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村的日常生活   作者:凉千晚   简介: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日三餐,如意安康。   江云被黑心后娘三十两银子卖去配冥婚,万念俱灰跳河自尽,却被骑马路过的顾承武救起。未婚小哥儿被陌生男人从水里抱起的消息传出,江云只能抱着小包袱战战兢兢嫁过去,面对高大的汉子害怕不已。以为从此就要仰人鼻息艰难求生,几个月后却发现,脸上肉嘟嘟,整个儿水灵灵。   ——   瘦巴巴的江云对顾承武来说无疑是弱小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直到小夫郎渐渐卸下防备,巴巴跟在他身后跑,顾承武的目光也逐渐柔和。   【阅读指南】   1.乡间田野日常,细水长流恋爱小甜饼,给喜欢田园生活的仔仔们看着玩~   2.部分内容架空、私设,经不起严格考究   3.第一次写文,写的不好请多多包含哇   内容标签: 生子 天作之合 种田文 甜文 古代幻想 轻松   主角视角江云互动顾承武   其它:农家,田野,细水长流   一句话简介:山野农家生活   立意:短暂灵魂回归大自然,工作之余放松心情。 第1章   七十年前,大云朝灾荒战乱不断。百姓们逃难的逃难逃荒的逃荒,青州云水县下的各地灾民组成一个杂姓村子,县衙给定了名字——青苗村。   青苗村在巍巍青山脚下,背靠横亘连绵的云雾山,一条澄澈的溪流从村子里面穿过,是村里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水源。   水流上游,安静的早晨被争吵声打破,几个妇人端着木盆,争先抢后跑到最好的位置洗衣服,咬牙切齿谁也不让谁。   “贺老二家的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位置一连几天都是你霸占的,我们大伙谁用你就推搡谁,怎么,这是你家的地?”   说话的是张秀兰,她瞪着眼睛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身板高处身边几个女人一截。   抢到位置的赵香也不甘示弱,捣衣棍往水里一砸,“先来后到!我抢到了就是我的,有本事你们也跑快点啊!”   她本就长的一副刻薄相,说出的话更是气人,鼻孔朝天好像谁也看不起。   “我打死你个娼妇贱货,活该你男人不着家!”张秀兰是个火爆脾气,看不惯就动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和赵香扭打在一起。   赵香被说中了痛处,她自从年轻时嫁过来就不得丈夫正眼,儿子每天也是越发冷淡,日子过的那叫一个心酸。也不甘示弱回骂:“你和烂嘴巴的,你再说一句试试!”   “说就说,还怕了你呢不成?!”   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妇人赶紧来拉架,却没想到也把自己卷了进去。   一瞬间盆子捣衣锤乱飞,衣服顺着水漂走,巴掌声辱骂声不绝于耳。   不远处田埂上,江云背着背篓绕过这些妇人走到自家田里。   他长的比同龄哥儿还要矮一些,身板也很薄弱,灰色的衣服穿在身上轻飘飘的,倒真像天边的云风一吹就跑。   出门前刘桂花捏着他耳朵警告,不打十筐草就不准吃晚饭,连柴房也不让睡了,爱去哪喂蚊子就去哪。   江云眉目低敛,面对泼辣的刘桂花时是怯懦的。被赶出来后无声坐在田埂上,双手捧着肚子,咕噜咕噜的饥饿声提醒他已经两餐没吃了。   没办法,江云只能抿了抿嘴唇,低头看有没有野菜裹腹。   背后传来脚步,又渐行渐远,是两个小哥儿悄悄议论。   “你看他坐在那里发什么呆呢,看上去傻傻的。”   “不知道,我们别管他,快走。”   这些话,江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从小到大,他就嘴笨呆呐不会说话,比不上弟弟江墨嘴甜讨人喜欢。   每每听到这些不好的话的时候,就深深低着头,把头埋进胸膛里。   天色渐晚,田野上吹来的风是冷的,江云的衣衫单薄,一看就不是这个季节穿的。为了不受冷,只能忍着饥饿,加快割草的进度早点回去。   那群打架的妇人早就端着盆子走了,周围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偶尔几声树林间的鸟叫。   江云脸色煞白,想起娘生前给她讲过的鬼怪故事,割草的手忍不住发抖,无助和茫然从脚底蔓延全身。   终于割完最后一背篓,江云吃力背起来,手里紧紧捏着镰刀从树林穿过,每一步都走的小心。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滚来半个馒头,那是白面做的,上面沾了地上的泥土,却是他从来都没吃过的。刘桂花每次蒸馒头都会把他赶出去,然后带着江墨一起吃。   只有半个,对于江云而言,确实吃不到的山珍海味。   他目光直愣愣盯着半块馒头,没去计较是谁暴殄天物扔了他,心里只想捡起来尝尝什么味道,就一口。   指尖还没碰到馒头,一声狗叫惊醒了江云。   在馒头的不远处,站着一人一狗。狗壮的像座小山,皮毛黑的发量,眼神凶狠盯着江云,嘴里流着哈喇子。   而那个人,对于江云来说出奇的高。他站在黑夜里,浓墨的夜色隐匿了他的身形,不说话带来无形的压迫。那条凶狠恶煞的狗,在他面前也只能低头呜呜垂叫。   江云顿时失去所有力气,跌坐在树林里。   他仅有的为数不多的认知告诉他,面前这个很可能是妖怪。江云绝望的想,他死之前,能不能吃掉地上的白面馒头,哪怕一口也知足了。   黑暗中,却忽然传来对面的声音:“走了大黑。”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低沉带有磁性,话语中是绝对的命令。   旁边的黑狗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白面馒头,还是跟着男人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才回过神来,后背的衣衫全部湿透。偌大的树林安静无声,只有地上的馒头提醒他刚才发生过的一切。   江云眼中蓄满了泪,他抬手用力擦掉眼泪,捡起地上的白面馒头小口小口吃着。   村子最西边那户茅草屋就是他家,他刚回到家,屋里的油灯就被吹灭。江云抿了抿唇无言,把打的草放到柴房。   动静有点大,吵醒了里面的人,尖酸刻薄的辱骂传来:“个小蹄子,一天什么活也不干,白瞎那么多饭给他吃……”   隔壁屋却传来一个少年哥儿不耐烦的声音:“娘你小点声,我要早些睡觉明日要去镇上读书。”   辱骂声这才戛然而止,他的弟弟江墨也已年满十六岁。每次来家里提亲的人数不胜数,可是江墨都看不上。   那些人提亲的时候,江云被安排就厨房烧水端茶,他看过了。提亲的门户带来的都是好几只鸡鸭,甚至约定了整整二十两银子的聘礼!   要知道,在乡下大多数人家聘礼也只有五银子,条件好的才出的起十五两。若娶的是哥儿,那便更少了,只有二、三两。   他后娘眼比天高,把墨哥儿关在房里,说:“我儿貌若天仙,又会识字,哪是这些人配的上的。”   当然那些江云管不了,他侧躺在茅草堆上,回味起刚才半块白面馒头的滋味,想的确是明天应该怎么扛过去。   早春的夜里寒凉,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江云睡的很不踏实,梦里在被一条狗和一个面貌丑陋的妖怪追赶,那妖怪眼看着要追上他骑在他身上,说要吃了他。   他吓的浑身一抖,从噩梦中醒来,眼看外面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   江云不敢再睡,赶紧爬起来去做一家人早饭,不然又要被骂。   江家在村里不算富裕,那些精细的白面吃不起,每年种出的大米麦穗交完税也都拿去卖钱了,只留下一些黑面黄面吃。   就算是黄面,对于江云也是不可多得的美食。上锅蒸了一笼屉,面香从里面溢出,他下意识吞了口水。   左边大锅里是稀的不能再稀的米汤,再从坛子里捞出一些野菜,就是一顿农家简单的早餐。   刘桂花站在门口,叉着腰:“饭做好了就出去割草,别一天到晚偷懒,那么多活难道等着我来干?!”   江云动了动嘴,想说他也没吃饭。但是一想到刘桂花肯定不让他吃,再多的话也被憋在心里说不出来。   这时候江墨也起来了,看样子是饿了,一起床就奔厨房,推了一把江云:“你别在这里挡我路。”   江云被推撞到门上,捂着肚子走到外面,拿起地上镰刀,刀口发亮映着自己蜡黄肌瘦的脸。   江家茅草屋在西边,田却在最东边。早些年他娘还在的时候,用自己的嫁妆在西边买了两亩田,那可是良田。可是刘桂花来了,就撺掇爹把田卖了,卖来的银子要给江墨添置新的梳妆台。   “云哥儿你去田里啊?”   张秀兰打老远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的影子,赶紧背着背篓跟上去。   江云不擅长说话,看见熟悉的人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垂着下巴沉默。   自从刘桂华来江家后,他越来越沉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结巴了,想再改也改不了,此后越来越沉默寡言。   四下田野吹起了风,耳边都是菜苗摩擦的沙沙声,张秀兰干咳了两声,大概是觉得尴尬,又开口聊起了天。   “听说前些天,丰谷村村长替自家老幺向墨哥儿提亲,提成了吗?”   江云双手抓着背篓绳子,垂眸摇了摇头。   张秀兰连连“啧啧”,继续说:“得亏没同意嫁过去,不然又得祸害一家人,你后娘把江墨都夸上天了,也没见他做过一顿饭,娶回来难道要当神仙供着?”   江云不可察微微睁大了眼睛,因为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只夸江墨的好……   三月份的山间早早染上了绿意,江云和张秀兰各自分开到自家田里。因为早上吃了一个馒头,肚子是饱的,割草也加快很多。   微冷的天色,背上也起了一层薄汗。女人小哥儿不像男人那样能袒胸露膀子,更连袖子都不能挽起来。   以防村里游手好闲的混子看到了编排两句污言秽语,说出去是要没了清白的。   江云只好在田埂上稍稍歇坐,吹吹风。   他不像江墨那样有各种好看的首饰发带、衣服,头发只能用灰色布条扎起来,看上去乱糟糟的。巴掌大的脸因为常年吃不饱,面黄肌瘦。   此时晨光照在他脸上,却多了一分婻風柔和,清澈的眼底难得充满自由和惬意,嘴角也不由得带上一抹笑。   这副模样,却正好落进一个人眼里。 第2章   春水缓流,二月份小溪化了冰,此时天气正暖和,河边柳树都抽了新芽,田野间处绿意盎然。   三两妇人夫郎结伴洗衣,江云也抱了一屋人的衣服到河边。他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平时沉默寡言,也不喜欢跟那些小哥儿姑娘一起。   盆里都是刘桂花和江墨的衣服,还有几根颜色鲜亮的发带。江云拿起发带,看着上面的牡丹花花纹,手指忍不住抚摸上去。   记得小时候阿娘在的时候,他也有一根这样的发带。自从刘桂花和江墨来了,他一年四季穿的只有一身灰衣,那些鲜亮精致仿佛和他再也无关了。   江云选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这里是浅滩,有块大石头躺在河岸上,正好可以洗衣服。摘好的皂荚一搓开,就是白白的沫子,洗衣服能洗的很干净。   江墨的衣服他不敢用力洗,万一洗烂了,刘桂花又要把他关在柴房打一顿。   手上虽然动起来,耳朵确是无聊的,江云不免听到隔壁两个小哥儿聊天。   “听说了吗,河对面搬来了一户人家,姓柳。我上次跟阿娘过去看了一眼,那房子,啧啧,修的可气派了。瓦片都是用青瓦做的,家里还有很多书……”   “你听错了,他们不是搬来的。祖籍原本就在这里,柳家原是在外乡教学的,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才带着小辈门回来定居。”   “他家不是有一个十七八的公子”,说话的小哥儿脸颊一红,低头假装洗衣服。   旁边的同伴推了他一下,“得了吧,人家可是读书人,以后是要娶漂亮娘子的,就你人家能看上你吗?快别痴心妄想了。”   “我想一下都不行吗?”小哥儿嗔怒。   “行行行,不过我劝你快点洗,再不勤快点你阿娘就要把你嫁到后山那个煞神家里去了。”   提到煞神,两个小哥儿都闭上了嘴巴,生怕和那个人沾染一点关系。   其实什么柳家什么叶家,江云一概都不关心。他麻木的想,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了指望,只希望以后在夫家少挨打。   他知道,凡是嫁到夫家的哥儿和姑娘,没有几个是不受苦的。   纵然刘桂花看不惯他,给他找了一个揭不开锅的人家,只要他勤快一些,总能少受些罪吧。   至于他们说的煞神,江云更是想都不敢想。   听说那人是战场上回来的,曾经杀了不少人,也算是有点军功在身。最重要的是,听见过的人说,他长的丑恶不堪,力大如牛。   恐怕一拳头就能打死十个自己这样的。   江云抿了抿唇,安安静静洗完最后一件衣服。   洗衣服的浅滩到家里需要路过桥边,在桥尾,江云正看见江墨一脸羞涩的跑过来。   他本想掉头就走,却没想到江墨赶上来,还拉住他。   “让你等等,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江云放慢脚步,不回答他。   江墨一脸不耐烦,心里骂他傻子,但一想到刚才的事,就阴转晴笑了起来,道:“我需要一个荷包,你今晚就给我绣一个。”   他一向都是这么命令江云的,从他来的那一天,家里什么事情都是江云做:洗衣服、割草做饭,绣荷包等等。   江墨说他的手是读书绣花的手,做不了农活,可是他的花绣的很难看。   每次刘桂花出去,对外都说这些是江墨做的,这才让整个青苗村的人夸了江墨好几年。   江云抿了抿唇,道:“今晚要去割草,做不了。”   “做不了你不知道少睡点觉”!江墨不耐烦的神色,一脸嫌弃看着江云。   江云不为所动,端着木盆往前走。   江墨面色发怒,下死手掐住他,直接威胁:“你不做,我就告诉爹娘你欺负我,你就等着被打吧!”   听到被打,江云发了抖,他后背的淤青到现在也没好,也没钱去镇上拿药,就是最便宜的药也用不起。   见到威胁有了效果,江墨得意洋洋抬起下巴:“算了,看在你伺候我的份上,我也不告状了。你只要帮我把这个荷包做好了,这根发带勉为其难就给你了。”   他随手从洗衣盆里拿出一根,扔到江云头上,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反正这样的东西他要多少有多少,说完就转身离开:“明早之前我就要!做不出来你就等着瞧!”   留下江云一个人在原地,他眼眶微红,手指紧紧攢着木盆边缘。   没用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他用力擦掉,然后拿起那根发带狠狠丢进水里。发带随水流飘走,他看也没看一眼。   而走在前面的江墨,走的好好的突然平地一摔,膝盖磕了好大一块,直接疼的坐在原地哭。看见远处有人来了,才擦掉眼泪忍痛站起来维持形象。   江云怔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这大概就是恶人自有天收。   树后面,顾承武牵着大黑,拎着刚打完的兔子。他骨像似刀削斧凿硬朗,下巴微微长了一圈青色胡茬,一双眼深邃莫测,只是那道疤痕明显一些,却掩盖不住俊朗肃穆的气质。   一身杀伐的气质让人看了生畏,如果忽略那身气势,仅凭容貌也是能让媒婆踏破门槛的。   刚才发生的一幕被他尽收眼底,打在江墨膝间的石子也是随手捡的。   别人的苦恼他并不放在心上,只不过江墨一直在原地拉着江云说话,挡住了他的路。   “走了大黑”。   听到主人的命令,壮如小老虎的大黑摇了摇尾巴,叼起战利品——三只兔子,朝后山走去。   后山竹林旁,只有这一户人家,做的是竹楼,有两层,后院也是连着厨房茅房牲畜房。   周边是绝对没有人来的,先不说顾承武煞神的名声摆在这,就是后山这么远,也没人吃饱了撑的跑过来。   顾承武走到楼下,就看见后院升起袅袅炊烟。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武小子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干娘”,顾承武点点头,把打的兔子先挂在一楼外的栏杆上。大黑望着兔子流哈喇子,但是没有命令一口都不敢咬。   顾承武到后院洗手,道“要下雨,打猎不方便,只放了夹子。”   他亲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后来只身一人上战场侥幸活了下来,战友却死在了沙场上。战打完了,他因为有军功在身,上面给了六十两银子,又带着战友的三十两来到青苗村交给张翠兰。   张翠兰只身一人,儿子又死了。顾承武便认了干娘,从此在这里定居。   灶火熄灭了,热腾腾两菜一汤端上来。顾承武打猎手艺好,家里一直是不缺肉吃的,几乎每隔一天桌子上就有一道肉菜。   这些除了张翠兰,外人都不知道。   “干娘明日去镇上给张老爷家做缝补,问问他要不要兔子。”   顾承武低头刨了一口饭,道:“那些兔子就留着干娘自己吃。”   张翠兰摇头:“不成,我又不老不需要补身体。倒是你,别看咱家现在手上有九十两,但要是成亲盖房子做席面,是一点也不宽裕的,难道你想让你以后的妻子夫郎跟着你住在竹林里?”   “我没想那么多,再说,也没人愿意嫁我”,顾承武一向不苟言笑,几乎和温和不沾边,瞳孔里的淡漠看的让人生寒。   张翠兰摆摆手:“那是别人不了解我儿,你放心。娘这两天多出去走走,给你相看相看,下聘的银子咱们总归是出的起的。”   顾承武很小就上了战场,每天一睁眼就是操练和厮杀,根本没有妻子夫郎的概念。   唯一让他想到的就是,今天河边默默掉眼泪的小哥儿,看上去逆来顺受,太弱了。   吃完饭,顾承武带着大黑处理兔子。打猎的时候大黑冲的太猛,一下把两只都咬死了,现在只剩下喘气蹬腿的。   他朝大黑脑袋上敲了一下,大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呜咽一声乖乖趴在前爪上。   兔子虽然肉不多,味道也腥,但若是处理好了也是餐桌上顶好的美味。每年镇上全聚楼收的兔子得有几千只,那皮剥下来也能凑成小袄子。   顾承武是个军中粗人,有一身常年练出来的肌肉,向来不需要这些皮毛御寒。但是张翠兰是怕冷的,因此他打了兔子都是先剥了皮鞣制,放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小武啊,娘给你说的事上点心。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找个贴心的回来陪着你,这日子才能长久过下去。再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知道了娘”,嘴上答应的利落,却半点没听进耳朵,一心想着后几日能不能打几只山鸡拿去卖。   在他看来,一个人过两个人过没什么区别,无非还是打猎吃饭睡觉干农活的事。 第3章   熬夜做出来的荷包,芍药绣的精致生动颜色渐变,针脚也细密,就算是县城的绣娘,也比这稍微逊色。   他不是江墨那样爱炫耀出来的人,厨艺和绣活都只有自己知道,这些都是娘教给他的,江云想好好保留下去,算是为数不多对亲娘的念想。   绣完荷包已经大半夜,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江云神色茫然不安,不知如何度过寒冷的一晚上。   刘桂花薄待他,只给他拿了一床几乎没有厚度的被子,晚上只能睡在厚厚的茅草上御寒。冬天的棉衣看着厚实,其实里面塞的全是芦苇柳絮,外人瞧着暖和。刘桂花既省了钱又博得了名声。   江云听着屋外的寒风,蜷缩身体抱住自己,没力气思考以后怎么办,好像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绝路。眼下,只能想想下一顿怎么吃饱才好。   雨后春笋冒头,他打算明天偷偷上山,挖笋带到镇上卖。这场雨后的笋虽然不多,但是也是一年开头难得的山珍,尤其受镇上人的喜爱,也能卖不少铜板。   过两天就是阿娘的忌日,她临终的心愿就是把自己带回桃花乡。阿娘去世是在早春,正是桃花始盛的季节。   江云那时候太小,阿娘死了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流。最后只有他去外祖家请亲戚回来拉人,买不起棺材一张草席就裹了,七岁的江云一身白麻衣,嚎啕大哭跟在人群最后面。   下葬的地方是在桃花山上,那里一眼望去花海无尽,繁花落下又是硕果累累和远处青山。   他要挖些笋子变卖了,有了铜板才能买香烛贡果。   揣着明日的计划入睡,柴房破碎的窗吹进冷风,江云把所有茅草铺在身上,又在薄被下面盖了一层茅草。把自己严严实实缩在草堆里,闭眼不太安稳睡去。   梦里睡的很不踏实,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被刘桂花打死了,大口喘息醒来背后已经汗湿了。再闭上眼睛却有看见有人在河里挣扎,岸上都是人。   江云跑到众人面前,让他们救人。可是他们仿佛没有看见自己,直到江云半透明的手穿过一个默默看着跳水小哥的胸膛。   自远处传来一阵鸡叫的声音,江云才从光怪陆离的梦醒来。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林子里发出几声鸟叫,下了雨的山间云锁雾绕,仿佛隐世仙境。   江云不知道仙境是什么,只听到走一次江墨看出无意间念了出来。   他好奇问江墨:“墨哥儿,你、你刚才说的仙境是什么?”   江墨却翻了个白眼,把书下意识别在身后,说:“关你什么事,你又不认字。”   思绪拉回现实,江云赶紧去厨房做饭。从柴房取了一捆柴,用打火石把引子点燃放进灶膛里,然后再塞一些干树枝子,不一会儿火就旺了起来。   大铁锅里先烧的是开水,水沸腾了舀一勺出来洗脸擦拭。剩下的水放一些杂粮进去,就是一锅稀饭。   稀饭煮出来汤多米少,每次米都是江墨和刘桂花吃了,他只得一碗汤。江云都会偷偷在厨房多喝一碗汤。   中间大锅里热了馒头,他爹江顺德每天去镇上做工,需要自己带三个黑面馒头。   忙完这些,刘桂花和江墨睡到太阳出来才起床。刘桂花一起床就奔着厨房去了,也不用杨柳枝剔牙,直接端起锅边的碗喝了起来。   她儿子在背后看着,眼神里都是嫌弃,道:“娘你下次先用柳条清牙再吃。”   刘桂花打了个洪亮的饱嗝,“那玩意硌牙,哎呀,吃了也不生病不是。”   等他们吃完江墨才能开始喝汤,吃盘子里剩下的一点咸菜。   江墨把他拉扯到屋里,严丝合缝关上门,叉着腰伸出手:“让你做的东西呢?”   江云从怀里掏出绣着芍药的荷包,一看寓意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江墨扯过荷包,揪住江云的手道:“这件事情你给我烂在肚子里,不然我就说都是你做的,到时候看别人信你还是信我!”   江云被揪的生疼,憋着泪往后躲,哪里不知道这是定情的荷包,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小声提出自己的条件。   “我、我一晚没睡,你、能不能跟你娘说,我不去田里。”   江墨皱眉扫视江云,不耐烦道:“你等着,我现在去说,真是懒骨头。”   目的达成了,江云才吐出一口气,抹掉眼泪背着小背篓偷偷上山去。   雨后的山里混合青草泥土的气息,竹林里烟雾缭绕,脚下的土地踩起来微软,是湿润的。刚上山就看到一两个竹笋冒了头,江云眼露欣喜,赶紧带着背篓和锄头去挖。   他挖的很小心,生怕挖断了,最后再一点点铲去外面的土,长着外壳的春笋就被拔地而出。   扔到属于自己的背篓里时,才有了一点踏实感。   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着春耕,只有他单独上山来了,所以根本不担心有人和他抢满山的笋子。   刚挖完一背篓,就看到不远处两个人。江云愣住了,其中一个叫另一个为兄长。男的看起来刚及冠,一身白色长袍书生气质,正宠溺地看着旁边的小哥儿。   小哥儿也很好看,白白净净,脸上擦了点胭脂,一看就是个受尽宠爱的。   江云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同样看到了江云。   江云抿了抿嘴唇,赶紧低下头,无措地捏了捏手指。他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就是碰上也不知道说什么,想快点离开。   刚走几步,就听到对面一声惊叫。江云被吓到哆嗦,抬头一看竟然是那小哥儿崴了脚。看样子崴的不轻,直接坐在地上不肯走了,也没哭就是倔起来了。   身旁那书生着急哄自己弟弟,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江云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还是克服对陌生人的惧意,走上去小声道:“应该是扭伤了,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看看。”   面对突然出现的瘦弱小哥儿,兄弟二人都愣住了。还是书生反应快,“多谢小哥儿,劳烦为我弟弟看看。”   江云低着头点点头,然后蹲下来观察小哥儿脚踝,骨头没有明显的崎变,只是稍微有些红肿。   他和书生又扶着小哥儿起来,道:“你、你尝试自己走两步。”   小哥儿疼的脸色发白,但还是听话自己动了一下,然后发现疼归疼,但是也还能走。   江云朝背起背篓,走前埋头说:“应该没伤到骨头,只是筋伤了,擦药养两月变好了。如果你们不放心,也可以去村冬边找周大夫看一眼。”   说完,他便走。身后小哥儿却急匆匆忍着疼赶上来问:“你等一下,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怎么答谢你?”   答谢……江云对这个词很陌生,他以前也帮助过一些人,大多都是道谢一声转头就走。   江云摇了摇头:“不,不用,只是小事。”   崴脚的小哥儿拦住他道:“我爹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即便你不愿意接受报答,那说个名字我们做个朋友,也是可以的。”   江云怔了一下,朋友这个词,于他而言是更陌生的。从小到大他因为不怎么说话,都是自己一个人玩。长大以后,别人提起江家,也只说江墨。   他细细读了好几遍这两个字,鼻尖一阵酸涩,紧紧埋着头脱口而出:“我、我是村西江家的江云。”   话说完,小哥儿表现有些诧异:“他们都说,江家就一个小哥儿江墨……”,说完意识到什么,才赶紧捂住嘴巴。   也许这话有些唐突,江云听完却没什么反应,反正这些年大家也只知道江墨,江墨长的好看会认字,喜欢他的人多也正常。   没想到对面小哥话锋一转,白眼一翻就道:“我说呢,那天我家刚搬来,她便带着几个姑娘小哥儿躲在门口看我兄长,怎么都不愿意走。一副羞怯贤惠,装的很知书达理的样子!”   知书达理还上赶着勾搭男人?!   对面小哥儿话越说越激,身旁兄长无奈叹气,摸了摸弟弟头:“行了,你若不喜不理便是,但不可背后论人是非。”   小哥儿撇撇嘴,不情不愿道:“知道了。”   他兄长这才走到江云几步外,郑重行礼道:“再下柳谨言,这是弟弟柳玉。今日还是感谢你帮助我们,是我们欠你一次,倘若以后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和弟弟。我们刚搬来,就在河对岸的柳家。”   江云眼神惶恐,他最近一直听人说起刚来的柳家。说柳家先祖做过官,如今的柳老爷子也是颇有威信的大夫子。别说是村里谁家以后替儿子求学要来央求他家,就连里长对柳家也是恭恭敬敬的。   还听说,柳家的孙子院试已经过了,现在就准备乡试。若再考过,那就是举人老爷了。   这样的人家,竟被他一个山野小哥儿无意之中遇见了。   江云有些惶恐,结结巴巴摆手道:“只是,只是举手之劳。”   玉哥儿却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爽快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人情。你家那个江墨我讨厌的很,你我倒是喜欢,不如从今天起,我们就做一对异性兄弟,拜关公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柳谨言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还关公呢?你还知道什么?现在赶紧回家叫郎中。”   柳玉走路困难,就让江云扶着他回家。   江云看着自己地上的满满背篓的笋子,眼中有些担忧,怕放在这里被人偷了去。   却不想柳谨言弯腰把背篓背在他身上,道:“无妨,这点重量还不如我那些书本重。”   他虽然看着是文弱书生,可背起这么重的背篓一点也不吃力,说话温和有礼。和村里那些同龄人相比,仿佛就是天上来的神仙公子……   江云忽然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想自己刚才大胆的幻想。若是让别人知道内心所想,那定会被说成是不知羞耻的。   他赶紧埋下头,把注意力都放在搀扶玉哥儿身上。 第4章   江云没见过镇上富户家的房子,不知道什么叫做气派。现在到了柳家,他大概就明白了。   青苗村在附近几个村子里不算富裕的,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茅草房,一到刮风下雨的季节就要补屋顶,地面也潮湿。   那时候他听他娘小声许愿,“要是这辈子能攒钱修一间青瓦房就好了,”小江云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房子需要阿娘攒一辈子钱才能修?   现在经历了磋磨,才终于知道。一间青瓦房需要的是一百两银子。那是许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攒不下来的。   乡下不比镇上,泥腿子都是靠一亩三分地讨生活的。每年产出的粮食交完税,留下一年要吃的,剩下的卖钱也不过只能卖个四五两银子。   如今才终于见到阿娘口中的青瓦房,果然气派。瓦片整齐排列,下雨天水顺着瓦片滴下。院子更不用说,用的是雕好的石砖砌墙,就是地下也铺满了青砖。比起他住的那个茅草房来说,更加遮风避雨。江云眼中浮现羡慕,什么时候他也能住就好了。   柳玉疼的眼泪花花,仍然扒在门口不愿意走:“云哥儿,你是我来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等我伤好了再去找你玩,你一定别忘了我。”   朋友……江云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从小到大是没有朋友的。骤然被别人当做朋友,心里热热的,却更加惶恐。   柳谨言似乎看出江云心中所想,赶紧催促弟弟进去,又转头道:“今日匆忙,我要去给玉哥儿请郎中,改日一定亲自答谢你。”   这人说话的声音是他从没见过的温和,不似村里那些汉子,满嘴喷口水点子。   江云手指紧紧捏着背篓绳,不敢抬头,垂着眼眸小声说:“不用答谢,”说完,就转头离去。   柳谨言看着风一阵就跑了的哥儿,伸出的手来不及挽留。半晌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才没有追上去。   毕竟玉哥儿已经回家了,他和云哥儿孤男寡哥在这里,万一被嘴长的看到了,要发生是非。   江云如今也只想明哲保身,别的,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奢求。   背后是满满一筐竹笋,为了保持新鲜,都是还没剥壳的。江云不敢拿回家,不然叫刘桂花看见了,是一个也不会给他留的。   他一个人背着背篓走到村口大树下,这里每天都有进镇上的牛车,如果运气好牛车走的晚,他还能跟着一起去。   “云哥儿,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陈老伯驾着牛车赶来,嗓子一喊。   江云双眼闪烁起来,结结巴巴道:“老伯,我、我想上镇上卖点东西。”   他并不擅长和陌生人半生不熟的人说话,一说话总是容易磕巴,为此没少被嘲笑过。   不过陈老伯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以前他阿娘带他上镇上,也经常坐陈老伯的牛车。   “你这小哥儿运气好,幸亏我今天家里有事耽搁了,不然早走了,快些上来吧。”   江云声音细小道了声谢。   牛车上面装了半人高的稻草,遮挡了大部分视线。江云走进才发现,那牛车上还坐了一个人。   是个从没见过的人,即便是坐着身量也很高大。一身束身的黑衣,头上戴着竹斗笠,微微颔首就能遮住整张脸。   江云懵住了,且不说这人的气场。就说这么高大的汉子,他要是知道也不敢独自前来坐车。   于是站在牛车旁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那人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仿佛没有感情:“走不走?”   江云咬咬牙,如果今天不卖完这筐竹笋,带回去一定会被刘桂花抢走,那他一早上的辛苦都没了。   最终江云还是僵硬地点点头,埋着下巴手脚并用爬上牛车。可这牛车对于他来说高大,背上还有东西,竟然爬了两次都没爬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云似乎听见那人发出一声笑。   他紧张地手心都出了汗,不敢动一下,也不敢抬头去看。   牛车起步,在不太齐整的土路上跑起来,江云不得不抓住旁边的东西维持稳定。可是手刚伸出去就是软软的触感,还带着温热和粘腻。   他吓地惊恐,才发现那是两只死了的兔子,血还没流干净。他的手此刻正压在兔子被咬破皮肉的伤口处。   江云瑟缩着收回手,骤然看到那男人的腰间还别着一把匕首,匕首锋利泛着冷光,像是一刀就能砍了他。   这次江云再也不能强装镇定,一味地后退,身子都险些掉出去了,只为了离这人远点。   斗笠下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远离,下颚线绷地很紧,不过依然双臂环胸假寐的姿态。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江云身上忽然扔来一条手帕。帕子洗的发白,上面的刺绣也很旧,不过却很干净。   他看着帕子,心里是疑惑和犹豫。   那人开口:“擦了还我,”一开口声音硬朗,却不似之前那么冷漠。   江云忽然想起那一夜在树林里,突然出现的白面馒头、人和狗。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遇见妖怪,要被吃了的时候,那人也是转身离去。   不知为什么,江云忽然没那么害怕。眼前这男人虽然给人的感觉可怕,却没真正对他做什么。   相比较而言,刘桂花才是真的蛇蝎心肠让人生畏。   他仔仔细细擦完手,这双手瘦小纤细,因为常年被使唤干活,所以增添了很多老茧。比起江墨常年不洗衣做饭的手来说,确实不太好看。   江云第一次生出了些自卑的感觉,他将手帕叠好,声音细小说:“脏了,我洗干净还给你。”   那人却突然抬头,斗笠下的一张脸暴露无遗。   那是一张冷硬俊朗的脸,眼睛深邃深沉,一双剑眉显得更加凌厉藏锋,鼻梁直挺,唇瓣微薄。   按理来说,应该是极好看的一张脸,和柳谨言的温和儒雅不同,他的好看是截然相反的。   可是那过于淡漠的眼神,和额头至太阳穴的一道深入眉骨的疤,让人看了就害怕不敢再看,因此也就忽略了真正的长相。   这是江云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他呆呆地盯着,甚至忘记做出反应。   “你……”   顾承武神色忽变,回过头压下斗笠遮住脸,用冷漠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道:“扔了。”   江云不知所措,想不通他态度为什么阴晴不定。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弄脏了你的手帕。等我洗干净、还给你。”   对面那人却半晌没出声,他肯定是生气了。   然而一抬头看,却正对上那人的目光。他眼中的冷漠和疏离少了很多,只带着微微的诧异和疑问。   “你不怕我?”   江云捏着帕子,低着头小声道:“怕过,我还怕刘桂花、怕江墨……可是只有他们打过我,你没有……。”   他声音很小,小的几乎融入周围的风中。   但就是这样小的声音,还是一字不落被顾承武捕捉到。他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哥儿的时候,他胆子很小,连一个馒头都不敢捡。   第二次是在河边,明明被另一个小哥儿欺负地不敢反抗,拿发带羞辱他。他也还是转头扔掉了发带。   小哥儿身上穿的是毫无生气的灰色麻布衣,三月寒冷的天却只有薄薄几层单衣,日子可想而知。   顾承武收回目光,用自以为温和的声音道:“要么现在还我,要么扔了。”   洗干净再还,万一被人看见了,一定会造谣这小哥儿和他私下来往,到时候名声就没了。   但是江云脑袋还没转过来,咬了咬嘴唇,还以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牛车很快就到了镇上,镇口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顾承武一动身就跳下牛车,如此高大的身形动作却轻盈利落。   那两条兔子被他单手提起来,进镇之前,顾承武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手指一勾带走江云怀里染血的帕子。   江云耳廓蓦然一红,刚刚一瞬间,这人离他那么近。从小到大,他见了汉子都是躲得远远的,这人怎么这样……   陈老伯把牛车栓在一个大石墩上,这附近都是牛车,有人负责看管这些牛车,停一个时辰五文钱。   五文钱虽然不多,但到底也是给出去了。江云不能白坐老伯的车,道:“老伯,今日的路费我交您两文。”   他听别人说的,一般坐陈老伯的牛车进镇,都要交两文钱。而且陈老伯也不容易,和沈阿奶没有子嗣,两个孤寡老人也是靠这个赚点日常油盐钱。   陈老伯看了他一眼,摆摆手:“你娘在的时候常和我家那口往来,如今你娘走了,就剩你一个。我们能照顾你一点就是一点,这钱就不要了,之后若要进镇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躺在手心的两文钱忽然变地千金珍重,江云讨厌欺负他的人,也感激帮他的人。   他想着如今把竹笋卖了钱,自己给自己偷偷攒些花销,之后有空了就去帮陈老伯家里干一些活。   和陈老伯暂时告别之后,江云缴了摊费来到做买卖的地方。这里早就拥满了人,卖各种菜的都有,还有一些果子吃食。   来买菜的多半是巷子里的人户,那些大宅院里的菜都是在庄子上订好的,根本不会来这里和他们挤。   春天里荠菜多,卖的也多,但是不值钱。相比之下,竹笋就要受欢迎很多了。   两个中年夫郎携手而来,站在江云面前问:“你这竹笋怎么卖?”   江云不常卖东西,又没有称,只抿了抿唇道:“大的五文钱,小的三文。”   话刚说完,那个瘦瘦的夫郎就叫起来:“什么?你这要卖五文?我瞧着也没多大,这样你算少点,大的三文小的一文我就买了。”   第一次卖东西,要和陌生人打交道,江云手心都是汗,整个人都紧张,说话也开始磕巴:“这、这都是春天头一茬的笋,卖的不贵。”   他刚才赊了摊费,如果只卖三文钱,缴了摊费他根本不剩几个铜板了。   那两夫郎看他结结巴巴,说话声音也小,断定是个好欺负的,继续步步逼迫道:“什么头一茬,这玩意几天前就有人卖了,我们是看你老实才来,没想到也卖那么贵。”   说着,这两夫郎竟然直接拿起大的往自己怀里塞,然后扔下三文钱。   江云见他们强买强卖,要上手去拦,却被另一个胖胖的夫郎推倒在地。   他一个人打不过两个人,只能看着他们拿走东西,眼睛顿时朦胧起来。 第5章   江云被推搡在地,旁边卖东西的大娘也看不下去了,扔下自己的菜大声道:“哎哟,有脸没皮的,连个竹笋也买不起,还推搡别人小哥儿,欺负人呢?”   那一胖一瘦的夫郎看见旁边大娘吆喝,也面面相觑心虚起来,他们自己也知道竹笋卖的确实不贵,只不过占便宜占习惯了。   不过见这小哥儿一个人来,就算是闹大了也没人给他撑腰!这两夫郎胆子又大了起来,丝毫不脸红地回骂。   “本来就贵,说错了?你个老东西,管好你自己。”   大娘被气的不亲,江云从地上爬起来,强忍着眼泪拉住大娘:“算、算了,我们人不多,说不过,谢谢你。”   他怕因为自己的事情连累到大娘,才忍了这口气。   两夫郎看江云示弱,自然气焰更加高涨,想扭着腰携手就走。却没想到,一转头就被高大的阴影笼罩。   顾承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仍然带着竹斗笠。眼中的神色淡漠,腰间的匕首还泛着银光。   他居高临下俯视这两夫郎,顿时叫两夫郎大气不敢喘一下。   胖胖的夫郎要拉着瘦的离开,却被顾承武一闪身挡住去路。   “你,你谁啊。”胖夫郎哽着脖子,气势却顿时没有,声音也结结巴巴小了起来。   试问谁被这么高大的汉子堵着不害怕?况且那腰上还别着刀,神色莫测,一看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哪是他们两夫郎惹得起的。   顾承武不动如山,看他们如同看一件物品,声音冷硬道:“还回去。”   至于还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胖夫郎如同吞了一只苍蝇,刚才的威风凛凛都没了。早知道这卖笋的还带了男人来,他就不占这便宜了!   最后还是只能把笋还回去,江云也不占便宜,把那五文钱同样也还了回去。   那两个闹事的走了,刚才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人顿时散开。   旁边卖菜的大娘捂着嘴笑,以为自己瞧出了什么,手肘碰了碰江云:“你这小哥儿,运气不错,结了这么个顶天立地的夫君。”   江云一咯噔,赶紧解释:“不,不是……”但是经历了刚才一场风波,他口吃的厉害,要说的话都难以说出口。   只现在原地,直愣愣看着给他解围的男人。   顾承武看了他一眼,道:“快些,别让陈老伯久等。”   现在已经接近中午,正是街头巷尾卖菜最火热的时候。经过刚才一闹,大家反而知道这里有人在卖笋,那些爱尝鲜的也都纷纷争着买。   最后一筐只剩下一个笋,一共卖了六十三文钱。   这个笋是江云刻意留着的,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有些局促,把笋送给旁边的大娘,“谢谢、您,刚才帮我。”   大娘哈哈一笑,心想这小哥儿倒是个实诚人。她也不扭捏,这笋在农家也不少见,于是就收下了,道:“行了,快跟你男人回去吧。”   江云脸色通红,低头道:“他不是,我男人。”   大娘还以为江云是害羞不敢承认,只闭了嘴,笑着背上自己的背篓转头回家去了。   江云带着一袋子铜板回到大树底下,陈老师在喂牛吃草,顾承武则坐在板车上,用衣袖擦拭那把匕首。   匕首他随身携带,似乎十分宝贝。   陈老伯收好捆牛的绳索,驾着牛车扬长一声:“上路咯,坐稳咯——”   牛车摇摇晃晃,踏上了回家的路。   江云仍然坐着来时的位置,只是心境大有不同,也许是赚了六十三文,心里踏实很多。也许是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不像刚开始那么害怕。   车轱辘在路上发出吱呀的声音,微风吹动发梢。两边是绿油油的田野,荠菜生长的正旺盛。   谁都没有说话,江云低头默默瞅着自己的灰色衣角。他是个沉默的性格,说话磕巴,长久了就害怕说话,害怕别人会不喜欢自己。   却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忽然开口,问他:“都卖完了?”   背篓空空的,一看就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但是江云点了点头,也明知故问:“你,兔子、兔子也卖了。”   男人“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然后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牛车已经驶向村子口。村口大树下,几个妇人端着小板凳坐在这里闲聊。   贺老二家的赵香也在其中,她无所事事,到中午了也不回家做饭,就在这里和别人说三道四。   老远就看见牛车上坐着两个人,只看清其中一个人是江云。   赵香撇了撇嘴巴,和旁边的一个老妇人道:“这云哥儿,要我说长的没墨哥儿好看就算了,还不会说话。我估计啊,是这里有问题,”她指了指脑袋。   继续说着:“看来以后难嫁出去了,还得刘桂花养着他。”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道:“我看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云哥儿虽然不太灵光,做事还是勤快的,你看哪天没在地里看见他?”   赵香见老妇人没附和自己,顿时露出些不高兴,搬着小板凳坐远了一些,去搭讪另一个中年夫郎。   “要我说,还是没墨哥儿水灵,你看墨哥儿多会说话,和我娘家侄儿就很配!”   谁不知道赵香的心思,她娘家侄儿大家也都见过。都二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拿了家里的钱就到街上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晃悠,那就不是个正经人。   无非就是觉得墨哥儿他娘手上有几个银钱,想占着好处罢了。   这些人心里门清,不过嘴上都不说出来。毕竟和赵香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撕破脸皮。   牛车停下,江云背上背篓,小心翼翼护着怀中的一袋铜板,多害怕一不小心掉了。   赵香这时候也才看见车上另一个人,竟然是后山那个,她心里一惊,嘀咕道:“怎么是这个煞神?”   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是知道顾承武的,也知道他曾经上过战场打拼,手里那是实打实过了人命的,谁没事儿愿意去招惹他啊?   尤其是赵香,一贯是个欺软怕硬的,见到那个人是顾承武,也闭上了说三道四的嘴巴。借口“晌午了,要回去做饭,”人就跑了。   江云没有关注赵香,他现在只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铜钱,避免回家的路上被刘桂花和江墨看见。   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刘桂花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不出意外又是一顿骂:“你个野种,这半天死哪去了?还不回来做饭,是成心要饿死我吗?”   江云抿着唇不语,放下背篓直奔厨房。   刘桂花在前院的骂声不停:“真是白养你了,这些年的饭给你吃还不如给狗吃,一天天就知道偷懒……”   对面院子的徐大娘叹了声气,一边摆弄筐子里晒的花椒一边道:“我说江家的,你就小声些吧,云哥儿平时也没少做事,你说这话可是过分了。”   刘桂花嗓门更大,铺天盖地回怼:“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   徐大娘摇了摇头,对刘桂花这种行径很不认可,只觉得云哥儿不容易,在后娘手下讨生活。   刘桂花整天在外面宣传自己后娘的不容易、夸赞墨哥儿的好,贬低云哥儿,让很多人信以为真。   只有离她家近的才知道,云哥儿每日干的都是全家的活,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要遭受白眼,真正甩手不干的是那娘俩才是。   不过她虽然抱不平,但说到底也是江家的事,她有心帮忙却也没有立场插手。   厨房里,江云捂着自己胸膛处放着的钱袋子,心里都是踏实。更多的是愁,想着这些钱放在哪里才合适。   他睡的柴房,虽然刘桂花来的时候不多,却也没什么藏东西的地方,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发现了。   锅里粥煮好了,江云揪了芥菜炒,热好馒头端上桌。自己才回到厨房,配着点咸菜吃完一顿。   到柴房一看,却发现他睡的稻草下面有一块墙砖缺了。这里很隐蔽,即便天天进出也不会被看见,更不用说平时一点事情都不做的刘桂花和江墨了。   放好钱,确定没有人看见以后,江云才放心出去干活。   村西到村东要走两刻,江云一边走一边看有没有春天长起来的野菜。桥头却迎面走来一人,只不过他一瘸一拐的,速度比较慢。   不用想也知道是玉哥儿,玉哥儿自从来了乡下以后对什么都好奇,总是忍不住到处跑到处看。   这不又趁着家里父兄在研习古籍,没有人关注他,就偷偷摸摸跑出来了。正好还碰见好朋友云哥儿,这一下更跳跃了。   江云看的心惊,赶紧上前搀扶他,问:“不是、不是需要在家养着吗,怎么还出来了?”   “家里闷的慌,没人陪我说话,我也坐不住,不爱绣花。正好在这里碰上你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云:“村东那片地,要把这些种子撒下去,等成苗了才好栽种。”   听说他要下地,玉哥儿眉飞色舞:“我跟你一起去,我以前随父亲在柳县,还没下过地呢。”   江云看着玉哥儿,嘴角微微带笑,眼底却都是羡慕。   对于他来说,下地干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对于玉哥儿这样生活单纯的人来说,下地反而成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二人携手往地里去,中途路过一片小山。山不算高,却正好挡住一方天地,通往山后的路是一条土路,平时没什么人去。   他听说,昨天那个男人,就住在这山后面。想着想着,江云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朝那个方向看过去。玉哥儿疑惑:“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走吧。” 第6章   江云拿着和自己一样高的锄头在田间起垄,春日是播种的季节,土地起了垄才不容易积水,更适合植物生长。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斜照西山,忙完地里的活,他终于可以坐在田埂上吹吹风休息一下。鞋子里面沾了一些泥土进去,不舒服,但是江云也没有脱下来。   毕竟他是一个小哥儿,当众脱鞋要是被看见了,是会被那些长舌妇说道的。   反观玉哥儿,一会儿采花一会儿扑蝴蝶。一身白净,比他更像一个小哥儿。   “玉哥儿,回家了。”   江云招招手,趁着太阳还没落山,他要赶回去把饭做出来,否则免不了一顿骂。   柳玉应了一声,两人携手往村东走。刚过竹林没多久,就听见溪边一户人家传来吵骂的声音。   那是贺家二叔的房子,一个土房子,屋顶用茅草盖着,和村里大多数房子一样。院子虽然大,但是现在挤满了人,反而显得狭窄拥挤起来。   看到全是人,江云就瑟缩了。只捏着背篓绳,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柳玉却急着看热闹,要拉他过去。   江云咬了咬唇,犹豫看着那些人,小声道:“我、我就不去了,我要回家做饭。”   玉哥儿硬要拉着他一起:“就看一会儿,你就陪我一起去吧。”   他一向不懂得怎么拒绝,没坚持多久就被柳玉三两步拉过去了。   贺老二家围拥的都是村里那些爱看热闹的妇人夫郎,也有几个汉子。江云还看见平时喜欢和他搭话的张秀兰婶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幸好张秀兰也没看见他。江云就把自己缩在人群后面,减少存在感。   贺老二家闹的不可开交,架子椅子倒了一地,不用问也知道打了一架。   赵香泼妇一样坐在院子的地上,哭天喊地拍打着地面,嗷嗷嗓子扯着:“可怜我嫁给你二十多年,给你辛辛苦苦生了一个儿子,整天操持这个家。到头来,你连一百文钱都不给我拿,烂了你的黑心呐,没良心的。”   被张香破口大骂的人,正是他的丈夫,贺老二。贺老二提着酒葫芦灌酒,坐在屋前一脚不耐烦,也不把媳妇拉起来。   “老子就该休了你,这些年,你没少拿我的钱去补贴你那哥哥吧?就连儿子的束脩钱,你也不放过!”   看热闹的妇人夫郎一阵唏嘘,却也没明目张胆说什么。   毕竟家家户户的钱都是捏在汉子手里,她们平时要花用都是从当家的那里拿,也没敢想过要拿夫家的钱补贴娘家。   但是都没想到,赵香为了给他哥哥还赌债,竟然连儿子的束脩钱也昧。   “怪不得他儿子笑脸都不给他一个,”一个妇人撇了撇嘴,没正眼给赵香。   正看着热闹,事情忽然又来了个大反转。   赵香横了一眼丈夫,道:“你知道什么,我哥说了,给巧巧相看了一个镇上的少爷,等巧巧以后嫁过去了,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现在拿这一百文,不也是要打点打点请人吃饭吗。”   乡下人成亲,要么是本村的,要么是外村的。若有哪家姑娘哥儿被嫁到镇上,家里也算是长了脸了。   江云身边的一个夫郎对旁人道:“我听说,她哥哥在城里赌坊当打手,说不定真认识什么大户人家的。你想想,能去赌坊玩的,那能是穷人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跟着有些信了。说话声音不小,自然也传到了赵香耳朵里。   只有张秀兰笑而不语,能去赌坊混的又是什么好东西?那种无底洞,再多的钱砸进去也看不到水花。   赵香哪管这些,抬起头鼻孔朝天得意起来,“等巧巧以后做了夫人,难道还差那一百文钱吗?”   以后她就是夫人的亲娘了。眼下看热闹的这些人,就是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比不上她。说不定等她一高兴了,随便挑几个到镇上伺候她,也算是这些人的福气了。   别人信了要讨好她,张秀兰却对这个尖酸的弟妹嗤之以鼻,高声道:“你那女儿都十七了,晚婚税都交了几年了。隔壁村光棍都不要他,那镇上的公子还能看上她不成?”   刚说完,人群爆发出笑声。   青苗村就那么些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个什么事大家伙都知道。   赵香的女儿长的一般,生下来就跛了脚,偏偏想的美,整天幻想着嫁给一个镇上的公子少爷。   原本十公里外的一户人家不介意她,上门来提亲,她却偏偏嫌弃人家长的肥胖。最后除了那户人家,没有一家上门来提亲。   赵香咬牙切齿要扑上去打张秀兰,却被张秀兰肚子一顶,推的几步远。   “哎哟,我可是你嫂子,怎么的,你还要打自家人?”   赵香不要脸,她也可以不要。   “行了行了!!”贺老二被吵的头疼,拐杖在地面重重锤了几下。   “这钱你一分也别想,败家娘们儿,你那女儿你爱嫁谁嫁谁,别想从老子这里拿钱。”   说完,他就拎着酒葫芦,摇摇晃晃从人群中离开,朝着村外去了。   贺老二也是个懒汉,自从贺家分家以后。他就卖了他分的那几亩田,得了二十两银子。平时除了抽烟就是酗酒,钱都拿去买酒了。   更别说要他给一个要嫁出去的女儿花钱了。   没了钱,赵香气不打一处来,趴在地上又是一顿鬼哭狼嚎。   这场戏看不下去了,大家也都三两个携手回家做饭。   柳玉和江云也混在人群里,偷偷摸摸离开。   玉哥儿拍了拍胸脯,刚才那一幕都他来说还是太超过认知了。   他自顾自说着:“幸好,我爹娘说了,我就是二十岁不成亲家里也养的起,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把我嫁了的。”   他说着话在前面走,却没发现远远走在后面的江云。   刚才发生的一幕在江云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他如今也十五了,到了年纪,刘桂花肯定不愿意交他这份晚婚税,只怕会随便找个不堪的人家把他打发出去。   想到这里,江云只觉得浑身上下发冷,既害怕又无助。   如果刘桂花真把他嫁给不堪的人家,与其下半辈子受折磨,还不如一死了之,早早的去找他阿娘。   今天因为看热闹,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江云无措站在院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不过这次没有在院子里看到刘桂花,反而是听到江墨屋子里传来哭声,刘桂花正安慰他。   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无关,江云垂下眼眸,背着巨大的背篓进灶房。   放下背篓,他才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很多。不过也不敢停歇,立刻就去米缸里舀一些米出来煮粥,然后打算和往常一样做些小菜。   这时候刘桂花却走了进来,斜了他一眼道:“今晚炒个肉菜,你弟弟心情不好,要吃肉。”   “知,知道了,”江云声如蚊呐。   刘桂花说完也不离开厨房。要亲眼看着江云切肉,生怕他私吞了一丁点。平时家里所有吃的都被缩在柜子里,唯一的钥匙在刘桂花身上。   江云的厨艺还是她阿娘在世的时候教他的,那个时候他尚且还是江家唯一的哥儿,吃穿不愁。每天也就琢磨怎么把饭做好,那时候就连他爹也夸过他。   后来一切发生变化,刘桂花来了,逢人就说江墨做的菜有多好吃。实际上,那些都是他做的。   江墨从来不下厨房,连葱和韭菜都分不清。   手下的五花肉在锅里加姜片大葱煮七分熟,然后切片。再准备一些蒜苗,下油锅爆香葱姜干辣椒,再往锅里放肉。   “滋啦”一声,菜油混着肉冒出香味,取一小勺自制的辣椒酱煸炒,最后加蒜苗断生。   菜炒好,刘桂花就端着盘子出去了,看也不让江云看一下。   江云抿着唇,有气无力坐回灶前,肚子饿的厉害。只能舀一碗稀粥,配着咸菜混个水饱。   收拾好一切,回到那个没有油灯漆黑一片的柴房。视线穿过漏洞透风的屋顶,江云看向夜空。星河在天上璀璨缓流,月光冷冷的照下来。   西屋里,江墨却迟迟没有消停。   “别哭了墨儿,你哭的娘都心疼了。快跟娘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娘给你报仇去。”   江墨从胳膊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哭肿了,哽咽道:“我,我拿着绣好的荷包去给柳公子。可是、可是他不要,还让我自重。”   江墨看多了那些风月话本子,自觉姿色超众,做着小姐贵哥儿的梦,想嫁一个话本子里才有的白面书生郎。   自信满满去找柳谨言表白,却被拒绝,下了脸面。   想到被毫不留情拒绝的画面,江墨刚收回的眼泪又冒出来,哭的鼻涕糊了半张脸。   闹的不可开交:“总之我是没有脸面见人了,要是让村里的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啊。”   刘桂花听完原委,骂骂咧咧道:“那柳谨言真是个瞎了眼的熊瞎子,我儿这么优秀他都看不上,以后只配取个寡妇!”   又道:“我们墨哥儿才色双绝,之后是要去镇上做夫人夫郎的,那柳谨言以后就是给你提鞋都不配。别哭了哦,等娘给你物色一个好的,下半辈子吃香喝辣。”   今天赵香要拿钱给自己女儿贺巧巧张罗婚事的事情,也传到了刘桂花耳朵里。   她白了一眼赵香,但是心里却想:贺巧巧都能嫁到镇上,以他墨哥儿的姿色,不得把那些公子迷的走不动路,她才不担心婚事呢。   这些种种,江云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他看着满天星河,忽然觉得自己也要随风被吹向天边。更像是无根的浮萍,茫然不知去向何方。 第7章   在青苗村后面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深处,此刻晨雾缭绕。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猿猴的叫声,以及其它不知名动物的声音,略显凄厉萧瑟。   雾稍微再大一些,就看不清回家的方向,被笼罩的山间也显得危不可测。   换作是普通人,也许进了这里会忍不住双腿打颤害怕。然而进来的人是顾承武,他常年在边关作战,时常隐匿在深山当中,这样的环境对于他来说并不算复杂。   前几天做了几个自制的陷阱放在这里,今天顾承武选了一把上好的弓箭进了山。深坑陷阱里传来叫声,显然已经有猎物中了圈套。   他在一颗高大古木上绑好绳子,另一端绑着自己滑进坑里一看。竟然是一只火红色的狐狸,狐狸的后腿被陷阱紧紧锁住,此时奄奄一息。   个头还不小,被提起来才挣扎剧烈,应该是中陷阱没多久还有力气。但是顾承武常年习武,有一身的力气。手上轻轻一提,那只狐狸就难以挣扎了。   有了难得一见的红狐,顾承武不再寻找其它大型动物。而是拉满弓箭,随手打了几只草丛里蹦哒的灰兔子,收获满满回家了。   今天张翠兰做工的那户人家全家出门踏青去了,她也休假回家。看到顾承武手上的东西,也没忍住惊讶。   “嗐呀,这可是好东西啊,”她常年在大户人家家里做工,却也只看见那些夫人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戴红狐裘帽,也只有正房或老太太才有资格戴,每每在贵夫人圈里都能炫耀好久。   顾承武迅速扎了个竹篱笆,把狐狸放进去,喂点食物,道:“运气好,刚碰见它被陷阱困住。它力气大,是只壮年狐狸,再去晚些估计就挣脱跑了。”   张翠兰眼里掩饰不住的好奇惊喜,凑近一看觉得稀罕,想摸一摸又怕被咬。   她拍拍手笑的合不拢嘴:“改明儿我与你一道去镇上,把它卖了出去,这么好的皮子,有的是人出高价买。咱们攒了钱,立马就能修青瓦房了。”   青瓦房在村里没几家人修得起,这是张翠兰的执着。同时她也想着,有了好的房子,给干儿子说亲事才更顺利一些,这年头是太平年间,家家户户虽然都不富有,但也把自己女儿哥儿精养着,只要不是黑了心的,都想着孩子嫁给好人家。   顾承武没什么反应,道:“青瓦房,等成了亲再修。”   张翠兰看着干儿子,不明所以,愣了足足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是先修了房,也恐怕很多人会冲着他们的钱才来,反倒会给家里娶的不安生的进来。   倒不去扮猪吃老虎,在外人面前显得穷苦一些,届时才能看得出说亲的人心诚不诚。也不要求女娃哥儿娘家多有钱,是个善良能过日子的就成。   她看着干儿子满意点点头:“你既心有成算就好,娘听你的,房子先不急。这狐狸明天也悄悄的拿去镇上,别露出来。”   顾承武点点头,又快速处理了手下的灰兔子道:“晌午炖个辣锅子兔,就不拿去镇上卖了。”   “行,不卖。你打猎也辛苦,干娘炖了给你补补身体。”   她拎着兔子走进厨房,风风火火烧火开锅。张翠兰能做饭,各种菜色都能做一些。但是做的不算特别好吃,能对付就行。   顾承武也不是一个饮□□致的人,吃饭也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从不细究饭的口味。   但偶尔到镇上馆子吃饭,觉得好吃了,也能多吃几碗。   竹林外面,大片大片的田地长出鲜嫩的新苗,江云打理的那块田尤其长的好。路过的大娘看了都要啧啧感叹一声。   顾家竹林里升起炊烟,江家也开锅做起了饭。   昨晚江墨一顿闹腾,今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活不出门,早饭也没吃,还惦记着送荷包被拒绝的事情。   贺巧巧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凭什么他就不行?他就应该嫁给一个书生郎,以后顺理成章的做官夫人或者举人夫郎。话本子的神仙故事,就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厨房里的江云从不敢想这些,手上切菜的动作反复不断。他从坛子里捞出一坨酸菜,打算炒了做简单的一道菜。   切菜的时候心思却飘远了,后天就是他阿娘的忌日。他打算明早去镇上,拿卖竹笋的钱买一些香烛贡果,到桃花村探望探望他娘。   只不过,要用什么理由离开呢?刘桂花是肯定不愿意让他走,不然家里的活没人干。他就算偷偷走,一走就是半天,没人做饭刘桂花也能发现,   忧愁之下,江云手下不注意,刀口在中指切开一道口子,顿时流出血来。   “嘶,”酸菜是带盐的,沾在伤口上剧烈的疼。江云一下子撇开菜刀,把中指含进嘴里。   刘桂花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瓜子,看到江云白了一眼,阴阳怪气道:“还能死了不成?别是变这法偷懒吧。”   江云抿了抿唇,不敢再当着她的面停下做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默默红了眼眶。   刘桂花这次没继续说下去,好像心情还不错。一边吃瓜子,眼神一边看向柴房。手里摸了摸衣服口袋,里面六十几个铜板叮当作响。   江云蹲在灶台下吃完饭,满腹心事回到柴房,正要清点卖笋得来的铜钱。   却看到藏钱的那块砖撬了起来,他心里突突,根本不敢打开看。神色也冷的发白,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扒拉这块砖。   砖里面空荡荡的,哪还有钱袋子。   江云鼻尖一酸,他本来是担心把钱放在身上干活的时候容易掉在地里,这才放在家里隐蔽的地方。   没想到这才几天,钱就没了。   不用想也知道,钱是被谁拿走了。   江云一边擦泪一边朝院子里的刘桂花走去,即便他很害怕这个女人,现在也不得不去央求她,毕竟这是他要给阿娘上坟的钱。   “能不能、把我的钱还我,我想去、去给我阿娘买点香烛。”   江云低头,说话声音细小,但还是冒着被骂的后果说出来。   刘桂花大摇大摆坐在凳子上,嘴里磕着南瓜籽,白了他一眼,尖声道:“什么你的钱?我们家养了你这么久,是让你白吃白喝的?你赚了钱,那自然是要孝敬家里长辈的,一天到晚想着你那个死了的娘。”   说完觉得不够,刘桂花还朝江云腰间死死拧了一下。   江云痛的直哆嗦,眼睛浸满了水雾,手不停挡着刘桂花。   这时候,在镇上打短工的江顺德却突然回来了,一开门脸上就带着阴郁和不快。   平时江顺德都是两天回来一次,可这次回来的这么早,还是在大中午。刘桂花也顾不上江云了,赶紧上去问:“这两天怎么收工这么早?”   江顺德把手上工具往院子里一扔,没好气道:“说好的一天八十文,到手了却只给发五十文。这气老子不受,干脆罢工不去了。”   刘桂花当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根本不是江顺德说的那样。他平时在码头抗货,当着雇主的面勤勤恳恳,雇主一走立马换了一副面孔,不仅偷懒还背后辱骂雇主。   这话被一起做工的人举报了,雇主当场甩了脸子,不仅没支付今天的工钱,还派人把他打了一顿。   江顺德是个窝里横,平时在外面大气不敢出一个,被打的直喊爷爷,只有回家了才找回一点当家人的“威风”。   刚憋了一肚子火,一回来看到江云在院里哭,怒火冲天骂道:“家里还没死人呢,哭丧给谁看!败家的东西,不如早点卖了。”   江云被吼的一哆嗦,他知道江顺德在刘桂花的撺掇下早就看他不顺眼,却还没说过卖他的话。   如果真的被卖了,江云不敢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给阿娘买香烛的钱他是想也不敢想了,更不敢哭,牙齿狠狠咬着下嘴唇,咬出血了也没出声,慌乱害怕地回到柴房。   这年头是太平盛世,边关祥和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吃穿不愁,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卖儿卖女的事情了。   对面徐大娘和丈夫周大牛这时候才吃饭,周大牛去田里忙活了一上午,这时候才顾得上啃两个馒头,还没尝到味就囫囵往下咽。   大儿子周狗儿才十岁,小女儿二丫也只有六岁,都是好吃的年纪,吃饭的时候规规矩矩的,一人一个馒头吃的正香。   隔壁的吵骂声突然传来,吓的两兄妹一抖。   徐大娘端上炒好的一盆春笋,坐下边吃边道:“江顺德和刘桂花两口子真是豺狼配虎豹,尤其那个江顺德,把后儿子当亲生的,反倒要把亲儿子拿去卖了,我看这一家子都该天收。”   周大牛只顾填饱肚子,听了妻子的话附和点点头。   徐大娘看了眼自己生的两个,叹口气继续道:“幸亏我狗儿和二丫没受这样的罪,我看那云哥儿是个实打实干活的。虽说长的蜡黄蜡黄的,但也是个安分的。狗儿要是大些,说不定还能相看相看云哥儿。”   周大牛咽下嘴里一口话,道:“就江家那样的,你敢结亲?”   只怕亲还没结,就得先被江家讹一笔。   周家和江家靠的近,知道江家两个皮子底下是什么货色。但是外人不知道,这些年刘桂花就爱在村里摆面子拉人缘。   让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贤德的后妈,让别人都知道江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话里话外败坏江云的品行来衬托自己的亲生儿子。   久而久之,大家就只记得江家的江墨,而江云仿佛永远都是陪衬的那一个。   柴房昏暗无光,江云不敢在家里呆着,他怕看见江顺德的脸色,更怕刘桂花打他。只能偷偷离开家里,想着过一会儿他爹消气了再回去。 第8章   不敢回家,也没有一口能填饱肚子的。江云捂着肚子,神色有些憔悴无力。   人到了饿极了的时候,什么都吃的下。他恍恍惚惚没有目地走着,竟然已经绕过那片小山丘,来到山丘后山的竹林。   这里是青苗村人都不怎么踏足的地方,因为住着顾承武,大家见他如洪水猛兽,谈之色变不敢多说。   就是江云见过几次,也没敢多说几句话,更没敢抬头多看看那人。不过现在想想,再可怖,还能有刘桂花可怖吗。   肚子饿的泛酸水,江云咬了咬干涸的唇,左右看看有没有什么野果子裹腹。   绿色的草丛里,忽然有东西动了一下,动静还不小,不像是什么麻雀。   江云听老人说过,青苗村后面那片连绵大片中,多的是老虎饿狼。甚至以前灾荒年的时候,还有老虎下山吃人。   江云吓地动都不敢动,本就瘦弱的脸更加苍白了,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离开。   他定定盯了半天,那草丛里终于露出一个灰色的东西,是毛茸茸的尾巴。   原来只一只野兔子,江云松了一口气,可又难过起来,刚找到的野果被兔子叼了去,那兔子跑的快,他也跟不上。   江云要转身继续寻找吃的,眼里却忽然出现一个人,高大的阴影挡在他面前,两人之间仅仅几步距离。   江云和打猎归来的顾承武猝不及防对视上,顾承武一如既往神色冷淡,高出他两个头的身躯孔武有力。目光锁定那只兔子,右手一把重弓,背后是箭筒。   一身黑衣束腰武服,头发随便扎在脑后,看着比较凌乱,应该是刚打猎回来,衣角还沾染了动物的血渍。   江云的心再次提上来,紧张地话都几乎说不出,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我太饿……”   岂料顾承武抬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说话。   他目光凛冽,呼吸放到最轻,搭弓拉满弦。   只听一声破空,江云鬓边头发被剪矢擦过的风吹起。还没来得及眨眼,兔子就被死死钉在地上。   江云大口呼吸,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怔然转过头看着那只兔子,兔子还没死,不过也没几口气了。   顾承武把灰兔拿到江云面前,问:“你刚才想要它?”   江云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下,声音大的两人都听得见,他脸很红。低着头结结巴巴小声道:“我、我饿,想吃果子,正好好看它。”   顾承武走到旁边的小活水塘,抄起匕首手脚利落地扒兔子,声线生冷道:“这东西机警难抓,但常见,拿去便是。”   原来是记着刚才江云饿了的事。   江云睁大了眼睛,鼓起勇气抬头看男人。可男人投来的目光依然是漠然生冷的,他又低着头不敢对视了。   江云声音很小,道出原委:“拿回去,就不是,不是我的了。”   即便声音小,也被武力高强耳聪目明的顾承武一下捕捉到,他只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片刻后,竹林空地处生起一团火焰,被活剥的兔子正架在木棍上烤的焦黄。   兔肉膻味重,不下大料处理很难吃。但顾承武是军中粗人,不讲究精细,胡乱吃下去裹腹就是。   而江云常年见不到荤腥,已是饿的皮包骨。只要是口吃的就觉得好吃,更别说是兔子了,现在这兔子就是山珍海味,还能救他命的。   江云吃着吃着,眼眶微红,只咬了咬舌头不让自己失态。   一只兔子顾承武只吃了一个腿,剩下的竟都被他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江云才有些难为情。自己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怎么报答男人的帮助。   顾承武似乎也不在乎这些,他指着脚下的灰兔皮子道:“这东西我不要,你拿走。”话说完,就背着剪筒走了。   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眉头微皱道:“别说今日你见过我。”   江云点头如捣蒜,觉得是顾承武不喜欢被外面的人知道太多。他答应不说出去,不能忘恩负义,更多的原因是因为男人命令的语气太吓人,他也不敢说一个字。   江云饿忘了,在村里没成亲的哥儿单独和男人接触,是要半辈子嫁不出的,最后嫁出去了也只能给一些老头子做填房。   哥儿的地位甚至不如女子,以前战乱年代,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哥儿几十文就能买到一个。   虽说现在是盛世,但是今天他爹那番话,让江云从脚底生起一股寒意。   脚下刚剥的皮子还冒有一丝热气,那仿佛是江云唯一能感觉到温暖的地方。他从竹林进出没人看见,别人也没有闲话可说。   皮子被江云死死拽着,不敢让人看见。眼红多事的肯定要问他是怎么来的,说不定转头就告诉刘桂花,不被打一顿都是好的。   江云不敢拿回家,正好在村口碰见要搭车进城的柳家公子柳谨言。   他一声崭新的青色长衫,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和顾承武完全是两个样子。旁边柳玉也在,两兄弟说说笑笑,看样子是要去买东西。   江云看着他们衣衫靓丽,怎么敢把手上刚剥的皮子交给他们,皮子上还有血呢。   但是兄弟二人已经看见他了,玉哥儿招了招手,“云哥儿你来找我吗,正好我要去镇上,你和我一起?”   江云答应的话呼之欲出,不过转头就想到刘桂花还在家里,他若是不回去做饭,少不了一顿骂。   于是摇摇头,犹豫道:“玉哥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玉哥儿看了眼哥哥,跳下车道:“我既拿你当好友,自然是能帮就帮的,你说。”   江云指了指手上兔子皮毛,心里有些忐忑:“这个,能、能帮我卖了换些钱吗?”   柳玉才注意到江云手上的东西,应该是毛皮类的,看着很粗糙,和他戴的毛领子完全不是一个质地。   这东西就一样,放在镇上也不好卖,柳玉皱了皱眉头想,要不告诉江云。   还没开口他哥就来了,柳谨言看了一眼自家弟弟,打断柳玉的话道:“没问题,都是一个村里的,这点小忙我们能帮,你交给我吧。”   江云眼里闪烁着光,有些激动,忙答应:“好,多、多谢。”   他怕脏了柳谨言的手,主动跑过去放在车里。   牛车渐行渐远,江云望着他们的背影,很希望可以卖些银钱,这样给他阿娘上香的钱就有了。   他已经很久没去看望阿娘了……   牛车离镇口越来越近,柳玉很是不解:“这东西不一定卖的出去,耽误了没处理好可能还会坏,干嘛不告诉云哥儿让他自己用了?”   柳谨言看着没心没肺的弟弟,叹口气道:“你不懂他的艰难,他父母不慈爱,他生活也难过。这皮子就算拿去镇上没有要,我们也可以买了,他能换些银钱,皮子我们拿回去也可以用。”   柳玉是在全家人的宠爱下长大的,不懂得这些艰难。   他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道:“那好,那我们就要给买了,然后把钱拿给云哥儿。”   说完继续道:“云哥儿比这村里其他哥儿好多了,一点歪心思没有,不像……”   他神色鄙夷:“不像那个江墨,死贴着脸给你送香囊。有些人虽然绣活好,心却糟透了。”   柳玉正打抱不平,还不知道这香囊其实是江墨威逼利诱江云做的,江墨整天沉浸在话本子里,哪会做这些。   柳谨言看了眼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的弟弟,无奈一笑。   牛车到了镇口停下,他们这次来镇上主要是买一些书籍,柳玉的发带也用旧了不想用,非拉着哥哥去首饰店买。   当哥哥哪能不陪同,进首饰店的大多都是女子小哥儿,那些好看的发带一根根烫好挂在架子上,好一点的放在盒子里。   老板看出二人是读书家庭,也不缺钱,热切迎上来介绍:“二位看发带吧,我们这新出了几款样式,都是镇上小哥儿爱用的,您看看。”   这些发带大多花花绿绿,桃粉色的也有,但柳玉不喜欢,推拒道:“不要,这些颜色也太俗气了。”   老板看清了他的品味,道:“脱俗的也有,你看这几款。这银白发带是用云锦做的,绣花也别致,还有这浅绿色……”   柳玉正仔细挑选着,旁边盒子里一条天青色发带就被柳谨言拿了起来。   柳谨言问店家:“这条多钱?”   店家一看这人是要买的,乐呵呵笑着比了个数:“不多,这个才五十,也是流行的样式呢。”   柳玉惊讶了,倒不是发带的价钱。以前哥哥可从不主动帮他挑发带,都是现在一旁等他挑,这次肯定多半不是给他的。   柳谨言看着发带愣了一下,被柳玉唤回神。   “哥,你不会,是心里有人了吧。”   弟弟语出惊人,他却没有立即反驳。只看着手里的发带若有所思。   半晌后,似乎是回过神了,才敲了敲柳玉的头道:“上次你脚扭伤了,是云哥儿帮了你,得答谢人家。”   柳玉也灵光一闪想起来了,道:“确实是,哥你还别说,你挑的这条发带很适合云哥儿,他一定喜欢。”   柳玉也挑了一些自己喜欢的,还有送给江云的小礼物,大大小小花了五百文。   若是江云在这里,不用想也知道他会惶恐拒绝,别说五百文,就是五十文都是一个家庭来说花用很久了。   最后皮子确实也没卖出去,两兄弟就按约定好了,他们自己花二十文买了,又按云哥儿嘱托买了一些香烛,还剩下十文。   柳玉觉得十文钱并不多,还不够他买一根发带的钱,却不知道对于江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第9章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江云不敢再把钱和东西放在家里,趁着没事干的时候给自己缝了一个小荷包,每天贴身放在怀里。这样刘桂花就找不到了。   出了柴房门,看见刘桂花和江墨围着江顺德在转,脸上都是恭维的笑。   江顺德丢了镇上搬搬扛扛的工作不顺心,干脆在家里当起了闲散人,靠着家里的存粮吃老本,根本没再想去做工。   刘桂花给江墨使了个眼色,江墨立马心领神会,笑的乖巧甜美,一边给江顺德捏肩膀。   “爹~”这一声爹叫的十分亲密。   江墨继续道:“镇上的夫子说,该让我们交下一年的束脩费了。可我是知道家里条件的,就只能好说歹说,让夫子给我们少一些束脩费。以前都要收一两半银子,今年只要一两呢。”   江顺德本来被捏肩膀捏的顺心如意,一听到钱,自己最近又丢了工作,脸上的笑就渐渐没了。   刘桂花见状趁热打铁:“当家的,这一两银子真不算多了,我们墨哥儿的文采那是夫子都夸赞了,以后若是……”   “若是镇上公子赏识了墨哥儿,那也是大好的前途啊。你又是墨哥儿的爹,墨哥儿还能忘了你不成。”   刘桂花也没办法,这村里家家户户的银钱都是家里汉子管着的,就是她也不例外。   家里总共二十两银子都捏在江顺德手里,她和墨哥儿还都得依靠着江顺德。   不过刘桂花是个嘴巴抹油的,这一番话说的江顺德马上就动容了。   江顺德本来是不快的,江墨虽然叫他爹,终究还是别人的种,这一年束脩费就要花一两银子,那可是一家人好几个月的生活开销了。   但刘桂花这么一说,江顺德也心动起来。江墨如果真的争气了,以后还敢忘了他这个老子?他供江墨吃喝读书也不是白供的。   以后江墨做了大户人家夫郎,那他也是镇上老爷的亲家了。   这么一想,江顺德转脸一笑道:“墨哥儿是我儿子,束脩费难道还能少了你的?你可要好好读书,给爹争气啊。”   墨哥儿立刻甜甜答应了江顺德:“爹~您放心好了。”   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江云默默看着这一幕,并没有什么感触。   江顺德目光从江墨移到江云身上,瞬间脸色黑了下来,呵斥道:“杵在那里像个木头一样,田里的活都干完了吗?麦田不守着难道要你爹我去,你个不孝子。”   不孝是大罪名,但江顺德才不在意这个前妻的儿子,反正他有一个江墨。至于江云,那就是给他们干活伺候的。   江云不敢反抗,小声应了:“知道了,就去。”   以前他也是反抗过的,可没了亲娘就等于没了亲爹,江顺德打起人来根本不留情,江云被打的额头流血不止也是常有的事。   不敢在这个魔鬼一样的家多呆,江云出门朝自家麦田去。   大历朝有规定,农户家庭生子可得五亩地,生哥儿或者女子只能分两亩地。江家人丁不兴旺,只有生江云时才有了两亩旱田,加上祖上积攒的十五亩,现在一共是水田十亩,旱田七亩。   眼下快六月,江云在田里撒下的小麦种子也长成了一浪一浪的金黄,夹杂着生长比较晚的青苗,是一种粮食充足的安全感。   这些粮食是江云悉心照料的,不过每年能进他肚子里的确没多少。   江家麦田旁边的田是村口周平叔家的,两家麦田挨在一起,中间起了田埂分开,分的很清楚。   周平叔平时也在镇上做工,田里基本是他家妻子王云凤忙活。眼下不急着割麦子,王云凤就和张秀兰凑在一起说说话。   王云凤左右看了一下,凑到张秀兰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张秀兰瞬间跳脚:“什么?你没听错吧?”   王云凤撇了撇嘴,不乐意道:“我娘家哥哥给那镇上李府送菜,听门房下人说的清清楚楚的,哪还能有假。”   村里的人大多一辈子都很难在镇上立足,更别说接触大户人家的人了。   王云凤的哥哥只是给有钱人家送菜,能和人家管家说几句话,在村里就让人高看一等了。她的话,张秀兰当然是信的。   还没缓过神,张秀兰就看见江云朝田里走来,她眼睛瞬间一亮,挥手招呼:“云哥儿,快来这儿。”   江云是看见他们耳语的,一猜就知道是在说别家的事。他从小沉默寡言,很少去掺和这些事,别人聊天也懒得带他。   但是贺三叔家的婶子不一样,总对他热情。   江云不会拒绝,只能局促地走过去,听两个婶子闲聊。   王云凤看着远处走来的江云,偷偷凑在张秀兰耳边道:“我说你对这云哥儿这么热情,别是打他主意吧。”   张秀兰露出牙齿,道:“这就叫你看出来了?”   王云凤猜对了,立马道:“要说江家,江墨才是个好的,又在镇上读书会识字又会打算盘,我听说做饭绣活都不在话下,嘴巴又甜又会说话。这不比那个结巴哥儿强吗,我看你是眼瞎了。”   张秀兰一声“切”,“我看眼瞎的是你才对,江墨那是个什么狐媚货色,也敢往家里招?”   王云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咦?我记得你几年前是很喜欢墨哥儿,怎的变这么快。”   那时候张秀兰和大家一样,也是对江墨的欣赏大过江云。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次给儿子看病的时候,他大儿子两年前得了风寒,怎么也治不好,就只能去镇上拿药。   还没走到药铺,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角隐秘处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张秀兰本以为是镇上哪家寻花问柳的公子和花楼里的小哥儿。结果那小哥儿一开口,声音竟然熟悉的很。   她凑近偷偷一看,这才发现是江墨。   从那以后,张秀兰就对江墨嗤之以鼻。反注意到江云,虽然是个面黄肌瘦不怎么开口的,但是做事实在,也没怎么见他在背后编排过谁。   满意的儿夫郎人选越走越近,张秀兰拍了拍王云凤的手:“行了,别说了。”   王云凤不理解好姐妹的想法,但支持。   江云也很腼腆,小声对两个婶子打了招呼,就默默坐在一边。   三人坐在田埂上,张秀兰又继续拉着王云凤聊起上一个话题。   王云凤差点忘了,被这么一提醒,才猛拍膝盖道:“之前赵香不总说给自己女儿贺巧巧说了一个镇上的亲事,我们都以为她在痴心妄想,结果还真说成了,我哥哥亲口告诉我的不会有假。”   贺巧巧?江云记得,她是贺二叔家的女儿,上次他家吵得厉害,柳玉非拉着他去看热闹。   张秀兰撇撇嘴:“哪户人家?竟能看的上她?那眼光比天还高,还和她娘一样是个黑心肝的”。   王云凤道:“镇上西边孙府的,听说定亲的是孙府的二公子。那二公子命格特殊,寻常女子八字配不上。你说可巧?就贺巧巧的八字合适。人家这才不情不愿带着聘礼上门。”   这件事大概太奇葩,张秀兰还在震惊中,道:“还真让这妮子捡便宜了?”   王云凤说:“可不是,这人的命难说的很呐。有人看着命好其实特别苦,有人看着苦其实最后苦尽甘来了。”   贺巧巧和她娘赵香一个德行,如今听说是嫁给了镇上公子,张秀兰啧了啧嘴巴,眼神里都是鄙夷。   俩人都不大喜欢贺老二家的,说着说着就没说了。   但是张秀兰看到江云,琢磨问道:“云哥儿你今年也有十五,是该给你说人家了。你爹和刘桂花都没给你相看相看?”   话音落下,江云抿了抿唇摇头,不敢想自己的婚事。   张秀兰本意是想打听江云许了人家没有,但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是知道江云后娘不是个东西的,这么问不是故意往人伤口上撒盐嘛。   只得叹口气,道:“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江云道:“多谢婶子,”他是真心实意感谢的,这村里肯站在他身边说句话的人不多,张婶子是一个,江云不是不记恩的人。   话说完就到晌午,张秀兰和王云凤眼看日头当空,都搬起板凳要回家做一家人的饭了。   耳边没了妇人的聊天,江云又回到只有自己的小世界中,看着青黄交接的麦浪,心情短暂沉淀了一下。   “云哥儿?”   有人在叫他。   江云回头,一看是柳家兄妹,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柳谨言今天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那盒子看着就昂贵。   有外男在,江云局促站起来,没敢抬头看柳谨言,只能把目光放到玉哥儿身上。   玉哥儿接过兄长手上的盒子,塞到江云怀里:“上次我崴了脚,是你帮我的。我之后忘了来谢你,正好前几日去镇上,看到一些好看的小首饰,觉得适合你就买来了,算是我的谢礼。”   江云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拿着手中的木匣子。这个木匣子虽然小小的,却有很好看的牡丹雕花,甚至比江墨的那个首饰匣子好看很多。   柳玉和兄长对视了一眼,催促江云道:“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江云有些紧张,轻轻打开匣子,里面是各种小钗子,虽然不是金玉装点,但绢花钗也很好看。   尤其是旁边那根天青色发带,不仅好看,花纹也很精致,就连布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   柳玉朝他眨了眨眼,嬉笑道:“好看不?这发带还是我兄长选的呢。”   柳谨言没想到弟弟一下就把自己供了出来,顿时手足无措,瞪了弟弟一眼。   江云也是一个哥儿,爱美爱打扮是天性。只是因为刘桂花的苛刻,他从来都没有自己的首饰,头发也是用破布条捆起来,整日显得灰朴朴的。   这条发带让江云眼里露出微光,他不禁伸手触碰。   却在碰到的一刹那僵住,盖上盒子道:“我、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当时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   见他不收,柳玉赶紧眼神求助兄长。   柳谨言温声道:“知恩图报是我们柳家家训,当时选答谢礼时也并没有在意价值,只是觉得适合你。以后我们同住一个村,总是容易见面,若有需要了还是会找你帮忙,这就当连以后一起答谢了。”   叫江云还是有些犹豫,柳玉就把盒子使劲往他怀里一塞,道:“说好了,以后还找你帮忙,你不能拒绝哦!”   江云不会拒绝人,想着之后多帮帮玉哥儿就好。   最后还是小声说了句:“多谢。”   虽然声音细微,但还是被柳家兄弟听到了。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看着江云开心他们也开心。 第10章   五月底,青苗村大片麦田彻底黄了。村口那群爱坐在一起说道的妇人们现在一个都不见,正是农忙的时候,大家都在自家田里,哪还有功夫闲聊。不过这样也好,背地里免了多少口舌争执。   江云是欣然的,他不喜欢听那些妇人的小话,每次路过那群人面前,总要低着头快步跑不过。要不走快点,一定会被这些人从头看到脚,指着手说。   他一个人在麦子田割卖子,耳边也清静了很多。到了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烤在人身上,刺目的光照地人眩晕。   隔壁田,劳作的汉子停下手里的活,接过家里妇人端来的茶水吃食大口大口吃起来,一家人虽然劳累脸上都是笑。   农家的吃食不是什么大鱼大肉,两三个糙面馒头配点酸菜叶子,一碗粗茶水就囫囵吃下去了,能吃饱就行了。   江云看着他们吃,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一声。他家是没人给他送饭的,前几日江墨闹着去镇上上学,刘桂花和他爹在家里躺着。   日头上来,江云把拿在手上回江家。镰刀这种东西在乡下也是有人惦记的,随便放在地里,可能回来就不见了。   走到田埂上,迎面却碰见一个人,顾承武身形高大挺拔,一双瞳孔依旧冷淡漠视一切。   江云知道,他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十恶不赦。不过男人太凶了,他向来怯懦,不敢抬头与人对视。   低着头咬着唇让了步,小声道:“你,你先过。”   男人目光下移,把江云这副胆小的样子尽收眼底。这是在外面,他没和江云说什么,直接从江云面前离开了。   顾承武抬望那一大片金色的麦田,那一大半都是江云一个人割的,这么多活计都压在一个小哥儿身上……他眉头皱了皱。   和忙碌的青苗村秋收相比,刘桂花和江顺德显得无所事事,两人正躺在椅子上纳凉,看到江云回来都没好脸色。尤其刘桂花,嘀嘀咕咕不知骂了一句什么。   “当家的,我们墨哥儿可说了,他现在是县令大小姐旁边的红人。大小姐去哪都带着他,啧啧啧,你说说,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啊,还是我们墨哥儿争气。”   刘桂花笑的露出一口黄牙,恨不得把江墨认识县令千金的事告诉整个村子。但是现在大家都在地里,忙的脚不沾地,可没人听她炫耀。   江顺德也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江墨虽不是他亲生的,但到底叫他一声爹,以后把江墨嫁出去了,那聘礼少说也得收个百八十两。   有了江墨这颗摇钱树,他还要和江云做什么?十两银子卖出去都没人要,可江顺德想,到底是个清白的哥儿,实在不行贱卖了算了。   夫妻俩幻想以后靠儿子的美好生活,熟不知江墨在镇上是过的什么光景。   他进的书院叫青山书院,是云水县数一数二的大书院,能进这里读书的非富即贵。按照江墨的身世本来是一只脚都踏不进来的。   这还不是她娘刘桂花,年轻的时候和书院山长有几分情谊,虽然现在人老珠黄了,到底靠着这份情死皮赖脸把他塞进来了。   院里都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官家小姐,谁还瞧得起一个山村里来的小哥儿。只是一见山里来的,起了一些逗猫逗狗的心思。   县令千金贺思思被一群小姐小哥儿围在中间,头上全是名贵的珠钗,身上的绸缎更是价值千金。她懒洋洋靠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听着周围人的奉承,觉得很是受用。   身侧围着一个小哥儿叫周梅,是她父亲的手下,与她关系好。贺思思有时候心情好,便随手从头上取下一根名贵的钗子赏人。   “你父亲也算勤恳为我爹办事,就送你了,这可是京城买来的。”她将钗子随手往桌子上一扔,价值百两的东西像洒水一样。   周梅是这些人中最会奉承的,看着漂亮贵重的钗子,赶紧拿在手里,羡煞了周围的一群人。   “上学真没意思,一点乐子都没有,还不如出去解解乏。”   周梅听到,眼珠子转了转,赶紧想了一个注意给这位大小姐解闷。他示意众人,然后指了指那边埋头作诗的江墨。   贺思思扫视一眼,道:“真以为自己会写几句诗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殊不知山鸡一辈子都是山鸡。”   她们离的远,贺思思声音也不大,说的话根本没有传来江墨耳朵里。这群人也不屑和江墨玩,有时候三两成团根本不理会江墨。   周梅道:“思思姐,人家可努力学习了,咱也叫他来一起玩玩。”   说到玩,众人似乎都来了兴致。   人群中自动开出一条路,贺思思捏着帕子笑了笑,娇声道,“那个谁,你过来一下。”   江墨背脊一僵,自然知道是谁叫他,可是这群人平时都不屑搭理自己。   贺思思不耐烦了,“耳朵聋了?本小姐叫你没听见?”   江墨自然不敢得罪这群人,赶紧跑过去,在众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贺小姐,您叫我。”   贺思思和周梅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脸温和说:“你说说你,平日那么勤恳读书,也不和书院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起玩。我爹出门可嘱咐我了,在书院一定要团结同窗。今日散学后我们要去逛街,你便随我们一起吧。”   她声音娇滴滴,说话时带笑,倒像是真的在为别人考虑。   江墨听完瞳孔都亮了起来,生怕错过了这个融入她们的机会,“全听贺姐姐的,我爹平时也教育我,要在书院和大家和谐相处。没想到和县令大人想到一块去了。”   江墨高兴过头,还沉浸在加入她们的喜悦,幻想着和这些富家千金小哥儿做朋友,以后也认识几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贺思思脸上的笑僵住,什么穷乡僻壤的贱民,也配和他爹相提并论。   云水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算是宁平府比较有规模的一个县城。这里是附近几个县城往来货物的集散地,经济也更发达一些。   贺思思带着一群小跟班声势浩大进了珠宝坊,老板一看是这祖宗,赶紧抛下手上的活计迎接上去。   “贺小姐您来的正好,本店新上了几根攒珠钗,那可是京城来的,据说京里达官贵人都兴戴这个呢,配您这花容月貌是最好不过的。”   掌柜是个人精,惯会逮着好听的话说。   贺思思最吃奉承这一套,果不其然,撇了撇眼道:“既如此,那便拿来看看。”   钗子是好东西,掌柜出价二十两,贺思思的丫鬟手随手扔了一张银票,能卖好几根钗子了。   江墨跟在后面,眼睛看着钗子和银票,眼珠子都瞪红了。   这些东西,就应该更配他才是,要不是他生错了娘的肚子……   周梅将江墨的模样全部看在眼里,他手指碰了碰正在欣赏钗子的贺思思,小声道:“贺姐姐你看他。”   察觉到几道目光看向自己,江墨立刻变脸,显得十分谦卑,夸赞贺思思:“这么好的东西,自然更配贺姐姐。”   贺思思暗自翻了个白眼,什么身份,也配和她姐姐妹妹相提并论。   她面上还是笑呵呵的,举着钗子环绕一圈,道:“是好东西,不过这种东西我要一斗也有。你们每天跟着我也是辛苦,不如就赏你们了……只不过,赏谁呢?”   大家都喜欢这支钗子,但是都知道贺思思要玩一玩,于是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周梅和贺思思一唱一和,嘴角一勾道:“贺姐姐,你看这钗子和江墨就很配嘛,江墨戴上,肯定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哥儿。”   江墨面上不显,脑袋早就被冲昏了头脑,只听到那句“大户人家的哥儿”。   他心里暗自咬牙,凭什么,他明明外貌才华处处优秀,却偏偏生存了地方。江墨甚至怀疑,当初是不是生下来的时候被抱错了,自己就应该是那大户人家的?   他看着钗子如同囊中之物,表面却还要装作谦和的模样伸出手:“能得贺姐姐赏识,是墨儿的福分,墨儿谢谢贺姐姐。”   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群人的微表情。   贺思思将钗子慢慢递到他面前,却忽然手上一松,钗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贺思思夸张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哎呀真是对不住,手上没拿稳,总归是送你的,你自捡起来拿着吧。”   江墨嘴角的笑一僵,看着地上的钗子。耳边都是周围人的交头接耳和嬉笑,被惊喜冲昏头脑的他这才反应过来。   脚下那只名贵的钗子像一个巴掌,当场打掉他所有的尊严。   贺思思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道:“本小姐赏你的,你敢不要?”   说完,旁边的周梅一脚踩在那只钗子上,道:“让你捡起来拿着,听不懂人话吗?”   江墨耳边一阵轰鸣,只觉得所以的屈辱都叠加上来。可是面前的人是县令千金,别说是反抗了,他一个屁都不敢放。   江墨指甲死死掐着掌心,趴下来捡起簪子,嘴角牵强扯出笑,“多谢贺小姐。”   贺思思玩够了,心情似乎还不错。隔着帕子拿起被踩过的钗子,慢条斯理插在江墨头上道:“是个识相的,倒比我家阿福还懂事些,只可惜不会摇尾巴。”   话说完,贺思思带着一群人离开,只留下江墨在后面。   那只钗子是女式钗子,此刻歪歪斜斜插在江墨头上更加显得不伦不类。   店里的伙计把这一幕全部看在眼里,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时不时还传来一声笑。   掌柜的虽然也奉承贺思思,但那是为了做生意。骨子里他还是瞧不起这种人,咂了咂嘴吼了一声说话的伙计:“没看到店里脏了吗?还不来打扫!”   江墨呼吸急促,耳朵烧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马上去死了才好。   可以一想到贺思思,他又咬牙切齿起来。总有一天,他会爬的越来越高,将来这些人通通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江墨自信能够忍辱负重,以后要让这些人通通跪在他面前伺候他,以报心头之恨。   县里发生了什么,身在青苗村的江云一概不知。他割了一天的麦子,回来做完刘桂花和江顺德的饭,已经是很晚了。   麦芒堆在衣领里,扎的人难受。江云脱下衣服一看,肩膀上都是被卖芒扎的红点点,黏糊糊的还疼。   江云忍着不适,给自己打水洗澡。乡下人干惯了农活,这点小伤不足以拿药,一罐药膏就要几十文。这么多钱刘桂花打死也不会花在他身上,就是江云自己也是舍不得的。   洗澡用的是一只破小的木盆,盆底已经有些漏水了。江云烧了热水,在柴房里洗去一天劳作的疲惫。   他亲娘走的早,但是从小就教他要爱干净,所以江云几乎每次干活回来都会把身上擦干净,他才觉得能维持自己的体面。   面前的盒子里,是玉哥儿送他的首饰,还有那根精致漂亮的发带。   江云坐在柴房的柴垛上,接着破窗透进来的月光,爱不释手看着这根发带。他第一次拥有这么好看的东西,拿在手上生怕弄坏了。   正要把发带放进盒子里,柴房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江墨气势汹汹走了进来,什么也不说直接抢走江云手上的发带,举的高高的质问:“这东西你哪来的!”   江云被吼的一咯噔,想去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被江墨使劲推了一下。   “这是、这是,别人送我的,”江云小声解释,他打小一急或者紧张就结巴。   江墨把发带紧紧攥在手里,咬牙切齿看着江云:“你胡说,这分明是我的东西,你偷的我的东西。”   他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口中的夸赞的对象,江云只配被他踩在脚下。现在看到他得了比自己还好的东西,江墨恨不得马上抢到自己手里。   眼泪蓄在眼眶里,江云是怕江墨,以前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抬头说话。   现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从江墨手里把发带抢了回来。   江墨脚下没踩稳,往后一倒重重摔在地上,手上火辣辣的一看,摔破了一块皮。   他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伤,一瞬间白天在贺思思手下受的委屈叠加上来,冒眼恶毒地看着江云,起来揪着江云的头发就死死往门上砸,“你也配这种东西,看看你自己这副丑样子,给我提鞋都不配。”   江云额头被撞破,血顺着太阳穴流下来糊住眼睛。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泪破开眼眶落下,却仍然拽着手里的发带,“你、你胡说,这就是我的东西。”   他抽抽噎噎地为自己争理,却换来江墨更加阴狠的眼神。   江云一手攥着发带,一手挡在额头前保护自己。   “你的?你买的起吗?这该不会是哪个野男人送你的吧,”江墨打了人觉得不够发泄,开始往江云身上泼脏水。   这是事关双儿名节的大事,还没出嫁的双儿若是暗中私会男人,是要被家里打死的。   江云没想到,同为双儿,江墨竟然会用这种事情来栽赃他。   “这是我救玉哥儿,他送我的,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磕磕巴巴解释,害怕江墨出去乱说。   江墨瞪了一眼江云,这小野种竟然敢个他顶嘴。他从江云手里抢过发带,警告他:“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要不然我就和爹告状!”   江云瑟缩了一下,他被江顺德打怕了,有再多的委屈也不敢替自己辩解。 第11章   五月底是镇上赶大集的日子,顾承武前几天上山打了几只野兔山鸡,留了一只让干娘张翠兰做个辣子兔。剩下的兔子和一只毛色鲜艳的野鸡拿去镇上卖。   野鸡肉虽然不好吃,但是胜在一身羽毛靓丽,且平时不太容易抓住,有的富户就喜欢用羽毛来做装饰做毽子。   一个大腹便便的员外拿着钱袋子走过来,打量了一下野鸡,看到还是活碰乱跳的没死,很是满意点点头,扬起下巴问:“野鸡多钱?”   “八十文,”顾承武开口。   富户皱了皱眉,啧啧道:“多了多了,这东西山里到处都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这样吧,给个诚实价,五十文。”   一下压了三十文,富户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挑挑拣拣砍价。   顾承武不和他周旋,野鸡虽然常见,但是他也不是外行,是知道行情的,不愁卖。   “七十文,没有再少了,”一口咬定,要么送走不卖。   他长的高大挺拔,因为是军中厮杀出来的,一身气质肃杀冷厉,那双眼更是看的人心底发怵。   富户抬头和男人对视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寻思这是哪来的阎王爷?冷着张脸怪吓人的。他也不敢装内行了,假装自己大方,道:“七十就七十吧,看你年轻也不容易。”   说的大方,给钱的时候却拖拖拉拉,一点也不爽快。   最后一只野鸡并几只兔子,卖了三百文左右,还剩下一只兔子没卖。三百文虽然不是整钱,但对于乡下人来说也是几个月的日常开销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且拿着兔子转头朝县衙走去。   云水县衙门差事不多,衙役们平时最多出去巡巡街,管一管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到底是吃官饭的人,百姓们见了也是不敢造次的。   李四和同伴下了值,商量着去哪里消遣,出了衙门却一眼看到顾承武。李四赶紧和同伴说了声,跑上去道:“顾大哥,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小弟一声,我好早点接你。”   顾承武道:“没别的事,这是昨天打的兔子,你且拿去吃。”   “哎呀,这我怎么能拿,这是顾大哥你拿来卖银子的。我一个粗人,平时也有官饭吃,心意就笑纳了。”李四眼里都是感激,但深知自己不能白拿。   顾承武是个不愿拉扯的人,直接把兔子丟给他:“不值钱,给你老娘补补身体。我今日要赶着回去,改日再来找你。”   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李四心底都是感激。   说起来他和顾承武还是战友,李四是和顾承武同一批参军的,刚进军营就被分到同一队。练习没几个月,朝廷要讨伐边关部落,他们就被仓促派到边关了。   打仗前一晚,李四哭的窝囊,歪心思一动竟然打起了当逃兵的注意。在大历朝,当逃兵被抓住了是要砍头的。   他还没逃出去,就被出来如厕的顾承武发现。顾承脸色黑的可怕,逮住他的第一件事不是举报,而且把人拖到暗处打了一顿。   李四被打的屁滚尿流,这才说了实话,他老家云水县还有一个老娘,怕自己死了没人给老娘送终。一边说一边哭,哪像个二十岁的人。   顾承武没说什么,而且把自己的俸禄给李四,让他寄给老娘。   李四至今回想起来,无比感激那天晚上顾承武打醒了自己,他打心里把顾承武当成自己的兄弟。虽然他比顾承武大,但谋略武力都比不上顾承武,每次见面都尊称顾承武一声大哥。   后来顾承武在战场立功,砍了敌方副将的脑袋,调到别的队当小队长了。从那以后两人都没见过面了。   战争结束,李四几经波折回到云水县,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恩人。他激动又好奇,按理说朝廷收复了边关,顾承武立了功应是该受封官职的,怎么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不过他也不好多问,反正自己当了捕快,以后两人能常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   另一边,顾承武送了兔子,拿着卖鸡兔的几百文去了铁匠铺。他常用的匕首昨天丢在山里找不到,今天正好来打一把趁手的。   朱铁匠赤着胳膊打铁,看到熟悉的面孔,粗矿笑了一声:“顾老弟这次来又要打什么?”   顾承武把自己画的图纸交给朱铁匠,描述道:“照着这个来,双面开刃,中间留道凹槽……”这是军中用的佩刀,民间不多见。   朱铁匠第一次见这种款式,虽然没见过,但一看就知道是好用的。他喊了一声:“放心,过两天就给你做出来了。”   “拜托,”顾承武留下三百文。   铁器是贵重的东西,不然乡下农户也不会把自家的锄头镰刀看的那么紧。顾承武常年打猎,工具当然是要用趁手的,也不心疼这点钱。   这两日他还打算去县里看看有没有卖狗的,买两条回来。平时上山打猎带一条,再留一条给张翠兰在家里看家。   不过今天时间晚了,张翠兰在家做了饭,他赶着回去吃饭。回家要路过那一大片的麦田,不知怎的,顾承武下意识想起那怯懦瘦弱的身影。他抬头往去。果然在麦田里发现江云。   麦田已经割了大半,江云的身体在田里显得单薄不堪。   本来瘦巴巴的脸上,此刻却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虽然不大,看着却明显。   顾承武眉间皱了起来,再看过去,江云已经背着比自己还大的麦堆往岸上走。略微被压弯的背脊显得有些吃力,嘴唇都被咬红了。   顾承武走过去单手提起麦堆,轻而易举扔在岸上。   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江云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那个男人。   “怎么来的?”他问的是伤口。   江云低头,摸了摸受伤的额头,抿了抿唇小声道:“不、不小心摔了。”   顾承武一眼看出,伤口明显不是摔的。既然别人不愿意说,他也不多问。   远处田坎上忽然跑来一群妇人,年迈的村长拄着拐杖,步子颤颤巍巍的却很快,不难看出着急。   “快点快点,咱们也去凑热闹!”有人催促着。   “哎哟什么鬼热闹,我看呐是要出人命的。”   妇人们领着村长,都往村口去,乌泱泱一群人从顾承武和江云面前路过。谁也没在意顾承武和江云为什么单独在一起。   江云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村长忽然调转步伐,加快朝顾承武走来。   他老迈的嗓子开口:“小武啊,村子出了点事。你是年轻汉子,比那群妇人能抗事。老朽拉下脸皮,还得求你去帮个忙。”   村长人不错,当初顾承武只身一人来到青苗村,落户的事情还是村长帮忙办的。   顾承武点点头,示意村长带路。   江云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阵仗,他也好奇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是又害怕……   顾承武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江云就有了勇气跟上去。   日头正中午,本来是大伙回家吃饭的时辰。现在村里大部分人都围在这里,人群中吵闹不停,隐约传出“卖了……找人……”的字眼。   江云在人群里看到玉哥儿,玉哥儿是个爱看热闹的,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他。   柳玉看到好友,赶紧拉着人过来,找了一个最佳位置,就差手里拿把瓜子。   “云哥儿你额头怎么了?”柳玉被江云伤口吓了一跳,哪还有功夫看热闹,赶紧问情况。   江云想着江墨那晚的威胁,心里被恐惧围绕的,不敢说,只道:“我、我不小心,摔了。”   玉哥儿叫了一声,“怎摔成这个样子,等会儿你跟我回去,我兄长那有药膏,你拿着用,可别还没说亲就留疤了……”   柳玉絮絮叨叨,江云心里被暖意围绕着,也不觉得额头有多疼了。   他个子小,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什么,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了?”   柳玉也才刚来,不了解全部:“听说贺巧巧逃婚了,夫家找不到人,派了打手来村子里要人。”   人群里妇人夫郎交头接耳,数王云凤声音最大,她扯着嗓子道:“贺巧巧嫁的那家人我是知道的,姓李,那可是咱们云水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就连县太爷也是常见的。”   “这么说,贺巧巧嫁的是顶好的,怎么又要逃婚呢?”   “嗐这我哪知道,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不就清楚了。”   人群的中央,一群打手围着贺老二和赵香。打手都带着丈高的棍子,膀大腰粗怒目圆睁,一只手就把赵香半张脸扇红了。   再看贺老二,已经被打断了一条腿,此时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打手为首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他背着手目光阴森,尖锐的嗓子开口道:“当初可是说好了,我们李家出五十两银子,你家把女儿嫁进来。如何可好,钱是收了人却跑了。怎么,当我们李家在镇上没人了是吧?”   赵香趴在地上,哪还有当初的神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疯妇人,嘴里喊着“杀人了,没王法了。”   听了李家管家的话,赵香哭喊道:“你们这是要我女儿的命啊,骗我家巧巧给你们李老爷做妾,可怜我们巧巧这么小,怎么就进了这种虎狼窝了。”   人群中爆发出议论,对贺巧巧婚事的内情唏嘘不已。   “我就说嘛,就贺巧巧那干瘪夜叉的模样,人家李家嫡公子凭什么看的上她?原来是被骗了。”   “听说,那李老爷都八十岁了,小妾外室都二十多房,指不定哪天就入土了。贺巧巧虽说被骗,但嫁过去等李老爷走了,指不定还能分些家产。”   “还想着家产?李老爷有一个嫡子就够了,谁还在意这些妾室生的儿子,况且那李老夫人也是个不好对付的……”   豪门大院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事,对于乡下人来说,也是个热闹话题。   李管家背着手,道:“你们既还不回着五十两,也出不起人,不如就拿两条腿来抵。我家老爷心善,也不忍心告官。”   听到告官,张香是真怕了,他们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泥腿子,哪敢和官服斗?   贺老二在地上捂着断腿哎哟一声,恨不得把这个败家娘们打起才好。他用好的那根腿狠狠踹在张香身上,怒骂道:“我问你,那五十两呢?”   赵香现在被踹了头也不敢还嘴了,一边哭一边支支吾吾道:“当家的你是知道的,我哥哥前些日子得了病,正需要吃药,我也不能看着亲哥哥去死啊。”   原来是拿去补贴娘家了,这年头药是金贵东西,生了大病更是一天就能花好几两银子。用到药铺的钱还能收回来不成?   贺老二气的心脏疼,颤抖着手去抓身边的人,央求道:“快叫我儿子回来。”   贺老二家还有一个儿子在县城读书,到底以后是要考秀才的,贺老二还指着这个儿子。   李管家却看不上这个秀才,当即下令:“给我打。”   说完这句话,人群里忽然让出一条路,正是村长和赶来的顾承武。   村长年迈,也不得不出来处理,这也算是他的管辖范围。   “不知这位老爷,我们村的人犯了什么罪?大家有话好说,别伤了和气。”   李管家冷哼一声,丝毫不给老村长面子,“你们村欺骗到我们老爷头上了,如今让我们老爷人财两空,还谈什么和气?”   话说完,那群打手就要动手。眼看着棍子要落下来,赵香的尖叫声却突然停下。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棍子的另一端,打手看上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却生生被制住不动。   李管家诧异地看向顾承武,心下快速转动起来,思考这个人是什么来路。不过看他一身粗制的布艺,应当只是一介平民。   只不过那气势那眼神,看着着实不像普通人。   李管家拿不准注意,只试探道:“年轻人,这件事可与你无关,我劝你还是不要管闲事。”   顾承武轻轻松松夺过打手手里的棍子扔到地上,抱着双臂淡淡道:“既说结了亲,契书何在?”   虽然妾室地位不如正妻,不需要三媒六聘。但在大历朝,即便是娶妾也是需要过了文书的,避免拍花子的买卖良家女子小哥儿。   当初李家打的主意便是:贺家一介乡下粗人,别说是文书了,就连妾室同房都买不起,怎么可能知道这其中的手续。   如今被一口问到关键,李管家脸色变了又变,对这个年轻男人不敢看轻。   “文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我们急着找人,文书自然没来得及带在身上。”   顾承武却不听他的狡辩之词,继续道:“没有文书,那便违背了大历律法,按律当判二十大板、下狱三年。”   他说地掷地有声,让李管家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管家虽然会认字替老爷管理宅子,但是却也不懂律法。如今被个年轻人拿捏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避免硬碰硬,李管家召回打手,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赵香和贺老二威胁道:“给我等着,交不出人我家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想想你们那个在县上读书的儿子吧。”   赵香这才回过神来,虽说她疼爱贺巧巧,可到底女儿比不上儿子贵重。他儿子以后那是要出人头地考秀才,但是谁也不知道贺巧巧跑哪里去了。   众人看够了热闹,也没人去搀扶像疯子一样的赵香。贺老二气地更是不停踹她,一边抱着断腿哀嚎。   “快来两个人,把贺二送大夫那去看看,好歹是条腿,”老村安排了两个年轻的汉子。   又回头找到顾承武:“今日真是多谢你了小武,要不是你,这场面老夫还真的难以收拾。”   顾承武道:“无妨,举手之劳。”   他帮忙也是因为村长,并不是因为赵香这一家人。   在后面看明白热闹的柳玉和云哥儿已经走了,柳玉似乎被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到了,连连拍胸脯:“果然,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的好,指不定哪天就踏进虎狼窝了。”   江云胆子比柳玉还小,刚才那场面是实实在在见了血的,他看完了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看完热闹的妇人们,话题从赵香的身上转到顾承武身上。   “以前都说他是个煞神,没想到不仅会识字,还懂律法,三两句就把那李管家怼的说不出话来。”   “倒是个好小伙子,就是冷着脸怪吓人的,也不知道来历。”   “嗐,总归不是不正经的。虽说家里穷了一些……倒也不打紧。”   话说完,众人就明白了,哪家有儿女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亲家,也可以考虑考虑顾承武。   几天前还被人人害怕,转头一变就成了香饽饽,竟然还有好几个媒人带着礼上门打听旁敲侧击的。 第12章   村口闹的沸沸扬扬,与此同时江家也在争吵。   自从放下尊严攀交上县令千金后,江墨被那群人呼来唤去,他至今忘不了那些人说过的话。   “瞧他穿的什么,连我家下人都不穿这些。”   “就他也配和我们一个书院?山鸡永远都是山鸡。”   江墨知道,他们这么放肆侮辱自己,都是贺思思暗中授意,她平时最喜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俯视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最后再假模假样阻止:“算了,他也怪可怜的。”   到最后,欺负人的人却被别人一口一个夸赞善良、大度。   江墨咬紧牙关,在没人的时候,看着贺思思的眼神里透露出歹毒。   天知道他多想趁着贺思思背对他的时候,用石头砸在她脑袋上。或者把她推在水池里,看着她慢慢溺亡,露出得意的笑。   可江墨只能想想,毕竟他刚求了贺思思,让她在生辰宴的时候带上自己。那可是县令千金的生辰宴,来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一想到这些好处,江墨眼都红了。   他趁着江顺德不在,把亲娘刘桂花拉到一边悄悄道:“娘,你身上有银子吗,若有就给我十两二十两的!”   他想进县令府,获得众人的注意,怎么能不包装包装自己呢?   刘桂花却吓地张大了嘴巴,十两二十两,那可是乡下人几年才赚的回来的,一时间哪拿的出来。   “儿啊,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莫不是,被人欺负胁迫了?”   江墨看着自己娘一副穷酸样,有些不耐烦,道:“你懂什么,县令千金已经答应在生辰宴上带着我,这可是我崭露头角的好机会。等以后我做了大户人家的夫郎,还能少了你们这二十两银子?”   他自恃才学甚高,不比别人差劲,有的是底气。   刘桂花有些为难,“你也知道,钱在你爹那儿,要想从他指头缝里拿出银子,那可不太容易。再说,二十两也不算少了。”   上次束脩费已经是很高一笔花销了,两母子都不敢再向江顺德要钱了。   可突然,一个阴恻的想法在江墨脑海里产生。他附在刘桂花耳边耳语,刘桂花一听眼神里透出些狠劲。   ……   李家派打手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贺老二和赵香躺在床上骂骂咧咧。   年轻的汉子已经去找大夫,余下的妇人夫郎凑在贺老二家看热闹,偷偷埋着头嘀嘀咕咕。   贺老二断了一条腿,仍然还用另外一条好腿下死劲往赵香身上狠踹,“你个贱妇,老子现在就休了你!败家的娘们儿。”   赵香身上也挂着彩,被打了一顿本来就窝火,看到这么窝囊的人更气不打一处来,嘴里骂骂咧咧:“我呸,就凭你?你也不看看自己,休了我难道还有谁要你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怵的。她娘家哥哥病痛缠身,要是真被休了,她那爹娘是断不可能接她回去。   她之所以有恃无恐,还是仗着自己给老贺家生了一个读书的,腰板是硬的。   说曹操曹操到,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分开一条路。来的人不是大夫,正是赵香心心念念的儿子贺俊。   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赵香的委屈一下子涌出来,又是哭又是笑。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你娘我就要被人打死了。你爹这个老不死的,他要休了我啊!”   赵香哭天抢地的,闹的大家都耳根子疼。   屋里看热闹的妇人跟贺俊说:“幸亏你回来了,不然你爹真要休了你娘。”   看着满减阴霾的爹和哭天抢地的娘,贺俊并没有心疼,只是觉得烦躁,更害怕因此连累自己的前程。   他目光低垂自己的父母,眼底是冷漠个不耐:“我就问你们,贺巧巧跑哪去了?”   赵香的哭声戛然而止,室内顿时变的安静,她眼神不自然东飘西看:“我哪知道,你妹妹被那些丧了良心的骗了,自然是该跑的,难不成留下遭罪?”   贺俊脸色黑了,砰的一声把书包摔在赵香面前,吓了赵香一跳,也吓了在场妇人夫郎一跳。   “咋的了这是?”有人不明所以,壮着胆子问。   贺俊指着书包道:“那书院建设李家是投了钱的,他们不让我读?难道我还能去求他们?”   原来是这样,大家一阵唏嘘。   读书的机会那可多难得啊,有的人读了一辈子连个秀才都混不上。如今贺俊这大好前途,全葬送在自己父母手上了。   赵香骇然恐惧,她平时最依赖的就是读书的儿子了。现如今儿子被罢学,她所有的底气都没有了。   “儿啊,可巧巧是你姐姐啊,你难道要看着她跳去火坑吗?”她一边哭一边去拉儿子的手。   岂料贺俊甩开他,面朝另一边,冷冷道:“她一个姑娘,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嫁谁不是嫁?那李老爷有钱有势,难道委屈她了?”   “保我还是保她,你们选一个吧。”   赵香骇然,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儿子,仿佛从没认识到他的绝情,吓的睁大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贺俊话都撂在这了,贺老二狠狠甩了赵一巴掌,“老子就该把你跟那个赔钱货一起赶出去!我告诉你,俊儿要是读不了书了,你明天就滚出去。”   看热闹的妇人夫郎们也看不下去了,都把赵香拉远些,免得真的被打死了。   赵香也没了刚才的神气,此刻只一个劲的趴在床上哭嚎。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扔哪个疼的都是自己。   青苗村没有大夫,得到隔壁桃花村找大夫,一来一回要一个时辰。大夫来的时候,贺家看热闹的人也都走完了。   江云和柳玉走在田坎上,迎面的晚风掀起江云额间的碎发,露出那道狰狞的伤疤。   柳玉忧愁看着他:“哥儿女子最忌讳脸上留疤了,你随我回去,我给你拿我大哥的药。”   江云摇摇头:“这样,不好。”   “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管什么好不好的?况且我大哥早就回县城准备过几天的乡试了,他走之前还嘱托我照顾好你。”   江云愰然抬头,怔怔看着柳玉,没反应过来那句拖他照顾的含义。   柳玉是个急脾气,也不等他拒绝,直接拉着人就走。   夜黑风高,青苗村家家户户都吹了灯陷入睡眠中。村口却冒出一个身影,酿酿跄跄地。不是别人,正是从李家后门逃出来的贺巧巧。   当初李家花轿来迎的时候,她还是穿金戴银的,想象着以后前呼后拥扬眉吐气的好日子。   如今却连回家都是偷偷摸摸的,贺巧巧是生等着村里人的睡了,才敢出现,躲在草垛里哭都憋着不敢出声。   她既怕别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也怕李家的人还没走再把她捉回去。   贺巧巧走的时候把李家给的金银全都带走了,她想好了,好日子是过不成了,幸亏还有一个事事为自己打算的娘。   有了这笔钱,她就算这辈子不嫁人,也能带着娘过好日子。况且之后等他弟弟高中了,那她不就是状元的妹妹,还怕嫁不出去。   经历了一场灾难的贺老二家也陷入沉默中,贺老二躺在床上,下午来的大夫说了,他这腿这辈子估计别想彻底好了,只能一瘸一拐走路。   贺老二把所有气发在赵香身上,两人当着儿子贺俊的面又打了一架,贺俊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看着。   这会儿赵香连床也上不了,只能忍着一声疼,悄无声息趴在地上。   院子外,贺巧巧看着家里没掌灯。侥幸吐出一口气,猜测李家肯定没对爹娘做什么,不然他们怎么还能熄了灯睡这么早呢?   贺巧巧掂了掂从李家带出来的金银首饰,自信敲响了自家的门。   开门迎来的是热泪两行的娘。   逃出生天的贺巧巧终于没忍住委屈,抱着赵香哭了起来,“娘你不知道,她们骗的女儿好苦……”   当初说好了是嫁给李家嫡少爷,洞房那晚她戴着红盖头,兴奋又娇羞地期待着。   谁知道盖头被掀开,却是一张猥琐的老脸。她吓地慌了神,拿旁边的花瓶砸在李老爷头上,把李老爷打昏了过去,然后趁着大家都吃醉酒的时候跑了。   赵香听了女儿的遭遇哭骂:“这种不做人的,让我女儿受这种苦。”   贺巧巧擦掉眼泪,高兴道:“幸亏我走的时候从李家带了一些珠宝首饰,把这些换了,够爹娘我们一家人吃半辈子了。”   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正要回头,却被一根麻绳紧紧勒住脖子不能动弹。   贺巧巧发不出声音,瞳孔中倒映的是弟弟那张漠然狠劲的脸。   赵香急得拍贺俊的手:“轻点,你姐姐要被你勒死了。”   贺巧巧被绳子五花大绑扔到地上,嘴里塞紧了布团,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眼泪表达情绪,惊恐和讶然浮现在脸上。   她无声摇头挣扎,不敢相信绑自己的竟然是最爱护自己的母亲和弟弟。   贺俊揉了揉被麻绳勒出血的手,道:“未免夜长梦多,今晚就把她送回李府。这样你们欠的那五十两,李府自然也不会追究了。村里的人更不知道情况,只道是她自己想通回去了。”   贺巧巧还在挣扎,双眼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不敢相信。   她用眼神求助赵香,却听赵香道:“巧巧啊,娘也是没办法了。你弟弟被李家断了读书的路,你不回去,你弟弟前途就没了,你难道忍心看你弟弟被毁一辈子吗?你去了李家好歹是姨太太,不愁吃喝的。”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断了,贺巧巧眼里的光如同桌上微弱的烛火,渐渐熄灭。   她是被贺俊和赵香连夜带去李府的,夜深人静的山路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村子里的人第二天只听说,李家找到贺巧巧了,贺老二家那五十两李家也不再追究,就连贺俊也能重回学堂。 第13章   贺家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本该成为村里妇人夫郎们茶余饭后的说道。但是六月正碰上朝廷收粮税,县衙的人忙的不可开交,捕快带着大刀四处收税。   顾承武当初在村里落了户,因没有田地。所以向县衙上报了猎户一职,缴的是山税。将打猎获得的部分猎物直接上缴,或者换成银钱缴纳。   来青苗村收税的捕快中,来的就有李四。李四是听说顾承武住在这里,专门请求县太爷把他调到青苗村来办公职。   他带着手下六个捕快,浩浩荡荡进了顾承武家里,一群人有说有笑,都是兄弟谁也不跟谁客气。   干娘张翠兰热切照顾倒茶:“你们都和武小子是好兄弟,来了这就当自己家。正好今天打了几只山鸡,都炖了炒了给你们吃,呆会儿再去老杨头家里打点酒……”   李四忙笑着抬手制止:“承婶娘的关照,不过酒就不必了,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办公事,不得饮酒。等下次,下次一定来喝个痛快。”   顾承武和李四坐在竹楼外,带着其余几个捕快闲谈。   跟着前来打探情况的几个村民站在不远处,都没敢相信:“这顾承武咋还认识县衙的人?看他们聊的这么热切,恐怕认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可真是个有本事的。”   “可不是,那天顾小子连李府的人都不怕,三两句话让李府那个管事的哑口无言。李府那是谁?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县太爷都给几分面子。”   村里的人大多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在他们见识里,县令就是天就是地,县衙的人谁都是官。民不敢和官斗,见到捕快他们都是低着头卑躬屈膝奉承着的。   “我当初就说,他是个有出息的。”   “我呸,当初就数你最看不起他。”   妇人夫郎聚集在一起,踮起脚尖眼巴巴看着顾家竹楼的方向,要不是畏惧顾承武和县衙的人,早恨不得凑上去一探究竟。   有人看热闹,也有人心思快的琢磨起了请哪家媒婆、带多少礼,这么好的贵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他们的想法顾承武不知,他和李四很早相识,也算过命之交,两人之间没那些虚的。   顾承武拍了拍李四肩膀,颇欣慰:“不错,这么快就晋升捕快头子了,不算辜负以前的拼杀。”   李四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诚恳道:“其实还得多亏大哥上次送的几只兔子,正巧县令夫人就喜欢吃麻辣炒兔,我借花献佛送了一只,才得了县令大人青眼升职。”   顾承武道:“县衙送礼的人多了去,你若没有本事只会花架子,也是不成的。”   说到底还是夸了李四有真本事。   张翠兰在厨房手起刀落利落砍山鸡,外面是几个大老爷们,干的多吃的多。她一时间竟然有些忙不过来,一边切菜就一边想着,等武小子娶个能当家的人回来就好了,一家人更热闹一些。   简单吃完一顿,李四带着捕快小分队前往村里各家各户收粮税。   村子有多少户,每户多少人多少田皆登记造册。有村长在前面带路,就算哪家哪户不舍得粮食,也不敢闹事拖延。   收税收的顺利,尤其贺老二家的,赵香在看到官府来人后,一改前几年卑躬屈膝逢迎的态度,用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官差。   她女儿成了李府姨娘,那她就是姨娘的亲娘,李府的亲家。李老爷又是在县太爷面前有脸婻風面的人,试问谁敢得罪她。   如今赵香说话开口都是:“我那女婿……”   背地里有看不惯的,也有那眼红的,呸地一声道:“还女婿,她那女婿比她还大二十岁呢。”   不过纵然大家不耻她卖女儿的行为,也没几个人当面说。贺巧巧总归还是念着亲娘的,每月都派人往家里送布匹油粮,拉回来的足足一大车。   李四今年升职第一件事就办的顺利,还见了自己好兄弟,心情美美的,自然也没在意赵香的态度。   底下几个兄弟却气愤,不屑道:“还真以为自己女儿嫁到李府就了不起了,她怕是不知道,自己女儿都被那李老爷带去花楼了……谁知道干了什么。”   旁边另一个捕快只是感慨:“在这些大户人家家里,小妾顶多算下人,日子也是难过的很。”   李四在一旁记录税收多少,听了小捕快们的吐槽并没说什么,道:“今儿辛苦大伙了,等顺利交完差,我请大家去喝酒。”   听到有酒喝,大家都乐了,哪还管刚才的事。   税收完,大家身上的担子都轻了很多,剩下的麦子都是自家用来吃的,有的收成好这一年都可以敞开了吃,或者把多余的麦子拿去卖了换些银钱补贴家用。家里人多田少的,只能勒紧裤腰带紧巴过日子。   与此同时江家却显得不那么开心。   江家本来田亩就不多,一家四口全指着江云一个人劳作,所以田里产出也不多。   交完粮税,家里别说多余的粮食,就是一天两顿也快吃不起了。   刘桂花看江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狠狠揪了江云一下,夺走他手里的碗:“家里收成不好,还要交你人头税,你就别吃了。”   她揪的是江云腰间的肉,江云痛的不敢开口,眼泪憋在眼眶里,把自己缩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吃饭。   江顺德从头到尾置之不理,吃完就剔了剔牙回房睡觉。   江云捂着肚子,等他们吃完走了,看见盘子里还剩一点残羹冷炙,才勉强吃了裹腹,眼泪无声无息落在桌子上。   收税的事一过,大伙也都知道村里谁过的好谁过的不好了,税量摆在那里,谁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看了顾家热闹的妇人夫郎们,也都蠢蠢欲动找了媒婆提礼去。   王云凤可乐开了花,她本身做的就是媒婆生意,以前还撮合了几对相称的,在这方面也算是有些威望了。   一大早妇人夫郎就挤在她家门外了,手里都提着礼,争着要让她去说亲。   “王婶子,要是说成了,我家给你一两!”   “我家,我家出二两。你也知道,我那女儿二八年华正待嫁呢。”   “可照照镜子,就你那貌丑无盐的二丫,给了鳏夫都不要她。”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为了提亲一事,来的人几句话就争了起来,越说越难听。   王云凤乐呵呵的招呼大家吃茶水,一边道:“实不相瞒,翠兰婶子前几天也找过我了,说武小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叫我帮忙相看相看。”   “咱村里家家都是好女儿好哥儿,定有说的成的!”   她一张嘴说的大家心里高兴,还没说成就有人出银子了。   当天下午,王云凤就带着这些人的礼登了顾家的门。   “他婶子,在家吗?”   张翠兰正在厨房砍鸡草,年后顾承武买了几只土黄鸡回来,下蛋就指着它们,每天鸡草是不能断的。这会儿听到有人,她赶紧放下刀擦了擦手去开门。   “王婶子啊,快来快来,我这几天都没去镇上,正好在家呢。”   二人有说有笑在院子里喝茶,张翠兰拿了一些山核桃花生出来招待,脸上笑眯眯地:“可是说亲有着落了。”   王云凤笑看她一眼,一拍手道:“没错,我就说你家小子是个好的,这不今天一大早就有四五家来托我说亲,我看了,各个都是好的。”   “只是不知……你家小子要哪样?”   张翠兰拉着王云凤的手:“实不相瞒,说亲这事我还没告诉小武,你也知道他那性子,我若说了他肯定不干。倒不如,先斩后奏。”   “不过依我说,最好是勤俭持家性子好,没什么歪心思的。条件差一点没关系,钱嘛赚着赚着就有了。可别娶回来是个绣花枕头,那不是添堵嘛。”   “有道理有道理,那我给你说道说道这几家。”   王云凤是青苗村土著,平时最爱和贺老三家的张秀兰一起八卦闲聊,对村里每家每户什么情况摸的一清二楚。   “要我说,河对面吴家就不错。他家就吴水一个哥儿,能干厉害的很。是五十年前逃难来这里的,没什么复杂的家庭关系,好处。而且,听说是那吴家小哥儿主动跟爹娘提出来说亲的,可见是早就中意了。”   轮到张翠兰犯难了,她犹豫道:“可那吴家小哥儿我是知道的,脾气泼辣的很,小武又是个不多说的性子,只怕结了亲不和。”   “嗐,那有什么”,王云凤摆了摆手:“谁还不是慢慢磨合来的,主要二人八字对的上,不就行了。”   她这么一说,张翠兰一想也是这个理,于是敲定了道:“那改明儿悄悄让俩孩子见一面,若是成了,我定给你足足的谢礼。”   顾承武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这几月都是山里野兽揣崽的季节,为了山林生灵的繁衍生息他没上山打猎。   闲来无事便到县城里的猎场做工,他的箭术是战场上实战中锻炼出来的,就连猎场的箭术师父有时也会来请教他。   顾承武便和猎场老板说好了,每月三旬逢七他会来猎场兼任一天箭术师父,月薪虽只有一两银子,但来的也不多。   只是猎场老板没想到,那些来学习的富家公子都指名要顾承武教。老板没办法,只能和顾承武重新商谈。每月来七日,月薪涨到三两银子。   顾承武想了片刻便答应了,打猎虽然赚钱,但也是看天看运气吃饭的行当,时刻与危险作伴,有了固定的工作也不算坏事。   猎场老板为挽留顾承武,还专给他借了一匹马。顾承武是个眼厉的,一眼看出这马是匹好马,前后驱强劲有力,眼神泛光有神,只是长期被关在猎场里没有训练所以埋没了。   他干脆直接花钱买了下来,骑着枣红色的马回村,马哒哒哒跑起来,一个时辰的路两刻钟就到了。   这天一如既往从猎场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村口来了几个陌生人。 第14章   自打收税后,刘桂花要求江云每日只能吃一顿饭,且还是没有米的白水菜汤。每每醒来,江云都被饿地头晕眼花。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锅碗瓢盆的声音吵醒了江云。   夜里柴房蚊子最多,蚊帐是麻布做的,在乡下也是金贵的东西,家里只有江墨的床挂了有。一晚上蚊子嗡嗡地叫,加上饥饿感让江云难以入睡,手臂和白皙的小腿上都是指甲大的疙瘩。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破窗看到外面星河明亮。天还没亮,厨房的叮铃哐啷的声音是哪来的?   江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刘桂花是绝计不会这么早起来做饭的。难道进了贼?村里也有很多连税都交不起的流浪汉,每年这个时候总会偷偷摸摸进别人院子偷东西。   若东西丢了,刘桂花抓不住小偷,第一个打的就是他。   江云心里害怕,却知道不能让小偷得逞,他忍着眩晕感爬起来,手里颤颤巍巍拿起根棍子,小心走向厨房。   厨房透出微弱的光亮,油灯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灶台后倒映的是烧柴火的明亮光线。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刘桂花。   刘桂花自然也注意到门口的江云,暗自撇了撇嘴。下一瞬就扬起夸张的笑:“醒了呀,正好,娘给你烧了热水。你待会儿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笑完连她自己都觉得慎得慌。   热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刘桂花的笑在江云看来并不觉得温暖,反倒在阴暗的灶前显出诡异阴森。   这么多年的殴打和谩骂早让他对刘桂花心生惧怕,直觉告诉江云刘桂花一定憋着事。   他手指紧紧抓住门框,眼神直勾勾看着刘桂花,过度惊恐让他呼吸急促。   刘桂花有些不耐烦,把热水兑好之后看见江云还站在门口呆愣着,干脆直接把人扯过来按在热水里。   热水是烫的,足见刘桂花连水温都懒得试,拉扯的疼痛和水的滚烫让江云直接哭了出来。   “对不起,我、我错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些年都是这样,服软才能换来刘桂花的停手。   刘桂花不理会江云的哭喊,直接一瓢水从江云头顶灌下。   没好气吼道:“赶紧洗,待会儿别慢待了贵人!”   她甩门离去,江墨在外面偷偷看着,见刘桂花出来把人拉到一旁问:“这样做没问题吧?”   “能有什么问题,他一个小蹄子还能翻出天不成?等贵人来了一见,绳子一捆带走,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   刘桂花和江墨对视,眼里是算计和莫测的笑。   等到天彻底翻了鱼肚白,村口也大摇大摆走来一行人。   这些人中带头的中年男人衣着华贵,后面是跟着的下人丫鬟,浩浩荡荡排场不小。   为首的被称为刘老爷,下人恭敬地带路:“那家人就在这,再往里走一柱香就到了。”   刘老爷在村子门口站了片刻,眼底尽是嫌弃,皱紧眉头:“你找的都是什么地方?深山野林的可配不上我儿。”   下人谄媚笑道:“可找人算了八字,绝对是匹配的,与咱们少爷肯定合得来。”   “也罢也罢,就这样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儿。”   一行人正好和从县上回来的顾承武碰上。   顾承武身量修长,一双手牢牢抓住马鞍,双腿夹在马腹两侧。自上而下打量眼前一行人,冷峻的目光扫视过他们。   刘老爷被这道足有威慑力的眼神扫地呼吸一滞,心想一个年轻后生怎能有这么强大的杀伐之气?   他不敢多看,心里装着事,便带着下人行色匆匆朝着村里走去。   刘桂花和江墨早就殷切地等着了,看到人的时候刘桂花心里一咯噔,赶紧推着江墨回自己房间,并嘱咐:“千万别出来,若让他们瞧上了你,这事儿就糟了。”   江墨也是害怕的很,躲鬼似地躲进了自己房间,把门窗关的死死的。   “哎哟刘老爷,您辛苦一路了,快坐下休息休息,我给您倒杯茶。”刘桂花殷切伺候着,比后面刘老爷带的下人更像下人。   刘老爷嫌弃似的瞟了眼院子,喝不下这口劣茶,直接甩手:“人呢?带出来我看看。”   “人在人在,我这就带他出来给您瞧瞧。”   她匆匆进了厨房门,朝江云腰间狠狠揪了一下江云,警告道:“我告诉你,今天来的可是贵人,你要是冒犯了他们,我打死你!”   刘桂花仿佛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江云无声垂泪,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又如何猜不出来的人是谁?刘桂花终于按耐不住,要把他卖了吗?   “我、我不去。娘,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求你别卖我……”纵然知道求情没用,江云还是抱着那点可笑的幻想。   刘桂花甩了江云一巴掌,低声威胁:“你个小蹄子,要是不听话搞砸了老娘的事,明天就把你送到村里老鳏夫那!”   村里老鳏夫已经七十多岁了,一口黄牙整日酗酒,眼神也下流。他那媳妇,就是被他喝了酒打死了。没钱喝酒了,连自己六岁的儿子也能卖。   无论如何对江云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江云哭喊着挣扎,想制造动静吸引邻居的注意。可刘桂花力气太大,用手死死捂着他嘴巴。   他哭不出来,一身狼狈被拖到那个刘老爷面前。   厨房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刘老爷,不过他才不管江云是不是愿意,直接招呼手下人的来验货。   江云双手被扣着,嘴里塞着布团发不出声,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那些婆子的手把他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最后给刘老爷确认眼神:“身子是完好的,没病。”   刘老爷捋了捋胡须:“就是瘦了些,终归有些配不上。”   听完他说的话,刘桂花一咯噔,干净攥住自己的金主道:“不瘦不瘦,吃几天就养回来了,脸上抹些胭脂也好看不是?”   这么一说,刘老爷也觉得有道理,手一挥,下人拿出白花花的银锭。   “这是三十两银子,等事成时候,剩下的三十两立刻结清。”   看着白花花的银锭,刘桂花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看的她眼都红了。   “这几天人就先放你们这养着,等吉时一到,我儿立刻前来迎亲。可得把人看好了,若是跑了,你们是知道手段的。”   威胁加利诱,让刘桂花点头哈腰保证。刘老爷带着下人满意离去,刘桂花阴狠的目光死死看着江云。   江云舌头已经在挣扎中咬出血,血染红了嘴里的布团。   他被刘桂花用一根麻绳捆住手脚,扔进柴房里,   柴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江云看向太阳的目光也逐渐灰暗。他头发凌乱,像物品一样被扔在地上,无论怎么反抗,也救不了自己。   之前的十几年忽然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照,他已记不起母亲的面容,更忘记了小时候爹也是把他举在头顶逗过他笑的,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刘桂花来后,他的人生应该已经在六岁那年就死过一次了。   隔着一扇门,刘桂花和江墨着了魔一样看着三十两银子。   江墨高兴地跳脚:“等以后儿子嫁到镇上,就把你和爹都接过去。”   “好好好,我儿就是孝顺。”   两人对视笑着,江顺德却突然出现在门前,伸出手一副当家主人的样子:“这钱先放我着,你一个妇人拿着也容易被偷了。”   他就是想把钱捏着自己手里,才不叫妇人压在自己头上。   刘桂花舍不得银子,却也拗不过家里男人,不情不愿塞到江顺德手里。   江家来了贵人的事情,不到一盏茶就传到村里妇人的耳朵里了。   王云凤作为瓜田里的猹,自然冲在吃瓜前线。   她撇下手里的绣花绷子,急匆匆往下河游的贺三家去。贺三和张秀兰正坐在堂屋吃饭,一点杂粮粥配点腌豇豆就对付过去了。   贺三风卷残云吃完一碗,道:“今年收成好,交完税还有多的,也不拘着吃了,改名蒸上一笼馒头,咱也吃个够。”   前几天天旱,地里粮食不多,村里家家户户都过了几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贺三为了一个家庭的生计,不分昼夜打苦工,也算是饿怕了。   张秀兰也是心疼自家男人,乐呵呵道:“行!蒸他一锅!”   她吃了口豇豆,拍了拍男人的手,道:“前儿跟你说的事你放在心上没有?咱俩大小子也不大不小了,是该说个人给他,我瞧江家的就不错。”   贺三一听立刻摇头,沉脸道:“江家那个虽是个识字的,我看着却不老实,你省省吧。”   