农田而称赞他,大臣因他把曾对皇室有功的大臣满门抄斩而私下骂他残酷不仁,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这都是为了顾昭的利益考量,若有朝一日利益关系对调,他也完全可以置百姓于不顾,这算什么君王。   顾昭愣住了,他一生中从没听过有人对他说过你重于国事,少顷,他闷声应道:“哦。”   手却缠绵的从锦被底下摸索着牵住了皇后的手,抚着他细腻的掌背,将手指插进他指缝间,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   “陛下。”容从锦察觉顾昭的手摸索着向上,抚过他的手臂不由低声道。   “太医让您多休息。”   “朕发汗就好了。“其实顾昭身强体壮,偶感风寒睡了一觉吃了对症的药已经好了。   容从锦的拒绝也不太坚定,顾昭欢喜的将他拥在怀里,挑开轻薄亵衣一寸寸的吻他的肌肤,容从锦仰面被压在床榻上,青丝散乱,幔帐摇曳,吐息间梅香逐渐浓郁。   *   顾昭这一病朝臣吓了一跳,皇室大约是有什么同室操戈的习惯,宗室只有几个远得不能再远的皇亲,先帝几乎没留下什么兄弟,十皇子被皇室的争斗吓病了,先帝即位不久就去世了,先帝只剩下六弟、十一弟两个兄弟。   顾昭为皇帝,十一皇子就是现在的昌王,母亲只是个舞姬,按常理也该有封地了,但是先帝和景安帝都没有给昌王封地,朝臣也没有提的,昌王就在望京一个王府里住着。   王府还没有宰辅的院子大。   先帝驾崩前神来一笔,让自己的幼子薨了,顾昭万一出事,朝中能扶持的就只有皇长子了,他还没有龙椅高。   上书慰问,想要探视的朝臣奏折如雪片一样多,虽然朝臣们都对景安帝这个皇帝不太满意,但没有他是绝对不行的,容皇后一一回绝了,朝臣们更是风声鹤唳,翘首打听着宫里动静。   不过打听宫里动静也不容易,慈和太后不主事,容皇后执掌宫闱,他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对什么都淡淡的,唯独对陛下的事情特别上心,大臣们想要打听消息才发觉皇宫落入容皇后手中后,那些过去往外面递消息的太监都被打发了,皇宫被守得滴水不漏。   朝臣们在府邸寝食难安,不少人都觉得这比前宰辅满门抄斩,五大家族抄家还要折磨人。   幸好,顾昭很快恢复上朝。   他上朝首日,许多朝臣都在玉芴后悄悄打量陛下。   顾昭一如既往的头戴冕旒在龙椅上端坐,其实是在神游天外。   不过朝臣们见他依旧身体强健,不禁人人欣慰。   钦朝能支持的皇室子嗣不多,实在不能改朝换代了。   负责矿产的官员出列,开始汇报产量如何,矿区有多少户人口,官兵数目。   顾昭习惯性的左耳进右耳出,一会盯着宫殿的金丝楠木盘龙柱看,一会撇着天花板上的纹样瞧,心想这个花样倒是挺好看的,回去可以跟从锦提一提在景仁宫也做一个一样的。   “咦?”少顷,顾昭发现了什么,一双星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大殿里最远处的一个身影。   因距离太远,那人又背着光,只是个品级最低的小官,顾昭看得不太清楚,但他总觉得是相熟的,他回忆很久在思绪中抓住了什么,顿时一惊,单手掀起冕旒,凝神细看。   “于陵西。”顾昭准确的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朝臣讨论声迅速一停,屏风后正考虑听着的容从锦怔住。   于陵西整个人身子一抖,然后不由自主的跪伏在地,哪里还有昔日半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于家先是站错了队,叔伯官职都被撤了赋闲在家,然后祖父去世,他也跟着丁忧,好在他是有真才实学凭自己能力考上的进士,不被家中牵连,而且丁忧也躲过了先帝驾崩前除去柳氏党羽的危机。   不过于家势力大不如前,他入朝为官也得从底层做起熬资历,运气好或许能在告老前混到五品。   即便如此家里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毕竟他是家中唯一一个还能做官的,但是于陵西自己很不愿意上朝,无他,他的前订婚对象是当朝皇后,权倾朝野!   不想容皇后还没动手,陛下先注意到他了。   于陵西生无可恋,他的情敌是陛下。   “怎么是你?”顾昭惊慌,不等他回答,又挥手道,“快把他带下去。”   他可还没忘了这个于陵西险些就跟从锦成婚了,从锦那么温柔万一还记得以前的旧事,被他哄骗了去可怎么办。   顾昭连忙站起来挡着屏风不准容皇后看。   殿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陛下。”老臣硬着头皮站出来,这件旧事他们都清楚,“上朝中途您要让侍卫带走殿中侍御史,请问他犯了何罪?是否要罢免官职?”   “嗯…”顾昭一阵沉默。   容从锦实在不便开口,连忙给进忠使眼色,进忠了然,“于大人衣衫不整,殿前失仪,还是先去整理衣衫再来上朝吧。”   那老臣本也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里,这都无关朝廷争斗,只是他怎么也不可能在殿上看着陛下拖下去一个朝臣,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于理不合。   老臣回首,见于陵西跪在地上,乌纱帽横斜,官袍被汗水濡湿紧贴在背脊上,确实不成体统,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转身拱手一拜,不再开口。   两个侍卫将于陵西带了下去。   朝堂上很快又恢复正常,负责矿产的官员继续道:“梧州生铁在镕则如流水,铸器则薄几类纸,无穿破,凡器既轻且耐久,天下之美材也,然产量逐年下降,太宗时每年尚有二万七千五百斤,今年六千五百斤…”   *   于陵西回府,昔日威武屋脊走兽已经生了青苔,一面雕刻着精美繁复游鱼的照壁也暗淡沾染着灰尘,绕过照壁,院墙老旧,房屋门缝里有着裂纹。   “公子回来了。”侍女行礼,接过乌纱帽,“几位老爷在正厅等您呢。”   于府早就听说了于陵西当众被带下去的事情,鸦雀无声,等于陵西进来,于老爷颤巍巍的站起来,拄着拐棍走过来,抬手打他:“逆子。”   于老爷一副被气得要晕过去的模样,几个兄弟没有一个拦的,于老爷打了半晌,二老爷拦下道:“大哥,再打无益,就是让他跪祠堂也没有用了,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还能怎么计?”三老爷又气又怒,气急败坏道,“我们家接连站错,父辈的一点名声都让我们败尽,子侄中陵西算是上进的,偏…有容皇后那档子事。”   “当年闹得那么难堪,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容皇后肯不肯抬一抬手放于家满门一条生路还不知道呢,现在容皇后还没发话,先把陛下得罪了。”   在朝为官帝心最重要,景安帝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甚至不让他上朝,这帝心怎么办?至于容皇后,只看他屠尽柳氏满门,又把一直尽心尽力为他的前宰辅全族下狱就知道是个手段狠戾,心机深沉的。   “大哥,能否去定远侯府恳请一见?”一直没开口的于家四爷试探道。   “是啊,容逸现任骠骑将军,上柱国,备受陛下信任,听闻他性情温和,若是他能从中调和…”   于老爷沉默半晌,缓缓坐回主位,在兄弟们殷切的目光中,低声道:“我问了夫人,容逸唯有容皇后一个兄弟,当年夫人言辞不甚客气,气病了定远侯夫人,这容逸大怒当即允了陛下和容皇后的婚事,还因此被定远侯夫人责罚。”   于家几个兄弟都沉默了,众人眼前又是一黑。   “无知妇人!”于家二老爷气得胡须一阵颤动,他们在外面为官不易,家里却不知道艰难,随口就把定远侯世子得罪了,这些武将心性最是坚定,怕是嘴上不说,早就记恨上了于家。   以前于家鼎盛还不显,时移势易,定远侯世子是正经的国舅爷,想要对付于家怕是一个眼神就有无数人等着献殷勤把他们于家湮灭了。   “那陈家呢,他们可是于家的姻亲和定远侯府素有来往的,不如请他们为于家说和。”   “不用想了,那陈家见风使舵,前几日请陈大人来参加宴会,他们连帖子都不肯接了,对外还说什么是于家上赶着把女儿嫁到他们家的。”   “呸!明明是那陈修数次上门为幼子求娶。”   “若是早知道容氏有这般造化,说什么也不能得罪了。”   于陵西默然,他在朝堂上跪了半日,又在偏殿里静坐了半天跟着朝臣一起下朝,还要被叔伯责罚,他走到后院,于夫人忙抱住他,哭道:“我的儿啊。”   于夫人看他被打得面庞、脖颈上都是红痕,心中又气又恨,“你父亲责罚你,兄弟们也不拦着。”   “若不是我儿争气考上了功名,现在于家一个官绅都没有,他们还敢打你。”   于陵西叹气,把朝中的事情简略说了,“这景安帝和传闻中一样,不甚…聪慧,他好像很忌惮我。”   “忌惮你。”于夫人哭声一顿,惊诧道,陛下会忌惮一个微末的小官么。   “他似乎怕我和容皇后旧情复燃。”房内侍女早已退下,于陵西难以启齿道,他确实看重过容从锦颜色,但容从锦对他从未有过半分心悦。   于夫人悚然一惊,失了帝心已经是非同小可了,让陛下忌惮简直是把所有升官的道都堵死了,他们这种文官,是否升值全凭上级和陛下,没有一个上级官员会给被陛下厌恶的官员升职。   “秦氏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叔父乃是西北军中的,容皇后悉心整备军务最是看重军事,若是她的叔父…”于夫人期盼道。   “不用想了。”于陵西灰头土脸的,声音嘶哑,本想着无论是诓骗还是欺瞒,这秦氏都嫁给了他,和他夫妻一体时间长了必须得为他的利益考虑,没想到秦氏性情刚烈,成婚数年都不让他近身,女子不能主动和离,她宁愿在府里守寡。   秦氏有些武艺,对付他是足够了,他连强行亲近秦氏都做不到。   何至于此,于陵西不由得想起那日初见,容从锦转过首望他,气质卓然,容色姝丽似有烟霞轻拢,不禁黯然,若是他肯收了心,容氏就是他的妻子。 第85章 骑马倚斜桥   “都下去吧。”顾昭退朝回来就是沉着脸, 他本是极俊美的相貌,双眸如星辰流转,剑眉渐隐入鸦青鬓角, 鼻梁高挺唇偏薄些, 是很有压迫力的外表尤其他绷着面庞微抿唇的时候, 连下颌的弧度都跟着收紧了, 平时傻乎乎的笑容收起,贵胄应有的威慑力便自然而言的显现。   倒是挺唬人的。   顾昭进了寝殿就是这副模样,往日那些在他身边说得上话的宫女不敢言, 轻手轻脚的给他换了常服,容从锦刚一吩咐就如释重负的退出去。   “陛下生气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壶陈年老醋, 容从锦头痛之余还有点好笑, 侧坐在绣墩上偏向顾昭轻声问道。   顾昭也不出声, 唇无声的抿得更紧, 眼睫微垂宛若清澈湖面的眸底染上沉郁。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于公子在望京做官。”容从锦真心实意道, 于家已经跌出望京煊赫家族的范围, 大约徘徊在二三流的位置, 几番整治都用不着他出手估计后代子弟不成器也就不会再有仕途了。   “夫君…”容从锦手搭在顾昭膝上, 轻摇晃了一下略带讨饶道。   顾昭一言不发,像是根本没察觉到皇后的动作, 容从锦递了台阶却被无视, 手腕微微一僵, 随即若无其事的收起。   追根溯源他不是迁就讨好的性格, 能主动去哄顾昭,已经是他非常牵挂顾昭,不愿意他为了这种琐碎小事郁结。   曲意迎合的事情他生疏得很, 往常他略低一低身段,顾昭就欢欣鼓舞的和他重归于好了,容从锦不由得有些困扰,无奈的思索着怎么再哄顾昭,打开他的心结。   殿内寂静一片,唯有窗下梅瓶里的一株兰花香气清幽。   “你知道他也会上朝。”顾昭打破宁静,硬邦邦的掷出一句每个字上都带着冰雪。   “当真不知。”容从锦一边委屈于顾昭对他解释的不相信,一边暗暗心惊顾昭语气的生硬。   “朝堂上的事情都是你在管。”顾昭坐在床边,挥手打落幔帐向后一倒,“朕说过不想再见他。”   隔着幔帐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语气就是厌恶和斥责的。   “知道了。”容从锦强笑着温声应道,掀起幔帐一角,“这于公子在朝中只是个微末的小官,也碍不着您什么的,不过…”   顾昭既然不喜欢,还是远远打发了吧,于陵西虽然人品低劣,但他的才华并不仅限于科举,还是有一些才干的,也能做一个地方官员。   若是肯踏实的做几年地方官员,改了他身上的那些贪图权势的毛病,也可一用。   他话音未落,顾昭腾的一下又坐起来,单手握拳抵在锦被上双眸猎鹰似的紧紧注视着容从锦,“你不听朕的?”   “这是…悖逆!”顾昭停顿一瞬道。   容从锦面上的笑容刹那间褪去,指尖微冷,“悖逆?”   是,君臣之别,夫妻之分他都违背了,上朝摄政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自诩清贵的老臣骂他不守后宫本分,夫妻间他本应事事听从丈夫的,但他做主的事情更多一些。   这都是他不守规矩的证据,若真是一笔笔的算出来,他就应被休弃,更不会是君后了,但他性格本就如此,婚前也从未掩饰过,如果顾昭当真在意,为什么要跟他成婚?何况宫内、朝堂有多少事,他每日忙得分身乏术,有时候都想吃点芙蓉片。   并非他托大,而是这些事确实都离不开他,如果他撤手不管,朝政顿时就要大乱的,他担着骂名做这些事是为了谁?顾昭不知道么。   相濡以沫不需提起,有顾昭的支持他心甘情愿,现在因为一个多少年没出现过的于陵西,惹他不快,顿时就是“悖逆”的重罪。   悖逆是可以直出废后的,定远侯府也会受到牵连。   容从锦转首起身,顾昭连忙拉住他。   ”放开。”容从锦不想和他拉扯,他心绪不宁这个时候恐怕出口就要伤人,唯想自己静一静再来跟顾昭谈。   顾昭却慌了神,只见他忽然冷了面色,一言不发就要离开。   悖逆是他听过的最重的一个词,无论父兄谁用,听到悖逆二字的臣子都会惶然,跪伏叩首不敢有违。   顾昭是想尽快平息这件事,让容从锦遵从自己的决定,却不料事与愿违,于陵西的事情还没解决又把皇后得罪了。   他哪里懂得心平气和解决问题的道理,唯有手中拽着容从锦腰间的衣裳,”从锦你别走。”   “朕错了。”顾昭立即道。   容从锦叹息一声,怒气倒也消散几分,“我担不起悖逆的罪名,陛下若是不愿我再上朝,我可以还政于您不再摄政,只在后宫陪伴您。”   “朕并非此意。”顾昭吓了一跳,连忙道。   “从锦,都是朕的错。”顾昭把他推到床内,殷勤的把锦被搭在他身上,另在他身后放了两个金丝软枕,一双星眸小心的注视着他,瞳仁里无言的流露出一些讨好的意味。   容从锦心只有更软,明明刚才已是大怒,不过是心性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才没有当即发作,顾昭转口就能让他心意回转。   “真不知道这于陵西怎么得罪陛下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容从锦无奈道,“我毕竟没有和他成婚,是和您成的婚呀,您也应放宽心。”   “你还想跟他成婚?”像是一根无形的钢针,刺痛了顾昭最隐秘的点,他猛地压在皇后身上,双手紧扣着他的肩膀,双眸里隐约浮现起一抹血红。   顾昭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容从锦肩膀捏碎。   “嘶…”容从锦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盛怒之下,顾昭还是下意识的松开手,不等容从锦拍开他,顾昭脖颈上迸出一道青筋,贴身上去解他腰带。   容从锦又气又恼,侧身闪避,顾昭却像是预料到似的单手按住他,两片薄唇不住的吻着容从锦白皙的脖颈,手掌一路下滑,声音中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从锦。”   *   “夫人,您可来了。”扶桐翘首以盼良久,快步向宫里走不忘跟身后的妇人道,“君后这两天是气得狠了,您见到了一定记得劝他。”   “嗯。”定远侯夫人皱眉应道,她虽然有诰命但除去盛大的聚会不进宫,因此她对宫中也是陌生的,却见红木栏杆白玉地砖,花园里景色优美,湖泊假山甚为精巧,每一样都是她在宫外从未见过的,果然皇宫奢华非同寻常。   定远侯夫人看了一眼就垂下头,不敢再东张西望怕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让皇后难堪。   进了景仁宫,窗扇上覆着轻薄的纱,园中的紫藤轻巧的缠在高大树身上,花瓣在阳光下慵懒展开,殿内摆着金盘玉山,旁边紫檀螺钿桌上放着花瓶。   那天陛下和君后吵架,两人几天都不理会彼此,主要是容从锦不肯理他,扶桐将消息传给了定远侯府,让定远侯夫人上门来劝容从锦。   定远侯夫人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夫人,云鬓峨峨,气质娴静。   “是怎么回事?”景仁宫里,扶桐给定远侯夫人奉茶,定远侯夫人轻啜茶水,略压了压心浮气躁,定神问道。   扶桐是府里陪嫁的侍女,自然一心向着容皇后,她派人来报,定远侯夫人迅速向宫里请求觐见,独自入宫未免众人揣测,定远侯夫人还带上了世子夫人,做出亲人相见的模样。   慈和皇后常召邵氏族人入宫,他们倒也不起眼。   扶桐略显尴尬的斜睨世子夫人。   “妾身瞧着院子里有几株牡丹开得正好,想去赏玩。”世子夫人会意。   “去吧,在宫里不可失了礼数。”定远侯夫人叮嘱,世子夫人行礼。   扶桐让两个侍女引她去庭院。   ”还不是陛下见了于大人闹出来的事。”扶桐叫苦道。   ”哪个于大人?”定远侯夫人没反应过来。   “于陵西。”   “这是多久的事了。”定远侯夫人诧异道。   “夫人说得是,偏陛下还记挂着在朝上见到于陵西就动怒了,回到宫里君后想着劝他,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吵起来生了嫌隙。”   “陛下几次去安抚也不管用。”   定远侯夫人身躯微微一颤,帝后之间的矛盾不大,依着他们之间的感情过两天就好了,但顾昭现在是皇帝了,身边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献媚讨好,在中间挑拨长此以往陛下自然和皇后形同陌路。   和扶桐说了几句,两人都静下来不约而同的望向外面,恰好有一个侍女进来行礼,低声道:”君后身体不适,请夫人和世子夫人先回去,改日再见。”   定远侯夫人皱眉,扶桐吩咐道,“下去吧。”   侍女行礼退下,扶桐带着定远侯夫人出去,因为她是君后身边的侍女一路畅通无阻,便入了寝殿。   “从锦,你吃点东西吧。”还没进殿里,隔着屏风就听里面轻声道,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小心讨好,“你用了午膳才有力气发怒,打朕一顿出气。”   另一边却是静悄悄的。   定远侯夫人听着里面不像样的话,用眼神示意扶桐,这就是你说的嫌隙?   扶桐苦笑,让门口的侍女通传。   “岳母。”里面静了一瞬,顾昭忙整理衣袍出来迎接。   定远侯夫人诚惶诚恐退后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免礼。”顾昭伸出去想要握定远侯夫人手腕的手僵在半空,他无奈挥手道。   定远侯夫人才敢起身,顾昭像是看见了救星,箭步上前抓着定远侯夫人的手道,“岳母您快劝劝从锦吧,他生气起来打朕就好,怎么能自己生闷气。”伤身体呀。   定远侯夫人:“……”   “陛下皇恩浩荡,臣妇怎敢僭越为陛下岳母。”定远侯夫人一边推脱一边试探着道,“不知君后为何让陛下不快?待臣妇劝谏君后。”   “千万别再让他生气了。”顾昭顿时焦躁,拉着定远侯夫人略走远了些,皱着眉思索良久,手脚不自然的摆动两下,叹道:“都是朕不对,岳母…您不要责怪他。”   定远侯夫人入宫时心间如撒了一把火似的,她知道陛下登基前两人的情分不错,却也知帝王之心难测,既然陛下已经登上皇位那就不再是寻常夫妻,君后若是放不下恐怕会吃亏,等她亲眼见到了顾昭是如何哄着容从锦的,担忧又变为了诧异。   “君后。”扶桐拉住顾昭,分开顾昭的注意力让他留在外面,定远侯夫人连忙进了寝殿。   寝殿内侍女均已退下,幔帐半掩,里面有一道纤细身影半倚着软枕阂眸养神,闻声眼睫微抬,无奈道:“您怎来了?”   “我再不来你还要给陛下面色瞧么?”定远侯夫人看他清减许多,神色淡漠的模样也是心疼的,但想起外面的陛下,恨铁不成钢道,“一向你都是个聪慧的,怎么如此拎不清呢,有什么事情同陛下解释清楚就好。”   “陛下都主动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他认错我就要接受么?”容从锦忍不住反驳一句,又转首不愿再言。   “锦儿。”定远侯夫人自悔太过激进,反让容从锦驳斥,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劝道,“你和陛下相守不易,陛下待你如何我们也都看在眼里,陛下虽然有些…愚钝,但对你是一片赤诚。”   “连侯爷都道这门亲事是结对了。他又对你一心一意,莫说是以前做王爷的时候了,就是登上皇位身边也仅有你一人,你满天下去找寻,这样的儿郎又有几个?”   “纵然他有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你也应该告诉陛下解决矛盾,你和陛下和和美美的,我也就放心了。”   “他总是不肯放过于陵西这事我有什么办法。”容从锦闻言眼底微微湿润,知道定远侯夫人的心意,声音略软了些,“我已经再三的解释过了,他还…”   那日上朝回来,他们又因为这件事争执,顾昭情急之下就和他亲近,房事上他总是纵着顾昭一些,顾昭年轻又没有旁的人,他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尽量让他尽兴却不想纵了他的胃口,让他胡作非为。   容从锦阂眸,想到这就觉得酸楚:“他信不过我。”   即使他和于陵西多年未见也不行,何况没有于陵西还会有其他人,难道顾昭看不顺的他都不准见么?   那他和被关在后宅里又有什么不同。   “陛下是在意于陵西,还是在乎你和于陵西曾经的婚约呢?”定远侯夫人老辣,凝神思索片刻问道。   “有什么区别么?”容从锦不解。   “陛下曾对旁人也这样提防么?”定远侯夫人询问道。   “没有。”容从锦摇头,他曾治理水患,每天见各位大臣百姓,甚至漠北军的兄长还进过他的房间,顾昭都不在意。   “也许陛下并非担心你和于陵西有私…而是忌惮吧。”定远侯夫人压低声音道,“名正言顺,若于陵西德行无亏,就是皇室看中了你,定远侯府也不会悔婚的。”   他跟陛下的姻缘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定远侯府庆幸能和陛下结亲,或许在陛下看来他却是那个捡了便宜的。   容从锦听懂了定远侯府夫人的言外之意,不由默然,这确实是顾昭会想的事情。   定远侯夫人拍拍他的手,“陛下心思纯净,你也应该多跟他说自己的想法,免得误会。”   “嗯。”容从锦颔首,他从未想过冷落顾昭,但性格使然他也不会轻易流露对顾昭的心意,或许顾昭会觉得不安吧。   “辛苦您为着我的事进宫了。”容从锦略有歉意道,“嫂嫂也来了?”   “这有什么。”定远侯夫人道。   “您和嫂嫂难得来一次,在宫里用膳吧。”容从锦提起精神,“说起来我还未见过嫂嫂呢。”   “你一定喜欢,她最是温和的。”定远侯夫人笑道。   容逸是在容从锦随陛下去建州的时候成婚的,山高水远只能给容从锦写了一封信,王府的贺礼和信一起回来,后来又是登基临朝忙碌都是朝政大事,竟从未见过。   容从锦起身梳洗,顾昭在门外站了片刻,知道他心情好多了不敢进去打扰,怕他见了自己又不快,却又舍不得离去。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侍女出来道:“陛下,君后请您进去呢。”   顾昭心弦一松,一步步挪进去,站在角落里目光瞥着容从锦。   “过来帮我。”容从锦在铜镜里瞧见顾昭的视线,好笑道。   侍女将玉梳奉给陛下,听到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是不大生气了,顾昭愉悦接过玉梳,站在他身后为他打理着青丝。   “你这呆子。”容从锦忍不住道。   “对对,我是。”顾昭连忙点头,旁人提起他的痴症总是耻笑,他也不愿意被笑话,能让皇后一笑他却   是愿意的。   容从锦无奈道:“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我喜欢你呀。”   “我从不会因为一个人是我的夫君就心悦他,我看重的是你,而这个名分只是恰好你是我的丈夫。”容从锦不加掩饰道。   “科举取士,乃是国家之本。”   ”大人莫要忘了,刚抄家流放的陈子墨也是科举进士出身,还是状元呢。”吕居正道,“学识和人品不挂钩。”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大臣被气得胡须抖动,抛出一句道。【1】   这是说唯有用道德和理法约束百姓才能让百姓同时具备羞耻心和归服朝廷,也是说明科举的重要性。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吕居正立即反唇相讥,宣称没有失德的其实无德,不标榜自己有德的才有德行。【2】   大臣败下阵,迅速有一派的大臣接替辩论,吕居正舌战群儒毫不落下风,论对四书的熟读这些人都不及他。   一派支持增开州试,另一派如吕居正则认为三年一考已经足够,再增开考试也只是选上来一批庸碌之才,不选也罢。   科举是重要的上升途径,这些朝臣家族世代簪缨,朝中刚罢免了一批官员,不少人都心思活动想把子侄安排到官员的位置上,容皇后基本断绝了荫封制度,想要做官就只能考科举了,他们一部分中确实有真才实学,这批官员子弟学识的积累非寒门可比拟,可以通过州试,另一部分则是想着科举中还有其他办法。   虽然有封弥、誊录等方法,但考官还是可以控制的。   他们吵了一阵又逐渐安静,邵大人提出增开科举,只是将原有科举内容中的经义和治事两项重要度稍加增改。   “原有经义考文墨,即便加上释义也是背诵,不如着重治事,治民、水利、讲武、历算这几项由吏部出题考核。”   这样只是考试比重改变,但官员们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众人认可了。   邵大人又道:“以往都是乡学举荐,既然要选拔人才,不如把条件再放宽一些。”   各行业除工商外,即使是已经在官职下担任幕僚的也可以参加乡试,在朝中担任官员之子则不必靠州试,直接从太学考试与寒门分开。   诸位大臣达成一致,景安帝圣旨增开科举。   本朝三年一考,先后通过乡试州试后其实就可以任用了,不过还要经过殿试排名,以前朝廷在殿试上还有黜落,不过为了避免举子们心生怨恨已经不再黜落了,即使应对不利也只是把进士的名次向后挪一挪。   州试的题目都是由朝中大臣出的,选定出题人后就会暂时撤去其他职务,将大臣暂时扣留,亲眷朋友一律不准见,直到考试结束后才能放出。   经义一章还是照常出题考试,容皇后召来吏部官员交代一番,又亲自出了治事一章。   户部尚书也曾被叫去,回来后许多同僚都明里暗里的打听他是否知道历算这部分的题目,户部尚书倒也老实,直言容皇后拿走了户部建安年间的账目。   这段时间国库账目是最繁琐的,和夷族征战,赈灾还有建安帝奢靡无度,这出题范围太广了,官员们实在打听不出。   春闱前,景安帝圣旨,令考过乡试的入望京赶考,发放往来劵。   往来花费皆由户部承担。   大臣不禁哗然,官员之子都在太学待考,但他们还有族人之子要照拂,之前容皇后出题他们都没当作一回事,并非不认可容皇后的才能,而是这题目出得再好,印刷分发的过程中还有操作空间,他们完全可以做到州试前就拿到考题令人作答,再由族人之子背诵考试。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把持着官员晋升的,如此才能数代显赫。   不过毕竟他们的嫡系在太学考试还是轻松许多的,众大臣知道容皇后的手腕也不愿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赶着去得罪他,毕竟还有枢密院正使和辅政老臣的前车之鉴。   开院之日,诸位举子摇晃着出来,亲族们一拥而上连忙接过手里的书箱,忙不迭地问:”考的如何?背的都写上了么,题目会做么。”   一部分举子胸有成竹,另一部分就苦着脸:“《春秋》都没考,只考了两道《诗经》里的倒不是很冷僻,策论考的是舜耕于历山,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耕于有莘之野,何害其为圣贤,孔孟之论必自有旨。”   “这也不是很难。”家人里有考过州试的疑惑道,这不就是问怎么看耕读么?   “可是治事一章很难,不少题目都没做出来。”举子无奈道,让他们作诗还行,治民涉及到很多法律,水利又和当地河流、星象有关,历算他们倒是都学过一些,但考的题目是收入支出,许多减税、抵用,非常繁复。   “这两部分是分开阅卷的吧。”家人想到什么。   “是啊。”   “以百分制,策论经义加起来就只有三十分,这还是要看治事答的如何。”   在同一书塾念书的举子目光相对,彼此都有凄楚之色,看来自己答不上来的这些人也没答上来,众人颇感安慰,倒是有一些衣衫破旧风尘仆仆的举子面露喜色。   能通过乡试的不过三千人,很快阅卷结束呈到宫里,因为治事改了考试方式,总成绩被拉低了不少,容从锦翻过考卷,将治事里某一部分都答出来的也点了一下。   ”这些人也中榜了?”顾昭好奇坐在茶床上,翻着考卷,因为封弥他也看不出是谁的试卷。   “哪里,这些人大多都是地方官员的幕僚,经义都不大熟悉,只是专精一门,派去做个事务。”容从锦漫不经心道,比起在官员身边想着怎么讨好上级有用,而且他们的薪水朝廷是不发的,都得官员自行承担,这些开支都得盘剥百姓。   不如给他们一个官职,以后的俸禄朝廷出。   “陛下也帮臣看看,还有谁答了治事一章。”容从锦笑道。   “哦。”顾昭也拿过一本翻着,他不懂答的如何,只是看字迹工整,答了几道的都拿给皇后。   “哇,此人不俗。”顾昭惊叹一声,连忙拿给皇后。   容从锦本想告诉他不是写了题目都是答对的,不过见他兴致勃勃帮自己分担事物的模样,也就不再言语,闻言不由好笑,接过卷本不禁一怔。   治民、水利、都言之有物,历算也答对了,容从锦目光挪向上方,阅卷官员选中的都会在上面做一个朱红的圈,反之一个错误一小点,三小点为一抹,三抹即落榜。   这个人试卷上没有标记,代表他不是答错落榜,而是没有上榜…   容从锦翻开经义一章,顿时沉默了。   只考了《诗经》,策论也是中规中矩,他竟然都没答出来,并非阅卷官员刻意为难他,这确实不能上榜。   容从锦提笔犹豫,此人不擅长策论,但只要略微符合些边际,也能令他金榜题名,他的策论水平若是中榜,也太偏袒了。   “有用就让他中榜吧。”顾昭拿过他手里的朱笔,在卷上一点。   春闱放榜,这次足有三百多人中榜,比起往年的数十人实在是令人惊诧。   看榜的举人有人瞧见了自己的名字格外欢喜,还有人困惑自己的名字旁边被点了一下,下方的统一写了事务官。   他们是知道自己的水平的,能中榜实在不可思议,询问官兵,对方解释道:“大人殿试后不用等着吏部安排,吏部已经将事务官的差事都按照答卷中擅长的分派了。”   “不过最多只是地方五品官。”   举子不禁喜极而泣,外地的一个五品官,望京里的那些贵族子弟看不上,他们是要进翰林院以后去礼部、枢密院这类的机要官位留在望京的,派到偏远地方再想调任回来不知道有多难。   可这个外地五品官他们看来已经是非常惊喜了,许多举子父辈就是当地幕僚,官员来往他们却留在原地,即使精通治事,只要官员无心政务,他们也没有地方施展。   事务官自然是不如进士清贵,早就有等候多时的富商拉住那些刚中了进士的郎君,想要对方做女婿,承诺田产铺面,这些清贫的举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殿试,顾昭威严坐在皇位上,殿内中榜的按照名次站着,顾昭目光扫视过他们,大多难掩紧张,少数已经放松下来了似乎殿试如何都不影响官位。   顾昭抬手,太监宣读题目。   “君与民,孰轻孰重?”   宛若一滴水溅入了油锅里,这些刚中了进士的听闻这道题目都不敢作答,这和策论的田地论不同,这道题应对不利即使能当上官估计也没什么仕途了。   “当为君重,无君无国,四海升平仰仗君王旰食宵衣、励精图治。”   “陛下圣德方有万邦来朝,百姓衣食无忧。”   …   顾昭只是听着,他也分不出优劣,让人把他们的回答抄录下来,等皇后看过再点名次。   忽听言道,“君与民同重,百姓不安国家动荡,君王如浮水之萍,君王施仁政,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归心贫瘠之地亦能丰成。”   “叫什么?”   “益州平县,沈翊。”那举子行礼道。   顾昭想起拆卷后他好奇曾问过那张他点了的答卷,就是此人,感叹道:“尔当为状元。”   他的兄长一直在做这件事,从不肯放弃任何一处的地方百姓,若是他兄长见到此人,定会重用。   众人不禁嫉妒又好奇,有人偷瞥他一眼,见他相貌平平身材偏矮小,约莫有三十多岁的模样,是个放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偏被天子钦点了状元。   选出榜眼探花,御花园赐琼林宴。   流觞曲水,丝竹声悠扬,顾昭喝了几杯酒就有些薄醉,特意唤来皇后。   众进士不由精神一振,朝廷都不愿意提起皇后摄政,但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进士是不在意的,已经见了皇帝,大致清楚他是个宽和性子的,自然也想见皇后,这位实际的掌权者。   凤辇停在御花园侧面,身着月白莲纹单袍的皇后缓步行来,他发间只簪着一枚符合皇后身份的白玉凤钗,腕上有一个金镯,除此外不见其他装饰,却肤若凝脂,容色姝丽如花树堆雪,在陛下面前轻轻一拜:“陛下。”   这就是容皇后,与想象中执掌权柄杀伐决断的形象不同,他瞧起来是众人苦读时会幻想的那种功成名就时能迎娶到的娇弱且善解人意的貌美夫人。   “从锦,这是状元沈翊。”顾昭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介绍道。   “榜眼陈修齐。”顾昭指着下面的人道,“探花…”   “臣是赵博延。”探花年轻俊美,脸上还有点没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一边有个梨涡,他自己倒是很介意,连忙板着面庞又把梨涡压平。   容从锦在殿后看的殿试应答,想不到探花如此年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诸位金榜题名新科进士,当满饮一杯,日后为陛下朝廷效力,名留青史…”容从锦勉励一番众人,就在陛下身边,不时给他布菜斟酒,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不再留意这些以后的朝臣。   心中却暗暗算了进士名单,望族出身的不过十分之一,其余的都是寒门,算上那些已经离宫的事务官,他这次换上了许多新人。   得不得用以后就知道了,容从锦缎温柔浅笑,顾昭瞧见他的笑容背后一寒,连忙手持象牙筷给他夹了些鹿肉丸。   *   慈和太后宫里,邵大人妻子带着孩子入宫。   “怎么不见彰儿。”慈和太后略有些失落道,这两个侄子都活泼可爱,在她身边吵吵闹闹的,她也多了些慰藉。   邵氏夫人忙把身边的女子推出来,笑道:”太后上次赏赐霜儿,她也应该进宫谢恩的。“   ”不必多礼。”慈和太后懒散微抬手道,这些华贵的饰品容皇后都不大用,内侍省打造好后先往景仁宫送一圈,然后基本都送到了她这里。   她又无心打扮,都赏赐给了邵氏。   “太后,听闻之前定远侯府的人入宫了?”邵夫人试探道。   “看望皇后吧。”   “有些传闻说陛下好像和皇后不睦。”邵氏夫人目光一闪道。   “都是传闻,闹了几日就又和好了。”   “太后也有数年未曾见过霜儿了吧?”邵氏夫人见慈和太后不甚在意,眼睛一转笑问道。   慈和太后闻言抬首打量邵霜,见她气质清雅,眉如远山,眸似秋水,不禁眼前一亮招手让她上前,“真是个好姑娘,许了哪家?”   邵霜害羞的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慈和太后想起邵霜也过了及笄之年,望京权贵间这个岁数都已经订亲了,才特意问一句。   “还未许人家,正想请太后为霜儿找一个好归宿。”慈和太后的神情逐渐冰冷,邵氏夫人强撑着笑道。   “本宫在宫中已久,也不知道现在望京哪家有合适的公子。”慈和太后抬起唇角,语气却是冷的,“倒是嫂嫂寻到了,两家愿意,本宫可以做主为他们赐婚,为邵氏添一份荣耀。”   她最后几个字吐字很清晰。   邵氏夫人不禁羞愧低头,宫里的侍女都是慈和太后的心腹,闻言连忙退下。   “霜儿你先出去吧。”邵氏夫人道。   邵霜行礼刚要离开,慈和太后阻止道:“不,你留着。”   邵氏夫人无奈,只能道:“这也是您兄长的意思,陛下身边只有皇后一人,也应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若是您开口将霜儿许配给陛下,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慈和太后地位尊贵,是先帝元配,又对当今陛下有照拂之情。   “太后是邵氏女,也应该为邵氏考虑。”   慈和太后不置一词,又转头望向侄女,“你怎么想?”   “臣女…愿意为家族效力。”邵霜面颊绯红,轻声道。   “本宫无夫无子,寡居在宫里,难道本宫为家族做的还不够么?”慈和太后伤怀望着邵霜,“这富贵权势就这么诱人?”   “宁愿做一个嫔妃,也不愿意出去做正室夫人和夫君举案齐眉?”   邵霜一怔,邵氏夫人连忙道:“不,大人回来都跟我们说了,陛下是长情的,霜儿入宫又有您关照,她不会被冷待的。”   “况且陛下的嫔妃又怎是一般的寻常人家能够相提并论的。”   ”兄长已经官居二品,赐御仙花腰带,佩金鱼,皇后信重你们却仍不知足。”慈和太后失望道。   “当年本宫被皇室赐婚给先帝,兄长欢喜,父亲却道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他早就知道兄长做官的才能平平,待他去后邵氏必然落魄,但只要回到乡间,族中若有子弟成器,几代之后未必不能再兴盛家族。”   “本宫做了太后,让你们生出许多非分之想。”   “您是太后,邵氏才有尊贵体面,若是霜儿能入宫,以后家族才能长久…”邵夫人嗫嚅道,她也不是非要让霜儿入宫,但邵大人的决定她也没办法反驳。   “陛下待皇后情深意切,容皇后又掌握权柄,他给定远侯府徇私了么?”   “你们若有心,就应该教导邵氏子弟读书上进方为正途。”慈和太后道,“指望女子、双儿的家族不要也罢。”   “你回去告诉兄长,霜儿不可能入宫。”   邵霜面色一白,慈和太后却像是没看见,“嫂嫂还是帮她找一门好亲事吧,本宫定然为她添妆。”   邵夫人被慈和太后回绝,带着邵霜离宫,邵霜回首望向巍峨华美的宫殿,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羡慕和惘然,轻声问道:“不入宫了么?”   想起邵大人的执拗,邵夫人无奈道:“回去再商量吧。” 第86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   绍大人得知慈和太后断然拒绝, 气得勃然大怒。   “当啷!”茶杯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泼溅一片,绍夫人吓得本能站起来, 不敢作声, 下首的邵霜更是暗暗垂泪。   “无知妇人。”绍大人怒道, “这些年自从父亲离世, 绍家几起几落,我为了诺大的一个绍氏付出了多少心血,若非太后乃是先帝发妻, 怎么可能朝廷数次变动,邵家都安稳如山?”   容皇后绝非手软之辈, 绍大人看得很清楚, 绍氏在朝政上能发挥的作用平平, 但他作为两朝元老, 太后母家,某种程度上他受到重用代表了容皇后向宗室的表态, 他还是尊重太后, 敬畏陛下的, 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还不顺水推舟送一个女儿进去, 沿着妹妹已经走过的路,将绍氏的繁盛延续下去。   “老爷, 要不算了吧。”绍夫人小心劝道, 她毕竟是慈母之心, 那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多少女儿一生都断送在华美宫殿里。   “太后娘娘都不准霜儿入宫,我们也没什么法子呀。”绍夫人绞着手帕道,“不如趁着君后还不知道, 请太后娘娘给霜儿选一门好婚事。”   绍霜哭声一顿,微咬住唇,她本是闺阁少女,对这些事情都懵懂得不太清楚,听闻陛下是个有痴症的,本来还大不情愿,之前入宫一次,被太后质问顶了回来,她却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比起一个无权无势,所谓夫妻和睦的夫君,她宁愿嫁给这世上有着最高权力的男人,管他是不是有痴症,若是生下一个皇子,也许她以后就是慈和太后了。   “霜儿,你说呢?”绍大人不语,少顷冷声问。   “全凭父亲做主。”绍霜离座一拜,轻声应道。   绍夫人惊愕回首,绍大人冷酷稍退,面上略微流露出一个满意的神情,亲自起身扶起绍霜道:“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他已经生了老茧的手一点点抚过绍霜肌肤胜雪的娇美面庞,像是摩挲着上好的瓷器,“放心吧,你一定能入宫做一个贵妃,诞下皇嗣走得更远。”   “毕竟这是先帝留给我们的…”绍大人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   *   顾昭想着从锦应该在书房把折子处理的差不多了,抱着皇子往御书房走,扶桐在后面追着,“陛下,让乳母抱着皇子吧。”   这孩子现在也重了许多,抱起来像个沙袋。   “不下。”顾昭还没说话,皇子先在他怀里不满起来,抱着顾昭撒娇说什么也不肯下去。   “父皇抱。”顾昭在父亲这方面是没有底线的,闻言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往上托了托一路把他抱到御书房。   侍卫行礼,太监过来掀开帘子,忽然一个人影踉跄扑了出来。   “护驾!”侍卫大惊,统领提高声音,御书房前顿时满是剑刃出鞘的声响,侍卫统领不由分说把顾昭护在身后,两个侍卫上前把人提起来。   