张秀兰撇了他一眼,没好气:“我说的是那个小的叫江云的。”   江云是谁?贺三一时间还想不起这号人,正要问个清楚,自家院门就被敲响了。   “他婶儿,在不在家?”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张秀兰赶紧去开门招呼人进来:“哎哟你这一大早的,什么事这么急?”   “能有什么事,这不农忙过了,找你聊会儿呗。”   虽然说的云淡风轻的,表情却出卖了她,她一个劲地“你快问你快问”的神色。   张秀兰顺坡下驴:“快说吧,让我也听听。”   于是王云凤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连细节也没放过,诸如那刘老爷带了多少人,身上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口音是哪的。   她媒婆当惯了,传起消息来语气也是十分夸张的,把那刘老爷说的皇亲国戚一样。   张秀兰问:“还真让那墨哥儿说到镇上的人家了?”   王云凤一愣,她没说是江墨。不过想来那大户人家也不可能看上瘦巴巴的江云,定是江墨,于是点点头默认了。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半天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张翠兰割猪草的时候也是听旁边的老夫郎提了几句,回来当个乐子说给顾承武听。   却见顾承武皱了皱眉头,眼底若有所思。 第15章   七月底,云水县最后一场乡试结束,不出三日放榜。告示牌前,乌泱泱挤满了人。有替自家少爷来看榜,有被考生雇来看榜,更多是自己来。   “我中了!我中了!第二十三名!”人群中忽而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激愤声。   云水县录取名额多,二十三名不算很好的名次。可大家打眼一看,这人竟已经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垂垂老矣。也不知,考了多少年才侥幸得中。   最外围,柳玉和兄长柳谨言也在其中,相比旁人的焦灼,他俩倒是显得平静许多。   柳玉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榜上内容,但是只堪堪看到一堆人头,他个头不高,挤不过那些人,着急道:“大哥,你怎么也不急,就不想知道自己成绩如何?”   柳谨言目光也朝向张榜的方向,眼神中能看出一些迫切,不过还是稳下心来缓缓道:“急也无用,若真学有所成想必不会落榜。”   和别人截然相反,柳谨言是第一次参加乡试,且还年轻,即便这次中不了也还有下一次。   柳玉说:“爹说若是一次得中,当许你一个愿望,你可想好要什么?”   柳家教育主打一个利诱,凡事办成了就有奖励,且从不食言。以往柳谨言在学堂得了第一,要么求一本书或者一幅名家字画。   只是这一次,他想为自己的以后所求。   柳谨言一脸郑重看向弟弟,掰住他肩膀,支支吾吾最终咬牙下定决心:“你可知,云哥儿最喜爱什么?”说完,有些心虚低下头。   “……”人群中声音杂乱,但柳玉还是听清大哥的话。他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仿佛被夺舍的大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柳谨言眼底有些局促,抬头坚定道:“你是我弟弟,应该是明白我的。”   他从会提笔写字时,就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埋头苦读,每一步都按照家中规划的路走,从不逾矩乱来。也曾接触过镇上学堂里的女子哥儿,但没往那方面想过。   不知为何,自打前后和江云见了几次,再想起是总是偷偷心动红了脸,柳谨言知道江云是不一样的。又怕自己是一时冲动,唐突了他,才憋到乡试之后,有了功名才敢提起。   柳玉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面有难色道:“这是你人生大事,贸然决定爹娘未必同意,也许还会给云哥儿逮来困扰麻烦,你可想好了?”他是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不好在父母面前谈论大哥的婚事,也知道这是要紧的大事。   一个不小心,别说他哥要被看小话,身为小哥儿的江云更要受人非议,柳玉万分担心。   柳谨言不是热血上头,而是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道:“我是想争取一下,若是他能看上我……那便再好不过,若是瞧不上我,我也认了。你且放心,我不会胡来。”   柳玉最清楚自己大哥的性子,做事从来妥帖,即便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也不会给江云带来麻烦。他难得交到称心的朋友,比谁都希望两方都有好结果。   犹豫很久后,柳玉点头道:“我哥是万里挑一的,将来也定是个好夫婿。云哥儿喜欢什么我倒不知,等看榜后,咱挨着店铺走一遍,总能为他挑到称心如意的。”   乡试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锣鼓唢呐声结束,有人在喧嚣锣鼓中一跃龙门,也有人断了这辈子的科考梦,七老八十还在参考的人更如过江之鲤。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起,铺天盖地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   此时的青苗村口,刘家迎亲的人已到,壮丁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刘老爷和刘老夫人也亲自来了。   青苗村没事干的都跑来看热闹,毕竟富户老爷结亲是他们这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来看一看,也能长长见识不是。   大家都聚集在江家门口,等着刘家的人给发点喜糖赏赐的,有妇人捏着自家小子耳朵指挥:“待会儿多抢点糖,沾点喜气以后你也结个好姻缘。”   一个老夫郎人看着,咂咂舌道:“刘桂花可算是找了个好亲家,以后要飞上枝头咯。”她这话嫉妒地牙酸,恨不得嫁到刘家的是自己的女儿。   可等了半晌,大家伙儿腿都站麻了,也没等到刘家的人发喜糖,就连最基本的恭贺话也没有,场面寂静低沉。   “我瞧着,怎么来迎亲的人各个都低眉耷眼的?没一个笑的?”   有人眯着眼睛疑惑的很,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大家这才发现,这些人不仅没笑,而且一个个都不说话,活像来奔丧的。   “听说是批八字才相中的,估计还是对咱乡下的不满意,觉得配不上。”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毕竟豪门大院那些事村里的人也听说过,更离谱的都有。什么娶妻也不让走正门、还没进门就给下马威……   刘桂花倒是高兴的很,赶紧用袖子蹭干净凳子,殷切请刘老爷、刘夫人进来坐。   刘老爷面色肃穆未置一言,倒是刘老夫人眼含泪花,在下人的搀扶下急切道:“快,快让我看看那个孩子。”   刘桂花笑容一僵,说不出话来。这几天那小蹄子闹绝食,显些把自己饿死挡了她的发财路。这会儿把他这副模样给人家瞧,怕是会被当场拒绝。那她的好日不,不就泡汤了?这可不行。   她掩饰一笑,支支吾吾尴尬道:“新夫郎这还没嫁过去,这时候见亲家怕是兆头不好。”说完怕对付不过去,立马道:“哎呀,总归八字是合的,我担保没问题。”   刘老爷一拂袖背着手,不耐烦道:“早晚都得看着,不急一时,别误了吉时才好。”   ……   漆黑的柴房里,江云一身大红喜服倒在地上。他这几日绝食,被江墨和刘桂花硬生生掰开下巴灌了汤汤水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要是不吃,刘桂花就一巴掌打在脸上,或拿绣花针扎他指头,江云连反抗都不能。   江墨隐秘在浓重的暗处,看着地上的江云,笑的让人彻骨生寒:“好弟弟,你马上就要嫁去刘府了,这样的好日子别人可都没有,以后富贵了可别忘了娘家。”   江云双手被捆绑在身后,手指微动,嘴巴无力张合,即便这样也想为自己再挣扎一下。   外面天空轰隆一声,好好的大白天忽地狂风四起,眼看着是黑云压顶的气势。一声惊雷划过,仿佛在天边劈开一道口子。   看热闹的人被旋走过来的风吹地站不稳,谁都没了沾喜气的心思,心里被吹的直发毛。   “正赶着结亲的时候变天,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有人在人群里嘀咕了一句,大家伙听到了也没敢明说出来,毕竟谁愿意在这个时候找人家财主的不痛快?   总之各有各的心思。   院子里刘老爷却在听到那声嘀咕后脸色微变,也来不及等什么吉时。赶紧催促着:“别等了别等了,现在就把人带出来。”   刘桂花是巴不得把人送走,再也别碍着自己的眼。   村口的树枝被吹断了,急来的风裹着泥沙草叶破开江家柴房的门。露出身穿大红喜服的江云,他此刻奄奄一息躺在柴垛上,没有一丝动静,整个人失了生气一般。   头顶的红盖头阻挡了外界一切视线,猩红地像染了血。迷迷糊糊中,江云是被人掐住胳膊带起来往前拖着走的。   谁也看不见盖头下他被塞住嘴巴,江云虚弱地想发声却无能为力。耳边是村里妇人们恭贺的声音,没有谁能救的了他。   “我瞧着这身形瘦小,也不像是墨哥儿,”王云凤疑惑的很。   刘桂花脸色一僵,勉强笑道::“说亲的本就是我家云哥儿,”她神色又些不自在,心里懊恼王云凤乱传消息,这若传开了她的墨哥儿不就平白失了清白?   王云凤讪讪一笑,朝众妇人夫朗解释:“我也就是听了那么一嘴,这谁知道……”   为了缓解尴尬,她话锋一转夸起刘桂花,“还别说,刘桂花这后娘是真不错,给不是亲生的也介绍这么好的婆家。你们瞧这气势、这排场,也是天大的福气了。”   村里人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浩大的场面,谁家结婚能有驴子来接就不错了,多的是收拾包袱自己走去婆家的,更别提什么老爷夫人带轿子亲自来接了。   大家忽略之前的不对劲呢,啧啧羡慕附和起王云凤。   也有人仍然疑惑道:“新夫郎怎么是被搀着走的,也不喝杯茶拜拜长辈。”   不管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家里女儿哥儿嫁出去的时候,一杯拜别茶还是要喝的。   “喝了喝了”,刘桂花仓促道:“昨晚就喝了,云哥儿昨晚高兴地一夜没睡,现在睡过去了。”她用笑声来掩饰心虚,只是笑的又假又难看,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刘桂花生怕被别人瞧出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把人丢给刘家。   刘家没说什么,命人丢下银子,把人塞进轿子就走。   那三十两是实打实白花花的银子,看的人眼里发眩,有人牙酸冒了句:“这么多银子,怕不是被卖了吧?”说话的这人正是吴水哥儿的阿爹。   被人戳穿了心思,刘桂花恼羞成怒,当即骂了起来:“我呸,你有这本身你也去卖你家哥儿啊,只怕你家水哥儿脱光了也没人要。”   吴家夫郎和吴水哥儿一个暴脾气,听她侮辱自己儿子,也不堪让:“你个烂嘴巴的,我水哥儿再不好,也比你家那个贱蹄子好,谁不知道他每天打着读书的名头到处勾搭男人!还以为能瞒住全天下人呢?”   眼看着要打起来,旁边的妇人夫郎们也赶紧劝架,只是劝的不真心实意,都等着吃江家的瓜。   吵架声渐渐模糊,江云被两个粗使婆子拧住手,连拖带拽地弄走。不知走了多久,旁边忽然响起妇人的哭声,刘老夫人险些哭晕厥过去。   她拉着江云的手:“是我们刘家对不住你,等你下去陪我儿了,我们一定每年给你多多烧纸钱。”   青苗村的河上游,阴风吹刮遍地纸钱,荒坟残碑林立,正中间停着一口棺材! 第16章   伴随一声炸开的水花声响起,凄厉刺耳的唢呐声乍然停止,下葬队伍凝滞一瞬,继而喧哗爆发起来。   谁能想到那看上去羸弱的哥儿,手里竟然捏了一块碎瓷片,割开绳索拖着满手的血毅然决然冲向河里。   六月炙热的天,河水却冻如蚀骨,急来的水流淹没那道刺目的红,湿冷层层包裹江云。   透过阳光直射的水面,江云恍惚看见两三岁时模糊的场景。湍急的河水灌入口鼻阻塞呼吸,深河里似有无数只隐形的手把他往下拽,湿冷裹着沉重。   江云没有挣扎,像一片无处可依的浮毛,轻飘飘往下沉。   世界的声音渐渐遥远不真实,他眼角的温热和冰冷河水相融。沉入幽暗时,江云最后看了一眼太阳。   村外,顾承武骑着小枣红走在田野上,不多时却看见满地纸钱,铺天盖地沉重压抑,纸钱一路铺向青苗村。   村里常有老人离世,往路上洒买路钱是常见的习俗,他不予理会,却骤然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和呼天抢地的人声,分明是有异象。   “快,快把他捞起来!”刘员外心口一梗,只觉得晦气,人也气地倒在地上。   刘老夫人更是跑到儿子棺材边哭的不成样子,嘴里满是怨毒,“可怜我儿啊,都是娘不好,偏给你找了个不守规矩的夫郎。”   江云对他们而言说死就死了,但千万不能死在河里,就该死在这棺材里。   刘家呼喊着救人,下人们慌慌张张,没一个会水的。   兵荒马乱之际,一道黑色残影扑通跳入水里,连水花都没掀起,很快就朝着湍急的河流中心游过去。   ——   江家院子外面围了不少人,正闹翻了天,院门被紧紧关上,刘桂花躲在房间里根本不敢出去,坐在桌子前满口怨毒发抖。   原本这件事办的悄无声息的,既能收钱又能送走一个赔钱货,她正抱着银子不撒手。谁知道那张秀兰听了江云嫁人的消息,非得跟着刘家老爷去看个究竟。   这一去不就发现了,哪是要给江云说亲啊,分明是要拉江云去配阴婚送死!   她原就是想把江云说给自家大儿子,称心的儿夫郎突然说没就没,又知道江家的龌龊事,当即就怀疑起来。   正经人家嫁哥儿,哪有这么仓促的?   可庆幸她跟上去瞧了,否则还不知道江家做的孽,那好歹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都是有儿有女的,她怎么好眼睁睁看的下去。   打远见到落水的江云被救后,张秀兰抄起胳膊朝江家走去。   这会儿看热闹的人都还没散完,刘桂花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状若委屈道:“云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这些年他不肯认我这个后娘,可我也要把他的后半生安排好了,才对得起他死去的娘。”   江墨见自家娘哭地跟真的似的,连忙捏着帕子按按眼角道:“我娘心善,纵然弟弟不尊着她,她也从不计较。”   顿时,有人指责起江云不孝,也有附和夸赞刘桂花贤惠不计前嫌的。江墨和刘桂花暗暗对视一眼,眼底深处都是得意。   “大家可都别被骗了!这烂心肠的妇人,良心都被狗吃了。”此起彼伏的恭贺声戛然而止,人群里传出指责秀兰的声音。   “贺三家的,你这话可就难听了,大喜日子可不能乱说话?”   “就是,人刘桂花把这么好的亲事给了云哥儿都没给自己亲儿子,可见是个用心的。”   刘桂花缩在后面,贺三家的一嗓子吼的她顿时心虚,装都装不下去了。她眼神不自然转动,看到所有人都站在她这边,腰杆子又硬了起来。   说不定就是张秀兰打江云的主意落空了,心里不平衡才来骂的。况且等江云那小蹄子一死,死无对证了,难道村里还有人闲得慌刻意去刨坟求证不成?   下一瞬,刘桂花再也笑不出来了。她哪知道,张秀兰早跟去看了。   张秀兰一改平时的大嗓门,沉声道:“我跟在那刘家后面看的明明白白,云哥儿哪里是去镇长做夫郎,分明就是被拉去坟林子配阴婚了!”   那些一开始指责张秀兰的妇人夫郎们也拿不准谁真谁假。   张秀兰叉着腰,继续道:“都说后娘难做,偏心自己亲生的也正常,可那到底是一条人命,你丧了良心,为了银子要害云哥儿啊。”   刘桂花被戳破那层羊皮,脸色慢慢挂不住了,但是她又捂不住张秀兰的嘴,以前在村里打架她就没赢过。   王云凤凑在人堆里听完,也是胆战心惊地确认:“你说的,可是真的?”   张秀兰竖起手指对天发誓,“我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家大狗二狗这辈子娶不到媳妇。”   传宗接代是大事,谁都不敢拿这件事情扯谎。张秀兰发这么毒的誓,可见是真的。   “云哥儿娘走的早,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总不能真叫他被退进火坑里。我看我们大家伙抄家伙跟那刘家的拼了,把云哥救回来!”   徐大娘拉着自家男人周大牛,开口要去救云哥儿。   她家就住在江家对面,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难道还不知道吗?这刘桂花刚嫁过来的时候还人模狗样的,嘴上说着对江云好。可没多久就变脸了,每天非打即骂,隔三岔五就传来江云的求饶。   那身上,没一处好看的皮肤。   周大牛不爱管闲事,平时也不准许媳妇管。但现在江云都被逼的没活路了,他家也有一个哥儿,这怎么看得下去。   真相大白,谁都不是没良心的,立即对着江家门口破口大骂。刘桂花躲在里面不敢出门,就连一直暗中观察的江墨也在房里哭了起来。   有人骂起来,一股脑把她娘俩在镇上勾搭男人的事全捅了出来,江墨这几年在村里树立的体面乖巧荡然无存。   张秀兰气的不成样子,这才说:“幸好,去的时候云哥儿已经被顾家小子救了,保住了一命。但瞧着出气多进气少……恐怕也。”   她没说完,不过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村里人都同情江云,不过也没人能帮得上忙,毕竟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钱,能送些果子吃食安慰就不错了。   ——   树林子里蝉鸣的聒噪,晌午看完热闹的人这会儿都各回各家,有妇人夫郎一回家就跟家里说,气的不成样子。   到底也没人去管,人也救起来了,江云毕竟是别人家的人,说破了天和他们也没太大关系,顶多申饬刘桂花几句,不让人继续作恶。   也有实在打抱不平的,要把江云接到家里来住两天,被自家男人吼了几句就没下文了。   只有张秀兰和刘大娘,隔三差五的去顾家给送些吃的。怎么说江云住在顾家也是个外人,人家免费给吃喝的,万一哪天觉得不划算,把人又给扔出去了怎么办。   贺老三也是这个看法,他叹口气,“好歹是条命,咱家今年收成好,给口吃的也没什么。”   天渐渐黑了起来,村里人这时候大多都睡下了,不愿意多浪费那一点油灯。   只有竹林后的顾家,此时灯火明亮着。厨房和房间都各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噗噗跳动着,偶尔传来说话的声音。   顾承武坐在堂屋里,手中不停搓麻绳,准备这两天就上山打猎,东西得置办齐全,半个月的吃食也要带上。   张翠兰洗了碗也没停下,和他一起。眼睛看了看卧房里,有些同情:“都是做父母的,那刘桂花怎么就这么恶毒,连人命都不顾了。”   她今天在家做饭,一看到顾承武竟然带了个哥儿回来,那哥儿浑身湿漉漉的,人已经不行了。她吓了一跳,问了半天才知道原因。   人还是要救人的,张翠兰拿了一袋子铜板跑去外村草药郎中家里,急急忙忙把正在吃饭的郎中带了过来。   青苗村是当初逃难时组建的杂姓村,村里没有行医的,只有外村有。   许郎中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摸了胡须叹口气:“怕是不成,依我看还得去镇上叫个郎中。他们经验丰富,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来的时候许郎中也听说了青苗村的事,他媳妇老家就是这里的,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本村的在骂,外村的也指着刘桂花鼻子骂。   张翠兰愣了一下,“这……去镇上那要花多少?”   不是她这时候见死不救,实在是镇上医馆花销太大。她以前娘家舅舅去了镇上医馆一趟,开口就是十两银子。   普通人家哪花的起这个钱啊,他娘家舅舅舍不得全家的家当,最后回家活活拖死了。   许郎中犹豫了,江云这个情况肯定需要人参吊着才能救回来,一根人参就得三、四两银子。他想骗骗张翠兰,转念一想,张翠兰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让人家为陌生人平白花了家当也不行。   叹了口气,许郎中如实说,果然张翠兰犯难了。   堂屋里,顾承武突然坐起来,从屋里拿了一袋银子,“去镇上。”   他向来说一不说二,既发了话,就没人能反驳。   张翠兰道:“可想好了,这银子是将来给你娶媳妇的。”那袋银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二十两。   顾承武看向卧房里奄奄一息的小哥儿,脑袋里浮现出他被欺负时候怯怯害怕的模样。   “钱没了,再赚就是,”他将钱袋子交给张翠兰,让人只管去叫镇上大夫过来。   许郎中看了眼这个年轻小伙子,满意点点头,是个有善心有担当的。   顾承武没说什么,只是手上干活的速度越来越快。等明天一早就去山上,趁着时节多打些猎物。   话说张翠兰去镇上找大夫,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时辰。大夫经验丰富,之前也救过落水的人。给江云扎了针后,开了几副方子先吊着。   果真如许郎中所说,人参是必不可少婻風的,这几副方子下来就是八两银子,加上看大夫的诊费,足足八两半了。   普通人家,就是一年也赚不到十两银子。张翠兰虽然心疼钱,但顾小子说定了救人,她也没犹豫给出去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顾家院子都充斥着草药味。连从竹林外的村民路过都闻到了。   她送了大夫出去,半路上也遇见村里的人。张翠兰刚花了银子本就心疼,这会儿更是气的不行,见人就诉苦:   “我给云哥儿换衣服可都看见了,那身上就没一处好的,全是被刘桂花打的,连晕了都在求饶喊疼。”   女人和哥儿没有什么避讳,她把自己看到的都说了出来,村里听了的人无不难过。谁家没个女儿哥儿的,若是自家孩子被人毒打,那也是心疼的。   张翠兰见人就说,没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村里,连周边村里的人也跑过来打听。   第二天早上,江云院门口全是烂菜叶子,门上被砸了臭鸡蛋。远远走过,就像是茅坑一样臭。   江墨在屋里哭的不成样子,江顺德这几天躲去镇上,根本不敢露面。他对这个儿子没什么感情,只是觉得面子名声都没了,气不过还打了刘桂花。   刘桂花也不甘示弱,指着六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问江顺德花的值不值,且有的吵。 第17章   顾家院子笼罩在药味里,家里原先那个炉子破了,张翠兰打发顾承武去买了个新的。   药炉子刚买回来,顾承武就进堂屋把昨天搓的麻绳弓箭背在身上。   “这就要走?还说给你多煮些熏肉带上。”张翠兰急忙道,顾承武一上山就是好几天,没个人照顾整天吃些杂面馒头对付,可不得带些肉上。   顾承武侧脸线条硬朗,神色也肃然,摇摇头:“无妨,你们留着吃。”   你们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张翠兰再不明白也该明白了,她扒住顾承武,在他耳边小声道:“你确定了?他娘家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可别是因为同情……”   顾承武掐断张翠兰的话:“并不全是,倘若他醒来还有其他活路走,我自然不强迫他。”   说完,顾承武拿起工具,不多久就消失在张翠兰视线中。   张翠兰叹口气,看到卧房里还躺着的人,这才想起泥炉上还熬着药。她哎哟了一声,跑去厨房抽了柴火出来,这才没把药熬干。   温热的汤药、煮着肉沫的粥、细心叮嘱关切,这些都是江云想都不敢想的。   跳河的时候,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其给死人殉葬死的不干不净的,不如自己跳河,到了阴曹地府也能走的安生。也不用别人费工夫给他收尸了,就让河里的鱼虾啃了。   可是一睁眼,就到了陌生的地方,恍惚回忆起寻死的时候,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江云眼里没了神气,整个人失去魂魄一般。直到张翠兰端了一碗药进来,把他从那哀伤死寂的心绪中拉了回来。   张翠兰见人醒了,也是高兴的不行。之前她还以为这十两银子白花了,现在看来还是有些用的。   “你可算醒了,不枉这些天的药,把你从阎王爷那抢回来了。”   江云平时出门都是到地里埋头做事,几乎很少见到张翠兰,第一反应是陌生的,甚至还有些对未知的防备和恐惧。   张翠兰看出他的害怕,道:“你不认识我,我是顾小子干娘,常在镇上做事,你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婶子就好。”   她声音放的柔和,江云明显放松很多。   “来,先把药喝了,喝完我去找许郎中再给你瞧瞧。”   江云惶然无措,跳河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全不知道。但猜也能猜到,是他们救了自己。   他一个无依无靠被卖了的小哥儿,哪怕还一辈子也还不起,怎么还能让别人再花钱去请郎中。   江云急着摇头,声如蚊呐低着头道:“多、多谢婶子,我没事了……真的。”   他说话也结巴,于是不敢说话,怕遭了嫌弃。   张翠兰看江云实在是胆子小,心里便更加骂起了刘桂花。   她退出卧房:“既然醒了,锅里还有肉粥,给你舀一碗来,吃了也好补补气,这几日就在婶子家安心住下,以后的事情先别想那么多,你那黑心后娘面皮一扯破,大家就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了。”   别说药,就算是零星的肉花,也是江云好几年没碰过的。乡下普通人家哪里养的起猪,自己吃饱就不错了,更没有多的粮食喂猪,顶多能养几只鸡鸭。   是以在江家的时候,刘桂花把那几只鸡鸭看的更宝贝一样,碰也不让他碰。   张翠兰在厨房忙碌,时不时传来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   江云捧着热腾腾的瘦肉粥,听到厨房的声音,一行温热划过眼眶留在碗里。他眼里湿漉漉的,埋头大口大口吃粥,和着眼泪一起吞进去。   七月是正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早上出门干活,赶在太阳当顶的时候回来。中午地里没多少人,顾家因为是猎户,在村里是没有水田旱地的,只有小院子里几片菜地。   地虽然不多,但张翠兰打理的很好。   江云身体虚弱躺在床上,陌生的环境让他觉得不安。张翠兰的照顾更是让江云惶恐,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午后的日头最毒辣,张翠兰吃了饭,给江云端了一碗到房里。就回自己房里睡觉,迷迷糊糊却听到外面除草的声音。   顾小子这么快就从山上回来了?   她拿着蒲扇下床,才发现一个瘦弱的身影,吃力地挥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锄头除草。院子里的杂草被除了一半,瞧着都不一样了。   张翠兰赶紧扔下扇子,跑过去急匆匆道:“郎中都说,你身子还没好不宜受风,这种事就别干了。”   江云抿了抿唇,声音细小断断续续道:“这些,我都能做,我可以做。”他生怕不勤快,惹了人家不快,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还这笔恩情了。   张翠兰叹口气,一看江云这样子就知道是常年被欺负怕了。她拿过锄头,拉着江云回房里:“出门受了风,那药就得继续吃,不如等病快些好了。”   加了人参的药是金贵东西,江云一听,眼底都是颤抖无措。忙点头,“知、知道了,我不出去了。”   不是张翠兰故意吓他,只是不这样说,江云始终不能够安心。   这几天江云被顾承武救下住在顾家的事情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   有心善的妇人夫郎们送些吃的过去,当然也有那嘴巴不干净的,说江云还没结婚就住到顾承武家里,一点也不检点。   刘桂花被骂怕了不敢出门,一听到有人说江云的坏话,就仿佛找到阵营一样,张口就来:“我都看到了,那小贱人和顾承武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也不是我想把他卖给刘家,就他这种失了清白的,不卖给刘家也没人要。”   一口脏水泼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洗都洗不干净了。在村里,女子哥儿没结婚就失了清白,一辈子都要毁了。   流言蜚语无缝不钻,江云看到竹林外那些妇人的指指点点。直到来探望他的婶子们来说出实情,江云这才知道。   手里的药也差点打翻,名声没了,江云是彻底活不下去。   “云哥儿你放宽心些,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刘桂花那碎嘴子的话我们是不信的。”徐大娘听了之后也是气得不轻,怕江云想不开,背着家里男人拿了几个鸡蛋过来,给补补身子。   其实更难听的话,她们都没说出口,怕江云承受不住。   女子哥儿的名声是一辈子的大事,若不是黑了心肝的,没人会拿这种事污蔑人,刘桂花从头到尾就没想给人活路。   这种话不仅污蔑了江云,也污蔑了顾承武,张翠兰当即闹的要去江家门口说个清楚。   徐大娘拉住她,“现在去也晚了,她早拿着银子买了肉菜回娘家了,人都找不到。”   “总不能由着她这么泼脏水,看我不撕烂她的嘴!”张翠兰在存了一向是和蔼的,这次也是被气得不轻了。   来看望的妇人出主意,江云脑袋一片昏黑,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即便这件事情不是真的,他的清白也被说没了,还要平白连累顾承武。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众人跑出院门,一路跑向江家。   他这辈子算是毁了,可不能连累无辜的人,江云觉得自己果真是不该活下来的,还不如死了,也得死在江家门口,让他们黑心的两口子日夜都不得安生。   张翠兰和徐大娘都吓得不轻,“哎哟快拦住他,这孩子一看就是要做傻事啊!”他们跟着跑上去,无论如何也得把人拦下了。   谁知张翠兰刚跑出院门,就着急忙慌撞上一堵高大的身影,是顾承武。   打猎半月归来,以往张翠兰都是开开心心的翻看猎物,这次可不行了。她急的把顾承武往外推:“快,快去江家拦人,云哥儿又要做傻事了!”   顾承武眼皮一跳,扔下手里的猎物就奔向张家。他常年习武,又在军中拼杀过,腿脚功夫是常人不能比的,几步路的功夫就追上跌跌撞撞的江云。   江家门口,自从江云走了,家了就没人做饭了。江顺德饿的心烦,连江墨也看不顺眼,指挥江墨做饭。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江云不要命的往这边跑,他哪里想到江云是跑来寻死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这忤逆不孝的畜生,还知道回来,要不赶紧乖乖伺候,看老子不打死他!”   一骂完才发现,怎么江云身后还跟着顾承武?那可是个煞神,江顺德梗着脖子,把自己缩回去,鹌鹑一样躲着。   江云眼看着要撞在江家的门口柱子上,被顾承武从背后拦腰抱住,这才停下冲动。   顾承武眼底冷的让人发寒,他紧紧攥住江云手腕,眼里的怒意汹涌不止。   江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再对上顾承武冰冷的神色,顿时软了腿脚瘫在地上,把自己埋在膝盖间模糊了眼眶,瘦弱的肩头颤抖着,声音也哽咽着一抽一抽,哭的让人心揪。   原本顾承武是生气的,他费了力气救下江云,不是为了让他再次寻死的。可江云这么一哭,他眼里的愤怒消失了大半。   张翠兰和徐大娘气喘吁吁跑来,看到人没事,这才放心下来,没个样子坐在地上大喘气。   “你也别气,是刘桂花那烂心肠的,污蔑你和云哥儿的名声,他想不开了才来寻死的。”张翠兰和徐大娘一五一十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顾承武握紧了拳头,看向江家院子。   “我知道了,先带他回去。”他语气没有起伏,眼底的神色却让人生畏。   江云悲伤过度加身体虚弱,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晕之前只记得顾承武看向他的目光,让人恐惧害怕。以为是自己连累了顾承武,遭他厌恶了。   江云被重新带回顾家,刚才发生的一切徐大娘和张翠兰都埋在肚子了,若说出去了只会让更多的人背地里说嘴。   当天夜里,村里家家户户吃饭的吃饭唠嗑的唠嗑,只有江家笼罩在一片死寂里。 第18章   江家院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唯有卧房角落处,隐约可见一片墨色衣角,旁边是泛着银光的匕首,血顺着刀刃蜿蜒滴落到地上,一路通往门口。   江顺德心里恐慌,下午的时候也就是气急了,看到江云那小野种跑过来骂了几句,谁知道江云就要一头撞柱子上,后边还跟着顾承武,他吓的不轻。   对上顾承武那阴冷的眼神,江顺德二话不说把自己关在房里,畏畏缩缩过了一下午。   一下午过去本以为没什么事了,觉得那顾承武也就是个外厉内荏的花架子。没成想,晚上刚脱了衣服洗澡,就被一根麻绳从后面勒住脖子。   江顺德脸色憋胀发紫,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恐惧之下竟然尿了裤子,大爷祖宗乱叫起来。   顾承武眉头紧皱,心下嫌弃,手腕一绕用绳子把人捆了倒挂在房梁上。   江顺德大喘着气挣扎不动,干脆大喊引人注意:“救命啊,要杀人了!来个人啊。”   他完全忘了,江家这两天因为刘桂花的事,已经被村里的唾弃了,谁还没事大晚上来趟这趟浑水。   顾承武走到江顺德面前,刀尖搭在江顺德嘴边,道:“再叫声试试。”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江顺德不敢开口,闭上嘴抖个不停。   顾承武搬了把凳子坐下,一脚搭在膝盖上,看着倒吊吓尿裤子的江顺德道:“说说吧。”   江顺德一个大男人被吓的尿裤子不说,还没骨气地哭了起来,他爷爷祖宗的叫个不停,“江云的事我真不知道,那小野种……那小蹄子是我家那口子做主卖的,我是半点不知情。”   蹭地一声,刀尖刺入桌面三分。伴随着江顺德一声惨叫,他被一拳打肿了脸,鼻血从脸上倒流下来。   “你这张嘴既然说不清,不要也罢,”顾乘武从桌子上拔起刀,撬开江顺德的嘴,刀尖在江顺德嘴里翻搅。   “我说,我说!你不就是要江云嘛,给你就是,你想拿去就拿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锋利的刀尖撬断门牙,腥咸的铁锈味充斥口腔。   江顺德哀嚎一声,却连大叫都不敢,嘴里和着血水奄奄一息道:“我真不知道……饶了我吧。”   顾承武抽出血红的刀刃,在江顺德衣服上抹干净,道:“若日后再让我听到关于江云和我家的闲言碎语,你江家的舌头我便割了喂狗。”   他不是个打女人的人,对刘桂花这种人自然不好动手,但江顺德却不会轻易放过。   顾承武已然留下话,想必江顺德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同在一个村里,倘若他管不好刘桂花的嘴,日后有的是时间来收拾他。   江家传出的哀嚎声村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对面院里,徐大娘躺在床上和自家男人说起江顺德,都是一脸鄙夷:“活该他,真不是个人,连亲生的哥儿都能卖。”   周大牛睡得迷迷糊糊,被徐大娘一声骂骂醒了,接话道:“我怎么听村里人说,那江云是早就和姓顾的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这才被卖了?”   这话让徐大娘给了自家男人一巴掌,道:“那黑心妇人的话你也听,这些年云哥儿是个什么人,咱又不是不知道。”   眼瞧着就要吵起来,周大牛也吵不过媳妇,打几声哈欠假装睡着了。   直到深夜,江家院子才被推开,刘桂花被骂的呆不下去,拿着包袱回娘家躲了几天,却被她大嫂拿扫帚赶了出来,没办法只能瞅着村子里的人都睡了才敢回来。   屋里灯都没点,刘桂花把从娘家顺的一些果子蔬菜放在桌上,脸也不洗倒头就睡。摸黑却碰了一手粘腻,伴随浓重的血腥。   江顺德被撬断了门牙,嘴里全是血,发不出声痛的只能呜呜叫。   刘桂花惊叫一声,以为自己碰了鬼,抄起家伙就往江顺德身上扔。   江顺德忍着痛大骂:“你这死婆娘,快放我下来。”   被顾承武打了不说,还被自家婆娘给打了。一想到这些灾祸都是刘桂花带来的,江顺德就气不打一处来。   刚被放下来,拳头就抡到刘桂花身上,警告他不要再招惹顾承武。   刘桂花被一拳打懵了,半晌没反应过来,直接趴在地上就撒泼:“没天理啊,我这些年跟着你吃糠咽菜,现在就因为一个外人来打我,你良心是叫狗吃了吗!”   村里女人都是看自家男人脸色吃饭的,刘桂花骂骂咧咧,无疑是让江顺德没了面子,此时正火上浇油。   他被顾承武一通警告,现在想起顾承武都直打哆嗦,没耐心再对刘桂花说什么好听的话,直放话:“再让我听到,我、我就休了你。”   “休了我?!”刘桂花一听这话,气的坐起来,道:“老东西,有本事你就休啊,大不了老娘跟着墨哥儿去镇上!我墨哥儿有的是本事让我过好日子,你休了老娘老娘还不稀罕。”   她这么多年在江家的底气就是江墨,江墨能在镇上读书,还认识县令家的千金,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处。   也就是这个,江顺德这些年才纵容着刘桂花,也想跟着分一杯羹。   果然,江顺德听了这话脸色难看的很,给自己找了台阶:“反正你不怕死你就乱说,”他说了几句嘴里更疼,踢了一下刘桂花:“去给我找个郎中。”   他给了台阶,刘桂花也不敢再撒泼。她虽然嘴上说着靠江墨,实际也害怕被江顺德休了。只能背地里一边骂江顺德,一次往隔壁村去找许郎中。   村里话头是被止住了,顾承武大晚上教训江家的事传出去,明面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江云的名声算是被刘桂花一张嘴说没了,即便他和顾承武清清白白,这辈子也不敢想着有好人家会来向他这种没名声的人提亲。   要怎么活下去,江云也不知道。他两次寻死都被救下来,现在就算是想再死一次,也得想想对不对得起江家。   往后的日子没指望,江云埋在被窝里哽咽发抖。张翠兰来看了几次,也都是叹气摇着头出去了。   以往十里八乡没了名声的小哥姑娘,不是被发卖就是被嫁给老鳏夫凄凄惨惨过一辈子,甚至还有被家族打死换全家名声的。   出门的时候,张翠兰和顾承武视线对上,顾承武沉默片刻,道:“我去和他说。”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管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闲话了。被村里说成这样,白的也已经变成黑的了。   顾承武进去的时候,只看到被子隆起的鼓包。   里面的人小声抽泣,连哭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将眼泪落在被子上,怕脏污了顾家的东西。   顾承武坐在凳子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头。论打仗杀敌他不在话下,可要说如何哄小哥儿,顾承武是没辙的。   他生硬开口:“帮你教训过他们了,以后不会再有闲言碎语。”   辈子里的人微微一顿,抽泣的声音也小了些,但还是没停下哭。   顾承武不怪罪江云不理会自己,他知道这个世道对女子小哥儿不公,没了名声等于葬送了一辈子,能哭出来发泄总是好的。   至于自己心中所想,他尚且没想好如何开口。   半晌,顾承武坐的笔直,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才缓缓道:“昨夜,江顺德要将你送我。你若愿意,从此以后便跟着我……若是不愿,等你想好后路,再走也行。”   他向来懒得说废话,想了许久,用最简短的话阐述目前的情况。   即便受到村里的闲言碎语,他也没有逼迫江云。对成亲娶夫郎这件事,他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江云给他的仅有印象,也只是初见时怯懦胆小的小哥儿形象。   他对江云没有多余的想法,只不过江云的名声受损也和他脱不了干系,作为一个男人,责任总是要承担的。   话说了许久,被子里的人都没回应。   顾承武已然明白,认为江云是不想跟着自己,他不强人所难,从凳子上起身转身离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背后传来一道细小哭泣的声音:   “我、我愿意,求你别、别赶我走。”   这句话江云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勇气,他明明害怕顾承武,却知道顾承武和村里别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更怕顾承武会厌弃自己,他六岁起说话结巴,无论谁跟他说话都是嫌弃的。   江云小心又谨慎,豁出去一个未出阁的哥儿的脸面,对顾承武说出这句话。   没有哪个女子哥儿,主动说要嫁给汉子的。若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自己会这么做。   可他是被逼上绝路了,不知道除了顾家还有哪里可去。若离开了顾家,天下那么大,他只怕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顾承武的背影顿了一下,没立刻回答。   江云脸色吓的苍白,把自己缩回床角。身子的残缺让他更加自卑小心,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顾承武转过身,神色没太大起伏,只是手指微动,道:“既愿意,那便择个黄道吉日。”   床角里,江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顾承武真的同意了,还说要选个吉日。   心脏砰砰跳动,直到顾承武出了门,他才反应过来。因为自己一句厚着脸皮的话,真就成了别人的夫郎。   夫郎两个词对江云来说是陌生的,前十几年他都是浑浑噩噩在噩梦中度过,没想过以后会有给人做夫郎的那一天。   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江云实在不知道。 第19章   成亲的吉日选定在六月下旬,是个大好日子。青苗村已经很久没办过喜事,乡里乡亲见了顾家的人多多少少都要恭贺两句。   之前那些传顾承武和江云流言蜚语的,嘴巴也很识趣地闭上。人家都成亲了,再加上江顺德的下场摆在面前,谁还能说什么,自然都是和和气气的恭喜。   成亲前几天最忙碌,江云暂时住在徐大娘家里,村里的习俗就是这样,成亲前几天双方不能见面,否则是不吉利的。徐大娘家也有个小哥儿叫竹哥儿,比江云还要小些。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不会让江云觉得局促。   江云绣功很好,这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用徐家一些剩下的布绣了几朵花练练手艺,花朵栩栩如生。徐大娘一瞧见就夸的不行,揪着竹哥儿的耳朵让他跟着江云学习。   竹哥儿眼睛大大的,说话也灵动,江云很喜欢他。也是为了感谢徐家的帮助,他才不遗余力地教竹哥儿绣花,竹哥学的快,没几天就入了门。   一般来说,小哥儿女子成亲前的嫁衣都是自己绣的。但刘桂花才不会为江云准备嫁衣,就连一个子儿也没看见。   明明是江云成亲的日子,江家这几天却门窗紧闭,一点也不关心过问。刘桂花就算了,江顺德这个亲爹也不闻不问,也算是让村里人看清了他们的脸面。   不就是不敢找顾家要聘礼,还怕随彩礼吗?   成亲的嫁衣,还是张翠兰带着顾承武去镇上的布庄张罗的,各色的瓜果也不能少。   “这桩婚事来的突然了些,可也不能叫你的人生大事委屈了。成亲就是要风风光光的,不能落了体面,也不能让你新夫郎委屈了。”张翠兰道。   村里人穷,但大伙儿志不穷,再没钱的也不会在亲事上马虎。   顾承武对这些一窍不通,一干全听张翠兰的。红布用的是比较好的料子,摸上去柔软贴肤,还有清雅不俗气的花纹,一匹就要五百文。   徐大娘咂咂嘴:“虽说是成亲,可也就用一次。会不会太贵了,不如买便宜的,省下些钱以后日常开销用。”五百文,方圆十几里的村子估计都没几个人舍得买,也就她娘家侄儿是在镇上当账房,成亲时才扣扣搜搜买了半匹。   这布确实配的上这个价格,顾承武脑海中忽地一下浮起江云的模样,瘦瘦巴巴的,一张小脸总是隐忍着,怯怯小声的哭,他还没见过那么爱哭的哥儿。   他心念一动,嘴唇微张,脱口而出道:“就这个,不换了。”   他既发话了,张翠兰和徐大娘也不说什么,让掌柜的包好直接带走。   五百文也不是小数目,掌柜的一开始瞧不上他们是村里来的,觉得肯定和以前的泥腿子一样扣扣搜搜的买。这会儿一下卖出去一大笔,笑的不行,还主动送了他们一些针线。   出了门又往果子铺走,成亲当日招待的果子饴糖也不能少,张翠兰拉着徐大娘仔细挑选了,“那天来的小娃娃也不少,这些小娃娃可是最能吃糖的,也多买些。”   大婚的日子,来的娃娃越多越好哩,象征着以后多子多福,可不得多买些果子。果子铺光糖就有几十种,挑的人眼花缭乱,顾承武就负责在后面结账提东西。   路过炮仗铺的时候,张翠兰还自掏腰包买了炮仗。这可是个金贵东西,就算是镇上的人家也不会轻易买多。总归是她干儿子成亲,她自己没了儿子,就这一个依靠,花多少钱都不心疼。   当时来青苗村前,顾承武除了给张翠兰的三十两,自己还有六十两。后来陆陆续续打猎加上镇上做工赚了八两,转头江云生病花了十两,加上成亲置办东西,兜里也只剩下五十两。   五十两对于乡下的人来说是不小的一笔,顾承武却觉得远远不够,若以后要修个气派的砖瓦房,五十两也不过是眨眼就没。   至于成亲用的桌子,是到村里老木匠家里租来的,一张桌子租一天五文钱,也算是个地道的价格。   最后就是席面的考究,普通人家结婚八个菜一个汤,家境好点的五婚五素。找来的厨子原本也是这么制定,但顾家是打猎营生,不缺的就是肉。   张翠兰想的长久,道:“这几日你和云哥儿遭受了非议,席面可不能马虎,得风风光光的,让那些人自己闭了嘴。”   顾承武前几天一直在山上打猎,猎来的灰兔子和山鸡都没卖,全放了血用来做菜。   “都听干娘的,”他是行伍出身,带兵打仗不再话下,院里这些活就一窍不通了,可也明白张翠兰说的有道理。   最后定了十菜一汤,十菜是七荤三素,兔子鸡肉猪肉都有。就连素菜也是地里新鲜的青瓜叶子菜,绝对没有用野菜含糊。   成亲当天,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张翠兰约了徐大娘、张秀兰和其他五六个妇人夫郎在厨房里,忙的脚不沾地,切菜的烧火的炒菜的分工明确。   前院里,男人们坐了九、十桌,各自找了相熟的坐在一起唠嗑,见了顾承武自然是先乐呵呵的恭喜。   “成了,吉时已到,咱们赶紧套了马去接新夫郎去!”   来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马可是个稀罕东西,没个十几两下不来。有的人一辈子只见过驴子,连马是什么样都没见过,这会儿都挤破了头要开开眼界。   那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一拉出来,好家伙,威风凛凛,快赶上人的个头了。   顾承武身量修长,一双腿矫健有力,稳稳夹住马腹。剑眉星目,目光褪去了平时一贯的冷厉淡漠,也若有若无浮出一丝笑意。   打眼一看,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英俊潇洒的少年将军吗?   村里的人大多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惊艳,不知道如何夸。最后都拍起手掌,恭贺个不停。   也有嫉妒看红了眼的,早知道这顾承武家底这么好,当初就该介绍给自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各自羡慕嫉妒的只能憋在肚子里。   出门前,还正好赶上李四来。   “恭贺大哥!新婚快乐!”李四声如洪钟。   为了给大哥撑场面,他是专门穿了崭新的衣服,带着手下好几个小弟来,大包小包的礼抬了一轮又一轮。   “自己人,无需客气,快进来,”他和李四是过命的交情,从来不讲那些虚的,一个眼神彼此就明白了。   李四乐呵呵拱手道:“该有的礼数可不能少,要不是刚被县太爷临时留下办事,小弟我还得多带着礼来才对得起大哥的席面。”   来吃席的村民喧哗起来,没想到来的人连县太爷都认识,可是了不起。一旁的村长也默默点头,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   有了李四在前面开路,顾承武骑着小枣红,很快就来到徐家。   徐家对面的江家却一片寂然,徐家顾家有多热闹。江家就有多冷清。江顺德自从那晚被顾承武撬断了门牙满口是血后,现在一听顾承武三个字都要做噩梦。   被顾承武打断的腿恐怕这辈子都要落下病根,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终日杵根木棍。   他也想过给自己报仇,嚷嚷着说江墨不是认识镇上的人吗,非得有个关系把这仇报了。   可刚要行动,就听到村里说,顾承武成亲就连县太爷手下的人都来了。他吓的不敢吱声,把自己缩在房里门都不敢出,只有刘桂花还在一口一个小野种小贱人地骂着,被江顺德抬起手作势要打才悻悻闭嘴。   徐家门口挂了红布,竹哥儿在房里给江云拾掇好嫁衣,还请了个全福婶子来梳妆。   这妇人是隔壁梁家村的,叫梁大婶,家里儿女双全全家和睦,人胖胖的笑眯眯,让人一看就喜庆。   梁大婶一双巧手翻飞,很快就给江云梳好了头。小哥儿不像女子那样有那么多发型首饰可选,最多就是一根钗子配几朵小花。   “新夫郎是个好福气的,这才刚成亲呢,夫家就给送来了银簪子,可没几个夫郎有这待遇呢。”梁婶将桃花簪往江云头上一戴,整个人竟都锦上添花般鲜活了起来。   江云愣愣看着头上的银簪子,是新的,在日光下那么闪耀。他心里竟然酸酸的,眼眶也微红起来。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这时候突然有了依靠的感觉。   纵然心里还是畏惧顾承武的,但至少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了。   竹哥儿一脸羡慕,看着江云的脸直愣愣道:“我娘说人靠衣装,云哥哥你这么稍微一打扮,把村里都比下去了,就是不打扮也让人移不开眼呢。”   他说的是实话,江云以前被刘桂花磋磨着,总是一身灰扑扑的。如今头发梳起来了,银簪子一戴上,整个人都焕发出色彩。   脱离了江家,江云一双微微睁大的杏眼也灵动清澈,神色柔和粉唇微启,眼底还有些局促,让人不由得一眼就被吸引住。   迎亲的人在外头等着了,徐大娘进来一看,差点没认出来江云。   这还是以前那个怯懦畏缩总低着头的云哥儿吗?这么一捯饬,瞬间连村里的所有小哥儿都比下去了。她心里又骂起刘桂花,可见那毒妇人果然不是个东西。   好好的小哥儿,被作践成这样。   大喜的日子,徐大娘不想找不痛快,干脆把刘桂花当成臭水沟的老鼠臭虫抛到一边。笑嘻嘻走到江云跟前,道:   “吉时已到,新夫郎,咱盖上盖头该出门了!”   婻風  红盖头一改,眼前的视线被遮挡。这一盖上,就是一辈子了。   仿佛在做梦一样,一下子从地狱到了云端。江云的心是飘忽的,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   外面的锣鼓唢呐已经吹了起来,四处是大家的恭贺和笑声。   走出徐家院子,透过红盖头,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伸到面前。手上有厚厚一层茧,也许是常年打猎的原因,看上去骨节分明青筋明显。   明明耳边那么喧哗,江云却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到。心砰砰直跳,他小心翼翼把手放上去,直到指尖被温柔攥住。   夏日的阳光炽烈,林风穿过山头,吹动江云鬓边的青丝。被稳稳背在宽阔的背上,鼻尖萦绕着清爽的皂角香。 第20章   顾家席面从竹楼小院一直摆到竹林外,足足有十桌席,算是十里八乡不多有的盛况。   新夫郎接过来后,顾承武还没多休息,就被七八个汉子起哄围出去喝酒。   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惧怕顾承武,因着他是战场上下来的,杀过不少敌人,又功夫了得不苟言笑,大伙都不敢上前敬酒。还是被自家婆娘赶鸭子上架赶来敬酒的。   “你个莽货,顾家婚宴就连县太爷手下的人都来了,可不得趁着这个机会热络热络,”卖豆腐的王娘子狠狠拍了一下自家木讷的男人,忘了她以前是理都不怎么理顾家的。   这下见着顾家认识的人多,席面也办的漂亮,转脸就笑脸相迎。一旁的妇人撇撇嘴,看不上王娘子滑不溜手的模样。   顾乘武虽然不大爱笑,但该有的应酬还是懂得的,来敬酒的人他都一一应对了。厨房里菜还没上来,酒已经喝了几轮。   李四比旁人和顾承武的关系好,带着手下的小弟给顾承武挡酒,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笑嘻嘻凑到顾承武耳边:   “这酒小弟就替大哥喝了,可别喝多了误了今夜洞房。”   顾承武也难得一笑,眉眼间冰冷褪去很多,和声道:“如此便多谢了。”   外面自有一顿闹哄哄的,新房里的江云却坐的笔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出了很多汗,红色盖头下,是不安和紧张扑簌的眼帘。   外面说话的声音多多少少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在人群中偶尔听见顾承武的声音,不如别的汉子声如洪钟,说话时沉稳很有穿透力。   直到这个时候,江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已经嫁人了,嫁的人是顾承武。   茫然和愁绪蔓延,他怕顾承武日后也会和村里其他男人那样打他,他收拾江家的时候毫不手软,只怕到时候自己日子也难过。   却又抱着一丝期望,顾承武应该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自己勤快些恭敬些,以后在顾家总能有他一口饭吃。   江云眼帘垂下,瞳孔里交织着复杂的神色。   新房的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江云紧张的发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顾承武,就看见盖头下一双细小白嫩的手。   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云阿哥,二婶子让我给你拿些果子进来。”   新夫郎的盖头只能是丈夫掀开,江云隔着盖头看不清人,听声音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不敢问小姑娘口中的二婶子是谁,只轻轻道了声谢。   果子入口的瞬间,江云神色明亮起来。这是果脯,不知道是什么果子做的,但肯定是金贵东西。以前在江家,就算是江墨想吃也得求好久。   嘴上吃了甜的东西,心里有了慰藉,江云也没那么紧张了。   那小姑娘嘻嘻笑了声,直接坐在江云旁边,翘起脚道:“我二婶子说了,这果子不是给外人吃的,是小武哥哥专门买来给你吃的。”   江云怔愣住,这么金贵的东西,真的只给他一个人吃?   眼眶微微一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眼下顾承武不在,江云想要道谢也找不到人。他捏着手里的果脯,觉得重如千斤,含在嘴里小心翼翼抿化。   “你也吃。”江云小声说了句,把果子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一听到吃的高兴地跳起来,“谢谢云阿哥。”   有了吃的,两个人话匣子也打开了,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姑娘说江云听着,但到底还是叫他弄清楚小姑娘的身份。   原来顾承武是张翠兰的干儿子,他现在应该跟着叫一声干娘了。干娘的亲儿子在战场上死了,她的亲戚也在外村,家里贫穷顾不上她。她见顾承武也没了亲人,就将顾承武当作亲儿子。   这小姑娘,是张翠兰姐姐的小女儿圆圆。今天是因为成亲,才把人请了过来。   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张翠兰从村里木匠那借了几个木盆,专门用来洗菜。   她娘家姐姐在一旁择菜,看了眼新房屋里,道:“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小武娶的这个,名声不太好,娘家也不是个好的。”   她压低了声音凑在张翠兰耳朵旁说话。   张翠兰洗菜的手顿了一下 ,脸上的笑也收了几分,道:“娘家不好那是娘家的事,他只要人好,愿意和小武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原本她和姐姐关系就不是很好,落难的时候娘家姐姐也不见得帮扶一二。现在请她来,也就是碍着亲戚这一层关系,互相给个面子罢了。   她偏要在好好的日子说这种话,叫张翠兰也没了好脸色。干脆眼不见为净,跑到灶台上帮忙去了。   张翠花原本也看不起这个妹妹的,没了儿子男人就是老寡妇一个。也不知道烧了什么高香,认了个猎户儿子,转眼一看日子过的比自己还好。   穷不怕,就怕人比人。她是看到了张翠兰过好日子,自己也想刮点油水吃,才上赶着贴脸。   “我也就是说说,方圆几里谁不知道啊。”张翠花嘀咕着,又不敢把话说大了。   没人搭理她,张翠兰和徐大娘、张秀兰坐在一块儿,几人对今天搅局的都没个好脸色。   “不说这些了,咱说点高兴的。我男人前几日从镇上回来,听了个好消息,”徐大娘话说到一半,笑眯眯看着张翠兰她们。   正勾中好奇心,张秀兰扒拉她:“急死了,什么好消息,快说来听听。”   “我男人说了,河对面柳家的孙子,一次就中榜了,如今也是个秀才大相公。”   “哎哟那可不得了,这才十几岁就中了,以后那还了得?”   “别说是我们这几个村了,就是整个县里,中秀才的名额也不多。以后要是成了大老爷,那也是我们村里的福气。”张秀兰乐的笑开了花。   也不怪她这么想,这几年大历朝稳定下来,官场风波少了很多,科举也是择优不择量了。朝廷对中榜的名额缩减,一旦考中必有安排。这几年的秀才,可比以前的秀才值钱很多。   张秀兰道:“你男人怎么消息知道的这么快,就是柳家都还没收到信呢。”   “我男人是看了榜当天回来,这些秀才大相公就不一样了,中了榜后还要停留几日参加县衙的答谢宴,自然是耽搁了。不过瞧着也快了。”   柳家中秀才这件事,也算是兜兜转转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顾家成亲席面折腾了一整天,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村里能这样大操大办的,已经很久不见了。   鸡鸭鱼兔样样齐全,人人都恨不得长两张嘴四个胃,有那偷偷摸摸的,还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把肉往自己口袋里揣,被发现后闹了个大红脸。   酒足饭饱后,喝醉的汉子陆陆续续被搀扶走。李四因为住在县城里,也带着手下小弟走了。   院里是喧哗后的一片狼藉,张翠兰收拾碗筷,清点着洗了给人还回去。大黑也终于被放出来,寻着地上的骨头大快朵颐。   虽说白日里有李四他们帮着挡酒,但经不住一轮又一轮,顾承武也喝了不少。眼下也是一身酒气,脚步有些浮软。辛亏不算喝的太多,还能正常走路,理智也没丢。   张翠兰绕到厨房里,锅里用小火煨了一碗饭,里面鸡鸭鱼兔大块放着。   “你夫郎一天没吃喝,一会儿给端进去。”菜是张翠兰在上桌前就提前准备好的。   顾承武颔首,院里的活张翠兰不让他干,思虑片刻直接走进新房。   房里红烛明亮,火花扑簌照在阁窗上。新婚的大床洒满花生红枣,江云端坐在中间。两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云绞着手指,他听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那么高大的汉子走进来,不是毫无动静的。   一道红色微晃而过,面前的盖头被掀起。   江云下意识抬眼望去,视线猝不及防撞进男人目光里。   他也是一身红,和平时的一身肃黑不同的是。红衣宽肩窄袖,衬的人身姿更加挺拔,由上而下俯视江云的时候,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江云一时间看愣了,反应过来一个小哥儿目不转睛盯着男人,是该害臊的。他双颊一点红,低下头不敢看顾承武。   男人只是掀开盖头,却没其他动作。江云愣了半晌,也没听见一句话。   “你……饿了没有。”许是太安静,江云又素来胆小,最终还是顾承武先开了口。   成亲这天新夫郎不能吃饭,江云也就下午吃了几颗果脯,还没半刻钟就饿的不行。   他一个新夫郎,刚来顾家就要吃要喝的,说出去肯定是要遭厌恶的。江云不敢说饿,只能摇摇头,仍然不敢抬起头。   顾承武却见他下意识用手抚住肚子,分明饿了也不敢说,胆子是太小了。   耳边再次传来开门的声音,顾承武转身离开新房。   江云慌了神抬头,眼底都是无措。他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听别人说,新婚当天丈夫离开新房,就是对夫郎媳妇不满意。   他抿着唇,不敢开口挽留,泪花在眼眶里蓄满。   一串泪珠子还没下来,离开的人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饭。肉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江云肚子也隐隐作响。   “你既同意嫁来,以后便不会叫你受饿。”饭搁在江云面前,筷子也是洗干净准备好的,事事妥帖。   以前在江家,江云不是没见过刘桂花伺候江顺德。别说端饭了,就是刘桂花发烧烧糊涂了,江顺德也不理会一下。   村里家家都是这样,便叫江云以为世上就都是如此。现在突然觉出,顾承武和其他男人,是大不一样的。   “多、多谢。”他结巴,不敢大声说话,连声音也是怯怯的。   顾承武颔首,也没什么话说,就坐在江云旁边盯着他吃。看着看着,就发现江云憋着眼泪,像是怕极了的样子。   这让他想起从前参军时,手底下有个仅十岁的小兵,嫌弃军中饭菜做的难吃不肯吃饭,险些将自己饿死。顾承武便竖了把刀在一旁,拧着眉盯着人把饭吃完。   记忆中,那小兵也是一边哭一边吃完饭。   眼下,江云似乎也和那小兵差不多,顾承武不明白江云为什么一边吃一边含泪,莫非这是大厉小孩的传统? 第21章   卯时初,村里传来此起彼伏公鸡打鸣的声音。顾家厨房里锅碗瓢盆响动,吵醒了睡梦中的顾承武和张翠兰。   江云刚嫁过来,不敢睡懒觉,怕遭了嫌弃,鸡还没叫就起床了。   灶台里的火映照在墙上明晃晃的,江云烧了一大锅热水,等他们起来就可以用,这些都是他在江家做惯了的。   顾家的一切是陌生的,江云不知道粮食放在哪里,更不敢妄动,只能先烧热水。   坐在灶台前,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撑着下巴神色逐渐怔松,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昨晚宾客离席后,张翠兰简单收拾了院里的东西回房睡觉,天色已经暗淡。   顾承武吹灭红烛,房里漆黑一片,两人端端坐在床上,相对没有话说。江云在夜色中紧紧绞着手指,眼里都是茫然。眼下熄灯了,是不是就该睡觉了?   两人都没说话,江云不知所措,硬着头皮开口,“我、我睡外面?”   睡之前两人简单洗漱过,此时干干净净的,江云身上还有皂角香,若有若无地传到顾承武鼻息里。   一道细微的风略过,顾承武翻身到床的内侧。这床是成亲前专门找木匠做的,足够大足够结实,再睡两个人都不成问题。   见顾承武都躺下了,江云也小心翼翼躺在床上,只堪堪睡在床沿边,不敢多占一分空间,怕挤到顾承武。   大红被是新的,洗了之后在太阳下晒的软和,整个人躺上去都能陷进去。   白天江云一刻没闭眼,现在身体接触到舒适软和的床,疲惫感顿时袭击大脑。以前在江家,只有硬木板和一些干草,让他睡床是根本不可能的。   黑夜里,顾承武睁着眼睛。他今年二十岁,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小子。以前在军营,手底下的小兵也会偷偷看一些书籍图册被他抓包,或者说着常人耻于开口的话。   当时只觉得违反军规作风混乱,再没其他想法。   如今身侧躺着个小哥儿,从前那些看过的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里。顾承武手指微动,侧身轻覆在江云上方,双臂撑在两侧,鼻息间仅一指相隔。   身下却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以及黑夜中微不可见的睡脸。   顾承武愣住了,拳头攥的生硬,瞪着眼睛看向江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妥协般躺回床内侧。   这是江云十几年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没有受饿受冻,也没有谩骂和殴打。顾家是好的,他更要勤快一些,才不能让人家嫌弃了。   灶台里的柴火劈里啪啦,锅里的热水沸腾后归于平静,江云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家里三口人,一人一碗热水,又添置好洗脸的水。   一转身,撞上门口高大的汉子,江云惊了一下,手里的热水差点倒在地面。   “你、你醒了。”面对顾承武,江云依然是紧张的,还没适应自己新夫郎的身份。   顾承武颔首,用准备好的热水简单洗漱。张翠兰昨夜收拾太晚,现在还没起,灶房只有夫夫二人,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顾承武打破平静,道:“今日我要去镇上,需要什么东西给你带回来。”   江云连忙摇头,“没有。”本就是吃顾家的用顾家的,怎么还能伸手要东西。江云低下头,将思绪都隐藏在眼帘下。   他不是那种有爹娘疼爱的小哥儿,嫁了人连嫁妆都没有,身上仅仅自己赚的几文钱,和几件洗到发白的春衣。来了顾家自然是小心谨慎,饭也不敢多吃一口。   见夫郎如此胆小,顾承武也没说话,帮忙添置完柴火去院里忙活。   天熹微的时候张翠兰才起来,迷迷糊糊看见灶房里有光亮,反应过来家里多了一口人。她是个勤快的,更不会像其他妇人那样摆婆母的谱,挽起袖子就和江云一起忙起来。   “我们家里没田地,吃的东西除了猎物,都得去买。米面豆子平时放在东墙柜子里,肉在大腌缸里……”   她絮絮叨叨介绍起来,开启了一整天的日常生活。   江云跟在张翠兰后面,一边听她讲一边牢牢记住,熟悉这个家里的东西。在看到腌缸里的肉的时候,江云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用盐腌好的肉整整齐齐码了小半个缸子,江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肉。从前江墨想吃肉,还要被江顺德背地里骂几句。   张翠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也笑了起来,道:“武小子平时上山打猎也不全卖了,还留了些自家吃。这些都没给外人说,免得多事。”   不是她小气,实在是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总要提防点,俗话说财不外露。若说出去顾家的家底,哪天遭贼就麻烦了。   江云也不是没眼色的,赶紧点头道:“我、我不会乱说。”   见新夫郎这么有眼力见,张翠兰也对以后的生活放心很多,脸上神色都松快了些。早上这顿是张翠兰和江云一起做的,热了五个大白馒头,一锅熬的出油的白米粥,并两个小菜。   本不打算炒菜的,张翠兰一想,今天是新夫郎过门的第一天,以前又在江家吃了那么多苦,干脆吃好点,切了点腌肉,炒了个小青菜。   对江云来说,这是想都没敢想的待遇。   三人落座,江云拿起筷子却没动手,抬头看了眼身侧的顾承武。男人吃饭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馒头就少了大半。   江云咽了咽口水,不敢去拿馒头,怕不够吃,更别说夹肉了。   思绪忽然飘到初次见顾承武的那个晚上,夜黑风高的林子里,不知从何处滚落来的半块白面馒头,随之而来的是顾承武和半人高的大黑狗。   江云眼帘颤动着,回忆起初次见面的窘迫,当时他捡着沾满泥土的馒头裹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后嫁的男人会是他。   鼻腔一阵酸涩,眼眶也微微发红,面前忽然递来一个馒头,里面还夹了两片厚厚的腌肉片,馒头热腾腾冒着白气,江云怔愣了下看向顾承武,才意识到是给自己吃的。   两人的举动被张翠兰尽收眼帘,她嘴角上扬,料想以后的日子都是和和美美的。   “咱吃完,把院里借各家的桌椅给还回去,正好去南村花婶子家买点老豆腐,去晚了该没了。”   卖豆腐的花婶子江云是听说过的,和王娘子做的一样的营生,味道却不一样。只不过刘桂花防着他,从不让他去买。   后院马厩,顾承武等小枣红吃完,套了马鞍翻身上马准备前往镇上。   “这就走,中午要回来不?”张翠兰顺道问一句。   以往顾承武去镇上多半中午是不回来的,要么带几个馒头对付,要么找李四一起随便吃点。   这次顾承武本想照旧。可一抬眼,是江云眼巴巴看向他的目光。话音在喉咙里打了几转,道:“回。”   马蹄在地面扬起尘土,高大英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江云目送人离去,才赶紧跟着张翠兰一起收拾东西,不敢偷懒。   还桌子凳子是个麻烦的事,来来回回得跑好几趟。每走一家,江云和张翠兰都得被人拉着说半天话。   张翠兰逢人就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在村里人缘是没话说。就连一贯眼高手低的赵香,都对张翠兰没什么话说。   跑了一上午,正好还完最后一家。   “今儿太晚,改天来找你做针线,”借桌椅的妇人把两人送到门口,临走还抓了一把花生塞给他们。   别人的好张翠兰都记着,有机会都是要还回去的。还东西的时候她也注意了,江云是个胆小的性子,遇见陌生人会下意识躲在她身后。   但胆小归胆小,幸亏是个懂礼貌的,该打招呼的人一个不落。幸好,阴差阳错娶了个好的回来,只要肯老老实实过日子就成。   “快到花嫂子家了,她家豆腐连镇上的人都爱买。今儿多买些,炖的煎的都来一份。”张翠兰走路脚下生风,脸上笑意不断。   乡下人就是这样,除了农忙,图的就是一口吃的,总要吃好了吃的花样多才不算辜负生活。   她说这些江云都一一点头,乖顺附和。   “从前在家做饭不?”   江云眼眸抬起,道:“要做的,一日三餐都、都是我。”   这就奇了怪了,张翠兰寻思,都说江家做饭的是江墨,说那江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贬的江云一文不值,想来又是那刘桂花从中作梗,黑了心的婆子。   “那成,今日干娘给你打打下手,也尝尝你的手艺。”   张翠兰这么说也有自己的私心,以后总归是江云和干儿子相处多一些。试一试江云到底会不会做饭,若他真会做也好。若不会,那还得教教。   江云别的不说,对自己做饭的手艺是有自信的,这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娘教的。   “花婶子,豆腐还有吗,我来买些回去做晌午饭。”   花婶子家的豆腐一部分由她男人带去镇上卖,一部分她自己在村里卖。张翠兰和江云来的时候,买豆腐的人排了好几个。   倒霉的是,排队的人群里,还有刘桂花。   江家和顾家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两家也算是撕破脸了。江云出嫁,江家是一个子儿都没给,刘桂花这么多年的贤惠形象也撕破了。   张翠兰对刘桂花自然没好脸色,拉着江云大大方方排在后面,反正不占理的又不是他们家。   自打江云走后,江家就没了伺候的人,刘桂花洗衣做饭都得亲历亲为。一不顺心就骂起江云白眼狼,骂归骂,又不敢真的出了门骂,生怕被顾承武找上门来。外面不敢撒泼就只能和江顺德甩脸子,总之有的吵。   不一会儿功夫,排到张翠兰和江云。花婶子拿着刀在豆腐上比了比,问道:“是翠兰呐?这次要多少?”   “来三块,如今家里添了人口,可不得多吃。”她脸上都是喜意。   豆腐也不是便宜廉价的东西,种豆不易得,磨豆子点豆腐更费时间。更别说花婶的豆腐闻名十里八乡,一块就得五文钱,村里人家都是一块一块买,哪家小媳妇买多了回家还会被婆母数落。   “顾家这日子也算过好了,想当初刚在青苗村落户的时候,连饭都吃不起。”   “我看也就是充门面,不然怎么到现在都没盖草房,还住着破竹楼。”   日子过好了,有人眼红嫉妒再正常不过。这些话张翠兰只听着不计较,过的好不好难道自己不知道?   日上三竿,青苗村炊烟袅袅。青山外小道上,顾承武乘马归来。 第22章   顾家后院有片菜地,吊瓜、菘菜、芹菜都长的青翠,菜地旁有口池子,池子的水是活水,通向村里小溪。   买完豆腐回来,江云没有闲着,摘了些菘菜吊瓜,蹲在池水旁清洗,准备中午的一餐。   后院靠墙根处,有处狗窝。那是江云不敢靠近的地方。大黑狗足有半人高,夜色中那双眼像狼眼一样,绿幽幽地让人看了汗毛竖起,是以给狗喂饭的活都是顾承武来干。   菜地在后院西边,东边是茅房和鸡棚。家鸡和野鸡分开养,大大小小得有十只,捡鸡蛋也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否则会有母鸡把鸡蛋踩烂。   趁着洗菜的时间,江云慢慢熟悉顾家的一切,连顾承武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发现。   马厩里还有新鲜的草料,顾承武栓了马没再添食。抬眼间,就看见水池旁蹲着的小小身影,一身薄薄的夏衣,额前细微拂动的碎发和明亮的眼,宛如夜间闪烁的星星。   待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江云身后。   带了水的吊瓜和菘菜有些沉,江云提着篮子吃力起身,转身却撞入一片胸膛。   江云吓地后退一步,提篮子的手都攥紧了许多,顾承武肃穆的神色让他呼吸一滞,方才独自洗菜时的轻快消失许多,只剩下不安和紧张。   和顾承武见面次数不多,除了昨夜短暂的相处,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在江家撞柱时,顾承武凶狠冷厉的眼神,让江云记到现在。   明明方才洗菜的时候还是笑的,一见了自己就跟见了山精野怪一样。这让顾承武皱起了眉,心里是说不清的情绪。   两人似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疏离,江云咬着唇,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身为夫郎,他是不应该远离丈夫的。可江云被吓到了,下意识就做出反应,直到顾承武露出不悦的神情,他才意识似乎自己惹面前的人不开心了。   顾家是江云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想说话挽回救场面,却害怕自己结巴更让男人烦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承武拿走自己手上的篮子离开。   江云有些不知所措,脸色都苍白几分,如果不是张翠兰在灶房叫他,他肯定连前院都不敢去了。   张翠兰不知道夫夫之间发生的事,她手脚麻利烧了火,道:“会做菜?”   “会、会一些。”江云还沉浸在刚才的慌乱中,这会儿说话更是小心。   “刘桂花教你的?”她随口一问。   “不是,是我亲娘。”江云摇摇头道:“刘桂花不教我这些。”   张翠兰注意到江云直呼刘桂花名字,并没有称一声后娘,想来多半是在那黑心妇人手下受了不少折磨。   这么一想,她看向江云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慈怜。   “会不会的不打紧,什么事都不是生来就会,慢慢学就好了。”他们家娶的是夫郎,又不是下人,张翠兰不讲究这些。   这番话让江云的不安减少很多,对张翠兰也有了一些亲人的感觉,抛开刚才发生的事情,江云和张翠兰配合着做饭。   中午是全豆腐,葱段下锅爆出葱油,豆腐煎的两面金黄,最后撒上大豆酱和香榧子。简简单单的做法,做出来却意外的好吃。剩下的豆腐无论是做汤或是麻椒豆腐,都是别样的美味。   张翠兰算是对江云刮目相看了,她本以为江云厨艺只是说的过去,没想到是真好。   “照我看呐,比得上镇上厨子了。”她在厨房先尝了一口,咸香麻辣的豆腐滑过舌尖,刺激味蕾,很是下饭。   夸赞是实实在在的夸。   也从来没人夸过江云,被张翠兰这么一说,江云眼底都有些不好意思。   江云的外祖曾是宁平府有名的厨子。外祖去世后,做饭的手艺传给娘,娘走之前又传给他。不说学得十分,也算学得七八分。   三道豆腐菜并一个吊瓜端上桌,张翠兰一边盛饭道:“妥了,去叫武小子吃饭。”   院里传来劈柴的声音,远远看见,柴火劈了一地,像是有力无处使似的。   张翠兰纳闷把人喊住:“怪了,你今儿劈这么多柴做什么,明年的都够用。”   顾承武仿佛没听见,眉间微微拧着。手上动作干净利落,连柴墩子都快被劈开了。   斧头落下的一瞬,余光中闯入一片云水色衣摆。顾承武心神一错乱,刀刃都劈到地面上。   江云咯噔一下,定然是自己打扰到男人干活了。这一次他没愣着,而是抿着唇更靠近一步,用较小的声音在男人身旁道:   “饭好了。”   由于常年吃不饱,江云的个头比同龄人矮,只堪堪长到顾承武胸膛位置,每每说话都要抬起头来看着人。   在顾承武眼中,却能看见小夫郎胆怯又清明的眸子。细小的声音传来仿如春风拂面细雨扫尘,方才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他点点头扔下斧头,两人前后脚往里走。   顾家竹楼是几年前临时搭建的,没有条件设立堂屋。平时吃饭待客,大多都在院里。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早日打听好泥瓦匠,买块地把新房子建起来。”成亲后建新房是张翠兰和顾承武早有的打算。   村里大多是木屋,条件好一些的人家建的是泥砖房,不管好不好对乡下人来说都是遮风避雨的小家。   顾承武眉宇间若有所思,手上不停夹菜,片刻便吃了一碗饭,速度虽快却不粗鲁,看着还有些赏心悦目。   买房这种重大的事,江云自知不懂,也万不敢发言,只听着张翠兰继续说道。   “前些日子徐大娘给我介绍她远方亲戚,祖辈都是砌泥砖房的。徐大娘说了,若是我们修,可看着情分只收五十五两银子,划算呢。”   现在条件好些的,都想攒点钱建个泥砖房。比木房更牢固,也更经的住风雨。   顾承武却另有想法,道:“既决定在此处扎根,不如一口气修个好的青瓦房。”   青瓦房才是他一开始的打算,不仅牢固稳定,更比泥砖房能遮风挡雨保暖。以后若有了后代,房子也是个传承。   张翠兰犹豫了,“那得不少钱呢,青瓦房也就镇上才多见,没个一百两下不来。”   一百两,这个天文数字让江云突破对钱的认知,筷子上的菜也被惊地掉在碗里。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就是几十文的铜钱,一百两那得是多少铜钱?   他没见过整锭银子,铜板对他来说才有概念。   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江云更加不敢发言,只埋头小口吃着饭。顾承武都已经吃了三碗,江云半碗还没吃完。   这让顾承武下意识皱眉,小夫郎太瘦弱,吃的也少,这可不成。   “瓦房好处多,眼下我手上还有五十两,平时打猎加上镇上做工的钱,也能赚的回来,往后的日子还得要好好过。”   他说的也不无有道理,张翠兰也是个喜欢安定生活的人。以后日子还长着,总不能马马虎虎过下去。   “既然这样,干娘那三十两傍身钱先给你,你再攒二十两,索性修个青瓦房。徐大娘那边我再问问,修青瓦房能不能给便宜一些。”   这三十两本是她过时的儿子留的,不过现在她做了武小子干娘,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修房子的事情拍板定下,顾承武将盘子里最后一点汤汁都拌饭吃了,比平时还多吃了两碗。   吃完饭道:“明日我上山,瞧瞧上次布的陷阱。”   上山打猎的人一去少则数日、多则一个月,大多时候都住在山上。   江云总共和男人见面次数不多,平时也谨慎害怕不敢说话。这会儿听见顾承武要上山去,吃饭的动作都停顿了,一双眼巴巴的看过去。   顾承武被夫郎的目光看的一滞,打猎的想法差点收回。好在他不是个冲动的人,知道熟轻熟重。   正好张翠兰道:“你上山一个人也辛苦,要不和云哥儿一起,也能有人照应着。”   “不必,”他拒绝的果断干脆。   江云亮起的神色暗淡下来,他虽然怕顾承武,可也知道顾承武不是坏人。自己已经成了顾家的夫郎,当然是想跟着他照顾他的。   顾承武也自觉说话简短产生误会,解释道:“七月山里蛇虫鼠蚁遍地,去了也是受苦。我从前在军营里习惯了,打完猎早些返回便是。”   话说的及时,谁都没有意见。   “成,那等日后天气好些了,再让云哥儿跟你一起。走前干娘煮些腌肉给你带上,就着饼子也能对付几顿。”   这个季节什么食物都不容易保存,唯独腌肉还能维持几天。   除了腌肉,饼子是最好做的。将面和成面饼,直接上锅里烙,这是张翠兰一贯的做法。   江云在一旁看着,嘴唇微动,鼓起勇气小声道:“娘,我想试试。”   有了中午那顿饭的表现,张翠兰对江云的厨艺放心的很。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赶紧乐呵呵让开位置,道:“成!那你多做些给武小子带上,东西都不拘着用。”   虽然是要攒钱修房子,但日子也要过的好才行。   江云做饼子和张翠兰大不相同,和好的面团要先放一刻钟,裹上提前准备好的小葱肉馅,往锅里刷层油小火煎炸,炸至外层金黄酥脆内里咸香软和。   馅饼还没熟,香味就已经飘散到院里。刚吃完饭的张翠兰闻着,竟觉得又饿了。   江云在灶房里忙碌着,一种踏实感由心而生。烙完肉饼子,还有多余的功夫做了些甜口馅饼,蒸饼也做了些。   热腾腾的饼子被小心翼翼装在油纸里,又用布袋装好,确保一个也不会掉,剩下的油纸包里是腌肉和干咸菜,吃上十天也是够的。   第二天天没亮,顾承武便动身离开。   江云比顾承武起的早,却不敢和他说话。他把备好的干粮放在桌子上,只躲在门口,探出头一双眼偷偷看着顾承武离去。   顾承武站在院门口,余光往后一扫,心领神会关门而去。 第23章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别说是顾家竹楼,就是村里较好的瓦房也免不了漏雨。   张翠兰和江云忙地脚不沾地,屋顶茅草被风吹去,雨水顺着空洞滴落地面。这会儿竹林里的竹子都被风刮断了几根,两人没法找新的茅草修补。再者以前修补屋顶的活都是顾承武来,眼下他不在,江云和张翠兰不会爬屋顶。   “这可真不是个事儿,修瓦房的我得赶紧问好。”   原先也是心疼这些钱的,想着修个砖房也是一样的住。可张翠兰看着江云毫不抱怨跑前跑后的,也是于心不忍了,因此对修瓦房的事再没意义。   “你披上蓑衣,外面院里还有几个木盆,拿来接雨,勉强先凑合一下。”   “好,娘。”他应了一声。   江云对顾家现状没什么好抱怨的,甚至庆幸。辛亏顾家都是好人,把他从那样的火坑里救了出来。   竹林一下起雨就朦胧起来,江云弯腰抱起木盆,一抬头看见竹林里出现一道模糊高大的声音。   这里没人来,加上太模糊,江云下意识以为是顾承武回来,抱着木盆高高兴兴等人。   山下狂风暴雨,山上也没好到那里去。野物都躲了起来,顾承武蹲守十几天,也没打到猎物,除了上次布置的陷阱里面有一只野鸡。打猎也是看天吃饭,纵使他武艺了得,也不是次次都能有收获。   这只野鸡奄奄一息,拿出去也卖不出多少钱。家里腌的肉还剩不少,短时间不缺肉吃。   大婚那日,是李四跑前跑后地帮忙。顾承武下了山没回家,而是直接去往镇上把鸡送给李四,多少是个答谢。   李四自打在县太爷面前得了脸升了职,就再没风吹日晒地巡逻,正躲在租的小院里喝酒吃花生米。   院外传来敲门的声音,他便猜到是谁。   “顾大哥,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快快进来别淋着,这天被捅了似的漏。”李四接过顾承武手里的东西,带着人往里走。   顾承武不是第一次来,也不跟李四客气,褪去蓑衣坐在廊下。   “野鸡送于你,成亲那日,劳你忙前忙后。”   “那是应该的,你是我大哥,小弟为大哥做事可不图回报。”说是这么说,李四还是收下野鸡。他知道顾大哥的脾气秉性,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再说,他也好吃这口。   “此次来还有件事拜托你。”   他说完,接过李四递来的热茶小饮一口,驱散了雨天赶路的疲惫,想快点办完事回青苗村去。   “但说无妨。”   顾承武道:“我打算修瓦房,劳烦你打听打听镇上有没有好使的工匠,最好能一次把事办妥。”   李四是衙门的人,对镇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最熟悉不过。顾承武也信得过他,相信他能找得到人,如此一来省了很多事,知根知底的也好合作。   话音刚落,李四拍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两人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没有弯弯绕绕。李四想留顾承武吃饭,顾承武看了眼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些赶回去。   出了门刚走两三步,一个面带急色的小捕快匆匆跑向李四家里,和顾承武擦肩而过,一看就是发生了大事。   镇上这几年虽然太平,但也免不了出事,顾承武也没在意。   谁知刚骑上马,就被冒着雨跑出来的李四拦下。李四伞也顾不上打,一脸凝重。   “顾大哥,你家出事了。”   两个时辰前,江云原本拿木桶接水,看见竹林里模糊的身形以为是顾承武,便满怀期待等着。   谁知等来的不是顾承武,而是那天要拿他配冥婚的刘老爷。   自从江云跳水被救下后,刘老爷就心急如焚,找不到人就找上江家。对刘桂花一通逼问,才知道江云短短几日成了亲。   那是他花了几十两银子买来给儿子配阴魂的,人没了钱也没了,怎么能甘心。   于是专趁顾承武不在家,想悄无声息把江云掳走,谁知道惊动了屋里的妇人。   张翠兰眼眶是红的,气极了喘不过气来。擦了眼泪道:“天杀的啊,就一晃眼的功夫,我让云哥儿去拿木盆接水。谁知道,只听见木盆落地的声音,人就被带走了。”   当时来了好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她一个妇人根本打不过那些人,眼睁睁看着云哥儿被带走。她跟着人到了镇上的一座宅子,进不去。   急昏了头,这才想起来找县衙的人。辛亏当值的捕快那天跟着李四参加过顾承武的婚宴,知道这是要紧的人,就没耽搁赶紧去找李四。   张翠兰看到出现在县衙的顾承武,才恢复一点理智。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雨水打在顾承武肩头。往上是紧抿的唇,眼底暗藏杀意。   李四看着他,忽然想起打仗那几年,顾承武在一刀斩断敌方将领头颅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带路。”   张翠兰不敢耽搁一刻,带着人就往刘家后院跑起,“在椿树巷最后一户,我亲自跟过去的。”   话末,震动地面的马蹄声破开雨幕,疾速朝椿树巷奔去。   ……   刘家后院,灵堂空荡荡的没有棺材,只剩下一面牌位。地上的小哥儿微微蜷缩着失去意识,全身湿透,脸颊是异样的红。   江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一睁眼头昏脑胀,人已经烧的呼吸灼热了。周围的白幡和纸钱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被堵住嘴说不出话,更别提喊叫了。   那天还面带慈祥的刘夫人,此刻坐在灵堂,手里滚动佛珠,看向他的目光是厌恶的。   “我们能让你进门是你的福气,等你死了,刘家宗祠也会刻上你的名字。可你竟背着我儿和别的野男人成亲,如此不知好歹,也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江云被捆住的手死死挣扎,心里被恐惧填满。他不想嫁给死人,他想活着。   挣扎中江云渐渐失去力气,想的都是顾承武的模样。   刘夫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道:“你是被人掳走的,一个小哥儿到了这偌大的宅子,不发生点什么说出去别人信吗?”   江云愣住了,不明白刘夫人的意思。   刘夫人得到想要的效果,继续道:“你觉得你夫君,还会要一个没了清白的夫郎,只怕把你赶出去都来不及。”   说完这话,刘夫人关上祠堂门离开。漆黑的祠堂密不透风,江云像是沉入水底,心里被恐惧和冰冷包裹。   他不敢想被赶出顾家以后的日子,顾家是好人,顾承武也是好人,可谁会愿意要一个被人掳走没了清白的小哥。放在村子里,严重的还会被浸猪笼。   窗外透进微弱的光,照在江云惨白的脸上,高烧不退让他意识模糊,迷迷糊糊间竟看到顾承武的声影。   一定实在做梦,顾承武这时候应该还在山上。   直到被抱起来,切切实实接触到男人身上的体温后,江云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男人一身湿冷,显然是淋了雨,发尾的水珠顺着侧脸滴落江云胸膛上。在江云看不到的背后,匕首上血还没干。   江云嘴巴动了动,把头埋在顾承武胸膛,只有胸前被打湿的温热才提醒顾承武他在哭,连哭都如此小心翼翼。   “没事了,我来了。”顾承武抱人的手微微僵硬,不太会安慰人,只说出这一句。   刘家的平静被一脚踹开的门打破,看门小厮没看清楚人,只见一道残影掠过。   片刻后,只听见妇人男人的惨叫。下人赶过去时,主家早就被双双捆绑仍在祠堂外,刘老爷被砍断一根手指,刘夫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不知道被谁扇了一巴掌,巴掌印生生烙进去。   “狂徒小儿放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宅子。”刘老爷气的糊涂了,缺失的半根手指就躺在地上。   清醒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闯府的人是那日所见的年轻人,正是江云的丈夫。   刘老爷骂人的话哽在喉咙,畏畏缩缩地把身体往后挪。在对上顾承武满目杀意的时候,不争气尿了裤子,脸色青地难看。   顾承武解了江云手上绳索,将人放在祠堂椅子上,轻声道:“等着,我出去处理事情,别看。”   他关上门,屋内和屋外隔绝出两方空间。江云还没从被掳走的惊吓中走出来,顾承武不在身边,他的心就像悬着的。   要想跟出去的时候,骤然听见外面的嚎叫,连带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声音。   等顾承武收拾完人,张翠兰和李四才匆匆赶到。   刘老爷断了手和腿,知道就算求饶也没用,又改口威胁:“我要告官府!我要让县太爷杀了你!”   话还没说完,又被顾承武踩在脚下,一拳打断牙齿。一旁的刘夫人躺在雨里,看到这一幕,早吓的晕了过去。   门口张翠兰忧心道:“这可怎么办,武小子打了人,怕是县太爷那儿不会饶过他。”   这世间大有官商勾结的在,县太爷不向着有钱有势的刘老爷,难道还向着他们这样的泥腿子?张翠兰情急之下忘了,这事原本就是刘府有错在先。   李四却不如张翠兰那样心急如焚,道:“婶子您小瞧顾大哥了,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自打顾承武来到镇上做事,李四多多少少也帮忙跑腿瞧了两眼,经常看到箭场迎来送往的官员子弟和顾承武迎来送往,绝不像表面那么肆意洒脱。   顾大哥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生擒敌军首领了,李四有时候也不明白,顾大哥分明可以靠着军功做个将军,为何要放着官不做来青苗村做个猎户?   况且这刘家他是知道的,并不像刘老爷口中所说和县太爷关系多好,去年就因为贪图私利差点影响到县太爷升官考绩,县太爷正想着收拾刘家呢。   这事不需顾承武,李四就能摆平了。   李四挎着刀,皮笑肉不笑登场,端的是一脸公平公正的模样。道:“刘老爷,县太爷他老人家忙着,有什么事和我说。”   顾承武收拾完人,冷声一笑停下手中动作,扔垃圾一样把刘老爷踹到院里。   雨还在下,刘老爷一路连爬带滚一身脏污,却顾不得那么多,看到李四来了跟见了祖宗一样道:“李捕快,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这天杀的强盗,闯了我家还打了我……”   李四给了顾承武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带嫂夫郎回家,这里他就能处理。   一个刘家,对顾承武而言不足为惧。只是屋内还有等着他的人,顾承武不愿浪费时间,放心交给李四后,进去带走江云。   张翠兰跟在两人身后,心有余悸拍拍胸脯:“辛亏是没事,这要是真有个意外,这让我以后怎么处。”人是她没看好的,江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张翠兰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干儿子了。   江云眼眶微红,鼻尖酸涩哽咽小声道:“娘,我、我没事,您别担心。”就是被刘家捆了,也没挨打。   顾家没有人打他,也没人怪他名声不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翠兰念叨着,看顾承武走的不是回村的路,道:“这是要去哪?”   “医馆。”顾承武吐出两字。   张翠兰急的头脑发胀,一时也忘记说带江云看看的事。她偷偷瞥了眼干儿子,心里喟叹,果然还是早点成亲的好,心思都越发细腻了,她都没想到这茬。   一路上江云都被紧紧抱着,之前对顾承武的畏惧都瞬间烟消云散了,连自己是什么时候靠着顾承武胸膛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24章   这场雨来的极迅猛,山林间扫拭一新,翻涌出碧绿绿松涛,仿佛在和夏天进行一场隆重的告别仪式。   接连三天的雨,青苗村迎来放晴,被雨沁润过的庄稼也长的极好,就等秋天一到忙碌的丰收。   抬头远望麦田,张翠兰瞳孔里倒映着青黄交接,羡慕的目光落在田里。   “田才是根本,庄稼人,有了田地心里才能踏踏实实的。”她家以前也是有良田十几亩的,虽不说多富足,总能解决温饱。但战争来了,男人和儿子都死了,田也就卖了勉强维持生计。   这是被穷怕了,心里总感觉没个依靠,顾承武知道。他道:“等建了房,将村里空余的水田买下来,每年也是个进项。”   张翠兰怔愣了一下,惊喜了一瞬,随即叹口气道:“哪有那功夫?照料田地可不是轻松的,我倒是能干,可云哥儿身子本就弱,你又是要常上山的,再说吧。”   休息、将养这些话,张翠兰从不在江云面前说。一旦说了,以江云的性子必定心里难安,拼着口气也得爬起来。   云哥儿如今就是顾家人了,又不是来伺候她们的,张翠兰没这折腾人的想法。   菜田离竹屋不远,几步路的目距,就能清晰看见里屋靠在床头的小哥儿,正愁眉苦脸端着手里的汤药,惆怅怎么喝下去。   顾承武收回目光,回张翠兰的话:“以后山上,就不常去了。”   江云被刘家绑走的事始终是根刺,他一走,家里只剩江云和张翠兰,就算是在山上打猎也很难不分心。   “若是担忧家里的事,这不是问题,咱过些日子把瓦房建在人多的地方,量他贼人也不敢来。”张翠兰放下锄头,出了个注意。   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   顾承武却摇摇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打猎是伤天命的活计,长期做不得。近来镇上箭场学员愈发多起来,我与老板已签了文书,以后便常留在那。”   原先只需每三旬去三天,月银是三两。老板是诚心想留顾承武,那些个官商子弟每次也只点名顾承武来教,因此商议之下签了长期文书。每三旬休两日,月银翻成十两。场上的弓箭武器也是随便用,只要不带走不刻意损坏。   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乡下泥腿子勤勤恳恳种一年地,丰收的时候也只有十两,更别提天灾年了。就算是镇上的帐房先生、跑腿的镖师,顶了天月例也就六、七两。   田地对张翠兰来说是心里依靠,对顾承武却不是。薄田几亩,能维持日常三餐便好。   “明日我去趟镇上。”上工不在明日,他打算先找李四。   见干儿子主意都定下了,张翠兰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顺从。瞅着天近黄昏,这才搁下锄头道:   “云哥儿病着,我得回去做些清淡些的吃食,才能快些把身体养好。”   自从江云来了,张翠兰基本不下厨。并不是她使唤云哥儿做事,实在是自己不如云哥儿做的好吃。   云哥儿做的菜,她是真爱吃。不过张翠兰也不闲着,切菜烧火洗碗这些事自是能动手就动手,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嘛。   受惊吓后,江云狠狠病了一场,终于在见晴的时候慢慢好转,也不敢出门吹风,就在房里躺着。他知道,这若是换成村里其他妇人夫郎,早被婆母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但顾家不一样,没人苛待他,生病了连饭都是端来温热的吃。   里屋竹门吱呀一声,沉稳的步伐朝向床边。   江云微微低着头,不好意思抬头看面前高大的男人,嫁来数天,他似乎还没有认真看过顾承武。   “药喝完了?”分明已经看到面前的空碗,还是问了一句,试图找些话说。   “嗯,喝、喝完了。”江云声音细小,问什么答什么,一抹微红很好地被掩藏起来。   睡觉前,他都会洗脸洗脚漱口,以前在江家就算再狼狈,也要活的干净。   顾承武是不经意间发现夫郎的这点习惯,没等人说,就端了一盆热水过来。   江云哪敢想让男人给自己端洗脚水这种事情,村里没哪个男人会这样做,顾承武却……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我自己来吧,”他有些惶恐。在男人指尖触碰到自己脚腕的时候,江云惊慌失措,小鹿般的眼睛惶然羞赧。   脚这么不干净的地方,怎么好、怎么好让他来碰。   顾承武却已经蹲下,抬起下巴皱眉道:“别动,”话语间带着些许命令,却没有责备。   没等江云拒绝,宽大的手掌托着白皙的脚没入水里。   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烫很暖和。江云的脚不大,几乎和顾承武手掌差不多,脚趾圆润莹白,一只手就能握住。   顾承武洗的很认真,常年拉弓的手力气不小,握着脚底时手却仿佛很笨拙,传针引线般细致小心。   洗脚都能洗出如临大敌的感觉,出房门倒水时,顾承武脚下步伐隐约乱了。   倒完水回来,江云已经晾干脚裹在被子里。这几日都是顾承武睡外面,江云提过换着来,不用想也知道被拒绝了。   灯一吹,世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仅仅留些微光,能看清夜晚的轮廓。呼吸渐渐平稳,江云睡的安稳。   第二日赶去镇上要趁早,赶牛车的陈阿伯天不亮就起床出发,村里没几家有牛,大多都坐陈阿伯的牛车,一趟给个几文。   养了好几日,江云的病好利索了,人瞧着也精神很多,眼中闪烁有灵气,还能帮着张翠兰一起下地干活。   睁眼时,顾承武已经不在家里,江云换衣服没像平日那样警惕着,不用担心被突然看见身子。有一次顾承武光着膀子在院里冲洗,江云只是不经意瞧了一眼,就再不敢看,脸颊都是灼热的。   大木柜是成亲时顾家找人新做的,平时放江云和顾承武的衣物。一眼望去,江云的所有衣服加起来还不及顾承武一半的一半。   经常是换了就得马上洗,不然下次再换就没得穿。他是爱干净的小哥儿,一件衣服不愿意穿超过两三天。   看着手中洗到发白发薄的灰布衣,江云抿着唇,眼里情绪茫然,出神一会儿才赶紧穿上干活去。   张翠兰看着就精神,挥起锄头来力气不比汉子差,江云也跟着拿个小锄头除草。   “就这两天,把萝卜种子下了,冬日里才有的吃,好在找徐大娘买了些种子,能种一小片地,”干活不影响张翠兰聊天。   江云平时话少,这会儿被张翠兰的劲头感染,也说了些许话。   “我会种、萝卜,起垄下种、都可以。”在江家什么都得做,不做就要挨打,刘桂花自己都不会,更别说教他这些了,他只好偷偷学别人家。   “成啊,”张翠兰笑呵呵道:“两人搭伙,干活不累。”   要买地的事,张翠兰在闲聊时跟江云说了,也注意到江云眼里的希冀。   与以前不同,只有顾家买的地,江云才觉得种出来的粮食是自己的,以前只有亲娘在时才有这种感觉。江云没读过书,形容不出来,不知道这就是家的感觉。   低头干活轻轻一牵扯,本就短的袖子直接扯到胳膊肘下面,脚脖子也露在凉风里。   张翠兰这才瞧见,叹口气道:“你进顾家也快一月,改天等到大集市,干娘带你去镇上,买些家用带回来。”   江云点点头道声好,心里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顾家有钱,江云知道,顾承武和张翠兰说话时从不背着他。但这些钱是拿来修房子的,余下并不剩多少。   娘在世时教过她,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江云做完家里的活,就忙碌在田野和山林里。   乡下一年四季野菜最多,野小葱、马齿苋、苣荬菜漫山遍野,不仅能用来炒菜蒸馍馍吃,医馆也会收。   以前只有灾荒年吃不上饭的人才会吃这些,现在条件好了,没多少人挖。这还是江云去镇上的时候偶尔发现的,镇上也有贫困户,买不起菜只能低价买些野菜吃,也算是条销路。   太阳落下时,背篼里已塞了满满一兜,整兜卖出去也不过十来文,对于江云来说却是足够了。日积月累,油盐酱醋茶的开销也能攒一笔。   看到一堆野菜铺了小半个院子,张翠兰也来了兴子,跟着一起整理。“早知道镇上还有人吃这个,娘也跟着一起挖了,云哥儿真是伶俐。”   江云被夸的不好意思,抿唇冲干娘微微一笑。   厨房里小米粥煨着,顾家晚上吃的简单,切了两个咸鸭蛋、一些咸菜疙瘩。用挖的鲜野菜满满炒了一盆,就能吃饱一顿。   江云整理完最后一点野菜,抬眼时不时看向竹林入口的方向,那是通往顾家小院唯一一条路。   张翠兰是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小夫郎是想相公了,她笑而不语,片刻后才道:“今儿个又不去箭场上工,武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   “也、也许,有其他事。”江云手上的动作逐渐放慢,有些心不在焉。   青苗村外,小枣红驮着顾承武披星戴月赶回家。原本去镇上是想找李四打听工匠的下落,到还真有着落了,那个工匠头子曾经受过李四帮助。一听是要帮李四兄弟建瓦房,拍拍胸脯就应下了,三人都热情,下馆子吃了顿饭,把修瓦房的钱谈到八十五两,真是便宜了。   工匠非请喝酒,顾承武也不推脱,几人一边喝酒一边畅聊,李四中途又交代了刘家刘老爷的事。   “我按顾大哥你的要求办,果然没找到刘家之前聘娶嫂夫郎的文书。”李四声音压低,为了人家小哥儿的名声,便趁着工匠喝醉了才说。   刘家闹得顾承武不愉快,听到这一茬,顾承武眸色转冷,道:“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自买卖良家子女,刘家以为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没想到是自掘坟墓。”   李四点头,道:“他私自拐人这条罪名,告到县太爷那就够他喝一壶。只是……这一旦报县太爷,衙门就得传嫂夫郎上公堂问话,只怕会影响嫂夫郎或者吓着他,所以小弟暂时没告官,等顾大哥您给个主意。”   “办的不错。”顾承武果然没看错李四。有了把柄,刘家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不代表这件事情顾承武愿意就此揭过。   两人又聊了别的,最后趁李四喝醉,顾承武才结了账。   “客观,您这桌三坛酒并两斤烧肉、一碟下酒菜,一共三百五十文。”   贵是贵些,但工匠豪爽不多赚他钱,李四也帮他盯刘家,他也不是吝啬的人。   “再准备一斤烧肉,带走。”他已经吃过,烧肉是给干娘和小夫郎带的,味道算是镇上较好的。   回家时,顾承武驻足在街边一点心铺。   “买些糕点吗?咱这时兴的都有,保证好吃。”老板打起精神招呼,点心是金贵东西,平时来的人买的都不多,也就赚个回头客的生意。   “哪种好吃?”五颜六色五八门看的顾承武眼前一花,他平时不吃甜食,却知道喝药时吃了甜的就不难受了。   老板一通介绍,最后给包了十片核桃酥,巴掌大六片就花了五十文,赶得上猪羊肉金贵了。 第25章   晚饭是炒马齿苋就着烧肉吃, 江云这辈子没下过馆子,一听是顾承武从镇上馆子带回来,便知道烧肉的金贵。   他夹了一小块, 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只觉得是从没吃过的美食,一贯谨小慎微的眼里多了些神采。烧肉切的薄薄一片肥瘦均匀,可见厨子刀工很好。   吃完一片江云再不敢动筷子了, 村子里但凡家家户户做肉,都紧着家里男人先吃, 吃不完剩下的才是妇人哥儿的。能吃这一口,江云很知足了。眼神不敢往肉里看,埋着头吃咸菜配粥。   小夫郎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顾承武全看出来了。他与江云本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存在彼此心悦,两人仅仅是阴差阳错才走到一起。成亲后, 顾承武一心扑在打猎上,只有偶尔才会想起家里夫郎。   他今年二十, 比夫郎大三岁, 无论放在哪里都不是个毛头小子了。顾承武不懂儿女感情,但懂得怎么照顾家里。   江云胆小怯懦、害怕,他都看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每天在门口等他回来, 眼巴巴张望的模样,让顾承武越发认为自己没婻風照顾好家里。   张翠兰今天胃口不好,平时喜爱的烧肉没吃几口,交代几句便回房早早睡下。   院里只剩下夫夫两人,周围似乎瞬间安静下来, 连风动竹叶的声音都似乎无限放大,衬的两人更加沉默无言。   江云手捧着碗,几乎把头埋在碗里,不敢与对面男人对视。直到听见顾承武说:   “都吃完,不够明日再买。”   尽管顾承武已放轻声音,但他常年积累的气势加上不爱笑,说出来也让人觉得颇有震慑力。   江云点点头,默默一边咀嚼一边想,为什么顾承武不吃肉,肉那么好吃。他不知道,他也不敢问。只好硬着头皮,在顾承武的注视下吃完剩下半盘烧肉,肚子撑的偷偷打了个饱嗝儿,事后抿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顾承武嘴角放松,看着江云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压根不知道,自己盯着的小哥儿快被盯哭了。   “你、你明日,还要去镇上吗?”江云小声发问,他想起刚才顾承武说的话。   顾承武道:“箭场过几日开门,场上弓箭用不惯,我去铁匠铺打一把。”   院里野菜晒了满地,江云鼓起勇气抬眼看过去,小心翼翼道:“可以,带上我吗?”   江云满脸写着希冀和祈求,一双小鹿般的眼生动水灵,顾承武还从没见过江云这幅模样,一时间看愣住。   男人没说话,江云有些害怕,心里忐忑不安继续争取道:“我、我不给你捣乱,我就在一旁、卖些菜。”   他说完,顾承武才回神,微微颔首:“明日早起。”说罢起身离开,往灶房走去。   那就是答应了,江云呼出一口气,后知后觉紧张地手心都冒汗了。他站起来动作利落收拾碗筷,端到灶房洗碗。   灶房里已没有人,灶台上却放着一碗药,还冒着热气,一看便知是刚热好的。药碗旁边,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核桃酥。   核桃酥点缀着白芝麻,没靠进就能闻到甜香。江云见过这东西,以前有人向江墨提亲,送了一小包,被江墨分了十几次吃完。最后亲没提成,礼也没还回去。他当时只是看了一眼江墨吃,就被刘桂花一眼瞪回去。   江云有些不敢去拿,这么好的东西,是给他吃的吗?   拿不准注意,他呆愣站了半天,就连顾承武抱柴进来也没发现。   小夫郎一动不动,顾承武放下柴出声:“若是累,便交给我来洗,你去休息。”   江云惊觉回过神,咬咬下唇掩饰眼里的慌乱和失措,摇头小声道:“不、不累,我喝完药再洗碗。”   一个人的性子是最难变的,顾承武不要求江云短时间能大胆起来,点点头没阻止江云干活。   一碗药眨眼间见了底,江云搁下碗投入忙碌中,只是旁边的桃酥一动不动。   纵然这东西金贵,但是用在家里人身上,顾承武便不觉得费钱。   他皱了皱眉,看向分毫未动桃酥,知道江云胆小不敢吃。顾承武不是拖拉扭捏的人,当即掰了一块塞到江云唇边。   江云沉浸洗碗,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嘴边是甜滋滋的桃酥。   “给你买的,喝了药吃,不苦。”顾承武简洁明了解释,仿佛在传军令般,神色更像。   足有威慑力般的命令的语气,没让江云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被妥帖照顾的感觉。他垂眸间有些不好意思,拿碗的手脏,只好低头用嘴去就点心。   微红的唇小小咬了一口,比猫儿吃的还少。小夫郎的脸就在手边,一双小鹿眼上是鸦青色睫羽,扑簌扑簌在顾承武掌心扫过,带来一阵微痒。   顾承武手一抖,桃酥差点掉在地上。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把桃酥放在碟子里,匆匆撂下一句:“这块吃完,”头也不回大步迈出灶房。   看着男人的背影,江云有些不明白。   夜里,顾承武睡在外侧,身侧依然是江云平和绵长的呼吸。方才手心的触感像烙印般留到现在,呼吸间的灼热窜到全身,一夜难熬极了。   小夫郎比他小很多,明显什么也不懂,顾承武克己受礼,更不是莽撞乱来的人。只是人总有私念,这些私念裹挟理智,让顾承武逐渐焦灼。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轻轻握住江云藏在被子下的手,这点焦灼才渐渐褪去,不安稳睡到天明。   江云和顾承武要去镇上,张翠兰起的比两人还早,趁着天早烧好热水做好饭。看见江云身上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心里有了打算临时改主意。   “今儿我跟你们一起去,也好久没到镇上看看了。”张翠兰以前在镇上做工,认识了几个好姐妹,自顾承武成亲后,她和好姐妹已经许久未见。   得知张翠兰要一起,江云心里放松许多。他说话口吃,卖东西喊不出口声音也小,怕顾客听了嫌弃,有张翠兰在,他就没那么紧张了。   因为要去镇上一天,早食也吃的丰盛。一锅菜粥,蒸了一屉馒头和一屉素包。乡下人蒸馒头包子就是个头大,江云一个也吃不完,怕浪费只能掰半个,剩下半个总有顾承武解决。   “剩下包子馒头带上,去镇上得一天时间,饿了还能填肚子。”以前做工也是这样,主家不包饭,镇上吃的样样花钱,没钱的人只能自己带。   顾承武却道:“不带了,今日在镇上吃。”   说罢,他低头看眼只到自己胸脯的小夫郎,低声道:“镇口有家汤饼不错,晌午在那里吃。”   江云还没在镇上吃过呢,听见顾承武说,立马点点头满怀期待。   看到二人交谈融洽,张翠兰哪能不知道,干儿子这是要带夫郎下馆子。她不爱扫兴,也跟着乐呵呵道:“成,咱一家人还没一起去过,干脆也别吃汤饼了,直接去馆子吃肉菜,干娘出钱请你们。”   如此画面,即便是常年不爱笑的顾承武,眉眼也舒展许多。   乡下人去镇上总是穿的干净体面,张翠兰和江云一人一背篓野菜,剩下重的东西都在顾承武身上,一家人高高兴兴赶集去。   “翠兰,这么高兴是要去哪?”路过徐家,徐大娘老远就打起招呼。   张翠兰热切回应,江云跟着喊人。“这不赶大集,一家人去镇上卖些菜,顺便买些家用。”   徐大娘听说,赶紧道:“那你去了,帮我带些针线回来。狗儿衣服又磨破了,家里针线用完了,整天光着屁股蛋。”   “男娃儿嘛,总是这样,”张翠兰笑着搭话。   到了村口,陈老伯的牛车上已经坐着两个妇人,就差江云和张翠兰。顾承武有自己的小枣红,不和他们抢位置。   以往村里人见了顾承武都得嘀咕一句避开,毕竟真在战场上杀过人,大家都害怕着。如今有张翠兰在,两妇人才敢朝顾承武那边看过去。   高大的枣红马上,是英姿挺拔面容俊朗的男人,眉宇之间气势果断沉着。   两妇人咂咂舌,对张翠兰道:“你可真是命好,认了这么有出息的干儿子,人又俊还能赚钱,现在儿夫郎也有了,一家团聚和乐,就只差个孙子了。”   说起这,张翠兰也是悲喜交加,战乱时期她没了丈夫和儿子,谁知道老天又给她找了个孝顺的,说来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云哥儿这才来多久,孙子是迟早的事嘛。”张翠兰知道江云身子不好,从不提生孩子的事。   几人聊天,江云听到关于自己的话题,眼里都是茫然。   生孩子要怎么生?自然而然就有了吗?江云哪懂这些,更不敢现在问,怕显得自己太笨拙。   牛车旁并驾齐驱的顾承武一字不落听到,握住缰绳的手紧了几分,他看向车上的小夫郎,却只看见什么也不懂的小夫郎支着下巴昏昏欲睡,晨风撩起他鬓边碎发。   昨夜握了一夜的手无人知晓,顾承武将它当作秘密藏在心里,直到中年儿孙满堂。 第26章   足足两大筐子菜, 看着多,其实不值几个钱。大历朝新政改革,乡镇贩夫走卒两千钱以下的买卖无需缴纳市金, 和顾承武打猎所缴的山税又不同。   早市是人流最多的时候,宽阔的大道挤的水泄不通,多是来买菜的妇人夫郎们。   张翠兰和江云紧赶慢赶还是晚来一步,好位置被别人占了, 娘俩只能找颗大树地下蹲着。把挖好的野菜倒在地上,张翠兰不知从哪弄来清水, 手指撒些在上面,看上去像是早上才摘的,青翠欲滴瞧着脆生。   江云没想到这茬,看着张翠兰眼里多了些佩服。   张翠兰把野菜按捆摆放好,道:“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你以后慢慢就懂了。”战乱刚结束那几年, 张翠兰为了谋生,没少挖野菜拿出去。眼下日子好了, 曾经的苦日子就不想提起了。   江云乖乖点头默默记在心里, 别人说什么他都听着。   来来往往的人,只有顾家的菜摊子没人驻足,旁边卖小白菜的妇人早就收摊了。日头上来, 顾承武一直在铁匠铺忙活。   看着无人问津的野菜, 江云难免失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张翠兰左顾右盼,一有人走进就开始高声吆喝:“瞧瞧野菜,刚摘的新鲜野菜,便宜卖了。”   大约是张翠兰的太热情, 江云一贯怯懦胆小的性子也被影响,跟着小声开口招呼:“三文钱一捆、不贵,婶子看看吧。”   路过的一个白发佝偻老妇最终停下脚步,张开干瘪的嘴问价钱:“真只要三文?”问价时,老妇人神色试探小心。   张翠兰面上带着和善的笑,道:“都是些农家乡下采的,不值几个钱,放桌子上也是一道菜不是?”   三文钱确实不算贵了,以大历朝的物价,同量的白菜芥菜,定价五文小贩都嫌不赚。   老夫人摸了摸兜里,犹豫了一下道:“行,给我来两把。”   她颤颤巍巍从衣袖间取出一个布袋,内里还裹了三层草壳子,最后摊开才是十个铜板。   张翠兰收下六文钱,江云有眼力见顺势拿起两捆野菜,她一摸便知野菜比昨夜商量的分量还多,不用说也知道怎么回事。   张翠兰默默叹口气没说什么,都是讨生活的,不容易。   江云抿着唇眼帘轻眨,刚才捆菜的时候他故意多捆了些,交出去的时候紧张的手心冒汗,生怕被张翠兰发现,还偷偷撇了眼张翠兰才放心。   一上午的时间,张翠兰吆喝声不断,江云也很有眼色跟着小声喊价。两人配合下来,总算是把菜全部卖完。   别看菜量那么多,卖完也才三十文。三十文对于顾承武来说不值什么,对于江云来说是异常珍贵的。   看着手里碰撞发出响声的铜板,江云心里填满了喜悦。   张翠兰也开心的不行,这三十文比在镇上老爷家里做工赚的三百文还开心。   “娘,钱、给你。”江云乖乖把赚的钱交出去,不敢私藏。村里都是这样,家里女子小哥儿的钱都是要交给婆母或者长辈的,要是不交被知道了,骂一顿都是轻的。   张翠兰顿了一下,笑了笑把江云的手推回去,道:“这是你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你自己收着,娘身上也不缺钱。”   她又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婆母,再说武小子每次拿了月钱都会给她交一两,她总不能连儿夫郎的辛苦钱都要。   江云捏着铜板良久,暗自湿了眼眶,顾家都是好人,他一定是花光了所有运气,才会遇见他们。   三十文虽然不多,但是慢慢攒,就会变成三百文、三千文。这钱他留着不用,以后给家里买些油盐酱醋茶总是够的。   江云抿唇浅笑,想将卖了三十文的事告诉顾承武,这才发觉已有大半日没见到顾承武,却好像过了一天似的。   这半日顾承武没闲着,他画的弓箭图纸复杂,技术要求高,跑了许多家工匠铺,才终于找到一家能做的,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小夫郎惦念着了。   江云不好意思开口说找顾承武的话,只好跟着张翠兰走。   云水县算是宁平府下比较富裕的县镇,也是很多外来货物的集散地。这里的商铺花样也比其他几个县时兴一些。   张翠兰领着江云来到一处布庄,李记布庄算是云水县规模较大的一处,来往人流不乏富贵人家。江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各种颜色花样不一的布匹绸缎让他看的目不转睛。   “我以前常给这家老板做工,老板是个大善人,但凡手下的长工来这里买布,都能便宜两成。如今你来了就是一家人了,干娘也带你来挑些回去做衣裳。”   张翠兰和江云把背篓放在外面,衣衫收拾整洁了才进去。   掌柜的随老板,不是个捧高踩低的,见是张翠兰来了,也热情打招呼:“张娘子,今儿还是给干儿子做衣裳?”   张翠兰和掌柜的也认识,笑了笑道:“那混小子衣服够多了,今天是来给儿夫郎做几身的,劳烦您给瞧瞧,找些合适的料子。”   一听张翠兰儿夫郎都有了,掌柜也同乐。再说顾家这些天把江云养的白白净净的,只看一眼就觉得是个好看的小哥儿,乖巧清秀。   掌柜高兴,愿意照顾熟人,还多给便宜了一分,就当是祝贺小两口新婚了。   江云进了布店,眼睛好奇四处打量,知道这里的东西都贵重,连靠近都不敢,生怕碰坏了要赔钱,一听说张翠兰要给自己买布,江云有些惶恐,怕自己穿糟蹋了好料子。   “娘,我的衣服够、够穿的。”江云轻轻扯住张翠兰袖子,小声说道。   这辈子除了亲娘,没几个人对他这么好,顾承武和张翠兰是为数不多的两个。江云心里是感激的,但是布匹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不敢要。自己一身薄衣,足够夏天对付过去了。   张翠兰见儿夫郎这么懂事,便想到他在江家受磋磨的日子,拍拍他的手道:“如今不同了,咱是一家人,你去哪也都是顾家的门面,穿衣打扮上尤其要妥婻風帖些。”   这么说,江云才不好拒绝。昨日张翠兰就看见了,江云的衣服早就是十二三岁时穿的,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哪成。可怜见的,那刘桂花和江顺德真不是个人。   最后从布庄买了两匹豆青色麻布、一匹天青色文棉,便宜下来一共是九百文。   张翠兰拿着布在江云身上比划,啧啧惊叹道:“这颜色新鲜不俗气,正衬我们云哥儿呢,回头武小子那还有穿坏了不用的衣裳,剪下来给你做几双鞋面。”   张翠兰不管是捯饬自己还是捯饬别人,都有用不完的兴奋劲。   江云底子好看,再配上这布,妥妥成了一个姿容秀丽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哥儿。   “谢谢娘。”江云受惯了苦,骤然不习惯被呵护着对待,心里感激,嘴上却说不出个花样。   他们走后,布庄里讨论声渐起,好几个小哥儿围着讨论江云买的那两身布,衬的人清丽脱俗,也跟着想买两匹。也有年轻汉子偷偷打听江云是哪个村的,是否婚配,再听说江云已经嫁人,略有些遗憾。   这一幕被布庄外马车内的江墨偷偷看在眼里,他紧紧揪住手帕,牙关咬在一起。明明他才是最该受瞩目的那个,江云只不过是个没娘的野哥儿,自从嫁了人反倒过的比从前好了。   说不准,也就是表面光鲜。村里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就顾承武那样的,肯定不会让江云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江墨内心才平衡许多。   他趁着贺思思生辰宴,下狠心花了二十两银子打扮自己,把县令家的嫡长子贺文德拿捏死死的,只要自己再使使手段,迟早都是县令家的儿夫郎,到时候什么江云江顺德,都不配给他提鞋。   这次出来,也是贺云德闲暇了才带他来买首饰,眼前男人一口一个“小心肝”叫着,江墨嘴角微微上扬,神色端的一副清纯懵懂的模样。   面前的男人也心痒难耐,谁让这江墨长的实在不错,比那些千金小姐身段都好。   他急色上头,忍耐不住想下手,乞求道:“好墨哥儿,我定然跟家里说非你不娶了,你就让我亲亲吧。”   马车里,无人看见发生的一切。   江墨咬着嘴唇犹豫,虽然他想着过好日子,但还没大摇大摆到和未婚汉子亲密接触的地步。若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了,他一个良家哥儿这么做,被人戳脊梁骨都是轻的。   又怕自己多次拒绝,反而会让贺文德觉得无趣,一咬牙狠下心,抛开廉耻迎上贺文德。   这一切,江云自然是不知道。他从没这么高兴过,顾家对他这么好,给他吃给他喝,还有新衣服穿,他已经很知足了。   晌午三人各自办完事在馆子碰面,江云嘴角微微漾起浅笑,目光清澈灵动,是少有的活泼快乐。   顾承武几乎很少见小夫郎笑,从来都是畏惧害怕他的。如今真真切切见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愣了一瞬,站在江云面前把人盯着。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张翠兰还不知道,这是小两口感情升温了,她也是过来人哩。   “今儿高兴,你俩想吃什么可劲儿吃,有干娘买单。”张翠兰是个大方的性子,说给钱就一点也不心疼,自己先点了两斤酱肘子。   江云没下过馆子,不识字更不知道怎么点菜,有些茫然看着顾承武。   软糯清澈的目光撞进顾承武视线中,他指尖微动,只是面上神色依旧沉稳不变,报了几个菜名:   “一盘麻辣兔、酱大骨,一斤枣酒。”顾承武是军队出来的,点菜没那么文雅,大肉配酒是惯常的,只是碍着今天小夫郎在,才没点那么多酒。   他叫住小二又问:“冰酪有吗?”   一听顾客要点冰酪,小二也来劲了,赶紧道:“有有有,正好运了一批新鲜的果子,配牛乳加冰正好。”   “来两碗。”   冰酪,顾名思义就是把冰块刨成沙,搭配牛乳和各色果子,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添加酒酿,是夏日最受欢迎的吃食,一口下去鲜甜冰爽沁人心脾。   但一般人家可吃不起,冰酪制作方式简单,贵就贵在原料不易得,制冰是困难的活,每年也只有王公贵族会用冰解暑,仅剩下小部分才被民间用作饮食。因此一碗冰酪就要花上四十文。   顾承武从前跟着大将军吃过,他不爱吃甜的,只给张翠兰和江云点了一碗。   张翠兰也是咂舌,啧啧道:“以前也只是看镇上夫人小姐们吃,没想到今儿我也是尝了一回,待会儿敞开了肚皮吃。”她乐的不行。   两碗八十文,贵是贵,可人在世上活着,就图这一日三餐。况且干儿子每月给她交的公中钱不少,她也不心疼。   江云更是听都没听过,但看张翠兰的反应,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冰酥酪上来的时候,江云用勺子舀起,小小尝了一口,是冰冰凉凉绵密的口感。他睁大了眼睛,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比肉还好吃。   “很、很好吃。”饶是不怎么敢说话的江云,也小声吐露心声,带着腼腆的浅笑。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今日笑的这么多。   顾承武目光落在江云的勺子上,原本对这玩意不感兴趣,但看江云的神色,不知为何自己也想尝一口。   江云一抬头,便和顾承武四目相对,冰酥酪吃的他心里都是甜滋滋的。他不敢吃独食,小心捧着碗到顾承武面前,低头垂眸糯声道:   “你、你也吃”。   顾承武顺坡下驴,就着江云吃过的勺子尝了一口,才道:“嗯,确实不错。”   也不知说的是酥酪还是人。   江云脑袋麻了一下,呆呆看着勺子,心里紧张,他怎么……怎么用他吃过的勺子。   想到这里,江云耳尖微红,飞速端回碗不敢再看顾承武。   这顿饭一家人都吃的饱足,张翠兰心情好,也拉着江云喝了点小酒。酒是烈酒,江云好奇尝试了一小口,皱着眉只觉得苦涩割喉咙,还没白水好喝,只是味道很香。   不过半杯而已,江云眼神就似乎迷离,好在还保持一些清醒。   “没成想,云哥儿酒量这么不行,这还没我能喝呢。”张翠兰叹笑一声,早知道不给他喝酒了。   顾承武更是没想到,别说这一杯了,就是再来一斤他也不成问题。   吃完饭,一家人迎着夕阳回去,张翠兰和江云坐在牛车上,傍晚温热的风轻轻扫过肩头,吹动青黄交接的麦田。   正是人间晚晴岁月静好之时。 第27章   回到竹林已经天黑, 张翠兰扛着买的布匹放在卧房里,摸了火石点燃油灯,狭小微弱的暖光照在灶房。   江云眼帘半眯着, 喝多了也不闹,乖乖靠在顾承武身上,脚下软趴趴的。他没喝醉,哪能不知道自己正靠着男人。   只是江云也不知道为什么, 喝完酒就不那么惧怕顾承武,他还偷偷去看顾承武侧脸。心道就是附近几个村的汉子都加起来, 大概也没他一人好看。   “年前存了橘皮,我给云哥儿煮水喝能醒酒。”张翠兰回来后没歇着,抹黑也在干活。   顾承武喉结微动,私心逐渐蔓延,喊住张翠兰:“无妨,睡一觉便好。今日太晚, 干娘先睡。”   说完这句话,顾承武觉得自己大概疯了。可小夫郎就软软靠在肩头,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 撩起一阵酥痒。   不为人知的想法难以宣之于口,只能将它压在心里,胡乱找了个借口。   张翠兰想想也是, 云哥儿喝的不算多, 酒量练练就有了。“成,那你照顾云哥儿睡下。”她嘱咐道。   夜色中,顾承武点头,神色叫人难以看清。   江云知道张翠兰睡觉去了,这下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他的胆子似乎又缩了回去,咬着唇从顾承武肩头离开。   顾乘武墨色般的瞳孔映着江云的脸,手抓住江云手腕,让人跑不开。   许是力气大了些,江云感到吃痛,不明白顾承武为何突然变了,看他的目光仿佛要吃了他一样。   江云从没见过这样的顾承武,既凶狠又有压迫感,他有些不安害怕,却不敢挣脱手违逆顾承武。   小夫郎眼底蓄满泪光,弱弱的不敢开口。就像被顾承武在山上抓过的白兔,很瘦小一只。   他嗓音沙哑低沉:“我送你回房。”   江云呼吸停滞一瞬,天真的还不知道顾承武“送他回房”的意义,只以为顾承武困了要休息。   乡下木架床做的不如镇上的牢固,若平时老老实实睡觉还好,一有大动作便散了架般天翻地覆的,吱呀作响难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江云大脑一片空白,微汗打湿额前碎发,完全不知道刚才是在做什么。一种奇怪的感觉产生,让他既懵懂又惶恐,不知不觉间眼泪就落了下来,滴在顾承武肩头。   嘤咛啜泣在耳边响起,顾承武喘着气,拳头攒紧。懊恼自己的莽撞和冲动,早知该一步步来,才能让人好接受。   他低头去寻江云的唇角,一贯冰冷的声线也柔和下来道:“你歇着,我去打热水来。”   覆盖着的高大身躯离开,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响起。   江云把头深深埋在被子里,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哭够了抽泣两声,眼里才露出些疑惑,为什么要那样做?   和别人不同,江云出嫁匆忙,连嫁妆都没几样,更别提有人会教他这些。他不敢问别人孩子都是怎么来的,怕显得自己笨拙无知。   也是自打今晚,江云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热水擦拭过后,疲惫感也席卷而来。江云微眯着眼睛,后背突然贴上温热的胸膛,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又想起顾承武方才的凶狠。   顾承武也觉得自己莽撞,不再有多余的动作,小心翼翼抱着怀中夫郎睡去。   夏季昼长夜短,村里其他人家天不亮就爬起来割麦子,割完麦子还要晾晒装仓,又是一场丰收和忙碌。   “这武小子和云哥儿今儿怎么起这么晚。”张翠兰嘀咕了一声。   不过也没说什么,反正她家没麦田,也没什么需要忙碌的。   张翠兰敲了敲小两口卧房道:“我今儿去帮徐大娘家收麦子,锅里热了馒头饼子,你俩记得吃。”村子里乡里乡亲的,都是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帮我。   顾承武在屋里应了一声,张翠兰放心干儿子看家,提起镰刀便走了。   实则顾承武早醒了,他常年习武体力比常人好,只是江云累着了,还在睡。   张翠兰一声高喊,把江云从睡梦中惊醒。刺目的光照进卧房,他发现自己起晚了没赶上做早饭,慌忙要爬起来。   刚起来,后腰就酸痛的很,被顾承武扶住。   “干娘说了,今日去帮割麦子。家里无事,你多睡片刻也成。”自打昨夜后,顾承武面对江云都是试探缓声说话的。   江云咬咬下唇,回想起来都是羞赧,不好意思抬头看顾承武,点点头道:“不、不睡了,想起来。”   他不想继续躺着,顾城武便穿好衣服去灶房打热水,准备吃饭。   昨天一家人在镇上吃了大鱼大肉,今天就想吃些清淡的。早饭张翠兰热了馒头饼子,江云起来后身体隐约有些不适,但这么羞耻的事他不好意思说,只好忍着烧了些热水配饼子馒头。   切菜的案板下有腌好的一坛子酸萝卜干,捞出一些切成段用油炒了,配饼子吃也不错。   顾承武人高马大站在灶房门口,目光一动不动在江云忙碌的背影上,想和夫郎说说话,又怕添麻烦,于是主动走到灶台后面,道:“我来帮你烧火。”   江云愣了下,男人下厨房这件事情是几乎没有的,这些都是妇人夫郎的事。可一想到顾承武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从不打人眼里还有活。   他抿唇一笑,小声道:“好。”   就连五大三粗的顾承武也察觉出,小夫郎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是愿意对他笑一笑的。   早起没什么事,夫夫俩慢悠悠吃饭,江云比平日还多吃了半个馒头,剩下一半吃不完,都进了顾承武的肚子。收拾碗筷的时候,河对面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见,那是柳家的方向。   张翠兰和张秀兰都在徐大娘家地里帮忙,听到鞭炮声几人直起身,徐大娘道:“这鞭炮声又长又响,柳家是有喜事了?”   “岂止喜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村里一小伙子往柳家跑,一边跑一边高声道:“柳家柳谨言中榜了,还是解元,县太爷留了柳解元足足一月才放人回来!”   解元不稀奇,稀奇的是柳谨言今年十六,第一次下场便中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就连村长都激动的不行,迈着颤动的双腿亲自去柳家祝贺。   柳家被围的水泄不通,当地有名望的乡绅都来了,就想借此拉拢柳家,顺便要是能促成一段姻缘就更好了。   送礼的人排成一套龙,柳玉今早才陪着哥哥一起回来。   他没想到县太爷会留大哥整整一月,每日不是参加这个宴会就是介绍那个官员。哥哥虽不想结交这些人,但也不能直接拒绝县太爷,硬生生耽搁了许多天才应付过去。   柳家人人脸上都是笑意,唯独柳家门窗紧闭的书房,一场无形的暴风雨笼罩在地面。   柳老夫子被气的不清,指着孙子额头怒斥:“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柳谨言腰背挺直跪在柳父子面前,重述一遍:“孙儿不想上京,想留在云水县。如今天下太平,也不差我一个做官的。”   乡试若中了,就有上京都参加会试的资格,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有的人至死也没能考上。与柳家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谁也没想到,柳谨言铁了心要留在云水县这一隅之地,险些没把柳老父子气的不清,想不通孙子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各中缘由,只有亲弟弟柳玉才知晓。   柳玉一回来,就奔着江家去。云哥儿可是他大哥心上人,未来的准嫂嫂,大哥中榜自然第一个告诉云哥儿。   结果高高兴兴跑去江家根本没见到人,对面徐家的碰见了,才叹口气诉说江云这一个多月的遭遇。   柳玉听了气的脸色涨红,想对着江家破口大骂,又碍于涵养骂不出口,对着江家院门一顿砸。江顺德和刘桂花缩在屋里不敢出去,谁让柳玉是解元的弟弟,他们一贯欺软怕硬,也不敢骂回去。   骂够了人,柳玉才忧心忡忡去顾家找江云。   在府上精心挑选的礼物还没送出去,云哥儿就已经嫁出去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哥哥说这件事。   江云也很久没见到柳玉了,柳玉是极少数不嫌弃他愿意和他做朋友的人。两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顾承武不打扰小夫郎和好友相聚,独自一人到后院给大黑喂饭。   “若我在就好了,豁出去也不会让江家这么作贱你。”他才知道云哥儿这些日子差点连命都没了,辛亏是顾承武多次相救,不然他就彻底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江云一笑,道:“都过、过去了,我现在也很好,你别担心我。”   顾家都是好人,没人苛责他,都对他好,就是顾承武有时候凶凶的,尤其是昨夜……   两人聊了一上午,柳玉踟蹰走回家,不敢面对哥哥告诉他这件事,怕哥哥伤心过度。然而一回家,就发现哥哥被爷爷关在书房里打的皮开肉绽,人还在跪着。   活了十几年,他还从没见过哥哥被打成这样,从小哥哥就是最听家里话的那个,考试成绩也次次第一,几乎没犯过错。   柳玉眼眶通红扶着柳谨言,哽咽道:“为什么,你不是都考了第一吗?”   柳谨言唇色苍白,颤着手摸了摸弟弟的头,虚弱一笑:“因为大哥和爷爷说,不上京了,就留在云水县。”   话音刚落,柳玉就愣住了,紧接着泪珠子不要钱一样,狠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云哥儿,可……可他已经成亲了,你放弃吧。”   姻缘和前程总得占一样,云哥儿现在过的很好,穿的衣服都是崭新的,眼睛里全然是开心。料想和他大哥再没可能了,既然这样,还不如断了念想让大哥去京都。   柳谨言笑容凝滞,眼里都是不相信,呢喃道:“不可能,这才一月……” 第28章   割麦子正是最热的时候, 江云在灶房看一一圈,发现架子上的竹篓里有晒干的野菊花,散着微苦的清香。   乡下人没钱买茶的时候, 野菊花也是不错的选择,泡一壶晾凉了喝最能解渴,江云闲着也没事,于是起锅烧灶煮上满满一壶提上, 篮子里放了几个大碗。   挎着篮子出门的时候,赶上顾承武从后山山上回来, 他砍了根大青竹,分成细小的竹条编篱笆围鸡和狗。   后院养鸡的篱笆被大黑咬开一个洞,差点还咬死一只鸡。咬到鸡先不说,江云每天要去后院摘菜,若被咬到便糟了。   大黑除了顾承武谁也不认,家里不同以前, 顾承武总惦记着江云,琢磨要不给大黑另外找家主人。   江云不知道顾承武夫君的考量, 他看到顾承武在编竹篱笆, 自己也想学。   “要出门去?”顾承武手上动作停下,目光跟随江云。   江云轻轻点头,道:“给、给干娘送些茶水。”   小夫郎出门是要办正事, 顾承武道:“下午镇上做瓦房的工匠要来, 我去同村长商量选址的事,你见了干娘说一声,到时一起去。”   一家人心心念念的瓦房要来了,江云也高兴,那么气派的瓦房以后也是他的家了。他点头, 眼中都是笑意,“好,我跟干娘说、早些回来。”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同顾承武说话时愿意往外多蹦几个字了。江云笑,顾承武眉目也疏朗起来。   到了徐大娘家麦田,地里除了徐大娘和张翠兰,还有好些年轻力壮的都在。江云埋着头走,直到到张翠兰身边,才松了口气。   “干娘,休息一下,喝口茶。”他说话声音小小的,不过还是被大家注意到了。   尤其张秀兰,看到江云这么懂事,嘴上夸个不停。心里又在后悔,怎么当初就犹犹豫豫不早点下手,现在倒好,看了好几个姑娘哥儿都没个满意的,不是好吃懒做就是家里夸大其词。   得了这么好的儿夫郎,张翠兰笑的合不拢嘴,停下手里的活招呼几个妇人夫郎:“都来喝一碗,这大热天的,别把人累趴了,瞧着一时半会也收不完。”   收麦子是个辛苦的活,就是家家户户都来帮忙,徐大娘家的地也才割了一小半。张翠兰也不是谁都帮,也就徐大娘和张秀兰两家平时走的近。   江云把要建瓦房的事说了,张翠兰一听知道是正事来了,不敢耽搁,打了声照顾赶紧跟着江云往家走。建房子怎么建,用什么料子,建在哪里都得仔细商量着来。   两母子一走,地里妇人们响起此起彼伏的交谈,眼里都是羡慕。   “以前都说顾家穷,叫花子都看不上。如今结了夫郎短短一月,竟连瓦房都能盖,可是了不得。”   “我看云哥儿到了顾家,吃的穿的和以前没的比,这么一看越发俊秀了。”   “倒比那墨哥儿好,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   也就一个月,江家在村里的口碑大逆转。以往江云在,江家的活都落在江云一个人身上,一家人指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哥儿压榨,偏偏刘桂花见人就把功劳安在她亲生的墨哥儿身上。   现在倒好,江云一走,江家那丑恶的嘴脸原型毕露了。江顺德是个好吃懒做的,最近不知道从哪学会了酗酒,一身酒气回家就打骂人,村里惊天动地都是刘桂花的惨叫声。   江墨也被骂了几句,说是嫌吵投靠镇上同窗哥儿去了,半个月都不见回来一次。   顾家住的远,村里的动静传不到竹林去。江云也算是和江家断了关系,更不会亲自去打听村里的事,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大夏天炎热,好在竹林处处都是凉荫,爽快不少。   张翠兰灌了大碗凉开水才痛快,袖子擦擦嘴边的水道:“看地的事也不急,咱先吃了晌午饭。村里地多着,下去跟村长四处看,又是体力活。”   说的也对,江云乖顺道:“那我去、去摘菜。做饭。”   夏天别的不多,就青瓜是最多的。后院搭了个青瓜架子,绿油油的爬满了藤,垂下的青瓜摘了又长长了又摘。   青瓜夏天吃也叫一个爽口,可以生吃解渴,还能炒了或者凉拌。   江云摘了两个大的,又在旁边菜地里摘了一把长豆。灶房里传来切菜的“咚咚咚”声,半刻钟两个青瓜就变成整齐均匀的薄片。连张翠兰都忍不住夸赞,“云哥儿这手艺,不当厨子可惜了。”   顾承武在马厩喂小枣红,也听到灶房的动静。分明是很稀松平常的声音,但总觉得满满都是人间烟火岁月静好,连穿林而来的热风都是美好的。   竹林外,却有一道青色身影怅然若失。没人知道柳谨言来了多久,他站在外面看着顾家,一家是和和美美的模样,他看的一动不动,仿佛置身其中的是顾承武。   柳玉在几步外,不忍哥哥这副伤神的模样,又不知道该怎么劝,直到顾家一家人吃完饭,看到江云脸上的笑,柳谨言才慢慢转身。   “不去找云哥儿说清楚吗?”柳玉问。   柳谨言淡然一笑,似乎在看到江云后释然很多,道:“不去了,就是去了也不能挽回什么,反倒给他造成困扰,如此也挺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柳谨言确定江云过的安好,自己也没什么遗憾的。   “我同爷爷说,明日启程上京都,你要同为兄一起去吗?”   柳玉愣了一下,他还以为大哥会黯然神伤许久,现在看来也许是想通了。否则天天这么不吃不喝惦记,只怕人都要折损了。   柳玉松了口气,道:“我就在家里陪着爷爷爹娘,大哥只管安心上京。”   走的那天,柳谨言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两车书和干粮,被送到府城后独自一人离去。柳玉哭着目送哥哥,柳夫人想一同跟着去照顾,也被儿子拒绝了。   是在多年后,江云才无意听柳玉说起年少懵懂的事,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儒雅模糊的面容。   建房是大事,顾家新房选在村西河对面一处开阔地带,距离村里祠堂最近,几步路就能到。远远看去,是大片大片的麦田、稻田,近处就是两岸绿茵遍布的小溪流,打水洗衣都方便,是个绝佳的好位置。图纸也是工匠们看了地后画的。   张翠兰和江云都不识字,顾承武拿着图给他们比划,“中间是堂屋,堂屋隔壁分别是柴房和灶房,左右两排是三间卧房和杂物间,厨房后门出去左侧是茅房和澡房,右侧……”   江云看不懂,但眼睛闪亮闪亮的充满期待。顾承武一讲他就明白了,前院和后院宽敞,前院还要打一口水井,这是别家都没有的呢。后院可以养鸡鸭、种些小菜。   张翠兰笑的合不拢嘴,高高兴兴说要在前院种几颗果子树,以后要吃果子都不用花钱去买了,自家也有哩。   镇上李四和匠人来的当天动土,顾家三人夜里商量了半宿,决定还是请村长和乡里邻居们吃个动土饭,也祭祭土地,这是习俗,能保佑建房顺利。   鞭炮的声音劈天盖地,有小孩子害怕的听了当场哇哇大哭,妇人们一边哄孩子一边笑呵呵看工匠动土,这可比建砖房气派多了,十里八村都没几家建的起哩。看的大家伙嘴上心里都羡慕。   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江云不由想到自己稀里糊涂成亲那天。只不过现在身份置换,他也成主人了,要和张翠兰留在灶前做饭。   “这砖要砌牢固些,免得饭做到一半灶榻了。”张翠兰忙的不可开交,刚洗完菜才站起来,又捋起袖子匆匆跑去烧火。   房子在村西,工匠们也都是露天吃饭,张翠兰和江云一合计,干脆在村西露天搭灶台,弄几个大锅,请村里会做饭的妇人夫郎们来帮忙。   虽然不是过年,也是村里少有的盛况了,顾家连小孩子吃的饴糖都买好了。   “娘,糖霜没了,我回、回去拿。”江云今天也是主厨之一,他的饭张翠兰是吃过的,手艺绝对没问题。   “成,顺便把家里那把菜刀也拿来,还有那许多菜没切。对了,后院的长豆挑那粗的摘了,晌午拿来凉拌煮稀饭。”   江云点点头,明白今天忙,于是小跑着往家里赶。   小竹楼里空荡许多,东西都被搬到村西去,只剩下光秃秃的灶台。江云在木柜里翻找做菜用的糖霜,大颗大颗的,瞧着没饴糖白,也没饴糖甜。   就是饴糖,江云也很少能吃上,刘桂花有好吃的都只给江墨。   顾承武一直在老房子里,家里的马匹是最金贵的,需要看着免得有人来偷,这会儿倒显出他的清闲来了。   眼见着小夫郎小步跑向厨房,跟没看见他似的,顾承武有些不是滋味,也跟着上去。   今日江云似乎比往日都灵动许多,虽然仍是怯怯的不怎么言语,但一抿唇浅浅笑着,既腼腆又可爱。因着来顾家后伙食大大改善,脸颊也白白嫩嫩有了血色。   顾承武手指微动,想捏一捏夫郎的脸上,又怕柔弱的夫郎一碰既碎。手上总忍不住想做些什么,便捏了颗饴糖往江云嘴里塞。   江云呆呆的睁大了眼,被塞了糖有些不知所措,嘴里甜味很快蔓延开。   “需要帮忙吗?”顾承武把大黑栓到前院来,就是有小偷也不敢进来。他藏着私心,给小夫郎帮忙就能呆在一起。   做饭都是妇人夫郎的活,江云哪敢让顾承武来,抿着唇摇摇头。   不被江云需要,顾承武眸色淡了淡,眉头都有些微蹙,还在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和小夫郎靠近些。   江云见他这副模样,心慌了一下,怕顾承武生气了,眼底都是畏惧,一着急抓住顾承武袖子怯声道:“要、要搬个菜墩子去。”   菜墩子都是石头或者木头磨的,力气小的人根本拿不动。   顾承武听见了,注意力却放在江云小心翼翼抓住自己的手,这还是夫郎第一次主动拉他,虽然只是抓住衣袖,眼里都是怯怯的。   顾承武点头:“好。”   顾家竹楼在村口,也就是村东头,走到村西要走两刻钟。两夫夫一人拿菜刀糖霜、一人扛着菜墩子。   张翠兰遥遥一看,武小子和云哥儿越来越像两口子了。   都知道顾家是猎户,最不缺的就是肉。就冲着这口饭,也有不少年轻汉子来帮忙。张翠兰请了五六个做饭的婆子,一人一天五十文,人手是够了。   江云无论切菜或是做饭,手脚都麻利,还没待婆子们看清楚怎么做的,一道接一道的菜就出锅了,热腾腾的闻着和馆子里的差不多。   周婆子惊叹:“这是早些年府城大酒楼的手艺,后来听说那厨子走了,这菜也没多少人做的出来了。”   江云唇角浅笑,府城那厨子大概就是他外祖了,不过他不善言辞,也不想说话,只听着几个婆子夸。做菜的手艺,江云也不吝教给她们。   别说婆子们学的目不转睛,就是做工的男人们馋虫也被钩出来。   “你运气可是好,找了这么能干的夫郎。我改天也让我娘帮我说个哥儿,再生个大胖娃娃。”这人是隔壁村叫郑子的,和顾承武差不多大,年轻汉子说话也没忌讳。   “就你,别说哥儿了,寡妇都看不上。”做工的匠人们哄堂大笑,嘲笑郑子不爱洗澡邋遢,把郑子闹了个大红脸。   顾承武眉目低敛没说话,只是听到“孩子”两个字内心动容。在他看来,江云还是个孩子呢,难以想到江云再生个大胖小子的场景。   生出来的该是个顽皮的小子,还是像江云一样软软糯糯的姑娘哥儿呢?   况且自从上次后,他与小夫郎再没做过那事,小夫郎承受不住他,每晚睡觉时都紧紧裹着被子,让顾承武扒都扒不开。   