顾昭吓了一跳,在人墙后打量着那个被提起来的男人,高鼻深目眼睛是深蓝色的,脸上有乱糟糟的胡须,虽穿着钦朝的服饰,但衣裳都是褶皱。   礼部尚书曾瑞带着翻译落后一步从御书房出来,连忙叩首行礼,见男人被反扣着手臂,惶恐解释道,“陛下,此乃奉旨入京的夷人乔治,擅冶铁之术,不懂礼数恐冒犯陛下。”   乔治这时悠悠转醒,他没看到门槛绊了一跤,头上肿了一个大包,疼得连说了几句话。   “他说什么?”顾昭疑惑问。   翻译犹豫一下道:“好像是要吐了…”   两边侍卫一僵,不等他们反应,乔治已经吐了出来,顾昭无奈挥手,也不治罪,“让他下去吧。”   曾瑞松了一口气,连忙和翻译把这个夷人拉走了。   顾莹还在回头看他,“父皇,他眼睛的颜色和我们不一样。”   “是呀。”顾昭一边往书房里走,一边温和应道。   “为什么眼睛颜色不一样?”顾莹奶声问他。   顾昭支吾着不知道如何应答,恰好已经走到御书房内,看到书桌后的纤细身影,他忙三两步上前,把顾莹放在书桌上,笑道,“你君后什么都知道。”   顾莹先是给君后行礼,然后又问了一遍,容从锦笑意盈盈,带着暗示意味的睨了一眼身旁的人,俯身道,“莹儿长大了,也应该识字了,须知你所想知道的都在书里,君后若事事都教你,反倒害了你。”   “应该自己去看书。”   顾昭若有所思,好像学到了糊弄孩子的方式,顾莹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敷衍了,反而信心十足,握着拳头连连点头,稚嫩道,“我会努力的。”   容从锦自认对孩子没什么耐心,不知为何孩子却格外亲呢他,倒是跟他结下了父子情谊,最重要的是,顾莹长相可爱,颇有几分顾昭年少时的感觉,容从锦不觉对他多亲近几分,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顾莹大受鼓舞,顿时又许下更多豪言壮语,要读遍宫中藏书。   侍女把他抱走后,顾昭随手翻阅了周桌面上的纸张,见都是一些奇怪的线条绘成的图,他忍不住皱眉道,“这画师是谁?”   “刚才出去的那个夷人,陛下见到了么?”   “他呀。”顾昭不由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个画师画技水平堪称拙略。   “从锦看他画的做什么,朕给你画一幅。”顾昭竟然有了些许信心,掀起袖子道,转眸见到身边人容貌昳丽朝他浅笑,心中一片荡漾。   “陛下。”容从锦好笑按住他的手腕,意有所指道,“这画可是价值万金。”   “钦朝冶铁一般是熟铁和生铁、自然钢,冶铁用木炭也用煤,但是木炭消耗巨大,生产一斤生铁,要两斤铁矿,七斤木炭,即便铸造出来了也容易折断。“容从锦从一旁小桌上取过一个锦匣在顾昭面前打开,“陛下请看。”   “这是什么,好沉。”顾昭茫然瞧着里面泛着冷光的物件,圆溜溜的,他刚拿出来就觉得压着手腕,又放回去了。   “说是什么机器的一个部件,这是连接上的。”容从锦将锻造连接处指给顾昭看,钦朝自然有百炼钢的做法,反复锻打无坚不摧,书中言: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1】这样锻造出来的兵刃都是武将的至宝,但受原材料影响,能做出来的铁器都是小型轻薄的,防止在过冷时断裂,这样大型的部件,却是锻造不出来的。   显然这些夷人有一种办法,不但能锻造出厚实的铁器,而且将他们连接起来做成机器,既可以利民生,那是否可以做武器之用?   容从锦眸光流转,自古以来农用和军用都是可以相互配合的。   “哦。”顾昭兴致寥寥,只是跟君后聊天他忍不住打断,顺着问道,“那我们的矿石也能打成这样的么?”   “可以的。”容从锦道,“木炭所耗甚大,多用煤炭,这个夷人认为是煤炭中多了一种物质,让铁器不成,他提出可以先提炼木炭,祛除木炭中的杂质再行锻造。”   容从锦顿了顿,说起来这跟蔷薇露的提取方式有相似之处。   “从锦?”顾昭疑惑唤道。   “没什么。”容从锦笑着应道,“只是想起那些冶铁的专营,不知道查得如何。”   专营在当地盘踞多年,俨然一个小朝廷,去查专营匠户、矿石数目的官员到途中路遇劫匪,不幸辞世。   吕居正听到这种说法,当时就气得跳出来,他熟悉这种说辞。   “陛下,臣以为铜矿铁矿产地的当地安抚使应当其责,账目混乱方有此祸,那些专营统领不能管束匠户、罪犯,也有责任。”吕居正道,“臣愿意前往查清矿场、理清账目,以正朝廷根本。”   顾昭基本没听,“嗯嗯。”   “陛下!”吕居正也是气糊涂了,忘记顾昭有痴症,还以为他是不愿意。   “吕大人所言有理,但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容从锦在屏风后道,“绍卿。”   “臣在。”铁矿铜矿一直是朝廷的隐患,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地方官员势大,除了吕居正这种愣头青,根本没有人愿意沾染,绍鄞一直屏气凝神生怕把自己卷进去,谁知还是被点名了。   “吕大人一心为国,但毕竟年老,此事由绍卿做正使,吕大人为副,即日前往磁州。”   吕居正只要能为朝廷办事,就满意了,听到还是跟官风清廉的绍鄞同行更为喜悦,朝绍鄞行礼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绍鄞连忙还礼,其实非常苦闷。   下朝后,绍鄞就往宫里递了折子要给太后请安。   进忠过来询问容从锦,遇见吕居正连忙行礼,等跟容从锦讲了他自然是答应了的,进忠得到回复匆匆下去安排。却听到背后有一声极浅的笑声,他顿时背脊升起一层薄汗,借着侧身下去的姿势,转头间不着痕迹的瞥向容从锦,容色倾城的双儿在书桌旁握着一卷书,姿态秀美,格外温婉,唇边噙着一点温柔的笑意,那是所有名门闺秀的仪态,在皇宫中看惯了的进忠却刹那间遍体生寒,等走出门外时才发现,汗水沾湿衣衫正紧紧贴在身上。   绍鄞匆匆来见太后,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慈和太后精神一振,“皇后竟然将如此重任交托兄长,您一定要尽心竭力为陛下、皇后做好此事,绍家声望在此一举了。”   绍鄞一窒,胸口被气得发闷,“太后没有听臣讲么,前面的特遣使已经被杀,臣此去危险重重啊。”   “兄长不必担心,皇后是有成算的人,您是本宫至亲,必然安然无恙。”慈和太后安抚道。   绍鄞重重跺脚,长叹一声,“糊涂啊…”   在他看来慈和太后已经昏聩,是非不分,慈和太后又何尝不觉得兄长固执呢,她认真劝道,“绍氏一时有本宫撑着,但毕竟是外戚,何况本宫并没有后嗣,连外戚都做不长久,皇帝继位绍氏没有什么功劳,现在的繁荣只是空中楼阁,既然皇后肯用兄长,那就是看重我们绍氏,兄长当认真做几件功绩出来,为皇后心腹朝廷栋梁,才是长久之计。”   “娘娘让我一把年纪还要千山万水去查矿产,明明有让绍霜入宫这样既简便又一劳永逸的法子却不肯用,不知是安的什么心。”绍鄞越听越寒心,不由得冷然道,“难道绍氏只有您才配嫁入皇家么?”   慈和太后面上血色刹那褪去,唇启合数次,猛然站起来指着他道:“你…”   她身子摇晃,一手按着胸口向后倒去。   “太后!”绍鄞吓得箭步上前。   消息传到景仁宫时,顾昭连忙要去看慈和太后。   “陛下还是不要去了,太后恐怕只想一个人待着。”容从锦拦住顾昭,翻过一页书轻声道。   顾昭疑惑坐下,又叫过太医:“再说一次,太后怎么病倒的。”   “是心思郁结,一时血脉不畅,现在已经没事了,只要仔细修养不会留下后患的。”太医擦汗道。   顾昭特别紧张,又让太医院院判每日去给太后把脉,从库房找了无数珍贵补品送过去。   顾昭还是来看望太后,陛下刚离开,侍女进来行礼小心道,“太后,绍夫人要进宫给您请安。”   慈和太后静了半晌,她身体康复,但内心极为疲惫,“不见。”   “以后让他们不必入宫了。” 第87章 玉楼天半起笙歌   皇长子也到了启蒙的年纪, 身为本朝唯一而且是嫡出的皇子,许多名门望族当代鸿儒都私下想争一下他的老师位置,太傅地位崇高清贵, 最关键的是还不用卷进朝堂争斗里, 陛下唯有一子, 都不用猜以后皇位继承人是哪位。   本朝官员不禁感叹自己运气好, 不用经历建元帝时期六个皇子争夺皇位的乱局,皇长子尚有孺慕之情,他们抢先得了这个师傅的位置, 以后家族就有了一棵长青树。   心思灵活的官员都上了奏折隐晦提起自己家族中才学受到认可的长辈,除了渴望这个位置外, 他们提起的人确实也是博览群书素有才名的, 连周氏也就是太皇太后当今陛下的生母的家族, 都上了奏折而且直接列出了周氏的三个族人, 都是曾经的翰林。   如果邵大人没被派去查铜铁矿,大概又要在府中郁闷了, 他们邵氏也曾是书香世家, 出过许多才华横溢的族人, 也就是这几年才青黄不接, 面对着这么好的机会也只能放过。   太皇太后母家的周氏其实是墙头草,以前跟吐蕃私下贩茶, 被建元帝收拾了一番黜落了几个, 又让几个告老了, 从此周氏就吓破了胆, 那时候永泰帝险象环生位置不稳,周氏索性把脖子一缩躲了起来,每次看着永泰帝局势好转想要出来帮衬时就遇见皇子争权, 又有明哲保身的意思。等永泰帝登基坐稳了皇位,已经落魄又没给皇位出半分力的周氏自然被永泰帝闲置。现在换了新帝,群臣不禁嗟叹,他们看中皇长子的孺慕之情,难道陛下没有么?看来陛下是会卖周氏这个面子了。   谁也没有料到,圣旨降下点了几位师傅,各个家族举荐的凡是有才学的都被选中了,他们翘首以盼的首位,却是赵平。   这是谁?所有大臣都茫然了,仔细搜寻了一番记忆都不记得这是何人,最后才有人想起,这不是建元帝时的进士么,最高的官职就是皇子师傅,年纪大了告老时不过四品,这是怎么想起这号人的。   还是常在望京的官员想起这个赵平似乎教过陛下几年,等赵平乘着驴车拄着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永定过来,众臣看着他白发苍苍胡须一把,连耳朵都不太好的模样还是流下了心酸的眼泪,就这样一个不知道才学如何的老臣,竟然抢走了他们明争暗斗了几个月的皇子师傅首位。   陛下确实长情,但他长情的人选能不能选点他们认识的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书房里传来琅琅读书声,顾昭在趴在门上从门缝往里面张望,手反负在身后,还握着一只草秆编成的小蚂蚱。   “走吧。”顾昭看了半晌,压低声音朝身边内侍招手。   “陛下不把东西送给大殿下么?”小乐子摸不着头脑,他也穿上了宫内太监的蓝袍,这意味着他是仅次于进忠的御前太监,小乐子已经很满意了,他跟着一位不受宠的皇子能做到这个位置是不可想象的,而且进忠岁数大了,自己都请辞过两次希望能去给永泰帝守陵,这总管之位迟早落到他身上。   他深知顾昭脾气温和,容皇后眼底却揉不得沙子,他得事事想在陛下前面,揣度他的心思,因此侍奉顾昭越发尽心竭力。   “不送了。”顾昭翘着唇角,把蚂蚱捧在掌心轻轻摩挲着自己编出来的蚂蚱翅膀,每一根草秆他都是选过的,绝没有毛刺伤到孩子,整只蚂蚱触手光洁,小巧精致,现在送不出去了,他有点怅然不过心底又有种莫名酸楚、温暖的情绪。   他记忆里自己总是一个人玩,一个人笑,有皇兄送来的许多玩具可是却没有玩伴,所以皇子出生后就在这方面格外照顾他,他也是喜欢玩乐的,好像多了一个玩伴,却又是不同的,他总记得自己是父亲,要把最好的都给他。   皇子进了书房,他又担心皇子像他一样蠢笨背不出书被师傅责罚,顾昭想起自己刚才看见皇子摇头晃脑背书的模样,又轻轻笑了起来,眸底盛满了璀璨星辰。   “一会给他送点心来,别忘了牛乳茶。”顾昭叮嘱道。   “是。”小乐子连忙道。   等龙辇停在景仁宫外,小乐子就自觉的顿住脚步立在一旁,等垂下的视线瞥见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衣摆从自己面前掠过就退下,忙不迭安排御膳房把十几样精致又可口的点心送到御书房,特意给赵老师傅准备了松软又不会太过甜腻的点心。   “从锦,猜猜是谁。”他没让外面的侍女通传,蹑手蹑脚的进来站在贵妃榻下首,从背后掩住容从锦眼眸,瓮声道,“猜中有奖励。”   “…陛下。”虽然变了声线,但他身上的龙涎香和能轻松进入景仁宫的身份还需要猜么?容从锦放下手里的锦书,缎子垂落一角,边上有一个笔锋苍劲的“翊”,有点无奈的一手搭在他的手掌上。   “给你的礼物。”   顾昭从后面探身吻了吻他的侧颜,一只草编的小蚂蚱出现在他面前。   容从锦拾起蚂蚱仔细观赏,不禁荡开清浅的笑意,顾昭一直喜欢这些东西,做了九五至尊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只是他现在一言一行都会有无数臣子百姓看着,为了讨他的欢心,一只蚂蚱不知道会有多少官员令当地百姓寻觅,再千里迢迢的送到望京,耗费资源。   他跟顾昭提起过,向来对这些玩意爱不释手的顾昭只带着人在御花园里捉,找不到好的就让内侍省用玉石打造或者自己编一只。   “这不是送给皇儿的么,陛下就这么糊弄我么?”容从锦嗔怒道。   “朕做了半个月呢。”顾昭冤道,他还跟扶桐学了很久。   “我不管,不要旁人剩下的,就是皇儿不要的也不行。”容从锦缎转身,手指抵在他胸前高傲道,“陛下再做一个给我。”   不知为何听着他“颐指气使”的语气,顾昭竟然有些欢喜,握着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皇后手背,“给你…”   容从锦眼睫轻颤,遮住一点温柔,另一只手却小心的将蚂蚱收到贵妃榻边上的暗格里。   侍女早就退下了,顾昭脱了靴子倚在贵妃榻上,长臂揽着容从锦,将他抱在自己怀里,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头顶,皇后身着云锦山水纹长袍,青丝如瀑只松松挽着一只青玉簪,顾昭认得那是自己赢回来的。   皇后不看重身外之物,但他长佩戴的发簪、首饰无一不是自己送的,他隔着门望见了皇子读书时内心的酸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足充盈感。   ”从锦。“顾昭声线微沉的唤他,拇指摩挲着他的腰侧。   “还有奏折没看完呢。”容从锦忙推拒他,奏折只能在陛下寝殿或者御书房批阅,他以双儿的身份摄政本来就非议良多,不愿意在这些小事上违背祖制被御史弹劾,顾昭总是在御书房陪他到深夜,前些日子倦了,直接让人把奏折都搬到了景仁宫,言皇后寝殿即朕的寝殿。   顾昭性情随和是朝堂上下一致公认的,他唯独在皇后上的事情是逆鳞,关系到皇后的事情谁要是反驳他直接会被罢官,赐返乡养老,大臣们想到他的性格就没在这件事上跟他作对,容从锦也落得清静,能在景仁宫半躺着看一些奏折。   现在容从锦瞥了眼身边摞成小山的奏折却暗暗叫苦。   ”一会朕帮你。”顾昭含糊道,强健有力的手臂一挥,哗啦啦奏折如雨般洒落在地上。   顾昭凑上来吻他的唇,探下去解他的衣带,手掌贴着他纤细的腰肢抚弄,所过之处肌肤如凝脂般光洁细腻的贴着他的手,引来阵阵颤栗。   “朕还是比奏折更有意思吧。”顾昭轻轻咬着他的耳垂道。   容从锦听出他那一抹得意之情,不由得无言,雪白的腕子垂落,小臂反盖在眼眸上不愿意看他,喘息却不自觉的溢出。   顾昭早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少年,笑着拉下他的手,一双星眸专注热切的描摹着他的面庞,又借着透过茜纱窗渗漏进来的阳光打量着他衣衫半褪露出的白皙身躯。   顾昭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一下,解开衣袍俯身热情的撬开唇瓣,唇齿交缠。   映射在白玉花樽上的光影摇曳,浅淡的梅香变成馥郁甜美的香气。   一场意料外的亲昵后,容从锦似乎也没什么力气,腰间酸痛,手指都懒得抬起,顾昭也不许他清理,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袍裹上,自己穿好衣裳随意从地砖上捡起一本奏折,重新抱着容从锦,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本正经道,“朕帮你念奏折。”   “自入陕来,百姓安居乐业一派胜景,查扶风、上洛两矿,精铁七百斤……与突厥……”顾昭忽然顿住,茫然看着奏折。   “埒富,是指很富有。”容从锦瞥了一眼,哑着声线解释道,“这本是巡查铁矿的,他们说扶风一个矿的产量就能抵得上突厥一年的产量。   “哦。”顾昭恍然大悟,又皱眉道,“文邹邹的浪费笔墨。”   一路上驿站递送很费力,他们却在奏折里写一些没用的。   容从锦忍不住发笑,以前大臣还要让幕僚写奏折呢,那才是文藻华丽却没有实在的,奏折展开到最后才能在文治武功的歌颂里看到他们想要汇报或是询问的,这已经是让他们改过的了。 第88章 烟光草色俱氛氲   洛州城郊庄子的宅院, 外面看着并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草木扶疏花卉娇美, 多是名本, 鎏金斗拱上都绘着福山寿海纹, 游廊曲折湖水盈盈, 石船停在岸边,游鱼光洁如镜的鳞片与浅金色的阳光相映成趣。   湖边的假山都是上好的太湖石,太湖石以皱、漏、瘦、透为佳, 在这花园里的太湖石体态起伏,随着光影变化, 线条若明若暗, 太湖石的风骨和江南清雅毕现, 即使是在南方也不多见如此佳品, 更不用提花园里假山摆放,移步换景的讲究了, 建造这宅子的时候请的必定是显赫大家, 比起镶金嵌玉, 这花园才是万金不换的。   钦朝矿产由安抚使、提刑司和当地知州负责监管, 安抚使负责向望京奏报情况制定生产计划,督收岁课, 还有监督坑户、矿户的作用, 提刑司负责勘探矿场对产额进行查对、稽核, 当地知州有巡历点检之责, 上饶矿场较为特殊,因为当地不仅有铜、铁矿还有一个金矿,官营金矿有官兵驻扎, 由兵卒和囚户开采,铜铁矿是军队和文官体系共同负责,鱼龙混杂,不知道查什么就得罪了某方势力。   邵鄞已过不惑在望京生活多年,官途平平却总被达官显贵包围着,眼力是数一数二的毒辣,上洛安抚使请他暂住的这座别院何等豪奢邵鄞心中有数,但邵鄞深谙为官之道,所谓难得糊涂,况且他是官员,再如何勤勉这天下也不是他家的。   安抚使的宴请他一律接受,贿赂分文不取,汇报的花团锦簇的账面只要不太离谱他也全都呈递,只是让安抚使也一起署名,绝不给他攀扯自己下水的机会,安心坐在宅院里赏花垂钓不去矿场一步,防止看到些什么不该看到的。   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两,上了称连万金都抵不过。   这也是钦朝的惯例了,安抚使盘踞地方多年,对邵鄞不管不问的态度也很满意,双方达成共识,只等着回京,却不知道邵鄞带来的下属官员愤懑至极。   “千里迢迢到了洛州,邵大人却足不出户…”堂内,左下首最末席一个身着青色官袍靴子上沾着泥土的官员道。   他这一句引起了众人不满,纷纷抱怨起邵大人在陕地境内其他几个矿场巡查时的模样,或官兵先行百姓回避,或在矿场走一圈问两句早就被安排好的农户就给官员一个上的考评回去,敷衍了事,哪里有特遣使的模样。   “想来是邵大人通了神,在宅子里看风景就能尽知天下事。”上首朱衣官员嘲讽道。   即使是文官们在意礼节也是控制不住的假装咳嗽,笑声不绝。   “邵大人历经数朝,又是慈和太后的同胞兄弟,也不得晋升原来也不足为奇。”   “邵大人若有才干,先帝在时就提拔他了,怎么可能让柳…那罪臣家后来居上,有谋逆之举。”官员摇头道,一面是惋惜,一面也是讽刺,这样的家世换了其他臣子早就做出一番成绩让家族兴盛了。   其实邵大人的处理方法没有问题也是钦朝数代来的老规矩了,一团和气平安而归是最重要的,奈何这些官员大多是容皇后摄政后擢拔上来的,都有真才实学,被委派重任都精神一振,寄望于巡检当地课税,找出弊端回去复命,不负多年所学为百姓谋利若是谁能让容皇后垂青几分,以后官运亨通就是指日可待了。   谁也想不到跟着邵大人出行,他们只能坐在官衙里品茶。   “罢了。”左侧最上首留着胡须的中年官员放下忍冬纹茶杯,桌面与茶杯相碰发出一声轻响,刚才还相互抱怨的官员们倏然一静。   “旁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任集贤院学士户部侍郎的陈大人淡然把特遣使的正使摒除,眼角带着皱纹视线却无比锐利的扫视过众人,少顷悠悠道,“在座各位大人或许留意到了,今日来的都是一心为朝廷的。”   官员落座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不过谁也不敢先挑明此事,对邵大人的嘲讽既是抒发郁闷也是相互试探,此时见陈大人提及更是屏息凝神,都心中隐隐清楚他接下来要说的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或许关系着他们此行的目的能否达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事也只能见机行事了,各位大人若是哪位觉得我这个副使越俎代庖或是于礼不合,大可以此刻离去。”陈副使等了一会,见无人退缩,目光梭巡着一张张严肃面庞,心底微觉满意,才开口道,“我们此行有五千官兵随行,都是望京带来的明威军和洛州无关,可以信任,赵大人便由你带两百人改换衣衫,寻访上洛矿区农户,不必惊扰地方,周大人这账目上的事我与你一同处理,洛州的库房要一一查过,铜铁矿石的数目要仔细核对,温大人…”   副使点到的人都各自起身,郑重应下,副使老怀欣慰,叮嘱他们在矿区多加小心,甚至眸中隐隐含泪,“诸君一心,政局明朗,些许蛀虫何惧之有?我朝再次兴盛指日可待。”   副使深深躬身,官员相对还礼。   这边悄无声息的把邵大人架空的事情他还不知道,邵大人最烦恼的事情是夫人的家书,慈和太后在宫里常年不过问外面的事,最近却莫名其妙的上了心,常请容皇后到长春宫相谈,关系迅速缓和,然后给邵府赐了两个讲学师傅,教邵鄞一个九岁一个五岁的儿子,讲学师傅都是当世鸿儒。陛下唯一的皇长子才有四位太傅!听说这两位讲学师傅是是慈和太后特意请容皇后在朝野中选的,若是以邵府的地位还请不到这两位师傅呢。   此事让邵鄞有些郁闷,他屡次让这个妹妹向容皇后开口,给邵府求些什么官职权柄都可以,慈和太后均不理睬,难得对容皇后提出要求,竟然是这件事,虽然九岁在望京中一些重视学识的官宦世家已经考中了童生,他的儿子却连四书都没读全,但这也不急于一时,学问只是下等,他们这样的人家何必一定要科举入仕呢?等他妹妹以后做了贵妃或是更进一步,封个侯爷异姓王都没什么难的。   想到这里邵鄞就更发愁了,这就是他最郁闷的第二件事,慈和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改往日孀居寡言的模样,频繁的在宫中举办宴会,招了许多适龄的郎君入宫,不挑家世,只看是否有才学,家庭是否和睦,郎君本身的才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慈和太后是要给姑娘、双儿相看,景安帝敬重慈和太后人尽皆知,能让慈和太后赐婚,这是多大的荣耀。   刹那间,望京贵胄闻风而动,家族中上进的子弟都被诰命夫人们带着入宫,期盼能被慈和太后看中。   虽然慈和太后没有指明是给哪位姑娘、双儿相看的,但慈和太后年少就入东宫为太子妃,手帕交寥寥无几,而邵氏正有一位慈和太后嫡亲的闺阁少女,望京里官宦世家大约清楚是给是给邵氏赐婚,皇室怎么可能要一个曾经被议婚的姑娘?   夫人的家书里着重说了这件事,慈和太后已经选了三个郎君,无不是每样出挑又性格温和的人,邵夫人已经意动,不过畏惧丈夫不敢不请他的意思,邵夫人用很长的篇幅分别写了这三个儿郎的情况,询问将邵霜许配哪家?   邵鄞气得仰倒,立即回信不准邵夫人私下给邵霜订婚,一定要等他回去,让官驿快马加鞭把书信送回望京不提。   *   洛州铜矿,铜绿色的矿石零散的铺在地上,农户把大块的铲进独轮车里,层层灰尘下仍能看见手指上隐约透出来的浅红色,那是老茧一次次被撕裂渗出的血,瘦弱伶仃的身躯摇摇晃晃的把独轮车推出矿道。   “爹。”半大的少年迎上来,欲言又止的盯着父亲。   “在外面等着。”赵大难掩疲惫,却还是在看见少年时眼底闪过一丝温情,他身上布满泥土和矿渣,唯一没有泥泞的就是一双眼睛了,他简单的叮嘱了儿子一句就要再进去。   “爹我来吧。”少年抢上前,把摞着补丁的衣裳往裤子里一扎手按在独轮车上。   “你不能去。”赵大着急了,里面是什么环境进去的人出来都不愿意提,他们这些耕地在附近的农户就惧怕矿上的官老爷征徭役,可是…去年他们家的地丢了,向来避之不及的矿场就成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卖这把力气,今天就没米下锅。   但这矿场又不仅是卖力气这么简单的事情。   有手里拎着鞭子的差役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赵大赶紧低下头推了儿子一把,推着独轮车快步走向矿道,脚上的草鞋破了底,露出脚底来。   少年眼里噙着泪,埋首在差役的骂声里,运送着地上的矿石。   “让一让。”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差役侧身见一个比刚才那农户更瘦小的男人推着独轮车唯唯诺诺的在他身后,不由得抱怨着让到一旁。   这些人是越来越不会做事了,“想办法”找来的农户一个比一个瘦削,能用得住么?   男人进了采矿区,叮当开凿声环绕,烟尘中只能看到一双双干瘦如枯枝的手臂在凿下矿石,衣衫褴褛的人躺在泥泞里,不知死活,除了采矿时发出的动静,一片静寂无声,独轮车卡住,男人身子一歪,身边农户忙扶住他。   “没事吧?”赵大问道。   男人摇头,赵大看他瘦弱模样,就是一阵风都能刮倒了,却也到这矿场里讨生活了,都是苦命人,赵大暗叹一声,遥指道,“那边的矿石我刚取下来了,麻烦兄弟帮我装车运出去吧。”   “谢谢大哥。”男人领情道。   一起做工,赵大便知道了这人叫赵毅和他正是本家,以前是是在洛北的小平村住着的,家里有几亩薄田和一个兄弟,本来也能生活得下去,但乡绅欺压抢了他们家的地,无路可去就来矿场做工了,兄弟身量比他还单薄,连搭把手都做不到,只好在家里洗扫做些琐事。   “去年冬天天寒,屋顶塌了老人没挺过去,现在家里就我跟孩子了。”一边喝着杂粮粥一边照顾着工友,赵毅的弟弟看起来不过刚成年,又生了一张娃娃脸在破败的黄泥草屋里坐着更显得可怜,赵大把小桌子上的唯一一盘炒白菜分给了自己的儿子和赵毅兄弟。   “赵哥,在这矿上一个月能赚多少文?”   “哪里能赚到钱,拿回来的几文钱就要买米下锅,现在还好些种些蔬菜有得吃,等冬日还不知道如何呢。”赵大以为他打着赚了银两能把田买回来的念头,无奈劝他,“你要是识文断字或许还能去县上做工,给你兄弟也谋个出路,在这矿上是想不到以后的。”   赵大看着自己儿子抿了下干裂的唇,心疼的把自己的杂粮粥都倒给了他。   儿子不肯,赵大忙起身走到到一旁修补一张断了腿的破凳子,赵毅帮他扶着,低声问道,“我这几日运出来的矿石不少,我们不是囚户,矿场的税有定值,超出规定部分总该给我们多发些银子吧?“   赵大拍着他的肩道,”每个月五六百石都不够,还想着多发工钱。”   赵毅和他的兄弟都微微变色,相互交换了一个颜色,赵毅兄弟垂下头凝神听着,赵大说了些矿场里的污糟事,他儿子插话,邻居家的姑娘被矿上监工奸污,事后都没有收入房中做个妾室,这样的事在矿上实在是太多了。   赵毅兄弟只听过便罢,并非是不关心而是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夜深出了赵大家,两兄弟回了低洼处的一件草屋,轻掩上木片扎的门,看着满面稚气的赵毅兄弟正色道,“按这个数,上洛铜矿每年吞掉的至少有两万斤。”   “信州也差不多。”赵毅兄弟是赵博延伪装的,这位新科探花脸颊上的酒窝里都盛满了严肃,怒道,“我们遍访数州,铁矿情形也差不多,朝廷每年收铜矿铁矿不过分别十万斤、五万斤,这些安抚使和各级官员从各个矿场加起来吞掉的就是数倍了,这些矿石去哪了?”   沈翊静了片刻,他外表寻常,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和算学极好,在矿场上仅凭心算就能得出这些矿场一共侵吞多少的赵博延,他胜在办事老练,市井出身,低声道,“听说泉州等地一直有船出海,市舶司建起来前当地豪商就有许多,瓷器丝绢这些精细货物能收上来的毕竟有限,然而他们每次出海都是十几艘大船还有无数护卫船,吃水极深。”   “他们竟敢里通外国,倒卖矿石。”赵博延本来不太赞同沈翊暗访的方式,此刻悚然又无比恼怒,这些矿石留在本朝疆域内总有追回来的那天,可是船只踏上浩瀚海面,那就是一去不复返了。   “总好过给突厥。”沈翊倒是淡定,价高者得,突厥的需求肯定比其他国家更大,安抚使中饱私囊却没有把矿石卖给突厥,自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本朝严禁对突厥卖出矿石,一路监管严,海运私下贩卖的事从未断绝,但在皇后设立市舶司后,来往船只增多,近海各国商船更是络绎不绝,为避人耳目,这些矿石就很难运出去。   “待我上奏陛下。”赵博延怒道,沈翊示意他静声,又问,“你留在村里,冶户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叶碧如染,草木繁盛,夏日里蝉鸣不断,一轮旭日高悬,顾昭惫懒得提不起精神,殿内多摆了几块冰也不济事,只想着吃冰酥酪、冰雪冷元子。   这些吃多了不好克化,扶桐忧心忡忡的报了皇后,容从锦知晓后特意辍朝数日陪顾昭到皇室御园小住,皇室御园如翠竹园、兰欹苑都是建元帝在位时修建的,搜集天下珍宝耗费民力,极尽奢华,其他历代皇帝修建的也有几十处,为表对先祖尊敬之情,这些园子即使皇帝御驾不往,也是要每年拨款维护的,永泰帝在位时颇为反感,遣散了不少皇室御园里的宫人,这些御园就荒败下去。   等到顾昭继位,国库更为吃紧,容从锦也沿用永泰帝措施对这些御园置之不理,不过与永泰帝不同的是,等国库稍有了些银子,他就捡了几处离望京近也收拾清雅,不必大动干戈休整的御园用内库里的银子修葺一番,凡是望京里有爵位官职的人家,宴请都可以暂时租下这些御园。   这些御园向来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只有深得陛下信赖的近臣才能有随侍的机会,许多人从未得见御园真容,一时竟趋之若鹜,一年下来也是个不小的进项。   兰欹苑芳草鲜美,微波荡漾且在山峦之下凉爽宜人,顾昭搬到此处就有了精神,整日里缠着皇后或纵马打猎或湖畔垂钓,他是很有玩心的,在皇宫里都能找到乐趣,何况是这风景秀美的御园。   “有鱼了。”顾昭叫道,还没等容从锦反应过来,就一把抬起他的鱼竿。   哗啦——   波光涟漪,竹竿下却是空荡荡的,被惊扰了的鱼群甩尾游去,顾昭满面失望神色,容从锦掩唇笑道,“哪有鱼,都让陛下惊走了,不知是谁夸下海口要给我钓鱼做餐的,看来是要饿肚子了。”   “这湖里的鱼太少。”顾昭振振有词坚决不承认几次要有鱼上钩时都是他心急让鱼溜走了,他撅着嘴略有些失落的神色,又凑到容从锦身边低声问,“从锦,你想吃东西么?”   清风徐来,树影婆娑洒下碎金似的光,容从锦侧首,浅笑道,“早膳用的多了些,倒是不想着吃东西。”   鬓边一缕碎发垂落,光影映在他琥珀色的潋滟双眸里格外温柔,容从锦本是色夺春晓,殊为艳丽,是很有压迫性的美,再加上多年身居高位,气势睥睨,寻常人连正视他都不敢,但在顾昭面前,出鞘利剑丛林猛兽就成了他身边名莳,花枝静雅,仪态秀美,连身上的刺都悄然拢了起来。   顾昭松了口气,帮他理了下发丝,又打保票道,“再给朕一个时辰,一定给你钓一条鱼上来。”   容从锦只笑着颔首,他也不盯着自己的鱼竿,单手支颐着笑吟吟的注视着顾昭全神贯注时紧绷的下颌。   顾昭当真钓了一条鱼上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连番吹嘘自己,兴高采烈的亲自提着鱼说起那年江上厨娘给他做过的蚕豆清汤鱼。   花瓣翩然坠落,两人携手而归。   “陛下还记得?”容从锦先是一怔,想不起顾昭什么时候在江上生活过,随即也回忆起当年前往雍州的惊险,小心问道。   以顾昭的记忆力应该是记不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当然记得,从锦在船上抱了朕又…”容从锦忙按住他的唇,嗔道,“在外面不许说这些。”   顾昭听话点头,等容从锦收回手,意犹未尽的舔了下唇,显然是想起船身摇晃帐中旖旎,他停顿了下,一双灿然若星的眼眸又带了些黯然道,“朕还吃到了一块石头。”   顾昭的记忆不是时间排序的,而是碎片化的,有关从锦的甜蜜和能引起他剧烈情绪波动的事情都记得清楚一些,而他误食了厨娘的食物,那种难以言喻的口感让他无法忘记。   顾昭低声讲述,又叹息道,“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陛下爱民如子,是百姓之福。”容从锦真诚道。   顾昭听惯了这种话,牵着容从锦的手从小径中穿过,蝴蝶翩跹,鲜花团簇,容从锦轻声问,“陛下很喜欢能恣意出游吧?”   “自然。”   “我本应该多安排些的。”容从锦歉意道,他有可以解释的,公务繁忙,国库空虚,皇帝出行一应驻跸太过繁琐。但他仍内疚不已。   顾昭生在皇宫,在建州过了几年轻松的日子,皇位又把他关回宫里,他知道顾昭是想要自由的。   “朕和从锦在一起时就很快活,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顾昭在他手心轻挠了一下,低声道,“等你回宫时很开心,给你念奏章时也很开心。”   容从锦知道他所言非虚,因此才更为可贵,莹洁如雪的花瓣洒落满身,顾昭垂首吻上他的唇,梅香氤氲,少顷顾昭退开些许,有点遗憾道,“皇儿功课太紧了,应该带他出来的。”   兰欹苑还有马场和御兽园,皇儿应该是很喜欢的。   “太傅也没有管束得那么紧,陛下想带他出来吩咐一句就是了。”容从锦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顾昭面上薄红,哼了两声转开话题道,“太后也没有来…”   轮到容从锦笑容一敛了,邵鄞的信他也看过,知道太后的心意,想趁着邵鄞不在尽快把邵霜的婚事定下来,哪里有时间来御园纵情山水,身在尘世,不得不谋。   他知道慈和太后不愿意让邵霜入宫,慈和太后本是先帝发妻,又对顾昭多有照拂,即使是他跟邵氏的相处也一贯和睦,慈和太后在永泰帝心里是有特殊地位的,顾昭能顺利继位可以说是承了永泰帝的情分,他自然是要看这份面子的,愿意抬一抬手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让邵霜在望京中选一位贵胄夫婿,但邵鄞不领情,他也不能强拗。   容从锦心底森然,志大才疏,目光短浅,偏还要在自己面前彰显他的愚蠢,慈和太后的情分恐怕是管不了多久了。 第89章 拥褐看山岁月长   风烟俱净, 山川壮阔,御园本就是宫内修筑的,用的匠户都是专供皇家的, 自然精美非凡, 顾昭提着一只野雉, 手里握着马鞭昂着下巴走进来, 侍女忙上前行礼,内侍要接过野雉,顾昭却不肯, 只放在桌面上问,“皇后呢?”   “回陛下, 君后在书房召见内阁大臣, 可需要知会?”兰欹苑一个身着月兰色儒裙的侍女恭敬道。   “罢了, 扶桐呢?”顾昭张望片刻问道。   “奴婢不知。”   “下去吧。”顾昭摆手, 那侍女迟疑的看着紫檀桌上正渗出血的野鸡,犹豫道, “这野雉…”   顾昭不肯让她动, 侍女只好带着兰欹苑的侍女下去, 顾昭是坐不住的, 等了片刻还没见皇后回来,又带着小乐子出去折花枝, 正是漫山遍野灿若烟霞的时候, 两人选了一些枝叶繁茂, 花朵娇美的回来, 小乐子摩拳擦掌,“奴去找个花瓶来。”   “不如插在梅瓶里,我记得别院里有一个折枝鸟绘青玉瓶。”顾昭道。   “奴去找找。”小乐子行礼忙出去吩咐手下人。   顾昭兴致勃勃的学着从锦的模样修剪花枝, 等他回来,那之前退出去的侍女又进来奉茶,“陛下,这是御园的小龙团。”   这茶需要煎制,颇为繁复,顾昭一向不在意这些风雅之事,随意扫了一眼道,“放着吧。”   侍女心有不甘的垂首上前,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纤纤手指捧着莹润茶杯送到顾昭手边,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顾昭手背,“陛下这茶要刚做出来的才好喝呢。”   顾昭不耐烦了,但他一贯对侍女都宽让些,只压着烦躁道,“你下去吧。”   侍女心急如焚,她眼看着就要到放出宫的年纪了,见识过了皇宫的繁华即使是一个御园也是乡野之地比不了的,她怎么可能还愿意出宫呢?   在这御园又不知多久才能见一次陛下,韶华易逝,她只能抓紧机会。   脚下一滑,惊呼着就要跌进顾昭怀里,顾昭是不能分心的,他根本没留意到身边人动静,听见呼声才微微抬首,眼眸里映着的人影靠近,顾昭瞳仁微缩,他不通武功,不过在建州时经常打猎,反应速度哪里是一个侍女能比得上的,箭步起身把椅子略转半圈,脚下往前一推。   侍女眼前人影微慌,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椅子上了,手里被塞了一个黏糊糊的物件。   “下去交给御膳房。”顾昭叮嘱道,“皇后喜欢吃加笋干的,切记要浣洲的,不要那些雍州的。”   侍女这才看清自己手里正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野雉,一身精心打扮的暗绣连枝纹衣裙沾满了鲜血和鸡毛,顿时气得双手微微颤抖。   “陛下。”扶桐进来诧异看着侍女坐在主位上。   侍女连忙起身,顾昭却没有想那么多,直接把侍女怀里的野雉拎出来,交到扶桐手上又说了一遍,扶桐已经醒悟,行礼后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侍女道,“污了衣裙不宜在陛下面前,随我来吧。”   *   容从锦把奏折递给内阁大臣,“卿可一观。”   内阁大臣杨轩从内侍手中接过,看了一遍眉头深深皱起,他数次随先帝巡西北,对西北军很了解,本来还疑惑为什么向来在朝中不受重视,何以被选入内阁,原来如此。   “臣以为不妥。”杨轩斟酌着道,“怀化将军在西北军中多年,势力稳固,难以招揽,听闻定远侯世子容逸善于领军,或许可以将他派到西北军中缓缓而行。”   这折子是下辖西北三州的知州写的,看得出来他对西北的军制有了解,但是这些改革之策也太激进了,还有一点杨轩没说出来,就是容逸是当今陛下的大舅哥,那秦将军再顽固,也得给国舅几分薄面,容逸在西北军中有了职务,再有望京这边的支持,想要获得晋升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我兄长多在岭南作战,西北地形他并不熟悉。”容从锦摇头,笑道,“我有一闺中好友,正嫁到西北,他的丈夫是怀化将军手下的副将。”   “西北将军这次也递了折子上来,正是他的副将相劝,讲出心结,只要望京准他所求,他愿意西北军率先改制。”   杨轩精神一振,“这改制可以往里面派不少其他将领,即使只是从别的地方募兵,新补充进去的这些兵力也会逐渐成为军队依仗。”   杨轩已经开始盘算还能从哪些地方入手了,却又想起什么,谨慎问道,“不知西北将军提了什么要求,是否有伤国本?”   “秦将军兄弟早逝,唯有一个女儿嫁在望京于氏,婚后不睦,多年无子,希望能让其和离。”   “可是出过于阁老的饶州于氏?”另一个做了多年京兆尹的官员顿时提高声音道,“官宦之家岂能和离?”   “君后,此事不可为啊。”京兆尹攃着额头的汗道,他这个位置在各州或许是个不错的官职,但在望京一块瓦能砸到三个官员的地方,实在算不上什么高官,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了多年,对各家的内情都极为清楚。   于氏已经破落算不上什么高门,但姻亲遍地,事关朝政或许这些姻亲不愿插手,但一个多年无所出的于家正室想要和离,这些人都要出来反对的,到时候礼法国法的一重重压下来,和离不成还要开宗祠训斥,何况…京兆尹跪下叩首,低声道,“于氏曾与…议亲,这件事若是朝廷插手,恐后世诽议。”   “我堂堂正正,何惧他人议论。”容从锦轻笑,他连现在的官员如何议论都不在意,何况后世。   “君后若想达成西北将军所愿也简单,只需要一封密旨于氏就知道该如何做了。”京兆尹心念电转。   “于夫人要的是和离而非休妻,既然要成全西北将军,不如赏他个体面。”容从锦漫不经心道,“圣旨赐他和离如何?”   京兆尹一个头两个大,史书工笔这道旨发下去,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他在中间挑拨,才以陛下的名义下了这道旨,陛下厌恶皇后的前订婚对象,竟下旨赐和离。   “君后心意若不可转回,还请由太后下这道旨。”京兆尹沉思良久,低声道,“太后地位高贵,在宗室中也极受敬仰的,太后下旨群臣也没有话说。”   容从锦颔首,又催促杨轩赶紧拟章程,等于氏和离,立即推行西北军改革的事情,如今屯田、抚孤等策在漠北等地都效果颇佳,等西北军的高层换过或是忠心于望京那以后西北的军需也得增加。   两位大臣告退后,容从锦提笔给梁氏回信,进忠在一旁感慨道,“当年于氏不识明珠,陛下知道您和于府的婚事取消不知道多欢喜,连夜求先帝,让先帝提亲。”   “哪有皇室亲自提亲的。”容从锦笑道。   “老奴说句不恭敬的,陛下待您之心就如寻常夫妻,他视您为明月皎皎,极为重视的。”   容从锦听了向来持重也忍不住唇角流露出一点笑意。   “于氏见罪陛下,赐和离也是应当的。”进忠看见这些臣子谨慎的模样,视礼法于一切就忍不住为皇权辩护。   “若非我闺中好友的一封信,告诉我秦将军还有这个念头,我也想不起来于氏。”容从锦淡淡道,“为了西北军制,只能委屈于氏了。”   “是。”进忠恭谨道。   容从锦掌权之后没有携私报复于氏,主要是他从来没有把于氏放在心上,这次也只是为了西北军的兵权。   信写好让进忠拿出去寄给梁氏,容从锦在寝殿时听到侍女这事,面色顿时一沉。   “君后不必担心,陛下与您琴瑟和鸣,是看不上那个侍女的。”抚桐不解忙劝道,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容从锦也不过是打发了侍女,何曾动怒,容从锦勉强笑了一下,“顾氏宗室不多,但也有几个,他们都是要关心皇嗣的,朝廷上的大臣也在意此事。”   他生了皇长子后再没有出,这也是双儿的正常生育能力,但在皇室就是不能容的了,他得想个法子让这些人打消念头才好。   容从锦眸底闪过一丝狠戾,温柔恭敬的皇后做了太久,竟让这些人误以为他是个贤后了,片刻容从锦神色却有些黯然,微微一叹,他待顾昭真心,就没有除去先皇和保皇党的势力,反而刻意做出些温婉的态度来,不管他对外手腕如何狠辣,这些人都以为他待陛下是既温驯又柔顺,之前也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当权者之上还有权柄,这是哪一个当权者都不能容忍的。   