孩子的事先不想,江云还小。家里刚建了瓦房,顾承武自己出了七十两,又找张翠兰借了三十两。眼下身上只剩下十两的银子,等还完干娘的钱再积攒家底。到时候再要个孩子好好养着,不比现在生强?   顾承武想的这些江云不知道,灶台前几个妇人忙的热火朝天,终于赶在晌午前,做了满满四、五桌子的菜。每桌八菜一汤,五荤三素,肉都是满满一盆扎实的,每个人都吃的嘴巴泛油光,做起事来自然更尽心。   妇人夫郎们单独两桌,江云捧着小碗乖乖坐在张翠兰旁边吃。有他爱吃的菜放的太远,他不好意思学那些婆子站起来夹,只安安静静吃近处的,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爱吃的。   顾承武和几个年轻汉子坐在一桌,每人倒了一海碗酒划拳喝酒。江云偷偷看着,也不知道顾承武怎么玩的,划拳基本没输过,淡然坐在桌子上,酒都是别人喝了。   想起那晚酒后的疯狂,江云有些害怕。看顾承武没喝多少,反倒松了口气。 第29章   顾家建瓦房是秋收过后, 天气最是凉爽,也没多少雨下。远山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秋叶红枫,有些枝头已经光秃秃, 稀稀拉拉栖息几只麻雀,秋意渐浓起来。   动土饭的第二天,顾承武就赴镇上上工,每日早出晚归, 也就只有休假能和江云多些相处机会。   江云也忙,工匠们每日两餐顾家包了, 做饭是个费时间的事,切菜烧菜洗碗几个时辰就过去了。好在一个月都是大锅饭,能填饱肚子就行,没第一天那么丰盛。   瓦房初具规模,瓦片叠的整齐,下雨时水都顺着屋檐滴到院里, 又顺着沟渠留进井里。现在做饭都能在新的灶房里做。   建了一个月的房子终于到最后一步——打井。一口井就要十五两银子,青苗村没几家打的起, 也就只有村长家、柳家。也是个稀罕活, 来看的人还不少。   张翠兰和江云在新的后院里开辟菜田,秋日必种的萝卜冬菜是要有的。   “辛亏当时听了武小子的话,这青瓦房就是不一样, 院墙都是石砖砌的高大, 准能防贼呢。”张翠兰一边说,手上也没停,一锄头落下去就是一个坑。   江云眼睛弯弯也都是笑,张翠兰挖坑他就埋种子,不一会儿白萝卜就种下去了。偶尔吹来的凉风散去做活的热意, 他直起腰看了看远山,小声道:“娘,再下一场雨就有、就有菌子了。”   江云也不是只是馋,他想起亲娘曾经教过自己一个手艺,把油烧热了下满满的菌子炸,出来的油都是菌香。不管是拌面拌菜还是炒菜,都是一绝,他想做给一家人尝尝。   菌子在乡下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春秋季下了雨跟笋子一样到处冒头,尤其是湿漉漉的山坡里,枯叶扒开都是。   不过也有人不敢吃,菌子种类太多,要是吃错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但江云最认识这东西,他亲娘在的时候,每年都带他上山采菌子。   张翠兰挖完最后一个坑,也直起身喘口气,擦擦汗道:“成,等过两天房子建完,武小子休假的时候,咱一家人也上山采菌子去。”   “你来之前我跟武小子都忙,眼下正好,也好久没吃了。你还别说,就想着这口。”反正家里没什么事,菌子既能卖又能自己吃,张翠兰没意见,还有些想吃呢。   嫁过来后,提的想法都没被驳斥过,这让江云也彻底把顾家视为往后的归宿了。等去山上摘了菌子,还可以晒干,作为冬日的储备,虽然不多,也是一口粮食。   瓦房最后一日,一家三口轰轰烈烈往新家搬家具。竹楼里能带走的东西都带到新房里,尤其锅碗瓢盆,一个也没落,刘大娘和张秀兰不用说也来帮忙。   “好歹也住了这么久,现在说走就走还真舍不得。”张秀兰最是念旧,竹楼都是她和干儿子生活过的痕迹,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走。   顾承武把包袱往马背上一放,道:“新房不远,若想回来,几步路能到。”   他说的有道理,竹楼还在这里,若是往后家里来亲戚住不下了,这里也可以安置。张翠兰最后一点不舍也消灭了,满心都是住进新房的欢喜。   青瓦房比想象中的大,家里鸡鸭鹅都赶到新房后院关着,马厩在前院左侧,马厩旁就是大黑的狗窝。   原想着大黑不亲人,要把它送出去。还是江云劝住顾承武,大黑跟了顾家这么久,早就算“家人”了。   小夫郎怯生生的,连鼓起勇气说话声音都小,只抓住顾承武衣袖。   这副模样,顾承武哪有不依的,还亲自动手给大黑砌了个砖瓦狗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都说狗最通灵性,也不知大黑是不是听懂了,那双眼湿漉漉的望着江云,连着江云走近都不叫了,默默摇了摇尾巴。   张翠兰见了笑:“果真是个会瞧脸色的,这样也好,聪明的狗好看家。”   趁着秋天出太阳,张翠兰和江云把陈年积压的被子衣物都拿出来晒,晒的被子都是暖洋洋烤过的气息。   江云和顾承武小两口住左侧的大屋,因是两个人,张翠兰不和他们抢。屋里柜子是竹楼搬来的,唯有一架床崭新的很,床不仅牢固,上面还有好看的雕花。   江云眼睛微亮,觉得新奇又好看,套了被子就坐在新床上,也不敢乱动,只好奇左顾右盼。   单纯傻乎乎的江云哪知道顾承武的心思,他下意识抬眼,骤然看见顾承武不同于平时的神色,是幽深克制的。   顾承武被小夫郎看了个正着,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新婚夜照习俗该是用新床的,当时匆忙没在意,如今补上。”   这个说法村里也有,江云没在意,抿唇一笑颇信任地点点头。   内里都打扫的差不多,一切都是新的,看着让人对往后的生活都是期盼和向往。只是前院还有些光秃秃,总让人想种点什么。   小院通向院门的路是崭新整齐的石砖路,下雨都不会打滑。江云没闲下来,拿了扫帚把院里一些杂物木屑清扫干净,又拔了草,看着也明亮许多。   “铁牛家种的果子树,可以讨些来种。”顾承武第一反应是果树,结了果子不仅能吃,夏天还能纳凉。   村里很多人舍不得花钱买糖,就会吃些果子甜甜口,是以家家户户都有种。   张翠兰一拍大腿,道:“那就种果子树,照我看这地儿这么宽敞,再种些桂花树都行。”   尤其是秋天的桂花,金黄浓密,还没走进远远就能闻到,风一吹摇的满地都是。   江云也喜欢桂花,想到那一簇簇的金黄,对来年的秋天都期待很多。   “我和云哥儿去铁牛家换些树枝子来,家里你看着。”   铁牛家就在河对面,离的不远,是修的石砖房。江云怀里抱着十个鸡蛋和一小包饴糖,是用来换东西的,小心翼翼可不敢磕了。   乡下交易并不都用钱,以物换物最是常见。况且鸡蛋和糖都是金贵东西,换树枝完全没问题。   开门的是铁牛他爹爹,铁牛爹爹是村里有口碑的老夫郎了,见来的人是张翠兰和江云,赶紧把人带进来倒茶。   “张婶子如今日子红火,青瓦房都有了,还有这么乖巧的儿夫郎,可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铁牛爹爹夸人向来真心,不是那心口不一的。   和真心人打交道也就不说场面话了,张翠兰被夸心里乐的紧:“可不是,云哥儿最是贴心的,家里的事做的仅仅有条,我都不用操心了。”   “好孩子,快来我看看。”铁牛爹爹年纪大了,就爱跟年轻人说话,又听说江云那么乖巧,自然高兴地想看看。   江云懂得长辈说话不插嘴的规矩,老人家想看他,他也小小叫声“阿嬷”,走到老人跟前去。   “瞧着是个有福气的,你看这面相,以后准能给小武生个大胖小子。”   这里没男人,生孩子这种话题自然不用避讳。换作从前的江云,可能还懵懵懂懂听着。可经历过那晚的事,他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江云脸颊微红,想不敢再往这方面想。   孩子就是家里的宝,张翠兰当然也期待抱孙子。不过她也不催这个,云哥儿嫁过来才多久,以前又在刘桂花手底下被磋磨身子亏空了,不养好身体生孩子那是要遭罪的。她自己就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生孩子的苦,那就是鬼门关子走一遭。   张翠兰没接铁牛爹爹的话,道:“说正事,我拿了些鸡蛋饴糖,想跟你家换些果树枝子回去种,等来年长起来了院子才好看呢。”   一听是鸡蛋饴糖,铁牛爹爹说什么也不要,“树枝子不值几个钱,你就是要一百根也有,拿用得着拿这么金贵的东西来换。”   说罢,铁牛爹高声喊了声儿子,就让人去树上截枝子去了。   “那可不成,多多少少都是要收的,这是心意。况且乡里乡亲的,以后也有需要找你们帮忙的时候,这鸡蛋你们收着,吃着玩也是行的。”   两个都是实诚人,铁牛爹爹也没扭捏,干脆就收下。临走前,还硬要往江云怀里塞些红枣,让拿回家吃。   梨树、桃树、橘子树都有了,铁牛拿了不少给二人。前院栽了一排栽不完还剩下许多,干脆栽在院子外面,等长大了进门的时候也是一道风景。桂花树就在门的两侧,一开花就能闻见。   三人忙了整整一天才歇息下来,顾承武给小院编了个纳凉的葡萄架子,下面放上躺椅,累了就能歇息。中午太忙,一家人随随便便吃了点饼子配热水,到了晚上就想吃顿好的犒劳一天。   “竹楼那边儿的菜我都拿来了,炒一荤两素,蒸点大麦饭吃吃。”家里买的麦粒还剩下不少,也没磨成粉,专留着蒸饭。黄米也是有的,吃起来不如大麦饭有嚼劲。   江云以前还听亲娘说过,镇上有钱人家吃的米是雪白的,又软糯又香甜,比他们乡下吃的好吃多了。但那白米贵,一石就要二两银子,一般人家不舍得吃,能吃黄米果腹已经足够了。   缸子里还有腌的咸肉,江云将咸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每片都肥瘦相间,肥的地方晶莹剔透,搭配上蒜苗一起炒,炒出来的菜咸香可口。   再拌了个黄瓜,一盆马齿苋汤。三个人吃已是足够,江云本就食量小,到最后盘子里还剩下一些菜,都被顾承武打扫干净。   吃完饭已是晚上了,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洒在院里明亮的很,连油灯都不用点。新房视野开阔,九月又是夏秋交替的季节,一抬眼还能看见漫天星星。   乡下人不是镇上人有那般闲情逸致,但一家三口忙完一天的活,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谁都没急着做事,坐在院里一起看星星,吹吹晚上的风。   张翠兰躺在躺椅上打蒲扇道:“再过几日第一场秋雨就来了,今儿云哥儿说想上山捡菌子吃。到时咱一起去,多捡些回来炒着吃也香。”一年忙到头,就图一口吃的了。   “好。”顾承武上工的箭场生意越来越红火,不过他若想请假,应该也是行的。能和小夫郎多些相处的机会,怎么都行。   江云眼帘微阖面容柔和,夜风吹的凉爽,让人浑身疲惫一扫而空,困意也席卷而来,丝毫不知道顾承武全然看着自己。 第30章   九月中旬一场雨下过, 天气忽然转凉,早上起来都得添件衣服才能出门。顾家新房修的好,也最能避寒, 江云裹在新被子里沉沉睡了一夜,鸡叫的时候也跟着醒了。   顾承武还睡着,江云也只敢在男人睡着的时候盯着人看,顾承武睡觉很安分, 不打呼噜也不乱动,平时凌厉的五官阖眼后柔和许多, 叫人没那么害怕了。   江云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转过头,哪有双儿姑娘盯着男人看个不停的,若叫人知道了是羞死人的。   秋天昼短夜长,起了床天还没亮。江云仍然穿着夏天的单衣,出门的时候打了个哆嗦,坐在灶前烧火才暖和许多。   锅里煮了黄米粥, 上次烙的饼还剩五张,正好全热了。顾承武食量大, 一个人就能吃三张。做完饭也有事干, 后院的鸡鸭鹅叫声此起彼伏,也到了喂食的时候。   家务活干的井井有条,张翠兰起床一看, 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直到看到江云身上单薄的衣服, 她才想起正事。   “云哥儿你进来,干娘有东西要给你。”   江云刚喂完大黑,自从上次劝顾承武留下大黑后,大黑都愿意摇尾巴让他摸了。   听见张翠兰叫,江云赶紧放下手中的饭瓢跟上去。   张翠兰点了油灯, 从柜子里取出三套崭新的衣服,就是上次在布庄买的布做的。颜色雅致清秀,正适合年轻小哥儿穿。   江云愣住,这么好看的衣服,真是给自己的?   见人犹豫着不敢碰,张翠兰笑着催他:“快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娘再给改改。”   话音刚落,江云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娘。”他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穿新衣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江墨穿厌烦了的,已经洗的发白。   新衣服好看,料子也软和,摸上去比寻常的麻布还要好很多。   张翠兰默默看着江云,自然也知道江云偷偷红了眼眶,心里叹口气,都是被后娘糟蹋了的好孩子。   乡下人买不起镜子,平时能对着水缸照个模糊样子就算好了。江云换了新衣,不知道自己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   张翠兰却是眼前一亮,拉着江云的手转了一圈打量,啧啧道:“果然老话说的没错,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换了这身,比那镇上的小哥儿好看不少。”   江云的亲娘当年也是出了名的好看,他继承了娘的模样,只是这几年在刘桂花手下磋磨,吃不饱穿不暖才显得灰扑扑的。   “如何?”   “好看,也……也合身,很舒服。”毕竟是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哥儿,骨子里还是喜欢穿衣打扮的,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衣裳的好。   “合身就好,那旧的咱就不穿了,剪了下来做几双鞋。等咱将来赚了钱,再多的衣服也有。”把儿夫郎打扮的光鲜,张翠兰也有成就感,以后娘俩出去叫别人看见了,那也是顾家的门面。   不再穿别人不要的衣服,江云身上仿佛卸掉一层枷锁,连干活时都是轻快的。   天微亮,顾承武才睁开眼,身旁是冰凉的。他私心的想,若能赚更多的钱,将来请个下人婆子最好,江云不用那么早起,能多在床上睡会儿。   刚踏进灶房,顾承武便愣住。眼前的小夫郎焕然一新,新衣服衬的人雪白灵动,连眉眼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小声说话时的乖巧模样更是直接撞进顾承武心里。   江云被顾承武看的不好意思,捏了捏衣角道:“你……你醒了,我给你倒水盥洗。”   “很好看,”顾承武趁着小夫郎倒热水的时候凑上去,在耳边低声道,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江云脸颊灼热,被男人夸和被别人夸是不一样的。他羞怯的都不敢抬头看顾承武,倒完水便匆匆跑开。   顾承武却是一笑,像是抓住了逗弄夫郎的小诀窍,比在山上打了猎物还开心。   一家人坐在堂屋吃早饭,张翠兰瞧了眼外面道:“今儿正好武小子休假,趁着第一场秋雨,咱上山把菌子捡了。我昨天还约了几个婶子一起,都去转转。”   顾承武没意见,山上他常去,也熟悉。   江云吃完最后一口,看了看张翠兰,小心试探道:“我能不能……叫上玉哥儿一起。”他在村里没什么朋友,柳玉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自然可以,这有什么。你只管去,碗就娘来洗。”   江云眼里浮动雀跃,不经意间目光和顾承武对上,也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顾承武捏筷子的手一紧,江云的笑反倒让他拘谨起来,心里却浸了蜜一样。他往江云碗里放了半张饼子,道:“上山会饿,多吃些。”   江云点点头,吃着饼也觉得是山珍海味。   张翠兰笑而不语,两夫夫的小动作都被她看在眼里。原先以为顾承武这性子很难和夫郎说到一块儿,现在看来,倒比别的男人都疼夫郎。   青苗村背后是连绵的山脉,村子里的人都依靠这片大山生存,顾承武比谁都更熟悉这里,打猎的时候连山脉深处都进去过。   这次上山除了陪云哥儿和张翠兰捡菌子,他自己也带了弓箭弹弓,若碰上猎物也能打一两只。   “山林深处莫去,若碰上野兽很危险。”顾承武走在江云旁边,提醒他。   野兽无疑是让人害怕的,更别说江云这种柔弱的小哥儿,他想想就怕,脸色也白了几分,赶紧道:“不……不去,就在外面捡。”   他以前听村里老人说过,山里面大虫、熊瞎子都有,若被盯上了,绝对跑不掉。   其实有顾承武在,他倒也没那么害怕了。   “我去转转,看有没有猎物。将大黑留给你,它与你熟,关键时刻能保护你。”   “好……我不乱跑。”   这么懂事乖巧的小夫郎,让顾承武言语间声音都放轻了很多,就跟在哄小孩似的。   大黑最近吃的好,家里的骨头都进了它的嘴巴,一身健壮的骨骼黑亮的毛发,看上去体型高大。走在江云旁边时不时摇摇尾巴,扑咬路边的蝴蝶。要么就是被花粉熏的打喷嚏。   夫夫两人说完话各自分开,柳玉才小跑几步跟上来,挎着江云的手道:“你相公看着冷冰冰的,对你着实不错。”   柳玉一说,江云也在细数嫁到顾家的日子。顾承武从不打骂他,不嫌弃他说话磕巴,还会给他买糖吃,还多次救了他的命,真是个好人。   “你呢玉哥儿,你家里人没、没给你蜇摸人家?”江云和柳玉同岁,村里这个年纪的哥儿都是要嫁出去的。   柳玉才不着急,道:“爷爷说了,我大哥以后是要做官的。等大哥做了官,咱家有了底气,自然有更多更好的相看。”   两人都是私下说说,柳谨言能不能中还是未知。江云也是希望他能中的,柳谨言也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山里树木茂密,满地枯叶沾了雨水贴在泥土上,林子里都是腐叶泥土雨水的气息,有软的地方积了水,一脚一打滑。   越往深处走,前方的雾越浓,若再往山上走,那天上的云直接冰泠泠飘进山里,透着贴骨的冷。   柳玉扯了扯江云,惊喜道:“云哥儿你看,那是不是菌子?”   树干下,一朵细长的红头蘑菇突出土壤,长的鲜丽又好看,伞盖上分布着不均匀的白色小点,说着柳玉就要去采。   江云匆匆拉住人,叹口气:“不、不行,那个有毒,不能吃,要找没毒的。”   往往越艳丽的菌子越不能吃,乡下雨后最常见的就是斗鸡菌,看上去灰扑扑的不起眼,其实炒肉片味道可好了。   “这种就、就可以吃,长在松树底下的,”江云最喜欢松菌,长长胖胖的一根,吃起来是肥肥脆脆的,做汤最鲜美了。   柳玉也跟着翻找起来,找了半天指着一个微棕的菌子道:“那这个呢?”看上去就不好吃,长的潦草随便。   没想到江云却眼睛一亮,“这个可以吃,可以炸菌油。”鸡枞菌在雨后是最常见的,也容易分辨,常常是桌子上一道美食。而且要炸菌油,用鸡枞菌也是好的,炸出来又鲜又香。   柳玉不爱吃这个,只是觉得找菌子好玩,他捋起袖子颇有干劲:“你教我认,我帮你找,咱两个人一起找的多些。”   后山树林茂密雨水充沛,正是适合各种菌子生长的地方。除了想要的鸡枞菌,江云还找到一些青头菌,也是常见的。   也有被虫吃了的,外面看着干干净净整洁,一掰开都是空的,江云吓的扔了出去。捡了不一会儿,身后的背篓里就装满了各种菌子,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大黑一直紧紧跟在江云身后,偶尔看见有毒好看的菌子,还想上去用鼻子闻闻。   江云吓的赶紧把大黑拉回来,生怕大黑误食。又想起顾承武说过,狗是最有灵性的,生病了都会自己找草药,不会乱吃东西。   林子里枯木居多,江云在几根腐烂的木头上找到些黑木耳,都是大朵大朵的。这东西吃起来生脆,拌着吃也好吃,只是要晒干了才能吃,镇上那些馆子里最爱收这个。   背篓里装不下了,他就全部采下来放在篮子里,把篮子跨在手腕上,虽然黑木耳不多,但也能做道菜,尝尝秋日的第一口鲜。   采菌子不是个累活,玩玩耍耍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江云收获满满,一抬头发现林间的雾气都消散了,日光穿过高大茂密的树冠漏到地面。   他找的太认真,竟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连张翠兰她们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想起顾承武说过林子深处有野兽,江云向来胆小怯懦,不敢继续往前走。赶紧叫了柳玉大黑往回走,出了林子树木渐渐稀少,才发觉已经是中午。   正碰上张翠兰和几个婶子,都背着满满一背篓笑着归来,江云把自己的和张翠兰的合计了一下,采的还不少呢,炸菌油能炸好几缸子。   “武小子呢,没跟你一起?”   江云摇摇头:“他说要、打猎,自己去了。”   “罢了,不等他,咱先回去。”张翠兰心里直嫌弃干儿子,难得跟夫郎有单独相处的时间,跑去打什么猎,真是得好好教他。   她的想法顾承武不知道,张翠兰和江云回到家的时候,顾承武还在深山里钻。   秋日是比较适合打猎的时候,以往在军中也属秋猎办的最盛大。青苗村后山山脉最不缺猎物,运气好的话还能碰见野鹿。   那些镇上有钱人就喜欢吃些野味,一头公鹿的价格能卖到四、五十两,母鹿会便宜一些。很多人挤破了头做猎户,也就是为了这笔横财。   顾承武从没想着一飞冲天,他的武艺箭术不比别人差,能在镇上箭场一月赚十两银子,赶的上普通人家小半年收入。若真打了鹿,那也算给家里添一笔家底。 第31章   刚赶回家, 天空就雾蒙蒙下起小雨,鞋底沾了田埂上的泥,张翠兰和江云在院子外刮了刮泥才进去。   采回来的菌子属鸡枞菌最多, 余下的松菌青头菌分开放,中午炒上一大盘。张翠兰和江云把鸡枞菌倒在竹筐里,两人搬了矮凳坐在院里清洗。   “长的真不错,晒干了还能留着冬天炖鸡吃。”乡下吃法不多, 张翠兰能想到的就是炖、炒。   江云手脚麻利,很快洗完一小半, 放在竹筐里沥干水分,道:“还可以炸、炸菌油。”   “菌油,那是个什么东西?”张翠兰没听过,知道云哥儿会的花样多,也想学学。   江云解释:“和炸花椒油一样,炸出来是菌、菌子的香味, 拌面炒菜都好吃。”   花椒油不少见,那玩意儿炸出来麻辣鲜香, 菌油还能有花椒油好吃?张翠兰不信, 吃过的花椒油就是顶好的了。   不过菌子若真能炸,尝尝鲜也好,采了这么多呢, 也吃不完。   菌子不易清洗, 两人来回换了五六次水,才把菌子清洗干净。然后平铺在竹扁里晒干水,竟晒了满满一院子,收获不少。   剩下一小篮松菌直接切成片,加点姜蒜清炒, 无需其它调味料就是最好吃的。炒出来满满一大盆,就着馒头米饭都很下饭。   新屋后院的菜是刚种下的,还不能吃,江云跑回竹楼后院摘了秋辣子和长豆,秋辣子有些老了颜色鲜红,有些则是落到地面腐烂成泥。   一把长豆倒是长的正水嫩,中午弄个长豆焖饭,秋辣子直接煸干吃。   后几天没下大雨,白天绵绵小雨停后,出来的太阳很足,一会儿的功夫,菌子表面的水分就已晒干。江云炒完三个菜闷在锅里,趁顾承武还没回来,把菌子都翻了一遍。   大黑被关起来,眼巴巴望着外面,江云怕它乱啃菌子,没把它放出来。刚翻完,大黑对着远处一声猛吼,给江云吓了一哆嗦。   狗尾巴欢快摇动,也不知是欢迎顾承武回来,还是欢迎顾承武手上的猎物。   猎物被装在麻布袋子里,里面的东西使劲动个不停,绝对不像是兔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顾承武一回来便看见小夫郎,加上今天有意外收获,身上的疲惫也松快很多。他走到江云面前,闻见屋里的饭菜香道:“若我以后回的晚,你们先吃,无需等我。”   江云本就瘦,要是饿着肚子了,恐怕只会更瘦。   看见男人回来,江云也开心,只是克制自己没跑上去。他眼巴巴望着顾承武,小声好奇问:“袋子里是、是什么?”   见夫郎终于胆子大些敢主动说话,顾承武将袋子打开一道口,能隐约看清里面的东西。毛绒绒的,毛发是火红色,见了人呲牙咧嘴凶狠的很。   “本想猎些寻常的野兔山鸡,没成想走了好运,倒是打到一只火狐狸。”像是邀功似的,顾承武将袋子往江云那边靠。   江云满脸好奇,脸凑近了些去瞧。他没见过这东西,只听老人家说起过,道:“长的像、小猫儿。”都是毛绒绒的。   顾承武收拢袋口道:“红狐珍贵,别说镇上,就是拿到府城也抢手。这只尤其凶悍,折腾了许久才捉到,你莫要靠太近,免得被它挣脱伤到。”   听到凶悍,江云自然是惧怕三分,不再好奇去看。见男人身上衣服脏了,道:“你换衣服、洗手吃饭。”   同样的关切张翠兰也说过,可从江云嘴里说出来,感觉是不一样的。顾承武虽未笑,却很听江云的话立马去换身衣裳,免得自己一身狼狈脏污了干干净净的夫郎。   张翠兰也是第一次见狐狸,往年都是兔子山鸡最多,哪打过这种,忙问:“这要拿去卖了?听说一身皮毛可值钱。”   顾承武蹙眉一想:“也有许多人喜欢专门养着逗趣,狐狸有灵性,便不将它卖给屠户了。”   云水县是个大县,来往商队和有钱人不少,等明日早些去渡口卖,总能容易卖出去。   说不定这一卖,在干娘那借的三十两就能一下还清,往后赚的钱都能拿来养江云。   说话的功夫,热菜已经上桌,菌子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偶尔吃这么一次,比羊肉鱼虾还香。就是食量小的江云,也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一家人吃的满足,什么心事都没了。   晌午饭后,顾承武把狐狸关在柴房。因为跑了一上午疲惫,简单盥洗就躺下睡午觉。他睡觉时双手交叠在身前,规矩的很。   江云轻手轻脚关上卧房的窗,屋里顿时幽暗宁静。男人脱下的衣服搭在床头,肩膀处破开一个大洞,想来是穿梭草丛时刮的。   缝衣服最简单,比绣花还简单。江云坐在廊下,借着午后日光,不到半刻钟就封好口子,看上去跟新的一样。   张翠兰都没这手艺,拿了针线篮子坐在江云旁边请教,一边闲聊:“你这手艺可真是不错,缝衣服都缝的精致,记得我小时候学缝衣服,怎么也学不会,为这个还挨了一顿打。”说完张翠兰后仰笑了笑。   江云抿唇一笑:“我娘以前是、是镇上织女,织布缝衣绣花都会。她还在时、就教给我了。”   他娘长的温婉美丽,对江云也非常温柔。但也严格,在教他做饭、织布这些手艺的时候,总不苟言笑。   那时候江云尚且是有娘疼有爹爱的哥儿,不爱端坐着学这些,为此也没少挨打。   亲娘生病走后,刘桂花带着江墨嫁进来,一切都变了。江云没了依靠,只能过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日子。   张翠兰自己也是没了儿子的人,见不得小辈受苦,对江云总是格外疼惜些。   “你竟还会织布,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艺,”张翠兰有些诧异,才知道儿夫郎竟然会做这么多,可真真是武小子捡着宝了。   女子小哥儿靠自己谋取生路的不多,织布绣花是他们鲜少能做的,这些也只有女子哥儿能做。绣娘织娘在镇上布庄月例可不少,能有二两银子呢。织女们也不比普通女子、哥儿,在家里那都是说得上话的。   江云在刘桂花手底下磋磨,不得不藏拙,他眉目低敛掩饰情绪:“刘桂花不、不放我走,说家里活多,我也买不起、织布机。”   织布机十两银子一台,江云那时候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就是有了,也会被刘桂花找借口摸走。   “真是黑了心的妇人,”张翠兰实在没忍住,当着江云的面骂了一句。   江云鼻尖微酸,可现在也都过去了,能遇见顾承武和张翠兰,一切都是好日子。他拉了拉张翠兰的衣袖:“娘,别、别气。”   “娘不气,就是看不惯。”这么懂事能干的哥儿,她求都求不来,若是自己生的,肯定一切好的都得留给他。   日头在娘俩说话的功夫渐渐落下,卧房内一片昏暗宁静的很。顾承武眼睛未闭,耳边都是江云刚才说的话。他深深望着床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阳晒了一下午,菌子表面的水分彻底晒干。江云收了一筐,先试着炸一些。菌油有很多种口味,他许久没炸过,怕坏了油,只在锅里倒了一小半油。如果成功了,就能多弄些。   烧火是张翠兰的事,往年炸花椒油她也炸过,原理都是一样的,灶火要小火不能断,火太大油温过高,菌子一下锅就得糊,那可就废了。   切好的菌子冷油下锅,用勺子不停搅动锅里,直到散发出浓郁的菌香。顾家院子里都是香味,连路过的人也停下脚步,踮起脚朝顾家院里张望。   “这是做什么哩,闻着比炖肉还香,”一婶子舍不得走,还想打听打听。   张翠兰也不懂这个,但自己闻着是格外香,对着院外的婶子遥遥一看道:“炸菌子油呢,云哥儿琢磨出来的。”   菌油是个新奇东西,往年镇上也有卖的,但配方不一样做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有的人单单知道要用菌子下油锅炸,却不知道如何添加配料,做出来也不好吃。   江云手上的配方是祖父留下来的,亲娘走后,只有他一人知道。从前在江家不想炸出来便宜了刘桂花,现在到了顾家,也成了自己的家,从不想遮掩着。   第一锅实验品出锅,江云做的是五香素菌油,没有加辣椒肉,适合不吃辣的人吃。   “娘,您尝尝。”菌子切了丁,做出来的油咸香诱人。   张翠兰拿了半个馒头,就着馒头尝了一口,眼神瞬间亮起来。云哥儿做的时候也不知道加了什么,吃的时候菌油还是咸香的,菌丁也脆脆香香的。   “这果真不错,我原以为就是普普通通的油,这可比肉还好吃,”张翠兰难得嘴馋了一回,就着菌油吃了半个馒头不够,又再吃了半块。   油香四溢,顾承武睡意全无,穿了衣裳从床上起来。他也闻见了,除了想尝尝江云手艺之外,也是想趁着休假的时间多和夫郎接触。   江云见人进了厨房,神色微亮,端着菌油小跑上前,还给拿了半张饼子,道:“你、你试试,刚出锅的。”   被夫郎眼巴巴望着,顾承武眸光微动。哪怕江云拿的是刀子,他也得吃一口不是?   入口瞬间,菌油香溢满舌尖。顾承武平时不善言辞,眼下也没忍住,道:“比镇上食肆酒楼的好吃。”   菌油不是江云独创,大的酒楼都有,但味道总是很一般。江云做的不一样,纵然是下了多次馆子的顾承武,也觉得制作的很成功。   做的菌油一致得到家里人认可,江云目光中是掩藏不住的喜悦。   “我、我多做几样,加肉、加辣椒的也有。”大历吃辣的人不少,尤其他们所在的青州,是盛产辣椒的地方,更是无辣不欢。   不爱吃素的,也可以往菌油里放鸡肉丁,拌面最是一绝。   “成,你只管做,娘给你打下手,”张翠兰一身的干劲,有了这口好吃的,她能连着吃一个月呢。   熬油也废柴,张翠兰对顾承武道:“柴房那捆干树枝子你给抱来。”   一家三口分工明确,院里大黑对着灶房叫个不停,似乎也闻到了想尝尝。 第32章   天边翻起鱼肚白, 要赶集的人早早打着灯,等着坐陈老伯最早一趟牛车去,尤其今天是大集, 若要卖东西,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顾承武并不急,他有小枣红,只要不迟到, 也能骑马慢悠悠去。远处大路上是行色匆匆的行人,耳边是江云细微带着温热的呼吸。   江云起的早, 一睁眼就轻轻穿衣,怕动静太大惊动枕旁的人。顾承武睡的安稳,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醒来还是那样。   刚嫁进来时,江云也蜷缩在角落不敢乱动,怕被男人嫌弃。如今虽然熟悉了,也只是敢侧着睡, 不敢随意翻身。   刚穿上衣服,顾承武就从睡梦中醒来, 声音是微微的沙哑低沉。   他一手揽住江云的腰, 不让人下床,道:“今日你歇着,我来做饭。”早饭是最简单的, 就是添水添米煮成粥, 他随手就能做了,不用小夫郎起那么早劳累。   被揽住腰的一瞬,江云脸颊蓦地一红。他最怕痒,尤其是腰,一碰都不行。顾承武那一碰, 他只觉得腰瞬间软了,很奇怪的感觉。   “没、没关系,我不困了。”江云胆怯腼腆,平时说话都是小声的。他不偷懒,是个勤劳的,想着早点起来把一家人饭做好,让顾承武吃个热乎的。   况且昨天炸了好多菌子油,他还想装一小罐给顾承武带到镇上去吃。当然这些藏在心里的关切,江云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只能默默付诸行动。   顾承武不强求人,江云要起来,他也穿了衣裳和江云一起到灶房做事。   菌油炸的油亮鲜香,张翠兰梦里都在抱着菌油吃,惦记了一晚上。大早上起来,难得多多了一道凉拌菜,用的麻辣味菌油,换做平时都是饼子配粥对付一顿。   辣子吃的一家人嘴唇红润,看上去气色也足,看着大家都爱吃,江云心里都是欢喜和成就,脸上也是浅浅的笑意。   吃完饭,顾承武去看后院关押的狐狸,昨晚睡觉前给放了吃食和水,今天红狐眼神都精明了些,被绑起来的时候,还有力气“桀桀桀”叫。   要出门的时候,见小夫郎急匆匆跑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顾承武腿一顿停下等他。   “这个、你拿着,晌午可以吃。”江云小声开口,把手中小罐捧到顾承武面前,怕漏油,又用麻绳捆着盖子,虽然不多,也够吃一整日了。   罐子里装着麻辣菌油,还有小袋子里刚烙好的鸡蛋饼,热乎的闻着很香。   这么珍贵的东西,就是江云起大早给他做的。顾承武眸光微动,看向夫郎的神情也逐渐柔和,温声道:“成,我带上。”   江云习惯性敛眉低头,没留意到顾承武眼中的缱绻。只是觉得顾承武声音和平时都不一样了,似乎没那么拒之千里。   顾承武还想说今日早些回来,张翠兰的声音就在灶房遥遥响起。   “没几天就中秋了,趁着大集买些果子、馅料回来,咱也做个月饼吃。”乡下人节俭,买不起现成的月饼,能自己花功夫做就不错了。   况且是搬新家第一个中秋,也是云哥儿嫁来的第一个节,可得好好过。   “好,”顾承武答应一声上马离家,再不走就该误了时辰。   家里银钱都拿来置办房子,仅剩的三两都在顾承武手上。月例等到月底才发,不知道这只狐狸能卖多少钱,若卖的多了,也能多买些果子。   赶大集的码头是最热闹的,人挤人拥堵的很。顾承武刚来就遇上李四带着捕头巡逻,因两人都有事,李四给顾承武找了个好位置,两人聊了几句就各自分开。   狐狸还在挣扎,但不知道是不是畏惧顾承武的威严还是被吓怕了,嘤嘤地缩在带子里,只露出一个头,不敢到处跑。   这种特殊猎物一般不需叫卖,就有人上赶着来瞧,来看热闹的大多是逛集市的百姓,自然没钱买,就是觉得稀奇。   “这就是火狐狸?毛色真好看,还是只公的,”有人识货,自己买不起,只能眼巴巴看着。   也有人问了价钱,“多钱一只?”   顾承武一口价:“二十两。”   刚报完价钱,看热闹的人一阵唏嘘,二十两够一家人吃两年了。看的人被价钱吓跑,人也越来越少。   普通的狐狸也许便宜,可这火狐珍贵罕见,若是在府城只怕能抬价到四十两。   愿意买红狐来养的,都是些有钱的老爷,不缺二十两银子。他开出的价不算高,若有人愿意买,也能早些还完干娘的钱。   人群刚散开,一辆锦盖小轿停在面前,里面一个年轻公子对随侍耳语几句,随侍便立马拿着钱袋子上前。   “我家主人看上你这只狐狸了,你开个价。”说话的人不卑不亢,但也是客气的,态度不强硬。   再看那坐轿子的人的派头,后面的随从就有四个,轿子更是宝盖华顶,一看就不缺钱。   顾承武面不改色:“三十两。”   若是刚才看热闹的人群还在,一定会被他狮子大开口改价给吓到。   然而轿子里的年轻公子只是轻笑一声,道:“成交。”   狐狸缩在袋子里,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眼神也睿智清明。随侍打开一看,毛色卖相确实不错,当即拿出三锭银子交给顾承武。   顾承武耳力非常,听见那年轻公子走的时候和随侍闲聊,“家父喜爱狐狸,正好作他老人家生辰贺礼。”   有钱人家养些小宠司空见惯,顾承武从军时还听老将军说过,皇宫里的贵人们连老虎、长虫都养,对比之下一只狐狸也不奇怪。   三十两,整整三锭,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白花花的大银子往怀中一放,干娘那里借的钱算是能还上了。   起初张翠兰是不要顾承武还的,青瓦房她也住,照道理她也是该出钱的。但顾承武执意要还,既认了张翠兰做干娘,就是该赡养长辈的。况且还了三十两,他心里也轻松,以后再赚的钱就能拿来养夫郎。   卖了一大笔张翠兰不知晓,她吃饱喝足才想起:“昨个儿炸的多,我想给你徐大娘和张婶子拿些过去。”   这东西是江云琢磨出来的,张翠兰怎么也要征求江云的同意。   “可、可以,我去装,”以前没出嫁时,徐大娘和张婶子就常帮他说话,他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装罐子的时候也是满满一罐。   过了晌午家里事不多,趁着秋高气爽,江云把一家人的衣服都拿去河边洗。新房离小河近,这几天还没到深秋,河水也不冰,大家都趁着入冬前翻洗衣物晾晒。   皂荚也还剩一些,搓成沫就能把衣服洗的干净,这东西山里都有,比胰子便宜太多,用多了也不心疼。   正好河边还有一块石头,拿来搓衣服很方便。江云微微一笑,觉得运气好找到了好位置。   刚走到石头边准备蹲下,却被身后一人推开,江云没端稳,盆子掉在地上,顾承武的一件衣服随河水飘走。   那还是一件较新的,河水湍急,江云急的快哭,脸色都发白,想都没想就要跳下水里去捞,河水打湿了半身衣裳。   旁边一个刚嫁来青苗村的姑娘赶紧拦下他:“你疯了,衣裳重要还是命重要。”   “那是我、我相公的衣服,”他害怕的说不出话,手都是发抖的。   新媳妇是村长家的二儿媳妇周芝芝,一张圆脸还有些稚气灵活,她见江云这副模样,还以为江云总被相公打才害怕。   周芝芝指着刚才推江云的小哥儿,生气道:“我看到了,是他故意撞你。”   被指认的小哥儿还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没想到偏偏被看见了,他叉着腰不甘示弱:“这地儿又不是你一人的,我先来就是我的,你拿我怎么着?”   “行了水哥儿,不就是记恨顾家没看上你吗,也不至于欺负人云哥儿吧,”一个妇人翻了白眼。   其他婶子跟着道:“云哥儿什么性子我们还不知道?”谁还不知道,就是仗着软柿子好欺负。   江云愣住,想起这就是之前给顾承武说亲的吴水。若不是他被顾承武救下,也许现在住在顾家的就是水哥儿了。   吴水和江云是两种性子,吴家一家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泼辣,骂人的时候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吴水的泼辣是继承了他爹的,得知自己看上的人被别的哥儿抢了,当即就扬言要撕破江云的脸。   江云身弱,不是吴水儿的对手,比起吴水他现在更担心衣服,脸色吓的没了血色,不知道今晚要怎么跟顾承武解释。   “别理会这种人,你来我这洗吧,”周芝芝把江云拉到自己的位置上。   江云眼眶微红,道:“谢、谢谢你,”低头时,豆大的泪珠掉在手背上,带着滚烫的疼痛。   他这才发觉,刚才想跳下河拿衣服的时候,手背在石头上磨掉一层皮,正往外渗血。   吴水霸占了江云刚才那片地方,还横了那几个帮腔的妇人一眼。   另一个和吴水关系要好的小哥儿在村里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开口道:“都知道江家有个结巴哥儿,给老鳏夫都不要,怎么就进了顾家的门?莫不是还没成亲就有一腿了吧。”   话说的这样难听,那几个妇人都变了脸色,都知道江云被刘桂花这样编排过,顾承武曾经拿江顺德杀鸡儆猴,村里没人再敢提这茬。这小哥儿是不知道,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连吴水听了这话都有些怵了,但又不甘示弱。   硬着脖子道:“谁说……谁说不是呢,”到底是发怵,说话声也越来越小。   名声是大事,一个说不好就要毁了人家一生的。江云平时胆小怯懦,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要为自己分辨一二,即使他们说的没错——自己说话口吃。   “我和我相公、规规矩矩,没有做、做见不得人的事,你是在污蔑我们,”江云分辨时已经冷静许多,只是眼眶还红着,手指也在发抖。   顾承武教训江顺德的事情众所周知,江顺德那条腿这辈子也别想好了。吴水这才后怕起来,背脊一阵发凉,谁知道顾承武会不会来找自己算账。他要是打了自己,又认识县衙里的捕快,自己难道还能找人分辨不成。   “我就是随口说说,哪里算污蔑了,”吴水平时再泼辣这时候也怕了,端起盆子就和那个小哥儿跑了。   江云长这么大,也只有和江家闹掰时才争执过,但那也不算陌生人。今天是被逼到这个份上的,加上还丢了顾承武的一件衣裳,他只觉得头昏脑胀,连怎么洗完衣服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第33章   还没到中秋的日子, 云水县已经有过节的氛围了,街市上都挂满了灯笼,拜月的仪式也早早准备。   小地方不是皇城, 没有严格的宵禁,中秋灯会能开到大半夜,有那想赚钱的也会在这时出来摆摊。   顾承武记着张翠兰的嘱咐,把要过节做月饼的点心果子都买好。核桃、杏仁、葵花子都是必不可少的, 还有糖霜饴糖,若有大人带着小孩子来窜门, 也要给拿两颗。   “看一看咯,新做的枣泥月饼、梨膏月饼……”小贩嗓门高亮,刚喊完,就有小孩子嚷嚷着要吃,见了走不动道。   “阿娘,给我买一个吧, ”六岁大的娃娃扯住妇人的衣袖,不给买就坐在地上哭不肯走, 大有撒泼打滚的架势。   路过的人都看一眼, 妇人被看的无奈,给了小子一巴掌,没好气骂:“吃吃吃就知道吃, 咱家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快给老娘爬起来。”   狠狠挨了一巴掌,小孩哭的更洪亮了,他老娘实在没办法,才掏出四文钱给买了巴掌大一个,一边叮嘱“回去别说吃了饼子”, 家里大的小的三四个,要都买了哪来那么多钱。   县上铺子里的月饼也有不贵的,普通的五仁就很便宜,也有糖馅和肉馅,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味道就是比自己家做的好吃。   小贩开开心心收钱,听见铜板叮当作响,脸上都是褶子。一抬头,面前落下一高大的身影,是个极高挑俊朗又神色肃穆的男人。   压迫感太强,小贩小心翼翼带笑问:“客官您需要什么?”   顾承武看了眼前五花八门的果子月饼,没想好要什么。他不爱吃甜的,这些本是要买给江云和张翠兰吃,但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江云喜欢吃哪种口味。   小贩灵机一动道:“咱家铺子枣泥是卖的最好的,大人小孩都爱。若不喜欢甜食,也可买些咸肉火腿的,实实在在的馅,好吃还管饱。”   顾承武沉吟片刻,道:“一样包三个。”   “成,一共是三十文,您拿好。”肉馅的六文,素馅四文,油纸一包就好。   除却自己买的,箭场老板也大方,给手下每位师傅都发一斤咸肉过节。不是所有人月例都有顾承武高,有那不会箭术只能打杂的,一月只有七百钱,普通的箭术师傅也才五两,平时一日三餐也舍不得吃肉,这一斤肉也成了香饽饽。   顾承武是大多权贵子弟点名相授的,箭长老板为留住人,才给涨到十两。就是过节礼,也比别人多拿了袋白米。   大包小包放在马上,回家已是西山斜照。   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暮色下晕染出安静祥和。顾承武骑马进院子时就闻见熟悉的饭菜香,只是没看见张翠兰,料想是带着菌油窜门子去了,家里只有他和江云。   “我回来了,”简单四个字,却能听出倦意和归属感。   灶房里很安静,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微黄的火光映在江云的脸上。顾承武一如既往去瞧江云,却发现夫郎的异常。   小夫郎坐在灶前,微红的唇抿着,眼眶通红。虽然能看出正极力隐忍克制不让他发现,但下意识的抽泣还是暴露了。   以前也见江云哭过,可不是这般委屈巴巴的样子。顾承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贴近江云低声询问:“怎么了,告诉我?”   江云没料到顾承武今天回来这么早,听见院里的声音,他匆匆擦了泪珠子,可还是没掩饰住。   更多的是害怕,顾承武衣服被自己弄丢,若让他知道了会不会嫌自己笨拙。一害怕就忘了今天被吴水欺负的事,看向顾承武的神色畏惧小心。   他抽抽噎噎小声道:“你的衣服被、被我弄丢一件,冲到河里去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江云害怕颤栗,说着就抽泣的更厉害,刚憋回去的泪珠子又落下,滚烫地滴在顾承武手上。   原来是这件事,顾承武松口气,还以为小夫郎又被人欺负了。   他不会安慰人,只能抬手用手指擦去江云脸颊的泪,缓声道:“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再做一件就是。”   况且他常年打猎,最是费衣服,有时候一个月就能破三件衣服,张翠兰也从不说什么。没的为了一件小事,让夫郎难过伤心。   江云愣住,想起以前在江家不小心洗坏了江墨的衣服,被刘桂花摁着狠狠揪了一顿皮。   顾承武蹲在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眼神安抚温和。江云心里的害怕逐渐淡去,对上相公的目光带着些依恋,因为哭了鼻子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第一次忍住羞怯主动抱了顾承武,将头埋在男人颈间,不敢抬头看顾承武,手指悄悄抓住顾承武衣袖。   顾承武手一滞,被娇娇软软的小夫郎抱,是从没有过的事,他没敢动,怕惊吓了江云,就任由江云抱着。   眼角余光一瞥,才发现江云手上受了伤,伤口猩红看着可怖。   “手怎么伤的?”他捧着江云的左手,眉眼间蹙的紧。   换做以前,江云定然以为顾承武是不高兴了,但现在他不那么想。   白天被无端污蔑的事情江云不想告诉顾承武,怕因为自己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便遮掩过去:   “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不小心摔了,不痛的。”   说完身体一轻,竟然被顾承武拦腰抱起,往卧房里去。   这……这还是大白天,要是干娘回来看见可怎么好。江云脸颊微红,稍稍埋着头,肉眼可见的难为情。   顾承武将人放在椅子上,拿出柜子里的金疮药,给江云涂抹上:“往常在军中常受伤,涂了这药,便好的快。”   药方是军医研制的,不仅止疼,涂上还冰冰凉凉特别舒服。   被细心照顾的感觉很好,江云肩膀松懈下来,他不会表达,只能小声道了句“谢谢”。   顾承武收好药膏道:“你我夫夫一体,无需言谢,”他没读过几本晦涩的圣贤书,在军中也只研读兵书,但承担责任保护家人的基本道理还是明白的。   更何况小夫郎红着眼委屈巴巴的模样让他心口一揪,总想着多赚些钱,以后才能雇人照顾好他。   上完药,张翠兰正好从徐大娘家里回来,那三罐子菌油被夸的跟山珍海味似的。   “你张婶子还问,咱家卖不卖,她好多买些呢。我去的时候其她婶子也在,都想买点,”张翠兰过问江云的主意。   菌油这么受欢迎是江云没想到的,蒸天的委屈都在见了家人后消散,他想了想点头道:“可、可以,菌油还多。”   他也能给家里赚钱了,虽然不知道该卖多少,但总归是笔进项,赚不赚的也是一种成就。   张翠兰也高兴,转而又愁起来:“就是这价钱该怎么定,乡里乡亲,也不好卖太贵。”   大历朝一斤菜油三十文,这是本金,更别说做菌油还要添加其它调味料,人工又是一笔钱。张翠兰不懂这个,将目光看向干儿子。   顾承武常在镇上,比他们有所了解,略一思索道:“或可按半斤起卖,镇上寻常菌油半斤也要二十五文。”   油是个金贵东西,村里不是人人都舍得,有那贫困的三五天才敢吃一点。   江云看了看张翠兰,才试探道:“那卖、卖四十文一斤?”   张翠兰拍板定下:“成,就按云哥儿说的来。乡里乡亲的,咱赚个辛苦钱就是。”   卖菌子也不是长久生意,菌子只有每年春秋雨后才有,过了季便吃不上了。倒不如少赚些钱,在村里还能积攒些人缘,往后遇见事了也好有人帮忙。   江云喜欢被接纳被认可的感觉,他浅浅一笑,下意识看向顾承武,才发觉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蓦然对视,江云不好意思收回目光。   顾家卖菌油的消息一夜间传出,有人只听过没吃过,也有人听都没听过。   “那能有花椒油好吃?”   “我年轻时倒是在镇上吃过,和花椒油是不一样的味道,用来下面凉拌最是鲜香了。”   两妇人结伴同行,也是听说了顾家卖菌油的消息,买不买都想去瞧瞧热闹。   “不就是菌子下锅炸,谁家不会做似的。”也有人不屑。   也没几个人听这种酸话,都知道菌油不似花椒油制作简单,不同的方子做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还有那心思不正的,到处打听顾家菌油的配方。好在江云的配方是记在脑子里的,没有用文字记下。   “别挤别挤,大家都能买到,”张翠兰一大早就在门口摆起摊,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和江云忙的脚不沾地。   徐大娘和张秀兰自然是第一个支持好姐妹生意的,跑来抢着买,也是赶上开门红。   罐子打开一瞬间,扑鼻的菌香传来,几步外都能闻见。   “我闻着是挺香,比镇上卖的还好吃哩,反正也不贵,买些回去给家里娃娃尝尝。”   原本持怀疑态度的人也没话说了,多多少少也买了些。   张翠兰昨夜就定好了价格,等人多了便扬起嗓子喊:“素油半斤二十文,荤油半斤二十五文。”   江云各打开一坛子给众人瞧,有人一眼就看出荤油加了鸡肉丁。   “给我来半斤荤油,”一老夫郎挤到前面,从荷包里拿出铜板,喘口气道:“我家那老的小的成天嚷嚷吃肉,哪有那钱给他们买肉?买点菌油回去,尝尝肉味也是可以。”   顾家是猎户,不缺肉吃,菌油里加的肉丁也都是指甲盖那么大一颗,也能吃个香味出来。排的人不少,江云手上没停,拿了杆称称油,一点不缺斤少两。   正忙的时候,一个黄鹂般的姑娘声在面前响起,“麻烦给我装两斤荤油。”   这声音很熟悉,江云抬起头才发现,是昨天在河边帮他说话的姑娘。   周芝芝也是才知道江云是顾家夫郎,两人再次见面时都笑了,彼此有种相知相交的感觉。   江云匆忙擦了擦手,看了眼后面的人群,小声对周芝芝道:“荤油没、没有了,你跟我去院里打。”   周芝芝顿住,她分明看见罐子里还有,怎的云哥儿却说没有?不过她也没多问,跟着江云就进去了。   院里没人看见,江云才吐口气缓解紧张,解释道:“昨天多、多谢你帮我,这两斤油你给十五文、就好。”   十五是本金的价,况且里面还加了很多肉,江云是亏的。但是周芝芝帮了他,他记着人家的好。油是顾承武花钱买的,他不好直接送人,只能给降到最低价。   周芝芝一愣,也有些触动。她原是上阳村村长的女儿,嫁给青苗村村长的二儿子王山也才数日,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昨日也就是路见不平,没想过会被回报。   两斤三十文,可算是便宜了不少。周芝芝也没推拒,给了钱拿了油道:“改日我得空了,来找你做针线玩。”   江云点点头,把人送出去。外面排队的人自然不知道这一幕,都捏着铜板等着买。   将近中午,顾家炸的油已卖出去一小半。娘俩卖完坐在桌子前,开开心心数铜板。   “一个、两个……”张翠兰数了半天,最后有些不可置信:“卖了二十斤素油,十一斤荤油,还赚了四百一十文。”   仅仅一日就赚了半两,可算是不小的收入了。江云也没料想到,看到桌子上满满的铜板,眼底都是欣然。   他将钱推到张翠兰面前,“娘,您、您存着。”   张翠兰一抬手,把钱推回去:“方子是你出的,钱就留着你和武小子用,娘还不缺钱花。”   顾承武一卖了狐狸,就还了三十两,眼下房子也有了,吃的也不愁,她不贪这几百文。   但见江云执意的眼神,张翠兰拗不动,从中拿了五十文:“这样,娘就收五十文辛苦钱。”从头到尾她最多就是打打杂烧烧火,辛苦的事也没怎么做。   见张翠兰收了些,江云心里才过意的去,小心谨慎把三百六十文和之前卖菜的几十文放在荷包里。看见鼓鼓囊囊快装不下的荷包,心里是十足的安全感。   菌油开卖的时候,顾承武早早出了门打算赶早食,却在路上遇见村长,被叫到村长家里去。 第34章   弄坏了顾承武的衣服, 这几天江云都在家里做新衣,张翠兰那还剩半匹黑布,正好做一身。   午后太阳暖洋洋照在青石砖上, 江云坐在廊下,半边脸融入柔和的光里,绣花时眼帘微敛,扑簌的睫毛浓密好看。   张翠兰拿了针线篮子, 从灶房里搬了个小木凳坐在江云旁边,手里绣的是小荷包, “云哥儿绣花好看,娘也跟着你学学。”   江云唇角微扬,把自己绣的花给张翠兰看。   张翠兰停下手上动作,定睛一看,哎哟了一声:“这可真不错,在太阳下还能发光呢, 武小子穿上定然俊的很。”   “这是用、用银灰线绣的,绣法是我娘教的。”银线不便宜, 江云花了一百文才买了一小捆, 只够做这一身衣服。   原本还想着在衣袖处绣青竹、兰花,后来仔细一想都不衬顾承武,便绣了一圈云纹, 银灰线颜色不明显, 只有在太阳光下才能看出纹路,算是暗纹的一种。   绣法也不简单,江云仔仔细细教给张翠兰。   张翠兰按照江云的方法绣了几朵花,就喘口气道:“娘还是学不会,这是要花功底的, 娘就看着你绣好了。”   江云是从小就学,算来已经有十年的功底,这种简单的花样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见张翠兰有些失落,江云赶紧安慰她道:“我给娘、也做了个荷包。”   荷包是昨天就做好了的,只是没拿出来。巴掌大的荷包,绣的是蝴蝶绕花的样子,出门时挂在身上装些铜钱正好。   张翠兰眼睛一亮,立马接过来,看稀罕物似的笑道:“这可比镇上卖的还好看呢,”她翻来覆去看的爱不释手,当即就把旧袋子的钱放进新的挂在身上,还站起来走了几步。   “娘带上、很好看,”江云不吝啬夸奖,他只是不良于言,不是不会说话。   果然张翠兰被夸的合不拢嘴,有一瞬间觉得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也是这么爱捯饬,经常跑出去和邻村的攀比。   顾家院里都是娘俩的笑声,外人路过的还以为顾家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崭新的衣服做好,是贴合顾承武的尺寸,腰间和袖口都是收紧的,无论打猎射箭穿都很方便。   忙完要紧的事,江云道:“娘,我想上山采菌子。”   菌子就这一季,过了就没了。江云想多采些,一来储备冬粮,二来还可以做菌油拿去卖,上次赚的四百文让江云很心动,想着多攒些,也能补贴家里。   这想法和张翠兰想到一块去了,她把针线篮子放进卧房,进柴屋背起背篓道:   “成,前天夜里下了场秋雨,现在正好长出来了,咱去看看。”   江云也挽着小竹筐,两人锁好院门往后山去。这次张翠兰没叫别人一起,只带上大黑,有狗在,总要安全一些。   路过竹楼的时候,张翠兰进去看了一眼,院里没人打扫都是竹叶,后院的菜倒是长的很好,一些秋辣子都红了,茄子虽然老了也还能吃。   “回来把辣子都摘了,做些烧辣子下饭吃也好,”张翠兰道。烧辣子最简单,往火堆里一扔,等皮烤的微黄,再放进石臼里舂,加上调料就能吃,最是下饭了。   “好,”江云看了眼菜地,除了丝瓜,那茄子其实也能烧着吃。   大黑跟在屁股后面,回到熟悉的地方也撒欢起来,照着秋辣子就一口咬下去。没多久就吐着舌头呜呜叫,被辣的不行。   张翠兰笑骂:“这傻狗,又没缺它口吃的,见什么都咬。”   江云也笑了,大黑毛绒绒的,不凶的时候还挺可爱。见大黑被辣的呜呜叫,他伸手摸了摸狗头以示安慰。   到了后山才发现,也有其他人在捡菌子。村里人吃了江家的菌油都觉得香,也想自己捡些来试试,只是做出来才发现,味道和顾家的菌油天壤之别。   菌子是大山里的东西,张翠兰不惦记私占着,和几个妇人一起结伴捡。   一个买过顾家菌油的夫郎捧了鸡枞菌给张翠兰,道:“婶子你拿着,你家做这个好吃,我捡了是糟蹋了。”   鸡枞菌最适合炸菌油,张翠兰赶紧伸手接过,也没客气道:“谢了,等炸出来,婶子给你最低价。”   顾家菌油卖的是良心价,村里一些穷的都能买,一时间乡里乡亲提起顾家都夸个不停。   大家各捡各的,偏偏前面突然传来争执声,张翠兰带着江云赶过去看热闹。   吵架的是赵香和王云凤,两人同时瞧上一朵松菌,谁都不肯撒手,最后菌子掉在地上被一脚踩烂了。   王云凤气不打一出来,这菌子她还想卖钱呢,当即就阴阳怪气:“咱可不像人家,有个在镇上给人做小的女儿,每天吃香喝辣的。我们泥腿子,能捡些野菜裹腹就不错了。”   话说完,有的妇人夫郎低着头隐笑,都知道赵香家的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隔壁村的人传来消息,都以为赵香的女儿是给有钱公子做夫人去了,实则是被骗到八十岁老太爷的院里,还是被自己老妈哥哥亲自捆回去的。   这年头太平年间,正经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哥儿送去做小,也只有那黑心的门户,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这样丧良心。   赵香脸上也挂不住,当初捆女儿是半夜捆的,谁知到镇上就被发现了。现在女儿记恨着他们一家,别说给些好处了,就连赵香上门去都要被赶出来。   外人面前她还是要面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道:“我女儿那是为老爷家生儿子的功臣,将来那是要继承家产的,你们这些人到时候只怕打秋风都打不上。”   “我呸,”一老夫郎不屑:“那也是人老爷家的儿子,你一个妾室乡下老娘,连人家下人都赶不上。”   话越说越难听,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张翠兰最见不得这样糟蹋儿女的人,拉着江云就要走。   “近墨者黑,咱不理这种人,把自己日子过好就成,趁着天黑前快些赶下山去。”   江云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他想着早些回去做饭,相公回来就能吃上热乎的。   两人不停采山货,又是满满的收获,背篓还有些沉,从山上到山脚足足走了一炷香功夫,到竹楼正好是西山日暮。   大黑饿的直叫唤,在江云腿边摇尾巴绕圈,弄的江云不好摘辣子,他摸摸狗头道:“回去、就给你吃,你别拦我。”   大黑眼睛圆溜溜,大约是听懂了,尾巴摇的更欢,自己跑一边扑蝶咬草去了。   张翠兰把菜都摘了,直起腰捶了捶,道:“这两日有的忙了,又是炸菌油又是做月饼,今儿武小子还被村长叫去,让他帮忙搭设中秋拜月的台子。”   拜月是大历朝的习俗,是为了祈求平安康健的活动,有的村子还会请戏班子来唱戏。   “听说上阳村到时候有唱戏的来,咱有空就去看看。”   江云眼前一亮,听到听戏都是期待,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过呢。   “我、我今晚就把油炸出来,月团子、我也会做。”早些把事情做完,中秋那天就有空去听戏了。   “成,咱娘俩一起,”张翠兰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儿夫郎在想什么。她笑而不语,云哥儿这才像年轻哥儿的样子嘛,爱玩有朝气。   背篓装了辣子和菌子更沉,江云怕茄子把菌子压坏了,只能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的路。   过了桥是柳家,江云稍微停留看了一眼,柳家大门紧闭。他想找玉哥儿,但是没办法,柳玉的爷爷管的严,拘着柳玉在家读书,只每七天放出来一次。   江云不识字更不会读书,他以前偷偷看过江墨的书,一个字也不认识,却能看的津津有味,因为上面有插画。   张翠兰发现江云没跟上,回头看才知道是想小伙伴了,她给出了主意:“咱不是摘了这么些菌子,给送些去,多少是个心意。”   “好,”江云点点头,敲柳家门的时候有些怯怯,敲完门就后退一步等人来开。   开门的是柳玉的娘,长的温婉平和,说话也轻声细语。   “你就是顾家夫郎云哥儿吧,我常听玉哥儿说你,快进来坐。”柳夫人见了江云便笑,忙把人请进去。   江云眼神往里看了看,有些畏惧柳玉的爷爷,便驻足小声道:“谢婶子,这是我摘的、菌子,不值钱的,拿来给你们尝尝。”   柳夫人给江云拿了些果子出来,道:“今儿玉哥儿没背完诗,被他爷爷罚了。改日趁老爷子出门了,我将他偷偷放出来再找你玩。”   她是听说过江云这个人的,是个识大体懂道理的小哥儿,也放心儿子和他玩。只是有老爷子在,柳夫人也不敢放人出来。   江云点点头:“我明白的。”   这次没见到柳玉,江云有些失望,还听说小伙伴被罚了,更是担忧,想着有空做些果子拿给玉哥儿吃。   他从柳家出来,发现张翠兰已经走的很远,在一片人群中瞧热闹。   人群里都是汉子,还时不时传出几声粗犷的嘲笑声,江云一个年轻小哥儿不敢凑过去,只在远远等着。   张翠兰也笑的直不起腰,半晌才走出来,擦了擦眼泪道:“也不知是谁干的,将那吴水的爹和李家那男人倒挂在树上,要不是有人路过发现,他们准得挂一天。”   “是、是吴水的爹?”江云微微惊讶,吴水就是昨天欺负他的那个小哥儿。   “可不是,这下也算是给全村的人报仇了,吴家那几口在村里最是蛮横不讲理,听说以前还偷了好几家的鸡,被发了后饱饱的挨了顿打。”   江云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昨天欺负他的正好也是吴水和李家哥儿,真是太巧了。 第35章   夜里, 吴家和李家的被救后,神色匆匆一脸惊恐往家里方向跑。尤其吴桩子,被吊了一天吓的腿打哆嗦, 一回家就缩在被子里不敢出门,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   早晨是看不见前路的浓雾,吴李两人正约着去哪家摸点菜回来,就被人当面一棍子敲晕, 再睁眼已经倒挂在树上。   他们看着顾承武那杀神晃动手中匕首,打量他们的神色如同猎物一般, 让两人都打了哆嗦。   长时间倒挂的滋味很不好受,血液直冲大脑,压迫五脏六腑。顾承武曾在军中审问敌军细作,用的便是倒挂的法子,将人挂上十二时辰,再硬的嘴也撬的开。   他没想要吴家李家半条命, 却也不会让他们好受,围着两人绕了一圈, 顾承武道:   “我不与女人哥儿计较, 可若是你们管不好家里小的,今日便是警告。再有任何关于我夫郎的流言蜚语传出,江顺德就是你们的下场。”   吴桩子哪知道家里人做了什么, 一个劲求饶, 祖宗爷爷都喊出口了,生怕和江顺德一样被卸胳膊卸腿变成残废,偏偏顾承武衙门有人,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找茬。   回到家,吴桩子害怕之余气不打一出来, 对着自家婆娘没好气:“明天就找个人家,赶紧把水哥儿打发出去!”   吴水向来泼辣,又被爹的坏名声拖累,都十八了还没人上门提亲。   一听见家里要打发自己,吴水不干了,学他娘在地上撒泼打滚。   吴桩子本就心烦,一想到还要给他交晚婚税就急得头疼,气囊囊呵斥:“再废话就把你卖了!”   这下吴水不敢言语了,只是没想到一贯纵容自己的爹会说出这种话,傻傻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吴家的事江云也是过了半月才知晓,只知道吴水被嫁个本村一个三十的鳏夫,夫家不算穷苦,有好几亩良田,就是人长的着急了些,为了娶媳妇出了不少聘金。   徐大娘来找张翠兰做针线活,聊起这事道:“那老鳏夫五年前死了媳妇,后来没再娶了,我听说啊……”   她放低声音道:“是被夫家磨死的,大冬天怀胎八月还要被拖起来洗衣服。”   “真是作孽,”张翠兰听不下去这种损阴德的事。   江云在旁边绣荷包,也听了一耳朵,心里都是惊骇。   哥儿比女子更难怀上,即使怀上了也是鬼门关,有多少小哥儿都是死在生孩子、坐月子的时。   他心里惦记顾承武,也想给他生个孩子。今天一听徐大娘说,心里又惧怕。江云向来胆小害怕,想都不敢想这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如何。   幸而顾家是不一样的,顾承武同其他男人不一样,愿意护着他,这让江云宽慰许多。   徐大娘和张翠兰又聊到中秋拜月的事情上,张翠兰摸了把瓜子给几人分了,道:“昨晚我和云哥儿连夜做了菌油和月团子,到了中秋能松快许多,咱到时一起去听戏。”   “你自去吧,”徐大娘道:“我家大女儿那日要回来,家里且等着呢。”   出嫁的女子哥儿除了回门,平时都不被允许回娘家,能偶尔回来团聚一次已经是够期盼的了。   张翠兰也知道是大事,没强求,这世道就不把女子哥儿当人看。   过节前夜,一家人怀着激动,顾承武应了村长要去帮忙,忙到半夜才回来。进了院门发现卧房油灯亮着,微暖的火光映在窗上分外柔和。   “怎的还没睡?”顾承武进了卧房,见坐在桌前做针线的江云。   江云是专门等男人回来的,可是看到顾承武他又紧张起来。小跑着把做好的新衣服捧到顾承武面前,低头小声道:“给、给你做的。”   顾承武一愣,眼前的新衣做工精湛,和他平时随意穿的粗衣大不相同。   江云的不擅言语付诸行动,叫顾承武内心深处一软,他低头注视江云嘴角微动,道:“成,我试试。”   脱衣穿衣顾承武没避着江云,衣服下的身体线条分明肌肉匀称,是常年习武练出来的,后背还有打仗时留下的刀口,看着可怖。   江云在男人脱衣的一瞬间就转过身捂着眼睛,没看到那一身伤。   他小腿还没顾承武臂膀粗,虽然成亲后也同过一次房,但那是在黑夜里,他又紧张看不清,眼下只是匆匆一瞥就不敢再看,心里跳的不停。   顾承武却没注意到,还沉浸在江云为他做衣服的喜悦中。   他本就身量挺拔容貌英俊,这一身衣服穿上,更衬的人肩宽腰窄好看的很。   “明日便穿着,”顾承武脱了下来,小心折叠好放在一旁。   江云脸红退却,问:“吃、吃饭了么?”   顾承武道:“在村长家吃了,你别为我折腾,早些躺下休息。”   灶房里有剩下的热水,顾承武将自己从头到尾洗干净,穿上里衣躺回床上,忙了一天也不觉得疲惫,耳边都是江云的呼吸和气息。   他喉间微动,伸手去牵江云被子下的手。江云也没睡着,被牵住的瞬间全身僵硬,心下有些紧张。   两人除了那一次,几乎没有过亲密的举动,就连牵手这种小事都羞于发生。眼下夜深人静,顾承武的主动也让江云心跳加快。   温润的吻落在额头上,接着是眼睛、脸颊、唇角,江云轻吐气息,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顾承武循序渐进,也忍耐的难受,却知道不能横冲直撞。等到小夫郎慢慢放松,他才有所动作。   一轮圆月悬挂天边,淡淡的辉光投在床头,夜色中江云看着男人模糊的脸庞,耳边是克制的呼气声。床帐摇动的厉害,江云的意识也在波涛汹涌中迷离,直到后半夜。   卧房亮起油灯,顾承武一脸松快,反观江云累到半阖眼帘,不敢抬头看他。   “我打热水给你擦擦,”他精神充足,不等江云拒绝就已准备妥帖,折腾完睡觉已经是丑时。   鸡鸣声此起彼伏响起,早上江云难得没有醒来,沉入甜甜的睡梦中。顾承武睁开眼,搂住怀着夫郎,将头埋在江云颈间蹭了蹭,闻着微微的皂角清香,觉得世上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候。   他轻手轻脚起床,给江云掖好被角,主动承担了烧水做饭的活。   张翠兰打着哈欠起来,看到今天先起床的人是顾承武疑惑了瞬间。   顾承武干咳一声似在掩饰什么,道:“他昨日炸菌油许是累到,今早让他多睡会儿。”   反正也没事,张翠兰道:“成,那等饭好了再叫云哥儿。”   中秋到底和平常不一样,这天桌子上全是金贵的白米饭,米是箭场老板给的福利。浓稠的大米熬出米油,白软香甜的,比黄米不知好吃多少。   江云喝了一口,昨天的疲惫都消失了,就着咸鸭蛋比平时还多吃了半碗。   听张翠兰说中午要蒸一锅白米干饭,江云眼睛亮了,他还没怎么吃过干饭呢,吃起来比稀粥还顶饱些。   “我想试一试、焖饭,”江云提议,焖饭里面可以加各种菜,吃起来更香哩。   张翠兰放下筷子接话道:“菜地里有长豆,正好用来焖一锅。”   娘俩商量中午吃什么,顾承武三两口吃完手里的饼子,道:“村长请我去搭手,先走一步。”   拜月是重要活动,可不能马虎,张翠兰让他赶紧去。   焖饭也费时间,得先把大米煮到五成熟,再将要吃的菜、咸肉用油炒了,盖在捞出来的米饭上焖小半个时辰,若焖的好,底下的锅巴也是好吃的。   江云切咸肉的时候,大黑不知怎么跑进灶房了,闻见肉味摇尾巴窜个不停,就想蹭口吃的。这殷勤的模样,逗的江云直乐。   但是肉金贵,他也不敢扔给大黑吃。好在煮肉的汤水还有许多,拌了杂面馒头也是香的,江云见大黑实在馋,就给弄了半碗肉汤泡杂面馒头吃。   有了吃的,大黑也不顾“爹”了,埋头就狼吞虎咽起来。   张翠兰去后院摘长豆,江云要炒菜的时候,院外传来玉哥儿的声音。   江云一喜,放下菜刀洗了手匆匆跑去开门,刚打开门就被玉哥儿迎面抱住。   “我爷爷可算放我出来了,若不是遇上中秋,我那诗词现在都抄不完,”柳玉控诉自己的生活,每天学习都望着窗外,想找云哥儿玩。   江云也难得见一次好友,赶紧拉人进来,“你……你坐,咱俩聊会儿。”   张翠兰摘了豆子才发现柳家哥儿来了,那可是有出息的读书人家,她自然喜爱,忙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俩玩,干娘给拿些果子吃。”   柳玉大大咧咧惯了,也不客气,甜甜道了声:“多谢婶子。”   他拉着云哥儿的手从天上聊到地下,江云也说了这些天发生的事,虽然话不多,柳玉还是听的津津有味。   “对了,我阿娘说上次你给送了菌子来,没能见到我。这次阿娘去镇上买了一盒子蜜饯,专门让我给你送来,你快尝尝。”   “给……给我的?”江云有些感念,很喜欢这种有人关心惦念的感觉,磕磕巴巴的也不知说什么,只能托柳玉道谢。   镇上吃食五花八门,便是常见的糖葫芦饴糖,在乡下也没几个人愿意浪费钱买。更别提这种酸甜可口的蜜饯,那都是不常见的果子加了蜂蜜制作的,甜而不腻。   这盒果子一看就贵重,江云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送什么,都是、都是自己采的山货,不值几个钱的。”   柳玉把蜜饯盒子塞到江云怀里,道:“只要你给的,我瞧着比什么都好吃。”   他成天不爱学习,这种画本子里的甜言蜜语倒是记得清楚,把江云哄的开开心心。江云拉着好友在自家逛了逛,新院宽敞,篱笆边还栽种了许多野山花,看着就漂亮。   快到中午,两人各自回家吃晌午饭,江云便约了柳玉下去一起去看戏,柳玉最是爱跑的性子,没有不答应的。   蜜饯很珍贵,江云不吃独食,捧到张翠兰面前:“娘,您也尝尝。”   这新鲜玩意张翠兰也喜欢,捏了颗去核的樱桃蜜饯吃,甜了一嘴。   “果真是贵有贵的好,吃起来是不一样。等以后咱赚钱了,也天天买来吃。”张翠兰笑着,眼里都是盼头。   江云一想到以后能天天吃到蜜饯果子,嘴角便微微扬起,眸光中浮上笑意,笑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第36章   上阳村和青苗村相隔六公里, 看着不算远,但紧赶慢赶也要一个时辰。吃完饭,江云和张翠兰一人手上挎着小凳子, 怀里揣了些自家炒的葵花子南瓜子,等着下午一边吃一边看。   顾承武一整日都要在村长家帮忙准备拜月仪式,不能陪他们一起,他也不喜爱看戏, 怕江云和张翠兰累着,找了村里陈老头的牛车拉他们过去, 给三十文就成。   “跟干娘好好玩,”顾承武垂眸看向夫郎,下意识抬头在江云头顶揉了揉。   江云懵怔了一下,他没被摸过头,乍然被顾承武这样做,一种奇特的感觉浮现, 说不上讨厌,心脏跳的有些快。   张翠兰就在不远处, 江云不好意思, 便轻轻拉住顾承武衣角道:“我、早些回来。”   陈老伯的牛车在村口等着,他和老伴膝下无子,牛车载人便是生计, 顾家小子给了三十文不算少, 能买好多东西呢。   反正是给了钱的,张翠兰也不辜负干儿子的心意,踏踏实实坐上去,还顺便搭了几个平时要好的姐妹们。   “云哥儿,我们在这儿, ”柳玉在村口挥挥手,旁边一起来的是周芝芝。   “玉哥儿芝芝,快、快上来,”江云特意留了两个位置给他们,见他们都来了,也微微一笑招呼人。   柳玉是个跳脱的性子,一上车天南海北聊个不停。相比之下周芝芝文静很多,只笑着听他们说。   顾家包牛车的事周芝芝也听说了,看到江云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她才知道那时在河边初见时,是她误会江云的处境了。   当时江云哭着下水捞衣服,手都害怕的发抖。她便以为江云在夫家肯定不好过,动辄就被丈夫打骂。直到那日村长请顾承武来家里帮忙劈竹子。   周芝芝见顾承武身量高大不怎么笑,便觉得是个厉害的,若是一拳下去只怕云哥儿不好受。   她和云哥儿合得来,不想看云哥儿受苦。加上相公王山也在一旁,便鼓起勇气靠近顾承武劝说:   “你衣服丢了的事,不怪云哥儿。都是吴水和李家哥儿推了他。他也害怕的很,你回去莫打他。”   说完,便见顾承武抬头看向他,眼中神色倏然冰冷。   周芝芝吓得一退步,以为顾承武还在为丢衣服的事生气。她现在开口不是正触霉头,于是闭嘴赶紧躲到自家相公身后。   顾承武手上动作一停,眉间阴沉,追问道:“你方才说,是谁推了他?”   周芝芝捏着王山的手,又重复那日发生的事情,包括江云怎么被推、怎么受的伤。她想,若是把云哥儿说的可怜些,也许被被夫家怜悯,少受些罪。、   王山一眼看出媳妇想法,哈哈一笑,安慰周芝芝道:“你别担心,要说村里谁最疼夫郎,那定然非顾兄莫属了。”   王山和顾承武常来往,一开始也惧怕这个战场上杀回来的人。后来相处久了也知道,顾承武最是恩怨分明,对家里人也好。   周芝芝松口气,这才敢抬头看顾承武,发现云哥儿的丈夫着实英俊,和云哥儿正匹配。   刚才胆怯的模样让周芝芝有些羞恼,嗔怪了自家丈夫一声。   她站出来继续道:“吴水故意推你夫郎,衣服掉河里被水流冲走,你夫郎还险些跳下河去捡,辛亏被我拦下没出什么事。”   “多谢告知,”顾承武正攥着柴刀去竹青,说完便搁下柴刀,径直往外走。   周芝芝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只过了没多久,就听说吴家和李家的被倒挂在村口一整天,再后来就是水哥儿被嫁给村里鳏夫的事。   想在想来一阵后怕,辛亏她没说云哥儿被污蔑的事,不然吴家李家的就不是被倒挂这么简单了。   这些事周芝芝都没告诉江云,见江云眼底是实打实的笑,便知道他的日子过的顺心。   有了牛车,一个时辰的路缩短一半,那些舍不得花铜板的只能走路。她们到的时候还没什么人,柳玉拉着江云周芝芝抢在前排,距离戏台最近。   江云从没听过戏,那些咿咿呀呀的他听不懂,只是觉得人多热闹,戏子穿的衣裳颜色靓丽,就是听不懂也开开心心看着。   周芝芝给两人分麦芽糖,道:“记得有一年家里收成特别好,爹也大方一回,请一家人去镇上听戏,半个时辰就花了一两银子。那声音,我现在都记得。”   一两,那得是多少铜板?江云没有概念,他见最多的也就是那天卖菌子,赚了四百文,沉甸甸铺满桌子,数都数了好久。眼下这场戏,也变的分外金贵。   江云不知道,这里的戏台子和镇上是不一样的。乡下请唱的都是民间草台子,戏目不多,唱的也不好。镇上则是有名的戏班子,唱的都是大戏,还有茶水果子吃,有钱的老爷夫人还会单独一个包厢点戏听。   五场听完已经是酉时,听的懂的、听不懂的都在鼓掌,听的就是一个新鲜热闹。   张翠兰伸了懒腰,招呼江云几人:“坐半天也是累,该早些回去,别误了拜月。”   江云最是听话的,赶紧带着玉哥儿周芝芝跟在张翠兰身后,找到陈老伯的牛车。有的地方拜月是每家每户自己办,但青苗村人口不算特别多,拜月都是在村里祠堂外一起举行,家家户户出些糕点果子,祭祀完围在一起吃果子燃篝火,也可各自回家去。   拜月是村里除了过年最热闹的日子,往年刘桂华都只带江墨去。今年到了顾家,他也能沾上这份热闹了。   江云做的月团子外形精致,馅料也细腻。张翠兰对比自己做的,被自己丑笑了:“还是拿你做的去,干娘这个留着自己吃。”   江云没笑话她,他刚学做月团比这还不如呢,江云从碗柜里取出一个盘子,把四个月团整整齐齐摆进去,甜口咸口都有,拿出去也是个体面。   “好、好了,”江云小心端着盘子,叫张翠兰一起往村子祠堂里去。   祠堂离顾家不算远,几步路就到。娘俩到的时候,坝子里已经燃起篝火,男人们忙着搬桌子搬椅子,妇人夫郎则摆香案贡果。   江云一眼在人群中找到顾承武,那挺拔俊朗的身姿最是显眼。只是顾承武周围都是汉子,他抿了唇,不好意思靠近。   张翠兰看见了,撇头一笑:“这有什么,娘带你过去。”   江云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娘……”   顾承武也瞥见江云,朝他二人走来,“戏看的如何?”   “很好看,”江云点点头,他和顾承武离的近,就是说话别人都听不见,“这是我做的月团,拿来、祭祀。”   月团连颜色看着都很有食欲,油皮酥皮都有,全是夫郎做的,只是一会儿都得便宜了别人,顾承武不乐意,偷偷凑过去:“瞧着就好,一会儿留着吃。”   江云道:“家里还多,都给你、留着,”做的时候江云就想着顾承武爱吃什么口味,便各种口味都做了一遍。   能被夫郎惦记着,顾承武也就不在意这几个了,接过手放在香案上,道:“你和干娘坐着歇息。”   村长又在叫顾承武,他没说几句话,转身往祠堂跑去。   张翠兰在一旁瞧的细致,从前武小子没成亲时,便是少言寡语生人勿近的模样,如今有了夫郎,不仅话多了,脸上还能看见笑,这日子也算是过起来了。   九月中旬天气微凉,篝火燃的高,坐在旁边还能觉出暖意,有的妇人夫郎拉起手唱起乡野民歌。民歌语调缓慢悠扬,回荡在山间。   江云不会唱,却也会支着下巴跟着哼两句,火光映在侧脸,显得分外柔和。   拜月和其他节日不同,都是由家中妇人夫郎小孩祭拜,男人就得站在一旁看着。俗话说“男不祭月,女不祭灶”,就是这个规矩。村长夫人带头上香,后面的妇孺则跟着作揖。   江云是第一次参加,怕自己出错坏了规矩,就时不时抬头看前面的张翠兰,干娘怎么做他也跟着做,虽然动作生涩,好歹没错。   拜月结束,那些供果都能撤下来自己吃。在乡下,这些都是金贵的粮食,不像城里富户用了就不要。   月上中天时,大家都各回各家,吃着点心一家人围坐在院里赏月。   前几日顾承武从陈老伯家买了颗成年桂花树移栽到院子角落里,夜晚风一吹,便传来阵阵馥郁的桂花香。   三人拿了躺椅在院里纳凉,看着新修的院子和光洁的石子路,心里都舒坦。   顾承武拿出镇上买的月饼,是少见的火腿馅和果子馅,油纸一打开就能勾人食欲。   “这做的可真巧,是点心铺子买的?”张翠兰仔细端详。   江云也小小咬了口,馅料十足,果子馅的甜而不腻,比他做的好吃。   顾承武摇头:“镇上小贩自己的摊子。”   看着就不便宜,不过镇上人日子大多都比乡下人过的好,不会计较几文钱,买的人也不少。   江云吃了小口顿了一下,心里有个想法,看了看顾承武,有些不敢说。   顾承武第一时间注意到江云,见小夫郎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   相公神色温和,江云松了口气,才道:“我想、去镇上卖菌子油,可以吗?”菌子油在村里都受欢迎,镇上便更好卖了,过了这个秋也没菌子可摘,他卖了换些钱攒着,也是一笔积累。   原来是这样,顾承武了然,方才见夫郎一副怯怯的模样,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他点点头:“既如此,明日便一起去镇上。”   三种口味的菌油炸了不少坛子,江云一个人也搬不动,张翠兰道:“明儿我和云哥儿一起,两个人也卖的快些。”   江云扬唇浅笑,他说话不流利,有张翠兰在安心许多呢。 第37章   菌子油不比点心果子一类能用油纸包着, 装不好漏一点都是可惜,怎么装怎么卖又让张翠兰犯难了。   尤其是拿到镇上卖,在村里家家户户离的近, 拿着盆就来了,镇上总不能指望人家出门都带盆吧。   江云在后院喂三只老母鸡,给母鸡装食的是半截劈开的竹筒,他便灵机一动想到用竹筒装, 江云比划道:“从这里切、切成一截一截,也不费事、不花钱。”   张翠兰一拍手:“还是云哥儿有办法, ”转头问顾承武:“我记得后山有那种手臂粗的大毛竹?”   顾承武对后山熟悉,略一想了下点头:“有,不远,我去砍两根。”小夫郎难得有自己的营生,他自然该是支持的,砍竹子来回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   “我……我跟你一起, ”江云见顾承武拿了柴刀,自己也小步跟在后面, 轻轻攥住顾承武衣袖。   顾承武微顿一下, 眼里便全是笑意,任由夫郎拉着。眼下天微亮,离上工的时间还有两时辰, 进山一趟完全够了。   顾家原先那片竹林都是小毛竹, 想要大青竹只有这里才有。顾承武挑了较大的两根,询问江云意见:“可能用?”   江云用自己手臂量了下,是小臂的两倍粗,点点头:“嗯……就、就它了。”   砍竹子的声音贯彻山林,竹叶也跟着簌簌作响。江云做不来这样的力气活, 便在周边逛逛,一眼瞥见前面长了大片绿油油的野麻,叶子背面发白。   这东西山间常见,乡下都会收了拿来搓麻绳,山下的野麻大多被村里人割完了,也就后山还有。江云扯了大片用草藤绑起来,手心都被勒出红痕。   顾承武力气大,一刻钟就砍完两根,手轻轻一推,竹子朝另外一边倒去,只需扛在肩上往回拖就是。   砍完才发现,刚才乖乖坐在一边的夫郎不见了,他正要找人,就看见夫郎小小身板抱着大捆野麻。   顾承武无奈一笑,心道还真是闲不住,他问:“采这个做什么?”   江云解释:“在竹筒上、打孔,用麻绳穿在孔里,方便拿,”这不是他首创,镇上卖冰引也是这样做的。   趁着太阳快出来,夫夫俩前后脚下山。到家后顾承武拿了锯子锯竹筒,将竹子放在木墩上用脚踩住更好受力,锯下来的竹筒往水里一泡,清洗干净内里就成。   江云打了一桶水,把野麻全部浸泡进去,再压上一块大石头,泡一天一夜就能分离根茎搓麻,眼下先用家里剩的麻绳。   “这么快回来?正好,做完洗洗手吃饭,”张翠兰把粥菜端到堂屋桌子上,又切了两个咸鸭蛋,馒头饼子都吃完了,昨天月团还剩几个,于是拿来下饭。   咸菜疙瘩切成丝拌了辣菌油,吃的人精神十足。江云小口喝粥,想的都是一会儿卖菌油的事。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卖东西,又有干娘在,不紧张不紧张。   “我、我洗了碗就走。”   “先泡锅里回来再洗,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一会儿日头上来便不好卖了。”张翠兰说。   江云一想也是,道:“那我去装油。”   张翠兰找村长家借了板车,往顾承武那匹枣红马身上套上。一车东西不算多,就三大坛子,马拉着也不会累。   张翠兰锁好卧房灶房门,又给院门上了锁,钥匙放在兜里留大黑看家才放心出门。走在河边宽阔小道上,正好迎着刚出山的晨光。   青苗村离镇上不远,小半个时辰就能到,顾承武道:“干娘若累,便坐在马上。”   张翠兰摆摆手:“我这胳膊腿正精神,再走一时辰都不是事,”她今年也才四十岁,精神力气有的是。更多的是,马匹金贵,她生怕累坏了。   顾承武与江云并肩而行,一侧首就是夫郎光滑莹润的小脸,他凑近道:“累了没,离镇子还有一会儿。”   江云抬头与顾承武目光相对,那马比他都高大,他不敢坐上去,便抿唇一笑:“我想走走。”   顾承武哪看不出夫郎害怕,他也不强求,走在江云身旁道:“到了镇上我不能陪你,箭场在北边榕树街。你进了镇跟着干娘,别走丢,”江云不常去,很容易迷路。   江云忙点头:“嗯、我不乱跑。”他小时候跟江顺德上街走丢过,江顺德去买酒,等了一上午都没回来。江云年纪小又害怕,一边哭一边慌乱找爹,也不知走到哪条小巷去了。幸好遇上好心的大妈把他送到官府,这才回了青苗村。   走丢那种惶然无措的感觉,江云不想再经历一次,是以从那以后都紧跟着家里人。   顾承武也嘱托张翠兰,镇上治安多少有李四照看,他们娘俩不会出什么意外。衙役们和顾家打过几次照面,都混了个脸熟。   缴了市金,张翠兰和江云直奔西市。他们来的早,眼下还没到开市时间,有零零散散的商贩、早食摊子在准备中。西市是寻常百姓来往最多的地方,什么都有卖,蔬菜果子杂货等等,人是最多的。   “就放这里,等开市后人多起来咱就吆喝,”张翠兰和江云把陶罐搬到地上,干净的竹筒放在一旁,昨夜还在徐大娘家借了杆子秤,卖半斤一斤都有数。   不过陶罐封着,路过的人也不知道是卖什么,一直嚷嚷也累人。江云观察了旁边卖蔬菜果子点心的,都是将东西放在明面上,他脑袋一转,也学着那些人。   拿了三个干净的竹筒,把三种口味分别放在竹筒里,摆在摊子面前别人就知道了,菌油鲜香味最浓,一摆出来就能闻到。   张翠兰也明白过来了,看江云的眼神更是刮目相看,相处久了就看得出云哥儿的聪明机智,也不知道江顺德怎么想的,放着这么聪明的哥儿都不要。   到了吃早食的时间,西市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包子馒头摊面前都是人,各路嘈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张翠兰中气十足吆喝:“走过路过看一看了,麻辣鲜香的菌子油,价格公道味道鲜美,拌菜拌面下饭都好吃……”   “婶子,买点菌子油吗,不贵的。”江云虽不像她那么喊,但也会对路过的人招呼。   之前在村里卖,定的价是素油半斤二十文,荤油半斤二十五文,那是照顾邻里人情。到了镇上就不是这个价了,镇上酒楼的荤油半斤三四十文都有人买,毕竟过了这个季就没菌子了。   江云和张翠兰商量过,他们是散卖,来买的人肯定也不会买多,价格按素油半斤二十八文,荤油半斤三十五文。比酒楼低,少买也不觉得贵。   “小哥儿,你那油如何?倒是没见着大街上卖油的。”隔壁包子摊的老板人少时,坐下来闲聊打发时间。   江云虽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搭话:“都是这季山里、新鲜的菌子,有辣口的、也有加肉的。”   江云把竹筒微微往包子老板那边倾斜,诱人的香味瞬间传到包子铺老板那边。   “嘿哟!这味道可了不得,可香,”包子老板做了这么多年吃食,还是第一次闻见这么香的菌油。他伸长脖子往另一个竹筒看,好家伙,里面还有指甲盖大小的肉丁,看着就足够诱人。   只是这价格想来不便宜,他心思一转,打探道:“怎么卖的?”   江云有些激动,赶紧道:“素油二十五,荤、荤油三十文,”说快了言语有些磕巴,他看包子铺老板没注意这些,才松了口气。   定价也是实诚价格,比酒楼的更香更便宜,包子铺老板看了眼不算好的生意,道:“这样,我买一斤素辣油,你给我拿来。”他那包子肉馅的就能卖两文,一斤油还是买的起。   第一笔生意来了,江云和张翠兰都开心。竹筒是特意量过的,一筒正好装一斤左右,麻绳一穿提上就能走。   一下子入账五十文,扣去成本能赚二十文呢。张翠兰一高兴,热切地和包子铺老板聊起来:“您一吃就知道,我家的油味道可不一般。看您是头一个顾客,我给您赠一两,也添个喜气。”   一两不多,那也是平白得来的。包子铺老板也豪爽,没推拒收下了。   包子铺老熟客陆陆续续坐下,上包子的时候才发现多了一小碟子油,里面还有菌子辣椒碎,不用凑近都闻见香味。   “牛老板今天换吃法了?”   “可不,新得的菌油,看你是老熟人送你一碟子沾着吃,准好吃,”每碟子倒了一小勺,这么吃能用好几天呢。   老熟客试探性沾了点油,裹满菌油的小笼包往嘴里一送,肉馅和菌菇香顿时融合四溢,是不一样的美味。   他又猛塞了几个,怎么都吃不够似的,拍桌子道:“真不赖,给我再来两笼,裹上菌油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他妻子怀孕,就爱吃辣的,正好买些回去给妻子涨涨食欲。   牛老板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给老熟客装完包子后也叫卖起来,“前十位顾客免费送油碟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包子哪家都能吃,送油碟的倒真没有。牛老板刚嚷嚷完,就见路过的人都往这边来,抢着买包子。   “我我我,我第一个,”抢占第一的男人气势逼人,就冲着白占的便宜来的,毕竟也没谁家这么奢侈,吃包子还能沾油。   牛记包子铺排了长长的队伍,这边江云也看在眼里,他做的东西能这么受欢迎,自己也很高兴。   “牛老板你这油咋做出来的?就是比我家那位做的好吃,”一中年男子吃的嘴唇发红,连碟子最后一点油都用包子蹭了吃。   “哪里是我做的,是在旁边那位小夫郎摊子买的,他家卖的还不贵呢。”他也不占人便宜,得了人家免费送的一两,自然要给宣传宣传。   铺子上的食客一听,这才发现不远处一个小哥儿和妇人在叫卖,而且已经排了不少人了。镇上识货的人多,没等牛老板宣传就有人觉出好吃。   张翠兰隔几口气就叫卖一遍,来人都要问一下价格。   江云则忙着称重包装,有人出手大方,一买就是三斤,交货时他小声嘱托:“您拿好。”   也有人挑挑拣拣在压价,排队的胖夫人挎着篮子始终不满意,道:“你这菌子都是山里摘的不要钱,三十文太贵了,二十五文成不?”   张翠兰见多了这种人,也不生气:“您打听打听,菌子这种山鲜酒楼收的多贵。我们娘俩天不亮就上山,就为了这一季的辛苦钱。再说了,里面这肉也不止这个价,要是去酒楼买多的钱都有。”   胖妇人被怼的无话可说,脸色很不好,嘟囔道:“谁知道你这里面加的是不是烂菌子……”   若说嫌贵想压价,张翠兰没说什么。但若是砸她家招牌,那就不乐意了。   张翠兰嘴角一耷拉,笑容瞬间消失道:“都是小本生意,咱也没得为了几文钱的利坑人不是,是好是坏会吃的人一吃就吃的出来。”   江云也看出这人是故意找茬,道:“婶子您放心、都是我们仔细挑选过的,没有坏的。”他不如张翠兰会说,但也知道为自己分辨一二。   后面排队的人也不耐烦:“你不买赶紧走,别耽误我们时间,”这是刚才在包子铺吃早食的那位食客,听了牛老板的介绍专门跑来的。   胖妇人脸子挂不住,转身嘀嘀咕咕走了:“什么稀罕的,”只是那背影跟逃窜似的。   三桶共六十斤,不到一上午就卖完了,后面没买到的人满脸可惜。   江云便开口道:“后日、后日还有卖。”   听说还有,没买到的人精神都来了,“小郎君你说好了,后日我定然来买。”   不到一上午的时间,油卖的干干净净,娘俩目瞪口呆看着板车上那一山铜板……没错是一山,沉甸甸的,怕是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   江云有愣住,没想到能卖这么多。至于是多少他不知道,只知道两个人数都要数一个时辰才能数完。   张翠兰从惊喜中回过神,拉着江云赶紧道:“眼下中午,你去找武小子来,咱三一起去钱庄把铜板兑成银子,这么多可带不走,娘在这看着钱等你们,快去。”   这不是个小数目,万一有那起歹心的来抢,她和江云也不一定打的过,只有把顾承武叫来一起。   江云很珍惜亲生赚的钱,听了张翠兰的话赶紧走,分别前记得相公说过,箭场在榕树街,是镇里唯一一个箭场。   只是到了箭场门口,看到里面人群中被簇拥的顾承武时,他却呆呆愣住了,脚下如同灌了铅似的。 第38章   箭场尘土飞扬, 各家子弟跑马互相角逐。最后只剩薛含星和吴河在争夺猎物,顾承武专门猎来几只野雀,为了训练学员的射艺。   薛含星领先一步, 迅速从箭筒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瞄准野雀一箭发出。   本以为胜券在握,箭却被半路杀出的另一只箭打落在地,那只箭也和野雀擦肩而过。   野雀满场窜飞叫个不停, 叫人看了还以为是在嘲笑二人,薛含星愤怒下马, 看着那鸟雀实在嚣张,气不过又折了箭,还是没命中目标。   顾承武在一边观察每位学员的学习成果,也不出他所料。   “这鸟动来动去叫我如何打?”   顾承武扫了他一眼,道:“战场上,不会有敌人站着等你来杀。”   他从背后兵器架上取下一张弓, 这是一张重弓,也最难拉, 顾承武拿婻風在手里却正好合适, 轻而易举拉满弓弦。   箭头瞄准那只野雀,顾承武的目光穿过箭端,牢牢锁定目标。“嗖”地一声, 羽箭破空而出, 鸟雀还没作出反应,已被穿破喉咙钉在墙上。   薛含星和吴河看的一动不动,他们甚至没看清鸟的轨迹,那嚣张的鸟就死了。薛含星跑到墙边去查看,箭头入墙三分, 拔都拔不出来。   除了薛含星和吴河,其他学员也是同样反应。他们大多都是被家中送来学习,刚来的时候看到顾承武只比他们大几岁,没一个服气的。   来了没几天,都被顾承武收拾的妥妥的,没人敢旷课,甚至在顾承武面前都不敢嘻嘻哈哈举止轻浮。   薛含星带着人一窝蜂簇拥过来,都知道顾承武战场上下来的,好奇道:“顾师傅,您给我们讲讲战场上的事情呗?我们都没打过仗,就想听听。”   “还有还有,您这一手箭术是跟谁学的?”吴河追问。   顾承武垂眸,打湿布认真擦拭弓箭。这些学员是他亲自挑选,虽然都是些爱玩的少年子弟,但人品不算差。若得空了,也会围在一起闲聊。   只是他很少说起从军的事,对于没见过场面的小子来说,好奇也许正常。但对于死里逃生活下来的人而言,却不愿意提及。   擦完弓,顾承武转头一看,却发现门口熟悉的身影。江云捏着衣角,踮起脚往里面看,怯怯的不敢进来。   顾承武心一软,也顾不得这些毛头小子,道:“改日再讲。”   薛含星恨不得现在都听完,撒泼耍赖:“就今日就今日,我们大家都好奇。咱找个酒楼,一起吃饭慢慢说!”   他一开了头,那些学员更是起哄,围着顾承武不让人走。   顾承武把弓放回兵器架上,道:“你们来此,是来学习射艺,不是来听故事的。”   众人立马收敛嬉笑,知道顾承武这副模样是不能再造次下去了。又看见他们向来严厉的顾师傅,微微带笑出去,走到一个小哥儿面前。   薛含星不确信道:“顾师傅刚才是在笑吗?”还笑的这么开心。   吴河拍拍他的肩膀,郑重点头道:“你没看错。”   ——   江云默默看着场上,又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是因为赶路沾染的泥土,袖口是卖油时染上的油渍,头发仅仅用灰布条竖起,说话也不利索。   说出去他是顾承武的夫郎,或许没有人会相信。   江云抿着唇低下头,鼻尖微微发酸,手上捏着衣角不敢找人。来之前张翠兰嘱托他把人带过去,他走也不敢走,就这样回去怎么交代。   进退两难的时候,没发现顾承武已经看到自己。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跑到面前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尾巴似的少年学员们。   江云看着顾承武眼底隐约的笑意,渐渐放下紧张,小声道:“我、我打扰到你了?”   顾承武摇头,道:“你何时来,都不叫打扰。”   一群小尾巴跟着跑过来,却又很懂规矩站在几步外,倒是把夫夫二人说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江云哪里见过那么多人,看上去都是矜贵的身份。他有些害怕,下意思往顾承武身后躲了起来,只微微探出头看着那些人。   顾承武会心一笑,轻轻把江云从身后拉出来,道:“别怕,他们都是我的学员。”   薛含星灵光一闪,想起顾师傅说过已有家室,便立刻嘴甜打招呼:“嫂夫郎好!我是薛含星。”   顾承武逐一介绍:“这位是薛典史的儿子。旁边的人叫吴河,后面那人……”顾承武很有耐心一一介绍,在江云记不住时还放慢语气。   “你、你们好。”江云知道自己说话磕巴,便不怎么开口,只点点头,认完人又缩回顾承武身后。   以薛含星为首的少年人自然是很有眼色,打了招呼知道顾家夫郎怕生,言语上也谨慎礼貌许多。   吴河道:“眼下天色还早,不然我做东,大家都去我家酒楼吃饭。”   薛含星在吃喝玩乐上最擅长,一听有饭吃,哪还有不乐意的,赶紧应承生怕吴河反悔,道:“你家酒楼便是知府都爱吃,今天婻風我们也不客气,难得你吴大公子肯开口。”   吴河嫌弃他,道:“我是看在嫂夫郎和顾师傅的面子上,和你有什么关系。”二人是出了名的爱斗嘴,哪天不怼对方一两句还不舒服。   顾承武虽说是师傅,平时话也不多,却也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偶有宴请也会参加,若得空了自己也会做东,全当做奖励。   “吴记酒楼的果子饮出名,带你尝尝,”顾承武扭头看向背后的人。   江云是爱吃甜的,神色有些动容,但是也没忘记正事:“娘让我、让我叫你,一起去兑银子,怕被人抢。”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耳力好的薛含星听的清楚,赶紧拉了身旁的一个同窗道:“嫂夫郎是去大安钱庄换银子?”   江云哪里认得什么钱庄,是顾承武替他点头:“正是。”   薛含星扯着叫安阳的人道:“好说,他是少东家,让他陪着去准没问题。”   “对对对,我叫钱庄几个打手陪着,嫂夫郎放心。”   另一边,张翠兰等了许久等不到人,却等来一个少年公子带着四个五大三粗的人迎面走来,吓的她心一跳,以为是来抢钱闹事的。   一解释才知道,原是干儿子找了帮忙的人,对方还是钱庄的少东家。乖乖,可把张翠兰又吓了一跳,怎么能让少东家亲自给她抬板车。   钱庄的人数了小半个时辰的铜板,最后数出三两银子并两百文,张翠兰这才知道,今天一天竟赚了这么多。   沉甸甸的三两落在手上,心里都是踏实感,除去本金还净赚一两银子,这可是她辛辛苦苦做工一月才有的。   兑完银子算是放心了,张翠兰将板车和装油的大桶留在钱庄照看,跟着安阳一起往吴记酒楼去。   吴记酒楼她听过,那可是顶有名的,放在整个宁平府都是数一数二的。和他们以前下馆子不同,吴记酒楼足有六层高,不仅能吃饭,还能听书听曲,没想到今儿也是有福气吃了一回,回村里给那些老姐妹说起都是谈资。   吴河定了最好的雅间,十道菜各有特色,还有专为妇人夫郎点的各色果子冰饮。   江云靠在顾承武身旁,饶是再矜持,也忍不住抬头打量雅间,比村里的房子好看不知多少呢,一旁还有弹琵琶的小姑娘。   五六种冰引端上来,顾承武全摆在江云面前,就连江云爱吃的果子也没少。   乡下人大多不舍得花钱吃这么贵的东西,江云有生之年也只吃过一次,那次是顾承武带他吃的,一次吃好几种,已是非常奢侈了。   江云有些难色,小声道:“太多,吃、吃不完,”浪费了多可惜呀,他心想。   顾承武道:“无妨,来都来了,都尝尝,吃不完我吃。”他和学员吃饭时都在喝酒,饭菜反倒不怎么吃,江云剩下的三两口也都解决。   江云脸色一红,哪有……哪有夫郎给丈夫吃自己剩下的。   张翠兰一来,算是让薛含星等人把顾承武一家子都认识了。张翠兰一个妇人,只能贴着江云做,看着桌子上十几道精致的菜,心里也惊了一下,只是面上不显。若显的没见过世面,给干儿子丢人就不好了。   江云和张翠兰吃饭时,顾承武和薛含星等人正捧杯划拳。一群少年人自觉到一边喝酒,江云这边反倒安静,只有顾承武会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桌子上的菜江云很多都知道,以前娘在世的时候,教他做饭一一讲过,包括大江南北各种不同口味的吃食,江云都记在心里,虽说没吃过,但对的上号。   张翠兰可是吃的肚圆,这些菜她一个不认知,只知道好吃了。   还偷偷跟江云笑道:“难得吃这一次,以后恐怕也吃不上了,”主要是贵,这一桌子下来没个四、五两吃不起。   江云食量小,只挑着好吃的几道多尝了几口,大约能分辨出做法和调料,听了张翠兰的话道:“干娘想吃、我做。”   “这你都能做?这可是酒楼大厨的方子。”   江云点点头:“能做出、一些来。”其实很多菜方子都不是秘密,就看谁做的好吃了。   张翠兰一乐,忽然觉得觉得这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事,大概就是给干儿子找了个好夫郎。   一顿饭吃完,已经是夕阳西下了。顾承武惦记着江云和张翠兰在,没多喝酒,只浅酌几杯,身上微微带着些酒味。   告别薛含星等人,张翠兰取了自家木桶和板车,一家人慢慢悠悠往村里走。   那一两银子张翠兰交给江云,娘俩约定了三七分,张翠兰顶多拿个采菌子烧火叫卖的钱。   江云也没想过有一天能赚怎么多,那可是一两,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两,不用再担心被抢走,他把银子小心放在兜里,时不时都要摸一下看在不在。   见夫郎一副小财迷的模样,顾承武笑了,道:“不是有荷包?放荷包里,改日单独给你打个小木箱,专拿来放钱。”   听到有属于自己的小箱子,江云高兴抬起头,眸光明亮应道:“好。”   张翠兰也能赚一部分,想了片刻道:“眼下菌子还能采个三四次,咱干脆都做成菌油卖了,留一些自家吃,只是上山也是个费时间的功夫。”   就怕做的时候菌子长出来,来不及采便烂在泥里,那多可惜。江云也舍不得,想了想出主意道:“可以、可以雇婶子们采。”   秋收已过,有闲下来的人家没事做,正好山上采菌子,张翠兰道:“这到是个好主意,若谁家想赚点体己钱也是可以的,咱云哥儿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江云抿唇一笑,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夸,但是当着相公的面,总是不好意思的。 第39章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大黑听见人回来,高兴的直摇尾巴。   “这皮猴子,喂了一大槽就吃完了, ”张翠兰今天高兴,见了大黑也喜爱的不行,道:“等着,给你泡个饭。”   乡下人养狗都是为了防贼, 能给狗吃点糠菜汤水就不错了。大黑显然被照顾的不错,一身皮毛黑的发亮, 也顺婻風滑。   张翠兰热了点肉汤,泡了两个糙面馒头给大黑,也算是奢侈了。   江云回来便去看早上泡的野麻,看着是差不多了,明天一大早起来就能剥麻,麻绳不用做的多细致, 能提着不断就是。   灶房大锅咕噜咕噜烧着热水,顾承武看了眼锅里, 自己虽然没喝多少酒, 但闻着一身酒味。和江云不同,江云身上总是香香软软的,换衣服也勤, 总不能被夫郎嫌弃了。   他打了桶热水, 自己掺凉水兑好水温,提到后院去。顾家在后院茅房旁建了个澡房,冬天的时候洗也不冷,洗完的水直接冲到坑里去。   “我洗洗再睡,”刚好遇见进灶房的江云, 他便说了句。   江云讷讷点头,给顾承武拿了根洗干净的巾帕,都不敢往后院去。   张翠兰也简单泡了脚,晚上吃的太多,娘俩没什么睡意,便借着火光坐在一起说说话。   “家里剩的菌油不多,还得多做些,明儿我找你徐大娘张婶子他们,让帮着上山采菌子,时间有些紧迫,好在来得及。”   采菌子就是半天的功夫,回来还得摘选洗净晾晒,工序比较多。好在这两天秋雨不断,菌子跟雨后春笋似的不停长。   江云道:“油、油也不多。”   榨油是个技术活,并不是家家户户都会,就是会也没有工具。青苗村没人家榨油,今天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又太晚,粮油铺子都关了门,要想买只能去隔壁村。   张翠兰想了想道,“明天早些起,我去找徐大娘他们。你和武小子再借一天村长的板车,去隔壁大河村买六十斤,若能多买也成,往后还要用。”   “好,”江云答应,他那有银子,买油是足够了。   说话的功夫,顾承武把自己彻底洗了个干净,闻了又闻确定没味道,才敢靠近夫郎。头发是湿的,顾承武便坐在灶台前,借着火烤干。   张翠兰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我先去睡,你俩也早休息。”   她一走,灶台前只剩顾承武和江云。火光烤的人昏昏欲睡,江云眼皮有些沉重,但是没走,而是陪顾承武一起。   顾承武看着身旁软乎乎的夫郎,不知不觉慢慢靠近江云,两人挨的极近,几乎腿靠着腿。   江云瞬间清醒,察觉到顾承武的贴近后动也不敢动,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什么不敢宣于口的事情。   也许是火光烘的人意志消散,顾承武看着江云白里透粉的侧脸,想也没想就贴上去亲了口。   被偷亲后,江云小小惊呼一声,耳根都是红的,手指紧紧抓着膝盖布料,呼吸都是紊乱的。哪有人……哪有人在外面做这种事情啊。   反观顾承武,偷亲得逞后嘴角微动,竟有些坏笑的意味。   “时辰不早了,今夜早些睡。”他头发差不多烘干,起身拦腰抱起江云便往卧房走。   江云心快要跳出胸膛,想着张翠兰就在隔壁房间,若是起来看到了,那可真是难为情。   卧房漆黑一片,顾承武抱着人关上门。把江云放在内侧,自己则脱了身上外衣扔在旁边椅子上。   江云攥着手,以为他又要做那种事,便一动不动等着。谁知顾承武只是拉开被子往两人身上一盖,侧身闭上双眼,道:“你明日要早起,养足精神才好。”   原来是这样……江云松口气,可片刻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又升起空落落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干脆不去想,闭上眼睛沉入睡梦中。   村里寂静一片,家家户户熄了灯,唯有村西的江家。   刘桂花大半夜才回到自家屋里,想起白天看到的一幕,气的牙痒痒。一回来就拉着江顺德坐在桌子前,把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自从江云离开江家后,刘桂花的日子是大不如前。没了做苦力的人,洗衣做饭都得她亲自来,每天累的腰背直不起来。   偏偏这时候买江云的刘家找上门来,那刘老爷废了腿,不敢找顾承武的麻烦,只好把气撒到刘桂花身上。带着人扬言,要是再找不到哥儿给他儿子配阴魂,他就绑了江墨去。   刘桂花哭的不行,江墨可是她亲生的哥儿,是她的骨肉啊。实在没办法,就只好让江墨去镇上投靠县令家的公子。   就是拼着婚前不检点的坏名声,也不能丢了性命去。好在江墨去了镇上,被县令公子好吃好喝的养在一处外宅里,那刘老爷听说后,也不敢找上门了。   刘桂花日子惨淡,只能时不时去镇上找儿子接济,但江墨一个没名头被暗养的小哥儿,也拿不出多少银子,一次能给个五百钱就不错了。   刘桂花今天依旧去镇上找了江墨,没成想正好遇上江云和张翠兰在卖菌油。   “我躲在墙后看了足足一上午,三大桶油卖的一点不剩,那一车的铜板啊,一个月都用不完!”张翠兰说的夸张,想到江云,恨地直喊小贱人。   江顺德正喝茶,听了这话茶也不喝了,直起身眼睛直勾勾的,“你说的是真的?真有那么多。”   张翠兰撇了嘴:“还能骗你不成,那一小山铜板,数都数不过来。他现在日子是好过了,倒可怜你这个亲生父亲,这些年好吃好喝供着他长大……”   说完,刘桂花暗暗观察江顺德,果然发现江顺德脸色很不好,像是在思考什么。   刘桂花得意一笑,继续道:“照我说,嫁了人又如何,天经地义就该侍奉父母。如今我们江家日子难,他也姓江,难道还想甩开我们不成?”   这话也不知有没有说到江顺德心口上,他低头喝了口茶,觉得有道理。可只是想了一下,就畏惧似的摇头:“你以为那顾家的是个好惹的,省省吧。”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只怕这辈子都别想走路利索。   那晚的疼痛和恐惧,现在回想起来都如在眼前,顾承武又认识县衙的人,他哪敢去找罪受。   刘桂花气不打一处来,打心里瞧不起江顺德,又自私又懦弱,自打出了事在家是什么也不做,累的她是腰酸背疼。   现如今她墨哥儿傍上县令公子了,自己也要保住自己的安逸才是,想了想凑近江顺德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让那姓顾的找不上茬。”   月上中天,关起门来,各家有各家的心事。   鸡鸣声起,江云和张翠兰早早起来。江云坐在灶前目光怔松,显然是还没睡醒。门外吹来一阵寒凉的早风,他才被吹醒。   张翠兰也套了外衣,哆哆嗦嗦搓着手进门,嘴里都是寒气,“一到这时候,就突的一下冷了,手都是冰的。”   江云给舀了一碗热水,“娘,喝了就暖和。”   “哎,好。”她捧着水灌了一肚子,也就没那么冷了,道:“今天都是废功夫的活计,咱早上吃扎实些,弄点小菜,不然到了晌午是饿的慌。”   早饭对于江云来说简单,他打开柜子舀了一勺灰面,打算做汤面。饼子直接加水加盐巴和成团,在案板上洒些面粉打底,用擀面杖擀成圆圆的薄饼状,拿刀切成手指粗一条。和拉面不同,做法更简单,吃起来也劲道。   张翠兰坐在灶台后,点了一把枯草,火光顿时明亮起来,在锅里添了小半锅水,煮开了就能往里下面条。   江云到后院菜圃里摘了些小葱,切成葱花,碗里加一勺猪油、五香菌油,汤底就调好了。   小菜是坛子里泡的咸鸭蛋切了两个,就面吃是最香的。   做饭的时候,顾承武也早早起来,穿上衣服就往村长家借板车去了。回来的时候坐在院里帮江云搓麻,水泡后的野麻最好处理,不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那麻绳还被顾承武编成小狗形状,晃悠悠挂在江云床头。   秋季夜里长,早饭吃完,天还是微微亮。顾承武给马套了板车,江云和张翠兰合力往板车上放木桶,招着手:“路上慢些,早去早回。”   顾承武在前面驱马,江云坐在车上,马走的很稳,并没有多少颠簸。耳边有凉风吹过,江云套了提前备好的毯子,才觉得一丝暖和。   顾承武骑马不方便回头,怕江云坐的不舒服,便时不时说说话。   到了大河村周油郎家,三个大桶往出一拿,可把周油郎一惊。没见着谁一次性买这么多的,还是马来拉的,瞧着就是家底殷实的。   周油郎和妻子忙不迭往里装了六十斤,周王氏一边打油一边问:“买这么多油,你们是要做什么?”   江云笑了下,道:“炸、炸菌油,用的多。”   “嚯哟,这得是炸多少。”   六十斤油有些重量,顾承武一手一桶便搬上去了。江云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八串铜钱,道:“婶子您、您数数。”   周王氏拨了拨钱串子,道:“成,没问题。”   江云道了声谢,坐上板车上宝贝似的护着几桶油,不敢洒出一点。顾承武驱马也驱的更慢,不管是人还是油都护着。   周王氏和周油郎跟出来,看着那高头大马,周王氏眼神闪烁,道:“这可真气派,听说是青苗村那边来的。当家的你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家里怎么样?”   周油郎纳闷:“打听这个做什么?”   周王氏白了他一眼,“咱家姐儿也不小了,我这个当娘的总的给她寻摸寻摸吧,你看那一表人才的。”   “可省省吧,”周油郎道:“没看见旁边跟来的是个小哥儿吗?”   “所以才让你打听打听,那小哥儿是他夫郎还是家里弟弟。”这都不明白,周王氏心里无力叹气。   他俩的话江云和顾承武自然不知道,两人到家时,张翠兰已经叫了人山上去,地上泥土还是微湿软的,踩进去就能陷。   去镇上前,江云叫住顾承武:“你、你等等,”他匆匆跑进屋里,拿出一件缝制厚实的里衣。”   “这个、穿上,就不冷了。”这衣服江云提前就做了,这会才拿出来。   见夫郎满心都是自己,顾承武嘴角微微一翘,接过衣服道:“好,你在家也莫要累着自己。”   白日始终不是晚上,要想学昨晚那样偷香是不可能的,顾承武一瞬间有些不舍得离家。 第40章   家里只剩江云一人, 晨间山里微冷,偶尔传来鸟雀啼鸣。该做的针线早在炸菌油前就做完了,手头没什么事, 江云到后院查看几只鸡鸭,槽里的食吃的干净。   院里一阵夜风吹过,地面稀稀拉拉掉了一地黄叶,连着那颗移栽的金桂花也落了一地, 铺在院子角落青石板上。   江云着一地金桂若有所思,转身从灶房里拿了篮子。蹲在地面小心翼翼把桂花捡起, 拨开尘土和杂草,是满篮子馥郁的香。   这东西能用也能吃,好处多着呢,单看做的人手艺怎么样。捡起来满满一大篮子,江云眼角浅笑,计划好了接下来的吃食。   在水井旁洗干净后, 放在廊下阴干。手上没事了,江云又从柴房拿了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 叶片沾了露水, 扫起来不容易,额头还微微出了些薄汗。   院外由近及远传来一阵脚步,院门是敞开的, 江云一抬眼就看见是张家婶子。   “云哥儿!”人还没走近, 声音已经响起,张秀兰神色着急。   料想是有什么要紧事,江云把扫帚靠在墙边,打开门迎人进来。   “婶子您、您坐下,歇歇。”他因结巴不爱说话, 声音也小小的。但该有的礼数不少,等人坐在院里石凳子上,给倒了新煮的野菊花水。   野菊茶不如铺子里的茶香,喝起来微苦,但农家人常喝,解渴最有效果。张秀兰从家一路过来,走的发热,也觉得有些渴了,喝了一杯才吐口气。   放下杯子,她拉住江云的手道:“原本是要跟你干娘山上去,刚出门狗儿就在家摔了一跤,那腿上肉都模糊了,他爹请郎中去了,我记得你家有那止血的绒草,是武小子上山采的,来借些回去先用着。”   孩子才是天大的事,听说狗儿摔的厉害,江云也知道事情严重,忙道:“成,我进屋、拿给婶子。”   也不说什么借了,绒草山间溪边到处都有。就是值钱,他也不会要人还,先不说都是邻居,以前没出嫁时张婶子也常帮自己说话。   他知道顾承武以往上山打猎,容易受伤,绒草止血效果好,家里是不缺的。   江云利索包完一大包绒草,塞到张翠兰怀里道:“婶子您、您快拿回去给狗儿用。”   “好,好。”拿了止血的,张秀兰才舒口气。虽说乡下男娃大多皮实,但也禁不住那么一摔,当时狗儿腿上的血可把她吓着了,一下子就想起顾家。   江云把张秀兰送到院门口,看见张秀兰去而复返。   “婶子、还需要什么?”   张秀兰猛拍大腿,哎哟一声道:“还有件事,差点叫我忘了!”   她压低声音道:“说是你爹病了,躺在床上直吆喝,连你家镇上那位姑姑都赶回来了。我前日瞧着你爹还好好的,今天就躺下了,可是病的蹊跷,总之你小心些。”   别人不知道江家的龌龊事,她还能不知道吗,也是担心江云,特意来提个醒,说完才往家去。   江云神色不宁,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相公和干娘都不在家,他心里害怕。   江顺德的姐姐,叫江玉珍,十七岁的时候嫁给镇上一个小官员手下的帐房先生,也时常提着酒肉回来帮扶帮扶弟弟。江玉珍从来都是看不上他们娘俩的,每次回来总要言语奚落一番,江云亲娘总是忍让。   八岁的时候江玉珍难得带她小儿子回来吃饭,那时他正拿着娘给他买的饴糖。江玉珍儿子看见了就要来抢糖吃,江云一个瘦弱的小哥儿哪里打的过胖小子。   糖被抢了,自己也被江玉珍的儿子推到地上,手上擦出血,江云还小,见了血就开始哭。   动静闹的太大,惊动了屋里的大人,三个大人全跑了出来。   江玉珍一看儿子手里多出来的糖,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就是一颗糖吗,她生的可是儿子,不比一个小哥儿金贵?当即眉头一皱道:“吃就吃了,你做哥哥的让让自己弟弟怎么了?”   江云的娘一愣,脸色也冷了下来,赶紧把小江云抱在怀里,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家二小子抢了云哥儿糖不说,还动手推人,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江云缩在阿娘怀里哭,也记得那是娘第一次为了他分辨。   江玉珍显然也没料到弟媳还有驳斥自己的胆子,当即没了好脸,对着弟弟江顺德阴阳怪气道:“真是白眼狼,这些年吃江家的住江家的,为这一颗糖连大姑姐都不敬了。一个不值钱的哥儿,也当个宝贝似的?”   一旁站着的江顺德只觉得耳根子吵,没了耐心转身就进屋喝酒去,酒劲上来了也觉得自己姐姐说的有道理,脾气一发把杯子砸到两母子面前。   这是江云记忆中较深刻的一次,他不喜欢江玉珍,想来心底惶然的很。   大黑在院里冲江云摇尾巴叫了两声,才把江云从不安中拉出来。他看了看周围,这里不是江家,是属于他自己的小家,不会有人抢他东西,更不会有人欺负他。   一想到这里,江云心里的不安顿时消散。看大黑这副欢快的模样,江云眼底漾笑道:“晌午给你做、骨汤泡饭。”   乡下养狗能有顿糠菜吃就不错了,像大黑这样见天吃肉汤的可没有。它尾巴摇的更欢快,以后出去玩碰见其它同伴,都能张着嘴巴哈气炫耀!   不去想儿时不愉快的事,现在他已是顾家的人,再碍不着江家什么事,只专心过好眼下的日子就行。   方才院里捡的桂花已经晒干水分,趁着干娘山上忙活,江云提前做好晌午饭。顾承武中午大多镇上吃,娘俩只有两人,饭食最简单。   舀一瓢灰面,和成面团切成厚实的面片子,吃起来又嚼劲还顶饱。之前张翠兰晒的笋干还有,泡了和腌腊肉一起炒,搭面片汤最是下饭。   桂花江云打算做成桂花糕,这种糕点大历民间百姓常吃。用糯米粉、少量面粉、糖霜就能蒸一锅出来,桂花的清香和糖霜的甜口,蒸出来软软糯糯,老人小孩都能吃。   也方便携带,往袋子里一装便能带上,江云一边做一边想起顾承武,还能多给他带着镇上吃。   张翠兰和徐大娘赶在晌午前从后山下来,远远一看收获丰富,各类菌子都有,还有些山上采的野果,吃起来酸酸甜甜。   张翠兰给徐大娘结了工钱,徐大娘也不客气,这年头妇人夫郎想赚些体己钱不容易,她乐呵呵道:“成,给你送到门口,往后再有这好事一定找我!”赚了钱,脸上都是笑。   张翠兰把采的菌子倒在一起,背篓还给徐大娘:“那是自然,也到晌午了,你快些家去,等炸出菌油来送你尝尝鲜。”   两人是无话不谈的手帕交,送来送去也都不客气。   张翠兰背着满满一背篓菌子,回家就闻到勾肚子的饭香,知道定是云哥儿做了好吃的。   “回来了,前几日雨水足,今儿我和你婶子又去的早,采了不少呢,裤子都打湿了。”她把菌子往地上一倒,铺了满满一地。   江云也有些惊喜,其中有些菌子在镇上都能卖出高价呢。   他给张翠兰倒了半盆热水,道:“娘先、先洗手,我舀饭。”   “好,”张翠兰洗了手,回房里换上干净的衣裳,跟着江云一起端饭。   面片汤和笋干腊肉刚炒好,张翠兰正赶上回来吃。在山上跑了半天饿的快,坐上桌子话都顾不上说,一个劲埋头吃。   填饱肚子,娘俩才开始忙碌,一堆菌子摘选清洗晾晒,又是一番功夫。   农家岁月悠长,忙忙碌碌一天就过去了。张翠兰和江云在灶台前计划明日的买卖,却不知道手上的银子已经被惦记。   江家,江玉珍一听说弟弟病了,急的抛开镇上的丈夫,背着婆母偷偷从夫家拿两条肉往回赶。   她没少帮扶这个弟弟,不是偷偷从夫家拿肉就是拿面,这些年也是仗着自己的补贴,才在娘家有了足够的话语权。   而江家,刘桂花和江顺德坐在卧房里,盘算着主意。一听院门外传来动静,刘桂花赶紧拍拍江顺德:“回来了回来了,你先躺下,别露馅。”   江顺德立马装作头疼脑热的模样,一躺下嘴里哎哟不停。   江玉珍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动静,拎着肉可心疼的紧,推开门就吆喝:“这可是怎么了,我上次回来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了。”   “大姐,你可算是回来了,郎中说了,当家的这是累病了。”刘桂花和江顺德眼神一交换,心照不宣开始诉苦。   那两条腊肉实在是香,江顺德看的直咽口水,差点没装下去,被刘桂花在被子里一掐才老实。   一听说弟弟是劳累所至,江玉珍叉着腰脸一横,冲柴房方向大声喊道:“云哥儿呢,地里的活不都是他做吗,莫不是又学他那死了的娘在我们家白吃白喝偷懒?”   说着就要去柴房找人,好好摆摆她长辈的威风。   刘桂花是一副愁苦受委屈的模样,赶紧拉住江玉珍的手道:“大姐还不知道呢,云哥儿早嫁出去了,眼下是村西顾家的人了,怎么好劳烦他呢。”   关于江云嫁人这件事,江玉珍半点不知情,毕竟当初江云本就是被刘桂花卖去配阴魂的,说了也不光彩不占理。   江玉珍也是愣了一下,她嫁去镇上,不知道村里还有个顾家,只当是什么穷酸泥腿子。当即气的不行,拿足了长辈的款:“就是嫁了人那也是从咱家出去的,自家爹病了还能不管?我倒要瞧瞧,他那夫家还能容得下这么个不孝顺的哥儿?”   放下腊肉,沈玉珍气势汹汹就要往村西走。   刘桂花要拦不拦道:“算了大姐,咱都是做爹娘的,不好总麻烦嫁出去的哥儿,我和你弟弟受点委屈没什么的,”说完捏着帕子哭的伤心。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才纵着那小蹄子目无长辈,”江玉珍拍拍刘桂花的手道:“就要让他知道,该怎么好好孝顺长辈,一个哥儿还想爬到长辈头上不成,反了天了。”   无论在乡下还是镇上,谁家要娶了一个不孝的哥儿,说出去那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更甚者被休弃的都有。   江玉珍就是仗着孝顺的名头,狠狠拿捏住大儿媳妇,这才有了足够的当家权。再说了,他男人可是给薛典史大老爷手底下做事的,说出去都能吓死乡下的泥腿子,难道江云的夫家还能为了一个不值钱的哥儿和她作对?   若不叫她拿住场子,以后还怎么在江家立足? 第41章   一转眼便是深秋, 青苗村在乡间,群山老树逐渐凋敝,清晨偶尔传来几声寒鸦啼鸣。云水县城内树木不多, 但也能瞧的出季节,箭场的大树也落了叶子,吹的一地萧瑟。   薛含星和吴河在场上骑马角逐,猎物也从年雀变成顾承武手抛的沙包。   他们经过顾承武数月教导, 射艺上也算是有所长进,以前气呼呼怎么都打不中的目标, 眼下已经能轻轻松松击中。   顾承武脚下踩住一片黄叶,拍了拍手集合众人,道:“君子六艺,射猎也在其中,仅凭箭场上半日的学习无益。明日休沐,若有人愿意随我进深山打猎的, 可告知家中父母,家中同意后来我这里报名字。”   云水县是一方大县, 但每年只有官衙才会举行春猎, 因春猎耗时太久,也要花去无数银钱,只能少数县衙官员子弟才能参加。   一群小娃娃里, 只有薛含星跟着父亲参加过官衙的春猎。可那些个都是绣花枕头, 放水作弊无所不为。   眼下终于等来一次正经的秋猎,薛含星踮起脚举手:“我我我,算我一个,正好试一试数月的成果!”   薛含星平时在官学成绩一般,只有武艺方面才见成就。薛典史一个文官, 看着儿子不能子承父业,也是没办法,两父子足足闹了小半年,才同意儿子跟着顾承武学习。   “我爹若是知道我跟着您走,他肯定放心。”他一回家便在父母面前念叨顾承武,惹的薛典史也对儿子口中的师傅好奇,趁着休沐换了常服来偷偷观看。   本以为是个上年纪的,没成想却是和儿子差不了几岁的年轻后生,言谈举止张弛有度,三言两语就能把家里的混小子教训的服服帖帖。有这样的老师在,他也算省心不少。   顾承武看了眼最混不吝的徒弟,没立马写下他的名字,而是对所有人提醒:   “再说一次,回家告知父母,征得同意。”   薛含星悻悻放下手,就算他爹不同意,他也得偷偷跑出来。   吴河是被父母亲自送来学习的,不会担心家里人反对。倒是身旁的安阳惴惴不安,安老板对安阳看的紧,不让人随处乱跑,他推搡着安阳问:“你要怎么和你爹说?”   安阳摇头,这时候也羡慕起薛含星和吴河。一想到小伙伴们在山里肆意奔跑,而他被关在家里学习,一股子委屈难过就冒上头。   还没开始报名,已经有十几个小子围在一起,探讨明天上山要准备什么。   深山打猎并不一定安全,顾承武除了考验学员的技术,也是为了给他们壮胆。但为了安全起见,他和老板商量过,带上其几位师傅一起,每位师傅可带两名自己手下的优秀学员,组成一支队伍。   老板一听顾承武的建议,捋了捋胡子觉得可行,道:“这样也好,总拘在一处学习效果不佳,你只管做你的,那些师傅我去通知。”他算是看明白了,顾承武才是弓箭场的活招牌,有他在还愁没学生来?   老板笑眯眯地安排人,想到顾承武这颗偌大的摇钱树,睡觉都能乐醒。顾承武也不计较老板的小心思,只要双方合作愉快,什么话都好说。   傍晚时分,顾承武列好参加秋猎的人员名单,箭术师傅加上学员,一共二十人。   “明日辰时初,在城门外集合。”   时间约定好,地点则是在青苗村背后那片连绵横亘的山脉中,那是他常去的地方,哪里安全哪里危险再熟悉不过。   骑马走在回村小道上,还没入村,就看见家中升起的炊烟。眼前顿时浮现起江云做饭的模样,劳累了一天想快些见到小夫郎,慢悠悠地骑马到逐渐跑起来。   江云和张翠兰脚不沾地忙活一下午,总算赶在晚饭前炸出几桶菌油,锅里剩下一点舀不起的油底,也被江云用来炒了盘秋菜,半点没浪费。   灶房有两口灶,其中一个炒菜,另外一个煮粥。   “娘,今晚做个、花生粥?”江云眼巴巴看着张翠兰,其实是他自己想吃了,花生粥煮出来清香甘甜,配点小菜能吃许多。   看儿夫郎这副模样,张翠兰哪有不知道的,笑了笑直接去拿花生袋子:“成,我来剥花生。”   “这花生还是今年新种的,吃起来新鲜。留些带壳的一会儿炒些出来,平时也能当零嘴吃。”乡下人能吃的零嘴不多,花生是自家种的,炒出来吃又香又不要钱。   江云给灶膛里添了根木柴,不一会儿水就咕噜咕噜煮起来。   院子里传来开门声和马蹄声。张翠兰手上活没停就知道:“武小子回来了。”   江云匆忙擦干净手,就着烧开的热水舀了些到盆里,掺了冷水兑好端出去。   和顾承武成婚其实也才两三月的时间,远不如那些老夫老妻来的自然。江云看着相公,捏了捏衣角,小跑走上前去,道:“你、你回来了。”   “嗯,”顾承武眼里都是笑意,低头看着夫郎,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两人就这么互相瞧着,也觉得欢喜。   他牵着马往马厩走:“饭做好了?”   江云跟在后面,点点头:“快好了,给你、打了热水,洗洗手。”   从拴马到走进灶房,江云一直乖乖跟在他身旁,顾承武很乐意被夫郎黏着,洗了手自觉坐在灶台后面烧火。   张翠兰洗了花生正切,疑惑道:“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饭都还没好的功夫。”   “正要说这事,”顾承武扔了根柴到灶膛,道:“明日和学员们约好在后山秋猎,辰时便出发,约莫二十来人。若无事,还得麻烦干娘带着云哥儿一同山上,给做做饭。”   “啥!”张翠兰惊了一下,二十来人,还是明天说走就走,事情来的有些突然。   秋猎也是顾承武临时起意,没来的及通知家里,见干娘惊讶也在顾承武意料之中。   “上次在酒楼吃饭时,干娘也见过他们,都是些半大的小子。”   张翠兰把花生和大米往锅里一倒,道:“我知道,就是来的突然。今晚就要把锅碗准备着,到深山打猎可要费一番功夫,二十人的口粮也得计划好。”   已经安排起了三餐口粮,那便是同意了。   江云炒完菜,也挨着顾承武坐在灶膛前烧火,抬头看着相公,眼神中有些忐忑:“我、我没进过深山。”就算是采菌子,也都是在靠近村子的外围。   顾承武见夫郎有些害怕,便趁着张翠兰出灶房,轻轻握着江云的指尖,凑近道:“放心,明日有许多师傅跟着,不会有危险。你乖乖跟着干娘,把大黑也带上,不乱跑便没事。”   他都说可以,江云不安的心也慢慢放下,计划着明天二十个人吃什么。   这时候张翠兰走了进来,江云没忘记被攥住的手,忍着羞把手抽出来。顾承武虚握住,手心还是江云指尖柔软的触感。   深山虽然不如外围安全,但顾承武一说起人多,江云便觉得放心了。他还没进过山呢,也没看过相公打猎的样子,对明天多了些期待和好奇。   一家人趁着天色没黑,把饭端到院里石桌子上,借着月光吃饭,也省的点油灯。江云做的桂花糕热了满满一盘,顾承武吃的最多,一人便吃了半盘子。   张翠兰欣慰看着干儿子,果真吃的多长的也好,和身边的江云相配的很呢。   一家人围在一起和和美美吃了晚饭,张翠兰收拾碗筷道:“我洗碗便是,云哥儿你和武小子准备准备明天上山的东西。”   学员们大多都会提前带上干粮,但打猎是个体力活,光吃干粮可不行。江云想了想,征得顾承武的同意后,把家里的米油带了些,各种做饭用的调料炊具也不能少,就连今天新炸的菌油,他也带了几大罐子。   收拾完天色不算晚,江云清点完东西,到灶房烧了锅热水洗脸洗脚。顾承武每天都要洗一遍澡,尤其成亲后。箭场尘土飞扬,他不想一身尘土惹了夫郎嫌弃。   小两口都洗漱完,江云借着烛光坐在床头给顾承武缝衣服,每天和兵器打交道的人,衣服破洞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烂的太多,一整件都穿不了,只能做身新的。   江云绣功精湛,缝的衣服完全看不出痕迹,跟新的一样。   顾承武就坐在一旁,借着烛光看夫郎莹润洁白的侧脸,江云性格软软糯糯,为他操持的模样更是让顾承武心下一软。   熟悉的躁动燃起,顾承武喉结微动,直接抱住江云吹了灯。   江云短促惊呼一声,意识到顾承武要做什么,赶紧闭上嘴,生怕发出任何一点动静被隔壁的张翠兰听见。   顾承武却尤其喜欢夫郎这副隐忍羞怯的模样,见人眼角蓄起点滴泪水,反而更来了劲头。   江云咬着唇,不理解相公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都跟变了个人一样。   幸好明天要上山,顾承武很克制,江云也不像之前几次腰酸难以下床。简单擦洗后,两人相拥而眠,梦里一夜祥和。 第42章   翌日清晨, 顾承武给熟睡中的江云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出房门。   青苗村距镇上远,学员们不熟悉路。顾承武把一家人的粥熬在锅里, 自己捏了块饼子就着热水吃完出门,到云水县城门口接人。   早有卖菜的农妇人聚集在城门外,也有卖各色果子的小贩。   薛含星和吴河并肩而立,几人一身华服在菜贩中显得格格不入, 薛含星因为要参加秋猎激动了一晚,一夜没睡好, 眼眶下明显的黑眼圈。   “本以为我是起的最早的那一个,方才看到城门口的菜贩子才知道,算我见识浅薄了。”他起早是因为贪玩,这些人却是为了生计,薛含星面对这些人连哈欠都打不下去了。   吴河也和薛含星想的差不多,要不是秋猎早起, 都看不见这市井烟火气。   二十个学员、师傅乌泱泱站在城门口,且身后都各自跟着自家的小厮, 远远看上去更像是约架斗殴的。   顾承武骑马而来, 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他眉头微微皱起。   看见顾承武,薛含星精神都来了, 老远举手打招呼:“顾师傅, 我们在这边。”   下了马,顾承武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视过一群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神中是无形的压迫感。   薛含星闭上嘴巴, 意识到顾承武神色不对,其他学员也严肃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让你们来,是为了秋猎训练。穿的如此繁琐,是去游山玩水吗?”   此话一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锦衣华服。能在箭场学习的子弟,没有家境贫寒的,也都习惯了这样装束。现在被一顿说,发现还真是。   顾承武道:“都回箭场换衣服再来。”   宽大的衣服不仅不利于拉弓,还会限制行动。别说打猎了,就算是在山林行走都困难,随便一道坎、一根树枝都能把人绊倒。   至于各家带的小厮,顾承武没有遣返回去。这些小厮都是家中父母不放心才派来的,有总比没有强。   一群人被顾承武教育一顿,手脚麻利换了方便骑马射箭的衣服,款式简单寻常,看上去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整顿好出发,到青苗村正好天光大亮。人太多,为了避免吵到村里人,顾承武带着人走的村后面小道,路远一些,比大路要多走两刻钟。正好也锻炼锻炼这些公子哥的体能。   “这就是顾师傅的家乡?景致瞧着不错,就是太远,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薛含星揉了揉腿,碰见一处石头就想坐下来。   吴河体能倒是好很多,看见薛含星想坐一下子把人拉起来,道:“走快些,你看前面有处村庄,应该马上就到了。”   一行人赶在太阳出来前出发,而顾承武刚出门没多久,江云就醒了。   深秋越发冷,他打了哈欠起床,呆呆坐在床边发愣,眼神还是懵懂的,直到后院鸡叫才穿衣起床。   推开门,山里的阴冷迎面而来,空气中都是深秋的气息。江云多添了件衣服,正好碰上张翠兰也起来。   “娘您再睡会儿,我、我做早饭。”   “也不睡了,早早吃了把上山的东西备好,今儿在山里做饭,人不少呢。”二十来个人的饭,估计一天的功夫都在备菜中了。   江云对进山是期待的,瞌睡一过精神也来了,走进灶房就闻见黄米粥的香气,他微微一笑,知道相公已经把饭做好了。   顾家习惯早食吃的丰盛,饼子小菜鸡蛋一样也没少,吃饱了一天才有力气。   娘俩才把饭端上桌子,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动静。只一个人的声音,绝对不可能是顾承武。   “谁啊,一大早的敲门?”张翠兰嘀咕着,因为敲门的人力气太大,完全就是在用力拍门,不像是找人倒像是寻仇。   话说江玉珍自打看见弟弟弟媳哭诉,想了一晚上,觉得该拿出长辈的身份来,总不能让一个哥儿压在她头上,难道她还怕乡下的泥腿子。   这不一大早,趁着村里人都起床吃早食的功夫,来势汹汹找到顾家的院子,势必要趁着村里人都没出门的时候把事情闹大。   到了顾家,却看见竟然是一户青砖瓦房,比镇上的房子也不差。这么好的房子,竟真让江云那小蹄子住上了。   “江云,小蹄子你给我出来!”她用力拍顾家院门,声音大到河对面都听得见。   好多正在吃早食的人都放下碗筷,跑出来侧着耳朵听热闹,河对面顾家的声音继续传来:“好你个白眼狼,如今嫁了出去,攀了夫家了,连自己病了的爹娘都瞧不上了。”   “可怜你爹娘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到大,养出个不忠不孝的,活该天打雷劈!”   顾家院内,江云听见吼的人是谁,顿时脸色煞白,手上的碗没拿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小时候那种被压迫的窒息感再次传来,寒意和恐惧从脚冒到头顶。   张翠兰更是懵了,看向江云:“云哥儿,这人谁?”   江玉珍骂的难听,什么脏水都往江云身上泼。江云浑身发抖,道:“我、我姑母。”   她骂自己可以,但绝不能骂相公和干娘。江云擦了擦眼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拿起院里的扫帚就要去开门。   张翠兰眼皮一跳,看云哥儿这副模样,哪里还不知道内情,定是和刘桂花两口子一样黑了心的。   她拉住江云,拍了拍手道:“别怕,你跟我出去看看。”   打开门,是一个横眉瞪眼的妇人,叉着腰盛气凌人,看见江云就想伸出手拽头发。   张翠兰眼疾手快把江云往身后一拉,道:“婶子,你那些话可说不得,我们云哥儿可一直都干干净净的,你不能空口无凭污蔑人。”她说话声音也大,为江云分辨的话也得让大家都听听。   江玉珍也不示弱,又是哭诉又是指责哀嚎:“可怜我那弟弟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没成想养了个忘恩负义的,如今他病了。你倒好,在夫家吃香喝辣,不顾你爹娘死活,你个不孝的小蹄子啊。”   “我娘早死了,她不是我娘!”江云没再缩在张翠兰身后,哽咽着站出来,看江玉珍的眼神都是恨:“江顺德也不是、不是我爹,刘桂花嫁到江家、每天打我,他从来不管。现在也不要让我、让我认他。”   说完,江云眼眶灼热,似乎要将这几年受的委屈通通都说出来。   见云哥儿被磋磨成这样,张翠兰也气不打一出来,看着江玉珍冷冷道:“你们江家可真是豺狼窝啊,好好的哥儿被逼成这样,现在还有脸来要好处,当初怎么就没想过对云哥儿好点?放着亲儿子不要,反倒把刘桂花那外面带来的种当成宝,真是瞎了狗眼。”   张翠兰在村里一贯温和,从不说脏话,现在被逼的脏口,也是气的不行了。   河对面看热闹的邻居此时都跑到顾家门口来了,说句公道话:“这话倒没假,你看那江墨穿金带银的,倒是云哥儿这个亲生的被养的骨瘦如柴。”   “可不是,我早说这刘桂花和江顺德不是好东西。”   几个妇人夫郎坐在一起看热闹,自打江云嫁进顾家,那身上才养了些肉回来,可见从前过的是什么糟心日子。   江玉珍没想到半年没回来,村里的风向竟然都变了,全都倒向江云那边,竟然没有一人帮她。   她气不打一出来,搬出自己的后台,不示弱道:“要没你爹,你这小蹄子还不知道在哪呢。不忠不孝的东西,我告诉你,我男人可是给典史做事的,你今儿要么乖乖跟我回去伺候你爹娘,要么我就把你告到典史那!”   看热闹的人唏嘘,都不敢再说话了,那是县里当官的,虽然不知道江玉珍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到底也不敢得罪。   张翠兰把江云护在身后,道:“告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倒要看看你们黑心江家卖儿送死这笔账怎么算!”   江玉珍刚得意完,就被张翠兰这句话说懵了,什么卖儿送死?   她不知道,村里的人却清楚的很,江家烂了心肠把哥儿卖去配冥婚,那可不就是送死吗?   一大群人围着顾家看热闹,没发现顾承武已经带着学员们赶来。   “人家当家的回来了,”人群中一夫郎看见了,说了一句。   众人回头,才发现顾承武和后面一大帮子人,大家都自发让出一条路。   最先看到的老夫郎提醒顾承武,道:“你快进去看看,你夫郎被欺负了。”   顾承武脸色沉下来,眉头紧锁,周围顿时都安静下来,没有人敢开口。   后面一群小子也咽了咽口水,大气都不敢出。尤其薛含星,怎么似乎、好像、仿佛听见有人在说他爹?   这关他爹何事?   院门外坐在地上撒泼的江玉珍看到顾承武出现,被吓地愣住了,男人居高临下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死物。腰上的匕首和背后的弓箭,那都是实打实的武器。   顾承武瞟了一眼地上的妇人,跨过她走到江云面前,这才发现夫郎眼眶通红,一看便是被欺负的狠了。   好不容易养的开开心心的夫郎,一离家就被欺负成这样,顾承武心里压着火,低头看向江云道:“别怕,我回来了。”   江云点点头,周身的“尖刺”一瞬间卸下,恐惧也减少许多。   张翠兰吐口气道:“这妇人是江顺德的弟弟,一大早便来给云哥儿泼脏水,说云哥儿不忠不孝,骂的难听。”   顾承武点头表示了解。摸了摸江云头,才走到江玉珍面前审视这个妇人。   “听说你要告官?”顾承武嘴角忽而一笑,让人看的心里生寒。   江玉珍被这眼神看的一哆嗦,但一想到自家男人的后台,顿时又有了底气,气势嚣张起来:“这小蹄子要是乖乖回去,给他爹娘跪下认个错,我这做姑母的倒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你家既然是夫家,给点银钱照料照料岳丈,也是应该的。要不然,我就闹到薛典史那!”   这才是正事,江玉珍来的时候就听弟媳说,江云卖菌油赚了不少钱。江云人都是他们江家出去的,这钱难道还不拿回去孝敬孝敬老子?   江玉珍周身的底气,她男人那可是给典史做了半辈子的账,那就是半个自家人,难道还能不帮自己人帮外人?   看热闹的人就算是顾虑江玉珍的靠山,也看不下她那副嘴脸了,“原来还真是打秋风来了,真是没脸没皮。”   顾承武看着地上撒泼的妇人,早没了耐心,嘴角落下沉声道:“想告典史还不容易?我现在就拖上你那快病死的弟弟,一起上典史家走一趟。”   而正一头雾水分析场面的薛含星终于确定,他爹竟然也成了拉扯的一环,只是他怎么不记得府中有这么一个妇人?   薛含星围观的时候也没闲着,向身旁村民村民打听了顾家事情,这才知道他嫂夫郎受了这么多委屈,难怪顾师傅生气。   这事换做是他,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定不会承认那黑心爹和后娘的。   薛含星伸出脖子,悻悻开口道:“其实……也不用麻烦跑一趟,这也算牵扯到我家内部,不如就由我安排人带过去……”   顾承武也不愿和这妇人多说话,多留她一刻夫郎就会多难过一刻。薛含星说的不无道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归和薛家内部有点关系。直接闹大了告到公堂,反而会让薛家失了面子。   不如借薛含星的手,把人带走好生处理,既全了薛家面子,又能解决江家这颗毒瘤。   薛含星也是有私心的,马上年底县衙评业绩,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他爹被记一笔,好在他今天跟来了。   顾承武颔首,道:“麻烦你,连着江家那对,捆紧点带过去。”   有多紧?当然是五花大绑嘴堵的严严实实的,刘桂花和装病的江顺德还在床上沾沾自喜,就看到大姐被人绑成粽子一样,紧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拿了绳子把他们也套了。   江玉珍自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撞到薛含星这把刀口上了。 第43章   江家新院里难得这么热闹, 一众年轻小子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商讨上山秋猎,薛含星和吴河甚至打了赌, 谁输了就给对方带一月的饭。   张翠兰提着茶壶给大家伙添茶,知道这些人都是干儿子的学员们,乐呵呵招呼:“乡下都是些粗茶,大家别嫌弃就成, 今个还多谢你们帮忙。”   “不嫌弃,婶娘您坐下休息就好, 添茶水我们自己来,”薛含星最不客气,一进院子就把自己当成半个主人了,丝毫不拘束。   外面动静热闹,江云在灶房里烧热水,坐在灶台后的小凳上添柴火, 眼睛都还是红肿的,更别提出去见人了。   灶房的光被门口高大的男人挡住, 顾承武寻到江云, 走进开把门关上,隔绝了院子外面,喧闹的声音了小了很多。   火光映在江云侧脸, 顾承武走进, 手托起江云的脸,用沾了水的干净帕子给他擦脸,道:“那种攀污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万事都有我在, 以后定不会再让小人到你面前烦你。”   江云打了个哭嗝,抓着顾承武的袖子问:“他们、会怎么样?”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江家三人。   顾承武对大历律法有些许了解,道:“此事由薛含星出面,且我们没有闹大,加上薛典史不算庸官,定不会放过江家三人。只是他们虽然卖过你却没有得手,判下来也最多打几十板子关押个一年半载。”   江云恨他们,对这种结果没什么意见,只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自己能安安分分把日子过好就行。   难受过了,江云起身离开灶膛,用烧开的热水添了新茶,才道:“我、我不知道怎么答谢。”   薛含星帮了他,只是他一个年轻夫郎,不好走到一群小子面前。也害怕自己说话磕巴怯场,给顾承武丢人。   “他虽然帮你,但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真想谢他,晌午做些好吃的。”顾承武了解薛含星,对他来说没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听相公这么说,江云也松了口气,破涕为笑道:“好,做饭、我最擅长了。”   辰时中,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出发。江云和张翠兰准备的东西不少,各类菜品、炊具应有尽有。东西太沉重,薛含星主动指使自家小厮扛上。   打猎和平时采菌子走的路不同,往深山的路更远,因为走的人少,周围都是野草丛,里面也稍微崎岖。   没走半个时辰,江云额头就出了薄汗。对比之下,顾承武简直如履平地,连粗气都没喘一下。江云跟在身后,怎么都想不通,同样都是人,怎么差距这么大。   陡峭的地方,顾承武都会放慢步伐,回头拉着江云一起走,张翠兰也被儿子扶着。   而后面的薛含星等人就没那么幸运,别说爬深山了,长这么大他们连坡都没怎么爬过,辛亏是听了顾承武的话换身衣服,否则还不知道多麻烦呢。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大部队终于到达目的地。   原本两岸夹山的崎岖小路,转个弯竟然豁然开朗起来。面前不仅有宽阔的平地,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涓涓小溪,山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沙沙的风动树叶声、悦耳的鸟雀声,都是他们在镇上从没见过的。   薛含星没忍住激动,“嗷嗷”叫个不停,在空地上来回奔跑,不一会儿就跑到小溪那边去。其他少年虽然也激动,但顾忌顾承武在,没敢太放肆,只是眼里的神色能看出来激动。   “原地扎营,休息片刻,”顾承武集合众人,嘱咐今天的秋猎事项,道:“山林不比城镇,危险时刻都在。每三人跟紧一位师傅,不可擅自行动,不可离开视线范围内。”   激动过后,大家才回过神发现,这山里除了清脆的鸟叫声,更多的是毛骨悚然的野兽声。心里那些喜悦都被紧张替代,终于想起他们是来训练、不是来玩的。   顾承武走到江云和张翠兰面前,道:“此处我常来,周围都清理过,不会有危险,你们只要不走太远就行。”   “好,”他说什么江云都乖乖听着。   张翠兰也道:“放心好了,我们就在原地给大家伙做饭,你们尽管忙你们的,再说大黑今天也跟着,不会有意外。”   为了保证安全,顾承武把大黑也留下。大黑曾一条狗和山里野兽单打独斗过,战斗力不在话下,有它在顾承武放心。况且薛含星和吴河带的小厮也都留在原地,便更加安全。   野外做饭不比家里,灶台都是临时搭建的。张翠兰拉着江云:“走,去找些石头泥土搭灶,待会儿才好做饭。”   石头要找平整坚固的,那种松软的火一烧就碎可不能用,泥土就溪边的最好,粘性高,用来砌灶再合适不过。   薛含星临走前指挥自家小厮:“你们也别闲着,都去拾柴火,捡些体力活做。”   事情算安排的仅仅有条,顾承武和师傅们拿上弓箭、工具,分配好每队人,排成小队往更深处走。   扎营的空地人一少顿时安静下来。   这还是江云第一次进山,山里的小溪看着都和村里的不一样。他走在浅滩边,一边找石头,一边发现水里有很多指甲盖大小的鱼,成群在水里游荡。   大黑也目不转睛盯着水面,然后突然袭击,吓的鱼四散游开,不仅没咬上自己也弄了一身水。   江云被大黑滑稽的模样逗笑,摸了摸大黑:“这鱼、太狡猾,”也算是安慰大黑了。   不远处张翠兰找了块平整的石头,道:“山里小溪杂鱼最多,记得以前荒年的时候,很多人吃不起东西,就来捉这种杂鱼吃。怪难吃的,煮出来又腥又没肉,不如大鱼好吃。”   江云笑了笑,他也不爱吃这种杂鱼。   搬石头的时候,靠水边的石头底下忽然晕起泥沙,有什么东西在动!江云定住一看,才发现是巴掌大的螃蟹。   他有些激动,赶紧叫张翠兰:“娘,这里有、有秋蟹。”   “果真?”张翠兰看了一眼,也放下石头赶紧过来,顺着石头一看发现还真是,“差点忘了,溪边就这东西最多。那些镇上的馆子就爱卖秋蟹吃,一只还不便宜呢。”   江云伸出手小心翼翼抓,蟹钳夹人最疼,不能抓前面,只能抓屁股后面,再扯根草把钳子和腿一绑,再大的力气都挣脱不开。   “我娘教我、做过蟹,也很好吃,”江云道。   张翠兰一看儿夫郎抓蟹流利的手法,就知道这又是一道好吃的,也学江云的动作搬开石头找螃蟹。   大黑在一旁看的专注,只要是活的、能动的它都要招惹一番。结果刚凑近,就被蟹钳子紧紧夹住,“嗷嗷”的惨叫声回响在山里。   江云和张翠兰都笑的直不起腰,“这皮猴子,也算吃教训了,”张翠兰笑骂完,还是伸手从狗鼻子上把螃蟹取下来。   大黑吃了教训,不敢靠近溪边,四条腿跑的远远的。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娘俩就装了半筐的螃蟹,足足二三十只,肯定是够今天吃一顿的了。江云背着背篓,手上抱着石块,发现溪边还有水灵灵的野芹菜、野薄荷,可惜拿不下,只能多跑几趟。   临时搭的简易灶台做起来很方便,石头和泥一抹,烧把火烤干,放上大锅就能用。   家里带的食材都放在地上,就怕不够吃,江云想起溪边的野菜,给张翠兰打了声招呼:“娘,我去摘些、野芹菜,拌着吃。”   “成,你带上大黑,我留在这煮饭。”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又在山里跑,不吃干饭可不行。   米粮油这些东西,薛含星等人也从家里带了,不愁吃不够。往山泉接了干净的水,烧开下米煮五成熟,捞出来放凉,锅里的米汤也能喝。   做饭这事张翠兰自知不如江云,就主动打下手,烧火切菜手脚麻利。   江云背着背篓带上大黑,沿着溪边走,发现这里都是野芹。两岸还有野荠菜、清明菜,这两样都是季节时兴的东西,用油一炒就很香,和面粉拌了也能蒸野菜馍馍菜包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总能给人惊喜。   采完的菜就着溪水洗干净,回去就能直接切了。张翠兰没闲着,几条咸肉、萝卜切下来,已经过了一盏茶时间。   “油在锅里,咱先把饭焖上,炒菜都来的快,”张翠兰把位置让开,铲子交给江云。   咸肉丁、白萝卜丁就着姜片大火一炒,炒出香味再盖上五分熟的白米饭,沿着锅边掺两勺米汤,盖子一盖小火焖就行。   摘的野菜江云打算做成馅包子,蒸包子不比蒸饭费时间,和面发面也都是精细活。江云惦记着薛含星他们帮过自己,这顿饭做的很认真,蒸包子的面用的都是白面,蒸出来松软好吃。   螃蟹则放在水桶里,倒上几滴油,等它慢慢吐沙。   与此同时,顾承武也带着人穿梭在两公里的深山老林里。薛含星等人跟着学习如何在野外制作简易弓箭、陷阱。   “顾师傅,咱不是来打猎的吗?”薛含星半蹲在地面,看着一地竹箭小声询问。   顾承武扫了他一眼,道:“手中物资总有耗尽之时,学会制作这些东西才是进退防身之本。”   多年的作战让顾承武不敢放松警惕,他若不是学会制作弓箭陷阱,早在被敌人逼上深山时就死在里面了,何至于能活到天下太平。   薛含星觉得顾承武说的有道理,便老老实实跟着学习,和吴河二人搭手,做出来的弓箭虽然不够好,但也有较小的杀伤力。 第44章   深山密林里, 几只小分队分散在周边各自行动。顾承武带着薛含星、吴河二人抢先发现一只野鸡,野鸡这东西和兔子一样常见,个头不大五彩斑斓, 警惕性很好,稍微不注意就能飞走。   正追的这只野鸡狡猾的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上注意力正集中观察周围, 和埋伏在草丛里的三人较劲。   “我、我鼻子痒,”薛含星刚说完, 一声喷嚏脱鼻而出。   野鸡顿时往反方向逃跑,顾承武把吴河往前猛然一推道:“去追!”应付一只野鸡很简单,只不过今天目的是为了锻炼学员,不到必要时候顾承武只旁观不出手。   吴河顺着顾承武推的力量往前跑,一边骂薛含星:“你小子,显着你了。”   薛含星也紧跟而出, 知道是自己坏事,难得由着吴河说, 见野鸡还在视线范围内, 赶紧对吴河道:“你往右边包抄,我来猎它。”   用的箭是自制的竹箭,薛含星搭箭拉弓, 但是明显临场能力不足, 拉弓时手一抖,连野鸡毛都没碰上。   吴河也射空了,两人眼睁睁看着野鸡飞走,只能在原地呆若木鸡。   顾承武从头到尾看着,早能料到是这种结果。真正的围猎和在弓箭场上小打小闹可不一样, 考验的不仅是技术,还有应变能力和时机把握。   两个毛头小子低着头垂头丧气,薛含星蔫蔫地:“打了半天,一只也没有。”可算是给师傅丢人了。   顾承武没有责备,拿过薛含星手上的弓箭道:“跟我来。”   身后两人顿时兴奋抬起头,知道师傅是要带着他们一起了,连忙跟上脚步。   常在深山打猎的人才知道,猎物最容易出现的地方在哪里,顾承武半蹲下,观察周围的草丛,每片草丛倒势都不一样,看上去像是动物走过的痕迹。   顾承武仔细查看,终于在草丛里发现蛛丝马迹,他拨开草丛,发现里面散落的颗粒状的东西,黄豆大小微微湿润。   薛含星二人也凑近好奇道:“这是什么?看着像蜜饯铺子的糖豆。”   顾承武抬头睨了他一眼,把颗粒放在薛含星手中,道:“好奇便试试。”   他没想到,薛含星睁着大眼还真想试,结果一凑近才闻到臭味。哪里是糖豆,分明是什么动物的粪便,他忽地一下嫌弃拿远,赶紧扔到地上。   “这是兔子的粪便,尚且新鲜,附近应当有野兔子洞,”顾承武给二人解释,顺便讲述各类动物的粪便形态,在野外常常遇见一些凶兽,若认清楚了也能提前避免。   俗话说“狡兔三窟,”兔子不比野鸡好抓,但是洞口还是容易分辨的。   “我看到洞了,”薛含星在附近走了一圈,终于在地面看见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他激动喊人,比找到金银财宝还高兴。   “附近应该还有其余洞口,尽量放轻脚步,堵住其余洞口,”顾承武道。   几人合力,又在草丛里找到另外三处洞口堵住。结果还是漏了几处,让灰兔子一蹦逃跑了。   “在那边,好肥一只,”薛含星率先发现。   吴河有了之前的经验,也三两步绕到一侧去堵。灰兔子见前路被拦,转向朝另外一边。   顾承武取箭拉弓,眨眼一瞬,箭头对准灰兔破空而出,准确射中灰兔后腿,穿过后腿把兔子死死钉在地上。   吴河先一步抓住猎物,兔子挣扎着却没叫,他提起兔耳朵激动道:“今天中午的吃食总算有着落了,咱再多打几只,还能凑锅兔肉汤呢。”   说着说着都饿了,盼着早点回营地吃饭。   与此同时的营地也升起炊烟,早上来的时候山间还弥漫厚厚的雾,眼下将近中午雾气散去,暖暖的太阳光线穿过茂密的树冠映到地面。   焖饭、蟹子都已经做好热在锅里,蟹子做的麻辣口味。江云刚嫁进顾家便知道,顾承武喜欢吃辣的东西,有时候吃馒头饼子也要沾点辣椒酱。   坐在竹席上休息,听着溪水潺流的声音,忙碌了一上午也不觉得疲惫。   看着蜿蜒至深林的小路,江云出了神。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怎么样了?都说深山老林危险多,就算是人多的情况下也不一定安全吧?   快到中午人都没回来,江云不由有些担忧,眼神里都是不安。   正巧这时候大黑冲着小路深处狂叫,不多时就看见陆陆续续回来的人,顾承武走在人群前面,手里提着好几只灰兔子。紧跟在后面的薛含星等人也提着山鸡。至于其他队伍,多多少少都有收获。   江云松了口气,碍于人多不好意思跑过去,就在原地眼巴巴等着顾承武回来。   顾承武一眼看见夫郎的担忧,走进才道:“抱歉,让你担心,深山路途遥远,赶路便去了半个时辰。”   江云摇摇头,他担忧倒没什么,人安全就好。然后视线向下,看见顾承武手里的五只兔子,眼里都是惊诧,“这、这么多。”   顾承武唇角一笑,低头道:“都是运气好,碰上它们一家了,正好一网打尽。”   薛含星三两步走上来,把手里三只野鸡往地上一扔,道:“不止呢,还有鸡。其中两只鸡、四只兔子可都是顾师傅打的。”   说着,薛含星掩盖不住的骄傲,可把其他学员和师傅羡慕坏了。   江云是喜欢吃兔子的,兔肉无论炒着吃、炖着吃都是独特的鲜美,加上他自己会做吃的,更加惦记这口了。   见夫郎这副馋猫的模样,顾承武眼底溢满笑,道:“知道你爱这个,才专门去找的兔子洞,中午都宰了给你吃。”   江云撞上顾承武的视线,忽然心里像是被撞了一下,扑通扑通的。他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连四目相对的视线都是灼热的。   ……   若是平常,江云肯定舍不得一下子吃这么多,村里大多数人家两三天能吃一回肉就算好的,一下宰五只兔子、三只鸡,是过年都没有的待遇。   不过今天人多,二十几张嘴,几筷子下去就没了。江云没说什么,任由顾承武去处理猎物。   “兔子干娘也会做,我去溪边捕鱼,你去吗?”他仿佛是随口一问,视线却一动不动看着夫郎。   江云有些犹豫,看了看那边的张翠兰,点点头道:“那……一起”。   两人沿着小溪往下游走,看到一处溪水汇聚的深潭,潭水清澈见底颜色却发绿,稍有经验的人就知道水很深。   “潭水深冷,你在岸边等我便好。”顾承武道,潭水旁边都是浅滩,水面只到江云脚踝处,顾承武拿着鱼叉和网兜陷阱往深处去。   要下水就要脱衣服,山里除了他俩没有其他人,顾承武在夫郎面前也无所谓光膀子了,衣服下是小麦色的肌肉,还有战场上留下的旧疤痕。   江云只匆匆看着一眼,就慌乱低下头,手指在地上画圈,脸颊烧的很。好在顾承武很快游进水里,把提着绳子的网兜陷阱往深潭一扔,自己寻着较浅的地方叉鱼。   深水潭是鱼类最喜欢聚集的地方,只需往陷阱里放些不值钱的猪下水,半天的功夫就能收获一网兜,小鱼用来油炸或者熬汤都好吃。   尤其山里的鱼,熬出来的汤雪白鲜美,洒上葱花水芹盐巴,就能美美喝一顿。   顾承武下水了,江云有些无聊,就在岸边翻石头。水下还有很多指甲盖大小的小蚌,有的还没开口,有的已经成了空壳。   青苗村里的小河也有这样的小蚌,大多数人家都是捡了给家里鸡鸭吃。也有巴掌大的蚌,肉很肥厚,但是蚌壳太腥。若不是穷的吃不起饭的人家,是不会捡来自己吃的。   江云很喜欢蚌壳,壳内是像珍珠一样的白色,搜集起来放在家里好看的很,还有溪边一些漂亮的小石子,他也捡了一些。   日头正中午,不多时就听见小溪深处一阵阵水花声。顾承武手拿鱼叉,慢速在水中趟行,终于在岸边水草里看见巴掌大的鲫鱼,背脊都是银灰色。   趁着鱼不动,顾承武扎下鱼叉,铁器尖端正中鲫鱼头部。   “真、真的有鱼?”江云也跟着高兴,连忙跑到岸边,道:“还不小呢,可以做汤喝。”   “深山的鱼没人打捞,随便一处都能见着。等多捕些,一并带回去。”顾承武望着笑的开怀的夫郎,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接着!”他将手里叉的那条取下,往岸边江云的方向一扔,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江云从草丛里扯了藤条,穿过鱼鳃提在手里,犹豫片刻问道:“捉了活的,能拿去卖吗?”   顾承武手上动作一顿,回头道:“不值几个钱,为何忽然想着卖?”   说完才记起,家里的银子全用在盖瓦房上,眼下九月月钱还没领,手里银子不多,小夫郎心里不踏实想攒些钱也正常。   江云却有自己的打算,道:“我、我想买些鸡苗,鸡长大了、还能下蛋。”   乡下人大多养不起牲畜,这年头人自己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有余粮去喂鸡鸭。江云是看到那些蚌壳,想着就算养一两只也好,总能攒点蛋,鸡蛋那可金贵着。   “我、我勤快些,肯定能养好,不会、不会给你添麻烦,”江云忐忑不安,见顾承武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觉得肯定是怕麻烦。   “你若真想养,年后带你去镇上挑几只,”顾承武不是不同意,只是一想到江云刚才小心翼翼请求他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好在并不像一开始那么疏远他。   江云在岸上松口气,唇角荡起一点笑,盼着潭水网兜里收获越多越好。 第45章   秋日溪水冰冷, 饶是顾承武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也禁不起泡,忙碌半晌,见江云手里提了长长一串鱼, 还有些吃力,才缓缓从水中央往两岸走。   江云把鱼放在岸上,取出手帕走过去给顾承武擦水,染了风寒生病可就不好。帕子上绣了只洁白的小兔子, 很适合哥儿和年轻的夫郎用。小哥儿不像女子用的花样多,最常见的就是蝴蝶、小花, 也有雅致的竹子、兰花一类。   以前在江家时,江墨就总让他绣些文竹帕子,走出去往外一拿,再掩嘴轻笑,见人都被夸呢。   江云手巧,绣的兔子啃萝卜活灵活现, 顾承武刚从溪水里趟出来,不舍得让自己脏污了江云的东西。   “无妨, 就着衣服穿上回去烤烤火就行, ”说完要把帕子塞回江云怀中。   “那、那怎么成,”江云抿着唇,固执地要给他擦:“生病了、不好, 帕子还多的是。”   被夫郎一句话道出心思, 顾承武也不恼,知道夫郎是关心自己。唇角轻笑抬起手臂,顺从地等江云给他擦背。衣裳一穿,才觉出暖和。   趁着山里无人时,顾承武偷偷牵住江云一只手, 只觉得夫郎的手跟面团一样,又白又软,牵着都不敢用力,生怕捏坏了。   江云被牵住一瞬间愣了一下,随即很不好意思,哪有……哪有大白天被汉子拉住手的。他偷偷看了周围一眼,确认没有人,才任由顾承武拉着。   顾承武虚咳一声,道:“山里石堆多,怕你摔着。”   “嗯,”江云点点头,小心跟在顾承武身旁。   走了许久才想起网鱼的陷阱,道:“网兜、不取出来?”   “晚些再来,眼下刚放进去,来的鱼不多。等吃了饭来,兴许就有大鱼。”顾承武解释,网兜里都是些不值钱的下水,就是放在山里丢了也不可惜。   又道:“也饿了,回去吃了饭再说。”   江云原本惦记着卖鱼买鸡苗,想等等再回。一听相公说饿了,也不想等了,跟着人回去赶晌午饭。   一炷香的路程,两人牵着手,愣是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看见前面营地人来人往,才倏地一下撒开。   张翠兰炒了两大锅兔子,下重油用辣子花椒炒的,看见小两口回来,道:“正说去找你们,就回来了。”   “云哥儿爱吃兔子,来尝尝味道如何,”张翠兰叫来江云。   江云捏了一小块,吃进去点点头:“很好吃、下饭,”麻辣咸香,兔肉紧致不柴,就是他都能多吃两碗饭呢。   带回来的鱼,顾承武全剖了,交给江云做汤。   锅盖大开,满锅腾腾热气混着香味扑面而来,二十个小子捧着碗,眼巴巴站在锅前,就等着大快朵颐了。   张翠兰看着这些和干儿子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满眼慈祥道:“都不拘着,大家坐在一起,想吃什么就吃。别的不说,肉肯定管够。”   “多谢婶子,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薛含星往自己往里扒了大块烧鸡,坐下就开吃。   二十几个人团团围坐在一起,中间是大锅菜,焖饭、烧鸡烧鱼炒兔子、麻辣蟹子野菜包子凉拌水芹……   江云坐在顾承武旁边,小口小口扒碗里焖饭。他饭量小,动作也斯文,自然抢不过狼吞虎咽的小子们,也不好意思夹菜。   “多吃些,”碗里突然多出一条鸡腿,接着就是兔肉、鱼块,快堆成山了。   江云冲顾承武抬头一笑,捧着碗认真吃起来。这么多肉,可比过节还丰盛呢。   薛含星肚子撑的起不来,半躺在草地上打个嗝道:“才知道嫂夫郎厨艺这么好,难怪顾师傅有时从家中带饭,不肯和我们一起吃。别说顾师傅了,换成我也想天天蹭饭吃,这比镇上的酒楼都好吃。”   顾承武没说话,自己吃着,往江云碗里又添了块兔肉。   炒兔子加的辣子多,江云吃的唇色微红,抬头神色有些勉强:“吃、吃不动了。”   顾承武把自己的碗送过去,道:“吃不完给我。”   江云脸刷的一红,别说当着这么多人,就算在家里,也没有把自己吃剩的给相公吃的道理。换成是别家,早被家里嫌弃了。   “我、我又吃的动了,”江云把脸埋进碗里,最后一块兔肉吃的心脏砰砰直跳。   薛含星等人:……偶感多余?   说是吃不下,收拾残局的时候看见锅里一层焦黄的锅巴,又忍不住捏了几片吃,香香脆脆,比镇上卖的零嘴都好吃。   锅巴也是粮食,江云没舍得扔,用铲子铲了,装进油纸里包上,随时都能拿两块吃。至于那些鸡兔鱼蟹,早就被吃光了,连汤汁都被拌了米饭吃。   “云哥儿,咱把碗搬去溪边,洗了直接装桶里,”张翠兰道。   “好。”   两人合力,来回跑了两趟,炊具全都搬过去,蹲在溪边就能洗干净。   下山也需要时间,下午顾承武帮着装车放东西,收拾完跑去看陷阱。这次不用下水,顺着网兜的长线一拉,能全部拉回来。   绳子传来的力度就知道收获不少,打开一看,有巴掌大的鲫鱼、鲤鱼,甚至还有两根黄鳝,粗壮的一条,用来做鳝鱼面也好吃。   看到满满收获时,江云喜悦都要溢出来,“这、这么多,比咱们村里的都大呢,”鳝鱼他不敢碰,这玩意长的像蛇。   “明日去镇上一并卖了,等来年开春直接去镇上挑几只好鸡苗,”挑鸡苗说起来容易,其实也是技术活,怎么看公母怎么看好坏,其中的门道多着。   若买的差了,不是下不了蛋就是长不出肉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江云期待着自己的小鸡长大后下蛋的情形,不仅能天天吃蛋羹,拿去卖也能卖两文钱一个。   一行人回到青苗村已经是夕阳西下,薛含星等人直接从村子正门走,比来时节省了许多路。   临走前,顾承武将薛含星叫到一旁,嘱咐道:“那妇人的事,还得麻烦你,这次算我欠你人情。”   薛含星难得正色起来:“说来也和我家有关,我既然知道其中原由,回去肯定禀告父亲公正处理,顾师傅且放心。”   “成,多谢,”顾承武不是说废话的人,知道薛含星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是关键时刻还算靠的住,自己也就放心了。   薛典史他也接触过,虽然算不得大公无私铁面无情,但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不然也不会把儿子教的懂事。   人一走,江云才匆匆从灶房里跑出去,手里抱着两大罐头神色着急:“我、我本想答谢那位薛公子……”   顾承武看见他手里的罐头明白了,道:“无妨,明日去镇上我替你交给他。”   “嗯嗯,”江云点点头,松了口气。   ……   而云水县石头巷周家已经闹翻了天。   周大富和两个儿子都在典史府上做账房,他是做了二十几年的老人了,月例福利都是一等一的,就连大儿子也沾光被安排到府里做管事。   说出去也是颇有身份,谁见了不叫一声周老爷,周大福洋洋得意,就等着再过几年辞工养老了。   谁知今早一到府里,便被府上总管吆喝着赶出去,连带着看见被捆绑的媳妇和小舅子一家。   周大富当即吓的腿软,跪下给总管求情,死也要死的明白。   总管见他做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偷偷道:“你也算有福气的,可偏偏摊上这么个婆娘和岳家……”   周大富问明白了,总算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是自家那口子受了挑拨,去找侄哥儿不痛快,偏偏侄哥儿的丈夫和典史公子相熟,把小舅子一家的恶行也扯了出来,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五十多岁的人一瞬间仿佛苍老十岁,他被辞退倒也没关系,可怜大儿子也跟着受连累。   江玉珍被堵上嘴巴,捆的结结实实扔在周家院子里。   周老太太气的病倒在床上,胸口疼的直哎哟,哭骂道:“家门不幸啊,进了这样的灾星,真是家门不幸。”   周大富以前也知道江玉珍爱扶持弟弟,不是偷偷拿肉就是拿米,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家里因为她遭了祸,周大富看江玉珍的眼神都是厌恶。   大儿子周平也颓丧着,心里咬牙切齿地憎恨老娘,但到底是从江玉珍肚子里出来的,嘴上没说什么。   江玉珍被堵住嘴巴扔到柴房里,声音发不出,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撕了江云那小蹄子。满脑子恶毒算计时,柴房的门被打开。   进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大儿媳妇。   “娘,吃饭了,”郑霜埋着头,送进来一碗水煮菜和粥,说话声音也小。   江玉珍嘴里塞着布团发不出声音,这个大儿媳妇她最了解不过,就是个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的,眼下看见郑霜就气不打一出来,柿子挑软的拿捏。   吃饭是要取下布团的,郑霜放下一菜一饭,低着头给江云珍喂饭,看不清脸上神情。   “你个小贱人,竟然给我吃这种东西,怎么是打量着我被捆了你高兴不是?告诉你,就是死了我也是你婆婆,你休想踩到老娘头上去。”   郑玉霜手一顿,低着头的脸神色不明,忽然将手里的碗“啪”一声摔在地上,好好的碗四分五裂,粥也洒在江玉珍手上,烫的大片猩红。   江玉珍大骂:“要死啊你小贱人!”   “娘不想吃,我再重新去做,”郑玉霜说话依旧小声胆怯,像是怕及了江玉珍。   出了门,郑霜回到灶房,看了眼锅里的焖饭和鸡汤,思索片刻只端起鸡汤婻風往老太太房里去。这几天一直都是她在伺候老太太,眼下老太太气病了,郑霜更是时刻不离。   “祖母,您身子要紧,吃不下饭也喝些鸡汤。娘那边我送了饭菜去,她不肯吃打碎了碗,服侍您吃完我再去收拾。”郑霜扶起周老太太。   当初大孙子的婚事江玉珍不让她插手,非得自己做主,娶了个胆小畏缩的姑娘。郑霜嫁进来后,江玉珍拿婆母的款立规矩,没少折磨孙媳妇。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确实得给新妇下马威。   如今生了病,她才真正注意到儿媳妇,人虽然懦弱单纯了些,好歹孝顺老实,婆婆犯了事也没苛待规规矩矩给送饭。   郑老太太喝了口汤道:“既然她不吃,那这几天都别送饭了,等会儿你把你公公叫来,我有话说。”   郑霜挑眉一笑,看了眼老太太,道:“好,都听祖母的。”   此刻周大富心里油烹火烤一样,也是气的心脏疼,见儿媳妇从老太太房里出来,赶紧问:“娘怎么样?身子还好?”   郑霜赶紧低头,擦了擦眼角,道:“祖母被娘气的不行,就只喝的下汤,饭菜都不吃,让您赶紧进去交待话呢。”   周大富吓的腿一哆嗦,要是老娘真被自己媳妇气出好歹,那他就是不孝顺!   一进去,果然看见房里只有半碗汤,连素日爱吃的干饭都没有,周大富哀嚎一声滑跪到老太太床前大喊:“娘!孩儿不孝!让您受惊了。”   周老太太撇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家里的顶梁柱也有看不顺眼的一天,没好气道:“都说娶妻娶贤,当初你二十还没成亲,我急着告慰你爹在天之灵,才不得不到乡下给你找媳妇。也是我眼瞎,招了个丧门星进来婻風,断了你和大孙子的前途。你小儿子如今科考在即,可不能有这样的母亲,要我看,还是休了干净。”   周大富一愣,他是生气媳妇,但到底二十年夫妻,又给家里生了两个男娃,犹犹豫豫道:“玉珍就是这次糊涂了,以后儿子一定管好她,绝不让她出家门半步。”   他老娘气的瞪眼儿子,指着他骂:“你个蠢货,除非她死了,不然你还能每天盯着她不成?倘若你儿子真的考上了,就是做了官也要被这样的娘连累死,就跟你大儿子一样!”   想到整个家族的前途,周大富也有些怕,嘴巴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   周老太太见他听的进去话,才闭上眼继续道:“我如今身子不行,家里没个管家的也不行。我瞧着你儿媳妇郑霜是个老实本分的,管家钥匙以后就交给她,我也算放心。”   “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个时候他也不敢忤逆老娘的意思了。   周家闹的没完,江家就更不用说了。 第46章   天边翻起鱼肚白, 青苗村响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江云迷迷瞪瞪睁开眼,一夜被顾承武搂着,睡地脸红彤彤的。天越来越冷, 就连院里的大黑都缩在狗窝不想动。   把放了一夜的衣裤拿到被子里烘暖和,才挣扎着坐起来穿衣裳,眼睛还是迷蒙怔松的。   顾承武不知何时醒了,双臂枕在脑后, 视线跟随江云,道:“再睡会儿?也没什么事。”   江云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 瞌睡都没了,撑着床小声道:“去、去给你做饭,吃了一起、去镇上。”   家里没有田地照料,事情也少了很多。江云白天顶多就是做针线活,比不得顾承武在箭场累,这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做的来, 不想把自己养懒了。   他一起床,顾承武身边空荡荡的, 连被窝也不暖和了, 也跟着起床,到院里扎篱笆。买鸡苗是在年后,趁着现在天不冷早早把篱笆扎好, 到时候也能少些事情。   江云到灶房, 先跑去看了眼水桶里的鱼。发现水面上已经有两条翻白肚皮了,死的透透的,这可都是钱呢,江云有些不舍。   张翠兰也起来了,道:“怎么了云哥儿?”   “娘, 鱼、鱼死了两条,”他指着水桶里道。   看儿夫郎觉得可惜,张翠兰笑道:“桶太小了,鱼也憋闷,还好死的不多。那两条拿出来杀了,咱早上吃个鱼汤面。这天越发冷,也吃点暖和的。”   一听吃鱼汤面,江云顿时阴转晴,开心地跑去拿刀。   后院母鸡咯咯咯叫不停,一大早就要吃的,江云拌了点糠到后院喂鸡,被几只鸡围着脚脖子转,也不怕人。   公鸡还没放出来,他被公鸡叨怕了,一般都是张翠兰来放。   鸡窝里还有两只蛋,江云小心把蛋拿出来。鸡蛋金贵,拿去镇上卖最低也要两文钱一个,以前在江家,鸡蛋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吃,其余的刘桂花看的死死的,一到赶集都拿去卖。   顾家鸡不多,张翠兰和顾承武也不攒着,都留给自己吃补身体。   两个鸡蛋打散,锅里倒油煎成焦黄取出来。再倒油煎两条鱼,煎好的鱼用干净的纱布裹上绑好,放锅里和煎蛋一起煮,这样煮出来的汤雪白没有刺,还好吃有营养。   张翠兰在案板上擀面片,切成细长一条,汤熬开就能下锅里。   顾承武在院里编篱笆,多出来的竹条也不浪费,顺便做了一只筐子。刚编完,院门外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顾大哥!”李四还没走进,声音就响起。   顾承武放下竹筐,过去给人开门,道:“怎得突然来了,若提前说,也能招待你。”   “咱兄弟不讲那些,我去你们前面的村子办事,顺便路过这里,来看一下你。”李四自从升了职,办的事情也不再是杂事,不忙却费心力的很,两人好久没见了。   顾承武侧身:“正好,家中做了饭,吃一碗再走。”   李四也不客气,跟着进门,开玩笑道:“就是知道嫂夫郎做饭的手艺,专门来蹭吃的。”   张翠兰听见声音,赶紧搬凳子招呼:“四儿来了,快坐。今儿下鱼汤面,你可算是赶上了。”   李四和顾承武关系亲厚,张翠兰和江云对他都不陌生。   院里石桌上烧了小火炉煮茶,顾承武给李四倒了杯,道:“你来,应当还有别的事?”   “还是顾大哥聪明,”李四正色:“嫂夫郎娘家的事我都听说了,昨个儿薛大人把江家三人送到衙门来,正好县太爷和师爷外出办事不在县里,我才先把人给扣到牢里了。”   顾承武眉头一皱,道:“还没判下来?”   李四叹口气:“那江玉珍倒是判的轻,因也没犯大错,这种小事也无需县太爷做主,我让人打了十个板子放了。”这种小市民治安闹事,县太爷懒政也不想管,他们这些衙役头子就能处理。   “江家两口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犯的是贩卖人口的罪民,还牵扯到刘家,这就得县太爷亲自来审理。可麻烦的是,我听说他家江墨和县太爷家的公子关系匪浅?这事不大不小就算半个家事了,加上年关在即,我觉得县太爷可能会捂下这件事,免得影响他地方考绩。”   顾承武看着手中茶杯,神色不明,道:“扣押他俩的事,还有谁知情?”   “除了我手下的小弟,别人都不知道。对了,那个叫江墨的应该也知道,据说江玉珍找人通知过他,”李四道。   顾承武略一思索,道:“你暂时先捂住风声,我今日去镇上打听打听,等你回来再商量。”   “好说,只要县太爷不闲的没事跑去大牢,肯定不会知道,”李四胸有成竹,就算真跑去大牢看到了,难道还会专门指着两个泥腿子问怎么回事?   李四最了解他上司,那就不是个关爱百姓的。   对此灶房里的江云不知情,他下了足足四碗面,顾承武和李四都是汉子,份量比他和张翠兰的要多一半。再烫上几颗清脆的小白菜,葱花一洒,就能开饭了。   “还有蒸糕,我、我去拿,”虽然李四和自家相公关系好,但到底也不常来家里,还是得好好待客,让人吃足了。   看着夫郎忙前忙后操持家里的模样,顾承武的阴郁瞬间散去。看的李四一脸羡慕,恨不得马上也找个媳妇,虽然没几个媳妇做饭有顾家夫郎做的好吃。   吃完饭,顾承武从村长家借了板车,装上鱼桶和菌油,一家人锁好门往县里去。   “辛亏不是大生意,不然见天找村长借板车也不好,”张翠兰觉得不好占便宜,每次去借车都得让顾承武拿些菌油过去。   偶尔江云也跟着去借,在村长家碰见周芝芝了,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周芝芝尤其好这口菌油,每次江云借车她都催着自家男人去办。   因为有了前几次卖油的经验,这次江云没那么胆怯了,到了地方和张翠兰一起吆喝。原先那家包子铺生意做大了,桌椅都多摆了几张。   “张娘子、江夫郎你们总算来了,顾客这几天都吆喝着菌油呢,”见着他们,包子铺老板跟见了亲人似的。   张翠兰笑的响亮:“这东西时鲜,可费功夫呢,前天才好不容易做出来。”   见这老板是实惠人,江云卖他菌油也卖的便宜,不赚这点子钱,也能赚个人情关系。   张翠兰见江云如此有成算,心里越发满意喜欢了,“云哥儿饿了没,娘出钱,去买俩包子吃,到晌午还久着。”   家里忙,很久没蒸包子,江云也有点想吃,笑容腼腆:“好。”   张翠兰捏了四个铜板,走到包子摊面前:“老板,来两个肉的。”   “就俩包子,也不收你钱了,张娘子吃什么尽管拿,”包子铺老板把铜板推回去,要是没有他们,他还赚不到这么多钱。   “都是小买卖,该做生意的时候还是得做生意,”张翠兰执意要买。   老板推拒不过,收下钱,给碗里多添了两个菜馅小笼包。娘俩包子还没吃完,买菌油的客人就排了好几个。   而顾承武也叫了薛含星打听情况。在前朝,典史一职不算正经官职,但是大历朝官职改革,典史掌管一县刑法,也算朝廷命官了,免不了和县令家打交道,所有叫了薛含星一问。   “县令家宅的事我不清楚,不过我小妹和他家二小姐走的近,或许可以去问问,”薛含星差小厮回家告知妹妹。   县令家妻妾众多,子女更是多到炸了窝了。但是嫡出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嫡长子贺文照、二小姐贺兰兰、三小姐贺思思。   一想到贺思思,薛含星就打哆嗦,那就是骄纵无法无天的,和她天真可爱的二姐简直是两种极端。   薛含星不知想到什么,红着脸支支吾吾:“要不、我跟我小妹一起登门,去问问。”   ……   集市外,一辆不起眼的小轿停在路边。   丫鬟为江墨掀起轿帘,江墨咬牙盯着卖油的江云,手里的帕子被撕成两半。他忽然闭上眼,摸了摸小腹,似乎是下定决定,对丫鬟道:   “去找你们大爷,就说我想见他了,他若不来以后就再别想见我了。”   丫鬟看了眼江墨,眼神似乎闪烁遮掩,道:“明白。”   东安巷,一座隐蔽的宅子内,江墨在厅堂来回踱步,时不时看向门口。见自己要等的人终于来了,才捏着帕子眼含泪光。   江墨的姿色无疑是出挑的,就算放在整个县城,也没几个小哥儿比的上。生的又白净,哭起来我见犹怜。   进来的年轻公子一见了,心疼的厉害,赶紧上去搂住人温情安慰:“墨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江墨扑到男人怀里,抬头泪眼朦胧看着男人,哽咽道:“照郎,你说过要娶我进门的话,可是骗我的。”   “怎么会呢,”男人急了,赶紧道:“我是真心爱你的,只是……只是眼下家里事务多,我身为嫡子自然要帮父亲分担政务,等事情忙完,我一定向母亲说明,带着聘礼八抬大轿来娶你。”   江墨咬咬牙,原本想温水煮青蛙。眼下他娘被关了大牢,他只能把计划提前。   江墨握着男人的手放在肚子上,娇声道:“我等得,孩子可等不得。”   无论在何时,子嗣都是大事,江墨这一月吐的不行,找了大夫一看才知道怀了孕。他怀的,可是县令家的嫡长孙。   “什么?”男人一愣,想不到平坦的小腹里,竟然有了个孩子,这是他的种?   吃惊是有的,但喜悦却看不见,江墨也愣住,眼泪呼之欲出:“难道、难道你不想娶我,说的话都是假的?”   “既如此,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罢,就摇摇欲坠要去撞柱子。   男人赶紧拉住他,孩子虽然来的突然,但江墨他是真心实意喜欢的,便立刻发誓:“明日,不,我今日回去就向母亲言明娶你进门,你且等我。”   说罢,似乎是带着决心往外走。   江墨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擦干脸上的眼泪。摸了摸腹中的孩子,如今他是父凭子贵。等今日一过,他就是县令家正儿八经的嫡孙夫郎。   什么江云、什么顾承武,以后再也不会来碍他的眼。 第47章   闹闹哄哄的集市到晌午安静下来, 买菜的妇人夫郎都各自回家做饭,卖菜的也背着背篓回村。包子铺老板只做早上的生意,这会儿收了摊, 和张翠兰江云打了招呼,也回家去了。   江云和张翠兰看着一小山的铜板,喜上眉头乐的不行,“可真不少呢, 加上卖鱼的钱,比上次还多。”   江云也高兴, “我、我还是第一次赚这么多钱,”   张翠兰知道,江云在刘桂花手底下磋磨,赚再多的钱也不会是自己的。眼下摆脱了江家吃人的窝,总算是能好起来。   到钱庄里去兑银子,钱庄伙计知道二人是自家少爷的朋友, 直接免了排队。一小山的铜板,放在手里是三锭白花花的银子。   扣除本钱和分给张翠兰的钱, 加上这次准备的菌油足够多, 比上次还多赚了五百文。江云捧着银子,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赚到的,小心翼翼放进荷包, 一个都不敢掉。   “可算松快了, ”张翠兰也高兴,她也跟着赚了好几百文,这可是以前做工一个月才有的。继而又遗憾:“可惜不能一直卖,菌子也就春秋才有,再想做也就只有等来年。”   江云安慰张翠兰:“来、来年我们多做些。”   冬天一过就是春天, 雨一下又能冒出来很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这么一想也是,每年多多少少都有赚头,张翠兰也不觉得可惜了,道:“不做菌油正好也闲下来休息休息。”   忙了一上午,江云和张翠兰都饿的不行,想快点到箭场找顾承武一起吃饭,却被箭场小厮告知顾承武不在,连带着薛含星也出去了。   “顾师傅交待过,让你们先回去,”小厮道。   张翠兰看了眼江云,道:“武小子向来是个妥帖的,定是遇上了要紧的事。咱自己去吃,吃了也早些回家歇息。”   “好,”江云点点头,刚才有些失落,但一想到晚上就能见着,失落感顿时消失,心思都放在吃什么上。   镇上午食花样多,便宜的、贵的吃食也不少,今天娘俩赚的多,也没委屈自己的肚子。花了二十文吃面,又到对面杂卤铺子买了点卤下水。   江云夹一筷子卤下水,咬一口皱着眉,这下水没处理好,腥味去的不足。而且卤料的味道也不好,辣味放的调料比例不对,导致香料味太重。五香的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吃起来奇怪。   倒也不是他嘴挑,外祖把手艺传给他娘,他娘又传给他。他才知道北边的杂卤是怎么做的,和南边是两种口味,用料上大有讲究呢。   方子江云一直都记得,也自己改良过,还算不错。只是娘去世后,他就不再做了,不想便宜了刘桂花的嘴。   张翠兰没吃过北方杂卤,只觉得眼下的味道也还行,至少和蒸菜、炒菜味道大不相同,算是吃个新鲜。   娘俩吃饱喝足往家赶,而顾承武却停留在一家胭脂铺外面。   来买胭脂的大多都是女人夫郎,男人倒少见,小二打招呼:“客官是给家里人买?”   顾承武颔首,道:“小哥儿用哪种?”   小二了然,或许是给夫郎或者哥哥弟弟买,连忙取出好几个盒子:“这是咱铺子里卖的最好的,粉质细腻容易上脸,颜色也别致,最受年轻小哥儿欢迎。”   盒子一打开,各种各样的红,唯有一盒颜色浅淡。江云嫁过来后,因吃的好肤色也养白了许多,不施粉黛也容貌清秀,很适合这样的颜色。   “就这盒了,”他也不知道适不适合江云,只是凭空想象。先买一盒,若是不喜欢,再换也行。   小二给包了起来,道:“看您是新顾客,这盒原本二百二十文,收您二百文就成。”这种生意,做的就是回头客。胭脂比酒肉还贵,许多富户嫁女儿小哥儿,还会把胭脂作为嫁妆之一。贵虽然贵,也是真的好看。   顾承武拿了一两银子出来,小二眼神一动,知道是个有钱的,面上不动声色。一边剪碎银一边搭话问:“咱店里除了胭脂,上好的口脂、手脂也是有的,涂上那叫一个好看,您要不瞧瞧?”   说完,果然见顾承武神色动容,也不等人开口,小二直接把各色口脂、手脂摆了出来。   顾承武不理会小二想赚钱的小心思,只觉得再多的东西都配的上小夫郎,才一一挑选起来,最后选了一盒微红的口脂和润手油。只送江云也不成,又给张翠兰也买了盒擦手的,免得冬日生冻疮。   小二可算是乐开花了,道:“一共八百文,东西您收好。”   给钱时,却发现顾承武手里多拿了一两银子,小二惊诧,小声问:“您这是……”   顾承武看了他一眼,抛了抛手上的银子,道:“向你打听个人,事办成了,银子就归你。”   小二咽了咽口水,赶紧伸出脖子看了眼掌柜在不在,道:“您要打听谁?”   “贺县令家的七少夫人。”   小二愣住,那可是官老爷家的人,他有些不敢说。可看了那沉甸甸的银子,有些蠢蠢欲动,纠结片刻咬牙道:“您说,只要不是越线的,我能办就办。”   ……   中午的杂卤和手擀面分量大,江云和张翠兰晚上都没怎么饿,只给顾承武炒了个肉片,娘俩喝点粥润润肚子。   饭菜煨在锅里,江云左手拿着半包菜种,右手拖着沉重的锄头往院子外面走。   张翠兰看见了问:“后院不是有地?”   “后、后院我种满了,院子外有块、杂草地,可以开出来,”江云说道。   冬日吃的东西不多,趁着眼下能多种点菜就多种点,到了天冷也不愁吃的。江云肚子不饿,想着开菜地消化消化。   他人小个子也小,不比锄头高多少。这锄头是照着顾承武的身高打的,江云只能呼哧呼哧拖着走。   顾承武一回来,就看见小夫郎举着不符合自己身板的锄头,认认真真除草翻土。   他扯起唇角无奈一笑,道:“明早我去李木匠家,让他给你重新做一把。”   冷不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江云挥锄头的手一顿,知道是相公回来了,道:“我、我能拿,没问题的。”   锄头是铁做的,大历朝铁器可贵了,反正家里田地不多,他舍不得花钱再做一把。   江云的心思顾承武哪里不知道,眼下他领了月例,一把锄头还是打的起的。   从夫郎手里接过锄头,牵着人道:“先回去吃饭。”   时间越往后,天黑的也越早。灶房和堂屋都点了油灯,张翠兰从柴房抱出一捆柴,扔到灶台后面,坐下烧火道:“柴火不多了,入了冬就不好打柴,得尽快准备着。”   当初刚到青苗村落户的时候,顾家也分了一片柴山,但是山太小不够用,每次打柴都要往无人的深山去。顾承武力气大多跑几趟没什么,只不过现在镇上有了工作,有力气也没时间。   坐在堂屋吃饭的时候思索片刻道:“砍柴的事情,我请人做,一天给三十文,几天就能砍完。”   张翠兰有些不舍钱,道:“那也得花一百多文呢,我和云哥儿多跑几趟也没问题。”   江云埋头喝粥,听到后抬头点点头,他也不是个偷懒的,有事情做也愿意。   顾承武撇了眼瘦巴巴的夫郎,虽然比在江家时养的白了很多,到底没全补回来。他有能力赚钱,自然该让家里人过好日子。   “深山路滑,您和云哥儿拾些柴草就好。砍柴的事我会找妥帖的人办。”   语气态度都是铁定了,张翠兰拗不过干儿子,只道:“成,我和云哥儿就不多掺和,也松快松快。”   往年为了存建新房、娶媳妇的钱,张翠兰不敢乱花,今年日子好起来了,儿夫郎也是个勤快妥帖的,她也不硬吃苦了。   江云眨眨眼看着顾承武,越发觉得相公是天底下最好的。   烧了热水洗漱后匆匆回房,江云脱了衣裳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片刻后才觉得暖和,眼睛一眯一眯,瞧着就要往后倒。   顾承武手疾眼快,拖住他后脑勺,才没磕到床头上。   “先别睡,有东西交给你,”顾承武用头发扫了扫江云脸颊,小夫郎怕痒,眼神逐渐清明。   顾承武把小桌子搬到床上,油灯放在桌子上,拿出白日在胭脂铺买的三样东西。都是精致漂亮的盒子,颜色也都十分好看,凑近还能闻出花香来。   “这是……胭脂?”江云眼神锁住东西,有些不太确信,小心翼翼问。   “给你买的,口脂、手油也有,入冬后涂抹不生冻疮,还有一盒明日交给干娘,”他打开一盒手脂,用食指沾了点擦在江云手背上。   那一片肌肤瞬间润泽,让本就白皙的皮肤镀了一层光一样。   江云好奇摸了摸,手感是细腻的,味道也很好闻。又打开口脂和胭脂一看,颜色都很好看。以前在江家时,他偷偷见过江墨的口脂,也是有颜色的。但是味道不好闻,盒子也是木头盒子。   就这样,江墨还不准他看,把他骂出去了。   江云像小猫一样,好奇地这碰一下那看一下,毛茸茸的脑袋缩在被子里,抬眼问:“不、不便宜吧?”   “能用一个冬呢,”顾承武没说价格,只说这一盒就能用好久,也不算太贵。   说完取出腰间的钱袋子,里面是八两银和两百文铜钱,银钱哐啷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白花花摆了一小堆。   “上月月例,除去今日花的还剩八两并二百文,拿一两交给干娘做当月开销,剩余的你收着,”顾承武把钱堆推过去。、   江云看呆住,却没伸手接,咬了咬唇小声道:“我、怕我保管不好。”   七两对他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数字了,相公将身家托付给他,他怕自己辜负了相公的心意。   “无妨,我明日去李木匠处,再请他多打一个带锁的盒子,你到时收着。入了冬家里开销大,这些银钱都由你来安排。”   不仅是放心江云,也是让江云学着管家,好锻炼锻炼夫郎怯弱的性子。   “算术怎么样?”   江云点点头:“阿娘在世时、教过,可以算。”他把卖菌油的二两银也拿出来,放进顾承武的月例当中,加上一共九两。余下二百文散钱顾承武自己留在身上,以免镇上要花销。   吹了灯躺下时,江云心里暖呼呼的,有钱有粮吃喝不愁,再也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顾承武却觉得远远不够,往后家里是要添人口的,若有了小江云,孩子身上的花销就大了。想到这里,他神色一暗,翻身抱住江云,大掌在江云腹部摩挲,是平坦光滑的。   夜色中,江云脸颊酡红,咬着唇看向床帐。 第48章   大清早后院三只老母鸡咯咯咯叫不停, 为了抢夺下蛋的窝互啄。江云坐着烧水,等鸡叫声停下才去鸡圈捡蛋,结果扒开稻草窝, 只有一只鸡蛋。   鸡蛋不大,一只肯定不够吃,只能攒两天。等空闲了出门去找些蚯蚓虫子给鸡吃,江云越发期待年后买新鸡苗。   顾家雇人砍柴的事情, 一溜烟传了出去。乡下到了冬天事情不多,能赚钱的营生也少。也有那砍了柴拉去镇上卖的, 一车柴只能卖几文钱,不如顾家给的多。   院子外,一对年轻夫夫神色局促等着,身上大面的补丁让他们不敢踏进顾家。男人身边的夫郎面黄肌肉,脚下是一双草鞋,一直躲在丈夫身后。   “我们不进去吗?”他看了眼丈夫, 心里也忐忑的很。   “再等等,”男人搓了搓手, 常年劳累的脸上是风沙打磨的痕迹, 他踮脚看了眼里面一家人,道:“他们在吃饭,这个时候进去, 不好。”   “那……等等。”   江云从卧房出来, 顾承武非要拉着他试试新买的口脂。江云不好意思当着丈夫和干娘的面擦,但是拗不过顾承武,只好用手沾了点,浅浅涂一层。   原本底子就好,涂了口脂的江云更显得面容清雅, 叫顾承武一下子移不开眼。   “好看,以后天天都涂,”他指腹在江云唇上虚按一下。   江云脸倏地一红,赶紧推开他,只敢低头看地面,这人怎么……怎么成亲后就变了。   “我、我去帮干娘忙,”说完匆匆跑出去,背影稍显慌乱。   顾家院门是虚掩的,江云从卧房出来,正好从这个角度看到外面两人。这两人他不认识,只好转回房间找顾承武。   “想来是接活的,”顾承武直接走过去打开院门,才看到神色不安的两夫夫,“罗剩?”   青苗村不算大村,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罗家夫夫住的位置最偏僻。家里老父亲前年上山砍柴,从山上摔下来人没了。老母亲骤闻噩耗,也倒下卧病在床,每天都要靠吃药度日。   罗家为了给母亲看病,不得不卖了手里大半良田,连娶树哥儿的钱都是借的。他夫郎树哥儿娘家也穷,一两银子就把哥儿给出去了。   家里穷,男人没日没夜干活,就为了攒点钱过冬。一听说顾家花三十文一天雇人砍柴,罗剩和树哥儿虽然畏惧,也不得不来。   有小哥儿在,江云主动出来接待,“你们先、先坐,我给你们拿果子吃。”   罗剩赶紧摆手:“不用,我们才吃了饭来的,”乡下泥腿子不会说好听的话,只知道自己是来给人做工的,不能占便宜。   他身边的树哥儿看上去更胆小,尤其在看到身穿棉衣、唇点粉脂的江云后,慌忙低下头缩回脚,不敢把脚上的草鞋露出来。   江云内心触动了一下,仿佛看到在江家的自己。他瞅了眼顾承武,噔噔蹬跑进灶房,拿碗扒拉些饴糖枣子杏仁出来。   张翠兰咦了一声,这不刚吃完饭吗。   “干娘,有、有客人来,给我们砍柴的,”江云抿唇道。   “来这么快?我也去看看,”十里八乡的人她大都认识,来客了自己也得出去招待招待。   江云装了些其它果子在碗里,这都是顾承武隔三岔五买来给他当零嘴的,他赶紧跟出去,看见张翠兰已经和客人聊的热络。   他把一碗吃的放在树哥儿面前,道:“你、你吃吧,可好吃了,是甜的。”   碗里是好几颗饴糖、各种果子,松哥儿咽了咽口水,不管在娘家还是罗家,他都没吃过糖,只有小时候吃过一次,那味道记到现在。   松哥儿不敢动,只看了眼相公罗剩。   但凡有点钱,罗剩也不希望树哥儿跟着自己吃苦。可家里实在穷啊,自打成亲后树哥儿跟着他从没抱怨过一句。他咬了咬牙,第一次厚了脸皮,道:“没事,你吃吧。”   江云赶紧拿了颗最大的糖放到树哥儿手上,松哥儿眼底透着感谢,接过糖小心咬了一口细细品尝,又喂给自家相公。   张翠兰和顾承武都不是小气的人,几颗糖而已,全拿来待客都没关系。更何况罗家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过日子都不容易,一个村能帮就帮点。   顾承武趁没人发现,偷偷摸了把江云的头,对心地善良的小夫郎越发喜爱。   罗剩见顾家没人嫌弃他们,才局促开口道:“我和树哥儿都来砍柴,不多要钱。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不偷懒。”   人穷志不穷,罗家的人品村里都知道,一家子都是老实人。   顾承武刚想开口,对上江云眼巴巴的目光,道:“既然说好三十文一人一天,我们也不占你便宜。正好家中细柴所剩不多,树哥儿如果愿意,可以跟着云哥儿一起上山捡柴、割干草,给他一天算十文。”   对罗家来说,十文钱那也是稀罕的,哪有不愿意的,罗剩和树哥儿连忙点头:“愿意,我们肯定愿意。”   两家约定了,明天开始干活,工钱一天一结。罗家一走,顾承武还要往李木匠家去一趟,就不回家,直接往镇上去。   江云惦记着母鸡不下蛋,给张翠兰打了声招呼,提着背篓镰刀出门。蚯蚓属河边田埂里最多,泥土湿润的地方蚯蚓又大又肥。顺便割些野草,深秋鲜草不多,只有一些野芥,鸡能吃人也能吃。   秋冬河水冰冷,家里条件好的都烧热水洗衣服,只有不舍得用柴火的妇人夫郎才跑出来。   江云穿了身薄棉衣,鞋子也扎的厚实,手露在外面不觉得多冷。在田埂上刨野菜的时候,正好遇见村长家儿媳妇周芝芝。   “云哥儿,”周芝芝也看见他,提着背篓跑过来,“上次说找你做针线活,结果遇上秋收,一忙便忘了。”   江云和周芝芝走到河边,捧水洗干净手,道:“等我、打完柴,去你家找你一起。”   他看了眼周芝芝背篓里的野芥菜,道:“你们也是要吃?”   “可不,”周芝芝道:“娘说好久没蒸包子,萝卜馅也吃腻了。自打你家买的菌子油吃完,就没做什么新鲜吃食。想着这两天还有野荠,采些回去包菜包,你们也吃这个?”   江云点头道:“家里鸡、下蛋少,挖些回去,留些晚上做汤吃。”   这两天时兴的菜不多,周芝芝和江云一起沿着河摊走,遇上新鲜的就割两镰刀,没一会儿背篓里就满了。   这两年收成好,是个太平盛世,野菜没多少人惦记。但也有那家中贫穷的,吃不起粮食,只能挖野菜果腹。江云和周芝芝都没挖多少,也给别人留口吃的。   地龙一到冬天都缩起来,江云足足挖了一尺,才找到几根。周芝芝对这种粘腻柔软的东西害怕,躲了两步远。   挖好的地龙用野芋叶子包好,江云洗了手,偶然瞥见树丛里鲜亮的颜色。   他眼睛一亮,赶紧放下镰刀背篓过去,树丛和他差不多高,用手扒开就能看见枯树枝上挂着黄澄澄的果子。   “芝芝、快过来,有野柿子!”江云有些惊喜,摘了一个较软的下来,因为野柿子树比较隐蔽,才没被鸟雀叨了去。   乡下零嘴不多,到了深秋香甜软糯的柿子就成了小孩子争抢的东西,还可以做成柿饼留着慢慢吃。以前在江家,刘桂花苛待他吃食,饿的不行了就会出来找野柿子吃。   也不是所有野柿子都好吃,更多的是夹涩的,吃一口浑身都难受。   江云剥了皮,凑近试探性咬了一小口,眼睛一亮,“是、是甜的,一点不涩。”   “我也试试,”周芝芝同样挑了个软的,咬了一大口皱眉,笑道:“我这个是涩的。”   两人对视笑了半晌,还是决定全部摘下来,各自分几个拿回去。周芝芝和江云都不缺零嘴吃,只是觉得野柿子新鲜,回去晒干撒上糖霜过年的时候也能拿出来待客。   江云顺着草丛还想继续找,半晌都没找到,只好作罢。想着等开春了,山里能吃的野果子就多了,到时候一定多摘些回去。   河水缓缓流动,还不到结冰的时候,溪里能看见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杂鱼。江云和周芝芝都没什么事,索性背着背篓沿河岸边走边玩,一路上能碰见好几个洗衣服的妇人夫郎。   “是云哥儿和芝芝啊,你们这是干嘛去?”一妇人抬头看见他们,热切打了招呼。   江云点点头:“婶子,我和芝芝、挖野菜。”   路上碰见的几个妇人都一一打了招呼,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热切聊几句维持邻里关系也是应该的。   等江云和周芝芝走远后,几个捣衣的妇人才投去羡慕的目光:“要不说人家命好,以前在后娘手底下过的那样惨,现在嫁了对的人,吃穿都是村里头一等。”   “云哥儿嘴上抹的那是口脂吧?啧啧,可不便宜呢。”   也有看不惯别人过好日子的,撇嘴道:“也就是刚成婚,以后久了,还不知道被男人厌弃成什么样子呢。”   说话的是秋婶子,无论村里谁过的比她家好,她都要背地里说几句。几个捣衣的妇人暗自呸她一声,端着盆子离的远远的。十里八村谁不知道顾家有个不好惹的,更别说小两口都不是惹是非的人,吃饱了撑的才和顾家过不去。   秋婶子被几个妇人翻白眼排挤,自己也气不顺,衣服还没清干净就端着盆子走了。   走远的江云却遇上一个不想看见的人,还记得上次在河边洗衣服,吴家水哥儿故意推他,害他丢了一件衣服。   那事之后江云一直在忙,也没再听说关于吴水的事情,只知道他嫁了人。现在远远一看,吴水似乎变了,连眼神都是暗淡无光的。   吴水埋着头蹲在河边捣衣服,不关注周围的人,别人打招呼他也不理会,像一只提线木偶,早没了以前的泼辣劲。   捣完衣服的吴水想站起来拧衣服,挺着大肚子不舒服,撑着后腰缓了好一阵。   周芝芝跟上江云,也发现对面的人,道:“你忙着倒腾菌子油不知道,水哥儿被他爹嫁给村里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刚嫁进去没几天就怀上了。”   子嗣是大事,怀了孕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江云却从吴水身上看到死气沉沉的压抑。   “怀孕了……也可以洗衣服吗?”江云出嫁前没人教这些,更不清楚怀孩子的忌讳。   周芝芝娘家有个大嫂,前后也生了三个,她是见过生产的:“听说水哥儿嫁的那个不是个好的,婆婆和丈夫成亲当晚就给立规矩,让人跪了一宿。”   江云诧异,吴水那样胆大泼辣的哥儿,也会受委屈吗?他没被立过规矩,张翠兰很和蔼,顾承武也对他也非常好。   看到挺着大肚子泡在冷水里洗衣的吴水,江云对他的不喜也消散许多,更多的是同情。其实如果没有遇上顾家,他也会是第二个吴水。   到了晌午日头上来,江云要回家做饭,没再继续看吴水。之后再了解到他时,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第49章   入了秋冬夜幕来的快, 戌时初顾承武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只微微看得清一些东西。灶房里是微黄的烛火, 以及炒菜时锅铲碰撞的声音,隐约听见柴火在灶膛里劈里啪啦的声音。   夫郎忙碌的背影让顾承武卸下一天的疲惫,往马厩栓了马,给添上精料和水, 才奔向灶房,迫不及待要和江云说几句话。   张翠兰没在厨房, 回自己房里做几双鞋垫子,垫子做的厚实,一家三口到了冬天才暖和。   “我来烧火,”不需要安排,顾承武自己就能找到活干。   江云拿葫芦瓢舀了分量十足的灰面,加少许水搅的浓稠, 往里打散两个鸡蛋,做成面疙瘩。中间大锅炒了少许冬笋和晒干的菌子丁, 加水煮沸下疙瘩, 碗里再放勺菌油,简单的晚食就好了。   揭盖时,迎面而来的热气扑了江云一脸, 他慌忙去躲。仓惶的模样惹的灶台后的顾承武一笑, 江云也跟着笑了。   “可以了,把、把火退了,”江云舀起一小块,看见熟了便道。   退了火,灶膛里只剩下零星的火星子, 不用管自己就能灭。至于大块干柴烧红的炭块,等灭了火往装炭坛子里一搁置,到了冬天就能拿出来烤火。   灶房靠墙边放了一张小桌,正好一人坐一边,一家人就着油灯吃饭,也不用多点一盏浪费。   “你,你这里怎么有血?”江云刚咽下去一口,突然瞥见顾承武胳膊上鲜红,急的放下碗就查看。   张翠兰也吓了一跳:“哎呀,受伤了这是?”干儿子天天和冷冰冰的武器打交道,她第一反应是被箭头伤着了。   顾承武自己也没注意,听江云一说也才发现,低头一看才想起:“不是我受伤,今天吴河拿了只乌鸡来箭场,杀鸡的时候鸡扑腾,血溅到身上。”   鸡血和人血不一样,仔细看就能发现,凑近一闻也能闻到独特的腥味。   江云却一直看着那团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当着相公和干娘的面没表现出来。只是低头吃饭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吃完饭烧热水洗漱后,回到房里,那种鼻酸的感觉仍然没有退去,反而眼眶跟着红了起来。江云坐在小桌前,默默给顾承武衣服破洞的地方缝补,也不说话。   顾承武进来有一会儿,才发现江云的异常,明明他回家的时候还好好的?   不知道夫郎怎么了的顾承武,忽然一下坐在江云身边,试探开口:“今日有人欺负你了?”   江云低着头摇摇头,声音瓮瓮道:“没、没有,今天过的很好。”   “那这是怎么了?”   江云拿针的手一顿,湿漉漉的眼眶看过来,吸气道:“刚才吃饭,我以为、以为是你伤了,那么多血。”   原来是这样,顾承武松了口气。顿时又反应过来,江云这是担忧他,害怕他受伤才会难过。   一时间顾承武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能阴差阳错娶到江云,算是积了几辈子的运气。   他抬起双臂拥住江云,下巴搁在江云肩头,在耳边道:“以后我万分小心,不再让你和干娘担心了。”   因为他的原因让家人心惊胆战,也算是他的过错了。   江云被顾承武环住,脑袋靠在相公胸膛上,听到胸膛里节奏均匀的心跳声,这才安心下来破涕为笑道:“嗯,要、要小心。”   他不善言辞,顾承武也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两人在微黄的烛火前相拥,不说一句话也气氛融洽。   哭了一场,夜里反而睡的更香甜。第二天一睁眼,身旁是空的,但是被窝里的温度还在。   意识到睡过头,他赶紧穿衣服起来,都没来得及把冰冷的衣服放被子里捂暖和,灶房里顾承武已经烧好热水。   后院的鸡叫嚣着吃饭,自从江云昨天喂了点地龙,今天鸡窝里足足有三只蛋,个头都很大。他小心翼翼捡起来,放在灶房角落的蛋筐里。   这两天温度下降的快,一天比一天冷。江云自己闲来无事做了几个装水的竹筒,外面套了层兔皮,竹筒里泡上热水茶叶,能暖好一阵子,给顾承武拿在路上喝正好。   “你、你身上有钱?去镇上吃点热乎的,”江云知道这两天冷,路上耽搁的时间久,顾承武出门也更早些。   顾承武抛了抛钱袋子,对着夫郎一笑:“放心,不会委屈自己,”饿了自己难过的是夫郎。   一切都嘱咐好,顾承武趁着张翠兰不在,勾了一下江云的手,才舍得离家。   张翠兰从房里拿了几串钱,交待道:“这几天剩子夫夫打柴,就在咱家吃,我去老屠户家里买些猪肉,锅里煮的花生粥,你看着些火。”   “好,娘你、你去吧,家里有我,”江云道。   罗剩夫夫的家离顾家不算远,但中午一来一回也太费时间。顾家干脆包了晌午饭,也就是两双筷子的事,他们早上在家给老娘做好午饭,就能往这边赶。   冬天菜不多,江云给趴在窝里的大黑喂了饭,见大黑摇着尾巴吃完,就去后院菜地里拔两个大白萝卜。   张翠兰买的萝卜种子好,种出来也是白白胖胖水灵灵的,生吃带有一点甜味,江云可喜欢吃这个了。   花生粥煮开,江云退了一根大柴,等小火慢熬。趁着有空,把刚才扒的萝卜洗了一根,切成均匀粗细的丝,淋上麻油、盐、芝麻、辣油……   吃起来脆生生的,爽口又下饭。本来还想着摊两张饼子,一看天不早了,就算了。   张翠兰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五花肉和猪背肉。只是脸上神色很不好,跟吃了苍蝇似的,咕咚咕咚灌了一碗水才罢休。   江云走过去问:“娘,怎、怎么了?”   张翠兰坐下,气的不行,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碰上赵香那不要脸的,仗着自己女儿给有钱人家做妾,就抖落起来了,插队不说,还非得抢人家小拴子的肉,那么大点的孩子也欺负,真是白活了。”   听说是赵香,江云也不喜欢。他出嫁前日子过的不好,因为刘桂花是后娘。可赵香是亲娘,也能把女儿送给老头子做妾,让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他给张翠兰顺了顺背,道:“娘、别气,饭好了,我们吃饭。”   有这么乖巧懂事的儿夫郎,张翠兰什么火气都没了,撸起袖子帮着一起盛饭,一边闲聊:“小栓子也是个可怜的,爷奶走了,他爹去镇上做工也出事了,娘就跟着一个男的跑了,留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自己求活路,哎。”   前几年,张翠兰亲儿子上战场传来死讯,家里就剩她一个人,男人也死了,张翠兰觉得自己日子算苦的。可后来认了干儿子,有了儿夫郎,日子过的比村里谁都顺心。   她继续道:“好在小栓子家里剩下三亩良田,总不至于饿死,但也瘦的只剩皮包骨了。”   眼下早不打仗了,都是太平盛世,也免不了有那穷困的人户,收成不好的话每年产的粮食税一交,也不剩多少。   江云听着也不是滋味,咬着唇犹豫片刻,道:“家里今年、今年种的菜多,给小栓子拿些去?”   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把院子外不远处的地都开了出来,范围不大,但种小菜吃是足够了,还不一定吃得完呢。   听到江云的建议,张翠兰也觉得可行,道:“成,那饭后我去送。等会剩子夫夫要来,你带着树哥儿一起拾细柴去,送完我也来寻你们。”   事情安排妥当,江云去后院摘了大捆萝卜、白菜,用麻绳仔细捆好,足够吃十几天了。回到灶房里,他犹豫片刻,拿一片干毛竹叶,包了几颗饴糖和一包干枣放到菜堆上。   张翠兰看到一包零嘴,也没说什么。都是可怜的孩子,几颗糖而已,能帮衬就帮衬,也算是给自己积德了。   江云洗碗的功夫,听见院门外罗剩的声音。小哥儿是不好单独见外男的,好在树哥儿跟着一起来了,江云才放心擦手出去。   “嫂夫郎好,我带着树哥儿来砍柴。柴刀我们自带,东西也都拿来了,”罗剩是实诚人,跟江云说话时离的十步远,也微微低头不看人。   江云面对不熟的人有些局促,道:“麻、麻烦你了,树哥儿跟我一起就好。”   砍大柴要去深山,捡细柴只在前山就好。罗剩不耽误时间,来打个招呼就走。江云看了眼衣服都是补丁的树哥儿,似乎比自己还胆小。   他笑了一下道:“你、你等我一下,”噔噔蹬跑到灶房,拿几颗糖豆包好,又去柴房背上背篓,道:“好了,我们走吧。”   捡柴对于小哥儿来说也是体力活,就怕捡到一半饿了。顾承武隔几日就给江云带吃的回来,几颗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过年才能吃,平时他都当零嘴。   吃糖的时候江云笑的最开心,嘴里都是甜滋滋的。他看了眼捏着糖不吃的树哥儿,疑惑:“你、你不喜欢吃糖?”   树哥儿赶紧摇摇头,紧张道:“不不不我喜欢,只是我可以带回去给剩子和娘吃吗?我一定不多吃,”他知道这是江云给他的,不好这样做。   可是一想到卧病在床的娘和劳累的丈夫,树哥儿就大着胆子问了。   江云愣了下,想起他们家的处境,点头道:“你放心吃,我这里还有剩的,你拿回去给婶子。”   树哥儿看了眼江云,抿着唇道谢,眼里都是感激。   两小哥儿捡了一背又一背的柴火,小半天的功夫,柴房角落就堆了一小山。树哥儿人看着弱,干起活来却不含糊,拾好的柴立马就用藤条扎实捆起来,连江云都要跟他学。   没多久,张翠兰送完东西也来了,三个人聊了会小栓子的事情,都是感慨。   “那娃娃知道感恩,见我送东西给我,立马就要拿一袋花生回我。我说什么都没要,硬推了回去,他才罢手。真是可怜,背上这种遭遇。”   江云也叹气,他虽说遭后娘磋磨,到底还不算一个人,再怎么样江顺德为了面子,也有他一口剩饭吃。小栓子却只能一个人,三亩薄田还得看老天爷脸色吃饭。   三人聊着聊着,干草都割了二十几背篓,拿来引火都足够烧半个冬。   “成了,咱赶紧回去做饭,别过了时辰饿肚子。”张翠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直起腰来休息片刻。   江云看见,想着找机会多做几条手帕,也能经常换着用。 第50章   秋冬萝卜赛人参, 这两天的白萝卜是头一份的好吃。个头也大,足足有江云小臂长,切开菜板上都是汁水。和那种圆头萝卜吃起来不一样, 口感清爽不辣。   江云切了婻風一小片直接吃,都觉得可口。萝卜洗干净,用菜刀轻轻削皮,削下来的皮也没浪费, 阴干水分放在泡在坛子里,过半个月又是一道小菜。就连萝卜的杆也能拿来泡菜, 吃起来清爽脆嫩。   树哥儿跟着江云一起,知道是要在顾家吃饭,一点懒都没偷,忙着把张翠兰烧火的活抢过来,空了就帮江云切菜。   张翠兰原本不想麻烦客人,但见树哥儿不做事就不安心的神色, 笑了声道:“成,你们俩孩子在灶房里折腾, 我继续做那几双鞋垫去。”   江云做事麻溜, 根本不需要谁叮嘱。   案板传来咚咚切菜的声音,江云把白萝卜切成极细的丝,又取出巴掌大一小块猪肉, 这种肉全是瘦肉, 一点肥油都没有,最适合炒或者炸酥肉,是小哥儿和姑娘的最爱。   灶台后的树哥儿,不小心看了眼江云手上,那么大一块肉。他默默咽了咽口水, 已经记不清上次吃肉是多久了。   知道这肉不是自己敢肖想的,树哥儿赶紧低下头,把心思都放在烧火上。   江云去后院摘了大把葱,和猪背肉一起剁成肉泥,往锅里倒点油翻炒断生,再加盐胡椒等调料。炒好的肉泥和萝卜丝、面粉和在一起,搓成大小均匀的丸子,放在锅上蒸一刻就能吃,也可以炸着吃。   剩一部分萝卜切成颗粒,加姜片用油炒了,盖上厚厚一层五分熟的米饭,往锅边加少量米汤,做成萝卜焖饭。   “树哥儿,中间焖饭、火小些,”江云叮嘱,火太大容易糊锅。   树哥儿赶紧抽了一根柴,他在家也是做饭的,只是远远不如江云做的好吃。也是今天才知道,萝卜也能做的这么香。   香气弥漫在灶房,树哥儿肚子跟着“咕噜”叫了一声。他顿时紧张起来,害怕自己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被讨厌。   江云却根本不在意,谁还没个饿肚子的时候。   他拿碗夹了三个蒸好的萝卜丸子,连同筷子递给树哥儿。   “我不饿我不饿,云哥儿你吃吧,我一会儿等大家一起吃就好,”树哥儿噌一下站起来,哪敢吃在主人家前面。   江云无奈一笑,把碗放在他手里,道:“你、你就吃吧,帮我试味道,我也很久没做这道菜。”知道树哥儿不好意思吃,江云找了个借口。   看见人小口吃进去,才问:“味道如何?”   树哥儿捧着碗,嘴里都是萝卜的清香和肉粒的鲜,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他嘴里塞满了,没法开口说话,只不停点头,眼神都能看出喜欢。   看树哥儿反应,江云就知道是做成功了。   “你、你帮我把丸子捡出来?我去切菜,锅洗好就能、直接炒了。”江云本不想麻烦客人的,但见外面日头不早,怕来不及。   “好,”树哥儿忙放下碗,捡丸子刷锅都行云流水,大铁锅洗的干净发亮。   张翠兰买的五花肉十足,想着罗剩是出力气干活的,江云切肉也不含糊。满满一大盆五花肉块,下油锅加少量糖霜炒出颜色,再加半碗清水淹过表面,葱姜蒜干辣椒盐都搁里面,煮开后放白萝卜块,小火焖片刻。   树哥儿在旁边也跟着学,才知道原来炒菜也能加糖霜,炒出来颜色立马就不一样了。   罗剩扛着大柴到顾家的时候,江云最后一盘醋溜白菜也好了。叫了房里的张翠兰出来,四个人坐在院里的石桌子上吃饭。   三菜一饭,且分量都十足,看的罗剩和树哥儿一愣一愣的。这可是比他们过节都吃的好了,两个荤菜呢。   “别干看着,快些吃呀,”张翠兰招呼发愣的两夫夫,给他们一人添了大碗饭,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呢,下午时间还长着。”   哪是不想吃,是不敢吃这么好的。树哥儿被江云投喂了两次,现在倒比罗剩放开些。   罗剩常年劳作粗笨的手紧紧抓着手里的竹筒,看了看张翠兰和江云,才面色艰难开口:“婶子,我能不能把我的这份,带回去给我娘,她老人家已经很久没吃肉了,”罗剩语气请求慌张。   罗家大娘不比张翠兰大几岁,看着却老态龙钟。家里因为常年花钱吃药,只有过节才敢多买肉,三个人分着吃。   张翠兰直接拿过罗剩的竹筒,道:“别的不说,一道菜还是有的,锅里剩下的婶子都给你装上带回去,桌子上你们夫夫就敞开了吃。”   江云也点点头,道:“今天做的多,还、还吃不完呢,”说完他给树哥儿夹了最大的一块肉。   两小哥儿相视一笑。   罗剩看了眼瘦巴巴的夫郎,心里都是愧疚,似乎已经很久没见树哥儿笑的这么开心了。他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湿润,也放下拘束跟着吃起来。   吃足了肉,罗剩更加不敢耽误干活,拎着柴刀立马往后山去。   饭后没什么事,江云和张翠兰都习惯小憩。江云拉着树哥儿到卧房里,两人坐在窗前的小桌上沟通针线。   深秋微暖的阳光透过窗照进来,俩小哥儿吃饱了都昏昏欲睡,牵着手在小榻上眯着了。   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慢悠悠的风卷着枯叶飘在院落里。大黑缩在暖和的狗窝里打盹,后院的鸡咯咯咯争抢唯一的窝,宁静的午后时间缓缓过去。   顾承武回来的时候,罗剩夫夫已经回家去,柴房里堆了小半山干柴,都劈的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是用心了的。   “给剩子二人工钱结了没?”看到猫在桌前描花样子的夫郎,顾承武走过去摸摸头一问。   江云点头,掰起手指头道:“树哥儿给了十文,他相公给了三十文,我、我都数着。”人家赚钱不容易,他不敢含糊。   见小夫郎一根一根手指数着,眼里都是认真,都没抬头看他。顾承武轻轻拢住江云指尖,放在手心搓了搓,道:   “别数了,改天闲下来教你算更多的,先吃饭。”   中午蒸的丸子,炒的萝卜五花、焖饭都给顾承武留着,晚上就吃中午锅里剩下的,焖了一下午反倒更加入味。   丸子不大不小,塞进嘴里刚好,江云连着塞了两个,一脸满足吃的欢快。连张翠兰也吃了好几个,愣是把顾承武那份也吃了一半。   江云手艺好,自打嫁进顾家后,张翠兰肉眼可见圆了一圈,说出去都是有福气的。   吃饭的时候,顾承武简单说了一下箭场的安排:“弓箭场十二月初开始休假,一直到来开春。等从镇上回来,我往山上去一趟,打点猎物便不出门了。”   十二月开始冷,年轻学员都要参加书院考校,富户老爷们也缩在家里烤火炉子,大冷天跑来骑射的人少。   趁着大雪封山前,再打最后一拨猎,运气好的话拿去卖了,就能踏踏实实过个好年。除了这个顾承武也有私心,休假了能天天和夫郎呆在一起,不至于每天早晚才能见一面。   张翠兰道:“也好,咱一家人也能踏踏实实置办年获,今年要买的东西可不少,”家里有了儿夫郎了,一下子比往年都热闹,年更要好好过。   江云一边塞丸子一边眼看向顾承武,眼重浮现浅浅笑意,这还是他娘走后第一次期待过年。   顾承武对上夫郎的视线,心微微触动,伸筷子把盘子里最后一个丸子夹到江云碗里:“多吃些,冬天才不冷。”   小夫郎太瘦了,身上没点肉到了寒冬是要受罪了。就是晚上在床上时,握着那截腰,都生怕弄折了。   江云的注意力从顾承武身上挪到丸子上,不再看自家相公,专注吃好每一碗饭。   顾承武皱了皱眉,大约觉得自己在夫郎眼里还没一碗饭重要,当即有些闷气,却又发泄不出来,只能一个劲给江云添菜。   看着碗里堆成山的菜,江云神色勉强看向相公,小声打嗝儿道:“吃、吃不完了。”   顾承武:……   “无妨,吃不完我吃,”他不嫌弃江云吃剩下的,把碗拿过来三两下解决干净。   张翠兰无奈看了眼干儿子,道:“慢些,没人跟你抢,”以前还觉得干儿子一副生人勿近不苟言笑的样子很稳重,现在一看和半大小子也没什么区别。   夜里烧水洗干净,江云和顾承武早早躺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吹过的冷风,被子里暖意十足。   顾承武血气方刚的年纪,到了冬天身上也跟火炉似的。睡到半夜,总被夫郎嘟囔着靠近,他抱住江云,脚放在江云的脚上,充当人形汤婆子。   江云困意来袭,断断续续道:“明天……跟你一起,去镇上……买东西。”   “天太冷,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带回来便是,”顾承武说完,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江云头发,才发现小夫郎已经睡着,呼吸轻浅均匀。   顾承武一笑,吹灭床边小桌上的油灯,揽着江云很快入睡。 第51章   出村的小道上, 矮草都打上一层白霜,几只鸟雀在枝头缩着脖子,远山近水都笼罩着冷气。   顾承武环着江云骑在马上, 慢悠悠往云水县走。江云还没睡醒,裹着小毯子靠在顾承武胸前,眼睛微微眯起,马走一步头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鼻子冻的微微发红。   顾承武皱了皱眉,还是不该同意夫郎一起来, 这么冷的天生病了可不是好事。奈何夫郎眼巴巴看着他,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骑马慢走,避免迎面的冷风。   “等休假,上山打几只狐狸,鞣出来给你做围脖, ”他伸手捋了捋江云脸颊碎发,在耳边说话。   江云睁开眼懵懵点头, “多打几只, 给你、给你也做。”   “好,”顾承武低头一笑,下巴虚搁在江云蓬松的发顶。   骑马半个时辰, 终于看见矮矮的土城门, 早有卖菜、卖薪火的农户人排队等着。今天起的早,和张翠兰打了招呼不在家吃,两人到镇上吃碗热汤饼也好。   早食街在码头,也是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顾承武把江云扶下来,把马拴在铺子旁的大树下, 带着江云坐在他常坐的位置。   说是铺子,其实就是用油布支起的小摊,桌子只有五六张,因为来的早,还没多少人。   “顾师傅今儿来的早?”老刘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和媳妇一起经营这家摊子十几年了,口碑是数一数二的好。   顾承武常来这里吃,和老板也算是熟识。   见着顾承武身旁白白嫩嫩的小哥儿,老板娘热切招呼:“早听说顾师傅成家了,这位就是你夫郎?”   顾承武冲老板夫妇一笑,道:“是我夫郎,叫云哥儿。”   江云性子胆小腼腆不爱说话,目光在相公和老板身上来回看,知道是认识的,才冲老板老板娘笑一下。   刘记铺子最好吃的就是大骨汤饼,新鲜的骨头天不亮就开始熬,汤色鲜亮雪白,汤饼也不粗不细有韧劲。   江云细细嗅到骨汤的味道,也暗自点点头,能闻出老板的手艺,每一道工序都很用心。   铺子对面的炸货种类繁多,甜口咸口都有。顾承武看了一眼,道:“你坐着,等我片刻。”   过会儿,手里拿着三只油纸包,各装了两只咸肉饼和糖饼。他不爱吃甜,自己只买了个鲜肉酥饼,巴掌大一个,三两口就吃完。   给江云的是一甜一咸,甜饼稍微小些,外层酥脆内层松软,咬一口下去嘴里都是化了的红糖,吃的时候有些烫,还小心吹了吹。   江云咬一口,双颊微鼓眼睛发亮,好吃的!   他看着顾承武,抿着唇犹豫片刻,似乎下足了决心,才举起咬了一口的饼子送到顾承武面前,小声道:“真的、好吃,你尝尝。”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这样呢。   不过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小两口,也没人会说什么。   顾承武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嘴角浮笑,低头就着江云咬过的地方吃了一口,不爱吃甜食的人也觉得格外香甜。   不远处煮汤饼的老板夫妇,偷摸摸靠在一起看着年轻小两口,不知是不是想起他们年少时,眼中都是欣慰。   一碗大骨汤饼加两张烙饼,江云足足吃了个饱,站起来才觉得撑肚子,又去给独自在家的张翠兰买了两张烙饼。   “要买什么,我陪你,”顾承武道。这两日箭场人渐少,就连薛含星都不来了,他晚些去也没什么。有这时间,不如多陪陪江云。   走到西门大街,街上都是成衣铺子和布庄,江云左右来回挑选,看中一家人较多的,望了望顾承武:“买棉布、棉花、彩线条……”   江云掰着手指头罗列,冬日就在眼前,家里棉衣棉被棉鞋都要预备上,江云绣花用的彩线也告急。   看着夫郎低头认真盘点的模样,顾承武手指微动,想摸头的心思呼之欲出。   手刚抬起,夫郎就捧着荷包目光坚定走向铺子,顾承武嘴角凝固,摸了个空……   这家铺子人多不是没有道理,老掌柜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精,不管来的是贫是富,都摆出一贯的笑脸。即便只买几文钱的东西,也从不甩脸子。   眼尖的掌柜一眼看到江云,默不作声打量一番,脚底沾了泥土,多半是乡下来的哥儿。但是一身衣裳都是上好的颜色和料子,还抹了不便宜的唇脂,一看就是条件好被宠着的。   他热切走上去,隔了三步远问:“这位夫郎要买什么?本店东西一应俱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嘿又要赚钱了。   江云有些不太敢和陌生男子说话,回头看了看门外的顾承武。顾承武这次却没进来,眼中投来鼓励的目光。   江云吸口气,小声道:“要、要做棉被和棉衣的棉花,还有七色彩线……”他一股脑说了许多东西。   掌柜一口气记下来,带着江云上二楼库房,棉花是大件也值钱,不会轻易摆在外面,就怕那手贱的顺手掏个洞揪一点下来。   棉花也分好次,有那种不值钱的野棉,棉籽都没抽干净,盖上去容易板结。好的棉花成云团状,雪白松软,一点杂质都没有,贵是贵,可能用好多年。   大历朝棉花种植广泛,但一斤棉花也要一百文,比鸡鸭鱼肉还贵。换做以前,江云宁愿冻着也不舍得,现在不一样了,他想让一家人都暖暖和和过冬。   咬牙买了十六斤,加上一些棉布绣线,二两银子就出去了。那是他辛辛苦苦卖菌油的钱,一下子就荷包空空如也。   顾承武耐心等待,看到夫郎拖着两大袋棉花,呼哧呼哧往外拉,脸上还有心疼和不舍。顾承武上去接过手,轻轻松松提起来。   看了眼江云,问:“都花了?”   “没了,”江云拉开瘪瘪的荷包给顾承武看,里面只剩几个铜板叮当作响,似乎不太接受荷包空空的样子,还三番四次往里面看,确认是都没了。   看着夫郎小财奴的模样,顾承武没忍住笑,安慰:“花的也值,家里不是还存着许多?都是你的。”   每月除了交张翠兰的一两银买肉买米油,剩余九两都给江云保管,除了顾承武打点胭脂铺伙计的一两,也攒了十七两,足够好好过个年。   等上山再打些猎物,好日子是不愁的。   江云有被安慰到,想到家里那十几个白花花的银锭,立马又笑了,脸侧凹进一个小酒窝。   买完东西,顾承武和江云往箭场去。因为人少,顾承武和江云大半天都在小房间呆着,他擦拭手中弓箭的时候,江云就在一旁拿出针线绣花。   “顾大哥,快开门,小弟找你来了,”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李四下了值匆匆跑过来,还带着一脸喜色。   刚打开门,才看见房里的江云,李四收敛起来作揖:“给嫂夫郎请安,小弟来找大哥说说话。”   江云点点头回道:“你进、进来坐吧,”李四不是别人,顾承武也在这里,请他进来一起坐也没什么。   顾承武给倒了杯茶,推到李四面前:“这是要成亲了?”   李四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擦了擦:“大哥别说笑了,我要是成亲了还不早点来告诉你?”李四家里有生病的老娘,常年汤药吊着。若不是这层原因,冲着他捕快头子的身份,也有不少姑娘哥儿相看。   “慢慢说,”顾承武挨着江云坐下,见夫郎绣的手酸,便夺了他的绣绷子不许再绣。   江云看了忽然空空的手,愣愣的,没反抗自家相公,坐着一起听李四说。   “我来是说江家的事……”李四犹豫看向江云:“也就是嫂夫郎的娘家。”   到底是不光彩的事,说出来怕惹了人家不高兴。   江云却摇摇头:“我、我早没了娘家,和他们断了关系,”事情在村里闹的沸沸扬扬的,即便不用写断亲书,村里也都是站在他这边的。   顾承武道:“无妨,你只管说。”   李四猛喝了一口茶,才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告诉小两口。听的江云大为震惊,连茶水都忘了喝,不敢想江墨以后是什么日子。   自打确定怀了胎,江墨彻底安心下来。无事便倚靠在小榻上假寐,婢女片刻不离跟在身后。他摸着自己肚子,已经微微有了弧度,想到此便掩嘴一笑。面前摆了各色瓜果,这些从前他当宝贝的东西,现在吃都吃腻了。   前几日怀孕心烦意躁,又哄着男人给他买了不少玉器簪子。   怀孕是件辛苦的事,江墨又表现的格外喜欢吃酸,让大家都认定他怀的是儿子,仆婢珠宝接二连三送来。   冬天本就冷,他烤着炭火却觉得燥热,瞪了眼扇扇子的婢女:“没吃饭吗?手上不知道用点劲。”   被瞪的婢女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和县令府没半点关系,不如其他姐姐地位高,只能低着头忍骂。   江墨又突然委屈起来,指着叫春荷的婢女:“爷都好几天没来看我了?你再去问问,他是不是不想要我和孩子了。”   整天送些金银珠宝开心是开心,可几天见不到人,江墨到底心慌没底。   “奴婢去问,”春荷刚往外走,就听见宅子外一阵阵敲门声。   江墨欣喜站起来,“是爷来了,”他兴冲冲快步走过去,时不时顾及肚子里的孩子。   跑到一半却突然停下思忖,他若显得太贴上去,反而叫男人没了新鲜感。不如就酿一酿他,让他知道厉害才行。   结果心心念念的人没来,却冲进来一个美妇,带着一大帮子女使婆子气势汹汹。   “我打死你个下贱的狐媚子,勾引人勾引到我男人头上来了,见不得光的东西……”   ……   江云听的一愣一愣的,不敢想如果自己还没成亲,江墨做出这种事情,他下半辈子该怎么活。   见夫郎有些害怕,顾承武在桌子下偷偷捏住他的手:“别怕,都与你无关了。”   “你继续说,”顾承武对李四道。   李四又喝完一杯茶,才慢慢道出下文,原来养着江墨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贺家嫡子。而是众多庶子之一的贺文康,是一个趁着县令醉酒爬床的洗脚婢生的。   贺家大夫人看不惯庶子,更何况还是个毫无用处的。随便指了个泼辣的母夜叉,当晚就按着头成亲了。   贺文康又是个胸无点墨的软柿子,害怕妻子却又忌惮。终于有一次在贺思思的生辰宴上看到温柔小意的江墨,一下就被吸引住。   东窗事发后,贺文康被妻子揪着耳朵来认人,他还算有点血性,挡在江墨面前挨了几巴掌,把还在震惊中的江墨护在怀里。   “那、那后来呢?”江云被相公握着手,不再害怕,还继续追问。   李四道:“毕竟是丑闻,又闹到了老太太那。只好派人把江墨接回去,据说接走的时候地上都是血。找了大夫看了一晚上,才把孩子保住。至于孩子生不生得下来很不好说,贺家连个名分都没给,直接让做了通房。”   通房是比妾还不如的,和被卖了做下人没什么区别。这年头是太平盛世,没有哪个好人家会把儿女送去受这种罪。江云记得村里的赵香卖了女儿做妾后,到现在都被人瞧不起。   顾承武在一旁听着,神色至始至终淡定。   “大哥还是大哥,就是听了这种腌臜事,也面不改色,”他乐呵呵开顾承武玩笑。   顾承武道:“指望这种人安分守己,才是异想天开。”   那日托了薛含星打听才知道。江墨是被贺文康骗了,满心以为自己能做正儿八经的嫡孙夫郎,殊不知是自作孽。   贺文康妻子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顾承武打听到他妻子常去的胭脂铺,花了一两银子买通小二,把这件事无意中透露出去。   无需他再做什么,那贺文康的妻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她竟是个没头脑的,闹大了让贺家不得不把人接进府。若是偷偷寻个机会找上门,就算是做了什么事,贺家也绝不会管这种小事。   说完八卦,已经过了晌午时间,顾承武看了眼天色道:“过了今日开始休假,明年三月才来。过几日我上山打猎,你若得空直接来便是。”   “成,那我不客气,到时一定来你家蹭饭,”李四哈哈一笑,知道嫂夫郎做饭的手艺,比馆子还好吃。   休假前,箭场老板结了十两月钱,又给了五两奖金、五斤猪五花、一整袋白面。这可是不少的一笔了,多少人一年到头也只能攒这么多。   江云悄悄看着自家相公手里的几吊肉,抿了抿嘴巴,已经想好它们的归宿了。   顾承武无奈一笑,想当初小夫郎刚嫁进来,杂面馒头都不敢多吃,如今也变成了一个小馋虫。 第52章   十二月中旬, 天彻底冷起来。北方一些城镇早早下了雪,云水县偏西南方向,和北方的冷是不一样的。   大早起来, 一家人都穿上新做的棉衣。江云熬了好几个夜,一家三口的棉冬衣都做的扎实,里子是新鲜软和的棉花,外层都绣了暗纹花样子。既好看, 也不招摇。   张翠兰举着袖口的花样稀罕的紧,还没吃饭就跑到徐大娘张秀兰家炫耀去了, 给俩好姐妹一阵羡慕,央着改天让江云也给她们绣两朵。   张秀兰家不远处的赵香躲在门里偷看,那一身衣服她可都瞧见了。心道“呸,不就是棉衣吗,有什么好稀罕。”   她身上穿的可是绸缎,她小女儿如今怀了大老爷的孩子, 要什么没有?手指头露出来那点就够那些泥腿子用好几年。   不过当着张翠兰的面,赵香却闷不吭声一个字都没敢说, 只敢等张翠兰从门口路过后, 才往地上吐了坨口水。   顾承武如今在村里颇有威望,别说妇人家怵他,男人家也不敢得罪, 况且就连村长都敬着顾承武。江家两口子下了牢, 现在都没出来。这时候谁敢找不痛快?   再说了,大家伙都长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分得清是非。顾家在村里可从不招惹谁,是个公正明事理的,谁会儿没事去给自家惹不痛快?   也就赵香这样的, 徐大娘也跑到张秀兰家吃茶聊家常,道:“都是爹妈生的,你家贺老三就老实本分。那贺老二倒整天好吃懒做,连女儿都卖了,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张翠兰磕着瓜子道:“那赵香不是整天嚷嚷着要被巧巧接到镇上去享福?”   “享福轮的到她?”张秀兰撇撇嘴:“人家大夫人的娘家那才叫亲家哩,她一个小妾的生母,还放不清自己身份,我可听说了……”   话没说完,张秀兰靠近二人,压低声音:“我男人在镇上跑堂子,也是听人家吃酒的老爷说,那贺巧巧被大老爷带进暗门子里去,好几天才出来……谁知道那种是谁的……”   到底是不光彩,张翠兰和徐大娘听了都觉得污耳朵。   都知道当初贺巧巧逃了出来,是被亲爹娘绑了回去的。那时候要死要活,如今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想尽办法讨好人家老爷。   “这事要传出去,咱们村子里的姑娘哥儿,怕都抬不起头!真是一家子害人精!”张翠兰气的不清,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些不要脸皮的人。   徐大娘更是捂住耳朵,哎哟一声:“以后见着那贺老二家的,我都觉得脏。”   三人也都默默把知道的放在心里,就是回家也不跟自家人说,一是怕脏了自家人的耳朵,二是怕那大嘴巴的说出去坏了风气。   话题便又扯回张翠兰的新衣上,聊了半个时辰,瞧着日头快升起来,才各自家去。   张翠兰刚进院子就冷的不行:“这天爷真是说变脸就变脸,我看小河边都有些冻住了,薄薄一层冰,”张翠兰跺了跺脚,跑到灶膛前伸出手烤火,一边搓一边暖和。   冬日无事,江云就琢磨起吃食,一起床就拿葫芦瓢,舀了好几勺灰面做了馒头。   一边干活一边回张翠兰:“听我娘说、说京城那边下过雪,漫天都是,我还、还没见过。”江云的娘曾经跟着外祖走过几个地方,见的也多。   张翠兰也勾起回忆道:“要说起大雪,二五年前咱云水县倒也下过。那可真是铺天盖地,房顶都白了,那时候我还在家做姑娘,下了雪就爱往外面跑,为此还挨了一顿打呢。”   说到这里还不好意思笑起来,江云也跟着笑,二十五年前他都不知道在哪。   顾承武血气方刚不怕冷,坐在院里子劈竹条制作打猎工具,要赶在彻底降温前上山,这时候好些动物还没进入冬眠。   灶房里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让顾承武也忍不住停下忙碌钻进灶房,加入她们的热闹里。灶房门一关,光线暗淡下来,满屋都是柴火燃起映照的暖黄。   劈里啪啦的干柴在灶膛里燃的火红,张翠兰随手在身后捡根细柴,支在膝盖上一折扔进去。锅里掺了半锅水。江云在大案板前和面,手里的面团经他手一变,就成了形状各异的小动物、花朵。   张翠兰看的手痒痒,洗了手也跟着一起捏馒头:“云哥儿手可是巧,比我会的多。我倒只会捏个斑鸠、小花。”   农家人做馒头,总会折腾出几种花样。张翠兰捏的斑鸠,就是江云都不会,跟着张翠兰学了一遍才明白。   顾承武站在江云旁边,高大的个子挡住一方光线,小小的面团在他手里太袖珍。一双常年打猎的手,捏起面团竟然使不上劲。   跟着夫郎捏了半天,最终捏出一个四不像。   江云低头抿嘴一笑,不想打击相公的自信,却没想到偷笑被顾承武发现了。   “好啊,如今你也敢笑话我了,”顾承武嘴角一动,伸手就往江云鼻尖刮了点面粉。   灰扑扑的,像只钻灶膛的小猫儿。   ”我、我错了,“江云扬起嘴角求饶没躲过,抬手擦面粉,结果越擦越花,也就随顾承武去了。   看干儿子讨人嫌的模样,张翠兰拍了他一巴掌:“年纪越大倒越不稳重了,看你把那面团捏的,连云哥儿的一分都比不上。灶膛里没火了,还不快去添根柴。”   顾承武讪讪,洗干净手拿出帕子给江云擦脸,老老实实烧火去。   面团被捏成小兔子、小鸟、寿桃、牡丹花……,江云还用红萝卜皮和青菜捣成汁上色,有的里面和了红糖蜂蜜,吃起来甜滋滋。   上锅蒸一刻钟左右,就能揭开盖子。乡下人尝做农活,吃什么都要吃饱,馒头也是顶大一个,江云按照自己的食量做了几个小巧的,放一起都不够顾承武塞牙缝。   一家人踏踏实实度过一个平淡的早晨。   顾家院门外,却步履蹒跚走近一个小身影。他衣裳单薄,脸颊饥瘦,脚下步伐却坚定。   小栓子左手是两只大公鸡,被拴住脚一直扑腾。十岁的年纪看着和八岁的孩子差不多高,站在顾家院门外徘徊,最终还是决定敲门。   “是谁来了?我去看看,”张翠兰叼了半块馒头就往外走。   一开门,才看见小栓子,赶紧把人拉进来:“你这泥猴子,大早上赶那么远路来,也不嫌冷。”   十岁的孩子,张翠兰不忍责备,关切问:“拿着鸡做什么?吃了没?正好婶子家今儿蒸了馒头。”   小栓子走在后面,闻到馒头的香味,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厉害。却还是点头道:“我吃了,婶子。”   家里哪还有吃的,就那几亩薄田,收成也不好,能一天吃两顿米汤就不错了。   他是专门过了饭点才来,不想别人觉得他打秋风,没想到顾家今天吃饭吃的晚。   “吃了也再多吃些,你云哥哥蒸的馒头正热乎,进来一起吃。”张翠兰不是老好人,但小栓子实在无依无靠,是被生活逼着懂事的。   小栓子神色不安握着拳,鼓起勇气道:“婶子,我想找顾大哥。”   ……   看着那两只不算肥硕的大公鸡,顾承武沉默了,知道这两只鸡是小栓子家唯一的财产了。   小栓子跪在顾承武面前,说什么也不起来,道:“我想求顾大哥收我为徒,教我门打猎的手艺,我一定好好学不偷懒。”   说完,他根本不敢和顾承武对视,深深埋着头,又低声道:”我知道两只鸡不值什么钱,等我以后学会手艺了,一定补上拜师礼。”   实在饿,家里没吃的,又是寒冬腊月。小栓子捂着肚子忍了三个晚上,一咬牙决定跟着顾承武学习打猎,拼死也要挣扎出一条路来。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是没有爹娘的,也就这一条不值钱的烂命,不搏一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打猎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多少人都折在野兽嘴里了。技术一般的只能打几只山鸡野兔,还不如种庄稼,否则岂不是人人都能赚这行钱?   顾承武是战场上打拼回来的,箭术炉火纯青,是天赋加努力才得来的,像他这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见顾承武神色严肃不说话,小栓子心凉了一截,顿时往地上不停磕头:“求顾大哥收我为徒……”   江云和张翠兰在一旁看着,都不忍心,但到底是顾承武的事,他们也不该插手。   半晌后,顾承武才问:“可想好了,打猎不是易事。倘若你有朝一日后悔,我不会再传授你任何技术。”   他是个果决说一不二的人,做了选择就不会轻易回头。也知道小栓子还小,怕是一时冲动才选了一条危险的路。   小栓子这次终于敢抬头看顾承武,眼神坚定没有犹豫:“我不后悔,就是死了残了也不后悔。”   顾承武还算满意,是个有血性的,但到底如何还得慢慢观察。   他道:“鸡你拿回去,我暂时不会收你为徒。明日我会上山打猎,你随我一起,若表现良好,再行拜师礼。我用心教你,至于你学成什么样,与我无关。”   话先说清楚说明白,以后才不会生出隔阂。   小栓子眼睛一亮,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又往地上磕头,一口一个“顾大哥,顾师父”叫着,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但从顾大哥愿意教他起,他就把顾大哥当师父了。   江云看着自家相公,只觉得庆幸,庆幸他能阴差阳错遇见顾承武……   留了小栓子吃早饭,看小栓子拿着大馒头狼吞虎咽的模样,张翠兰也跟着难过,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也这样,也不知死前有没有吃饱了上路,她转头悄无声息擦了擦眼泪。   看到干娘难过,江云拉着张翠兰的手安慰:“娘,别伤心,你、你有我们呢。”   他想起相公还有一些旧衣服,很久没穿了,又道:“买的棉花、还剩一些,我、我用相旧衣改小了,给栓子做身棉衣服。”   儿夫郎的安慰让张翠兰破涕为笑,她连连点头,道:“成,娘那里也还有些鞋样子,咱一起做。”   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上山,小栓子穿的单薄,上山是不成的。江云和张翠兰便大半夜先赶出一身来,样子不大好看,保暖却有用。   卧房烛火前,顾承武给江云揉捏肩膀,看着夫郎一双柔荑穿针引线,顾承武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江云肩头,道:“辛苦了,让你半夜还在忙碌。”   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说话时的震颤,江云耳垂熟红,不好意思回头看男人。   “不、不辛苦,是我愿意做的。”   烛火微黄,阁窗上映着两人相拥的声影。待江云收完针,顾承武便迫不及待把人抱上床。 第53章   最后一场冬猎, 总要在山上呆半个月。寅时初,江云睡眼朦胧,迷迷糊糊从暖被窝爬起来, 伸出脚摇晃着探到地上,小心翼翼下了床,没有惊动顾承武。   冬日深山里几乎没什么吃的,就是想吃口热乎的也不容易。他在山下烤着火都觉得冷, 那不见阳光的山林深处该有多冻人。   江云唇抿的很紧,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做事。起床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时,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到后院摸了三只鸡蛋,几只老母鸡缩在茅窝里。连着之前的蛋,已经攒了十二个。正好煮几个给顾承武带上。   冬天熟食能放的很久,煮熟的咸肉密封好了,也能吃上半个月。江云知道顾承武自己一个人过, 吃食上就会粗糙。   打猎是力气活,不吃好可不成。他和了面做成肉饼烧饼、馒头, 一个就分量十足。   坛子里的咸菜疙瘩也捞了许多, 妥帖切成丝装在袋子里,各种口味的菌子酱笋子酱更是足足装了五、六个竹桶。和锅碗瓢盆都放在一个麻袋里,仔仔细细打包好。   卧房里, 顾承武辗转醒来, 顺手要往旁边一捞,才发现半边被窝冷冰冰的,灶房里传来切菜烧柴火的声音。   夫郎不在,他也睡不下去了,套了衣服就往灶房走。   “怎么不多睡会儿?鸡都没打鸣?”走到夫郎身旁, 捏了捏江云的指尖。   “你、你看看,给你准备的,还差吗?”做的再多,江云都觉得还不够。   顾承武一愣,夫郎起大早,竟是为了替他操持。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万事俱备。他紧紧抱住江云,在耳边道:“我会尽快回来,你和干娘乖乖呆在家里,知道了吗?”   说完才发现,夫郎的眼尾是红的。   怪不得昨夜在床上时,夫郎一改往日的羞怯,咬着唇一言不发。   顾承武低头碰了碰江云的唇,道:“想吃什么,都给你逮回来?”   江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没有落下来,声音颤颤道:“不吃,你、你要平安回来,就好。”   明明也分别过,到底没一走就是一个月。江云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这么矫情,就是难过,又不想被男人看出来。   顾承武微微叹口气,心想当初选择换个营生果然是对的,不然岂不是天天都要让夫郎难过。   他唇角一挑,蓦然换个话题道:“你知道深山的梅鹿、狍子?将鹿肉片成薄薄的一片,放进锅子里一烫,最鲜美软滑。或是抹上盐、辣椒往火上一烤,不腥不腻。还有那野兔、野山羊……”顾承武说完瞧夫郎的神色。   果不其然,刚刚还因分别难过的江云,转眼就眼巴巴看着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顾承武无奈失笑,总算是把人哄住了,可是现在该轮着他自己郁闷了。   因着顾承武要离开半个月甚至更久,顾家难得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食。大饼馒头,扎实的白萝卜焖咸饭,干笋炒咸肉,一盆丸子烫菜汤。   小栓子天不亮就来了,一路顶着风雪,在看到江云和张翠兰给他做的一身棉衣后,忍不住抹着眼泪,万分珍贵地穿上。   到底是个孩子,再懂事又能成熟到哪里去?   “这次上山带上大黑,有它在,总能快些回,”大黑是顾承武花费心力训练的,嗅觉体能机敏远远超出其它猎犬,他说要把狗带走,江云和张翠兰都没意见。   出门的时候,天还是朦朦亮。江云跟着顾承武到门口,想把人送到山脚下才罢休。   顾承武揉揉夫郎的头,垂眸道:“不用送了,你起的早,回去再多睡会儿。安安心心在家等着吃肉,别担心我。”   江云抿着唇,嘴巴动了又动,到底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顾承武走后,江云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回房。   走了一人一狗,偌大的院子顿时有些冷清,江云也没回房睡觉,拿了扫把把院子里外都扫了一遍,看上去干净又宽敞。后院的鸡咯咯咯叫,忙着下蛋、要吃饭,江云和了些米糠给倒进石槽里,几只三黄鸡尖嘴啄个不听。   还没吃几口,便被气势汹汹跑过来的公鸡撵走,独占一口吃食。   麻袋里的米糠见底,只够鸡再吃几天的,江云问张翠兰:“干娘,米、米糠在哪家买?”   张翠兰坐在廊下缝旧衣服,年纪大了穿不上线,借着光找针眼道:“村长家就有,五文钱一大袋。”   终于把线穿进去,张翠兰松口气继续道:“咱家没地,米糠这东西虽说不值钱,但家家户户都是要用的。也卖不出多少,还是有地才好啊。”   农家人靠的就是那一亩三分地,有了银子虽然欢喜,倒底不如土地来的踏实。   江云便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相公和干娘商量过买地的事,只是手上积蓄不多。大历朝人口多,土地划分管制严格。一亩上等水田要五两银子,旱田三、四两银子一亩,像一些荒田杂田就便宜了,五百文到一两不等。   人人都指着手上几块地吃饭,青苗村多数人家的地都是祖上积攒传下来的。能一口气拿出钱来买的,倒真没几家。   没有地的人家,就是想养些鸡鸭猪也拿不出东西养,顾家便是如此,若想养牲畜也只能拿钱去买米糠。   喂完鸡,江云拿了筐花生出来剥壳,剥完放在那里可以随时吃。张翠兰在一旁时不时聊起过年的章程,计划着月底就该早早置办年货了,又说起她娘家一些亲戚,到时候都是要走人户的。   顾承武走后的冷清没持续多久,顾家再次来了客人。   “云哥儿,我们来找你说说话,”周芝芝和玉哥儿是一起来的。   江云赶紧放下筐子,走过去接他们,“玉哥儿,你、你爷爷终于肯放你出来了,”柳家对男娃小哥儿一视同仁,都得关着读书,江云每次找柳玉只能偷偷找。   他没读过书,却知道读书才是好的,因此除了送吃的也不敢去打扰柳玉。   柳玉被放出来,终于阴转晴,见了江云就扑上去抱住他:“你可不知道,这次还是托了芝芝姐的福,我才能出来一趟,可得趁着这次好好玩。”   江云不明所以,看向周芝芝。   周芝芝一笑,道:“说来话长,咱坐下说。”见张翠兰也在廊下,周芝芝喊人:“婶子早啊。”   张翠兰笑道:“早听见你们几个小娃娃说话了,来了快坐下聊,婶子给你们拿吃的。”   顾家和村长家走的近,柳家在村里又颇有威望,几家都是能聊的来的。   周芝芝道:“我弟弟前儿说成了一门亲事,是本村的姑娘,人我瞧过了,是个善良老实的,娘家也有一门烧炭的手艺,两家都堪匹配。我爹娘已经过了帖子提了亲,日子就定在七天后,是个良辰吉日。”   婚丧嫁娶都是大日子,尤其这样的喜事,叫人听了都开心,江云眼睛一亮:“恭、恭喜你。”   他不会说漂亮的话,但每句话都是实心实意的。   周芝芝道:“玉哥儿会写字会算账,我请了玉哥儿去给记账,除了这个,还想请你去掌勺。”   江云愣住,不太相信指着自己:“我、我吗?”他顿了一下道:“可是,我太小了。”   一般喜宴烧菜都是有经验的婶子嬷嬷们,江云只在自家做过菜,那样的大场面却没做过。   柳玉在一旁道:“云哥儿做的东西我阿娘都夸呢,比镇上馆子做的都好吃,你要相信自己。”   见周芝芝和柳玉都对他十分信任,江云也没再犹豫,点点头道:“好,我去、去帮忙。”到时肯定不止他一人,他便少说多做,遇见自己不会的菜也能跟着其他婶子学习。   喜宴的掌勺夫郎按习俗,一天是一百文的工钱。周芝芝娘家也是村长,结的亲家家境殷实。   为了表示对新媳妇的看重,连工钱都比别家喜宴多五十文。就指望请的人能用心用力把事情办实在了。   江云暗搓搓给自己攒一笔小钱,等着来年买几只鸡崽鸭崽。   张翠兰在一旁也听的乐呵,办喜宴那是大好的事情。云哥儿能被周村长家请去掌勺,这名声也算打到外村去了。   想当初云哥儿被武小子娶回来,背地里遭了多少长舌妇的非议。如今时间久了,那些烂嘴巴的才被狠狠打脸。   她家云哥儿又能做饭又能绣花,性格又好。就是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到这样的夫郎了。   想起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张翠兰就气的不行。如今连周村长家都来请云哥儿,正好也让别人知道顾家还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夫郎。   江云不知道张翠兰心中所想,正想法子研究喜宴上的十大碗。十大碗中有哪些菜、几荤几素,那可都是规定好的。   江云忐忑,怕自己给人办砸了,还坐在廊下找张翠兰问过有哪些菜,回忆起菜的做法,确定自己能做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第54章   甭管有钱的没钱的, 只要心疼自己儿女,三媒六聘必不可少。周家看重亲家儿媳妇,花了整整一两银子置办了一对大雁, 这是十里八村都没有的。   天不亮,锣鼓队和炮仗队整装待发,还有接新娘子的骡车,排场可不小。周围村子能来看热闹的小哥儿姑娘都来了。   看的脸上都是羡艳, 想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排场。邻近几个村子,除了周村长家, 也就上次顾家的排场能比上了,都不是她们能挑的人。   青苗村离大河村挨的不近,走路也得一个时辰,江云被请去做掌勺,必须第一批到,做十几桌子的饭菜, 只是洗、切、腌就费功夫,别看工序不难, 弄完一晌午都去了。因是喜宴, 他就算在后厨也不能随意打扮。   挑了较好的衣服穿上,又摸了口脂,显得更加娟秀清丽, 也算应个景。   周芝芝和王山提前好几天回娘家帮忙, 江云则是约了玉哥儿,搭陈老伯的牛车去。出发时,牛车前挂了油灯照亮,天上还有稀稀拉拉的星子,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江云从家里带上一条兔毛毯, 把自己和柳玉裹在里面,靠在一起在路上打盹。   再睁眼,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快快,到了到了,咱也下去凑热闹去!”柳玉还是第一次参加喜宴,上次云哥儿成亲他遗憾错过,这次可得玩回来。   江云也睁开眼,欣喜看着前面放鞭炮打锣鼓的人,人多的都挤不下,瞧着就热闹。   “这是要、出门接新娘子了,”江云是过来人有经验,云水县这边的习俗就是出门迎亲的时候放一次炮,接新娘子又放一次,接回来再一次。   若是有钱的,一路洒些铜板糖果。家里条件一般的,也会洒些花生大枣。这时候就有爱吃甜嘴的小孩儿挤在路上捡,象征多子多福。   柳玉拉着江云往人群里挤,从一群婆子夫郎腿边穿过,终于窜到前面。   “咱也捡一些!”柳玉摩拳擦掌,和旁边的一个小胖子互相瞪眼,谁也不让谁。   江云冲他一笑,小声道:“是给、小孩子的,小孩子捡才好,”小孩子来捡才能有多子多福的好寓意。   柳玉道:“我也不大,我这么聪明伶俐,难道他们不想生个我这样的小哥儿?”柳玉觉得他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江云一愣,好像也有些道理欸。   “出门接新娘子咯!”开锣的人一开嗓,锣鼓唢呐伴随鞭炮齐鸣震天响,花生瓜果走一路洒一路。   柳玉跟一群小孩捡的欢快,甚至比谁捡的更多,谁也不让谁。   江云脚边滚来一颗花生,他低头一看,是颗白白胖胖的大花生。江云弯腰捡起来,剥开壳,里面是两颗硕大的花生仁,长的像两个小娃娃一样。   周芝芝和娘家嫂嫂忙着摆桌椅,等人都散开才看到江云在外面。她把凳子一放赶紧跑过去:“才刚跟我娘念叨你呢,就来了。快快,和玉哥儿进去吃一碗鸡蛋面,今天可有的忙。”   鸡蛋珍贵着,也就是做饭的婶子们辛苦,才一人给打了一碗。   江云被拉进厨房,里面已经有三个婶子在洗菜切菜,一个夫郎坐在灶台前烧火,都忙地抽不开身。   “这小哥儿是哪家亲戚,怎么溜到灶房来了?”一个切菜的婶子嘀咕着,除了江云都是大河村的人,见了年轻的生面孔,都不认识。   周芝芝拉着江云介绍道:“婶子阿嬷们,这就是我请的云哥儿,那菌子油就是他做的,我爹娘都说好吃呢,今天跟你们一起掌勺。”   原来也是来做饭的,就是这年纪,也太小了,能做的好吃吗?她们这几个都是几十年做饭的老人了,有她们还不够,还要请个毛头小哥儿?   都有些不服气,但连村长夫妇都说好吃,她们也不能反驳,不服气也只是放在心里。手上切菜咚咚咚的,势必不能被比下去。   江云不是个偷懒的,灶房就是他擅长的区域,一进来就知道要做什么。   “婶子,我、我来吧,”江云抿着唇,走过去小声道,切肉他是可以的,能把五花肉切的整齐厚薄均匀。   那胖婶子看了她一眼,把刀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你去烧火,切菜这不需要你。”   江云虽然怯懦胆小,但看得懂脸色,知道这些婶子不接纳他。   心里有些难过,默默坐到灶台后面去,和那个夫郎一起塞柴火。   “你是哪家的小哥儿?村长家亲戚?”烧火的夫郎约莫三十岁,算的上是大哥哥了。见江云被使唤过来,主动问。   江云小声道:“我、我是青苗村那边的,是芝芝请我来掌勺,”虽然被派来烧火了吧,难过的劲还没过。   “那可有些远了,我是隔壁村的,我男人就是外面吹锣的,你叫我余哥儿就好。”   余夫郎看了那几个婶子一眼,道:“她们都是做菜的老人了,十里八村小有名气的,就连镇上有的老爷都请她们。难免有些底气,你别生气。”   江云摇摇头:“喜、喜宴最重要,”大小事他还是分得清的。   余夫郎见小哥儿这么懂事,嘴角笑了笑,从锅里捞出一碗鸡蛋面端过来:“芝芝说特意给你留的,吃了吧,今天可有的耗。”   鸡蛋面用白瓷碗装着,满满一碗,面上是金黄的煎蛋,几颗葱花小菜配上,又好吃又好看。   还没吃完,切菜的婶子把炸好的酥肉条往他面前一放:“这个,给端到男人那几桌子去。”说完就匆匆忙忙回到案板边。   江云捧着碗,鼓鼓的嘴顿了一下,压下眼帘乖乖上菜去。   别的不说,碗里小酥肉炸的确实好,能看出外酥里嫩,散发出诱人的油炸香气,有加了胡椒的,也有裹了茴香的。   吃饭都是男女分开,乡下不像镇上大户人家讲究,男女吃饭还得在不同房间。也就是分了桌子,女席大概有四桌。   周芝芝和柳玉在交待记账的事,看到江云从灶房端菜出来,直接愣住了:“怎么是你在做这些。”   江云小心翼翼放菜,笑了一下道:“人手不够,我上上菜烧烧火也是、也是可以的。”   周芝芝琢磨了一下就知道,顿时有些生气,拉着江云进灶房,道:“既然请你来掌勺,自然是相信你的。”   江云跟不上她的步伐,被拉的一踉跄,也不知道芝芝想做什么。   进了灶房,她看了切菜的三个婶子,扬声道:“请云哥儿做菜是我爹娘都同意的,各人有各人擅长的,也不必非得争什么。大家齐心协力把这场席办好,我们家也不亏待你们。”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周家疼女儿,就是嫁人了也有话语权。几个婶子沉默了一瞬,没敢怼回去,默默把位置让一个给江云。   江云看了眼周芝芝,无声道了谢。   他知道婶子们其实没太大恶意,就是想在厨艺上一较高低。江云被刘桂花常年磋磨着,也琢磨出一些浅陋的人情世故,不然早被消磨死了。   他瞧了一眼,小声开口道:“婶子的酥肉条炸、炸的很好,瞧着比镇上的,都好吃。”这话虽然有些恭维,但也是真心实意的。   江云在炸货方面确实欠缺了些,还需要取长补短。   谁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大喜的日子听着也舒心。江云长的乖巧,说话也乖巧,那婶子才终于缓了脸色,抬起下巴道:“这里头门道多着,我也是做了十几年才弄出来的口味。”   方子肯定是不会教给江云的,但能让他尝尝,胖婶子捏了一条塞给江云。   江云咬了口,心种赞叹。同样是面粉,婶子炸的就是比他炸的脆,里面的猪肉条也很细嫩,咬下去还有咸鲜的肉汁,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   胖婶子终于得意起来,道:“成了,咱灶房里虽说累,却最不缺吃的,等席面做完,剩下的足够吃个撑。”她这一身肉,可不就是这么吃出来的。   江云吃了好吃的,顺从点点头。   “村长既信你,那也没什么说的了。咱做席面都有一套流水,什么宴做什么菜那都是定好的,粉蒸肉、蒸肘子、蒸扣肉……那都是主菜,想来你也能做?”   江云点头:“这些我、我都会,是以前祖父传下来的做法。”   “你祖父?”胖婶子将信将疑,实在是会做菜的男人比那凤凰还罕见,愿意下灶房的那都是百里挑一了。   江云点点头,提起亲人脸上都是笑,道:“祖父以前、以前是镇上的厨子,会做很多地方菜。”虽然祖父和娘都不在了,但是传承到他这儿了。   胖婶子了然,怪不得。能做馆子里做厨子的,那都有自己的本事。   江云做这些不需旁人教,自己切菜上料干脆利落,把几个婶子看的刮目相看。不说味道,就是做菜程序都比她们更标准麻溜。   出锅的菜是那几样菜,味道确是完全不同的味道,闻着就让人想多吃几碗饭。   胖婶子一改之前的态度,道:“这小哥儿不错,谁娶了你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成了,我们今天也算是松快松快了。”   大家都是有手艺的人,谁做的好就夸谁。   江云脸颊蓦然一红,没想到婶子们突然就聊到这个话题,他拍拍脸低下头,用做饭来掩饰自己的神色。   做完最后一道菜的时候,周家院子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新娘子早被接回房里坐着,外面都是结伴唠家常的男人女人夫郎们。   客人带来的孩子就在院子里跑圈骑木马玩,玩腻了又因为一颗糖吵的大哭,被自家大人拎回去收拾一顿。   新郎官一身红衣,还没开席就被十几个人围着,扬言定要放倒他。   “放炮咯!”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炮声响起。噼里啪啦一阵过后,伴随一地的残红硝烟和男人女人嘈杂的声音,江云和婶子们陆陆续续端菜布筷子。 第55章   夜色清冷, 银霜洒了满地,周芝芝、江云和柳玉坐在牛车上互相靠着,周芝芝男人在前面驾车。喜宴结束后才是漫长的宁静, 江云手中捧着大碗,小心翼翼不敢打翻。   今天一同做饭的厨娘婶子,见他爱吃炸肉条子,也摒弃前嫌, 给做了一大碗让江云拿回去可劲儿吃,碗是在周家借的。   没等到家, 回村路上柳玉和周芝芝就分吃了小半,剩下要拿回去给张翠兰尝尝,他俩才恋恋不舍没多吃。   周芝芝坐在边上,道:“以前只知云哥儿厨艺好,竟没想到是有继承的手艺,今天席面上可都是夸你的话, 我爹娘脸上都可有面子。”   那几个厨娘一番夸,谁还不知道青苗村有个手巧的厨郎江云, 都打听着下次谁家做席面, 也来请他。   江云受不住夸,脸颊一红,抿嘴笑了笑, “是婶子们的手艺好, ”大菜大多还是他们做的,他也不敢揽功劳,自己心里有一杆秤。   柳玉才不管谁做的,揽着江云的手臂道:“你做的就是好吃,我爹娘都喜欢你做的东西, 让我和你多学学呢。”   借着月光,柳玉看清江云脸颊,白里透红粉嘟嘟的,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饥瘦蜡黄完全不同。   “怎么瞧着,云哥儿胖了一些,气色都好了不少,”周芝芝也发现了。   江云一愣住,他从没关注自己外形,听二人一说,自己也上手揪了脸颊一下。是滑滑嫩嫩的,好像是要胖了?   “许是……许是吃的多了,”江云小声道。   自到了顾家,隔三岔五的鱼、肉、糕点果子被喂进嘴里。   有一次晚上吃的少,睡前饿的睡不着,江云窝在被子里捂着肚子。顾承武进了被窝要抱着人睡,才发现端倪。   又无奈又好笑,问他:“怎的饿了也不说?”   江云难为情,小声道:“睡前、睡前吃零嘴,不好,”以前就听说过,有个新婚的小媳妇睡前闹着吃果子,被自家婆婆暗地里指着鼻子说。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算什么,只是那家婆婆是个刻薄的,专鸡蛋里挑骨头。   江云那时受过磋磨,怕自己以后嫁个不堪的人家,暗自给自己定了“睡前不吃东西”的坏规矩,实在是太害怕。   如今被顾承武搂在怀里,那些害怕尽数消散,只是刚漱了口,吃了东西又要洗漱一次,浪费青盐。   顾承武起身道:“这有什么,家中零嘴本就是买来给你和干娘吃的,”他爱买各种时新的零嘴,喜欢看夫郎开开心心捧着吃的模样。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江云时不时睡前总要吃些,就连张翠兰也被带着跟着一起吃。   别人不说,一家人还没发现,着实是都胖了。   江云嘴里嚼着肉条,忽然味同嚼蜡,思绪不知不觉飘进村后深山里,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冬日的深山不比其他时候,夜间最折磨人。   若是换做他一人在黑漆漆的山里,只怕吓的哭都哭不够。   牛车到青苗村时已经月上枝梢,周芝芝和王山忙了几天,浑身疲惫,说几句话就往家去了。   柳玉和江云自不必说,一个灶台前打转忙了一天,一个写了一天账,都没心思聊体己话。   借着月色能看清回家的路,院门留了一条缝,应是张翠兰睡前打开的。   青石板上映着月色的清辉,还没到凌冽的寒冬,已经像是染上一层霜。后院鸡鸭都睡了,安静地一片祥和。   江云被牛车跑过带来的冷风吹的手冷,匆匆进了灶房,点了一盏油灯,给自己烧些热水,洗暖和了好睡觉。   侧房里张翠兰听到动静,细微的鼾声停止,半撑起身朝灶房道:“是云哥儿回来了?”   江云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是、是我,吵到干娘了?”   张翠兰松口气,不是别人就好。儿子儿夫郎都不在家,她一个妇人倒有些怕了,张翠兰道:“天冷,洗了早些睡,明早也多睡会儿。”   “好,干娘也睡吧。”江云应了声,本想问干娘吃不吃肉条子,一想大晚上冷,便算了。   回到卧房,被窝是冰冷的,江云脱了外衣折好放在床头,躺进被窝足足一刻钟才暖和,脚仍然是冰的,不由想到之前顾承武每晚都会给他捂暖和。   鼻子越来越酸,江云摇摇头不再想,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头顶。   ……   一夜冷风吹,江云翻来覆去睡的不踏实,也许昨天太累了,今早觉得浑身都没劲,脑袋也有些昏沉,天微微亮了也没起床。   眼前更花,迷迷糊糊中,江云似乎听见若有若无的狗叫声,只是声音太远,叫了一声就听不见了。   顾承武走前说过,这次上山至少需要半月的时间,想必不会回来这么早。那狗也许是哪家养的,早上饿了叫唤吃食。   江云心里有些沉,被子蒙住头忍住不想,继续睡。   可刚闭上眼,由远极近的狗叫声再次传来,这次是真真切切在耳边响起,粗狂的独属于大黑的叫声。   还有院门外,顾承武驱赶猎物、小栓子说话的声音……   江云骤然睁开眼,眼眶里热腾腾的,外衣都来不及穿,掀开被子趿了鞋扶住门框往外走。直到看见门口熟悉的高大人影,这些天的紧绷才放松下来。   顾承武拖着腰高的壮硕大公鹿往院里扯,那鹿力气实在大,若不是他有武功底子,换了寻常人拉都拉不住。   一进院门,小夫郎倚在门口眼巴巴眺望的模样撞入眼里,顾承武心里一揪。   他把鹿栓在木桩上,交给大黑和小栓子看着,三两步跨到江云面前,抬手摸上江云的脸,低声道:“天冷,怎么衣服也没穿,染了寒气可不好……”   话没说完,腰便被夫郎紧紧抱着。   江云靠在顾承武胸前,摇摇头,红了眼瓮声瓮气道:“不、不冷,我没事,你在山上冷吗?吃的好吗?”   凛冬的深山不比家里,连动物都受不住,也没口热菜吃。顾承武没提这些,捉住江云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道:“我是常年习武之人,深山里都抗的住,无碍。”   见他说话中气十足,手脚也有力,江云放下心来。倒是自己,没睡好昏昏沉沉的,理智也少了许多,没顾忌小栓子还在看着。   孩子家虽然早熟,到底对这些事情害羞,见师父师娘抱在一起,他赶紧撇开眼一幅着“什么都懂”的老成模样,只有通红的双耳出卖了他。   大黑一条狗才不知道这些,只知道猎了鹿,又能玩又能吃。围着鹿一边嗅一边恐吓,恶作剧心理昭然若揭。   顾承武把江云抱回床上,给盖了被子,自己坐在一旁矮凳上,看着多日不见的夫郎,觉得夫郎似乎都瘦了些,该好好补补。   大约视线太灼热,江云被看的手足无处安放,急忙找个话题缓解道:“不是、不是说去半月?”   顾承武道:“这次运气好,上山没几日,便看见那头公鹿。它掉了队,我和小栓子大黑从几个方向围猎,追到一处悬崖边,若不是提前套了绳,那鹿掉下悬崖便不能得手,大黑也险些一起掉下去,好在它机灵,及时刹住脚。”   顾承武说的简短,那些危险被藏在心底。抓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公鹿体形庞大,性子急了转头就冲过来要撞人,幸好顾承武站在一颗树下,那公鹿冲来的时候他身躯一跳,抓住树干爬上树。   又电光火石间,搭箭上弓射向鹿的腿部。鹿受了伤,慌不择路往悬崖边跑。若不是常年习武且手脚反应快的人,只怕已经被鹿一头撞残。   追到悬崖边,眼看着鹿就要掉下去,顾承武抓住绳子一端,把自己和一颗大树绑在一起。绳子另一端的圈套准确无误套进鹿的脖子,公鹿受了伤,加上有大黑在一旁撕咬,很难挣扎。   顾承武借着树的固力,才能把鹿拉回来,一路往山下走也费了不少波折。   “承诺你的野山羊没猎到,等卖了鹿,留些家里吃,再买半头羊给你和干娘吃。”顾承武没忘记那天小夫郎对着片羊肉馋嘴的模样。   江云赶紧摇摇头:“我吃不吃羊肉、不打紧,”只要他平安回来就好。   江云从小跟着娘耳濡目染,也去过集市,知道公鹿的价钱可比野羊值钱不少。尤其现在冬日,公鹿浑身上下都是宝,吃了还能强身健体。   顾承武看夫郎爱吃却又懂事的模样,抬手就想抱住。又想到自己在山里钻了好几天,浑身上下都不干净,不敢脏了江云,转头往灶房里烧了锅热水。   天大亮,江云不想继续睡,正好张翠兰也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知道是干儿子回来了。   “嚯哟,这么大一头,好家伙,活这么久还是头一见,这得多少斤肉?”张翠兰惊地围着鹿看个不停,怕被尥蹶子,又不敢靠太近。   大黑跳起脚,围着张翠兰呜呜叫,仿佛在说“快看,这也是我打的呢”。   张翠兰推了把狗头,笑骂:“皮猴子,知道你的功劳,中午就给你吃大骨头棒。”   小栓子给鹿打了一些草,那鹿见不是新鲜的鹿草,趴坐在地上开始罢食。   “婶子,这鹿不吃可咋办,饿瘦了可得少卖些钱,”小栓子人小小的,神色倒忧思老成。   张翠兰笑就没停下,看了眼鹿道:“过几日就拉去卖了,几天能瘦到哪里去?饿了自己就知道吃,你快跟你师父去洗了换身衣服,吃了早食好休息。”   虽然顾承武没答应,到底是传授了技艺的,都默认他俩是师徒了。   江云知道他们在山上过的艰苦,和张翠兰说了声,二人往村里屠户家去,买好几斤肉和猪排骨,做几道硬菜好好补补。   顾承武打了鹿的事情附近几家几乎都知道了,拉鹿动静大,想瞒也瞒不了。说不眼红,那都是假的。   那可是鹿啊,要是自己男人也有这本事,还需要成天在泥田里打滚。 第56章   后院靠墙边竖砌了两间瓦房, 连着灶房后门,其中一间是茅房,旁边就是澡房。   冬天洗澡冷, 顾承武让木匠打了一个大浴桶,空间足够大,人坐进去刚好。澡房前窗和门紧闭,只有靠院墙外一侧的小窗微开着, 从外面也看不见。   角落里放了一盆自家烧的木炭,烘的房里燥暖, 是江云刚起床就烧的,怕顾承武连日奔波又冻着。   氤氲的热雾里,模糊了顾承武的后背,黑重的湿发垂在前侧胸膛,他双臂搭在木桶边缘,闭眼假寐, 把自己浸泡在微烫的热水里。   江云退了灶膛的柴火,拿葫芦瓢舀了半桶滚烫的水, 一颠一颠往灶房去。   敲了敲门, 江云道:“我、我给你烧了热水续上,”话音细小,就算做了许久的夫夫, 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 还是不好意思进去。   顾承武睁开眼,眼帘闪着水汽,嗓子泡的微微低哑,道:“进来。”   隔着热雾,他看到夫郎小心翼翼护着半桶水的模样, 一时间觉得有趣,就趴在浴桶边含笑看着人。   江云却没那么闲情逸致了,恨不得把头扎进胸膛,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看到什么,只怕一整天都不敢见直视顾承武了。   顾承武看穿了夫郎的心思,还非得开口道:“我够不着,你给我擦背?”   江云拿葫芦瓢的手骤然捏紧,懵了一下讷讷道:“啊……哦好、好。”   乡下洗澡多用皂荚,再好一些就是猪胰子澡豆。就算是澡豆也分三六九等,上等是混了沉香、檀香等物,富贵人家爱用。稍微次一些,用桂花、山栀子混合也很香,都不算很便宜。   顾承武是个粗人,本来不爱用这些,全买来给家里人用。思来想去又怕自己邋遢,脏了夫郎,每次洗澡也用了不少。   江云在手心搓开澡豆,一抬眼,看见本该光滑宽阔的后背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深浅不一形状不一。以前吹了灯在床上时,他也用手摸过,只是从没这样直观。   光是看着,江云都觉得心一揪,不敢想这是受过怎样的伤,才留下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痕迹。   顾承武噙着笑等人给自己擦背,等了半天发现身后动静凝滞,他察觉出不对,正要转身,就被江云从背后拥住,轻微的呼吸吹在背上,撩起一阵痒意。   “很、很疼吧?”   顾承武嘴角渐渐向下,眉心仍是平和的,似乎已经释怀,道:“战场上,刀枪剑戟常有,都过去了。”   说话时自胸腔发出的震颤传入江云耳朵,像是引起洪钟般的共鸣,震的他从头到尾紧绷。   再没有什么害羞或者不好意思,江云化开胰子,山栀子的香味散开,他拿了干丝瓜瓤在顾承武后背上轻轻揉搓。   这样的力度对顾承武来说太过轻柔,擦完背,江云灭了炭火,拎着木桶回灶房等他。   灶膛里还生着火,锅里煨了大豆粥和两荤一素几个馒头。顾承武披着湿发坐在灶膛后,借火烘干头发。   因为从头到尾都有炭火,倒也没冷过,只是头发长,又是冬天,得彻底烘干半天才能好。   张翠兰拿了几块糖给小栓子垫肚子,道:“跟你师父上山,可学到手艺?”   小栓子失落垂下头,嘴角向下摇摇头道:“没,师父找到好几只兔子,我连最基本的追踪辨别都不会。”   从第一次打猎后,小栓子就彻夜难免,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路了?一想到当初下的决心,又不甘心轻易放弃,否则他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张翠兰看了眼半大的孩子,不免叹口气,这么小就被逼着自谋生存,若不是走投无路了谁愿意做这么危险的行当。   她看了眼灶台后的顾承武。   顾承武却对张翠兰摇摇头,示意她什么话也别说。   若是有父母疼爱的孩子,那即便安慰几句也无妨,做不来也不愁没有后路走。但无父无母独身一人的,才越要锻炼品性。   猎户这行当岂是人人说做就做的?遇上一点困难就自我怀疑,畏惧不前,还需得别人安慰才能被动上进,那不如不学。   ……   江云回房取了干净的麻布巾,走到灶台后,给顾承武拢了头发擦干,道:“烤好了?我、我给你梳头。”   成亲前,顾承武的头发束的散漫,一个马尾随随便便斜扎在脑袋上。自打有了江云,每根头发丝都一丝不苟,一改之前的模样,变地郑重肃然起来。   顾承武闭上眼,夫郎柔软的手指在发间梳刮按摩,浑身上下都轻松许多,闭上眼有些昏昏欲睡。   扎好头发,江云拍了拍顾承武肩膀,道:“好了,吃了早食你睡半晌。”知道山上日子不好过,睡觉也得时刻警惕,江云没让顾承武做任何活。   顾承武趁着无人,捏了捏江云手心,道:“休息足了,过几日大集一起去镇上,把那鹿卖了。”   年关将至,家里人多的,要备的年货也多,这两日已经有人早早去镇上采购。顾承武打的五六只兔子山鸡都不卖,留着自家吃,或腌了做成干货来年吃。   剩一只鸡一只兔给小栓子带回去,或吃或卖钱,都凭他自己。   张翠兰和江云这几日裁了家里的旧衣,连日给小栓子赶制两件冬衣,用了足足的棉花,装在包袱里给小栓子拿回去。   “趁天没黑,快些回去,过几日‘亚岁’再来,婶子家有事要你帮忙,”张翠兰道。   小栓子看着师父一家人,重重点头,扬起笑道:“嗯,婶子放心,我一定来。”   转过头走了十几步,小栓子才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抱着厚厚的包袱往家走。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怎么会不知道师父一家是借着“帮忙”,让他过去吃饭?   张翠兰看小栓子走远,才回到院里,稀罕地瞧着公鹿。   那鹿体型庞大,只能关在马厩旁。小枣红看了眼突然出现的“异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喷了口鼻息转过去用屁股对着鹿。   “我看也别过两日了,就明天去隔壁村李猪倌家里看看,买头合适的猪拉回来宰了,咸肉腊肠都备着,再过几日可不好晾香肠了。”张翠兰洗刷碗筷,想到这一茬。   江云眼神亮晶晶抬起头:“要买猪了?”   肉都是好东西,村里的人能三两天吃一次就很殷实了,更遑论买一整头,江云听了,头发丝都带着雀跃。   顾承武见夫郎期待的模样,便点头:“明日一早去,年关买的人不少,”买整猪大多都是镇上的食肆酒楼或富户家,乡下人一整头买可不多,但也要早到。   普通小花猪一头两百斤,成猪比散猪肉便宜,三十文一斤价格,六两银子一头。不算太贵,杀了腌制成咸肉,保存的好也能吃上半年。   压箱底的钱袋子里一共十九两整银,加上散碎的,将近二十两,买头猪一下子去了一小半。买回来请杀猪匠宰杀,一顿杀猪饭也是花销。   江云咬了咬唇,肉疼地取了十两出来,正和银子依依惜别,顾承武就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看夫郎越发小财迷的模样,顾承武嘴角一动,知道他怕是忘了,外面还拴着一头能卖钱的公鹿。   “村长家也要买猪,我同他说了,蹭车早些一起去,”顾承武道。   江云把钱装进小荷包里,交给顾承武道:“吃食、带在路上吃。”   抓猪的都是力气大的汉子,村长家出了一个男丁王山,赶着牛车和顾承武一同前往。到猪匠家里时,厨房后猪圈已经来了好几个人,也有镇上的管家和酒楼厨子。   李猪倌一声腱子肉,和几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合力抓猪。那花猪满场跑,一时间竟然难以抓住,一边跑一边惊天叫唤,大概知道自己小命休矣。   顾承武跟着买猪的人站在一旁看热闹,旁边几个大户人家的管家见他一身布衣,浑身气度却超乎常人,也忍不住搭起话。   “后生也来买猪?是替人买,还是买来自吃?”那八字胡中年男人问道。   顾承武朝他微微颔首,抱臂在旁看抓猪,道:“家中自吃。”   对不熟的人,顾承武话不多。八字胡男人见他姿态挺拔,实在不像平凡之辈,正要多搭话,圈里的猪就已经被抓住。   李猪倌顺着圈门跨出来,在襜衣上擦干净手,看了顾承武一眼,道:“小伙子面生,不是本村来的吧?要买猪?我这里种猪肉猪、花猪白猪都有,看你要哪样,自己挑。”   顾承武在猪圈中寻视一圈,最终选了一头中等大小的,王山也挑了一头大的。把猪装进木笼子里,往牛车上一放,两人赶着牛慢慢悠悠往回走。刚进村,就围了许多人来看。   “啧啧,顾家这日子算是过起来了,你瞧瞧那猪,看着可不小,起码能出两百斤肉。”   “多钱一斤啊?”有人转动眼珠子,心思活络起来,只是不敢招惹顾承武,只能转头问村长家。   顾承武和王山合力把猪筐子搬下牛车,岂能不知那些人在想什么,无非是想借着邻里邻居的好处,拿钱低价来买占便宜。   有那撒泼的,不给卖或者卖贵了,就浑说不顾乡亲情分,一张嘴就能冤死人。   王山是个老实的,顾承武没赶得上阻拦,就一溜烟说了价钱。不出所料,立马就有几个贪小便宜的借着邻居身份,要花二十文买肉。   顾承武摇摇头,打了声招呼,借了牛车把猪往家拉回去。   江云和张翠兰老远就听到猪叫,早早把院门大打开,就等着顺利拉回来。   “云哥儿,咱俩搭把手,”张翠兰活了几十年,也是第一次买整猪回来吃,笑地没合拢嘴。   江云也高兴,上去帮忙扶着猪筐,那花猪被抓了还气势汹汹,嘴不停拱着竹筐。大黑见着这么不服管的牲畜,立马“汪汪”叫着,要收拾一下花猪的威风。   “两百三十斤,拢共六两六百文。”顾承武说了花销。   张翠兰一笑,开口:“得了,还是个吉利数字。”   猪笼暂时被关在柴房里,江云问道:“明日、明日就杀猪?”   张翠兰道:“不急,杀猪也要看吉利日子,过会儿我往村长家去,给算个日子出来。”   尤其到了年关,可不能选错日子,否则总觉得一年过的不安生。 第57章   杀猪是最麻烦的事, 烧水刮毛剔肉,要一整天时间,只请杀猪匠是不够的。   张翠兰请了张秀兰和徐大娘一家, 帮着按猪烧水洗肉。   猪不能在院子里杀,顾承武搬来一块人高的大石板,把猪拖到屋后绑在板子上,再竖放起来。猪头朝下, 抹了脖子就能直接拿盆子接猪血。   乡下人一年难得杀猪,就算是猪血也很宝贵, 不敢浪费了。   江云在灶房里烧开水,准备杀猪褪毛用。听见屋后猪的叫声,心里生出一丝不忍。但他知道,那是一家人半年的吃食,就捂着耳朵不听。   顾承武绑完猪,手上都是猪味, 他自己都受不了这味,回灶房要打水休息。见夫郎坐在灶膛后, 随口一问:“不和干娘去凑热闹?”   江云顿时摇摇头, 道:“我、我就不去了,看不下去。”   杀猪是个血腥场面,胆小的看了也许会害怕, 那和平时杀鸡杀鸭可不一样。江云拿瓢兑了冷水, 往顾承武手上慢慢浇,用了半个胰子,手上的猪粪味才消散。   顾承武见小夫郎坐在板凳上乖乖巧巧的,心里软的一化,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颗饴糖, 塞进江云嘴里。   吃了糖,江云眼睛笑眯眯的,坐在板凳上开心地晃着腿。   知道夫郎是个爱吃鬼,顾承武捏了捏江云白嫩的脸颊,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亲完似乎觉得不满足,又兜兜转转来到嘴角。   江云心跳如打鼓,从耳朵根红到脸颊。知道这是大白天,分明不敢跟男人做这些事情。可手就跟灌了铅似的,怎么都抬不起来,推也推的有气无力,整个人跟傻了似的被顾承武掌控着。   见夫郎呆呆愣愣的,顾承武正要得寸进尺,门外突然响起张翠兰和徐大娘的声音。   “别看这猪不大,血还不少,接了小半盆。”   “今儿中午就烧了,这东西也放不了几天,干脆给大家伙吃,我去捞些酸菜,正好和猪肠一起,烧个辣酸菜血肠汤。”   江云如梦初醒,跟做了贼一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顾承武推开两步远。   张翠兰和徐大娘走到门口,正巧撞上这一幕:……   “……哈哈,”张翠兰干笑一声,看了看门框又看了看柱子挠了挠脸。拉着徐大娘转身往外走:“呀,他婶子,我忽然想起家里酸菜吃完了,去你家取一下来。”   徐大娘:今儿早她分明还看见一坛子?   江云吐口气,紧张的手发软,看了眼还在笑的始作俑者,羞恼道:“你、你怎么、这样……”说完就往院子外跑去,要去拿盆子回来舀水。   顾承武看着江云仓皇逃窜的背影,俊朗的眉眼舒展着。   猪杀完,地上的血冲刷干净,江云才敢凑上去看热闹。坝子上也有其他来看热闹的乡亲,杀完猪第一步要脱毛,这也是个费力气的技术活。   烧的滚烫的水往猪身上浇透,来来回回浇几次,再拿薄薄的铁片,来回把毛刮下来。刮完才说解剖分割的事情。   有人看的手痒,不图吃席,也要跟着一起帮忙,几个妇人夫郎一边忙活,一边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割肉的时候,来的人就更多了,半里外的人家也有来凑热闹的。   猪匠一身横肉,磨了磨手上刀棍,发出利落的金属声,嗓子洪亮一吼:“来,都让开,多备几个盆,准备搁肉。”   顾承武站在一旁看着,对杀猪匠的手艺不容置疑。这技术不是一看就能学会的,还得考验技巧。技术好的,几刀下去,就能骨肉分离,手法利落果断。   猪身上,最难处理的就是猪下水,尤其猪大肠,需要用谷糠和醋来来回回清洗十多遍,还得烧热水清洗。   江云迈着腿,光是倒水就跑了十几个来回,大冬天也难得出了一层汗。等所有肉都处理好了,才到了做晌午饭的时候。   有好几个不图吃饭也要来帮忙的婶子,总不能真占人家便宜,就都一道请了,摆了三个桌子。   杀猪菜吃的自然都是猪肉,且都是新鲜的,吃着比陈年腊肉还得劲。江云往后院摘了几个大冬瓜,萝卜青菜也不少,拿来烧汤做菜都好吃。   张翠兰给院子里休息的人挨个倒茶,上了些瓜子花生,来回招呼客人:“今儿招待不周,大家见谅。”   请的都是平时聊的来的,就算不吃饭,也没人计较什么。   妇人夫郎凑一堆,男人门凑一堆各自吹牛皮,话题从杀猪聊到顾家,又从顾家聊到别家。说的兴起时,还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做动作,模仿的像,看的人都哄然一笑。   顾家院子外,忽然来了两人,手里捏着铜板,一如既往忐忑不安。   顾承武坐在男人一桌,聊起打猎的事,一眼看见院外的剩子夫夫,他二人踟蹰不安,一直犹豫不敢进来。   顾承武招呼了客人,走出去把人请进来:“怎么突然来了,进来再说?”   剩子夫夫对视一眼,老实巴交笑了笑,黢黑沧桑的手里是十几个铜板,剩子摸了摸裤子,道:“小武,我来是想问……你家……下水可卖吗?”   村里买整猪的人户不多,大家都知道整猪卖比散卖便宜,谁要是这个时候去买,那就是明摆着占便宜,是要被说嘴的。   昨天村长家杀了猪,就有那不安分的,想低价买,被说了个没脸。   剩子也没办法了,家里穷,吃不起好肉。老娘生着病,夫郎跟着他也吃不上好的。实在不好过,才厚着脸皮来。   老实人不会说圆滑的话,只是讨好的笑。   顾承武道:“下水还够,我家也吃不完,你若想要尽管来买。”   剩子夫夫松口气,点头道谢跟着进了院子。猪肉都放在后院清洗,顾承武带着他俩去后院挑下水。   进去后,外面院子才响起此起彼伏的交谈声,说起人家家事。   “也是可怜,早早横死了爹,娘也生了病,日子过的苦。”   “可不是,连孩子都不敢要,说出去也累了松哥儿受苦,偏偏都是一家子老实人,你说老天爷怎么就不让好人过活呢?”   江云和四个婶子在灶房备菜,满满摆了一桌子,锅铲快晃出残影了,见剩子夫夫进来,他愣了一下,随机惊喜道:“树哥儿!你、你来啦。”   柳树怯怯的目光在看到江云后,松快了很多。他看了眼剩子,然后小步跑到江云旁边跟他一起聊天。   两人聊的来,顾承武便带着剩子往后院去。道:“下水本也不值几个钱,这还剩半副猪大肠、猪肺猪心,你都拿去,给十文些就成。”   “不、不成,这不成,太多了,我不能占便宜,”剩子惶恐,来之前他老娘就叮嘱过,不能觉得人家心善就得寸进尺。   顾承武摆摆手道:“不算你占便宜,这几日家里熏肉,你明日来帮忙打半晌柏树枝就成。”   剩子局促地收回手,打半晌柴根本不算什么,他哪里不知道顾承武这是在帮衬他,他赶忙点头道:“成、我明儿一早就来。”   送了剩子夫夫,顾家杀猪宴也烧好了,摆了两桌子,大家都吃的肚皮发撑。接连几顿下来,谁都知道给顾家做事油水充足,吃的都不吝惜。   人都走了,江云和张翠兰才收拾碗筷,新鲜猪肉留了一部分吃,剩下的都要做成熏肉或者香肠。   “明儿得一早去镇上,买些盐、大料回来,早早把肉处理了,过年才吃的上。”张翠兰道。   “成,明日一起去,后院公鹿也该卖了,”顾承武道。今日人多,为了不引起麻烦,公鹿被关在柴房里,没让人看见。   云水县这边的熏肉制作方法特殊,要先将肉下料腌制几天,挂起来阴干。最后用新鲜的柏树枝叶点燃,把肉挂在上方,用燃起的柴烟和火温熏,过程中火堆不能灭,火候也得掌握住,一直熏好几天,挂回阴干处,能保存很长时间。   顾家忙的脚不沾地,这节骨眼,张翠兰正被柏树枝子呛的直咳嗽,透过浓重的柴烟,她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朝自己走来。   不是她娘家姐姐还是谁?张翠花也就武小子成亲那天来过一次,两次都带着小女儿圆圆,大约知道自己讨人嫌,故意把小姑娘拉过来。   “你家如今日子可以啊,整猪都吃上了。杀猪可费神吧,怎么也不叫我和你姐夫来帮忙,都是自家人不是,怎么反倒便宜了外人?难道嫁了人,还生疏了不成。”   张翠花跟进了自己家一样,拉着圆圆一进来,就直奔着一大缸子肉去,那眼睛恨不得长在上面,埋怨张翠兰杀了猪都不惦记她这个姐姐。   她心里想什么,张翠兰还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脸皮厚的,上赶着杀猪就来了。张翠兰装作听不懂笑道:“哎呦,大老远怎么带圆圆过来了?快坐下,吃口茶水。”   江云在灶房听到动静,不认识胖妇人,但见过成亲那日给他送吃食的小姑娘,猜也知道是谁了。   来的是远客,不好没了礼数。江云泡壶热茶,走出去给张翠花倒茶,打招呼:“婶子、请喝茶。”   成亲那日,张翠花只在灶房帮忙,没见过新夫郎,也是听别人说,这夫郎不是父母搭媒娶来的。   她语气淡淡,“嗯”了一声,轻飘飘接过茶,道:“你就是云哥儿吧?我知道你从前日子过的不容易,如今既然嫁了过来,就要好好孝顺长辈。你不比别人,无媒无聘的,更应该多学学规矩,早些传宗接代。”   无媒无聘传宗接代让江云脸色一白,捏着茶壶的手不知所措。   张翠兰急的把手中火钳一扔,噌噌走过去。她的儿夫郎她自己都没立过规矩,张翠花哪门子的架子?   把江云往后一拉,道:“瞧大姐这话说的,就是放眼几个村子,也找不出云哥儿这么懂事的儿夫郎了,我可满意的很。再说了,到底是武小子愿意,我这个做干娘的也不好干涉。”   话里话外都一个意思,她是认的干娘,又不是亲的,她都不多管闲事。张翠花这个干娘的姐姐,没名没份的,凭什么来管。   张翠花脸色跟吃了苍蝇似的难看,偏偏张翠兰继续火上浇油。   “我听说,最近我那侄媳妇可是厉害,连家里柜子钥匙都拿去了?看来大姐这日子过的也着实好,家里大大小小有小辈操心,你可算能清闲些了,我羡慕都羡慕不来你这等福气。”   张翠花一愣,气的差点没破口大骂,又想到今日来的目的,生生憋了回去,一下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气的差点没喘上气。   大历朝看重孝顺,无论是有钱的没钱的,家里但凡有长辈,管家权都是在长辈手里。尤其是当婆婆的,把手上那点子权力看的重要,凭着管家权拿捏儿媳妇儿夫郎。   偏偏张翠花家反着来,她那儿媳妇出了名的泼辣,一进门就找借口撺掇儿子,把家里钥匙拿走。平时她要是多吃了一口肉,儿媳妇立马就搁了筷子阴阳怪气,饿的她是哎哟直叫唤。   今天好不容易捏了个软柿子,终于拿出长辈的气势,就被张翠兰一顿没脸面。   圆圆在旁边扯了扯张翠花的袖子,道:“娘,我饿。”   张翠兰发威不成,正气着,没好气道:“讨债的,就知道吃,家里揭不开锅了!没吃的了!”   得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张翠兰给了个冷眼,往灶房里走,凑到顾承武耳边道:“把那鹿看好了,省的贼惦记。”   不用说,顾承武也知道怎么做。关好后院门,回来却看见夫郎神色郁郁,坐在灶台后一言不发烧火,水开了也没褪火,就坐着出神。   方才分明还是乐呵呵的,顾承武拿不准夫郎情绪,走过去靠着人坐下。   宽厚的手掌落在手背上,江云的思绪纷乱,看了男人一眼。脑袋里都是张家婶子的话,传宗接代是大事,可自己肚子一直没反应。   江云慌乱的不知所措,害怕不安,不敢想因为怀不上被休弃的下场。更不敢在顾承武面前提起这件事,哪怕再给他时间争取一下也好。   顾承武不是粗心的人,哪怕猜不出原因,也知道江云有心思。沉思片刻,他不打算追问,只换了个高兴的话题道:“明日卖了鹿,带你去银匠铺,打簪子给你。”   送礼是最直接的安慰方式,他说完,江云情绪似乎缓解一些,回握住顾承武的手,不敢放开。   张翠兰和张翠花还在院子里打擂台,大人较劲的厉害,孩子是无辜的。张翠兰给圆圆抓了一把饴糖,道:“乖乖,去灶房找你云阿嬷玩。”   “谢谢小姨,”圆圆长的乖巧,说话也乖,完全不像张翠花。   连张翠兰都纳闷,真是歹竹出好笋,只盼着以后可别被教坏了。   张翠花从进门就嗑瓜子,吐的满地皮,道:“瞧你这样,到底不是亲儿子,还比得上自家血亲?不是我说,这人呐,还是得靠自家亲戚。”   从前张翠兰这个妹妹死了丈夫儿子,独自一人,和她比简直是不如。张翠花仗着家里有男丁,从来看不上这个妹妹。   谁知道突然就有了干儿子,又是瓦房又是三天两头的大肉,叫她看得眼红牙痒痒。这回来,非得拿些好处回去,否则回了家,在儿媳妇面前,岂不是更抬不起头?   张翠兰若不是顾忌最后一点姊妹体面,加上这个姐姐没做的太过分,早想大扫帚打出去了,她打哈哈道:“哪有,这世上亲生子女抛弃父母那也可不少。我眼睛亮着,武小子和夫郎都是个好的,我也不图他们什么,就希望一家人开开兴兴。”   “别看刚宰了猪,可那是一年的吃食,都是辛苦钱买的。家里三口人,可就指着这点吃的,看着风光那都是虚的,哪里比的上姐姐你风光,水田就有十亩。我家没地,粮食吃了就没。”   不就是卖惨,看谁比谁装的过,张翠兰继续道:“不过大姐你说的也没错,在这世上能有几个血缘亲戚,也是一种依靠。”   要想抓耗子抓野鸡,就得先下圈套。只是张翠兰没想到,她圈套刚放,张翠花就急不可耐,一夹子“夹中屁股”。   “可不是,”张翠花洋洋得意,以为自己轻轻松松拿捏住张翠兰,还没笑够,就被张翠兰一句话说得笑不出来。   “我家没粮大姐是知道得,日子……也不好,风光那都是给外人看的,”说完张翠兰抹了把眼泪,道:“幸好有大姐在,只想着能借我们一石米,好过完这个冬。”   张翠花一口水呛在喉咙,什么!借米!?那可不成!   她脸上的笑僵硬,缓缓道:“我、我家日子也不好过啊,公公婆婆都病了,指着家底吃药呢。”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张翠花神色匆匆要完外走,突然想起还带了一个人来,凶着脸大吼:“死丫头,还不走留着打秋风呢!可别有脸没皮的。”   圆圆被娘一嗓子骂,哆嗦了一下,依依不舍告别江云。江云今天格外惦记小孩子,见圆圆要走,给塞了一小包桂花糕。   张翠兰还没等人消失,砰的一声关上院门,脸上的笑骤然消失。刚才那几句骂谁,一听就知道。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上门倒打一耙。就惦记着别人家的,要让她出点东西,比割了肉还疼,呸!   ……   处理完一天的肉,已经是深夜,一家人都不轻松,晚上吃了点中午的剩菜,下了三碗面。匆匆洗漱完,都各自回房。   江云埋在被子里,思绪纷乱烦杂,张翠花那番话让他害怕,哆哆嗦嗦想了很久,最终忍着莫大的羞,在被子里褪去衣裳。   是以顾承武掀开被子时,直接愣住,喉结不自觉滚动,哑声道:“今日……不累吗?”   江云脸烧的绯红,视线无处逃避,只能摇摇头,“不、不累,”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这次不同往日,江云仿佛置身波涛汹涌的海浪中,又像被搁浅的鱼,随着大浪一前一后,连呼吸都被掌控,直到后半夜。思绪迷乱中,他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希望有所反应。 第58章   镇上进出的人比平时都多, 因为是年关,都是举家来买年货的,也有外来客商乘船前来做生意, 加上年底镇子上撤了宵禁,准备夜市的人也不少。   顾承武和江云张翠兰一大早进镇,板车上半人高的公鹿体型庞大,一路上都有人驻足观望。   “还是年轻小伙子有本事, 这大鹿,我都没见过。”   “后生, 你这鹿怎么卖?”问价钱的不少,真正能买的起的却不多,只好问一问心里幻想一下,哪天赚了大钱自己也能挥手就买。   公鹿不比普通的猎物,不能按斤卖。有人买了吃,也有人卖了圈养着玩, 价钱自然也定的高一些。   顾承武没遮掩,道:“比寻常鹿卖的贵, 但也看卖给谁。”   若是有钱的老爷, 不在乎那几十两银子,随手买了就为吃个新鲜。高档的酒楼也有收山珍海味的,但为了降低本金, 定会压价。   顾承武有了打算, 带着江云和张翠兰往人口最多的西市和码头去,若卖不出去,再往各大酒楼走一趟。   只是今日运气不好,到了西市好一会儿,都没碰上合适的买主。瞧着日近中午, 江云和张翠兰都等着,顾承武道:“我将它拉去酒楼,你们先置办年货,在西市刘记食肆等我。”   “成,若卖的出去最好,”张翠兰点点头,带着江云往各大年货铺子去,东西买的多,两个人才拿的完。   云水县几个最出名的酒楼都扎根在一块儿,为了争抢顾客,每天明里暗里较劲,就恨不得面对面开着铺子一比高下。只有那门面小客人少的,才会避其锋芒将店开远一些。   顾承武牵着鹿,走到镇上最大的百味楼。百味楼的客人达官显贵居多,一手荤菜做的最好,想必是最缺山珍的。酒楼后门连着一条小巷,从巷子进去,就是酒楼后厨。   “你找谁?”一洗菜的妇人撸起袖子洗菜,问道。   顾承武冲她点头,道明来意:“近日猎到一头鹿,找你们掌柜商量买卖,烦请通报。”   妇人一早就看到鹿,还以为是走错了,没成想是拿来卖的。酒楼现在就缺这些,她眼睛一转赶紧道:“你等着,我去叫人。”   妇人背影匆匆,没敢耽搁,在楼里做了这么久,也看懂了几分生意经,知道鹿这样的野味最受欢迎。到前面的时候,掌柜正教训小二。   见了后厨的人来,皱眉道:“你不做工,跑前面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叫客人瞧了多不好。”   这大早上的,哪门子的客人。妇人没敢反抗,到底只是个打工的,凑近道:“后边有个年轻人,要卖鹿。”   一听是鹿,掌柜的眼睛都睁大了,道:“这段时间鹿可不好打,带我去看看。”   说完,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心里琢磨便知道。鹿一定是没卖出去,才拉到酒楼来的。他做了这么多年掌柜,早就看的门清。   若他去的太快,显得心急想买,这价钱就可谈不下去了,掌柜于是对妇人道:“你就说我忙着,让他先等着。”   “这……”她哪知道其中的圈子,犹豫道:“那成,我去说。”   顾承武没等多久,看见通报的人走出来,道:“年底人多,我家掌柜的忙不过来,说了,让你先等等。”   都知道买卖行情,顾承武也不计较,那人想压价谈条件才使出这一招,他不是第一次遇见,也不等了,转头就往旁边的千珍楼去。   两家并排开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对家,不是这家上新就是那家打折扣。   “有人卖鹿?在哪?”千珍楼掌柜赶紧出门。   小二赶紧拦住他,道:“我瞧对面的在压价,要不咱也压一压,可省好多钱。”   周掌柜淡淡看他一眼,道:“做生意,讲究的是实诚,若为了一时的好处毁了长久的利益,那才是蠢的。”   出了门,周掌柜对上顾承武,竟然觉得无比熟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顾承武却是记性好,一眼就认出是那天在猪匠家里,同他搭话的买猪人,他点点头抱拳道:“掌柜,又见面了。”   话说完,周掌柜才猛然想起,这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正是那天买猪时见到的。   他拱手回礼,笑道:“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当日一见便觉得非池中之物,先进来,价格我们一边聊一边谈。”   千珍楼后厨比百味楼干净许多,菜品肉类整齐归类。   “你这鹿打算卖多钱?”周掌柜开门见山,绕着不服气的公鹿走了一圈,眼里都是欣赏。   顾承武道:“掌柜的既实诚,我也不抬价,五十两卖于你家。”   寻常大小的鹿,四十两就能买到,但现在季节寒冷,鹿群都撤到深山里,外围根本猎不到。   周掌柜皱眉,为难道:“有些贵了,这两日楼里生意不好,前日买猪都比往年量少很多。”他也知道冬天,鹿来的不容易,但是作为酒楼掌柜,还是要从酒楼利益出发。   不管酒楼行情如何,价钱拉扯都是必经的环节。顾承武道:“不算贵,方才若百味楼来买,我的报价只多不少。见周掌柜是实诚人,已经少了五两。”   “实不相瞒,打这鹿时险些落入山崖,得来不易,恐怕镇上没别人再卖了。再者,这一身皮毛和鹿血,单拿出来卖,也值不少钱,五十两不算占便宜。”   顾承武说的都是实话,放在州府上,这价钱都算低了。那些大老爷吃饭,一道鹿血烧菜,便能花去五两银子。鹿浑身上下都是宝,不愁赚不到银子。   周掌柜咬了咬牙,若能凭着鹿把酒楼客流量提上来,那也这五十两也值了,他对小二道:“你去柜台取银子,这鹿牵到后院养着,暂不忙杀。”   具体怎么处置,他打算过问东家。若东家不打算买,想留着自己吃也成。   顾承武道:“如此,便多谢了。”   周掌柜拍了拍顾承武肩膀,颇为欣赏道:“看你体格,应该是做打猎这一营生的,考不考虑长期合作?”   猎物是和阎王爷打交道的行当,很多人做了一半就不愿意做了,要么葬身兽口要么捕不上,能找到稳定的来源不容易。   顾承武道:“实不相瞒,我已放弃这行另谋生路。不过眼下教了徒弟,悟性尚佳,若以后有了好货,便优先送到千珍楼来。”   虽然酒楼卖价比散卖便宜,但若是量多,就是一项稳定的收入。倘若小栓子学有所成,也算是为他多谋一条后路,不愁没有销路。   原本听到顾承武转行,周掌柜还可惜,一听他收了徒弟才舒心一笑,等小二拿来一袋银子,交给顾承武,又让人取了酒楼几道招牌菜,当作两人合作的礼物。   对面的百味楼掌柜,却气的吐血,他只是想压价吃差价,没想到那年轻人转头就去了对家!   又刚好碰上东家回来知道这事,他被当着几个小二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   卖完鹿,顾承武到了相约碰头的地方,正看见江云和张翠兰大包小包等着,做年货的原料都买的差不多了。   “这么快就卖了,还以为要等上半天,”张翠兰道。   顾承武道:“不算快,散户无人买,只能拉到酒楼,被掌柜的做主收了,”怀里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江云眨眨眼看着他,怀里还抱着大包小包果子蜜饯,一看就知是江云爱吃的。顾承武出神的想,若夫郎前世是个小动物,那一定是屯粮的松鼠。   