他也少不得让这些臣子懂得些规矩。   “君后,那侍女如何处置?”扶桐问道。   “遣回原籍,除了月例银子,御园里的一件摆设都不能让她夹带。”   “从锦。”顾昭抱着花瓶进来,调整了一下茂盛花枝,朝容从锦笑,“送你的。”   容从锦每次看到顾昭这样纯然眷恋的模样,心底总是会觉得甜蜜且温暖,他仔细看了这插花,这些年望京多推崇清雅出尘,天然之美,这花艳丽繁盛,有些过于繁琐了。   “颇有古风。”容从锦笑道,他也收惯了顾昭送他礼物,大到开内库选来的各色珍宝,小到一片落叶,只要是顾昭觉得好的,都会小心翼翼的给他带回来,像是在外狩猎的猛兽,给在驻地的伴侣带来各种猎物。   ”内阁的大臣回去了。”   “是,我没陪着陛下…”容从锦歉然道,在御园自然是辍朝了,但内阁的消息从未断过,有重要的政事他还是要处理的。   “朕知道从锦忙着,既然从锦没空去外面赏花,朕就挑好的送来给你。”顾昭郎若星辰的眼眸里带了些羞涩,却仍注视着容从锦道。   顾昭上前将他拥进自己怀里,慵懒的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只觉从锦哪里都好,上苍眷顾,将这么好的从锦赐给了他。 第90章 云自无心水自闲   京兆尹回府后在望京里放出一点风声, 怀化将军的侄女多年婚姻不顺遂,皇室念怀化将军戍边功勋,有意下旨令于氏夫人和离, 这个消息放出去顿时望京喧嚣一片。   京兆尹昏聩庸才, 能在望京地方父母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自然也有过人之处, 就是他非常善于左右腾挪, 在皇亲贵胄、簪缨世族间穿梭自如,做到所有王府的马屁都拍,朝臣间的龃龉一清二楚绝不冒犯, 多年来他的风评竟然还不错。   他的动向是天恩所指,这是皇室的试探, 各大门阀世族都极为不满, 本朝礼教严格, 即便是民间女子出嫁也多有未婚夫一病而亡就终身不婚为丈夫守寡, 称为望门寡,官宦门第更是将建坊、入祠视为莫大的荣耀, 就是休妻都少之又少, 如何能容下和离?   容皇后对朝廷政事、农桑等改革之举他们尚且能容下, 即使触碰了部分利益, 也能找到新的出路,容皇后在这方面并不过分苛责, 允许他们在各大州和转运途中沾油水。而且容皇后还能摄政多久?历朝皇帝平均临政不过十年, 流水王朝, 铁打世家, 只要制度不变,等下一任皇帝登基,他们就像是砖缝里的青草, 在体制上攫取利益。   因此他们的反对不是为一个出过内阁阁老的于氏,而是维护这个体制,今日让女子双儿随意和离,改日就能剥夺他们在各州的宗族根基,他们维护的是他们共同的利益。   众世家相互商议,统一了看法,不过限于皇帝还在兰欹苑避暑,他们的折子一时递不上去,只能等着陛下回宫再在朝堂上奏。   然而不等他们的折子递到内阁,容皇后先撤职数人,改派地方职务数人,好些的在两浙做督军,更多的都被派到了云贵之地,众世家不由得面如土色,须知当地土司有军政税收大权,以前是当地的无冕之王,容皇后修路通商等举措后,土司权利才慢慢收拢到朝廷手中,但裁撤土司非一日之功,现在云贵的官员还尽量选用当地考出来的进士,就是怕触碰土司利益,朝廷的努力付之东流不提还招来杀身之祸,刹时朝中缄口不言。   有心思灵活的找到正二品大员枢密院院事吕居正大人商议,他最是刚直不阿,维护礼法的,却无论来人如何劝说,斥责此事大不成体统都闭口不言,只品着茶听他们唾沫横飞,来人说得口干舌燥,拾起官窑白瓷忍冬纹茶杯仰首喝了半杯,才迫不及待问道,“大人是否要与我等联名上奏?奏折已经写好,大人落印即可。”   “夫妇小事,何须朝堂辩驳?”吕居正不置可否。   吕府上只有一老仆,连茶杯都是吕居正自己清洗,那官员喝不惯这样的粗茶,把茶杯放下,沉声道,“此言差矣,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   “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刑罚非所先也。”吕居正也用礼法反驳,几番辩论下来,上首未曾开口的年长官员道,“大人是打定主意不帮朝廷发声了,实是遗憾,想不到素有铁骨铮铮美名的吕大人竟然趋权择便,朝廷大阙失,钳口不言,想来往往昔名声不过沽名钓誉罢了,我等竟以为大人可为诤友,颇为可笑。“   ”叨扰。“官员起身,奋力劝说吕居正的众官员见他开口都纷纷噤声,沉默站起,显然以他为尊,对吕居正面露失望之色。   众人愤然而去,后堂转出一人,夫人鬓间插着一只莲纹银簪面容温和,神色担忧道,“您断然拒绝恐多年名声一朝尽散,而且也会惹得清流不满。”   “难道我做官是为了名声?”吕居正收走茶杯道。   夫人帮他把剩下的茶杯收到托盘上,知道丈夫正直孤高不再劝说,低叹一声道,“其实他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哪有夫妻不顺就要和离的?于氏夫人确实狂妄。”   吕居正这次却沉默了更久,他低声道,“天下事,过去没有先例,未来就不应有么?”   “官人。”夫人大惊失色,刚端起的茶盘摔在桌上,探臂去捉丈夫衣袖。   “夫人莫慌,随口一言而已。”吕居正忙握着妻子手掌安抚,心底却疏忽掠过一个如流星般的念头,建元帝在位二十年,拱手而治,未改变一丝一毫的政体,而先帝在位三年,他执鞭坠镫,甘附骥尾,有时虽也觉得永泰帝改革触及世族利益,但想到民生多艰,官员尸位素餐,他就把这一点隐忧按下。   后来永泰帝驾崩,柳氏以谋逆族株,虽然朝野讳莫如深,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永泰帝是因为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永泰帝推容皇后上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昏招,不认为一个双儿会有什么远见卓识,正是大意让容皇后坐稳了后位,权谋之术用得娴熟,击退匈奴、抚民治国,煌煌英主不过如是,能有容皇后摄政才是大钦百姓福泽。   吕居正不由得心惊,有时静坐不觉想到反之如何?若非景安帝登基,柳氏和众世族大概会篡权或在宗氏中选一个好把控的皇子登基,相互夺利,朝廷动荡,本就积弱的钦朝一路下滑,百姓在山河飘摇间又当如何?   一念之间,若是朝堂当初以不曾有双儿摄政的先例坚决反对,那现在是否还有朝堂也不一定。   吕居正对自己过去所学所信奉的礼法都产生了一些怀疑。   *   御园里,顾昭玄色万字纹的衣袍沾了些污渍,背后被汗浸湿显出矫健腰线,他一手提着马鞭,随手把杂物交给身边侍卫,进了,小乐子迎上来笑道,“陛下回来了,外面暑热,侍卫们都说这个天气怕是打不到什么猎物呢。”   “有两只兔子。”顾昭兴致盎然道,没说是谁打的。   “那好啊,晚上奴吩咐小厨房做一道嫩嫩的兔肉羹最是滋补了。”   “从锦呢?”顾昭问道。   “好像是朝廷上有什么事,京兆尹沈大人又来了。”小乐子也习惯了陛下三句话离不开皇后,知道陛下肯定是要问的,早就把皇后的行踪了解清楚,御园地方有限倒是比皇宫更容易知晓皇后动向。   “他最近气色不大好,也睡不安稳。”顾昭望了望散发灼灼热浪的烈日,叮嘱道,“让厨房进几道清淡爽口的,不要那些油腻腻的。”   “是。”小乐子忙记下来,笑着跟在陛下身后。   顾昭却想起一事,走到朱甍碧瓦的长廊边神秘的拉住小乐子叮嘱,“前几天有个侍女,梳双环髻脸颊上有颗小痣的,好像叫什么翠…”   “你去打发了她,别让她留在行宫了。”   小乐子不解,他们陛下记忆力有限,过了几天还记得侍女名字里的一个字,这本就有点奇怪了,顾昭道,“她似有僭越之举,从锦正烦着,别去惹他生气。”   小乐子听到顾昭支支吾吾的语气还有什么不明白,顿时笑容尽失,一口气从鼻子堵到了天灵盖,大臣和世家都以为他们皇后温柔,其实他最清楚皇后有多拈酸吃醋了!陛下还做王爷时皇后就不准他亲近其他人,现在成了陛下,皇后也丝毫没有要放松看管的意思,景仁宫上下只有皇后用惯了的侍女,其他地方的侍女都不准在御前伺候的,现在却有一个行宫侍女冒头。   这还了得?小乐子恨得牙痒,进忠已经向皇后请旨,皇后也允许他下半年就去皇陵那边,到时御前总管的位置空出来,除了他还有其他人选么?这婢子忽然钻出来,惹得皇后不快,这到手的御前总管也能飞了。   “是。”小乐子面上不露,将顾昭送到寝殿,又让侍女奉茶,换上顾昭常用的梅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寝殿。   脚步不沾地面,飞一般的传来兰欹苑总管太监,那太监难得见宫里的红人一面,尤其又知道小乐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御前总管,听闻小乐子内监要见他,喜笑颜开的过来请安。   到偏殿就被小乐子劈头盖脸骂了一番,“连手下的宫女太监都看不住,你是干什么吃的,若是做不了尽早回了宫里,给你换份差事吧,把那个叫翠玉的逐出宫去。”   兰欹苑总管太监差点晕死过去,弄清这段责骂竟然是兰欹苑的侍女想要飞上枝头引起的,顿时气得面色紫涨,连连躬身致歉,又送了许多礼物赔罪。   等把小乐子内监送走,兰欹苑总管太监立即传来管事太监,不由分手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手下是什么货色,宫里的侍女们姝丽娇美陛下都看不上,你手下几根枯草竟也敢冒犯天威,马上把翠玉打二十板子,遣返原籍,再给当地知府通个气,不准离开本乡。“   “公公,扶桐姑姑来过了,翠玉前几天就已经蒙恩被放出宫去了。”管事太监捂着脸道。   “她偷盗兰欹苑珍宝的事情呢?把她这些年的月例都给我拿回来赎罪,你再派人去查检一番,绝不许她带走兰欹苑片瓦。”兰欹苑总管太监知道这事已经到了皇后面前,顿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忙把上下敲打一番,绝不许略姿容出众些的侍女生了其他想法。   顾昭在御园游玩数日,湖上泛舟,骑马狩猎他天性恣意被困在皇城不由得郁郁寡欢,反倒是在御园中能畅快些,皇后闲来也会陪他游玩,顾昭是极容易满足的,刹那间忘记在皇宫里的隔着奏折张望等皇后有时间陪他的郁闷,等到回宫那日,顾昭已经给皇儿准备了许多礼物,湖边的石子,林子里捡来的鸟蛋,连光泽绚丽的野鸡毛都拔了两根带着,像这边库房里的羊脂白玉的如意,碧玺珠串顾昭也都带上,零零散散的竟收拾了一个箱子。   圣驾回宫,宫内侍女无不笑意盈盈,顾昭好奇问留在宫里的侍女,“朕去行宫这些日子,宫内可有什么喜事?”   “太后娘娘内侄女定了翰林院的赵大人,太后赏了宫人每人一月月例银子呢。”   顾昭颔首没再问,容从锦却眉梢微微一挑,知道这位翰林院学士赵柏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才华出众诗赋俱佳,而且一门三翰林,最是清贵,这样的人家能和邵氏联姻必是看中了太后对邵氏的照拂,邵霜成婚后只要太后在一日,她的日子必能过得顺遂,难怪太后如此欢喜。   趁着太后抢在邵大人回来前给邵霜定了这么和心意的一门婚事心情愉快的时候,容从锦向太后提了希望由她下旨赐于氏夫人和离的事,太后略一犹豫也答应了。   虽然此事必然得罪世家,但一来她贵为太后,有伦理孝道约束,群臣不敢反对,二来…她在邵氏的事情上也颇为心虚,知道容皇后已经忍耐她许多了,无论是看在先帝还是景安帝的面子上都已经给足了她体面,自然是要回报一二的。   却不等她下旨,景安帝复朝第一日,就提起此事。   “朕闲来看了两本折子,永州安抚使请旨给烈妇建坊、入祠致祭如例。”顾昭从不在朝堂上提出任何看法,朝臣们大约也清楚送到御书房的奏折他是不看的,听他开口顿时极为诧异,本能仔细倾听。   顾昭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皱着眉道,“朕让内侍查了,仅去年一年,永州一地就上报三十多条,烈妇守正不污。拒奸被杀。持刀拒奸。被夺砍殒。嫠居拒聘。赴水捐躯。”   “闻夫死事。投缳尽节。夫亡殉节。托孤自缢。”   “还有这个聘妻赵氏、柳氏俱未婚夫殒。闻讣投缳。请旨建坊。”   “朝廷的银子是没有地方花了么?建这么多牌坊。”顾昭诚恳问道,他在御书房陪着皇后批奏折,虽很少看奏折内容,却总能听见皇后和心腹大臣商议政事,绕不开的就是银两,户部、兵部、工部、连安抚使都在上奏折请拨款,他们朝廷的银子却花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陛下,此乃女子之德,从容殉节,保全大体,朝廷应当嘉奖。”一腰间配着金鱼袋的文官出列道。   他不着痕迹的眼皮微微上挑看向屏风位置,觉得是皇后授意,却不知容从锦在屏风后也是满面愕然,担心顾昭抵不过朝臣口舌如刀,几次想要起身帮顾昭脱险。   “实无必要,□□乃刑部掌管,盗匪横行安抚使也有责任,以后再有这一条,知府、安抚使处理。”   “凡已婚、未婚殉节的朝廷奖赏一律免了。”顾昭却不跟朝臣分辨。   “遵旨。“那文官还要再辩驳,效忠容皇后的朝臣已经高声应道。   ‘臣遵旨。”其余守旧文官只能躬身应道。   其实即使是支持陛下的也不太在意几个牌坊的事情,但赞同陛下却很重要,其中一人顺势道,“陛下,听闻西北将军侄女聘于于氏,婚后不顺,有意和离…”   “那就和离吧。”顾昭随口道,“既然不顺那就和离,勉强到何时方休?”   “陛下圣明。”众臣赞颂道。   容从锦:“……”   他本来准备略提一下此事,他已经武力制服了一些门阀,再口头劝告一番算是给他们一个面子,回去就请太后下旨,太后那边的旨意都准备好了,却不想顾昭神来一笔,轻而易举道帮他了结此事。   他和太后都是后宫内眷,干涉此事留下话柄,顾昭却是向来没有心机,他又有皇权,一句就让于氏夫人和离。   顾昭在这些事上倒是细心,下朝后特意跟容从锦提起,“私下去问问那于氏夫人,是否想要和离,莫要让人强迫她。”   “是。”容从锦道,“陛下怎么想起管牌坊的事情?”   这些事永州安抚使也是如常上报,在奏折里只占一行,顾昭却把永州安抚使大篇的政事汇报一掠而过,在意这些细节。   “这几个字里,就是一条人命。”顾昭沉默片刻,“即便是朕崩了,也不想从锦殉节的,民间此风却甚烈,可见多半不是真心的,或许是被逼迫的。”   “索性都禁了。”   容从锦却想到这些人不殉节,旁人指摘恐怕胜于洪水,顾昭一片赤诚却没想到这点,他少不得帮顾昭描补一二,帮他们寻一条出路。   皇后传内阁,增添数条律法,首先就是顾昭最难以容忍的□□之事,他已经讲明这一条应该是刑部和地方安抚使的责任,安抚使剿灭盗匪,刑部则加强对奸污的责罚,一经核实押送望京处斩。凡被奸污者,夫妻因此生隙可以和离,嫁妆取回财产均分,孀居无子女的也可以依此例,若是夫家势大不肯遵从,女子双儿也可告官。   至于未婚的,那就罚夫家和本家增税三成,民间多是媒人说亲,许多新人婚前连对方的相貌都没见过,哪里就到殉节的地步了?还不是礼法所束,但再严格的礼法也不如增税对他们的威慑力大。 第91章 世事浮云何足间   内侍到于府传旨, 于府众人忙摆香案换官服,内侍面朝南面,众人下跪接旨, 即使早有预料听到圣旨的那一刻于府众人还是如丧考批, 仿佛霜打的茄子般不敢置信。   宣旨的内侍是个极年轻的, 宣旨罢, 于大人接过圣旨,内侍慢悠悠尖声道,“皇后口谕, ’于氏夫人搬离于府后若在望京无居所,可暂居皇宫。’”   一时于府众人的面色难看至极, 于陵西任殿中侍御史, 上次的事情后容皇后就免了他上朝, 却并没有人怀疑他是携私报复, 因为陛下对他的嫌恶毫不掩饰,几乎已经到了朝会上他们中间只能出现一个人的地步, 那无论是皇后还是众官员都只能让于陵西免于上朝。   一个受陛下厌弃的文官, 御史台对于陵西的名声人尽皆知, 他的上司每次见了他拔腿就跑, 有一次不甚掉了玉佩都不敢回来捡,就是担心景安帝把他划为于陵西朋党。须知景安帝实在是宽和至极的一位皇帝, 哪位老大人御前失仪或是因故不能朝他都不在意, 还会亲自关心安抚一番, 让不少老臣都心生感动。   景安帝虽有痴愚之症, 却不失为仁义之君,也因如此,景安帝针对于陵西的事情御史台竟无一本上奏, 望京里谁不知道容皇后当年的事,一家双儿先后跟两家订婚,这两家若是离得远些还好,竟同在望京,那景安帝心中不虞实是再正常不过,御史风闻奏事,却也没有如此锱铢必较。   于氏夫人倒是干脆,收拾了两个箱笼带着侍女就走,于夫人偶感风寒,歪在床榻上侍女一勺勺的伺候汤药,听闻圣旨还没有来得及出门接旨,就听侍女传话,没有诰命的女眷不必跪接圣旨,她正在慌乱间,侍女回报,大太太收拾行李已叫人去赶马车了,她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出门去拦,“你一个内宅妇人,要去外面怎么能不由丈夫陪着,如此没有规矩。”   “已经不是于家的人了,您的规矩还是给于家的媳妇留着吧。”   “我和离了。”秦芙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秦芙倒也果决,带着两个侍女住进皇宫,容从锦对西北军看重,让秦芙和离向西北军示好,做到这一步更亲近些以示诚意也无妨。   第一批螃蟹刚送进宫,虽不甚肥美,胜在鲜嫩,容皇后在翠竹轩设宴,竹林涛涛,二层楼台可凭栏欣赏摇曳竹林和碧空相接,台下只有竹笛、笙一类的乐声,极为清雅。   秦芙一袭浅青色儒裙,发间插着两只嵌珠金簪,容貌明艳,略显拘谨的坐在下首,顾昭入席后身边侍女捧来仙鹤纹铜盆,他净了手后就专心致志的剥起螃蟹来,无暇理会秦芙。   “陛下的酒呢?”容从锦问道。   “热了些甜黄酒。”侍女斟酒,容从锦尝过后微微颔首,把顾昭手边的一只螃蟹挪开移动酒杯,他们默契非凡,顾昭随手拿起酒杯喝了几口朝容从锦笑,把自己装着刚扒出来新鲜蟹肉的碟子换到容从锦面前,自己才开始用餐。   顾昭显然已经做的娴熟,身旁侍女都没有要上前的意思,秦芙本颇为紧张的坐着,看见这一幕紧绷的情绪一松,心底却又不知为何空荡荡的。   谁不期盼能嫁一个好郎君呢?她在西北长大,见惯了伯父伯母的缱绻情深,不必言语就能相互照顾,她千里迢迢嫁到望京,远离亲人,虽不舍亲人却也期许着未来的夫君和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婚事,这段婚姻竟是如此收场。   秦芙心底五味杂陈,她虽是望京人却多年居住在西北,对望京权贵间的事情都不太了解,才让于氏瞒骗,但婚后这事纸包不住火,她和官宦门第的夫人们来往,总有口风松的或是故意让她得知,于陵西在婚前曾闹出过不堪的事情,容皇后才是他的订婚对象。   容皇后再次订婚的就是皇室,肃王登基又做了皇帝,天下之主坐拥江山尚且对容皇后一心一意,于陵西有了官职,于夫人就趾高气扬常把她叫过去训话,好像她能嫁进于家是多么大的福气,于陵西院子里的那些事更是不提也罢。   秦芙无奈摇头,容皇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笑吟吟的和她说话,问一些西北的风土人情。   提到西北,秦芙的兴致略微高了些,面上不自觉的微笑,“西北的建筑总是沿山势而建,有的在山坡上建一个窑洞,设有气孔,冬暖夏凉,以前住在军营附近,那边的军营围拢外侧有院墙,二层多是长弓弩箭的军事位置,三层才是居住的…”   秦芙讲到这些就兴致勃勃,说得多了一些她连忙住口,又担忧这些琐事让容皇后不满。   “将军带兵极有声望,果然自有章法。”容从锦道,“可惜本宫久居深宫,无缘一见。”   秦芙没有询问他是想见西北军的军容还是自己的伯父,身为臣女问这些会冒犯天威,但却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这场宴会很是尽兴,秦芙喝惯了西北的烈酒,黄酒就像是蜜酿的,她不大在意多饮了两杯,却逐渐有些头晕,连忙放下酒杯单手支撑着不敢再饮了,暗道自己糊涂,她以前是能喝酒的,但这几年住在望京,处处被管束哪里有开怀的日子,即使在院子里独处也不敢饮酒,酒量就变弱了。   ”在宫中住的还顺心么?若是宫里哪个宫人服侍的不好只管来回景仁宫。“容从锦关切道,“你入宫时只带了侍女,是否还有别的侍从要带进来?”   “臣女并无其他侍从。”秦芙把玩着酒杯,突然重重在桌面上一按,沉声道,“我陪嫁带来的庄子田产都已卖出,侍从自然也各奔东西,只有侍女是自幼跟着我的才留在身边。”   容从锦一怔,秦芙却是忍耐多时,她独自嫁在望京连个可以谈笑的朋友都没有,眼圈微红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女只是想到这些年受的委屈…”   “当初伯父觉得西北荒漠都是些军户,望京是繁华之地,官宦之家又多有青年才俊,才给我选了于家这门婚事,却想不到于氏这书香门第里面的龌龊。”   “于家不事生产,又贪图享乐,二房、三房附庸风雅,四房更是…往秦楼楚馆去,于夫人自诩当家主母又总讲我是长媳,以后于家要交到我手里,以学着管账为名,让我用嫁妆钱往里面补。”   “这些罢了,左右臣女嫁妆钱丰厚,再大的窟窿也能补上,奈何于家人视为理所当然,依旧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秦芙低声道,“于陵西就是其中之一。”   他又善于矫饰,在外面总是装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其实于家略微容貌秀丽些的侍女都会被他看上,也总去那些不对外的隐蔽取乐处,凡是诗会马球乃至狎妓取乐用的都是她的银两。   “你们成婚也有数年,他没有变过?”容从锦费解道,秦芙家世不俗,看在她能带给他助力的份上,于陵西也应该有所改变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秦芙沉默片刻道,“臣女也曾对他有过奢望,想着既然已经成婚了,也许时间长久慢慢能让他性格回转,但是…他后宅里有给他生下子嗣的,也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请份的,于陵西不也是置之脑后,臣女凭什么觉得我会是那个例外?”   和离是要受千夫所指的,以后婚事大约也不大容易,但秦芙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既知道于陵西不可托付,那就及时止损,以后再无瓜葛。   秦芙对于家的情况很清楚,看容皇后并不忌讳这个话题,更是说了许多于府的内情,于家二房在外面置了宅子,用公中的银两给自己修院子,于陵西内宅不宁,生下子嗣的妾室和他的青梅竹马常别苗头,他却不放在心上,因为他已有新欢,这些人都只是个摆设。   她也不管于陵西的内宅事,闹到后面于陵西的子嗣竟然被下了药,救回来后还是虚弱,于夫人责怪她不能操持内宅,秦芙也懒得争辩,直接带着侍女在于府里找了件僻静的院子住,连于氏都不见。   宴会散去,顾昭问内侍道,“给长春宫送螃蟹了么?”   “已经送了。”内侍躬身低声道。   顾昭满意的牵着皇后的手在皇宫里散步,侍从都已遣散,龙撵也不用准备,顾昭沐浴着温暖阳光,正是花香浓郁的时候,柔风吹拂,携来浅淡许多依旧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再握着从锦的手,顾昭只觉得满足,就是给他十个君王的位置他也不换。   “于家对秦氏很刻薄。”顾昭迎着阳光微眯着眼,郎若星辰的眼眸里映着瑰丽光束。   “是。”容从锦略微停顿应道。   顾昭事事都依着他,唯独在于府的事情上,这是他的一块逆鳞,即使是容从锦也不敢触碰。   “从锦若是和于家成婚,他们也会欺负你的。”顾昭神秘的压低声音,眸光闪烁。   容从锦沉默不语,顾昭图穷匕见道,“跟朕成婚是不是更好?”   顾昭采取了一种拉踩的手段,通过压低别人在容从锦那的重要性从而提高自己的地位,容从锦对他的手段一清二楚,可是心底却忍不住感叹确实是这样。   他可以不在乎嫁妆被挪用,但是他要的那种魂灵的契合,彼此的唯一,平等真诚的相待,于陵西那样的聪明人是永远给不了他的。   他虽然不会像秦氏直接提出和离,却也会在后院独居,抚琴绘画,欣赏外面买来的画作,无人能打开他的心扉。   如此想来,他跟顾昭的婚事差一丝一毫,都不会有能上朝议政的自信的容从锦了。   刹那间容从锦竟有些心惊,若无顾昭当初的坚持,他跟顾昭竟这么容易错过,他没有想过本朝失去唯一的摄政皇后会怎样,大约是因为他从不关心百姓死活。   容从锦眼睫低垂,挡住视线,和爱民的君王不同,容从锦的心里从没有百姓,他推行农桑改革目的不是百姓富裕,而是让这些百姓有居所可住,有食物可用,不至于变成流民、叛军一路打到望京,若是在这个过程中让百姓过得更好,这绝非他的本意。   “是,多亏了陛下当年同定远侯府提亲。”容从锦笑道,“若无陛下臣定要蹉跎了。”   “你会和别人订婚么?”顾昭向来是个直爽性格,从不会做这种无聊的假设,此时却忍不住斤斤计较起来,叹气道,“你肯定会订婚的,从锦好看,大家都会喜欢你。”   “可朕只和你成婚。”顾昭诚挚道。   “臣那时候还没有见过陛下呢,若是见过陛下一面一定会对您动心,旁人向我提亲我也不会看的。”容从锦道。   ‘搬一把梯子,等陛下经过我就站在梯子上给您唱歌,绝不看旁人一眼。”他是调侃,顾昭却是认真的,忍不住偷笑,又小声跟他道,“从锦只能唱歌给我听哦。”   容从锦笑着点头。   他本只是说来哄一哄顾昭的,却不想顾昭上了心,闲暇时想起此事,低声提要求让容从锦给他唱一支,也不用太难的,就是以前他们在封地时当地土民唱的那个水准就可以了。他们的唱歌水平,容从锦难望项背,和当地民族以歌唱婚配不同,本朝将歌咏视为低贱之事,容从锦只能给他弹了几只琴曲才让他满意。   罗帐之间,顾昭会让他发出动静,然后沉醉的吻他的脖颈,夸奖他的声音比古琴的琴声更为美妙。 第92章 人心险于山川   “军权旁落, 如利刃握在他人手中,始终难以安心。”内阁官员呈上对西北军军制改革的奏折,见容皇后划掉了最后一条忍不住劝道, “西北将军戍边多年, 顺理成章的召他回京赐将军府, 也是一段君臣佳话。”   容从锦对前面几条例如从地方选拔军士, 武举出身和在其他军中立下战功的都可以调入西北军中,西北军将领也向其他军队轮换和属于军队的农田可以不缴税但也需要向雍州粮仓存粮以备荒芜,都比较满意, 闻言未置可否,问道, “卿以为先帝在时未曾动过西北将军的位置是为何?”   自来皇权的实际掌控者都对上一任皇帝怀着既忌惮又钦佩的情绪, 容皇后又地位特殊并非皇室血脉, 朝中不少大臣即使曾经在永泰帝时期为官也不敢轻易提及, 他却知道容皇后对永泰帝态度公允偏向正面,甚至对他的政令不加更改。   内阁大臣沉吟着道, “先帝性情沉稳缓缓谋划, 何况那时内忧外患国库空虚也实在不宜生兵戈。”   突厥和众小国还虎视眈眈, 朝中留下的亏空也没补上, 百姓已经被税赋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若是西北将军起兵叛乱, 必定山河飘摇, 百姓更是举步维艰。”   “即使先帝有当下家业, 他也不会削西北将军兵权。”容从锦道, “先帝曾巡视西北,多年来朝廷对地方军队疏于管控,骄兵悍将欺压百姓确有其事, 即使在滇南我也不敢保证军队对百姓就能做到令行禁止,不过是靠军法约束。”   “但西北将军一心扑在当地,安抚使上的那些奏折无非是他借兵权生事,逾越职权。”容皇后抬手让进忠把一打奏折送到内阁大臣面前,“这是永泰、建元两朝时期弹劾西北将军的奏折,其中还有一些永泰帝压下来的。”   内阁大臣迟疑片刻,翻开上面一本,写的是西北将军如何倨傲不服管束,强令知州填满地方粮仓,并逐一检查。内阁大臣手不由得一抖,本朝文官和武官的职责划分的非常清晰,武将是没有权力干涉政事的,即使要检查粮仓他最多也就是给朝廷上书,请户部派人清点数目。   “皇后是指,这些是官员中伤他?”内阁大臣看了几本,甚至还有建元帝时期,南方水患西北将军却强压着地方粮仓不准调粮,这若是御史上奏就是抗旨不尊的罪名,却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压下来的,小事就更多了,如当地豪绅娶亲,西北将军纵容手下人掠走女子再行婚配,公然闹事,殴打百姓。西北将军在西北一呼百应,简直就是一方君王了。   内阁大臣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不削西北将军的官职,军队改制就难以达到效果。   “本宫查了当地县志又叫来先帝曾倚赖过的几位幕僚询问,这些多确有其事。”容皇后道,“不过其中避重就轻也是他们惯用的了。”   西北将军仗着手握军权,压着同样应该掌控军权的安抚使不准调粮,朝廷连连催促他却只写了些敷衍的奏折,安抚使不满空有军权的名义又恐担责,直接把事情都推到了西北将军身上,却没有说那年党项人似有异动,他们曾和吐蕃人作战,战败后才迁居到西北一代,甚为悍勇。西北调粮虽可解朝廷危机,但党项人挥军而下,西北马上就会陷入了无粮无可用兵的境地,到时想要再抵抗党项人却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西北将军是没有大局观,但他在镇守西北这一块做得很好,将每一个西北的百姓都放在心里,每年甚至亲自巡察各粮仓,贪官想要从中牟利都找不到机会,他破坏了上下沆瀣一气共同贪污的体系,不一定是想做什么清官,选拔新军、盘查空饷人员甚至维护当地安稳控制乡绅兼并土地,他只是单纯的在为军需和军队基础作准备。   因此永泰帝才能容下他,容从锦也无意调换他的职位,不过他年岁渐长,为长远考虑无论是国家还是军队的发展都不能依赖个人的素养,他才会插手西北军队的体制。   “是。”内阁大臣躬身应道。   邵鄞前去调查矿产情况数月,回来挥挥洒洒的写了称赞的奏折,给当地官员拟了上的考评,内阁递上来容皇后却留中不发,次日与邵鄞共同去调查矿产的副使陈勇、赵旭、周修德等人联名上奏,直指上饶等矿贪污侵吞私下售卖矿石,奴役矿工,邵鄞渎职等罪名。   朝野震动,陈勇写的奏折里痛陈矿场积弊,每日开采矿石数百斤,矿工不堪重负,矿石却并未归公而是先进了提刑司和知州的口袋,剩下的才是矿产报上来的产量,安抚使并未参与其中却并非是与矿产无关,他有自己的商队运贩矿产,滇南等地开采矿石不足达不到朝廷标准便要向他购买以完成产量,更多的则是卖给吐蕃等国,这些矿石竟能远销西域,实在惊骇。   相较之下,邵鄞上了一道请罪奏折,在这样里通外国、压迫矿工贪污朝廷矿产的重罪面前,他的渎职竟只有御史想起来参奏一本。   因副使等人是私下探访,所获得的消息不多,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应该尽快再派人去清点矿产,这次必须有军队随行,所有贪污官员必须带回望京严加审问,一定要问出具体亏空的数字才能有准备的增加边境守备。   “本朝军士栉风沐雨守卫边疆,想不到敌人手中的剑戟竟是我朝流失!”老臣在朝堂上怒道,气得身躯抖动银髯摇晃,“此事应由大理寺刑部亲自提审,绝不轻纵。”   “本朝矿产甚多,逐一盘查需要数年,还是应严守边防禁止矿产外流,然后当地官员检举,首个揭发便可免罪。”有比较理智的官员认为来不及追究严惩官吏,重要的是先解决矿产流失的危害。   他这个观点提出来立即受到批判,众大臣群起而攻责问他是否在为贪污官员开脱,正当争论不休之时,侍卫传报,任翰林院学士的状元沈翊和探花赵博延求见,以他们的官职是有上朝的资格的,但已经过了入宫的时辰,而且翰林院同僚都满面困惑,沈翊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数月,赵博延露出口风有意外放也没怎么来过翰林院,这两人平时没有交集,竟然像是约好了一样共同上殿,不由得令人心生疑窦。   “臣沈翊、赵博延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两人进殿,更是令人惊愕,他们竟一身风尘仆仆面有倦色,却又难掩激动神情,沈翊呈上奏折道,“不辱使命,西北境内矿产已巡查完毕,这是实际产量与上报产量的对比,各级官员贪污运送矿石的路线也已绘出。”   “矿上专营欺压百姓,强征农户为矿工,随意提高税款,草菅人命,百姓奏状在此。”赵博延总是不起眼的,他却有一个过目不忘的能力,听矿工们说一些琐事,其中有触犯律法的地方他就会私下询问,也不记录,直到离开洛州,他才在马车里铺开纸笔,将数千案子逐一写明。   “刑部主审,大理寺监察。”容皇后看过奏折,“卿一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朝堂顿时寂静,不少人想到沈翊和赵博延消失的时间比派邵大人去调查的时间要早上许多,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毕竟谁也想不到以清贵出名的翰林院院士又是新科状元竟然会到矿场暗访,副使能调查出来的一些情况只是意外之喜。   陈勇面色有些僵硬,意识到自己被当作了幌子,容皇后仿佛在屏风后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出声安抚道,“卿巡查矿区为江山社稷,更冒风险查出贪污一案,众卿是本朝的有功之臣。”   陈勇和众大臣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忙诚心拜服。   散朝后容从锦又召沈翊觐见,特意询问了他西北军营矿产的情况。   “确有欺压百姓,管事在矿上动辄打骂,但比起其他矿区逼着矿工下矿,开采矿石已经好多了。”沈翊据实回报,“西北将军治军严明,矿上并不敢太过分。”   容从锦心道改制的时候一同处理,他神情轻松见到沈翊疲惫模样,不由得放缓声音道,“这事不轻松,交给你的时候也没想到你们能查过所有矿产,这次其他地区的矿业被震慑,你和赵博延是朝廷脊梁,以后必有重用。”   *   邵大人匆匆回府,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夜幕笼罩,月光和灯火的映衬下,院子中间整齐摆放的许多红木箱子就格外醒目。   “院子里怎么回事?”邵大人撇了一眼,侍女给他掀开门帘,邵大人直接入内在圆桌旁坐下问道。   正在绣墩上跟贴身侍女商量嫁妆单子的邵夫人连忙起身,她最近时常被太后传进宫,太后提点让她不要在邵大人面前低声下气,她本已经有了些底气,但见到邵大人立即又忍不住微躬着身,弱声道,“是赵家送来的聘礼,正想着给她再添些嫁妆,大人看看添点什么合适。”   说着让侍女把单子捧给他。   “谁要成婚?”邵鄞大惊失色,“我怎么不知道。”   “太后说您公务繁忙,霜儿的婚事就不用您费心了。”邵夫人声音更低,“左右不过就是一份嫁妆…”   话虽如此,但邵夫人和太后却是为邵霜选了一份极为满意的婚事。   “不行,婚姻大事岂能不由父母做主。”邵鄞也不问定了哪家,一口回绝道,“这婚事我不同意。”   “可是聘礼已经送过来了,婚期也定下了。”邵夫人难得反驳道。   “你们能定下自然也能退婚。”邵鄞冷笑。   什么时候这府里竟然是已经出嫁的妹妹和他的妻子掌事了,邵夫人也升起了一点怒气,“朝廷上好像有些动静,大人被弹劾的事情还没解决,若退婚赵家再上一份奏折,恐怕大人难以应对。”   邵鄞不想和她计较,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他的深远谋划。   邵鄞亲自登门赔罪,赵家自然不悦,但邵鄞毕竟是太后兄长,这婚事又是太后撮合的,现在他站出来反对也说不准是否是太后的意思,赵家不敢与皇室做对,才勉强收回聘礼,等关上府门,赵家夫人迅速吩咐道,“把这些聘礼箱子都给我丢掉,吩咐下去全府上下谁都不准再提这门婚事,省得侮辱了邵家。”   消息传到宫内,太后不由得震怒,先后传了两家进宫,赵家态度恭顺却绝口不提婚事,太后提起赵家还会转开话题。邵大人倒是愿意提起此事,却责怪太后不应该背着他订这门婚事。   “兄长出门数月,手下人都得了功勋,只有兄长你被参奏的奏折还压在内阁,回来你也没有问一句两个孩子功课如何,是否有长进,只知道盯着这些事。”   “你不就是想让邵霜入宫么?”太后怒斥道,“兄长的心思谁看不出,你以为皇后是好相处的?”   “看出来又如何,皇帝本就应该选秀了,他作为皇后能拖延多久,霜儿是官宦之女自然应该入宫参加选秀,我做错什么了。”邵鄞面红耳赤,强力辩驳道。   太后失望透顶,一代繁华不够,还指望着世世代代能永享富贵。   太后强压着愤怒和兄长商议,只想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用心为官才是正途,邵鄞也想让太后提出选秀的事,太后地位尊贵又有督促皇帝的责任,由她提出名正言顺,两人各自讲了半晌,谁都没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也没能说服彼此,不欢而散。   “查明上饶亏损铜矿两千斤,洛州铁矿亏损五千斤,安抚使已被押解入京,已经招认其中三千斤铁矿卖给吐蕃,铜矿售卖…”刑部审讯后上奏道。   顾昭不大在意,众大臣也习惯了,继续上奏等刑部结束后,六部相互询问,这次朝廷查案手段雷霆,各地的矿区见了都心惊不已,其中不乏只拿了一些银两在当地做官方便的官员检举,以这个查案的速度,很快就能查到各地矿区,他们不过拿了几千两,这点银两就丢了官途实在不值得。   突厥是本朝最大的担忧,即使知道突厥这几年内部纷争不断,没有开战的能力,大臣还是关心问到突厥是否从这次的铁矿案里买了矿石。 第93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君后深谋远虑, 契芯部、同罗部、葛逻禄部先后叛乱,颉利征战平叛,几部先降后叛, 颉利可汗大怒, 斩杀葛逻禄部所有俘虏, 更是引得其他部落动荡。”漠北进京的云麾将军跪地道。   这些容从锦已经从漠北的奏折里看到过了, 不禁一笑,”这也怨不得颉利可汗动怒,突厥部落精于骑射, 逐水草而居,以畜牧为生, 突厥部落纷纷作乱, 颉利可汗就不得不在水草鲜美的季节召部中青壮年归军, 长此以往恐怕他自己的部落也有不满。”   “君后所言甚是。”云麾将军还是第一次面见皇室, 想到前几任负责述职的漠北军将领在望京中受的冷眼慢待,本来还心有戚戚, 即使刘将军已经叮嘱了不必说那些官话套话, 直接将奏折上不便明言的实情逐一上禀即可, 他还是忍不住背了一遍奏折, 见容皇后一语道破颉利可汗部中情况才暗自钦佩,又想到容皇后本就出身滇南的定远侯府世代都在军里, 一时心中颇有亲近之情, “颉利可汗是蓝血贵族, 本来几大部落都支持他, 因为此事也生了嫌隙。”   “我们送给几部的粮草武器不到漠北每年军需的三成,还换来了无数战马,想不到却有如此功效。”云麾将军欣喜道, 容皇后摄政后漠北军需已经不再克扣如数送来,而且农桑改革后还增添了一些,加上军田的自行补给,漠北军兵强马壮并不惧战事,但这几年却没什么用武之地,只用了一些计谋就引得突厥内部厮杀起来,想要再次南下恐怕不可能了。   “漠北因为突厥滋扰,百姓不能安稳生活,多年来倚靠雍州供粮,内外动荡,怠于道路,突厥内乱正是良机。”容从锦知道漠北对望京的态度向来是敬畏而无奈,不敢奢望望京有什么进取心,能保证漠北的军需供应,让突厥不至挥军南下已经是漠北军能想到的最好局面了。   “君后是指?”云麾将军一怔,神经末梢逐渐涌起血腥的气息。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容从锦笑道。   “漠北全军上下当为君后效力。”云麾将军肃然行礼道。   容从锦让云麾将军起身,又细致询问了漠北军的内部情况,从军队人数、粮草兵器到将领职位,他是内行,云麾将军越发不敢欺瞒如实回答,容从锦颔首道,“今年秋收后,或可出军突厥。”   云麾将军热血沸腾,他常年守在边关,知道突厥并非望京权贵轻视的那样荒蛮无知,相反他们野心勃勃,兵刃锐利,现在突厥势弱暂时没有侵略本朝的想法,只要情形转换,突厥会毫不犹豫的卷土重来。突厥绝非疥癣之疾,而是钦朝的心腹之患,漠北居安思危,虽然容皇后摄政漠北边防前所未有的牢固,但君权更迭,容皇后的继任者是否还看重漠北边防谁也不知道,彻底除去突厥,漠北再不用担心边关失守。   “刘将军多年戍守漠北,是朝廷栋梁,这有一份圣旨,将军这次回去内侍省的人也会随行。”容从锦令人捧出圣旨。   云麾将军大喜,一般训斥、贬职都是由望京将旨意传达到羁糜洲,再由羁糜洲的安抚使下达,内侍宣旨掠过安抚使,那就是赏赐了。   云麾将军带着押送军需的队伍返回漠北,军中接旨才知道赏赐的并非银两,而是爵位,镇远侯世袭罔替,军中将领也各有赏赐。   “永州收粮三百万石,官府收粮一百万石,雍州收粮五百万石,官府收粮一百五十万石…建州收粮三百万石,官府收粮八十万石。”秋收结束,户部统计后喜笑颜开,“共收粮一千六百万石。”   因天气雨水的影响,即使是丰年也会有地方欠收,需要朝廷赈灾,但今年各州收成都不错,报了干旱、水灾的地方也缴齐了税款,尚有余粮,这都是容皇后极力推动新农作物的耕种,不同的农作物适应不同的土壤和气候,收上的税粮虽然不是米、粟一类,但也足够缴了税额和百姓生计。   “建州竟能收粮三百万石?”官员诧异道。   建州的产量向来是低于周边的,因为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官员不免怀疑为了交粮,地方府衙有强迫百姓欺压的行为。   “从锦从占城引进了水稻。”顾昭不满官员的怀疑,这又是他知道的事情,有些得意道,“水稻一年能收三次。”   官员连忙拱手,户部侍郎瞥他一眼道,”占城稻高产,抗倒伏性强,这几年闽州、浣州、永州等地多种占城稻,赵大人若是看一看闽州的产量变化,就知道建州的产量还算是低的。”   容从锦微微蹙眉,推行新作物殊为不易,百姓对田地的庄稼看重,他许以减免税款和能在新开垦出来的土地里免税耕种才引得百姓改种占城稻,瞧见占城稻的产量后家家户户不必官府督促,就迫不及待的都改种的占城稻,但原来的各个品种水稻就弃之不理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有的水稻品种虽然不抗飓风却耐干旱,虽产量低却抗虫害,这些作物还是应当收集起来,以备所需。   刑部又出来汇报铜铁矿巡查一事,所有牵涉官员的审理情况,其中包括里通外国的,刹那间官员人人屏息凝神细听,这些人下狱流放,刑部一顿道,“经官员供述,邵大人并无牵涉一毫一厘。”   邵鄞顿时长舒一口气,极为庆幸自己没拿银两,这才安然无事,他翘着胡子,一脸受辱的神情道,“陛下明察,臣一心为国,不敢有失。”   “嗯。”顾昭认识他是太后兄长,难得点了点头认同道,见陛下都放过此事,官员又将视线投向屏风后,少顷仍是一片安静,官员不由得流露出失望神情,又对邵鄞得意的模样心生嘲讽,难道有一个妹妹做太后,就当真能让邵氏官运亨通,长盛不衰?   “既然已经查明,本宫正有一事,邵鄞公正廉洁,素有美名,又查清铜铁矿一案,可晋为宰辅。”屏风后传来一道温和声音。   群臣震惊都望向皇位,顾昭一贯的没有信号,闻言微怔,随即颔首道,“可以。”   