他没忍住,大街上揉了揉夫郎的脑袋,柔声道:”答应过你,带你去买首饰。”   自打江云嫁给他,除了成亲时被压箱底不舍得戴的簪子,再没收到任何东西,如今有了闲钱,就该把夫郎好好养着。   江云睫毛微颤,有些紧张又期待:“给、给我买?”似乎不太敢相信,银首饰是珍贵的东西,他也能拥有两个了?   顾承武冲夫郎点点头,然后对张翠兰道:“给您也打一个,过年添添喜气。”   张翠兰一听,觉得太浪费了,她一个老婆子用不着这么光鲜亮丽。但看干儿子的眼神就知道拒绝不了,想来今天卖鹿也得了不少钱,动了动嘴巴也就乐呵呵接受了。   首饰铺人不少,都是些妇人夫郎,被男人带着来的还真不多。小二看了一家三口,就知道是大生意来了,抢在其他小二面前赶上来。   “三位要买什么?咱店里簪子、镯子、耳饰品都有,也可做陪嫁、送礼都成,您只管说,我带你们看。”   顾承武看了眼身侧的夫郎,对小二道:“看镯子。”   二十几个盒子摆出来,各种样式都有,是适合小哥儿戴的。顾承武眼睛一动,一眼相中一个坠着银松鼠的镯子。   他心念一动,想必老天爷都知道他心思。   “喜欢吗?”顾承武把那松鼠吊坠的镯子送到江云面前,银白晃眼分外好看,衬的江云皮肤更加雪白。   婻風 江云微微愣住,抿着唇小声道:“太大了,”镯子有拇指那么粗,上面还坠着松鼠,刻着花纹,一看就不便宜。   他拉着顾承武袖子道:“再、再看看其它的吧。”   顾承武眉间微动,看出江云的想法,似乎有些不悦,正色道:“你是我夫郎,给你买是婻風天经地义,我赚钱也是给你花的。你若推辞,是还拿我当外人?”   他不笑时,神色便恢复了初见时的肃然,江云心里一咯噔,看出男人生气了。他立马摇摇头,慌张地去拉顾承武,点头道:“我没有、没有拿你当外人,你别生气……这个镯子,我很喜欢。”   见小夫郎被他吓着了,顾承武神色微缓,叹口气道:“我是希望你戴着开心,别多想,若真是因为不喜欢这个,买其他的也无妨。”   江云瓮声瓮气点头,抿唇道:“我、我很喜欢这个,”第一眼他就看中上面的小松鼠,只是怕贵。   顾承武把镯子给他套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道:“以后都戴着,等下次赚了钱,再给你打支簪子,成亲时的那支就留作纪念。”   张翠兰在另一边挑自己喜欢的,最终也看上一只带花纹的,两只一共四两钱。   又买了年货又得了新首饰,一家人脸上都是笑,江云抬起手看了又看,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怎么那么好看。   顾承武瞧着夫郎笑意盈盈的脸,就像那放大版的松鼠,水灵灵的眼里都是新奇。   回了家,顾承武在房里拿出今天的收入,袋子拆开往桌上一倒,一小山的银块堆起来道:“公鹿卖了五十两,今日花销大大小小去了四两多,剩下四十六两和家里存的那十两放在一起。如今该买的都买齐了,只留下些散钱作家用。钱照例,都交给你放着,我若要用再找你要。”   顾承武的话在江云耳边变得不真实起来,五十两,那得卖多久的菌油?沉甸甸的家底都要交到他手上吗?   江云知道,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钱都捏在男人手里,妇人小哥手上能有几百文就很不错了。   “我、我怕我管不好,”江云忐忑,五十两对以前的他来说,根本不敢想。   顾承武把银子装在一起,放进他怀里,道:“以后银子只多不少,总要学着管。你若怕自己不会算数,我便每日教你。”   五十两不止是钱,也是托付和信任,江云重重点头,道:“我会好好保管的。”算术他也会,算盘从前阿娘都教过,慢慢算多算几遍总不会出错。   只是还不会认字写字,便和顾承武约好了,从明日起开始学习写字。 第59章   推开门窗, 院里已经染上一层苍凉,树叶凋敝寒霜凝结,只剩远山青柏仍然绿着。不多时, 灰蒙蒙的天逐渐飘起鹅毛雪,纷纷洒洒落在屋顶、地上上,又迅速化开,青石板地面湿润打滑。   屋外一夜寒风呼啸, 江云搓着手取暖,起床就套了厚厚的夹棉小袄, 脖子上围了一层雪白松软的兔毛领子,巴掌大的脸上微微红。   雪片飞落到领子上,江云伸出手去接住,对着灶房里惊喜喊道:“下、下雪了。”   张翠兰和顾承武在灶房挂肉,去镇上采买回来后,家里的肉已经全部熏干完, 腊肠也做了足足二十几条,剩下新鲜的放在水缸里, 冬日温度低不会坏。   听到下雪, 张翠兰和顾承武都放在手中活计,走出去看雪。   张翠兰看着天空,笑道:“还真是, 今年雪来的可真早, 比往年都早很多。”   顾承武也点头:“瑞雪兆丰年,明年应当是个好年,”庄稼人靠那一亩三分地吃饭,雪下的足够了,来年开春化成水才能更好滋润土地, 地里那些虫子也能被冻死,料想来年收成不错。   他看了眼乐此不疲接雪的夫郎,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人:“过几日想必有场大雪,今日就别玩了,当心受凉。”   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吹在江云冰冷的耳垂来,带来一丝暖意,江云眼底漾起笑意,被顾承武牵着手往屋里走。   灶房里放了一盆子炭火,烧的火红,烘的整个灶房都暖洋洋的。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光线,变得有些幽暗。   一家人围着炭火坐下,伸出手烤火唠家常,和院子里形成两种天地。大黑顺着狗洞钻进来,摇着尾巴坐下,也学人一样烤火。   江云伸出手揉大黑狗头,把它的尾巴提起来,免得被火烤成碳尾巴。   “今日我去屠户家,买几斤羊肉回来,”顾承武道。冬至吃羊肉是习俗,家里条件好的,多少会买一些。或炖汤或包饺子,都再好不过。   况且答应夫郎的野羊没猎到,总要兑现承诺。   张翠兰道:“那多买些,小栓子今日也来。我和云哥儿去擀面皮,买回来就包饺子,再买些大骨头,切根萝卜炖汤,吃了好暖和暖和。”张翠兰安排的井井有条。   顾承武点头,顿了一下道:“往年也吃羊肉饺子,今年不如添些花样。以前在军中时听闻,有人在烧热了的铁板上炙肉吃,是北边时兴的吃法。”   铁板下面用烧红的碳,铁板上抹一层油,把吃的肉菜放上去烤,刷上酱料就能吃。这吃法江云也听说过,不由地馋了嘴巴,眼巴巴看着张翠兰。   张翠兰一笑,看儿夫郎这模样,想必吃不着就得惦记了。也难得干儿子对吃食提了要求,她爽利一笑道:“也成,饺子包了明早吃,咱今天就吃炙羊肉。干脆再把你徐婶子他们叫来?大家伙凑一起,才热闹。”   都是平时交好的人,顾承武没意见。一家人各自分工,买肉的买肉,叫人的叫人。徐大娘和张秀兰家的都来了,各自拿了肉菜,也不占便宜。   江云穿着小夹袄跑了几家,把周芝芝也喊来,连柳玉都被看管严格的祖父大发慈悲放了出来。   雪一直下没停,灶房里的炭盆挪到院子里,上面搁着铁板。几个小辈小娃娃都在院子里烤火看雪追逐打闹,顾承武和男人们在后院劈柴。   至于包饺子切肉,张翠兰带着徐大娘张秀兰忙的不可开交,咚咚咚的切菜声河对面都听见了。   竹哥儿看了眼灶房,眼睛一转思索道:“娘他们在做饭,不如咱出去玩?”   江云柳玉周芝芝都看过去,“外面下着雪,河水也冷的慌,能去哪里玩?”   “我知道,后山边坡上有几颗野橘子树,是我上次打草时发现的,现在应该正好熟了。”竹哥儿贪吃这口,为了不让别人发现野橘子树,还专门把来的路用野草遮盖住。   乡野间就是这样,即便是天天来回走的田埂山林里,也能玩的乐此不疲。几个大的带着小栓子狗儿往后山跑,几个人前后排成一排,顺着田埂上山,果然找到那几颗橘子树。   树不高,柳玉拎着衣摆三两步就爬上去,江云也从兔毛领子里抬起下巴,伸出双手接橘子。怕把橘子摔坏了,还小心翼翼左右挪步。   周芝芝和竹哥儿小栓子则是找了竹竿,去打较高的橘子树。   狗儿是小男娃,也最调皮捣蛋,还没等橘子打下来,自己先爬上去摘了一个吃,刚吃进去就皱起眉吐出来:“呸呸呸,好酸。”   竹哥儿笑话他:“野生野长的当然酸了,等带回去放火上一烤,滋味最独特呢。”   橘子个头不大,拢共二十几个,还有青红交接没熟透的。小栓子和狗儿两个男娃主动承担“力气活”,扛着布袋子往回走。   江云手里捧了个大的,等到了家剥开,送到顾承武面前。   顾承武一顿,难得夫郎这个小吃货没自己吃第一口,而是让他吃,心里一阵柔软。因手上是脏的,顾承用嘴叼了一个。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嘴里的橘汁酸的倒牙。   “长本事了,你现在也会戏耍我了,”顾城武说着就逮住江云,往人腰间痒痒肉挠了挠。   江云笑着躲开,抿着唇道:“这是、山上的野橘子,我拿去烤了再给你吃。”   橘子放在炭上烤的微微烫,吃起来酸酸甜甜口齿生津,是别样的风味,对身体也好。江云拿了些花生大枣,和橘子一起放在隔火的碳片上,焦香的干果味肆意弥漫。   厨房里张翠兰她们终于切完菜,吆喝了一声:“开饭了,都坐着吃吧,”羊肉猪肉各种农家蔬菜放在筐里,肉片抹上辣油盐巴香料,往铁板上一隔,烤的直冒油。   几家人围坐在一起,各自都吃的嘴唇微红,羊肉下肚胃里都暖和了。   旁边小泥炉里煨了羊肉汤,煮好后又烧了一壶酒,顾承武和几家男人们各自倒了杯就着肉吃。妇人小哥儿一人一碗羊肉萝卜汤,喝的手脚温暖。   顾承武将杯子送到江云面前,里面是烧酒,道:“尝尝?”   江云酒量不佳,上一次喝了酒……也不知想到什么,他脸一红拒绝:“不要,不好喝。”   农家烈酒烧心割喉咙,夫郎不想尝,顾承武也没勉强。这点酒对他来说,却和水没什么区别。   聚在一起的都是平时交好的人,喝酒也就没了拘束,徐大娘家的和张秀兰家的两个汉子喝上了头,精神振奋开始划拳,连带着顾承武也一起。   吃饱喝足心里头暖和了,觉得这一年都过的踏实,又赶上前所未有的太平年间,没有战乱纷飞苛捐杂税,都能安心过日子。   吃过饭,顾承武喝多了酒,躺在床上假寐。江云借着窗前的光,坐在小凳上描刺绣花样子,这几日没有吃食可做,绣绣帕子给一家人用,或者拿去镇上卖贴补家用都行。   炭火盆子搬进来放在脚边,屋外偶有雪花夹杂冷风吹进来,耳边是顾承武沉稳的呼吸,江云绣完一朵花,听见张翠兰在灶房喊他去包饺子。   江云把炭火挪到床边给顾承武烤,放下窗子留一条通风的缝,轻手轻脚关上门出去了。   张翠兰和好面,羊肉是新鲜的后退肉,三分肥七分瘦,剁成细腻的肉馅,若想吃荤素搭配的,加上萝卜粒也行。   江云去后院刨了一颗老姜,洗干净切了和胡椒一起搅进肉里。胡椒是金贵东西,一般人家买了都省着用,羊肉膻腥味大,非得胡椒粉生姜这样的重料才能去腥。   张翠兰在一旁“偷师学艺”,道:“难怪呢,以前我也包过羊肉饺子,怎么做都不好吃。武小子愣是皱着眉吃下去,现在可算知道了。”   江云道:“我、我娘说,这是北边的做法,很受人欢迎。”他没去过北方,只听说那边吃面食居多,北方达官贵人也多,吃的起胡椒,就有了胡椒去腥的做法。   云水县属西南,吃羊肉饺子的人少,只有冬至才能吃这一口。   张翠兰拿了根半人高的擀面杖,案板上水擦干净撒一层面粉,同等大小的面团三两下就成了面皮子。   江云在旁边坐着包饺子,手指来回一动,精美小巧的花边饺子就包好了。张翠兰擀完皮,也跟着坐下来一起包。   大黑从狗洞钻进来,狗头凑近就想闻羊肉,摇着尾巴蹭吃的,一幅谄媚的模样,跟人似的。   张翠兰用手肘推开它:“去去去,晌午才给你扔了两根大骨头,还想来吃,馋嘴的狗该打!”   嘴上骂着,说着说着也笑了,大黑比别的狗都有灵性呢,全家人都喜欢。   江云捏了一小坨放在地上,大黑闻着味就低下头,一眨眼就吃进去了,连味道都没来得及尝,又坐着摇尾巴,眼巴巴看着江云和张翠兰。   江云摊开手,骗它:“没、没有了。”   大黑可不傻,非得再蹭口吃的才肯走。最后被张翠兰扇了一巴掌,叼了一小坨边角料呜呜走了。   日子在闲聊中就过去了,饺子包了足足两大筐,隔着木盆放在水缸里保存,能吃好几天。到了晚上,因为晌午吃的多,一家人都没饿,就用剩下的羊肉汤煮了萝卜笋干吃。   羊肉吃了身上都是暖和的,夜里顾承武来了精神不肯轻易睡下,按着江云非得折腾到大半夜。 第60章   白菜叶子覆上半指厚的松雪, 轻轻一抖簌簌落在地里,臂长的萝卜水灵灵冒出大半截,叶子腐在土里, 拔出来连带着泥。   连下了几日铺天盖地的大雪,房顶、田埂地里都染上一层白,走起路来湿润打滑。白菜萝卜再不摘,就得烂在地里了。   江云和张翠兰拿镰刀忙活, 往白菜帮子上一割,轻轻松松摘下一颗。江云每摘一个都用手拍拍, 叶子上的雪落下,白菜长的有松有紧,吃起来口感都不一样。   背篓里堆了满满的,顾承武拎起筐子拿到灶房,摘下的白菜萝卜必须放在地窖里,才能保存一个冬。   “留几颗, 洗了拿来腌泡菜,晒干了也吃得。”张翠兰直起身道, 弯腰干活就是累, 上了年纪力气更不如年轻时,她捶捶腰停下来休息。   顾承武倒出一筐子菜,把背篓拿回去, 道:“您回去歇息, 剩下的我和云哥儿来,也不多了。”   摘了大半,还剩一些厚皮菜、大头菜,顾承武一身力气,收菜也来的快。张翠兰有些吃不消, 说了声回灶房,坐在凳子上剥烂菜叶子。   江云蹲在地上,一边收一边玩雪,把手里的雪团子搓成一只兔子,又搓成一只四不像的东西,玩的乐此不疲,莹润的鼻尖冻地发红,时不时吸溜一下。   旁边大黑有样学样,也跟着用嘴去拱雪,奈何没有一双人手,狗鼻子也供出个四不像。一人一狗看着彼此的“杰作”顿了一下,都乐的不行,互相笑着捧场似的。   顾承武眉心一皱,走过去把人拉起来,从兔毛领子里扒出夫郎的脸,颇不赞同:“不许再玩,跟着干娘回屋里去,这里我来。”   原想着和夫郎单独相处,一回头却看见夫郎跟大黑在玩雪,就差没往雪地里打滚了,脸都冻的发白。   顾承武手掌裹住江云冰冷的指尖,用掌心的温度给他驱寒,毫不留情把人“赶”回去。   江云手有些发痒,自己也不好意思搓了搓,被顾承武握着才觉得好了许多。以前在江家时,手脚年年都要长冻疮,流了血只能忍着。   虽然日子好起来,江云还是一阵后怕,不敢再碰雪了,转而问道:“中午,你、你想吃什么,我去做饭,煎蛋汤菜怎么样。”   顾承武略微停顿,道:“不是有香肠,煮了拿来吃,摘的大头菜也炒一盆。”都是农家冬日常吃的菜,不稀奇,但夫郎炒的,就是比别人炒的好吃些。   炒菜煮香肠都简单,江云从蛋筐子里拿出三个鸡蛋,犹豫片刻又放了一个回去。冬天鸡没虫子吃,连蛋都下不出来,一天能收两三个已经不错了。   省着吃,等过了冬,再买些鸡苗鸭苗,又有吃不完的蛋了。   冬至前后一家人都吃的丰盛富足,见天儿都是肉。眼下张翠兰见着肉都发腻,就想吃些清爽清淡的。中午是一道厚皮菜煎蛋汤,一盘猪油炒大头菜,焖饭上卧了一根腊香肠。   天寒没事情做,吃完都各自回房困午觉。江云点了一盆炭火搁在床边,脱了外衣趴在顾承武身上,眯着眼要睡不睡,被顾承武有一搭没一搭摸头。   顾承武喜欢摸夫郎的头,摸上去总是毛绒绒的,像他逮过的灰兔子。一低头,就能看见夫郎白皙的脖子,借着日光还能瞧见皮肤上微微青色的血管,细软几乎不可见的汗毛。   顾承武喉间一动,神色逐渐深邃起来,手落在江云身上,俯身凑到江云耳垂边,愣是把人瞌睡整没了。   江云乍然睁开眼,双手挡在顾承武胸前,把人推开,红脸小声道:“不、不成,还是白天。”   还是第一次被拒绝,顾承武自然不依,尝了甜头哪能轻易罢手。正要进一步发展时,两人都听到河对面传来的哭声。   听哭声的方向,像是吴家的儿媳妇和小孙女。江云撑着手坐在床上,和顾承武仔细听了半晌,哭的很是凄厉,让他想起曾经被江顺德和刘桂花打的时候,也是一边求饶一边哭。   他有些不安,可也从没听说过吴家有打媳妇女儿的恶行?顶多只是骂过,何至于哭的如此悲伤。   见夫郎有些被吓着,顾承武揽住他,手在江云背后安抚,道:“别怕,我出去看看。”   这么大的动静,别说顾家,就是村里其他人家也都听的见。都是邻居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真有什么事,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张翠兰本想跟着去瞧瞧,但她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江云一个人,那边哭喊的瘆人,还是留在家里两人做个伴好。   往吴家走的时候,顾承武碰上村长家的小儿子王山,大约是替自家爹来看看情况。周芝芝和江云走的近,王山也能和顾承武多说上几句话,两人见面打了招呼一起往吴家去。   到了吴家,院里院外都是人,连许郎中都被大老远的拉了过来,牛车还没来得及卸,连车带牛随意放在一边,根本没考虑会不会丢。   王山代表了他爹,他看眼顾承武,吃了定心丸,道:“我去问问,瞧着怕是出事了。”   围着的人让出一条路,徐大娘家的男人也在,看了眼王山,道:“吴大牛出事了,许郎中来了也没辙,如今只有你去安抚安抚吴家人了。”   吴家卧房一片狼藉,乱的不成样子,吴老太太哭的两眼浑浊晕了过去,吴老太爷也捶胸顿足:“都怪我啊,不该让他大雪天还往山上跑啊,要索命就索我这条老命吧……放过我儿子。”   年近花甲的人,没想到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天。吴家生活不富足,吴老太爷就想让儿子上山去抓些兔子卖了。   可吴大牛根本不是打猎的料,又不敢违背父亲的话,只能硬着头皮上山,大雪天猎物没找到一个,脚下没踩稳,从山上滚下来,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刚晕过去就被路过的村民发现。   吴大牛的妻女抱在一起,眼睛都肿着,险些没吊上气来。   王山和顾承武走进看了,吴大牛一身的雪水加泥水,脏兮兮躺在床上,脑袋后面被血糊了,脸色苍白的不像活人,已经是有气出没气进了。   许郎中往他身上扎了十几针,仍然不见效果,沉默摇头叹气,道:“眼下只有用好药把气吊着,我虽行医多年,到底只是一个山野草药郎中,你们还是赶紧去镇山回春堂请大夫。”   人命关天的事情,许郎中诚心给他们出主意。   用药吊着,那得多贵啊,吴家人都沉默了,只一个劲哭。不是他们不想救,可是去哪拿那么多钱出来啊?今年地里收成不好,缴了税那就只够一天吃两顿的。   吴老太太躺在椅子上,晕厥时模糊听到吊命的字眼,也不知哪来的气挣扎醒了,有些神志不清道:“家里的地……卖了,拿去卖了,地契在…箱子里…求你们救救大牛吧。”   吴老爷子听到卖地,蹭地一下坐起来,呼吸急促手颤抖着,却没说什么,认了命一样颓丧坐回去。   吴家在村里名声不差,都是本分人,平时从不主动和谁家结仇。但买卖田地是大事,一亩良田五两银,那是一家人半年的收成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小孩儿哭大人哭,就等着阎王爷什么时候来拿命了。   直到沉默被打破,吴家儿媳妇孙梅拉着女儿跪下,泣不成声就要磕头:“求你们救救人命吧,我家地都是好地,三两银子卖给你们,实在是不能看着人死啊。”   家里就一个独苗,不敢想要是吴大牛走了,一对老人带着寡妇孤儿,该怎么活的下去。   “不然,我家出钱买半亩吧,也正好赶上来年春耕,”一妇人站出来道,她实在看不下去。再说家里的钱也买的起半亩,吴家只卖三两,怎么说都不亏。   有出于好心的,也有趁火打劫的,但都不敢多买,毕竟也买不起。东凑西凑也凑不够看病的钱。   顾承武在旁观看,看着吴家众人,沉吟片刻道:“你家的地,我买了,银子先付给你家,手续再办也不迟。”   吴家几口人看向顾承武,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家人都仓皇着要下跪,给顾承武拦住了。   王山很愧疚,他是代爹来的,最后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得靠顾承武才救了吴家。   五亩上好的良田一贱卖,吴家赖以求生的根基没了,好在有了钱,王山匆匆赶着牛车帮吴家去回春堂请大夫。   ……   江云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慌然,相公不在身边,他睡不着,索性穿衣起来和张翠兰腌萝卜干。   白萝卜切成手指粗的条状,架在麻绳上风干,能存放半年,煮腊肉剩下的汤汁放些干萝卜,跟吃肉一样好吃。或者拌上辣椒粉辣椒油,装在罐子里封存起来,也是农家最下饭的一道菜。   削下来的萝卜皮洗了晾干水分,放进泡菜坛子腌,坛口盖上,往坛口边缘倒半碗冷水,就算泡上了。几天后就能吃,嚼着咸辣脆爽。   大头菜也能制成腌菜,江云和张翠兰把削好的大头菜放在案板上切,没一会儿就切了满满一大盆,屋子里都是大头菜的清香。   “难得今儿没下雪,得趁着出太阳,赶紧晒了存起来,不然天一变都吃不得了,”张翠兰给萝卜干腌了盐,去了水分和江云一起晒。   江云从灶房里扒出一团麻绳,这还是他上次在山上采的野麻做的,把麻绳挂在屋檐下的柱子两边,萝卜干整齐串上去,有切的太狠的,刚挂上就掉了。   掉了可惜,江云还没来得及捡,大黑就颠颠的跑过来凑上去闻,没闻到肉的香味,摇着尾巴转头就走。   江云气的不行,掉了好多,都被大黑霍霍了,都吃不得了。这么馋嘴的狗,也不知他当初为什么怕大黑怕成这样。   张翠兰倒是手疾眼快,趁着大黑从面前跑过的时候抬手一打,骂道:“今儿掉的萝卜全给你吃,可别想吃馒头了。”   娘俩串了一下午,日头都下去了,顾承武还没回来,河对面吴家的哭声也渐渐消失。江云坐在廊下借着日光纳鞋底,时不时抬头,不免有些担心。   张翠兰看出儿夫郎的心事,在一旁挑拣豆子,道:“放心好了,吴家那么大动静,肯定别家也去了,估计是大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说完,张翠兰神色沉思,吴家哭的那样惨,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事了。   娘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太阳西山斜照时,顾承武才回来,脸上称不上多松和。   江云松口气,道:“吴、吴家发生什么事了?”   张翠兰也抬起头:“可别是夜里遭了贼?冬日没吃的,就有那偷偷摸摸的。”   顾承武摇摇头,把事情始末说明白,连着花钱买地的事,道:“我回来拿了钱,交给吴家先用,手续明日由村长带着往镇上去办。”   张翠兰和江云都愣住了,一是哀叹吴家的遭遇,唯一的男丁出了事,可想以后的日子多难过。   二是惊讶于那良田就这么买下来了,这不正赶上之前计划的事情。   银子是江云保管,他拿了钥匙打开柜子,压箱底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了整整齐齐的银锭,取了十五块出来,还剩四十五两。   “够吗?”江云问,吴家缺钱是必然的,只怕钱不够还要继续卖。   顾承武点点头:“徐郎中说,需得用人参吊着命,他们买参加请大夫的钱,怎么都够了。”   那次江云险些丧命,也是用了好参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他知道人参的珍贵。若是再次一点的党参,恐怕都不行。   回春堂的一把手刘大夫被马不停蹄拉过来,医者仁心,刘大夫一把老骨头到了吴家也没休息,紧跟着把脉查看病人伤口。   徐郎中和刘大夫是旧识,道:“来之前我给看过,血留了不少,让他家人买了参吊着,剩下的就看你了。”   “你做的对,”刘大夫眉头紧锁,却继续道:“但那也只是吊着命,方才给扎了针稳住,又拖的久,能不能醒都不好说。我写个方子,找人往回春堂拿药,今夜我住这里观察一夜。”   大夫若遇重症病人,留下观察是常事,吴家老小都松了口气,赶紧摸了眼泪给人收拾房间出来。   徐郎中道:“辛亏有顾家小子啊……这样,我拿着方子去镇上跑一趟,正好也去卖些药。”   乡野郎中开方子的药都是山上采的,剩着用不完的才拿去卖,也是一笔进项。   吴家的事折腾一下午,王山和顾承武也没必要一直呆着给人添乱,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王山道:“田契手续的事,我回去告诉我爹,明日拿着东西找吴家的一起去办了……吴家那边,我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能帮一些是一些。”   顾承武点头,他不着急,就是办了买卖手续,一时半会也种不了地,还得等开春。   几张田契捏在手上,顾承武回去交给江云,和那四十五两银子一起保管。 第61章   新的一年在爆竹声中到来, 天不亮,青苗村家家户户就放了炮仗,此起彼伏足足半个时辰。不多久又是公鸡的叫声, 虽然窗外还是黑的,但知道是该起床了。   江云缩在顾承武怀里,眯着眼困顿的很,不想起床, 迷迷糊糊把冻了一夜的外衣塞进被子捂热。不然起来直接穿,能把人冻得直哆嗦。手刚伸出去, 就冻地发冷。   好在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花被,面上又盖了两层,江云怀里还抱着一层兔毛毯,被顾承武抱了一夜,倒也没多冷。   身旁被窝里还是温热的,顾承武方才起了床, 一身血气方刚也不怕冷。他坐在床边,回头看了眼被窝里的江云。   只露出毛茸茸的头顶在外面、嘟囔着要放炮仗的小哥儿, 却是一动不动, 大有耍赖不起床的架势。   顾承武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是谁说着要早起来着?结果把他催起来,自己反倒又睡过去了。他摸了摸夫郎头发, 给他掖好被角, 推开门出去了。   外面天色仍然漆黑,只微微看得清天边的轮廓,月亮还是明亮的。前几天买的炮仗放在柴房里,顾承武先去灶房烧热水洗脸做饭。   云水县有一种独特的干酸菜粥,外地人都吃不惯, 唯独他们本地人觉得好吃。捏一把晒干的酸菜切了,和白米一起放进锅里煮,添上两根柴火,半个时辰便好。   前几日蒸的胡萝卜馅包子还剩六个,顾承武在煮粥的锅上面搁了竹蒸格,把包子搁在上面加热。又从案板下面的坛子里捞些酸豇豆、泡姜切了,弄完早食出门准备放炮仗。   炮仗是前几日在镇上买的,拆开放在院门外,鲜红地铺了满满一地,看上去就喜庆。   大黑的狗窝在院门边,到了冬日狗也怕冷,江云用不要的衣服茅草给大黑铺了厚厚一层。狗窝还做了门,无论如何也冻不着。   大黑狗鼻子灵,闻到不远处炮仗的气息,呜咽着要出去。去年过年在竹楼放的时候。大黑用了三年的狗盆被炸碎了,眼下它对这东西算是“恨”上了。   顾承武给大黑放出去,掏出火折子点燃引线,然后走出十步远。轰鸣的鞭炮声带着新年的祝福,把睡的正沉的顾家人叫醒。   江云眼睛怔松,似乎还没睡醒,目光迷茫在卧房转了一圈,才慢吞吞穿上衣裳。新年穿新衣,他的新衣是一件厚厚的红色夹棉小袄,衣襟上绣了只兔子,两只毛绒绒小球顺着衣领垂下。头上戴了小红帽,脖子围了一圈兔毛领子,只露出眼睛和呼吸的鼻子。   整理床铺的时候,江云摸到枕头下硬硬的东西,翻开一看,是一只巴掌大的红封。   江云愣了一下,拿着红封雀跃跑出去,找到正给大黑喂饭的顾承武,小声道:“是、是给我的吗?”   一身红色新衣的夫郎眉眼动人笑意缱绻,仿佛雪地里盛开的冬梅明媚,顾承武深深看着他,嘴角微动,道:“拆开看看,可还喜欢?”   红封是鼓鼓囊囊的,被包的严实,江云低头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只平安符。平安符放在红色布袋里,穿上绳子就能挂在脖子上。   江云看着手中的符咒,一动不动,良久都没说话。   顾承武以为夫郎不喜欢这个礼物,连忙低头去看,才发现夫郎哭了,一滴泪珠子落在手背上。   “你……不喜欢?不喜欢我便再去买一个。”顾承武话音有些不可察的紧张,询问时目光注视着江云。   江云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破涕为笑,道:“不,是、是很喜欢……谢谢你。”他语气坚定,随后把平安符挂在脖子上。   他没告诉顾承武,从小到大没人为他求过平安符。六岁那年,娘卧病在床,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为他求一道平安符,保佑他安稳康健。   可是她娘最终没熬过那个冬天,草席裹了尸体匆匆下葬,怎么来怎么走。江云成了没娘的孩子,看着刘桂花带江墨进了江家,从那以后他的家就成了别的小哥儿的家了。   如今他也有了家,有了家人,想必她娘在天上看着,也能安安心心投胎去了。   见夫郎破涕为笑,顾承武心里已有了猜测,既然夫郎不愿意提起,他不问就是。若真想说,也总有说出来释怀的那一天。   天刚露出鱼肚白,又飘起小雪。昨夜连下了一夜的大雪,早上起来院里青石板上都结了一层冰,走起路来打滑。   江云拿葫芦瓢打水,发现瓢里剩下的水都被冻住,硬邦邦地敲不开,只能将就着用。   廊下房檐上也倒挂了些冰锥子,顾承武找了竹竿把冰锥子打下来,不然太阳一出来融化了,容易砸着人。   张翠兰打了盆热水洗脸,浸湿毛巾风风火火擦了把脸,往脸上抹了獾油,眯眼看着外面道:“往年可都没这么冷,怎么今年这雪大成这样?”   顾承武继续拿竹竿敲冰锥,想起从前看过一本天象杂书。若是下大雪不足为惧,倘若换成暴风雪,那才会出事,房屋都得被压垮,十有八九都免不了雪灾。   江云也往手上抹了獾油,见锅里饭好了,往后院去喂鸡,眼下那几只母鸡是一个蛋也不下了,只有鸭子还下了一个蛋。   拿到灶房攒着,张翠兰看了眼竹篓里的鸡蛋,道:“今儿得把圈里那只公鸡宰了,公鸭也得宰一只,不然烫毛煮肉就晚了。”   除了鹅不杀,家里大鹅都是母鹅,专门留着下蛋。   江云拿出三只大碗,一人舀了满满一碗酸菜稀饭,端着小菜包子放到堂屋桌子上。灶里剩下的柴火不退,把锅洗了继续烧热水,待会儿给鸡鸭拔毛用。   顾承武道:“我去逮了来。”   江云拉住他:“吃、吃了再去也不迟,饭该冷了,”再烫的饭,冬日里拿出来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冷透,人吃了冷饭是容易肚子疼的。   顾承武自然是夫郎怎么说他怎么做,他往江云身旁坐下,拿了只包子啃。张翠兰默默看着不说话,时不时观察观察小两口,眼里都是笑。心道这俩人,越来越像老夫夫了。   江云往嘴里塞下最后一口包子,胡萝卜馅落了一些到粥里,红白红白的煞是好看,他忽然想到什么,道:“对了,对联、还没贴呢。”   顾承武喝完粥,道:“小栓子要来,一会儿我和他贴,你们只管忙。”   吃完,张翠兰收拾碗筷,顾承武和江云到后院圈里逮鸡。别看这公鸡不如其它牲畜体型大,叨起人来可是厉害。   那会儿江云刚嫁进来,拿着盆到后院喂鸡,被那公鸡飞起来叨,他被叨哭了,一边哭一边跑。那时顾承武和张翠兰都不在家,他捂着被追赶凌乱的头发,缩在房里缓了好一阵。   眼下到了年节,江云终于大仇得报,指着那只叨他的公鸡,气呼呼道:“就、就吃他!”   顾承武眉眼一笑,夫郎指哪打哪,那公鸡被他围在角落,还没来得及跑开,脖子就被大手攥住,翅膀不停扑腾。   江云看着它,似乎已经计划好它身上哪块肉该怎么吃了。   宰鸡鸭是一刀的事,江云拿了碗来接鸭血。相比起来,鸡血便没人要了,这东西腥气重,无论怎么处理都难吃。   张翠兰搬了凳子坐在院里,从灶房舀一大桶热水,把鸡鸭放在滚水里烫片刻,再拿出来放在破竹席上拔毛。   “师父、云哥哥、婶子!我来了!”小栓子大冬天跑的满头是汗,到了顾家门口才停下喘口气,手里还拎着布袋子。   张翠兰冲他招招手:“你这皮猴子,急什么,家里门关好了?”   “上了锁,让隔壁李婶子帮我盯着,我还拿了一袋干枣来,给婶子和云哥哥补身子吃,”小栓子把布袋放在廊下,看见顾承武在扫地,很有眼力见拿着簸箕过去。   “你说你这孩子,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婶子家什么都不缺,”张翠兰嘴上责怪着,却是担心小栓子自己在家都不够吃。   江云洗了手,去灶膛掏出几只刚烤好的红薯,外壳焦硬里面香甜软和,一层焦糖贴在壳上。   红薯有些烫手,江云握着左右手抛动,快步放在桌子上道:“早上、趁着火好,烤了几个,娘、小栓子你们都来吃。”   烤红薯也是冬日里一道零嘴,张翠兰洗干净手掰了一个,是只白薯,没黄心红薯那么软和,吃起来干硬发噎,但胜在格外甜。   江云挑了一个大的,今早从窖坑里选的时候,专门选了个最大的黄心红薯。拨开焦硬的壳,里面正冒着热气,他掰成两半分给顾承武和小栓子。   “谢谢云哥哥!”小栓子也顾不上烫,红薯可是好东西,他咬了一大口,觉得和肉比也差不远了。   顾承武却是把红薯调头一转,留最好吃的中心部分凑到夫郎嘴边:“你先吃。”   江云耳朵一红,最终还是当着娘和孩子的面,小小咬了一口,甜滋滋的很好吃。   吃完红薯,一家人才各自忙碌起来。江云和张翠兰把过了滚水的鸡鸭拿出来,烫过的鸡鸭最好拔毛,手脚麻利的一炷香就能拔好几只。   大黑闻着味跑来,凑到一地鸡鸭毛边嗅了嗅,一脸嫌弃跑开。   拔完毛用刀把鸡鸭沿着肚子剖开,鸡肠鸭肠一些下水放在碗里最后清洗,洗好的鸡鸭放在火上一烧,把毛根杂毛烧干净,处理好就能宰了下锅炖炸。   难得过节,一家人吃的别提多丰盛了。腊肠、腊肉、炖鸡、烧鸭、炒肉……满满摆了一桌子,也不浪费,吃不完留着下顿继续吃。   “干娘您别忙活了,菜够了,”顾承武道。   张翠兰在厨房挥动锅铲遥遥道:“这就来,再炒个冬瓜。”   院子里风雪渐小,不知是哪家噼里啪啦又放起鞭炮,顾家人应了个景,也跟着放了一串,满地都是烟雾袅绕和喜庆的红。   桌子下搁了炭火盆,四个人围坐着吃年饭,脸上都是笑,时不时说说话,小栓子人小机灵,一个笑话逗的大家伙都乐了。   一家人倒了杯屠苏酒,举杯相碰,各自说句吉利话,温热的酒、丰盛的菜,吃的人心里都是暖和的,也都各自盼着新的一年红红火火顺顺利利。 第62章   初雪渐小, 河水里冰封了一层的冰面开始慢慢融化,山上蜿蜒而下的雪水流经青苗村的沟渠、小溪里,泉水叮咚新芽萌出。南方天气回暖, 倒春寒却还没来,江云仍穿着厚衣裳,只是已经不需要烤炭火。   小溪边垂垂柳叶已经冒出点点新绿,被风吹拂着微微摇动, 江云挎着小篮子,右手一把镰刀, 走在湿润的田埂上。   他猫着身子,仔细注意田埂两边从泥土里冒出头的叶子,偶尔看见一两根,就能知道附近长了一大片。   这种野菜在他们云水县叫猪鼻孔,只有在早春才长出嫩绿的新芽,挖了根茎和叶子, 用辣椒油一凉拌,比什么都好吃。   江云的娘却不爱吃, 她从前和祖父是北方来的, 最接受不了这种鱼腥味的草。江云却爱吃的很,每年冬后都会挖一大篮子。   往前走,田埂尽头的空地长了许多。江云目光一亮, 手起刀落, 把猪鼻孔草从土里连根带叶薅了起来。独有的草香混合着泥土味,已经能想象出入口时鲜辣脆爽的美味。   把这片田挖完,小篮子里已经堆了一半,江云继续往前走。田埂上路过一人,是周芝芝他男人王山。   周芝芝年后回娘家去了, 说是要住几天,不然早陪着江云一起来挖了。   王山一个汉子,不好和江云多说话,只打了招呼好心提醒:“云哥儿啊,你注意些,小心别把田埂挖断了。”   江云笑着点头,道:“嗯……知、知道了。”   猪鼻孔草最爱长在田埂上,以前就有人挖菜把别人家水田田埂挖垮了,两家人指着鼻子骂了两天,挖的那家人打死不承认,被挖的却一口咬定。   江云没有往田埂上去,只在旁边地里。张翠兰闲的没事,也跨了篮子来找江云:“娘跟你一起,这东西别看多,凉拌了吃一两口就没。多拌些,也能吃好几顿了。”   江云让出位置,有些不敢扒旁边的深草,抿着唇犹豫道:“会不会……有蛇。”   蛇在乡下必定是让人害怕的,普通乌梢蛇还好,若是毒蛇,咬一口都活不成。   张翠兰也怵,左顾右盼找了很竿子,道:“你退后,我来。”   说完,竿子在一片草丛里击打,还没打完,那草丛里忽然一阵动静,鳞片摩擦干草的声音让人直起鸡皮疙瘩,一根人长的乌梢蛇窜出!   江云捂着嘴巴差点没叫出来,急忙退出去,跟张翠兰一起躲的远远的。江云心里后怕,看着那不长脚的东西,幸好方才留了心眼。   张翠兰比他靠的近,被那逃跑的乌梢蛇吓的不轻,摸了摸胸口道:“这畜牲,一声不吭躲着窝冬,好在发现了,不然非得被咬一口。”   骂归骂,但也知道乌梢蛇无毒,是专吃老鼠的。是以村里人若遇上了,都是拿竿子打跑。只有那竹叶青,才会被杀死。   江云不敢靠近草丛,只在显眼露土的地方挖。   张翠兰也是挖野菜的好手,不多久篮子便满了,她坐在田埂上休息,指着对面远处道:“以前那便是吴家的地,年前武小子买了,如今成咱家的了。瞧着春天来了,耕田育秧苗的事也在眼前,过阵子可有的忙。”   五亩水田不算特别多,但一人种一天,也只能种半亩。江云望着属于自家的田,眼里都是向往,道:“我、我想过河去看看……”他也有自己的田了。   张翠兰从土里扒出猪鼻孔根茎,道:“成,现在就去,把这些猪鼻孔放回去,叫上武小子一起。若那田还可以,改日就得下田翻耕了。”   水田和旱田一样都需要翻耕,若泥土板结,再好的天气再好的苗,也长不成活。   一家三口站在原先吴家的田地边上,水田是泥泞的,并没有多少水,稀泥被冻了一个冬,看上去有些板结,直接插秧苗肯定是不成的。   顾承武围着水田巡视一圈,道:“我看过,田间挖了沟渠,连着山上水沟,过几日雪水彻底融化,顺着沟渠汇入田里,届时便不缺水了。”   今天雪下的大,种田经验丰富的泥腿子一眼就能看出,不像那初出茅庐的,还在为田里缺水着急。   张翠兰也点头:“是,不过也得赶紧把泥翻一翻,若是不耕,再多的水秧苗也扎不了根。”   一眼望去都是属于自家的水田,再等上几个月,这里便成了大片大片的郁郁葱葱,迎面而来都是稻香。   江云没忍住期待,蹲下来戳了戳田边的泥土,这下种多少就能吃多少,除了交税的,剩下那可都是自家的。不用再像以前一样,他只能看着不能吃。   顾承武捏了捏夫郎的手,道:“三月初箭场复工,我跟老板定好了,不能不去。赶在那之前,给家里把地耕好,明日便去村长家借耕牛。剩下插秧苗的事,辛苦你和娘了。”   江云摇摇头,一家人做事不嫌辛苦,他回握住相公的手,道:“也就五亩,不、不多,你忙你的。”   他也是插过秧的,知道怎么育秧苗怎么下田放线,不是什么难事,勤快些七八天就能做完,再说五亩可不算多。   三人眼里透出些丰收的期待,田埂另一边,吴家媳妇带着几岁的女儿,看了眼原本该属于他们的地,都动了动嘴巴,还是没说什么。   张翠兰也注意到他们,都是可怜人,她带着江云过去,打招呼关切几句:“你家男人身体如何了?大夫走了怎么说?”   吴家媳妇眼角湿润,道:“前个儿夜里终于醒了,可一醒来就说不了话,半边身子也动不利索,大夫说……若受伤了立刻治还成,也是拖太久,好不了了。”   张翠兰一听就知道,这是半瘫了,古往今来瘫了的没几人能好,多半是伤了脑袋里面。这时候再说安慰的话,也是不痛不痒的。   她拍了拍吴家媳妇的肩,道:“好歹人是保住了,一家人在一起,都向前看,想办法谋条生路比什么都强。”   “道理我知道的,婶子。”难过归难过,日子还得活下去。   只是她男人接受不了自己半瘫的事,整日跟丢了魂一样,公公婆婆又自责不已整日以泪洗面,丫头又还小。偌大个家,如今只能靠她到镇上给人缝补浆洗撑着。   好在夫家不是那黑心的,日子再难也没想着卖丫头去换钱,公婆相公没出事前都待她不错,她也没想过一走了之。   江云看着吴家媳妇单薄的背影,明明只比他大两三岁,却仿佛苍老了十岁。   从前他觉得自己日子是最苦的,可后来遇上顾家,再没挨打挨骂饥寒交迫过,日子已经过的比镇上的夫郎媳妇还好。   如今见了吴家的境遇,才觉得真正的苦是要苦一辈子的。   顾承武偏头一看,发现夫郎小小年纪颇多感慨,端的少年老成的模样,他不由一笑,手指揉开江云微皱的眉头,道:“叫上娘,回家去了。不是挖了猪鼻孔?回去拌着吃。”   说到吃,江云眼睛便亮了,和顾承武并肩走在田埂上,盘算着拌几种口味。   顾家院子外的不知名野树也冒出新芽,张翠兰往徐大娘张秀兰家看秧苗种子去了,江云和顾承武拿出钥匙开院门。   门刚一打开,余光里一黑一黄嗖地一下窜进去,江云看呆了,半晌扯了扯顾承武的袖子,指着大黑的狗窝道:“有、有只黄狗。”   顾承武也注意到了,大黑向来是青苗村狗中霸王,其他家狗野狗见了它都要害怕,怎么今天反倒往家里带了一条回来?   黄狗长的眉清目秀,体格比大黑小一些,身上毛发打结无光,唯有一双狗眼亮堂堂,看着就知道是野狗。   此时大黑和黄狗窝在狗窝里难舍难分,江云哪还有不明白的,大黑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媳妇呢。   他抬头眼巴巴看着顾承武,捏住顾承武一片衣角,轻微摇晃道:“可以……可以留下它吗?”   顾承武原本是不赞同的,黄狗是野狗,难免有野性,若是不注意把夫郎和干娘咬了该如何是好。   可一看夫郎殷殷请求的模样,他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微微叹口气道:“好,不过需要人教它规矩,若它不服管,便留不得。”   无论如何,人的安全才是重要的。   江云眼眸含笑,道:“那、那给它起个名字……叫……小黄如何?”一大一小一黑一黄,正匹配呢。   乡下人养狗都是根据狗的特征起名字,好记又顺口,顾承武当初给大黑起名也这样,因此没有反对。   本以为小黄得花费些时间驯养,没想到比大黑还有灵性,且性格温顺,只一个时辰,就能看懂顾承武的手势和命令,让它坐就坐,让它吃饭才吃饭。   江云在一旁蹲着观赏,对小黄越发喜爱了,从灶房拿了半根没肉的骨头扔给小黄,这本是留给大黑吃的。   大黑也在一旁看着,一双狗眼一动不动,目光都在“媳妇”身上,时不时聒噪地“汪汪”两嗓子。   江云看的乐呵,道:“都、都知道关心小黄了。”   张翠兰拿了几包秧苗种子回来,被家里多出的一条黄狗吓了一条,见黄狗趴下没叫唤,她才松口气。   听儿子儿夫郎说了原委,才指着大黑狗鼻子笑骂:“长能耐了你,春天来了,都知道给自己找伴儿了。”   骂归骂,也没抱怨什么。家里有时候人都出门了,多条狗看家还放心些。   傍晚江云打了盆水洗猪鼻孔,小黄就在旁边安安静静陪着它,别提多乖顺了。   猪鼻孔泥沙多,用水洗了三四次才洗干净,装在盘子里淋上麻辣鲜香的辣椒油,几滴香醋,洒上盐胡椒花椒,筷子一拌就是一顿菜,夹一筷子吃起来脆生香味十足。 第63章   冬后难得出了一日大太阳, 前几日的厚夹袄已经穿不了了,稍微一干活便容易出汗。江云搬了小凳坐在廊下,靠着柱子在太阳里打盹。   吹来的风仍是微冷的, 张翠兰端鸡食路过,放下鸡食,转回房里拿张毯子给江云盖上。   顾承武趁着休假日,从后山拉了两根大毛竹, 用柴刀劈开,刮掉竹青编成围栏, 又和了一堆黄泥,抹在竹围栏上,篱笆就算做好了。   开春鸡苗鸭苗都要买,原本宽敞的后院,篱笆一放便显的拥挤。   张翠兰轻手轻脚绕过江云,来到顾承武旁边, 小声道:“我瞧着鸡鸭鹅都放不下,院子前后外面都宽敞, 找个时间稍微扩一下。”   顾承武手上动作停下, 想了一下,道:“普通的草棚便好,把后院墙推一部分, 往外再搭一面墙。”   鸡鸭不像人住的那么好, 但也得把墙砌高了,就怕那手脚不干净的,半夜翻墙来偷。   “不然家里有两条狗,前院后院各栓一条,白天再放出来让他们自己跑。”张翠兰琢磨。   顾承武回头看了一眼狗窝里难舍难分的一黄一黑, 只怕根本离不开,一离开就得叫唤。   “买鸡鸭不在眼下,等他俩下了狗崽,狗崽大了自然会看家。”顾承武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张翠兰一想也是,便没管这事。   说话的功夫,江云已经醒了,迷迷糊糊睁着眼睛,脑袋还有些不清醒。   他刚一醒,小黄便“抛弃”大黑,绕过来趴在他面前,头搭在前爪上,尾巴时不时摇晃一下。   简直比小娃娃还乖巧,江云看的喜爱,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狗头。摸完下意识抬手一闻,皱起了眉头,好大一股狗味。   小黄来的时间不久,家里人都忘记给它洗个澡。乡下人一年只给狗洗一两次澡,夏天的时候往河里一扔就行。   但现在是冬后,河水尚且料峭,不管人或者狗,下去了都受不住。可小黄太臭,指不定大黑也臭了,江云有些犹豫。   小黄看了眼江云,似乎也察觉出什么,低着头呜呜走远些,在江云几步外趴下看着他。如此委屈的目光,让江云都有些责怪自己。   顾承武很快做好一半篱笆,他干活认真,连夫郎醒了站在自己身后都没发现。   拿刀的时候,才看见江云在他面前蹲下,抬头眨眨眼睛望着他,犹豫开口:“我想烧热水,给、给小黄洗个澡。”   顾承武放下刀,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江云狡黠一笑,立马把摸过狗的手送到顾承武鼻子前。   顾承武便立刻皱眉,握住夫郎的手腕,“做什么了这是?”   江云铺垫好,才说道:“方才、方才摸了摸小黄,他、好臭。”   原来是狗身上的味道,顾承武倏然反应过来,夫郎这是故意捉弄他呢,就是想让他也被臭一下。他唇角微扬,抓住夫郎两只手腕。   江云愕然,被握住手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大白天的偷香。两人嬉笑片刻,江云才得以挣脱手假装老练,只是熟透的耳尖出卖了他。   顾承武道:“趁着晌午太阳足,不如现在烧热水给两只狗都洗干净。再过几日春耕忙起来,便顾不上它俩。”   一黄一黑还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正靠在一起互相咬来咬去,等被双双按在水里的时候,已经逃不了了,只能呜呜认命,简直一对落难夫妻。   江云找了以前不用的老木桶,洗干净装上皂荚水,用丝瓜瓤给两条狗搓洗,顾承武按着小黄,免得它急眼咬人。   好在两只狗都算听话,洗完摆摆水,自己跑到院坝里太阳底下吹风晒太阳烤干。   晌午要做饭,江云不能只顾着玩,切了半块冬瓜,用油炸肉炒了做汤,又简单炒了两个菜,一家人随随便便吃一顿。过年都是大鱼大肉,若不吃些素的,肚子可受不了。   张翠兰正清理出好的种子,一边筛选一边说话:“方才同你徐婶子说了,借她家的地育秧苗,过几天长起来了就能下田插秧。”   顾承武点头:“我明日提一壶酒,去村长家借耕牛,趁着这几日牛歇着先用,不然一到农忙时,谁家也借不出来。”   耕牛在乡下,是仅次于马的存在。谁家还没个几亩田,有许多买不起牛的人家,只能出动全家人下田用锄头刨。若有了牛和铁犁,一亩地小半会儿就能耕完。   张翠兰心里过意不去,总借人家的东西,人家也会嫌麻烦。她道:“再添些鸡蛋果子去,他家不是有喜事了?也给孕妇补补。”   周芝芝前几日从娘家回来后便身子不爽利,闻不得一点腥味,吃饭时也捂着嘴作呕。起初以为是病了,就给吃的治风寒的药。   最后还是他家大嫂和婆婆有经验,什么话也没说,悄无声息带着周芝芝去找许郎中,才知道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胎坐的还算稳。幸亏发现的早,没由着折腾。   家里要添新丁,一家人脸上都掩盖不住笑,走在路上别人一问就忍不住炫耀起来。   江云也高兴,他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娃娃,不知道是不是和小狗崽小猫崽一样,巴掌大软软的?   “我、我也绣了几个肚兜,送给芝芝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娃女娃或者哥儿,江云都做了几样,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上好的棉布料子,穿上最柔软,花也绣的仔细。   顾承武冲夫郎一笑,道:“明日一起去。”   第二日吃了早食,顾承武和江云提上礼,往村长家去。经过村里祠堂,一刻钟便到了。远远看见村长家院门开着,王山扶着周芝芝正散步。   见了顾家人来,王山和周芝芝都跑到门口迎接。旁边拴着一条白狗,见了陌生人就开始吠叫,凶狠的很。   王山把白花往里面赶:“去去去,回窝去!”   周芝芝拉着江云的手往院里走,把两个男人甩在后面,坐在廊下有说不完的话。   江云好奇摸了摸周芝芝的肚子,生怕碰坏了,只敢小心翼翼触碰,还抬头好奇问:“孩子、孩子就是在这里面?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应该同我小侄儿一样,生下来皱巴巴跟小柴杆子似的。就凭他爹那样,指不定又是一个木讷的小王山,”自打有了身孕,王山比她还紧张,一孕傻三年这话反倒在王山身上应验了。   嘴上是嫌弃的话,心里却对这个孩子期盼的很。周芝芝抚摸肚子道:“等他生下来,我要让他认你做干爹爹。”   江云也高兴,他终于不是最小的了,也要当长辈了。道:“我、我给我干侄儿,不对……或者干女儿干哥儿做了几件肚兜,就当提前的见面礼了。”   他打开小包袱,里面是五六条颜色不一的肚兜,针脚细密样子灵活,质地也格外柔软,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周芝芝怀了孕情绪不稳,一下见着江云做的肚兜,感动地直落泪,开玩笑得多生几个,让江云当干爹爹当个爽快。   另一头,王山一边和顾承武说话,一边扭头看媳妇,就怕哪里不适需要照顾。他转过头道:“你家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顾承武神色一顿,之前想过这事。也不得不说,方才看夫郎对未出生娃娃的期盼,他也生了立马要孩子的心思。可生子不易,哥儿比女子更难。多的是成亲两三年才怀上的哥儿,就是怀上了,若养不好,那也是鬼门关里走一圈。   他摇摇头:“不急,等多赚些银子,将来才好仔细养着。”   王山不多掺和人家家事,带着顾承武往圈里去看牛。他家买的是大水牛,正值壮年的时候,一身力气多的是。牛性格也温润,大眼睛里毫无攻击力。   “你拿去用便是,只每日喂三顿鲜草。不忙的时候拉出去放放,后山脚下长了青草,往那栓一天,它自己就能吃饱。”   养牛不难,回家的路上顾承武牵着牛慢悠悠走着。江云距离几步远,他既好奇,也有些害怕这庞然大物。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轻轻摸了摸牛背。水牛回头看了他一眼,晃动尾巴继续走,瞧着温和的很。   顾承武眉眼一笑,任由夫郎玩耍,若这牛真要攻击人,有他在也不会让夫郎受伤。   张翠兰也第一次近距离看牛,她胆子倒是大,直接靠近啧啧感叹:“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好,吃的起干米饭,但也没买过牛。这下可算摸到了,乖乖,这快赶上人高了。”   村里大多人买不起水牛,便买了便宜的黄牛。黄牛脾气暴躁,若教不好,性子起来了攻击人也不少见。相比之下水牛温和,力气也大,庄稼人没有不喜欢的。   大黑小黄正躺在院子里互相追逐,陡然看见庞然大物,都吓得嗷嗷叫,退开几步远龇牙咧嘴做威胁状。水牛看了它们一眼,理都不理会。   大约是被无视了,大黑在媳妇面前丢了脸,继续冲着牛叫唤,大有打一架的气势。   张翠兰用脚虚踢一下大黑,把它赶走。又把小枣红的食槽挪了一些,添了水给牛喝。安顿好牛,张翠兰和江云背着背篓,到村边野地里割鲜草给牛吃。 第64章   二月底, 山上积雪冰瀑全部融化。顾家小院升起炊烟,稀饭在锅里煮着,顾承武还没吃早食, 把牛牵到水田边拴着,扛起锄头下田开沟渠。昨天傍晚巡田才发现,原有的沟渠被淤泥堵住,水流不进田里。   顾承武脱了鞋, 把裤脚挽至膝盖,踩进淤泥水田里。还没彻底入春, 田里仍然是冰凉的,连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激灵了一下。   通了一个时辰,沟渠才引水成功,五亩地并不集中,还有一半在山那头。水田两岸桐子树绿叶翠顶生机勃勃,再过一月, 漫山遍野都是桐花。   水牛被栓在桐树边,低头用嘴寻地上的青草吃。等它吃足了, 顾承武给水牛架上铁犁, 赶着水牛下田。他走在牛后面,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时不时轻轻抽打牛背, 控制速度方向。   水田犁的深, 原本板结的淤泥干土松软起来,加上山间雪水灌入,不一会儿水便没过泥面。这点水还不够,需得到人的膝盖才行。   河对面影影绰绰走来一人,是来叫顾承武回家吃饭的江云。两岸绿油油的桐子叶被风吹动, 在江云头顶簌簌作响。   “早食好了,你快、快收拾收拾,吃了饭再来。”江云站在岸上,看到顾承武被冻的通红的腿,眉间有些担忧。   顾承武正驱动牛前行,泥点子不免沾在衣服上,他看了眼浑身脏污的自己,道:“你和干娘先吃,不用等我,我尽早犁完,趁着上工前再进一趟山。”   春后窝冬的动物已经出来觅食,他既承诺过教小栓子打猎,自然不能嘴上说说,早些把人教会,也是一条谋生的路。若有了野兔野鸡往镇上酒楼送去,就是一笔收成。   江云嘴唇微动,想说什么,顿了一下道:“那我、那我把饭给你送来,今早做了一筐蒸糕,煮了三个咸鸭蛋。”   顾承武停下歇息片刻,怎么会看不出夫郎的担忧。若不是隔着水岸,他必定要上手摸一摸夫郎的头。没办法,顾承武依了他道:“成,我等你。”   说完,就见岸上的小身影往家跑,隔了一会儿,江云挎着一只篮子。里面是咸蛋蒸糕,还有切的泡豇豆,木桶里装着菜粥。   顾承武借着沟渠的干净溪水洗了洗手脚,挨着江云半步的距离坐在田埂上,终于可以喘口气。接过江云递来的蒸糕,大口咬下去。   他吃饭不算斯文,动作却好看的很,和村里那些爱吧唧嘴的汉子都不一样。江云撑着下巴瞧他,听他和自己说话。   “你和干娘吃过没?”   “还没呢,”江云摇摇头,给顾承武剥咸鸭蛋道:“干娘去徐婶子家育秧苗,还没回来,锅里饭都留着。”   第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吃饭,江云没什么胃口,便想着先给相公送饭,送完自己再回去吃。   说完,嘴巴便塞来一块蒸糕。江云愣了一下,眉眼弯弯浅笑,咬了一口推回去:“我、我不饿,你吃,若是不够家里还有,我再回去拿。”   蒸糕份量十足,配上菜粥怎么都够了。顾承武不贪食,吃饱便足够。吃完饭又和江云坐着吹吹风,趁着无人时偷偷拉住夫郎的手,等到夫郎要羞赧的时候,又恶趣味地放开。   陪着休息片刻,顾承武继续犁田。江云收拾碗筷往回走,到家时张翠兰还没回来。大黑和小黄叼着狗盆殷切看着,后面的鸡鸭鹅也咯咯哒嘎嘎嘎叫不停。   江云揉了揉小黄狗头,道:“等我、等我喂完鸡鸭,就给你们泡饭。”   从麻袋里舀一勺谷糠,混着苞谷面拌好,就能给鸡吃一顿。用手敲打盆子,咚咚咚的声音一出,三只母鸡两只公鸡都飞奔过来。   鸭子大鹅便没那么胆大,喂食的时候躲的远远的,等江云放下盆子,才成群结伴嘎嘎跑来,一盆子苞谷粉有一半都被拱到地上。   喂完食还没走远,鸡圈里忽然一阵躁动,还有两只鸡打架的动静,鸡毛都掉了一地。两只公鸡因为争抢食物,互相叨啄,其中一只眼睛都被啄出血,眼看着有气出没气进了。   江云看的心惊胆战,他害怕公鸡,喂食都是隔着圈门,更别说劝架了,情急之下跑回灶房找了根长竹竿子,把两只正在打架的鸡分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公鸡气性大,没被打死也气死了一只。   只听见那只瞎眼鸡长叫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被路过的母鸡踩了一脚,也再没起来。江云无措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打赢的那只杀的正威风,就连他也不敢进去把死鸡拿出来。   正好,这时候院门传来吱呀声,是从徐大娘家回来的张翠兰。江云没犹豫,赶紧从后院跑出去道:“干娘,刚才鸡、鸡打架,死了一只。”   张翠兰才坐下端着碗喝水扇风,听到这话一下子坐起来,风风火火往后院走,“定是那只好斗的鸡,早知过年就该一并杀了,省的成天抢食物!”   虽说顾家不缺肉吃,可养鸡也宝贝的很,自然是想留着过节吃新鲜肉,这下鸡一死,都不好处理了。   张翠兰和江云围着鸡圈,那只公鸡正霸占吃独食,旁边死鸡眼睛糊了血。张翠兰气的不行,直接推开门把凶鸡踢的远远的,一脸心疼拿起死鸡。   凶鸡是个欺软怕硬的,从小就被张翠兰收拾惯了,这下也不敢吃独食了,咯咯长叫躲进架子底下。三只母鸡才趁机会围上来填饱肚子。   “啧,可惜了,还说多养一段时间,等长足了肉再杀。”张翠兰翻来覆去看死鸡,只有伤口,也没什么病,是可以吃的。   江云道:“那我、那我去烧水,先把鸡处理了?”   张翠兰点头,拿了把菜刀比划着鸡脖子,道:“现在放血应该来的及,还没死多久,摸着还是热乎的。”这样的天若是死上半个时辰,就不好抹脖子了。   鸡还是嫩鸡,体格不算太大,宰完了也只有一小盆子。秧苗已经点完,张翠兰闲下来无事,道:“晌午就吃了,也省的腌。”   江云用丝瓜瓤刷洗大锅,道:“还有、干辣子,不如炒一盆辣子鸡,下个汤。”   宁平府是出了名的爱吃辣,就连冬日里暖身的锅子,也要加许多辣椒进去。张翠兰也许久没吃重口的东西,一听辣子鸡还有些馋,道:“说起辣子,后院那片萝卜地空了,找个时间起垄,也栽些辣子。”   江云自是应和,拿砍刀把鸡剁成拇指大小的鸡块。这种做法和镇上馆子的青辣椒炒鸡不一样,也不需要过油炸。鸡块要剁的小,用大把干辣椒和干花椒葱姜蒜爆炒,加香料调料,不停翻炒小半个时辰。炒出来的鸡丁麻辣入味,也很有嚼劲,吃起来微微干香。   还没开饭,张翠兰已经捏了好几块吃,就连吃完的骨头嚼起来都是香的,大黑小黄都顺着狗洞爬进来张望。张翠兰把骨头扔给他们,两狗埋头大吃,刚入口就被辣的嗷嗷叫。   张翠兰哈哈一笑,江云也乐的不行,到底还是心疼两条狗,舀了一瓢水倒进狗盆让它们喝。它俩没吃进去,也不会闹肚子。   见大黑小黄实在嘴馋,江云便用剔肉剩下的鸡腿骨和鸡胸骨煮了汤,泡了一些早上的剩饭给它俩打牙祭。   噔噔噔的牛蹄声进了院子,顾承武把牛牵进马棚旁边,人和牛身上都沾了不少淤泥,吹了一晌午已经干结成块,顾承武是光脚回来的,脚背脚心冻的发红。   江云刷完锅,听见院里声音,放下锅铲跑出去。顾承武后退一步,怕脏了夫郎,道:“我去打水洗一洗,晌午饭好了?”   江云看着他的脚,点点头道:“还差一个汤……你、你等一下,我打温水来,”他怕顾承武懒得等,小步跑去打水。   热水是提前烧好的,江云兑了冷水试试水温,正好合适。把脚盆搬到院子里,拿了矮木凳道:“你、你坐下,仔细泡一泡。”   他个头只到顾承武胸膛,偏偏还垫起脚,努力把顾承武往凳子上按。顾承武低头便能嗅到夫郎耳边的皂角香,若不是身上脏,他恐怕已经伸出手打趣。   “耕、耕了有多少?”江云又端来一碗热水,询问进度。   顾承武喝完水,估算片刻,道:“约莫一亩,村长家的牛正值壮年,跑的也快。加紧些,差不多两日便能犁完。”   年岁稍微大一些的水牛,一天下来也只能走一亩。若是人拿着锄头,只怕得花两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快了。张翠兰怕累着牛,跟江云约着下午出去割些嫩草。   院里没别人,顾承武脱了脏污的外衣,暂时穿了一件还没来得及洗的外衣,比泥衣干净些。江云勤洗衣,冬天的衣裳几乎三四天一洗,棉衣也是仔细着擦拭处理。   乡下泥腿子多的是那十天半月都不换衣裳的人,还没走进就能闻见一身臭味,回了家都要被媳妇夫郎赶下床的。顾承武以前从军时也爱干净,如今成了家,更不愿意被夫郎嫌弃。   一进灶房便闻见麻辣的椒香,张翠兰在舀干饭,一人一大碗舀好,用铲子铲掉锅底的锅巴,自言自语道:“啧啧火又大了,都生锅巴了,底下给武小子吃……”   江云把一大盆辣子鸡和萝卜汤端到灶房,擦了擦桌子,忙碌了一上午,终于坐下来好好吃顿饭。鸡丁份量十足,吃到最后却一点不剩,连辣椒都炒的干脆咸香,被吃了不少。 第65章   开渠后的水田积水已到小腿, 人光脚踩下去半条腿都在泥里。短短几日,青苗村已经染上一层新绿,大部分田里已经插了小半亩秧苗。   村里交好的人家都会互相帮忙, 也不给钱,包一顿晌午饭就成。张翠兰不用说,徐大娘和张秀兰就背着背篓来了。   旁边是村长家的水田,王山和他大哥大嫂都在田里弯腰放线, 周芝芝已有身孕不好下田,只能在岸上看着。柳玉也难得出门跑来看热闹, 还给江云带了一本书来。   “爷爷说你有悟性,让你别枉费了天分,嘱咐我拿本千字文给你。”柳玉晃一晃手上薄薄一本书,封面三个字江云已经认识。   柳家向来不论身份一视同仁,柳老爷子看出江云机灵,学的也快, 才让孙子送书过去。别看只有薄薄一层,书可是金贵东西, 一本书一两银, 放在寻常人家能吃多少肉。   江云眼眶一红,不知怎么报答,自己手上也脏, 不敢去接书, 道:“你帮我、帮我谢谢柳爷爷,这本书,我肯定好好学。等我忙完,我亲自去谢。”   “你且忙你的,我家别的不说, 书是最多的。你看完了再找我,我那还有许多,”说完柳玉跑过去压低声音委屈道:“前几日爷爷没收了我所有话本子,连私房钱也减了我二百文。如今爷爷正筹备办学堂,没空管我,这零花钱我求都求不回来了。”   柳玉衣食无忧,唯有的爱好便是看话本子。   江云却捕捉到柳家要办学堂的事,一边插秧一边道:“要、要在村里办?”   柳玉顿色:“或许是,前几日还请了以前的同窗,也是一位颇有学识的。学堂还没说定,便有许多员外带着儿子来,我爷爷说,要办两个学堂,一个教男娃,一个教女娃小哥儿。”   这世道不让女子哥儿做官,但大历朝比前朝开明,准许女子哥儿读民间私塾。只是很多老顽固坚守旧思想,不肯教女子哥儿。   江云直起腰,听柳玉讲他爷爷的想法,对这位严肃的柳家爷爷由衷敬佩起来。   柳家是世代读书人家,祖上在前朝也是正二品官员,若不是厌倦了官场斗争,凭着如今的名声,也能平步青云了,又怎么会缩在这样小小的乡下。如今太平盛世,朝廷吏治清明,柳老爷子才又生了让孙子入朝效力的想法。   办学的事不在眼前,江云听了一耳朵,继续顺着田里放好的线插秧。张翠兰从苗田里挖了一些苗,背过来添补,娘俩和徐大娘张秀兰排成一排,半天的功夫便插了两亩地。   插秧最累腰,别说张翠兰她们,就是江云这样年轻的也有些受不住。他插完一排,直起身来,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头昏脑胀有些想吐,若不是用力站稳,只怕已经倒下去。   分明早上吃足了饭,也跟没力气似的。江云缓了足足半刻钟,那种强烈的不适才慢慢消失。抬眼看去,他的进度落后一大半,不敢耽搁庄稼,赶紧弯腰继续。   晌午张翠兰她们接着干活,江云从淤泥里拔出腿,到沟渠边用干净的水擦洗小腿和手上,晾干了才穿着鞋回家做晌午饭。   今天插秧徐大娘家的和张婶子家的都来了,六张嘴吃饭。江云往麦饭里掺了些精米,吃起来才有力气。菜也是份量大油水足的,一大盆腊肉菜心,凉拌猪鼻孔,盐菜烧豆腐。   坐在灶台后烧火,炙热的火温烘在江云身上,还是感觉背后发冷。江云托着下巴,有些昏昏欲睡,眯着眼打算休息片刻,再睁眼时灶膛里的火都快烧完了。   他心一惊,生怕耽误田里的人吃饭。赶紧装好菜,拿了六个大碗筷子水桶,装在背篓里背上,脚步微晃朝河对面田埂跑去。   路过原先江家那边地的时候看了一眼,才发觉已经荒了许久,江顺德和刘桂花如今怎么样他也不知道,只知道人在牢里,家里是没人种地了。   到水田时,张翠兰和徐大娘他们已经上岸,坐在岸边休息。插秧都是累的,可一抬头望去,看见满满的粮食,满是沧桑褶皱的脸也浮现出喜悦。   徐大娘道:“去年冬雪大,开春雪水足,我下田看了,连虫卵都没见着几个,想来再过几月,粮食一定足。”   张翠兰灌了一口水,也点头:“你家十亩田,等秋收了,指不定一整年都能吃上干饭。”   江云喘息气走过来,好一会儿没缓过来,道:“干娘、婶子,先、先吃饭。”   三盆菜份量十足,刚打开,扑面而来的菜香让人馋的流口水。一人一大碗饭,也不顾男女哥儿身份有别,都坐在一起围一圈大口吃。   张翠兰看江云没吃几口,慢吞吞吃碗里的米饭,脸色有些苍白,道:“云哥儿,你若是身子不适,晌午过后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和你婶子她们,也能插完。”   江云抬起头,犹豫一瞬摇摇头,道:“没、没有,可能就是、弯了一上午腰,有些太累了,我吃完坐会儿便好。”他想快些把农活做完,才有时间去买鸡仔鸭仔。   春后还没彻底回暖,母鸡母鹅都没怎么下蛋。若是早些把鸡仔养大,攒下的蛋就能给一家人吃。   张翠兰她们先下田去了,江云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低头,忽然看见田间淤泥里,陷着一个鸡蛋大的田螺。田螺还是活的,触角正往外探查,在泥里慢悠婻風悠爬动。   江云眼睛一亮,捏起壳拾起来,手指戳一戳,田螺触角立马缩回去,憋在壳里不敢出来。   这种大螺是可以吃的,再过一月正是大螺繁殖的季节,等秧子长起来,扒开绿油油茂密的叶子一看,根部都是它的蛋。只是田螺不好处理,需得大火烹炒许久,不然吃了是要闹肚子的。   眼下数量不多,江云只捡了几个,打算留着拿回去给鸡鸭鹅吃。   休息足足小半个时辰,江云力气恢复一些。背着装秧苗的筐子,继续下田忙活。原先属于他的分路,被张翠兰补上,他跑了几步赶上,和长辈们一起。   五亩水田不多,相较耕田而言,插秧便快很多,顺着放好的直线一路前进,六个人一天下来,几乎全部插完。   总算能歇口气了,张翠兰也顾不上形象,往田埂草地上一趟。自家的田算是成了,明儿便是帮徐大娘他们家。   江云也累的不行,可再怎么累,也没在江家时日子难熬,看着自己种下自己吃的粮食,心里怎么都是开心的。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旁边放牛的牧童牵着牛慢悠悠走过,远处茅屋升起炊烟,日头一点点落山。   顾承武一大早带着小栓子上山,深山老树后,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鸡一动不动,如同被定住一样。它的眼睛十分警惕,被顾承武和小栓子包围,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展翅高飞。   顾承武挥手打手势,小栓子领会,将石子架上弹弓,待瞄准后,石子带着杀伤力发出。只是因为准头不够,只打中野鸡的腿部。   野鸡受到惊讶,惨叫一声扑腾翅膀冲天飞起。还没逃出生天,便被紧接而来的竹箭穿破翅膀,从高空坠落在地。   顾承武收回弓箭,带着小栓子穿过草丛查看,野鸡还有气息。这东西和家鸡一样气性大,若不小心些,死了便卖不出去。   小栓子神色低落,方才拉弹弓时手抖了一下,失了准头。若不是师父反应快,就叫猎物逃了。   顾承武看了他一眼,道:“不要急于求成,”抛开打猎成果不说,小栓子能在短短一月内入门,已算是较好的天赋,学习总是日积月累才能见效果。   把野鸡交给小栓子拿上,两人赶在天黑前下山。因不是猎大型野物,也不需要在山上过夜。   奔波一日,回到家便看见灶台后烧火打盹的夫郎,今天难得是张翠兰做饭。   顾承武放下弓箭走进去,张翠兰冲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小声道:“今儿插了一天秧苗,你夫郎累了,轻声些。”   顾承武没说话,点点头,轻手轻脚走过去,声音几乎没有,蹲在江云面前也没把人吵醒。   张翠兰做了面疙瘩汤,分了三碗端到堂屋去。   灶房里,顾承武抚了抚江云额前碎发,把人轻轻弄醒,见江云还是眯不开眼,笑了声道:“先别睡,吃了晚食再上床。”   若照着江云以往的习惯,就是再困的不行,也要闭着眼睛美美吃一顿。但今天大约累的不行,见顾承武回来也没多高兴,摇摇头道:“我、我想……睡觉。”   实在吃不下,顾承武没勉强人,手搭在江云腰间,把人抱进卧房。他给江云脱了外衣鞋袜,把人塞进被子里盖好,道:“若醒了肚子饿,只管叫我。”   一句话没说完,被子里便传来轻微的鼾声。夜色中顾承武眉眼温和,想起江云刚来那会儿,连呼吸太大声都害怕。   张翠兰正返回灶房拿筷子,也惊了一下,道:“真吃不下去了?”她可是了解儿夫郎的,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想吃饭。   “大约是累了,”顾承武后悔上山了,若是他在家,也不至于让江云累成这样。   吃完饭,顾承武返回灶房烧了热水,把江云那碗饭放在锅里热着,若人醒了也能吃上暖和的。又端了半盆热水,打湿帕子给江云擦了擦脸和手。   知道夫郎爱干净,顾承武来回换了两次水,就是这么大的动静,人都没醒过来。   吹了灯,顾承武睡在外侧。闭眼时察觉出异样,他因为常年从军打仗,耳力也敏锐,仔细听了片刻,反应过来夫郎的呼吸有些沉重。 第66章   月上枝梢, 顾家卧房里却燃了三盏油灯,烛光打在阁窗上,门窗紧紧关上。一夜的时间, 顾承武神色似乎都疲惫很多,眼眶有些青黑,胡茬也微微长出来。   床边放着一盆冷水,两根毛巾来回浸泡, 拧干后放在江云额头上。顾承武摸了摸夫郎的脸,手心的温度发烫, 昨日还活跃的不行的夫郎,此时呼吸灼热怎么叫也不叫不醒。   顾承武心沉入谷糠底,一言不发端着盆子出去换水。换下来的水泼在院子里,他的身影隐匿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是他太粗心大意,才没及时发现夫郎生病。睡前他轻拍夫郎的脸,怎么也叫不醒人, 顾承武手都在抖。发觉夫郎烧的厉害,他不敢继续睡, 拿了盆子接冷水给他降温。   泼水的动静吵醒张翠兰, 她上了年纪睡眠浅,看了眼天色应该已经是第二日,不久天就要亮了。此时院里还有动静, 她琢磨出奇怪, 披了外衣出去。   看见院子里的干儿子,张翠兰上前小声道:“天亮了不是要上山?怎么这会儿还没睡?”   顾承武略显疲倦摇摇头,按了按紧皱的眉心,声音微哑紧绷:“云哥儿昨夜发烧,睡的昏沉, 我叫了没醒,便拿冷水给他降温。”   张翠兰一下子睡意全无,调转脚步往小两口卧房去,果真像干儿子说的,云哥儿脸色红的异常。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又伸出手背探江云的额头,烫了不止一点。   “哎哟,烧了一夜,这可不成啊。”   后院传来几声母鸡咯咯叫的声音,张翠兰看了一眼天色,道:“我瞧着过会儿天就能亮,等天亮了你去找许郎中来,我估摸是昨个儿插秧累倒了的缘故。”   顾承武上前一步,目光不离夫郎,听了张翠兰的话犹豫一瞬。立刻转身往外走,一边道:“不等了,现在便去,云哥儿拖您照看着。”   他走的快,背影一晃消失。马厩里小枣红睡的稳当,一下子就拍醒,还没站稳就被骑上往外走。凌晨的村路湿滑,小枣红险些折蹄子。要不是顾承武骑术好,早就连人带马摔在地上。   张翠兰见干儿子走的快,她也没了睡意。昨晚云哥儿就没吃,一夜都是空着肚子的。她往灶房拿火石打火,舀了一瓢精致的白米煮粥。要是人醒了,还能吃些清淡的垫垫肚子。   时间几乎是熬过去的,顾承武到了许郎中家。许郎中才起床,和妻子小孙女一起吃早饭。看到来的人是顾承武,向来稳当的汉子行色匆匆。   他就知道是有人病了,也没吃几口,道:“你稍等一下,等我拿上药箱就跟你去。”   只听说是发烧,怎么烧的不知道。许郎中带上常见治病的药材,颤颤巍巍上了马。年纪大了坐马颠簸,好在顾承武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手上控制着速度。   两个村之间有些距离,到青苗村的时候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江云仍然没醒,和发病时没什么变化。   许郎中坐下喘口气,一路上没停,张翠兰从灶房泡了一碗茶水,道:“许叔先喝口水,缓一缓气儿。”   顾承武偌大的个头站在床头,没有催促许郎中,只能看出神色中全是克制的着急,等许郎中喝口水搭上江云脉搏的时候,他脚下几乎下意识往前一步,等着号脉结果。   半晌后,许郎中面色下沉,号完脉才开口询问:“这几日你夫郎是不是太过劳累,或是碰了冰冷的东西?”   正是插秧下田的时候,他上山打猎,家里的活都是干娘和夫郎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既劳累又碰了冷水,顾承武无声点头。   俩母子立刻看见许郎中沉着脸,颇不赞同道:“那就对了!怀有身孕的人怎么能做这些事呢?这不是胡闹吗,别说是怀孕的人,就是没怀孕的也不能这样折腾。况且还是个哥儿,本就怀的不容易。”   顾承武和张翠兰都被当头棒喝,人还在懵然中。尤其顾承武,不可置信看向夫郎的肚子,难得不稳重了,慌忙再次确认:   “您是说,我夫郎已有身孕?”   “我行医这么多年,不可能号错。只因怀了一个月,反应不明显。若是稍微细心留意的,就能发现不对了。”   顾承武只惊喜了一瞬,心又猛然下沉,脸上看不见喜色,眉间拧起道:“怪我疏忽,让他受累了。云哥儿烧的厉害,有没有法子让他快些好起来,至于孩子,若是生下来对他身子不好,不要也罢。”   他幻想过无数次夫郎带孩子的场面,既有温馨也有琐碎的,却没想过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小哥儿生育比女子更难,有多少小哥儿为了生个孩子就没醒过来。顾承武不敢想这样的后果,更不可能为了一个还没出生的,放弃活生生的夫郎不管。   许郎中摆摆手,态度松和下来,宽慰道:“且放心好了,没那么严重。若是怀了孕发个烧就不行了,那得牺牲多少当爹当娘的。你夫郎胎像还算稳当,我开副药,吃了过两日就能好转,另外的安胎药,你们还得拿着方子去镇上抓药。”   安胎药部分药材金贵,他一个乡野老郎中,手上只有些自己上山采的药。镇上的好医馆不缺药材,炮制的好药效也好。   写完方子,许郎中交代注意事项:“可不能再劳累了,冷水也不敢碰。平时寒凉寒性的东西都不能吃,尤其野菜果子一类……”   顾承武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夫郎的手,目光一动不动落在江云脸上。许郎中说起注意事项时,他不敢马虎,一字一句刻在脑袋里。   折腾了这么久,天色已经大亮,青苗村的公鸡打鸣长叫。站着的坐着的都疲惫,只是那层忧虑消失,伴随而来的是喜悦。   张翠兰高兴的合不拢嘴,来回踱步,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了。忽然想起来该招呼客人吃饭,人家天没亮就来,总不能空着肚子回去。   “饭刚煮好,我去炒两个菜,许叔留下吃了早饭再走,”张翠兰扬起笑道。   许郎中收拾好药箱,摆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家里老婆子给留了一碗。今日还约了病人,得赶紧回去。”   他执意走,张翠兰也不好耽误人看病。最后结了钱,说什么也要给许郎中塞两个白面馒头,夹了厚厚的腊肉片子。   卧房门窗紧闭,顾承武牢记许郎中的交代,不敢再让夫郎吹半点凉风。他就坐在床边,动也不多动,一直陪着江云。   张翠兰过了高兴的劲,也是一阵后怕。这也怪她没注意,只当这两日太忙太累,要是再晚些,只怕一家人都要悔的肠子青了。   “你陪着云哥儿,我去灶房煎药。云哥儿要是醒了你就说一声,我端饭过来。你也休息会儿,一夜没合眼了。”张翠兰叮嘱,言语有些担忧。   顾承武眼底略微青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也突然觉得有些困倦。但是又耐不住担忧和高兴交织的情绪,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脱了衣裳上床,把江云微微搂在怀里给他取暖,闭上眼睛假寐养神。   山间鸟雀在枝头戏耍啾啾叫着,灶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断断续续。江云的意识一直飘荡着,一会儿热得像是火烤,一会儿又冷得如坠冰窖。   他浑浑噩噩睁开眼,头昏沉的很,连手都没力气抬起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生病了。外面天大亮,江云还想继续睡,稍微一动便惊醒身边的男人。   顾承武的下巴靠在他头顶,在江云发间蹭了蹭,低头小声轻语道:“可觉得好些了?还难受吗?”   说完,他用手背探江云额头,热度已经降了很多,只是额间细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江云不舒服,顾承武就帮他把头发轻轻撩到耳后。   因为是受风寒生的病,顾承武还点了一盆子炭火放在床边,卧房里温度一上来,江云出身汗能驱散寒气。   江云有些无力点点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把头埋在顾承武衣襟里,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饿了。”   “干娘煮了肉沫粥,正给你热一碗,马上就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拿来。”   江云摇头,有气无力道:“不想吃,”生病了什么也吃不下,总觉得胃里不舒坦,只想喝粥暖胃。   他神色低迷,生了病发烧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整个人蔫蔫的。   顾承武也跟着心一揪,看见夫郎没什么大碍了,才想起重要的事,在人耳边小声道:“方才许郎中来过,说了一件喜事,想知道吗?”   江云怔松着,半晌才听清顾承武说的话,不明所以抬起头,道:“什、什么叫喜事?”   夫郎天真呆愣的不行,顾承武垂眸一笑,被子下的手轻轻抚摸夫郎的肚子,又小心翼翼不敢靠太近,道:“许郎中说,咱家云哥儿,要当小爹爹了。”   小……爹爹?江云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看向肚子,这么平坦的地方,忽然就有了?   他手摸上去,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还没他吃撑了的时候鼓呢。   过了良久,江云才迎来莫大的激动。只是听顾承武告知,他仿佛立马就和肚子里的娃娃有了牵绊。   “真……真有了?”江云眼里闪烁着泪花,说不清的情绪在心里蔓延,他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宝宝,属于他和相公的。   江云从小被逼的胆小慎微,也听多了世上小哥儿的遭遇。他知道,背地里很多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进门这么久还没怀上。   江云也怕,经常把自己缩在辈子里,脸色苍白发抖,每次被顾承武抱在怀里做那事的时候,他就千盼万盼一个孩子。   却没想到,这个娃娃来的这么突然,悄无声息不知不觉的,江云还没来得及感受。   也许是心里的害怕被孩子驱散,也许是太高兴,江云鼻子一酸,趴在顾承武身上红了眼眶。   张翠兰端了一碗肉沫粥和两个馒头小菜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还以为是怎么了,顿了一下才敲门进去。   女子小哥儿怀孕了情绪大是正常的,她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可比云哥儿还折腾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总之江云怀了,一家人都高兴的不行。一个家庭新成员即将到来,还不知道是男娃女娃还是哥儿呢,张翠兰就要自掏腰包,去镇上买料子给做衣裳。 第67章   春四月是最好的日子, 往年江云最期盼的便是春天,温度一回暖,不用担心因为没衣服而饥寒交迫。山里的吃食也多了起来, 春笋野芥,灰灰菜嫩椿芽,还有雨后贴在草地上的地木耳和菌子。   摘一把清脆的嫩菜,滚水一烫, 水都变的碧绿。烫过的野菜散发清香,滴上几滴香油, 油盐酱醋蒜蓉拌一拌,有时候比肉都好吃。   来了顾家,江云不缺那口肉吃,每次下筷子,都冲着盘子里的菜去,好几次盘子里肉一块都没尝。   自打知道有了身孕, 江云好几天才反应过来,接受肚子里的小崽崽。顾承武更是小心的不行, 把家里门槛卸了, 就怕磕着碰着。   天气正好,午后的阳光烘的人身上暖洋洋的。张翠兰前几日从镇上扯了料子,江云摸过, 都是上好的棉布, 最适合娇嫩的小娃娃穿。   吃了饭闲来无事,江云裁下布料,照着自己想象中的模样,给没出生的娃娃做衣裳。因为不知道生的是男娃女娃哥儿,他做的衣裳花纹适中, 都能穿。   篮子里还有两只虎头鞋,他擅长织绣,做鞋子却不行,绣出来的虎头鞋简直不忍直视,江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顾承武把柴房里的柴重新收拾了,瞧着整齐很多,又扛了一捆到灶房。洗干净手,才搬凳子坐到江云旁边。   光线同样照在他身上,明明和江云坐的一模一样的凳子,看上去还是高出夫郎一个头。顾承武眼里填满了夫郎,趁着人放下手里针线,凑上去在夫郎嘴角偷香。   若不是张翠兰往田里除草去,江云被看见,只怕要羞死。他有了身子,全家都高兴着,张翠兰见了徐大娘张秀兰,嘴巴都高兴地合不拢。   “今晚想吃什么?你只管坐着,我来安排,”顾承武心满意足把人欺负个够,才拉开距离和夫郎聊天。   江云盼望着怀孕,但是没想到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眼里有些愁,道:“屋子后面不是、不是有棵香椿树,我瞧芽冒的正好,不如摘了炒蛋。”   山坡里的野菜不能吃,唯有树上的香椿芽,能少吃一些,江云惦记着椿芽炒蛋的滋味。分明才吃了晌午饭不久,就又饿了。   他自己也发现了,有了身子后,吃的比平时都多,饭能吃两碗,甚至好几天晚饭都想吃肉。吃了这么多,也不见长肉,只是肚子微不可查鼓了一些。   顾承武纵着夫郎,当即就答应了,道:“椿芽也吃,等明日,我下河给你捞鱼。随你想吃烤的炸的,管够。”   屋后那棵椿芽树有两层阁楼高,人上去摘必须搭梯子。顾承武脚下用巧劲,梯子被踩的很稳,不会摔倒。   他挑了枝头最嫩的那一簇,一声脆响轻轻松松掰下来,扔到下方,避开江云站的位置,道:“接着。”   江云手里挎了篮子,瞧见脆生的嫩芽,步伐都有些雀跃,捡了扔进篮子里,手上都是椿芽的香气。顾承武把树上摘了个遍,江云在树下仔细挑拣,一个也没放过。   看到相公顺着天梯下树,他微微抬起额头,道:“小、小心些,我给你扶梯子。”   兜里塞满了,江云心满意足拿回院子处理。大黑在院里趴着晒太阳,嗅到独特的味道,又凑上去闻了闻,不感兴趣趴到江云腿边,时不时摇摇尾巴,惬意的很。   大黑比别的狗有灵性,大约知道江云怀了小娃娃,不再像以前那样莽撞扑上去,每次求摸头的时候,都要避开江云的肚子。   顾承武也留意着大黑,不让它冲撞夫郎,隔三差五便给大黑洗澡,免得身上长跳蚤传给人。   张翠兰锄头抗在肩膀上,锄完草回来,热的一身汗。把锄头立在墙角边,一眼看到满地的椿芽,也来精神了坐着帮着打理,道:“今年有了田,忙起来还真忘了这口吃的,你别说,没吃上还惦记。”   江云也一样,道:“相公说了,过两日还要去摸鱼呢。”   见儿夫郎胃口十足,张翠兰宽心下来,道:“锄地的时候,碰上村长家的王山小子。你芝芝姐这两天害喜,吐的厉害,刚吃进去就吐了出来,折腾的不行。”   更有严重的,肚子怀大了,夜里睡觉呼吸不上来,整夜整夜睡不着,那才叫一个折磨。偏偏还遇上不做人的婆家,怀了孕也要照常干活。   江云被养的好,怀上后身子反应不大,能吃能喝精神十足,过的比别的夫郎都顺心。张翠兰宽容,不让他干重活,相公更是仔细着。   他想了想,道:“那、那我吃完饭,去瞧瞧芝芝姐。”   晚饭桌子上,肉沫粥熬的浓稠油香,香椿炒蛋金黄细嫩,油煎玉米饼酥脆咸甜,都是江云爱吃的。一开始顾承武不同意他做饭,江云便垂下眸,神色郁郁不乐。   见夫郎不高兴,顾承武赶紧凑上去哄着人:“你身子弱,病还没好全,该歇着才是。”   江云嘴唇微动,说不出的委屈难受,道:“我、我不想被伺候着,做饭这样轻巧的活,我能做来的。”   眼见傻小子哄不住人,张翠兰又怕云哥儿动了气,赶紧上去拍他一巴掌,道:“肚子还没大呢,又不是下田锄地,哪至于这么仔细。就是那怀大了的,也不能天天躺着啊。”   若什么都不让做,成天不是坐就是躺,孩子大了生的时候才受罪。张翠兰又回头安慰江云,道:“你要是不做饭,娘还吃不下去呢,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只管烧火洗碗便是。”   说完,她又瞪了干儿子一眼,往柴房拿柴火去。   顾承武自知惹了夫郎,见夫郎不愿意抬头搭理他,他心虚捏了捏手指,想拉夫郎的手,被江云转头躲开。   到了吃饭的时候,顾承武还被晾在一边,受不了被冷落,愣是厚着脸皮凑上去给人添饭,又伺候着夹菜,才勉强获得江云一个眼神。   也不是江云娇气撒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怀了身子后脾气时好时坏。有手有脚的,也没有不舒服,就是不想被特殊对待。顾承武越谨慎仔细,他也越提心吊胆。   饭吃的饱足,江云没忘记去找芝芝姐,进卧房翻出针线篮子,里面还有绣的四不像的虎头鞋。他这方面欠缺,得找芝芝姐求求经。   顾承武在院里,把做完的竹箭归拢,见夫郎挎着篮子出门,他嘴唇动了动,又想起方才因为管太多被嫌弃,最终还是闭上嘴巴。   却见江云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道:“我、我去芝芝家,你要一起不?”   顾承武手上一顿抬起头,俊朗的眉目重新舒展,怕夫郎反悔似的,立马道:“我收拾好弓箭,便陪你去。”   他动作迅速麻利,低下头不笑的时候瞧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江云也纳闷,以前为什么会这么怕他,明明就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人。   到村长家时,没在院子里看见周芝芝。她人正坐在卧房里,成天不是吃了吐就是吐了吃,孕反严重,人都折腾的不行。   王山虽然木讷,但是也心疼,手足无措又做什么都是错的,只能成天陪着。   周芝芝刚吐完,眼眶都红了一圈,让王山把盆子拿去倒掉,她喝口清水漱口吐掉,面前桌子上摆了两盘糕点。都是以前最爱吃的,现在见了就恶心。   看见江云和他相公来,周芝芝才来了精神,拉着江云坐下,道:“可算来了,还说哪日去镇上给你家娃娃也买些东西,眼下是去不成,等日后好些,我再叫我家山子陪着一起。”   “我不要紧,你好好养着才对,听说折腾的厉害呢。”江云不比周芝芝晚怀多久,放下篮子坐着和周芝芝闲聊,两人都猜对方肚子里怀的是男娃女娃还是哥儿。   “我这肚子里,多半是个讨人嫌的男娃,指不定和他爹一样,惯会折腾人,”周芝芝有知心的朋友说话,心情舒畅了不少。   她往窗外瞟了一样,确认院子里没别人,然后笑嘻嘻伸进江云衣服里,摸了摸他肚子,羡慕道:“你怀的可安分多了,或许是个哥儿姑娘呢?”   江云也好奇呢,要是个姑娘小哥儿,等长大了他一定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娃娃。要是个男娃,他没办法,只能相公来。   “是、是什么都好,我只盼着,他以后能平安健康长大,”江云想了很久,唯有这点期盼最实在。   周芝芝打趣一笑,道:“你家那个有本事,以后的娃娃不仅能平安健康,说不准也能被教的更有本事。”   他俩说什么,顾承武不知道。他被王山叫去帮忙,王山爹娘出远门吃席去了,圈里的花猪拱断栅栏,跑出院子没影。   就怕猪乱跑,把别人家地里的粮食糟蹋了就完了。王山和顾承武把猪团团围住,这是个大个头的公猪,力气也大,看上去不好对付。   花猪哼哼叫唤,还没“自由”多久,便被顾承武用绳子套住,它挣扎不动,只能认命被关回圈里。   王山悻悻一笑,挠了挠头,本来想和顾承武合力抓猪。结果自己还没使劲,猪就被顾承武一招制服。幸亏他媳妇没在旁边看,不该多没面子。   抓没抓住,都染了一身猪粪味。俩男人都没说话,很默契地打水洗手,用猪胰子仔仔细细搓了三次,抬手一闻确定没味道才放心,就怕回去熏着媳妇夫郎。 第68章   青苗村溪水缓流, 一阵风吹,漾起的水波拍打在岸边。气温回升的快,河水也暖和起来, 光腿下去不觉得寒冷。   顾承武脱了鞋袜,放在岸边整齐摆好。裤脚挽至膝盖,在水流里哗哗趟行,去年雪水充足, 今年小河水位线明显提高,浅溪也漫到膝盖下面。   江云爱戏水摸鱼摸螃蟹, 但他是要当小爹爹的人了,不能下河碰冷水,只能蹲在岸边,支着下巴眼巴巴瞅着,要是看到大一点的鱼,还会激动地小声指挥。   顾承武怕人激动出岔子, 抓鱼的动作快了不少,不一会儿腰间的鱼篓便填了一半, 还有几只螃蟹。螃蟹性寒, 夫郎不能吃,抓回去养着玩解解闷也好。   他弯腰摸了一条巴掌小的鱼,注意力都在水里, 自然不知道自己随随便便的动作, 在夫郎眼里都好看的很。   “春日正是鲫鱼繁殖期,个头不大。多抓些,放一半到自家稻田里养着,长大便能吃。或者带你去山间野涧里下笼捕,个头也大。”   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 和江云成亲后的日子里,话逐渐增多,慢慢地说话都成了一种乐趣。   江云在岸边傻乎乎笑了一下,听完顾承武的话重重点头,脑海里浮现出各种鱼的做法。   鱼篓沉重,顾承武腿脚被水打湿,不好穿鞋袜,江云顺势弯腰给他提鞋。   靠近鱼篓的时候,那股巨大的鱼腥味传来,夹在风里四处都是。江云瞬间皱起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传来,胃里有些翻滚,嘴里也冒酸水。   顾承武注意力都在夫郎身上,立马发现异常道:“不舒服了?我扶你先坐下休息。”   江云捂着嘴摆摆手,缓了一会儿道:“就是、就是闻着腥味,难受。”   他倒没芝芝姐严重,只是鱼比其他肉都腥,怀了身子难免受到影响。   顾承武拎着鱼篓后退几步,走在江云后面,既能离远些又能时刻瞧着夫郎,道:“回去便处理了。”   小河离顾家院子不远,几步路就能走到。到家的时候,兜里的鱼都还活着。张翠兰正逮着大黑一通教训,看样子气的不清。   大黑算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一身实心的肉,打起来都砰砰响,一点都不疼,反倒张翠兰的手给打疼了。   见主人回来,大黑呜咽着,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江云一瞧,没忍住笑了,心想大黑今天这顿打,挨的不冤枉。   “这皮猴子,不知道去哪个草丛里钻了,粘了一身的惹子。回来满院子跑,落的到处都是,要是不扫干净,明年在院子生根,得往疯了长。”话刚说完,张翠兰揪着想偷偷溜走的大黑,又是一巴掌。   大黑身上还粘了不少,有的粘太牢,毛发都打结成团弄不下来,它自己也不舒服,在院子石墙上乱蹭呜呜叫着。   瞧着实在可怜,江云笑够了,还是心疼狗,道:“等我、等我拿剪刀给你剪。”   惹子是乡下一种杂草,果实表面带着软软的倒刺,最容易粘在人身上。被这东西粘上麻烦的很,江云记得小时候贪玩,出去惹了一头都是。   弄不下来了,才哭着鼻子,找他娘用剪刀给他剪了,好好的一头秀发,也剪成鸡窝头。   张翠兰扫完一地惹子,丢出院子扔的远远的。回来处理顾承武抓的鱼,道:“巴掌大一条,还不够炖的,今儿拿来煮汤?”她对吃食没什么研究,只知道炖炸。   江云灵光一闪,想起一道久违的菜谱,没怎么做过,他想试一试,便道:“或者裹了韭菜叶,用辣椒水煮,也好吃呢。”   这是不太常见的吃法,菜方子是祖父游历时从一些土族那里学的,只是他娘做失败了,他还记得用料步骤,见了鱼就想尝试。   张翠兰没听过这么新奇的吃法,但一想到是儿夫郎提的,她就放心的很,撸起袖子笑的敞亮,道:“鱼太腥了,今天我来做,你只管在旁边指挥着。”   春三月的韭菜食用最佳,虽然现在已经三月,但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不算太老。江云拿着镰刀去后院,瞅准绿油油茂密的韭菜下刀,顾承武见状,提了篮子立马跟在后面。   他脚步无声,江云没注意身后有人,转身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嗔看相公。   顾承武眉眼疏朗,接过夫郎手里的韭菜,道:“要摘什么,我来便是,地里湿润,别打湿了你的衣裳。”   江云渐渐习惯被仔细呵护着,想了想道:“韭菜、韭菜够了,去年舂的辣椒酱取一些,再取小坛米酒……”   他说了一长串,顾承武都一一记着。   新鲜的韭菜叶洗好,握一把裹在鱼身上,用干净的稻草捆扎好。锅里添半锅水,加舂好的鲜辣椒酱调料,片刻水便被煮的微红。   江云在一旁回忆步骤,张翠兰便照做,将捆好的鱼放入锅里,碧绿的韭菜叶混入鲜椒汤汁里,红红绿绿好看极了。   最后顺着鱼身,往锅里淋小半坛米酒,盖子盖上。用大火起灶,等锅里咕噜咕噜煮起来,鲜椒韭菜独有的调味气息混合米酒鱼肉香,再抽去柴火,用小火炖煮一个半时辰。   一个晌午,顾家院子都弥漫着菜香。炖鱼是辣味的,江云蒸了一锅米饭,用山上掰的鲜笋清炒一盘子,打个鸡蛋煎至金黄,下豌豆苗烫煮片刻起锅。   张翠兰闻着香味,早饿的肚子叫,还没等炖鱼端上桌子,她就拿筷子沾点汤汁尝味道,眼睛瞬间亮起来,赞不绝口。   江云眉眼弯弯,知道这次没把菜做毁,也跟着高兴。   山野间的鱼肉有韧劲耐炖,炖了一个半时辰,鱼肉不仅没烂,反而骨肉分离肉质软和,筷子一扒拉,鱼肉轻轻松松顺着鱼骨剔下来,再往浓郁的汤汁里裹一下,塞进嘴里入口即化。   鱼顿了足足十几条,再来一个人都够吃了。顾承武舀了满满一碗饭,就着鱼肉吃了不少,往米饭上淋些汤汁,比鱼肉更好吃。张翠兰也吃的嘴唇发红,被辣的直吸气,也舍不得放下筷子。   江云神色有些低落,炖鱼加了辣子和米酒,他不能吃。只能夹几筷子炒山笋,就着豆苗汤吃,都是清淡的,比不上炖鱼下饭。   顾承武心跟着一揪,往江云那边坐过去,手在桌子下面握着江云,用筷子剔了鱼身上最嫩的一小块肉,确认没小刺,才喂进夫郎嘴里,道:“小口吃,注意刺。少吃也无妨,我的孩子不会那么娇气。”   他耐心哄着,江云由阴转晴,小鹿般的眼睛水汪汪的,笑起来莞尔和煦。张嘴就将鱼肉叼了进去,嚼一口品出味道,慢慢咽下去,才心满意足老老实实吃起炒山笋。   盘子吃的干干净净,剩下一点汤汁张翠兰不舍得倒掉,想留着晚上下面吃,又怕儿夫郎见了馋,只能倒了。   吃饱喝足,一家人在院子里漫步消食,困意来了各自回卧房里睡午觉。冬日的厚棉被收起来,换了稍微薄一些的。江云夜里睡不踏实,铺床的棉被没撤,这样睡着软和。   躺下后,江云手下意识搭在肚子上。他瘦瘦的,比别的哥儿显怀早些,到现在快两个月,肚子已经能摸出些弧度。   顾承武也将手搭上,轻轻覆在江云手背上,带着些许睡意的嗓音道:“若是个儿子,我便教他学文习武。若是个姑娘哥儿,不管是想识文断字,或者针织女红,都可以。”   江云也来了困意,往被子里缩了缩,道:“我、我只盼着,他平安健康长大。”   两人又说起给孩子取名字,一定是寓意好、也好听的。江云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儿,就让顾承武想,顾承武列了十几个,名字还没数完,已经听见夫郎均匀绵长的呼吸。   他给江云盖好被子,也闭上眼睡了会儿。云水县箭场里,原本计划着三月初复工,但因为夫郎怀了身子,他拖了一月。眼下无论如何也得去,明天一走,家里只剩干娘和云哥儿,他不放心,睡醒后看着夫郎睡的香甜的侧脸,思虑是否该重现发展营生。   顾承武想了许多,江云并不知道,他睡的正香,做了一场梦。梦里一桌子天南地北的菜摆在面前,他正端着碗吃的满足,余光瞥见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伸过来。他正要看过去,那年画娃娃似的小家伙就消失了。   江云辗转醒来,睡够的眼眸清明透亮。顾承武从柜子里翻出江云的衣裳,给江云披上,道:“方才出去瞧了,天色有些阴,应当要下雨,你穿厚些,小心又受寒。”   春日的雨下不大,都是丝丝绵绵的小雨。话说完没多久,春雨悄无声息到来,沁润到泥土里,草地上小草凝着水珠,清澈晶莹。远山被雨丝笼罩,山顶聚起白雾。这场雨后,庄稼小草就该快速生长,山间腐土里的菌子,也该出来了。   张翠兰披着蓑衣,扛着锄头走在雨雾里,田埂湿润打滑,她走的小心。   年初水稻种完,一家人又在村西买下小块农田,种了一亩苞谷。苞谷长在土里,要时常锄草,不能叫杂草抢了养分,否则长出来的苞谷结粒不多。   田埂上迎面走来张秀兰,她家的田也在附近,看见熟人张翠兰放下锄头,走过来看了看她家的苗,顶着雨丝道:“你家苗长的挺快,是自己留的种?”   张翠兰拿锄头垫在地上坐下,把地里的杂草一拔,摔到田埂上去,看见老姐妹来了,一边干活一边道:“武小子去镇上买的种,就是城门口那家铺子的。家里还有些种,你想要拿去便是。不是眼下正值桃月,下苗可晚了。”   张秀兰摆摆手,也下田跟着一起拔草,道:“不了,我家旱田不多,等明年一定找你要。今年天道好,地里那些苞谷应该够了,我和老头子还盘算,改明儿到县里买些鸡苗鸭苗,多养些才有蛋。”   她说完,张翠兰马上应和,“也成,我跟你一起去。云哥儿去年就惦记着买鸡鸭苗,现在正是时候。”   “哎,说起你家云哥儿,怀了也有两月了。没听说吐的厉害,我瞧着怀像真好,定是个大胖小子,你可算有孙子抱了。”   提起孙子,张翠兰笑的畅快,干活都有力气了,道:“管他儿子女儿哥儿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了。明儿买鸡鸭苗,得再扯匹棉布,小娃娃长的快,一不注意就能冒一截。”   两人说说笑笑,田里的草拔的干净。正值雨雾渐停,山岚散去露出晴朗。 第69章   巴掌大的鸡崽子鸭崽子买回来, 毛绒绒缩成一团,唧唧喳喳饿了叫唤,到了新地方, 都害怕着。   江云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还没碰上,鸡鸭崽儿们就惊慌跑开。一想到以后家里有吃不完的蛋,江云喜上眉梢, 往灶房拿出喂鸡鸭的竹盒,往里倒了些水, 把鸡鸭崽当宝贝似的。   有人在,鸡鸭崽儿不敢喝。江云稍微走远些,这些小东西才贴挤着跑过来,啄盒里的水。水被啄出一地,洒了一半出去。还有一只鸡崽,喝着喝着一脚踩在同伴头上。   江云赶紧把鸡分开, 才没让鸡被踩死。   张翠兰把去年顾承武编的竹篱笆拿出来道,“拢共买了十只鸡十只鸭, 母鸡母鸭都各八只。只挑了两只公鸡公鸭, 留着过节吃,剩下的养大留着下蛋。”   江云帮张翠兰搭把手,把竹篱笆展开, 道:“得、得分开养, 公鸡好强,母鸡吃不上食。”   “幸好编的篱笆不少,都放柴房养着,柴房暖和好存货,大一些再挪去后院。”   江云点点头, 把篱笆围成圈,放到柴房去,又往篱笆下铺了厚厚的干草,鸡鸭睡在上面不会受凉。   大黑嗅着鼻子跑过来,见到比他小的东西,就故意凑近汪汪叫两声。它倒是玩开心了,把鸡鸭崽儿吓的不行。   张翠兰虚踢了它一脚,把捣蛋的大黑赶走,“去去去,别凑过来。”   大黑吐舌头摇尾巴,今天没挨打,别提多得意了,钻出狗洞一溜烟跑不见。   连江云都发现,大黑这几天喜欢往外跑,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回家。给他的大骨头,他没吃,叼着跑出家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跟转了性子一样。   安置好鸡鸭,江云拿瓢舀玉米面,用水拌一拌放在鸡鸭槽里。它们还太小,不能吃草吃苞谷,吃进去消化不了,第二天就得死。   家里有田有牲畜,住着宽敞的青瓦房院子,江云觉得日子能这样,已经很知足了。他肚子微微鼓起,晌午吃饭没多久,便又觉得饿了。从灶房笼屉里撕了半块馒头,坐着细嚼慢咽。   张翠兰把穿上的被套拆下来,褥子拿到院子,架在竹竿上晒。见江云心情还不错,她琢磨后,才开口:“今天早上和武小子进县城,你猜我们见到谁了?”   江云鼓鼓的腮帮子一顿,神色茫然摇摇头,看见干娘脸色没多好。   张翠兰把被子用力抖两下,没好气道:“见着刘桂花和江顺德了。”   话说完,江云手中的馒头差点没拿稳掉在地上,他心似乎漏了一拍,眼神都不安起来,哆嗦道:“不是、不是关两年吗?”   张翠兰见江云被吓的不清,不知道伤了身子没,简直想扇自己一嘴巴子,怎么说话也不挑时候。   她赶忙道:“倒是放出来了,不过我和武小子看见他俩,他俩没看见我们。那黑心两口子做贼似的窝在镇上穷巷里,人都不敢见。定是吃了教训,现在出来了连村都不敢回。”   早上见着那俩口子的时候,张翠兰也吃了一惊。顾承武脸色沉下来,盯着人进了巷子,要不是张翠兰拦下,只怕那两口子不能囫囵个出来。   “别冲动,先跟上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心里有数了才好出对策,”张翠兰道。   顾承武本也不是冲动的人,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夫郎怀了身子金贵着,不能叫这两个脏货污了眼睛。   娘俩跟上去看的清楚,刘桂花和江顺德几月不见,活的跟叫花子没什么区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的只剩皮包骨。   几个月的牢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他俩刚被抓进去,看大牢的牢头就一棒子落下来。刘桂花被打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里骂的难听,“你们这群下贱的,我儿子是县令家夫郎,你竟然敢打我?!等我出去了,叫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她嘴里没把门,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牢头和李四是兄弟,知道这俩老东西是黑心的,他没心慈手软,一鞭子把刘桂花打的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刘桂花哎呀直吆喝,老骨头五马分尸一样,没了刚才骂人的神气,她现在气息微弱,佝偻爬在地上,嘴里求饶。   江顺德缩在角落里,抖成了筛子,抱着头神色疯癫。刘桂花被打,他就把自己藏起来,捂着耳朵不敢听,裤子尿湿又臭又脏。   他俩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每顿饭只给一个馊了的杂面馒头。刘桂花被打的不行了,见了吃的也不管馊不馊,扑上去就要塞进嘴里。   被江顺德一脚踹到墙上,大口出着气,喉咙里破风一样。馊馒头被江顺德塞进嘴里,全进了他的肚子。   阴暗的牢房只有一面巴掌大的窗,透过微弱的光,刘桂花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眼里蒙上一层死气。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村子里受尽追捧的,哪家男的见了她眼神不得粘着走。后来她娘为了十两银子,把她嫁给一个鳏夫。   那病秧子没多久就死了,留了一个哥儿。刘桂花自认为要容貌有容貌,要年纪有年纪,做什么都有男人给她买单。   没成想,每次她提起成亲时,那些男人嘴脸就变了,骂她破鞋不要廉耻。她过不下去,才找上死了妻子的江顺德,跟人上了床。   原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连他家的哥儿都是个立不起来的,活该伺候她跟墨哥儿。谁知道现在出了事,江顺德这个没种的就只顾自己。   刘桂花看着江顺德的目光带着怨毒,恨不得把江顺德生吞活剥了。   牢里的日子暗无天日,他俩活的不像人,天天被牢里的犯人欺负,要死的时候。江墨终于托到关系,把他们放出来。   接他俩的人是县令府上的丫鬟,刘桂花暗淡的瞳孔终于露出精光来,讨好着笑走过去。   没开口,便被丫鬟扔来一带银子,眉眼高低冷冰冰威胁:“主子说了,这银子,算是还了养育的恩情。以后出去,别说你们是主子的爹娘,否则别怪主子不念恩情。”   丫鬟白了刘桂花和江顺德一眼,捂着鼻子一脸嫌弃转身走开。   刘桂花握着三十两银子,僵硬在原地,佝偻的背扶着墙,年轻时娇柔的外表,已经老成满是皱纹的农妇。   江顺德眼睛一转,盯着刘桂花手上的银子,掩藏不住的贪婪。他趁刘桂花缓不过神,从背后掐住人脖子,死死按在地上,抢她手上的银袋子。   刘桂花脸色憋紫喘不过气,眼前一黑的时候,摸到地上一块儿石头,没犹豫往江顺德后脑勺砸过去。   温热的血立马顺着石头蜿蜒下来,江顺德捂着头在地上抱头打滚,嘴里不停骂着“贱妇”。   刘桂花眼里露出狠劲,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趁着江顺德倒在地上,骑在江顺德身上用刚才打他的石头,继续往他身上砸,一边砸一边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了也是墨哥儿的亲娘,他还能真不管我?你这杂种,你得罪了姓顾的,你以为你抢了银子就活的了了?”   石头砸进肉里的声音钝响,尖端在江顺德身上戳出好几个血窟窿。江顺德不敢再想那银子,一想起顾承武那杀神,他就直哆嗦,趴在刘桂花身下求饶犯怂。   他俩不敢回村,在县里又没官府发的过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只能住进黑店里,挤在又脏又凑的杂物房。还不知道自己刚出来,就又被顾承武盯上。   张翠兰眼看着他俩进了穷巷,拉着顾承武出来商量对策,道:“我瞧着古怪,要真是被江墨救出来的,怎么不跟着享福去?现在可怎么办?”   顾承武朝巷子里看过去,冰冷的眸子让人生寒,道:“他们没有过牌,出不了县城。只要人还在县里,就翻不出天来。今日下了工,我去找四子,别叫这两腌臜回去脏了云哥儿的眼。”   他说的不无道理,张翠兰松了一口气。儿夫郎现在怀了身子,全家都宝贝着,可不能在这关口出岔子。   结果谁知道刚回去,她就嘴上每个把门,光想着人回不来就行,没想过江云连听都听不得他们。   张翠兰赶忙说了几句话缓和气氛,才叫江云没那么紧张。   江云不想回忆过去,只想着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再等几个月肚子里的小家伙就要出来了,他应该开开心心的等着。   想通后,江云脸上重展笑意,道:“他们、他们与我再无关了,我也不去想,只盼着把日子过好。”   见儿夫郎越发开朗豁达,张翠兰也松和下来,专心麻溜干活晒被子,道:“对!咱不去想,反正有武小子在,他办事妥帖,咱就想想今晚吃什么……”   聊起吃的,江云阴霾一扫而空,和张翠兰盘算着炸菌油。昨天下了一场雨,山林里菌子又该冒头。去年炸的菌油吃的差不多,张翠兰好久没吃还直惦记。   今年的菌子他琢磨出新吃法,把菌子撕成条,裹了鸡蛋面糊下锅炸,炸出来酥脆油香,再洒一层辣椒面,比酥肉还好吃。   不同去年的是,今年他揣了崽崽,不能去山里。山坡湿滑,一不小心摔倒可就完了。摘菌子的事情交给张翠兰。   菌油还没做出来,消息传出去,村里就有不少人上门来订。还有空闲的妇人夫郎,主动上山帮着采菌子。 第70章   早春一过, 天亮的越来越早,还没等到后院鸡叫,顾承武已经睁开眼, 眼底有些青黑,胡茬微微冒出来。   有几次没刮胡子,就要凑上去亲夫郎,结果胡茬把夫郎的脸扎的生疼, 细嫩白皙的皮肤一下子红了,被夫郎嫌弃推开。   吃了教训, 顾承武在勤洗澡的要求下,又多了一项刮胡子。   睡在床上还没起,已经听见张翠兰卧房开门的吱呀声,人往灶房去了。   顾承武想起床,江云的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睡的正酣甜。顾承武小心翼翼扒下江云的手, 差点把人吵醒。   最后江云睡梦里嘤咛一声,皱着眉头表达不满。顾承武无奈失笑, 这么大人了, 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昨夜也没消停,因为天热的原因,江云翻来覆去掀被子, 顾承武怕他着凉, 起身三次给人把被子盖好。刚闭眼不久,又被江云一巴掌打过来,夜里一声脆响,脸被拍的直朝床边。   因着一夜折腾,睡醒时眼底挂着黑眼圈。   终于等到鸡叫打鸣, 江云才辗转醒来。似乎是还没睡够,睡眼朦胧坐在床上,眼神发呆看向窗外。   顾承武穿好鞋,坐在床边捏了捏夫郎的脸,声音有些沉哑道:“没睡醒接着睡,干娘在灶房煮粥,煮好也得小半个时辰。”   床外一阵晨风吹来,带着院里清淡的桃花香,粉白的花瓣吹落在窗边。江云被风吹醒了,摇摇头道:“不、不睡了,我给你做早食吃。”   他肚子微凸,趴下时不太灵活。顾承武见江云不适应,便半蹲下握着江云的脚踝,仔细把鞋给他穿好。   夫郎的脚不大,每次洗脚时水太烫,顾承武就会让江云踩在他脚背上。对比起来简直小小一个,脚踝随手就能握住,连脚趾都圆润小巧。   穿鞋时他顺便道:“今日去镇上,你替我取一两银子出来。”   “好,”江云嗯嗯点头,相公找他拿钱,不管多少他都不会问,总不会乱花就是。   钱放在衣柜压箱底的小匣子里,里面沉甸甸的三十两,是月例和打猎攒下来的,后来江云生病、家里买地,用了五两银子,还剩三十两。   三十两,别的地方不说,放在青苗村是少有的富户了,更别说家里还有大瓦房、水田旱田。   钱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有眼红的,看见顾家又是大房子又是马匹,后悔的牙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嫌弃人家的名声差。   要是把自家女儿哥儿嫁过去,那大房子田地马匹,不也是他们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钱不少,有钱的老爷喜欢把银子兑换成银票,方便携带。顾家不是大户人家,江云就喜欢沉甸甸的银子,拿着心里实在。   他把铺在房契地契上的银子取一两出来,还问:“够、够了吗?”   顾承武一思索,今天要请人吃饭四处打点,还是多拿些好,便道:“再取一两也可。”   把银子装进江云给他绣的钱袋里,又问:“想吃什么?都给你带回来。”   自从怀上,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江云有时候馋的偷偷躲起来哭,还不好意思被人看见。   他小鹿眼微亮,唇角漾起笑,眨眨眼睛道:“糖葫芦,若有酸梅汤,也、也带一壶。”   一想起酸的,他就口齿生津,馋的不行。   夫郎想吃什么,顾承武没有不依的。两人凑近说了几句趣话,正赶上张翠兰把粥煮好。   早食吃的简单,各自一碗白粥,配上泡笋泡豇豆,半个咸鸭蛋,吃进肚子能暖和一天。   张翠兰说起今天早上的事,道:“昨夜就听见院子动静不小,吓得我以为进贼了,大早上起来一看,竟是小黄这皮猴子,跑了几天也不知去哪疯了。”   小黄前几日溜出家门不见踪影,江云和张翠兰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担心是不是被狗贩子抓走。后来听村口一个老阿嬷说,小黄整天在山坡找草吃,才放心下来。   江云饭吃完,抱着黄狗稀罕的很。小黄也吐着舌头直摇尾巴,高兴的不行。   还是张翠兰眼睛尖,一眼看出不对劲,仔细瞅了瞅道:“云哥儿你瞧,小黄肚子大了起来?”   她这么一说,江云也低头去看,眼睛一亮道:“还、还真是,难道也跑出去偷吃了?”   张翠兰哈哈哈笑了,肚子笑的发疼,抹了抹眼泪花道:“这哪是偷吃,只怕是咱家双喜临门了。”   这话说的把江云和小黄比作一样了,不过根本没人在意,一家人才不计较这些,反倒说了这话才更显得亲切。   就连顾承武也眉目疏朗起来,还不忘把手放在江云肚子上护着,怕小黄不设防撞上去。   乡下的狗聪明,不管是生了病怀了崽子,都会跑出去找草吃。野坡上不少杂草,人吃了没用,狗吃了却专门保胎的。   一旁的大黑稳重了很多,不再莽撞凑上去,有什么吃的都先给小黄吃。江云恍然大悟,难怪呢,前几日大黑总叼着骨头跑出家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吃完饭,顾承武对着缸里的水面,拿小铜刀刮胡子。他有时不注意,总会刮出几道口子。江云见了心一跳,接过锋利的铜片刀,道:“我、我来吧。”   顾承武坐下,侧身躺在夫郎腿上,任由夫郎“宰割”。   盆子里装了温水,江云拿来猪胰子和巾帕。把胰子放在手心搓开,成沫的时候抹在顾承武脸上,然后轻轻小心下刀。   这样刮不容易伤着,也能刮的更干净。   顾承武睡在夫郎腿上,见江云莹润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眉眼都是认真。瞧的人心一动,忍不住上手捏了捏。   被江云一巴掌拍开,不赞同道:“别、别动,伤了可不行。”   顾承武被打的老实了,一动不动躺了一炷香。刮完后,嘴边只是有些通红,却干净的很,褪去了二十多岁久经沙场的成熟,更像是十八九岁时的模样,眉眼徜徉着俊朗。   江云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瞧相公,便找着借口打扫院子,匆匆溜开。   顾承武还没拉着夫郎温存几句,只看到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眉心微微一拧,莫不是他剃了胡子反倒更丑,把夫郎吓跑了?   逃不逃,江云都是要打扫院子的。等顾承武骑着小枣红走后,他拿起扫帚,把院子里吹落的桃花瓣扫在一处,卧房窗台前的花瓣也轻拭去。   四月又称桃月,顾名思义是桃花始盛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风一吹便铺了满地,就连溪涧水面上,也漂浮了不少,最后随水流卷走。   有闲情逸致的,还会在这个时候结伴踏青。几个村的岔路口,人渐渐多起来,不少村民小贩聚集在这里,自发组建一个桃花集。   集市是在乡野里,人不少,来往都是周边的村民,集市上卖的东西大多是自家做的零嘴玩具。当然也有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在集市上买完酒,席地而坐踏青斗诗。   更有许多待字闺中的姑娘哥儿,和未成亲的少年郎,借着机会出来相看,若看中了双方父母也同意,就是一场缘分。   桃花不仅瞧着好看,也是一道美食。江云站在树下,轻轻挽起袖子,左手端着竹筐,惦记脚尖摘下花瓣,偶尔被风吹落几瓣,顺着发丝落到地面。   大黑小黄便扑上来咬花瓣玩,最后被花瓣扫的鼻子一痒,连打几个喷嚏。   张翠兰在灶房刮锅底,大铁锅用了一年,就得翻出来,用锄头把锅底的黑灰刮下来,这样锅才能用的更久。去年江云也刮过一次,还抹着锅灰玩。   刮锅的声音有序传来,她累了一身汗,脸上也扑了一层黑锅灰,忙完才搬着凳子坐在院里歇口气。看见江云摘花瓣,道:“今年桃花开的好,花也好看,摘了是要泡酒?”   桃花酒家家户户基本都会做,虽然不如镇上酒馆酿的好喝,但也能品出滋味来。   江云把花瓣铺开,道:“过几日、就是桃花集,我想做些桃花糕,带到集市上卖,不多不少也是一笔进项。”   张翠兰年轻时吃过一次桃花糕,味道清甜颜色雅致,后来家里出事,就再没有吃过。江云一提起提起做桃花糕,她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   “我还记得,以前吃的桃花糕是加了蜂蜜的。村子北边山坳坳里,郑叔牛婶家不是养的有蜂子?咱拿上铜板,去买一些。”   江云正愁找不到蜂蜜,听干娘一说,也想起来郑爷爷家,忙点头:“那、那我洗了花瓣晾好,一起去。”   青苗村虽然不是大村,但是几十户人家分散开,占地也不少,前后占了两座山头。郑家住的山坳坳要过了河,往河的下游走,拐个弯才能到。   张翠兰惦记江云怀着身子,便拎了个小凳,才锁上门往河谷去。   小黄见江云一走,碗里的骨头都不啃了,撒腿跑起来钻出狗洞,跟在江云身后摇尾巴。大黑一急,也叼起小黄没吃完的骨头跟上去。   江云心疼小黄,一边走一边揉了揉狗头。张翠兰看的一乐,道:“这大黑,跟人精似的,比有的男人还知道疼媳妇。”   人说什么,狗当然听不懂。两人两狗吹着风,一路便走便说,很快就找到郑叔家。 第71章   郑家是养蜂散户, 老郑叔养了三箱,不拿去卖,就留着自家人吃。他好这口, 家里小孙女有糖水喝,也从来没闹过。   到郑家的时候,老郑叔正拿着糖葫芦,逗三岁的孙女, 承欢膝下乐的不行。   “郑叔,都在家呢?”郑家在山坳坳一处高坡上, 院子边上是约一丈高的崖,院子用围墙围着。   张翠兰就站在崖底下喊。   老郑叔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把糖葫芦的尖端折了,交给小孙女,赶紧跑过去开门,道:“是翠兰呐, 快进来坐。”   院子里栓了狗,白狗凶悍, 嗅到陌生狗的气息, 对着大黑小黄一阵狂吠。大黑也不是好好惹的,嘴下背了不少田鼠命,一嗓子吼回去, 也不示弱。   白狗仗着在自己家里, 来谁都不怕,直到大黑蹬后退冲上来,它终于意识到是个硬茬,呜咽一声缩回窝里。   江云怕大黑伤了人,捏住他的狗嘴, 大黑才老实下来。   张翠兰在大黑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低声斥骂:“皮猴子,带着你媳妇出去。”   老郑叔面目和蔼,笑起来很慈祥,摆摆手道:“我家白花也是个老母鸡窝里横的,别担心,都坐下吃口茶。”   说完,他朝后院喊一嗓子:“老婆子,快煮茶水,来客人了。”   张翠兰忙摇手道:“别忙活了郑叔,我们是来看看您和婶儿,顺便上你家买些蜂蜜,这不想趁着桃花集,用蜂蜜做些桃花糕点……”   说是买蜂蜜,也不赶时间。郑家离的远,难得见一次,就坐下来聊会天。   牛婶拎出茶壶,看见小辈眯眼笑,和郑叔一样两鬓花白了,笑起来都和蔼,道:“别的不说,蜂蜜家里有的是。去年新做了蜂桶,不知道哪来的蜂子分家了,跑咱家来落户,割了不少蜜。”   刚过冬没多久,还不到割蜂蜜的时候,郑家的蜂蜜都是去年坛子里封好的。   张翠兰和江云都是第一次见人养蜂,老郑叔见他俩好奇,便带着人去瞧热闹。蜂桶四四方方的,桶正面凿了七八个小孔,只容蜜蜂进出。   现在正值春日花开,是蜜蜂最忙的时候,大多都扇着翅膀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挂满了黄澄澄的花粉。   老郑叔轻微小心掀开一条缝,让江云和张翠兰看。见两人都害怕,他笑了笑道:“不用怕,轻轻的只要不碰,就不会被蜇。家蜂没毒,性子也温顺,就算是被蜇了也只疼一下。”   江云既害怕又好奇,鼓起勇气上前凑热闹,看见蜂桶里倒挂了十片蜂巢,有被蜜蜂吃了一半金黄的,有还没来得及产蜜颜色洁白的。   张翠兰也惊了,笑起来小声道:“这里面还剩不少呢。”   老郑叔把蜂桶关上,不打扰它们做工,招呼张翠兰和江云去院里坐着,道:“再过几月,蜂蜜巢满了,就能割蜜了,割一半留一半,到时候是新鲜的,你们再来拿才好吃哩。”   他说完,旁边的小孙女就握着糖葫芦,咿咿呀呀学语,口齿不流利道:“哄……哄蜜。”一边说一边指着蜂桶。   老郑叔喜爱这个小孙女,马上纠正教她道:“不对,是蜂蜜,来跟爷爷说,蜂——蜜——”   小丫头憋了半晌,最后还是憋出一个“哄蜜”。   张翠兰也乐的不行,逗了逗小丫头,道:“我记得,小名是叫梅梅?”   牛阿奶忙活完,也坐下来闲聊,道:“小名儿梅梅,正是梅花开的时候出生的。这不我家大春和媳妇在镇上做工,一月才回来几次,梅梅就交给我和老伴带。”   梅梅人虽小,却活泼爱笑,时常把老两口逗的直笑。郑大春和媳妇原想把孩子带去镇上,见父母孤零零在家,就没舍得,把孩子留下陪二老。   他和媳妇一有空了就回家,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回了家才踏实。   牛阿奶说完,拉着江云的手道:“等云哥儿什么时候怀上了,咱梅梅就要当姐姐了。”   话罢,张翠兰捂着嘴巴,没忍住笑了,一脸喜色:“牛婶儿,早怀了,这不穿了宽大的衣衫,就怕勒了肚子。”   牛阿奶也露出惊讶,拉着江云转了一圈,道:“果真是,这就有了?怀像可真不错,走小半个时辰来咱家,也没见不适。”   江云也露出羞意来,被大家的目光看着,没有厌恶没有冷漠,都是实实在在替他高兴,他低头看向肚子,道:“许郎中说,已经有、有两个多月了。”   哥儿比女子显怀慢些,不过仔细瞧,也能瞧出来。   老郑叔和牛阿奶难得这么高兴,道:“没事儿就留下来吃晌午饭,早上老头子去镇上买了猪大骨,说想喝骨头汤,正好你们来了,一起吃热闹热闹。”   原本是来买蜂蜜的,怎么好意思在人家家里吃饭,张翠兰忙摆手道:“别了别了婶儿,来之前家里煮好饭了,连肉都切好了,也是顾小子带回来的猪下水,不吃可浪费了。”   她这么说,牛阿奶也不能强留,和老郑叔带着张翠兰去取蜂蜜。   坝子上,剩江云和梅梅大眼瞪小眼。江云便想到自己以后的娃娃,是不是也这样乖巧。他从荷包里翻出纸包的糖莲子,拆开纸晃了晃,道:“阿嬷给你吃糖糖。”   梅梅爱吃甜的,见了糖莲子知道是吃的,跌跌撞撞跑几步,抱住江云的腿,嘴里还模糊叫着:“糖……糖……阿嬷。”   江云怕糖莲子太大呛着孩,把莲子掰碎了,才喂给梅梅。   最后走的时候,梅梅抱着江云的腿,哭的天都塌了,就是不让江云走。最后还是牛阿奶哄骗梅梅道:“你云阿嬷不走,他去给咱们梅梅买糖了。”   江云上去哄了好一阵子,才把娃娃哄住,和张翠兰抱着一小罐蜂蜜往家去。   过河路过柳家时,江云往柳家看了一眼,大门紧闭悄无声息。上个月柳老爷子要建造学堂,这个月带着柳玉和柳杨氏出去选址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呢。   他一个月没见着玉哥儿,玉哥儿也不知道他肚子了揣小宝宝了。   到家的时候,大黑和小黄已经在院子里趴着晒太阳。狗是认路的,玩累了不等主人家,自己就回来了。   张翠兰把蜂蜜罐子放在案板地下阴凉处,这东西不能放在温度高的地方,不然化了容易坏。放在阴凉处,密封好,取的时候不沾水,能放上一年多。   江云去扒拉桃花瓣,发现水已经阴干,他把筐子端进灶房。按照记忆中的做法,把材料都找好。   张翠兰也会一些,道:“做糕倒是不难,难的是没模子,做出来就不好看。等顾小子回来,叫他做几个。”   “那多做一些。”说完,江云舀了满满三瓢糯米,和张翠兰端着糯米拿去石磨上磨粉。糯米放一小把进磨眼里,慢慢推动磨子,随着磨盼的摩擦声,细白的粉落进石槽里。   江云拿把小刷子,把糯米粉轻轻扫进葫芦瓢。进灶房把蒸好的薯蓣和黄薯捞进盆里,用勺子碾成泥状。   白色的薯蓣分成两半,加入糯米粉蜂蜜,一半揉入提前捣好的桃花汁,颜色渐渐变的粉红。江云把糕做成三层不同的颜色,桃花薯蓣泥和白薯蓣泥,中间裹着黄薯泥。   压实后,糕上点缀一朵完整的桃花,瞧着颜色雅致好看。   张翠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忙点头,指着糕点嘴里含糊道:“没错,是这个味道,比我做姑娘时吃起来还更好吃呢。”   江云的期待没落空,他自己也捏了一块,入口是软绵清甜的口感,混合桃花、薯蓣、黄薯的味道,一口气能吃好几个。   中午娘俩都没做饭,各自泡一碗温热的蜜水,就着糕点吃完一顿,都心满意足吃的饱饱的。嘴里有了甜滋味,日子也更加松快起来。   就等着顾承武回来做模子,而与此同时,到镇上的顾承武也没闲着。和箭场老板告了半日假,往衙门找到李四。   云水县县令显然不是勤政爱民的,日上三竿了还没到县衙上值,连师爷都没到。李四和手下兄弟就松快了,坐在公衙,商量着晚上去哪家吃酒。   没商量出结果,顾承武便找来。李四也顾不上和下属吃酒,猜出顾承武是为了什么事来。他和顾承武到一家茶馆,坐下点壶粗茶,心照不宣说起事情。   李四捶了一下腿,道:“那江墨进府不光彩,原本连小妾都没抬,只做了通房。前些日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咱县老爷这个公爹哄的一愣一愣的。三言两语,刘桂花和江顺德这俩老货就被放了出来。”   关刘桂花和江顺德,是经他手办的,县太爷自然就知道了,李四猛灌了一口茶,又锤了下桌子:“这几日,县太爷看我都没了好脸色。”   顾承武拧眉,虽猜不出江墨做了什么,但心里也有了对措,道:“连累你了。”   话刚说完,李四就激动起来,道:“顾大哥千万别说这话,我李四半条命都是你救的。要不是你,我恐怕早被当逃兵抓了砍头,哪还有机会回来侍奉老母。那县衙的差事我也不想干了,琢磨着今年底就辞工。”   他自从在县衙涨了月例,给老母亲买的药都是好药,如今老母亲都不怎么咳嗽了,还能每天早上起来做饭,找邻居大娘说笑。   县太爷不是个好官,他也懒得受压迫。   顾承武拿出一两银子,推给李四,道:“还需麻烦你一次,这钱,你拿去请弟兄们吃酒,托他们帮我盯着刘桂花和江顺德,只要不让人逃出城就行。”   李四犹豫片刻,推脱不想收,底下弟兄平时闲着也闲着,一句话的事。但顾承武执意这样做,他也推脱不了,干脆手下,晚上请弟兄们好生吃酒交待。   找完李四,顾承武拿着剩下的银子,找到穷巷黑店的老板娘。这里的老板娘常年和江湖人打交道,心眼最灵活,尤其见了钱,不用顾承武多交代,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等回了家,镇上的事情不必告诉江云。那两口子腌臜,没必要让他们脏了夫郎的耳朵。   一回家,江云见了他,脚下步伐快了许多。顾承武怕人摔跤,赶紧把人扶着,不赞同道:“都是要当小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放在以前,顾承武一拧眉头,江云便吓的发抖。如今他非但不怕,还修炼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境界,叫顾承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夫郎撒娇抱着他,听了半晌才明白,原来是要他做模子,越发像只小狐狸,说话都狡黠的很。 第72章   软糯甜美的糕点捏一块入口, 顾承武嘴上不说什么,手里却又拿起一个。他答应夫郎的请求,还没来得及做模子, 手里的桃花糕是随意捏的,样子普通。   上面那朵桃花好看是好看,但又不能吃,顾承武揪下来放在旁子里, 一盘子五块,全被他一个人吃了。   江云目睹那朵逐渐凋零的桃花, 摘下来放久了不太新鲜,凄凄惨惨被摆在一边。他对桃花没什么想法,只是下意识想拿起来,塞进相公嘴里。   顾承武被塞了一嘴粉红,带着清香微苦的味道。猜想夫郎定然嫌弃自己不懂风情了,连着糕点桃花一起咽下去。   “喝碗水, 别噎着,今天和干娘磨的糯米粉剩不少, 想吃明天起来又做。”江云从碗柜里拿出碗, 在锅里舀半碗热水,兑了蜂蜜喂给顾承武。   他捧着碗将碗沿凑近顾承武嘴边,顾承武眉眼微动, 低头就着喝一大口, 发觉是甜的,疑惑道:“是蜂蜜?”   江云也馋了,端起碗自喝一口,浅浅抿嘴道:“去郑阿爷家买来的,他家养了不少蜂子。我还瞧了, 桶里那么那么多小蜜蜂,还没我指头大呢……”   他越说起越高兴,顾承武也低眉不语,目光凝在夫郎身上,眼眸里都倒映着江云雀跃的身影。   只是话还没说完,江云忽然一顿,惊慌失措弯下腰,捂着肚子愣住。   顾承武忙扶住江云,道:“是不是不舒服?先坐下,我去叫郎中。”   话音刚落,顾承武行动迅速,要去找张翠兰来照顾江云,自己去骑马。没走出一步,又被江云拉住手腕。   江云摇摇头,道:“不、不是,我没有不舒服,是他刚才动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小崽子不是第一次动了,前几夜睡着时,就在肚子里抽了一下。江云起初害怕的很,脸色苍白的不婻風行。白天醒来,他把这件事告诉干娘。   惹的干娘一阵大笑,他才知道这叫胎动。怀了三个月开始,后面会动的更厉害。有那严重的,肚皮上都能看见小娃娃的脚。   除此以外,江云没有别的不舒服,这才放心下来。每次崽崽动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细细琢磨,也觉得神奇的很,肚子里怎么就能长个娃娃呢?   张翠兰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长了呗,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总不能长在其他地方吧。   顾承武也顿住,半蹲在江云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上江云的肚子,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学着王山那样把耳朵贴上去,更没听见什么。   江云也纳闷呢,歪着头奇怪道:“你一来,他就老实许多了呢。”   肚子不知不觉又大了一圈,江云比刚开始怀的时候小心很多,手下意识就要放在肚子上保护着。有时候炒菜久了,张翠兰也会过来接过铲子。   晚食在锅里煨着,是香甜的花生粥。江云没什么事做,就拿着针线篮子坐在屋檐下,绣绷子夹着布,布面是用炭勾勒出的花样子。   彩线在江云手里上下穿梭,不一会儿的功夫,花样子已经绣出边框。他用牙齿咬断线头,换另一根颜色线,填补花朵的颜色和纹理。   小黄和大黑闹够了,小跑两步在江云腿边趴下,狗脑袋支在前爪上,慢悠悠摇尾巴,惬意的很。   狗狗不比人,怀胎两个月就能生一窝。小黄只怀了一个月,肚子两边就鼓鼓的,跑起步来也比平时慢很多。   他见顾承武在院子里锯木头,犹豫半晌,道:“我、我想给小黄做个窝,它要生了,现在的窝不暖和。”   顾承武顺着夫郎的视线看过去,这个狗窝原本是给大黑一只狗做的。小黄来了之后,窝里明显窄了很多。下个月小崽子一下,就塞不进去了。   他点点头,回应夫郎的话:“等休沐,将狗窝推了,重新垒一个。不是还有许多修补不了的旧衣裳?垫在厚茅草上面,便暖和了。”   顾家现在日子好起来,不说大户人家,至少是富足的。不用像穷苦人家一样,穿满是补丁的衣裳。很多旧衣裳堆在箱子底下,做鞋底子都用不上。   江云顺着他的话点头,继续手上的绣活。   张翠兰从柴房出来,脚步有些匆忙,脸色也忧起来,道:“可惜了,刚才去喂鸡崽,才发现被踩死了一只,救不活了。”   江云放下绣蹦子,也吃了一惊,道:“不是给做了大的圈?”   “那也不成,鸡吃食都是抢着吃的,一哄而上,准得踩着。那鸡今天早上还好好的,也没生病,估计就是晌午那会儿。”   江云神色心疼,也不想绣花了,扶着肚子走进柴房看鸡。鸡崽巴掌大一个,僵硬倒在地上,眼皮半阖上,早就没了气息。   虽然是他们养的口粮。但这么小一只,乖乖巧巧的,江云怀了孕,更见不得这些。他把死鸡仔拎出来,到野坡上,找了处桃花树下埋了。   顾承武见夫郎忧心,凑上去捏了捏江云的手心,低头道:“别想太多,等做完模子。我再多做几个食槽,槽大了鸡就能散开吃。”   村里别家都是这么做的,他们三个养鸡经验不足,也没想到这一茬,现在有了经验,以后养鸡都不至于被踩死。   江云情绪去的快,埋完鸡就不难过了。伸出脖子看顾承武做的模子,方方的一个,看上去有些丑。   顾承武拿起一个给他比划:“还没雕刻打磨,等锯子锯完,再照着你想要的模样雕。”   江云都设想好了,既然是桃花糕,做的模子最好是花瓣状。若是相公做的快,还能做些其它模样的,留着以后压糕点都成。   木碎屑掉了满地,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只看得清天边最后一点夕阳余晖,转眼间就褪去暮色。傍晚没什么事,一家人都不出门。   江云拿来门闩别在门上,进灶房点了一盏油灯,借着微黄的烛火,从坛子里捞出一把泡豇豆泡萝卜,切成颗粒。   灶膛里烧一把火,油下锅烧热,泡菜略微炒一下。油香味炸出酸辣味,下稀饭最合适。   这半个月都吃的清淡,江云一开始还能吃些鱼肉鸡肉。现在肚子月份渐渐上来,也慢慢闻不得腥味,稍微处理不好就想吐。也只有酸豇豆,越吃越好吃。   前晚上趴在床边,胃里难受的很,睡也睡不着。顾承武便陪他到半夜,往灶房烧了一锅热水,柴火一直燃着,随时给江云舀一碗。   吃晚饭都不急着睡,搬着凳子坐在院里,一家人吹吹风聊聊天。四月的月亮不算太明亮,但也能照出一丝微光,张翠兰捧一把花生瓜果出来,躺在藤椅上,眼睛微微眯着道:“说起来,等再过几个月云哥儿一生,咱得找个喂奶的妇人,可不能饿着小娃娃。”   小哥儿没有奶水,孩子生出来大多都是吃别人的奶,家里穷一点的,最后只能给孩子喂米浆。长大后营养不良,个子还没同龄人高。   顾家不缺请喂奶妇人的钱,就是需要早早准备着。孩子一生下来哇哇大哭,饿了就哭声洪亮,听着都让人心疼。   江云不懂这些,知道干娘是过来人,说什么都听着。晚风轻轻吹过,他睡意上来,靠着椅子眯过去。   张翠兰又和顾承武说了半晌话,什么满月宴、周岁抓周、百家衣,最后也困了,打个哈欠起身把椅子拖回廊下,道:“得睡了,你叫云哥儿回房里去。”   顾承武依旧没打扰江云睡梦,轻手轻脚把人抱回床上,给脱了鞋袜外衣,吹灯后也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睡去。   夜里微风吹了一夜,山间鸟雀偶尔啼鸣叫,小黄甩了一下尾巴,梦里腿蹬了几下,和大黑靠在一起打呼。   天破晓,后院鹅鸭醒了,开始撑长脖子叫唤,声音传到卧房。江云捂着耳朵,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不一会儿,又传来鸡打架争抢草窝下蛋的声音,院子外大概走过一个路人,大黑爬起来叫了两声。最后是张翠兰大声哈欠,开门进灶房的声音。   今天的事情不少,江云没睡懒觉。起床后到院里看阴干的竹笋。竹笋是前几日张翠兰上山掰的,拿回来剥开,切成条用盐水煮,放在箩筐里摊开。   江云醒来才哎呀一声,昨夜忘记收箩筐了,要是下雨淋湿了,可就都白费了。幸亏昨夜只起了风,竹笋阴差阳错被吹干了。   江云伸手摸了摸,晾的差不多。他到灶房翻出麻布袋子,把竹笋干都装进去。顺便看了架子顶层,菌子也晒的差不多。   张翠兰也没闲着,饭煮在锅里。她舀了几瓢糯米,端到石磨旁,自己一个人风风火火就干完了,根本不需要搭把手。   “薯蓣、黄薯我都蒸在中间那口锅里,只需要捏糕团子就行。饭后我去稻田苞谷地走一圈,前几天才拔的草,只怕又长了一些。”   这个月还没给地里浇水施肥,长势稍微慢了一些。张翠兰做农活不耽搁,玉米地就在家不远处。吃完早饭,她舀了两桶农家肥,挑起扁担有节奏摇摇晃晃走在田埂上。   路上碰见徐大娘的男人,笑着点头打招呼:“也去地里?”   “是啊,昨夜吹风倒了不少,得去扶起来。”   乡里乡亲平时都忙,见了面顶多说两句,又各自忙活去。张翠兰在地里浇肥,江云在家里捏糕,日子过的很快。 第73章   桃花集的前一天, 柳家人回来了,建造私塾传的沸沸扬扬,村里人都抻长了脖子, 明里暗里打听私塾地址,当然离青苗村越近越好,以后家里的娃娃,也能送去学几个字, 不要求考科举,认了字也不容易被骗。   江云撑着肚子, 在院里给鸡鸭崽围圈。他肚子渐渐有了弧度,不算明显,宽大的衣裳一穿,看不出来是怀了。   趁着今天日头好,江云把家里多余的篱笆拿出来,放在院子外的草地上, 围成一圈用麻绳捆住,这样放在地上不容易倒下。   鸡鸭长的快, 买回来没多久, 原先的绒毛已经褪去,身上长出褐色的羽毛,体格也大了一圈。已经可以在地上叨虫子吃了。   篱笆照样围成三个圈, 鸭崽单独放, 爱打架的鸡也单独隔开。他怕鸡鸭崽饿着,往槽里添了些水和玉米面。   大黑带着小黄趴在鸡鸭圈旁边,江云进院子忙活的时候,它俩就守着,怕手脚不干净的贼人顺走一个。   张翠兰往地里浇肥去了, 江云独自在家,做一些打扫院子的轻巧活。院墙根,杂草顺着石缝长出来,草根被挤的变形。江云喜欢整洁,见到有草的地方,顺手拔下来。   要到晌午的时候,江云到灶房,拖了个凳子放在梁下,踩着凳子小心翼翼爬上去取腊肉。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房梁有风,最适合挂腊肉,村里家家户户都这样做。   后院小菜不少,青笋种了两排,荠菜占地最多,绿油油的,适合拔了做酸菜。   江云手腕挎着篮子,看了一圈,没有中意的。忽然余光闯进一抹绿,那是乡野间独有的野菜,叫野葱,长的更像韭菜。   后院不多,他把钥匙装进荷包里,又把鸡圈挪进院子。关了门,叫上大黑小黄往野坡上去,村里就数这片草地野葱最多。   这会儿村民都在田间锄地,野坡上没什么人,只零零星星放了几头牛,甩着尾巴低头吃草,鲜草脆嫩带水,牛低头一啃哐哐嚼。   大黑小黄在草地里撒欢,咬了不少野花,糟蹋的一地都是。最后想跳进泥坑里打滚,被江云眼疾手快揪住后脖子皮扯回来。   “上月才给洗了澡,回来被相公发现,仔细你们挨一顿。”江云威胁,也不知道它俩听不听的懂,还吐舌头摇尾巴呢。   自从许郎中来把脉后,两条狗每月都要被顾承武拎去洗澡,就怕不干净,影响江云和肚子里的宝宝。   大黑小黄安分了,江云放心,挎着竹篮弯腰,遇到草深的地方,就用镰刀轻轻拨开。   根本不需要找,新鲜的野葱遍地都是,和杂草长在一起,丛生的茂密。江云用刀尖刨开土,刨土的时候小心谨慎。   野葱隐藏在土壤里的葱头脆弱,也是最好吃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能挖断了。   终于刨开土,带着泥拔起来,江云甩了甩泥土和水,扔进篮子里。坡上还有不少老猪鼻孔草,到了这个时节,已经长出白色的小花,叶子也长成一大片。   吃肯定是吃不动了,江云仍然挖了一些。猪鼻孔草拿回去洗了晒干,当茶叶一样泡水喝,对身体可好了。   野葱挖了不少,等竹篮堆满,江云叫上两条狗回家去。   离晌午饭还早,江云绕路到自家旱田里去。张翠兰这几天把草拔完,剩下就是提着粪桶浇粪。苞谷苗刚种下的时候才手掌长,现在已经到江云腰间了。   见云哥儿突然来了,张翠兰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坐在锄头上喘口气歇息,道:“等多攒些钱,再买几亩地,季秋一到还能种麦子,来年吃软和的白面。”   江云也有些心动,添补一句:“那、那再来一亩,种高粱,好吃呢,”都是粮食。   娘俩对视一眼,忽然都笑起来,乐的不行。张翠兰浇完最后几排苞谷,把桶绳挂在扁担两边抗在肩上,和江云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过河回家去。   越到夏天越没胃口,早上剩了半锅红薯稀饭,中午热了热能吃一顿。江云烧半锅开水,兑了些冷水,把腊肉放进去洗。   腊肉表面是熏制时染上的柴灰,也只有热水才洗的干净。去年过年买的猪好,肥肉都拿来炼油,剩下的五花肥瘦分层均匀,薄薄切一片晶莹透明,瘦肉部分也被熏的微红。   锅里无需倒油,切片的生腊肉直接下锅,翻炒片刻,肉油都被煎出来冒泡。这时候下一把切好的野葱,葱香中和了腊肉的咸味,是最下饭的一道菜。   炒完菜,还觉得有些热,快入夏了,明天就可以换上轻薄的长衫。和张翠兰说了一声,张翠兰做农活也热,拿着抹布把院里的石桌石凳擦干净,一家人又搬回院子里吃饭。   桌子旁就是桃花树,花被摘了一半,剩一半新鲜的,留着明日桃花集摘下来。   张翠兰看一眼树,道:“明天武小子休沐,正好一起去,叫他推上板车,咱一家人也凑凑热闹去。不是说还有很多秀才举子,我还没见过那么多读书人呢。”   张翠兰越说越兴起,想起她年轻那会儿,一番感慨:“做姑娘的时候天天想嫁个读书人,就觉得脸白净好看,说话也斯斯文文的。最后啊,还是嫁了我家男人。”   江云认真听着,见干娘顾着说话,没怎么吃菜,他夹了一块肉放在干娘碗里。道:“好,那、那一起去。”   晌午饭吃的饱足,张翠兰干了半天体力活,一海碗红薯稀饭呼哧呼哧喝完,盘子里的野葱被挑干净,只剩半盘腊肉。   大黑小黄在旁边直流口水,用眼神可怜巴巴祈求江云,看地江云于心不忍。瞧了一眼灶房里洗碗的干娘,拿筷子偷偷夹几片,放在地上。   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小声道:“嘘,偷偷吃。”   家里倒是不缺肉,只是张翠兰没舍得给狗天天吃肉,顾承武每次给两条狗喂肉的时候,张翠兰的心疼都在眼里了,只是没说什么。   吃完,江云把菜端进灶房橱柜里放着,张翠兰道:“等会儿去你徐婶子家,找她借鞋样子,干娘再给你多做几双鞋,之前的鞋样子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   “够、够了干娘,我鞋还多着呢。”去年冬天,干娘就给做了两双。   “这哪够,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鞋底要做的格外厚软,走路才舒坦,之前的鞋是用武小子旧衣裳做的,不如新鞋踏实。”   江云想一想觉得有道理,可做鞋辛苦,他不想干娘累着。打算自己多也做些荷包手帕给干娘用。   饭后没什么事,江云把椅子拖到树下。一手撑着肚子,一手扶把手。大黑和小黄也跑来用鼻子帮忙推,机灵的很,一看就知道平时的肉没白喂。   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江云把小毯子盖在胸口,躺在摇椅上阖眼睡过去。嫁进顾家后,再没做过噩梦,白天夜里睡觉都是香甜的。   尤其揣了崽崽,更加嗜睡,再一睁眼,感觉睡了一年似的。有时候下午睡醒,睁开眼旁边没人,房间幽暗空荡,江云也一阵空落落难过。   从那以后,他很少在房间里睡午觉,除非顾承武在身边。   只是这次醒来不一样,江云眼睛上方蒙住一只手,手是柔软纤细的,既不是张翠兰也不是相公。   他心跳了一下,以为是陌生人,但是大黑小黄都没叫唤。江云疑惑扒开那双手,回头一看,竟然是快两个月不见的柳玉。   “你、你终于回来了!”江云既惊讶又惊喜,扶着把手连忙站起来。   柳玉笑嘻嘻收回手,没等江云站起来,把人按在椅子上,自己很不见外搬来凳子,坐在江云面前道:“你快别折腾,都是有宝宝的人了,我自己坐过来。”   江云见了柳玉,笑一直没停,道:“你都知道了。”   “想不知道也难,我和阿娘爷爷刚进村,就听村口婶子们说你怀了。我们一家人都高兴呢,这不回家安置完,我没歇息便赶过来。”   说完,他拆开带来的包袱,道:“我娘让我拿来的,专给你做衣裳穿。”   江云一看,竟然是崭新的半匹缎子,而且不是普通的素缎,上面用银线绣了花样,比棉布素缎都贵。   他赶紧把包袱推回去,道:“这、这我不能要,太贵重了,家里衣服够穿了。”   柳玉把包袱放在他手上,道:“收下吧,我爷爷阿娘都喜欢你呢。怀宝宝是大事,这半匹缎子拿来做寝衣,夜里睡觉穿轻快凉爽,不用遭那么多罪。”   天气连续热起来,江云这几天确实睡不好。拿了缎子过意不去,忽然想起新做的桃花糕,正放在水缸里冰着,他赶忙去取了十个,用油纸包起来,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么,你拿回去给婶子和柳爷爷。”   柳玉一看是吃的,还做的那么精致,没忍住嘴馋,想拆开油纸啃一口。   江云拍拍他的手,笑起来道:“别急,还做了不少,你今天在这里吃个够。等明日桃花集,这些都带上拿去卖。”   柳家刚回青苗村不久,还不知道最近几年兴起的桃花集。听江云描述,柳玉只知道是人多又热闹的地方,周边还有上百亩盛开的桃花林,和江云约着明日一起去。   傍晚日暮余晖沉在天边,青苗村和背后连绵远山,都在绚烂的晚霞下染上一层金黄。老农扛着锄头走在田野间,倦怠的鸟儿挥翅归巢。   趁着夜里温度降下之前,江云往锅里添半锅热水。村里多的是四五天才洗一次头发的人,还没走进就能闻到臭味。   江云不喜欢那样,每隔两日便要烧热水洗干净。勤快一些,用火烘热的帕子擦干净,一身清爽才觉得舒服。   马蹄声嗒嗒嗒,慢悠悠进了院子。顾承武看了一圈,夫郎正在灶房烧火。他眉眼浮笑,翻身下马 ,把小枣红关进马厩,往石槽里添上草料后,径直大步跨进灶房。   江云正在灶台前舀水,被悄无声息从背后抱住,熟悉的皂荚气息笼罩,高大的身躯让人踏实。   顾承武捏了捏江云白皙圆润的鼻尖,道:“烧热水做什么?”   江云从缸里舀冷水兑了,道:“趁着暖和,想洗头发。你洗不洗。我再往锅里添些水,就着柴火烧一锅。”   顾承武接过江云手上的葫芦瓢,道:“我来吧,你去院子坐着,等我添完水给你洗。”   肚子大了不敢趴太久,江云犹豫一下,乖乖坐到院里去。当初建院的时候,留了一条沟渠排水。江云把竹椅搬到沟渠边,竹椅放平趟上去。   顾承武坐在旁边,用手试了试水温,拿瓢往江云头顶慢慢倒,动作轻柔地像是在给瓷娃娃洗头一样。   温热的水顺着头皮流进头发,江云顿时觉得舒坦放松,任由顾承武打了皂荚给他按摩搓洗。浑身松懈下来,江云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晃脚,揪着手指玩。   见夫郎无聊,顾承武在头顶道:“今日托了镇上的兄弟打听,杏林医馆有一位黄郎中,是一位女郎中,专给妇人小哥儿看病接生。我想好了,等你肚子月份大些,带你到医馆旁租个院子,找黄郎中来接生。”   江云微微抬起头,等顾承武给他擦头发,听完还在想,道:“太、太费钱了,在村里也行。”   顾承武这次态度坚决不容拒绝:“村里路途遥远,最近的接生婆也在二十里外。精通妇人夫郎生子的郎中更少之又少,为了你和孩子,这件事说定了。”   很多请不起稳婆的人家,生孩子只能自己生,多的是没经验胎死腹中的,运气差的大人小孩都保不住。顾承武不容意外发生,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四处打听。   江云听完顾承武的话,坐在灶台前一边烘头发一边想。其实他也怕,虽然没亲眼见过生孩子,也听过不少,生的时候都惨叫不止。   晚饭的时候,顾承武把这件事情提出来,张翠兰没意见。租几个月院子又花不了多少钱,她和顾小子手上都有足够的钱,总不会委屈云哥儿。   她也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生儿子差点血崩,要不是及时找大夫来,还有没有现在的日子都不知道。 第74章   “云哥儿, 快别睡,听话该起来了。大集一里外有座老爷庙,听说香火灵着, 咱也去拜拜。去晚了人一多,排都排不上。”   张翠兰第一次催江云起床,昨天去找徐大娘借鞋样子就听说了,老爷庙供的是观音菩萨, 每天都有不少人,就连镇上的老爷夫人们, 有时候也会赶路过来。   那附近除了一百亩桃花林,还有一座秦员外家的庄子。秦员外好善,过路渴了的行人,都能讨杯水喝。不少文人雅士,也是冲着那位秦员外来的。   热闹自不必说,江云勉强睁开眼, 被窝柔软根本起不来。   顾承武瞧夫郎一副懒猫儿的模样,不觉得江云惫懒, 只觉得跟个小动物一样乖巧。他从衣柜里翻出江云的天青色衣裳, 这件是崭新的,颜色雅致不俗,最衬夫郎白皙的肤色。   江云被顾承武从被窝里掏出来, 又被恶趣味捏了捏鼻子, 彻底清醒。   看见相公手里的新衣,他头发凌乱歪着头,道:“不要这件,这件是新的,我想留着过节穿, ”说完,他睡眼惺忪打个哈欠,又要眯着的模样。   顾承武不让人继续睡了,凑上去蜻蜓点水般吻了吻江云额头,道:“今日也算好日子,我的夫郎就算嫁了人,也要打扮的漂漂亮亮,不比别的女子哥儿差。”   话完,他给江云穿上衣裳,江云很是顺从地抬起手。穿好衣裳后,江云把脖子上露出来的红色平安符塞进衣服里。   洗碗时脱下的镯子放在一旁,顾承武没忘记,也给江云套在手腕上。银色的镯圈和松鼠吊坠碰出叮当响。   江云模样好,之前在江家被苛待,不被允许打扮,才显得灰扑扑一般。现在好好养了一年,完全能看出清丽的面容。   顾承武摸了摸夫郎耳垂,再好看的首饰,戴在夫郎身上,也只是锦上添花。   “好了没有,我倒了一盆子热水,都出来洗洗吃饭,”张翠兰在催了,眼看着天色不早。他们家如今虽然有了马和板车,但也不能去太晚。   “就来”,顾承武应一声,被江云拉住整理领口,才出卧房。   早上吃的搅面疙瘩,新鲜的春菜切碎,和泡菜丁下油锅炒,加水煮开后放入面疙瘩。这是张翠兰的做法,不如江云做的精致。   但一大早空着肚子起来,吃什么都是香的。江云怀了身子饿的快,从原本的小碗变成中碗,吃完也没打饱嗝。   今天的重头戏是桃花糕,江云从树上摘下新鲜的桃花,交给顾承武去井边清洗。他往灶房取出一百五十个,桃花糕做的是巴掌大的,小孩子也能几口吃完。   江云又清点油纸,一片油纸能包五个桃花糕,大概能卖出三十份。因为不知道卖不卖得出去,江云做的不多。就算卖不出,也能分给左邻右舍。   定价是昨夜一家人商量好的,桃花糕除了薯婻風蓣和蜂蜜,其它材料都是自家的。因此只定了三文钱一个,要是有人只买一个也能卖。   出门的时候,张翠兰和顾承武把桃花糕装在板车上。大黑小黄也想跟着,但是今天大集人多,不适合带狗,只能把他俩关在屋里。   刚关上门,张翠兰一拍腿,道:“家里去年不是还剩一些香烛,我给带上。那大集上的香烛都可贵了,没必要花那个钱,能不花就不花。”   江云平时也不是乱花钱的,自然认可干娘的话,和顾承武在外等着。原本是想和玉哥儿同路,但是昨夜玉哥儿跑来说,他娘也想跟着一起,柳老爷子则是去见见那些读书人。一家人单独请了辆牛车。   今天出村的人不少,只要家里没事的,都去凑热闹。待字闺中的姑娘哥儿也打扮的漂亮,挽着手往桃花集去,就盼着能觅得如意郎君。   板车放上东西,顾承武在前面驱马,江云不适合走长路,坐在板车上垫了厚实的垫子。小枣红走的慢,一点没被颠着。   马的拉力有限,坐不下第三人。张翠兰自发走路,和徐大娘边走边说笑。若是碰上熟悉的人,也会凑到一起摆谈,队伍逐渐壮大。   一家人先往庙里去,观音庙外摆了不少卖香烛供果的摊子。张翠兰一文没花,都是从自家拿的,种类比卖的更丰富,要是菩萨吃高兴了,一定保佑他们云哥儿平安顺利生产。   顾承武扶江云跪在蒲团上,江云没拜过,不知道规矩,只跟着相公干娘学习。旁边的灰衣和尚在引导流程,拜完赶紧下一个。   一家人拜完菩萨,去大集的时候,百亩桃林里已经堆满不少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因为是乡野村落间自发组织的,没有场地限制,随便摆在哪里都行,满树的花瓣被风一吹落下,碾在土地,来年又是好肥料。   江云学别人,也找到一处桃花树下,摆上桌子和点心。桌子边挂上木牌,上面是顾承武昨夜刻的字:“三文一个”。   帮忙摆好摊,柳家正赶上。江云见到严肃的柳老爷子无端紧张,下意识站起来。今天柳老爷子穿的整洁朴素,见到江云脸色微微缓下,摆摆手道:“无妨,你身子要紧,坐下罢。”   柳夫人也不爱华丽,随意穿了一件,和张翠兰笑着打招呼寒暄,又握住江云的手看他肚子,道:“瞧着就是有福气,可比我怀玉儿时消停不少。你是不知道玉儿,在肚子里比出来还顽皮,折腾的我整宿睡不着……”   和江云说起柳玉,柳夫人也难得敞开胸怀。刚来村里的时候,她总害怕柳玉被带坏,后来连柳老爷子也看中江云。柳夫人持怀疑的态度,如今相处下来才知道,顾家都是实诚人,能不放心吗。   柳玉被他娘说起糗事,立马就急,忙捂着他娘的嘴,道:“不是说前面有读书人举办的曲水流觞?您和爷爷带着张婶子快去凑凑热闹,摊子留给我和云哥儿就成。”   柳老爷子在读书人中颇有地位,这次举办的“曲水流觞”,也是因为他要来。柳夫人和张翠兰也没见过,打算去瞧热闹。   顾承武刚来,被村长家请过去帮忙。周芝芝害喜厉害,王山在家里陪着。只有老婆子和老大王江媳妇一起来,没几个青壮劳动力,才找了顾承武。   江云怀了身子,不适合凑热闹。柳玉更不爱那些文邹邹的,不如卖东西有意思。   刚摆摊,没什么人来。江云把从家里带的针线篮放在膝盖上,垂眸认真绣花,时不时教柳玉几朵新花样。   风吹一阵,花瓣落下,掉在江云鬓间,他抬手拂去花瓣,便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女娃看过来,拉着她娘的手,嚷嚷着要吃糕点。   小女孩大约是哪家的小姐,穿戴模样都精致,长相乖巧甜美。见着好看的年轻阿嬷,眼睛都直了,说是要吃糕,实则是想凑上去看人。   她娘拗不过,招来身后丫鬟拿上钱袋,道:“小哥儿,你家糕多钱?”   第一单开张,江云盈着笑,指着牌子给介绍,道:“婶婶,三文一个,都是自家粮食做的,小娃娃吃也正合适。”   他现在说话逐渐流利,胆子也不似之前小,自己一个人能慢慢应付,何况柳玉还在旁边。   小女娃扯了扯她娘的袖子,然后呆呆看着江云。她娘没办法,道:“给我装十个,带上。”   江云自己也怀着,见了小娃娃喜欢的很,给装了十一个,弯腰平视小姑娘道:“你长的真好看,阿嬷再多送你一个可好?”   岂料小姑娘刷一下脸红,躲在她娘身后去了,偷偷瞧着江云。   她娘打量江云,心道是个实诚和善的人,把女儿从背后拉出来,教训道:“娘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小姑娘还不好意思,略微向前一步,道:“谢谢阿嬷。”   等那对母女走后,江云才笑意盈盈摸上肚子,想着他的娃娃是不是也这么乖巧。   开张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半个时辰的时间,桃花糕已经卖出一半,江云和柳玉笑嘻嘻坐在摊子后面,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着,大约卖了二百一十文。   对于家中的存余来说,不算什么,但也是一笔进项,二百一十文够一家人吃好久的盐了。   不远处的桃花林,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花下饮茶,瞧着面容俊雅姿态翩然,吸引不少姑娘哥儿,躲在树后红了脸,偷偷观看。互相推搡着,拉着手故意从他们面前路过,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再满脸羞意跑开。   书生们自然注意不到,他俩的目光正看着对面卖桃花糕的小哥儿。   其中一人惬意饮茶,忽然想起一句诗,慢悠悠道:“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旁边好友无奈摇头,又来了又来了,道:“魏兄,这已经是今日第二十回了,是个好看的姑娘哥儿,你都要吟诗一遍,小心被人家打出去。”   姓魏的书生摇摇头,不赞同他这话,道:“你不懂,这一个不一样。”   刚说完,他便摇着折扇起身,朝对面摊子走过去。好友哎呀一声,来不及阻止,怕人真被打一顿,赶紧跟上去,大好日子别出什么事。   江云正包完一袋,交给摊前的客人,瞧见又来一位年轻书生,以为是买糕的,眼角浅浅笑起,道:“你、你要几个?”   话说完,书生却是一动不动盯着他看,呆住了似的。江云心一跳,有些害怕。立马听见对面痴痴脱口而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江云听不懂,但这样的神色让他隐约察觉出什么,后退一步害怕躲在柳玉身后。   他没听懂,柳玉却听懂了,见云哥儿被吓到,赶紧站起来把江云护在身后,叉腰怒喝:“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谁是谁!”   姓魏的书生被呵斥,吓了一跳,啧,好凶悍的哥儿。他正要解释,背后忽然一阵凉飕飕。   顾承武忙完,不放心夫郎独自一人出摊,和村长交代几句赶过来。却看见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书生,对着他家夫郎吟桃夭。   “我家夫郎身子重,受不得惊吓,你不是爱吟诗?坐在这里吟个够,让我听听。”顾承武嘴角噙起一抹笑,眼底却凝起一潭寒意。   姓魏的书生腿脚发软,艰难吞下口水,被当头一棒打醒了,折扇也不摇了,收起扇子悻悻行礼,道:“是、是在下冒犯了。”   他好友也赶来,一看就知道魏兄又闯祸了,对着江云拂礼抱歉,道:“我替魏兄道歉,他没有恶意,只是散漫惯了,不知道你已成亲。”   江云见相公呷醋,也大约猜出刚才那句诗的含义,依旧躲在柳玉身后,摇摇头小声道:“无妨,你们走吧。”   好友拉起姓魏的就要跑,又被顾承武笑着拦下,道:“两位,来都来了,不如买些我夫郎做的桃花糕带回去?”   俩书生对视一眼,梗着脖子掉头走回摊前。柳玉也不手软,谁叫他们刚才吓到云哥儿了,全装上!   剩下三十块,柳玉装了六个纸包,砰一下砸到两人手上,道:“给钱!”   江云掰起手指数一数,道“嗯……一共三十个,给九十文就成。”   两人颤颤巍巍掏出钱袋子,付了钱跑了,比掉头的兔子跑的还快。柳玉没忍住笑了,道:“还是男人呢,真怂。”   顾承武扶着江云坐下,温声道:“方才被吓着,有没有不适?”   江云摇摇头,糕点全部卖完,他正高兴着,道:“没、没有,你看,今天一上午就赚了四百四十七文呢。”他把钱袋子打开,里面都是用麻绳串好的。   顾承武揉一揉江云头,道:“辛苦了,我把摊收好,带你去逛一逛。”   不少人扛着锅,在林子卖吃食,混沌面条饼子不少,江云饿了,什么都想啃一口。刚咬完一口鲜肉饼,又想吃糖葫芦,还没吃一半,最后盯上大骨汤混沌。   顾承武扛着大包小包,一边付钱,一边还要留心夫郎的安全,忙的很。   张翠兰和柳夫人徐大娘四处逛,打着盹听了半晌斗诗,最后也吃的肚子发胀。黄昏时候,人渐渐变少,摆摊人赚的盆满钵版,忙碌一天心满意足准备回家。   江云和顾承武也正把东西往车上放,视野里忽然跑来一个姑娘,是上午开张时小女孩家的丫鬟。   “小郎君稍等,你家桃花糕可还有?”小丫鬟气喘吁吁,忙不迭叫住人。   江云顿了一下,面有歉色回复:“已经、已经卖完了。”   丫鬟失落一下,继续道:“我家小姐带回去和兄弟姊妹们分着吃,三两下便不剩了,一整天都惦记着。夫人托我来问,若是没有,我家可否预定?”   听完,江云有些雀跃,连连点头:“自然可以,只是做糕费功夫,你家想要多少?”   一听可以订,丫鬟松口气,道:“夫人说端阳要到了,想着过节那日给家中下人长工送礼,小郎君的糕便宜又好吃,思来想去最合适。我家府上并外面庄子上的,一共二百五十三人,小郎君照着每人十块做就行。“   江云懵了,掰起手指头数半晌,最后还是顾承武提醒他,一共是两千五百三十块。别说是江云,就连张翠兰也吓到了,道:“一下子要这么多?”   小丫鬟点头一笑,道:“不着急,离端阳还有一月呢,过节前两日送来便成。”   两千五百三十块,单算包装的时间,也得不少天。江云惦记肚子里的宝宝,又舍不得这么大一笔从天而降的生意,纠结不下。   顾承武出主意道:“这有什么,请村里的婶子们来帮忙,干娘也能做,你在旁边指挥就成。”   江云恍然大悟,真是怀了身子,人也跟着傻了。以前家里也请人帮忙过,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和丫鬟达成共识后,一家人才知道,订糕的人家就是附近大庄子的东家,秦员外家。听说他们家女眷夫郎,随随便便一件首饰,就值好几两呢。 第75章   五月底。   青苗村, 顾家。青石院外,空地上来了不少妇人夫郎,三两成□□头接耳。   “你也是来给顾家做工的?”   “可不, 今天来不是做工,难不成是来串门子的?”   “他婶子,顾家给多少一天?”   “昨儿才说的,叫你不认真听, 说是给五十文一天。”   乖乖,打听工钱的钱婶子内心咂舌, 五十文,都赶得上镇子做工的男人了,她心思一转,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让给旁人。   “五十文也不多嘛,听说要做几千块, 可不得把人累死,这个时节, 谁家还没个农活。为了五十文, 放下家里的活不干,才亏得很。”   她一说,人群中好几个人琢磨一想, 好像是这个道理。   只有葛夫郎听了, 眼皮子一翻,看不上钱婆子那种小便宜的人,道:“你这么说,别是想把咱大家伙诓走,再把自家女儿哥儿塞进来占便宜吧。”   见心思被戳破, 钱婆子脸面挂不住,心虚发誓,“我要是这么想,就叫我家地今年遭水淹!”说完,到底是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呸,你发誓也撇不清,淹淹淹,最好都淹死了!”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这时候顾家人起床,江云和张翠兰来开门。见外面都是人,张翠兰扭头道:“要不还是娘来,你身子重,可别被冲撞了。”   江云深吸一口气,看见人多还是害怕,他也不能一直缩在家人后面。江云摇摇头,道:“没关系干娘,我能做好。”   拗不过,张翠兰搬来凳子让他坐下,顾承武从房里搬来桌案,笔墨纸摆在上面。   江云还是有些没底,看一眼顾承武,顾承武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鼓励他:“别怕,有我在你身边,只管放心大胆做。”   有这句话,江云忽然不紧张了,手扶着腰,对人群道:“大家都站成一排,招工的事昨日在村口已经说过,只招五个人,每人一天五十文工钱。做吃食不比别的,要不能偷懒,身上干净的……”   他一口气说完,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磕磕巴巴畏缩不前的小哥儿。连外面的婶子夫郎都暗自琢磨,云哥儿如今气度大变样了。   闹事的人都安静下来,尤其钱婆子,生怕被顾家撵走。余光瞥见一个瘦巴巴柴杆子,不是剩子家的夫郎树哥儿,还能是谁?看着就干瘪没力气,根本比不上她。   没把树哥儿放在眼里,钱婆子又盯上别的比她更有竞争力的,满脑子把人比下去。   江云从第一个人开始问起,诸如家里有多少田地人口要照顾,平时生活习惯如何,会不会做饭等等。到树哥儿的时候,江云顿了一下,树哥儿他相处过,是知道的,爱干净也不惹是非。   “我把你名字先记上,若是商量好了,再通知你,”江云从顾承武手里接过纸笔,歪歪扭扭写了个树字。   虽然写的不好看,但好歹是会写了。他每日不断识字看书,如今已经会写好几百个常用字。   树哥儿看在心里,羡慕也都压在心里,他是过苦日子的,别说是写字了,这辈子连纸都没见过几次。   树哥儿后面就是钱婆子,还没等树哥儿走,她就急急忙忙挤上去,道:“那瘦柴杆子不行,我就不一样了,家里老人都有人照顾,有的是时间呢。”   她力气大,树哥儿差点被挤的摔在地上,剩子家在村里没什么话语权,树哥儿看了一眼凶恶的钱婆子,咬着唇不敢说话。   直到江云投来安抚的目光,才叫他放心不少。   江云看一眼钱婆子,道:“婶子您抬起手,我瞧一瞧。”   钱婆子纳闷,招工就招工,瞧人家手做什么?她不明白,但还是照做,只见这双手粗糙,看上去没脏污,实际上指甲缝里都藏着污泥。   江云摇摇头,看一眼后面的队伍,道:“您先回,等我和相公干娘商量好了,再告知您。”   钱婆子自打被看了手,心里就不稳,有些不耐烦,把手撑在桌子上,道:“还商量什么商量,我瞧着后面的人都别招了,我家姑娘哥儿都不少,你想用捡着我家的用不就成了?都是年轻的,不比后面那些老货强?”   她声音越说越大,后面的人立马不乐意了,撸起袖子骂起来:“说什么呢老脏婆,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臭模样,半个月都不洗一回澡的人,叫花子都比你干净。”   “就是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那两个哥儿女儿,别怕是叫来勾搭谁的吧?”   钱婆子家里有一个小哥儿和一个姑娘,十九了还没说上亲事,就是因为名声太差,没人上门提亲。   场面吵的不行,顾承武见夫郎脸色不太好,忙上去走到江云背后,让江云靠在他身上休息,低头轻声道:“吓着你了?我现在就将那老婆子打出去。”   顾承武说话从不虚晃一枪,江云知道他是来真的,立马把人拉住,“无妨,这点小事,我能处理。”   江云不是从前那个没有依靠的哥儿了,现在他有顾家,做什么都有底气。看了一眼外面的人群,江云镇定道:“谁来都是一样的,在我这里过了话留下名字,大家伙都回去等消息。若是哪位婶子阿嬷对我提的条件有意见,我们不强留。”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足够有穿透力,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不似村里泼妇骂架的嗓门,也没带一个脏字。说话时春风拂面一样温和,但隐含着威胁和讲道理,叫人不敢反驳。   钱婆子吃了堵,不敢在江云面前“乱跳”了,瞪了一眼骂架的妇人,扭着腰走了。   人群的最末尾,一个小哥儿始终低着头,半掉下来的头发遮住额头上的伤疤。他看一眼前面的江云,灰蒙蒙死寂的眼里重现燃起一点光。   去年他嫉妒,因为相中的夫家被横插一脚,他把怨气撒在江云身上,后来吃了报应,日子过的度日如年,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耳朵边只有婆婆和男人的打骂。   他嫁的不是个人,就是个畜牲,喝了酒回来,有兴致就把他拖到床上发泄,和青楼的小倌没什么两样。没兴致便是拳头巴掌,要是敢哭出来,那一夜都不能进院子睡,只能睡野地里。   折腾一上午,江云饿了,等人越来越少,偷偷朝顾承武耍赖撒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委屈巴巴的。   顾承武哪能不了解自己夫郎,今日威风一上午,也该好好犒劳,转身从灶房拿出零嘴,各种都装一些在盘子里,放在夫郎面前。   江云喜滋滋含一颗糖莲子,抬头叫下一个人,却发现是吴水。再次见面,吴水几乎像变了一个人,瘦的不成样子,手背上的肉贴着骨头,见了他碗里的糖莲子,饿的下意识咽口水。   江云有些不知所措,愣愣道:“水哥儿,你、你也来做工吗?”   吴水不敢抬头看江云,把下巴埋进胸膛里,半晌,才硬着头皮点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嘴巴像是被缝住一样。   江云反应过来,之前隐约听说吴水生了,算起来孩子应该没几个月,怎么会有时间跑来做工,话得问清楚,江云道:“那你孩子怎么办?”   听到孩子,吴水眼里闪过一丝活气,瞬间又灰暗下去,道:“没孩子,被卖了。”   江云震惊了,拿笔的手顿住,墨水滴在纸上,晕染了原本的字。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觉得心里跟堵住似的,难受的很。   卧房里,顾承武怕夫郎吹风着凉,翻出小毯子。往外一看,夫郎的背影僵滞,似乎不太舒服。   顾承武走出去,发现来的人是吴水,脸色立马沉下来,把手搭在江云腰上护着,道:“你来做什么?”   吴水看见顾承武,吓的脸色一变,掉头就要离开,又被江云叫住。   “你等等,我把你名字也记下,若可以,到时叫你来。”江云道。   吴水脚步停下,手紧紧攥住,指甲陷阱肉里也不觉得疼,沉默良久道:“谢谢。”说完,他拖着虚弱的背影缓缓离开。   忙活一上午,江云有些困倦,顾承武把躺椅搬到院里,陪江云说说话。江云手搭在顾承武手上,眯眼打哈欠,话音软糯:“今天,怎么又不去箭场了?”   顾承武的手比江云的手大出一截,微微收拢手指,就能把夫郎的手握住。他轻捏道:“这两日场子被租去办马球蹴鞠,那群小子也在其中,我没兴趣参加。”   云水县经商的人多,是靠商业发展起来的。马球场、猎场这样的场所,反倒寥寥无几。镇上大多数人满脑子做生意,就算想办马球场猎场,一时也招不到有经验的人。   更说别这两种行当都需要有经验会身手的人。商人则是来来往往走南闯北,过居无定所的日子,有钱都想往府城发展,没有人会想在这里定下来。   江云靠在顾承武臂弯里,听着灶房张翠兰忙活炒菜的声音,神色安稳睡过去。   吃完饭,一家人坐下,拿出记名字的小册,挨个挨个考量。   张翠兰道:“两千多块不少呢,除了你徐大娘和张婶子,依我看,还得再招五、六个,摘花清洗磨粉蒸糕包纸,全都是事儿。”   计划好的,若是招七个人,再加上张翠兰和江云,紧赶慢赶也要三天时间。新鲜的花糕不易保存,需要赶在端阳前几日才能做。   今年温度回暖较晚,花开花谢也推迟了半月,把人招到后,要带着大家伙趁花谢之前,摘下新鲜的桃花保存。   江云看一眼张翠兰和顾承武,道:“我、我想让树哥儿来。”   剩子家困难,难得有赚钱的机会,张翠兰和顾承武都了解,招树哥儿他们意见。   半晌,江云纠结很久,勾着手指为难,下定决心道:“还有一个人,吴水。”   这下该顾承武和张翠兰吃惊,顾承武拧着眉,不同意夫郎的决定。张翠兰也不放心吴水,有些担忧道:“要不再看看别人。”   江云似乎被说动,最终还是摇摇头,心软下来,道:“他日子过的不好,若实在不放心,叫旁的婶子盯着就行。”   吴水的遭遇村里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张翠兰听江云说完,也没想到吴水嫁的那人是个畜牲不如的,连没长大的亲女儿,都能卖到别人家去。   她叹口气,道:“那先暂时定下,等人来了,做一天观察观察。”   最后招了五个人,除徐大娘和张秀兰。便是树哥儿、吴水、葛夫郎,还有村口一对妯娌。张翠兰挨家挨户去通知,得知被录用的人,脸都笑开花了。   剩子家,树哥儿抿唇笑着,三四天工,做下来就是两百文呢,更何况顾家还包一顿晌午饭。剩子正给娘喂药,听了好消息,也激动地挠挠头。   剩子娘脸色有些灰败,心里油煎活烹似的,恨不得现在就死了,也懒得连累儿子儿夫郎。树哥儿自打嫁过来,没抱怨过一句,她咳嗽开口,气息微弱道:“辛苦你了。”   树哥儿眼角湿润,憋着泪摇头笑道:“娘,我不辛苦。等我赚了钱,给你和相公都买肉吃。”   一家人围在一起,日子虽然过的苦,心却是团在一起的。 第76章   五月中, 今年最后一场桃花落下,预示着春去夏来。桃花凋谢比往年迟,最后一场春雨也来的迟。   院子那株桃树已经开过花, 现在正是满树碧绿的时候,凑近看,能从郁郁葱葱的枝桠间,看见几颗拇指大的小桃子, 和周围的绿融为一体。   江云站在桃树下,抬眼认真扫一遍, 掰着指头又数一遍,一共结了二十三颗。原本以为去年移植的桃花今天结不了果,没想到这么争气。这才第二年呢,就能长的这么好。   左侧院墙根,砖瓦哐当的声音乍然响起,江云正美滋滋幻想吃桃, 被声音吓一跳,寻着方向看过去。顾承武正拆了原来的狗窝, 将两条狗从窝里撵出来。   “我帮你, ”江云怕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走过去搭把手。   顾承武拆完狗窝最后一块砖,等夫郎走过来, 下意识拉住夫郎的手, 对着墙角比划道:“狗窝位置再往里挪,挪到树下,刮风下雨也能遮一遮。前几日在河边看见上好的黄泥,正好背一背篓回来,给它俩做个泥砖瓦房。”   去年修这座院子时, 还剩下不少青瓦,堆在院子里备用。因为瓦房修的好,工匠做工也认真,一年了也没漏过雨。   剩下的瓦片,不用也是放着。大黑小黄在家里还算听话,总不能委屈了它俩。   江云没意见,他不懂造这些,相公肯定做什么都是好的,他抬起眼眸,冲顾承武露出牙齿一笑,一如既往灿烂。   周边无人,张翠兰带着七个做工的人到山上摘桃花。顾承武自然放肆起来,把江云压在胸前,低头在人耳尖轻咬一口。   潮湿的热意顺着耳尖,顿时微红发烫,连脸颊都是烫的。江云惊慌后退一步,捂着耳垂,心乍然突突跳动。   始作俑者略带趣味的目光盯着他,既含情又足够侵略。以前只在床上被咬过耳朵,哪有大白天的……   “不想理你了,”江云小声嘀咕一句,捂着耳朵躲他远远的,生怕被撵上来。   顾承武得了逞,眉眼舒展开,趁家里人少,先去河边掏黄泥。水面扑面而来的腥风,河对面坐着一位钓鱼老翁,下游浅滩几个娃娃戏水扒石头,被大人揪着耳朵提走。   黄泥粘性好,混上茅草碎屑就可以糊成一面墙。若是家里条件好,也可以加上鸡蛋清、糯米水。做出来的墙稳当坚固,别说给狗住,就是给人住,都完全足够了。   路边开满黄白色的野花,在杂草丛生的坡上恣意生长,颜色清浅雅致。路过的男人停下脚步,侧身摘下一朵。   上午的风和煦,没到做饭的时候。江云把算盘纸笔拿出来,手指在算盘上灵活拨动,黑色的珠子在他指尖来回几下,家里的账务顿时明朗起来。   江云原来只会简单的算术,能算十个指头以内,已经很了不起了。来了顾家才发现,算盘是个好东西。有时候没农活,日子无聊起来,相公就会拿着算盘教他。   江云聪慧,一点就透,不需要多教几遍就能领悟。   家里去年攒下二十八银子,上月相公的月例十两,交给干娘的二两生活费扣出去,加上前些日子卖糕点钱,还剩下三十六两并四百五十文。   春季四野都是吃的,家里的肉除了过年宰杀的猪,便是相公上山抓的山鸡野兔,所以没什么开销。江云手下算盘珠子一动,对家里的银钱有数了,提笔在纸上记下。   笔尖抬起,一片阴翳落在头顶,挡住阳光。江云还没转身,头发上已经插了一朵新鲜的野花,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他低头一笑,一边记账一边道:“黄泥这么快挖回来了?”   “到处都是,不难找,”顾承武弯下腰,手臂绕过江云的肚子,轻轻搭在上面,感受肚子里的小崽崽。下巴落在江云颈窝上,道:“夫郎越发能干了,如今不仅会做饭绣花,连算账都不在话下,莫不是想把我也比下去。”   江云被夸,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任由顾承武抱着他打趣。成亲这么久,倒是慢慢习惯了。   他的脸贴着顾承武的脸,心里鼓起勇气,正要侧过头,实现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回应,便被浩浩汤汤回家的婶子们打破。   江云吓地手一抖,墨水滴在纸面,做贼心虚似的正襟危坐,心里却慌的很,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看见。   顾承武却是愣住,贪恋回忆起夫郎的主动,差点就能碰上,就差一点。他搭在桌上的拳头攥紧,喉结僵硬滚动一下,鼻腔萦绕着江云身上好闻的花胰子香味,不由想起,上一次同房,还是在三个多月前。   江云背靠着人,自然第一时间感受到变化。他受到惊吓,猛然推开顾承武,红了脸急忙道:“你、你怎么大白天的就……真是。”   江云不敢继续和他待在院里,怕真待出什么事,连纸笔都忘了收,扶着腰,慌忙往灶房找张翠兰和婶子们去。   顾承武无奈摇头,似乎觉得有些棘手,挑火的“罪魁祸首”一溜烟跑了。他肚子在家门口吹了一柱香的冷风,才沉下心来专心砌墙。   婶子们在灶房说说笑笑,从村东边说到村西边,一会儿这家生了,一会儿那家又打架了。手上的功夫没停,江云和树哥儿坐在一起烧火,柴火噼啦啪啦,火星子零星钻出灶膛,落到地面又熄灭。   他一边烧火,一边支着下巴听龙门阵,忽然瞥见灶房最角落里,把自己缩在阴影里默默干活的吴水,依旧是没有神采的脸,仿佛提线木偶似的在洗花。   他和吴水毕竟有过争执,两人没太多话说。江云被树哥儿叫一声回过神,目光从吴水身上移开。   “云哥儿,我瞧水开了,是不是要把肉放下去?”树哥儿见过江云做饭,知道章程,提醒江云下一步。   咕噜咕噜的泡泡声响起,江云把一大块五花肉下锅,锅里扔葱姜八角,盖上锅盖焖煮。江云拉起树哥儿,从灶房角落里提起篮子,道:“锅里的柴燃着,咱去后院摘几颗菜。”   肉味顺着锅边的缝飘出来,做工的婶子闻着直咽口水。脸上看着稳重,胃里早被勾出馋虫,饿的不行了,心道顾家的日子就是好,给做工的人吃饭,都舍得那么大一块肉。   江云数了一遍,一共十个人,从米缸舀两大瓢米,洗干净下锅煮。煮到五分熟,再用漏勺捞起来,锅里的米汤也舀到汤盆里。中午不煮汤,留着米汤吃饭不仅香,还省事呢。煮好的大块五花肉捞起来,等放凉后,切成薄薄一片,切完足有一盆。   辣子是后院现摘的,嫩辣子颜色青绿,吃起来一点辣味没有,正适合今天做工的婶子们吃。树哥儿把辣子洗好,交给江云切。原本他是该和婶子们一起忙活的,但顾承武怕云哥儿一个人忙活伤身体,才叫他来陪着,比做工轻松不少。   树哥儿更不敢偷懒,灶房里的活都抢着来,只要他能做的,都瞅在眼睛里。   张翠兰看了一眼树哥儿,道:“你娘身子如何了?这几日忙,也没去看看老嫂子。”   树哥儿突然被问到,面色局促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只不过这几日天气回暖,咳嗽好了许多,吃饭仍然没什么胃口。”   人咳久了,对五脏六腑都是伤,张翠兰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不少川贝,是去年云哥儿生病时剩下的,也能治咳嗽,他对树哥儿道:“婶子家还剩不少川贝,你给你娘带回去,煮枇杷叶水喝。我这几天也没去看看她,回去叫老嫂子好好把身体养着。”   树哥儿绞着手里的抹布,他自知不够机灵,害怕白拿人家的东西,又不会拒绝一番好意,憋了半晌,拘束接下川贝,道:“谢谢婶子,我回去就拿给娘喝。”   川贝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他们家日子艰难,普通的药也要攒很久钱才买的起,这一包川贝,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   纸袋没封好,江云怕川贝洒出来,从橱柜里翻出一根麻绳,重新拿纸捆绑好。看了一眼没问题,继续回到案板前切菜。   也真是怪了,刚才切肉的时候没什么反应。现在看到切好的白花花的肉放在一旁,他胃里翻涌起来。江云脸色有些难看,忍着恶心继续切辣子。   没切多久,嘴里都冒出酸水,他捂着嘴巴跑到后院,吐的不行,眼泪花都被刺激出来。   张翠兰和树哥儿放在手上的活,赶紧跟出来,张翠兰让树哥儿帮着倒一碗温水来,然后拍了拍江云的背,道:“算着月份,是到了害喜最厉害的日子。你漱了口,回房里歇息去,灶房里有我和你婶子们。等过了这几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江云吐完,胃里空的难受,嘴上也说不出话来,抹开眼角的泪花,捧着肚子到院里坐着,让他躺着他也难受。   顾承武瞧见夫郎脸色难看,放下手里的瓦片,走过去道:“肚子不舒服?是不是他又折腾你了?”   话音刚落,便见夫郎眼里委屈,憋着泪抱上来,什么话也不说。顾承武把人抱进房间里,拿出前些日子买的山楂糕,喂进江云嘴里。   酸甜味压住胃里的恶心,江云脸色好了不少,道:“娘说,再过几日就能好起来,大一些宝宝就懂事了。”   顾承武一笑,看着他肚子的孩子,这才哪到哪,等以后生下来才有的折腾。   顾家喧嚣热闹,谁都没发现,院子外鬼鬼祟祟藏着一个钱婆子。 第77章   静谧的傍晚笼罩在热风中, 蝉鸣声鼎沸在枝头,渐渐歇下噪声,悄无声息随日落隐匿。   现摘下的桃花朵朵整齐, 清洗后泡在盐水里,花瓣随水面浮起又沉下。泡好的花瓣褪去原本的苦涩,捞起散铺在扁筐里。手指轻轻拨动,将堆起的摊开。   扁筐架在竹架上, 等水分阴干,便能揉出红粉的汁液。江云用手撑着腰, 月份渐渐大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出身子沉重。   从卧房压箱底翻出钱袋,里面是上次卖糕得来的零散钱,正好拿来付工钱。原本想着等做完工一并结,但树哥儿家里日子不好过,其他婶子拿不到钱心里也没底。   江云略微思索, 从一并结改为每日结一半,等做完再结剩下的一半。一来是缓解人家缺钱的燃眉之急, 二来怕有的人做事不用心, 每日拿一半钱在手算是一个诱惑,不敢不认真。   江云对这些原本是一窍不通的,只知道做了就给钱, 憨傻不够机灵。后来慢慢见多了相公行事, 他也琢磨出一些门道。   就算事情没办好,也有相公在他身后撑着呢。   江云依旧拿出记账的小本本,检查婶子们洗完晾晒的花瓣,没问题便在纸上记下,算盘珠子一动, 数出二十五个铜板,道:“葛阿嬷你拿好,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   葛夫郎是个踏实做事的,见顾家只先给一半钱,也没说什么,笑嘻嘻接过来,满脸喜色点头道:“好好好,我一定不迟来。”说完,他把铜板小心装进荷包里。   这时代对女子哥儿苛刻,他们乡下的泥腿子,想攒点体己钱不容易。要是碰上个不当人的婆家,手里哪怕一文钱都得被搜刮去。   村里手上有超过一百文钱的妇人夫郎,日子已经很顺心了。树哥儿在衣服上来回擦干净手,也伸出双手接,眼底有些激动。   他也能给家里赚钱了,终于不是那个拖后腿的,也能给相公和娘买好吃的了。   结钱的功夫,张翠兰在灶房挥动铲子,朝外面喊一声:“云哥儿,今早是不是还没捡鸡蛋?去窝里看看,有了拿来娘给你做鸡蛋羹吃。”   小母鸡还没长大,老鸡下的个数不多,个头也小小的。如今家里有了喜事,鸡蛋都是紧着江云吃,就不拿去卖了。   江云在纸上画完一笔,听完回应道:“知道了娘,就去。”   还剩一个人没结,江云抬头看一眼,发现吴水站在几步外,始终埋着头。明明也在和大家一样排着队领钱,最后大家都领完钱他也没上来。   江云仍然数出二十五个铜板,放在桌子上,道:“你来拿吧,别丢了。”话说完,江云收好纸笔墨,去后院摸出三只鸡蛋。   等回到院里的时候,院子空空如也,桌上的铜板也消失了。   忙活一天,江云拿出小蒲扇,坐在院里扇风纳凉。低头揉一揉发酸的腿,才发现腿脚肿胀,跟个大长白萝卜似的。   顾承武从村长家买一板车石砖拉回来倒在小院里,准备和黄泥做狗窝。见夫郎身子不爽利,放下板车洗干净手,兑一碗蜜水端过来。   “今晚拆了狗窝,它俩睡哪?”   江云顺势靠在顾承武身上,喝一口甜滋滋的蜜水,神色放松下来。又把碗凑到顾承武嘴边,喂他喝一口。   顾承武不爱食甜,但夫郎喂的,下刀子也得喝一口。喝完把碗推回去道:“后院鸡棚不是还空着一间,铺层稻草,把它俩挪过去住几天,正好看着鸡鸭。”   “那给它俩铺厚实些,小黄也快生了。”江云说完,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顾承武忍俊不禁,戏笑在眼里浮起,把江云抱的更紧,垂眸道:“也?”   “莫非家里还有别的小狗也怀孕?”顾承武笑意不减,目光不离夫郎脸上。   江云懵了一瞬,意识到相公顺着他的话戏谑他,骂他是只小狗呢。   江云轻轻锤了顾承武一下,道:“我是小狗,那我怀的是你的崽崽,你不也成了狗了。”   说完,江云自己也笑了,见相公搬砖辛苦,又任他打骂,狠心的话说不出口,道:“崽崽折腾的我腿脚都涨疼,还不如变成小黄,两个月便生一窝。随你怎么带娃,以后再不生了。”   说的是撒气的话,听上去更像是委屈撒娇,一双小鹿眼倒映夜晚的星河,明亮闪烁,连生气都让人觉得不痛不痒。   顾承武眼里的戏笑被心疼替代,温声道:“今夜舀盆热水给你泡脚,泡完再给你捏一捏。”   张翠兰在灶房看着小两口,也跟着偷偷笑,一家人就是要这样才好,和和睦睦的。她垫着帕子把鸡蛋羹端出锅,冲外面喊一声:“快别闹了,忙活一天,坐下先吃饭。”   顾承武眼里有活,不让江云动,进灶房主动端饭上桌。蛋羹虽然是给江云一人做的,但足足一大碗呢,他一个人吃不完,往干娘和相公碗里舀几勺。   吃完饭,顾承武把大黑小黄赶到后院。张翠兰就着锅里的柴火烧热水,顾承武舀一盆,兑好水温,稳稳当当端过去。   江云褪去鞋袜,白皙的脚面肉眼可见发肿。他改了主意,自己的脚太难看,不想让顾承武看见,更不想让顾承武碰。   看到独自黯然神伤的夫郎,顾承武把木盆放在地面,半跪下想握着夫郎的脚,那双脚却快速躲开,缩回衣裙里。   “怎么了?不是说涨得难受?”   江云咬着唇,支支吾吾埋下头道:“不好看,丑,你别看了。”   原来如此,顾承武不等人反抗,托住江云的脚握在掌心,“哪里丑,分明很好看,又不是没见过。”   江云脸霎然一红,似乎想起什么,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任由顾承武托着他的脚沉入水里。   微烫的水温暖血管,江云泡地昏昏欲睡,支起下巴打盹。顾承武简单清洗,坐上床把江云的腿放在身上,一点一点按摩。   力度不大不小,手掌贴着白皙光滑的皮肤,传去掌心的热度,心里深处也在慢慢升温,眼神逐渐脱离清明。   江云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哥儿,自然知道男人这样的反应意味什么。又想起白天院子里的荒唐,他竟然有些不敢迎合顾承武炙热的目光。   忍着莫大的羞意,江云勾住顾承武的手,小声询问:“你、你还好吗?”   顾承武手一顿,按摩的动作似乎都变了意味。他吹了灯,扶着江云躺下,指尖摸上江云小巧的耳垂,在耳边低声诱哄:“不好,你帮我。”   至于怎么帮,不足为外人道。   折腾半宿,顾承武怀抱熟睡的夫郎,正要一同睡下,后院的狗吠声忽然炸起。   和平时不同,大黑小黄叫的狂躁,在黑夜里凶狠发野,这是对待歹人猎物的叫声。没等思考,紧跟着妇人惨烈哭嚎的呼喊声,喊的一里地都能听见。   顾承武睡意全无,眼神警惕,从桌子上抽出匕首,翻身下床查探,又被夫郎的手拉住。   江云睡的正沉,被声音惊醒,又是在伸手不见物的黑夜里。他茫然害怕,下意识去寻摸枕边人,摸到相公的手臂才算安稳。   顾承武抱住夫郎,手顺着夫郎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抚道:“别怕,你在卧房睡下,我去后院看看。”   怕夫郎一个人不敢,顾承武点燃两盏油灯,夜里瞬间明亮。   出卧房门,正碰见火急火燎穿衣服的张翠兰。张翠兰三步并作一步,着急道:“天杀的,定是家里进贼了!”   她也顺势拿起灶台前的烧火棍,和顾承武往后院跑。   后院的高柴堆上,正有一个妇人哭嚎着往上爬,下面仅三寸的距离,是大黑和小黄的獠牙。尤其大黑,跟着顾承武上山打猎,是实实在在见过血的。   张翠兰气的不行,烧火棍往地上一砸,顿时骂起来:“钱婆子!怎么是你?说,大半夜来我家,是不是做贼来了!”   被人逮住就算了,还是在人家家里被逮的,钱婆子吓的直尿,她哪里想到顾家今日把狗拴在后院了呀。   “要死了啊,要死人了啊,”钱婆子胡乱哭喊,天爷爷地奶奶叫着,心顶在脑袋上了。   顾承武一声口哨令下,大黑和小黄停止攻击,回到顾承武身边,嘴里仍然低吼不止,发出对猎物的威胁。   抓贼是一回事,但若是真把人咬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家是被偷的,不能反倒不占理。   钱婆子吓尿了,从柴堆上哆哆嗦嗦爬下来,腿软倒在地上哭,看了眼随时准备咬他的两条狗,哭的更大声了。   顾承武不给人继续哀嚎的机会,夫郎还独自一人在卧房,不能被这老婆子吓着。他捏了一块烂麻布堵住钱婆子的嘴,转头对张翠兰道:“干娘,您去取一根绳子来,将这妇人捆了。”   是该捆了,要是把人放跑,他们家想找人说理都找不到,说不定还会被这老婆子倒打一耙。张翠兰气哄哄道:“按住了,我去找根粗的,绑起来明天就叫大伙看看。”   钱婆子被堵住嘴,自然说不出话。腿还在蹬,做一些无用的挣扎。拇指粗的麻绳拿来,她被从头到尾捆的结实,心里直骂这该死的顾家。   后院动静翻天,江云坐起来,不安捂着肚子,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来贼了。心里慌乱睡不着,穿上衣裳小心翼翼下床。   顾承武捆了钱婆子,回来见夫郎大半夜顶着风出来,他三两步上前:“不是说让你先睡着?”   江云神色不安,道:“我害怕,睡不着,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刚才听见有人在叫喊。”   顾承武把的夫郎拉回卧房,一五一十道来:“是钱婆子,大半夜从我们家后墙翻进来,不知是要做什么。正巧今日把狗栓过去,才没让她得逞。我和干娘把她捆了扔在灶房,等明日天一亮,便提着人去见村长。”   江云记得钱婆子,前几日招工时,她还来过,没想竟然是个手脚不干净夜半偷东西的。   没等到天亮,村长家的王山先一步来了,他们家离顾家最近,也是被狗吠和哀嚎声惊醒。顾家那么大动静,村长怎么也得打发个人来看看。 第78章   乱糟糟的茅草棚里, 江云看着被钱婆子爬墙砸死的两只小鸡,已经扁了,还没等鸡长大吃上鸡蛋。   江云气的眼红, 一阵阵难受,这是他辛辛苦苦照顾长大的,每日不断的苞米蚯蚓喂大的。   张翠兰也心疼,这都是家里的口粮啊, 死一只都难受。她提起两只鸡崽,直骂这该死的钱婆子, “真是天杀的,可惜两只鸡了。肉都没长几两,只能煮了给狗吃。”   江云还没难过完,扶着腰出去找顾承武。院子里,王山看着五花大绑的钱婆子,也是吃了一惊, 围着钱婆子转一圈,睁大眼睛:“钱婶?怎么是你。”   顾承武把钱婆子偷偷爬他家院墙的事说了, 王山挠挠头, 道:“偷盗是有罪的,你们若想告官,明日得拉去镇上。”   大历朝律法森严, 偷盗严重者, 是要被砍去双手的。钱婆子不知道是来偷盗还是来做什么,告官不至于。但她砸死家里两只鸡,肯定不能轻易放过。   鸡死了,夫郎难过的紧。顾承武冷冷看一眼挣扎的钱婆子,心里指不定怎么咒骂。他看向江云:“等天亮带去祠堂, 让村长来定夺?”   若夫郎气不过,顾承武便把人带去府衙,给夫郎消消气。   江云眼眶红着,点点头,任由顾承武处置。   钱婆子被堵住嘴,脚在地上乱蹬。一会儿看看顾承武,一会儿看看王山,把这些人都骂了个遍。   ……   青苗村祠堂围满人,村长杵着拐杖,饭没吃跑来主持公道。钱婆子家里人也哭天喊地挤进来。她家女儿哥儿围着钱婆子,撒泼耍赖不承认。   又是哭又是闹,还有七嘴八舌出来指认的,有人说看见了,又说没看见,吵的很。   村长被吵的耳朵疼,拐杖在地上一碰,“行了行了别吵,让顾家人先说。”   钱婆子一家还想耍赖,他家男人被顾承武一拳头打到地上,一家人都老实了。   张翠兰瞪了钱婆子一眼,道:“叔公您给说说,我们睡的正好,这不要脸的就来爬墙,还砸死了家里两只鸡。若不是昨晚把狗栓过去,指不定东西早被偷走了。”   钱婆子这时候被扯了嘴里的布,口水乱喷大骂:“你放屁,就是你家指使狗咬我!你们今天不赔医药费,我就死给你们看!”   真不要脸,看热闹的村民被钱婆子的不要脸刷新认知了。   江云被顾承武扶着,挺着肚子上前一步分辨:“你说,我家好好的,为何半夜三更指使狗来咬你?”   钱婆子脸色铁青,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两个女儿哥儿见老娘吃瘪,冲上去就要把江云扑在地上。   村里人谁不知道江云怀了身子金贵着,别说顾家人了,谁会敢在这个时候去冲撞?   江云脸色吓白了,下意识护住肚子,没想到他们会狗急跳墙。还没等到扑咬,立马被抱入温暖坚实的胸膛,并伴随那两个女子哥儿的痛喊。   顾承武眼里凝着杀意,将那两人踢到祠堂外。他力气本就比一般汉子大,又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下的是死手。   钱婆子看到被踢断骨头趴在地上痛嚎的女儿哥儿,嘴里叫个没停:“我的娃啊,你们这群下贱的……”   后面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被张翠兰揪着领子一巴掌扇上去,脸红了一圈。   张翠兰气的不清:“叫你嘴巴不干净,”说完又是一巴掌。   村长在一旁默默看着,没出手阻止。顾家有分寸,不会出大乱子。钱婆子也实在不像话,以前偷偷摸摸也就算了,现在惹到顾家头上,他也不敢插手太多。   被钱婆子偷过鸡偷过菜偷过肚兜的葛夫郎最有发言权,站出来同仇敌忾:“这老婆子就是记恨顾家招工没招她,才伺机报复。”   “对对对,我都听到了,她说要去毁了顾家的桃花。”   “啧,听到了你不早说。”   “谁知道她真敢去啊,”说话的人悻悻,嘀咕嘟囔一声。   顾家接的是秦员外的生意,村子里人尽皆知,那可是一笔大单子啊。   江云听完一阵后怕,幸亏阴差阳错把狗栓到后院,要是桃花真被毁了,秦员外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村长看完全程,拐杖杵在地上,咳一声示意大家安静。   “事情都清楚了,此事全是钱婆子一人的错。该赔的不能少,赔顾家两只鸡的钱,共五十文。再赔顾家一两银子,全当长个教训。”   一两银子对于泥腿子来说要攒两三个月,钱婆子家没什么钱,他男人一听要赔这么多,气不打一处来。   钱婆子一听要她赔这么多,忽然躺在地上装病,撒泼打滚起来,“哎哟凭什么,他家鸡还没还没巴掌大,凭什么赔五十文,我不赔!一两银子也不赔!他们还得赔我被狗咬的钱。”   看热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就怕这个老不要脸的耍赖,躺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顾承武不愿意跟钱婆子拉扯,夫郎站太久身子难受。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杵到钱婆子面前,道:“赔你二十两都成。”   “今日打断你这双手,这二十两,就当赔你双手的钱。”   钱婆子哭声停止,哆哆嗦嗦看向棍子,闭上嘴巴从地上爬起来。   银子当场赔给顾家,顾承武带江云回家,张翠兰不解气,走之前狠狠呸了钱婆子一声。   ……   把家里打翻的篮子竹筐扶起来,江云看着被砸扁的鸡,正浸着一滩血,两只苍蝇嗡嗡嗡围着转。   血迹不处理,容易生虫生病。江云把茅草拿出去扔掉,换干净的草。两只鸡交给顾承武处理,都没得病,煮了给小黄补身子。   顾承武人高马大的,站在江云身后,趁人不注意打横抱起,往卧房走。   江云小声惊呼,手臂下意识勾住顾承武脖子,吓的结巴:“要、要做什么?”   昨天晚上才狠狠发泄过,总不至于大白天又想要了。   顾承武低头凑上去亲一口,把江云放在床上,脱下鞋袜外衣,道:“你昨夜没歇好,我同干娘打过招呼,让你今日好生睡会儿,灶房有干娘忙活,你放心便是。”   江云点点头,头挨着枕头,困意很快上来,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   顾承武看人睡着,换身干净衣裳,简单吃几口馒头,骑马往镇上去。夫郎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他联系好李四,找一家靠谱的牙行看房,医馆旁的房子紧俏贵,但胜在地段好也方便。   江云一觉醒来已是晌午,院里都是婶子阿嬷们说话声。昨夜钱婆子翻墙被狗咬,他们当中,好几个都被钱婆子祸害过,尤其葛夫郎,更是气的想咬一口钱婆子,又嫌弃那老东西不洗澡恶心。   “是颗米掉在地上,她都要踩在脚下偷偷藏起来,没脸没皮的。”   “连我家孙孙吃剩一颗的糖葫芦,她都要抢了去,活该哪天噎死他。”   七嘴八舌说了半晌,只有树哥儿安静听着,他田里穷也住的远,钱婆子还看不上他家。但想到招工那天被钱婆子推搡,他也不喜欢。   江云端个小板凳,扶着肚子慢慢下到院里,和婶子们一起摆谈,不至于闲的没事做。   “你家娃娃可想好名字没?”葛夫郎一边干活,问起江云。   江云帮着裁油纸分麻绳,闻言顿一下:“还没呢阿嬷,起名是大事,我和相公想慢慢琢磨,总归还有几个月。”   乡下泥腿子大字不识几个,取名是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好养活就行。柱子、栓子、大牛满地跑,叫一个名字,能同时站出来好几个。讲究的人家,顶多随着辈分来。   那些名字都不好听,江云虽然只认得几个字,也算读过书,思来想去起个寓意好的名字。   说说笑笑的功夫,事情做的也快。两千多块糕,蒸锅脱模冷置包装,四日的时间眨眼过去。   桃花糕瞧着简单,做起来却大有门道,蜂蜜加少了不甜,加多了不能定型。糯米粉该加多少,也是考量。葛夫郎吃了江云做的,一整天都惦记,回家也尝试自己做,加蜂蜜糯米粉,同样的东西,做出来就是不好吃。   端阳前一日,江云如约完成,送往秦员外家。穿花拂柳过林,富贵宏伟的宅子跃然眼前。   张翠兰啧啧惊叹,小声和江云道:“门口的石狮子真俊,都有咱家院门大了。”   江云打量宅子,目光随张翠兰的话露出羡幕惊叹,连连点头一笑:“好好看,”不过他家小院也不差,有水有树有花,就算是小了些,别的哪里都好。   有相公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门房跑出一人,询问:“你们来找谁?”   江云上前一步:“我们来给秦夫人送糕点,上月约好的,”他怕小二不信,转身掀起搭在糕点上的布。   小二看一眼,琢磨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端阳的礼他也能得一份呢。小二立马笑起来:“你们先等着,我去叫管家来。”   他风风火火往内跑,不到半炷香,拉来一位长胡子中年阿叔,一身锦衣,瞧着和主人家没区别。   江云分辨不出来的人是谁,小二说的“管家”,他更不懂是什么身份了,不懂的事江云知道少说多做。   “你就是夫人说的糕点郎君?你家点心掀开我看看。”   江云立马拿出一份,这是做剩下的,他多包几份,为的就是拆开验货。油纸袋打开,红粉黄白交接的糕点模样精致小巧,香气诱人。   管家捏在手里尝一个,立马点头称赞,“是不错是不错,这样,你二位把车拉进去,我去告知夫人,给你们结工钱。”   江云松一口气,来之前怕自己做的点心别人看不上,现在算是放心下来。   他灵机一动,从车上又取出三个油纸包,送到管家面前,小鹿眼一笑,开口道:“阿叔您看看,这是我们自己新做的荷花酥、枣泥糕……特意做的拿来添搭头,上次还没谢谢夫人照顾生意。”   管家闻言看着江云,他许久没被人亲切叫过阿叔了,家里都惧着他的权力,谁都不敢乱叫。   看着这个小辈,还是个怀了娃娃的,又懂事又会说话,管家面容和蔼几分,道:“拿来我尝尝。”   荷花酥外面的酥皮薄如纸,内里馅料清甜软糯,枣泥糕也松软微甜不发苦,比镇上做的都好吃。   管家忍住吃下一个的冲动,心里有了想法,若是把糕交给夫人,说不定家里以后宴请时的点心就有着落了,不必再和镇上那些黑心贩子争执。   到了地方,管家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找夫人,新做的糕也带给夫人尝尝,若是满意,以后你家便有长久的营生了。”   江云闻言,心加速起来砰砰跳,既不敢相信又雀跃,他的想法果然没错。江云脸上表现的稳重,同管家道声谢。   待人走后,张翠兰憋不住激动,拉着江云小声确认:“说的是真的?咱家以后就要做秦员外家生意了?”   江云愣一下,摇摇头:“不过还没说定呢娘,等秦夫人发话才知道呢。” 第79章   清风绿树下的顾家小院迎来端阳, 艾草气息弥漫空间,渐渐到最炎热的时候,水井里搁了西瓜、山葡萄、野樱桃。   新的狗窝砌成, 漂亮又宽敞,小黄趴在窝里喂三只小狗。两只黑狗仔和一只黄狗仔。   昨天夜里亥时,刚洗漱完躺下的一家人,听见院外小黄哀叫声, 呜咽呜咽很是难受,一直叫不停。张翠兰有经验, 立马知道是要下崽了,忙让顾承武拿来茅草厚厚铺一层。   夏夜晚上吹风,不铺厚实些,再热的天狗崽子也不好活。折腾一个时辰才下完,每两刻钟下一个,小黄生完有些脱力, 趴着一边给老大舔,一边蛄蛹肚子等下一个。   江云第一次看生狗崽子, 既惊喜好奇又害怕。等张翠兰摸完小黄肚子, 确认生完了,他才凑上去看。小小一只,颜色都不一样。   最大的狗崽一身全黑, 简直像是大黑翻版。老二也是一身黑, 只不过头顶长了一撮白毛。只有老三和它娘最像,一身黄,还是条母狗崽。   老三瞧着体格最小,吃起奶来比两个哥哥都能吃。   “给它们起个名字?”江云那时第一反应是名字,总觉得有了称呼, 就是这个家的一员。   狗起名字不讲究,顾承武随口而出:“大黑,二黑,三黄……”   言罢,江云扭头看相公,扑哧一笑:“那不是和它们爹重名了,不好,起个吉利的。”   想了半晌:“大的叫福仔,老二白仔,三妹旺财。”   顾承武眉眼一动,夫郎起名半斤八两。但好记就成,不像镇上老爷家的狗,非得起个“腊梅”“秋菊”。   大黑似乎也很满意三个名字,冲江云一边摇尾巴一边叫,比人都机灵。   裹着艾叶香的风吹进狗窝。艾草是乡下野坡里最不缺的,张翠兰趁日头好,来回两趟割了整整两大背篓,扎成捆挂在屋里屋外。   江云往狗窝旁挂一捆,拿剩下的点燃熏烟。熏出来的艾叶能驱蚊,就是烟味太大,江云呛的直咳嗽。   张翠兰赶紧接过来:“你肚子大了,快去坐着歇息。剩下不多,我拿去灶房煮艾叶水,夜里你和武小子端一盆泡脚。   要是有闲心,也有不少人用艾叶水泡澡,说是能去病健体。   穿廊而过的风裹着田野间独有的气息,泥土,稻香,江云坐在廊下乘凉,一手打蒲扇一手吃寒瓜。   他不能多吃,两块入肚,转手又捏起指甲大的山葡萄和樱桃。寒瓜是顾承武从镇上买来,一口气买了三个,扔在冰井里。   至于山葡萄和野樱桃,后山深山里,不要钱四处都是。因为太酸,农家人没几个去摘。江云揣了崽崽后,对酸的东西尤其喜欢,两日不吃便难受。   顾承武特意翻一座山头,往阳光足水分足的深山里去摘,那里长出来的果子个头大汁水足,酸酸甜甜更加好吃。   果子腌了蜜,眨眼间,江云吃完小半碗。见张翠兰洗涮粽叶,准备包粽子,江云扶着肚子站起来:“娘,我来和你一起。”   张翠兰:“正好,搬个凳子咱娘俩到院里,这灶房焖的慌,等我把粽叶洗完,糯米搬过去。去年不是还剩不少枣子?也包几个枣进去,沾点白糖才好吃。”   中午没做饭,新出锅热腾腾的粽子,吃两个已经足够。江云咸口甜口都爱吃,红豆大枣,咸肉蛋黄没少包。   包多了放着也是放着,张翠兰把衣袖放下,用布袋装十个粽子进去:“我给小栓子拿去,他跟着武小子,一有空就上山打猎去,小娃娃肯定不会准备这些。”   江云略一思索,慢慢起身,井水里还放了半颗寒瓜:“寒瓜他吃不?”   云水县种瓜的农户少,外县运来的瓜贵,不少小娃娃见了馋的直哭,被大人一巴掌拍过去,揪着耳朵回家。   顾承武月俸高,寒瓜隔三差五买,张翠兰吃的都有些不想吃了,拿了口袋走过去:“带上,他家连颗果子树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么热的天怎么过。”   张翠兰走后,家里安静下来。小黄自从生了崽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喂奶。就连大黑也稳重不少,除了偶尔扑几只偷粮的鸟雀给小黄吃。   趁着日头还没下来,江云拿出记账的本本,算盘珠子在手里拨动,啪嗒啪嗒的声音乱中有序。   上个月桃花集收入四百七十文,存余二十八两四百四十七。扣去七天七个人工钱,加上秦家给的七两五百九十文、相公五月俸禄,一共四十二两六百三七文。   江云把零散钱用麻绳穿起,五十文一串,放在箱子外面做家用。   顾承武五月的月俸也在其中,八两钱。江云思索半晌,从箱子里取出二两整银,并二百七十七文。   之前说好的,做糕点的生意,干娘和他三七分。虽然都是一家人,平时不说两家话,但就算是亲爹亲娘,江云也不想含糊委屈家人。   如此一来,剩下四十两并三百六十文。零散前放在外面,整银锁在箱子里,便是他和相公的存款。   满满一小箱子银白,日光下耀眼美丽,几乎快塞不下。江云没想过,他也有赚这么多钱的时候。放在以前,别说四十两,四两他都不敢想。   理完家中账目,江云见小黄呜咽呜咽痛叫,被小崽子吸奶咬疼了,不用看也知道是旺财干的。江云心疼狗,去灶房煮两个鸡蛋,掰碎了放进小黄碗里。   家里的新鸡长大,陆陆续续开始下蛋。篮子里短短几日,已经攒下十几个。   日暮沉沉,顾承武迎着西山斜阳到家。院门微微敞开,透过门缝,他看见夫郎躺在藤椅上睡的正香,微风拂过发梢,蒲扇放在手边,桌子上没来得及收的算盘账本。   顾承武在院外翻身下马,牵着小枣红悄声进去。大黑象征性冲上来摇一次尾巴,立马跑回窝里陪小黄。   小黄生了娃,又被旺财咬的疼,脾气不好。冲大黑龇牙咧嘴咬一下,没实实在在咬上去,转过头继续喂崽子。   顾承武洗干净手,悄无声息坐在江云身边,拿过手里的蒲扇给江云轻轻扇。   天气炎热,夫郎睡的沉,鬓角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耳边。顾承武剥开夫郎耳边头发,继续扇风。   大约是突然凉快,江云惬意翻个身,脸朝向顾承武。并没有醒,睡梦中唇角浅浅一笑,不知道梦见什么嘴里嚼一下,手还下意识搭在肚子上。   实在可爱,顾承武趁人睡着,低头在夫郎唇上轻轻一啄。低下头,看见鼓起的肚子微微一动,不大明显。等顾承武看过去时候,崽崽像是害怕父亲威严似的,立马安分了,每次都这样。   张翠兰从小栓子家回来,手里提着空布袋。去的时候小栓子家里正养了三十只兔子,等养大了送去镇上酒楼。那家酒楼的管家和武小子达成合作,有野味就能送过去。   按照现在价格,一只兔子能卖到三十文,虽然不多,也算有了进项。再说了,还有山上打的野鸡。栓子学的快,普通猎物已经不在话下。   临走前,非得塞给张翠兰两只兔子。张翠兰说什么都不同意,提起袋子就跑。武小子隔三差五上山,家里不缺肉吃,何必要占娃娃的便宜。   回来时,路过五亩水田,稻穗沉甸甸垂在枝头,一眼望去黄绿交接。张翠兰上前捏一个,没有一个空壳子,今年天气好,稻花开的足,果然是个丰年。   灶房点上油灯,天色渐渐暗淡,张翠兰往后院摘两颗青瓜,水灵灵的,拍碎凉拌。往锅里打三颗鸡蛋,随便煮些鸡蛋面吃,夏日炎热,一家人都没胃口。   江云迷迷松松睁开眼,抬眼是晴朗无云的夜空,星子在天上汇聚成河,像满天散开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天边偶尔划过一颗更加明亮的。   他被顾承武半抱在怀里,扇风一直没停,睡梦中都是安稳舒适的。刚睡醒,江云意识还没清醒,下意识扒在顾承武身上,蓬松的头发在顾承武脖子上蹭一蹭,黏糊糊道:“想起来,出去走走。”   “那陪你去河边,”顾承武把江云抱起来,和灶房的张翠兰打声招呼,左手提灯,右手牵江云,往小溪边走。   离小溪只有几步路,夜里凉风阵阵,不用拍扇子也凉快。蟋蟀和蝉鸣在四野响起,草丛里一闪一闪,正是萤火虫。   顾承武放下灯笼,替夫郎扑住一只:“你看,喜欢吗?”   江云小心伸出手,笼住萤火虫,小小一只安静趴在手里,屁股后面一点点在发光。他翻开手,把萤火虫放回空中。   微光渐渐遥远,融入天上地下的闪烁里。牵着手继续往前走,河边几个捣衣妇人,趁着凉快端盆子出来洗衣裳。   顾承武擦干净一块石头,扶夫郎坐下,说起镇上的事:“房子和李四看过,有两处好的。其中一处最中意,和医馆就隔半条街,是个四方小院。还有一处稍微远一些,靠近街头,小院连着狭窄的铺子。”   扑捉到关键词,江云眼睛微亮:“什么样的铺子?”   顾承武微顿,立马描述:“带铺子的小院有颗大榕树,枝叶繁茂,树下有井。左侧小门连接铺子,地方不大,只有咱家半个卧房大。你喜欢?”   江云心里丈量,半个卧房大,能站五六个人,那也不算太狭窄。   夜里江云的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秦夫人说,我做的糕点好吃,以后是长久的生意。我想……我想试一试在镇上卖?”   说完,他绞着手指,低声糯糯不自信:“我,我是不是,不行?”   微弱的灯光下,透出江云退缩的神情。顾承武立马握住江云的手:“我夫郎会做饭会绣花,能识字能算账,没什么是不行的。许多男子学不会的东西,你都能学会,还怕开不好铺子?”   他的鼓励认真不敷衍,江云被顾承武勇气感染,不自信的想法突然消散,眸子染上笑意,灿烂又灵动,用力点点头:“嗯嗯,那我们就租带铺子的。”   他高高兴兴要顾承武拉着回家,若不是揣了崽崽,已经高兴地跳起来。以至于忘了问顾承武租金的事,等租下来得知三两一月,后悔地饭都多吃半碗。 第80章   天上乌云聚集, 一声雷响,哗啦啦的白雨落下,打在地面一打一个泡, 山林翻涌绿浪,被狂风暴雨打的整齐歪斜,又是一声雷,雨丝被吹到廊下。   张翠兰眯着眼睛穿针线, 把凳子往里拖,避免被雨打湿:“等这场雨下完, 要晴好几个天。趁着日头好,请人来家,把田里稻子都收了。打成粒晒干装仓,衙门收税的一来,剩下都是咱自家吃?”   说的都是乡间农事,家家户户都这样。江云躺在藤椅上, 坐久了便撑着肚子,起来慢慢走, 眼里露出一点笑, “娘,苞谷也正嫩着呢,我们摘几个回来打饼吃。”   一年一次才有的东西, 苞谷老的快, 几天时间不管,就跟石头一样硬邦邦。张翠兰缝衣服停下:“说的也是,今天自家种的,可不得好好吃。也别改天了,我现在就去。”   张翠兰做事风风火火, 又见儿夫郎眼巴巴瞅着,一刻也不舍得让江云等。立马穿上蓑衣,带上斗笠往外跑。   江云想阻止:“娘,雨太大了,等停了再去吧……”话没说完,张翠兰已经走出去。他有些担心,大雨天湿滑,早知晚些说这话了。   张翠兰打招呼让江云坐着,她过了河顺着田埂走去,有不少人也在田里各自摘鲜苞谷,都是图这口。   也不怪她跑的快,天一晴立马就要干农活,一刻闲不下来总有忙不完的事。也只有趁着下雨,才有时间摘几颗回去做饼。   江云接过张翠兰的针线活,很快缝好。见雨里冲回一人,衣裳都被打湿了,江云挺着肚子,慢慢走过去接篮子。   “回来碰见你徐婶了,你说巧不巧,他家也冒雨摘苞谷打饼,说是二狗非要闹着吃,饼里还得撒糖,这皮小子。”   男娃娃就是皮了些,贪吃也正常。江云小鹿眼亮堂,看着饱满带须的绿色外壳苞谷,胃口都来了:“您先去换干净衣裳,我来剥。”   这不是体力活,江云站着就能做完。玉米壳顺着中间划拉剥开,剥到根部,再从根部一折全部折下来。青红渐变的苞谷须掉了一地。   大黑跑进廊下,低头闻一闻是不是好吃的,叼回去给小黄吃。发现不是,冲江云摇摇尾巴,又跑回去。   狗窝和檐廊相连,来来回回都淋不到雨。江云见小黄碗里干净,到灶房掰了半块杂面馒头,昨日煮腊肉的水还剩着,泡了馒头给它吃。狗崽子还没到睁眼的时候,巴掌大一个,窝在小黄身边,呜呜呜地叫着。   张翠兰换身洗的发白的麻布衣,袖子挽起来,和江云坐着一起剥苞谷,苞谷粒太嫩,剥用力了便会掐烂,汁水飙到脸上来。   江云捏起一颗尝,甜滋滋笑起来:“好吃,跟蜜水一样。”   张翠兰也忍不住吃颗生的:“还真是,都说今年是丰年,这话倒是应验了。今年自家种了粮食,来年鸡鸭都能多养几只。”   午后瓢泼的白雨下过,天空拨云见日。乌云散开,阳光立马穿破云层照下来,蝉鸣声继续响起。院里笼罩雨后泥土的气息,青石板一柱香时间就晒干了。   张翠兰把苞谷端到磨子旁,冲灶房喊一声:“云哥儿,端碗水出来,再拿个盆。”   把嫩苞谷塞进磨眼里,再加少许水,石磨转上十几圈,浓稠清香的汁液顺着石缝淌出来,又顺着凹槽流进盆里。   盆子端到阴凉处静置,张翠兰烧灶,江云往锅里倒油,油热了把玉米粑粑拍进去。他爱吃甜口,往里加上蜂蜜,煎出来可以直接当点心吃。   两面煎的酥脆焦黄,掰开里面黄软鲜甜,不加蜂蜜吃起来也是自然的甜味。江云往后院摘几个青辣子,和玉米饼切成条炒一锅,中午就稀饭吃。   日子过的快,农忙转眼就到,村里都是打谷的声音,家家户户时间紧密有秩序忙碌,晒场铺开,都是黄澄澄的谷子。   顾承武这日休沐,张翠兰请了两家人,一起挽起裤腿下稻田。七月的稻田水晒干了,只剩一田微微湿润的淤泥,稻谷林立其中。   炙热的太阳晒在脸上,人也跟着黑了一圈。顾承武不似别的汉子光着上身,只挽起袖子,半只脚都踩在泥里。   热浪和稻浪中,青色的身影慢慢映入视线,顾承武走上田埂,低垂眉眼:“不是叫你在家中歇着,若是渴了,我和干娘自回去打水。”   他说话时,汗水顺着鬓角滑下,身上衣缝里,都是青黄的稻叶,毛刺的谷粒卡在脖子上。   江云瞧着心疼,拿起帕子给顾承武仔细擦汗:“我怕你不知道累,忘了回家,煮一壶野山茶水,你们渴了坐下休息慢慢喝。”   他肚子已有六个月大,越来越弯不得腰,只能在家里做些烧水煮饭简单的活,觉得自己没帮上忙,又愧疚又心疼相公。   顾承武握着江云拿帕子的手,给自己擦擦额头,道:“成,我记着休息。你快回去,太阳大别晒着,在家乖乖呆着。”   江云不舍点点头,道:“晌午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做。”   “凉拌青瓜就成,若有豆角,也能炖一锅。”都是好做的菜,不怕夫郎累到。   江云点头,农活他不能帮忙,吃食上总可以尽心。扶着肚子,拎起小篮,慢慢往家走。刚打开院门,小黄带着三只狗仔跑过来,崽子学小黄摇尾巴。   二十多天的狗崽,刚学会走路没几天,旺财最顽皮,经常踩在福崽和白仔头上猖獗,完全不像母狗儿,比两个哥哥更像公的。   “不许欺负哥哥们,”江云用脚轻轻扒开旺财,轻声教育调皮的崽子。   和狗崽崽们闹腾完,江云洗了手,去后院摘青瓜豆角。青瓜随随便便一块空地就能栽苗,豆角还要起垄,插竹竿子到土里,藤条才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绿油油的田里,叶子爬的比江云还高。他青色的身影被绿意淹没,小心走进豆苗丛间,伸手摘下嫩绿的豆角。茄子也长的正好,摘几根蒸了凉拌。   田里都是出力气活的人,还有来帮忙的徐婶子张大娘两家。江云做吃食不马虎,早上去屠户家买了新鲜的猪肉,切成大块,和豆角一起炖煮。黄瓜茄子凉拌,腊肉香肠煮一锅,直接切成片装盘。都是实实在在的硬菜,配上稀饭,再来几个人都够吃。   晒场传来男人们打谷的声音,齐声阵阵唱起民间号子,谷子脱粒而出,湿润摊开在太阳底下暴晒。江云分辨不出里面有没有顾承武的声音。   他垂眸一笑细想,应该是没有的,相公和别的人不一样,不唱民间山歌号子。不用花里胡哨的,也能干的比谁都快。   刚想完,高大的阴影落下,为江云遮挡炙热的阳光。熟悉的气息传来,夹杂湿润的稻香。江云抬起眼眸,撑着肚子站起来。   “饿了没?我去准备晌午饭。”都是做好的,端出来就行。   “不饿,我来,你别累着。”顾承武看着他,脖颈里都是刺人的麦粒茅草,挽起的裤脚沾染水田淤泥,光脚踩在青石板上。   江云眉头一皱,进去舀瓢温水给他冲脚,顾承武接过瓢,仔仔细细冲干净穿好鞋。一身的味道,不想靠夫郎太近。   张翠兰和徐婶子张大娘两家回来,说说笑笑也累的不轻,江云慢慢提一壶温茶,直接用碗给大家倒了喝。   “差不多明日能全部收完,打完谷子装仓,苞谷地收完耕出来,紧跟着种些高粱洋芋,明年才好吃。”   “一亩地快,你家没牛,直接用我家那头就是……”   倒完茶,大家咕噜咕噜灌一肚子,凉茶去火,最适合热天喝。江云往灶房端饭,顾承武眼疾手快接过碗碟,不让他动手。   坐在一起吃饭,平日最宝贝的肉,今天也剩不少,都捧着稀饭碗喝。徐大娘男人内敛,和妇人说不到一块儿,见到顾承武,才开口聊几句打猎的话题。   吃早饭,大家伙休息半个时辰,等日头西移,过了最毒辣的午后。才拿上镰刀匆匆往地里去,身体劳累不止,脸上却都是笑,一直忙到夕阳西下。   噼里啪啦的柴火在灶膛爆开,两口锅各自煮面烧水。张翠兰匆匆吃完洗完,立马回床上躺下。   顾承武提一桶水到后院澡房,江云拿上毛巾胰子跟在后面:“要不要给你搓搓?”   顾承武解开腰带,露出宽阔的前胸后背,除了满身陈年旧疤,还有被稻叶割伤的细小口子。   “搓搓也好,沾了一身麦芒,”顾承武说完,从头发中取出一粒,大约是打谷的时候飞溅到身上的。   江云眼下露出心疼,搓开胰子在他后背涂抹,掌下的肌肉微微发硬,带着些许凹起不平。看过顾承武的伤疤,他从震惊到慢慢接受。   洗完澡躺在床上,江云半侧睡,后背靠在顾承武胸膛上。天气炎热起来,床上从棉絮换成竹凉席。   江云怕热,睡梦中时不时推开顾承武,自己挪到床里侧,又被顾承武手臂箍住抱回来,如此每夜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 第81章   最后一茬稻谷割下, 农忙告一段落。晒场扬起打稻谷的灰尘,张翠兰和顾承武从木匠那里,订了四个大谷仓, 装下五亩谷子和一亩苞谷足够了。   晒干的稻子捧在手里,松开指缝,哗啦啦顺着指缝落下,是干燥饱满的粮食声。这几天天公作美, 都是大太阳,稻子一天就能晒干, 保存的好能吃到明年。   “今儿去买肉!咱家美美吃顿新米,蒸干的吃。”张翠兰高兴,自掏腰包,又是买排骨又是买五花肉。   村里有田的,都是好收成。买肉的时候,难得看见剩子领着树哥儿也来, 破天荒一次性买了两斤,不用看也知道稻子收了不少。   江云在家, 站久了腰疼, 喘口气慢慢扶着床沿坐下,手上折叠衣物。   镇上房子租好了,是他相中带铺子的那个。顾承武回来同他说起租金时, 江云没忍住心疼, 嘴巴动了动,下意识摸自己的小荷包,揪的紧紧的。   顾承武拉住夫郎的手,轻轻捏了捏:“原本定下三两一月,但李四捏着那家牙行的把柄, 知道其中门道,最后定成二两五,暂先租六个月。”   六个月起,租金十五两银子,贵是贵,胜在地段好。顾承武没有夫郎生孩子的经验,特意找了生过的妇人打听,才知道生下来后还得坐月子。月子坐不好,以后一辈子都遭罪。   “没,没关系,我会赚回来的,”江云努力扬起笑,心里心疼银子了,最后还是没憋住,干脆埋在顾承武怀里“撒泼打滚”一顿,发泄出来,痛痛快快给银子。   其中一半都是给秦家送糕点赚来的,才捂热几天呢。   顾承武低头凑上去亲一口:“不舍得了?改日我同小栓子上山,猎头大的给你。”   江云眼眸清明抬起:“那我们一起,努力赚钱。”   家里粮食收完,定了明日就走。顾承武今日请假,帮着家里一起把行李装车,该带的衣裳一样不少,要去六个月,时间不算短,全家都出动。   张翠兰买完肉回来,风风火火撸起袖子处理,一边喊到:“武小子,去柴房搬半捆柴来,”说完又自言自语嘀咕,家里柴一点不禁用。   柴房有层阁楼,专放劈开的大柴。顾承武爬上梯子,抽出大柴扔下去,听见夫郎举着一件衣裳喊他。   “这件衣裳要带吗?袖口有补丁的。”江云拿不准主意,镇上和乡下不能比,总要穿好些。   顾承武支起膝盖,半蹲在阁楼上,朝江云手里看去:“带上吧。”   刚拿完柴,准备下阁楼,又听见夫郎举着一只荷包:“我给你绣的老虎荷包,也要带上吗?”   事无巨细,细心询问叮嘱。顾承武眼眸里映着夫郎忙碌操持的小身影,生怕他不够穿不够用,顾承武眼中闪过一丝笑:“都成,你看着来。”   江云放下手,把能装的都装上。最后从箱子底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是成亲时相公送来的聘礼,不是马马虎虎随便买的,而是精挑细选过的。   那时候他战战兢兢,惧怕顾承武,簪子待在头上沉重无比,不敢弄坏一分,到顾家后,簪子也被锁在箱底好好保存。   现在数数日子,也快有两年时间。这个簪子成了纪念的东西,比其他首饰都珍贵。   他出神看着手里的银簪,丝毫没注意身后的人。顾承武手臂绕过江云腰间,轻轻一揽,让人靠在自己身上歇息:“喜欢?我给你戴上。”   江云回过神:“不戴,我想放在那里……对了,你看看,鞋带几双?不够我到了镇上再给你做,还有这些衣裳……”   他絮絮叨叨计划,细数两个人的家当,顾承武跟着一起收拾,最后连大黑小黄的狗盆都没忘记。   今天是去镇上最后一顿饭,张翠兰做的丰盛。小辣椒炒五花,顿大棒骨,一盘子香肠腊肉,炒鸡蛋。重头戏还是新打的稻米,雪白软香,入口是微微甜,单吃一碗都香。   江云靠在顾承武旁边,捧着碗认真吃饭。最近胃口越来越好,除了上个月害喜严重,这个月已经能踏实吃饭。   排骨炖了一晌午,骨头都炖的软烂,骨肉分离一触即分。顾承武拿根瘦肉多的,用筷子把肉剔下来,肉放在江云碗里:“你多吃些。”   江云抬起头,嘴角沾了一颗雪白的米粒,被顾承武轻轻擦去。他笑一下,立马低头认真吃肉,扒拉饭也很香。   ……   翌日清晨,顾家大包小包行李搬上板车,一家人往镇上去。路过村口,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妇人,目光黏在顾家车上。   “啧啧啧,顾家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还专门给云哥儿租镇上的房子。”说话的婶子眼里羡慕,她年轻那会儿怀大壮,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大着肚子也要洗衣服下地除草,月子还没坐完,就要起来收麦子。   “听说,还是医馆旁边的好房子,就怕突然生了请不到大夫,宝贝着呢。”   “谁家不生孩子啊?不怀了身子照样下地干活吗?一个乡下哥儿,整的多金贵似的。”   话越说越酸,说话的妇人撇撇嘴。   “人家乐意呗,谁叫顾家小两口有本事赚钱,乐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也没花你的钱,你在这里酸什么?有本事,让你男人也一个月赚十两,你就是坐月子坐到天上去,都不说你。”   这两婆子不对付,说话都恨不得杵死对方。眼看着要吵起来,旁边看热闹的赶紧拉架:“行了行了,一团和气都别吵。还有你也别酸了,要是让顾家小子听见你这么说他夫郎,你没好果子吃。”   村口的争执江云不知道,他坐在厚软的毯子上,没被颠簸到。顾承武驱马,时不时回头看看他。江云身边坐着三只狗仔,旺财不老实,一直嗷嗷叫要下车。   被跟车的小黄吼一嗓子,旺财立马安静下来,趴在前腿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狡诈精明,时不时用爪子扒拉狗盆,表示饿了要吃奶。福崽白崽则是安安静静陪着江云,打完哈欠继续睡觉。   张翠兰走在车边,把旺财提溜起来,怕它调皮撞上江云肚子。干脆直接抱在怀里,一整个制裁住。   县城城门映入视线,板车缓缓进城。这里不是主街,而是北侧门进来的白云巷,巷子连接宽阔大街。左右各四户人家,顾家则是左边第一户。   推开院门,院子比想象中宽敞不少。正对面三间卧房,左侧是灶房柴房一体,右侧没有房屋,一颗巨大的榕树正枝叶繁茂遮住半边天,正是夏天独有的绿意盎然。   榕树下,一张桌子一方菜地,菜地用篱笆围起来,不算大,只能种些小葱小菜。最角落处,是一口深井,可以储水,不用花钱去买。院子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顺着通道走到屋后面,就是茅房,位置隐蔽,味道不会传到前院。   “有两道门,一道在巷子里,是进进出出的大门。若嫌麻烦,也可以直接从铺子的门出。”顾承武来之前对这里了如指掌。   江云认真打量铺子,差不多能同时站五六个人。现在是晌午,铺子外就是大街,街上人来人往,街对面站着不少买菜的老翁。   “听说上一个租住的人,也是在这里做些小生意。后来生意慢慢好起来,跑到府城发展。”顾承武道。   江云比划了一下:“放糕点足够了,”他转过身,拉着顾承武的手小声道:“我很喜欢这里。”   除了给租金时苦巴巴不舍得的样子,顾承武:“等以后有钱了,把这里买下来。”   江云愣愣想,那得要多少银子才够?他掰起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想起以后捧着银子睡觉的场面,江云笑起来用力点头,伸出手比划:“都买下来。”   院里的榕树欣欣向荣,张翠兰端着盆子,跟顾承武把里里外外都擦干净。江云也拿起扫帚慢慢扫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狗崽子们到了新地方,好奇四处乱跑,一会儿咬野草一会儿打闹,呜呜呜乱叫,最后跑到榕树根下,翘起后腿尿一泡。   “去去去,跟你爹学的坏毛病,”张翠兰拿扫帚把旺财赶走,狗尿腥骚,她铲一铲子土,把狗尿盖起来。   江云看着脚边稳重的福仔和白仔,旺财简直格格不入。江云进灶房,上一家人留了不少茅草在这里。他抱起厚厚一捆,有些吃力往外走。   顾承武眼皮一跳,眉宇严肃下来,走过去接茅草:“不是叫你歇息,有事我和干娘做就成。”   江云顿一下,相公又又又凶他了。只委屈了一瞬,立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白皙的手勾着顾承武,道:“我想给它们搭窝。”   顾承武面对江云,气都气不起来,把茅草放下,捏了捏夫郎鼻尖,真是越来越狡黠了,纯纯一只小狐狸。   江云鼻子被捏的微红,等顾承武安置好狗窝,他才老老实实呆着。   正午的风炙热,一家人终于收拾完,张翠兰把从家里带来的大锅架上早,灶房里看一圈,走出来道:“镇上生活就是这点不好,连柴火也要花钱买。”   一车柴十五文钱,一个月最起码得花三十文买柴,有这钱吃顿肉都够香了。   “幸亏这院子有井,还不用花钱买水。”张翠兰抱怨完,伸头一看井里,水质清澈无杂志,井壁也没长青苔,大约是口新井,还算满意。   江云有些饿了,看着肚子里又在调皮翻滚的小家伙,抬起眼道:“中午吃什么?”   刚收拾完,除了从家里带来的咸肉和鲜米,什么也没有。顾承武看一圈院子,道:“隔壁街有家扁食,带你们去吃,也不必做饭,晚间买了菜再开锅。”   附近人来人往,买吃食的店家不在少数。一家人忙了一晌午,谁也不想动,顾承武提议出去吃,连张翠兰都没反对。 第82章   “呜呜呜, ”狗崽大清早觅食的声音在廊下响起,江云被吵醒,迷迷怔怔睁开眼睛, 对着床顶发呆,半晌后才反应,已经不是在家里了。   没有鸡叫打鸣,一家人都不习惯。顾承武早早醒了, 却没起床,侧身看着江云, 夫郎呼吸均匀,肚子随着呼吸起伏,里面是他和夫郎的崽崽,也不知道生出来是什么模样,像自己还是像小爹爹。   最好是个男娃,便能教他习武, 长大了保护他爹。   “醒了?干娘在灶房做饭,还没好, 你继续睡会儿。”   江云一夜靠在顾承武身上睡, 身子越重呼吸越困难,身后垫着睡能舒服些。他醒过神,慢慢伸懒腰, 小声打完哈欠笑一下, 小鹿眼滴溜滴溜转:“不,我要起来,今天约了干娘去买糕子吃。”   忙了一天疲惫消失,江云睡一夜精神恢复,也不等顾承武给他穿衣服, 自己慢悠悠探出脚下床。   看夫郎恨不得现在就把零嘴叼进嘴里的模样,顾承武无奈:“先把鞋穿好,”他半蹲下,把鞋子往江云脚上套,给江云梳好头发。   穿衣就更加方便了,江云肚子大起来,不用系腰带。镇上有专门为孕夫孕妇做的衣裳,宽大轻松柔顺。顾承武怕江云不舒服,买了上好的锦缎。   打开门,三只狗崽扭动圆滚滚的身子,一颠一颠跑过来,围在江云脚边噌。江云看着三只吵醒他的罪魁祸首,捞起最调皮的旺财,使劲揉使劲揉。福崽和白仔也想被摸,非得凑在跟前。   也不好偏心,江云每一个都抱着,捏捏耳朵揉揉肚子。   顾承武往盆里倒热水,兑些冷水进去水温合适:“过来,给你擦脸,”他叫江云。   和狗崽玩够了,江云把手洗干净,脸上一黑,湿润暖和的水蒸气扑面而来。顾承武力气放的轻,擦脸也不疼。   张翠兰轻轻踢开围在脚边煤炭似的福崽:“去去去,别挡路。”   掀开锅盖,里面是几个杂面馒头,张翠兰拿两个塞给顾承武:“带上吃,趁日头没上来还凉快,赶紧回去把剩下的行李也拉来。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还有家里粮仓,把钥匙交给你徐婶子,我拖她帮忙看几个月家。”   “记得,”顾承武点点头,临走前趁张翠兰不注意,偷偷凑在江云耳边轻啄一下。   江云唇瓣微抿,耳垂滴红,悄悄看一下张翠兰,没被发现,才松口气。   顾承武走后,张翠兰把锅里的青菜米粥舀出来,早上配馒头小菜,单独给江云蒸碗蛋羹吃。江云向来乖巧,不婻風吃独食,给她也分一半。   “难得来镇上,房子虽说是租的,住一个月也是住。去买完糕子,顺便买些红绳结,添个喜气。”张翠兰说着。   这件小院虽然看上去新,到底不清楚来历,也不是自己家里修的。张翠兰要买些红色的平安结回来,就怕万一,免得旧房子冲撞江云的肚子。   “好,”江云不懂这些,也不擅自发言,干娘说什么他听着就好。   租的院子在白云街杨柳巷,又是巷子头一户,走几步就能到大街上。穿过两道街口,就是人最多的西市,也是买菜买肉的地方。   江云在街口等张翠兰提篮子,发现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下意识看一眼紧闭的铺门,没卖什么东西,又往别处走去。   铺子能被注意到,也是一件好事。秦家的生意刚做完,房子的租金又贵。江云心思灵泛,做生意的想法愈加强烈。   他会的不多,唯二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刺绣和吃食,便只能在这两个手艺上下功夫。   张翠兰锁好门出来,江云唇角微启,扶着肚子走上去:“娘,我们也做些果子点心,分给邻居尝尝?”   张翠兰一瞬间豁然明白:“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还别说,这镇上不比咱们村,都是人精,不打好关系不行。还是云哥儿想的周到,咱不是要去买糕子,干脆一起买了,送礼。”   张翠兰风风火火笑起来,江云犹豫,小声道:“我想自己做,拿给他们……秦夫人说我做的好吃,要是别人也喜欢,我是不是也能拿去卖?”   上次赚了七两,张翠兰分到二两多。能靠自己赚钱,不比什么都好。张翠兰看一眼租的铺子,地方不大,摆糕点却正好。她没立即赞成,只是看向铺子,渐渐有些心动。   做生意也不是小事,尤其镇上要缴纳商税,管的严。还得一家人慢慢商量来。总归铺子摆在那里,还有六个月时间。再说云哥儿是有身子的人,她也怕累着。   江云有些失落,手指微动垂下眸,也知道这不是能马虎决定的。他回头看一眼小铺,也有很多路过的人和他一样,路过瞅一眼空荡的铺子,什么都没卖,然后走开。   铺子的事没敲定,该买的东西还是不能少。苏记铺子的酥糕最好吃,城东的乳糕最鲜甜,还有芝麻巷的各种糕点果脯。   江云选了六家生意最好的糕点铺子,各买几样招牌糕点。拿回家同自己做的糕点对比,能吃出不同来。   张翠兰拎着大包小包,路过一家烧陶铺子,相中一口大缸:“乡下地里不是种了许多春菜,家里就三个人,也吃不完,不如买口缸子,回去腌盐酸菜。”   “好,”江云点点头,缸子不贵,买了也能一直用好多年呢。   烧陶缸在后院,前面铺子都是烧好的,张翠兰走进去:“老板,你家缸子多钱?”   店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头,看一眼张翠兰,指了指缸子:“看你家怎么用。一尺四十文,二尺六十文,三尺没有,还没烧出来。若预定,定金先给五十文。”他摊开手,就要收钱。   老板语气不大好,江云看一圈,后面又进来几个客人,发现老板对谁都这样。   张翠兰拿起近处一个小的,做工确实好。难怪这老板态度不像做生意的,东西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有做好的胚吗,带我去看看,”张翠兰道,没见过真东西,也不知道好不好。   老板看她一眼,懒洋洋起身,道:“在后院,走吧。”   江云没跟上,大包小包东西放在前面,他留下看东西,不能被人顺了去。   铺子生意好,进进出出都是人,店铺门对外打开。江云正对门口,瞧见人来人往的行人忽然被呵斥,遣散到街两边让路。   迎面而来一顶四人抬起的华贵轿子,轿子两边服侍的婢女仆人浩浩汤汤,排场不小。   江云第一次来镇上,对这里不熟,大约是哪个当官家的小哥儿小姐。他没在街上,只在店里瞧热闹。   轿子走后,被遣散的人群才又聚拢起来,对着轿子里的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压低声音说话。铺子里探出头瞧热闹的人也不少。   有个人啧啧啧,看的眼里都是羡慕:“真是好福气,也不知道是哪家大人的小姐哥儿,投了这样好的胎。”   说话声音不算小,江云被迫听一耳朵。回头看一眼,干娘仍和老板在商量买缸子。他没乱跑,又被迫听墙角了。   “我呸!”口水喷出,语气带着极大的厌恶,吓地江云一哆嗦。   “什么哥儿小姐?那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说起来我都嫌脏了耳朵,真不要脸!”   说话的妇人话说一半骂一半,引得不明原因的人都好奇凑上去:“你咋这么说?”   “他你们还不知道?那个和县令庶子无媒苟合的狐狸精江墨,搞大了肚子收不了场了,被正室拖到街上打,进了府连名分都没有。谁要是生出这样的有辱家门的东西,不打死都算仁慈了。”   妇人说的煞有介事,也有人不信,一传十十传百的,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他父母就不管管,总不能真放任下去吧?”   提起父母来,那妇人更没好气:“他父母早被关了大牢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什么不要脸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不要脸的东西,看一眼都嫌脏。”   话音停止片刻,妇人抬头看看外面,怕被人告状,又怕说大声不光彩,压低声音道:“我娘家表哥的小姨子的小叔子的妹妹在县令府当差,我可听说了,江墨进了府不安分,眼见当庶子通房不得势。又趁着县令姥爷醉酒,爬了县令的床。据说县令夫人气的不清,倒头病了一个多月,他们家大小姐也闹着要杀江墨。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家里又是男人做主,最后偷偷给江墨抬了姨娘的身份。”   “!”江云脸色苍白,不敢想他们说的是江墨,也不知道事情真假。   别说是江云,外人听了也难以启齿,低声道:“那岂不是,爬了公爹的床?他家儿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县令又不缺庶子,指不定外头还有好几个没认祖归宗的呢。他爹看上了,儿子又是个怂包,还能抢回来不成……”   说话声渐渐模糊,江云手脚发冷,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和江墨的关系。江顺德夫夫纵然不是好的,江墨也贪图势力,可没想到能做出这种事,江云甚至不敢去想。   家里有一个人出了丑闻,别人也不能幸免。江云不想承认江顺德夫妇和江墨,但是也避免不了自己姓江。   情绪激动之下,肚子也有些疼。   张翠兰出来吓的不轻,忙跑几步扶住:“哎哟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天爷。”   江云有些发抖,眼眶微红,凑在张翠兰耳边说了刚才听到看到的,把张翠兰也听的愣住:“他竟然这么……这么”不要脸。   后又反应过来,知道儿夫郎是怕被连带被骂,忙带上大包小包东西,拉着江云回家:“任他是谁,都与咱无关了。当初你和江家的事,村里人明眼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要是谁为了这件事再来泼脏水,咱家也不是好欺负的。走,回家去。”   江云情绪渐渐缓下来,觉得干娘说的有道理。他不和江家三人为伍,心里不做亏心事,也不必害怕什么。他不是一个人,还有相公和干娘呢。 第83章   “娘, 缸子可买了?”江云方才听了江墨的事,一时有些急了,被张翠兰拉上就走, 差点忘记正事。   两人回到杨柳巷,张翠兰掏出钥匙开门:“买了,给店家付了五十文定金,有现烧好的, 等退温才能用。说是最快下午,我多给了五文, 让老板送上门。”   缸子可不轻,他们两个人也不一定拉的回来。   打开门,“叽叽叽嘎嘎嘎”的声音喧哗热闹,还有狗崽在一旁好奇旺旺叫。   张翠兰:“哎,这么快拉过来了,我还当要晌午去了。”   江云环视院里, 又进灶房卧房看看。顾承武不在,马也不在, 只是拉鸡的板车回来了。   “相公去箭场了?”江云抬眸问。   张翠兰拿麻绳把篱笆扎紧:“是该去了, 总不好三天两头告假。来了镇上倒也有好处,离武小子上工的地方近,咱做了晌午饭, 还能给他送过去吃。”   箭场伙食自然不如江云做的好吃, 上次江云给顾承武穿衣裳,发现人都瘦了一些,他瘪着嘴,心疼却没说出来。   听干娘说能送饭过去,江云眉眼嘴角露出一点笑, 便立马计划晌午做些什么,才能把人养回来。   夏日热风吹拂梧桐枝梢,遮天蔽日的绿荫沙沙作响。鸡仔鸭仔被圈在树下,简单搭个茅草棚。枝叶茂密,就算下大雨,加上茅草棚也淋不着。太阳大起来,还能给鸡鸭避暑。   福仔白仔旺财生下来,还是第一次见鸡鸭,比他们都小。凑到篱笆外,你吼一嗓子我叫一声。鸡鸭被吓地从这边成群结队跑到那边:小命休矣。   “不可以吓它们,不然晌午我不给你们喝肉汤,”江云教训三只狗崽子,一看见它们三个无辜的大眼,立马又心软下来。   儿子还得娘来管,小黄对三只崽子吼一声,大黑也一口一个叼回窝里,十足的慈父严母的形象。   江云一笑,咋这么像人呢。没了捣乱的小家伙,他拿出谷粒苞谷洒在圈里,今年粮食充足,足够多养几只鸡鸭。昨天去窝里摸蛋的时候,鸡蛋鸭蛋个头都大很多。   忽然听见灶房里张翠兰哎呀一声,以为出什么事了,又听开口:“逛一上午,逛来逛去,忘记买菜了,这还真是。”   以前在乡里,门前门后都是菜地,哪里需要买菜,忽然搬到镇上,还没习惯换了生活方式。   “云哥儿你在家,我往西市去一趟,中午想吃什么?”张翠兰回卧房拿钱袋,挎上竹篮。   江云想一下,眉眼弯弯:“若是有鱼,来一尾便好。”家里猪肉兔肉鸡肉最多,换着吃也腻味,忽然想起许久没炖鱼。   也正好,中午炖一锅,他装一碗给相公送过去。   张翠兰没拿钥匙,家里有人,道:“现在晚了,也不知道西市鱼卖完没有。要没有,明天赶早起,买那新鲜活蹦乱跳的。”   她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出门,江云在院里慢慢散步转圈,郎中说既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走累了觉得有些饿,坐下拆开新买的糕点,小口尝试。   江云眼睛一亮,酥糕好吃,甜而不腻。乳糕也不错,没有太重的腥味。毕竟都是招牌,能受欢迎也是有手艺的。   江云吃几块,瞌睡有些上来,躺在摇椅上。阳光顺着枝叶间隙溜下来,斑驳碎影洒在身上。江云捏块糕眯着眼睛打盹慢慢吃,一边吃一边吹风一边晃摇椅,听着树叶婆娑,日子慢悠悠,惬意的很。   休息好,才慢慢坐起来往灶房去,开始研究吃食。开铺子的事没有眉目,江云失落一瞬,不想放弃。   江云在镇上逛下来一圈,琢磨出一点门道。云水镇上吃食虽然多,种类却不丰富。小时候外祖和娘传下来的糕点方子,都是这边没有的,他有时候馋了,花钱买不到,便尝试自己做。   大约这是吃食都是北方那边时兴的,要是能卖,也是好事。江云眼眸浅笑,想起小时候还是被娘拿着棍子,逼着学做饭的呢,那个时候哭鼻子可怜兮兮,撒娇都没用。   夏日最不缺桃子,村里那片山林遍地桃树,吃不完卖不完,掉在地里腐烂成泥。江云买了一篮子桃,拳头大一个,粉里透白,清香扑鼻。   温水浸泡片刻,江云从灶房找到丝瓜瓤,坐下慢慢清洗桃子表面的毛,有些刺手,他洗的慢,才洗完半盆,张翠兰拎着鱼回来。   “我到了西市,鱼早卖完了。幸好河边码头还有老翁卖鱼,还是条草鱼,鲜活的不行,你瞧这个头。”张翠兰笑呵呵进门,手里的鱼被稻草穿腮,她拎给江云看。   江云上去看一眼,足足小臂长呢,他有些馋炖鱼的滋味:“娘,那我们中午做酸菜炖鱼?家里不是拿了酸菜。”   “好好好,酸菜腌了不少,可劲吃。”鱼是活的,张翠兰拿刀到灶房剖鱼。   江云怀了身子,见不得也闻不得,回院子里继续琢磨吃食。削下的桃子皮不浪费,支一口小锅,洗净的桃皮煮水,清香鲜甜。若觉得不够甜,往里加蜂蜜就成。   但普通的桃水不足以吸引客人,江云忧愁叹口气,支着下巴对门口发呆。心想,果然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风吹动江云发顶呆毛,显得他更加忧愁。   灶房锅铲声直响,张翠兰做饭动静一直都大。酸菜泡菜炝油下锅,水开放入腌制好的鱼块。张翠兰从篮子里取出一块白嫩豆腐:“云哥儿,你来看看这豆腐,我瞧着不够老,莫不是老板没压实在,这不得下锅就散开?”   煮鱼最好用老豆腐,经得起煮,大火一炖收汁,浓稠的汁水都浸入豆腐里,咬一口都能爆汁,比鱼肉还好吃。   江云回过神,似乎想起很重要的事,扶着肚子站起身:“娘,您把豆腐拿我看看。”   他走不快,张翠兰便拿着豆腐出来,嘴里还直抱怨豆腐不行:“早知道,该盯着那店家装,趁我不注意偷梁换柱,下次再不去了。”   江云却对这块水嫩嫩的豆腐别有想法。   小时候生过一次病,发烧不止,他娘急得连夜请郎中。郎中来看过,诊脉才知道,是太挑食导致身体不好,让多吃鸡蛋豆腐补补。   鸡蛋哽喉咙,江云被他阿娘骂几句也不肯张嘴,抱着小毯子,坐在床上委屈的不行,泪珠子啪嗒啪嗒掉。还是五六岁大的娃娃,阿娘不忍心,只好换成豆腐。   豆腐没滋味,江云也不吃,最后才用糖水拌一碗,哄着哄着才吃完。水嫩的豆腐入口即化,和着糖水入口,比江云吃过的任何东西甜水都好吃。   以前的记忆成碎片,既模糊又清晰。他娘的面容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声音犹在昨日,以及小时候吃过的糖水豆腐的滋味。   江云湿润眼眶,从张翠兰手里接过嫩豆腐若有所思:“我想试一试,用豆腐熬桃水,做成饮子卖。”   “啊?要用豆腐?”张翠兰不太相信,道:“豆腐不都是做菜吗?你要真爱吃豆腐,娘明天多买些,给你炖着吃。”   张翠兰笑起来,似乎没把江云的想法当一回事,还以为儿夫郎是馋豆腐了。她活了这么多年,也走南闯北过,还没吃过豆腐饮呢,别说是吃,就是听都没听说,那咋能好吃?   江云抿唇不言,他其实也没太大把握,只记得小时候误打误撞尝到的味道。抱着侥幸的态度,江云动手开始尝试。   他把豆腐切成块,放进桃汁里烹煮,瞧着差不多,夹起一块尝试,又瞬间皱起眉头。入口的豆腐不够细嫩,大约是做的不好,甚至带着微微苦感,总之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心里有些失落,江云坐下,拔起地上一颗杂草,背影萧瑟寂寥的不行,连带着肚子里的宝宝都安分不少。似乎知道小爹爹不高兴,也不折腾乱动了。   张翠兰揭开锅盖,锅里咕噜咕噜,鱼块煮的正好,河里的野鱼肉质劲道,无论煮多久也不会烂,反倒更加入味,她用陶盆装满满一盆,小心翼翼端到院里桌子上。   江云吸了吸鼻子,莹白鼻尖微动。寂寥的背影顿时阴转晴,小步挪到桌子边,揣着手乖乖等张翠兰拿碗出来。   张翠兰也跑的快,迫不及待坐下,“今儿这鱼炖的算好,也是运气好,碰到江上刚收网的老翁。快吃快吃,难得煮一次。”   江云咬咬筷子尖尖,目标锁定一块鱼背肉,精准夹起落进碗里。鱼肉顺着鱼骨轻松剔下,大鱼没什么刺,一口下去都是饱满的肉质。   大黑小黄一家五口,叼起狗盆,殷切坐下望着江云。福仔白仔旺财也呜呜叫,旺财甚至“很不要脸”地抛下狗格,对江云不停翻肚皮谄媚。   江云腮边鼓鼓一动一动,左手支着下颚,右手夹菜没停。还故意夹起一块,装作要喂旺财,等旺财跑过来,又塞进自己嘴里,不等嘴巴消停。   张翠兰也笑了,干脆挑几块,难得大方一次扔到狗碗里,一家五口都各自得到鱼肉吃。   “敞开肚皮吃,今儿这鱼大,吃不完也是浪费。”   江云点点头,和张翠兰你一块我一块,吃的不亦乐乎。谁都没记起,箭场还有一个等着夫郎送饭的相公。   薛含星跟吴河照例一日一吵,整个场上都是他俩斗嘴的声音。到晌午都饿了,勾肩搭背约着出去吃饭,“顾师傅,一起去?”   顾承武略微摇头以示拒绝,站在门口等夫郎来,街上行人来了又走,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察觉不对劲,眉头渐渐拧起。   头顶风吹过,一片树叶百无聊赖吹到他头上。   顾承武:…… 第84章   暑夏缓长, 日头正盛,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一道青色身影穿越人群,白皙的小脸凝着热意, 提着食盒慢慢走来。若睁大眼睛仔细看,也许能看见江云脸上夹杂的心虚。   两人五狗都吃完,才想起还有顾承武。江云和张翠兰对视,很默契一言不发把盆里剩下的汤回锅, 煮点没煮完的菜叶子。   顾承武撑起伞,迎上去给江云遮阳, 顺带接过食盒:“下次让干娘来便好,正是热的时候,小心伤了身子,一路走来可累?”   江云被他关心着,本该觉得欢喜,但是欢喜中多多少少带着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郎中说, 我该多走走,我也不想成日在家坐着。现在还能慢慢走几步, 不算累。”   箭场他来过几次, 路记得清晰。牵着顾承武进房间,一如既往只有桌子床,以及一墙弓箭。简单而不简陋, 反倒处处收拾规整, 透出一股严肃。   顾承武打开食盒,一份焖饭,一份乱炖,香味十足,叫人直流口水。   江云转过身, 看看天空,看看地面,路过的鸟儿和吹过的风。   顾承武声音从后背传来:“今天中午吃的鱼?”   江云:!   “没、没有呀,我和干娘都没胃口,煮了一锅菜。”   顾承武:“……”他从碗里夹出剩一半的鱼尾。   逮着小狐狸拷问一顿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家里人遗忘了。见夫郎这副馋嘴猫儿的模样,又心虚又狡猾,最后抬起水汪汪的眼,无辜看着他。   顾承武又是气又是笑,能怎么办,这是他孩子的小爹爹,还能打一顿不成。没法子,捧着夫郎的脸狠狠亲一口以示惩罚。   顾承武今早出门急,并没刮胡子,微微生出摩擦感。江云揉揉被亲的发红的唇瓣,抿一下唇,没敢说什么。   “吃完饭,我送你回去,”顾承武道。   江云摇头,在顾承武身旁坐下。两人挨得极近,江云微微靠在顾承武身上卸力,板凳高,他慢悠悠摇晃双腿玩。   “我去趟豆腐店,订做新鲜豆腐,没事我自己慢慢转回去。”江云只说订豆腐,没有具体做什么。他也怕,自己要是不成功,不是空欢喜一场?   顾承武顺带搂着江云,让他以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身上:“日头太大,过了晌午再去。以后出门还是让干娘陪你,你独自在外,我不放心。”   风顺着门缝吹进来,燥热中带着一丝丝凉爽。江云点点头没说话,瞌睡渐渐上来,就这样靠着顾承武睡着。   房间里有一张供临时休憩的小床,顾承武把江云抱上去,在一旁打扇。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江云肚子上面,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等江云醒来,顾承武已经出去训练新来的学员。江云悄无声息出去,不打扰他们。走之前回头看一眼,顾承武在人前时,恢复了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模样,面前学员瑟瑟发抖大气不出。   学员中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薛含星和吴河不出意外又在斗嘴掐架,顺便吓唬吓唬新来的学员。   江云目光落在顾承武身上看愣住,半晌才想起自己的正事,往卖豆腐的铺子去。   镇上豆腐铺子不算少,每走两条街便有一家。江云往人最多的西市去,这会儿豆腐铺几乎已经关门,生意总是早上才好。   江云撑着肚子慢悠悠走了半天街,终于找到一家还开门的。卖豆腐的老板是个妇人,正准备收拾厨具关门。   江云收起遮阳的油纸伞,走上前:“婶子,您家豆腐可还有?”   买豆腐的妇人眉目和善,瞧见来的人是个顶秀美漂亮的小哥儿,还怀了身孕,她立马笑起来热情招呼:“这不,才卖完准备关门。小哥儿若想吃,明日得早些来。”   江云摇摇头,上前一步解释:“并不是买,我想打听,你家能订做不?”   他抬手比划:“像乳酪一样,吃进去入口即化那种。”   老板娘愣住,有些为难:“只怕就算是豆花,也做不成小哥儿说的这样,豆腐若是太嫩,不压水是不成的,很难成形。我做了十几年豆腐,都没听说过有这种豆腐。”   江云有些失落,之后又询问几家,都说做不出来。但总不会是他记忆出错,娘小时候喂他吃的豆腐便是细嫩一抿既化的口感。   垂头丧气走在街上,记忆在脑海里滚了几十遍。碎片的记忆中,忽然灵光一闪,模糊的东西呼之欲出。   江云抬起头,目光重染希望,他加快脚步,撑着腰往药铺去。找一种叫蒟蒻的东西,生蒟蒻有毒,但若是经过炮制,再磨成粉,便能有入药的功效。   而蒟蒻粉,放入水里搅开,再搁到井里放凉,再拿出来,便是比最嫩的豆腐更加爽滑的口感,吃起来像豆腐,却入口即化。   有了这一包蒟蒻粉,十几种夏日甜饮呼之欲出。江云又买了不少红豆,薄荷草,绿豆,都是能解暑的东西。   杨柳巷子不深,铺门未开,江云只好绕路从巷子进去。一只脚没踏进去,耳边就听见几个小孩的声音。   其中还有女娃的哭声,小孩儿都调皮,大约玩着玩着闹矛盾了,江云不以为意。直到走进去,才看到眼前一幕。   一个六七岁,瘦巴巴满身补丁的小姑娘,被四五个男娃围在角落里,指指点点又是踢又是骂。   带头的是个胖男娃,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在小女孩头上。小女孩想跑,被另外几个人抓住,根本跑不出去。   “你娘丑八怪,生的你也是丑八怪。我娘说了,她是个野种,她爹都不管他,呸呸呸,没人要的野种。”   几个男娃面目狰狞,不像是孩子该有的模样,骂起脏话比大人骂的都难听。   “小野种,叫花子,没人要的小野种……”他们手拉手,把人围在中间,用最刺人最恶毒的目光和口吻,肆意攻击谩骂。   被骂的小姑娘捏了打补丁的袖口,一抽一抽大哭,额头是被砸出来的包,渗着血。   江云愕然,怎么能这么欺负人,这还算是孩子吗?他一时间气愤,生气想上去赶走那群孩子。   不等江云开口,身后忽然窜出一道极快的身影,举起棍子不顾一切冲出去。   “又是你,蔡家宝!不准欺负阿婉!我跟你们拼了!”   棍子落下,巷子里歇斯底里的惨叫,以及结实的棒子打在皮肉上的钝响声。   一个同样七岁大的男娃,穿着虎头衣裳。个头比那几个小孩儿都矮,却举起比自己高两倍的棍子,不顾一切冲上去。   为首欺负人的胖子被打的眼泪直飙:“陈虎子!你竟然打我,我要告诉我娘!”   陈虎子把棒子横在胸前,叫阿婉的女孩被他挡在背上,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把棍子砰一声竖在地上,插腰挺着肉嘟嘟的肚子:“小爷等着孙子你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话,总之气势十足,把几个欺负人的娃娃都打跑。   江云看愣住,叫陈虎子的娃娃,扶起一样大的阿婉,血顺着额头流到眼眶,触目惊心的红。   江云赶忙放下手上篮子,扶着肚子走过去,关切道:“伤的可不清,你是哪家的娃娃?阿嬷送你回家可好?”   陈虎子看见陌生人,下意识把阿婉护在身后,他自己还是吃奶的年纪呢。   看见是个好看温柔的阿嬷,陈虎子才放松警惕,看一眼江云,又看一眼斜对面院门大开的房子,红了脸不好意思:“你、你是我娘说的,新来的那家?”   江云微微愣一下,随后点头一笑:“是我们,别的先不说,她受伤了,我们把他送回家。”   阿婉瘦的皮包骨,一个劲儿的哭。陈虎子一张娃娃脸,皱巴巴摇头,“阿婉的爹很凶,她娘也被打了,阿婉不能回去。”   江云才来镇上一两日,对住在巷子里的邻居不熟悉。但是在村里,也有不少男人殴打妻子夫郎的。有那更加混账的,连娃娃和父母都不放过。   可见不管是在哪里,小哥儿女子总是受欺负、不被当人的。江云捏着衣角,抿着唇想一想,伸出手:“你跟阿嬷先回家?给你擦一擦伤口,总不好一直流血。”   陈虎子犹豫,看看阿婉。阿婉哭的不行,抬手擦眼泪,最后眼泪和血糊了满脸。泪眼模糊之中,隐约看见天仙似的阿嬷伸出手来。   她疼的厉害,哆哆嗦嗦用另外一只干净的、没染血的手牵上江云。   张翠兰也听见动静,但旺财一直鬼鬼祟祟吓唬鸡鸭,她怕旺财真把鸡鸭咬死,拎起旺仔揍了一顿才老实,一时间还腾不出手出去看。   放下旺财,才看见儿夫郎牵着两个娃娃进来,张翠兰看懵了,走上前:“哎哟喂,这是哪家的?怎么伤成这样?”   江云简单说明情况,捂着阿婉的额头,道:“相公留了止血的伤药,我想着,不然先把血止住。”   张翠兰凑上去看一眼,忙去小两口卧房:“我知道在哪,我去拿。啧啧啧,真是作孽啊……”   伤药是好的,江云倒出一些粉末,敷在阿婉额头伤口处,不一会儿,血便慢慢止住。   “这下便好,等血止住,若是可以,还得去医馆瞧瞧。”江云收起药瓶,又重新查看伤口,虽然流了血,好久伤口不深,还没见骨头。   陈虎子站在阿婉旁边:“他爹打她,不会带她医馆的。”说完,学着大人的模样叹气。   江云又想起方才,虎子举着比自己高的棍子,冲出去保护阿婉,他捏一捏虎子年画娃娃似的脸,道:“你又是哪家的娃娃?”   陈虎子指指对面:“阿嬷,我家就在斜对面。我爹娘去铺子里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您别告诉我爹娘……”   他说话悄悄的,生怕他娘突然回来,棍棒伺候教育。   江云眉眼弯起浅笑,点点头和陈虎子拉勾:“阿嬷保证不说,你和阿婉先在阿嬷家玩,阿嬷做果子给你们吃。”   家里有五条狗,小孩子又是最不记事的年纪。阿婉头上的皮肉伤血慢慢止住,抹干净眼泪,和虎子一起陪狗玩。   旺财躺下露出肚皮吐舌头,难得不调皮,任由两个娃娃在他身上揉摸。 第85章   咕噜咕噜, 支起一口小锅,将蜂蜜加入滚烫的桃汁,倒入适量蒟蒻粉。江云不敢多做, 抽出锅下小柴,将桃汁慢慢倒入碗里,搁在凉爽的井水里。   张翠兰帮着炒红豆泥、绿豆泥,始终不相信蒟蒻粉还能拿来做吃食, “我活了几十年,还没吃过比豆腐更嫩的东西呢, 你莫不是记错了。”   她虽说不信,也还是任由江云折腾,就当娃娃家闹着玩,也由着去了。帮着炒完豆泥,又洗一盆薄荷。   普通人家吃不起冰,便只能拿薄荷代替, 入口既爽朗又能消暑气。煮完桃汁水,剩下不少蒟蒻粉, 江云不想浪费, 又煮一锅山葡萄、山樱桃水。   午后蝉鸣在枝梢间,夏日吹来的风也是热的。江云捏着帕子擦拭鬓间湿润,汗水打湿碎发, 黏在额头上。他穿着清凉的缎子, 头顶有梧桐遮阳,不至于太热。   虎子和阿婉手上拿着球,朝院子另一侧投掷。球落地,三只狗崽汪汪汪,争着去抢。   “旺财快点快点, 别让白仔抢了,朝左边跑。对,好狗。”虎子着急,恨不得化身旺财。   两娃两狗,自发组成两队。阿婉白仔一队,虎子旺财一队。福仔看上去安静不少,趴在一旁陪大黑小黄晒太阳。   天气热,狗崽子累的直吐舌头。旺财一身用不完的牛劲,也被消磨一干二净,躲在廊下纳凉,始终不肯出去。   虎子和阿婉没乐子了,喘着气坐在凳子上。江云朝阿婉招手,“来,让阿嬷看看你的伤口。”   碎影间隙中,阿婉对温柔的阿嬷红了脸,走过去给江云看伤口。   天热,伤口容易发炎。但是顾承武留下的金疮药是顶好的,江云看一眼,已经结痂,可见不是严重的伤口,他略微放心。   立马又担心起来,一个小女娃独自在外,一下午没回家,家里却没人来找。再看阿婉一身补丁,袖角裤脚也短了一截,露出贴骨的手腕。   张翠兰站在井边,把绳子往上拉。绳子另一端绑着木桶,里面正是江云煮好的桃汁、山葡萄汁水、山樱桃汁,颜色都不一样。   她提的小心翼翼,生怕水洒了。桶提上来一看,张翠兰定住,不敢相信看到的,又凑上去戳了戳,忙回头叫江云:“云哥儿你快来看,这是不是做成了?”   江云闻言,走到桶边,里面几只小碗里,原本黏糊糊的汁液,已经变成凝固状,用勺子轻轻舀一块,晶莹透明,色泽诱人,轻轻一摇晶体晃动。   “娘,您来尝一尝,”江云一笑,不用吃也知道是做对了,将勺子塞进还在惊讶的张翠兰手里。   虎子和阿婉好奇,也跑过来看,知道是吃的,两个小娃娃都直流口水。江云也给他们拿来两只勺子。   微弹透明,鲜甜解暑,张翠兰吃完一勺,又忙着添一勺:“还真是!入口即化,比嫩豆腐还好吃,真是奇了。”   就连虎子和阿婉,也睁大眼睛,一边流口水一边往嘴里塞。   江云一共制作三种口味,用桃子、山葡萄、山樱桃。等大家伙都吃完,江云才拿上小勺自己尝试,味道各不一样,桃子味的鲜甜,葡萄微酸风味十足,山樱桃是独特的清香。   放在碗里,粉色、紫色、桃红的晶脍,嫩到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碎掉,往冰凉的井水里搁置半晌,再拿出来,吃起来都是凉爽的。   尤其在这样的炎炎夏日,吃上一碗,别提多爽快了,江云唇角扬起,抑制不住的开心。   晶莹剔透切割成指甲大的方块,分装在碗里,根据各自口味不同,可以选择添加红豆泥、绿豆泥,或是糖水、薄荷水。   江云巡视一圈,将薄荷叶子摘下一片,放入碗里做点缀,颜色顿时鲜亮起来。   张翠兰吃完第一碗,还想来第二碗,她没好意思笑起来:“真是,还没吃够,就没了,”   江云怕失败,因此只做几碗,他十指一合,眉眼弯弯道:“娘,我是不是,可以开铺子了?”   即便成功,江云还是试探着,问的小心翼翼。既期待又怕失落,发顶的呆毛也紧张兮兮竖起来,被夏风吹得一摆一摆。   张翠兰还在回味中,立马拍手:“这东西比豆腐都好吃,不愁卖不出去呢。咱一家人合计,要是真能卖,也做些小生意。”   大人琢磨的事,虎子和阿婉不懂,他俩只知道好吃,吃到最好恋恋不舍添勺子。   马蹄声滴答,清脆回响在巷道里,顾承武眼里映入夫郎忙碌的小身影,在满院绿意中,夫郎的头发被风吹起,灿烂清丽。即便是要当小爹爹的人了,也仍然一副少年模样。   “我回来了,”顾承武牵马往院里走。   江云回眸,眼里染上光,笑意如星辰般,慢慢汇聚起来。他扶着肚子,既小心又加快脚步,迎上去,要顾承武抱抱。   怀了身子的小夫郎越发黏人,顾承武没有拒绝的道理,微微俯身,将软软的身躯抱在怀里,鼻尖萦绕熟悉的皂胰子气息,温暖又安宁。   江云喜欢被顾承武这样抱着,完全的贴合,让他有十足的安全感。   虎子、阿婉:……   黏黏糊糊蹭完,江云才想起一旁两个娃娃,不好意思咬唇放手。顾承武也看见了,眉目却是微微一拧。   “怎么回事?”他轻声询问江云。   江云有些为难,看着他:“下午回来时,遇见阿婉被一群小孩围着欺负,头都被打出血,虎子冲出去救她。都是邻居家的娃娃,大人不在,我不放心他们,才留在家里。”   顾承武点头,道:“原来如此,既是来历分明的,暂时留下也罢。”   江云微抿嘴唇,笑起来。他就知道,相公只是看着冷冰冰,才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虎子和阿婉喜欢江云阿嬷,却害怕顾承武。两个娃娃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梗着脖子:“云阿嬷的相公好凶啊,”阿婉胆小说。   虎子种种点头,装作深沉,道:“是凶,咱俩听话些,不要乱跑,”虎子年纪小,但是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乖一些以后才能蹭到甜水喝。   刚才那两碗果晶脍,已经完全收买了两个小娃娃。   江云捏着帕子,踮脚给顾承武擦汗。他个头只到顾承武胸膛,加上怀了身子,抬手时有些吃力。   顾承武微微俯身,与江云平视,握着夫郎拿帕子的手,在额头轻轻擦拭。   目光直视,带着炙热和爱意。江云被看的不好意思,不给顾承武擦了,把帕子轻轻甩在顾承武手里:“你、你自己来。”   甜口清爽的果晶脍,江云也给顾承武舀一碗,里面加了红豆沙泥,三勺糖水,一勺果粒。   “你喂我,”顾承武似乎没把旁人放在眼里,目光紧随江云。   江云脸颊粉红,像极了水灵灵的桃子,相处一年,仍然局促心动。他舀起一勺,喂进顾承武嘴里,投去期待的目光。   顾承武不喜甜食,但果晶脍一入嘴,他也点点头:“是不错,从没吃过。”   江云馋了,看见顾承武靠近他,微微张开嘴。江云眼里露出一丝狡黠,舀满满一勺送过去,等顾承武要张嘴接,他立即送进自己嘴里,大口大口,两颊鼓鼓吧唧吧唧。   顾承武似乎一瞬间冻住,意识到被夫郎耍了,也不生气。趁着两个小娃娃没看过来,凑上去亲一嘴以示惩罚。   江云有恃无恐,也偷偷看一眼自顾自玩耍的虎子阿婉,做贼心虚似的凑上去,温热的唇相贴。   呼吸间被迫抬起下颚,江云慢慢坐下,靠在椅子上。顾承武便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顺势俯身,遮住不敢让人看见的一幕。   片刻后,江云耳垂晕开粉红,抿着发麻的唇一言不发。顾承武在他面前蹲下,轻轻吻一吻江云挺起的肚子。   “干娘呢?”   “做水晶脍的蒟蒻粉不多,干娘出门帮我买。你饿不?晌午还剩下鱼汤,晚食下面吃。”   今天一家人吃鱼,偏偏忘记顾承武。顾承武不在意,江云更加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小松鼠一样,收起尾巴,露出满眼无辜。   他也心疼相公累,晚上敲了四个鸡蛋,满满炒一盘子。   日暮渐渐来临,巷子里传来行人归家的脚步声,几家炊烟慢慢升起,谁家又说起家长里短,谁家又抱怨忙碌,谁家又传来娃娃的哭声。   在烟火声中,一道中气十足的妇人声响彻院子:“这虎子,又乱跑!等我找到这不省心的,饱饱打一顿!”   虎子蹭地一下站起来,“啊啊啊,我忘记回家,我娘在找我了。”呜呜呜,要挨打了。   他风一样跑出去,又跑回来,站在江云面前:“阿嬷,谢谢你,不过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来找你玩。”   虎子一走,阿婉也手足无措,揪紧衣裳同江云告别。她家就在巷子最里面,但这个时候,家里却一片死寂,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她看一眼掉漆大门,咬着牙走进去。   夏夜来的慢,吃完饭仍是白天。只是温度降下,微微吹来的晚风凉爽。   张翠兰搬来凳子,召集一家人,郑重其事:“前几日云哥儿说想开铺子,我觉得倒可行。先不说云哥儿手艺如何,镇上日子还长,咱家既然租了铺子,也该试一试。”   一家人坐在一起,共同商量大事。江云闻言,眼里露出诧异,竟是讨论他的事。他开铺子,不仅是想做生意,也是想把娘的生前愿望完成。   江云有些忐忑,略带不安看向顾承武。   顾承武也看一眼夫郎,没有犹豫:“开铺子是好事,我不反对。若是定好开张的时日,我带着云哥儿去衙门一趟,登记在册,以便缴纳市税。”   大历朝放宽对百姓从商的限制,商人的孩子也能科举,商人也能坐马车出门,商人也能三妻四妾……但市税管理严格,若是为了贪图利益躲避,被发现了是要下狱的。   江云不懂这些,但也模模糊糊知道一些规矩,于是点点头,没有异议。   开铺子的事情经过慎重决定,达成统一。要买鞭炮庆祝开业,要给菜品起名字,要定价安排时间,一下子又投入紧锣密鼓的忙碌中,都期待开业那一天。 第86章   清晨的白云街, 鞭炮声打破宁静。   小铺干净铮亮,焕发新生机。江云和张翠兰眼含热意,是难以用言语说明的激动。顾承武点燃炮仗, 一阵劈里啪啦过后,吸引来来往往的行人。   青烟朦胧里,顾家小铺开张了。   “看看去,阵仗不小哩。”   “这家卖什么?”   “不知道, 人太多,咱挤进前面看看。”   铺子门口放置两瓶鲜花, 台面上,各色饮子果晶脍,是镇上从未见过的吃食,似豆腐又不似,像琼浆玉液似的,不一会儿便吸引不少人。   江云看到忽然聚集这么多人, 一下子紧张起来。开张前,心里分明还是平缓的。人一多起来, 他手心立马冒汗, 心扑通扑通跳。   顾承武见江云紧张,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握住江云的手, 十指紧扣, 温暖有力。   江云看向顾承武,情绪莫名稳定下来。有相公在身边,他不是一个人。   “行了,到吉时,咱该剪彩了。”   张翠兰拿出提前准备的剪刀, 郑重其事交到江云手上。   江云才是铺子的老板。   “怎么是个哥儿来?还头第一次见呢。”   “还是怀了身子的。”   有人瞧热闹,有人好奇,有人质疑。江云握着剪刀的手发白用力,四面八方的声音闯进耳朵。   他有些胆怯了,咬了咬唇后退。片刻后,那双胆怯的眼眸又重现燃起希望,下定决定。这是他开铺子的第一步,绝不能倒在起跑线上。   在家人和围观人群的瞩目之下,江云剪开象征营业的红彩,带着“江氏食肆”的牌匾映入视线。   开张是喜事,甭管意见如何,大家都捧场围观,没有落井下石的。   江云眉眼扬起浅浅笑意,小小吸一口气:“小铺第一日开张,店内所有吃食价钱减半。柜台也可试吃,欢迎大家来品尝。”   他话不多,容貌俊秀,声音如春日般和煦。还没开卖,已经俘获了好几个婶子阿嬷的心,瞧见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哥儿,说话也好听,便大着胆子凑上来试吃。   “还能试吃,是不要钱就能吃?”不知道是谁发出质疑的声音,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能先吃不要钱的呢。   江云目光看向人群中的男子,点点头微笑:“您放心试吃,若是满意,再买也不迟,若是不合心意,也可提出意见,我们及时给您调整口味。”   在身后,顾承武注视江云,眼底揉碎了一池春水,目光温柔泛起涟漪。   那是属于他的小夫郎,从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到如今从容自若应付自如,说话时,眉眼仿佛裹上一层轻柔的光,灿烂美好。   那是他亲自陪着长大的夫郎。   看热闹的行人驻足,上前,探出好奇的目光。新奇的从未见过的吃食摆在面前,有人旁观,有人敢于尝新。   “你不敢吃我吃,”年轻的小哥儿挤到前面,看见木牌上醒目的定价:   六文小份,八文中份,十文大份。   再看装承的碟子,是普通的瓷碗,不算精美,却胜在干净雅致。   张翠兰看一眼江云,娘俩对视做好准备。张翠兰嗓门大,笑起来爽利,让人一看就敞亮。   “来来来,大家伙试吃的,可以排队。桌子摆在前面,也可坐下。”张翠兰笑着招呼。   巷子口大树下,租来的四张桌子十文一天。树下可以纳凉,也是为行人提供休息的地方。   试吃的小哥儿舀一勺入口,清香嫩甜入口即化,带着井水里天然的冰凉,吃下去顿时凉快不少。   “好吃好吃,这、这是怎么做的,像豆乳又不像,比豆乳糕还嫩呢,”他话说完,又塞一口果粒,嘴里满满都是清甜。   江云唇角浮起浅甜的笑容,“可以挑一碗喜欢的味道,今日价钱减半,只需三文。”   三文钱,也不过一根糖葫芦的钱,这种新鲜的吃食,可比糖葫芦好吃多了!试吃的小哥儿连连点头,不亏不亏。   江云说话温柔,长的也好看,倒叫试吃的小哥儿红了脸,不好意思对视。   “那,那我要两碗,”他挑走一碗桃子口味,又看中那碗山葡萄。   张翠兰刚和顾承武摆完桌子,又急急忙忙去后院井里,拿出新鲜的果晶脍,按照配方倒入甜水,果粒。   后面的人跃跃欲试,也排起队试吃。铺面上摆的不多,都以为卖的少,怕被别人抢先买完。   好不好吃,总归只要三文,就当尝个鲜。   “还真是好吃,不骗人!我也要一碗。”   “请给小生一份山樱桃口味的。”   “……”   张翠兰和江云愣愣,渐渐从排队的长龙中反应过来。他们的铺子真的开张了!   属于江云的小铺,“江氏食肆”。   “乖乖,这可比预计的人多了不少,”张翠兰几乎没停止笑,累,可也高兴。   三个铜板,看上去不多,但要一个一个堆起来,比银子都重。   江云身子重,不宜长久站着,独自退回院里休息片刻。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抿着唇,偷偷湿了眼眶。开张之前的忐忑和不安,顿时驱散,沉重的乌云散去,露出豁然晴朗。   顾承武将夫郎的一举一动纳入眼里,他静悄悄走上去,揽过江云的腰身,把江云抱在怀里。   用温暖粗糙的指腹,为江云拭泪。   江云埋在顾承武胸膛,抬起小花猫似的脸,耸动肩膀哭着哭着,鼻子吹处一个泡泡,“啵”一下破开。   ……   他愣住。   顾承武也愣住。   “哎呀,”江云顿时羞红了脸,哪还顾的上哭。双手交叠捂着鼻子,丢脸死了。   耳垂脸颊鲜红欲滴,羞愤难当,小松鼠一样,急忙用“尾巴”把自己埋起来。   头顶,传来低沉轻哑的笑。顾承武捧起江云的脸,用沾水的帕子,轻轻给他擦去眼泪鼻涕,干干净净的,还是可爱的夫郎。   江云咬了咬唇角,被顾承武深邃的目光看的心一震,他忽然紧张起来。哆哆嗦嗦借口:“前、前面忙,我去帮忙,对,去帮忙。”   他意识到,再不走开,顾承武指不定青天白日,又要做什么羞耻的事,前面可全是人呢。   顾承武眉眼彻底疏朗起来,指尖仍然残留夫郎身上的余温。   横空出世的江家食铺让白云街短暂热闹起来,排队的人从清晨到中午。除了晌午和下午太热,傍晚又有不少人前来,自发排起来。   收摊的最后一刻,江云和张翠兰终于缓一口气。昨日做的果晶脍,竟然一点不剩,全部卖完。而柜台的后面,如山的铜板,堆了一山又一山。   江云额间被汗水润湿,他轻摇蒲扇,坐在铺子柜台后面。铜板瞧着多,其实今日是不赚钱的,只回了成本。   但是来来往往的客人让他知道,他做的决定是对的,至少能赚,不算亏本。   “来来来,累了一日。果晶脍卖完了,我瞧还剩一些桃汁,舀了两碗,咱娘俩坐下喝一碗,也歇息歇息。”   其实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张翠兰在忙碌。江云身子金贵,他想做些事情,也被张翠兰打发回来休息。   江云捧着碗喝一口,笑咪咪道:“娘辛苦了。”   张翠兰笑起来挥一挥手:“嗐,娘才不辛苦呢,能赚钱就值了。没有你啊,娘这辈子只怕给人洗衣裳都赚不到这么多。”   以前人都说她死了丈夫又死儿子,是个克夫克子的命,就连她自己也怀疑。可是人的命谁能说准,她又遇上干儿子,和这么贴心的儿夫郎。   说出去,就算是亲娘,也没她这个当干娘的日子舒心了。   收完摊,江云和张翠兰把铺子门板装上。家里的蒟蒻粉所剩无几,明日开张等着要用。张翠兰拿上钱袋子,往药铺去。   如今这东西只有药铺才有,不算珍贵的药材,随处可见,药性平和,平时吃了也全当作养生。   药店老板见张翠兰来,奇怪的很,“咦”了一声:“怎么用的这么快,昨个儿不是才买了几斤?总不能当饭吃?”   张翠兰只笑而不语,朝药铺掌柜又要了几斤,道:“只怕以后天天都要来买呢,咱做个长期的生意。”   蒟蒻粉是寻常调理身体的药材,吃再多也影响不大。药铺掌柜好奇归好奇,也没多问。又拿出几斤,人家要用,他也能赚钱不是?   趁日暮落下,江云在院里拨算盘珠子。记账的小本本已经沾染不少墨迹,上面的数字,从二十五两,增加到二十五两六百文。   他心跳微微加速,不可置信,又重新算一遍。确认无误,今天一天就赚了六百多文,等于卖出去两百份。   虽然其中有四百文都是买蒟蒻粉、果子的成本钱,但因为是半价售卖,也赚了有两百文。   江云握笔的手有些激动,和卖菌油时赚钱感觉是不一样的,果晶脍是镇上独一无二的吃食,至少目前是,这是长久的生意。   他浅含喜悦,从两百文中,分出六十文,是给干娘的钱。剩余一百四十文,才是他真正捏在手里的钱。   数着铜板,听叮当作响的声音,江云无比踏实。看着眼前的一切,又产生恍惚的感觉,这样的好日子,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江云怕,怕梦醒了。没有顾承武,没有成亲,他还是江家睡柴房的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又或许早已死在冰冷的河水里。   怀孕后,总是产生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安,不真实感。   忽然,肚皮轻轻鼓动一下,微微凸起一点痕迹,江云怔愣往下看。   大黑小黄一家五口追逐打闹,声音渐渐清洗。   黄昏日暮中,顾承武归家,站在门口,眉眼含笑看向他。   江云忽然像是搁浅的鱼重回大海,又像是被人抓住,从窒息的水里拉出来。他恍然回过神,终于不再怀疑。   都是真的,顾承武是真的,成亲是真的,眼前听到看到的,都是真的。   江云喉间微酸,抛下算盘,走过去抱住顾承武。   顾承武搂住江云,不用多问,自然明白,低头在江云耳边重复:“别怕,我在呢,一直在。”   星夜遍布在这边天空,风动树声起。江云牵住顾承武的手,神情欢快。   “我今日赚了好多好多钱呢,你看,这么多。”   “嗯,”顾承武一笑。   “以后我也养你,还有娘,给你们买好吃的。”   “好”。 第87章   “别挤别挤, 都别挤。”   “有人看见我的鞋了?”   “看见了,踩在一条狗爪子上。”   “……”欸?有辱斯文。   江云静悄悄从门缝后面看,呼出一口气, 低下头抚摸肚子:“宝宝,好多人啊,爹爹出不去。”   肚子微动,像是在回应江云。   张翠兰吃力搬来三桶果晶脍:“今儿比昨天人多, 还没吃完饭呢,就听见了。”   甚至, 有几个人直接跑进巷子里,插队敲顾家门。开门的却不是温温柔柔的老板小哥儿,而是一身肃黑的顾承武。   他扫视一眼打扰夫郎吃饭的陌生人,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看似礼貌,实则也很不爽。   “咦?”江云从顾承武身后露出头, 打量门外的人,戳一戳顾承武的腰, 声音软糯:“相公, 把他们带过去就好,不要太凶哟。”说完就想跑。   顾承武腰间紧绷,一阵酥麻, 眼疾手快抓住逃跑的罪魁祸首, 攥住不安分的爪子捏了捏。   江云像一只被打中的地鼠,懵懵然,支着下巴认真思考,下次是否改良作案手法。   “今日不用为我送饭,嗯?自己在家乖乖休息, 不许太劳累。”顾承武弯腰垂眸,整理江云额边碎发,莹白的耳垂小巧圆润。   他低头轻轻一咬,惹地江云浑身颤栗,急忙捂着耳朵。   “这人,怎么属狗的?哪里都想咬一下。”   顾承武逗弄完小夫郎,心满意足上工去。   江云食指纤白柔软,如水葱般。他拿起小刀,将果晶脍分割成小块,张翠兰在铺子里招呼客人。总有人为了一碗吃食,骂骂咧咧要打起来,其中不乏读书人。   江云心想,瞧着斯斯文文的,还没他相公知书达礼呢。脑海又蓦然浮现顾承武攥着他的时候,倒也称不上知书达礼四个字,实在……孟浪。   顾承武不知道夫郎对自己的评价,已经称得上适用于流氓身上。大街不容纵马,顾承武每日要牵起小枣红去箭场放风。   街头行人往来,酒旗风幡飘扬。本该宁静的街道,被一声短促而惊惧的声音打破,不知谁家的马在街上肆意妄为。   那匹马高大,一身棕黑,显然是域外才有的好马。这样的品种,据顾承武所知,只有每年藩国进贡的贡品才有。   那匹马烈性,因为不受驯服,狂躁惊惧奔跑,一路打翻摊子。   “快让开!别挡路!”马上,骑马的人脸色惊惧,显然自顾不暇。   棕黑马已有癫狂的症状,从大街上狂奔。脚下被一根绳索套住,不仅没被绳索绊倒了,反而使出大力,拖着绳索踩踏。   “啊啊啊,救命,谁救救我儿子——”   惊慌失措的人群里,一个母亲号啕大哭,趴在地上,绝望向前爬,想救他被绳索套住脖子拖着跑的六岁儿子。   被拖行的小娃娃脸色憋紫,慌忙躲避的行人想搭救,被烈马一脚踩断胳膊。   马直冲大街,却来不及叫府衙捕快。顾承武左右巡视一圈,收回手里的匕首。将旁边妇人卖的一筐豆子扔出去,成千上万的豆粒泼洒而下。   那匹马如顾承武所料,脚下踩到黄豆,偏了路径,直接冲向牌坊柱。因为是烈马,力气也大,当场把自己撞死,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出气,血从头顶留下。   纵马的人显然也不能例外,被马压在身上,断了一条胳膊,却顾不上哀嚎,急急忙忙想爬起来,求人帮忙。   哭嚎的妇人追上来,赶忙把儿子抱在怀里。   “死了没?”   “没,也不知哪里冲出来的黄豆,辛亏是救下了。   “婶子,快带娃娃去医馆瞧瞧吧。”   路上行人都是刚从阎王殿拉回来的,差点被踩死在马蹄之下,回过头狠狠盯着骑马之人。   “怎么回事?会不会骑马?!”   骑马之人一身行装,脸色憋紫,显然已经跑了一天时间,他伸出手气息艰难:“快,快帮我找县令。”   顾承武将身影隐藏在人群中,本欲悄悄离去。他看的清楚,骑马之人明显是行伍出身,又是藩国进贡才有的烈马,很明显不是一般人。   但各路军队不少,暂时不知道是隶属哪一路。   转身的时候,骤然听见纵马的人撕心裂肺大喊:“快找县令!通知县令,荣王遇刺!快啊。”   身边围观的人看疯子一样看他:“说胡话呢?荣王殿下不在皇城里,怎么会好端端出现在咱们这个犄角旮旯里。”   顾承武瞳孔骤缩,荣王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有三十岁,本该早早之国,但陛下不舍兄弟分离,才迟迟没定下封地。   如今年纪大起来,皇帝不急大臣也急,想必已经上谏无数次,为保天下安宁还得请王爷受封回封地。   西南虽山高水远,但……顾承武想起五年前,荣王话语中透露,他母妃祖籍也是西南,想必是偷偷出来,被人发现行踪了。   顾承武眉头拧紧,若是普通微服私访,也不至于到被人暗杀的地步。除非,是暗中受了皇帝指派,来巡查地方官员。   顾承武穿过人群,提起那人的肩膀,神色严肃在那人的耳边低语。   纵马求救的人神色微变,打量顾承武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匕首上,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   顾承武目光平静如水,看一眼周围的人,道:“这是我朋友,癔症犯了,不慎冒犯各位,还请见谅。”   他把人扶起来,那匹马自然也不能留下。现场的人看不明白,但是也不能保证几个有心之人揭发。   被冲撞的行人骂骂咧咧,顾承武在一片骂声中,淡然处理气绝身亡的贡马,把“朋友”搀扶起来,往家里走。   ——   江氏食肆生意火爆,仅仅是第二日,客人已经比昨日多两倍。连夜做的三捅果晶脍已经见底,张翠兰把江云拉到后院。   “不够了,现在做可来得及?”   江云看一眼桶里,蝉鸣正喧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他道:“晌午的功夫,应当能做出来,只是不知药铺里还有没有多的蒟蒻粉。”   张翠兰松口气,又累又高兴:“这家没有,再去别家看看就是。铺子前我去说一声,让大家伙过了晌午才来。我去拿银子,这次多多买些蒟蒻粉。”   生意好,能赚钱,再累都值。   张翠兰一走,客人也都散去。难得安静下来,江云坐下休息够了,又起身切果子。晌午的饭煨在锅里。   吃食简单,不过一碗菜汤一份炒肉片,天热没胃口,足够娘俩吃。江云开开心心哼着歌,身后无形的小尾巴翘起来,手上动作轻快。   突然一声,门被撞开,江云一哆嗦转身。看见本该上工的相公,扶着一个陌生人悄悄绕过巷子,往家里走。   那个人手臂以奇异的姿势扭曲,显然是被砸断了。嘴里还有血渍,看着人要不行的样子。   江云有些害怕,咬着唇小步走过去,神色不安看向顾承武。   “别怕,只是捡了一个受伤的人,叫干娘去请大夫为他医治。”顾承武见夫郎被吓到,分出心神安慰。   那人死死攥着顾承武的手,嘴里混着血断断续续:“二十公里,夹谷中,快去。”   顾承武点点头,从卧房翻出那把几年不用的重弓。又从常年锁上的箱子里,取出保存完好的铁箭头和长刀。   江云站在门口,眼眶湿润,整个人都在抖,瑟瑟不安抓着顾承武的袖子,不让他走:“相公,我、我怕,你别去好不好。”   顾承武脚步顿住,低头拥住江云,“乖乖在家好不好?饿了记得吃饭,不许太劳累。今日我会晚些回来……”顾承武用最轻的声音,安抚江云。   说话,他转身头也不回,骑马往城外二十里赶去。   江云肩膀一耸一耸,想擦干眼泪,但是怎么也止不住。他眼眶哭红了,最后咬着唇憋住,哆哆嗦嗦给受伤的人清理伤口。   张翠兰扛着三十斤粉回来,进门被吓一跳,魂差点出来。江云哆哆嗦嗦简短说明,张翠兰虽然也害怕,但还是能听出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去请郎中。   家里躺着受伤的人,那个人脸色苍白发青,看病的郎中眉头紧拧:“这只手被马蹄踩碎,怕是保不住了。内伤倒是不严重,吃药能抱住。”   郎中见过病人无数,对断手的人不至于悲悯,迅速开完药,拿出银针扎穴。   江云眼睛肿着,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受伤的人。他嘴边的血已经干涸,不会死但痛苦至极,瞳孔瞪大,不肯老老实实躺下,挣扎要起来救人。   张翠兰端来一碗水,给他喝下去。大概是温水下肚,躺着的人神色缓和,昏死过去,嘴里不听喊他娘。   “云哥儿,这里吓人你快别看了,去院里休息,我来照顾他就好。”忽然抬进来一个人,别说是怀了身子的江云,就连张翠兰也怕。   江云走出去,正午的烈阳当头,他却如坠冰窟浑身发冷。坐在凳子上,头晕目眩,似乎是被魇住,不一会儿,眼帘又蒙上水珠,啪嗒啪嗒往下落,从白天等到深夜。 第88章   两岸夹谷风停树止, 乌云藏月。   地面残戈断戟,尸体遍布,从服制来看, 依稀能辨别出是两拨人。   “荣王部下,另一伙是……”顾承武低头查看,除去明显的行伍之人外,另外一拨人装束普通, 兵器粗制滥造,不像朝廷军器营制造, 但样式却更灵活。   大历对军械管制严格,除朝廷外,民间乃至皇亲国戚不能擅自大量制作兵器,除非有人暗度陈仓,隐瞒上级,被查出端倪。   打斗痕迹明显, 顾承武查看尸体,肌肉僵硬血迹发黑, 伤口处是不正常的紫黑。看来死亡时间已有三个时辰, 并且敌人的武器都淬了毒药。   顾承武快速翻遍尸体,没有发现荣王在其中。他先是松口气,眉间又立刻皱起。   逃到云水县报信的人是荣王亲信, 说明伤亡惨重, 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周围多山,应当不至于被刺客抓住。   顾承武起身,扫视一圈山谷地形,险要容易被埋伏,但是周围小路岔路众多, 是周边村民打柴时自发砍出来的路。   每条岔路口都有血迹,顾承武从中发现端倪,翻身上马,从较为宽敞一条山路进去。狭窄崎岖的山道上,小枣红狂奔,最终到达一处悬崖。   顾承武撕下衣袍,遮挡面容,隐藏在密林深处。   悬崖边,荣王等四五个亲信,被逼到无路可走。下面深不见底,滚石声久久不散。   荣王发冠散落,尽显狼狈,几个亲信身负重伤,把他拦在身后。   距离不算近,林中忽然起风,悬崖那边,荣王为了拖延时间,似乎在和刺客谈判。   顾承武抽出泛着冷光的毒箭,箭头锋利,乃是最好的精铁,当年就是用这根箭,取下敌军参军首级。   对方还在交涉,顾承武不疑有他,目光锁住敌人,拉满弓弦一箭穿喉。   刺客像是惊弓之鸟,看一眼死去的同伴,没想到身后还有人,顿时乱了队形。   “别管后面!先杀了荣王……”   有个聪明的,没忘记主要任务。但话没说完,就被箭头穿过头颅,直挺挺倒在荣王脚下。   荣王面色未变,快速扫一眼亲信。刺客只是分神的瞬间,荣王和几个亲信便杀出一条路。刀枪金属滑过皮肉骨骼,没坚持多久又变成下风。   体力透支,连续逃亡三个时辰,三个时辰滴水未进。   顾承武拳头紧了又紧,最终抽出身侧长刀,从刺客背后突袭。刀锋过喉无一幸免,山林猿啸狼哀,剩余刺客倒在地上,气尽命绝。   血珠顺着刀尖滚落在地,割喉的刀锋却不留半点痕迹。顾承武蒙着面,踩在尸山之上,看向对面的人。   荣王脸上一道血痕,长剑撑地支撑身体,同样看着突然出现的蒙面人。   即使面对刺客和陌生人,荣王依然身姿挺拔面不改色,一身儒衣不像武将更像文臣,常年佩戴的折扇掉落在地,染上敌人的血,手中换成长剑。   “你是来杀本王?还是来救本王?”他问。   顾承武静默片刻,摘下蒙面,半跪行礼:“殿下。”   浓黑的墨色中,看不清万物轮廓。荣王却在听到声音之后,直接倒在地上,长剑滚落悬崖,他声音颤抖,似乎难以置信:“顾校尉?你是顾承武?!”   他不复刚才的从容,几乎连爬带跑跌跌撞撞,跑到顾承武面前。   “是我,殿下。”顾承武取出腰间匕首,熟悉的刻纹闯入荣王视线。   ——   破屋里,升起火堆。荣王和顾承武在屋内,五个亲信在屋外把风。这也许是哪个老猎户留下的,蛛网灰尘厚积,久久没人来过。   荣王靠在墙上喘气,火光映在瞳孔里,才从鬼门关出来。   借着火光,他仔细打量顾承武。那把匕首,是十年前他送给顾承武的。十年前,异族起乱,他作为皇子,自然要跟着大将军上战场,一是鼓励军心,二是历练。   而顾承武,那时候还是个小娃娃,年纪虽小气势却足够凌厉。能将一个成年人徒手杀死,又带着他和其余士兵,绕到敌人后方,烧了粮草营争取时机。   回忆仍然清晰,荣王道:“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僻壤之地再见面,还是如此狼狈。说起来,当初要没有你,我早该死在战场上,哪还能等到国泰民安封王,你救了本王两次。”   顾承武似乎不在意额头上被头发遮挡的深疤,要是砍的再深一些,他也娶不上小夫郎了。   火堆被风吹地扑簌作响,荣王自顾自继续说话:“当初异族投降称臣,天下大定军队凯旋。你军功显赫,大将军为你请功升官,提拔昭武副尉,你却拒绝,卸下一身戎装,跑的无影无踪,我们连写封信,都找不到下落寄出去。”   谁都没提刚才遇刺的事,揪着以前的事回忆。荣王从茅草堆上起来,顿一下,拍拍头上草根,道:“啧啧啧,你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快说说,卸甲之后,你都做了什么。”   他还是不信,像顾承武这样的人,会真的平凡下去。   顾承武眼眸渐渐温和,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笑,拨动火堆道:“成亲了,等我夫郎生下孩子,满月时再告诉殿下。”   荣王愣住,立马笑起来,也许是刚才死里逃生,浑身放松下来:“你真行,孩子都快有了……是我的错觉吗,你刚才在笑?”   “……”   “你再笑一个。”   顾承武:……放下嘴角。   荣王一哆嗦,两个大老爷们这么对话,有点奇怪的恶心。   轻松的氛围过去,两个人神情渐渐严肃。   “文生呢?他骑着我的马去县衙搬救兵,可还好?”   顾承武回他:“我在大街上碰见他,起初不想招惹是非,那匹马太过明显。后来听说是你遇刺,才截了他去县衙的路,将他救回家里,由我夫郎照顾着。”   荣王点头,喉咙干涩疼痛:“你做的对,若真是去了县衙,恐怕我真是活不下来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西南不仅山高皇帝远,而且地势崎岖,古往今来都是战争易发的地方。什么消息都难以传出去,朝廷的手伸不过来,谁知道下面的官员会不会勾结。   “我原想着,宁平府这边比较太平,更安全一些。便和老孟商量着,偷偷私访,没想到还是泄露了行踪。估计老孟他们也不知道,我和文生遇刺的事。”   顾承武看一眼外面天色:“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办?”   荣王摇摇头:“上月,豫康府一个八旬老人,带着六岁的娃娃上京告御状。状告当朝太后的娘家霸占田产肆意行凶,可恨的是,除了老人小孩,其余人都被灭门,只剩无依无靠的老弱病残。”   和顾承武所想一致,是为了偷偷查证地方官员才被追杀。太后不是皇帝和荣王的生母,母子之间没感情可言,他接荣王的话:“您和陛下想偷偷查,太后也想偷偷按下这件事,才没闹的人尽皆知。”   荣王点头,外面的亲信敲门,急色走进来:“殿下,天色快亮了,我们不能困在这里,只怕还会有刺客找过来。”   坐以待毙不是好法子,荣王站起来,看一眼外面,目光又落回顾承武身上。   顾承武却一直盯着火堆,天色快亮,已经过去一夜,他的小夫郎,也不知这一夜睡的好不好,腿疼不疼。   扑灭火堆,顾承武站起来,做出决定:“殿下如今腹背受敌,在老孟来之前,不该暴露行踪。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就在敌人眼皮子底下”   灯下黑,是最惯用也最容易成功逃脱的法子。云水县不是大县,县令又是个草包,周围都是山,就算刺客怀疑人藏进县里,也更容易逃出去。   ——   烛火燃到天明,江云眼角泪渍干涸,坐在椅子上睡过去。张翠兰也睡不下去,一边是伤心难过的儿夫郎,另一边是受伤严重的杜文生。她跑了灶房又跑卧房,比大黑小黄还累。   天色将明,江云在夜里坐着,一动不动等到天亮。他迷迷糊糊靠在椅子上,睡地很不安稳,做了无数个噩梦,他梦见相公倒在地上,被人杀死。   又梦见自己回到几年前,他娘走了,刘桂花带着江墨恶狠狠笑,要拿绳子勒死他。   鼻息间,熟悉的气息忽然包裹江云,他心脏漏跳一拍,怔忡着眼睛,看见一夜未归的顾承武。   天色昏暗,梦里浸着血水的脸清晰起来。江云抬起头,分辨不清是噩梦还是现实,他想看得更清楚,眼眶却渐渐模糊,蒙上一层水雾。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顾承武喉间酸涩,身上残留敌人血液的气息,手背是与人打斗留下的伤痕。   江云吸着鼻子,泪珠顺着清瘦的下巴,滴在顾承武手背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撇过头不愿意看顾承武,倔强咬着下唇,水雾在眼眶打转,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承武在江云面前蹲下,把人圈在椅子里,唇角凑近夫郎。   他靠近,把江云的脸从臂弯里捧起来,已经哭成一只小花猫,还忍住不肯哭出声。   江云鼻尖抽动,像个孩子似的。推开顾承武的手,不肯看他的脸。   “让你担心了?”顾承武坚持抱着江云,让人看着自己,抬手给江云擦眼泪。   “昨夜……为夫去救人,来不及同你解释。那是夫君曾今的同袍,命悬一线。所幸救下了,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江云哭,江云不听,江云不理他。   顾承武似乎叹气,手掌着夫郎的腰,把人横抱起,走进卧房放在床上。   江云唇珠都咬出痕迹,被放下后,依旧转身面向墙壁,不理顾承武,自己独自默默掉泪珠子。   顾承武没了杀敌时的理智果断,心里思量犹豫,昨夜的事情该不该告诉家里人。他半跪在床上,同江云彼此不说话。   枕头濡湿,江云哭的难受。听见身后的人不再说话,极大的委屈蔓延,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顾承武拳头攥紧,看一眼彻亮的天边,时间来不及了。   他低下头,凑在江云耳边轻吻,不忍道:“等我回来,任你打骂好不好?”   他给江云掖好背角,出门时,回头看一眼江云,匆匆忙忙又出去,往县衙找李四。   江云缩在被窝里,听到人走了,整个人顿住,神色黯淡下来。 第89章   云水县码头, 各路官船货船在河上穿行,这里也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来往行人纷杂。云水县令不作为, 码头便成了管理最松散的地方。   顾承武托李四,找到码头旁一处隐蔽的狗洞,因为常年杂草丛生,看不明显。   荣王等亲信打扮成普通农夫, 蹑手蹑脚沿着墙边。   荣王俯身低下头:“这个门,是不是有些低??”   顾承武神色正经:“殿下, 这是狗洞。”   荣王:……   “狗洞就狗洞吧,打仗时什么洞没钻过。”荣王一马当先,身子卡在洞里,听见后面亲信的憋笑。   这几个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荣王扭动身体,不和他们置气。   李四在路边望风, 忽然匆匆走来,“只怕要快些, 巡逻士兵就快来了。我们只是衙役, 比不上士兵,若是被发现,也不好解释。”   李四不知道荣王真实身份, 只当是顾承武被追杀的好友。一行人成功入城后, 顾承武将荣王暂时安置在李四曾经住过的院子,条件简陋,却安全隐蔽。   “顾校尉你……”荣王叫住顾承武,话没说完,便见顾承武眉目低沉, 神色隐约担忧不安,又似乎烦躁,时不时看向外面。   荣王心生感慨,没想到分别这么多年,顾校尉仍然如当初一样衷心。他拍了拍顾承武的肩膀:“顾校尉,你不必担心本王。等再过一日,老孟发现异常,便能带着人找来……”   “不是,殿下,”顾承武看他一眼:“我该回去陪夫郎了。”   荣王:“……”   成亲好啊,有夫郎好啊   天色有些阴沉,乌云压在天边,水汽在空气中沉闷燥热,蒸腾的尘土气息弥漫不散。这是要下雨的征兆,今天夏天第一场暴雨。   “宋文生暂住我家,这是李四的房子,既安全也隐蔽。这几日还请殿下不要出门,吃食我会送来。等老孟带兵来,便找机会送您离开。”   说罢,顾承武匆匆行礼,往家里跑去。   天边隐约听见一阵雷声,轰鸣贯耳,像是劈天凿地的架势。要下雨,街上行人匆忙。江云的小食肆桌椅一收关门,街上空空荡荡。几片树叶被疾风吹落,又被卷入空中。   江云同张翠兰坐在檐下绣肚兜,这是给娃娃穿的。他同张翠兰说话,只是神色不见往日的开心,眼眶肿着,明显是刚哭完。   张翠兰看一眼屋子里的伤员宋文生,又想起昨天武小子拿着兵器出去。隔了一夜早上才匆匆回来,惹的云哥儿伤心。   “咱也别多想了,武小子是个有分寸的。你昨天不是说想吃扁食?趁着雨没来,娘去买肉,中午咱就捏扁食吃。”   江云点点头,小声应了一声。眉眼仍然怔忡,针线在指尖麻木穿梭,最后不留神,扎进手指里。   血珠顿时冒出,疼痛让江云清醒过来。他放下绣蹦子,要捂住伤口。   一抬头,门口站着昨夜消失的人。江云愣住,脑袋似乎懵了一瞬。   “我回来了,”顾承武喉间哽咽,要朝江云走去。   却看到,他的小夫郎,一言不发躲回卧房,关上门把自己藏起来,像是再也不要被找到。   顾承武神色复杂,走到卧房外敲门:“云哥儿,你别躲我,让我见你好不好?”   卧房里没有动静,顾承武凝滞,敲门的手慢慢放下。片刻后,听见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哭泣的声音。   顾承武心一阵闷疼,仿佛被无形的手揪住,甚至想过翻窗进去,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现在门外。   雨珠一滴两滴落在庭院,雨势越来越大,被急风吹斜,飘入廊下,打湿顾承武一身衣裳。   不知过了多久,肿着眼泡的夫郎打开门,抽抽噎噎看着他,让他进去。   顾承武气息微滞,跟在江云身后,随即关上房门,幽暗的卧房里,空间顿时局促。   江云坐在凳子上,默默继续哭,时不时抬头抹眼泪,哭成一只小花猫,哭累了就抽泣一下,依然不愿意看顾承武。   顾承武从不觉得爱哭是夫郎娇气,这样的夫郎,才是一个有灵气活生生的人。他小心翼翼把人放在怀里护着,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夫郎伤心了。   顾承武走过去,蹲在江云面前,抬手给江云抹眼泪。昨夜提刀的手,现在却万般小心,不敢多用力一分。   粗糙微暖的指腹抹去眼泪,江云慢慢停下眼泪,撇过头不愿意看顾承武。   房间里传出微不可查的叹息,顾承武把江云抱进怀里,低头堵住江云唇瓣,又一触即分,耐心询问道:“是不是昨天走的匆忙?吓到你了?”   江云咬着唇,一双小鹿眼透露出倔强,摇摇头就是不理他。   顾承武一顿,思绪有些乱:“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房间里的氛围压抑,低沉。片刻后,只听江云抬起头,吸动鼻子小心翼翼害怕问:“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既害怕,又试探,仿佛攥着希望,又怕失望。似乎是怕极了,才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   顾承武把江云抱的更紧,轻声询问:“为何突然这么想?”   江云靠在结实的胸膛上,打着哭嗝,万分委屈:“你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昨天去了那么久,我等你、等了你一晚上,梦见你倒在血里再也醒不过来。我害怕,早上你回来,又匆忙走了……”   江云像倒豆子一样,把一天一夜的委屈和不安都发泄出来,实在害怕极了。   顾承武眼底愧疚婻風,捧起江云小花猫似的脸,庄重严肃道:“不会,永远不会。你是我光明正大娶回来的夫郎,从前是你,以后也只能谁你。从来没想过不要你,也不敢想。不管以后你变成什么模样,对于我来说,那都是你。”   江云肿着眼,愣愣看着他,水汪汪的瞳孔露出疑惑:“那……那你昨天为什么。”   顾承武低下头,同江云额头相贴,沉声道:“这件事情太危险,我不想连累家里人。不管是你,还是干娘。等这件事过去,我一定不再瞒你。别哭了,乖乖。”   温热的气息在江云耳边包裹,江云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乖乖”烧红的。他似乎忘记自己哭了一晚上的丢人事迹,呆呆看着顾承武,像一只站在枝头发愣的小松鼠。   顾承武无言一笑,伸手轻轻捏了捏江云红彤彤的鼻尖:“都是要当小爹爹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娃娃似的。”   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小娃娃吗?他慢慢养大的。   江云不好意思低下头,靠在顾承武胸膛蹭了又蹭,最后瞌睡上来,伸出手臂挂在顾承武脖子上,小声软软道:“困了,想睡觉。”   “我陪你,今日不走了。”顾承武护着江云肚子,搂过江云的腰,把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屋外雨声渐大,顾承武和江云相拥而眠。听着风雨交加的声音,竟然觉出温馨安宁,顾承武轻拍江云的背,主动报备:“或许接下来几天都会如此,等风波过去便好。”   江云眯着眼睛,哭过之后是最容易困倦的,加上一夜未睡,此刻正意识模糊,迷迷糊糊担忧:“那你,会有危险吗?”   顾承武看向窗外,泼天大雨倾泄而下,似乎想把乌云弥漫的天捅出一个大窟窿,让这场雨彻底清洗人间污垢灰尘。   他低头,在江云耳边轻吻。   “不会有危险,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只下了没多久,乌云散去,阳光重新照在大地,湿漉漉的青石板,被晒地干燥发烫。   张翠兰买了肉,又扛着十斤蒟蒻粉,等雨过才往家走。一回家,忽然看见消失一天的干儿子,她赶忙放下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可算回来了,你不声不响跑出去,就是一夜未归,又是拿刀又是拿箭,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可把我和云哥儿吓着了。尤其是云哥儿,坐着等了你一宿,我说什么他都不休息,你啊你。”   张翠兰也跟着担心一晚上,见人平安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语气中既责备又担心。   顾承武隐藏虎口处的刀伤,那把长刀割破刺客的喉咙,他也同样被砍伤。幸亏顾承武眼疾手快,及时躲开,才避免被砍下一只手。   一场大雨过后,峡谷的血水早已被冲刷。但尸体仍在,报官的人吓地屁滚尿流。而宁平府大大小小地方官员,一夜之间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荣王失踪了,还是在他们地盘失踪的,只怕提着十颗脑袋,也赔不起荣王一根手指头。   顾承武转身进客房,看一眼床上的宋文生。人已经醒来,废掉的胳膊上了夹板,神色有一些落寞,更多的是担忧。   看见顾承武活着回来,他顿时松一口气,连忙确认:“殿下可还活着?是否受伤?”   顾承武把荣王写的信交给他:“殿下无恙,如今已经混进县里。等你伤好,我将你送去殿下住处,你二人只管等老孟。我已经卸下官身,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他能救人,只是出于本能和同袍之情。至于探查地方官员的猫腻,那是荣王的事。   宋文生彻底放下心,抬起手臂,想朝顾承武抱拳致谢。最后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废了。他颓然摇摇头,不多时又立马恢复神采,至少荣王没出意外,大不了以后换左手吃饭写字。习武不行,总还能读书。   宋文生是个天生乐观的人,抛开缺失的手臂不谈。又重新打量起顾承武,眼里忽然闪现崇拜。   他从上到下把顾承武看一遍,原来这就是荣王殿下提过的顾承武,还真是不一般。就算穿一身麻布,也比他穿貂裘好看。   宋文生正要拉着顾承武寒暄,手便摸了个空。顾承武不理他,转身就走。隔壁卧房里,夫郎睡梦中,迷迷糊糊在喊他的名字。 第90章   清晨, 货郎走街窜巷的声音隔着院墙,传到熟睡的江云耳朵里,他迷迷糊糊翻身, 闭眼挠手臂上的包。   夜里蚊子多,昨天晚上不小心把蚊帐掀开一条缝,蚊子就跟成了精似的钻进来,一直在江云耳边嗡嗡叫。   江云痒的难受, 睡梦中小声哼唧。又热的慌,夜里翻了很多次身。   顾承武耐着性子给江云打扇, 扇风微凉,勉强让夫郎安静片刻。有了蚊子,他便抬手一拍,四周顿时安静。   正要踏踏实实闭眼睡觉,刚才还嫌弃他身上热的夫郎,又滚一圈, 像个小娃娃似的靠过来,贴在顾承武怀里, 梦里蹭了蹭。   顾承武在夜色里微微一笑, 抬手搂住怀里温软的夫郎。还没抱够,又被江云推开,嘴里可怜巴巴喊热。   总之一夜没少折腾。   江氏食肆没到开门的时候, 铺子外已经站了好几个人。都知道白云巷有家独一无二的果晶块, 吃过的人都惦记,消息飞速传遍云水县,有人天不亮就来了。   张翠兰惦记铺子生意,刚起床,没来得及刷牙洗脸, 匆匆扛着桌椅摆出去,也不等江云了。   让小两口多睡会儿,这些简单的活,她自己也能忙完。张翠兰不知道,小两口早就醒了。   江云把头捂在被子里,用后脑勺对着顾承武,打死不肯和顾承武对视。   顾承武躺在身侧,无奈看着撒赖打滚的小夫郎。昨天当着他面狠狠哭了一场,现在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说什么都不露出脸来。   呜呜呜,江云绝望埋在被子里,早知道不哭了,怎么那么丢脸。好汉一条,说不抬头就不抬头!呜呜呜~   继续装鸵鸟。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顾承武低声轻哄:“好了,乖,快起来。干娘早上煮了扁食,昨天不是说想吃?”   他看着江云闹腾,眼底染开笑意。把脸色红彤彤的夫郎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给人穿衣裳。   江云紧紧揪着被子,打不过力气大的相公。只好咬着唇,靠在顾承武身上,脸埋在顾承武肩膀上,依旧不说话。   顾承武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天青色的凉爽夏衣,给江云套在身上,腰带系地松松垮垮,就怕勒着肚子。   