他也不知道宰辅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官位应该挺高的,既然从锦让他做宰辅,那就给他当吧。   邵鄞大喜过望,忙跪地叩首道,“臣领旨,谢陛下,陛下万岁。”   官员又去看在铜铁矿一案中真正效力颇多的沈翊和赵博延,两人却神情淡定,全无愤懑。   等授官的旨意到了邵府,邵家族人都很激动,纷纷奉承邵鄞才学过人,世事通达,更有人夸张的拿他和父亲做对比,夸他比做到太傅的邵老爷更有本事。   邵鄞得意洋洋,即使是因为邵霜婚事和邵鄞心生嫌隙的邵夫人也无话可说。   “本官已经是宰辅,区区一个赵氏就让你们满足。”邵鄞训斥道,“以后邵霜的婚事你少插手。”   邵夫人唯唯诺诺,不敢再开口。   太后又召邵鄞入宫,邵鄞也以公务繁忙的理由推拒了,邵氏数代在望京经营,又都入朝为官,仔细点一下,不少官宦之家都能和邵府攀上姻亲关系,刹那间邵氏门庭若市,来往车马几乎将邵氏门前的青石砖路都压出车辙痕迹。   众官员吹捧间,又提出选秀一事,邵鄞顺水推舟,“陛下后宫空虚,我等身为臣子,当向陛下上奏折。”   “邵大人乃百官之首,清流楷模。”   *   定远侯府,侍女动作熟练的为定远侯世子夫人整理发髻,又打开首饰匣请夫人挑选。   世子夫人何氏一袭青织金妆花比甲,拢着沉香云纱,随手指了一支金镶牡丹宝石簪子,花蕊由水晶点缀,侍女轻盈帮她插好发簪,笑盈盈道,“夫人这簪子选得极好,水晶晶莹剔透能衬托夫人气色,姑爷待您用心,您瞧这些首饰,许多都是姑爷买来的。”   何氏面色稍缓,低声道,“定远侯府也算得上望京难得的好人家了,虽是军户出身,公婆却通情达理,夫君又回护我…”   “那夫人还有什么怏怏不乐的?”何氏父亲是太学祭酒,官职虽低,但这个职位在文官中向来被看重,她能嫁进定远侯府也代表了文官集团对出身滇南的定远侯府的认同,侍女是何氏陪嫁来的,言语也直白许多。   “我在娘家没有同母的姐妹,本来听说夫君有个同胞的双儿弟弟还很欢喜,想着能多一个亲人,虽然知道他嫁去建州做王妃没什么机会来往,但我心里还是想着一家人和睦的。”何氏叹息一声,“谁想到人家做了皇后,我是不敢拿亲眷的身份高攀的…”   “莫说是我了,就是婆母、夫君,容皇后都是很少宣见的。”慈和太后那边常传邵大人和邵氏夫人入宫,邵氏现在是什么地位?这些年公公和丈夫在军中为容皇后效力,却没分到一点好处。   “现在邵鄞大人做了宰辅,漠北的刘将军成了镇远侯,还是世袭的爵位,夫君却只是一个小统领,掌着望京左营。”   “姑爷可是陛下的舅哥!谁不敬畏三分。”侍女道。   “得了吧。”何氏苦笑,“你有脸面说出来,我还不愿意承认呢,望京遍地勋贵,一个统领却是皇帝舅兄…我也是这几年才看明白的,容皇后心冷,从没把定远侯府的亲人看在眼里,只是拿着亲人的身份让他们尽忠罢了。”   “我也不是那些攀附权贵的人,既然容皇后心里没有定远侯府,这个’外戚’不做也罢,夫君待我一心我都知道,只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夫人这么想也对,定远侯府毕竟有侯爵的位置,又出了一位皇后,我们何必去争什么富贵权柄呢。”侍女给她宽心。   “我的两个儿子以后也不指望容皇后照拂,只跟着夫君习武或求父亲选一位师傅教他们读书。”何氏顿了一下道,“听父亲说宰辅和许多重臣有意请陛下选秀,你不要声张,莫把这个消息告诉定远侯府,省得麻烦。”   “是。”   文官以邵鄞为首的大臣和支持容皇后的大臣冲突越发激烈,邵鄞一派认为让容皇后把持朝政只是一事权宜之计,现在海晏河清正是时候还政于皇帝,顾昭虽然有痴症,但历史上并非没有痴傻的皇帝,只要内阁掌权,朝廷就能运转如常,这才是正统。   而容皇后一派则驳斥,当年容皇后刚掌权时是什么局面?国库空虚粮仓连一粒粮都没有,还要应对突厥的战事,国家危机存亡关头,若非容皇后控制住局面,现在钦朝最好的局面就是沦为突厥的伪朝廷,各位大人哪里还能在这叫嚣?   其实归根结底,正道之分,是对权力的渴望,容皇后一派掌权,已经掌控了各个实权部门,即使知道容皇后摄政这事不成体统,但只要容皇后说月亮是方的,他们就会表示月亮确实是方的,容皇后真知灼见!邵氏一方的大臣想要分一杯羹,就得先排挤他们,把他们挤出这些职位,才能轮到他们。   想要令一个官员失势可以找他的把柄,但想要让一派的官员同时丢了官职,那就只能攻击立身不正了。   陛下登基数年,膝下唯有一子,容皇后掌控后宫不允他亲近旁人,善妒、皇子稀少,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么?   任众大臣如何巧言善辩,这一条并非朝政,而是后宫的事情上,他们是无可辩驳的。   邵鄞其实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向容皇后提出挑战,他也有片刻迟疑,毕竟他是容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双儿掌权容易被颠覆,他现在站队等有邵氏血脉的皇子出生,邵氏就有绵延富贵,若是等到哪天容皇后被赶下台,那他这个宰辅就是一场空了。   邵鄞嘘唏一番,朝会时文官当众提出请陛下选妃。   “我朝自开国来,国运昌盛,宗室枝繁叶茂,如今宗室却逐渐凋零,陛下也唯有一子,陛下春秋鼎盛,多子乃江山社稷之富,为长远计请陛下依例于民间、官宦之家选秀女入宫,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顾昭一怔,连连摆手,忙不迭的拒绝:“不用了,朕不纳妃。”   谁都没想到文官一派竟会当面提出此事,而非私下试探,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没人教过顾昭应该如何应对,文官咄咄逼人道,“皇室子嗣并非一家之事,而是天下事,陛下为天下人考虑,切莫痴迷于儿女情长。”   这就是直指容皇后善妒了,莫说容皇后的支持者,就是定远侯及定远侯世子都暗自抬首,担忧容皇后动怒,又担心容皇后被逼到死角不得不应允。   顾昭心智不比旁人,他若是有了其他后妃,容皇后忙于政事自然是妃嫔陪着顾昭,顾昭只能看到眼前人,日久天长又怎么会记得容皇后。   众人担忧之时,顾昭已经不耐烦道,“不纳就是不纳,再说派你去挖河堤。”   从锦正在修运河呢,因为人力有限,修建缓慢工部还在为这件事发愁,顾昭看这大臣底气十足,是个挖河堤的好料子。   大臣语塞,知道顾昭是真做得出来,不禁讪讪住口,文官既然决定今日把这件事摊开,立即又有人出列朗声道,“皇帝三宫六院乃是先祖礼法,陛下始终不愿,是否是皇后逼迫?”   “此事陛下一人作主即可,不必问过皇后。”文官按耐不住,特意提醒顾昭。   群臣敛声,都紧张的等着顾昭如何应对,顾昭只看着大殿外的阳光已经挪到了青铜云龙纹香炉上,知道平时这时朝会都差不多应该散了,他也应回去接皇儿下书房,带他吃点点心玩一会哄他午睡,下午还要做太傅布置的功课,如此繁忙这些大臣却只知道耽误他的时间,丝毫不体谅他,可恶!   顾昭手指烦躁的在龙椅上敲击着道,“你也去修河堤吧。”   “整日里吵闹不休,就知道问这些小事,朕的后宫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了?”顾昭怒斥,“不懂事。”   大臣:“……”   顾昭连训斥大臣都如此与众不同,其他皇帝会用违逆、以下犯上等罪名,他们这位陛下用的是不懂事,简直是街边妇人斥责自己不成器的孩子。   “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1】”大臣激动道,“陛下不可不遵循礼法。”   “朕与皇后有约在先,不纳妾室,不收通房,朕一言九鼎,你要朕违誓?”顾昭有自己一套非常缜密的逻辑,而且也非常烦躁,“再说朕遵守诺言这些年也没见到一道雷劈在朕身上,可见上苍都是答应朕的,你又啰嗦什么。”   大臣被顾昭绕进他的逻辑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但眼见时机流逝,容皇后一派的人都露出放心的神情,邵鄞沉眸出来,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宰辅这是做什么?”顾昭困惑问道。   邵鄞整理衣冠,严肃道,“今日之事并非臣等之意,而是先帝为避免动乱,早有旨意,事关皇嗣,请陛下遵旨行事。”   “皇后善妒干政,可废后圈禁。”   他从宰相曲领紫袍的宽大袖口中郑重取出一卷由蜡印固封的小黄铜雕龙圆筒道,“先帝圣旨在此,请内阁大臣上前辨认。”   永泰帝曾用过的内阁大臣被罢黜一批,养老一批,也有继续在容皇后身边为官的,这些人顿时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这道遗诏若是有利于容皇后,那景安帝不可能不知情,腿下仿佛坠着万斤重的铅球,百般不情愿的磨蹭着上前。   竹筒上的蜡印确实是永泰帝私印,而圆筒上用朱笔写的“密”字银钩铁画,熟悉永泰帝御批的人也一眼都认出这是永泰帝的字迹。   “确是先帝字迹…”   “臣老眼昏花,看不清了。”内阁大臣们相互推脱。   邵鄞冷哼一声,“诸位大人既然认出是先帝字迹,那就应该跪接遗诏。”   容从锦的手无意识的缓缓握紧紫檀椅扶手,眸光清冷的注视着邵鄞的举动。   “我不同意!”朝廷上一片静寂,忽有一道提高的声音传来。   吕居正抢上前,众人愕然,你不同意什么?   所有大臣都知道吕居正向来遵循礼法,他虽然只有一位夫人多年无子,也没有想过纳妾,但他是非常认可皇室应该尽量纳适龄的女子双儿入宫,诞下皇子,在这一点上他认为建元帝是合格的,这几年他没有弹劾过皇后善妒已经让大臣们困惑,这时候竟然还站在容皇后一边简直不可思议。   吕居正自己也很无奈,对啊,我反驳什么。   他站出来后脑海一片空白,邵鄞问道,“吕大人为何不愿接先帝旨意?”   这是谋逆的罪名,即使是容皇后坚定的支持者也不敢直面锋芒,吕居正却在这个时候出列,简直是自寻死路。   吕居正心底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屏风后,焦躁跳动的心平静下来,他心道这几年治理国家全靠容皇后,农桑、经济和战事,哪一样离得开容皇后,你们打着分权的念头进来却不知这一下正好触在容皇后的逆鳞上。   旁人不知他还不知道么,当年容皇后还是王妃的时候就曾在益州治理水患,连皇室尊贵都能置之度外,为的就是顾昭的顺遂,容皇后所求不多,却因为他唯有这一个要求,若是得不到满足,那局势翻转,难道指望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相互攻讦的大臣们去面对突厥铁骑,饥荒难民么?   吕居正打定主意,“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2】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3】   “皇帝誓言虽然违背宗室要求,却是心之所向,君王一言九鼎,又岂有自毁誓言的道理?”吕居正自知论据站不住,马上搬出君王至高无上的地位,用皇权来对抗皇权。   “先帝亦是祭拜宗庙行过登基大典的,又是陛下兄长,亲手将皇位传给陛下。”邵鄞道,“纵然先帝旨意与陛下誓言有违背的地方,也应该以先帝为尊。”   “太后驾到。”内侍朗声道。   朝臣纷纷行礼,慈和太后听闻朝廷变故匆匆至此,看到兄长期待的目光和那个万众瞩目的皇宫圆筒顿时面色苍白,邵鄞眼前一亮,高声道,“太后娘娘是先帝发妻,也请来认一认这是否是先帝的字迹?”   慈和太后远远望见黄铜圆筒,忽然阂眸,身躯轻轻摇晃,“不…”   邵鄞非常失望,瞪视慈和太后,又对朝臣道,“太后精神不济,内阁大臣已经确认过先帝字迹。”   众人的目光都交汇在那个黄铜圆筒上,心如擂鼓。   “拿来吧。”沉默良久,顾昭招手道。   内侍连忙接过黄铜圆筒,众大臣一一验过封印无误,进忠才在朝堂上打开,满殿文武百官、屏风后的容皇后下跪,只有顾昭坐在龙椅上目光迷茫的望着那道正徐徐展开的圣旨。   这是兄长留下的东西,他知道自己答应了从锦一生一世,难道他也会来逼迫自己么?顾昭困惑一阵,又下定决心大不了不听就是了,反正皇兄在的时候从锦的事情自己也从没听过他的,大不了以后见了皇兄再让他打一顿好了,这样一想顾昭如释重负,轻松的听着圣旨。   “朕身后,肃王为帝一日,纵山河倾覆,容氏不可废后,若有持此圣旨干涉皇室子嗣一事,皆以谋逆论,株连九族。”   慈和太后退到屏风后,眼泪扑簌簌落下。   “臣接旨。”朝臣叩首。   容从锦望了一眼慈和太后,只见她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泪珠一滴滴的溅落在金砖上,悲恸欲绝。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邵鄞不敢置信的尖声道。   容从锦霍然起身,直接走到朝堂上,“臣妾遵旨,御前侍卫还不将这罪臣除去官服拖下去。”   身着金甲的御前侍卫迅速上殿拖走了嚎叫着’我是太后兄长’的邵鄞,还有面如死灰站出来让陛下选秀的数个文官。   “自陛下登基以来,本宫善待文官从不以谏问罪,却不想愈发纵容了你们,连皇嗣都要算计。”容从锦视线冰冷而坚定的扫视过台下众大臣,唇角轻扬道,“可能诸位大人对本宫有所误解,本宫从不是贤后,也不愿做贤后。”   “皇帝身边只能有本宫一人,你们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他日史书工笔本宫毫不在意。”容从锦把邵鄞提拔到宰辅的位置上就是想看看有多少和他一样的蠢货,冷声道,“邵氏一族……”   “君后。”众大臣吓得瑟瑟发抖,跪地不敢直视容皇后却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忍不住略微抬首视线轻睨,却见他的衣摆缓缓倾斜顿时大惊失色。   “从锦。”顾昭箭步上前,双臂恰好接住昏倒的容从锦,顾昭刹那间魂灵出窍,打横抱起容从锦迅速吩咐道,“快传太医!”   这场开始时严阵待,中间波谲云诡甚至牵扯出一道先帝旨意的朝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被顾昭直接甩在身后的众大臣们面面相觑,良久才在内侍的“退朝”里起身,众人都牢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皇位,在顾昭面前如浮云一般,至于他们这些大臣,顾昭更是一个都没放在心上,他在意的只有容皇后。   景仁宫内,暗香浮动,织金幔帐拢在一双金沟里,拔步床上面容姝丽的双儿靠着羊脂玉枕缓缓睁开眼眸,疲惫的按了按太阳穴,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他的额头熟练的帮他按摩着,少顷容从锦才舒服些,目光落在坐在床边绣墩上的顾昭露出笑容,“我没事,可能是这几日没休息好。”   顾昭却紧抿着唇,眸底混合着恼怒和懊悔的情绪,容从锦心底好奇,他知道顾昭心思浅什么都摆在面上,这么复杂的情绪不太适合他,悄悄握住顾昭的手低声道,“是我在朝堂上说那些’陛下只能有臣妾的话’让陛下难堪了么?”   “我知错了。”容从锦没什么诚意,语气却放得柔和且歉疚。   他本就容色绝艳,刻意低垂着眸只小心翼翼的用眸光上挑着顾昭,任由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对他有几分柔情,何况是和他缱绻情深的顾昭,这事容从锦很有把握,顾昭却没立即忘记他不快的事情,只定定望着容从锦。   “是陛下觉得我最近没陪着您,等我把手上的公务处理好了,我陪您休息几天。”   “从锦。”顾昭打断他,回握住他的手道,“你怀孕了。”   容从锦愕然,他生了皇长子后一直没什么动静,又曾用过皇宫里的药方,怎么会有孕。   “已经三个多月了。”顾昭语无伦次,激动又歉疚,“我…不知道,你批了很多奏章,休息的也少,我总缠着你。”   双儿孕育艰难,容从锦上次生产时已经落下了损伤,这次怀孕他们又没注意,并没有让他进补休息,太医小心提醒他皇后这次怀孕会很艰辛,顾昭自责不已,“怎么办,可以不生了么…”   顾昭看着容从锦精巧略尖的下颌,目光滑落到他纤细的腰肢上,急得差点原地转圈。   “这是什么话,我和陛下的孩子自然是要的。”容从锦单手按在小腹上,其实他也察觉到自己脉息不稳,见顾昭神情忧虑就知道太医一定是说过什么,温声安抚道,“太医院的那些太医都是世代相传的,医术不见得精湛,推诿倒是一流的,他只是怕出事,就先把事情说得大些。”   “我们只要在意些就不会有问题的。”容从锦笑着向后挪了些,顾昭上床将他拢在自己怀里吻着他的发丝,“从锦,朕怕…”   “不会有事的。”容从锦倚靠在他怀里,怀孕的喜悦不见得有多少,但这个孩子确实解决了他最大的困扰,多一个皇嗣朝臣们就少一分弹劾他的理由,再想到顾昭对孩子的疼爱,容从锦心底也多了些柔情。   “我怕你疼。”顾昭絮叨道,“其实你上次怀孕朕就后悔了,皇兄说我一定要有世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世子有什么用,只知道你怀孕辛苦,生产疼痛…朕早就想好不想再要孩子了,有莹儿已经足够了。”   顾昭能说出长句,且能准确表达他的意思,一定是在心底反复思量过的,容从锦眼底一热,微微垂首。   “要是朕能怀孕就好了,我一定多生几个。”顾昭诚恳道,一排他跟从锦的孩子叫他父皇,顾昭陷入美妙的想象里。   容从锦:“……”   “让陛下失望了,您不能生孩子。”容从锦好笑道,顾昭抱着他,温热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小腹,在他侧颜上轻轻落下一吻,眸底有些欢喜又极为认真的注视着容从锦道,“朕一定待你好。”   “陛下已经待我很好了。”容从锦温柔道,寻常之家男子尚且有几个妾室,顾昭不仅待他一心一意而且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像动物原始懵懂的感情,没有算计,没有得失,只是全然的用一颗心来爱他,这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还不够。”顾昭呢喃着吻他。   容从锦微阂着眸,朝廷带给他的烦扰刹那间烟消云散,耳鬓厮磨间他恍惚的想到,什么容皇后,他想做的只有顾昭的妻子。   顾昭当真询问了怎么让他怀孕的事,在太医擦着汗解释暂时做不到时非常失望,谆谆教诲太医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立刻让太医院开始研究这件事。   “君后。”进忠奉上一盅金丝血燕,容从锦用汤匙搅了一下就没什么胃口的放到一旁,进忠担忧劝道,“您最近用的不多,还是多补一下吧。”   “这燕窝御膳房做的总有些腥气,本宫吃不下。”容从锦道,“你吩咐御膳房晚上做几样清淡的。”   “是。”进忠见他提出想吃什么,心底安稳连忙应道。   “先帝遗诏的事情你知道吧?”容从锦轻啜木樨茶,在手里把玩着茶杯道。   进忠冷汗湿透背脊,却不敢欺瞒,低声道,“是。”   “你知道这份遗诏的内容吧?”   “是。”   容从锦颔首,没有一丝诧异之情,进忠奇道,“君后不担心先帝对您不利么?”   他跟随先帝多年,知道容皇后在还是王妃的时候跟先帝的关系谈不上有多好,甚至先帝对他还颇为忌惮,几次想要废掉他肃王王妃的位置。   “我跟先帝并无交情,但我们是一路人,他知道只有我才能保住顾氏江山,若他为皇帝我只能远避封地,换我摄政他也一定会全力保我。”   进忠叹服,若不是他御前内侍的位置让他对先帝和容皇后之间的关系非常清楚,他一定以为这两个人是挚友,不需要一句交谈,就能完全揣度对方的心意。   “你几次提起想去守皇陵,是先帝还有安排吧?”   “老奴这里有一道遗诏。“进忠道,“先帝遗令,如果邵鄞大人拿出了遗诏,您再问起此事,老奴如实回答即可。”   ”若容氏嫡出皇子顺利即位遗诏销毁,若皇长子未能长大,容氏没有嫡出皇子则从宗室过继,不必令陛下纳妃。”   容从锦眸光锐利,片刻轻阂双眸,低声道,“好筹谋啊…”   永泰帝看透了他最大的心结,他握住了这个把柄,就把他一生牢牢的拴在皇后的位置上。   “老奴想去皇陵,也是先帝的意思,看一看宗室玉牒有哪些出众的宗室子。”进忠道,皇位若是有变动,宗室肯定要着力表现,反而选不出真正有才学的宗室子,还是得提前选几个宗室子弟。   “先帝若非遭遇柳氏背叛,钦朝在他手上一样能重新兴盛。”容从锦感叹道。   “先帝其实曾跟老奴讲他一直琢磨不透您,所以始终不能放心把陛下交给您,他也是和皇后离心后才想明白,原来是这么浅显、简单的一件事。”   “您心悦陛下,不顾艰难也会站在他身边。”进忠低声道,“其实先帝很后悔未能善待皇后。”   但他还是给邵鄞了一份让邵氏抄家灭族的旨意,容从锦唇角掠过嘲讽的笑,片刻后又觉得悲凉,进忠没必要骗他,或许永泰帝确实对邵皇后心存愧疚,非常想弥补她,永泰帝给邵氏的安排也足够邵氏几十年的繁华,如果子弟有出息也能成为权臣。   若邵鄞却走另一条路,那邵氏就会在帮他稳固皇权后成为牺牲品,夫妻之情抵不过山河万里。   永泰帝在写下给邵鄞的遗诏时是怎么想的,慈和太后匆匆赶来也许夫妻多年她已经猜到永泰帝会对邵氏不利,这道旨意宣布,邵氏永远不会原谅永泰帝。   夫妻间既了解彼此,又彻底陌路。   “您打算怎么处理邵氏?”   “先帝的旨意本宫要违背么?”容从锦顿了顿,想起慈和太后的眼泪和顾昭望着邵氏亲热的叫嫂嫂的场景,无奈一叹,“邵鄞革职发配、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一律充军,两代不许科举。”   进忠微松了一口气,禁止科举对官宦之家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但比起先帝旨意里的诛九族比起来已经无比宽容了。   “邵鄞牵扯出的这些大臣,为首的也都革职。”容从锦眸底闪过一抹锋芒,拿着朝廷的禄米却不能为朝廷做事,反而每天想着争权夺利,这次都顺理成章的让他们离开朝堂也是好事,他可以容纳几个无能的庸臣,却无法忍受这些自作聪明的朝臣。   “让大理寺主审,赵博延刚任职,就让他负责这次的案子。”容从锦道,“若是这些官员还有其他罪行,数罪并罚。” 第94章 风吹一夜满关山   “早膳备了什么?”顾昭只穿着足袜, 微拢着亵衣,长发散乱蹑手蹑脚的出来,压低声音问道。   “脍鱼片、牛乳羹、笋芽鸡汤面、酥琼叶、澄粉水团…”小乐子笑道, “另有一道鲥鱼。”   “太腥膻了, 不是让你吩咐过, 别再做这些味道重的了。”顾昭皱着眉头抱怨, 从锦根本就吃不下。   “可君后让御膳房每日必须准备这些牛乳鲜鱼。”小乐子已经升至御前内侍大总管,整个内侍省都归他管,按理说这些膳食上的小事不用他负责, 但小乐子知道自己从一个冷灶皇子身边的内侍一路成为内侍之首依仗的完全是顾昭的信任,因此陛下的事情他还是亲力亲为, 闻言忍不住替御膳房叫屈, “陛下放心, 御膳房已经改进过了, 牛乳都是先蒸滤过再加琥珀糖的,一定没有腥味。”   顾昭眉心却依旧紧拢着, 叮嘱小乐子让御膳房加几道清淡的一起送过来, 又问新制的丝缎燕居服准备好了么。   小乐子已经习惯皇帝必过问君后的每件事, 都妥帖的回答了, 顾昭眉心才微微松开,侍女服侍他穿衣, 又等了片刻才叫醒容从锦。   他已有孕四月, 夜深时常惊醒失眠, 又没什么胃口, 整个人憔悴些,顾昭看在眼里焦急不已,每日就像是围着盛放花枝团团飞的蜜蜂, 把全副心力都用在了容从锦身上。   “从锦。”顾昭把澄粉水团放到他面前,看着他吃了两个,又在下面用银丝碳煨着的鸡汤里涮雪白鱼片,吃了一片微微蹙眉却依旧拿紫檀筷挟着鱼片在滚开小泡的鸡汤里晃动不由得道,“不喜欢吃就算了,让御膳房不要再送这些东西了。”   “我喜欢的。”容从锦笑道。   顾昭仍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从锦在饮食上没什么偏好,御膳房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但遇到清淡爽口的时节菜会露出愉悦神情,也会多吃一些,五味杏酪羊、清撺鹿肉这些他只动一筷就换了另一副筷子来给他夹菜。   容从锦用汤匙慢舀着自己面前的牛乳羹,份量不大做得甚为精致,又放了糖,容从锦胸中沉闷之气略微散去,慢悠悠用了半份牛乳羹,顾昭面上怀疑的神情逐渐消散,专心致志的用起他的早膳。   容从锦笑吟吟的侧首望着顾昭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总是没有心事的,像是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一泓清可见底的水塘,即使是心思沉郁不喜言笑的人在他身边也会不自觉的被他感染,心情轻松一些。顾昭唯有对他才会露出迟疑、担忧的神情,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他知道这些复杂的情绪对顾昭有多难得,他怎么能不心生情愫呢。   喉底忽翻起一阵腥气,似乎那香甜可口的牛乳化作了一块凝结的油脂,当啷——汤匙滑落,容从锦不觉侧身作呕。   “从锦!”顾昭上前扶住他,侍女捧了铜嵌水波纹唾盂,他干呕了一阵用清水漱口,无力靠在顾昭怀里,他身上混合着龙涎香和浅淡阳光的气息仿佛上好的良药,不适感退去,容从锦能察觉到气力逐渐回到他身上。   顾昭再也无法忍耐,连声让小乐子去传太医。“叫他们做什么?”容从锦拦下。   “让他们给你换个安神的方子。”顾昭闷声道,他虽然身居高位,却没养成颐指气使的毛病,对身边人都极为尊重,对太医院的些许不满已经是他难得的怒火了。   “谁有孕都是这样的。”容从锦低声道,“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怀莹儿时也没有吐的这么厉害…”顾昭忧心忡忡道,“从锦你瘦了很多。”   容从锦下意识抚上自己面庞,似乎脸颊略微凹陷,下颌线条也更清晰锐利,他强笑着道,“是不好看了么?”   他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不再是那些年轻娇美的双儿,正如鲜花盛放如云霞转瞬就要凋谢,他相貌上的几分艳丽不过仗着骨相优越还能维系,心底却很清楚他的容貌会逐渐衰败。   勋贵之家当家主母要是到了这个年纪,早就给丈夫纳两房颜色好没什么家世的美妾,既有贤良的名声又能专心管着孩子读书,等孩子考取功名再张罗个儿媳,就能高枕无忧是内宅之间人人艳羡的一生了。   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愿意将顾昭拱手让人。   刹那间容从锦心底转过许多念头,闽州、永州管控不住的水稻私卖,新建的冶铁馆还有漠北的局势,这些事情牵扯精力,他怎么可能会有美艳姿容,容从锦又分出部分心念思索着怎么护肤。   “很漂亮。”顾昭一怔,红晕一直从面庞染到脖颈,他垂着首含糊道。   “是,我也知道容色不如从前。”容从锦没听清,掩着失落又笑意盈盈的安抚顾昭,“等这个孩子出生了,或许我的容貌能恢复几分。”   人都是会被艳丽出众的事物吸引视线,顾昭心思赤诚,他只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不懂得掩饰,可能是孕期影响,容从锦心底酸涩,眼眸竟覆着一层薄薄水雾。   顾昭愕然,“你已经是最漂亮的了,还要怎么好看?”   “刚还在说我变丑,陛下不用拿这些话来哄我。”容从锦想做出不在意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拈酸,更觉委屈,他自知相貌出众,却从不认为容貌是他最大的优点,这点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他希望顾兆能看到他的全部,认可他的能力,顾昭做到了,他才会和顾昭相爱。但容颜易老,当顾昭亲口承认他这个微小的优点消失时,他仍是难过的。   仿佛自己在顾昭面前不再完美。   “朕没说。”顾昭叫屈,连连保证道,“从锦你去问问旁人,谁不知道你好看,朕没见过比你更美貌的…”   “况且。”顾昭拥着他,面庞微红,眸底流露出一点温柔,像是怕谁打破了他的绮梦,“朕见过你最美的时候,宴会、新婚夜、在王府你给朕抚琴的时候。”   顾昭絮絮说了很多,容从锦心底的酸楚消失,听得耳背渐红,忍不住啐道,“陛下要把每一天都数过来么?”   “对呀。”顾昭恍然大悟,“从锦每日都是最美好的。”   他本想找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讲他心中最完美的从锦,但越说越多他才意识到也许并没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从锦每次陪在他身边,对他微笑,那就是最美好的瞬间了,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无可相比的心动刹那,因为最吸引他的是能陪伴彼此的每时每刻,这场令他沉溺的盛宴还在继续,他如何能评判。   容从锦面颊染上薄醉,他忍不住在心底腹诽,真不知道顾昭是怎么想的,明明憨傻却每次都能哄得他欢喜。   小乐子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等他们争论够了,侍女端着炙鲥鱼的青花月影梅纹盘进来,小乐子连忙接过笑道,“这是御膳房特意准备的鲥鱼,听说从南边运过来不大容易。”   哪里是不容易,鲥鱼出水即死,想要运到望京以前基本都是靠马匹运输,每到驿站更换马匹和骑手,所到之处立刻放行,这不仅需要财力更需权势,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少数勋贵,不过容从锦发展海运,清理河道,若是遇到风向合适,运输速度比以前更快,且成本下降。   ”这个时候还有鲥鱼?”容从锦看着桌面上的芽姜紫醋炙鲥鱼,鲥鱼足有数斤重,他不由得诧异道。   “是挺稀罕的。”小乐子附和道,鲥鱼一般是夏天才有的,等气候转冷鲥鱼也就回海水里了,那就难以捕捞了。   “说起来天气转冷快,大暑时就不甚燥热了。”容从锦想起一事,顾昭不耐酷热,每次盛夏都得缠着扶桐做冰雪冷元子,扶桐纠缠不过他还会跑到自己这里告状,怕给陛下吃多了冷食闹肚子,这次好像也没提到此事。   “也是好事,省得百姓秋收时顶着太阳杵在田里。”小乐子笑道。   容从锦面色肃然,”午后…不,一会你就把钦天监的人找来。”   *   钦天监负责占卜吉凶、祭祀安排,一般都是皇室事宜,他们出几个吉利的日子,然后陛下选一个内侍省去操办,钦天监使进宫时忍不住心中惶恐不安。   “这个月气温骤降,雍州还下了场雪,怎么不见钦天监入宫禀报?”容从锦手里拿着一卷云气测候赋,钦天监使叩首行礼,他放下书卷问道。   钦天监使听君后语气偏沉,心底顿时一冷,不敢起身跪着回话道,“君后赎罪,庸州下的那场雪不过半日,且落地即溶,兼之秋收结束,想来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臣知罪。”钦天监使不常入宫,却对君后名声颇有耳闻,知道他最厌烦推诿,忙垂首道。   “罢了。”容从锦无奈道,这种事钦天监上报或不上报都可以,即使他上报了奏折也很有可能被拦在内阁发回去,也怨不得钦天监使,“本宫让你找的东西都找出来了么?”   “三十年内各州气候记录都找出了。”   “本宫瞧着气候不大寻常,这段时间钦天监务必查询典籍,找出先例或是相似的气候。”容从锦停顿一瞬道,“市舶司招募的夷人有许多奇思妙想,最近有个叫皮特还是什么的,带来了一种能测温度和湿度的仪器。”   “湿度?”钦天监使困惑道。   “夷人觉得雨雪好像与空气中的水分有关,不全是月相潮汐的变化。”容从锦道,“本宫有意设立太史处,于钦天监下辖,把皮特也归入太史处,以后各州气象都报到太史处汇总,占卜祭祀、考定历法仍由钦天监负责,测验天文,观测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等由太史处管理,并尝试预测天气。”   钦天监使额头汗珠沁出,他唇嗫嚅着道,“天气乃阴阳五行交汇而生,阴阳未分谓之太极,太极既分谓之阴阳,其为天地之道也。舍阴阳以求太极者,无太极;舍太极以求天地者,无天地【1】”   “我等尚且只能摸索,夷人恐怕难以领会其中精妙。”   “让他试试看吧。”容从锦不置可否,没提到他读了这夷人带来的几本书,随口道,“你派几个年轻好学的到太史处。”   “是。”钦天监使心道反正在望京里钦天监就是个摆设,能把部分事务分出去也好,他还是钦天监使,权利没有变动,却有人背锅。   容从锦又令永州市舶司严查走私水稻,禁贩至他国,并让闽州、永州安抚使同查。   *   “手谕诸位大人都收到了,把大家叫过来就是商议一下这事如何处理。”永州安抚使道。   知州低垂着眸望着茶杯,觉得这茶叶起伏颇有妙趣,生怕安抚使提到他。   “陈知州,你下属的三个府县私贩了多少水稻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陈知州顿时身子一颤,苦着脸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职也有苦衷…”   “这水稻一年三熟,产量远大于所需,除税收、官收外,百姓贩卖换些银两后每家剩下的水稻至少一百石。”陈知州胡须都溢出无奈,“这些水稻当地的粮店卖不上价,又不能看着烂在村户家里,百姓也只有贩卖到国外一条路。”   太守在永州已为官二十载,忍不住感叹道,“谁能想到这水稻竟也有一日嫌太多。”   “是呀。”几个老资历的官员也跟着点头,他们永州虽是南方粮仓,但也有丰年饥年之分,最多是饥年也不会闹出人命罢了,这已经是地利了,几次农桑改革使用新稻种后,水稻丰产竟然会堆积在农户家里。   安抚使如何不知,他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这是百姓的生计,“水稻卖到真腊、蒲甘、交趾一带,数万石水稻换回不计其数的香料珍珠,这种暴利商人贪图,难以一禁了之。“   “但这次永州以官价收购,同时愿意卖出一百石的农户可免一人傜役。”   知州露出诧异神色,“大人,水稻已经官收过了,而且官价着实不便宜,等新稻下来这些旧稻就更不值钱了。”   永州安抚使摆手道,“这次市舶司同查,把水稻列入禁贩名单,再抓到明知故犯的商户必然严惩,永州粮仓会再扩大一倍,以备荒芜。”   知州:“……”   知州肉痛不已,粮仓的粮食一般两年更换,这些派不上用处的粮食会再次低价卖入市场,这几年风调雨顺这不是明摆着浪费银两么。   但太守已经应了,“君后向来有筹谋,我等遵从。”   市舶司轰轰烈烈的开始查走私,民间也是一片抱怨,但因为官收和商户收购价格差不多,又有官府明令禁止私自贩卖至他国,农户人家也不愿意惹上官府,只能把粮食卖给了官府,等到秋末,永州粮仓已经囤积了八百万石,闽州粮仓七百万石,其他粮仓也都有所增添。   天气转冷,太史处来报,预测有暴雪将至。   “五日暴雪,将数尺之深。”钦天监使传达道,“太史处觉得这场雪会凝结成冰,难以融化。”   容从锦面色微沉,同钦天监使的不以为然不同,他认为暴雪的说法有可能是准确的,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云层聚集可能会有大雪,望京尚且如此,再靠北的地方却不知道如何。   数日后,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将整个望京染成一片冰雪琉璃,富户家的孩童披了貂裘在街巷里嬉笑着团雪球,相互追逐打闹,家里人见了笑骂一句让他们当心,这样的欢声笑语很快消失,暴雪连绵,苍穹低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压抑的色彩。   “以街巷为一家,已经组织了年轻的做巡视队伍,帮着修筑被暴雪压塌的房顶,清扫街道,明威军也抽调了数千人巡查望京,倒塌房屋不能修复的都已经将百姓安置在了善堂和冶铁局。”内阁大臣道。   冶铁局有煤炭储备,之前巡查铜铁矿后对煤炭的产量也做了调查,还从交趾等地采购了一批无烟煤,本来是准备改进冶铁技术的,直接做成了火墙,收拢灾民燃煤取暖。   “望京周边倒塌房屋三万余户,受损村庄一百多个,耕牛鸡豚死伤不计其数。”另一个内阁大臣沉声道,“雍州雨雪交加,河道冰封,也有数千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   “永州…”   汇报过灾情后御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沈翊打破沉寂道,”幸而还有些煤炭,虽称不上充足,却也能熬过这个寒冬了。”   “冬小麦恐怕颗粒无收。”内阁大臣黯然道。   翰林院刚擢到内阁的赵大人道,“南方温热,百姓多用纸糊窗、暖阁,这种天气从未遇到过,已经紧急调拨了一批棉花、煤炭赈灾。”   “下派到各州的御史归来,煤炭和粮食的数目与户部数目一致。”容从锦阂眸,低声道,“建元十五年也曾有这么一场大雪,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太湖断航,港口封冻,永州、洛州等地不可忽视,在河道还能运船的时候多再增一倍御寒物资。”   “各地军队也分出人手去聚拢灾民,在酿成惨剧前一定要确保安顿好所有灾民。”   建元十五年,百姓冻死无算,鸟兽入室呼食,煤价贵到两百文一秤,甚至出现了食人的惨状,次年流民起义,当时的太子永泰帝四处镇压,又安抚百姓重新划分耕田,彻底恢复农耕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百姓是本朝根基,田地房屋这些都可以不计较,地方安抚使和军队拿当地户籍册逐一清点,房屋不够牢固或家中已无碳火的都带到善堂安置。”   “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冒险进山林砍柴。”   受灾地区的百姓一时还不愿意撤走,担忧家里的房屋倒塌,牲畜也没人照顾,但在村子里第一家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冻死了后,众人纷纷意识到这场大雪非比寻常,只能收拾了家伙器皿,背着家里的粮食跟着官兵在清理出来的狭长道路里艰难行走。   两侧都是半人高的积雪,寒风刺破棉衣一直冻到脊骨里,赵大叔公已经上了年纪,几个小辈半搀半背的才把他带出来。   “我不走。”赵叔公浑浊的眸底流露出无奈,“你们就让我留在家里吧。”   “叔公,雪太大了,官爷们让咱们搬到善堂住。”小辈在他耳边提高声音道。   “你们不懂。”赵叔公执拗又伤感,“当年那场雪,也是连下了好多天,雪落在地上像砖块,他们当兵的说是安置咱们,找个山洞就把大家都关进去了,给个炭盆外面派人把守着,一晚上过来哪还有几个活着的。”   “当今陛下不会的。”小辈信心满满,他也没见过皇上,连同知大人都没见过,但陛下轻税赋傜役,又让百姓建立集市这些他是知道的。   “即便真有个地方安置咱们,也是人挤着人,我们这些老的本来就熬不过去了,少吃一口你们还能活下去。”赵叔公把目光投向一旁妇人抱着的小孙子。   “叔公你说什么呢。”小辈不乐意听了,气哄哄的走到旁边,另一个兄弟过来扶着叔公,“您歇会吧,还得走半个时辰呢。”   领头的官兵听见后面的争执,互相对了个习以为常的眼色,这样的争论他们带着每一个受灾严重村庄的村民迁居到善堂时都发生过,上了年纪的自认为有阅历,不愿意争夺孩子的口粮,宁愿留在家里,小辈硬是把他们拖拽出来。   “到了。”叔公年纪大了,进城后就换了牛车,和其他几个白髯老者一起挤在车上,年轻人徒步到城边上的善堂。   叔公看着青砖灰瓦的厚实院墙刹那间哑口无言,官兵笑道,“老人家,我们抬您进去?”   “不用。”赵叔公连忙摆手,佝偻着腰从车上爬下来,有点不可置信道,“这是善堂?给我们住的?”   官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县所有灾民都住这样的善堂,还有八间呢,每人每天两升米或麦子,一秤煤,七十岁上的老人或未及弱冠的孩子每隔五天都加发一斤肉。”   叔公震惊不已,即使官兵故意捏着声音笑话他也顾不上了,眼底渗出些许泪光,颤抖着唇道,”真的…”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官吏层层盘剥,见过皇帝动辄加税,也面对过乡绅欺压,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朝廷会为百姓做什么。   小辈已经搬着行李进去了,善堂有人迎着他们带到房间安置,“盘了火墙,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烧煤取暖,你家人少。”   “七口人就能给你们一间半,得挤挤了。”善堂负责人推门,语速极快道。   “这住的开了。”小辈把包袱放下,在屋里走了一圈惊喜道,连地砖都带着些许温度,和室外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   “白日里火墙会冷一些,煤得省着用,不过大堂的碳火是足够的,你们可以到那边去。”善堂负责人道,“晚上火墙会烧旺,你们试一试要是还觉得冷,告诉我们把火墙里面管道的煤灰清了就行。”   “在屋子里点煤取暖一定要留个缝。”   “你还有这个兄弟。”善堂负责人点了旁边肩膀宽厚看起来就有几分力气的赵家兄弟道,“一会跟我去领棉被还有清理屋顶积雪的工具,每天还得麻烦你们自己扫一遍积雪。”   “这有什么。”赵二牛拍着胸脯道,他们都是做农活的扫房顶积雪这点事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弄完了,就是家里的孩子都能做。   负责人颔首,又告诉他哪里能找到管事的,脚下不停又去接下一家了。   赵二牛把领回的棉被扔在榻上,家里的妇人已经烧热了水,把屋里擦洗了一番,拿到被子刚一抚上就忍不住惊喜道,“这棉花絮得厚实,比你棉衣的棉花还多呢。”   她是关心屋里人的,虽家里不富裕还是买了上好的棉花做了暖和的棉衣,之前刚把棉衣拆洗过,但还是比不上这条善堂发的棉被。   “是啊,还挺沉的。”赵二牛笑道,他们两个兄弟领回一家的棉被,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心底却是温暖的,知道这次一家人是能顺利过冬了。   “叔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带您来了吧。”赵二牛忍不住抱怨,“我们这位皇帝是最好的,您以后别在官爷面前说皇帝的不是,我们不识好歹似的。”   “听说皇上好像有点痴症,这些事都是皇后做的。”