平淡的日子就是这样,顾承武乐意伺候江云,一边系腰带一边道:“昨夜宝宝闹腾你没?”   腰带系好,他半蹲下,给江云套鞋子。   “闹了,夜里做了梦,也被他一脚踹醒。”那么小的家伙,还没出生呢,怎么力气大的跟牛似的?江云每日对着肚子,也纳闷的很。   肚子越来越大,江云不能自己穿鞋。他坐在床边,百无聊赖摇晃一双白皙的脚。似乎是晃累了,最后轻轻踩在顾承武膝盖上。   顾承武手掌宽大,单手便能圈住江云的脚踝。原本小巧白嫩的脚,因为怀孕而水肿,比以前胖了一些,但仍然能完全握住。   拾掇好,江云撑着腰,一手护着宝宝,往院子里走。早上不算太热,晨风吹来一阵凉爽。   江云打开水缸,里面搁了几盆昨夜做的果晶脍,放在凉水里搁了一晚上,现在凝固的正好,又弹又嫩。   江云拿小勺,给家里人都舀一碗,吃了也能解暑消热。   顾承武蹲在水井旁,蘸点青盐漱口。头发没梳,马尾松垮,几缕黑发凌乱,比平时多了一分野性和随性。   江云坐在桌边,两颊鼓起,埋在碗里专心吃果晶脍,一颗粉红的桃粒不知怎么,沾到嘴角。   他双手支着下巴,呆呆看着井边的相公,比别的汉子都俊呢。   江云眼睛滴溜一转,蹑手蹑脚走过去,像一只要做坏事的小狗,笑嘻嘻想躲在顾承武身后,猝不及防吓他一跳。   顾承武含着笑,看向水面倒影,目睹某人作案过程,就是不揭穿。   江云忽然拍他一下,顾承武便装作受到惊吓的模样,逗地江云直笑。   “别动,”他忽然叫住江云。   “?”江云抬起头,片刻,脸颊被顾承武捧起。微微粗糙的指尖在他脸上轻轻一擦,沾着的桃粒被擦去。   江云呆愣愣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发生什么。继续笑着:“你、你坐下,我给你梳头发。”   顾承武往凳子上一坐,把头交给江云。夫郎的指尖柔软,在头顶缓缓抚摸,比按摩还舒服。   顾承武闭上眼,片刻后,听见江云开口:   “今日,还要出去吗?”江云笑容慢慢收敛,神情话语中都透露出担忧,他指的那些危险的事。   顾承武转过头,握住夫郎双手:“别担心,我答应你,平安回来。”   江云放下梳子,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像昨天那样哭鼻子。他给顾承武拾掇好,看着人走出院子。   江云站在门口,等顾承武的身影消失在杨柳巷,才转身回院里,和张翠兰吃早食,打开铺门做生意。   除了来买吃食的客人,江云从中发现几个奇怪的人,那些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果晶脍,时不时朝旁边的人打听询问“知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江云眉头微皱,张翠兰瞧出不对劲,道:“前几日也有这几个人,这两天来的熟客多,我昨天也没多想,怕不是见咱们生意好,来砸场子?”   砸场子倒不至于,江云心里有了成算,道:“像是别家铺子的老板掌柜,来打听方子来了。”   江云的小铺子之所以开了几天,生意突然火爆,也是因为独一无二的方子。要是别家都能做,那他也不指望赚钱了。   张翠兰扔下帕子,气的不行,“这些个老狐狸!我就说呢,昨天早上,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总往巷子里跑,探头探脑往咱院子里瞧,原来是做贼来了。明天就把狗栓出去!”   她说完,江云反倒笑了:“娘,您消消气。家里每日进进出出买蒟蒻粉,迟早也能被别人看透方子,倒不如琢磨几个新吃食。”   这方子简单,江云不敢说秘方是他娘独创,只能说是北边流行的吃食,还没传到这边来,也不能蛮横霸道,非得他们一家卖才行。   张翠兰顺着儿夫郎的话一想,是这个道理。她是个直性子,气来的快消的也快,立马笑起来:   “娘实在不擅长吃食,就看你的了,娘只管给你打下手……外面都等着,我赶紧把东西搬出去,好开门做生意咯。”   悠扬笑声回荡在院子里,日子越发好起来。   江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砧板上切果子。大黑小黄趴在他腿边,慢悠悠纳凉。三只小崽子围着江云转,眼巴巴盯着江云手里的吃食。   江云瞧一眼狗崽,往地上扔一块桃子,狗崽子们闻了一下,发现不是肉,立马嫌弃跑开。   又好气又好笑,江云毫无震慑力放“狠话”:“下次可不给你们吃了,净糟蹋。”   旺财黑白分明的狗眼左看右看,仿佛能听懂人话,又心虚又欠揍的样子。   切完果粒,张翠兰正好也卖出去第一桶。江云坐下拿出算盘拨动,头顶梧桐树叶依然绿意徜徉,热风穿过庭院,心静自然凉。   他啃一口寒瓜,脆甜多汁,账目逐渐明朗。短短几日,竟然已经赚了三两多,江云激动雀跃起来,开开心心摇摆双腿。   摸着肚子,低头小声道:“爹爹最近赚了好多好多,等你出来,爹爹给你买好吃的!”   肚子里的宝宝似乎动了一下。   一晌午时间过去,张翠兰抱着空桶回来,累的不行,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又生出用不完的力气。   “娘您也歇歇,吃块寒瓜,”江云捧着瓜乖乖走过去。   张翠兰放下桶,连忙拿一块,和江云各自捧着瓜,站在墙根惬意。   甜脆的瓜正要入口,不知道从哪里洒出来的土,直接落在瓜上。   张翠兰和江云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头顶都是泥土。   “谁啊!?谁这么缺德!”   洪亮的骂声响起,张翠兰和江云气冲冲打开门,势必要揪出始作俑者。   “定是那群黑心的老板,见咱们生意好,赚不到这笔钱眼红,看我不逮住他。”张翠兰拿着棍子,一副打架的架势。   江云见状,赶紧低头啃一口干净的瓜,拿起扫把跟上去。   “谁,给我出来!”张翠兰站在门口大吼一声,和江云左右找人。   一声吼完,院子里空荡荡,连根头发都没有,总不能大白天见鬼了?   找不到人,张翠兰和江云只能回去,把门关紧,只当是忍一时风平浪静。   瓜是干净的,总不好浪费,江云用水冲干净,交给张翠兰,继续吃。   “……”   又是一捧土。   张翠兰索性放下瓜,拎着棍子直接走出去。这一次还没找人,就看见虎子和阿婉从巷子里面走来,身后扯出一个小胖子,正是那日聚众欺负阿婉的蔡家宝。   “婶子,我和阿婉都看见了,是蔡家宝故意往你们院里扔泥巴。”   虎子别看人小,力气却大。拧着小胖子的手,直接把人揪出来。   蔡家宝手里还攥着一坨泥,显然是没来得及销毁罪证。他被发现干坏事,梗着脖子打死不承认。   张翠兰一看是个娃娃,棍子慢慢放下,道:“你这小屁孩,哪家的?调皮也不是这样调皮的,知不知道乱抛东西,是要出事的?”   江云看一眼张翠兰,点点头,说的没错!   虎子义愤填膺大声道:“婶子,他娘就是你家对面卖果子的。我都偷偷瞧见了,就是嫉妒婶子和云阿嬷生意好,教他扔泥巴的。”   心思被戳破,蔡家宝咬牙横一眼虎子。看着手里的泥巴,直接砸向门口的张翠兰和江云。   张翠兰和江云赶紧伸手躲,还是猝不及防被扔了一身,张翠兰这下可不惯着,三两步跑上去,把要逃跑的蔡家宝抓住。   “你放开我。”   “小屁孩,家里没人教是不是?你爹娘呢!跟我去讨个说法。”   张翠兰揪着蔡家宝,直接往对面人家去,敲门砰砰响,大门差点被敲烂。   江云也生气,一脸心疼看着地上的瓜,还没吃上一口呢。他也跟着张翠兰,往对面一站。   对面院子门半开,分明是有人在家里。“家里大人呢,这是你家娃娃?快出来!”   张翠兰刚吆喝完,手腕一阵疼,竟是这小屁孩,低头咬在她手上,张翠兰哎哟一声甩开。   刚脱手,里面走出一个妇人,尖嘴猴腮,看着张翠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她把蔡家宝拦在身后,斜着眼看张翠兰。   四目相对,双方眼里都燃起怒火。 第91章   “对面的, 做人要讲道理。你家娃娃往我家院子里扔泥巴,砸了一身泥不说,连瓜也掉了一地。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江云也小声分辨:“我们、我们不要你赔瓜钱, 让他出来道歉就是”,他不会吵架,跟在张翠兰身后磕磕巴巴。   排队买吃食的客人探头,听到巷子里的争执声, 声音竟然有些熟悉,像是食肆老板在和人吵。   都三两步跑过来凑热闹, 果晶脍也顾不上买。   有人认识闹架耍赖的妇人:“这不是蔡富贵她婆娘李艳秋吗?怎么又跟人吵起来了,”说话的人一哄而笑,显然是早知道她这副德行。   人一多,又说什么赔钱不赔钱的,李艳秋顿时急了眼,寒瓜可不便宜, 休想让她赔一个子儿!   “你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儿子扔的?一个小娃娃, 他还是个孩子, 他能懂什么?我看分明是你们想讹钱,赖到我家头上!”   青天白日贼喊捉贼,张翠兰可算是头一回见了, 咋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江云站出来:“婶子, 你儿子手上还沾着泥巴呢,怎么能说是我们污蔑。”他虽然不会吵架,但是理智还在,看一眼蔡家宝的手,证据都摆在这里。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占理, 明眼人仔细一看,立马就明白过来,说几句公道话:“蔡家的,你儿子就是犯了错,人家都说了不要你赔钱,道个歉不就完了?何必呢。”   其他人也附和点头,都是一个巷子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为着一点小事闹僵了。再说调皮的娃娃多的是,道个歉回去好好教育,不比那颠倒是非的强?   虎子和阿婉看的一清二楚,讨厌的蔡家在欺负张婶子和云阿嬷,他们年纪虽然小,也分的清对错:“我和阿婉都看见了,是蔡家宝在墙根拋的土,故意往婶子院里扔呢。”阿婉也点头。   “小娃娃总不能说谎话,我说蔡家的,道个歉就算完了。”   “道什么歉,就该赔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大家七嘴八舌,又不是塌天大事,都在旁边劝说,以和为贵。   李艳秋脸色憋紫,急了眼,恨恨盯着张翠兰和江云,突然想起他家还有男人。又转头骂起虎子:“你们两个小野种,死了娘了啊,一边凉快去,大人说话轮的上你们插嘴,没规矩没教养的。”   大人就算了,孩子也被骂的这么难听,看热闹的人都看不下去,“嘴里积点口德吧,哎哟。”   张翠兰平时虽然一团和气爱笑,真遇上事情,也不是软柿子。虎子和阿婉可是两个好娃娃,不能让这妇人平白辱骂。   她怒极反笑,道:“既然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咱们干脆去县衙。你今儿个不仅要道歉,这瓜的钱,你也必须赔。”   “大家伙可看见了,他家娃娃现在手上还沾着泥呢,事实摆在这,我们问心无愧。我们一家人才搬来巷子,总不能一夜之间就和他家结仇,故意栽赃一个娃娃吧?”   告官不是容易的事,搞不好要打板子的,李艳秋登时慌了,急起来,冲过去揪着虎子和阿婉就要打,嘴里更是骂的难听。   张翠兰哎哟一声,这毒妇人,几岁的娃娃都要打,她忙赶上去拦,顺手扇一巴掌。   江云吓的脸色苍白,捂着肚子有些害怕,不敢靠太近,于是抄起墙边的扫帚,哆哆嗦嗦李艳秋身上打。   竹扫帚刮在李艳秋脸上,顿时刮出一条血痕,李艳秋捂着脸哎哟惨叫。这可不得了了,围观的人也看不下去热闹了,总不能看着娃娃和怀孕的被欺负,也冲上去。   狭窄巷子被围地水泄不通,张翠兰扯李艳秋的头发,江云手里拿扫帚,看热闹的把两拨人分开。虎子和阿婉趁乱,揪着蔡家宝踢。   顾家客房里,宋文生瞠目结舌,算是见识了大场面。他听了一耳朵,自然分得清谁对谁错。忍着断臂疼痛爬起来,摸到院子里,放出狗笼里急于参战的大黑小黄。   两条狗顺着人群钻进去,嗷嗷一声叫,李艳秋捂着屁股四处逃窜。打不过人,又要赔钱。李艳秋一屁股坐在地上杀猪一样嚎叫:“救命啊,光天化日要杀人了,我没法活了啊,这群不要脸的***”   她不管不顾的,头发凌乱像个疯婆子,坐在地上,一身的泥巴。张嘴乱咬,连带着拉架的路人,也被她骂了一遍。   张翠兰气的不行,江云拿着扫帚也红了眼。动静闹的太大,连街头的衙役都被引过来。   “让一下,怎么回事?谁在闹事?!”衙役吼着,这种街头巷尾骂架的事他们见多了,非得用吼的,才能把人震慑住。   张翠兰和江云还没开口呢,李艳秋先倒打一耙,抓着衙役的腿哭:“官老爷,他家放狗咬我,你可得做主啊,你看给我咬的。”李艳秋脸面也不要了,捂着屁股露出伤口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张翠兰瞪他一眼,也不示弱,语气还算理智:“二位差役大哥,你们给说说。我和儿夫郎好端端在家,他家娃娃无缘无故冲我们院子扔泥巴,还打碎了寒瓜。娃娃不懂事,咱做大人的也不能真计较,就想让她家道个歉。”   “她可好,反倒栽赃我们是在讹她银子。”   江云刚才不管不顾拿起扫把,打完人才手软,扫把掉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模样。有些害怕,小声道:“她连两个小娃娃都打。”   衙役看一眼,院里碎掉的瓜,被打哭的虎子阿婉,加上围观拉架的人七嘴八舌,心里也有数了。一个是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一个规规矩矩有礼数,心里那杆称瞬间偏向张翠兰。   驱散人群,不耐烦对李艳秋道:“散了散了,你家娃娃既毁了别人东西,你也被狗咬了,便不用赔钱了。道个歉,以后少生事。”   李艳秋愣住,索性连哭都不装了,指着差役的鼻子,气极了谁都骂:“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分明是她家讹钱,凭什么要我儿子道歉。我呸,我告诉你们,我儿子将来可是秀才,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朝衙役吐口水,用脚往前踹。   衙役一脸恶心躲开,被吐了一身口水,正恶心:“这疯婆子,我看不如拖去县衙大牢关几天。”   牢房可不是好去的地方,完完整整的人进去,能囫囵个出来就不错了。偷盗的抢劫的,都关在里面,她一个妇人,进去了还能有好日子过?   李艳秋呼哧呼哧喘气,盯着张翠兰和江云看,又瞥一眼衙役。打不过,也不能真坐牢。梗着脖子不敢说话,像一只气势不足的野山鸡,只敢偷偷用眼睛剜人。   她没敢继续闹,围观的人和衙役瞧见场面消停,也慢慢散去。张翠兰看一眼李艳秋,仍然不解气,拿过江云手里的扫把,跑两步冲上去,作势要打。   李艳秋哎哟一声,捂着屁股,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躲回家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张翠兰也没想真打,大黑那一口虽然没咬出血,但肯定青紫,怎么也够这个贼妇人喝一壶。   “行了,量她也不敢出来。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生出个儿子也是没教养的。”张翠兰把扫把靠在墙面,收拾地上一片狼藉。   被欺负的虎子和阿婉都受到惊吓,尤其阿婉胆子小,要哭不哭。江云赶紧伸手,把阿婉和虎子拉在手里:“不哭不哭,阿嬷给你们拿糖糖吃。”   小娃娃就是好哄,听说要吃糖,立马不哭了,露出缺牙嘻嘻笑起来。   娘俩回到院子,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宋文生,立马就猜出,两条狗是他放的,张翠兰牵出笑:“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宋文生摆摆手,一身儒雅形象:“我都听全了,这件事不是婶子的错,是该分辨一二。”   江云把两个小娃娃带到井边,打水给他俩洗手。舀好的果晶脍一人一碗,连宋文生也分到一份。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宋文生眼睛发亮,用仅存的另一手拿勺子吃不停。   寒瓜碎了一地,江云直心疼,只能简单冲洗干净,扔进狗碗里。大黑小黄倒是开心了,摇着尾巴低头呼哧呼哧大口吞下去,嚼都没嚼。七八月是正热的时候,别说人,就连狗也受不了。   他背对门口收拾,自然没看见回家的顾承武。偌大的个子靠在门口,眼中带笑,一动不动看着江云。   江云一转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相公。江云撇着嘴,眉眼都是委屈,小步走上去抱在顾承武身上,一副尽受欺负的模样。   “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开心了?”顾承武察觉出夫郎的情绪,笑意渐渐收敛,拖着江云的脸询问。   江云用力点点头,指着地上的瓜,插腰气愤控诉,他每说一句,顾承武的神色便阴沉一分。   江云说完不够,还凑上去拉顾承武的手:“我和娘没被欺负,我还拿扫帚打回去了呢。”说完,他扬起下巴,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顾承武笑意不达眼底,抱着江云坐下,给他揉捏水肿的小腿。一边听夫郎控诉,一边考虑当初租房时的弊端,位置和院落都是上好的,偏偏忽略了左邻右舍。   手上按摩力度轻柔,顾承武状似随意问道:“你方才说,那娃娃是对面人家的?”   江云便点头,道:“相公每日早出晚归,自然不认识巷子里的人。不过我们也没吃亏,想吃他们以后也不敢故意欺负人。”   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话说完,又高高兴兴甩腿玩,自然忽略了顾承武眼底一抹心思。 第92章   阴暗小巷逼仄无光, 窜出的野猫尖叫一声,蹦上墙头逃之夭夭。   散了学的娃娃结伴回家,两个六岁的小哥儿, 捏着大人给的铜板,流着口水买串糖葫芦,一人一个分吃。   糖葫芦还没进嘴里,被忽然撞上来的蔡家宝抢走。   “你还我!那我是的, ”小哥儿急着去追:“讨人厌的蔡家宝,我要告诉我爹!”   蔡家宝冲两个小哥儿做鬼脸吐舌头, 迫不及待咬一口塞进嘴里,大摇大摆离开。   他路过漆黑的巷子,忽然慢慢后退,看见巷子里散落几颗果子糖。他有些犹豫,巷子阴暗,一个娃娃断然不敢进去。   但是那几颗糖就像金子一样, 让他又馋又惦记,最终还是咽口水走进去。   人进了巷子, 忽然一下消失。蔡家宝被一双手抓进狭窄的两堵墙中间, 一抬头,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闯进眼睛。   “啊啊啊娘救我,有鬼, 娘啊。”蔡家宝没喊完, 便被一双手捂着嘴巴。   黑暗里,他吓破了胆子,童子尿滴了一裤子,一边流眼泪,一边模模糊糊听那鬼语气冷淡说:   “下次再乱扔泥巴, 就拿口锅,将你煮了吃了。”   一个六岁的娃娃,哪里分得清是人是鬼,真以为自己遇上鬼,不停摇头,再也不敢了。   顾承武转身离去,取下从薛含星那里抢走的鬼面具,随手扔进巷子里。   星夜流淌,顾承武推开院门,看见夫郎正和福仔白仔玩耍,旺财在一旁挡路捣乱,见他回来,道:“怎么今天这么晚?”   顾承武笑而不语,走过去:“怎么还剩半桶果晶脍,没卖完?”   江云拉着他看:“特意留下,你明日带给箭场的学员和师傅?箭场炎热,若是生热病倒下可不好。”   他惦记顾承武,连顾承武身边的人也没忘记照顾。   旺财使劲往这边跑,顾承武怕它冲撞江云,顺手一捞,放进笼子关起来。旺财呜呜呜叫的可怜,趴在笼子里也不动了。   顾承武冲江云点头,犹豫片刻,道:“明日……我或许会出城,要找的人找到了,我带着那位‘好友’去城外汇合。”   拨算盘的手一顿,画面停滞片刻,江云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好,我等你回家吃饭。”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担忧和不安弥漫。那夜来去匆忙,他没忘记顾承武回来时一手的血和伤,即便那不是他自己的血。   灶棚里,张翠兰看一眼小两口,心里暗暗松口气。倒是没吵架了,别说是江云,她嘴上不说什么,一个人也默默担心。   宋文生伤成那样,一看就不是寻常受伤。加上干儿子瞒着一家人,不用多想都知道,做的是危险事,怕惊吓家里人。   算完账,江云把册子拿给顾承武瞧,刚才的担忧一闪而过,他笑起来:“你看,今日又赚了八百文。”   册子上的小字墨迹未干,歪歪扭扭排列,算不上多好看,却比刚学字时好了不少。   顾承武握住江云的手,低头:“我夫郎真厉害,比为夫赚的都多。”   他轻笑着,目光不离江云,既是实实在在的夸赞,又带着逗趣。   江云抿着嘴,欢欢喜喜:“以后,我养你,还有干娘。”他一边乐一边想起:“不对,还有崽崽。”   换做别的男人,若是要被女人哥儿说养着,就算心里乐意,面上也会觉得没面子。顾承武却不这样,更像是乐在其中。   张翠兰笑意盈盈,端着饭走过来:“可说好了啊,娘就指着你享福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巷子对面忽然传来又哭又喊的声音,跟杀猪一样,江云和张翠兰没吃上一口饭,先跑出去瞧热闹。   因为哭喊的那人,正是对面李艳秋。   顾承武心里有数,端起江云的碗跟出去,守在夫郎跟前:“先把饭吃了,别饿着。”   他是最了解自家夫郎的,要是肚子饿狠了,能委屈巴巴半夜睡不着。   江云张开嘴,叼起顾承武送到嘴边的饭,一边鼓起腮帮子嚼,一边好奇踮脚:“怎么了这是?   话说完,巷子里其余几户人家也端着碗跑出来。陈虎子拉上他娘苗英凤英,往江云这边跑。   江云冲苗凤英打招呼:“苗婶。”   张翠兰也看过去:“老嫂子,吃了没?”   苗凤英性子外向,也是个爱热闹的,招呼打回去:“正煮锅里,就听蔡家的闹起来,也不知闹什么。说起来,晌午还得多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护着,我家虎子指定被李婆子欺负。”   她男人是在城西开香烛铺子的,平时也做些纸扎,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生意,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够一家子吃饱肚子。   自打李艳秋知道他们家的营生,看他们眼神都是鄙夷,时不时教唆儿子欺负陈虎子。   苗凤英不是软柿子,教的儿子自然也不是。蔡家宝打不过陈虎子,只敢回去告状。   张翠兰摇摇手:“都是娃娃,咱们做大人的,理当管一管。再说,你家虎子是个好的,也得亏他把蔡家那皮猴子揪出来。”   长辈们说话,江云就听着,吃完一口。又乖乖张开嘴,等顾承武给他喂饭:“啊”,喂我嘴里来。   顾承武眉眼宠溺,给江云塞一口肉。   大约是有长辈在场,江云也有些羞,从顾承武手里接过碗自己吃:“我、我自己来。”   还知道不好意思了,顾承武摸摸江云的头。   对面哭的不行,不一会儿,跳大绳的人排队走进蔡家。只怕不是病了,是被附身了。   苗凤英道:“方才在门口择菜时我瞧见了,蔡家宝跟丢了魂一样,一裤子屎尿,说什么见鬼了。李艳秋最宝贝这个儿子,马上跑出去请人来做法。”   “啧啧啧,”张翠兰摇头,这个时候也不能诅咒人家孩子不好,只道:“恶有恶报。”   跳大绳的巫人嘴里唱唱有词,哼着诡异扭曲的调,火焰火盆染红院子,不像是招魂的,更像是锁魂的。   江云盯着巫人脸上悚人的面具,脸色有些白,后退两步躲在顾承武后面:“真、真的有鬼吗?”   吓的说话都颤颤巍巍,顾承武把江云扣在怀里,安抚情绪:“世上无鬼,即便有,也比不上人更坏。我们不做亏心事,也不怕鬼上门。别怕,我陪着你。”   话说完,江云陷入思考,慢慢不怕了。真要有鬼,也比不上刘桂花江顺德恐怖。   李艳秋大喊大闹没完,跳大绳的法事作完,蔡家宝才慢慢回过神。也不知道是真回了魂,还是被咿咿呀呀吵的不行,一个劲哭,嘴里嚷嚷再也不扔了。   各家都有事情做,也不能一直闲着看热闹,看够了都回家去。   顾承武回头看一眼蔡家,面色毫无波澜,牵着江云关上院门。   熄灯上床,又是一夜好眠。   天不亮,江云却被大街上动静吵醒。不仅是顾家,白云街几条巷子,都被嘈杂锣鼓以及呵斥声吵醒,一时间人心惶惶。   县城内忽然召集起士兵,几处城门严格把守,一条狗都出不去。商人被关在城里,焦急抱怨。菜贩子进不了城,也连声叹气。   江云迷迷糊糊被吵醒,睁开眼,却看见夜色中,坐在床边的顾承武。他眉宇冷峻,瞳色深沉,看着城门的方向。   见江云起来,顾承武回头:“吵到你了?天色还早,再多睡会儿,我叫干娘来照顾你。”   江云隐约不安,拉着顾承武的手,惶然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顾承武给江云盖好被子,低头轻吻:“别担心,我将人送出城,早些回来。”   仿佛和平常一样,只是去上个工。   江云拉着顾承武的手指,知道自己留不住他。相公有大事要做,他不能耽误拖后腿。   “你,你走吧,我不担心,”江云紧紧闭上眼,就好像不看着人离去,就不用担忧害怕一样,口是心非的淋漓尽致。   顾承武把江云的衣裳放在床头,方便他起床拿。收拾好一切,他关上房门。敲响客房门,叫上宋文声,两道身影隐匿在夜色中。   大街小巷都是巡逻的士兵,火光照亮半边天,来来往往的人都要被盘查。像是在找什么人,不敢太大张旗鼓,只说是在搜寻贼人。   “县里贼人多了去了,县令从来不管。这次转性了?半个县的士兵都来了。”有人不满抱怨,耽误了做生意的时辰,谁都不爽。   “我听说,倒不是贼人,像是朝廷什么人丢了,在四处找呢。”   “既然是朝廷找人,关城门也就罢了,怎么外面的人也不让进来?这哪里像是抓贼,手里拿着刀剑,倒像是杀人。”   越说越严峻,远处又走来一拨士兵,见到人便对着画像看,不是画像上的人,便推开继续找。   顾承武带着宋文生,隐藏在暗处,宋文生气愤不止,一只手砸在墙上,压低声音发怒:“原以为云水县安全,看来也是蛇鼠一窝,被那姓郑的狗官收买了!他们如此无法无天,连皇亲国戚也敢刺杀。”   他们这次秘旨私访,为的就是查出豫康知府郑禄清伙同太后娘家,霸占田产草菅人命的罪证。本想通过宁平府绕路,想不到宁平府也不干净。   顾承武看一眼外面:“所幸县城有我们自己人,李四暂时不知道你们身份,你们顺着狗洞出城,我护送你们和老孟回合。”   话说完,举火把的士兵正往这边来。顾承武带宋文生穿小道,往上次进门的狗洞走。   狗洞外,站着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宋文生呼吸一停,拦下顾承武,抄出手里的刀,要和那人拼杀。   顾承武觉得眼熟,抬手阻止宋文生。   “顾大哥,”竟然是李四。   他们偷偷出城的事情,并没有告诉李四,李四却早早在这里等待。   “你怎么来了?”顾承武不怀疑李四别有用心,只是总要问清楚。   李四看一眼出城的二人,道:“顾大哥就别骗了我了,我是在县令手底下做事的,这几日一来一回,猜也能猜出来。我们衙役自然比不上县衙士兵权力大,但要论义气,我李四不差。”   “搜人的士兵拿了你‘兄弟’的画像,只怕快搜到我们这边,再不走便走不了。我和顾大哥一起护送你们出城。”   两个人既是同袍之谊,又是同生共死过的,顾承武对李四放心,拍了拍李四肩膀,带着宋文生去接荣王等人出城。   狗洞外,是没有人来过的残垣断壁,李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骡子。虽然比不上马跑的快,胜在耐力强,跑的更久。   几人骑上骡子,悄无声息离开县城,等到太阳升起,已经跑出十几公里,遇上老孟的大部队。   早晨阳光照在东方,江云打着哈欠坐在床上,穿鞋有些吃力。顾承武走后,他也没心思继续睡,起来在院里慢慢散步。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杂乱无序,不可能是顾承武。 第93章   门板被拍响, 每拍一声,都像是在江云心里猛敲一下,叫他手脚发软, 耳边都是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江云呼吸凌乱。   前天顾承武拿了刀剑,匆匆出门,说是帮助昔日同袍, 再回来的时候一身疲惫和伤。   紧接着,今天早上县衙士兵匆匆搜人, 顾承武看一眼又走了。   江云不是傻的,怎么会猜不出,县衙要搜查的人,就是相公救的那人。他不知道被救之人的身份,但也知道云水县容不下他。   他脸色有些难看,从凳子上站起来, 迟迟不开门,一时间思绪混乱, 害怕的不知道怎么办。   县衙士兵都是凶狠的, 若真找上门来,江云和张翠兰不说当场被抓去杀了,至少也要吃些苦头。   张翠兰在卧房补衣服, 也放下针线篮子, 匆匆走出来,不敢大声说话:“这可怎么办?我出去看看?”   江云扶着肚子,似乎被太阳照的头晕目眩。今天县门紧闭,大街上行人不准乱走,铺子自然也没生意。   这种情况下, 江云还是逼迫自己稳住心神,道:“娘您去开门,若是府衙的人只管拖住,我将宋文生留下的东西先藏起来,不叫他们拿住把柄。”   张翠兰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来不及佩服儿夫郎的应变力,匆匆跑去开门。她是最知道县衙士兵的嘴脸,要是开门晚了,被打一顿都是轻的。   江云往宋文生住过的房间去,里面留了不少纱布夹板,一看便知道出过事。藏在衣柜里不行,最后拿去茅房,扔进茅厕里。他们总不会把茅厕翻出来吧?   没等处理完一切,张翠兰在门口匆匆喊他。   声音并不害怕,反而带着惊喜。   “云哥儿快来,是秦员外家的人!”   张翠兰开门时吓的不清,打开门,却不是官兵,而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说是秦家拖人捎口信的,要找江老板。   江云似乎浑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的冷汗,扶着肚子慢慢往屋外去。   张翠兰把人请进来,倒一杯茶水待客:“先坐先坐,喝杯茶。今天实在是忙,都没听见敲门,你别介意。”她随口编了借口。   小厮打量院子,虽算不上多大,倒是干净齐整。   来之前管家再三叮嘱他和江老板打好关系。他不以为意,还纳闷,镇上大酒楼难道不比一个小铺子好吗?非得选一家小作坊的吃食办宴席,他还是头一回见呢。   来了一看才知道,外面的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摞放的桌椅起码十张,能看出生意红火。也就是今天县衙勒令关门,不然还能看到排长队来买吃食的人。   “我家老爷一月后六十大寿,请了不少当地乡绅,倒时一定是大场面。我家夫人吃了江老板送去的点心和果晶脍,尤其喜欢,小姐少爷们都嚷嚷着要吃。这不,管家打发我来,从江老板这里订吃食。”   见出来的老板竟然是个怀身孕的小哥儿,小厮惊讶一瞬。不过他是秦员外家的人,主子不是重男轻哥儿的,他自然也不是,只是稍微讶然。   说完,又拿出一袋银子,崭新的银锭,当作订金:“这是十两订金,管家说了,等办完宴席,再结剩余的银子。”   十两,换成铜板,那就是沉甸甸一山。张翠兰在一旁看愣住。要不是顾及外人在,她早捧着银子乐开了花。   江云淡定许多,浅浅笑着,心想当初秦府管家说做长久的生意,不是假话。也辛亏第一次去秦府时,他大着胆子推荐吃食,才有了这笔生意。   “秦府家大业大,秦员外又是乐善好施的好人,我们定然仔细准备。”江云来了镇上,也学习一些场面话。   就是不怎么说,捏着手指有些紧张腼腆,好在是说到人心坎上了。   小厮是秦家家仆,秦家就是半个家,听到别人夸主家,面子一瞬间就有了,立马对江云高看起来。   江云拿来纸笔,仔细询问宴席规模,人数几何,确定做多少量。   把秦家小厮送出去,江云才愣了神,不敢相信慢慢坐下。   张翠兰也是一样的反应,急忙拉着江云:“我怎么觉着跟做梦似的,那可是十两。云哥儿你快掐我,是不是真的。”   江云也后知后觉,眉眼渐渐染上笑意,是从未有过的高兴,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他眼角的泪光闪闪,对张翠兰点头:“是真的,娘,我们的生意做成了。”   张翠兰激动地直拍大腿,在原地赚了好几个圈,连做什么都忘了,乐的合不拢嘴。心里一想,她怎么就这么命好呢,结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夫郎。   高兴完,张翠兰竟也和江云一样,眼角冒出泪花。一大把年纪,难得哭一次,道:“以前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   “今儿高兴,反正铺子也开不了门,等武小子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咱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庆祝庆祝。”这是比过年还高兴的,日子好起来,什么事都顺心了。   江云翻出册子,和张翠兰进卧房纳凉,娘俩商量着请人的事。   赚钱是高兴,到了要做吃食的时候,又犯难了,张翠兰道:“若是在村里,左右邻居一吆喝,都是信得过的人。现下到了镇上,人生地不熟,就怕请错人,反倒把方子泄露出去。”   她说的,也是江云担心的。琢磨片刻,江云有了主意:“洗切果子这样的杂事,可以随便请两三个婆子。做果晶脍还得咱自己人来,去村里接一两个信的过的,家里包吃住,也不必太担心。”   如今江云越来越有成算,虽然在外面还有些胆小,但已经不是当初刚嫁进来时候那样怯懦。张翠兰对他一百个放心,说什么跟着做就是。   而此时,三十里外的顾承武和李四,已经将荣王等人安全送出云水县管辖范围,和老孟大部队汇合。   荣王遣去下属,同顾承武在林间坐下,单独说话。   “等查完豫康府,便直接北上回都城,这次一别,恐怕以后没有再见的机会。你不愿入朝为官,本王也不强求。你前后救了本王两次,这等功绩也不会忘了你。”   两人席地而坐,仿佛没有等级之分。   荣王回忆刚参军的时候,他还是个没有封位的毛头小子,和士兵们同吃饭同睡觉,一起同生共死。天大安定后,他成了王爷,以前一起经历生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要么就是入朝为官,见到他恭恭敬敬的,上下级分明,再没有以前的感觉。   也就剩一个顾承武,还能和他席地而坐。   疾风吹乱顾承武的头发,露出额角那道疤痕。顾承武面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分别,他道:“等我孩子满月,再为殿下送去一坛满月酒。”   “本王等着,”荣王点点头,拍拍顾承武肩膀。   站在山崖之上,顾承武目送荣王队伍离开,等队伍消失在山道后,顾承武也和李四骑着骡子慢慢回家。   黄昏日暮,顾承武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家门口。江云并不惊讶,下午的时候,县衙士兵已经撤去,县门也重新打开,街上行人慢慢多起来。他就知道,一定是没找到人。   “你回来啦!”小鹿眼里明亮欣然,江云快走两步,迎向顾承武。   顾承武张开手臂,接住扑面而来的小夫郎,小小一个,个子只到他胸膛,就算怀了宝宝,单手也能抱起来。   “越发沉重了,”顾承武笑着,把江云搂住怀里,风尘仆仆回来,依然有闲心打趣夫郎。   “不听不听,”江云头埋在顾承武肩窝,不承认自己腰上多了几两肉,虽然看不出来。   他拉起顾承武的手,一脸殷切:“你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江云把银子放在顾承武面前,整整十两呢,他可厉害了。江云不告诉顾承武,就等着顾承武猜。   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顾承武捏了捏夫郎鼻子,道:“这么多银子,哪里来的?”   江云笑起来,说了和秦家做生意的事,顾承武便一个劲夸:“我夫郎真厉害,怎么这么能干?嗯?”   直夸的江云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   “你饿了没,我给你煮饭,干娘说要好好庆祝,要买肉买菜呢。要是饿了,我先给你下一碗鸡蛋面,”江云坐在石凳上,指尖蹭了一些墨迹,乌黑的长发散在背后,因为刚洗完头发,带着一点皂胰子香味。   日暮下的侧脸宁静柔和,眼睛黑白分明,睫羽扑簌,笑起来嘴角一点梨涡。   顾承武静静看着夫郎,目光落在夫郎红润的唇上,唇瓣一张一合,孜孜不倦和他分享今天发生的一起,一点一滴都没放过。   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响动。顾承武忽然明白悸动是什么,那是他的夫郎,他一个人的,满心满眼都是他。   顾承武捧起江云的脸,低头吻下去。   院里无人,张翠兰出门买菜去。江云蓦然被堵住呼吸,英俊的脸庞逼近,带着灼热的气息。   睫毛不安眨动,手里的毛笔落在地上,墨迹沾染衣袖。他脸红地滴血,却没推拒,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团上。   等呼吸不过来,江云才推开顾承武大口汲取空气。不等呼吸完,又被顾承武捧着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江云羞愤的要死,唇有些微肿,水润红亮。他抬手捂住脸腼腆,说什么也不敢抬头看顾承武了。   他哪里想到会这样,还以为相公和以前一样,只是凑近轻轻碰一碰。   摸着被咬的微肿的唇,江云难得安静下来,乖乖坐着不说话,眼睛目视前方,微笑坚定,看起平静其实内心已经凌乱。   傍晚红霞满天,张翠兰买菜归家,院里笑声不断,一家人终于聚在一起,吃完一顿寻常的晚饭。 第94章   秦家单子要的不急, 足够江云花时间请人、采买果子蒟蒻粉。   蒟蒻是山里才有的东西,采药的人须得翻山过河,到深山里挖出来炮制。山里到处都是, 就连青苗村后面那片大山里,也被江云经常碰见。   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不是无限的,一家药铺总共只有几十斤, 买完只能跑下一家。   江云和张翠兰仔细琢磨,娘俩之前有过请人做工的经验, 这一次更加得心应手。上次请的几个人都是实诚的,干起活来也不马虎,也不油嘴滑舌。   于是一致决定,就在那几个婶子阿嬷中挑选,问问人家愿不愿意。照例给五十文一天,吃住都在家里, 几双筷子的事,花不了多少钱。   江云身子沉重, 不适合坐板车回去。张翠兰便一大早起来, 趁着太阳没出来还凉快,找了一两牛车,给五文钱, 回青苗村去。   临走前, 被江云叫住。   江云刚从床上起来,穿着清凉的小衫,被顾承武扶着慢慢下床,收拾几个首饰盒子和布匹。   对着单子一一清点过,江云嘱咐:“这匹棉布, 是给芝芝姐的,估摸日子她该生了,我也不能回去参加满月宴,只能将礼送到。”   塞进张翠兰手里,江云又想起:“对了,还有一只平安锁,银子打的,不算值钱的,是给娃娃准备的。”   在村里,江云没怀上那会儿,对芝芝姐肚里的娃娃也期盼着,还说要当干爹爹呢,总要给未谋面的干儿子或者干女儿送见面礼。   他自己的娃娃也快生了,若双方都是哥儿或者女娃,以后还能拜金兰,从小做个伴才好。   “相公,你把匣子里那两只盒子拿来,”江云在门口叫顾承武。   顾承武抽开江云的小匣子,里面除了家里的存钱,便是几只银首饰,以及两只崭新的匣子。虽说银钱都交给江云在管,但江云从不将钱偷藏起来,都是大大方方放在那里,不拘着顾承武花钱。   江云把小匣子也交给张翠兰:“娘,这是给玉哥儿带的小首饰,劳您跑一趟。”   三个首饰一匹布,张翠兰不用琢磨都知道,没一两银子下不来。   张翠兰心里有数,虽然有些心疼钱,但嘴上从不说什么。儿夫郎能干,又能赚钱。就是花再多,那也是小两口自己的,她这个老婆子没得乱说嘴。   “成,娘都记住了。天还早,锅里馒头粥都热着。你俩快回去睡,武小子起床记得把鸡鸭狗喂了。我得赶路去,再不走该热起来了。”   把家里交待完,张翠兰也是高高兴兴回村。离家这么久,总还是惦记家里的田地房屋,临走时田里种了些高粱,托徐大娘帮忙照看,也不知道长的如何了。   刚收谷子那会儿,云哥儿就说想吃高粱米,这次回去要是能打些高粱带上也好,省的在镇上买花钱。   顺便酿几坛子高粱酒,冬天喝了也暖和暖和身子。   张翠兰一走,江云和顾承武躺回床上,两人没有睡意,早上还不算太热,蒲扇放在床边没用。江云靠在顾承武身上,道:“我今日想去牙市看看,招几个能干活的。”   顾承武掀开江云的小衣,手掌伸进去,贴在肚皮上轻轻抚摸,一边回江云的话:   “牙市鱼龙混杂,你一人去我不放心,吃完饭陪着你。”   江云扬起白皙的下巴,冲顾承武乐乐一笑。顾承武的手掌有一层茧子,是常年习武拿兵器造成的,贴在腰间,让江云一阵痒意。   他拍开男人作乱的手,凑上去蹭了蹭顾承武,道:“要挑老实的,不能将方子泄露出去。”   顾承武垂眸,小夫郎跟一只松鼠似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越发机灵起来。   “无妨,写一纸契书,招到人带他们去官府签字画押按手印。有了契书,他们便不能泄露雇主的东西。”顾承武道。   江云呆呆睁着眼睛,竟没想到还能这样。像是买田买地似的,那么一张随手可以撕掉的纸,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叫人不敢乱来。   随即他又失落低下头,小声道:“我果然还是太笨了,这都不知道。”   “谁说你笨了,”顾承武捧起江云的脸:“我夫郎又会做饭又会做生意,比为夫都厉害。”   这时,江云肚子微动,小崽子似乎也赞同他父亲说的话。   江云心里那团乌云立马散开,笑颜逐开。他扑上顾承武,连连点头。   他不笨!他很聪明!相公说的。   折腾完,两人抱着继续睡会儿,醒来吃完饭,往城东牙市去。   云水县本来没有牙市,但随着来往商人越多,不少人自荐谋生路,甚至还有那家里条件差活不下去的,自己把自己卖了。这些人聚集在码头旁的打铁巷,打铁巷自然而然变成牙市。   里面堆满人,只道路中间留一条通行的路。有男人,也有女人哥儿,都是上了年纪,抛下面子出来谋生存的。年轻的小哥儿姑娘,断然不可能来这里。   江云站在巷子口看一圈,那些人的目光立马看过来,像是抓住一根稻草。目光却都落在顾承武身上。   这些人的目光直勾勾,让江云有些害怕。他下意识想往顾承武身后躲,又被顾承武拉出来:“如今你是老板,一切自然是你来决定,有我在你身旁,不用害怕。”   沉稳的语调中,是鼓励和安抚,让江云顿时安心,鼓起勇气站出去。   不等江云说话,好几个人都凑上来,恨不得直接跟着江云走。又惧怕江云身边高大冷厉的汉子,不敢上前,只在远处问:   “老板要招人?您看我怎么样?我不值几个钱的,给些铜板,能吃饱饭就成。力气活我都能做。”   “我我我,我也能使力气活。”   “……”   七嘴八舌,让江云一时难以抉择。他做的是吃食,不需要使蛮力的人。看了一圈,江云最终把目光落在最角落里,一个衣裳全是补丁的夫郎身上,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极力推荐自己,只是蹲在角落里,目光郁郁,把自己藏起来。脸颊没多少肉,看上去是饿了很久。   旁边窜出一个人:“老板您别看他,他晦气的很,看看我吧,我也能干活。”   这人凑的太近,险些把江云吓到。顾承武神色冷冷看着那人,把他推出去:“离远些说话。”   那人害怕地缩脖子,不敢再凑上来。   江云问他:“为何要这么说?”   “他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不是晦气是什么?又被主家赶出来,是个没人要的。”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刺痛那个夫郎,他捏了拳头,红了眼眶:“你胡说,我才不是被赶出来的。”   刚才不说话,现在却大声为自己分辨。江云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的自己,更加的懦弱,被打的连分辨都不敢。   江云走到他面前,轻声细语道:“那是为何?”   满是补丁的年轻夫郎愣住,看着眼前温柔秀美的小哥儿,愣了半晌。小哥儿看他的目光是干净澄澈的,不像别人那样带着恶意和攻击,叫他鼻尖忽然一阵酸涩。   他颓然低下头:“我是撞破主家夫人和另一个在……才被赶了出来,我不是晦气的。”   江云看着他,虽然饿的消瘦,衣裳也全是补丁,但身上比别人都干净。指甲缝里没有泥垢,鞋底除了灰,也算的上干净。   直觉告诉他,这人是可行的。   江云道:“我们铺子缺短工,一天给五十文,包吃。只是有些累,你愿意来么?”   面前破衣补丁的夫郎似乎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头。五十文,那可是他在老爷家里也赚不到的,真的愿意请他吗?   回过神,他用力点头:“我不怕累,只要能吃饱。”   “叫什么名字?”   “老板,我叫夏竹。”   他急忙跟起来,像是怕江云不要他似的,紧紧跟在几步后。直到看见陪着江云来的那个男人,一脸冰冷,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他吞了吞口水,默默躲在江云身后。   牙市转一圈,江云又挑了一位婶子,婶子姓麻,家就在镇子上。是闲来无事,来赚点钱补贴家用,还算实诚人。   随后又去府衙,找人立字据画押,有李四帮着办事,不到一炷香便办完。   “多亏你,明日来家里吃饭,”顾承武拍拍李四肩膀。   “早说你们要招人,何须去牙市,小弟在镇上认识不少人,可比牙市的人好多了,”李四同顾承武站着聊天,看一眼嫂夫郎挑的人。   除了一个妇人,还有一小哥儿。躲在江云身后有些拘束,但不算胆小,进了衙门好奇四处打量。   李四看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夏竹四处打量的目光也撞上李四,停顿一瞬,视线一触即分。   办完事,江云把食肆位置告诉夏竹和麻婶,又看向夏竹:“你家住哪?若是离铺子远,可得早些来。铺子客人不少,或许有些忙。”   夏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牵起一抹笑:“我、我就住附近,离得不远。”   江云不疑有他,又交待一些注意事项,约定明天来上工。   “太好了,总算开了一个好头,”江云双手合十,露出一个笑。   顾承武牵着江云在街上漫步,街上行人来往,看一眼便知道他二人是夫夫。大街上牵手,到底有些胆大,江云低下头,不好意思松开手,只觉得手心都是灼热的。   顾承武喉间溢出低沉的笑,目光不离夫郎。旁边忽然窜出一个小孩儿,他把江云往怀里一带,没让那小孩撞上来。   迎面又遇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翁,顾承武停下脚步:“吃不吃,给你买?”   “小孩才吃的东西,”他嘟囔着,随即立马抬头,灿烂的眼前竖起食指:“那买一串。”   顾承武嘴角微动,即便在路人看来,他依旧一副冰冷疏离的模样。   但江云知道,他就是在笑。   糖葫芦在手,江云喜滋滋咬一口,又喂给顾承武。顾承武不爱吃酸,咬一颗推给江云。脆硬的糖在嘴里,夹杂了山楂的酸,眼前是夫郎心满意足的笑。他咬碎糖壳,忽然觉得似乎也不那么酸。   回家时,张翠兰也刚到。把从村里带来的大包小包放下:“你徐婶子张大娘都没空,家里有田地要照看,葛夫郎这两天也回娘家了。我就去找了树哥儿,他家田不多,我一说要招工,立马答应了。”   “我也是去了他家才知道,剩子前几日进山砍柴,无意中碰到一窝蛇。那可是入药的好蛇,他们冒着危险逮了,拿去卖了八两银子。这事他们谁都没说,也就告诉我。有了钱买好药,我瞧剩子他娘也不怎么咳了,还能出来晒晒太阳。”   江云听张翠兰说村里的事,知道树哥儿家里日子好起来,他也高兴。   江云也说了今天招工的事情,还算顺利。他做事妥帖,张翠兰只管点头,一百个放心。 第95章   铺子生意好起来, 账目也越繁琐。江云夜里时,还点着油灯,坐在小桌前打算盘。如今家里赚的多, 不缺那点油灯钱,一次就能点三盏呢。   饶是这样,江云还是觉得眼睛干涩,不舒服用手背揉了揉。   顾承武在茅房旁的澡棚子冲澡, 用胰子搓了又搓。箭场尘土飞扬,又是最炎热的夏日, 无法避免出汗。因此每天回家吃了饭,第一件事就是冲澡,不能被夫郎嫌弃了。   冲澡时顺便洗了头,水珠顺着发尾落进胸膛里,顾承武拿帕子擦干净,不需要火烘, 夏天没一会儿就能吹干。   见卧房里明亮,顾承武进去, 看见昏黄灯光下一脸认真盘账的夫郎, 眉眼宁静专注,拨算盘珠子的手利落。   顾承武边擦头发边走过去,伸出手在江云眼前晃一晃, 眉眼缱绻。   江云正盘完, 一道残影晃过,他下意识抬头,鼻息间是清爽的胰子香味。江云接过顾承武手里的帕子,站到他身后:“我给你擦,可别湿着头发睡下, 这样会头疼。不是还有一条干帕子,来回换着擦。”   他以前在村里,就见过一些老人吆喝头疼,是年轻时湿头留下的毛病。江云不希望顾承武也生病,自己都未曾发觉,眼里尽是担忧。   他擦的仔细,顾承武怕江云累,接过帕子要自己来,被江云拍开手:“别动。”   江云轻轻呵住,眼眸里都是温柔,叫顾承武无不顺从。   “夜里就别盘账了,”顾承武道:“对你眼睛不好,若是盘不完,尽管交给我。”他虽然不怎么管账,但算数算盘都是会的,能帮上夫郎的忙。   江云换一条干帕子继续:“我想自己做,这样日子才踏实,铺子账目心里也有数。近来客人越发多,账目是有些繁琐,但我能做的来。”   自从秦家来铺子订吃食的消息传出去,镇上好几个富户都跑来打听,虽然一次性订的不多,平摊下来每天也能有一两银子收入。   借着果晶脍的招牌,江云又推出自己做的糕点,买的人也不少。小小的街头铺子,排的人越来越多。   自然,日子也忙起来。江云怀了身子,不好劳累,张翠兰便做的多一些,有时候一天卖下来,浑身都是酸痛的。要是没怀崽崽,只怕他也得一头扎进铺子。   江云没注意到顾承武眼里的神色,自顾自继续道:“我和干娘两个人有些吃力,我想过了,不如再招两个为人老实的长工,这样我也能腾出时间琢磨新吃食……”   话没说完,他便被顾承武长臂一揽,江云眨眨眼,人已经坐到顾承武怀里,双臂挂在顾承武脖子上。   “怎么了?”江云呆呆的,不明所以。   温热柔软的触感凑上来,江云被按住后脑勺亲下来。顾承武发泄着,自从家里生意好起来,夫郎每日不是琢磨新方子,就是盘账。简直不怎么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有好几次,他人站在门口。夫郎也不像以前一样上来求抱抱,而是坐在院里,抬头看他一眼,一双明眸溜滴流滴流转一下,继续埋头拨算盘。   这叫顾承武心里跟被堵住似的,又狠不下心做什么,只抱着人亲。   夜里关上门,一切隐私渐渐大胆起来,江云虽然依旧红着脸,但是被亲多了,也不似以前那样羞涩,由着顾承武欺负。   ……   江氏食肆前,木牌又新增一个。江云早上起来,便去隔壁巷子,托木匠做了木牌,新增一道吃食:牛乳八宝脍。   顾名思义,是用牛乳熬制的,八种杂粮红豆、大枣、莲子等等搭配,既好吃又能食补,小孩子也能吃。   这是他新琢磨出来的,炎热的天若是一味吃冰凉的,只会伤身体。他到镇上最好的杏林医馆,请本镇颇有威望的韩大夫写下几道食疗方子,然后照着食疗方子做吃食。   既适合老人小孩,也适合男人女儿哥儿,价格定的公道,来买的人竟不亚于果晶脍。蒟蒻粉倒入熬好的牛乳里,冷却成形,是不一样的味道。   “江老板早啊,”   “江老板出门去?”   “我这有新鲜的鱼,早上江上刚打捞的,给江老板您留一尾?”   巷子左邻右舍几乎都认识江云,一开始听说是一个哥儿开铺子做生意,打心眼里都不看好。如今铺子生意红火,大家都知道风往哪边吹,嘴上也都是好听和善的话。   江云要去订一批果子,看一眼拎着草鱼打招呼的鱼贩子,点头笑一笑:“留一尾吧,等我回来拿。”   他扶着肚子,身子有些沉重,但慢慢走几步也不碍事。就连大夫都说了,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散步活动,只要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便是安全的。   订完果子交了订金,江云往回走,进院子时,蓦然看见许久不见的树哥儿。江云有些激动,加快步伐走进去。   “云哥儿慢些,我拉着你,”树哥儿也高兴,江云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又愿意照顾他赚钱,树哥儿是感激的。   江云只看了一眼树哥儿,就知道他们家日子确实是好起来了。以前的树哥儿面黄肌瘦,衣服也都是陈旧补丁不合身的。如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长胖了一些,衣裳也都是崭新合身的。   江云不知道的是,这身衣裳是树哥儿婆婆压箱底的东西。知道树哥儿要去镇上,不能让他丢了面子被瞧不起,才翻出来做一身新的,让他穿着来。   “你吃了没?正好,铺子还没开门,给你舀一碗牛乳八宝脍尝尝,我新做的呢,”江云眼里泛着灵活,拉着树哥儿的手,去看他的成果。   树哥儿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好奇睁大眼睛:“这是什么?像豆腐又不像,看着就好吃。”   江云给他舀一碗:“你尝尝,请你来帮忙,就是做这东西。”   口感细腻软滑鲜甜,带着浓浓的奶香。树哥儿没喝过牛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连连点头,觉得比豆腐好吃一万分。   吃完,江云又带树哥儿去卧房:“我们将卧房腾出来,用来制作果晶脍。里面有张小床,这几日委屈你暂时住下。”   卧房不算大,但床是新的,墙壁也都平整不透风,就连被子也是软和的。树哥儿这辈子都没住过瓦房,更别说镇上的房子。对他来说,算不上委屈。   安顿好树哥儿,夏竹和麻婶也来了。他俩和江云不熟,进来之后有些拘束,在院子里不敢乱动,等着江云吩咐。   江云给他们的任务是洗切果子,熬煮八宝茶,只在院里活动就行。至于果晶脍,便交给张翠兰和树哥儿,在屋里忙活。   毕竟和夏竹麻婶不熟,就算签了契约,江云也不完全放心他们。   秦员外大寿在后日,果晶脍是吃食,夏日不容易保存,只能赶时间在大寿前做出来。除了果晶脍,秦家也订了不少点心。   江云略一思索,把自己新琢磨的牛乳八宝茶做二十份,赠送给秦家。   做生意就是这样,讲究一团和气,有来有往才好。   他在卧房里,没注意到院子外来了一人,是张翠兰上前交涉。   “云哥儿,有人找你,”张翠兰喊一声,又回头让那人稍等。   江云放下笔,走出去看那人,他也不认识。   来人冲他抱拳,礼数周到,笑容和蔼道:“您是江老板?我家老爷和秦员外是熟识,在秦家吃了您做的果晶脍,甚是喜爱,打发小人来订一些,带回家给夫人小姐们。”   江云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把人请进来。   他本以为能搭上秦家,已经是他运气好,也不贪心更多。没想到,倒因为秦家,又吸引不少人。   江云同那个人交涉完,呆呆回过神,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确认是真的。一连两家大主顾,叫江云对自己多了一分自信。   而一旁正在切果粒的夏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仅仅一夜的时间,江云在他心里逐渐神圣起来,眼神中都是羡慕崇敬。   尤其在看见江云又是写字又是打算盘记账,比男人还厉害,眼里隐藏的羡慕快要溢出眼眶。   他从小就是孤儿,被一家农户捡到,收养回去做童养夫郎。日子平平淡淡,相公在镇上码头做工,偏偏老天捉弄人,叫他相公掉进江里淹死,尸体都没找到。   人死了,夏竹的养父母瞬间变脸,哭嚎着说他克夫,数九寒冬把他从家里赶出来。夏竹无处可去,只能去富户家里洗衣服打杂讨生活。   却又那么不巧,碰上主家夫人私事,被威胁恐吓赶出来。   夏竹把目光收回来,专心做事。他没什么本事手艺,被人赶走,连生存都难。如今陡然见到一个小哥儿当老板,叫他心里生出一些向往。   江云自然不知道夏竹想了这么多,江氏食肆生意越发好起来,让江云忙的脚不沾地,同时也高兴的不行,想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承武。   从前在刘桂花手底下卑微讨生活,是决计不敢想,还能有今天。   ……   秦家老爷大寿,自然不能马虎。新鲜的吃食要放在冰水里,为了保持鲜甜的口感。江云忍着心疼,花了八百文买来冰块,小小一桶冰,让他捂着小荷包默默流泪。   一想到能赚钱,江云又豁出去了。   两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江氏食肆外,六辆板车整装待发。   江云提前找来六个拉车稳重的,十几桶果晶脍放在上面。他不能去,便让张翠兰和树哥儿一起。   仔细交待完,江云有些不放心,站在巷子门口,看着浩浩汤汤的车队出城。 第96章   镇上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江氏食肆在云水县已经小有名头。谁家做喜宴,要是订的是江氏食肆的果子吃食,那一定是既有面子又让客人高兴的。   娘俩逐渐应付不过来, 江云身子又金贵,夜里五脏六腑被肚子压迫着,难以呼吸,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白天总是容易打盹,近半个月的账目都是顾承武在替他盘点。   请长工的必要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请来的长工还是夏竹。   江云是无意间在一处小巷子遇上夏竹的,他听夏竹说过在镇上有住处,便没往多了想。直到遇见夏竹才知道,他口中的住处,就是在小巷子里用篷布搭了窝棚,小小一处棚, 连风雨都遮挡不了。   一百五十文的工钱,在云水县根本吃不了多久。一个瘦巴巴的哥儿, 蹲在巷子里, 肚子叽里咕噜。   身无所长的哥儿,一没家人二没男人,又相继被养父母和主家赶出来, 哪还有能住的地方?江云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一茬。   做工那三天, 江云也观察过夏竹。是个机灵聪明的,会察言观色,学的也非常快,人也不坏。   动了恻隐之心,江云朝夏竹伸出手, 问他愿不愿意来铺子做长工。   之后的日子里,江云永远记得夏竹看向他的目光。就像是于黑暗中见到一束光,又像是跌入悬崖时可以抓住的藤蔓。   夏竹没住的地方,江云本想暂时把他安置在家里的客房。   这时候李四正好上门,给衙门里的兄弟买牛乳八宝脍。说起他原先在镇上还有一处安身之所,后来涨月例升职,和老娘才搬到更好的地方。   那处安生之所他没舍得卖,地方狭小,只有一件卧房、茅房、灶房,两三步路就能走到头,起码能遮风挡雨。   李四是看在顾承武和江云的面子上,给夏竹算二百文一月的租金。   江云给夏竹的月例是七百文一月,这只是暂时的。等以后做的时间久了,月例会慢慢往上加,晌午饭在铺子吃,剩余的钱足够夏竹支付租金。   他不知道,七百文对于夏竹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以前在富户家里洗衣服,也不比在这里赚的多。对他来说,能吃饱饭穿暖衣,比什么都强。   夏竹利索的嘴皮子一下笨拙起来,鼻尖酸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听的。以前在富户家里油嘴滑舌,那是为了讨生活。   可江云对他来说不一样,他不愿意用那一套来对付江云。于是思来想去,只好脱口而出,自愿卖给江云当奴隶。   要知道,一但签了卖身契,相当于这辈子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把江云吓了一跳,他没同意,道:   “我没想过婻風让你做奴才,都是爹娘生的,你不是生下来就该伺候谁。以后你是食肆的长工,食肆也有你的一份,等日子好起来,还是可以往前看的。”   江云自己就是例子,也就是运气好,才有了逃出苦日子的机会。他能帮夏竹一把,自然是最好的。况且夏竹比他还大呢,按年纪来讲,也算是哥哥。   夏竹来了铺子,一家人都轻松不少。他虽然没卖身为奴,但却是在官府签了保密契约的,江云放心把果晶脍的方子透露给他。前后有张翠兰和夏竹忙活,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待产,时不时盘账。   如今不少酒楼琢磨出果晶脍的方子,虽然做的始终不如江氏食肆好吃,但也差不多。况且江氏食肆卖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不依赖果晶脍赚钱,别的吃食卖的也好。   夏竹又是个机灵嘴皮子利索的,见人就说好话,谁听了都舒心。   不知不觉,一个夏天已经消磨完。十一月正是凉爽的时候,这天傍晚江云坐在院里,叉开腿有些吃力,慢悠悠看账册。铺子刚关门,天色有些黑,夏竹和张翠兰在收拾残局。   如今家里已经赚了不少,铺子的收益,加上顾承武月例和打猎赚的钱,正好八十两,干娘的分成已经给她了,这八十两是他和相公的。   江云皱着眉,八十两瞧着不少,一般人家肯定拿不出来。但若是在镇上买个铺子、房子,肯定连一半都不够。   他这样想着,脸色忽然一变,唇色苍白起来,身下察觉出异样。   伴随疼痛,江云脸色痛苦,虚弱小声喊张翠兰。   “娘,我、我肚子疼。”   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但张翠兰和夏竹立马跑过来,张翠兰看一眼,也惊慌失措:“哎呀,这是要生了。”   她是过来人,夏竹也是成过亲的,都不至于分寸大乱。张翠兰赶紧对夏竹道:“快,快去对面医馆请黄大夫来。”   夏竹什么也没说,转头大步往外跑。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回家的顾承武,他喘口气:“顾老板,老板要生了。”   顾承武目光一变,没来得及栓马,进去便看见夫郎痛苦的神色。他走过去,连呼吸都在发抖,又没有经验,忙问张翠兰:“该怎么做?”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顾承武手不易察觉在抖,看江云疼的不行,他呼吸都有些乱了。   张翠兰把他推往灶棚:“快、快去烧水,一会儿准备用!”   “还有剪刀,要用火烧了。对了……裹娃娃的百家被!”   张翠兰匆匆回到江云身边:“云哥儿忍一下,黄大夫马上就来。”   当初租这间小院,就是觉得位置好,对面就是医馆。黄大夫看妇人夫郎的病最有一手,尤其接生也不在话下。   江云常常去医馆诊脉,又爱送些铺子的吃食过去。一听江云要生了,黄大夫赶紧放下筷子,拿上药箱匆匆过去。   斜对面家苗婶子也来了,帮着张翠兰一起把江云按着。生孩子是力气活,也不能乱动,免得对生产不利。   夏竹帮着黄大夫又是拿针,又是换水,几乎忙不过来。   顾承武一直在续柴,不敢让水冷下来。听着屋里江云的叫声,他眉间几乎拧成一团,心紧紧悬着。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担忧、慌乱。即便是在战场上,被敌人险些割下脑袋,也没有今天这样紧张害怕过。   他没见过生孩子,只听见江云痛苦的叫声慢慢停下,绝不是生了,只是等着继续发力。   顾承武盯着柴火,火苗在瞳孔里跳动煎熬。他往灶膛里扔进一根柴,转身朝卧房走去。碰上端了一盆血水的夏竹出来。   “我来,”顾承武接过盆子。   夏住连忙拦住他:“不行不行,老人们都说了,女人哥儿生孩子,男人不能进去。”他只嫁过人,却没生过,这话也是别人教他的,夏竹也不知道根据,只照做着。   顾承武偏不信这个,没人比他和夫郎更亲近,他进去即便不能做什么,在一旁陪着,也能叫夫郎安心。   江云意识几乎模糊,汗水打湿头发,湿哒哒粘在额头上。他从不知道生孩子能这样疼,有那么一瞬间,江云想放弃,是不是不生就不疼了。   随之一滴眼泪划过,这是他和相公的孩子,也是他身上的一块肉,不可能放弃的。江云咬着牙,照着黄大夫的话用力。   黄大夫自己也是夫郎,接生是熟手,看一眼安抚江云:“别怕,胎位生,孩子个头也不大,能顺顺利利生下来。”   江云喘着气,牙齿咬到无知觉,舌头都被咬出血。随即嘴里塞进一块布,江云模糊中看见,是顾承武。   “别咬自己,”看似轻飘飘一句话,其实每个字都在抖。   江云闭了闭眼,握紧拳头继续用力。   卯时初,响亮的哭声嚎满整个屋子,可以堪称洪亮,屋子里的人松了一口气。   黄大夫手里抱着孩子,已经用温水清洗过,包在提前准备好的百家被里。   刚生下来,还睁不开眼睛,身上皮肤皱巴巴,只一个劲儿的哭。   黄大夫语气欣喜:“这是我最近几年接生过的孩子里,哭声最响亮的哥儿了。你们看这耳朵后的红痣,鲜艳如血,身体也极为健康呢。”   顾承武陪在江云身边,江云生孩子力气耗尽,鬼门关里走一遭,浑身都虚弱着,闭上眼睡的比孩子都沉。   顾承武目光一刻不离,帮着擦拭身体盖被子。他不害怕江云生产时身下的一片狼藉和触目惊心,只是心疼,决意再不让夫郎生了。   黄大夫看着孩子,张翠兰和苗婶子乐的合不拢嘴,忍不住凑上前轻轻碰一碰,高兴的几乎跳脚。   夏竹也是第一次见刚出生的娃娃,难得心眼实诚一次,怎么这么丑呢?   “小哥儿奶水不足,你们买了奶没?”黄大夫问起正事。   张翠兰擦了擦汗,笑着道:“早安排妥当,找了一个奶娘来,说起来她家娃娃也是您给接生的。我现在就去找她来。”   黄大夫心里感慨一番,一般人家是不会请奶娘的。尤其是在乡下,若生的是个哥儿,更不会在意了。请奶娘一月就是好几两银子,附近几条街也就顾家了。   夏竹忙拉住张翠兰:“婶子您就在家,我去请。”   一来是他年纪小,跑的快。二来,娃娃刚生下来,也该让老板一家人团聚团聚。   张翠兰忙点头,让夏竹去。孩子在黄大夫怀里,她去卧房,从自己压箱底的钱袋子里,拿出一两银子,塞给黄大夫。   “哎呀张大姐,你这是做什么,这钱我断不能收。”黄大夫赶紧走开,把孩子交给苗婶,摆了摆手。   “我们大夫,做的是良心事,该收多少就收多少,不钻那些利益,这钱你还是留着给云哥儿和孩子补身子吧。”   他急忙推拒绝,一副要翻脸的样子。   张翠兰无法,只得收回银子,道:“成,我也不强求了。到时候娃娃满月宴,还请你来吃酒。”   一派喜庆祥和里,江云慢悠悠睁开眼,身下的疼痛似乎减少一些。他唇色苍白,脸都没了血色,被顾承武半抱着。   见夫郎醒了,顾承武眼眶发红,低头亲了亲江云额头,声音嘶哑道:“想不想看看孩子?”   江云灰暗的瞳孔露出一些光,点点头,低声回应:“想。”   顾承武手脚笨拙,不敢用力,把孩子抱来,还没他手臂长:“你看,是个小哥儿。”   孩子一直哭,直到放在江云身边,被江云握住小手,才慢慢安静下来,哼唧哼唧咂嘴巴。   江云转过头,露出一个无力的笑,道:“怎么、怎么这么丑?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一笑,顾承武紧绷一夜的神色逐渐缓和,把江云和孩子都抱着,道:“黄大夫说了,新生儿都这样,过几日就会变好看。”   天边升起金灿的日出,东方红霞遍布,交织着未被照亮的鱼肚白,正是黎明时分。   顾承武握住江云的手:“想给孩子起什么小名?”   还没出生时,两人想了不下一百个名字,始终不满意。江云读书不多,知道名字不能马虎,于是和顾承武写封信寄回村,想请柳夫子给孩子起名。   小名就随意一些,江云看着孩子,道:“就叫满宝,希望他以后顺顺利利福气满满。”   “满宝,”顾承武叫了一声,怀里的娃娃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喜欢这个名字。 第97章   天气转凉, 梧桐枝叶枯黄,风一吹飘在院里。幸好太阳足,就算起风也不算冷。   自从有了满宝, 顾承武每日晌午也要回家。碰上休沐,也不回村打猎了,小栓子学有所成,自己在家养了不少兔子和鸡, 已经不需要他随时教导,闲下来的功夫就是陪着江云和娃娃。   张翠兰拿出二两银子交给夏竹, 叫他去木匠家里做一个婴儿小床。夏竹接了银子欢欢喜喜跑出去,全程盯着木匠,不敢马虎。   满宝出生后,江云把月例给他涨到九百文一月,每月都花不完,还能存下不婻風少呢。   小床做好, 夏竹把床搬进去:“老板,你瞧新做的床, 我特意盯着木匠做的, 还成不?”   江云坐在床上,因为生了孩子要坐月子,所以不能出去吹风。每日便是盖上小被, 靠在床头, 逗弄满宝。   满宝和江云小时候十足的像,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圆溜溜,只有鼻子眉毛像顾承武,继承了爹爹和父亲的优点, 浓眉大眼肌肤白里透红,跟年画娃似的。   江云正低头,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弄满宝。满宝喜欢贴着江云,一刻见不到爹爹,就要哇哇大哭。只要江云一出现,立马能笑起来。   拨浪鼓逗地满宝开心的不行,江云抬头看一眼:“乔木匠家做的?是不错,不如放在床边。”   夏竹点点头:“我叮嘱乔大叔好几遍,叫他把木床打磨光滑,也检查过没问题,是牢固的。”   江云把满宝抱起来,挪一下尝试放在小床里。满宝忽然换了地方,看见江云离的远了,哼唧两声,立马就要哭。   “好好好,不哭不哭,爹爹抱你就是。”江云赶紧抱起满宝,在怀里轻拍细哄。   哭声立马止住,这时喂奶的秋婶开门进来,看一眼睡着的娃娃,道:“睡了?那等醒了再喂。”   秋婶自家也有娃娃,她生养的好,奶水也足,喂两个娃娃是足够的。满宝长的乖巧,吃奶也有劲,她瞧着就喜欢。   江云轻轻把满宝放下,对夏竹道:“这两天铺子忙不忙?”   “一样的忙,最近天冷起来,果晶脍买的不多。倒是牛乳八宝脍,卖了不少,今晚我和婶子还要去多买些牛乳回来。”夏竹看一眼娃娃,小声回答。   照顾完孩子,江云有些困,慢慢躺下眯眼道:“我想,后三日铺子的吃食,尽数减价一文,就当给满宝积福气,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他是东家,说什么夏竹自然照做。况且减价是好法子,也算是照顾不少老主顾,对铺子来说,是长久的利益。   这样想着,夏竹越发敬佩起江云,暗自发奋,也要向老板靠近。不能学习十分,起码也要学到五分。   外面秋风萧瑟,树叶沙沙作响。室内无风,江云靠着满宝,闭眼睡过去。夏竹回到铺子忙活,秋婶也蹑手蹑脚退出去。   回头看一眼屋子里,一双眼里满是羡慕。能像顾家这样,相公婆婆都把儿夫郎和小哥儿捧在手里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家。   就连她,平时瞧着家庭和睦,可是一生了哥儿,婆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有话说。   况且江云有本事,自己能赚钱,全家都宝贝着。坐月子这几天,别说下床了,吃饭都是顾承武和张翠兰端进来。又是请大夫开食疗方子,又是各种零嘴。   秋婶收回目光,敛去眼底羡慕,一抬头看见回家的顾承武,她淡笑点头:“顾老板回来了。”   顾承武走到卧房外,低声道:“满宝吃了?”   秋婶:“没,还睡着。云哥儿也睡下,我没打扰。娃娃一个时辰前吃了不少,想必不饿,等睡醒再喂也不迟。”她怕顾家觉得她不尽心,连忙解释。   顾承武点点头,掀开卧房门口的帘子,一束光线透进去。视线里,夫郎和孩子都睡的香甜。   他脚步无声走进去,坐在床边看着夫郎和孩子,看着看着,眉眼染上一层笑意。   江云足足睡了半个时辰,睁开眼,顾承武一如既往坐在床边。满宝也醒了,盯着顾承武,不哭也不笑,大眼瞪小眼,父子两似乎在较劲。   “他怎么光对你这样,”江云坐起来,眼眸一笑,乐呵呵打趣顾承武:“是不是在肚子里时,你总教育他。”   顾承武是个十足的严父,不溺爱孩子。若是个男娃,只怕更加严厉些。   “闹的你睡不好,是该教育,”嘴上严厉,语气却是温和的,夫夫两低头逗弄孩子。   满宝哼唧一声,顾承武把他抱起来,满宝立马哭了,顾承武拧着眉:“是饿了?我找秋婶来。”   话说完,察觉手里一阵湿润潮热,顾承武手顿住,神色忍俊不禁:“这小子,尿了。”   小娃娃尿了不会说话,只能一个劲儿哭。江云把满宝接过来道:“柜子里有尿布,都是新做的,正好拿一条给满宝垫上。”   顾承武赶忙取过来,把满宝放平,一边听着嘹亮的哭声,一边给换尿布。孩子刚出生那会儿,他连尿布前后都不知道,手脚总是笨拙,不如江云得心应手。   又心疼江云半夜给孩子换尿布,他便找秋婶学了整整一天,总算能上手。   门帘掀开一角,秋婶走进来,道:“小满宝哭了呀,我带他吃奶。”   孩子带走,张翠兰也正好把饭做好。全家都照顾江云的口味,饭食既清淡又有营养。   张翠兰天不亮就爬起床,知道云哥儿爱吃鱼,特意去码头老渔夫那里买了一尾,做成滚烫鲜香的鱼片粥,又炒了一盘金黄鸡蛋,一小碗炖猪蹄,正适合坐月子吃。   饭端进来,江云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对顾承武一笑,还知道不好意思。顾承武把小桌搬到床上,让江云就在床上吃。   张翠兰看江云吃的高兴,她也跟着高兴,道:“再睡七八天,彻底养好,便能出月子了。正好,也是满宝的满月宴,昨天我在镇上碰见你张婶子,还问起你呢。我想着,要不满月宴,咱就回村里办。”   猪蹄软糯,江云吃的满足,点点头:“嗯,都听娘的。”嘴角沾了一点肉汁,被顾承武用帕子擦了。   江云原本就是想在村里办,青苗村才是他的家,左邻右舍都在村子里。镇上生意做的再大,以后也是要回去的,也该叫满宝回家看看。   ……   十二月底,江云彻底出月子,枝头树叶凋敝,早上起来草面凝了一层寒霜。   天气说冷就冷,江云添上薄薄的夹袄在里面,外面还是棉衣。坐月子后,人明显圆润一圈,不胖不瘦正好,脸色红润,瞧着气色就好。   板车停在巷子口,张翠兰和夏竹把东西往车上搬。江云抱着满宝出来,娃娃穿的比大人厚,小衣加中衣加棉袄。   江云做的肚兜和虎头帽也都派上用场,满宝戴着正合适。被爹爹抱在怀里,他扭着头四处看。   地上五只狗围着江云的腿转,都知道家里有了新的小主子,汪汪叫几声,眼里都是好奇。   满宝也不怕,看着狗崽子们,笑了一下。许是太阳有些刺眼,满宝扭过头,埋在江云肩膀上,闭眼要睡觉。   “竹哥儿,满宝的尿布带上没?还是那只拨浪鼓,他离不开呢。”江云抱着娃娃轻拍哄睡,一边问夏竹。   夏竹清点一遍:“都放在板车上了,衣裳也多带了两套。”他做事仔细,江云对他放心。   回村里办满月席,夏竹和秋婶都要跟着。几个人又租了一辆牛车,江云和秋婶坐在牛车上,牛车稳当,不会颠簸孩子。顾承武独自驱马赶车回去,张翠兰和夏竹便走路。   还没到村门口,已经远远看见好几个人等着。   柳玉和周芝芝听说顾家要回来,早饭没吃就跑来等,盼着人出现。周芝芝手里也抱着阿福,比满宝大一个月,是个皮实的小子。   “回来了回来了,快过去接一下,”周芝芝推推王山,王山立马走上去帮忙搬东西。   江云抱着满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撒欢跑,沉稳了不少,朝两个好友走去。   江云和周芝芝都是第一次见对方孩子,一个哥儿一个小子,都睁着眼对视:“辛亏长的不像他爹,不然又是黑炭一个……说起来,你家娃娃乳名叫什么?”   “满宝,我给起的。大名还没定下,等明日办席面,托柳夫子帮忙起名儿。”江云抱着满宝,手有些酸,往上掂了掂。   满宝一路睡到现在,口水晶莹透亮,落到口水巾上。听到有人说话,哼唧两声,扒着江云不愿意睁眼。   柳玉一下子看见两个娃娃,尤其满宝,长的十足可爱。他忍不住上手,在满宝脸上碰一碰,极软的手感,雪白的皮肤。让柳玉激动地原地转了两圈。   满宝看一眼柳玉笑了一下,闭眼就想睡觉觉,阿福也要闭眼,两个娃娃都听话的很。周芝芝看一眼后面站着的两个陌生人,她都不认识,凑近问道:“云哥儿,他们是谁?”   “夏竹和秋婶,”江云给她介绍:“夏竹是我铺子里的长工,做事机灵可靠。秋婶是请的奶娘,之后一年,满宝都是秋婶喂奶。”   周芝芝顿住,直愣愣看着江云,半晌才回神:“都说你在镇上开了铺子,没成想生意这么好,连长工和奶娘都请了,云哥儿,你真厉害。”   铺子生意红火,村里来赶集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一回村摆摆龙门阵,大家伙都知道了。但只知道赚钱,具体赚多少没人清楚。   现在看一眼身后的长工奶娘,心里就有数了。看顾家的目光也和从前大不相同,顾家有本事,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和他们这些泥腿子是不一样的。   东西安置好,江云有些抱不动,把孩子交给顾承武,让他父亲抱着哄。大约是感觉到爹爹不在,满宝立马睁开眼,“啊啊”两声,和顾承武继续大眼瞪小眼。   周芝芝看的发笑,打趣江云:“你家相公怎么也跟孩子过不去。”   是啊,江云回到看一眼顾承武,没忍住笑出声。真是的,满宝那么小能懂什么,还跟个孩子较劲。   周芝芝也抱的手酸,把阿福交给王山。和柳玉江云三人往河边走,溪水清寒,远山白雾弥漫,在山坳漂浮聚成一团。   都是江云熟悉的景象,他和柳玉捡起石子,往溪水里抛,却惊动河里的野鸭子,扑腾翅膀飞走了。   周芝芝看着河面,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江云,道:“你这几月在镇上,听说吴水的事了吗?”   江云摇摇头,眼里有些茫然。上次见吴水,是做工那日,他拿了工钱悄无声息离开,以后再没见到过。   见他什么都不知道,周芝芝叹口气,才告诉江云这几月村里发生的事。 第98章   沿着溪边走, 周芝芝和柳玉带江云往下游偏僻的山坳坳里走。转过一道弯,看见山里唯一一户茅草房。   江云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身旁两人。   周芝芝提醒他:“这是吴水他男人家里。”   江云没来过这里, 因为太偏僻,又离自家田地太远。茅草屋略显破败,屋顶茅草被掀飞一半,院子里杂草丛生, 树木枯死。箩筐竹匾散落在地,几只鸟雀旁若无人飞进来。   怎么看, 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江云对别人家里不好奇,但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往房子那边走。他和吴水有过嫌隙,也被欺负过,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发生的。   上次见过吴水,江云现在走到他家,总是想知道吴水过的如何。刚才周芝芝和柳玉说起吴水的时候, 神色算不上好。   院子里静悄悄,院门是打开的:“我们直接进去?不用敲门吗?”江云问。   “还敲什么门, 你进去婻風瞧瞧就知道, 就算是贼来了,也敢光明正大走他家大门。”说完,周芝芝一拍手, 觉得说的不妥, 这不是把他们仨也和贼并列了嘛。   屋檐下,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的老妇趴在地上,打结无光的花白头发遮住她的脸,目光散乱浑浊。   江云惊了一下,他看不清妇人的脸, 只听见妇人嘴里神神叨叨念着什么。江云有些害怕,又好奇,鼓起勇气上前一小步。   “你不得好死,你个克夫的,你去死,可怜我儿啊……天黑了啊,要回家了啊……”她嘴里疯疯癫癫,语序混乱。   妇人趴在地上,一身的泥土。混浊的眼中,忽然看见江云。她撑起身子,也不管究竟是谁,张牙舞爪恶狠狠朝江云抓过去:“就是你!害了我儿子!”   江云脸色一白,被柳玉和周芝芝拉回来,没让他被疯妇人伤到。   退到门口,江云心砰砰跳,声音有些颤抖:“她、她是吴水的婆婆,那水哥儿呢?”   “水哥儿早跑了。两个月前他男人夜里从镇上回来,下大雨看不清路,脚下又打滑。淹死在村里池塘了。家里就剩个老娘。”   “你也知道,水哥儿男人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的。他男人一死,水哥儿险些被婆婆打死,说他克夫。没过两日,就听说水哥儿跑了,跑去哪里不知道,总之没在村里见过他。”   周芝芝和柳玉拉着江云离开这里,沿着河边往回走,一路上仔仔细细说了事情的经过。   两个月前,正是下大暴雨的时候。回村那天泥路都被冲垮了,山上冲下来一块大石,顺着路砸进池塘里,把池塘边的围栏都砸垮了。   雷雨错杂,村里没人敢出门去,谁能知道吴水的男人偏偏这个时候回村,一身的酒气,嘴里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吹牛皮。   卖女儿的五两银子都拿去赌钱堵输了,他身上有气,又抱怨吴水没给他生个儿子。喝了酒就要赶回去揍人。   脚下一滑,却正好顺着被砸破的栏杆处滑进池塘的。   周芝芝朝江云一指:“你瞧,就是那边那个塘。后来我公爹找人修好了。”   这塘原本是村里养鱼的,后来荒废了,有些妇人夫郎就到塘里洗衣服。大概是死了人,没人再去塘里,见了都绕路走,觉得晦气。   “前几日还说,干脆找人把塘填了。”   江云有些害怕,不敢去瞧。吴水男人不是个东西,村里人都知道,就连他家老娘,也是个尖酸刻薄的。江云有些担心吴水,道:“水哥儿父亲和爹爹不是都在村里?”   周芝芝:“就是因为娘家有人,他才跑的了啊。当初水哥儿父亲把他卖了,后来见自己哥儿被打,孙女被卖,也后悔了,到底是亲生骨肉看着长大的。人一死,水哥儿父亲和爹爹便撺掇他,把婆家地契都偷走卖钱,他们老两口自己又出了三两银子,才去镇上把被卖的女儿赎了。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人要是一旦被卖身成奴,这辈子都完了。江云在镇上见识过买卖人的牙行,都是些穷苦人家卖儿卖女。五两银子卖出去,就得十两二十两赎回来。   他敛起眉眼,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庆幸。幸亏水哥儿找到女儿,是能逃走的。要是逃不走,得一辈子在那个吃人的家里磋磨。   柳玉走在江云左侧,刚才要不是他手疾眼快把江云拉回来,江云就该被那个疯婆子打了。   他心有余悸拍拍心口:“那疯婶子家里田地都被卖了,也就是靠着侄子的接济,才勉强活了下来。只是见人就打,谁都不敢靠近。”   一个没了丈夫儿子的孤寡老婆子,就算田契地契被偷走了,他也打不过水哥儿的父亲爹爹。   况且,他家向来不做人,前一个媳妇就是被大着肚子折磨死的。村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没想过找官府。   在江云看来,水哥儿能跑出去就是好的。家里父亲爹爹都关照,躲一阵子风头,不是不能回来。   三个人聊完吴水,又说起村里别的事。日子过的快,江云看一眼田地旷野,小麦收了,新一茬油菜长的正好,年后就该冒黄澄澄的油菜花。   还没到家里,顾承武就抱着满宝过来。高大俊朗的汉子,抱着娃娃小心又笨拙。时不时拿拨浪鼓逗满宝,又带着满宝看看野花野草。   最后,一大一小都站在门口,眼巴巴盯着外面,就等着江云回来。   满宝离不开江云,被顾承武抱久了见不到爹爹,哭着就要找人。   江云走了半个时辰,满宝这一次哭起来,连夏竹和秋婶都哄不住。他一哭,王山怀里的阿福也跟着哭。   两个大男人没辙,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只好哄着孩子抱出去,一个找爹,一个找娘。   江云被满宝哭的心一疼,赶忙走上去接过来,把满宝抱在怀里,娃娃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看到江云,委屈巴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们满宝怎么又哭了,跟小花猫似的,你看,爹爹这不是来了?”江云笑着哄,手上一颠一颠。   顾承武就拿着拨浪鼓在旁边逗,眉眼露出一些笑意:“方才干娘正说起你,满宝就扭着头要找你。”   周芝芝在旁边,也把阿福抱过来,瞪一眼嘲笑儿子娇气的王山,对阿福假装生气,笑一下道:“弟弟是个哥儿,娇弱一些爱哭就罢了。你个皮猴子,怎么也跟着哭。”   顾家院里一会儿孩子哭声,一会儿大人说笑声。张翠花和徐大娘两家也来了,院子挤满人。   江云把孩子交给秋婶在一旁抱着,他坐下和张翠兰盘算明天请人来吃满月酒的人数。来的人不少,要写一张单子记下。   镇上的黄大夫、苗婶他们也要来。昨天顾承武提了一嘴,薛含星跟吴河他们也想来见见娃娃。他们都帮过江云,江云自然乐意他们来。   “席面是在镇上请的几个师傅做,咱们明天就不忙活了,陪着娃娃和客人。只需去借十五套桌椅就成,家里碗也不多,也要借一些,”张翠兰在旁边合计。   江云点点头,这些是该提前准备着。   顾承武和王山在房顶上换瓦片,周芝芝抱着孩子在底下仰头看着,叫他们小心一些。随即走过来:“不用借多少,我爹说了,家里还有几十个好碗,都拿来给你们用。桌椅也能匀出三套……”   这边话没说完,那边顾承武就在叫江云:“去年不是搓了一些麻绳,眼下正用的上。”   人站在房顶屋檐处,正好用麻绳把挂灯笼的绳子换了,夜里才有新气象。江云仰头看一眼,点头道:“剩不少,相公你等着我去拿。”   江云一走,满宝眼睛黏上去。秋婶立马会意,赶忙抱着满宝跟在江云身后,不给他哭的机会。秋婶比别人松快些,只需带娃娃,不用爬上爬下做体力活。抱累了还能交给江云带一会儿。   夏竹就没那么轻松了,第一次到老板的家里。总想做些什么,不干活心里就不安稳。主动拿起扫把,和张婶子徐大娘打扫灶房和柴房。   三个人都不熟,夏竹背过身在扫地。听见背后张婶子和徐大娘在嘀咕他,说的都不是坏话,只是好奇才小声嘀咕。   夏竹也不在意这些,他在镇上见的牛鬼蛇神多了,都是面上笑嘻嘻心里藏刀子。他反倒愿意和这些婶子阿嬷们在一起相处。   “竹哥儿快别扫了,你也过来喝碗水。”徐大娘招呼他。   夏竹扬声道:“好嘞婶子,我扫完就来。家里干干净净的,老板和满宝才舒服。”   他一口一个老板,也叫徐大娘和张翠花明白过来,江云不是以前的江云了。如今是个有本事的,别说做生意了,就连很多富户老爷夫人都认识。   要说他们这些泥腿子,就算拼一辈子,也认识不了一个富户豪绅。啧啧啧感叹完,又是羡慕又是欣慰,两个人都是看着江云长大,又看着江云从苦日子慢慢走出来的。   江云开铺子,村里人没多久都知道了。就连本地的秦员外,也常买江氏食肆的吃食。平时那些和顾家半生不熟的,也觍着脸,送些礼来参加满月宴。   江云没有拒绝,都是笑脸相迎。不管目的如何,总不能在这个好日子伸手打笑脸人。再说了,村里人纵然有些小心思,但也不会真的算计什么,也都存了想看看娃娃的心思。   十五桌,硬生生加到二十桌。名单拟订好,张翠兰带着江云挨家挨户请人。家里瓜果糖点鞭炮都准备好了,明天来吃席的人带的小孩也不少,一人拿一捧,就能吃完一整袋糖。就等着明天满月宴,给满宝大办一场。 第99章   在青苗村, 大大小小的好日子都要放一串鞭炮,这样才显得热闹又吉利。当然顾家是不缺这份热闹的,晌午的鞭炮足足响了一柱香, 算是给好日子锦上添花。   黄大夫和苗婶从镇上赶牛车到,一下车就从车上拿出各自买的鞭炮,添个礼。看到顾家的大青瓦房,又是青石板小院。乖乖, 比镇上住的还好。   江云抱着满宝在院里,被村里人包围着。村里人住的近, 来的也早,手里都各自提了鸡蛋鸭蛋糖点酒。   乡下不比镇上,鸡蛋鸭蛋都是金贵的。拿十个二十个,再添些铜板,已经算是比较丰厚的随礼了。   “哎哟这就是满宝?我瞧瞧,长的真可爱, 啧啧啧,你们看这嘴巴, 简直就和云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说话的阿嬷可是看着云哥儿长大的, 小时候那也是个美人胚子,要不是后来亲娘走了,那样貌, 放在村里也是抢手的。   “来来来, 让婶子抱抱,乖乖。”旁边伸处一双手,都是顾家认识的,见了娃娃就欢喜。   江云把满宝交给婶子,他就在旁边, 满宝看到他在不会哭。江云笑一下:“比刚出生沉了一些,抱久了手都酸。”   婶子喜气洋洋逗弄满宝道:“小娃娃就是长的快,新做的衣服十天半个月就穿不得了,我家那小子就跟冲天似的长,又沉又胖,不抱着还闹。”   旁边的人握着满宝小手,喜欢的不行,眼睛大大的皮肤雪里透红。   满宝看一眼江云,有爹爹在,他不哭也不闹,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人,有些好奇:“啊,啊”两声,他还不会笑。   顾承武穿过人群,找到江云,低头道:“又拿了些鞭炮过来,我拿出院子外面放。你跟我一起?满宝今天不缺人抱。”   孩子生下后,夫夫俩独自相处的时间不多。难得有这么多人帮着带孩子,顾承武记得江云爱热闹,心思一转,存了想和夫郎单独相处的想法。   江云看一眼顾承武,漆黑的瞳孔里浮满笑意,偷偷看一眼满宝,小声道:“那我们悄悄走,不给满宝发现的机会。”   顾承武捏着江云的人,牵着他从人群中出去。夫夫俩一人拿几串鞭炮离开院子。背后是喧哗热闹,外面则远离人群安静很多。   鞭炮摊开,顾承武拿出火折子,牵着江云的手仍然不想放开:“想不想试一试?”他把火折子递给江云。   江云忽然有些紧张,他还没点过鞭炮。小时候都是看同村的小孩玩,当然刘桂花和江顺德肯定不会给他买这些。他就躲在树后偷偷看着别人玩,把羡慕藏在眼底。   等那些孩子把鞭炮放完,全都跑走后。江云才走上去,蹲下捡起一个被放过的,好奇看着,然后学他们一样摔在地上,呆呆看着地上。   记忆有些遥远,江云抽出火折子,看一眼顾承武。   “别怕,我陪你一起,不会伤到。”顾承武道。   “嗯嗯,”江云打开火折子吹一下,簌簌作响的火苗跳动。他手心出汗,弯腰点燃引线。   顾承武拉着江云赶紧跑开,不一会儿,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除了炮声,还有江云清脆的笑声,在旷野里听的分明,明艳生动。   他看向江云,这似乎是夫郎第一次笑这么开心,完完全全笑出声,不是拘束着浅笑。   “镇上还有一种炮,听人说叫烟花,能在夜空中盛开。等攒了足够的钱,咱们也买烟花来放,”顾承武被江云的笑感染,眉眼也温和,说着。   江云嗯嗯嗯用力点头,烟花他也听说过呢,是少有的好看。就是太贵,一箱就要四五两银子,说出去都要吓死普通老百姓,只有富户才放得起。   顾承武和江云在缭绕的烟雾中许下小愿望,就当作是明年的奔头。   鞭炮一放跟过年似的,宽大的袖子下,顾承武紧紧握着江云的手,本打算更近一步。远处撒欢般的少年声传来,吓地江云一抖,立马松开。   顾承武磨磨后槽牙,看着薛含星和吴河,眼里似有极大的不爽。到底是满宝的满月宴,他没在好日子训人,和江云上去接他们。   薛含星是个自来熟,又来过一次,完全把这里当自家了。他拿出一个盒子:“我特意让我娘帮着选的,你们快看看。”   盒子精美,里面的东西也珍贵,是一只开过光的朱砂手串。江云不认识这些,只觉得分外好看。顾承武却有所了解,朱砂是辟邪的,寺庙里开光的更好。   物品贵重,情意也贵重,他拍拍薛含星的肩膀:“多谢,有心了。”江云点点头,也附和。   吴河则是简单粗暴,江南云锦框框一顿放,不要钱似地叠成一堆小山。看地江云震惊了好一会儿,这是云锦吗?这是银子在朝他招手!   薛含星和吴河勾肩搭背,笑地得意。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蹭一蹭,毛茸茸的,独特的狗叫。薛含星机械般缓缓低头,脸色忽然一白,噌一下跑远:“啊啊啊为什么有狗!救我吴河!”   旺财大大的狗眼疑惑一下,发现这个人怕他,他哼哼一叫,更加凑上去追赶薛含星。吴河头皮一紧,无奈跟着上去救兄弟。两人一狗在河边唱大戏似地跑了五六个来回。旺财从不咬人,只是调皮,顾承武和江云不担心。   背后,一双手猛拍上来,粗矿笑声响起:“好日子,恭喜顾大哥了。”李四和顾承武不比别人,也不说场面客气话,满月酒他没送娃娃需要的东西,拉了一车好酒过来,还没开盖子,一阵酒香就飘出来。   顾承武:“来这么早。今天不用当值?”   李四叹口气:“今年过了年,我打算就不干了。上次那事之后,总是提心吊胆的。再说,给那样的贪官做事,我心里也愧的慌……”   他俩说正事,江云戳一戳顾承武的手背,他该进去了,刚才听见满宝又在找他。   院子里开始忙起来,做席面的婶子们来了。张翠兰和夏竹去村长家借碗和桌子。村里乡亲带来的娃娃趴在地上玩石头。江云刚踏进院子,就被几个婶子阿嬷拉过去,一口一个有福气夸他。又打听他在镇上具体是做什么的,满宝是什么时辰生的。江云都坐在长辈们跟前,问什么答什么。   村长家离得近,桌子凳子很快搬来,一个方桌能坐八个人。张翠兰和夏竹有些吃力,顾承武和李四话题掐断,上去帮忙。   桌子不好搬,夏竹人比较瘦,进门的时候差点脚下不稳,要连桌子带人摔下去。他心道糟了,还没摔到地上,桌子一角被一只手稳稳拖住,他才没摔倒。   “我来吧,你进去帮婶子她们。”是李四。   夏竹看一眼李四,是他房东,也是捕快头子。生的有些高大,人也壮。第一次见是在衙门,他们一眼错开,夏竹对李四的第一印象是魁梧,瞧着凶恶,其实算个好人。   他点点头,有些讷讷:“好,那你慢些,我先进去。”   清瘦的身子明亮的双眼,李四看一眼夏竹,似乎愣住一瞬,默默地想——那小哥儿太瘦了,要是他手下的兵,非得给他练出“腱子肉”来!   夏竹哪知道李四居然这么想,他一步三回头,看了看李四,没注意前方的路。脚下一踉跄,又差点撞在柱子上。   厨房火热朝天,二十张桌子,一直从院里摆到外面。菜还没上,只放了些瓜果点心,被娃娃一拥抢走。也有几个老夫郎老太太,自以为没人发现,偷偷揣完放进荷包。   开席前,才是今天的重头戏。柳家全家人提着礼前来,柳老爷子,柳夫人和他丈夫,以及柳玉。聊天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柳家在村里威望甚重。   尤其最近柳老爷子办了学堂,竟然连都城也有人把孩子送过来,叫他们知道柳家的地位。   江云和顾承武张翠兰抱着孩子走上去,把柳家人迎接进来。柳夫人和她相公见到满宝,掩饰不住慈爱关切,江云见状,赶紧把满宝抱给他们。   柳老爷子稳重许多,只是一贯严肃的面容也渐渐缓和,偷偷握了握满宝的小手。这时候,满宝忽然冲他“咿呀”叫了两声,像是回应。柳老爷子凝固一瞬,竟然也跟着笑一下,赶紧伸出来:“来来来,让爷爷抱抱。”   柳夫人和相公对视一笑,难得见到爹这样高兴,他们做儿女的也欣慰。   逗完满宝,顾家人才请柳老爷子进祠堂上坐,趁着今天日子好,把名字定下。   柳老爷子学富五车,古往今来的书读了不少,在大历文人界也颇有威望。起名字的时候却怎么都不满意。他见惯了世面,那些荣华富贵极乐登天对他来说都是虚的,人最终要的是快快乐乐无拘无束,活的自在才好。   最终还是起了“顾知乐”这个名字,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知足常乐。这当然也是江云对满宝的愿景,这个名字他喜欢的很。   “咱们满宝以后有名字咯,就叫顾知乐,乐哥儿。”张翠兰也满意,她没读过书,不懂这些。但看见儿夫郎满意,她就知道是好的。   在众人的围观下,张翠兰郑重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只足够精致的平安锁。她把锁戴在满宝脖子上,喜洋洋道:“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四时吉祥,喜乐安康。”   说完吉祥话,由顾承武点燃最后一支鞭炮。客人们都埋头开吃,顾家的席面从来不差,大人小孩都吃的肚圆,风卷残云,最后只剩下几盘没吃完的素菜。   娃娃交给秋婶去喂,喂完江云把他哄睡,放在小摇篮里。乡下比城里冷,江云给满宝多盖一层小被。张翠兰和顾承武在外面送客人。   宴席结束,只剩几个和顾家亲近的婶子阿嬷主动留下来帮忙打扫,张翠兰和他们几个月不见,老姐妹有说不完的话。   江云让秋婶看娃娃,他出去帮着一起打扫。院里是热闹后的残景,五条狗钻到桌子下面,一地骨头足够他们吃撑。   江云和夏竹在扫地,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朝着顾家方向来。江云抬头,看见远处一个陌生人骑马赶来,停在他家门口,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请问这里是顾家?” 第100章   此人风尘仆仆, 衣着朴实略显凌乱,平和的五官因为赶路显得疲惫。江云不认识他,但是看他没有敌意, 应该是来找相公的。   江云点点头:“正是,请问你是……”虽然看清来人没有敌意,但是江云也不好直接把陌生人往家里带,问清楚最好。   那人抱拳:“我家主子托我来寻访顾校尉, 有重要物品交代,不敢耽搁, 需由我亲自交给顾校尉。”   他说明来意,江云却一下子顿住。他只知道顾承武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具体在军营里做什么,校尉,听上去很厉害吧?   “我相公往村长家还桌椅去了,你先进来坐, 他一柱香就回,”江云把人请进院子, 院里刚打扫干净, 不至于让人看了脏污。   他往灶房烧茶水给客人,院子里,五官平和的男人四处打量。此处山清水秀风景俱佳, 一路过来百姓都热情, 路上没碰到挫折。   茶水还没端上桌,顾承武便从村长家回来了。他陡然看见陌生的马匹,生了警惕之心。推门的瞬间,却看到熟悉的面孔。   “老孟?”顾承武微不可查停滞一瞬,随即走上去, 没来得及惊讶,又被老孟猛一下抱住,手在他肩膀用力拍。   “你这臭小子,有福气,娶了个这么俊美的夫郎。比咱都城的小哥儿都好看,不怪你不留恋官场,非得辞官做个平头百姓。”   老孟是多年的熟人了,比他和荣王年纪都大。刚参军那会儿,他们一群小兵豆子的生活操练都是老孟负责,说是半个爹也不为过。   “怎么突然跑到这山野间?殿下如何了?”顾承武同他坐下,问起后续。他当时只把人送出宁平府。听说后来荣王又遇刺了,好在有惊无险。   老孟神色有些气恨:“那贪官逮是逮了,不过他上面有太后,只判了个流放。太后是动不得,殿下一回去,就被叫进宫借着不孝的罪名打了一顿,又不是亲生的,险些被打死,幸亏陛下及时赶来。现在证据还不够,不足以把这颗大树连根拔起,不够也不能。你还记得上次云水县令封城追杀殿下的事?”   云水县令显然也是太后手底下一个小喽喽,但他实在昏庸无能,还不知道荣王已经知晓他暗中追杀的事情,此时估计以为风头已过,正在家中喝酒吃肉油头满面。   顾承武点点头,心下已经猜出老孟来的原因,道:“殿下怎么说……”   话音未落,江云提着一只茶壶走来,拿出茶杯给他们倒水喝。知道相公和客人正聊天,他也不多问,打算倒了茶水就走。   指尖却被捉住,顾承武与他十指相扣。当着外面的人,江云耳尖一红,却没有挣脱。他听顾承武介绍:“这就是我夫郎,叫江云。”   随即他又对江云道:“这是我从军时的战友,亦是长辈,你随我叫一声孟叔就行。”   江云乖乖点头:“孟叔好,”他虽然有些怯生,向长辈打招呼却不含糊。   老孟笑起来,看着两个小辈欣慰点头:“好好好,对了,听王爷说,你夫夫二人生了个小哥儿?且带我去看看孩子。”   顾承武随即起身,拉着江云带他去。一来,老孟作为长辈,见见孩子是应该的。二来,他是荣王使者,他见过,就等于替荣王见过。   江云思绪被颠覆,他听的没错,孟叔刚才口口声声说的是王爷。还有相公一口一个殿下。他不傻,不是不知道王爷是什么身份地位。   猜到相公接触的人都不一般,江云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莫名失落。   成亲一年多,孩子也有了,他却连顾承武的过往经历都不知道。这种感觉让江云如同置身于雾里,不真实不踏实,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他被攥住的指尖有些僵硬发冷,顾承武心思细腻,敏锐察觉出夫郎不对劲。他回头看一眼。江云冲他笑了一下,只是笑的不真,情绪都藏在眼里。   顾承武能猜出原由,他把江云的手握紧:“等看完孩子,我同你交代。”   起初不说,是担心哪天东窗事发,全家人会被牵连。现在荣王安全到达都城,他也没什么顾虑。   江云手心回温,那种失落一触即散,笑容渐渐明朗真切起来,跟着顾承武进去看娃娃。   巧的很,满宝刚醒,正睁着大眼睛四处找爹爹。江云把他抱起来,小被盖的厚,满宝身上都是暖和的,软乎乎香喷喷,像一只小羊羔子似的。   老孟一看,竟是这么水灵的娃娃,他面容越发慈祥,伸出手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捏了捏满宝脸蛋。满宝也不哭,冲着他眨眨眼。   老孟心跟融化了似的,道:“可起了名字没?”   “叫顾知乐,柳夫子给起的。”顾承武道。   老孟点头,重复一遍名字:“顾知乐,是个好名字。我知道了,回去便回禀王爷。你送的满月酒倒是不错,让王爷想起了小时候在西南的记忆,他很满意。”   顾承武和老孟又说起别的,满宝被江云抱在怀里,靠着爹爹脖子,忽然哼唧哼唧哭了。一般被江云抱着,他决计不会哭。要么是饿了,要么尿了。   江云伸手摸一下尿布,还是干的,他冲顾承武和老孟说一声:“到时辰,满宝估计饿了,我带他去找秋婶。”   一边说一边哄,江云拿着拨浪鼓逗他,满宝被逗地一乐,连饿都忘了。   老孟看娃娃走了,终于拿出带来的包袱。里面是一个木匣子,上了锁,匣子沉重,叫人猜不出里面的东西。   “你打开看看,”老孟脸色神秘,就等着顾承武开匣子。   饶是顾承武再聪明,也猜不出老孟卖的关子。他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叠地契田契,以及一块令牌。   “半月前我便来了,落地之后在你们村子附近四处考察。正巧,三十里外就有一处不错的林子和两百亩良田。那是先帝在位时一位罪臣的产业,如今有些没落。王爷叫我来置办,就当作你救命之恩的谢礼。”   皇室宗室的命,还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老孟知道,顾承武要是愿意当官,如今起码也是正五品京官。远不是区区三百亩林子和二百亩良田比的上的。   他家王爷不强求人,大约猜到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才托老孟来送礼,一是为了救命之恩,二来也当做娃娃的满月礼。   顾承武指尖在桌面轻扣,转瞬之间,心里已经考量无数。收不收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这明摆着是王爷想做个了结,况且,田地契上还押了一块令牌,分明是还有事要办。   他心思活络,目光却沉沉不变,叫老孟看不出这小子的想法。他大手一挥,干脆开门见山说话:“王爷说了,云水县令别看官小,却至关重要。叫你想法子溜进去查账,顺便拿着令牌里应外合,你不是认识衙门的人?公家不方便办事,只能走野路子了。”   老孟也是没办法,来之前,王爷本打算再多给些铺子房产,奈何穷啊。瞧着是个王爷,过的实在两袖清风,手里那点钱都被皇帝哥哥坑去修大坝了。说是借,过了年收完赋税便还。难道王爷还能真找上门,找他哥给他还钱?   说难听些,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老孟肯定不能说。现在荣王手里可用之人都派去查豫康府,也幸好云水县有个顾承武,这不是现成的人嘛。   不知道是不是老孟错觉,顾承武嘴角似乎一牵,有些无语。他眉目沉敛,收下盒子,道:“什么时候行动?”   “自然是年前,越快越好。”老孟老脸愧疚,人家一个辞官的人,硬是被王爷厚着脸皮下命令,他觑一眼顾承武。也不怪王爷折腾人,谁叫顾承武能文能武,还能算账。   见顾承武神色无异,松口气:“你小子,怎么现在做事磨磨唧唧的,以前可不这样。行了,我和王爷的骁骑卫就在县外二十里,我得赶回去部署。”   顾承武握着匣子的手紧了又紧,眉宇间似乎团着一层黑雾。老孟说的没错,他现在是磨磨唧唧了。以前孤身一人,自然不怕死。   思绪冗杂,门被推开,是江云抱着孩子,光线将房间照地明亮,江云眉眼之间都泛着柔和,他抱着孩子嘴角一动:“我都听见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虑我们。你做的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   顾承武眼底阴郁似乎散开,拧紧的眉毛渐渐抚平,他走过去抱住夫郎和孩子,手扣在江云脑后,带些力度压在怀里:“你不是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我现在告诉你……”   足足半个时辰,顾承武和江云说了以前,包括他怎么死里逃生,怎么一步步高升,又怎么放弃官身做个平头百姓。再之后的事,江云就知道了。顾承武来了村里,他才能遇见他。   江云鼻尖有些酸涩,撇过头掩饰眼角泪花,随即转过头笑起来:“我是你夫郎,你做什么我都在你身边,”要是事情失败那一步,他就一边哭,一边选个无痛毒药陪顾承武死了算了。   顾承武嘴唇微启,还想说些什么。又瞬间被江云整地哭笑不得,他夫郎正扒拉那些田地契,和满宝大眼瞪小眼,“哇,满宝,我们有钱了。”   三百亩林子,两百亩良田,那得有多大?江云目光呆呆的,想不出来。自家水田也才五亩,就这五亩,也够他们吃一整年了。   家里乍然成了富户,江云还处在朦胧的感觉里,有些飘忽。他摸了摸田地契,看到的不是几张纸,而是满满的银子,江云想象一下,他和满宝坐在钱堆里,天天数都数不完。 第101章   “嘶, 这鬼老天,怎么说冷就冷。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阴了, 下冷刀子似的。”   张翠兰穿了一身薄薄的夹棉,打开门被冻一哆嗦,又跑回去添了一层衣裳,说话都在打冷颤。   而屋里是足够暖和的, 顾承武怕江云和满宝睡觉冷,特意半夜起床烧了一盆炭火, 夜里还添过一次炭。   老人说的,放炭的屋子不能密闭,他便把窗子打开一条缝。   就算是这样,早上起来时,满宝还是有些发烧。不算十分严重,江云摸了摸满宝的头。第一次带孩子, 以为是生了凶病,急得要落眼泪。   顾承武从柜子里拿出夹袄给满宝穿上:“别急, 医馆就在对面, 我们先去找黄大夫,让他看看孩子,”顾承武还没方寸大乱, 耐心安抚江云。   娃娃生病他在军营里见过几次, 是军属的孩子。   只要养的好,生病了吃药总会好的。他们家如今不差钱,什么好东西都能给满宝用上。   江云把孩子交给顾承武,出门找张翠兰,眼眶还是红的。   “怎么了这是?”张翠兰心里一秃噜, 直感觉不妙。   江云有些匆忙:“满宝发烧了,我正要带他去看大夫。”   张翠兰听完,也跟着着急。娃娃生病可不比大人,大人身体壮实好的快。娃娃生了病,那才是遭罪。   “快快快,你和武小子带满宝过去。家里有我和夏竹,就隔着一条街,有事回来叫我们?”张翠兰比江云有经验些,还不至于哭,又拍了拍腿:“这贼老天,天气比往年都怪。说起来,该去寺庙里多捐些香火钱,给满宝求个平安符。”   江云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进卧房拿出匣子:“上次满宝收了一串朱砂串子,专给小娃娃戴的,我给他戴上。”   开过光的朱砂串不比平安符差。满宝因为发了烧睡的熟,饿了也没哭。秋婶进来没听到哭声乍然奇怪,见了娃娃才知道情况。   顾承武站在廊下,抬头看向天边。黑云压顶,笼罩了整个城镇,乌鸦在天边徘徊凄叫不止。   他眉间渐渐拧起,像满天极低的云层一样挥散不去。顾承武抬头望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云给满宝穿戴好,顾承武撑起一把伞给父子俩挡风。   到了医馆才发现,来看病的娃娃竟不止他们一家。最小的娃娃甚至只有十几天,大到十几岁的也有。   父母都是一个表情,心疼又难过。江云低头看了一眼满宝,反倒比别人都好。满宝吃穿都不缺,体格也强健一些,不至于咳嗽打喷嚏。   黄大夫给看完,说没什么大碍,他开了一幅药让江云拿回去,又嘱咐了几句,叫江云松口气。   江云低头看满宝,一张白皙的小脸裹在虎头帽里,他瞧着心揪,把孩子交给顾承武:“你带他回去,我再去买几个汤婆子回来。”   “我去就行?你回家休息,外面太冷,”顾承武道。   江云摇头:“你还要去上工,不耽误你时间。秋婶来了,回去若是满宝饿了,你让秋婶给他喂奶,我先走了。”   家里原本有三个汤婆子,他和相公一人一个,干娘一个,是只小的。   但是今年冬天来的怪,江云打算再多买几个小手炉汤婆子,给娃娃也买一个暖水袋。   要到城西的时候,江云却被一伙人拦住。   ……   “江老板,我们家老爷请您,”轿子旁边,三五仆人林立,一个细瘦长须的中年人走上前,长的像一只黄鼠狼。   江云脚步顿住,心里有些忐忑。他不认识这些人,看排场就知道,非富即贵。来人眯着眼瞧他,叫江云心里不舒服。   那眼神称不上好,像是斜睨他,不拿正眼瞧。   江云后退一步:“我不认识你家老板,”他摇头,不打算跟这个人走。光天化日大街之上,这人总不能直接绑了他吧?周围百姓可都看着。   江云心里害怕,忽然有些后悔,要是让相公一起来就好了。他揪着手,前路后路都被人围着,逃是不能逃的。   长须男人又开口了,眼底尽数是不耐烦:“我家老爷你自然不认识,让你上前说个话。江老板不是开铺子的,我家老爷的生意你做不做?”   原来是做生意,江云陡然松口气。那口气还被完全吐出来,又被他憋回去。   什么好人做生意跟要吃人似的?到了这个份上,江云又不能跑开,只好硬着头皮上去。   轿子里的人并没有掀开帘子,不是神秘,也不是身份贵重见不得人。根本就是懒得掀,大概觉得江云这样的小铺子老板入不得他的眼。   天边云层似乎越来越低,像是要压垮城镇,无形之中带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乌鸦徘徊迟迟不去,枝头枯叶凋敝。忽然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大风,将街两侧小摊掀倒。   往年冬天,哪会有这么大的风?轿子的人说完话施施然走了,江云还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路过顾承武上工的地方,江云看一眼,场上没有多少人。还没到时辰,顾承武应当还在家陪着满宝。   刚才那股冷静尽数溃散,江云心如擂鼓,汤婆子也顾不上买,转身匆匆回家,脚下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顾承武守着满宝吃完药,正要出门去,迎面一个温软的身躯撞了满怀,他下意识接住,因为是防不胜防,被江云撞地后退一步。   难得夫郎如此主动,他也只好“却之不恭”了,顾承武眉眼温和下来,眼尾勾起一抹笑。   笑意未停,便看见夫郎泪汪汪抬起头,揶揄之心戛然而止。   “我方才在街上,被衙门的师爷拦下了。”江云心有余悸,恐怕今天都不敢出门,他一路跑回来,还有些喘气,只因为那个师爷就不是什么好人。   顾承武脸色陡然冷下,沉声道:“他对你做什么了?”   江云摇头,附在顾承武耳边,小声道:“县令要办寿辰,大张旗鼓的,那个师爷找我订吃食。他居然威胁我……说我若是出差错了,便打断我的手,”江云气鼓鼓,磨着牙双手叉腰向顾承武告状。   一边用眼神询问顾承武:你评,这能是好人。   顾承武手指捏在江云后颈,手轻轻摩挲,一瞬不动看着江云,心里说不清的滋味:“你为了我,答应师爷了对吗?”   江云咬了咬唇,点点头:“这是个好机会,等宴会那日,我往府上送吃食,你说不准能一起进去。后厨混乱,不容易被发现。”   说完他扑上去扒拉着顾承武,把头埋起来。虽然知道有李四帮忙,他们得了县令府的布局图。但是江云心始终提着,他怕有个万一。   “那日后宅没人,人肯定都在前厅。”江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又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么重要的大事,他也能帮上忙。   小两口说话声音小,秋婶从卧房探出头:“云哥儿,满宝醒了,你快来瞧瞧。”   江云原本潸然欲泣,只是从关心顾承武变成关心满宝,刚酝酿出的生死相依感人肺腑的情感唰一下蒸发,江云撇下顾承武匆匆看孩子去。   顾承武默了一瞬,低头和脚边的大黑对视。没出息的,顾承武低骂一声大黑,转身出门去。   “竹哥儿,”江云冲客房喊一声,那里如今是夏竹在睡。他又不比夏竹小几岁,便按照平辈的叫法来喊。   竹哥儿却是敬着江云的,听一声忙跑出来:“老板你说,我正和婶子洗豆子呢。”冬日牛乳脍卖的正好,不备上几大桶,根本不够用。   江云从卧房取出一两银子,交给夏竹:“城西有家卖汤婆子的,你得空替我跑一趟,买五个汤婆子回来。”汤婆子不便宜,银铁做的,一个就得两百文。   也是如今有了钱,不用再拘着银钱过苦日子。   夏竹接过钱,暗自数了一下,老板家加娃娃四口人,却要买五个,是不是老板数错了。   他拿不准,却又不敢多问,既然拿了足够的钱给他,肯定是计划好的,他照着办就是。   夏竹万万不敢想,多出来的那一个汤婆子,竟然是给自己的。   江云回卧房把满宝抱起来哄,用手背贴了贴满宝额头,小家伙吃完药在家里足足睡了半晌,已经不那么烫了。   满宝眼睛是睁开的,有些没精神,一眯一眯要睡觉。江云贴上去亲一口,香香的满宝软乎乎,他没忍住,又凑上去亲一下。   “爹爹的小宝,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江云逗着满宝玩。   满宝眼睛睁大一些,对着江云“啊啊”两声,像是在说话。他眼睛明亮,仿佛精雕细琢出来的。   粉嘟嘟的嘴巴张成一个圆,江云一个不注意,满宝就把手指塞进嘴里了。   “你个小馋嘴,是不是饿了?”江云把满宝的手指从嘴里抠出来,手指上都是娃娃的口水,江云不嫌弃。满宝才被秋婶带去喂了奶,肯定不饿,就是爱啃手玩。   江云纳闷了:“我小时候可不这样,”江云小声嘟囔着,他阿娘说过,他出生就特别乖,可从不啃手指。   江云点点头,确定罪魁祸首:“不用说,肯定是你父亲生下来也啃手。”   满宝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江云,似乎是在爹爹怀里安全感十足,他眼珠子转了又转,嘴巴一张,对着江云笑起来。   江云又凑上去,吧唧亲一口。满宝瞧着有活力,烧也慢慢退了,想必黄大夫开的药是好药。就是娃娃太小了,还不能吃米糊糊,不然他肯定会给满宝煮鱼汤喝。   屋外寒风萧瑟,倒和屋子里的暖意形成两方天地。江云哄着满宝睡着,把他放在小床上,盖上厚实轻薄的蚕丝棉花小被,把炭火挪到窗边打开一条缝,才掩上门悄悄出去。 第102章   元旦前第三日, 赶上县令生辰。江云提前备好吃食,同顾承武拉往县令府上。   路过两座石狮子大门时,爆竹阵阵好不热闹, 来往都是当地有名的富户豪绅,其中有好几个,江云都认识,也做过他们家的生意。   县令府外的大街上, 家丁小厮态度恶劣驱赶路过的百姓,好像这街是县令一个人似的。而县令府侧门处, 一个身影半露,正是李四,他冲顾承武悄悄打了个手势。   “走吧,”顾承武牵起江云的手,察觉夫郎的手冰冷,他握紧了道:“一会儿如果发生意外, 李四会安排好人送你出去,不会叫你被发现。”他一句话, 给江云吃了定心丸。   江云又有些担忧顾承武, 咬咬唇凶起来:“不准说这些,不会、不会有意外的,”他言语有些紧张不安。   “好, 不说”顾承武笑着低声应答, 但县令府后厨小门入口,小门送吃食的不止他们一家,也有许多来往送菜送肉的,看门的厨房管事拿根针一一验毒。   到底是个官员府邸,总不能真被人在吃食上动手脚。   “干什么的?”后厨管事不是很客气, 今天人多事杂,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江云神色自若:“师爷订了我们铺子的吃食,让我们从小门送进来,”说完,他掀开一角,给管事的看。   老管事探身,发现确实是吃食,又比对单子,挥挥手:“快进去,今天人多,别在里面耽搁。”   江云点点头,和顾承武一同拉车过去。忽然,又被管事的叫住,江云脚步一顿。   “等等,他不能进去。”管事撇一眼顾承武,心道一个人就够了,多了不是添乱吗?出了事谁担责任?   江云看一眼顾承武,转身朝管事走去,从荷包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塞给管事,歉笑一下:“阿叔,他是我相公。车上桶太重,我一人搬不动,若是不小心打翻桶,也怕误了席面。”   管事看一眼碎银,可不少,甚是熟练收起来。面前这小哥儿柔柔弱弱的,说话却有几分道理,他也不敢误了席面,不耐烦挥挥手:“快去快去。”   有惊无险,江云松口气,和顾承武把车运进后厨。里面人不少,来往混杂,分不清谁是谁。   顾承武握了握江云手,随即趁乱悄悄离开,谁也没有发现,大家都只管做自己的事。他瞧了一眼,身旁还有别家铺子的。   府上厨子不够,遇上大宴,吃食只能从外面铺子买。江云揭开盖子,乳白的牛乳脍香气扑面而来。   无需自己带碗,府上有精致的叠盏,管事打发人把叠盏拿来,江云装好后,再放进锅里温热着。   他面上瞧着自若,心却提起来。手上动作不经意慢下来,刻意给顾承武拖延时间。后厨有独属于他的一角,大家脚步匆匆都忙。   江云左右看一眼,没发现管事的身影,大约是出去了,他干脆直接停下,装作手酸休息,等管事来了,他再继续做事情。   直到最后一份备完,江云始终不见顾承武,他有些慌乱,琢磨该怎么继续拖时间。这时候,身旁忽然撞上来一人,看服制,应该是县令府的小厮。   江云不疑有他,一门心思都在顾承武身上。小厮却没走。忽然靠近江云,用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顾大哥让您先离开,他自有法子。”   说完,小厮神色寻常,仿佛不认识江云,淡然离开。后厨的人依旧忙着,江云看一眼不远处的厨房管事,心下松口气。   他收拾好桶,准备拉着出门。陡然听见不寻常的声音,声音是从县令府前厅方向传来的,热闹喧天戛然而止,随即是兵荒马乱,这不该是寿辰这样的好日子出现的声音。   顾承武在后院办事,而动静发生在前院,江云猜出和他们无关。他把桶装上车,准备离开,就看见几个下人匆匆走进来,神色不安小声道:“方才大人在席面上遇刺了。”   后厨管事一惊,随即心里暗道,只要不是他的吃食出了问题,便怪罪不到他头上,至于刺杀那人是谁,他起了八卦心思好奇。   下人看一眼他,有些怜悯:“刺杀大人的,正是上菜的于小三。”   话音刚落,后厨管事脸色顿时苍白,哆哆嗦嗦扶住灶台,揪着下人颤抖:“不可能,小三我是知道的,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说完,他又急切:“老爷呢,老爷怎么样了?”   声音吼起来,江云手上动作加快,听见那下人道:“幸亏被师爷拦下,老爷没被伤到。威逼利诱之下,又供出另外一人,师爷现正带人搜查府里,现在估计正朝这边来呢。”   管事问清楚才知道,于小三的姐姐五年前被县令抢进府城,没多久便死了,尸体抬去乱葬岗。于小三忍辱负重,取得信任才熬到今天,把刀藏在盘子底下,等靠近再行刺,只是差一点,被看出端倪。至于另外一人,纯粹是混进来蛊惑于小三的刺客。   江云快速收完,虽然知道这件事和他相公无关,但是难免会被牵连,他不敢耽搁,推上车匆匆离开后门。   还没出去,迎面碰上来势汹汹的许师爷,身后跟着一大帮子人,各个凶神恶煞,像是府上的打手,手里都提着棍子。   师爷一挥手:“将这院子都封了,所有人不准出去”,他手令一下,身后打手分散开,一只黄狗吓地想钻狗洞出去,都被一脚踹了回来。   人人自危,他们身在后厨,总会被牵连,尤其是厨房管事,汗如雨下跑上前:“许老爷您是知道的,我在府里这么多年,不可能会刺杀老爷啊。”   许师爷瞟他一眼,冲身后打手挥手:“刺客出在你收手下,也是看管不力的罪责,拖下去。”   拖下去该如何,江云不知道,他紧张的同时又松口气,厨房管事被拉走,也没人知道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   许师爷忽然看见江云,心里觉得疑惑:“你是那铺子老板?不是叫你进来就走,怎么磨蹭到现在?”   他说完,江云暗自揪着袖子,掌心都是冷汗。像是被一把刀悬在头上,随时能砍下来。许师爷的目光不善,让江云想到那天大街上他威胁砍自己的手的事。   江云正憋着借口,忽然看见县令府的东边燃起熊熊大火,灰烟几乎笼罩整片天。后厨在西边,离的最远。而东西是靠近待客厅的位置。   忽然,一阵高喊声从火焰那边传出:“有刺客!”   江云眼眸一抬,瞬间听出那是顾承武的声音。大约这火也是他放的,为了吸引注意力。灭火是最需要人手的,估摸整个府上的人都要提着水桶去。   许师爷脸色一变,县令大好的日子,被他办的又是刺客又是起火,恐怕也没他好日子过。许师爷也不管后厨这边了,连忙叫了人往东边去抓刺客灭火。   等打手都撤出去,后厨的下人都松一口气。江云也如临大赦般,腿脚都有些发软。他不敢耽搁,怕许师爷觉得不对劲,调头又回来,推上板车往外走。   后厨到小门之间,要经过一条小路,小路是后厨往后院送膳食要经过的地方。江云推了板车,没想到迎面遇上一人——江墨。   “主子您别生气,肯定不是下人见风使舵故意苛待你吃食。刚才老爷打您一巴掌,估计也就是气急了,老爷日常是最疼您的。”江墨身旁的丫鬟正安慰他,似乎还没看到江云。   江墨边走边想,他想着今天是老爷的寿辰,趁着高兴想上去讨那间喜欢的铺子,还没收到县令被刺客刺杀的消息。到了前厅,被县令当着若有宾客的面狠甩了一巴掌,怒骂一声“贱人”。   江墨的脸色像是被撕开踩在地上,被四面八方鄙夷不屑的目光盯着,像是能把他剜出一个洞,叫江墨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仗着有了身孕,据说还是个男娃,没少哄得县令给好处,一下子被打了,气不打一出来,午膳又迟迟没送上来,便要去后厨找人撒气。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江云,江墨愣住,咬着牙就要冲上去打人,“居然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嫁给一个老头子!”   他旁边的丫鬟想提醒他慎言,结果那巴掌没落到江云脸上,反倒落在她脸上。她是奴才,被打了只能捂着脸,不敢反抗。   江云有些害怕,还是咬着牙分辨:“分明是你娘栽赃陷害我们,还来打秋风。”   从前敢怒不敢言只敢在他面前低头胆小的人,现在竟然也敢同他叫板,叫江墨恨地咬牙切齿。   江云才不理他,县令府兵荒马乱,他推上板车匆匆离开。才出门,江云便觉得背后阴嗖嗖的。   江墨盯着他的背影神色阴沉,仿如正一条吐信子的蛇,心里酿出不忿来。   县令府门口冷清不少,一阵兵荒马乱又是刺杀又是起火,叫来赴宴的人都不敢继续安坐,找个借口匆匆离开。   顾承武迟迟不出来,江云有些担忧,方才遇见江墨的不愉快转瞬即逝。他在街对面蹲下,缩成小小一团,撑着脸颊等。   几乎望眼欲穿,风吹干眼角。江云有些焦急,不免想到很多种结果,譬如顾承武被乱棍架起,被追地满院子跑,亦或者逃了出来。   江云抹掉泪珠子,耸着鼻子回家去。到了家里,看见秋婶抱着满宝,满宝正冲他笑。江云心里才有了些踏实感,把满宝接过来,方才怀里逗弄。   “今个儿满宝可乖,不哭也不闹,像是知道爹爹赚钱去了,”张翠兰夸起孙孙毫不嘴软,看只有江云一人回来,她愣了一下:“武小子不是跟你去了,还不回家?”   江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犹豫斟酌,这件事情从始至终是瞒着张翠兰的,就怕干娘年纪大承受不住。没斟酌出结果,铺子外面忽然来了一伙人,阵仗不小。   江云只闻其声不见人,脸色都白了几分。他踟蹰一步,心里慌乱如麻。最坏的打算,便是顾承武被发现行踪。如果是这样……江云闭了闭眼,风干的泪珠子啪一下落在地上。   见他这副模样,张翠兰也猜出几分,从未有过的严肃:“你们瞒着我不说,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江云不知道怎么说起,他咬咬牙往铺子里去。发现这些人不是衙役,而是县令府的下人家丁,皆是来势汹汹,什么话也不说,走进铺子就开始砸。   “我们主子就是吃了你们铺子的吃食,才肚子不舒服!都给我砸,这铺子也别想开了!大家都来看看,江氏食肆做东西不干净,以后可都别买了,”带头的家丁对着满大街嚷嚷。   江云反倒松一口气,不是相公出事,而是江墨蓄意报复自己,才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铺子被砸一片狼藉,江云和张翠兰都是小哥儿妇人,打不过这群人,夏竹赶过来,看见好好的铺子被砸,比江云还心疼,冲上去要拦人,被江云摇头阻止。   “老板,难道就看着他们砸?我皮糙肉厚不值钱的,我去拦,大不了被打一顿,还得告他们殴打平民百姓呢。”夏竹气的不行。   江云摇摇头,看着面目全非的铺子,反倒转身对围观的路人道:“让大家看笑话了,今日铺子没开门,原本是去县令府上送吃食,迎面遇见他们府上的人,我不会说话言语冲撞了几句才这样。”   这么一说,围观的人心跟明镜似的。他们吃了几个月,从没出过问题,怎么偏偏送去县令府上就让人家闹肚子。不是得罪了人被恶意报复还是什么。   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句:“我相信云老板,云老板不是那等做亏心事的人,咱也不能瞧着人善被恶人欺负了。”   一句话起了开头,大家都冲上去,把几个砸铺子的家丁揪出去。也不知道是谁踢了一脚,带头闹事的惨叫一声,反倒被打的更猛,鼻青脸肿捂着眼睛跑开。   江云怕他们被连累,想阻止一下,没阻止成功。最后实在觉得抱歉,给大家道了谢。想着昨夜还剩不少牛乳脍,便亲自动手做了一些,送给刚才帮忙的路人当做谢礼。   一家人看着被砸地面目全非的铺子,都同时叹口气,江云道:“铺子暂时开不了,我今日遇见江墨,只怕他不会让我们安生,若是继续开下去,以后也有的是茬被找。”   张翠兰撑着墙,顺了顺心中的气。若不是还有些脸皮,她早就学那些泼妇破口大骂江墨了,直该把他那些丑闻全都抖出来。   江云扶起椅子,他现在没了开铺子的心思。坐在门口,抱着满宝等顾承武回来。刚才闹了一阵,满宝被吓到,哭了好一会儿,江云哄了半晌才哄住。 第103章   没等到顾承武, 反倒是苗婶带着虎子回来,苗婶走到巷子口一眼看见铺子被砸了,连门板都被劈开, 像是遭了强盗了。她一想,县城里哪来的强盗,恐怕还没进城就被士兵拦下,无非是有人闹事。   看江云在门口失魂落魄的模样, 虎子冲上去抱着江云,乖巧喊一声云阿嬷, 江云揉揉虎子的头,看见满宝正一眨不眨瞧着虎子,有些好奇和探究。   “满宝,来看看,这是你虎子哥哥,”江云把满宝往前抱一些。   虎子刚过完生辰又长了一岁, 上过学堂后才知道,满宝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是个泥里打滚的男娃娃, 而满宝是软软香香的小哥儿,长的也好看,“云阿嬷, 我可以摸一摸弟弟吗?”   江云捏了捏虎子的脸, 笑起来:“你摸,满宝可喜欢你这个哥哥了。”   满宝水灵灵的眼睛看了看虎子,被轻轻摸了摸脸蛋,也不知道是怕生还是害羞,又扭过头躲回江云怀里。   苗大娘拍拍虎子, “满宝可比你乖巧多了,也不学学。明天不是要回你奶家去,还不回去收拾自己衣裳。”她说几句教育虎子,平时在家洗衣做饭也会让虎子做,不会觉得他是个男娃便能袖手旁观。   “你家铺子怎么了这是?”苗大娘打发儿子回去,才坐下一边逗满宝,一边关切。   江云也不瞒着,把自己如何得罪江墨的事情说了。苗大娘可不认同,这怎么能叫得罪,这些当官的家里就没几个好东西,她不用追问也知道,必定是被蓄意报复了。   满宝当然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他啊呀两声,惹得苗婶心都化了,伸出手:“乖乖,来,让苗阿婆抱抱,”她四十多岁,按辈分也当得上一声阿婆。   江云小心把满宝抱过去:“婶子明天要回乡下?”   “可不是,后日就是元旦了,我家那个说是回去看看爹娘,正好也叫虎子回家陪陪老人,虎子也不小了,该学学尽孝道。”   和苗婶聊天,叫江云骤然想起,元旦快来了。他看看冬日枯枝老鸦寒风吹朔,今天比往年冷,风也吹的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年了。   铺子关门,江云一下子闲下来,便坐在院里拿算盘清账,去县令府上又赚了二十多两,加上之前与其他富户来往的生意,除去付给夏竹秋婶的工钱,以及给干娘的分成。   江云算了一下,账上已经有一百五十多两,无论放在村子里还是镇上,能有这么多钱,已经算是富足的生活,虽然比不上那些乡绅地主,但是江云知足,毕竟做的是小本生意,他也求不来太多。   再说铺子不是不开了,趁着歇业也正好重新装点一下铺面,顺便琢磨几道新吃食。   家里除了一百五十两现银,还有那几百亩山林和田契。契书搁在箱子里面上了锁,江云打算过完这个元旦,去那几百亩林子和田里看看。   修长若雪的手指拨动算盘,天色越发晦暗,让江云觉得不安。他慢慢出神,一动不动等着顾承武,没发现身旁站了一人。   夏竹有些不安,揪着衣角,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见江云在发呆,他也不好意思出声,就跟着江云一起愣住。   院子公鸡忽然掐架,咯咯咯吵的凶,把江云从思绪中拉回来,满宝倒是不怕,睁着大眼睛好奇。秋婶便抱着满宝凑上前看热闹。   张翠兰正给满宝做衣裳,布料是满月那天薛含星拿来的,柔软的料子正适给小娃娃做肚兜,她看一眼抱怨公鸡:“成天就打架,等武小子回来,叫他去买些竹篱笆回来把这些鸡分开,昨天我去看,那只黄鸡眼睛都被叨瞎了一只……”   江云扭过头,这才看见夏竹,夏竹忐忑不安对着他欲言又止。   “竹哥儿,你想对我说什么吗?”夏竹表情都写在脸上,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害怕,江云以为夏竹被方才砸铺子的人吓着了,他正要开口安慰,就听夏竹道:“铺子关了没什么事情做,老板是不是……不需要长工了?”   他说话的时候,秋婶也侧着耳朵听。一般来说,就她的见识而言,老板若是没了收益,往往都是要赶人走的,不会愿意白养。   江云噗一下笑起来,黑白的明眸笑意徜徉,倒叫夏竹拿不准主意了。   夏竹急忙道:“我可以洗衣裳做饭,打扫家里照顾满宝都行,老板可以不给我那么多钱,给一两百文就成,”夏竹说话急促,很害怕被赶走。被赶走他便没了住所和营生。   “我没想过让你走,你办事可靠我反倒安心,满宝也喜欢你,你抱他他都不哭呢。等风头过了,食肆还是会开的。我想过,这段时日我打算花些银子,给你请一个夫子教识字,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有些人偏不爱学习识字,江云也怕夏竹这样,他想了想,本来打算过几日再征求夏竹的意见,要是夏竹能学会这些,以后便能学习算账,对他来说是帮助。不过他没想到夏竹竟然会害怕被他赶走,江云才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好安夏竹的心。   夏竹愣一下,鼻尖有些酸涩。他用力点头:“我愿意的,我一定好好学,不给老板丢人。”夏竹有些哽咽,觉得老板不像是老板了,更像是一家人。   他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小时候养父母还没生儿子的时候,对他确实是好的,吃穿不愁,也没受过打骂,后来感情慢慢淡去,夏竹有些不理解。   他转过身,更加卖力干活。江云不好阻止,要是不让夏竹干活,只怕他心里会更难安,也就随夏竹去了。   ——   直到日暮落下,江云蹲在院里打理一方小菜地,手上不做些事情,心里总是担心顾承武。他拿把锄头刨了两垄坑,又把萝卜种子放进坑里。埋上土,最后施一点农家肥,院里飘着泥土肥料的味道,不好闻但也不难闻。   衣摆上沾了一些泥土,江云回卧房换一件棉服。冬日容易冻手,江云搓了搓,听张翠兰在外面喊他:“云哥儿,武小子回来吃不?要是回来,咱们煮鱼吃,买条大的。”   江云和顾承武都瞒着张翠兰,没让她知道。他站在门口,背影有些瘦弱,往外望了望,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江云眼睛亮起来,几乎欢悦地就要冲上去。   但那道身影只是路过巷子口,江云才看清,不是顾承武。   他有些怔忡,对张翠兰道:“他会回来的,我去买鱼。”江云语气笃定,提起灶台旁的菜篮子,数了数钱,打算买条大的,相公也喜欢吃鱼。   傍晚也有鱼卖,但价格要翻上一倍,因着是冬天不好打捞。江云一边想着,一边走出巷子口,背上忽然被人一撞。   他来不及反应,脚步几乎一踉跄,脸色一白知道今日肯定要摔个狗啃泥了,江云那一瞬间几乎倒霉的想,早知道出门先看黄历了,根本顾不得追究身后撞他的人是谁。   他闭着眼,身上却没传来被撞击的疼痛感。他被一双手稳稳捞住,随即后背贴上坚硬温暖的胸膛,熟悉的气息钻到鼻子里。   江云眼眶几乎一红,想也不想转过身用力抱着身后的人,篮子落在地上。江云埋在顾承武胸口,也不顾路边诧异的路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订棺材板了,呜呜呜,”他把鼻涕眼泪都蹭到顾承武衣裳上,有些没形象。   “得了东西,出城找老孟去了,让你担心了?”看见江云哭,顾承武不心疼,反倒笑起来,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明里暗里都能感受到夫郎的关心。   江云摇摇头,随即又点头,抬起眼瓮声瓮气:“你不会被发现吗?”   顾承武给他抹眼泪,牵着江云一边走一边道:“不会,”随即他低声道:“放了把火,人都跑去救火。账本没直接拿,是照着抄下来原样放回去,幸好有李四,才知道密室所在。”   江云嗯嗯一声,被牵着走在街上,低头不说话。两个人往码头上走,只剩下一个卖鱼人。桶里还剩一尾没卖出去。   远方江面苍苍,水面似乎酝酿起一场大浪。黑云比往日都沉,像是贴着江面。江云看着水上,黑黝黝的水里,像是能乍起水怪。   忽然一阵急风吹过,卖鱼人的草帽被吹翻,又被风卷起落到江面。卖鱼人哎哟一声,赶忙收摊,看一眼摊前的顾承武,叹气道:“年轻人来买鱼?我也不卖了,剩下这一尾便宜卖你,明日恐怕就吃不上江里的野鱼咯。”   一条比手臂都长的草鱼,正游在水面,露出鱼头不停吐泡,拍动的鱼尾焦急,似乎能察觉空气中的不安。   “老人家,现在村里可冷?”顾承武等着卖鱼人用茅草穿起鱼鳃,状似闲聊起来。   老翁看他一眼,摆摆手摇头,没有叹气更胜叹气:“今天可怪的很,比往年都冷。前几日还下了雪和雹子,村里几户茅草房都被压垮了,幸亏是没死人。”说完,他把鱼交给顾承武,收下铜板挑起木桶离开。   顾承武看着江面若有所思,回过头见夫郎蹲在码头上玩地上的泥巴,手冻的通红,顾承武只觉头一疼,语气都带了些不赞同:“走了,回家。”   “等我,”江云拍拍泥土,看着自己堆起来的一家四口,小跑两步跟上顾承武步伐,用泥乎乎的手牵顾承武。   顾承武却并不见嫌弃,拿帕子仔细给江云擦干净,反手之间十指相扣。路过一处小摊,江云不肯走,拿出两个铜板买了一个鸡毛飞燕。   羽毛鲜艳灿烂,是小孩子爱玩的东西。江云也会踢,他能踢四五个,学不会别人踢飞燕时的花样。   买完,江云才有些局促,他都是个大人了,怎么还能惦记小孩子玩的。江云偷偷看一眼走在前面的顾承武,悄悄攥着飞燕藏在身后。   晚上一顿酸菜鱼,五个大人都吃的肚饱。满宝闻着香也想吃,吃不到就开始哭。他太小了,别说是开荤,连米糊糊都不能吃。   “不哭不哭,爹爹带你进去,”江云搁下筷子要抱满宝。   “我来吧,正好吃完了,带满宝走一走消消食,”张翠兰伸出手。满宝左看又看,又不哭了。   吃到一半院里忽然起风,风从大街上顺着门缝进来,狭窄的巷子呼呼作响,若是夜里比鬼哭狼嚎还难听。夏竹被吹了一脸,搁下筷子去关门。   顾承武神色渐渐严肃,这阵风加深他的猜测。等饭吃完,顾承武把一家人叫过来,道:“今年多半有雪灾,傍晚买鱼时,向卖鱼的老翁打听过,乡下已经有村子下了雹子,田里不见雪,庄稼却早早冻死。”   他言简意赅,但神色严肃,不见半分开玩笑,显然已经到了非常急迫的时候。   张翠兰和江云都听愣了,有些不确信,但又瞬间反应过来。今天的天气确实比往年都奇怪,虽说冬天冷是正常的,但是连个一月阴天也不出太阳,才是奇怪的。   顾承武转身,看向远处浓黑的乌云道:“七年前打了一场败仗,便是因为一场雪灾断送粮草,那次雪灾天象和今天别无二致。”   因为雪灾让粮草无法前行,原本能赢的仗瞬间转换局面,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饿死的饿死,没饿死也在战场上牺牲了。人不吃饭就没有力气,更不用说提刀打仗。   后来朝廷才排了钦天监下来,顾承武便跟在大将军旁边偷偷学习,能看懂五六分。   雪灾一来,最麻烦的就是弹尽粮绝。顾承武不再犹豫,果断道:“明日便去粮铺屯粮,能买多少买多少。”他向前几步,靠近江云低声道:“家里银钱充足,你和干娘尽管去买,动静小一些,能买多少买多少,买完也去通知邻里。”至于和他们不认识或者不熟悉的人,顾承武无法周全。   雪灾的风声一传出,恐怕不等百姓拿钱买,那些官商便趁机大涨价,丧尽良心的赚钱。   一番安排下来,让一家人总算都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就算没有雪灾,屯了粮吃不完再卖就是。就怕真遇上,到时候叫天天不应。   江云听出顾承武不和他们一起,有些害怕,拉住顾承武手臂:“那、那你呢?”   顾承武:“我叫上李四回村里,通知村里人。多半要耽搁几日回来,你和干娘别担心,按我说的做,囤够冬衣吃食,也不用太担心。”   顾承武说话点到为止,怕吓到江云。可怕的不是灾难而是人,人为了不饿死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一个良善的人也能被逼到杀人放火。   顾承武不信别人,他自认为能力有限,能保护家里人已经足够,至于身边认识的人,通知一声也是因为情分。   这次回村不仅是为了告知村里。他带上李四,其实是打算回去拉木头和竹子进城,木头竹子制作的弓箭杀伤力虽然不如铁器,但是真要用起来,也不算太弱。   就怕遇上饥民流民,为了粮食打家劫舍杀人。 第104章   反常的天气似乎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除了越来越晦暗的天色,云水县东西南北四市,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只有顾家, 开始囤粮囤衣物。江云早上敲了苗婶的门,说了雪灾一事。苗婶还不信,说是要带着娃娃回去。   江云咬咬唇,怕到时候真发生雪灾, 苗婶一家人都会出事。他把事态说的严重一些,苗婶这才将信将疑, 拿着家里的钱去买米。他又跑去通知镇上要好的邻居和主顾。   挨家挨户江云没漏掉谁,自然有人信了,也有人瞧江云是个年轻后生说什么都不信。话带到了,那些人不相信他,江云无奈中都是担忧。   张翠兰给满宝擦了擦手膏,小娃娃的手娇嫩, 就怕冬日冻坏了。见江云回来,她道:“我去城东老木匠那里问过, 他们铺子有现成的粮仓, 一个能装两百斤都不是问题。”   江云算过,一人一月能吃二十斤米。要是真遇上雪灾,家里五口人, 怎么也该准备三个月的米粮。江云道:“三个粮仓足够了。”   他打算买六百斤米, 备足好几个月的。就怕出现意愿,买的米不够应急的。   张翠兰一愣,随即点头没有反对。她年轻时候也走南闯北过,听别人说起雪灾,那是冻的冻死饿的饿死。多买一些, 吃不完大不了到时候再卖出去。   倒是夏竹和秋婶咋舌,那可是六百斤米,得种一年的地才产的出来,一下子说买就买了。   夏竹在院里扫地,放下扫帚道:“云哥儿,我跟你一起去买。”   “那你等我去拿钱,”江云取出二十两碎银,买什么都足够了,普通人家一年也才花五六两。   张翠兰见状,也跟秋婶打招呼:“既然这样,秋嫂子你帮忙看着满宝。云哥儿他们去囤粮,我拿上钱再买些棉花布料回来。”   天色越发阴沉,江云小铺子的门板都被吹开。他冒着风走进去,把没上好的门栓重新上好。铺子被砸了,还没来得及修,现在也不是修的时候。   他和夏竹赶紧出门买粮,到了米铺,江云没有同店小二交涉,而是直接找上掌柜,开口就要六百斤。   掌柜是个中年男人,一脸精明模样,心里惊了一瞬。随即什么也不问,亲自带人去后面的米仓:“这都是今年的新米,我们老板亲自去周边村子里买的。你们就放心吃,都是好的。”   米仓叫江云夏竹都傻了眼,一眼望去几十个米仓,比江云和夏竹都高。掌柜为江云打开其中一个,江云捞起一把看过,都是好米。   随即又是谈价钱的时候,大历的米一两银子能买两石,一石有六十公斤,足够一家五张嘴吃一个月,但若是真遇上大雪,这点米远远不够。   江云种过田,有些经验。知道土地若是被冻久了,开春后的谷子就种不了,种下去也会被冻死在田里。他一口气买了五石,正好装满三个米仓。   掌柜难得遇上这么大手笔的主顾,也不等江云开口,立刻派了几个小二拉到江云家里去。   最后,江云带上夏竹往北市走,买了两大车炭火,足够烧好几个月。各种腌菜腌肉五谷豆子,油盐酱醋茶也买了不少。   路过一间肉铺时,江云看见里面被栓住的两只母山羊,母山羊显然是生产不久,连奶水都是充足的。江云慎之又慎,花了四两银子,买下两只可以下奶的母山羊和几个月的草料。   家里虽然请了一个奶娘,江云却考虑到秋婶家里还有她自己的儿子,总有无法周全的时候。母山羊买回去好好养着,也能产奶。   两只母羊似乎有些倔强,被江云和夏竹牵着,一路磨磨蹭蹭不敢往前走,好不容易拖到杨柳巷子口,两只母羊又想挣脱绳索逃之夭夭。   江云兵荒马乱追上去赶羊,看着一边跑一点落豆子的山羊,江云听下喘口气。嚣张的母羊只享受了片刻的自由,便被从村里回来的顾承武揪住耳朵,往巷子里牵,两只母羊像是害怕顾承武,被揪住耳朵后根本不敢反抗。   “相公你看,满宝有奶吃了,”江云接过绳索,眼睛里都写满了聪明机智。   顾承武哪能不顺着江云的意思,不吝夸奖:“夫郎考虑的很周全,替为夫省了许多麻烦,”看见冲他一脸笑的夫郎,顾承武眉间因为雪灾凝结的阴郁慢慢散开。   他和李四回去后,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到村长家,让村长去提醒大家。出乎意料的是,村子里的人都信了,当即回去屯粮。没吃完打算卖钱的粮也不卖了。钱不重要,只有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顾承武召集村里年轻力壮的汉子,一人给两百文,让他们去砍竹子和木头,砍完后再送到镇上。竹木削的箭头尖锐锋利,顾承武搭弓上箭,瞳孔里映出几分蛰伏的危险,箭头刷一声入墙半分。   他取下箭,和李四削了足足几百支箭头,把箭头上涂满可以麻痹人的草药汁和辣椒水,装在箱子里,放在不会被江云和满宝碰到的地方。   直到元旦前夕,一切物资终于准备妥当。原本还算宽敞的院子架起了柴棚,粮草棚。存放了两三个月的柴火和草料,水井打的深,里面水也填满了。   夏竹和秋婶的屋子也被三个谷仓占据,狭窄到只能容下两张床和一个柜子。除了粮食,江云还囤了不少药材。这是让黄大夫开了方子配好的,大人小孩都能吃的各种药剂。   连顾承武也没想到,自家小夫郎竟然考虑的这么周全,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顾承武忽然把江云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江云陡然离地,小声惊呼一声,看一眼床上睁着大眼睛的满宝,不好意思凑上去亲一下。顾承武眉眼微动,自然回吻过去。   元旦当日,县城里竟然飘飘洒洒下起小雪,落在屋檐上融化成雪水,青瓦被打湿,院子里笼罩一层湿冷。   江云把去年用过的小泥炉搬到院子里,往上面搁炭片,烧几颗橘子栗子。镇上大街小巷传来爆竹声,时而此起彼伏,时而鞭炮齐鸣。   张翠兰和秋婶在屋里给满宝换尿布,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节日的氛围中隐含不安,道:“别真是让武小子猜中了,往年元旦虽说也冷,可也没下过雪。”连县城里都飘起小雪,更不用想村里如何。   江云穿着新裁的棉衣,和夏竹围着炉子,捏一颗烤好的栗子,软糯香甜。又温一壶青梅酿,喝下去瞬间神清气爽。   听见张翠兰的话,江云推开门,走到白云街上。纷纷扰扰的雪花落在身上,衬着江云白皙的脸颊。他抬眼看去,晦暗的天空下,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只有为了生存不得不推车售卖货物的小贩,江云拿出几了铜板,在小贩的推车上买下几只风车和竹蜻蜓。   听见夏竹在院里喊他,江云举着风车往回走。夏竹看见他买的飞燕,要拉着江云一起踢。   “我不太会这个,”江云笑起来,有些局促。他只能踢四五个,买的时候觉得飞燕有意思,做的也漂亮。   夏竹拉着他:“我也不会,踢着踢着就会了,你看我试试,”说完,夏竹将飞燕抛弃来,等落下时再用脚踢到空中。   飞燕偏了轨迹,江云怕飞燕落在地上,小跑几步上前用脚接住。结果没把握好方向,又落到张翠兰面前。   张翠兰把飞燕捡起来,也笑了笑:“说起来,我做姑娘的时候,玩这个也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倒是许久没玩过。今天过节,娘也来陪你们一起踢。”张翠兰说完,将飞燕抛起来,加入他们的阵营。   笑声不断,顾承武回家时,便看见一家人你追我赶踢飞燕。夫郎红色的小袄在雪天中分外夺目,脸上的笑衬托的更加明媚。秋婶抱着满宝,不能参与,也在一旁看热闹指挥,逗地满宝也一直乐。   顾承武站在门口,双臂环抱静静看着这一幕,暴风前的岁月静好。他瞳孔深邃,目光随着江云而移动,像是要把这副画面刻进脑海里永远保存下来。   元旦夜,顾家也放了爆竹。江云想上街买灯笼,拉着顾承武陪他一起去,买回来挂在房梁上。红彤彤的十分喜庆,比过年都热闹。   秋婶回家和丈夫儿子团聚去了,剩下都是自家人。江云抱着满宝,张翠兰和四个人都倒一杯青梅酿,举杯说几句吉祥话,说完杯盏交错清脆伶仃。   江云小饮一口,酸甜入喉。他看了看顾承武,喝青梅酿跟喝水似的,一整杯都被喝完,江云又给顾承武倒满,悄悄凑过去碰杯,在顾承武耳边耳语:“元旦安康。”   顾承武回眸,见江云微微酡红的脸颊,一杯果酒也能喝多,他眼底浮起笑意:“嗯,元旦安康。”   ——   一家人都喝多了,第二日,顾家是被街上的兵荒马乱吵醒的。   江云睁开眼睛,听见外面有人一边跑一边嚷嚷:“快快快,快拿铲子铲雪救人!死人了!”   江云和顾承武睡意全无,传好衣裳推门一看,全城被冰雪覆盖。一夜冷风呼啸,大雪压迫房屋。白云大街上,铺门紧闭,几处房子都被厚重的雪压垮瓦片。   人人自危起来,意识到天灾要来。不过一夜的时间,米铺布铺炭铺大涨价,江云走到昨天买过的那家米铺。米价竟然从一两银子两石,涨到二两。   铺子外,涌入大量买米的人。看见涨价的老百姓茫然无措,为了过冬,只能咬牙买下。 第105章   几处老旧的青瓦房垮塌, 男人们冲过去拿铁锹铲雪,“快,快救人, 里面还有个娃娃!”街上的人听了,顷刻间一拥而上。   街市昨天还是热闹繁华几近灯火通明。仅仅一夜,就成了这副模样。江云神色沉重,心里不安, 看着路过的人,脸上皆是慌张。   江云站在街口, 一瞬间有些茫然。直到听见垮塌的老房下还有一个娃娃,江云几乎瞬间清醒。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混入救人的人群中,趴在地上用手扒拉雪堆和废墟。   旁边一个陌生男人看他一眼,发现是个小哥儿,慌忙之中扔给他一个铁锹:“用这个。”   江云看他一眼, 手上动作不停,接过铁锹帮忙挖人。动静太大, 最后人越来越多, 都拿上工具来帮忙。   废墟之下,一个女人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江云仅仅撇了一眼,脸色一白。女人已经僵硬, 她姿势弯曲呈保护的姿势。想必是房梁垮塌的时候, 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江云脚像是被黏住,他呼吸急促。分明害怕,眼睛却一动不动看着女人。直到有人分开女人和孩子,惊呼一声,“孩子还有气息!快送去医馆。”   江云像是被人从深水里拉了一把, 孩子被人送去黄大夫的医馆。他跟上去,看见娃娃只满周岁。气息十分微弱,救不救得回来很难说。   这已经是黄大夫今天遇到的第二个,他叹口气,眼里是散不开的悲悯。“幸而埋的不久,还有得救,在医馆里放几日,叫他家人带回去好生照顾。”   “他家里人都死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冒出一句,大家都沉默下来。   这娃娃成了孤儿,年纪又小,县老爷又不管事,该怎么安置成了问题。“我看要不然谁家有奶,都给这娃娃匀一口,总不能看着人死吧。”   说是这么说,但是大雪的天,自家娃娃都照顾不过来,怎么还能照顾别人家的。能救人已经是情分了,他们也都是泥菩萨过江。   江云看一眼黄大夫,道:“我家有母羊,可以给他喝羊奶,”他说话声音小,却一下子吸引所有人目光。江云看见他们眼里有庆幸有感激,也有愧疚或者眼神闪躲的。   黄大夫松了一口气:“这样,你先回去挤奶,要煮熟的。这孩子……先放在医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句大夫都会说的话:医者仁心,总不能真看着娃娃去死。   