赵二牛家的一边把被子铺上,一边道。   “那皇后也好。”赵二牛抱着孩子笑道。   赵叔公久久无言,片刻对着院内的积雪颤着声音说了句什么,赵二牛连忙问赵叔公要点什么,赵叔公摇头,“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在善堂里住了一个多月,家里的年轻人每天等着雪小一点就赶紧把院子里和房顶的积雪清理了,白天天冷,大家就挤在大堂,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烧着栗子,灶上热着汤水,赵叔公随意讲的那些年轻时候的事竟然还有颇多听众,每次赵叔公讲完故事,都忍不住加一句,“你们过得太好了。”   几个老人纷纷应着,众人不禁一笑,让老人喝点热汤。   雪逐渐停了的时候已经是年底,官兵首先清理出县城和通向各个村庄的道路,等众人回到村上才知道屋舍倒塌大半,一片荒凉。   却也没有抱怨,他们过了一个不算富裕却保证每一个人都活下来的冬天,各家相互帮衬着重新搭建房屋,县里又发了他们煤炭和巴掌大的鸡,天还冷着养在屋子里也能养活,等春暖时候,他们又能回到自己的田地里,在屋舍后面养鸡。   皇宫内温暖宜人,景仁宫地面散发出均匀热量,珐琅掐丝描金山水香炉里燃着香饼,混着沉香、冰片香气淡雅,另有几个铜鎏金缠枝牡丹纹火炉透过上面的镂空纹路能隐约看到里面燃着的青色瑞碳,无烟而有光,熏得多宝架上几簇兰花都抽出新枝,纤薄的花瓣带着清雅气息。   顾昭昏昏欲睡的靠在容从锦身上,书房里顾莹认真写着大字,少顷捧了满意的一张进来。   “父皇。”   “写的很好。”顾昭擦着口水接过皇儿手里的宣纸,上下认真打量了一遍夸耀道,“比太傅的字,还有宫里的那些碑帖都强呢,从锦。”   他又把字递给皇后,容从锦接过,把宣纸调转到正确方向略微凝神颔首,“字体有些筋骨,笔力清萧,你在仿右军世孙的字?他用笔内敛,气质典雅,你这上面还略欠缺几分。”   顾昭不太赞同皇后评价,忍不住皱眉,容从锦笑着道,“已经不错了。”   “就是很好。”顾昭小声道。   顾莹对父皇无条件的赞美和认可颇为习惯,却很认真的听着君后的话,得到一句不错就不由得唇角上扬,颊边露出一个酒窝。   “太后宫里也送了碳火么?”侍女进来换碳火,顾莹忽然问道。   “是,一样的瑞碳。”侍女应道。   顾莹眸光略微一压,没说什么,反倒是容从锦多看了他一眼,慈和太后修佛多年,简朴清雅,太后每日一百五十斤、皇后一百一十斤的碳火份例,他和太后都是用不完的,他是常在御书房或和顾昭的碳火混在一起用,太后就是因为节俭了,以往送到太后宫里的瑞碳都是退回来换成了普通的银丝碳。   都没什么烟尘,不过取暖效果就要打个折扣了,太后却忽然用起了瑞碳,也注意保养身子,这是为了他下的旨意,邵家两代不能科举,邵鄞的儿子应该也有八岁了,及冠成婚十几年后他的孩子或许能科举入仕,慈和太后再有几十年就能扶持邵氏,也是为家族拼尽所有了,容从锦微微一叹,知道顾莹心底清楚,他年纪虽小,却心思通达,颇有皇室风范。   容从锦把手里的奏折递给顾莹,“你怎么看?”   “君后。”顾莹惊诧着不敢触碰,双手都收到了身后,顾昭却不在意的塞到他手里,“这些奏折每天都有几百本,你看着玩吧。”   顾莹抿着唇小心打开奏折,看了一遍眉心攒起,稚嫩却坚定道,“突厥可汗横征暴敛,又遇雪灾,天时地利皆有,应该出兵。”   顾莹不过上了一年书房,刚读了一遍论语,容从锦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钦朝同样遇到灾情,数州受灾,百姓刚刚恢复生活,你不觉得应该多让百姓休养生息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百姓反对开战呢?”   “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乎!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顾莹道,“突厥长久滋扰边关,虎狼之辈不可教化,百姓注重农时这是好的,但这一战对本朝而言同样是遵从内心。”   容从锦注视他片刻,手掌轻轻在他头顶揉了一下,“你像你父皇。”   顾昭若是没有痴症,大概也是这样聪慧又坚定,像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利刃。   顾昭抱起顾莹,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轻轻颠着他道,“皇儿像你,长得漂亮。”   容从锦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望向他们,顾莹扭捏的红了脸,低声道,“父皇…”   顾昭直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   苍穹低垂,霜雪茫茫,裸露的山脊上刻着每一道风霜的痕迹,冰河刚刚消融,地面隐约泛起草尖的新绿。   “冬天探子回报,突厥暴雪,骸骨堆积如山,数部死伤过半,就连颉利可汗的拔延部都伤亡惨重。”刘止戈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指向河流尽头,“他们不得不退到山峦之间,那边据说有个温泉。”   刘老将军坐镇漠北,并没有亲自出征,他身边的男人肩背笔挺,身型矫健,一看就是行伍多年的。   “那这次我们就打过去一探究竟。”容逸甲胄在草原积雪反射的阳光下透露出一抹肃杀,他沉声道。   两人对视间,都从眼底看到了野心和抱负,一战定漠北,驱突厥,青史留名,武将能有立下这等战功的机会是是此生幸事。   刘止戈一个手势,身后军队井然有序的分做两支,三十万漠北军刘止戈率领二十万穿越大漠,北进转战两千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而容逸率军十万向东包抄,在焉支山困住突厥,补给四万骑兵,十万步军,朝廷为了这一战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了。   突厥部落内忧外患,他们并不相信同样遇到暴雪向来文弱的钦朝会突然主动出击,当叱利部遇袭,一路溃逃时几大部落甚至觉得这是叱利部又一次想要反叛借的幌子不缴纳税赋,直到大漠冷月高悬,身着银甲的战士骑在骏马上,长枪荡开一泓霜色时,他们才知道这不是叱利部的借口,更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次突袭,而是长期谋划后的战争。   突厥勇士们打了个呼哨,战马飞驰而过,纷纷上马拿起兵刃抗敌,甫一交手,刀枪几乎被震得脱手,面前的将士目光坚定,兵刃锋芒毕露,曾经斩落无数钦朝草谷头颅的弯刀竟然留下一道深深白痕,再次相击便应声而断。   “杀!”两边呼声交汇,战马嘶鸣,霜雪被铁骑踏为齑粉,又融成潺潺流淌的鲜红溪流。   漠北将士不时穿过部落封锁,两面交击,引得突厥将士发出绝望痛苦的嘶吼。   他们早就将积弱的钦朝朝廷视为猎场,每次南下劫掠妇孺,抢夺财宝都随手杀数千百姓,等自己家人的尖叫声响起,这些突厥人才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手中弯刀挥舞着直到坠落,猎弓弦鸣不绝,一声闷响,断裂弓弦打在手背上。   风云变色,这场战斗打了一天,漠北将士才收拢阵型,清点战俘,将视线投向突厥军队逃跑的方向。   突厥军制松散,契芯部、同罗部先后逃向拔延部,十大部落中已经七个部落已经丢失了领土,颉利可汗不敢信任叱利部,将只剩残兵的叱利部派到外围巡视,没有世代放牧的草原,他们就像是被拔去尖牙的豹子,惶惶而不可终日,兼之逃亡时不少突厥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自己的家人,分隔草原难以心安。   颉利可汗主张徐徐图谋,不愿反攻,一时归拢众部都有所诽议。   “这些蠢货。”颉利可汗深邃英俊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消散的郁气,挥着马鞭从叱利部出来,他忍不住向幕僚道,“若非大敌当前,本可汗先杀的就是叱利部的左右督军。”   “钦朝今非昔比,他们还做梦想要拿回失地,漠北军难以远征,只要守住焉支山,时间一久漠北军必然退兵,各部失地可以逐一拿回,想要硬攻是绝无可能的。”   “暴雪冻毙无数,各部都需要时间恢复,丢失草原对他们是灭顶之灾。”幕僚低声道。   “是本可汗让他们丢了领地么?”颉利可汗怒道,向来不服管束,让他们缴纳马匹推三阻四,遇到战乱却一起涌上来要王庭派军。   “唇亡齿寒。”幕僚道。   颉利可汗刹那间安静下来,指侧泛起青白,马鞭断裂,他眸底闪过一抹暗色,招来幕僚低声吩咐了两句。   突厥人属于这片贫瘠却广袤的草原,大军可以掩盖踪迹,但带着辎重补给的部队却很难完全隐藏,颉利可汗派出哨探寻找漠北大军,想要找出他们主攻的方向,却意外发现了靠近焉支山的另一支军队。   “至少有十万人,我们不能退向焉支山了。”幕僚惶恐道。   颉利可汗却在此刻展现出了非凡的气势和决然,“不,焉支山是我们的水源,族群的灵魂,焉支山失守,就不再有突厥汗国了。”   “传令各部,只留十分之一的大军驻守拔延部,其余军队都随我进军焉支山。”   突厥人的悍勇无与伦比,而当这只军队背水一战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更是惊人的,容逸率军前行,他从未在漠北行军,依仗身边的两个漠北军郎将和向导辨认方向,一路疲惫跋涉,郎将把装着水的皮袋递给容逸道,“到了焉支山,大军休整数日和将军夹击突厥,我们就能彻底收服这片土地。”   “毕其功于一役。”所有辛劳都是值得的,容逸唇角干裂,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下马了,漠北遍地霜雪,却不能当作洁净的水源,除了溪流他们只能把雪烧开之后饮用,路上几次迷失方向,军队行进到焉支山凭借的是毅力。   “前面就是焉支山了。”斥候回报,郎将面露喜色道。   “行军的路线探查过了么?”容逸问道。   “可供大军通行,安全。”斥候拱手道。   军队行至焉支山脉,望着连绵山峦间的陡峭山路,容逸不禁皱眉,招过斥候道,“还有其他路么?”   “有,但至少还要绕行三百里,山峦间积雪厚重,恐怕马匹难以攀登。”斥候为难道。   “将军,军队亟需休整。”郎将低声提醒,他们所剩补给已经不多,急需焉支山的资源恢复战力,否则之在这个时候遇到任何一支突厥军队都会对漠北军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派个千人队先行,我领军,你和陈郎将押后。”容逸也知道这一点,不允许他过多犹豫,微一沉吟道。   千人队行进过半,最后的将士也进入山谷,郎将紧绷的下颌微微放松,只等着队伍通过发出响箭,倏然呼声震天。   山峦上滚落巨石,羽箭像是一片云似的倾覆,郎将目眦欲裂,催马上前大吼道,“将军。”   陈郎将一把拽住他骑着的马的嚼头,朝他沉稳道,“调盾牌手和铁甲队来。”   “是。”郎将勉强找回理智,连忙传令,盾牌手拼尽全力进了山谷,抢出血肉模糊的几个兵卒,郎将没看到容逸,拽着一个兵卒问,“将军呢?”   “将军还在前面,已经和突厥军队交战了。”兵卒浑身浴血,压着手臂上的断箭道。   郎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样劣势的地理环境,外面的将士难以补充,里面的军队就会被慢慢绞杀,他心念数转,下令道,“漠北军上下一心,绝不抛弃同袍,迎战!”   “是!”顿时群起响应,漠北军艰难的向山谷推进,每一寸都要抛下无数鲜血,郎将见着已经逼近山谷,能听到山谷尽头和突厥军作战剑戟相撞的声响,身后忽然有一小将奔上前,焦急道,“突厥军在围攻我们,后方的退路就要被围住了。”   漠北军的人数是不惧正面战斗的,但狭长的道路旁都是积雪,略微分心就有可能人马一起坠落山崖,郎将唇齿间都能品出血腥气,他不甘的望了一眼前面,正在迟疑,响箭忽然划破天穹。   “将军。”小将指向苍穹,那是撤退的意思。   “撤。”郎将嘶吼着调转马首,和军中同袍配合互为臂助,且战且退。   这一战折损了一支千人小队,还有脱离包围圈时死伤的数千将士。   幸好未伤及主力部队,郎将也是漠北出身,在退出焉支山后很快找到了临时驻地,修建战壕,设置哨探。   他们刚打了败仗心中惶恐难安,却不知道另一边也是郁闷难平,叱利部率先发难道,“我们带着大军跟随可汗一路到焉支山,却只捉了这么一支千人队伍,还不够叱利部当初损伤的将士。”   “而且漠北大军逼近拔延部,可汗又准备如何解决?”   “一直逃跑还算什么突厥勇士。”   其余各部纷纷应和,即使知道他们是因为丢了自己的领地想逼着拔延部帮他们讨回失地,颉利可汗听到讥讽还是愤怒不已,他们把勇士的荣耀视作至高无上,他率领各部就不允许他们的挑衅,还是亲近幕僚在他身后低声劝告,颉利可汗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回了帐篷。   各部首领相互看了看,都流露出一点鄙夷神情。   可汗和前几任可汗比起来算是不好女色的,可敦是同部落的,几个小妾则分别来自其他部落和钦朝,那位公主也成了他的妾室,不过他并不喜欢钦朝女子的柔弱,再加上钦朝公主也不是那么年轻姝丽了,他早就把公主置之脑后,这次钦朝挥军,他更是已经把钦朝公主监禁,就等着什么时候祭于阵前了。   他进了帐篷,几个妾室连忙迎上来小心讨好,这次出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拔延部他带来的都是颇为受宠的,其中还有一个曾经是钦朝公主的婢女。   “可汗,那些俘虏怎么处理?”小妾轻声问道。   “一会带出去杀了,不能在焉支山见血。”焉支山是他们的神山,若非如此,他早就把这些漠北军全都处死。   小妾沉默半晌,低声道,“妾身刚才见那将军有点面熟,似乎在望京见过。”   “望京派来的?”可汗多了点兴致问道,他知道漠北军的军力也在补充,也许有一部分来自望京。   小妾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突厥荒漠,她刚跟着公主来突厥的前几年受尽前可汗其他夫人的折辱,都抱着为了朝廷和皇室的念头一直坚持着,后来公主换了丈夫成为妾室她才想明白,什么江山社稷和她一个女子有关系么?她想要自己过得好一些有什么错,公主自顾不暇她就只能另寻出路。   本来以为跟了可汗虽然只是妾室也能过两天好日子,没想到这可汗如此无能,眼看着都要被钦朝打下来了,公主能回朝廷,她又怎么办?   “那将军好像是定远王府的世子…琼林苑我见过他一面。”小妾柔声道。   可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问道,“容皇后是否也是出身王府?”   “也是定远王府,这位将军是他同胞兄弟。”小妾道。   可汗仿佛背上打了个霹雳,他顿时精神抖擞,不顾妾室还柔情蜜意的靠在他身上,瞬间站起来笑道,“竟让我捡到个宝贝。”   “容皇后。”他咬牙把这几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他胸中有宏图伟略,对大钦的局势很关心,自然知道大钦的皇帝是个痴傻的,朝政都是皇后把持成,曾经朝廷积弱,他们可以随意劫掠,把朝廷视作一块肥肉,局势转变都是因为一个容皇后,他的兄弟握在自己手里,他倒要看看这位容皇后又要如何面对。   漠北战报和突厥国书几乎是同时到了望京,不知道是一封生死未卜的战报还是突厥要求漠北军退出突厥国土,让出羁糜洲作为交换更令他忧心。   顾昭在大殿接见突厥使者,身旁只有几个重臣,闻言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站起来道,“朕的舅兄…”   他脑海中闪过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对他的看重,再想一想皇后,顿时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行,都给你。”   “陛下!”内阁大臣惊呼。   突厥使者愕然,非常懊悔他们商议后决定只要羁糜洲,早知道大钦皇帝如此看重这个舅兄,他们再要几州也是轻而易举的。   ”羁糜洲是本朝重要州府,羁糜洲一丢我们就再无天险了。”内阁大臣几乎垂泪泣血。   “是呀,历代守住羁糜洲都付出了巨大代价,绝不能在我们的手里丢了。”内阁大臣纷纷附和,屏风后还坐着容皇后,他们也不敢当着容皇后的面说出将军被俘就应该自尽,如果要拿本朝的领土去换,那还不如给自尽的将军赐一份荣耀。   顾昭挥手,让小乐子拿玉玺,内阁大臣再顾不得体面,连连叩首求道,“陛下三思。”   “且慢。”屏风后忽有一道声音道,瘦削身影缓缓站起,走出屏风隐蔽的范围,突厥使者匆忙抬首,带着怒色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好事,却见那人容貌昳丽,身姿纤细唯有腹部隆起,将要临产,他一手搭在陛下去握玉玺的手上,使者念头微转,已经猜出他的身份,连忙道,“突厥对大钦的陛下和皇后只有尊敬,在漠北的军队全部撤出突厥,拿到羁糜洲后,我们一定将容将军和大钦公主一起送回钦朝。”   “以后也不需要钦朝岁赐,可汗愿意开集市相互交换马匹和茶叶。”   容皇后一双美目沉静的注视着他,看得突厥使者背脊生寒,忙笑着要再劝。   “天子主社稷,将士守山河,钦朝没有这种和谈的先例,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容皇后平淡道。   “听闻容皇后只有这一位兄长,又是一母同胞对你多加照拂,你竟也忍心?”突厥使者忍不住冷笑。   “他是本宫的兄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容从锦道,“绝不徇私。”   “使臣请回,等漠北将士踏破突厥国土的那一日,我会祭奠我的兄长。”   突厥使者费力劝说,容皇后却再不开口,几个内阁大臣本就不愿意和谈,立刻帮着斥骂突厥使者,他只能拂袖而去。   内阁大臣们等突厥使者下去后,倒是议论了一番商议着怎么在不损伤漠北军的情况下救回容将军,最后的结论是给定远侯府封赏。   内阁大臣们退下,容从锦怔怔站在原地,顾昭忙拥住他,担忧道,“从锦…你还好么。”   “把羁糜洲给他们吧。”顾昭低声道。   “不。”容从锦眸底泪珠滑落,他在知道兄长被俘时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个决断,他一字一顿,胸膛间涌起一股血腥气,“我的兄长是钦朝将领,大丈夫俯仰无愧,若是因他一人让大钦百姓受苦,他、定远侯府又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顾昭无奈反过来劝他,容从锦知道他不清楚一洲得失对百姓而言是多少家庭,只微微阂眸,掩住眸底浓郁苦涩。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知道消息后站在陛下这边愿意让出羁糜洲的是定远侯世子夫人。   何氏上书求入宫参见,容从锦无奈见她,何氏摘了发钗,素衣入宫,在景仁宫门外就叩首行礼,见了容从锦后更是叩首,额头鲜血渗出。   “扶桐。”容从锦低声道,扶桐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何氏。   “皇后,妾身知道您心系天下,但夫君他只是我一人的夫君呀。”何氏泪珠片刻就打湿了衣襟,她哭求道,“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定远侯府也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求您高抬贵手救一救您的兄长吧。”   “只要您一念之间,就能救他。”何氏目光紧紧盯着容从锦道,“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您没见过,您真的忍心从此他们没有父亲。”   “此事内阁已有定论,本宫做不了主。”容从锦道。   “您不必推脱,我知道您是为了名声,我入宫的事情人尽皆知,世人都会知道是我逼迫您答应突厥的条件,让出羁糜洲。”何氏急切道,“我才是千古罪人,我愿意。”   她不是定远侯府世子夫人,更非官宦之家,她只是一个妻子在求能让他丈夫平安归来的机会,她目光中的恳切几乎化做血泪。   容从锦微微摇头。   何氏心头的怨毒到达极致,她摇摇晃晃的起身指着容从锦怒极笑道,“难怪公婆不来求你,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夫君待你真挚,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送给你,皇后却将他视作草芥。”   “你抛弃兄长,背弃家族只为了一个皇后贤名,我就要看看这顾氏江山如何待你。”   顾氏江山和我有什么关系,容从锦脑海中轰鸣不断,他低声道,“嫂子,我会善待兄长的孩子…”   “用不着你。”何氏怒道,“我的孩子没有你这样的亲人。”   何氏怒火攻心,一时后仰晕倒,扶桐连忙扶住她,试探的看向容从锦。   “把她带到房间休息,请太医。”容从锦疲惫道。   “是。”扶桐刚要带走何氏,她却悠悠转醒,看景致向外移动,连忙起身跑回殿内,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跪坐在地上哭求道,“皇后,妾身一时胡言乱语,您千万不要计较,您救救您的兄长吧。”   何氏披头散发,泪水糊了满脸,毫无形象,容从锦却很羡慕她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他愿意做这个来求的人,而不是坐在这里拒绝她。   ”他是大钦将军,报效国家理所应当,无论作为他的兄弟还是皇后,我都是这个答复。”容从锦道。   何氏哭声一顿,“定远侯府从没沾上您的半分光,臣妾也不在乎那些,请您救他都不行么?”   容从锦阂眸,何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没再骂他,站在廊下对着天光惨笑数声,侍女扶着她离去。   容从锦久久无言,起身道,“漠北送来的军报呢,虽然不能围攻突厥,但他们被困在焉支山,漠北军想要处理突厥易如反掌。”   “君后。”扶桐点了点自己唇角,容从锦反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咬破了嘴角,鲜血正逐渐渗出。   “我不能救他。”容从锦低声道。   容从锦一如往常的处理公务,只有夜深人静时躺在顾昭身边,他才会安静的望着幔帐顶出神到天明,他孕期反应本就严重,顾昭见他心思郁结哪里做得住,特意见了内阁大臣准备让出羁糜洲,内阁大臣坚决不同意,宁愿辞官也不和谈。   顾昭非常困惑,“那你就辞官吧。”   内阁大臣无奈道,“陛下这不是一人得失,您想想漠北三十万将士,羁糜洲的百姓。”   顾昭眸光掠过,他想起雍州百姓,他想让他们每人都有鸡腿,若是突厥拿到了羁糜洲,那羁糜洲的百姓怎么办,顾昭内心拉扯,他顿了下道,“朕不能让从锦难过。”   内阁大臣愤怒中又夹杂着一丝茫然,顾昭再痴傻他也知道国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喜怒对他而言竟然比得上这天下么。   “陛下若是为了皇后才让出羁糜洲,必然让皇后受到千夫所指。”内阁大臣已经醒悟,知道不能拿江山来劝顾昭,反而是皇后的安慰奖更能说服他。   “不如让漠北军寻找机会,救回容将军,如此两全其美。”内阁大臣决定先拖再说,反正突厥很快就会被打败。   顾昭却不明白他是在拖,思索片刻后郑重颔首,“可以。”   他亲自写了封信,军务加急送到边关,镇远侯读信后长叹一声,他和容家颇有几分投契,也是看着容逸长大的,若是有机会能保住容逸,他自然会去做的。   他毕竟长居边关,对局势非常了解,他闭门不出,思索数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将军,一封却火漆密封找来信任的斥候再三叮嘱,斥候应下,他看着斥候把信放进口袋,又让他换了装束,悄然奔赴突厥拔延部。   斥候知道军务紧急,身上的衣裳都是突厥人的模样,连口音都换成了突厥的,一匹马到了拔延部,编了个损伤惨重的部落身份,在拔延部负责巡逻。 第95章 饮马渡秋水   探子的突厥名叫塔尔, 突厥人狮鼻深目和钦朝人在相貌上差别很大,探子能顺利融入突厥内部一面是他受过刺探的训练常年在突厥土地上行走,另一面是他的父系血统, 他的生父应该是个突厥人, 当年掳走他的母亲, 突厥人草原习性对女人不太看重, 更不用说是奴隶了,他的母亲逃回来后就已经怀孕,夫家深以为耻从此和离。   娘家又已经在经年的战乱里离散, 他母亲逃回大钦本以为会得到帮助,却不想如此, 走投无路之下就要投井, 战备状态漠北军有巡城的习惯, 一位小将见了问清缘由就把他母亲安置在军田附近的村庄里, 村子上的邻居都是军户,他从出生见到的就是漠北军, 那些叔伯、兄长玩伴明知道他流着突厥人的血, 甚至他们的父母亲人也因为突厥人而死, 但从未因此责难他。他们很质朴的认为, 塔尔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说着大钦的语言, 行事和大钦的人一样, 他就是我们的人, 至于父亲的血脉…那都是突厥人强加给他们的。   曾经给他糖的叔伯没有回来, 想着修几间房照顾父母的兄弟也没回来,塔尔沉默着修缮房屋,给麦田施肥, 又把家里水缸里的水挑满,朝他母亲一拜什么也没说,投军漠北。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轻响,漠北寒风呼啸携着雪花干燥泠冽的气息,塔尔突厥话说得纯熟,和驻守拔延部的混成一片,又送了他两袋瑶池酒,突厥多是喝马奶酒的,天气严寒积雪数丈,没有经过反复蒸馏的马奶酒难以御寒,这大钦的瑶池酒就成了抢手货。   塔尔以瑶池酒换了夜晚巡逻的差事,拔延部的人没多想,只以为他是葛罗枝部的年轻人还没经历过几场战争,想趁着晚上躲懒,看在美酒的面上就点头答应了。   夜幕四合,繁星点点。   塔尔从巡逻队里脱身,翻下马匹,挑开一座驻地略偏远的毡毛小帐,“公主。”   “你是何人?”大钦曾经的五公主,现在颉利可汗的妾室见烛影晃动就反手扯上衣衫,警惕问道。   塔尔看她穿的是突厥人的服饰,刺绣图案已经模糊不清,腰间唯有一串银珠就知道她境遇一般,躬身用钦朝话道,“我是漠北军的人,有一封钦朝密信送给公主。”   说着撕破衣袍内搭,从里面取出信来。   公主却不接,只狐疑的看着他,这人虽大钦话说得不错,却有些生硬,像是两种语言都极为纯熟舌头就有些理不直,她嫁到突厥才知道两边是生死对敌不假,但不开战的时候双方百姓都会在私下的集市里交换物资,这人就像是做惯生意的商贩,颉利可汗为人阴鸷反复,经常私下刺探她。   “将军说,平阳公主若是信不过我,就让我问一句公主,昔日长亭送行,您是否还记得瑞王送您的一车茶砖。”塔尔摘下毡帽,低声道。   平阳公主瞳仁微微一压,她出嫁是宗室和亲,嫁妆丰厚,各个王府也有添妆,唯有当年的瑞王府添妆单子外另送了她一车茶砖并数千两白银,她知道瑞王这个兄弟心智迟缓,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因此也不以为意,只笑着接受他的好意,谁知道这一车茶砖在突厥是多么紧俏的东西…这才帮她在突厥熬了这么多年,知道在嫁妆单外的这车茶砖的唯有当年陪嫁过来的一个嬷嬷,故人逝去,这事就成了隐秘。   “所谓何事?”平阳喉头僵涩,良久上下一滚,像是在心中掷下某种决定,迅速问道。   “军情告急,请公主襄助。”塔尔知道事成,立即将信双手奉上。   平阳接过信匆匆浏览,一双柳眉微蹙,神情严肃,拿着信在烛火上引燃,直到火焰将要舔舐到手指,她才松开手,看着信纸在面前化为灰烬,侧首吹灭了灯防止外人走到这驻地僻静的角落,透过帐篷看见里面有两个身影。   “你们不清楚颉利可汗的脾气,这件事筹谋起来殊为不易,我也只能一试。”平阳虽是这么说着,却语气坚定。   “无论成败,待这场大战结束,大钦都将迎公主还朝。”塔尔道,“这不是交易,望京也是希望您在保全自身外尽力即可。”   “您已经为了大钦受了太多委屈。”   “本宫身在异国,不敢忘记故土。”黑暗中塔尔不能视物,又语速极快,他心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计算着自己离开巡逻队的时间,紧迫间却听平阳公主被突厥风沙吹得粗粝低哑的声音道,“这些年,本宫从未觉得屈辱。”   她身边的侍女宫人死伤无数,改换门庭,她从皇室公主变成妾室,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自己要做缝补、砍柴修补篱笆等活,还要受到突厥人的奚落,即便是山野妇人也比她的生活好一些,但她心底的火焰始终燃烧,突厥猎猎作响的狂风和漫天飞舞的暴雪都不能熄灭她的信念,她的国家终将迎来一位贤明的君王,一统山河,百姓安居。   *   颉利可汗派出去的使臣久未归来,连个消息都没有,颉利可汗心中预感不妙,看尚在昏迷中的容逸就越发咬牙切齿起来,各部都跟他是一个性格,哪里愿意养着这些俘虏,何况他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   颉利可汗却一反常态的把这些要求处死俘虏的声音都压了下来,他骑虎难下,心里很清楚这是他能握住的唯一的筹码,这筹码上秤量一量值多少银两不知道,但要是放弃这筹码,他就一点博取生机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汗,那个大钦人来了。”拔延部外围驻军首领上前行礼道。   平阳公主再婚后连一个突厥人认可的妾室地位都没有,只是名义上的妾室,突厥人都傲慢的用那个大钦人来代替,即使知道漠北军把他们围困在焉支山,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她来做什么?”颉利可汗话音未落,面色不由得一沉。   他抓住容逸后还在等大钦的回信,这个重要的时候,这么巧向来不在他面前出现的平阳公主就突然从拔延部的驻地到焉支山来,莫非她已经和大钦达成一致?   “叫她进来。”   颉利可汗高坐在王位上,身边两个柔美妾室跪坐在他脚下,纤细白嫩的手在他腿上轻轻按摩着,见点缀着红珊瑚的门帘晃动,颉利可汗斜睨向门口的方向。   平阳公主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情形,她面容肃然的叩首行跪拜大礼,颉利可汗眉梢微挑,由着她叩拜行礼,他们成婚数年,他还没受过这种钦朝的礼仪,据说这是钦朝对君王的礼数。   行礼毕,颉利可汗懒洋洋问道,“让你留在拔延部,怎么让人护送你到焉支山来了?”   突厥部落没什么纪律性,他带去打仗的嫡系部队还好,留在拔延部的多是各部落被打垮后重新联合起来的杂牌军,即使是拔延部的也是平时放牧战时入伍的牧民,没有些金银珠宝是没法让他们走这一趟可汗命令外的马队,平阳公主这些年手头估计也没什么银两了。   “事情紧要,请可汗屏退左右。”   颉利可汗挥手,两个妾室小心退下,其中一个忍不住看了一眼跪着的平阳公主,眉目中闪过一丝复杂,即使是公主之尊如今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妾室,甚至还没有她受宠,在这后宫里,无宠的日子有多难熬是外人想象不到的。   “说吧。”颉利可汗目光锐利的注视着平阳公主,妾室离开他身上故意矫饰染上的脂粉气散去,露出锋利、坚固的本质。   “大钦的人找到我,要跟我里应外合一举剿灭突厥。”平阳公主道。   颉利可汗遽然起身,目光如鹰般盯着她,少顷忽而一笑,坐下把玩着一块绿松石道,“你在突厥待了多年,身在异乡心念故土,有这种好机会还不赶紧回去,来告诉我做什么?”   “不瞒可汗,当年父皇送我和亲,我就有些怨念,只是身为宗室女也无法反驳…“平阳公主抬眸,自下而上的望向颉利可汗,冷声道,”永泰帝、景安帝先后登基,他们嫡亲兄弟享尽至尊荣华,我的同胞兄弟却掩埋黄泉,妾身如何不恨?“   ”只是女流之辈又没有权柄,只能盼着我的丈夫有朝一日帮我报这血海深仇。”平阳公主眼眸泛红,眼底逐渐浮起一层水雾,却始终不曾落泪,几乎字字泣血。   颉利可汗也知道大钦皇宫之间的事,闻言略信了几分,却不以为然道,“那你能为本可汗做什么?”   他都让大钦打到突厥了,哪有时间和她叙什么夫妻情谊。   平阳公主缓缓起身道,“我能让漠北三十万大军埋在雪原里,突厥入主钦朝,让您坐这天下之主。”   “只希望您允诺我一件事。”   “什么?”颉利可汗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嗜血的欲望被唤醒,他望着这从未正视过的柔弱钦朝公主道。   ”让我亲手杀景安帝。”平阳公主掩饰不住仇恨道。   “可以。”颉利可汗答应,看她眸底几乎扭曲的刻骨恨意在他同意的片刻,勉强冷静,像是往干裂的土地上落了一滴水,不能平息干旱反而会让她更渴望泉水,颉利可汗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追问道,“漠北军围困突厥,你有什么办法?”   “您不了解钦朝,他们不喜欢侵略,相反以安抚为主,比起开拓疆域,他们更愿意在朝廷攻讦上给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平阳公主道,”您只要对钦朝称臣,钦朝必然退兵。“   ”双方积怨已深,他们怎么会相信。”颉利可汗皱眉,“首先漠北军就不相信。”   “突厥称臣,漠北却坚持突厥有狼子野心,您认为钦朝会相信漠北的奏折?”平阳公主清丽的眉目中满是漠然,“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漠北拥兵自重,不肯削兵权的借口。”   “到时漠北不仅会被削兵权,钦朝作为宗主国,还会派人发粮帮您度过暴雪。”   ”钦朝局面正好,他们不会退兵的。”颉利可汗有些心动,站起来走了一圈还是摇头道。   “那就让这局面变一下。”平阳公主走上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颉利可汗眸中神色数次变换,最后停留在了喜出望外上,一把将平阳公主拉进自己怀里,手掌在她背脊上摩挲着道,“公主,以前是本可汗慢待你了,你真是本可汗的好妻子。”   “大钦总说什么至亲夫妻,你跟突厥的关系比那大钦亲近多了。”   “可汗莫忘了妾身。”平阳公主从他怀里起身,“国事为重,妾身先回去了。”   “等一下。”颉利可汗叫住她,一双狭长却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笑着握住她的手腕,“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两人在焉支山的驻地前行,路上遇见的突厥人都躬身行礼,颉利可汗把她带到门口有数个突厥军士把守的帐篷,刚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草药气味。   “大巫,他怎么样了?”颉利可汗问道。   面上绘着图腾,手腕上缠着精细手串的老人颤颤摇头,继续捣着手里的石杵。   平阳公主有一刹那屏住呼吸,她心跳得极快,忙去看榻上的身影,目光触及床榻上的男人,她心中瞬间安稳,她见过容皇后一面,这人肯定是他的兄长了。   “我要你杀了他,向我证明你的忠心。”颉利可汗靠近她耳边,像是在说着亲密的情话。   平阳公主心底猛然一沉,须臾间心念电转,面上却语笑盈盈反问,“让我杀他?这是谁。”   “容皇后的兄长,你没见过?”   “见过吧,许久之前了,不太记得。”平阳公主喃喃自语,“一时间杀不了景安帝和容皇后,先杀了他兄长也不错,有匕首么?”   颉利可汗微笑着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纤薄的匕刃荡开一轮冷光。   平阳公主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快步上前,姣好的面庞上带着浓重的杀意,手臂扬起直朝着他胸膛落下。   “铛!”刀刃相击,传来一声脆响。   颉利可汗箭步一挡,另一把匕首轻而易举的绞过朝他胸前刺下的匕首,匕首寒芒在他胸膛上一点,衣襟划破,左胸渗出血珠,平阳公主吃力不过,匕首脱手,正刺进容逸小腿。   “可汗拦我做什么?”平阳公主恨道,目光紧盯着扎在他小腿上的匕首,看那模样随时准备拔出来再刺他一刀。   “他还有用。”颉利可汗不屑跟她解释,大巫在旁用突厥话说了两句,颉利可汗颔首,“走吧。”   平阳公主听懂了突厥话,他说的是——这人活不了两天了。   平阳公主在颉利可汗的注视下,亲手写了给漠北军的回信,把突厥在焉支山的布防告知漠北,漠北不疑,迅速通知了她准备进攻的时间,让她有机会尽量让突厥的主要将领放松警惕,送来了上好的迷药。   颉利可汗几次出击,都顺利在准确无误的情报下切断了漠北军的补给,拿到粮草后突厥内部的动乱逐渐平息,在危难面前所有人又都围绕在了颉利可汗身边。   “只可惜没能把军队也留下。”颉利可汗回来后看着大军往焉支山里运送粮草,忍不住对身边人道。   “这只运送粮草的队伍太警惕了,藏头露尾的。”一旁的副将道,“他们骑的都是能行雪地的马。”   一匹不下百金,即使在突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骑的马。   颉利可汗知道这些马一部分是西域的,还有他们突厥的,不禁在心底恼火,等他把漠北军的事处理了,他一定要把敢和大钦交易马匹的苍突厥部落首领带到拔延部发落。   *   雪原,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苍穹和草原的衔接处隐约泛起一点青翠,山峦耸立,大军在一处背风的山谷里,勉强建成了临时驻地,来往军士无比严肃警醒。   “将军。”议事结束,郎将停住脚步犹豫着道。   “不必多言。”刘止戈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阳公主通过几次成功的埋伏获得颉利可汗的信任后,他们已经逐渐摸清了焉支山内部的军事分布,虽然两军不能合围却不影响正面作战。   “卑职抛下容将军,实在心中难安…等这战结束,我会自行上书请罪。”郎将沉声道。   “你想什么呢。”刘止戈知道他的心思,好笑道,“放心吧,君后的品行绝不会因此事问罪你。”   郎将点头应是,眉宇间却还带着些许紧张,行军中的过失首先就要问罪主将和副将,主将因此被擒,他难逃其罪,何况容将军的另一个身份是君后唯一的兄长,迁怒下来他怎么抵得过。   “他心中有天下,不会计较一人得失。”刘止戈怅然道。   郎将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确信,却也略微安稳了几分。   焉支山易守难攻,夜色低垂,颉利可汗睡在妾室床上,帐篷里燃着碳火,忽听得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颉利可汗翻身跃起,手抽出悬在床边的弯刀,赤着脚走到外面。   火光冲天,摇动着的火把和正在燃烧的粮草染红了半边天穹,马匹嘶鸣、将士慌乱中的吼声汇聚成嘈杂的河流。   “怎么回事?”颉利可汗帐篷外守卫的士兵已经不见,他随手拉住一匹马,上面的将士滚落慌张道,“地、地动了!”   颉利可汗下意识回首望向他指的方向,瞳仁骤然缩紧,山顶未曾融化的积雪正奔腾而下,以不可阻挡的决然之势迅速往他们的方向席卷,耳边轰鸣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的粮草仓库、马厩正一个个爆炸。   “平阳公主呢?”颉利可汗刹那间反应过来。   “不知道。”将士看着雪崩逼近,惊惧之下怒从心起,一刀砍向颉利可汗,颉利可汗下意识侧身闪避,这一瞬间的功夫,士兵跳上马身子伏低避开颉利可汗砍向他的一刀,飞奔而去。   一柱香前,平阳公主亲自到了容将军帐篷内。   大巫掀起眼皮懒散的看他,平阳公主笑着道,“我最近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这还在行军,我也不好大张旗鼓,请您帮本宫看看。”   大巫没想到她会说突厥话,但平阳公主说得周全,又是关于颉利可汗子嗣的事情,他就招了招手示意平阳公主上前。   平阳公主走到小桌旁坐下,露出手腕,“这几天身上没有力气,也吃不下油腻的…”   她有些啰嗦,大巫不耐烦的正要让她安静些,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他皱眉一手扶着额头,刹那心口一冷,诧异垂首,却见一把匕首正插在他胸膛上,鲜血濡湿了衣衫。   大巫唇颤抖一下,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抽出匕首,接住向后倒去的大巫,把他悄无声息的放在地上,扑到容逸床榻前,急切唤道,“容将军!”   容逸眼睑合拢,唇色苍白,平阳公主忙从怀里掏出一小段香,用火石点燃,在他鼻下轻轻晃动。   平阳公主不住的看着帐篷外,颈后渗出一层细汗,不过片刻,容逸眼皮抖动,平阳公主心头一喜,忙收起熏香,在他耳边提高声音,“容将军,快点醒来。”   容逸醒来时望着帐篷顶,头痛欲裂,身上也没有半分力气,听力逐渐恢复,他听到这急促声音本能转首,双眸茫然,“我…”   “本宫是平阳公主,以前我们在望京见过,你现在在突厥。”平阳公主迅速道,“此地不宜久留,将军速速起身,我们现在就走。”   容逸心头一凛,手肘撑着床榻想要起来,平阳公主也扶着他,容逸身躯却使不上力气几次往下滑落,见平阳公主发髻散乱,神情紧张知道她冒了奇险,不由得道,“公主先走…臣歇一会。”   “想想你的父母、孩子。”平阳公主不容拒绝道,“望京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宛若最强剂量的麻沸散推进他的身体,容逸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此刻也顾不得礼节,平阳公主在门窗上轻轻一敲,外面丢进一个小包裹,平阳公主亲自给他换上一套突厥服饰,门外守卫上前阻拦,平阳公主威严道,“可汗要见他,你们跟我来。”   守卫一头雾水,扶住容逸,平阳公主把他们带到马厩,守卫正在疑惑看守马厩的将士呢,抱着大捆草料的将士艰难过来,脚下一绊,草料脱手在半空飞舞,守卫挥手拍开草料的瞬间,两刀刺向守卫。   塔尔一刀击中,另外一刀却撞在了守卫护甲上,守卫一怔迅即反应过来,甩开容逸向后退避,手臂探向一侧抽刀。   容逸已经积蓄了半晌力气,骤然发力,一把扭断守卫脖颈。   塔尔迅速牵出两匹马,“将军上马。”   容逸和平阳公主共乘一匹马,塔尔在前面领路,刚到巡岗,身后倏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所有人诧异转首,塔尔借机带他们跃出,平阳公主唇角噙着冷笑,“粮草。”   和军队会和,容逸精神一振,先把公主放下,见到一身盔甲的刘止戈忙问,“跟着我的将士都出来了么?”   “公主查清了他们关押的地方,比你早脱身片刻,只是虚弱得很没法上战场了。”刘止戈吼道,“军医!”   一碗汤药灌下去,容逸身上有了几分力气。   “将军这次伤了元气,若不仔细调养,以后会落下毛病的。”军医道,“最近都不能动刀剑。”   “你留下休息。”刘止戈闻言道,雪崩结束,刘止戈忙要领军,容逸立即起身让人拿来战甲,跨上军马,手中长枪一挥,不容拒绝道,“我跟你同去。”   “你不能动刀剑…”刘止戈劝道。   “我是军职,我的职责还没结束。”容逸道。   刚从雪崩里爬出来的突厥残军很快遇到了正面迎战的漠北军,容逸和刘止戈配合默契,漠北军像一把尖刀把突厥军队撕碎,突厥军丢盔弃甲的跑到拔延部驻地,容逸回来后已经和刘止戈追了突厥军队一个月,不曾卸甲更不曾落下一场战役,即便是对他被俘让漠北军搭了不少粮草的将士都再没有抱怨,反而将自己的主将引以为豪。   攻破拔延部的时候,鲜血融化了积雪,汇成潺潺溪流,浸湿了沙砾,平阳公主点燃曾住了数年的小帐篷,问道,“颉利可汗呢?”   “逃回拔延部前就被乱箭射死了。”容逸应道,他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不过在边关特有一种将士的精悍气势。   这一战,一路将突厥赶到焉支山外,饮马瀚海,突厥不复存在。   收拢突厥残部十三万八千人,马匹五万,牛羊在暴雪里损失惨重,钦朝也不在意这些就不统计了。   “突厥壮年七万余人,其余多是妇孺、老者,正在修运河,不如让他们也去服徭役吧。”   “突厥的壮年男人,以前都是将士,手上沾着大钦将士的血,应该充军的。”   容从锦道,“壮年将士分到各军队里,把他们改成军籍,家人不用困在羁糜洲,同样分到各州。”   “君后是想融合这些突厥人?”内阁大臣问道。   “嗯。”   “非我族类…”内阁大臣皱眉道。   “不过十几万人口,数代之后谁还记得突厥血统。”容从锦不以为然道,“若当真愿意在军中为大钦效力的,也可当作钦朝将士封赏。”   “是。”   “以前突厥…漠北之外的土地如何处理?”内阁大臣问道。   “设安西都护府,迁百姓,开商路。”容从锦道,“迎回的平阳公主在这一战中有功于大钦,当邑千户,加封宁国公主。” 第96章 浣花溪上见卿卿   漠北军踏着茫茫白雪而来, 城里道路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干净,望京百姓站在两侧甚至是二层的酒楼里,只为了等凯旋归来的漠北军路过,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 所有人都用着膜拜的目光望着将士们, 甚至有姑娘在漠北军队经过时抛下精心绣制的香囊, 里面多是装了一片银叶子或写的诗句。   有孩子悄悄绕过牵着他出来看热闹的家人,借着人小挤进人群,伸出手期盼的想要摸那健壮马匹, 将士也只是好脾气的勒马让他摸了两下,孩子抬首见面庞在雪地里被寒风吹得皲裂泛着高原红的将士朝他笑,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将。   孩子害羞的跑走, 又牵住家人的手, 站在屋檐下却一直敬仰的看着军队最后负责押尾的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   漠北军回京的只是少数将士, 一方面要接受嘉奖,另一方面安西都护府刚刚建立, 这些人里的也会选出一部分驻守曾经的突厥, 现在的安西都护府。   漠北军将士入城时还有些紧张, 他们许多人都是镇远侯在边关选上来从军的,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战,只知道父亲是士兵, 母亲或其他亲人被突厥杀死, 总有各种各样的深仇大恨, 从军、报仇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执念。   现在进了望京, 亲眼见到百姓的爱戴,他们略微放松了些,又有些错愕和赧然, 原来不仅是漠北的一座城,所有的百姓都看到了他们守护山河,一批批人前赴后继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城墙,好像…那些旧伤都不再隐隐作痛了。   容逸先入宫把战报交给内阁,忙转马回到家里,定远侯府看门的老仆见世子回来跌跌撞撞的过来开门老泪纵横,小厮牵马也是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我的儿!”容逸进正厅见父母,刚要下跪定远侯夫人踉跄上前,一把紧紧握住他温热的手,含着皱纹的眼角里藏着水光。   “让母亲担心了。”容逸另一只手拍了拍定远侯夫人的手背安抚道。   “回来就好。”定远侯一贯沉默也忍不住嘶哑着声音道,定远侯府世代从军,当初被俘的消息传来,他跟夫人就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孩子,像是用冰层去包裹火焰,他们像是所有的父母一样为自己的孩子担心,却因为身份不能表露。   反而要镇定的为侯府打算。   “你的腿。”身边小厮扶着他起来,行走之间步伐不稳,定远侯夫人担忧道。   ”在焉支山被砸了一下,后来又划伤了,行军途中也不便疗伤就拖下来了…”容逸解释道,看向父亲,“以后可能不会像左腿一样灵活了,不过行军打仗靠得是兵法,又多是骑马作战,也没什么妨碍。”   “能保住一命,已经是极好的了。”定远侯并不太相信从军倚赖骑兵的说法,作为一个军人伤了腿是多严重的打击,不过他不愿提起。   “去见你夫人吧,她很担心你。“定远侯夫人拉着容逸叮嘱两句,笑着退开一步道。   院内,容逸夫人立即迎上来,“夫君。”   容逸把她拥进自己怀里,何氏又哭又笑,擦着眼泪道,“快过来。”   “爹爹。”两个垂鬓小儿扑过来抱住容逸的腿,像是小兽亲昵信赖的抱着他。   容逸胸膛间略带着的郁气散去,一手抱起一个孩子,何氏跟着向房间走去。   定远侯世子夫人忙张罗着让侍女准备温水、新的衣衫。   “不忙,你坐。”容逸道。   听到容逸依旧沉稳温和的声音,何氏又几乎落下泪来,在另一张鸡翅木圈椅上落座,搅着手帕道,”夫君,我没想到你能回来…我以为。”   “这两个孩子又怎么办。”何氏哽咽道。   容逸本是郁闷的,他是为了博战功也为着容皇后在皇宫里的地位才去的漠北,没想到被俘又被宁国公主所救,他心中一直横亘着一口气,为着这口气也没休息,直接提刀上马打满了全场,漠北的每一封战报里都有他的功绩,也是因为太过劳累的原因才落下了残疾。   结果回了漠北城,镇远侯就私下里给他递了妻子曾经入宫的消息,他不必询问也知道何氏都说了什么,其实他并不责怪父母不曾向兄弟求情,被俘将领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们只能借着朝廷对定远侯府心有愧疚的时候为后代讨些荫封。妻子向宫里求情反而有携恩逼迫的意思,文官反对,到时定远侯府的荫封拿不到,他的死也将一文不值。   “你进宫见了皇后?”容逸斟酌着开口。   “我实在是焦心,我知道说的话有些过激了,这就收拾一下,带着礼物去向皇后请罪。”何氏心思玲珑,笑道。   何氏能见到夫君归来已经是心满意足,低头认错又有什么,纵然容皇后打她几十班子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都是一家人,我又是做嫂子的,还那么沉不住气反让小叔难做。”何氏惭愧道。   容逸心底叹息,他知道当时妻子为什么和从锦撕破脸皮打闹,也清楚现在妻子为什么突然肯俯就道歉,她为的不过是丈夫、孩子,自己的脸面利益她没有放在心上。   “从锦是内敛的性格,他心里有我们这些家人,许多事情不必讲,他已经为家族盘算过千万遍了。”容逸低声道,“你没见过以前的肃王,他心思单纯,皇宫内外的事情都要从锦一手打理,定远侯府实在地位特殊,略有不慎就是外戚。”   “是。”何氏颔首。   容逸不知道妻子听进去几分,只能轻叹一声。   他在家养伤,漠北军在皇宫庆功,这宴会他是望京派出去的将领,一定要参加的。   疏星朗月,紫宸殿外宫灯皆绘鸾凤,门东班引亲王上殿赐坐,谢恩坐讫,赐亲王、南班、武臣、观察使以上坐于殿上,余卿监郎丞及武臣防御使以下,坐于殿庑间,军校排在山楼之后,殿上坐杌,依品位高低坐。【1】   金松竹盘装着猪羊鸡鹅等,乃看盘,皇帝手持双耳葵花杯从东至西,亲王至武臣、安抚使等逐一躬身饮酒,容逸也跪坐行礼,皇帝动作一顿,“舅兄回来了。”   皇帝语气没什么起伏,容逸却依旧能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忙出列跪地行礼,“不负圣恩,随军归来。”   皇帝颔首,琵琶声响,宫娥在殿内起舞,乐声轻曼,宴会珍馐,漠北军将士开始时还有些放不开,见皇帝和善,宴会上又没有过多约束,几杯酒后就欢欣的用起佳肴来,内侍高声,“陛下起驾。”   众将士连忙跪拜,皇帝离席他们更自然了几分,皇室宗亲不多,几个老亲王等陛下起驾,就纷纷告辞了,唯有昌王多坐了片刻和安抚使聊起漠北风物,安抚使多饮了几杯,又解决了突厥心腹大患,获得望京一片赞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见昌王态度温和询问一一回答,不过再多说一些就觉得奇怪,昌王久居望京又是皇室,这么关心边疆做什么?他作为封疆臣子,不宜和宗亲来往过密,于是笑着把玩手里酒杯不再多言。   “世子。”小内侍走到容逸身边道,“陛下传召。”   容逸收回打量着昌王的视线,起身跟着内侍离席。   夜幕低垂,内侍把容逸一路引入白玉小路,两侧是名苑花卉,容逸顿住脚步,“这似乎不是御前的路。”   “陛下亲口让您去景仁宫的。”内侍笑道。   容逸借着月色望向内侍,是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小乐子,他微微颔首,跟着一路走到景仁宫,身为外臣过了见亲眷的时辰,行走在深宫之中,来往宫女、太监竟一一对他行礼,面无一点惊诧之色,容逸心底略安稳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知道从锦掌握后宫,这些人都对皇后唯命是从。   “参见陛下。”进了景仁宫,容逸行跪拜礼。   “快起来。”顾昭本来颠着膝盖上的孩子,逗得对方不住笑着,拿着的糕点都碎成了几块,残渣落在顾昭绣着金龙的衣袍上,容逸行礼他连忙上前扶起对方。   膝盖上的孩子就稳稳的站在椅子旁望着他。   “谢陛下。”容逸抬首不经意间和这孩子视线相撞,刹那间竟不敢直视这孩子有一双极为沉静、如冰雪般的眼眸,仿佛能看透最深处的心思,笑意敛去竟不怒自威颇有些天潢贵胄的气场,他像自己的兄弟,却不用屈服于礼教做出温婉顺从的双儿模样,就如一柄出鞘利刃,寒光凛冽。   只一眼间容逸就猜出他的身份,却恍惚间觉得他还像另一个人。   “舅兄,你腿好点了么?”顾昭忧虑的让他坐下,传召太医,又对他道,“朕从库房里找出了许多药,都是以前黑水靺鞨贡上来的。”   “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容逸恭敬道。   顾昭还是特别忧心的模样,长吁短叹的甚至想看看他的伤口,半晌又低声道,“朕对不起从锦,早知道就不让舅兄去漠北了。”   这懊悔的语气无比诚恳,容逸早就习惯了顾昭的一言一行必发自真心,却依旧甚为感动,“臣身为武将,守卫边疆乃是职责所在,定远侯府数代人都投在了军里,轮到臣也是无悔无怨的。”   “那怎么能一样。”顾昭脱口而出,这可是从锦的兄长,他受伤就让从锦难过不已,若是当真战死边关,他的从锦怎么办,何况…顾昭有一点心虚的想,岳母也对他很好,他早就把定远侯府众人视作家人。   他不过是多了一个皇帝舅兄的身份,皇帝就亲口说他和边关将士不同,难道边关将士的性命就不值钱么?容逸背脊渗出冷汗,忙要劝他。   “父皇,容将军在外是大钦的将领,在内又是君后母族,本就容易让朝臣非议,您讲这些岂不是让舅舅拿一身伤疤挣回来的战功成了外戚弄权。”   孩子特有的清脆童音却听得容逸遍体生寒,这话先点名他的身份,先为君臣后为母族,又叫他舅舅,一番话说得周全却又厉害至极,随口一句外戚就点破了他们定远侯府最大的畏惧,从此他们若不想做外戚,就得千百倍的为皇室效力,拿出赫赫战功,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容逸知道他像谁了,这孩子像驾崩的永泰帝。   容逸毕恭毕敬,忙向皇帝表忠心,顾莹听着露出腼腆的笑容,又坐到父皇怀里,一口一个舅舅好奇的问他边疆的情形,再没有刚才的锋芒,天真可爱,容逸却不敢小觑他,直接把他提到了陛下幼子的位置。   太医请脉,“世子常年习武,身体强健,不过这次昼夜行军有些伤了元气,给您开几副药调养,就能恢复如初。”   “他的腿呢?”顾昭追问。   太医面露难色,容逸道,“没事的,陛下见到了,臣只是走得快了才有些跛。”   顾昭依旧盯着太医,太医院首无奈,只能保证回去一定让太医院潜心研究,让容将军恢复如常。   顾昭这才满意挥手,太医告退。   “不知臣可否见君后一面。”容逸犹豫片刻低声问道。   顾昭迟疑着,容逸心提到半空,“君后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只是他睡了。”顾昭起身,侍女会意先下去唤醒容皇后。   “他这些天都睡不安稳。”容逸回来后才勉强能多睡一会。   顾昭不在乎礼法,内侍也不敢多说什么,容逸进了寝宫,掐丝珐琅香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烟丝飘荡,床榻上卧着一道身影,正半坐起来与他视线相对,露出一个亲近的笑。   “别起来了。”容逸说着他还是撑起身体,他只能把一个妆花团绣抱枕放到容从锦身后。   容逸几乎震惊的看着他,目光从他散乱的发滑落到他纤细的身躯,视线在他凸出的腕骨上的停留片刻,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不比年轻双儿,怀孕有些疲惫。”容从锦应道。   “是不是他待你不好?”容逸顿了下问道。   “哥哥想什么呢,陛下待我极好。”容从锦笑道,“兄长送到内阁的折子我看过了,把军政分开也可以,但与其防备着边关拥兵自重,不如教化于民…”   “兄长。”容从锦平时的心思都放在心底,考虑的差不多了才露出口风,但面对兄长他还是多说几句,容逸却始终沉默着,他不由得停下来道。   “你心思太重,本就不应该嫁进皇室。”容逸给他掖了掖被角,沉声道。   见到顾昭一如既往没有心事的模样,他大概就能猜到容从锦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容逸说不上自己是愤怒、自责还是懊悔,当年从锦的婚事是箭在弦上,他们又没有比顾昭更合适的人选,况且容从锦是自己答应的,但容逸还是觉得内疚,任他是什么皇室富贵,在他看来都不及从锦能过平静安稳的生活重要。   “嫁给他,我不悔。”容从锦低声道,“当年他待我如珍宝,现在他贵为天子,尚且心意不变,这些外面的一些琐事,就不用计较谁付出的多一些了。”   “兄长你的腿伤。”容从锦话音未落,容逸打断他道,“陛下已经请太医看过了,没事。”   容从锦颔首不再多言,两人安静坐了片刻,容逸道,“我想在望京找份差事。”   “兄长不想做统领了?”容从锦唇边有点笑意,他没有重用定远侯府就是因为定远侯府不愿意参与到朝庭漩涡里,他们有自己这个皇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再身居要职就有争权的嫌疑。   “臣子应该为朝廷效力,不管是什么任务,整顿军务、护送御史都可以。”   “你见到顾莹了。”容从锦笑容微敛,安抚道,“兄长不用担心,他并非心思狭隘的人,又孺慕父亲,绝不会对定远侯府不利。”   “不愧是皇室血脉。”容逸停顿一瞬道,“也是我们思虑不周,只想着避风头,却没想过一个无能的外家会让你难做。”   皇帝或许是宽和的,但他从这位皇长子身上感受到的威压丝毫不逊于当年的永泰帝,顾昭对权势淡薄,不会像当年的建元帝一样掌控着权力不肯松手,皇位迟早是要到他们的孩子手中的。容逸意识到皇室不可欺,容从锦与慈和太后不同,一开始就为定远侯府选了另一条也许没有那么豪奢权势,但只要他们忠于臣子的身份就能成为望京勋贵门第的道路。   “晒盐的法子,盐税都要改,铁盐这都是官营的,之前铁矿一事沈翊擢升到了户部,赵博延正在大理寺任职,他们都是肯为钦朝分忧的…改晒盐的事情兄长并不懂得原理,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必然会伤到无数人的利益,所以我暂时按下了,兄长若是愿意,这次就由你督军护送工部的人前去。”容从锦靠在绣枕上,语气温柔眸光却是坚定的。   容逸又是一怔,从锦在定远侯府里虽然父母关心,自己身为兄长有什么好吃的新奇的玩意都先想着这个不能出门的双儿兄弟,但他到底要恪守礼教,做一个谦卑恭顺的双儿,他的才华只能在内宅里,或是属上自己名字,就如明珠蒙尘,现在却能对偌大一个钦朝的未来尽心规划,他的一句话就是一方官员调动,数万百姓生计甚至是一个王朝的倾覆。   也许景安帝也没有那么糟糕,因为有这个万事信赖他的皇帝,从锦才能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   “好。”容逸目光柔和,又道,“家里给你带了些补品,你让宫人去取。”   “嗯。”容从锦应道,手掌轻抚着自己的小腹。   “有时间也叫母亲入宫照顾你吧。”容逸道,“你嫂嫂也可以,她之前…”   “我明白的。”容从锦打断他道,“嫂子一心为你考虑,勋贵家族都想找贤惠识大体的夫人,其实像嫂子一样念着自己小家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容逸离宫时带着景安帝御赐的滋补珍品还有全新的对定远侯府的规划。   廊下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晚风摇曳,星辰璀璨。   “从锦。”顾昭拿着汤匙一勺勺的喂他喝了些汤羹,见他比平时多吃了些不由得心中欢喜,“舅哥在望京,你喜欢就每日传他入宫。”   “兄长是外臣,不便时常入宫。”容从锦应着,面庞却有了些血色,不复之前枯槁,顾昭大手一挥,”朕是天子,允他入宫谁敢反对。”   “谢陛下。”顾昭从没有这么霸道的模样,容从锦心里却很温暖,轻轻靠在他肩头,微阂双眸,无论他有多疲惫,只要能靠在这肩上,仿佛就能获得无限的力气。   顾昭从旁环抱着他,手掌在他已经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摩挲,有点心虚的在他耳边低声道,“最近先别让岳母入宫了。”   “陛下还让侍从来偷听我们对话么?”容从锦阂着眼眸,唇角噙笑道。   “当然了。”顾昭理直气壮,“朕不听怎么会知道舅哥对朕不满?”   ”陛下误会了。“容从锦忙坐直些解释,顾昭却强硬的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模样,继续道,“从锦瘦了许多,舅哥当然心疼了…这都是朕的过失。”   “岳母若是见了,肯定比他更生气。”顾昭比打碎了母后的花瓶还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他成婚时可是向岳母保证过的,绝不让从锦受委屈,现在却让他憔悴疲倦,顾昭有点茫然不知道这算不算违背了他的承诺,却本能的想要加倍照顾从锦。   “他们不会对您生气。”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却沉默了,容从锦不由得诧异,从他怀里抬首睨向顾昭,见他神情深沉不禁粲然一笑,“陛下想什么呢。”   他们成婚多年,他很少见到顾昭有复杂的情绪。   “若我们有个公主或是双儿,那就不要成婚了。”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身为公主,父皇疼爱些的在望京里指婚一家权贵,若是亲情淡漠的就如宁国公主一样远嫁和亲,他从没听说过会有一位君王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出嫁。   “没有这样的规矩。”容从锦笑道,“如果这次生个女孩或双儿,陛下就在望京里选一家门风清正的,公主出嫁至少还有二十年,您可以多挑选几家合适的。”   “不。”顾昭却很坚定。   容从锦疑惑的反复问他,顾昭来回却都是这句话,问得多了他才忍不住道,“朕看哪家都不好,你嫁给朕也是要处理许多事情,没个清闲。”   “就做公主,朕也封宁国公主,朕养她一辈子。”   容从锦无语,他大约明白了,这次宁国公主立下功劳,为表嘉奖他赏赐了食邑和望京的公主府,允宁国公主独居,群臣也都清楚若无宁国公主想要拿下突厥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再加上宁国公主和亲远嫁多年,钦朝对她是有一份亏欠的,因此群臣并无异议。或许其他人从中看到的是突厥广袤疆土,但顾昭却意识到原来女子双儿可以不用成婚,只要做公主就行,这个称号他可以封啊。   顾昭对子女的疼惜溢于言表,即使嫁给皇室他都不肯的。   容从锦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感动,他本来担心顾昭无法胜任父亲这个角色,但他却做得很出色,即使痴傻,亲情的本能也无法抹去,顾莹有几分才智,虽然年纪还小却也能看出是块璞玉,这样的人中龙凤本应最厌烦蠢人,但他在顾昭面前从来都是信赖敬仰的叫着父皇。   孩子会在长大后质疑长辈,然后建立自己的性格,这是必经的过程,顾莹和顾昭这对父子,一个聪慧一个有痴症,但顾莹却没想过反对父皇,或许这种皇室里少有的溺爱,会让他在学会皇室的冷漠外多一分温情。   “陛下怜惜公主,怎么迎娶我的时候就忘了,我在定远侯府一定过得更安稳。”容从锦打趣他道。   顾昭耳背逐渐变红,紧张的捏着他修长的手指,哼哧道,“朕没想过…”   他其实考虑过的,若于陵西退婚皇后还留在定远侯府一年与他见上一面他不愿意的,他只想迎娶皇后,自私又冲动,这是他依仗皇室的身份作出的唯一一件逼迫他人的事情,他羞愧却并不后悔。   “从锦,朕会比旁人对你更认真的。”顾昭皱着眉,小心的保证道。   “你已经是最好的了,纵然有一天女子双儿能选择不成婚,我也是会嫁给你的。”容从锦浅笑,眼眸里满是温柔,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夫君。”   顾昭兴奋的抱住他,“你再叫一遍。”   “夫君?”容从锦疑惑思索试探性的叫道,顾昭面颊绯红,他忍不住双手捂着脸试图降温,容从锦啼笑皆非,“民间都是这么叫的,还有唤当家的、相公…”   顾昭面红耳赤,一边责怪太孟浪了,一边又忍不住让他一遍遍唤他,半晌还意犹未尽道,“朕觉得夫君最好听。”   “是,请夫君宽衣,我服侍您休息。”容从锦不由得捉弄他,顾昭明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却还是情不自禁的抱住他用力在他面庞落下一吻。   *   容皇后孕期疲乏,海商李家却慌忙递了折子入宫,他们本归市舶司统辖,不过是仗着过去在封地的情面才能向宫里直接递奏折,严格来讲算是越级上奏。李家作为商贾向来谨小慎微,年节礼物给市舶司上下打点的都极为妥当,这一次却冒着得罪顶头上司的风险上奏。   “船翻了三艘?海上风浪大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容从锦看了货物损失清单,瓷器摆件还有许多丝绸,损失惨重,容从锦却依旧面色淡定,“这是官府的贸易,损失由朝廷承担,下半年出海时多带些货物补上吧。”   李氏家族跪着,他因为熟悉海上贸易被封了从五品的官职,在望京只是个小官,但作为商贾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因此办事尽心从不敢慢怠,闻言唇嗫嚅着道,“不敢欺瞒君后,船不是翻的…是被击沉的。”   一点银两上的问题,他自己就把帐平了,绝不会让朝廷不满把家族皇商的职位丢了。   “何人所为?”容从锦面色微沉。   “是一些色目人,应该是欧罗巴和弗朗机那边的,击沉了三艘货船,船主为保证大家安全,只能把剩下十五艘的货物都交了。”李氏族长谈及此事,比起心疼货物,更是惧怕。   他怕的不仅是海上的色目人,更担忧朝廷嫌弃他无能,裁撤皇商。   容从锦额角青筋微微一跳,许多人都认为远洋需要的是精湛的造船技艺,但他却知道这些海商在造船之余还会给护卫船上装火炮还有精干护卫,每次远洋除了几十艘货船、补给船外还有许多护卫船,论起火力就是正规的军队在海面上都不一定有他们的能力。李氏族长只提到货物损失,只字未提护卫船损失,他却已经能猜到是多么惨烈的局面,才让运货的船主当机立断献上货物保住人员。   “他们的火炮,我们也有。”容从锦道。   “护卫船都装了刚研制出来的新火炮,射程有二里已经比以前的旧炮强多了,但那些色目人…一炮就有三里射程,威力更是不容小觑。”李氏族长擦着汗道,“有一艘护卫船倒是回港了,您可以让官员来见,外面包着一层铁皮的船身,一炮过来炸的洞有一丈宽。”   “幸好受到影响的只有一条航路,臣已经让族里换路线了,以后避着点那些欧罗巴人。”   “不行。”容从锦断然拒绝,“你退了一步,那以后其他航路受到影响那又如何?继续退么?退无可退之时若是他们打到港口又怎么办?”   “这些欧罗巴人只是一些匪徒,并无这种能力。”李氏族长道。   容从锦心道匪徒就有能打败背后有钦朝支持的商队,那这些国家的战力呢?他若是当权者,直接收编这些人为正规军队,不用费心思就能增加军队实力。   ”还有南方诸多依附钦朝为宗主国的小国,他们若被打到领土,向宗主国求援,我们如何援救。”李氏族长根本没考虑过,茫然垂首不敢应答,不过容从锦也没想过让他回应,只是自言自语,片刻后抬眸问道,“他们有多少新款火炮?”   “至少两百架。”   “好,我要每艘护卫船都装上新火炮,两千架火炮。”李氏族长震惊抬首,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颤声提醒道,“君后,我们不知道怎么做新火炮。”   他们对于火药的研究还停留在烟花上,这几年容皇后改进冶铁技术,竟然造出了新的不容易炸膛的精铁火炮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但两里和三里的区别绝非口头上那么简单。   “那就去学,去买!”容从锦怒道,“你熟悉海路,各国都有人脉,谁要是能购到新火炮,朝廷赏千金,研制出同样威力的火炮赏万金。”   李氏族长从未见过容皇后动怒,他是惶恐的进宫来讲船队损失的,但见到容皇后如此重视,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点安心,至少容皇后立刻拿出应对之策,他还愿意在研发火炮上花银两。   有些时候有朝廷的支持,有银两,许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是。”李氏族长躬身道。   “明威军下本就下属着火器局,你请来的匠人购置的火炮直接归皇宫管辖,所用的银两从户部拨,不够走皇宫私库。”   李氏族长行礼告退,这些欧罗巴和弗朗机人只是一些海面上的强盗,用的不是最新的技艺,高额的赏金之下,立即有人献上新款火炮,他们又请了匠人带回本国。   开始研究时并不顺利,威力还不及他们原来用的火炮,朝廷上下有些意见,觉得银两不如用在民生上,修个水塘河道的都比研制火炮强,但容皇后力排众议,银子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在炸平了半座山谷后,研制的火炮终于初见功效,能及得上欧罗巴的新款火炮了。   火炮先装备在了船队和城墙上,兵部报了所需,奏折却在内阁被拦了下来。   “二十万两足够修一段河道的,若分给永州这段河道灌溉农田方便许多,粮食的产量还能多一些,这些银两给了边防,实在无用。”内阁大臣说的有些道理,自从大钦一战打败突厥,甚至不仅是战胜,而是彻底将突厥打散,收归疆土,大钦在周边国家的声望与日俱增,小国不敢挑衅。   何况这些火炮的技艺,再让他们研制上百年也及不上。   “钦朝开国以来三支驻守地方的军队分别击退敌军突厥十五次,吐蕃三次,滇南三次,所建粮仓制度余荫数百年,无数次饥荒、雪灾都是倚靠永州、雍州等粮仓,那各位朝廷栋梁大臣,又将给后世留下什么财富呢?”容从锦淡定问道。   “修建河道乃国策,这就是景安年为后世所建。”内阁大臣面面相觑,老臣上前行礼道。   容从锦不置可否,“火器局在京郊有一营,明日各位大人一同前往。”   老臣皱眉待要辩驳,内侍已经送了甘草茶上来,容从锦单手支撑着起身,隆起的腹部在宽松衣袍下依旧明显,老臣又默默无言,他对容皇后是信服的,只是觉得这笔银两的开销没有意义,所争辩的都是为了钦朝而非个人利益得失。   翌日火器营,内阁众大臣和户部尚书、侍郎尽在,他们颠簸一路到火器营的时候已近日落,这些大臣被折腾的面如土色。   “今日天色已晚,不便看火器演练了,明日再演练?”内阁赵大人在铁矿一案里办事得力,刚被擢入内阁,拱手询问火器营的人。   副将忽然一笑,“现在正合适呢。”   容从锦也来到火器营,顾昭不放心也要随行,皇帝出行一应驻跸由羽林军负责,容逸尚且任着统领也跟在一旁,众人进了山谷,站在火器营安排的范围里,远远只瞧见几个泛着精铁光泽的小点,众大臣也不知是什么,身边令旗一挥,哨箭响起,几个火炮齐发,先听得轰鸣巨响,火光闪过,穿过已经逐渐暗淡的夜色,仿佛凤凰羽翼挥舞,带起一道耀目波澜。   随即对面山峰上被开了数个缺口,沉寂一瞬,大片山坡竟哗啦一声倒下,碎石飞溅。   众大臣不禁变色,他们只在奏折里见过火炮的威力,哪里知道这火炮现实中的威势。   “有一座火炮就可以抵得上一队人了。”   “起码两队。”大臣低声议论。   十人为火,五火为队,这一座火炮就能代替一百名将士。   “这火炮的制作工艺绝不能外传,所有匠人都要控制在火器局。”又有大臣提出道。   众大臣纷纷颔首,又提出如何管理工匠。   “这制作工艺也需要改进,我们的匠人能做到自己改进么?”忽有人问道,内阁大臣们安静一瞬,又把目光投向明威将军。   ”大部分匠人都是找来的夷人,我们的匠人只学会了如何仿造,改进还在摸索。”明伟将军顿了下道,“其实冶炼就已经极为复杂,这些炮筒都是要经过特殊冶炼步骤的。”   众大臣不能理解,他们对炼铁的技术停留在炼丹的程度,最多知道不同的兵器锻造需要许多步骤,明威将军无奈,在陛下同意后又带着众大臣参观了火器营一部分的冶炼场所,众大臣这才相信炮筒的制作工艺如此复杂,这炮弹填装就更不用提了。   “工匠要厚待,更需传承,户部有库银可以购欧罗巴的工艺、聘请匠人,以后若户部没有多余的库银,难道这火炮工艺又要落后他国么?”容从锦道,“火炮要建,河道也要修。”   内阁大臣再无反对,纷纷应下。   容从锦特意设立了一种制度,所有边防军队上报需要的火炮数目,再由兵部核算,分批拨给各军队,如此户部也能根据每年收上来的税款调整能拨给地方的军防预算,而每一架已经拨给地方军队火炮必须清点数目,每一架报损都需要兵部批准,绝不能有一架火炮遗落敌手。   皇宫招了礼部尚书入宫,群臣不由得纷纷猜测,是否陛下准备立下太子,等礼部尚书面色沉稳的出宫,一切如常,众人更是困惑,因为册立太子步骤繁琐,测定吉日、制诏书、步布置东宫都需要时间,礼部却毫不忙乱。   等一切准备就绪,礼部才对外宣布,设立国学。   本朝本就有国子监、太学和各州的州学,国子监和太学是为勋贵门第准备的,州学则是为考中秀才后考取进士设立的,这国学岂不多此一举,等国学的入学标准出来后,更是四座皆惊。   国学竟将所有钦朝百姓甚至是刚刚归顺到各州的突厥人只要是孩子满六岁,就要上国学至十二岁,月末放三天假,六月、九月和十二月分别放一个月的假,让他们回去帮着收割稻田,无论男女、双儿皆同一课堂,所学内容包括文章经义、天文历法、机械制造等,天文历法、机械制造涉及的学科甚广,由冶铁局、太史处、火器局共同负责,夷人馆的夷人也负责授课。   朝野震惊,上私塾读书是极为珍贵的机会,商户是禁止读书的,农户即使想让后代上私塾纸墨笔砚哪一样不需要大笔的银钱,能学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至于考中进士做官的更少,士族阶层因此一直比较稳定,能做官的都出自上层阶层。而容皇后不仅让所有孩童上国学,甚至规定了所教授的书本,纸墨笔砚都是国学发放,不是什么名贵的纸张但发给孩子启蒙足够了。   “就算冶铁局、太史处还有火器局能拨出足够人手教年龄大的学生,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能教文章经义,连字都认不全,谈何学习天文历法、机械。”内阁大臣胡子都要愁掉了,容皇后本在孕中精力不济,他们做好了分忧的准备,不图有什么改革之举,只要能稳定几年,钦朝就能气象一新。   向来稳重的容皇后却一意孤行,“本宫能等,其他的国家会等么?不必担心人手。”   礼部颁发的条文里直接规定了启蒙师傅的人选,凡是考中秀才的只要愿意服从朝廷安排到地方或是本乡偏远处国学做师傅的,直接纳入官员体系,给从九品的官职。   医馆同理,凡在本地开医馆年满二十年的,有三位同乡非本族保举,经太医院考核后就可以教授医学,同样从九品官职。   此举一出,在乡野中几十年考不中进士的穷秀才顿时喜极而泣,他们大多数本也在做私塾谋生,或在家读书给人抄书外仍在考取进士,不过他们也知道珍贵的书本资源都掌握在上层手里,他们能考中进士的机会渺茫,现在直接授予从九品的官职,能考上进士的自然是看不上,但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做官啊!   哪里还在乎偏远些的国学位置,拿着俸禄立即拖家带口的搬了过去,医馆本是家传的手艺,不愿轻易外传,但能做官的机会难得,祖上一代代传下来方子不会教授,但按照太医院和翰林院选出的几本医书教这些孩子一些医理,认识草药还是没问题的,国学师傅到位,下一步就是学生了。   这一步是朝野上下认为最艰难的一步,普通百姓根本意识不到国学有什么用处,即使容皇后是强制要求所有孩童上学他们也是不肯的,只觉得浪费时间,容皇后只出了一个办法,国学包一顿午餐,稻米小麦混着当季的菜蔬,还有一个鸡蛋。   顿时所有村庄的国学都满了,当地官方拿着户籍册去查,甚至发现一些农户把家里还不到六岁的孩子也送到了国学,家里殷切叮嘱,学的怎么样无所谓,一定要多吃一点,有的农户还把孩子早饭免了,赶着他们早点去国学,中午多吃回来。   村庄和偏远乡镇男女之间并没有严格礼法约束,同一国学时间久了,更是习惯。   望京勋贵间不愿意让女子双儿出门,只读些《女训》。   “女子双儿读书,本就违背古训,更不用说是和男子同一国学了。”朝臣纷纷上奏,要求让自家的女子和双儿不用上国学。   “凡是官员不愿让子女读国学的,也不必上朝。”容皇后道,“直接返乡,可以随意守着你们的礼制。”   朝廷只要开设科考,愿意做官的大有人在,他还会无人可用?   有一个朝臣格外会吵闹,在朝堂上被发跣足,直言朝廷若是逼迫他把自己的女儿和双儿送进国学和一群外男同处一室,他宁愿直接杀了他们再自尽。   ”来人,赐他匕首。”容皇后冷道。   内侍躬身当真取来托盘,上面放着一把匕首。   朝臣一时哑口无言,犹豫片刻横心要拿匕首自尽,他的死能为士大夫阶层找一个理由,从此被歌颂,他将要触碰到匕首时,容皇后又道,“你自尽后族中所有男子禁止科举,但女子和双儿本宫一样会把他们押进国学,学到十二岁才能跟你自尽。”   朝臣:“……”   朝臣算是见到了容皇后的坚定,无奈的只能把自己家孩子也送进了国学,不过他们也知道国学的水平不及家里的私塾,男子回来后还是要在私塾继续读书的,至于女子双儿外出读书会坏了名声…这件接触外男,要用白绫吊死女子双儿以正门风的规矩,在所有人都上国学的情况下,竟也无人提起了。   *   国学开设三月,小溪村住在村北头的孩童放学回来,抱着自己的沙盘和一个竹篓做的书包推开家门,就见到往日平静的家里正坐着一个身着长衫的先生,对面有一个衣衫华贵的乡绅,自己父母和村里几个有名望的长辈都在。   “娘。”孩子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去,一边玩去。”铁柱娘不耐烦的赶他,转身又笑的谦卑,一双手洗得干净才敢去碰桌上待客的茶杯,给客人倒水。   那先生没有碰茶杯,只是不耐烦道,“你们按手印,拿去官府备案即可。”   “是。”铁柱爹连忙应道,拿过那张纸不太熟练的要沾墨按手印,几个做证的长辈也坐在一旁准备按手印,对面乡绅笑得更和气。   铁柱想起前几天听见家里商量,要卖两亩水田换十两银子去镇上做个小生意,他们村有绣工的手艺,尤其是绣出的手帕听说货郎从他们村收走,转手在镇上就能卖出一倍的价格,家里心动了,又跟乡亲商量,想着以后不从货郎那里卖了,他们自己做生意。   铁柱好奇在角落里探头,看了一行字不由得瞪大眼眸,下意识的走上前,铁柱娘推他,“别打扰客人。”   “娘。”铁柱已经把字据看全了,握紧拳头指着先生道,“他想骗咱们家的田!”   四座皆惊,那先生气得面色涨红,站起身就要走,村里的长辈连忙拉着,老村长歉意的躬身,“孩子不懂事,您多见谅。”   说着转身就在铁柱头上啪的打了一下,“这是镇上有学问的先生,念过私塾的,你胡说些什么。”   铁柱本来按照他娘的要求,在国学里吃得很饱,这一巴掌差点让他吐出来,顿时更生气了,直接抽过桌面上的纸,念道,“小圈村,张得胜家村东有圈圈良田十亩,现圈圈卖圈圈镇老爷圈圈十亩,作价十两,银货两讫。”   老村长还要再打孩子的手顿时僵在原地,几个向乡绅陪笑的长辈笑容也顿住了,都转头望向铁柱。   “写的是这个么?”跟张铁柱家关系亲近的长辈问道。   铁柱听不出长辈语气里的愤怒,还以为自己被质疑了,气得吼道,“我没错!师傅教过的,这几个字这么读,对,小香姐她认字比我多,您叫来问她。”   张淑香正是这位长辈的女儿,比铁柱大一岁,因为女儿没什么力气农活也帮不上忙,索性也送进国学能学到什么不重要,至少能帮他们带孩子。   这位长辈顿时朝铁柱爹使了个眼色,铁柱爹连忙出门了,先生和乡绅紧张站起身,“既然你们不愿意签,那我们就去找别人买田吧。”   “站住。”长辈笑着道,“小溪村有待客的规矩,现在都快到晚上了,怎么能不留客人吃饭呢。”   门外几个做惯了庄稼活的汉子已经过来。   张淑香莫名其妙的被铁柱爹叫来,父亲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念。”   张淑香本能低头,皱着眉道,“小溪村,张得胜家村东有水稻良田十亩,现愿卖兴盛镇赵富老爷水稻十亩,作价十两,银货两讫。”   村长面色铁青,“你们镇上来的有那么多银两,竟然还想骗我们穷苦的乡下人,两亩水田十两银子卖给你们已经是便宜了,你们竟然想花十两银子就拿走十亩水田。”   “若不是多读了两个字就被你们骗住了。”   随着张淑香一字字通顺念出,那先生脸色逐渐转白,悄悄向后挪了两步,眼睛转了一圈寻找着出路。   村里的汉子和张铁柱爹气得撸起袖子,村长开口,“给我打…”   “村长。”铁柱叫住他,“师傅说钦朝有律法,我们打他们叫私刑,这是违法的。”   “什么违法。”铁柱爹早就想打他们了,挤开孩子就要打那先生,张淑香也赶紧拦着,“叔,是真的,这事本来是他们有错,我们打他们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还是送去官府吧,官府老爷会判案子的。”   “不要。”乡绅连忙讨饶,“大不了赔你们几两银子,何必闹到官府上去呢。”   这官府打点起来费力,为了几两银子怕是要花上几百两。   铁柱爹也不愿意送官,嚷道,“谁知道那些官府大老爷是不是也骗咱们,还是打一顿吧。”   “停手。”村长沉声道,看了眼两个孩子,拿主意道,“送官府吧。”   “村长。”铁柱爹叫道。   “谁来写状纸?”村长问道,张淑香不敢应下这件事,想了想道,“明天上国学可以请师傅帮着写。”   “把他们扣下,等写了状纸送去官府。”村长点头道。   这村长把乡绅扭送到官府,周围几个村子都惊了,因为村里有自己的规矩,什么事情最多是请村长出面,从没有到官府解决的例子,他们又都是农户,稻田就是根本,这乡绅骗稻田正是让几个村子的人都关心,案子递到官府,几个村的人都围着审理,官府不敢怠慢,审理乡绅。   明镜高悬,县官看了状纸,刚问了两句,那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的乡绅就吓得浑身瘫软,连连磕头求饶,县官当着众人的面不敢徇私,当庭按照律例判了乡绅役两年,赔银五十两。   张铁柱爹不敢置信,五十两白银交到他手上,他转头对妻子道,“你打我一耳光。”   铁柱娘比他还震惊,啪的打了铁柱一巴掌,铁柱嗷的尖叫捂着头,铁柱娘这才相信,“当家的,真是五十两。”   那乡绅又花了许多银两才把傜役换成罚银,张铁柱家却拿着银子在镇上盘了一家铺面,农忙时铁柱爹仍在家里种地,铁柱娘收一些绣品在镇上卖,经此一事,村里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也会问一句,“学了几个字?”   但识字的好处还不仅于此,铁矿是朝廷严管的,百姓生活又离不开铁器,各个村里都有铁匠偷着打一些铁器,像是铁锅这些都能打,但再复杂些的就做不出来了,读书能让他们不再凭借着经验生活,而是能把理论和自己的经验融汇在一起,家里的孩子学了机械制造,回来给他们画图,许多困惑多年的问题就解开了。   他们更是叮嘱孩子认真读书,随着年龄渐长,这些孩子的天赋兴趣逐渐展露,有的人更偏重文学,能帮着村里写状纸,学医的被举荐到府县国学,回来后就做了大夫,以前他们几个村才有一个大夫,现在竟然每个村都有大夫了,风寒落水这些大夫就能开药,至于学天文、潮汐甚至是机械的都进了冶铁局和太史处,他们可以继续深造,海外的书本也不断被翻译成钦朝文字,摸索着做机械。   容皇后诞下一子,精疲力尽的昏睡过去,等醒来时顾昭正握着他的手睡在床边,他一动顾昭就清醒过来,忙给他端茶。   “孩子…”容从锦略微喝了一点,问道。   “是个男孩。”顾昭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   容从锦笑着颔首,顾昭把他拢进自己怀里,不顾他身上都是汗渍,沉默一会低声道,“从锦,朕很快活。”   “朕有你就足够了。”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侍女抱过皇子,容从锦看了一眼,顾昭抱着孩子,垂眸看了很久,“从锦,你给他起吧。”   容从锦连忙摆手,”皇子的名字都是陛下起的。”   顾昭却坚持道,“他折腾得你不能休息,又要管着朝廷上的事情…”   “那就叫顾琼吧。”   顾昭皱眉:“听起来有点穷。”   “那陛下取吧。”容从锦好笑道,不过是一个名字。   “顾琼…”顾昭微微颔首,他的孩子也不会太穷,这个名字可以。   容从锦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写了这个字,顾昭手心合拢,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顾琼鼻头,低声道,“以后父皇待你去捉蛐蛐。”   容从锦疲惫不堪,却又不舍得睡去,望着顾昭不由得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笑,琼花烂漫,那是他们初见的那天。   顾莹下了御书房特意来看弟弟,在看到小小一团时忍不住道,“这太软了。”   他都不敢抱,顾昭熟练的抱着孩子,一手揽过顾莹,“你也是这么长大的,父皇抱着你…你就长大了。”   顾莹被他哄得眉宇间带着笑,他记得父皇陪他玩耍,用点心,父皇从没有一点不耐烦,他知道父皇有痴症,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自己最好的父皇,连多一个弟弟,身边的侍从提醒他博得父皇关心,他都不放在心上。   父皇给了他全天下最多的来自父亲的呵护。   顾莹每天读书回来,都会看着父皇照顾弟弟,有时候还给他讲几篇文章,顾昭头疼,“他不懂的。”   “听懂了,您看他睡得多沉。”顾莹执着道。   顾昭:“……”   想不到他又感受到了当年在书房读书的感觉,顾莹很有耐心,等他从读完书从书房出来,顾琼差不多也醒了,顾莹迅速凑过来给他讲新的孟子文章。   顾琼又沉沉睡去。   “等兄长学会诗经也回来给你讲。”顾莹宠溺的给顾琼擦了口水。   顾昭闻言贴着墙溜了,在顾莹去书房前他不会回来了,顾莹回首不见父皇身影有些诧异,不过顾琼拳头略微动了下,他就认真讲起孟子。 第97章 宝轴琵琶奏上欢   西北将军的侄女回西北前, 皇室特意给她封了个县主的位置,虽没有食邑却也足够尊贵,本来秦芙于钦朝无寸功, 给她县主之位容从锦还担心难以说服顾昭, 钦朝对宗室管理严格, 几位异姓王都被削蕃, 现在能有郡主、县主封号的无一不是顾氏血脉,顾昭若是不同意也是理所应当,没想到顾昭听闻是给秦芙封县主后直接答应, 还亲自过问礼部给秦芙选了哪几个封号。   容从锦本以为顾昭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没想到顾昭沉默片刻道, “女子不容易…她又曾是于陵西的夫人。”   容从锦竟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点愧疚和心虚。   他娶了从锦, 于陵西这家伙就找了根本不了解望京情形的秦芙。   他总觉得了自己有点亏欠秦芙, 容从锦理清他的思路不觉发笑, “婚姻之事都是听家族长辈的,秦芙嫁给他也是家里衡量过的, 并非您一人的过失。”   “那侯府不让你嫁给朕, 你就不嫁了?”顾昭眼睛一眯, 发现重点。   容从锦一顿, 浅笑着握着他衣袖,修长白皙的手指优雅的顺着纹路向上攀附, 在他手腕上轻轻搭住,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见过您后, 那些旁的人我又怎么看得上呢。”   “定远侯府准或不准,我都会和您成婚的。”容从锦声音极轻,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顾昭明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却忍不住眉开眼笑,哼了一声得意道,“他先退了一步,朕绝不会把从锦拱手让人的。”   顾昭无论说多少次,提到这总是无比骄傲,神气得像是刚捕到猎物的大猫。   容从锦暗自腹诽把这一段糊弄过去了,顾昭提起新婚又忍不住讲起当年新婚燕尔他们在王府的时候,顾昭的记忆力让他说话颠三倒四,他不能按照时间排序,只能记得一些让他感到满足快活的场景,于是容从锦笑吟吟的听着他描述里的相知相守。   “对了,于陵西现在还在做官么?”顾昭把皇后当年的倾国容色一番夸赞,又真诚表示皇后几乎没怎么变,现在还是最好看的,容从锦也不当真,却不想他话锋一转又想起于陵西来。   容从锦:“……”   他不由得暗暗叫苦,这陈年老醋他都不知道醋在哪,偏顾昭每次提起来都大为动怒,上次闹得那一场连定远侯夫人都得进宫来劝和。   “还在做官。”容从锦神色微正,像是掌管考绩的官员般严肃道。   “他能做什么官…”顾昭抱怨,顾琼午睡醒来,见没人照顾自己就哭起来,顾昭走到偏殿熟练的抱着他哄,“他品格有问题。”   “从锦,你去查查他,一定是贪官。”顾昭撺掇道,他是这样想的不假,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心思,若查到贪污解决自己的心事最好,若是没有贪污查一下也没什么影响。   “让陛下失望了,于陵西确实从未贪过一两银。”容从锦无奈,“结党营私、弄权之举一律都没有。”   顾昭的唇张了又合,侍女已经把乳娘找来,他才把顾琼交给对方,小声道,“不可能啊。”   容从锦只当作没有听到,旁人的事他能随意说起,唯独于陵西不知道提到什么就会触怒顾昭。   其实这事也很简单,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于陵西是见罪于陛下的,朝中官员都不敢跟他来往,于陵西自己也知道陛下看他不顺眼,总想着把他的官职撤了,于陵西自然小心谨慎不敢有失,顾昭还以为能抓他的把柄呢。   “定州那边有一个知州空缺,于陵西此人人品有瑕,却还算精于官场,政务也通达。”容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把他调过去?”   顾昭想到这么大的一个眼中钉能除去自然愉悦,却又微微皱眉,”他肯去么?”   顾昭不懂得朝政也知道这些官员削尖脑袋也要挤到望京来当官,于陵西虽然在望京是个小官到定州就是从五品的官员,他也不一定愿意去。   “他一定会去。”容从锦笃定道。   “好。”顾昭满意道。   于陵西此人最重视前程,他惹得陛下不快,谁都没有他想要避开的急切心情,而且…皇室谕旨和离从未有过,虽然无人敢置喙皇室这事到底有违礼教,给他一个知州的官职也算是补偿了,钦朝的文官集团也能满意。   于陵西一心想着拿裙带换前程,如今得偿所愿。   容从锦嘲讽一笑,却并不再留意这不相干的人。   顾琼能坐起来,拍着手玩用丝绸和布料缝制的玩具时,顾昭的生辰也快到了,并非整寿,顾昭又向来不喜欢排场,本来是准备按照惯例免了的,四方馆里却已经住满了远道而来的朝贺队伍。   吐蕃、琉球、小勃律、黑水靺鞨,粟末靺鞨、满剌加、龟兹等国使臣皆到,珠宝、香料、异兽、矿石等应有尽有,许多宝石都是数百斤的进贡。   文官看到朝贺的名单顿时喜出望外,钦朝积弱多年,朝贡的国家已经从二十多个下降到几个,这是新王继位仍需要钦朝派使臣庆贺册封,赐予印玺的严格意义上的属国,其他只奔着钦朝封赏甚至商人假冒国号,少时几十个多时号称一百多个国家向钦朝朝贡,这次四方馆审查过国书后也确定有周边八十多个国家向钦朝朝贡,比起以前虚假的繁盛,这是周边国家真实的对钦朝国力的认可。   顾昭还是不愿意办圣节大宴,但文官已如江水涌来,几乎踏平了御书房的门槛,顾昭被他们吵得头痛,最后只能答应了。   圣节大宴,使臣们依品级高低分别坐在朝臣下首,屏风旁玉壶梅瓶里插着蔷薇、绯桃、香梅、紫笑等,皇帝坐于主位,皇后座位略低,使臣随着朝臣们起身行礼,乐声毕进御酒,百官向皇帝行叩拜大礼,恭祝万寿,使臣礼仪如前,三杯御酒结束,御厨进御前珍馐,内侍进前,殿侍侧身跪传酒馔【1】   琵琶、箫、笙等乐者皆有赏赐,第五杯赐百官及卫士殿侍使臣等花,各依品位簪花,侍女捧来金螭龙攒花金盘上面放着各色鲜花,顾昭随手捡了一支香兰簪上,在花盘里拨弄数次却仍是不满意,只挥手让侍女退下,侧首见茶床旁的龙凤纹玉白定窑里插着一朵牡丹,大约是花匠从花园里千挑万选来的,色彩绚烂,花瓣上盈着露珠,顾昭仿佛能嗅到清香,他折下花枝起身,亲手插在皇后鬓边。   使臣们和朝臣见到主位上的亲密之举不禁愕然,纷纷垂首不敢再看,却对容皇后的受宠程度有了新的认知,尤其是外邦使臣,在四方馆里跟着礼部的大臣们学了许久规矩,好不容易记住这些繁冗礼数,转过头来却见大钦的皇帝自己破坏规矩。   “陛下快坐回去。”容从锦单手抚着花瓣,口中低声嗔怪,心头却忍不住微甜,比宴会上常用的桂花饮还要甜上几分,顾昭的痴症在本朝是人尽皆知的,但在外邦朝臣面前还是要装成帝心深沉的模样,老臣和皇后都已经提醒过了。顾昭本想回去,可瞧见舒展清雅的花瓣轻颤,他忍不住迅速在皇后面颊上偷了个吻,浅淡花香携着从锦身上一贯的清冷梅香让顾昭有片刻的神迷心醉。   ”可惜这花衬不上你。”都是凡品,美艳繁盛的牡丹在皇后面前都落了下风,顾昭视线从皇后面庞上移到牡丹上,略有些遗憾的一叹,大约只有瑶池仙葩才能恰如其分的衬托出他的风姿。   容从锦失笑,没有当真,他对外界敏锐,能察觉到年龄渐增,众人出于容色对他的侧目已经减少许多,他本也不在意除顾昭外,旁人浅薄的出于容貌的关注,反倒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竟有几分敬畏自己,这倒是意料之外,容从锦又浅笑着望向身边人,顾昭回以纯粹的笑容,容从锦不由得一叹,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双儿的身份成为皇后,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外邦使臣行礼,拜而饮之,“赞普祝大钦皇帝万寿无疆。”   他身着青色长袖大襟袍子,衣摆和底边镶着绛红彩绸,只着左袖,编发间点缀着金玉,他身形魁梧行礼时颇有些笨拙感,顾昭微微颔首不做声。   “这是吐蕃使臣。”容从锦低声提醒,吐蕃以农牧业为主,有铜银铁矿,也擅长冶铁,最重要的是他们野心勃勃,名义上虽然有朝廷,但实际上是奴隶主即上流贵族社会和奴隶的两层阶级,战败被俘成为奴隶不提,少数自由民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沦为奴隶,朝廷不大稳固,优点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贵族阶层因为能得到实在的好处,作战时格外勇武。   前几年钦朝忙于突厥战事,也无力干涉吐蕃,现在吐蕃已经占领了小勃律部分领土,连带着泥婆尔等地,西侧则与大食接壤,小勃律也曾向大钦求援,大钦却自顾不暇,小勃律使臣能和吐蕃人坐在同一宴会上已经是强压怒火了。   顾昭还记得皇后叮嘱,“吐蕃贺礼朕很满意,封疆一事卿可与礼部商议。”   吐蕃的礼物除马羊、粮种外还有玛瑙黄金,其中一只金鹅酒壶高七尺,能装酒三斛也就是数百斤的酒,吐蕃这份礼物的贵重和想要与大钦签下盟约的心意可见一二。   吐蕃使臣心底微微一喜,面上却不露只是尊敬应下。   朝臣却忍不住视线瞥向他,知道礼部只管册封、礼制等事,这划分疆域的事情要是交给礼部会被一直拖下去,礼部应该也知道职权僭越,只会冠冕堂皇的敷衍。   吐蕃势大,又有意与大钦结盟,何不顺水推舟。   宴会结束,群臣下殿,谢恩退。   顾昭换了宽松衣袍,让内侍给他抬了几箱贺礼来,打开就是一片耀眼的珠光宝气,珍贵宝石,硕大海珠铺满箱子,拾起一枚海珠在手里把玩,竟在燃着烛火的室内散发出盈盈微光,顾昭也是极有眼界的,却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在他怀里的顾琼好奇的伸手去抓,顾昭就拿着海珠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确定这枚海珠比孩子的拳头还大,应该是塞不进嘴里的才交给他由着他玩。   “陛下太宠着孩子了,以后怕是骄纵了他。”侍女帮皇后卸下发冠,容从锦在镜中望向顾昭的方向道。   “莹儿现在就学得太多,不好玩了。”顾昭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这才应该让他多玩一会。”   侍女不由得轻笑,还不知道是谁陪对方玩呢。   容从锦无奈摇头,也不再扫兴,顾昭又随手扒拉出一颗宝石掂了两下,忍不住道,“以前皇兄也没收到过这种贺礼。”   皇兄有什么好物件都想着他,他却从未收到过这些宝石,而这只是贺礼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都是论箱算的。   皇帝本就是世上最赚银子的位置,容从锦道,“陛下只看宝石,却不知道那些香料哪一样不是比金子还贵。”   海上小国不产香料的这次也送了大批的香料来,大概也是贸易中得到的极珍贵的,比起贺礼作价几何,他更在意这背后的价值。   “父皇总洋洋自得钦朝是万国之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顾昭都记住了,他停顿一下没说下去,在他看来父皇这皇帝做得还没他风光呢,一群外邦小国如蝇虫般涌来,口上谦卑,却惦记着钦朝的回赠,若是让小国不满,他们就从此不再朝贡,这也算得上是宴会?   父皇还回赠小国数千绢布,瓷器茶叶,比他们送来的礼物贵重数倍,办个圣节大宴劳民伤财,顾昭不愿指责父皇,只是默默摇头,想起什么又道,“回礼准备了什么?”   “礼部吩咐下去的,应该是一些丝绸绢布吧。”容从锦回忆道。   “送几匹就行。”顾昭叮嘱道,他的百姓还没做到每个人都吃上鸡腿呢,他给其他国家送礼物做什么。   “是。”容从锦忍笑应下,顾昭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从不用为银钱发愁,他本应该对银两一点概念都没有,却意外的极为悭吝,这大约是因为顾昭心性纯稚,见识过黎民之苦,他就再没忘记,即使不知道怎么让百姓过得富有,他也不会挥霍从百姓身上得来的一厘一毫。   想到和小勃律使臣的交谈,容从锦唇角笑意更浓,吐蕃外部强悍其实内里松散,一个贵族就拥有数百个奴仆,就像是一个滚起来的雪球,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唯有一种办法,把土地和财富分给奴隶才能建立起王国,但吐蕃以权贵立国,即使国内君王或有识之士想做到这一点,恐怕也是痴人说梦。   和吐蕃可以建立一时盟约,但他不可能长久作为一个国家存在。   “陛下生辰,我也应该送您一份贺礼的,只是近来朝政繁忙…”容从锦轻声道,侍女们抱走顾琼,安静退出寝殿,顾昭只穿着足袋走到容从锦身后,抽出他发间的发簪,抚着皇后如绸缎般柔顺的发丝,眉目中逐渐染上温和,“朕不用贺礼,你陪着朕就足够了。”   “你多休憩一会当作给朕的贺礼好么?”顾昭停顿一瞬道。   容从锦微怔,他没想到顾昭竟然会主动向他讨这样一份礼物,脸颊上却隐约发烫,心底仿佛也多了些熨贴的温度,顾昭能注意到的事情不多,他却时刻都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的全神贯注,很多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顾昭的痴傻。   “嗯。”容从锦低声应下,在他怀里依偎片刻,把放在圆桌上的一副卷起的画轴交给顾昭。   “这是…”顾昭展开画卷,声音渐轻,一双星眸忍不住瞪大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画纸,眼底迸溅出难以掩饰的欣喜,“从锦!”   他用力的抱住对方,容从锦微微挣扎,见挣不开也不再费力,下巴靠在他肩上羞赧道,“我许久不曾作画了,画技拙略陛下莫怪。”   顾昭一手抱着画一手环抱着皇后,只觉得同等重要,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取舍,维持动作半晌才先松开皇后,指尖虚虚停留在半空轻抚画上的身影,惊叹道,“画得真好。”   铺青叠翠,桃李似雾,花影深处一双人影漫步,微风轻拂过身着月白色衣衫人的衣带,他正微微侧过首来含笑拂落一片落在身旁人衣襟处的一片桃花花瓣,风姿绰约,容色昳丽。身边人体型高大,手臂抬起是一个回护他的姿势,一张俊美面庞上嵌着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的双眸,他眸底盛满了纯粹的欢喜。   这画不像是一般的帝后画像肃穆高贵,反而带出些许缱绻温柔,难以称得上是一副皇室画像,色彩柔和笔触细腻,倒像是民间画师所作,倾注了画师的全部感情。   顾昭得了这幅画欣喜得在殿内踱步,几次取下墙上的古画把这幅画挂上又拿在手里,最后竟把画放到枕边,还小心的拍了拍,心满意足道,“朕守着睡。”   “我就在皇上面前,还看什么画。”容从锦竟然有些吃味。   “那不一样。”顾昭把目光挪到皇后身上,想了想道,“从锦什么模样都好看,这样朕就能看到两个从锦了。”   容从锦:“……”   他竟然有一种陛下移情别恋的感觉,而且这情敌还是他自己画出来的。   “从锦,你能再画一幅,不每年都画一幅送给朕么?”顾昭把一个软枕掩在画上,要求道。   容从锦笑着挪开话题。   *   本朝两税法收丝绸绢布和粮食,还有些人丁税,这税法已经许多年没有变过,容从锦有意改变却从未提起,他需要一个不为博名声、严格遵守着道德底线甚至有些迂腐的孤臣来做这件事。   吕居正茫然进御书房叩首,“臣参见君后。”   “宰辅之位空悬已久,本宫有意拔擢你为宰辅。”容从锦放下手中书卷,笑吟吟道。   吕居正惊愕不已,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刚入内阁,自知他在政事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是他凭借资历混上的,能以二品的位置告老还乡已经是皇恩了,宰辅的位置他从没想过。   “君后三思,臣才智平庸不足以担任宰辅。”吕居正思索片刻道,“沈翊世情通达精于律法可用,只是年纪尚轻还需要历练几年。”   “大人嫌弃这个位置不吉利么?”容从锦笑道,“前几任宰辅可无一善终。”   “并非是宰辅之位的问题,一切只在人心,前几任宰辅下狱也和官职无关。”吕居正道。   ”大人不必推拒,本宫选你,自然是因为爱卿有过人之处。“容从锦意味深长道,”这件事只能你去做。“   ”请君后明示。”吕居正躬身却让忍不住期许,他做官是想为百姓出一份力,不过因为资质平平陷于朝政内斗几十年,让他灰心,容皇后执政后他就知道对方并非无能之辈,大鹏一日同风起,他不想被提拔到超出能力的位置,却无比希望钦朝的百姓能乘上容皇后东风。   “前几个宰辅都站在世族一边,这也是情理之中,但大人科举入仕应该知道所有的资源都把持在世族手里,本宫设立国学、查点矿产就是为朝廷和百姓争取一点空间。”容从锦道,“本宫要大人做一件背弃世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敢不敢做?”   容从锦双眸直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眸底如冰雪般冷静。   “敢问君后,这件事对百姓有利么?”吕居正定了定神问道。   “有。”容从锦目光锐利。   “老臣敢做。”吕居正不由得兴奋,手背已经干瘪的肌肤都随着动作轻颤。   容从锦满意颔首,微笑道,“本宫要你改税法。”   “改税法?”吕居正重复道。   “本朝十五税一,所有男丁都可以分到土地,还需要交人头税,匠户商户缴得更多,额外交过桥税,而世族依仗着族中多进士可以减税,更是隐藏土地让失田的农民伦为佃户。”如此循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等到钦朝再无耕地可分,世族的势力达到顶峰,农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耕种都不足以让他们吃饱后,就是揭竿而起的时候。   容从锦道,“大人饱读诗书应该知道有多少王朝都亡国在这上。”   “钦朝待下宽和,不至如此。”吕居正如芒在背。   “开垦土地,提高产量都只是一时之计。这件事的根源还在世族身上。”容从锦道,“他们不可能夺去自己的利益,只能让你帮他们了。”   “是。”吕居正明白过来,拱手行礼,“不知君后新税法指的是…”   “废除人丁税,按照实际田亩数量缴税,无论科举出身还是世族都一律不准免税。”容从锦顿了下道,“皇室也遵循此例,设税款保证农户耕种。”   “皇室和世族都要缴税?”吕居正先是欢喜,又斟酌着道,“让世族缴税可以得到宗室支持,但宗室如果同样也要缴税恐引起不满,不如宗室还是减税吧。”   顾氏宗室人本就不多,何不卖这些老王爷一个面子,吕居正做事逐渐有条理,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愿意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做出一些让步。   “众人愿意利己而非利他,即使知道大钦的最后一块柱石被自己抽走,只要能用来修建自家府邸也是毫不在意的。”容从锦嘲讽摇头,哪怕大厦将倾,会砸到所有人,他们想到的也是旁人拿了我若是不拿,就落于人后了。   “宗室作为钦朝之主,受百姓供养多年,现在钦朝需要他们自然应该缴税。”宗室在封地上赚银两的办法多了,不差一笔粮税。   “官员族中土地超过百亩者,加收税款十抽一,若是愿意把农田卖出的,农户买田所需,朝廷可暂时垫付。”容从锦道,“坚持不缴田者,下次收税十抽三。”   “每家农户男子依旧分田五亩,女子和双儿提到三亩,而且每家农户每人有免税额度。”具体细节要依照农户家中是否有人从军、服徭役而定。   吕居正连连点头,又有些迟疑道,“只怕世族不愿意。”   “百姓能分世族的田地,他们会答应的。”   吕居正坐上宰辅的位置后开始处理这事,其他臣子本来嫉妒他能被容皇后看中,随着邸报发到各府衙,众人也无暇再顾及此事,已经在国学里识字的孩子纷纷跟家里说了改税的事情。他们给世族耕种时都多了几分力气。   世族并没有打算让步,甚至是嗤笑的,许多有远见的君王都曾想改革税法,但都难以做到甚至还有改朝换代的风险,容皇后凭什么觉得他能改变土地税法,不过他们很快发现,那些曾经听话的佃农变得不服管束起来,甚至会对庄头顶嘴,“这些土地本就是我们的,朝廷说了男子能分到…我们家有七口人,应该有二十五亩地的。”   庄头扬起鞭子,他们甚至抛下手里的农具和管事扭打,送到官府,又和以前知县就能审讯不同,所有的案卷都要分成三份,一份由知县审理,一份在州府储存,还有一份送进望京刑部,这案子若是徇私审理,只要百姓上奏到望京,案卷就要由刑部和大理寺同审。   农田无人耕种,休耕的惩罚又会影响到官员晋升,世族只能卖出农田,由朝廷垫付后把这些农田分给了百姓,宗室同样受到影响,但兵权早就收到望京,他们封地上的几千兵马想要反叛实在艰难,而且土地归属百姓后经济发展,他们还能从封地其他税款里贴补回来。 第98章 风自碧空来   皇子入书房后要选几位伴读, 望京各家族纷纷四处寻找门路,毕竟这是中宫嫡长子,皇上有多宠爱这位皇长子那是有目共睹的, 能得皇长子几分青睐, 或是在他面前混个脸熟以后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只是容皇后向来护短, 想来不会答应他们在皇长子身边搅得像一个小小朝廷, 党争不休。   说来可笑,陛下和皇嗣本应深陷权利漩涡中心的人竟然在容皇后的手下避开纷争,在皇宫里闲云野鹤般度日, 倒是容皇后独自撑起了江山社稷。   众勋贵世家虽然腹诽着,动作却很诚实的到处找机会, 明知机会渺茫, 若是别的家族为自己孩子寻到了门路, 那不就是平白丢了一份锦绣前程么。   所谓看别人发财比自己丢银子还生气。   连太学祭酒何大人都托了嫁入定远侯府做世子夫人的女儿推举自己的幼子做伴读, 何氏每次想到容皇后,总是记起当初的那场争执, 她已经放下狠话要形同陌路, 覆水难收, 但无论是何氏还是定远侯府都将和容皇后沾亲视为莫大的荣耀, 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何氏只能笑脸相迎, 亲自入宫提了伴读的事。   容皇后好像毫无芥蒂, 依旧温和亲近的称呼她为嫂子, 何氏尴尬之余竟也有一丝敬佩, 大约翻脸比翻书还快是纵横官场的首要能力,而做到容皇后这个位置,手握皇权, 他实在不需要任何刻薄、尖锐的言辞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相反,他身边有无数人簇拥着讨好,他的一句话,随手的一个举动,就能让朝堂上的高官反复思索,做到他的位置,是所有女子、双儿不敢想象的梦境。   “听闻上书房的师傅才华斐然,古籍词藻都极精通的…”何氏话音未落,容从锦闻弦而知雅意,笑道,“师傅学识渊博,经义娴熟,本宫前几日还说起,这些师傅只教莹儿一个太屈才了,正应该广收弟子。”   “对了,嫂子有没有什么人选?”   “…娘家倒是有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何氏被抢了话,谨慎道,“待妾身回去问过再来回禀君后。”   “那就辛苦嫂嫂了。”仿佛当真是何氏帮了他的忙,容从锦诚恳道谢,又问,“嫂嫂长子似乎和莹儿年纪差不多。”   “略大一些,他学问上不大通的,性情又顽劣,只怕带坏了大皇子。”何氏连忙推拒。   容从锦本以为她是推辞,又劝了两句,何氏一直不改口,甚至眉宇间隐约带了忧虑神情,方才领会住口。   何氏慈母心肠,明知道能攀上权势,皇长子又有容氏一半血脉,对容氏出来的伴读自然更加信任些,即使如此,她也不愿意尚且年幼的孩子卷入皇室纷争。   容从锦虽也做了父亲,却忙于政事,顾莹又机敏聪慧,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平等的,倒记不起顾莹需要仰仗依靠自己的时候了,容从锦想了片刻,不由得失笑,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和何氏一样的强烈的保护孩子的念头…他想护住的只有顾昭。   能找到御前的自然不止何氏,朝中重臣谨慎提起,欢欣鼓舞的离去,竟没察觉到有多少人踏足御书房。   直到推开上书房的门,书童带着书箱,跟在自家少爷身后,主子步伐一顿怔在原地,书童差点撞在他身上,疑惑抬头,顿时和少爷一起陷入茫然。   书房里已经摆了二十多套桌椅,师傅见他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干枯的手指指向角落,这位武安侯世子家的二少爷只能憋屈的做到一旁,书童连忙掏出文房四宝。   “伴读都到齐了,那请相互介绍一下吧。”师傅的手指向靠窗一侧第一排身着青色长袍腰间悬挂着螭龙纹白玉佩的公子。   那公子温文尔雅起身,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他是宗室旁系,和现在坐在皇位上这一支的顾氏宗室里血脉亲近的不多,这王府就算一个。   一群名门公子顿时收起了傲气,屏息凝神的听着果然各个家世不俗,一时也颇为和睦。   等正式上课,众公子又是一惊,皇长子还不到书桌高,竟已在学《史记》了,且对十表、八书、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都信手拈来,他们这些能被家族挑中的无不自信才华,入宫陪皇子读书都是做好了哄孩子的准备,哪里想到竟是在最擅长的书上就落了下风。   有时顾莹无意间一瞥,这些公子就暗自怀疑是否因为自身才学疏浅,让皇子鄙夷。   这些伴读休沐时回府也苦读书本,用膳睡觉时都在读书,长辈问起他们在宫中过得如何,是否和皇长子搭上关系,这些公子就头痛不已,加倍努力读书。   如此数月,还是十几个伴读自己或顾莹委婉提出,可能他们学的跟不上师傅的进度,还是回太学读书吧。   顾莹也没跟父皇提起书房的情形,只跑到景仁宫里跟父皇认真的讲今日又学了些什么。   顾昭不擅长这些,但还是很认真的听着。   “君后。”容从锦踏入寝殿,侍女帮他取下香囊,在偏殿换了一身宽松的衣裳,他走到顾莹身边时袖口微扬,梅香浮动,顾莹不用转身就知道来人,起身恭敬道。   “在看心学一派的书?师傅颇为推崇这派,由心即理、知行合一,但你也不必学得迂了,庄子的书也可以读一读。”容从锦说到一半,略微停顿,他自觉这些话说起来很无趣,也不像是一个关心孩子的君后应该说的,但他忙于政事,对顾莹性情爱好都不大了解,不像顾昭虽然痴傻却将孩子的每一件事都放在心上,时时记挂,他唯有在读书一事上还能略指点两句。   “是。”顾莹垂手而立,认真应道。   容从锦看到孩子稚嫩面庞上的孺慕之情,心头不由得略微柔软,迟疑抬手悬停在孩子头顶,然后轻轻摸了他的头,柔软的发擦过掌间,顾莹刹那间仰首,一双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着细碎的光,专注的望着他有一点羞怯又掩饰不住的欢喜的模样,像极了顾昭。容从锦唇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顾莹作为皇长子,他的出生代表着皇权的稳定,新旧势力和文武集团再一次达到平衡,甚至是他自身也知道无数人会把期许和野心放在他身上,他注定会有波澜壮阔的一生,顾莹也在为他以后掌握政权而努力。   只有顾昭是纯粹的做一个父亲爱他,顾昭以前还是亲王时,那么期待属于他们的孩子,会兴奋的一直讲他的想象,但当他当真怀上了顾莹,再问他孩子的问题,他的回答只有一个,想做父亲,做一个好父亲。   他不懂得计较,不会权衡利弊计算得失,也不会因为孩子的平庸失败而感到失望,好像顾莹的存在,他的笑容就已经足够让顾昭满足。   顾琼出生后他本来担心顾莹会觉得地位受到威胁,毕竟他们对皇位有同样的竞争力,但顾莹却能有一些属于平凡家族的兄长对幼弟的爱护,或许是因为顾昭的爱不掺杂其他,像阳光温暖的漫过阴冷而生着青苔的角落。   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会被简单纯粹的人吸引。   “你总是读书到深夜,书本是看不完的,还是应该注意休息。”   他有时候会给顾莹送两提点心,但顾莹吃一点就又捧着书阅读,他身边的侍女来汇报这件事。容从锦想起就顺着提醒他。   顾莹绷着的面庞还没放松下来,身边人叫道,“朕早就让人把他书房里的灯拿走。”   顾莹沉默了,容从锦忍俊不禁,从根源解决问题,这确实是顾昭的风格。   寝殿内气氛融洽,外面有脚步急匆匆响起,侍女躬身行礼,凑到容从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容从锦面上的笑意瞬间淡了,顾莹已懂得察言观色,顿时屏息凝神头也微微垂下去,不敢窥伺。只有顾昭还傻乎乎的笑。   容从锦不自觉的回首望向顾昭,恰撞进他的笑里,他也下意识的流露出一个浅笑,握着紫檀高背椅的修长手指紧了又松,平静道,“宁国公主一片孝心,准。”   顾莹大致已经明白了,前朝的贤妃,建元帝在位时就被圈禁,痛失一子后整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幸得她还有一个为国和亲的公主,有宁国公主在,她在冷宫也能勉强生存,也许是疯了反而过得轻松,时疫甚至是政变贤妃都挺过来了。   前朝一个没有威胁力的妃子,若是旁人顾莹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他知道另外一件关于贤妃的事,他父皇的痴症,幼时他常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跟父皇一样,身边上了岁数的嬷嬷看不下去,就遮掩着告诉了他内情。   其实嬷嬷的重点是像告诉他顾昭曾经有多聪颖,但落在顾莹耳里,他最震惊的是竟然君后能一直容忍这令父皇得痴症,多年受人讥笑的毛病的罪魁祸首安然无恙的留在宫里。   “贤妃身体不适,宁国公主想让她到公主府小住。”容从锦淡淡道。   顾莹心知贤妃身体已经垮了,宁国公主让她在这时候出宫,也是想着陪伴贤妃。   顾莹看着父皇一副茫然的神情就觉得怒火中烧,丝毫没有仇人逝去的喜悦,却在望向容从锦理智的神情后,愤怒逐渐平息,既然损失已经造成,那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创造最大的利益。宁国公主多年来为钦朝和漠北周旋,贤妃在钦朝皇宫里,宁国公主就会忠于钦朝。   *   火器营进贡了新研发的火铳,顾昭见识过船上装载的火炮试验时的威力,兴致勃勃的要跟着一同试用火铳,结果火器营的人拿着一柄小铁铲,装了火药后在火铳装填的位置压紧,又把引线顺到一侧才恭敬的奉给皇后身边侍女。容从锦示意侍女把火铳交给陛下。   侍女走到身边,顾昭却懒洋洋的挥手,打着哈欠道,“从锦,你试吧。”   容从锦无奈一笑,侍女点燃引线退到一旁,引线在缠绕时就已经浸泡过火油,遇火即燃,引线发出轻微的声响,火光一路映衬在他眸底。   “砰。”因是试验弹,子弹后的火药层放的火药量只有一半,避免伤到没注意尝试火铳的其他人。   但一□□也足以见威力,子弹深深嵌入了树干,树枝在风中簌簌摆动,良久容从锦才走上前查看子弹坑的大小。   “君后。”侍女递过毛笔,容从锦却没有接,皱眉道,“精准度太差,子弹的造型还得再改。”他也看了些国外的书,知道他们认为合适的武器造型能迅速使用。   顾昭困乏略微缓解,抬起右手,用腰间配着的一把象牙扇给王妃遮着阳光,低声道,“这火铳没什么用…还没有火炮方便。”   “或许以后火铳能变得小巧精致。”容从锦笑道,“船可以买他们的新船回来研究,但火铳若是能自己用最新的样式也不错。” 第99章 便欲乘桴浮到日华东……   “户部已经清点过税款了, 比往年多了两成,镇北都护府和浣、闽等十几个州受惠最多,相信假以时日这些州府能成为本朝税款的一大收入。”户部尚书捋着胡子, 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银子的光亮, 连中气都仿佛充足了许多。   “微臣这次奉旨推行税款新政, 各地百姓对新税没有意见, 倒是对河道修建等事颇有微词。”吕居正却是皱眉道。   皇亲贵胄对他咬牙切齿他毫不在意,百姓的看法他绝不敢忘。   户部尚书盛满笑的眸底微微一压,侧身朝吕居正摆手, “吕大人,寻常百姓没有见地, 才需要有能者来为他们把着方向, 这话虽然托大却也是实情。”   户部尚书也是跟吕居正同朝为官多年, 知道这位吕大人无论才能还是政务都是寻常, 唯有一件心系百姓的好处,人品卓然, 才敢毫不遮掩的讲出此言。   吕居正没有被说服, 还想再说什么, 紫檀书桌后一道平淡声音道, “昔年饥荒时,常用以工代赈、增加稻谷价格等策来安抚百姓控制市场, 如今既无饿殍, 又无流民, 本宫推行水路修建抽调民力, 长此以往百姓有怨言也是情理之中。”   “知州不敢上奏,却也无法改变百姓看法。”   “君后已有良策?”吕居正皱紧的眉头逐渐松开,他身为谏臣, 质疑每件事已经是习惯了,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养成了信赖容皇后的习惯,无论何事,只要容皇后用平静的语气说一句无妨,他的心顿时就能安稳,只要按照容皇后的吩咐去办就行,钦朝有容皇后乃是幸事!   ”没有。“容从锦果断道。   吕居正:“……”   他不由得一窒,心底刚约莫升起的一丝感动顿时消失了。   “我只知道不修建河道,偏远州府永远和外界有差距,这江山若永远只指望着几个沿海或是靠近漕运的州岂不形同于…”容从锦微微抿唇。   “君后?”户部尚书听得认真,下意识追问。   容从锦摇头没再说下去,即使那些只考过了州府功名的人做学堂师傅只能让百姓子女识字,考不上科举,他也要让女子和双儿进学堂一样,他不是因为自身的双儿身份才想着照顾女子和双儿,而是觉得束缚着一半民智这种举动很愚蠢。   上层牢牢把持着上升途径有什么用?枪炮一响,外敌入侵,连打退突厥都用了数代人,难道指望着这群只会读圣贤书的贵族们对抗更强大的敌人?还不是要指望着百姓民智,从军事、民生等方面提升钦朝实力。   推行教育、击退突厥、修改税法再到修建河道,他只是做了一步,他的力量还是有限的,钦朝的基业还要看后继者。   “百姓不愿意修建河道也只是不愿承担偏远地方的河道修建,让工部拿出设计图来,户部协助算清各州河道宽窄、管渠数目,将各州的河道工程分到县镇,征役者都可低价换购官营米面、盐。”   “那偏远地方的河道修建先搁置?”吕居正问道。   “让内阁再议。”容从锦是不同意因为无法强征役夫就把偏远州县的建设落下的,但一时也没有计策,只能推脱。   吕居正不满也只能点头,却不想瞌睡送枕头,容从锦的担心很快有了解决办法。   之前钦朝与突厥一战,大败突厥收拢了不少突厥俘虏,大多都是妇孺,能走的青壮年基本都跟着突厥残部北退,但突厥几次内乱已经让这些联系本就不紧密的突厥战士心生忐忑,再加上亲人远在钦朝,小规模的突厥军常私下来投镇北都护府。   漠北从设立都护府后,因着拥有了曾经突厥的大片土地,又有强弓硬弩、雄兵万千,附近城池百姓纷纷来投,镇远侯虽用兵如神却在治理政事上不大通,索性除兵权外把其他事情都交给了安抚使,这安抚使意气风发,又无掣肘,将镇北都护府管理得蒸蒸日上,户部那边的登记信息百姓迁入十一万,甚至连税款都收上来了。   远在望京的官员和朝廷只能看奏折和户部记录来推测镇北都护府的情形,但那些曾经生活在属于突厥土地上的突厥人,即使远离家乡却总是心系故土,新一任的可汗带他们投奔阿拔斯王朝,寄人篱下一面受到歧视另一面又被提防,此时得知曾经的草原已经成了大钦人安居乐业的地方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一番商议后以葛逻禄部为首叛乱,带领大部分战士回到漠北,突厥再次分裂。   镇北安抚使也是异于常人,面对着曾经让他忧心不已的敌人,竟然笑容满面,令人将他们安顿在城外,刹那间就想到了这些人的去处。   突厥人在战力上的凶猛无与伦比,不也是利于民计的一把好手?他的奏折送到望京,容皇后自然笑纳,把突厥人分作数十支队伍分批进入各州府协助修建运河,每隔两年就能休息半年,做满五年获得大钦百姓的一切权利,包括进入朝廷的资格,也可以和已经在各州府定居的家人团聚。   自此,后突厥汗国归属于阿拔斯王朝,而数万公里土地和大部分突厥人都融入了大钦版图,对大钦在语言、文化、技艺甚至民风上都如春风化雨,有不同程度的提升和改变。   *   演武场上,一排浑钢炮膛尚且冒着热蒸汽的白烟,火铳队又上前演示,穿云裂石、被击中的石屑粉末滚滚扬起,几个内阁大臣在旁即使早知火器威力还是不由得神色惊惧。   比起之前用特质小铲填压火药,火器局的匠人和夷人几番商议后和无数尝试后,发明了一种机括,将火药预先装在火铳里,触发机括火药就能给子弹推力,射出弹药,优点是大幅节省了装填火药的时间,缺点也很明显,会炸膛而且每一发子弹必须重新装填…   “火器局正在尝试把火药直接装在子弹后面,这样机构触碰时就能直接射出子弹,也省下了重新装填子弹的时间。”明威军左督军使意犹未尽的介绍道。   明威军下辖火器局,他们是最先接触火器的,按照容皇后的要求已经重新编队,把火器也编进了队伍,陆军携带大炮不太便利,到底数量有限,火铳相较就轻便许多,在军队里与步兵骑兵等配合效果极佳。   容皇后问了几句,左督军使都逐一回答,容皇后面上微露出满意神色,又转而问道,“诸位爱卿还有想问的么?”   几位内阁大臣面面相觑,他们最想问的并非火器的效果,而是火器有什么用…突厥覆灭,周边小国臣服,纵使火铳威力惊人又没有用武之地。   兵部尚书问道,“火器进入军队,需谨防遗失,明威军如何管理火器数目?”   “军队有账册,每一杆火铳、火炮,甚至子弹火药的数目都有登记,无论哪一营报训练损耗都会汇总到军需和主将那里,我们也会查看损毁武器是否当真毁坏。”左督军使回复迅速,想来军中纪律严明,这些都是明威军中的制度。   兵部尚书暗自点头,容皇后提出朝廷派出官员,在明威军外独立审核,左督军使连忙应下。几个大臣又问了些问题安静下来后,容皇后道,“本宫准备逐步撤回在航海贸易中皇室和朝廷的份额。”   宛如平地一声雷,当时把沉默不语的户部尚书炸了个跟头,当即越过诸位同僚出列急切道,“皇后三思,海运所获颇丰,如今国库里三成的收入都是靠着海运,这些收上来的银两又拨给各州府进行建设…”   他说得额头渗出汗水,容皇后锐意改革,百姓识字率上升后,各州府按照他的规定不仅将各地的建设计划报到朝廷,而且在朝廷统一规划会把几次商讨后的规划下发到各州府,分为五年三年和每年的规划,各州府会把这些计划尤其是一年内的详细规划贴在府衙外同时发布邸报到镇县,让百姓不必惶恐于不知何时征傜役,同时也可以更合理的规划农桑与配合府衙力役。   户部的银两跟不上,各州费了一番力气才协调出来的规划付诸东流不说,在百姓那里也会留下一个朝廷言而无信的印象,朝廷到时必然需要人来顶罪,户部首当其冲。户部尚书年迈自知他也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再做几年,等容皇后培养出来的心腹能立于朝堂,也就该告老还乡了,因此他颇为在意自己的官声。   几个内阁大臣同情的望向他,毕竟是大笔银两,他们也跟着劝容皇后慎行。   “以前国库空虚,朝廷若非参与海运贸易就得征口赋,或算缗税。”人口税前朝推行,本朝废止,建元帝时因皇帝想修建道观征收了一段时间,又被废除,前朝是十五至五十六岁的成年人都要收税,前朝末年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四起为了镇压流民不得不把人口税的年龄调整为七岁到五十六岁,交不起税款的百姓越来越多,只能揭竿而起,形成循环。   算缗税就是对地主及工商业者征税,二缗抽取一算,一缗为一千钱,一算是一百二十文钱,也就是百分之六的税率,实际征收中远不止百分之六的税率,加上商人和豪绅不愿缴税,冲突频发,朝廷想要税款就得派兵镇压,当时的朝廷确实没有这份实力。   内阁大臣不由得沉默,容皇后是没有征收算缗税,但他这些年对户籍地契管理严格,基本上以前的白契交易荡然无存,又经过制度改革,所有的铺面、田地交易都在官府完成,卖家交百分之三,买家交百分之一,经济繁荣交易频繁,各地府衙只在这一项契税上就所得颇丰,简直比前朝艰难推行的算缗税还赚钱。   “现在朝廷有些银两,也不便与民争利,否则就成了平准均输。“本意是好的,却让地方豪强取利,反而给百姓增加负担。   “本宫准备设立一支军队,从滇南、漠北、西北以及明威军皇室禁卫中抽调精锐,独立军号,平时为海上船舶贸易护卫之职,战时则转为海上军队。”   “这支军队将由皇室直接下辖,兵符归陛下所有,将军和左右督军同禁卫统领平级。”容皇后道,“除本已开的建洲港口外,增开闽、淮、广、越、琼五洲港口,设立市舶司,以后商家出海可以不再与大商人船主同行,由军队护送,所需佣金为货物款二十分之一,至于回航贸易,由市舶司收购货物或允许内陆经营,一应款项佣金如数。”   “这支军队,就叫景安。”   诸位内阁大臣心神震颤,想不到容皇后早就想好了下一步,再看兵部尚书神色淡然,就知道他必然和容皇后已经商议过,没准已经考察过各军的情形,选出名单了。   这支军队竟以国号为名,可见容皇后期许。   霎时间,殿内众人心念电转,齐声称颂躬身行礼。 第100章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午后陛下小憩了一个时辰, 把下书房的大皇子带回景仁宫做功课了。用了一些茯苓糕、松子糖、水粉团子,善点茶的侍女轮值了,新换上来的侍女做的茶陛下大约是不太习惯, 所以只用了一些白草饮。”内侍大总管事无巨细的跟在容从锦身后道, “昌平郡王入宫了。”   “他来做什么?”容从锦看了半天的折子, 如今内阁也有一批可用之人, 他不必再一本本的细看,但还是要在内阁给出的方案里御批的,颇费精神, 听着小乐子提到顾昭做了什么面上刚有了些笑意,闻言不自觉的眉头微蹙。   “只是来给陛下请安, 奴远远听着好像是皇庙修缮的事。”小乐子连忙道。   容从锦依旧是神情冷淡, 昌平郡王是建元帝的十一皇子, 按理礼部给了“昌”作为封号, 一般只要不是太不受宠的皇子,都能加亲王衔, 但昌平郡王是个例外, 他成年的时候已经是皇兄做皇帝了, 朝政内忧外患哪里有时间顾得上他, 等到顾昭即位,他嫌弃昌王百无一用, 又曾捉弄顾昭。   只昂着头, 自以为是什么皇子, 旁人就都得对他恭敬有加, 于国无用,就只给他封了一个郡王,在望京建郡王府, 后来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想来他毕竟是皇室嫡系血脉,可能进了宗室管理一些宗室事务吧?   “陛下在宫中若是无趣,想宣哪个宗亲、大臣的入宫都可以。”容从锦道,“你也要陪着陛下,这些人若有对陛下失礼之处,只管来回禀。”   小乐子自然躬身应是。   景仁宫内,紫檀案几上摆着一丛兰草,幽幽冷香逸散,顾莹正握着一卷书在书桌旁专注的读着,他两颊尚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让他即使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唇角依旧微微上翘,看起来颇为可爱。珍珠珠链后,贵妃榻上顾昭正一手虚揽着孩子,一手挑拣着什么。   孩子在贵妃榻上充满活力的爬来爬去,速度飞快,他无奈只能放下手里的青白瓷碟,两手环抱在顾琼腋下,半躺着将他提起来,纵容他趴在自己胸膛上。   顾琼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所在,吮吸着自己的拇指,圆溜溜的墨色眼瞧着顾昭,片刻忽然笑起来。   “真傻。”顾莹循声望来,正看见了这个笑容,忍不住跟着扬起唇角,又迅速压平了那弧度,评价道。   “你以前也这样。”顾昭急忙解释,“以后就会变聪明的。”   顾莹懊悔失言,抿了下唇道,“父皇…”   “陛下是觉得二皇子不够聪慧么?”外面有一道声音响起,侍女掀开绣着竹叶的门帘,容从锦进来先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手,又换了外衫才靠近顾昭。   “君后。”顾莹连忙道。   顾昭早挪开了贵妃榻上的小几,充满期待的望着他,容从锦也笑着朝顾莹招手,将他半拥在自己怀里,向后自然的倚在顾昭身上,这是有分量的,顾昭却只觉得安稳和幸福。   “是朕笨。”顾昭小声解释,从锦很聪明,他自幼生活在皇宫里,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身边人的嫌恶和慢待,从锦从来都不会有这种待遇…他们会敬畏他,被他驱使,为他些许的认可而竭尽全力。   这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   顾昭被人笑话惯了也不打紧,他只担心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会被轻视,因此只听顾莹无意提了一句,心头就钝钝的痛。   “陛下一点都不笨。”看着顾昭眉头微皱,眸底暗含着化不开的愧疚,容从锦就觉得心疼,因着两个孩子在,他也不好表现得太亲昵了,却仍在袖袍的掩映下用尾指搭在顾昭小指上,然后轻轻勾住。   “我是武将之后,侯府在望京并没有什么根基,嫁入皇室其实是太过勉强了…”殿内侍女都已经退下,两个孩子一个还什么都不懂,顾莹却已经启蒙,这孩子颇有些早慧,凡事不必瞒着他,容从锦眼眸微弯,藏着点笑意,”但陛下把我照顾得很好,从没有任何人给我委屈,做你的家人实在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顾昭眼底逐渐燃起一簇簇星光,双眸明亮的注视着容从锦,手指也回勾住容从锦的小指,像一个暗号,轻轻摇晃,仿佛在说我也觉得快活。   顾莹:“……”   他一边觉得肉麻,一边又莫名的被和睦静好的氛围感染,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走得慢一些。   他是很多年后,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听着枕边人抱怨又忍不住发笑的给他讲他们的孩子如何在学堂上偷偷在下面用纸画画,又错把这张涂满了画的纸当作功课交给了夫子,气得夫子胡须都发抖的时候,才笑着感受到了自己父母之间不必言诉的契合。   幸福的童年,给他与生俱来的冷漠、质疑的性格上,涂了一层温柔的底色。   顾昭很是得意,他轻声和皇后耳语,无非是朕是不是最好的?最喜欢我了对不对?再选一次还还让朕做你的夫君对么?   他得到了很多肯定的答复,逐渐骄傲,他是不如旁人聪明,但被众人仰视的从锦眼里只有他,只愿意被他抱在怀里,唯有他能揽明月入怀,这还不能证明他能力卓绝么?   顾昭把一碟剥了壳的干果送到了皇后手里,认真道,“你多吃一点。”这都是他努力挑出来的。   想了想又抓了一把,手指略微松开一些,几颗干果从指缝滑落到小碟里,把一小把干果放到顾莹掌心,“你的。”   顾莹:“……”   “多谢父皇。”他有点委屈,但更多的好笑,在顾琼出生前他可以说是独享父皇,他不用处理政事,给了他超量的父爱,一把干果自然算不上什么,却让他清楚父皇对他和顾琼的疼爱,是因为血脉相连,而他和君后之间的紧密联系,如呼吸一起一伏,不必有任何羁绊牵扯,他们就是彼此的至高无上。   容从锦看顾琼跃跃欲试的来抓干果,怕他噎住,先把他抱开些在膝上轻颠着问道,“昌平郡王入宫,是有什么事么?”   “好像是宗令想把皇陵修一下,让他进宫问户部…”顾昭挠了一下脑袋,想不起来了,他很快就把这事忘了,抓起干果一粒粒的喂到容从锦唇边。   “是想问户部有没有多余的银两么?”容从锦吃了两粒,他也不喜欢这些,只是顾昭给他才吃了一些,偏开头道,“维护皇陵是正事,让户部和工部拿个章程出来吧,就是户部一时凑不上款项也可以先从私库支取。”   顾昭心情却颇为郁闷,现在的皇室宗令还是建元帝时的一位老亲王,建元帝年轻时手腕颇为狠戾,对手足兄弟也不留情,那些宗室都极为安分守己,甚至跟他们这些皇子都没什么往来了,提起来也是他的长辈。   十一现在在宗室里很说得上话,他进宫来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皇后内握后宫,外掌朝政,连带着定远侯府也一家独大起来,外戚气焰嚣张,连宗室也要被压制,长此以往顾氏皇位就要易主了。   他说得很委婉,奈何顾昭是听不懂的,昌平郡王没办法,只能提起容逸。   “以前是左督军也就罢了,皇后组建景安军,明晃晃的给他一连升了三级,放在了景安抚远将军的位置上。”虽然名义上还有将军,但这个位置也是实权,关键时刻可以调遣军队。   景安军自从建立,各军队向景安军输送的兵员都要经过容逸考核,新式的火器、船只也都给了景安军,这么一支精锐军队,岂不成了定远侯府的私军?   “宗室里也有成器的皇室子弟,皇兄不如也挑选一些纳入景安军相互平衡,皇室自然是不会背叛。”昌平郡王意味深长道。   这就是直指定远侯府有谋逆可能了,这样的罪名向来是抄家灭族的,顾昭难免心情郁闷,却不是因为怀疑皇后,而是他终于意识到,从锦一直走在一根钢索上,外敌、朝政还有皇室,几方势力相互牵扯,从锦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以皇后的身份掌控朝政,只要皇帝的心意改变,他为改变局势做出的一切努力,立即就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顾昭想到这心头像是压了一块重石,宗室的话回响在他耳边,他轻叹一声,摩挲着从锦的侧颜,保证道,“从锦,朕在一日,就不会有人伤害你。”   容从锦微怔,笑着点头。   顾昭是个心思很浅的人,容从锦略微试探了几句,顾昭却都绕开不提,他心里就大致清楚是宗室那边扰得他烦忧。   他对宗室向来安抚为上,并不过多苛责,关键是宗室衰微,顾昭又有痴症,世族掌权他努力培养起的一点宗室力量,也是为了维护顾昭。世族经过几轮军队加税法改革的打压已经收敛许多,这宗室就显得有些碍事了。   容从锦微叹,他若是真有夺权的念头,翦除宗室羽翼也不算什么,但他没有这种念头,因此在如何对待宗室上就有些棘手了。   略一沉吟,宣礼部尚书商议。   太学祭酒也被宣入宫,礼部虽然实权不如其他部门,但礼部尚书也算得上重臣,入宫议事仪态自然,太学祭酒的白大人就颇为紧张…太学虽然和国子监名义上并驾齐驱,却因为学生多是宗室子弟,而宗室子弟不入朝堂是惯例,他这太学祭酒的官职也只是听着重要罢了。而且他和容皇后还有点转折亲,自己的女儿正是嫁给了定远侯府世子容逸,上次突厥之战,只怕自己女儿和容皇后之间还有些摩擦。   他暗暗担忧,只怕容皇后是要兴师问罪。   却听容皇后询问了几句礼部尚书,望京中住着几位老亲王和宗室嫡系,也就是和皇帝这一支间的关系,又转而问向自己,宗室子弟在太学中的表现。   “众亲王世子、郡王世子都刻苦读书,博学多才。”白大人自然是把宗室子弟夸了一番。   “却不知哪一位最好。”容从锦笑道,“宗室里只有几位老亲王在管事,年轻的宗室虽然读书重要,但也应该担起些责任来。”   “是…”白大人迟疑道。   宗室担什么责任,他们不就是拿禄米的么?   “皇室的别院、行宫不少,放着也是空置了,还有内侍打扫一大笔维护,本宫忙于朝政也无暇顾及,正应该从宗室里选几个能干的把这些产业都用上。”容皇后道,“举办宴会、修建学府,就是一些果蔬花卉也能变卖,这事做的好也是可用之人,可以在户部为官。”   “你回去后挑选一二。” 第101章 江月隐乡楼   树影婆娑, 花木悠然自得的享受着暖煦的阳光,和风拂过,花草随风摇曳。   昌平郡王自回府就是怒气冲冲, 从郡王府的小花园抄近路回书房, 一路带起灰尘无数。   “郡王爷刚回来, 看着好像心情不太好, 小厨房做了清热润肺的梨汤,您要不要给郡王爷送一碗?”郡王妃的陪房侍女提议道。   郡王妃正当妙龄,生得清秀动人, 仪态端庄,是望京一个五品官的女儿, 她父亲科举入仕, 家族里没有旁人入政途, 父亲官位也称得上清闲, 就是这样的家世却能被容皇后看中,上次选秀未成, 却把她指给了昌平郡王。   以她的家世, 这绝对算得上一门好亲事, 身边家人侍女都生出许多指望, 郡王妃许氏却瞥了一眼侍女,叹息道, “你也年纪不小了, 怎么还是不知事呢?”   “奴婢一心为您啊。”侍女一怔, 以为许氏怀疑自己觊觎郡王爷, 顿时委屈道,虽然他们许氏只是小官,但她也是如姐妹一样陪在小姐身边长大的,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是。”许氏更是叹气,“你只看郡王回来,怎么不想想他是从哪里回来?”   “哪里?”侍女怔了下问道。   “如果是入宫,自然要着朝服,会友不必穿得太正式,他走的时候却特意换了织燕羽的外衫,羊脂玉双环蟠龙佩,那就是去见长辈了,望京里只有诚亲王算是他的长辈。”   “这个时候却没有留在亲王府用膳,自然是不太愉快,那还能是为什么?肯定是想办的事情没办成了,你让我这个时候去见他,能有什么好处。”   侍女似懂非懂,不过也不再劝她去见郡王了,又问,“郡王想办什么事情?”   许氏没再应声,一来知道自己侍女虽然忠心但眼界有限,若是告诉她说不准就被旁人套了出去,二来…许氏的眸色略冷了些,他们这位昌平郡王心思可大着呢。   顾晔回到自己书房,挥手就把桌面上的所有书本和茶杯全部扫落。   哗啦——   茶汤浸泡着书本,碎瓷散落,顾晔把自己摔在椅子上,胸口犹自上下剧烈起伏,愤恨难平。   顾昭算什么?当年不过是皇宫里谁都能笑两声,戏耍着玩的,他这个皇子也就是名义上的若不是有一个太子兄长,谁把他放在眼里,却不想永泰帝驾崩,皇子中分明只有他和十哥是有能力角逐皇位的,永泰帝却把皇位交给了一个痴傻的皇子,还真让他坐稳了皇位,把他置于何地?   他才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啊。   容皇后…顾晔阂眸敛住目光,手掌紧握着椅子雕花扶手,指侧泛起青白,他当真是小瞧这个双儿了,当年和顾昭一样不起眼,一朝翻起身来竟然握住了权力,如今人心所向,百姓无不称颂,夷族顺服,又有两个皇子傍身,他哪里还有机会。   他也只想着分一些权力,哪怕是以宗室的身份呢,在宗室里上下奔走,好不容易把众人拧成一股绳,却不想容皇后轻描淡写的一招允许宗族管理皇室产业做官,就让那些偏远宗室感激涕零,当真给他看起院子来了,他们连宅子里守门的小厮都不如。   联盟不攻自破,从内部分崩离析,如今宗室内部忙着争抢看守皇室行宫的官职,争先抢后的想要做出一番成绩进户部,乞求着容皇后能看一眼他们的忠心,哪里还记得昔日谈好的拿下景安军的官职。他今日去见亲王,本来是希望对方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辈份最高,还说得上话——他的孙子还没有官职呢。   却不想亲王已经把给自己孙子争来了一个看院子的位置,直接撕毁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协议,装得一副耳聋昏聩的模样,把他赶出来了。   其他宗室那里更是不必说,他们如今就像是地头的闲汉,为着地里的一颗菜已经能打到陛下案前了,这还只是监管行宫,不难想象以后进户部的机会空出来了,这些人又会打成什么模样。容皇后只需紧一紧吊在众人前面的胡萝卜,这些人就会一阵风一样的抢上前,什么联手,掌控景安军,这些人即使联合在一起,也会一次次被轻易打散。   他们是指望不上了,顾晔只能另想办法。   其实他不明白,非是宗室眼界太浅,而是谁有权力,谁说的话才有价值。容皇后金口玉言,现在就肯给他们分一点好处,还有一个许诺的户部官职,顾晔把前景描绘得再好也是虚无缥缈的,他们能掌握军权?即使顾晔相信,这些经历了数次清洗的宗室也不相信,何况容皇后的手腕有目共睹,他们实在是不必尝试“宗室不加刑,不可赐死”的规矩。   *   天气渐暖,春意盎然。   顾琼已经会说含糊的字句了,虽然只有他自己能听懂,但那气势模仿兄长读书的样子惟妙惟肖,顾莹仔细听了很久,郁闷道,“《诗经》一句都没记住。”   “他还小呢。”顾昭把茶床案几上的点心掰成两半,充满溺爱道。   一半给顾莹,一半在顾琼面前晃了两下,顾琼立即目光都看直了,嘴里嘀咕声加快,眼睛瞪得像是两只铃铛,顾莹不忍直视的别过头,堂堂皇子,你的礼仪呢…   “陛下,他不能吃的。”容从锦从奏折里抬起头道。   顾昭本来也没想把点心给他,笑着塞到容从锦口中,期待问,“好吃么?”   “嗯。”容从锦没看是什么点心,笑吟吟的颔首,手摸索着去寻茶杯,顾昭立即把茶递到他手边,还吹了吹。   这个时节,殿内角落里还燃着暖炉,容从锦一侧的茶床上垫着柔顺的狐皮垫,本来奏折都应该在书房批的,他也只是把一部分奏折带回景仁宫批阅,但他生了顾琼后就有些乏力怕冷,书房气温偏低,顾昭执意让他把所有的奏折拿到景仁宫来批阅。   “君后。”顾莹细心,嗅到他换了更温和的茶,略一偏头看见茶里还有参片,不由得担忧道。   容从锦做了个无事的神情,随手把已经批过的几本奏折给他看。   当年用了一些药性猛烈的方子才生下顾莹,慢慢温养着可以补回来的,但是平和的日子过了不久,他们就卷入皇位之争,顾昭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必须要争,要坐稳皇位。从此他耗尽心神,身体不比以前强健,又有了身孕。   他可以不要这个孩子,顾昭想必也不会怪他,但他不愿意让顾昭在朝臣和自己两方左右为难,而且是他和顾昭的孩子,顾琼看着点心被君后吃了,郁闷的瘪嘴,眼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顾昭最是关心孩子,连忙抱着他在怀里轻拍着,“父皇抱。”   容从锦唇角微微扬起,再让他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   “这些奏折都批过了,需要拟圣旨的一会看过后可以盖玉玺了。”容从锦把批过的奏章和文书分作两摞,需要加盖玉玺的放在一旁,后宫里的放在一旁,无非是修整花园的费用许可,放宫女出宫的琐事。   顾莹也拿了一本,皱眉道,”这是请旨询问今年的亲蚕礼怎么办。”   按理应该由君后主持,但是君后还有许多事情,哪里腾得出时间斋戒祈福,又进行繁琐的亲蚕礼。   “按惯例由亲王妃代行。”容从锦道。   容从锦接过奏折放在一旁。   “这本是永州安抚使递上来的,春耕在即,他想加开耕田,请示希望把那些漠北归顺的突厥人分一部分到永州耕种。”   “永州水源丰富,这几年运河又修到了那边,确实有些新的土地可以耕种,但要留心突厥人凝聚,滋扰百姓。”   “以家庭为单位,每个村庄、镇都限制数目?”   “可以。”容从锦满意颔首,接过奏折写了几笔,把突厥人的数量控制在每个镇不超过三百人,一百人以下的村庄,只允许有一户突厥人,然后把奏折推到一旁。   “之前吐蕃人想要和我朝修好,一直没得到具体的回应,听说已经空手而返了。”   “不必理会他们,他们现在还是当权的贵族。”容从锦没再说下去,随手把两本奏折放到奏折堆里,没留心两本放反了位置。   顾莹虽然稚嫩,但耳濡目染的都是一个朝廷最高的权力调动,正是有些看法需要和人探讨的年纪,有些事情是教他念书的太傅不敢妄言的,反倒是容从锦根本不在意,随口一句都能让顾莹沉吟良久。   他们谈起来,一旁的顾琼越发委屈,顾昭再也哄不住,哇的大哭。   午后拟好的旨意送来,顾昭好不容易才哄好顾琼,立即把顾琼交给容从锦,主动道,“朕帮从锦盖印。”   容从锦只能无奈的抱着顾琼,看顾昭在一旁已经让人取出玉玺和凤印,飞快的开始盖印。   顾莹:“……”   左右还有内阁、礼部、地方大臣都会检查一遍内容无误。   能决定一个国家大小事情的国策就在景仁宫的书桌前流水一样的被顾昭盖印。   这份盖了凤印的圣旨一路送到内阁,所有内阁重臣都看见了关于突厥人的安排还有上面醒目的凤印。   所有人沉默一瞬,同时选择了装没看到,他们是容皇后的心腹了,知道这应该是无心之失,但要是他们问到容皇后面前,无论对方回答什么都会很尴尬,他们双方都得从谋逆和臣子僭越中选一个,不如按照规定送礼部抄录,礼部也看到上面的凤印,自然有礼部尚书去做这个出头鸟。   却没想到礼部尚书看到上面的凤印,顿时眼前一黑,意识到了同僚们的险恶用心,他多年为官,当即使出了一招回马枪。   让礼部侍郎发文给内阁,询问旨意是否有误,内阁大臣们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滑不溜手,看着礼部上书陷入了沉默。   “这…也罢了。”内阁大臣赵大人道,他在铁矿一案上颇得容皇后赏识,低声道,“不是对外邦的圣旨,只是给永州安抚使的。”   毕竟大家同朝为官,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把这道圣旨执行好,谁也不会翻看上面盖的是玉玺还是凤印。   “是。”   “正是。”一时群起响应,眼看赵大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而且所言正和他们心意,内阁自然是顺水推舟了,礼部看到有人顶锅也是一片欢欣,众人和睦的把圣旨颁到了永州。   永州安抚使接到圣旨后顿时怔住,他接到了开国以来,甚至是自有史书记载以来第一道上面盖着凤印的关于朝政的圣旨。   这一天,永州安抚使想了很多,从容皇后是否终于决定了要篡权到自己进士出身,政绩平平到底是哪里得到了容皇后的信任,让他当第一个新朝廷的臣子,怎么也想不到是凤印和玉玺拿反了。 第102章 寒沙连骑迹   诚老亲王在书房叮嘱了儿子一番, 拄着拐杖从抄手游廊一步步慢悠悠绕过碧波湖水,遇见的侍女无不停下来恭敬行礼,诚老亲王笑吟吟的, 一如既往的和善。   “王爷。”侍女掀开门帘, 转过镶嵌着贝母的紫檀屏风, 诚老亲王在老王妃房间里的茶床坐下, 笑容才略微收了些,侍女奉茶后诚老亲王让侍女都退下,问道, “孙儿媳那边你可叮嘱过了?”   “都说了,放心吧, 咱们孩子的性情你还不知道么?本就不是那些喜欢掐尖出头的, 孙儿媳妇性情跟他更是一路的。”诚王妃与他结发夫妻五十余载, 最了解他在担忧些什么。   诚亲王这才慢慢颔首, 啜了口茶道,“当年的阵势你不是没经历过, 那些都是父皇的皇子, 还不是圈禁赐自尽的数不胜数, 后来永泰帝那位的手腕也不遑多让。“   诚亲王有些唏嘘, 又冷笑一声道,”好日子过了几天, 如今宗室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又想着争权, 竟还来哄着本王出头。”   历来亲王就藩都能远离望京, 但也得看和当朝皇帝的关系远近, 他虽然就藩,却在永泰帝的几次推恩下削去了兵权盐铁和征税的权利,混得还不如朝臣, 容皇后执政后钦朝对军队的掌控性加强,军队实力空前强盛,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王爷名义上回京养老,实际上就是削藩。   不过他经历数代皇权更迭起起伏伏,已经把这些看得淡了。   他能当上宗正不过是因为活的最久,又向来顺从,哪里是他有什么本事,这次稍拂了容皇后的意思,也不过是因为后代太不争气,不得不替他们奔个前程,如今前程有了,自然不愿意掺和进昌平郡王的野心里。   “王爷不必同他们计较,过些日子我们去庄子上住着,外面自然明白您的意思了。”   “后院里的事情本王不便开口,你叮嘱好孙儿媳,得了差事也莫要张狂…皇室嫡枝子嗣不丰,年纪尚小,宗室旁亲若是挡了谁的路,自然会被修剪。”   “是。”王妃固然已经叮嘱过了,还是点头应下准备再提一次,旁人看来他们是胆小如鼠,却不知道在皇室里是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这次的亲蚕礼还是你代为主持,别出什么纰漏。”诚王爷提到此事皱纹里都有些笑,这在容皇后看来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分到宗室身上却是极大的荣耀,其他不必说,仅是诚王府受容皇后看重,能在宗室产业里多分的一点油水,就是不菲的收入。   诚王妃点头,这亲蚕礼她已经代为主持数年,称得上熟练,也没有紧张的情绪,提到容皇后,她却忍不住多问一句,“听说各州府的学堂都修建起来了,擅天文、水利、机械甚至军事谋略的人才辈出…这些人若不拢在朝廷手里,翻起天来可如何是好。”   “不若像以前一样,至少安稳。”   和宗室里辈分小连封地都没有的宗亲不同,诚王以前的封地虽然是蛮荒之地,却至少是片封地,让他们见到过百姓的生活,只有艰难维持生计但不至于饿死,把握好这个平衡点,才是朝廷世代统治的根基。   “有兵权、粮草、银两还有许多人才,你说下一步他要做什么?”诚王爷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精光,很快又垂下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是提醒道,“容皇后的野心可不止于此。”   他不免想起昌平郡王汲汲营营想要抢夺的那点权利,心底好笑,这点权势容皇后还没放在心上,只想着关起门来夺权,却不敢向外闯荡。   ”王爷是说…原来漠北军和西北军都抽调将领纳入州学,是早有这个心思。”王妃轻声道。   “可惜了,这样的人竟生在容家。”诚亲王虽然有自己的心思,到底是流着皇室的血,开疆扩土是每一个皇室中人的执念,却没想到皇室中当真出了一个这样的人却是外戚,诚亲王不由得扼腕,一个外戚的身份,注定他无法获得宗室和朝臣全部的信任支持,走得长远。   *   景安七年,吐蕃入侵大钦属国小勃律。   钦朝以宗主国身份数次调停无果,无奈发兵远征吐蕃。   吐蕃提前收到大钦国书,令其退出小勃律领土放归小勃律皇室俘虏,但拒不遵从,又辩称是边境不清小勃律袭扰在先,几番交涉不下,大钦的军队已经逐步集结,攻下数座城池。   吐蕃起初没有把大钦的警告放在心上,毕竟大钦疲软多年,武备废弛,他的警告就是耳边风,这一点双方都明白,小勃律只能自行抵抗吐蕃,但在大钦一举打下突厥,将突厥彻底逐出焉支山脉外获得了大片土地和资源后,吐蕃才重视起来,先后数次派使臣建交。   吐蕃的上层贵族奴隶主迅速反击,他们有熟悉地形方便调运物资的优势,同时有出色的冶铁业,能锻造出锋利的武器,然而这一切在大钦军队面前都是徒劳的。他们惊讶的发现,这支传说中只能充数的军队,纪律严明,从百夫长开始都受过战术训练,在实战中像转动的齿轮,逐渐默契,配合火炮、火枪队,吐蕃被打得节节败退。   吐蕃试图反击,但小勃律残军也伺机反攻,牵制住了他们的部分精力。   两种制度的差异在战争中逐渐变得明显,维护贵族利益,用鞭子或财富逼迫奴隶、手下军队作战的吐蕃军队,和在各地接受训练的军队相比,不免落于下风,在物资补给上,钦朝数年来疏通河道,部分新的河道修建已经完成,各州粮仓充盈,物资运输便利,政令一到,各地立即放行。   最艰难的物资补给线源源不断,各地军力还在抽调,吐蕃每一天都在承受更大的压力,因为军队人数不足,吐蕃贵族间开始相互推诿,不愿意派人帮助对方,松散联盟瓦解。钦朝抓住这个机会,把吐蕃贵族逼到了边陲,他们无奈提出割让领土,向钦朝议和。   议和书送到书房,容从锦连拆开的兴趣都没有,顾莹最近学到西域传,对周边国家有些好奇,“前朝时上遣使者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善马。宛王以汉绝远,大兵不能至,爱其宝马不肯与。”   “汉使妄言,宛遂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前朝伐宛,连四年。宛人斩其王毋寡首,献马三千匹,汉军乃还。”1   “大钦攻城略地,吐蕃贵族所控疆域十不存一,君后为什么不看看他们的议和条件呢?他们应该会给出比大宛更有力的条件吧。”   “他们能给的不过是一些金银,我要的不是那些。”容从锦随手把议和书给他,顾莹拆开看,果然如君后所言,只是上面的数额让他忍不住怔住,御书房的师傅时常以突厥以前对钦朝的劫掠来警示他,每次提到都痛心疾首,他只觉得突厥来抢夺大钦百姓的财物,一定是有利所图,现在才知道何止是些许利益…   这已经比远征吐蕃的军费多出两倍有余,更不用提吐蕃承诺的每年纳贡数额了。   “那您看重什么?”顾莹勉强把视线从议和书上拔出来。   “土地、人口、矿产我都要,本宫要这片疆域纳入大钦版图,教化于民,官道畅通。”   “…这恐怕吐蕃朝廷不会答应。”顾莹没想到君后没想过撤军,呐呐道。   “你记着弱者是没有资格发言的。”以前的钦朝也是如此,议和书的效果不如一张废纸。   容从锦随手把议和书推到一旁。   大钦军纪严明,没有扰乱吐蕃百姓,也不抓俘虏充作奴隶,吐蕃贵族阶层和其他国家往来频繁,在贸易和冶铁上都有明显优势,但下层无论是奴隶还是自由民,都还处于生产的初始阶段,种植粮食单一,使用的工具也只有简单的木犁,连基本的深耕施肥都做不到。   因为贵族逃离匆忙,奴隶和自由民观望了一会,还是趁着播种的季节出来耕地,驻军的百夫长看到没说什么,下次物资补给,把新运来的一些种地工具送给了附近的居民。   吐蕃贵族迟迟收不到回复,领地上的奴隶却已经和大钦驻军熟悉起来了,他们收到回应不由得大惊失色,大钦和小勃律两面夹击,把吐蕃贵族最后的领地占领,吐蕃贵族逃向大勃律。   小勃律忙给大钦上书,感激大钦出手相助,大钦这次回复了,但回应却充满疑惑。   “钦朝使臣应小勃律国王疏勒请求出兵,现在国书上怎么是元贵。”   小勃律回书解释,“国王疏勒战死,王次子元贵即位。”   大钦怒而回复,“国王疏勒曾向大钦请封王长子乌戈为储君,怎能随意更改?况且王次子为嫔妃所出,大宗小宗理应分明,岂能以庶乱嫡,以小乱大宗。”   小勃律又连忙解释王长子失德,国王疏勒战死前已有改立之心,亲近的臣属都知道,只是没有正式的诏书。   这次的回复等了很久,一起来的还有大钦的军队,大钦无奈表示,有违礼法的事情大钦作为礼仪之国无法接受,又是皇后摄政只是双儿,实在没办法决断按照礼法让王长子继位,还是顺应小勃律朝廷所向让王次子继位,最后决定暂时托管小勃律,直到小勃律统一意见由谁继位。   这次小勃律茫然了,想不到一夜之间他们就被托管了。   设都护府,左右将、左右都尉、翻译、驿站、学府,保留当地贵族,下属官员任命不变。   王长子得到了大钦的支持,拿到了正统的旗帜,多年被打压的郁闷一扫而空,坚持要次子让出皇位,次子这些年实际监国,支持者甚多,兄弟俩斗了个旗鼓相当。   其实这时候他们如果能决定谁来继位,大钦扯的这张正统的旗帜不攻自破,但人人都有私心,即使大钦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们也没办法看着皇位落入旁人手中,等他们终于决出胜负时,都护府已经顺利运行,曾经支持小勃律皇室统治的贵族得到了都护府分给他们的更大的权利,也不再支持小勃律皇室。   在当地留下部分驻军确定政权平稳交替,容从锦派人开始勘探煤炭铁矿等资源的储备情况,中原缺少煤炭,虽然现在海运基本能满足钦朝需求,但确定钦朝领土上的煤炭资源量也很重要,学堂培养出的人才开始在各领域发挥作用,为大钦记录矿产数据,同时汇总当地风土人情,在当地引入新的文化和技术。 第103章 正文完   都护府设立后当地贵族尚且有其他想法, 不肯改任流官,但迫于军队强势,民心所向不得不低头, 因为都护府设立不久, 对原先版图不太了解, 又花了一段时间与大勃律划清边疆, 交趾真腊等国名为自治,实际上已经成为新的州府。   先帝在时,科举制度尚未改革, 进士多如牛毛,官位却是有限的, 看家族势力联姻对象背后, 还有等官多年仍没有官位空闲的进士。等容皇后改进科举制度, 实务先于经义, 科举取士的人数减少,但随着大钦版图扩张, 新科举制度下的进士中举即有官位, 可赴州府为官。即使是交趾这样曾经在望京权贵看来习俗完全不同的蛮荒之地, 大钦也能通过推行自己的法律和教育制度迅速完成州府制, 这套可以套用的模式,让官员无论到哪里做官, 手下的人都是能默契配合的。   “这东西竟然能自己动。”   火器局下辖的机械处最近研究出一种新玩意, 特意运进宫给他们瞧, 匠人一番操作, 有着宽大扁平刀刃的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填入煤炭后上方冒出白烟,刀刃无外力自动, 而且转速加快却很平稳,顾昭瞪大了眼睛,想过去摸一下。   “陛下。”容从锦连忙握住他的手,“仔细伤着你。”   “这有什么稀奇的,船上装的不都是这些么。”以前是他们高价从海外买回来的,后来弄清楚了原理,略繁华一些的州府国学基本都能讲授原理,教孩童仿制,这个不过是改变造型,可以用在不同的地方,虽然技术性一般,但巧思可赞叹。   顾昭以前留意过,看了一会机器运行,又仔细看了下面的铁片,略有些困惑道,“这铁片好像不太锋利,有什么用?”   难道要推到战场上去么?大钦已经停战,没有地方可用,况且这机器看起来很笨拙,就是放在滚轴上前行速度也非常缓慢,难道敌人不知道要躲开么?   “用处很多呢。”容从锦看到这台机器运行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背后的意义,比看到一座金山还要欣喜,当即让人重赏设计者。   “设计出这台机器的人本是永州人士,州府国学读书期间擅长机械学,已经升入望京机械处了。”火器局的人躬身回道。   容从锦满意颔首。   很快几台相似的机器被运送到各地河道积淤难以疏通的地方,以前依靠人力和源源不断的各附属国资源补充,大钦境内的河道已经修建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部分受限于土壤环境迟迟不能完工,有这些机器,百姓们惊奇发现难以撬动的沙层石块被飞速掘进,又修建各县水渠。   景安十五年,水道南北贯通,全长二千一百里,运漕商旅往来不绝。   同年,皇长子顾莹封亲王巡查盐务,内阁大臣陈勇,文华殿大学士沈翊辅佐,抚远将军容逸率军三千护送。   大钦的盐产有三种,海盐湖盐和井盐,其中海盐最多,一般用煮制海水成盐的方式,这种方法需要耗费大量的木材和时间,后来改成在海边修建盐田,引入海水用草木灰吸附后,把草木灰取出后用清水打湿,煮沸盐卤制盐,效果好于前者,但仍需要投入大量人力。   钦朝设立盐户、地方盐官、盐运使司、盐课司、巡检司等把控每年的盐产出量,但是由于产量有限,复杂的官员组成本是在杜绝私盐,确保盐课收入,却造成职权冲突,盐吏上下其手,贪渎勒索,自行销售私盐,中饱私囊。   顾莹清点盐户人数,把制盐的方式从煮制变成利用阳光蒸发,在荒滩上由高至低修建滩池,落差为三寸,滩池周围挖盐沟纳潮,涨潮时海水自动进入滩池顶层,次日将经过一天晾晒的海水放入二层,同时再次将顶层蓄满海水,以此类推,等到底层时就能把盐水引入滩池,盐分自然析出。   官盐的质量得到把控,而且只要明确记录盐户和滩池数量就能控制官盐产出量。   运输和销售上,由民制、官收、官运、官销,变成商销,引入竞争同时按照人丁数目计算盐税数额,把盐税加在成本价里销售给商人,如此省去了大量官员环节,避免出现权责不分,争功诿过。   但考虑到商人聚拢财富会形成垄断,又加入盐引制度,按照各地产量与需求数量不同,设立固定的商人数目,盐引每年更换,售卖价格不得超过规定价格,商人可以向当地州府以封信形式写清价格和数量,价高者依次分配官盐。   市场盐价一斗盐的价格从一百二十文至五百文不等,降到了二十文,税收却从每年的三百万两升升至五百万两,到景安十八年,盐税收入已经达到一千万两。   钦朝成为众国之首,万邦来朝。   *   花枝葳蕤,蛱蝶翩飞,绿草如碧波铺展,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郎君身着玄色锦袍,腰佩白玉蟠螭纹玉佩负手而立,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他的容貌无可挑剔也不用任何修饰,如玉树皎皎,只站在那里就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二皇子年纪虽轻,却不容小觑,率军击退欧罗巴诸国后,他在军中的威望甚高。”文华殿学士的话还在耳畔,“殿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顾莹眉心微蹙,这些人的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   自从前几年他代为巡视大钦后,朝廷众臣对他越来越满意,君后就很少理事了,大部分的奏折都交给他处理,只要机要奏折会批复,他离太子临朝只差一个正统的名义了。   偏这个时候欧罗巴诸国因为不满大钦商队席卷财富,挥军来犯,顾琼尚未加冠,请旨亲自出征,打得欧罗巴诸国溃不成军,大钦皇室积弱多年,哪里见过这等将才,一时间宗室对他有些倾向,再加上军队方面更是看重他了。   定远侯府本来是两个皇子的外祖家,两不相帮,也隐隐显露出更亲近顾琼,和历代打压军队的皇室相比,定远侯府、漠北还是西北军都更相信一个会用兵打仗的君王。   谏议大夫徐雍过来行礼,低声问,“王爷是否在为最近朝政之事忧心?”   顾莹瞥他一眼,并未开口。   “二皇子尚未归来,军队还在海上,一切补给仰赖殿下,臣有一计可解殿下心头之患。”徐雍压低声音道,“火药、粮食均由殿下从各州府调遣,如遇到什么事情延误了几天,军情瞬息万变…殿下的烦恼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顾莹转头,目光如渊的注视他,他略带笑容时令人如沐春风能看得出容皇后的几分昳丽,沉下面庞时却是顾昭的翻版,只是线条更为深刻分明。   徐雍心头一颤,忙解释道,“此计虽毒,但臣一心为您。”   “你若只是来劝,孤听过便罢。”顾莹怒极反笑,“但你一句话就是十万将士的性命,孤身边容不下你这样的一心。”   徐雍面色惨白,知道他不仅没凭借这条计策有从龙之功,反而断送了自己前程。   顾莹挥袖而去回到王府依旧心绪未平,王妃陈氏新做了点心拿过来,闲谈间提到自己父亲来过府上,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顾莹又开始头疼,他的岳丈是督察院左督御史,好友门生遍布官场,是文官里首屈一指的官职和声望,他的女儿又嫁给了皇子,所有人都被绑上了皇长子这条船,这个时候若是不进一步,那就有倾覆的危险。   他会提到什么,顾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王妃看他神情疲惫,她和顾莹两情相悦,心生不忍没再说下去,“王爷自行斟酌吧,臣妾都陪您。”   两位皇子逐渐长成,朝廷中关于立嫡立幼有些争端。   按常理皇长子身份最为贵重,而且皇长子顾莹是先帝亲自见过后才放心传位于景安帝的,立皇长子为太子应该毫无争议。   但大钦对礼法的要求堪称严苛,当年景安帝能越过众多兄弟继位是因为他的身份,但顾莹也是因为他的身份,顾莹是在封地上出生的,也就是说他是王侯之子。   顾琼却是景安帝继位容皇后诞下的,是帝王之后。   商朝帝王帝乙长子微子启与次子受德同母所生,其本想立微子启最后却立受德为储君,就是因为其母生长子时是妾室,生育受德时却已经是正妃,纣王因嫡长子身份被立为储君。   这对顾莹是个瑕疵,也不至于让他因此失去皇位,真正的问题是君后逐渐退出对政事的控制,两位皇子走到台前,众大臣才发现两位皇子均有才干。   本来他们多年前还因为皇室子嗣单薄,而逼迫容皇后退让给景安帝选秀,哪里想到这两个皇子竟然都是帝王之相,一个沉稳擅长谋略,一个有军事之才。   当年十几个皇子夺嫡之争他们不知道该压哪边,现在只有两个皇子竟然还是不知道该压哪边。不少大臣都暗自苦笑,容皇后向来谋定而后动,他若是露出一点风向来,他们这些大臣也不用如此惶然不知道该怎么选了,怎么关键的事情上容皇后倒犯起糊涂了,他迟迟不定下储君,难道是想看着两个皇子也争得不可开交么?   顾莹想了一夜,天亮时分内侍来报,二皇子回宫了。   顾莹先是惊诧,上一封战报他还离大钦上千里,若非他谎报军情,就是对自己早有提防,他快船回京他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储位。   顾莹释然,他和顾琼同出一脉,心念如出一辙,倒也谈不上败。   “二弟。”顾琼刚给父皇和君后请安出来,在御湖边上凭栏而望不知在想什么,顾莹道。   “兄长。”顾琼转身行礼,顾莹仔细打量他一番,发现他出征数月,瘦削一些好像长高了,行动间有些行伍之人内敛却难掩威武仪态的模样。   顾琼有些骄傲,又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湖面,“军里的人没少跟你提储位的事吧。”   “…嗯。”   他们背后都各有势力,彼此虽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但背后的人已经剑拔弩张,他们退一步后面的势力也怕被算账,因此不得不争。   “你知道我看到御湖想到什么?小时候父皇带我们游湖,他甩开内侍划船,那时候你大约还不记得事情,船划到湖中间翻了。”顾莹想起父皇当时的慌张来还是不由得微笑,“父皇一手抓着你,一手把我托起来,他扑腾了好久,不懂得泅水,直到内侍找到父皇,在岸边大呼让父皇站起来。”水只有几尺深。   “我记得。”顾琼忽然道。   顾莹颔首,他们的父皇即使溺水都没想过要抛下他们。   顾莹道,“他亲过我,也抱过你,孤实在不愿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刀剑相向,让父皇看到他的孩子反目成仇,这皇位你拿去吧,只是朝中支持孤,曾经找过你麻烦的大臣还请你不要计较,他们都是大钦的朝臣。”   “区区一个皇位……”顾琼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重复了一遍,胸膛发出闷笑,顾莹刚要开口,顾琼抬起手,停下笑,“兄长,我想的也是如此,不过一个皇位,配得上让我失去兄长么?”   “兄长,你比我有治国之才,是帝王气象,我只懂得打仗,请你登上储君之位,我愿意辅佐你。”顾琼真诚道。   顾莹哑然,望进顾琼如墨玉深邃的双眸,不由得相视一笑,感到血脉相连,无需言语的默契。   景仁宫,顾琼去而复返,两兄弟如实把谈话告诉君后,容从锦正在窗下看书,顾昭给他做了茶笑着端过来,挤在皇后身边跟他一起看。   容从锦抬首,慢慢打量过他们,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仍能看出往日的风华绝代,“你们决定好了?”   “是。”   “玩弄权术执掌朝政我可以教你们,但如何真心待人,这要你们父皇教你。”容从锦侧首,望向身边人,唇角溢出柔和的浅笑,顾昭回以笑容,握住他的手,容从锦道,“愿你们以后相互扶持,若有争端,想一想此刻站在你身边的兄弟。”   景安二十年,太子顾莹继位,改年号元平。   其在位数十年间励精图治,大钦富足兴盛百姓安居乐业,史称元平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