母羊趴在院里吃草,满宝刚才尿了裤子,张翠兰和秋婶在屋里点炭,等屋子热了才给满宝换裤子。   门微开出一条缝,江云裹了一身风雪。等冷意驱散,才走进抱满宝,满宝年纪小不知愁,被爹爹抱在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一下就笑了。   张翠兰轻轻拍了满宝一下:“小家伙一个,吃奶才厉害,”娃娃就是要能吃才好,说完张翠兰又想起什么,道:“我听黄大夫那里闹的厉害,是又发生什么了?”   江云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张翠兰,随之听见张翠兰叹口气,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昨天夜里就有一户人家糟了灾难。   他哄一下满宝,把满宝交给张翠兰:“幸好家里买了两头母羊,奶水是足够的,我想挤些奶拿过去给娃娃喝。”   “这是应该的,救一命也算咱家给满宝积福,”说完张翠兰出去拿碗:“你不会挤,我来,以前做工的时候也给牛挤过。”   秋婶抱着满宝,也在一旁看着。她幸亏是听了顾家的话,提前囤粮食柴火和水,虽然不如顾家囤的丰足,但也够一家人吃两三个月了。若是灾情严重些,每天少吃一些,也能够四个月的。   挤完奶,顾承武和李四又拉了一车木材回来。雪灾比想象中来的更凶猛,家里两个月的柴火不够用。   顾承武便又回去拉柴,而压在柴火底下的,是两箱做好的竹木箭,每趟都这样带两箱,李四和守城门兄弟交换眼神,竹木箭便悄无声息进城了。   江云送完羊奶,一回家怔愣坐在院子里,阴冷的寒风吹地心里一阵寒凉,他脑袋里挥之不去都是废墟里被冻僵的女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观看见死人,江云有些害怕。   连顾承武回来都没发现,僵硬的身躯被抱起来,江云忽然腾空,下意识勾住顾承武脖子。院里没别人,张翠兰和夏竹买菜去了,秋婶要回家给自己娃娃喂奶。   “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顾承武臂膀有力,稳稳拖住江云的膝弯和腰,小夫郎靠在他怀里,半晌才道:“我、我刚才看见死人了,被冻死的。”   话音刚落下,顾承武眼神有些晦涩。这才是开始,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察觉到夫郎浑身冰冷,顾承武带他往屋里走。   江云被抱坐在床上,有了炭火熏着,满宝的小手捏着他的指尖,心情才好了一些。   “既然害怕,以后便不出门了,缺什么打发为夫去买,”顾承武摸了摸江云的脸,还有些冰冷,因为擦了脸油,肌肤是润泽的。   然后江云摇了摇头,“不,我、我要勇敢起来,”他把脸埋在顾承武身上。   顾承武无奈一笑,怀里的小夫郎嘴上说着坚强,实则身体都在发抖。他顺势抱住江云,手搭在江云背上轻轻抚摸,像哄小孩子一样:“回去时,遇见柳玉了,他关心你,问我你的近况。”   不知道怎么安慰,顾承武便提一嘴江云熟悉的人。果不其然,见江云抬起头,道:“对了,村子里都还好吗?”   “都很好,没人受伤,婶子阿嬷们都向我问起你,家里也好。”顾承武说的是实话。   虽然村里比县里情况更严重一些,但青苗村的人都听过顾承武的劝告。拧成一股绳上山砍柴囤粮食,加固房屋。有茅草棚塌了,大家便齐心协力帮着修缮。   而周边的村子,当初没人愿意相信顾承武的话,现在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   说完,顾承武顿一下,提起正事:“明日还要继续运柴,小院放不下,隔壁还空着。我打算把隔壁院子租下来,放置柴火粮食。”   昨夜顾承武翻进隔壁院里看过,是比较新的院子。院里布局和他们家差不多,也有一口水井,稍微清洗一番蓄满水,也能够一家人用一个月。   他说什么,江云都是信任的。江云点头:“你只管忙你的,我去牙行租房。”   牙行生意惨淡,雪灾波及县里所有营生,他们也不例外。县里的人能逃难的都逃难去了,剩下的人也都是把钱攥在手里,拿来买粮买衣物。就算坐一天也看不到一个客人。   一两银子的小院,被江云五百文租下来,他租了六个月。到了花钱的时候,江云才觉得银子去的快,这几日囤粮食囤衣裳炭火,家里只剩下一百二十两。   西市上摊贩零落,这时候还在卖菜的,多半是家里贫穷,只有卖了菜换了钱,才能拿去买些米粮。米粮铺子涨价,江云心想,只怕他们卖了钱,也买不起米了。   他从一个老伯手里买下全部白菜,给了九十文钱,若是太平时期,这一车白菜也就四十文。让老伯帮忙拉到杨柳巷子去,江云又独自一人去买肉。   街上行人渐少,大约是风雪急迫,有些空旷寂寥。到肉铺买完肉时,江云隐约发觉异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风雪声中,身后似乎夹杂脚步声。那是草鞋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又踩进雪堆的声音。   江云素来是怕鬼的,心里在打鼓,大白天总不会出现鬼吧?他有些害怕,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而是仔细听。   发现停下后,身后脚步也消失。江云试着往前走两步,结果那脚步声又响起。   街上没有行人,江云眼泪在打转,提着小篮子跑起来。从这里回白云街要穿过一条巷子,江云跑进巷子时,迎面忽然出现一人,头发脏污衣服破烂吊儿郎当。   “还是个这么好看的小哥儿,跑什么呀?哥哥不就在这里吗,”他言语轻挑,看江云的目光从上至下,带着下流和恶心。   江云眼泪不争气落下来,他颤颤巍巍:“我、我有钱,你要多少都给你,”江云唇色都白了,把篮子抱在胸前,护住自己。   他后退一步,想转身从另一头跑出去,却被另一个小混混堵住路。江云瞬间明白,刚才跟着他的不是鬼,就是这个流氓。江云慌乱无助,只能紧紧攥着篮子。   “老三,你去搜他的身。我可看清了,他身上带了不少钱,够咱们吃一顿了!”   江云摇摇头连连后退,呼吸急促哭的哽咽,不知道该怎么逃。听到那两个人眼前,泪眼朦胧中又看见他们饿的面黄肌瘦,肯定是雪灾来了饿的不行,才壮着胆子出来行凶。   他把钱袋拿出来,里面有五两银子。江云手都在抖,没直接把钱袋子给他们,而是把银子抓出来,洒到最远的地方。果不其然,那两个流氓地痞疯了似的冲上去捡钱,江云趁机跑去出。   他听到背后两个流氓骂了一声,紧接着追出来,不打算放过他。江云慌忙把篮子甩过去,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外跑。   长街上,拉完木头的李四不敢离岗太久,带着弟兄巡逻,察觉有人闹事,他带着衙役过去。却看见被欺负的是嫂夫郎,李四勃然大怒,带着人把两个地痞混混打了一顿,手脚都打断了,扔到大街上。   江云颓然坐在地上,因为逃跑摔了一跤,踩到湿滑的雪堆,手心腿上都擦破了。他捂着头,像是被吓散了魂魄,低着头捧着手一言不发,眼泪珠子不停掉。   李四心道这可遭了,要不是他碰巧赶上,只怕就……   “眼下不太平,这些饿昏了头的畜牲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先送嫂夫郎您回去。”   江云吸了吸鼻子,眼眶红肿,捧着手跟着李四身上,被抢的五两银子李四帮他拿回来了。   到家门口,江云看见在家的顾承武,嘴巴动了动,抿着唇一抽一抽啜泣不止。 第106章   江云噙着泪水, 把受伤的手捧给顾承武看,白嫩的肌肤上,一片血红乍然刺目, 细碎的石渣嵌进皮肉里,看着就疼。   顾承武一言不发,蹲下掀开江云的裤子,发现膝盖处也被染红, 布料粘着伤口,看不清伤口深浅。现在是在院子里, 冷水吹朔,不可能脱了裤子看。   江云肩膀随着小声哭泣抽动,左手捧着右手,道:“他们、他们抢劫我,还要……”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小哥儿的清白是最重要的,江云不敢说两个地痞想轻薄他的事, 虽然他反应机灵没有被碰到。然而顾承武却猜的出来:“他们想欺负你。”   六个字平静没有起伏,顾承武拿来药膏, 用镊子仔细把江云手上的石渣取出, 又敷上药膏。碧绿粘稠的膏体混着猩红的伤口,顾承武只觉得十分刺目。   从得知江云被尾随后,他似乎没怎么说话, 连眉头都没皱。江云却无端觉得压迫, 他这副模样比皱眉更吓人,像是平静之中压抑着疯狂。   江云有些害怕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猛然缩回手不敢被顾承武碰。颤颤小声道:“我、我没有被他们碰到,”江云知道, 小哥儿女子要是没了名节,是会被厌弃的。   他说完,垂下眸,眼帘不安眨动,顷刻间便凝出水珠,视线一片模糊。随即江云听见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滚烫的眼眶被指腹擦过,“我知道,我知道,”顾承武平静之下重复着。   “不是你的错,你受伤了,该擦药养伤,剩下的交给我,不用害怕,”顾承武把江云抱回卧房。   江云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发现自己被抱在床上,他懵懵的,羞红了脸有些扭捏:“……大白天的,不太好。”   话还没说完,额头就被敲了一记爆栗。   顾承武有种恨不成器的无奈,“想什么,你受伤了,脱了裤子给你擦药。”   ……江云愣了愣,捏着衣摆小声:“哦,”听上去似乎还有些失望。   裤子被粘在皮肉之上,江云攥紧床单,膝盖处火辣辣的疼痛。裤子脱下来的瞬间,江云只瞥见血肉模糊一片。   他撇过头,江云记得小时候娇气,从小就怕疼。后来是被刘桂花打多了,慢慢忍受。如今被顾承武护着,难免又有些娇气起来。   许是伤的有些重,顾承武擦药膏擦了很久,常年握弓箭的手从没有过的轻柔。就算这样,江云依然咬着牙发抖。   顾承武直接扯了给满宝做衣裳的丝绸,质地柔软清凉,拿来给江云包扎。包扎完,顾承武扯过被子盖在江云身上:“近几日别下床,有什么事叫夏竹或者干娘,我放一盆子炭进来。要出门一趟,可能回来有些晚,你别等我。”   “嗯嗯,”江云乖乖点头,包扎好了不哭也不闹。他想睡觉,顾承武便扶他躺下。   夏竹和张翠兰带着孩子去对面医馆把平安脉,秋婶才从自己家里过来。三个人一齐回来,碰上突然要出门的顾承武,才知道江云今天买菜被抢劫了。   “这天杀的腌臜货,就该砍了手脚扔出去!”张翠兰气的不行。   夏竹被吓到,不等张翠兰骂完,抱着满宝直接进去。看到江云手上腿上都是伤,夏竹把孩子抱过去给人倒水。   张翠兰还在院子里骂不停,说着要报官把人抓起来。   “下次我们一起出去,我保护你。”夏竹信誓旦旦,他虽然看着瘦弱,打地痞流氓还是有些本事。不然在被夫家赶出后,早活不下去了。   江云拉了拉夏竹的手,他手受伤了,不能抱满宝。满宝看江云一眼,往常都是笑的,今天却开口哭不停。   “满宝这是担心爹爹呢,爹爹没事,”江云看满宝哭的可怜,忍着疼把孩子抱过来,低头亲一口哄住了。   张翠兰推门进来,拉开被子看一眼,哎哟一声:“啧啧啧,怎么摔成这样,那群该死的畜牲!”她骂完还没解气,道:“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晌午去给你买个猪蹄回来炖汤,好的快些。”   江云正拿拨浪鼓逗满宝,闻言赶紧抬头:“干娘和夏竹一起去吧。”   现在别说是云水县,只怕整个州府都遭了灾,平时蠢蠢欲动的都浮出水面,见人就抢,县老爷不管不顾,被抢了没人说理去,江云叮嘱一声,怕干娘也遇上歹人。   张翠兰挥挥手:“放心好了,我叫上夏竹一起。”   ——   转眼半月过去,云水县已经四处垮塌,街上几乎已经看不见卖菜卖肉的。年轻汉子都拿着铁锹四处挖人,米铺外闹事的人越来越多。   听张翠兰一说江云才知道,米铺竟然已经涨价到三两半,江云瞠目不知道说什么。一边心疼天灾之下无辜的百姓,一边又庆幸他们准备充足,家里不缺吃喝。   他养了数日,腿上伤口结痂,可以抱着满宝下床走动。两个院子之间的砖墙被推出一个洞口,能直接从院里走过去。   江云听见隔壁院子的动静,知道是顾承武和李四他们在削竹箭,听李四在和顾承武说话,“等过几日把我老娘也接过来,她一个人在那边不安全,如今城里四处都不安全……”   李四家里也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到时候连着吃食和人一起送进来。顾承武自然同意,他和李四是兄弟,照顾李四老娘是应该的。   江云把满宝抱过去,李四看见小孩子就站起来,用手去逗弄满宝。大约是他长的太粗矿,满宝见了就躲开。   江云笑起来:“不怕,这是你四子叔,”江云哄着满宝,道:“机灵的很,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了。”   李四倒不介意,围着满宝逗个不停。满宝头往左偏,李四也跟着往左偏,满宝低头,李四也跟着低头。   顾承武做完最后一支竹箭,洗干净手把满宝抱起来,无情开口:“别吓着我儿子。”   李四:……瞧你那样   竹箭做完,一墙之隔的街道上忽然又传来慌乱脚步声,不知又是哪处房屋垮塌。一家人没了欢声笑语,嘴上不说,气氛也有些压抑。   李四道:“下午带着衙役去铲雪,城门被堵了,一颗大树被连根吹起,倒在西门。”说完,李四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看向顾承武:“今天听守门的兄弟说,城外似乎来了流民。”   他话一说话,顾家几人都沉默不语,张翠兰有些惊慌确认:“外县也遭灾了?这些流民该不是要进城?”   不是张翠兰想法自私,实在是流民不安全。那些都是走投无路的人,饿极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顾承武忽然看向江云,道:“随我出去一趟。”   江云愣了一下,点点头。上次出去受了不小的惊吓,他有些害怕出门了。但是有顾承武在,江云就觉得安心,因为他知道相公一定会保护他的。   不知道顾承武带他做什么,既然要出门,江云干脆拿了篮子。要是运气好,也买些新鲜菜回来。家里囤的那些白菜萝卜,就等过段时间再吃。   街上处处颓败,屋顶、地面、墙角堆了厚厚的雪,树木被吹跨,急促的冷风像是刀子。江云穿的厚实,鞋子踩在雪里一深一浅,被顾承武半抱半拉着走。   他不经意间瞥见街角处,一卷草席里睡觉的乞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乞丐浑身僵硬,已经冻死了。   江云呼吸一滞,急忙埋进顾承武怀里:“有、有死人,”他吓出一身冷汗,仍然不能接受眼前一切。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冻死了。   顾承武把江云彻底抱在怀里,“不怕,你闭上眼别看,我带你走,很快就回家去。”   江云听话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余风雪声,腰被顾承武手掌拖住,江云开口:“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镖局。”   云水县最大镖局是八方镖局,大多是解甲归田的士兵。有一身力气和功夫,便做了镖师,常年和危险打交道。   云水县以及周边县城大雪封山,镖局生意不好做。镖局干脆把镖师们租给大户人家当护院,镖师一个能打五六个,在这种时候倒成了香饽饽。   顾承武拉着江云进镖局,江云看到练武场上,那些汉子大冬天一身单衣,排列整齐练武,声势浩大出拳有风。   东家以前也是军人,知道顾承武不是一般解甲归田的士兵,便亲自出来迎接,他握拳行礼:“按照你的要求,选了几个不错的镖师,这就带你去看。”   江云有些不明白,还是乖乖跟在顾承武身边。进了镖局,不似外面冰天雪地,有了不少活人气息。   东家给顾承武和江云上完茶,把提前安排好的十个镖师叫上来,一一介绍:“都是常年走镖的,大多数都上过战场,说起来还有两三个和你是同一年卸甲,你瞧瞧。”   顾承武扫视一圈,这些人什么路数在他眼里一清二楚。当年练兵的气势油然而生,让那几个镖师陡然紧张严肃起来,仿佛再次感受到打仗前的压迫。   “要求不多,要能打的,忠诚的,给我挑两个。”顾承武看过一眼,镖局老板做事实诚,给他挑来的都是好的。   镖局老板见顾承武信任他,他也爽快,把最好的两个拉出来,随既又道:“都是好的,只是价也高。我们都是豪爽人,也不绕弯子了,一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镖局抽成一两。剩下二两,也是不小的数目了,两个人一月就是六两。   被选中的两人在院里给顾承武打了一套拳展示,顾承武点点头,算是满意了。回过头看一眼小夫郎,小夫郎似乎还蒙在鼓里,有些懵懵地看着他。   顾承武道:“我恐怕无法随时陪你,找两个人保护你和干娘满宝,我才能放心。以后要出门,便带上他俩。”他捏了捏江云的手。   江云知道顾承武是要去干大事,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那两个镖师听到顾承武和江云说的话,知道他二人算是被选上了。也不客气,上前一步抱拳:“戴二/曹典!”他二人异口同声,依稀还能看出从军时的气势。   带着江云往回走,身旁忽然经过几个人,似乎是从东门进来,他们脚步匆忙,边走便聊天。   “你刚才看到没?”   “看到了,我站的远,那两个地痞不知道被谁砍断双臂,扔在城墙之外,啧啧血肉模糊的,听说手臂都被野狗叼了去。”   “呸,活该,作恶多端遭报应。”   几个人话音渐渐消散在空中,江云脚步像是粘在地上,他蓦然看向顾承武:“你去教训他们了?”   顾承武眼里压着沉重的墨色,与江云对视上:“以后他们便不会再骚扰你,你怕我了?”   小夫郎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惧怕,江云摇头:“要是放过他们,他们也会去祸害别人。”   顾承武嘴角似乎松了一下,牵着江云的手,小夫郎善良干净,那些脏手的事由他来做便好。前几日找到那两个人时,他们正在故技重施,拿一把钝刀子威胁一个小孩。   顾承武握着棍子将他二人揍了一顿,又拖出城外,两个地痞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喉咙就被刀刃抵住,白刃没进皮肤,流出恶臭的血。   顾承武本想杀了他们,刀子一顿,想起夫郎要给满宝积福的话,他刀子一转,勉强留了他们一条命。雪灾肆虐,至于他们能不能活,就看天收不收了。 第107章   正月十五, 云水县涌入大量流民,城门倒塌。   ……   没有食物,没有柴火, 街上冻死饿死不计其数。江云走在街上,最后一间卖肉的铺子也关门了。白纸散落满地,棺材从街上抬过。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城门口,百姓堵住守门的士兵, 人饿了好几日,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话。   守门士兵一脸不耐烦, 摆着手赶人:“都回去都回去,这是县太爷下的命令,我说了也不算?”   “城里没有吃的,一颗米都没有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不出去找吃的,家里的娃娃就要饿死了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说着说着,坐在冰天雪地里号啕大哭, 旁边的人同情, 士兵仍然在驱赶。   老妇人的哭声凄惨,百姓气愤绝望,不顾士兵手里的刀剑, 一起冲上去撞门。   士兵脸色一变, 对着百姓大骂刁民,拔开剑横在胸前。剑刃划破皮肤筋骨,血喷涌而出。不仅没逼退百姓,反倒让他们更不顾一切冲过去。   “开城门,开城门!”士兵被踩在人群脚下, 刀不知道被踢到哪里,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江云骇然看着,他抓紧顾承武的手,看向顾承武:“他、他死了,百姓也死了……”江云从头到脚止不住发抖。   见过天灾,见过死人,被冻死饿死砍死的。这不是江云想经历的,但是事已至此,不是他不想看,就能不看的。   顾承武把江云拉过来,扣着江云的头按在怀里:“别看,这些人出去,活不了,我带你回家。”   江云从顾承武怀里出来,脚下却没动,他不理解:“不是出了城,就能投靠亲戚找吃的?为什么活不了……”   顾承武看一眼不谙世事的夫郎,没有说话。大雪冻死庄稼,田地颗粒无收。出去了,不一定能找到吃的。但被困在县城里,米价大涨,富人都买不起,何况穷人,就只能等死,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才是最痛苦的。   他拉着江云上了一处高楼,从这里,几乎能看见城门外一切景象。   江云站在高楼上,看见城墙内外都是人。城墙里是想出去的百姓,而城墙外是想进来的流民。   顾承武引着江云去看,道:“门一旦破开,因为饥饿失去理智的流民就会冲进来,在城里烧杀抢掠,到时候死的人只会更多。”   江云站在这里,风雪吹过肩头。他却感觉不到冷,看着下面的画面,手脚麻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府不管吗?”江云小声问,死了这么多人,当官的真的不管管吗?   顾承武顿了一下,沉声道:“你知道官府为何不让百姓出城?”   江云摇头,随即才听顾承武说原因:“他们借天灾大肆敛财,百姓吃不上米穿不上衣。人死了,钱赚够了,就怕百姓出城告状。”   高楼之下,城门松动,士兵拦不住要冲出去的百姓。江云看见城墙内的雪地上,还坐着刚才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家有孩子,江云眼圈微红,道:“家里还有羊奶,我给她拿过去。”   顾承武攥着江云的手,无声摇摇头,看一眼底下似乎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不能救。”   救她一人,所有人乃至城外的流民都知道顾家有粮,人饿极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到时候就不是担心这些人,而是该担心他们自己。   江云被顾承武牵着往家走,手脚冰凉神色沉重。走远之后,巨大的破门声传来。江云清晰听见流民踩踏百姓的声音,这些人疯了。   顾承武脸色一变,拉着江云步伐加快:“回家暂时安全,流民威胁到县令的安全,他不会不管,不出半个时辰一定会派兵镇压。你和干娘乖乖在家,不许出门,有戴二和曹典在,不会出事。”   江云有些哽咽,拉着顾承武的手:“你要去哪里?”   “趁城门破开无人值守,我和李四出城一趟去见老孟,”顾承武把江云送回家,替江云扫去肩上的雪。他抄写的账本早已送往都城,朝廷却迟迟没派人来。顾承武了解荣王,他不会看着百姓受难坐视不理,要么是罪证半路被人拦截,要么是荣王出事了。   江云站在门口看顾承武离开,等顾承武消失后,他才怔忡着回院里。院门关上,戴二和曹典拿弓箭和刀守在院里。   秋婶昨天就和江云告辞,她家也有娃娃,这个时候自身难保,街上又都是抢人偷东西的,她一个妇人不能天天在外面。   江云没说什么,知道秋婶家的情况,他点头同意了,还是按照整月的银子来结的。秋婶走前最后喂了一次满宝,才收拾包袱离开。   张翠兰一边切菜一边道:“幸亏你当时考虑周到,买了两只母羊和足够的草料。”大人都饿的不行,更不用说了娃娃了。   满宝的羊奶在一个小泥炉里煮着,夏竹往里面添了一根小柴。不敢用大火,怕一下子煮干浪费。   江云把满宝放在小床上,把拨浪鼓拿到他面前晃了晃,敲鼓的声音逗地满宝直笑。哄了满宝,江云穿过小门去隔壁院拿草料喂羊。   两只母羊趴在圈里,被养出一身肥膘,产奶量也十足,江云有时候挤一次满宝还喝不完。   夏竹把煮好的羊奶倒进小碗里,冬天凉的快。江云用手背探一探碗边,温度正合适。夏竹见状端上奶跟着江云进卧房,满宝没睡,一直看着顶上,嘴里咿呀哼唧着。   江云把满宝抱起来,小娃娃长的快,两个月就重了不少。满宝穿的厚实,抱在怀里软和,脸上擦了脂糕,闻起来也香香的。   他把羊奶倒进陶器里,陶器只有巴掌大,一头突出,是专门给小孩喂奶的器皿。江云拿着陶器,满宝似乎是饿了,吃的很快,小手紧紧抓着江云的一根手指不肯松开。   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江云心里纳闷,大概是像他父亲。他把手指从满宝手里抽出来,满宝就不干了,奶也不吃哼唧两声就要哭。   “好好好,爹爹不走,让你抓着,”江云无奈,把手指又塞回去,满宝抓地更用力,吃完饭赖着江云不让走。   “竹哥儿,你帮我从柜子里拿一条新的口水巾出来,我给满宝换上,小家伙不好好吃,弄地一身都是。”   “好,”夏竹打开专门放满宝的衣服的小衣柜,里面都是巴掌大的口水巾。   满宝被放在床上,江云顺便看了一眼尿布,是干净的还没尿,他也没管了。   白云街上,忽然响起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张翠兰神色有些慌,走到门口借着门缝看一眼,都是当兵的,拿着刀枪不知道干什么去。   戴二和曹典守在门口,道:“婶子无需担心,是流民闯进城来,有官府在,暂时闹不到这里来。就算来了,那些几天没吃饭的,我和戴二也能对付。”   张翠兰看一眼人高马大的戴二和曹典,算是吃颗定心丸。   张翠兰回到灶台前继续切白菜,雪灾过后,一家人都不敢随意煮肉。肉味要是顺着院墙飘出去,张翠兰想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真想吃肉了,便端着小炉子去隔壁院里柴房里煮,一家人吃完,骨头扔给大黑小黄他们,谁进来看不出什么。   家里四口人五条狗两只羊,连带着顾承武的一匹马,都是开销。张翠兰想起来,当时若不是听了武小子的话,现在他们一家人只怕和外面的流民没什么两样。   听见满宝在屋子里哭,张翠兰把白菜萝卜下锅,擦了擦手走进去看一眼:“哎哟我的大孙子,怎么又哭了这是,不是才吃了?”   江云抱着满宝站起来哄,哄不住有些着急:“方才外面有兵过去,吓着满宝了。”   “这日子,”张翠兰嘀咕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外面兵荒马乱,江云等官府的兵都走了,才把满宝交给张翠兰,“娘,我去黄大夫那里看看。”   医馆就在对面,走不了两三步路。江云要出门,曹典自发跟在身后,腰间别了一把刀。   医馆旁边的墙角里,两个衣裳破烂的人躲在暗处,正偷偷打量街上的人,不像是本县人。江云看出来,是刚才闯进来的流民。   那两个人似乎饿的不行,眼里都无光。余光里,一个小姑娘从江云身边过去,竟然拿了两个杂面馒头给他们。   这时候,别说馒头,就算一碗白水煮野菜,都能让人抢红了眼。   “你不要过去!”江云心里一突,想阻止小姑娘,已经来不及。   “她有吃的!”那两个流民大喊一句,随之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流民。   小姑娘被淹没在人群里,那些人饿红了眼,早就丧失了人的理智。他们围着人,交不出吃的就不能走。   “曹典,你能不能把他救出来?”江云有些着急,看着险些被“撕碎”的小姑娘,不敢想她的下场。   曹典点点头,“能救,”他体型高大又常年练武,挤进人群把那群流民踢出去,小姑娘满脸泪水,没想到会这样,她眼底感激看一眼曹典和江云,匆匆爬起来哭着跑开了。   那群流民被曹典踢开,却顾不上疼痛还手,也顾不上追小姑娘,而是冲上去抢那两个滚了泥水的馒头,为了一点馒头渣互相殴打。   “这里危险,还是先进医馆,”曹典道。   这时候能来医馆的,也都是家里还有些钱看病的,日子不算活不下去,流民打不过也不敢贸然进来。   医馆忙不过来,都是饿了冻了来看病的人,黄大夫实在忙不过来,江云有时候就过来帮忙记账,或者切药材磨粉。   门口坐着怀抱孩子的妇人,眼力无神,似乎已经没了人气。江云想上去问问情况,也能帮黄大夫减少时间。   身旁一个老夫郎忽然拉住他,好心提醒:“别去,她已经疯了。孩子昨天就饿死了,她不愿意相信,抱着孩子坐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江云看一眼那个妇人,面黄肌瘦毫无血色,饿久了没有奶水,连孩子都喂不起。   江云茫然愣住,看着灰蒙蒙的天,风雪仍然肆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 第108章   城门再次关闭之前, 顾承武和李四赶了回来。距离上一次出去,已经是半月之前。一路上,顾承武看见冻死饿死的, 大人抱着小孩的尸体双眼无神走在路上,村庄里房屋垮塌,庄稼被冻死。河里,鱼虾被冻在水面, 城门外,新的流民蛰伏再闯入。   见过老孟后, 顾承武和李四眉头都皱着。李四一入城便翻身下马,道路被雪堆积,地面打滑不适合跑马,李四匆忙道:“荣王他……”   话音未完,被顾承武抬手打断,他神色警惕, 眉宇间肃穆,道:“这里不方便说。”   李四点点头明白过来, 和顾承武往杨柳巷子去。一月前还繁华热闹的街道, 现在四处都是流民和困苦百姓,他们围在医馆和巷子口,眼里无神。   顾承武牵着马走到家门口, 在医馆外忙碌的人群中, 看见帮忙抬人切药材的夫郎。   远处小小的身影瘦弱,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脸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瘦下去。忙碌穿梭在病人之间,能做的不多,却尽力撑起一小片天。   顾承武抬脚走过去。   江云正和医馆的小药童们切药材, 这些药材带刺,他虽然带着手套,指尖和掌心仍然被扎出几个血洞。江云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和疲惫,不停忙碌,切完又帮着抬病人。   他低着头,注意到眼前落下一片熟悉的阴影。江云小心翼翼取下扎在手指上的一颗刺,站起来用受伤的手去拉顾承武:“你回来了。”   顾承武点头,避开江云手指和掌心的伤口,拉着他的手腕,神色间露出一点难以捕捉的心疼:“疼吗?”他用指腹轻轻抚过江云的伤口处,不敢用力。   江云摇头:“不疼,”他把药材给顾承武看:“等切好送过去熬药,死的人就能少一些。”   说完之后,江云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被灾难和死人震撼,但只有顾承武看出,江云勉强牵起的唇角和眼底的疲惫。   “刀给我,我来切,”顾承武从江云手里接过刀,坐在江云身边,他手掌心粗糙又茧,是常年握刀把形成的,不怕这样的小刺。   江云慢慢把头靠在顾承武肩头,汲取顾承武身上的暖意,微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有时候忙碌到麻木,一想起那么多冻死的人,他又不敢松懈。   顾承武嘴唇微动,想起见过老孟之后得到的坏消息,只怕最艰难的时候还没来,他轻轻摸了摸江云的头发,道:“如果雪灾持续下去,怕吗?”   江云忽然抬起头,看着顾承武,良久没有回答。他从顾承武的眼睛里看出答案,雪灾不会停,大概暂时也不会有人来帮着困在这坐县城里的百姓了。   “有你在,我不怕。”说不怕也是假的,江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往往一身冷汗醒来,白天死了的人的脸,晚上就出现在梦里。   但是有顾承武在,他可以牵着顾承武的手,一起往前走。   李四和顾承武到隔壁院里翻看弓箭,这里面有一千根,一半都浸了毒水,另一半则是浸了辣椒水。   李四:“连夜做的,来多少人都够他们吃一顿了。”说完,李四有些沉默,又恨不得骂人。他一拳捶在墙上,恨恨道:“县令那个狗官!原来一月前就向朝廷申请了赈灾银,结果百姓一颗米都没看见,全被他吞了!”   这件事是今天才知道的,梁王托人送来消息,询问赈灾银到了没有,是不是已经买了粮食发到宁平府每个县城百姓手里,老孟捏着信纸的手握紧,握着笔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   顾承武指腹擦过刀背,银白的刀口映着他冷硬的面部轮廓。他把刀插进刀鞘,道:“朝廷派来的钦差在清洲失踪了,梁王如今被太后困住脚出不来,没有朝廷和王爷的命令,老孟便无法带兵……”   话说到这里,李四也窥见即将一团烂泥的局面。他眼里忽然燃起一阵冲动:“大不了就拼了我这一条命,去杀了那个狗官。”   顾承武看他一眼,然后把刀扔给李四,让他放回箱子里,道:“你有多大能耐?能一个人突破县令府的几十个护卫?”   “杀了县令,还有师爷,还有趁火打劫的富商,你打算杀多少?”   李四被顾承武一问,冲动戛然而止。他叹口气坐回院子里,看着房檐上那根摇摇欲坠的冰锥,要落不落。   气氛凝滞,就连提着小茶壶走来倒茶的江云也看出来了。他婻風从医馆后来后,一身的药味,满宝闻不惯,他便从衣柜里翻出兔毛领的红小袄换上,这还是去年新做的那件。   “煮了梨茶,你们喝一碗,”江云倒一碗给李四,然后才把剩下一点给顾承武。   梨块炖的软烂,甜香四溢,江云往里面搁了一块糖霜。“这是地窖里最后几颗梨,要是喜欢吃,等明年开春再多种几颗梨树,”江云道,仿佛真能等到开春漫山遍野绿茵的时候。   顾承武不爱吃甜,但是江云熬的,他也能吃几口。听完这句话,顾承武放下勺子:“你吃过没?”   江云点头,耳朵却偷偷收起来。   梨一共就剩两颗,都是巴掌大的小梨,他给干娘舀了一碗,剩下一点都给了戴二曹典两个客人和顾承武李四的。   小夫郎不会撒谎,顾承武仔细一看就知道。他拉着江云的手坐下,舀一勺轻轻吹一下,送到江云嘴边。   江云眼帘微动,低头小口喝进去,温热的梨汤浸润了肺腑,江云眉眼温和,是雪灾后第一次真情意切笑起来。   李四石化般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到底还当不当他存在了?忽然觉得手里的梨汤也不是很有滋味。他端着汤起来,打算离开院子出去透风。却迎面碰上夏竹,李四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登时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夏竹手背在背后,也抬头迅速扫一眼李四,又迅速把头低下去:“你,你先过。”   李四讷讷点头,走了一步又调头回来,道:“我不爱喝甜的,你喝。”说完,李四背影仓惶出了门。   夏竹捧着梨汤,还是温热的,在这样的冬天冒着热气,他心里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   院子这头,江云也被顾承武哄着喝完一碗,平时瞧着冷硬的汉子,哄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出口。   “喝、喝不下了。”   “听话,最后一口。”   顾承武一动不动看着江云,夫郎在他面前小小一个,脆弱的脖颈埋在兔毛领子里,若是拨开毛领,能清晰看见雪白肌肤上跳动的青色血管。   想起第一次见江云时,他心里便只有两个印象,弱小、怯懦,也让人想保护。   顾承武忽然扣过江云的头,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接下来或许会很难,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他先给江云吃颗定心丸,怕真到了那一步,江云接受不了。   江云被紧紧抱着,脸埋在顾承武胸前。他听见顾承武说话时连带胸腔的震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江云没问,而是连连点头,一如既往信任顾承武。   ——   风雪似乎到了最肆虐的时候,江云推开门,看见院里被吹落枝干的梧桐树,树叶上还堆着厚重的雪。昨天夜里就听见树干砸地的声音,他在顾承武怀里翻了身,抱着满宝继续睡。   江云瞌睡的余韵过去,听见对面医馆里,又是谁家大人抱着孩子过去,最后哭着离开。   他拿着斧头,把掉落的梧桐枝干劈成小块,雪灾封城,就连一根柴也都不舍得扔了。江云劈完一颗,听见顾承武在房里哄满宝换尿布。   似乎有些哄不住,江云正要转身进去,忽然透过院门门缝,看见外面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里面。   那种眼神犹如附骨之蛆,正和江云对上。   一瞬间,江云看见人饿了很久之后的疯狂和贪婪,他从头冷到脚,江云几乎立刻转身,心如擂鼓大喊了一声,朝顾承武跑去。   戴二和曹典也正起来,他俩因为是请来护院的,就住在顾家新租的小院里。曹典握着刀走过去,门外那人已经跑开了。   “是流民,”曹典确认过,跟顾承武道。   顾承武把江云拉入廊下,看向门外,神色冷了几分。他握着江云的手,能感觉到颤抖:“别怕,他们暂时不敢进来。”   江云心有余悸点头,忽然听见外面大街上,县衙的士兵正在敲锣打鼓,一路喊道:“咱们县令大人慈悲为怀,开私库给大家伙赈灾,赶紧去,去晚就没了。”   锣鼓声一路没停,声音越喊越大,引了不少流民和城里吃不起饭的百姓过去。   那士兵得了县令的授意,在百姓中为他高功颂德一番,士兵吼了一嗓子,却发现那些人眼里根本顾不上县令如何,只有一碗粥,才能救他们的命。   正在烧饭的张翠兰呸一声:“这狗官,早干嘛去了,等人死了才想起赈灾。”   她骂完,夏竹也跟着点头。   锣鼓声把满宝吓哭,江云把满宝抱在肩头,一边哄一边看顾承武道:“流民有了饭吃,是不是不会在我们家门口偷看了?”   不怪江云担心,实在是刚才的眼神太恶心,让他光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被流民用眼神在割肉吃血一样。   顾承武摇头,县令这是被流民逼急了,才不得不屈服开设粥棚。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流民和百姓有了粥吃不饿肚子,总会消停一段时间。   只是顾承武千想万猜,也猜不到这次施粥,不仅没能安抚这群流民,反而让他们彻底暴动。 第109章   粥棚设在县衙之外, 流民和百姓急促拥挤涌入那条街上,冰天雪地里,有人被人群踩在脚下, 被成百上千只脚踏过。   有人浑水摸鱼,偷走跟在人群里的孩子,随后只能听见大人嚎啕大哭找孩子的声音。   平时流民聚集最多的白云街,现在变得空旷。江云帮黄大夫把库房里最后一批药材搬出来, 看见门外不少病患都忽然朝着县衙方向跑过去,他心念一动也跟上去。   一只脚刚踏出门, 顾承武抱着刀在门口等他。   “外面危险,”顾承武开口,他眼里没有笑意,但不失温和,只是提醒江云。   江云扶着门框,有些犹豫, 他只是想看一看百姓吃的如何,但并不愿意冒险。随后听顾承武道:   “我带你从后巷登上高楼看, 对面有一处茶馆。”   回来之后, 顾承武每日寸步不离跟在江云身上,江云在医馆帮忙,他便握着刀守在医馆门口, 以防闹事抢药的人。   杀了几百个敌人, 刀口最终还是朝向自己人。那是一群企图闯进医馆抢药杀大夫的人,顾承武杀人都刻意避开江云,和李四把染着恶臭的血的尸体拖出去。   四野茫茫,白雪覆没,最不缺的就是尸体。   江云看了一眼顾承武怀里的重刀, 其实他知道顾承武杀了人,江云告诉自己,他杀的都是坏人。他走过去牵着顾承武,两只冰冷的手十指相扣:“走吧。”   “嗯,”顾承武看一眼与他相握的手,他手上渐渐用力,似乎是要牢牢粘住江云。二人脚步加快,很乱便登上茶楼,走到窗边看对面县衙。   粥棚设了五个,除了粥,江云还看见县衙的厨子把一筐筐馒头搬出去,瞧着像模像样。士兵拿着刀棍守在周棚旁边,没人敢闹事,毕竟死和活是很容易选择的事情。   “有了吃的,他们总能活下来?”江云抬手揉开眼底疲惫,坐在窗边的桌子旁。   话没说完,顾承武冲他摇摇头:“只怕未必,”他把窗子再推开一些,拉着江云起来看。   刚才还秩序井然的队伍,忽然躁动起来,流民和官兵打了起来,争执之中不免见血。   江云看着底下红白交融的雪地,忽然有些恶心,他捂着嘴到一旁吐。那是殴打争执中不慎被官兵抹了脖子的人,瞪大眼睛倒在地上。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刁民,有了吃的还不满足,怎么,难道要上天不成?饭就在这里,爱吃不吃,不吃就等着饿死。”官兵恶狠狠盯着这些人,手里的刀还留下血痕,他站在台阶之上目光不屑。   流民和百姓安静一瞬,瞳孔睁大呼吸停滞,看着地上被砍死的人。他们没有被震慑,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官府早就烂了,不配被他们敬畏。   “这都是臭了烂了的霉米!要我们怎么吃!”   “这群当官的有钱的好酒好肉,却让我们百姓冻死饿死!踩在我们的骨头上享福享乐。”   不知道是谁吼了两句,流民和百姓忽然一拥而上,迎着官兵的刀刃上去,最终踏破了县衙的门。   江云耳边炸开轰鸣声,他扶着柱子吐了出来。旁边递来一杯热茶,江云抹掉泪花,被顾承武喂一口热茶漱口。   “县衙被踏破,百姓不畏惧县令,云水县马上要不太平了,”顾承武拿出帕子,给江云擦拭嘴边水渍。   他话说完,就见江云猛然把头埋在顾承武胸前,声音惊惧低弱:“我想回家。”   说话时,人被抹脖子的画面依然清晰,像过年被宰杀牲畜一样,鲜血喷出来,人倒在雪堆上,血流了很久也流不完,染红了雪堆。   顾承武轻拍江云的背:“好,我们一起回家,”他看向底下的县衙,里面是百姓和官兵殴斗的声音。顾承武沉下眼,握紧了拳头。   下楼时,江云分明害怕,目光却依然忍不住往县衙的方向看过。   他脚步猛然停顿,视线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江云拉住顾承武,有些急切:“相公你看,是不是吴水和他女儿。”   几月前只听说吴水赎回女儿躲在县城里,江云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流民都冲进县衙,只剩吴水带着女儿,旁边是几个年迈的老太太,无力抗争,只能舀桶里的霉粥喝。   吴水没有注意到江云。他离开村子后,拿着钱把女儿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他带着女儿住过城墙根,也住过桥洞底下,碰见想欺负他们的人,被吴水拿杆子打跑。   雪灾发生封城后,没有地方遮风避雨,吴水擦了擦眼泪,从桶里舀出霉米喂进女儿嘴里。喂下第一口,他的手忽然被握住。   “吃了霉米,会生病的,”江云拦下吴水。   吴水怔然看着江云,有些恍惚,他不知所措握着舀霉粥的勺子,长期不吃饭使他虚弱恍惚。   江云想象不出来这是一年前在河边欺负他的人,他把吴水拉起来,凑近小声道:“你不要出声,带着娃娃跟我走。”   说完,吴水蓦然抬头看向江云,眼里一阵滚烫,他狼狈地擦着眼泪,连忙点头,抱着孩子紧紧跟在江云身后。   不远处,顾承武看着江云,江云朝他走过来,时不时抬眼看一眼顾承武,有些心虚:“对不起,我知道你说过不能随便救人。我只救这一次,就一次。”   他怕顾承武生气,主动去牵顾承武的手。顾承武的手掌心粗糙,握上去的瞬间充满热意,江云甩了甩,歉笑充满讨好和祈求,怕顾承武把吴水赶走。   江云小心去看,发现顾承武脸上并没有神色变化,不仅不生气,反倒片刻不离看他。   风雪渐大,吴水抱着女儿走在几步在,不敢靠太近。顾承武余光看一眼吴水,不多作理会。他把江云往怀里拉了拉,低沉的声音响起:“罢了,你若是想救便救,一个村也不至于冷眼旁边。有我在,总不会叫你收到伤害。”   他几乎发出听不见的叹息,江云见他没有半点不悦。刚才还小心翼翼的目光顿时开怀起来,抱着顾承武的手臂靠上去,两人一起往家走。   杨柳巷子是白云街难得比较太平的地方,走进去之后,江云才感觉到熟悉的平和的气息。炊烟从院里升起,江云推开门,五只狗迎上来绕腿。   三只崽崽长大不少,有江云膝盖高。看见江云背后的陌生人,忽然龇牙咧嘴发出威胁。江云拍一下福仔白仔旺财的头,轻声驱赶:“去,不许凶。”   三只崽子似乎有些委屈,呜咽着跑开。张翠兰正抱着满宝在屋子里玩,看见江云和顾承武身后的人,她愣住了。   怀里的满宝看见爹爹和父亲出现,咿呀两声伸出手朝着江云。张翠兰才反应过来,把满宝抱过去:“怎么是他?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江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边,张翠兰有些骇然,想不到县令那个狗官竟然做这么缺德的事情,把发霉的米给百姓吃。   都知道发霉的米不能吃,吃多了那是会死人的。   “那吴水你打算怎么办?”张翠兰问。   江云看一眼身后小心翼翼的吴水,道:“娘,他有女儿,我想帮他,”说完顿了一下,观察张翠兰神色没有变,他才敢继续说下去:“家里囤了六个月的米,给他们吃一些,总不至于饿死。”   话音落下,张翠兰还没发话,顾承武便道:“旁边院子不是还空一间,让他们住进去。雪灾未停之前,不许他们离开院子便是。”   江云看一眼顾承武,知道相公是在帮自己说话。   小夫夫俩一唱一和,张翠兰还能说什么。她探出头,看见吴水怀里瘦弱的娃娃,心还是软下来,挥挥手道:“那就让他们进来,大雪天站在外面,孩子也受不了。”   吴水在门外,风雪吹打他的脸,知道顾家人同意后,吴水才处处小心,抱着女儿进去,不敢多说话,怕得罪顾家。   江云抱着满宝回卧房,身上沾了一些雪花,他和顾承武坐在炭盆前烤火,满宝被顾承武抱在怀里,不停扭动似乎不乐意。   江云忽然凑近顾承武,发现他下巴一圈青色的胡茬。这几天城里城外都乱了,顾承武来回奔波,没有时间修正易容。   夫郎忽然凑近,明亮的眼注视他。顾承武也不手软,把满宝放在床上,拉着江云的手坐在自己腿上。   “为夫丑了?”顾承武贴着江云红润的耳垂说话。   江云心里扑通一动,他没有回避,耳畔带着微微的痒意。江云坐在顾承武腿上,他忽然笑了一下,捧起顾承武的青色胡茬一巴,凑上去亲一下,道:“相公不丑,比以前都好看。”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没等顾承武噙着柔软尝出芳泽,江云便从他腿上下来,走到柜子面前。打开柜子取出一床旧被子。   这是一年前的,不算特别厚实,家里早不用了。江云抱在身上道:“你看着满宝,我把这床被子拿给吴水和他女儿。”   江云穿过墙洞,走到隔壁院子时,看见空房里,吴水正在给女儿喂新鲜的米汤,他甚至舍不得让自己先吃,等女儿吃完再吃,对着米汤咽口水。   看见江云,吴水仓惶起身。   江云把被子抱进去,放在床上:“这是去年的,你们先用,我让相公去找了一些茅草,夜里给你们铺在床上垫着用。”   话说完,吴水连连点头,上去帮着铺被子。他不敢求别的,别说是被子和崭新的房间,就算是一碗粥,吴水都不敢要求太多。   江云看一眼见底的粥碗,把碗拿过来道:“早上煮了不少,我去再给你舀一碗。那里还有半碗满宝没喝完的羊奶,你要是不介意,我端来你给孩子喂了。”   “不,不,我不介意,”吴水有些无与伦比,灰败的瞳孔因为一碗粥和羊奶,重新浮现希望。 第110章   顾承武把墙角堆起的木料扛到院里, 手里拿着一把刀,三两下给满宝削出一只木蜻蜓。   江云抱着满宝坐在一旁,拿着蜻蜓逗趣:“快看这是什么?你父亲给你做的, 喜不喜欢?”满宝咿咿 呀呀扭头去看,小手一抓握住蜻蜓,难得对顾承武张嘴一笑,露出好脸色。   顾承武失笑, 不和儿子置气,道:“你在时他便乖, 你一走,就在我身上尿,”顾承武趁着这会儿,当着满宝的面向夫郎告状,控诉儿子的“恶行”。   满宝啊呀一声,抓着的蜻蜓忽然掉在地上, 小手捏着江云的衣服,把头埋在江云怀里, 不理会地上的蜻蜓。仿佛受委屈的不是顾承武, 而是他自己。   江云轻拍满宝的背,道:“你怎么也跟娃娃似的告状,”他话音清脆, 说话时带着笑, 让顾承武心里荡起一阵涟漪。   顾承武手上动作未停,木花翻飞,和江云说话的功夫,一只木簪成形,他拿起刻刀, 在上面刻下一只松鼠,又觉得不对,在松鼠旁边刻了一只狐狸。   “给你戴上,”顾承武把簪子别在江云发间,朴素的模样没有拉低江云的颜色,反倒更显清丽。   江云看不见,抬手摸了摸,有些期盼问:“好看吗?”   顾承武:“夫郎最好看,”一句话让江云红了脸,平时瞧着冷硬少话的人,说起情话都不带重复的。   枝梢间落下一团雪,江云戴着毛领也觉得冷,他把孩子交给顾承武抱,道:“你去看看小炉里的羊奶,刚才让竹哥儿帮忙煮了,等凉一些拿给满宝喝。”   满宝忽然被父亲抱过去,哼唧一声,腿脚猛然踢了一下,踢的位置还很不巧。顾承武只觉得太阳穴一跳,抓住儿子不安分的小脚。   “好小子,故意的。若是踢坏了,你小爹爹以后便不能为你生弟弟妹妹了。”   江云耳尖窜上绯红,低头小声嗔怪:“孩子面前,乱说什么呢……”   孩子出生后,又是接连的雪灾。顾承武每天躺在床上,中间隔了一个满宝,他就算想对江云做些什么,也要顾及孩子才是。   血气方刚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叫他几个月不碰夫郎,实在憋的慌。顾承武喉间微动,凑近江云询问征求:“要不今晚就让满宝和干娘睡。”   他说话声音小,江云却秒懂,知道相公在想什么。他从脖子红到脸,半晌没有说话,低着头看脚尖,随后小声“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满宝还小,当然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丝毫不知道自己今晚要被迫和爹爹分开。   夏竹老远就看见老板和顾大哥耳语说话,他没做过多久夫郎,脸皮薄看着也觉得脸红。把小炉子里的羊奶倒出来温着,被张翠兰叫去切萝卜。   当时云哥儿要留下夏竹,张翠兰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些介意,就怕夏竹不知根不知底,请回来麻烦。如今观察了几个月,越发觉得夏竹勤快伶俐实诚,品质是难得的。   她才趁着切菜的借口,把人叫过来,试探道:“你觉得四子如何?”   夏竹一愣:“哪个四子?”他是真没反应过来,一心想着手上的活计,不敢偷懒。   张翠兰哎一声,见这孩子平时机灵,现在却跟木头似的,道:“婶子还能说谁,当然是李四。他和武小子走的近,也跟着叫我一声婶子。我瞧过了,是个实诚人。”   话说完,夏竹心里触动一下,想起嘴上说不爱吃甜食,把一整碗梨汤都给他的人,说没有想法是假的。   可随即夏竹目光又黯淡下来,他是成过亲的,还死过男人,就别去肖想这些了。   说什么来什么,李四拿着刀匆匆走进院子,他是直接推开门进来的,不像往常一样事先敲门。   “出事了,”李四一路跑过来,喘着气进去。张翠兰和江云他们都围过来,随即听李四道:“县令把霉米霉面发下去,流民闹起来,彻底撕破脸。冲进县衙杀了师爷,又抢过刀,砍了县衙旁边一户富户。”   说完,李四顿了一下,神色严肃沉重,道:“那家人上至老人下至小孩全被杀了。流民霸占房子,在里面吃酒喝肉,他们如今连县衙都不怕,我只担心家里有米有粮的,都会遭毒手。”   话说完,江云有些害怕,把满宝紧紧抱着。又想起那天虎视眈眈在院门外盯着他的流民,那副模样让人恶寒。   张翠兰拍拍胸脯,也被吓到,被夏竹扶着坐下:“朗朗乾坤,他们竟然敢杀人?”   “还有什么是这些人不敢的,这群人为了活下去,已经不管不顾了,”李四说完,看着顾承武,就等他拿主意。   顾承武身后,还站着戴二和曹典,他们看不出丝毫惧意。别说是区区救命,就算对上吃人的蛮族人,他们也从没畏缩过。   曹典冲顾承武抱拳,掷地有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和戴二无父无母,一身孑然。光脚不怕穿鞋的,这群流民既然敢来,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顾承武看一眼城门方向,老孟此时就在城外几十里。朝廷出了变故,荣王被困,云水县无人来救。一千根竹木箭,足够抵挡一阵子。   “守好门,夜里轮流看守。”顾承武沉声道,他不会低看这群流民。县衙外都是大户人家,看家护院必不可少。流民就算饿过了头爆发起来,也不可能真打的过那么多带佩刀的看家护院,多半是趁着夜里人防备最弱的时候偷袭。   顾承武看向李四:“流民烧杀抢掠,你家也未必安全,去把你娘接过来。”   李四点头:“家里的粮食我都一并搬来,”他匆匆离开。   顾承武又对戴二曹典道:“柴房里有大刀,你二人去拿一把,等李四过来,夜里我们四人轮流值守。”四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足够抵挡一阵。   满宝在江云怀里哭,小手紧紧攥着江云衣角,似乎也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   院子里动静不小,江云看见吴水抱着女儿出来,想问清楚又不敢上前,在顾家喝了一碗粥和羊奶,吴水的女儿已经醒过来,只是没有精神,被吴水抱着眼睛呆住。   “她叫什么名字?”江云抱着满宝走过去,让满宝看吴水怀里的小姐姐。   满宝难得看见和他年纪相仿的娃娃,安安静静看过去。吴水摇头:“没有名字,生下来不久,被他爹卖了,没人起名,我就叫她小妞。”   江云点头,这也能想到,等雪灾过去太平日子来了,到时候再和娃娃起名字也行。   吴水看着江云,嘴巴动了动,始终觉得说声对不起不足以表达道歉,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话语只能卡在喉咙里。   江云看出吴水的局促,以前吵架都是过去的事,现在都是做父母的人了,也不至于再像以前一样计较。江云道:“街上不太平,最近几天都不能出门,你带着小妞就在屋里,裹着被子不至于冷,家里粮食足够,别的不用担心。”   他说完,见吴水点头,才离开。江云极力安抚别人,自己却害怕仓惶,不知道那群流民什么时候会杀过来,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他忽然间有些想念雪灾之前的热闹日子。   雪花似乎小了一些,江云没注意到,他看见顾承武在门口接人,张翠兰也过去。门外是李四和一个陌生妇人的声音,江云一听,知道是李四的娘过来了。   张翠兰是一辈,和李四他娘赵氏最合得来,院子里几家人围在一起,短暂驱散雪灾带来的沉闷压抑。江云把满宝顾承武,道:“我进去烧一壶热茶。”   他走到井边,井面结了厚厚一层冰。顾承武用长刀破开冰面,放下水桶打一桶水上来。冬日洗澡不如夏天勤快,井里的水用了半个月,还剩下一大半。   小泥炉底下染着柴火星子,五只狗也怕冷,不是缩在狗窝里报团就是缩在柴火边,连最调皮的旺财都不怎么出窝了。 第111章   流民烧杀抢掠的风向变了, 前几日只敢夜里杀人。直到大户人家都有了防备,他们夜里刚翻墙进去就被杀出来。   于是乎白天也四处抢劫,不只是盯着家里有钱的, 寻常百姓也遭了秧,闹地云水县人心惶惶。   顾承武几人守了四夜,只听到刀枪打斗的声音。   满宝被吓哭,躲在江云怀里哄都哄不住, “不哭不哭,有你父亲在呢, 他会保护我们。爹爹去给你煮羊奶喝好不好。”江云忙着哄孩子,一夜没怎么阖眼睛。   满宝喝了奶哼唧两声,暂时消停。江云抱着孩子坐着休息,没喘过气,外面又跑过几个流民,正在抢对面铺子里的东西。   顾承武拿出竹蜻蜓在满宝眼前逗趣, 不带情绪地哄孩子:“哭什么,人闯进家, 父亲替你杀了便是, 整夜闹你小爹爹不能休息。”这语气不像是杀人,倒像是切萝卜白菜一样寻常。   话说话,满宝和江云都愣住, 紧张的气氛稍微缓解。满宝倒是不哭了, 默默撇顾承武一眼,不动声色往江云怀里躲了躲。   牙都没长的年纪,先学会了看眼色。   “小崽子,”顾承武话音平和,把孩子接过来抱。满宝有些不乐意, 但似乎知道得凭谁吃饭,最终还是瞪着眼被抱过去。   江云浅笑一声,把口水巾给孩子掖上:“你别吓唬他,孩子还小呢。”   顾承武被夫郎教训一句,收敛不少,他凑过去在江云唇角落下柔软,低声哄着:“他若是个儿子,我便教他习武,以后也能护着你。”   小哥儿女子也能习武,只是体格不如男娃能折腾,顾承武平时嘴上严厉,真到了时候,是下不去狠手的。   江云看他一眼,绞着手指小声嗫嚅:“那……那我们,再生一个……”后面要生儿子的话音渐小,江云也觉得羞涩,哪有小哥儿主动提生孩子的,说出去也不嫌害臊。   顾承武却听见了,他拍孩子的手一顿,眼里闪过惊喜,随即又褪去:“不生了,省的你鬼门关走一遭。”   江云抬头看他一眼,低下头嘀咕,似乎有些不高兴:“干娘说了,第一胎都这样,第二次就轻松了。”   察觉到夫郎的失落和难过,顾承武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本意是心疼夫郎怀孕辛苦。既然夫郎有这心思,他也不是坐怀不乱的人。   抱着孩子在怀里,顾承武凑近江云耳边低声:“既如此,那为夫夜里努力一些。”   这话过于孟浪,江云心漏跳一拍,赶紧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他推开顾承武仓惶走开,蹲在一边拍拍红透了的脸。   张翠兰和陈氏正在给小娃娃缝衣裳,家里囤了足够的布,够给满宝做几件暖和的小衣。张翠兰看一眼那边不敢出门的吴水和女儿,知道吴水以前和云哥儿闹过不愉快,现在又被云哥儿救了,心有愧疚不敢出来。   到底不是什么坏人,年少时谁没冲动过,就算是她小时候也没少打架,把别家姑娘打哭了,家里还得赔钱。张翠兰用剩下的布料给吴水的女儿也做了一件暖和的衣裳,让江云拿过去。   陈氏刚来,打听到吴水不是家里人。她直夸顾家都是好心人,张翠兰老脸被夸的害臊,两人话题一转又聊到李四和夏竹身上。   夏竹敏锐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陈氏是李四的娘,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隐约提到他和李四。   夏竹顿时不自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听下去,叫住江云:“云哥儿,米汤好了,我跟你一起端过去拿给水哥儿。”   江云手里闲着,孩子交给顾承武在抱,这当父亲的真是,娃娃还没长大呢,就开始教他认人了。指着戴二和曹典让叫叔,满宝一脸懵看着顾承武,最后往顾承武脸上喷了一口口水。   顾承武僵住一瞬,面无表情擦干净,惹的戴二和曹典一笑。他俩是请来的护院,不能随时松懈,看完孩子又提着刀爬上墙头警惕起来。   夏竹把米汤舀好,按照江云说的又放了一小碗羊奶和馒头小菜,两人走进吴水的房间。   吴水看到江云来,手忙脚乱起来,不敢让江云端给他,他走过去接,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   江云主动开口:“小妞好些没?”   吴水点头:“就是饿狠了,吃了几天饭已经好了不少。”   江云走过去看娃娃,小姑娘和吴水长的八分像,幸亏不像她爹,不然对于吴水来说心里始终难受。   屋子里没光,孩子不能整天在屋里呆着,江云看一眼吴水道:“满宝近日也闹,等小妞睡醒了,不如带她出去和满宝玩,两个娃娃总能玩的来。”   他话刚说完,就见吴水连连点头。江云看的出来,吴水因为白吃白住有些无措,让他带着孩子陪满宝,也能让吴水心里踏实一些。   出了门,吴水看着馒头和热菜热饭,心里暖了一些。把羊奶喂给小妞,坐着吃的饱足。夏竹在门外小声打听吴水,他好奇才问了一句。   江云便把吴水的遭遇告诉他,引得夏竹感同身受。他俩境况差不多,吴水似乎比他更惨。   饭菜摆在桌上,一家人都坐下吃,七个人挤在小桌子上。戴二和曹典把饭端到门口继续守着。江云抱着满宝喂奶,被顾承武把孩子抱过去:“我来,你吃饭。”   喂奶费时间,顾承武见江云近日饿瘦了不少,没舍得让他操心。满宝有了奶便是娘,被抱在父亲喂羊奶怀里安分不少。   喝到一半,满宝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差点呛到住。顾承武拧眉不悦,看向推开门回来的李四,陈氏也教训儿子:“做什么这么急,孩子都吓到了。”   李四却顾不上这些,喘着气匆忙,目光却是看向江云,吞吞吐吐。   顾承武给满宝擦完嘴:“你有话就说。”   李四关上门坐下,也不瞒着了,道:“我从街上回来才听说,他奶奶的,县令那狗官跑了!带着夫人和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跑了,留着一院子小妾庶子,被杀的杀辱的辱……”   他没说完,是顾及院子里还有女人夫郎。但李四不说,所有人明白过来。   江云有些害怕,想起江墨顺便问了一句,他并不关心江墨,只是事情发生了总想知道结果。   李四看他一眼,不忍心道:“江墨怀了孕……死的很惨,尸体是我和兄弟们去收的。县令都跑了,我们这些捕快也都不想干下去,没人愿意跟着县令作恶。把尸体收拾完,大家伙道声别都分道扬镳了。”   江云筷子啪一声落下,心里似乎哽住,不敢想江墨最后就这样死了。   他有些难过,不是为了江墨,而且为了像江墨这样被随意抛弃丢下的人,像件物品一样用了就丢,在权贵眼里就算不得人。   顾承武示意李四坐下吃饭,把满宝交给江云,有了孩子在跟前,江云能分出心神,不至于太伤神。   张翠兰和陈氏夏竹都蜷着胃吃饭,尝不出滋味,担心哪天流民杀过来。   顾承武若有所思,县令一跑,流民更加猖狂,“外面形势如何?”顾承武问道。   李四叹口气:“有一个叫胡闯的,打着劫富济贫的名义号召其他流民和百姓,鼓动大家生事,竟霸着别人的房子称王。不少外县的百姓闻声而来,为了一口吃的投靠胡闯,现在已经聚集了三百多人。”   “我听了一丝风声,胡闯打算关上城门,把云水县霸为己有。城外也有不少趁乱做了土匪的人,在几个村子里抢粮食抢吃的。”   话音落下,只听顾承武轻笑一声,眼里划过冷意,“太平盛世,本不该因为一场雪灾闹成这样,真是多亏了这些当官的,”他言语间极尽讽刺。   这些当官的就是树上的蛀虫,没人管他们,他们便越来越放肆,直至树干伤口恶化。蛀虫往往只顾啃噬,不会思考树倒了以后他们的下场是不是会随着树一起死。   荣王差老孟送来一块令牌,那是能调兵的令牌。没有令牌,顾承武一介白生带兵就是犯了律法,这是大历的规定。   老孟是朝廷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行动不方便,所以荣王才想到用他。这也亏了荣王信任他,换成是别人,随随便便把令牌交出去,出了问题荣王就是第一个担责的人。   顾承武心里清楚,这样一来,他也被架在火上烤。顾承武有些后悔,该救了人就送走,不然就是如今这样,人走了还得再坑他一把。   饭桌上的菜没吃完,残羹冷炙也不舍得扔。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外面兵荒马乱里面人心惶惶。顾承武看一眼江云,才开口:“老孟的人联系我,让我出城与他汇合。”   “什么时候。”   “现在。”   江云抱孩子的手一僵,满宝也不动了,和江云一起看着顾承武。江云呼吸有些乱了,手捏着衣角攥了又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承武摇头,“胡闯的人一旦封城,与城外的联系就会断,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答应过老孟……”   话没说完,江云红了眼眶,抱着孩子转身朝房间内走去。顾承武心似漏了一拍,他赶紧跟上去,随江云进了房间。   “这是最后一次,”顾承武身量高大,挡住全部的路,让江云无路可退,他低头迫使江云看着自己:“等这件事情了结,以后再不走了。”   “我知道,”江云抬起头,眼眶微红并没有哭,他把孩子放在床上,转身从衣柜里扒拉出一件崭新的衣裳:“这是给你做的,本打算过年给你。你还是现在穿上,外面天寒地冻,不要生病不要受伤……”   江云絮絮叨叨,让顾承武脱下衣裳。他把夹棉的里衣给顾承武穿上,整理好衣襟衣带,确认顾承武穿的暖和,才催促道:“你快走,我才不会想你的。”   顾承武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在床上给孩子换尿布的夫郎,拿上刀出了门。风雪斜来,很快便淹没身形。   李四不会离开,戴二和曹典也在。看张翠兰叹口气,李四笑一下企图活络氛围:“放心吧婶子,顾大哥早交代好了,我和戴二曹典守门,你们只管安心吃饭睡觉,那群小崽子来多少杀多少!”   顾承武要走这件事,李四是提前知道的。所以他现在解释,摸着鼻子有些心虚,被自家老娘横了一眼,只管埋头刨饭。   顾承武走后的第三天,胡闯派人把县城每个角落都守住,一部分人出去打探其他县的情况,想带着人夺城。剩下一部分人在城里继续掠夺。   李四三人一刻不停守着,也算是摸清了胡闯的做派来历,做事没什么脑子。   充其量算是个碰了运气的土匪,根本不算流民,而是一个犯了事的军犯,对朝廷怀恨在心,才撺掇饿肚子的人跟着作恶。   那些流民也忘了填饱肚子的初衷,有酒有肉以后,真以后能跟着胡闯做个“开国功臣”,吃饱喝足就开始抢掠百姓家的姑娘哥儿据为己有,满满当当塞了一院子,不服从便杀。   “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畜牲,也妄图造反称帝,看你李爷爷今天不教教你们做人,”李四呸声骂了一句。   流民挨家挨户搜人,男人抓去充军,女人小哥儿抓回去塞后院,好看的送给胡闯,孩子便杀了。此时已经踹门踹到顾家外头。   江云抱着满宝,被张翠兰和陈氏拉到身后,吴水抱着女儿也和夏竹站在一起,院门从里面上了门闩,人从外面踹。   “这家有人,给我把门劈开,”带头的男人拿把斧头,指示几个小喽喽办事。忘了他以前也只是一个种地的泥腿子,没饭吃快饿死才做了流民。   造反这件事他原本也是不敢做的,被胡闯三言两语诱导,尝到了好酒好肉,又抢了好几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哥儿当妾。要放在以前,这些娇生惯养的姑娘哥儿能看上他?   百姓不好做,干脆掀了摊子跟着一起造反。   李四擦亮刀,道:“婶子你们赶紧进地道里,我没叫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地道是半月前开始挖的,租下隔壁院子时顾承武偶然发现大树和墙之前有一处地窖,被杂草柴垛挡住,他和李四几人顺着地窖往下挖,在里面放上吃食和水以防不测。   江云抱着满宝,吴水也带着女儿,有孩子的先下去。张翠兰和陈氏让夏竹先走,夏竹摇摇头,把她们扶下去,自己最后一个。   等人都走完,李四收回目光,和戴二曹典守着门口。门闩是木头做的,经不起踹,李四三人退回隔壁院,站在高处搭弓上箭。   第一波打头阵的人杀惯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哪里碰过真打过仗的人,脚还没踏进院子,就被一箭射穿喉咙。   竹木箭削的尖锐,又是重弓,抹了毒药和辣椒水。有几个想推着别人尸体挡箭的人拉进距离冲上来,被曹典一刀抹了脖子。   阴暗的地道内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地道挖的很深,他们往里走了一柱香时间,看到顾承武放的食物和水,甚至还有满宝用的尿布。   江云眼前一片水雾,抱着满宝失神坐下,自顾自喃喃道:“你父亲会没事的。”   张翠兰捂着胸口,陈氏身子也算不上十分健朗,本就是大病初愈,又折腾一番,都坐下休息喘气。   夏竹帮着在地道里打火,里面空气不多,他把炉子拿去宽阔的地方做娃娃吃的米汤,小火很快做好,大人就吃些肉干喝水。   张翠兰喘过来气,心还一直提着放不下:“谁能想到太平盛世也有举家逃命的一天,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说罢,大家都叹口气,张翠兰想起去年才村里的情形,也说不出话了。   县里都这样了,县外这一带山匪四起,村子里又能好到哪里去。一家人身上都是疲惫的,江云只愣愣抱着孩子,手上的银镯松鼠坠子叮当作响,他看一眼,这还是顾承武为他选的。   “骗子,”江云对着镯子怔怔道,说好以后都不瞒着他的,这次又是提前计划好了不告诉他,然后说走就走。   江云赌气的想,等他回来,决意不理会他了。可愣了半晌,江云才察觉脸侧的湿润温热,他把头撇过去,不愿意被满宝看着哭。   满宝今日出奇的没有闹,小手紧紧攥着江云的一根手指,对着江云笑了笑。江云擦掉眼泪,看满宝不知愁滋味,也跟着笑一下,等夏竹把米汤熬好,江云把米汤吹了吹喂给满宝。   地窖里暗沉不知时辰,江云已经数不清待了多久,他睡了又睡,被满宝闹醒便喂米汤。李四却迟迟没来叫他们出去。   与地窖截然不同的院子里,火烧了半边天。李四和戴二曹典拿刀抵抗,脚下流民的尸体堆积如山,已经杀了一波又一波。   他们守着隔壁院子,脸上是飞溅的血。流民还不算笨,看他们用的是竹木箭,就站在外面往里面泼火油。   外面那人见他们迟迟不肯归顺,反倒一直守着院子,更加确信这院子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推着手下的人杀进去。   这些流民原本都是泥腿子,图的就是一口饭吃。知道杀进去就出不来了,不肯跟着这人干。   “狗娘养的一群废物,干不成大事!”那人气急败坏,自己却也不敢进去,便拿着刀威逼利诱。许诺珠宝美人,财帛动人心,这些人也饿怕了,还不如拿着刀拼一拼。   李四三人喘口气,撑着刀站起来,他们打了一天,对面也知道车轮战消耗体力。   李四被人当腿砍了一刀,戴二和曹典也受了伤,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被这群人发现地道,死也要死在地道上面挡着。   李四横刀胸前,正打算拼杀下去,却发现流民中带头那人被一箭从后脑勺射穿,瞪着眼睛倒在地上。   他以为是顾承武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薛含星。薛含星和吴河还有那群平时在箭场上看似吊儿郎当不着调的学生,此时正拿着刀剑冲进来救人。   薛含星和吴河跑进来,把李四他们扶起来:“顾师傅带着人在城外!胡闯这群人都跑去守城去了,我知道他家在这,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来之前,薛含星看了一眼自家爹,他爹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平安回来。典史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他本打算在家自保就成,但看着少年热血的儿子,叹口气还是放行了。   县门外,顾承武身骑大马,眼皮一抬目视城上之人。他身后,还绑了一人,正是逃跑的县令。出城之前,顾承武始终怀有不解,荣王为何非得花大力气抓一个区区县令。   抓到人以后他明白了,县令手上有着太后私造铁器招兵买马的证据,一个宁平府,竟然成了太后造反的窝。   云水县附近山高水远,正是开铁矿的好地方,顾承武看一眼从县令身上搜出来的铁矿图,竟不亚于官矿。   太后没有儿子,和当今皇帝不对付,便想扶植一个听她话的傀儡皇子,结果行差踏错一步被发现了。   拴在马后的县令蓬头垢面,已经不复几天前的神气。上面传信来说,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被半路截杀。梁王被困宫中,梁王的亲信大军也被盯着,他始终想不通这是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与城墙上如临大敌的胡闯相比,顾承武堪称得心应手。身后一士兵也看向城上,笑了一声:“我当是个什么玩意,就这?还不够我们溜着玩的,要不逗他一逗。”   顾承武看他一眼,目光收回神色肃然,抬手下令道:“城中尚有百姓,不可拖沓,快速攻下。”   他手持荣王令牌,虽然是个生面孔,但作战经验老道,这些人没有不服。手下士兵收到命令,冲车云梯齐齐上阵。   胡闯脸色一变,推动身后流民:“快,快去抓几个小孩上来!”他想那人命作威胁。   流民早被城下的架势吓愣住,那是正儿八经的训练有素的官兵,不是他们这些泥腿子能比的。   胡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气急败坏威胁:“再不去我杀了你!”   那人吓出冷汗,连忙点头。他也不是傻的,嘴上答应去抓人,下了城楼便跑的无影无踪。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城门被攻破,士兵冲上城楼。这些流民杀了百姓自知不会被放过,拿着斧头大刀顽抗。   胡闯脸色一变,看着战力悬殊的双方,似乎瞬间意料到结果。他悄无声息后退,想趁着双方厮杀的时候转身偷偷下楼逃跑。却没看见百步之外泛着冷光的箭矢瞄向自己。风急雪啸,顾承武的箭没偏半分。   城上双方厮杀,城内薛含星吴河也自发组成小队伍,把几个零星逃窜的流民抓起来。他们也分不清其中哪些杀过人,哪些是无辜的。只能把人绑了先放在一旁。   李四三人体力耗尽,被薛含星救下的时候当场倒头就晕,晕之前李四倔强着似乎要说什么,被薛含星眼含热泪捂着脸:“兄弟,你安心睡吧。”   李四:……   顾承武下马入城,看着终于敢走出家门站在街道两旁的百姓。他们眼里无光,并没有被救后的开心,只有失去亲人的颓丧。   里面有不少没有被胡闯蛊惑的流民,混在百姓里战战兢兢,怕自己被当成反贼一并杀了。顾承武进城后,县令也被绑着进来。   这时候云水县的百姓眼中才有了反应,仇视和痛恨,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县令身上砸。顾承武无法消除百姓的怒火,当然也不能任由百姓打死朝廷罪犯。   他让人把县令和家眷关进大牢,等老孟过来提人。迎面忽然跑来一群人,身旁士兵以为是没杀干净的流民,提刀警惕起来,半晌才看清是一群衣裳整洁的小伙子。   “顾师傅!”薛含星冲过来,让顾承武往后看:“这些都是我们抓的,交给你们。”   他洋洋得意,身后似乎有一根无形的尾巴在摇。顾承武看一眼,点头赞许:“办的不错,”还知道不胡乱杀人,算是有些脑子。   打扫战场的事交给士兵,顾承武匆匆回家去,看到躺在床上挂彩昏迷的三人。家里被火烧了,流民的尸体堆积起来,顾承武把李四拍醒:“他们人呢?”   李四睁看眼,逆着光看见是顾承武,他忙撑起来:“还在下面,没叫出来。”   整整过去一天一夜,顾承武带人攻破城门时,已经是第二天天明。江云蹲在地道里,阴暗的环境不分昼夜,他哄完满宝,只感觉疲惫,缩在草堆上沉沉睡去。   顾承武让人收拾完院里的尸体,铲去血渍不留太多痕迹,才打开地窖下去接人。白茫茫的光穿过缝隙照进来,张翠兰和夏竹都警惕起来,直到看见顾承武。   张翠兰和夏竹抱着痛哭,陈氏也抹眼泪,慌忙要爬上去看自己儿子,顾承武冲陈氏颔首:“李四没有大碍,”只是腿上挨了一刀。   吴水左手抱着女儿,右手帮江云抱着满宝,看顾承武走来,他自觉后退一步,跟张翠兰他们一起出去。   地道里只剩下顾承武和江云,借着微弱的光,他用眼神描摹夫郎的眉眼。   眼眶肿了,衣角也脏了,脸上不知道是从哪里蹭的灰,头发里还别着一根稻草和他做的木簪。嗯……成了一个脏脏的小夫郎。   顾承武眉眼温和,颇有闲心点评一番。他低下头凑近,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江云眼帘上。   江云睡地不安稳,察觉有人靠近,他猛然惊醒,入目是熟悉的面孔。江云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他抬起手愣了又愣,呢喃道:“是你?你回来了”   顾承武点头,把脸靠在夫郎掌心轻蹭:“是我,外面太平了。”他说完把江云抱起,顺着木梯走出地道。   天光刺眼,江云用手半遮半挡,却又贪恋这份日光。清晨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屋顶之上,乌云散去风雪退场。   江云顿时欣然:“雪停了!”   顾承武把他放下来,“朝廷派了钦天监和工部的人下到宁平府,如今已经到达府城,钦天监看过,这场雪应当能赶在年后停下。”   江云又抱上去,没再顾及家里人的目光,他紧紧贴着顾承武不肯撒手:“还会有流民吗?”江云埋在顾承武胸前低声询问。   “县令已经被抓,正关在大牢里。荣王前几日已经到达宁平府,亲自带来赈灾粮。朝廷新任的县令正在路上,不会再有流民。”   知道这些日子夫郎被吓坏了,顾承武轻声说话。“屋子被烧了,想不想睡觉?我带你去隔壁院里睡。”   江云摇头,他不想睡,想看着顾承武一眼都不离开。腻歪半晌才察觉自己身上脏兮兮,他有些局促,拔下头上的稻草,脸脏的能搓出泥,身上也痒。   江云挠挠痒痒,看着顾承武。叫顾承武没忍住笑出声:“我给你烧热水洗。”   他把木桶搬去隔壁院里,还闲下心烧了一盆炭。木桶很大,是按照顾承武的身形做的,江云泡进去正宽敞。 第112章   屋外天寒地冻, 屋内热气氤氲。顾承武提了热水进来,朦胧之中,见夫郎躲在屏风之后影影绰绰的身影, 只看到一个背影。   顾承武转身关门,却没有出去,靠在门上好整以暇抱臂欣赏景色。他没有发出动静,便让江云以为只有自己一人。   身上衣物脏了, 江云解开腰带,把小袄子搭在木架之上, 又脱了中衣。最后只剩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小衫。   在地道里狼狈躲了一天一夜,能死里逃生出来洗个热水澡,对江云来说已经知足。他心情甚好,哼着小调脱去最后一层小衣,丝毫没有发现身后那道如狼似虎的目光。   肌肤暴露在外,细腻白皙如玉光洁, 江云身上泛起冷。他伸出脚尖,小心往热水里探了探, 水温正合适。   江云扶着木桶进水, 就是这一转身的功夫,让他看见门口一人。   “啊!”   扑通一声,江云脚下没踩稳, 直接摔进水里。他伸出臂膀扑腾, 水面没过头顶。鼻腔被水填堵难以呼吸,直到被一双手捞起来。   身上湿漉漉,像一只可怜的落水小狗,扒着木桶边沿不可思议看顾承武,似是在质问。   顾承武眼里似乎压抑着什么, 水面波动透明,他目光毫不掩饰向下移,把该看不该看的都看清楚了。   江云找不到东西遮挡,只能蜷缩身子,圆润小巧的脚趾都紧绷着,咬牙瞪眼看顾承武:“你……你流氓,偷看我洗澡。”   顾承武眼帘下垂,微微眯着,十足的压迫感,让江云升起一丝丝危机。   “你是我夫郎,有什么是我不该看的。”他语气平淡,但说话时往前走了几步,渐渐逼进江云,直到二人眉目相对。   木桶就那么大,江云紧紧扒着木桶,脸色羞红欲滴。他咬着唇低下头,恨不得把头埋进水里。江云想死的心都有了,身体顺着水面往下滑,又被顾承武拉起来。   耳边传来脱衣的窸窣声,江云怔怔抬头,看见顾承武抽出衣带,又脱了外衣搭在木架上,和他的衣服重叠在一起。   “你……你做什么?”江云讷讷,明知故问,人都傻了。   “洗澡,”顾承武语气平淡,仿佛在做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顾承武脱了衣裳,极具压迫感踩进水里。   木桶是按照他的身形打造,两个人略显拥挤。江云退无可退,后背紧紧贴着桶边,水下的手指不安颤动。   江云有些飘忽,没等反应过来,便被顾承武扯过去,一转眼已经坐在顾承武腿上。江云从背靠木桶,变成背靠顾承武,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水下的一切。   “太挤,这样省空间,”顾承武一手握着江云的腰,另一只手闲适搭在木桶边,目光毫不避讳落在夫郎身上,一刻不离。掌下的肌肤细腻,他掌心温度逐渐灼热。   江云一动也不敢动,认定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石头,绝望闭上眼睛。直到迷迷糊糊洗完,穿好衣裳站在门外时,他才咬着唇角,慢慢回忆刚才。   一身脏兮兮,被顾承武握着搓澡。江云愣是全程不说话,低头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任由顾承武摆弄。   江云在风中凌乱,麻木转身,头在烧焦的柱子上碰撞。   原本住的小院被一把火烧了半边,江云和顾承武睡的卧房房梁垮塌。不止顾家,云水县里四处残垣断壁。   顾承武带兵杀了胡闯和闹事的流民,县令已经被惩治,士兵在街上清理尸体。朝廷新认命的县令还没到达,便由薛典史暂带县令之职,忙的脚不沾地。   百姓的房子需要修缮,衙门大量招工匠。赈灾粮还有几日下来,薛典史拿出自家的屯粮,开设粥棚接济百姓。   顾承武沐浴完,穿好衣裳提刀出门,走到廊下看着正在用头撞柱的夫郎。他抬手抵在柱子上,皱眉并不赞同。   “我去县衙,你陪我一起?”顾承武随口问一句,不等江云答应,手已经伸出去。   江云揉揉撞痛的额头,下意识把手搭在顾承武掌心:“去县衙做什么?”   “找县令,和他聊聊,”顾承武牵着江云出门,街上虽然四处狼藉,但是总算有了人气。百姓都从家里出来,有力气的帮着修房子抬木头。   通往县衙的路上,江云看到灾后仍然努力生活的百姓。他的手和顾承武十指相扣,江云晃了晃顾承武,道:“相公……”   他亲昵一声呼唤,让顾承武顿足停下来看他,道:“不想走了?我背你。”   江云摇头,道出心里想法:“家里还剩不少米粮,我想捐一半出来给百姓施粥,”赈灾粮还在路上,粮食一日不到,百姓就要饿着肚子。其中不少人都照顾过铺子的生意,铺子被砸时,大家也帮忙说过话。   流民都被制止,不会再有人抢粮食抢衣物。江云想捐一半出去,也算是为家人积福。   顾承武道:“无需问我,你做主便是。”夫郎想做什么便做,天塌下来了,也有他扛着。   江云眉眼一动笑起来,朝顾承武点头,围着顾承武蹦蹦跳跳。   县衙距离不远,穿过几条街就到了。门口石狮子被推到,大门被刀劈开,看上去萧条败落。地上还有没打扫完的血祭,薛典史正亲自带着人清扫。   当他得知带兵攻城的人是顾承武时,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年轻师傅能是荣王的亲信?他不信,被儿子拉着亲眼看了,才认清事实。   薛典史上前一步对顾承武道:“县衙都打扫干净了,前县令那厮我又加派人手看着,不会叫他逃了。”   顾承武点头,往牢里走去。地牢里有些幽暗,气息也难闻,石板上染了洗刷不掉的陈年旧血。江云是第一次进大牢,他看见墙角跑过的老鼠,老鼠一溜烟窜走消失不见。   霉味的稻草堆,阴冷的栏杆,让江云产生心理不适。背后吹来一阵凉风,江云有些怕了,悄悄靠近顾承武身边。   薛典史就跟在后面,江云不敢凑太近。但顾承武似乎察觉出他的不安,伸手将他完全搂在臂膀间,半抱着江云带他走。   地面的血渍和脏污,都被顾承武巧妙避开。走到最后,江云连鞋底都是干干净净的。   顾承武挥手,守牢门的士兵心领神会进去把人提出来。县令蓬头垢面,他是带着家人躲进山里被发现的,一身雪水混着泥污。   薛典史差人送来两把椅子,因为不清楚顾承武的具体身份,若说是朝廷中人,又没有授任文书。若说是平头百姓,又偏偏能拿着荣王的令牌领兵。他拿不准主意,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一声顾师傅。   江云坐下,有人端来热茶。顾承武审人,他就坐在旁边喝茶,注意力被顾承武吸引。一下午时间过去,人总算审完签字画押了。   没有严刑拷打没有威逼利诱,县令大约知道自己帮太后做的事败落,证据在前也没什么好反抗的,想着态度好一些,能减轻朝廷对家眷的惩罚。   隔壁牢房关押的便是他夫人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历朝律法森严,尤其是造反这种触碰皇帝底线的事,往往都是牵连九族。若是及时认罪反省,倒还能救家人一命。   顾承武见他识相,也没有多为难,叫人守好牢门转身出去。审人时,夫郎就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他,不动也不闹,一壶茶喝了半饱。   审完人,顾承武又去城里走了一遭,督促打扫战场进度。明日老孟就要和新任县令一起赶来,据说是殿试状元,很得当今陛下看中,但他主动请旨到地方上认命磨练。   江云到家时,张翠兰和夏竹正在把家里倒在地上的石磨搬起来。石磨笨重,两个人搬有些吃力,江云见了快步上去帮忙一起抬。   陈氏在屋子里照顾受伤的李四,李四杀敌最猛,受伤也最重。腿上被看了一刀,瞧着血肉模糊,但只是皮外伤。陈氏却看不得这些,一个劲儿以为李四快死了,哭了不少。   “娘您别哭了,我没事,能吃能喝的死不了,”李四还躺在床上,有心思说笑。   陈氏哭完瞪他一眼,说气话道:“你说你,也没个媳妇夫郎。早知道就给你张罗一个,受了伤也能照顾你。再不济,也能给要咱们家留个后啊。”   话说完,陈氏心里琢磨,等风头过去日子太平下来,也是该给儿子相看一个了。老大不小的,不找个贴心人可不成。   李四看出他娘的想法,坐在床上有些急了:“娘您不用替我张罗,眼下就有一个好的。”说完,李四笑死来,看着外面意有所指。   他娘陈氏也明白过来,李四一个捕快,每日都是和大老爷儿打交道,除了夏竹还能认识别的小哥儿姑娘。   她没好气戳一戳李四额头:“竹哥儿可是能干,看不看的上你还不知道呢。不过咱俩也有不少存银,你若真喜欢,娘就去给你探听探听。竹哥儿这孩子是个好的,娘也满意。”   李四一个大男人,倒是乐呵呵笑了一下,忙阻止他娘:“不着急,总还是有时间,我想慢慢来。若是竹哥儿他……愿意,我再慢慢攒着聘礼钱。要是他不愿意,也就罢了。”   陈氏点点头,想了一想是这个道理。他们家虽然有些银子,但要是给聘礼办席面,那点钱就不够了。总不能匆匆忙忙敷衍办了,让人家小哥儿觉得不被看重。 第113章   一场天灾过后尸体堆积如山, 顾承武下令,还有家人的令其家人领走,无主的拉去焚烧。侧门封闭, 不许百姓进出,只能运送尸体。   薛典史是代县令,跟着顾承武一起忙的脚不沾地。刚帮着百姓修缮房屋,回到县廨之后没喝上一口热茶, 又要着手处理旧案文书,前县令也就是现在的朝廷罪犯, 留下不少待处理的卷宗,其中有些卷宗随着人死销案,也有不少还等着办理的。   他是个踏实地办实事的人,县衙刚清理一批尸位素餐的人走,人手大量空缺,他一个代县令只能亲自上任。   薛典史偷偷看一眼案前拆信的顾承武, 拿不准主意。准确来说顾承武不算朝廷命官,但深得荣王信任, 一身气度就不像寻常人。薛典史有意让他来搭把手, 看一眼后,只能把话憋在心口。   老孟送来两封信,其中一封, 大约讲了朝廷已经为荣王拟好封地, 正是预料之中的宁平府,封地不大却足够肥沃,过完年就回封地。   第二封,则是一份任职文书。顾承武看一眼信的内容,神色沉下来。一场灾情过后, 荣王又起了将他招入麾下的心思,许诺良田府邸珠宝高官。   朝廷查抄了好几个大员的府邸,又将太后发掘的铁矿纳入国库,财政彻底充盈,荣王受了封赏也阔绰起来。   顾承武将信封放在火舌之上,看着信纸燃烧后的余烬,又回信一封算是拒绝了。荣王瞧着温和,实则面皮底下就是一只狐狸。   这次顾承武被他坑了一把,以白身带兵,稍有不慎就是被问责的大罪。怀里那块令牌太沉重,他拿不起。   “顾大人,牢里那批造反的流民该怎么处理?”小兵进来询问,云水县太小,犯事的人太多,实在关不过来。   顾承武指尖轻扣,思索片刻:“审过没有?”   “一一审过,其中杀过人的有二十五人,参与起事的有两百三十六人,其余都是平头百姓被胡闯蛊惑了,没有犯事。”   顾承武点头,道:“留下画押字据放存,等新县令上任再行处置。”他不过是临时任命,至于那群犯事的人怎么处置,是县衙的公事,轮不上他,他若是擅自插手就是越俎代庖,犯了官场忌讳。   “城内尸体处置的如何?”   “都按照大人的吩咐,没有拉去乱葬岗,全部在城外偏僻的火场焚烧处理。”   “嗯,处理完,明日一早启辰,押送犯官及家眷。”   原本是由新任县令处置,但大雪封山没有完全融化,新官又是外乡人,没走过西南山路,耽搁数日迟迟未到。荣王打算年关之前加急把人送往都城,手下一干幕僚忙的不可开交,便又把苦差事丢给顾承武,铁了心要把“厚颜无耻”进行到底。   顾承武走出公廨,旁边小吏为他撑开一把油纸伞。顾承武接过,没有骑马,闲庭信步慢慢回家。   街上又逐渐恢复生气,百姓团结起来修缮房屋,运木头凿房梁砌墙,妇人夫郎支起大锅做饭,男人抬木头送瓦片,外地的商人闻见商机,纷纷来此做起木料生意,街上商铺食肆都重新开张。   偶尔一两家人面色悲怆头带白布,一身丧衣抬棺材出城。只有不知愁的孩子,你追我赶在街上玩雪打闹。   顾承武回到杨柳巷,一人站在伞下,雪光映在眉眼。他将伞面倾斜度,看夫郎站在招铺门口施粥,铺子外自发排起两条长龙。   “阿嬷您拿好,馒头也有。”   “别急,大家都有。”   “竹哥儿,满宝好像在哭?你去看看。”   江云在狭小的铺子来回转身,忙的脚不沾地。一身红衣衬的他皮肤雪白,轻声细语细心叮嘱,让人看着就能晃一眼愣住。   粥煮的浓稠,都是干净的杂粮粥,对灾后仍然存活的百姓来说,再没有比手里的热粥更好吃的。   江云给最后一个人添完粥时已经日暮。他有些累,趴在铺子的柜台前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一双手碰了碰眉眼。   江云转过头,睁开眼看见顾承武,瞳孔里倒映的面孔俊朗,眉眼一如既往冷硬,眼底却是熟悉的温和与纵容。   “你忙完了。”   “嗯,剩余琐事交给新县令,”他牵起江云的手回院里,院里搁着火盆,偶尔燃起劈哩叭啦的噪声,顾承武回卧房脱去外衣,换上常服,道:“明日要送犯官去府城,来去也许七八日。”   江云接过他换下来的外衣愣住,失落难过顿时写在脸上,落寞道:“可是马上要过年了,你却要走。”   这数日都忙,他和顾承武一整天几乎只有早晚能见面。满宝还小,不怎么看见顾承武,再被抱的时候总是哭着反抗。顾承武抬起指腹,碰一碰江云鼻尖,知道小夫郎委屈着。   江云鼻尖萦绕冷气,他抬头便被顾承武抱入怀中,“啾”一声,唇角泛着水汽。顾承武亲他,一触即分,随即道:“所以回来问你,愿不愿一同去府城。”   江云脑袋宕机一瞬,眼中绽起璨璨烟花。他长这么大,一次府城都没去过。除了青苗村便是云水县,江云知道,村里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村都没出过。   知道是要去府城,他一高兴,主动踮脚挂在顾承武脖子上,凑上去轻碰顾承武唇间,蜻蜓点水般。冰凉微热的唇刚分开,便被掰住下巴,回吻过去。   “那满宝怎么办?”高兴完,江云似乎才意识到家里还有一个小家伙。   “交给干娘,”顾承武眉目不悦,似乎不喜欢夫郎这个时候还在提孩子,低头噙着饱满柔软的唇珠,不让江云说话。   第二日一早,顾承武和江云收拾齐整。   江云趴在被窝里,咬着被角眼含热泪。昨夜似乎是积攒了几个月的宣泄,他咬着唇想逃,却被拖着拉回去。静谧的夜悄无声息,江云咬破了唇角不敢出声,被顾承武从身后捂着嘴撞着,只溢出几个婉转至极的音。   天亮起来,江云想起身穿衣,一阵腰酸腿痛让他爬不起来,奇异的感觉久久散不去。他最后是被顾承武伺候着穿衣的,一想到这里,江云便羞愤捶床。   没脸见人了,呜呜呜。   顾承武和江云要去府城,一家人天不亮就起床忙活。张翠兰年轻时去过几次,知道那里的繁华远不是云水县能比的。   她把一路上需要的衣裳收拾好,热水吃食也准备充足。正要叮嘱江云,就看见江云神色怪异步行缓慢,她有些担心关切:“是不是又病了,出发前娘去铺子给你拿些药?”   “没有的娘,就是昨夜没睡好,”江云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怕被张翠兰看出端倪,说话都急切起来。   满宝被夏竹抱着,知道阿嬷父亲都要走,一个劲儿哭,说什么也不让走。江云接过满宝抱在怀里,亲一口乖儿子哄着:“听话,爹爹和父亲去几日就回,给满宝带玩具回来好不好?”   满宝不依,小手紧紧攥着江云衣裳,死活不让他爹走。江云有些心软了,那一瞬间想过要不不去了。最后是张翠兰拿羊奶给满宝喂奶转移注意,顾承武和江云才趁着孩子不注意偷偷从门缝溜出去。   这是江云第一次看见气势宏伟的大历军队,兵戈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无一不彰显气度和威严。   队伍中间,是被押送的前县令和家眷,囚车简陋,不少百姓都来亲眼见证贪官下马。因为前县令不作为擅离岗位,才导致天灾带来人祸,百姓眼里只有恨。   离开云水县,队伍沿着官道出发。顾承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马车,车里铺了厚实的毛毯,江云坐在里面吃茶烤炭,不觉得冷。   他还是第一次坐马车,在车里左看右看,眼里写满好奇两个字。江云拉开帘子,前方是顾承武。他在队伍中央,只能看见顾承武遥远的身影。   想分享的喜悦戛然而止,距离太远,江云有些看不清,只好坐回去,百无聊赖揪着垫子玩。   队伍前方,顾承武忽然心有所感,回头看一眼马车方向。队伍秩序井然,不能因为他一人打乱。只是看了一眼,顾承武驱马继续前行。   赶在天黑前,终于到达驿站。江云蔫巴巴,一路上山路颠簸,吐了两次,胃里翻涌不止嘴里泛起酸水。他被顾承武抱下马,脸色微青。   “后悔了?宁平府多山少水,这才第一天,往后七天都要如此。”顾承武叫驿站小二打来热水,送上清淡的饭食。   “……哼,”江云轻吟一声,有气无力靠在顾承武身上,抬不起头难受的很。昨夜被按着要了一夜,今天又赶路,江云成了乌云。   顾承武给他擦脸洗脸,舀一勺粥送到江云嘴边,江云不吃。他放下粥,拿着青盐刷牙子让江云净口,看江云倒头睡下。他才坐回公案前修书一封送往府城。   大部队押送犯官,也怕犯官路上出事,所以行程缓慢。但快马前行,至多两天就能把信送过去。这是例行公事汇报行程,也怕途中有变,老孟能提前接应。   在驿站睡过一晚,江云又变回活蹦乱跳的小白云,吃完一大碗粥一个馒头,精神十足主动爬上马车。他低头一看,垫子上放了一本书,是简单的话本。   顾承武驱马靠近马车,掀开帘子眉眼微垂:“想不想出来骑马?”   顾承武骑的是军中战马,蛮族草原上的优种马匹。江云被马吐一脸鼻息,他有些害怕,犹豫着摇头。“别怕,有我在,”顾承武朝他伸出手,片刻后,夫郎白皙的小手搭上来。   江云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顾承武抱到马上,他像个小孩子被揪起来,坐在顾承武身前,背后靠着宽阔结实的胸膛,安全感十足。 第114章   骏马奔驰, 疾行略过的风扫过耳畔。山间景色在倒退,峰回路转又是一景。江云第一次骑马,已经被两岸景色震惊, 他睁大眼睛直面萧瑟冷风,耳尖冻红仍部觉得冷。   江云回头,眉目开怀扬起笑意,他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明媚又炽烈:“我也能学?”   “能,”顾承武目视前方, 说话时减速,风声渐停。四野无人,他们走在大军前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他低头一碰,温软的轻触碰江云耳尖,冷热交融。   “没有你, 也许我现在仍然在村里讨生活,不是埋骨野坡, 也是在一场雪灾中和流民一样漂浮不定。”   江云把头靠在顾承武身上, 他闭上眼,唇角微微笑起。   第八日,押送队伍到达府城。这座繁华的城池不是云水县能比的, 一场灾难对府城来说, 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百姓该过年还是过年,他们到府城时正是年关。街上糖画铺子,卖对联的,卖炮仗的,卖桃符的。糖葫芦沿街叫卖, 两侧食肆铺子,饼摊,面摊,扁食摊乱中有序。   赶路八天需要修整,军队上下都疲惫。江云一时骑马贪玩,下马后才察觉大腿内侧疼痛难忍,顾承武眼底也略显疲惫。   老孟带着几个荣王身边的小将军来提人,看一眼要死不活的前县令,他踢一脚囚车,对这个追杀过荣王的人没什么好脸色,当即派人押入大牢等待回皇城。   “宅子已经收拾出来,知道你来,殿下亲自吩咐人打扫,”说罢,老孟带他们进去。   府城的宅子气派,三进小院内景秀丽,丫鬟仆人井然有序。   “你说你,”老孟进了宅子就变了脸色,既惋惜又叹气,觉得不成器:“殿下许你的官职,是别人几辈子求都求不来的,你可好,倒往外推,铁了心一辈子呆在那种小地方。”   顾承武被数落,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他看向远处,夫郎东瞧西看,对地上一株花一棵草都能好奇很久,他忽然一笑,淡淡道:“偏安一隅,也没什么不好。”   分别之前,顾承武摘下腰间令牌,不带留恋还给老孟。他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从荣王给他埋的坑里爬了出来。   顾承武带着江云只在府城逗留三日,看尽了府城的繁华,从夜夜笙歌的酒楼到市声喧嚣的勾栏瓦舍。江云坐在桥头,飘浮的河灯映在眼里,夜灯吹拂,他靠在顾承武肩头:“我想回家了,想干娘,想满宝,想夏竹,还有大黑小黄……”他孜孜不倦把家里的活物都数了一遍。   “明日便回,快马回去两三日就能到,正好赶上过年。”   府城虽然繁华,但对于江云来说是陌生的,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家里。耳边没有满宝哼哼唧唧哭,江云始终觉得不适应。   想到这里,江云笑起来:“原以为是满宝离不开我,现在看来,是我离不开他才是。”   一想象满宝哭的模样,江云就心疼。他说完,被顾承武掰过下巴,四目相对道:“我和满宝掉水里,你救谁?”   江云:……   他忽然站起来,深深看一眼坏笑的男人,头也不回往回走。   顾承武赶紧跟上去,在人群中牵着江云,不罢休追问:“快说,你救谁。”手被江云甩开,顾承武又牵回去。   江云不想理这个无理取闹的男人,都是当父亲的人了,还跟亲儿子较劲。他决议一整天都不和顾承武说话,最后没绷住,被顾承拉到床上缠着折腾一番,江云失神看着摇晃的帐顶,实在不理解当初为什怕他怕的跟什么似的。   在府城玩了几日,回到云水县的时候。江云看到被重新修缮过的熟悉的城门,赶路的疲惫顿时消散。他从马上滑下去,步行入县城。周遭都是熟悉的景象和熟悉的人。   百姓被烧毁的房屋正在重新修缮,县衙门口也焕然一新。江云拉着顾承武往人堆里挤,总算挤到前排,看见县衙布告栏上,张贴一张告示。   “上面写了什么?”布告内容都是文邹邹的,江云只认了几百个字,一知半解看了一些,读不懂意思。   顾承武拉他出来道:“宁平府一带受灾最严重,朝廷为了尽快恢复民生,特免去宁平府及下辖的县一年税。”   朝廷敢这么做,无非也是因为国库充盈了,才大手笔一挥。也许是因为太后倒台,朝廷大权终于完全落回皇帝手里,指不定是皇帝一高兴,随手一挥免去赋税给自己庆祝。   无论如何,对百姓来说都是好事。布告旁边还有另外一张,写的是新县令已经到任,鼓励大家帮助安置流民。   流民都是无家可归的,顾承武之前并没有处理这件事情。一来不是他该管的,二来他纯粹嫌麻烦,不肯处理烂摊子,要留给刚上任的愣头青。   果不其然,这新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安置流民,又赶上年关,他想做一些成绩向朝廷表现。也幸亏不是另一个前县令,还知道从百姓的角度出发办事。   江云和顾承武回家时,小院里正热闹。张翠兰请来的工匠正修房子,这院子虽然是他们租的,但之后还会长期住,总不能让人睡在漏风的房间里。   瓦片和木头摆了满地,夏竹抱着满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见门口乍然出现的夫夫二人,夏竹和满宝大眼瞪小眼。   满宝眼睛一弯,哼唧两声,是要哭的前兆。夏竹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赶紧把满宝放进江云怀里。   “云哥儿你总算回来了!你一走,满宝日日吃饭睡觉都要哭着找你,婶子哄也不好使。”   “爹爹回来了,不难过,爹爹以后都不走了。”江云看的心疼,感觉儿子都瘦了一圈。他掂量一下,发现没瘦,小崽子反倒胖了,几天不见就长胖了一圈。   顾承武伸出头:“来,让父亲抱。”他话刚说完,满宝就扭过头不看他,似乎是在记恨父亲把爹爹带走的事。   江云抱着满宝在院子里走一圈,问道:“干娘呢?”   夏竹正给工匠师傅递瓦片,忙着道:“去市集上买桃符对联去了,婶子说准备着,就等你们回来一起过年。” 第115章   赶在春节之前, 顾家被烧毁的檐角总算修完,江云抱着满宝看一圈,干娘请的工匠手艺好, 连檐上的木头雕花都细致好看。   不止顾家,城中百姓为了赶上过年的好气象,也忙着修房子,十几日的时间, 硬是恢复到灾前的繁华。   “总算能安安心心过一个好年了,”张翠兰眼角湿润, 她躲在铺子里偷偷拿衣袖擦眼泪,感叹这生活来的不易。   江云抱着满宝走近:“娘,以后都是好日子。等年关一过,铺子也能重开。”云水县因为一场灾,反倒涌入大量木材商人,码头恢复了以前的热闹。街上铺子酒楼都重新开张。   “说的是说的是, ”张翠兰连连点头,擦去眼泪也笑了, 还有心情逗弄满宝, 大好日子她也不想感伤坏了气氛,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最重要。   “我带满宝出去走一圈,再买几条鱼回来。”家里剩下不少肉菜, 那都是不新鲜的。城门重开, 江上渔翁破开冰面捞鱼赚钱,没有江鱼,也有池塘河里的。   江云抱着满宝手有些酸,他手臂往上一抬,把儿子放在肩上。小满宝扒着爹爹乖巧不哭, 低头看地上的三只小狗。忽然看见走过来的顾承武,他撇过头不看了。   顾承武捏一下儿子圆嘟嘟的小脸,没好气:“惯会给人脸色看,”他嘴上斥责,语气并不严厉。   江云把满宝给他:“宝宝近日又长了一圈,我抱着都吃力,你来。”说了话,他去卧房拿出银钱:“我去码头买鱼,你一起去不?”   顾承武摇头,和正在踢他的儿子大眼瞪小眼,“你去,李四今日要来,我在家等他。”   前几日李四已经带着老娘搬回去,虽然和顾承武亲如兄弟,那也不能真在人家家里一直住着不是。今天来,也是因为有事情商量。   出去时,满宝哼唧两声伸出手,看爹爹要走,他也要跟,活生生一个粘人精。等被江云抱过去,满宝像是吸上去似的,小手爪子刀不肯撒手。   张翠兰从卧房出来:“云哥儿,家里煤油没有了,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卖,买一壶回来。”   “记住了娘,”江云挎着篮子出门,前几天风雪就慢慢转小,到今天已经停了。冬日的太阳照在屋檐之上,城里积雪已经融化,河水有些湍急。   路过街上时,江云才乍然发现,路人都停下来和他笑着打招呼。以前买菜路过时,哪会有这么热情的画面。   又被几个婶子夫郎拉着说话,江云招架不住热情,聊了之后才知道内情。赈灾时,云水县很多百姓都喝过他家一碗粥。当时他看家里还剩不少布匹,也捐出一些给城里没有衣服穿的孩子。   江云原本只是想帮百姓一把,都是街坊邻居,平时走在路上多少都要见着面,他本来没有打算被人记在心里。   一路上都是微笑和打招呼,让江云有些恍惚,真切感受到灾后的温情。   去买了鱼和灯油,满宝攥着江云的衣裳,“咿呀”叫了几声,在一个玩具摊前不肯走了。   家里就一个拨浪鼓,还被这调皮的家伙摔坏了,没有玩具瞧着可怜巴巴,江云拿他没办法,抱着停在摊前指着给他看:“宝宝要哪个,小爹爹都给你买?”   摊上都是各种竹编的蜻蜓蚂蚱蝴蝶,惟妙惟肖,连江云看了都觉得好玩。满宝看上一只蜻蜓,江云拿了塞他手里。   “老板,蜻蜓多钱?”   “给五文就是。”   比平时贵一文钱,江云没有议价,灾后休养生息,大家都得赚钱。他要走的时候,乍然瞥见摊子上一只竹老虎,编的威风凛凛,江云没忍住一笑,只觉得像相公,他又给了几个铜板,多带走两个。   回去时李四已经来了,江云看一眼,发现李四的娘竟然也来了。他有些惊讶,一边同长辈打声招呼。   陈氏冲江云一笑,凑上来看满宝:“来,乖孩子,让阿奶看看。”她抱过满宝,江云则是疑惑看了顾承武一眼。   顾承武把他拉到一旁,道:“今日是来提亲的,李四也老大不小了。他娘见了满宝后,越发急着抱孙子,”顾承武扬起笑意,凑在江云耳边小声道: “这愣头青,前几日硬是把夏竹堵在巷子里表明心意,两厢情愿的事,他娘也就趁着过年,上门来说事。”   江云愣了一下,他只是没想到夏竹的事情这么快就订下来了,道:“李四今日来,原来是说这件事,家里也要有喜事了?”随即他又看了顾承武一眼:“那我是不是菜买少了,该留他们在家吃饭?”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纳闷,怎么今日没看见夏竹出门,原来是不好意思,羞羞答答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顾承武眉眼一笑,摇头道:“他们也带了肉菜来,晌午就在家一起吃。”   灶房开火,家里人口不少,江云挽起袖子,打了一桶热水把隔壁院的灶台也洗出来。许久不做饭,江云手艺还没陌生。   张翠兰和陈氏在那边院子忙着切肉,江云在这边处理鱼。他不太敢杀鱼,交给顾承武处理。顾承武将鱼头一拍,刮去鱼鳞鱼腹一剖,手法甚是麻利。   江云没忍住笑起来,打趣道:“你像一个鱼贩子,我们不如不开铺子,改买鱼,生意一定好。”   顾承武取出鱼腹,扔给旁边蹭吃蹭喝的五条狗,道:“以前打仗时没有吃的,被困在江边,学会了捞鱼杀鱼。你若是爱吃,回去包一个塘,专给你养一池子鱼。”   他也不是说笑,如今家里有条件,夫郎又爱吃,总不会拘着夫郎吃就是。   江云顺从点点头,偷偷看一眼各自忙活的大人们,都没有看这边。他做贼似的凑上去,在顾承武脸上吧唧一口。   有些用力,发出一点水声,没等顾承武反应过来。江云就捧着脸匆匆走开,“我做饭去了。”顾承武碰了碰留有余温的脸,嘴角翘起,手上动作都轻快起来。   他隐约发现,夫郎很爱偷偷亲他。以前还会不好意思,想亲也不敢。如今成亲一年,胆大越发大起来,在床上失了理智时也会下意识凑上来。   江云不知道顾承武心里在想什么,要是知道,他肯定决计一整天都不理会顾承武了。他打水把菜洗干净,切了放在一旁。   江云在灶台忙碌,切完要去烧火,忽然看见从房里走出来的吴水。吴水神色不安,见状忙走上去帮着烧锅。   吴水抬头看一眼江云,捏着火钳神色犹豫,道:“云哥儿,谢谢你帮我,”他抬头看着江云,要不是江云,他和女儿都已经饿死冻死了。但是雪灾已经过去,吴水也没脸一直住在别人家里,道:“我明天就走了,这几天在你家白吃白住,等我出去赚了钱,会慢慢还你的。”   他父母都是泥腿子,虽然不是什么有钱的,但是从小也是家里独哥儿,没受过什么苦。年少再娇纵那会儿,也没想过白吃别人的。   他话语恳切,江云一开始救吴水,也不是抱着让别人报答的心思,他道:“这些都之后再说,你眼下打算怎么办?”   “我想回村里看看,”吴水道:“我担心爹他们,想回村看看,他们还没见过孩子,也把孩子带回去让他们瞧,之后再到镇上缝补浆洗赚些钱,”经历一场灾难,吴水也不想躲躲藏藏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他这么一说,江云忽然也想回去。不知道村里的田地如何,周芝芝和柳玉他们怎么样了。江云把萝卜放进锅里,盖上盖子,想了半晌道:   “等过完年,铺子要重新开张,若是人手不够,你可以来我这里做工,只是不如竹哥儿赚的多,每天起早贪黑也辛苦,你要是不嫌弃,一月只有三百钱。”   竹哥儿如今月例是一两银子,因为他办事伶俐得客人喜欢,江云也信任他。吴水若是只帮忙跑腿招揽客人,也有三百钱。江云想过,他要是真心愿意做,以后再慢慢涨月钱。   再说了,铺子生意忙,他原本就打算多招一个长工。外面的人不知根不知底,吴水本质也不坏,做事也不偷懒,还不如招一个自己人。   灶台后面,吴水听到江云愿意招他做工,一月还能给三百钱,那可是比他浆洗缝补赚的还多。他赶忙点头,没有不愿意做的。三百钱,他自己少吃一点,也能把小妞拉扯大,还能给家里人留一些。   热腾腾的饭菜出过,李四和陈氏是客人,他俩要上前帮忙,把张翠兰急的:“不用不用,老嫂子你只管坐,菜都好了,先坐下吃。”   “我也闲不住,动一动暖和,”陈氏笑起来,还是帮着一起,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也不跟你们见外。”   她意有所指,房里不好意思出来的夏竹听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扭捏着不敢出去。   江云抱着满宝进来,把门关上找夏竹说话,看夏竹羞赧的模样,他也笑了,道:“日子定了没?是多久?”   夏竹这才抬起头,“嗯,大致定了,在开春后。他娘说,开春后日子好,天气也暖和,适合办喜事。”   倒是这个道理,江云琢磨一下,春后积雪融化,山里能吃的东西就多了,到时候再让相公去山上打几只山鸡野兔,添几道像样的菜,也能省些钱。   夏竹是没有聘礼的,原本陈氏打算是给五两银子聘礼,这在普通人家结亲,对于小哥儿来说都是体面的,况且夏竹是第二次成亲。   不过他没有父母,给了聘礼拿回去也还是小两口自己的,夏竹不肯要那五两银子。   江云把满宝放在摇篮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交给夏竹:“给你。”   夏竹不明所以,拆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八两银子。崭新的,沉甸甸银白色,一看就是江云从没拿出来的压箱底的银子。   “这是给你的陪嫁,事情匆忙,等铺子开了以后,再给你置办几套衣柜褥子。”他打听过,若是富户嫁哥儿女儿,是要把一辈子用到的东西都准备着,家具妆奁首饰乃至去世后的棺材,他们不算十分有钱,打几套家具被褥已经足够。   夏竹顿时红了眼,把荷包塞回去:“我不要,这么多,你自己留着就是,给我干什么。铺子以后修缮,还得用钱呢。我自己能赚钱,慢慢攒也能用,你快收回去。”   不说嫁妆,单单就是柜子被褥他都不能伸手要,雪灾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做,还白吃白喝白拿工钱,夏竹都觉得愧疚。   “你收下吧,”江云道:“我都问过相公和娘,他们没意见。有了钱,你自己花用也不用找别人要。”江云最能体会没钱的日子,以前在刘桂花手底下,就连一文钱也别想得到。这八两是从他自己的私房钱里出的,家里人不会插手他的银钱。   夏竹鼻尖酸涩,握着钱袋子点点头。就算云哥儿一分嫁妆物件都不给,他也没想过跟云哥儿见外。   家里还剩下一百一十两银子,放在匣子里,散碎银钱留作平时的花用,修缮铺子也是用不完的。   夏竹扭扭捏捏跟着江云出去吃饭,陈氏和李四就在外面。陈氏看夏竹,越看越满意,不在乎他成过亲的。又看一下眼自己儿子,平时挺壮实一小伙子,见了夏竹脸都红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没看见竹哥儿在提茶壶吗,还不去帮忙,”陈氏拍了儿子一下,换作平时肯定要骂上一声蠢小子,眼下一家子人,总要在新夫郎面前给李四留面子。   大家都笑起来,李四回过神,走上去帮忙。夏竹慌忙看他一眼,低着头在江云身旁坐下。李四也挨着他娘,和夏竹隔了两个座,两个人似乎都不好意思。   “到时辰了,我去把炮仗挂上,”顾承武起身,镇上起此彼伏的炮仗声,就剩他们家没放。一年到头的好时候,又赶上李四和夏竹定亲,是双喜临门的好事。   江云忙捂着满宝耳朵,道:“挂在巷子口放吧,满宝前段时间被兵荒马乱吓到了,有些害怕动静。”   张翠兰冲满宝拍一拍手,道:“我带孩子进屋,”她抱过来亲一口满宝:“奶奶的乖孙,越来越沉了,走,奶奶带你进屋。”   有了孙子,张翠兰对一桌子吃的都不惦记了。说起来她也不大,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当奶奶,可把一旁的陈氏羡慕坏了,意有所指看了看李四。 第116章   年后, 云水县彻底恢复和乐寻常的日子。   江云的小食肆正叮铃哐啷修缮,铺子是租来的,又是天灾人祸才烧毁的, 牙行知道顾承武的身份,也不敢讹钱,让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就成。   铺子外有一颗遮天盖地的大榕树,已是开春, 榕树枝丫间抽了新芽,风一吹满树作响。江云让工匠画了图纸, 在树下搭一个小棚。杨柳巷外空旷,有了棚能再多摆几张桌子。   他看不懂图,叫来让顾承武和老工匠沟通。小棚可以供客人吃饭纳凉歇脚,一家人都觉得江云修棚子的提议不错。   顾承武指着图纸耐心十足给江云讲解,江云看一下,道:“我想把棚子再往里面挪一些, 这样下雨天更靠近大树,不会被淋到, 夏天也能遮凉。”   “嗯, 我跟他说。”   铺子还没修缮完成,就有不少客人来打听吃食。江云把棚子的位置确定好,去木匠家借了一个天梯, 让顾承武拿斧头把上面的陈年老枝砍掉。   若是不砍, 大风一吹容易掉下来砸到人。话说完,一转身的功夫,张翠兰抱着孩子匆匆走来:“云哥儿你快看看,满宝是不是又发烧了?我原本想着早春天寒,明日还是多添一件衣服, 这还没添呢,就病了。”   孩子病了不是小事,江云和工匠打声招呼,忙走过去,用手背探一下满宝额头,微微有些热度,满宝脸有些红,是睡过去了。江云抱过来道:“是有一些,应该是昨夜吹风又洗澡,我带宝宝去医馆。”   满宝一个冬都没怎么洗澡,张翠兰见昨天大太阳,想趁着暖和给娃娃洗一次。都是那该打的旺财,拱了门进来,风顺着门缝一吹,孩子就着凉了。   夏竹从客房里出来,他也听见外面动静,道:“云哥儿你带满宝去,棚子我盯着。”   有些工匠没人看着,是会偷懒窝工的,夏竹被张翠兰推回屋里:“我去就成了,再说还有武小子,你和四子还有一个月就要成亲,喜服不绣完可不行,快进去。”   普通人家喜服都是新娘新夫郎婚前自己绣的,就算不绣个精致富贵,哪怕绣几朵花也是好的。夏竹是被捡养的,养父母不教这些。都是江云得空了教,他天生学不来这个,没绣好只能反复拆了重来。   孩子病的不严重,顾承武砍完树枝,把落下的枝干捡回去劈成柴火。忙完去看满宝一眼,小家伙已经醒了,蔫巴巴坐在江云身上。   顾承武拿着竹蜻蜓去逗,满宝难得没给他“脸色”瞧,任由顾承武捏脸拉手。他玩儿子玩的得意忘形,被江云一巴掌打手,脆响一声:“宝宝还病着,不许欺负。”   被夫郎教训了,顾承武悻悻收回手,不折腾儿子了。身子一落,又靠着江云坐下低头欺负江云。满宝抬头看一眼父亲小爹爹,啃来啃去不知道在干什么,当着儿子的面,江云推开他。   “你抱他,记得换尿布,我去煮羊奶。”   一家人各自忙碌,岁月忽快,江云只是静下心来做饭,打算盘理账,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等食肆棚子修完,已经是五天之后。   铺子重新开业,不止一家人高兴。原来铺子的老熟客都来捧场,云水县喝过顾家一碗粥的也都来了。人堆满杨柳巷口,夏竹和张翠兰脚不沾地忙起来。   顾承武辞去箭场的工作,带着李四去那几百亩田地和山林巡视。荣王给的都是真正的好田,土地肥沃位置平坦,就连山林的位置也独佳,风景秀丽风水很好,山外就是小溪。   他和李四骑马巡视,跑了大半天也没把林田跑完。回云水县时天已经黑了。年前这个时候,铺子早关了。今天客人却依然很多,江云往铺子门口支起几只大灯笼,照的一阵亮堂,客人坐着自发聊起天。   满宝一夜之间“失宠”,没有小爹爹抱,也没有父亲凑到跟前,就连最宠他的奶奶也只是偶尔进来看一眼。他还不到会翻身的时候,只要不尿不饿就成。   顾承武跑了一天,江云擦火给他烧热水提到澡棚里去。顾承武打湿帕子在身上擦洗,江云抹了胰子给他擦在后背:“怎么背上都红了?不是巡视林田去了?”   顾承武看一眼后肩处,他习武惯了皮糙肉厚,不是江云说还没发现:“那处林子太大没跑完,里面都是山。土地肥沃水质清甜,我和李四跑到一半发现不少野物,本来扛了绳子去打,最后没打到,只猎了几只山鸡野兔,都给他拿回去办喜宴,许是绳子磨的。”   两人私下里说话,顾承武总能比平时多说几句。洗完澡江云拿来衣裳给他穿,顾承武穿好继续道:“我和李四看过,田都是好田,要雇人耕种起来。那片林子也好,修个小的围猎场应当可以。”   云水县附近没有猎场,这次雪灾过后,让人们看清习武的重要。顾承武明白这是一个好机会,再晚几个月,等别人反应过来,也修围猎场,这钱就轮不到他们赚了。   他做事向来周到,江云点点头只问:“要多少银钱?”   “林子还没跑完,等全部看完之后,再和李四做打算。”顾承武洗过的头发湿润,散着香胰子的气息。他转过身,江云的手绕过腰腹给他系衣带。夫郎的手不比汉子粗糙,顾承武隔三差五的手脂带回家,把江云一双手养的凝脂般光滑。   心里勾起一阵难耐,顾承武捉住江云的手,蹭了蹭道:“前日下过一场春雨,林间菌子不少。记得你爱吃那个,明日带你去摘?”   他也存了私心,年后一家人都忙,和夫郎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顾承武开口提出。   江云有一些犹豫,摇摇头:“竹哥儿要准备亲事,干娘一个人忙不过来,铺子新开后客人越来越多,光今日流水就赚了三两银子,有几家富户开春办宴席也来订吃食。”他也想去,县里始终待不惯,江云道:“再说还要满宝,你忍心儿子一个人?”   满宝才生了病,江云放心不下。   “不打算请个人?”顾承武拉着江云的手带到跟前,弯腰抱着人进卧房。他看出江云眼底的疲惫,忙了一天没怎么休息。   江云落进松软的床榻间,他翻身滚到内测,沾着枕头瞌睡就来,声音有些低软:“嗯,明日再说……”   话说完,枕头边传来均匀的呼吸。顾承武去张翠兰房间看一眼满宝,难得没有闹腾,和他小爹爹一样乖乖睡过去。他放心下来,回到卧房熄了油灯,抱着江云沉入梦乡。   第二日起的早,江云烧了一锅热水,一家人早上起来喝一碗能暖身子。他听见满宝哼唧两声,张翠兰抱着满宝在哄。江云没去管,从墙角拿起扫帚,把院子打扫一圈,一圈扫下来没有太多渣渣。   听见锅里水煮开,江云放下扫帚,洗了手把淘好的米倒进去。去年地窖里还剩一筐红薯,切了丢进锅里一起煮,吃起来才叫香。切三个金黄流油的咸鸭蛋,就着粥入肚,满嘴浓郁油香。   把这些忙活完,江云听到有人敲门,他放下火钳走过去开门,来的人是吴水。吴水脚下沾了一些泥土,一看就知道是天不亮披星戴月赶来的。   吴水身上不干净,也不敢贸然进院子,只是有些忐忑:“云哥儿你上次说招我做工,还需要人吗?”   他带着孩子回村里住了一个月,家里人都没赶他走。他才敢壮着胆子打听,原来夫家婆婆早就在雪灾时被冻死,这叫吴水松口气,不用再担心被找麻烦。家里多了娃娃吃饭,地里也没收成。眼看着日子不好过,吴水才来找上江云。   江云不是随口说的,这一个月都没看见吴水,他便以为吴水不会再来。现在突然来了,正好赶在铺子忙的时候,江云让他进来:“太巧了,我正打算找个人回村里问问你呢。铺子这两日忙,你先跟竹哥儿学着招揽客人。吃住都在院里,还是住你原先那间。”   一个月三百钱,还包吃住,对于吴水来说,已经是不敢想的待遇了。一听江云告诉他,之后月例还会慢慢上涨,他悬着的心落下,略带感激看着江云。   顾家其他人也起来了,张翠兰抱着满宝出来溜达,看见是吴水,也不诧异,道:“水哥儿来了,快,洗了手吃饭,正好赶上熟了。”   夏竹也拉住吴水说话,一家人都热络,让吴水逐渐没那么生疏。他有样学样,帮着一起端菜端饭。   家里人多,又做的是体力活,早上难免要炒菜。江云往锅里倒上猪油,等油融了,最后撒一大把春菜进去,翻炒出锅就能吃。   顾承武爱吃春菜,吃起来清香脆生,他一个人就能吃一大盘,尤其爱吃江云炒的。三两下扒拉完,顾承武起身给羊和马喂草料,一边道:“今日我和李四去捡些菌子,回来炒一盘。若碰上开春觅食的野鸽,也打几只回来炖汤。”   一听说炖汤,江云没有不高兴的。他捧着碗小口喝粥,抬起眼点点头。野鸽肉不多,吃起来也柴,但若是呛辣子干炒,炒的干香咸辣,骨头都是脆的。   想起那种美味,江云眉眼都开怀起来,道:“要是有春笋,也摘几个拿回来清炒。”雨后山鲜是最多的,这个季节的山鲜也值钱。江云这么一说,连张翠兰也馋了。   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江云还打算去溪水里摸鱼。那种手指长的小杂鱼没什么肉,只能剖了用油一炸,撒一些花椒盐粉,平时当零嘴都比糖都好吃。 第117章   顾承武和李四回来, 果真带了几根新鲜的春笋,山里又是一场春雨,林里起了雾。湿润的泥土打滑, 骑马危险,他和李四下马顺着林间小路走,正巧又碰上两只水田里的野鸭子。   顾承武没犹豫,抽出背后箭筒里的竹木箭, 眨眼间射中野鸭的翅膀,野鸭从空中直线坠落。李四钻进草丛里抓出来, 还是两只成年公鸭,十足的重。   “鸭子要跑,李四去追,顺着路摔下去。”顾承武放下蓑衣,蓑衣上的水珠滴在地面上,他把水珠抖了又抖, 挂在墙上。   下雨天摔一跤可不是什么好事,江云正要问顾承武是不是也跟着摔了, 一旁的夏竹就神色紧张看过来:“李四他没事吧?”   张翠兰顿时一笑, 打趣夏竹,还没成亲就知道关心相公了。   顾承武摇头:“无妨,田路不高。李四身强体壮的, 摔一跤没什么?”   春雨绵绵, 江云坐在屋檐底下扒拉笋壳。顾承武提着两只公鸭翅膀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道:“今日宰一只,正好和笋子顿了。剩下的骨架用辣子一吵,你如今早出了月子,可以吃些辣。”   他关心夫郎, 看见江云眼里笑了一笑,随即江云又问起林子的情况。雪灾刚过去,一家人都忙着开铺子,江云还没去过那片林地,自然是想看看的。几百亩,那可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顾承武自然看出夫郎的心思,道:“铺子不是又招了吴水?不比前几日忙,你若是真想去,等明日天晴,一家人都去,铺子歇一日也没什么。”   他这么说,江云想了想也是。铺子里也就是刚开业那几天客人格外多,大多都是受了他家救济,特意来照顾生意感谢的。   铺子昨天开始已经恢复正常,每天生意好的时候能赚一两多,像这样的下雨天,来买的人不多,七八百文已经足够了,这是扣除本金后的赚头。再加上一些富户家里的单子,一个月也能赚三十两,江云知足了,铺子关一天也没什么。   他道:“那就歇一日,这几日娘她们都累。明日去看看家里的林地田地。”   他成功劝说夫郎休息一起,俊朗的脸上笑起。拿刀把鸭子拎到墙角边杀,抹了脖子血一放,大黑小黄带着三只狗崽都蹭过来闻。   狗崽子不爱吃这些,闻过是血,掉头走开。野鸭子的血家里没人吃,因是野外的,血也腥味十足,加再多的调料也遮不住。顾承武铲一把土盖在血上,用脚踩实。   江云打水洗干净笋子,看着天边日暮,街坊邻居家都升起炊烟。江云切完一颗笋,看张翠兰抱着满宝慢悠悠走来,嘴里喜滋滋哄小孙子:“看你小爹爹在干什么。   满宝最黏江云,一见了伸出手就要抱,嘴里“咿呀”两声,被张翠兰笑骂一声:“个没良心的,阿奶抱了你一下午,结果见了小爹爹就想跑了。”   江云也笑,手里拿着笋子不方便,他凑上去在满宝脸上亲一口:“满宝乖,爹爹做饭呢,让阿奶陪你。”   自从家里有了孙子,每日笑声不断。张翠兰有时候还会刻意抱着满宝出门,给街坊邻居炫耀他的宝贝孙子。   顾承武把处理好的鸭子拿过来,此时就他和江云两个人在灶前,顾承武看一眼自觉道:“我给你烧火。”   火光燃起,不知不觉天已半黑,昏黄的火苗照在身后墙上,折射到顾承武和江云身上。江云把鸭肉酸萝卜下锅,坐在顾承武身边一起烤火。   张翠兰在卧房陪满宝,夏竹和吴水在房间里绣花。就他们两人,顾承武贴着江云,肌肤隔着裤子传达热意。   顾承武看着夫郎的脸,火光照在脸上半明半灭,纤长的睫毛扑簌眨动,眼眸明亮温和,唇色泛着浅浅的红,是十足的惹人怜爱,顾承武一边想,一边握住江云手。   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只是牵手,坐在灶台后面时不时说两句话,安安静静靠在一起烤火,日子静好踏实。   滋味十足的酸萝卜老鸭汤吃的人内心一阵暖和,吸足了汤汁的嫩笋饱满,咬一口汁水在口里炸开,带着脆嫩的口感,几个人坐在一起吃的发热。   晚饭吃的饱足,夜里也睡的好,顾承武和江云额头相抵,一夜好梦睡到天亮。第二日,顾承武把李四和陈氏也叫上。   当初救荣王,李四也是出过力的,这林子自然也有李四的一份。顾承武租了两个牛车,他和李四骑马,江云抱着满宝和张翠兰坐一辆牛车,夏竹则是和吴水陈氏坐,守着车上的东西不落下。   从云水县到林地,路上走了一个半时辰。转过一处山路,映入眼帘是大片屋舍农田炊烟袅袅,小桥上路过的老农,河边戏水的娃娃,发新绿芽的柳树和漫山遍野的绿,是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让江云和张翠兰不约而同想起青苗村。   顾承武遥遥一指,指着远处大片旷野和肥沃的水田,一眼望去竟然看不见尽头。而在无边无际的农田后面,则是面朝东西两年的林地,林地连接绵延大山,林中薄雾升起,是一处风水宝地。   “我和李四发现一条近路,离青苗村只有三十里。日后骑马回家很快就能到达。”顾承武一边介绍。   江云睁大了眼,他早知道田地和林地不小,但是亲眼看到之后,依旧不敢相信。寻常农户有七八亩水田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家有两百亩,那得吃多久才吃的完,请多少人才能把田耕完。   江云只知道,这是他掰手指头也算不清的大数目。上好的水田五两银子一亩,就算把这两百亩都卖了,也能卖一千两。别说江云,就连见过世面的张翠兰也惊了。   到了林子里,一家人把东西卸下,顾承武踩着一片空地道:“这一处宽敞,若是想修猎场,把周边树木砍了,在这里修林苑。届时若有人来打猎,也能在林苑里休息。”   能到猎场打猎的人多半是富家子弟,如今云水县越来越多的富户送自家儿子习武,这些公子哥平时玩的花样也多,蹴鞠投壶赛马斗鸡,顾承武打算都准备上,既能围猎又能游玩。   江云顺着顾承武的话点头,这些他都不懂,但他知道相公从来不做赔本的事。他要是真打定主意修猎场,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江云和顾承武牵手逛林子,他们一直往前走,江云记不清走了多久,只感觉太阳都当空了,他揉揉酸胀的小腿:“我们是不是快逛完了?”   岂料顾承武一笑:“一半都不到,”他和李四骑马都得大半天,更何况是走路。   江云本想走了,忽然看见枯叶丛下面,是一多比巴掌还大的鸡枞菌,菌子伞盖凝着雨珠。他走过去,扒开枯叶,小心摘下鸡枞菌,随即举起来开心道:“有菌子,我再找找,要是多了还能炒一盘。”   这样难得的山鲜,拿到镇上大酒楼卖也能卖出二三十两一盘,最受富户老爷的喜爱,比肉都还要金贵。看夫郎高兴的模样,比赚了银子还高兴,他也不藏着掖着,道:“深处有更多的,我带你去。"   远离人群,这是他和夫郎独处的机会,顾承武暗自露出一丝愉悦。江云却是没想过这么多,他一路走一路捡,牵起衣摆扔进衣摆中,放不下又塞到顾承武手上。   又路过一片竹林,是正新鲜的春笋。江云捡了菌子又想要笋子,只可惜他拿不下,否则都该带走。又想起昨天已经吃过笋子,权衡一下,还是把菌子带走。   他又找出几多红菌,小小一朵还没长大,就被江云“无情”拔下,塞进兜里。他和顾承武收获满满,心满意足找张翠兰他们去。 第118章   一家人出动, 把五条狗也带来了。顾承武和李四进山里找野兔,江云爱吃这个,不用多说什么顾承武也明白, 道:“这山里别的没有,数兔子和野鸡最多,正是春日出洞觅食的时候,等我给你打一窝回来。”   哪就吃的了一窝, 江云让他打一两只就行。嘴上不愿,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冲顾承武点头, 眉眼弯弯一笑。   他被顾承武养的很好,隔三差五少不了肉。身上摸着再不是硌手的骨感,脸上气色也足。顾承武偷偷凑上来亲,虽然他俩站在大树后面,能遮挡一些,但大白天还是叫江云吓了一跳, 干娘她们就在几步路之外。   没等男人得逞,江云猛然伸手推开。他用的力气不大, 但顾承武没防备, 猝然被推开,往后踉跄一步,手抹上被江云碰到的地方, 唇角一动似笑非笑。   江云耳朵红了, 抬头嗔他一眼,状若无事从大树后面出来。迎面却看见李四正和夏竹说话,他们还没成亲,自然要保持距离,都隔了很远说话。   两个人都不好意思, 有一搭没一搭聊,也不觉得没话说,就算面对面站着都觉得美好。   直到顾承武把李四叫走,江云才和夏竹一起去拾柴。山里枯柴不少,江云和夏竹只捡细柴用,细柴干燥好烧火,一边捡就一边闲聊打发时间。   夏竹说到:“以后再不用担心柴火不够用了,镇上柴火可贵,上次和婶子去买,足足花了二十文。”   江云也嫌贵,虽然一车柴火能烧很久,但二十文也够吃一顿肉了。现在有了林子,想用多少只需来砍便是,三百亩林子,用许多年都够了。   春日山林绿意盎然,山坡上除了一些不能吃的菌子,还长满野花,白的红的颜色好看。江云捡了一大捆柴,扯下一根藤条捆好放在一旁,去摘坡上野花。   夏竹和他年岁差不多,正是爱玩的时候,哪有不爱美的,看见江云摘花,也放下柴火跑过来。   江云手巧,能把花编成花环,道:“我上次还看见镇上有人卖花的,一个铜板就能买一大把。”   他把花环给夏竹戴上,夏竹原地转两圈,江云笑起来:“好看呢。我再摘一些,给干娘和满宝他们带上。”   他俩抱上柴火回去,还没到地方,就听见大黑小黄汪汪汪叫着,江云看见狗崽子都朝他扑上来,一身毛发沾了泥浆,不知道又是去哪里滚了一圈。   江云没让狗崽子们蹭上来,免得脏了衣裳,他用脚支开:“才刚给你们洗完澡,若是相公回来看见,又要挨打。”江云心疼狗崽,顾承武却不惯着,有时候狗崽子太调皮,只能教训一下让它们学学规矩,不然能把家里掀翻了天。   夏竹也拍手笑:“是该收拾,前几日婶子晒的豆子,还被它们祸害不少。”   细数狗崽们的恶行,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江云到底不忍心对狗崽们下狠手,都是看着长大的,虽然如今已经有他膝盖高了,犯了错一委屈打滚,江云还是会心软。   张翠兰和陈氏在做饭,吴水正抱着满宝,看见江云他们回来,腾不出手帮忙。   “哟,怎么采了这么多花?”张翠兰看一眼,还怪好看,平时干农活的时候不多在意。现在闲下来,也有些喜欢。   “娘,给你也摘了一些,”江云喊了一声,把花环戴在张翠兰头上。夏竹也给陈氏戴了一个,花还是新鲜的,风一吹摇曳生姿。   张翠兰怪不好意思,“我都一个老婆子了,哪还能戴小姑娘小哥儿戴的东西,说出去,别人都要笑一句老不知羞。”   话虽然粗糙了些,但是说出来并不难听,就连陈氏也笑了,江云眉眼一乐摇摇头:“娘您才不老,抱满宝都不吃劲呢。”   满宝越来越重,他有时候抱久了都有些累,张翠兰却能抱一整天都不撒手,江云会说话,让张翠兰仰头合不拢嘴:“是是是,我还要多抱孙子呢,可不能老。”   大人笑,满宝也跟着笑,肉嘟嘟的脸十足的圆润,一双水灵大眼像极了江云,笑起来让人一看就喜欢。   刚把菜切好,李四和顾承武就回来了。一人手里拎着兔子野鸡,还有几只野鸽。林子里野物多,他俩没废多少功夫抓。尤其是兔子,生了一窝又一窝满地蹿,顾承武和李四都没抓完,留着繁殖,之后围猎场建起来,有的是用处。   顾承武把野鸡和野兔腿脚都绑起来,往地上一扔:“今日杀两只,剩下给四子拿回去。之前还打了五六只,做席面够了。”   加起来足足十几只,这种席面,放在镇上都是体面的。也幸亏顾承武会打猎,不然靠李四一个人,抓三四只都难。   陈氏抿嘴笑起来,这喜事是她家的,办的风风光光她也有面子。一开始总是愁给儿子找不到像样的媳妇夫郎,连带着看李四也不顺眼,现在正好找了一个能干人又好的,她一想起来就合不拢嘴。   山林里升起炊烟和说话声,引了周围几个做农活的人偷偷站在林子外瞧热闹。他们往里面看了一眼,吃的怪好,正是晌午饭点,肚子也咕咕叫。   那几个人穿的不错,不像是泥腿子,也不知道哪来的,怕是不知情的外乡人,扛锄头的老伯小声提醒道:“这是别人买下的,你们可小心别被发现,烧了山就都完了,上好的林子赔不起。”   林子连着田地,都是肥土,在他们这至少要卖七两银子一亩。老伯直感叹羡慕,每天路过都要看一眼,这要是他家地就好了,哪怕一亩也值得,但自家是买不起的,怕几个外乡人不知道闯了祸。   张翠兰也没遮遮掩掩,知道老伯是好心,扬声道:“这就是我们家的林子,老伯只管放心好了。”   话说完,林子外的老伯愣住,看了又看,反复问了一遍才确定他们就是林子的主人。他早听说了,三百亩林子和两百亩肥田是一口气买下的,这要花多少钱他都不敢想。   乡下人淳朴,只以为他们是哪个地方的富户乡绅,也不好意思多说话。笑了一笑,扛着锄头离开。   一家人在林子玩耍一圈,对家中产业心里有数了,套好车迎着夕阳往回走,院门打开,顾承武把马拴进去。狗崽子顺着江云脚边溜进去,躺回窝里就不动弹了,它们跑了一整日,累的直吐舌头。   张翠兰笑骂一句,一身的泥浆,被顾承武看见揍了一顿,拖去河里洗干净才回来的,身上不算太脏,张翠兰也就不管了。   满宝在江云怀里睡着,大人玩的开心,小孩儿却有些无趣,睡了醒醒了睡,跟睡不着似的。江云抱着满宝进去,见吴水站在门口等他。   “云哥儿,”吴水叫住他,来了这么天,早不如当初那样局促,他道:“我明日可以回村里吗?就去半日,很快回来。”   “是家里有事?”江云悄悄关上房门,让满宝自己睡,和吴水走到院里。   吴水点头:“小妞明日生辰,我父亲爹爹说,想趁着明日,给小妞把名字定下来。”   铺子里忙,吴水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有些打鼓,怕江云不同意,要是这样他只能半夜回去再赶回来。还没担心完,江云就同意了。   “你只管回去就是,后日再回来,明日相公在家也能帮忙,”江云还有些羡慕吴水,他许久没回村里,也想回家看看,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吴水回去是陪女儿过生辰,这是正事,他没有不同意的。   江云跟张翠兰打声招呼,提着篮子出门去。趁药铺没关门,他去问问食疗方子写好没,年后江云又琢磨出几道吃食,很受客人喜欢。其他食肆纷纷效仿江云,按照食疗方子来做,也赚了不少银子。   江氏食肆现在被各大酒楼盯着,因为做的东西时兴,富户也爱来买。往往江云前脚做什么,他们后脚也跟着做。张翠兰总是抱怨,江云也没拦着,他虽然读书不多,和气生财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生意大家一起做,才算给自己留条后路。   方子拿到手,江云路过蜜饯铺子的时候进去,买一些留着自家吃,再买两包让吴水拿回去,小妞生辰也算添个生辰礼。   回去的时候,江云被人叫住。   “云嫂嫂。”   声音熟悉,让江云一下子想起村里的日子,他转过身发现是剩子。他比剩子小,但是论辈分,剩子还得管他叫一声嫂嫂。   “老远看到了还不确定,刚才走近一瞧才知道是你,”剩子人老实,常年劳作的脸黑红,笑起来朴实。   两家走的近,江云也不客套,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树哥儿没跟你一起?”他和树哥儿玩的来,往剩子后面看一眼,没看见别人。   剩下忽然笑的乐呵,挠了挠头,好消息吐口而出:“没来,他……他有了,我娘打发我来买些酸果子回去,树哥儿爱吃这个。”   自打机缘巧合赚了些钱,剩子家日子慢慢回到正轨。他娘身体大好,都能下地了。树哥儿吃上好的,气色渐渐养回来,也怀上了。   剩子还一个人跑到角落偷偷抹眼泪,他原本不指望能有个儿子女儿哥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老天开眼,让他家苦尽甘来。   江云听完也高兴,树哥儿和他关系好,日子能好过起来他也放心,道:“也不必买,我这里有酸蜜饯,你拿回去给树哥儿吃。”   “不行不行,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无妨,你就拿着,我这几日太忙,不能回去看他。你帮我带给他,就说是恭贺他的。等清闲一些,我就回去找树哥儿说话。”江云塞给剩子,因是要避嫌,他塞完又退后几步。   大街上敞亮,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剩子老实,不会拒绝也不会油嘴滑舌说好听的。只把自己带来的一兜子鸡蛋给江云:“家里拿来卖的,本打算卖了去买酸果子,也没多少,云嫂嫂拿回去和顾大哥婶子吃。”   鸡蛋是农家珍贵的东西,两文钱一个。剩子拿了十个来卖,稻草铺了一层又一层,生怕打了。江云给了他一大包酸蜜饯,蜜饯贵重,鸡蛋比不上这个价,让他有些难为情。   江云也没拒绝,怕剩下又把蜜饯退回来,收下鸡蛋道:“嗯,我回去帮你告诉相公。你也快往家去,天要黑了,再晚不好赶路。”   脚程快的从镇上走回青苗村要走半个时辰,早春天黑的快,这两日又接连下春雨,路上泥泞,晚了回去不好走。剩子看一眼天色,果真要黑了。他把蜜饯小心翼翼揣进怀了,和江云告别离开。   江云拿了鸡蛋回去,张翠兰看一眼,道:“家里不是还有蛋?又买了一些?”   江云把蛋放进自家蛋兜子里,都是个头十足的。他又拿出来三个,今晚煮盆蛋汤,解释道:“路上碰见剩子,他说树哥儿怀上了,爱吃些酸的,我正巧买了酸蜜饯就叫他拿回去,他便给了我鸡蛋。”   “这就怀了?”张翠兰吃惊,又想了想,人家日子好过起来,怀上不是很正常。她和剩子娘关系还不错,也该跟着开心才是,道:“能怀上就好,以后家里有了娃娃也热闹些。”   蛋花打进锅里,江云拿勺子搅弄。顾承武洗完头发从澡房里出来,水珠滴在身上,江云拿过帕子给他擦。   顾承武顺从低下头,道:“锅里还有热水,你也洗一洗?”   “嗯,”江云轻声答应:“吃了饭就洗。”   林子里折腾一日,难免染上灰。江云和顾承武都是爱干净的,不洗澡睡觉也睡不好。跑了一天,两人都没心思做别的。   江云回头道:“娘,今日让满宝跟我们睡?您好好休息一夜?”   满宝睡了一整日,夜里肯定又闹腾又哭,不肯好好睡觉。张翠兰到底不如年轻人,晚上折腾不起,再喜欢孙子也吃力,想了一下道:“成,我给你俩抱去屋里。”   回到熟悉的地方,满宝闻到小爹爹身上的香气,在襁褓里蹭一下笑起来,若是他能开口说话,肯定得说再也不离开小爹爹了。   顾承武在灶台后烤干头发,看江云又是忙铺子生意又是忙着照顾孩子,一时间无暇顾及别的。他道:“若是太忙,不如再请一个人回家,专照顾孩子,这样你和干娘也松快。”   如今家里不缺银钱,江云的小铺子一月能赚二三十两,他手上的田地山林等开办起来,也是不小的进项,请人绰绰有余。   他说完,江云第二日就照着办。谁知找了五六个婶子夫郎来,满宝都不要,抱一下就哭。越大越会认人,非得要江云抱着。   却把顾承武气的不清,黑着脸训斥:“净会折腾你小爹爹。”满宝委屈巴巴,噙着泪缩回小爹爹怀里,小手捏着江云衣服,怎么都不肯松手。   被顾承武一顿训斥,眼泪珠子啪嗒就落下,哇哇哭起来,说什么都不要别人抱。像是要被小爹爹抛弃似的,哭了整整一刻钟。   哭的江云心都化了,他连忙抱着满宝轻哄:“爹爹不找别人就是,满宝不哭不哭。”   孩子哭起来就收不住,张翠兰和夏竹吴水都出来哄,没一个人哄住。最后还是江云拍了半晌,满宝才打着哭嗝靠在江云肩头睡过去。就连夜里睡觉也要攥着江云的发尾,才能安心睡过去。   转眼就到了夏竹成亲的日子,陈氏和李四赶在围猎场开动之前,选了一个好日子。围猎场李四和顾承武各自出了七十两,建林苑和围栏,计划井然有序。   夏竹没有娘家人,江云和张翠兰就是他的娘家人,是以出嫁这天,也是从顾家嫁出去的。请的都是李四和陈氏的好友,以及平时关系好的街坊邻居。   夏竹没有请全福婶子和夫郎,在他看来,江云福气就很好,只让江云给他梳头发,念几句吉祥话。鞭炮声一放,夏竹被搀着出门,怀里是江云给他的八两嫁妆。   身后则是崭新的两个衣柜,两个箱子,和两床厚实的被褥,得要好几个汉子才能抬完。张翠兰也把夏竹当半个干儿子,拿了一两银子添几匹好棉布。   放在普通百姓家里,这都算是风风光光的嫁人了。 第119章   江云特许了夏竹三日假期, 都是过来人,知道成亲后事情多,夏竹也没有回门一说, 要是非得回门,那也是回顾家。可夏竹日日都在顾家待着,也不需要讲究回门礼。嫁出去的那天,夏竹一滴泪都没流, 李四家和顾家就隔了几条街,来回一刻钟就到了, 他是高高兴兴出嫁的。   谁知道成亲第二日一大早,夏竹就跑回铺子里忙活。江云正在给满宝穿衣裳,穿好衣裳喂了奶,父子俩送顾承武到门口,就碰见夏竹。   “这就来了?不是许了你三日休息。”   夏竹摆摆手:“闲着也是闲着,陈婶……不对, 我娘不兴早上请安的规矩,我把饭做好就来了。四子说要和顾大哥盯着建林苑, 怕工匠懈怠, 早在城外等着了。”   他称呼亲昵,成亲一晚上,像是十年老夫夫一样。陈氏不是多事的人, 家里没什么规矩, 年纪也不大,就算夏竹和李四都不在家,她一个人也能忙活,闲下来就去找街坊邻居摆龙门阵,夏竹没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了, 儿夫郎又能干又能赚钱,每月一两银子月例,还能给她拿三百文。她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别家当婆婆的,都没她有福气。   江云听了不诧异,顾家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家里江云才是赚钱的主心骨,就连顾承武修建林苑的钱里面,也有一半是江云出的,孩子也乖巧可爱,一家子日子和乐。   吴水和张翠兰已经起床,舀了饭也没坐上桌子,直接端着现在灶台前,一人捏了馒头咸菜吃。热饭下肚,一整日的精气神都有了。   江云把吴水叫过来,道:“村子近日都还好?小妞怎么样了”   “都好,”吴水脸上少了愁色,日子好起来也多了笑意,一边做事一边和江云聊起天:“我父亲爹爹现在每日教小妞说话,有了孩子都高兴。”   他洗切果子煮牛乳都不含糊,学的很快,没想过偷懒怠工,江云对吴水算是放心下来,道:“前几日李老爷和周老爷订了一批牛乳脍,你清点好送过去。两家订金都给了,李老爷那边还剩二十三两没收回来,周家也有十五两,记得把钱算好。铺子做了一些新吃食,还是按照惯例,给老主顾们各家送一些去,打听打听喜爱。”   “有几家门房管家不好纠缠,我一会儿给你拿几百文,是打通门房管家的茶水钱,他们收了才好办事。”   江云一一叮嘱,知道吴水不会算账,本来该夏竹去,雪灾期间他教过夏竹打算盘,夏竹也会一些。但今天满宝非要黏着着他,只能让夏竹看铺子,收账的事情他打算让吴水去,也当历练历练。   吴水有一些犹豫,他不如夏竹机灵,只会埋头做事。认字算账这样更不会了,要是少收了银钱,那就是铺子的损失,他承担不起。   江云看出他的犹豫,道:“你只管去,李老爷和周夫人都是铺子的老熟客,人实诚,不会少算你的。不过算账也该跟竹哥儿学学,日后才好一起打理铺子。”   若是只做一些琐碎事,那就是白费时间。江云自然是希望吴水和夏竹一样,若是吴水能学会算账,他也好找个由头给吴水把月例加上去。   吴水父亲爹爹带着一个孙女,家里田地也不多,一家人日子定然不好过。江云看得出,吴水虽然被磋磨了性子,但是骨子里还保留自尊心,不好意思说家里的困境。   吴水知道江云是为了他好,他点点头,暗自下决心要把算账学好。从江云那里拿了钱,吴水拉上板车按照江云说的往各家送去。   顾承武和李四去督建林苑,晌午大约不会回来。江云抱着满宝提上篮子出去买菜。他给满宝穿上青色小袄子,又戴上虎头帽,圆嘟嘟的小脸陷在帽子里。   “娘,我出门买菜去。”江云打声招呼。   张翠兰从铺子走进来看一眼点头应下:“记得别去码头,风还大,小心着凉了。”满宝的病才好,可不敢继续病了。   “知道了娘。”江云往东市走,一路上都是卖吃食卖野菜野花的,他边走边看,路过县衙的时候看到围满了人。   县衙来了一个年轻的新县令,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有些手段,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把云水县治理的井井有条。   江云还见过县令一次,那县令知道顾承武的身份,带了礼物上门拜访,主要是询问灾后情况,攻城抓人逮捕流民都是顾承武带人办的,没人比他更清楚。   薛典史被顾承武引荐升了县丞,他办事可靠,让新县令少了不少麻烦。   江云抱着满宝凑近看热闹,人一多,满宝也乐呵呵啊呀两声笑起来,跟他小爹一样,抻着脖子往里面看。   衙门外张贴一张布告,江云看清楚了。是鼓励县里富户大员招收流民,那些流民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没有故乡,在云水县也人生地不熟,赚不到钱只能继续挨饿,灾后一直靠官府救济生存。   但官府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不能任由流民一直吃下去,只能想办法把主意打到本县地主豪绅头上。   江云看完心里有了主意,顾承武现在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之后都是一身疲惫,吹了灯抱着江云就睡着,也没心思做那事。   他打湿帕子给顾承武擦脸,顾承武下巴长出青黑胡茬,不丑,就是褪去一些年少的模样,更加成熟一些。   江云有些心疼顾承武:“林苑还有多久才修完?没你天天逗,满宝都不认识你了。”   顾承武失笑,“这小崽子,天天抱,也不见得他认我。”他像是和满宝天生的不和,一见面就大眼瞪小眼,但到底是亲儿子,顾承武也就嘴上说说。   江云搓脸的力气大一些,道:“还不是你,总吓唬他。满宝一个小娃娃,他能听懂什么?”   孩子是该教育,但现在还不是教育的时候。满宝一哭,江云也跟着难受。不说孩子,只能说始作俑者的男人了。   顾承武欺身上去,“那为夫不吓唬孩子,吓唬你可好?”   他人高马大,抱着江云力气也大,叫江云推也推不开,两个人不小心踩在床榻上绊住,一起滚进被褥里,顾承武两臂撑在江云身侧,互相没忍住,都觉得好笑。   顾承武当着儿子的面亲上去,向满宝宣示主权,江云该是他一个人的。江云无奈,任由顾承武“胡作非为”,他抬起小臂搂住顾承武肩膀仰头道:“说正事,我今日看见衙门安置流民的布告了,让县令地主豪绅带头招收,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顾承武低头亲蹭江云唇角:“这主意,本就是我提的。”   他放过江云,两人整理衣衫坐起来,顾承武道:“家里两百亩地,也该招一些人耕种。那些流民许多都没有户籍,在本县也没有依靠,把自己卖出去,才能讨一碗饭吃。”   好好的百姓变成奴隶,都是这场天灾人祸逼的。而就算是把自己卖了,也不见得有人买。后来卖自己的流民渐渐少了,只能靠着官府吃饭。   江云看出他的想法:“你想从那些人中挑几个?”   “嗯,明日你陪我去看看。”   今年朝廷免税,两百亩田又是上好的肥田,若是尽心尽力耕种,产出粮食不会少。那些流民手上一个铜板都没有,没钱租田,连贫农也当不起,只能给人做佃户。   虽然说士农工商,农民地位高。要是一旦做了佃户,那就和奴隶没什么区别了,不仅靠老天吃饭,还得看老爷脸色吃饭。   顾承武没有剥削佃户的想法,等招了人秋季粮食一收,六成归佃户,剩下四成归他们。   他和江云在灯下打算盘合计,顾承武道:“若是今年天公作美,这样的田,亩产也有二百二十斤左右。佃户自留一百三十斤,余下八十多斤都是家里的。两百亩水田,都留下八十斤,就算家里再来十个人,也够吃好几年了。”   江云不敢相信,算盘打了又打,确定自家能留下一万七千斤左右。他怔愣住,上万斤的粮食,那得需要多少粮仓才能装满?吃不完拿出去卖了,也能卖一百两。更别说还有那片山林。   江云陡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小富哥儿。   “两百亩,请多少人?”江云问。   “八人足够。山林再请六人,三人看管猎场,三人负责林苑洒扫做饭。”总共五百亩,不算特别多,加上他和李四两人管事够了。   拢共请十三人,佃户今年没有收成,秋收之前吃喝都是他们负责,林苑的工人则不一样,按照云水县的价钱来给,一个人月钱至少也得八百文。   江云略微算过,伙计的月钱,加上佃户吃喝,一月花销七两银子。若是猎场真能开起来,只怕一天也不止赚七两,可比他的小铺子赚钱多了。   江云美滋滋合上账本,道:“今日水哥儿去李员外和周家收回账,足足赚了三十八两。我有钱呢,明日请你们去酒楼吃饭。”   “嗯,那为夫便沾夫郎的光,”顾承武眉眼染笑,灯下望着江云,眼里皆是宠溺。无论江云什么模样。在他眼里都好看,哪怕变成一只小财迷。   招人要谨慎细致,加上流民身份不清不楚,始终不如良民让人放心。但主意是顾承武提的。他要开头做出表率,让县令看在眼里。有一个人愿意做,就有更多人敢效仿。   佃户要招流民,猎场林苑的伙计却只能从良民百姓当中选。江云见识过流民打家劫舍杀人,对流民还是有些害怕。他跟着顾承武到婻風北水巷,这里是官府专门安置流民的地方。人太多,房子住不过来,不少人在巷子里搭建窝棚,靠着官府一碗粥一个馒头救济。   顾承武带江云进去,夫郎紧紧挨着自己,衣袖下的手拉住,探出头看流民。走出巷子口,江云看见窝棚里的人,一家三口带着女儿哥儿或者儿子,饿的面黄肌瘦。看见他们进来,眼里顿时不安,也有好奇的胆子大的,盯着他们看。   巷子里有县衙捕快管事,见顾承武来收人,扬声吆喝:“招佃户了,有自愿做佃户的,都过来排队。”   这些人饭都吃不起,哪还管佃户卑贱不卑贱,能填饱肚子就知足了,别说是做佃户,就算有人要他们卖身成奴,对他们来说也是救了一命。捕快话说完,巷子里的人瞬间涌过来。   顾承武目色肃然,叫这些人不敢乱来,他沉声道:“一个一个来,要身强力壮能干活不偷懒的。”   那些老弱妇孺眼里熄了光,江云于心不忍,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他们家也不算家大业大,这么多人,就算有心救济也救不过来。   顾承武擅于识人,一眼看过去,谁有没有歪心思他都能分辨出七八分。   “双手伸出来看一下,”顾承武道,说完看过去,经常做农活的人要握锄头,双手手心虎口处都应该有一层厚茧,腰背不能太单薄。   选了八个人,顾承武还算满意。打算带人走,顾承武和江云被一个人冲出来的老妇人拦住。   “阿奶,我们不要人了,”江云站在顾承武身后,小声提醒他。   老妇人头发花白,眼里闪烁泪光,不敢靠贵人太近,又怕站远了说话听不清,言语间低声下气求人:“我知道我知道,只盼你们行行好,能不能看上我家小哥儿。他六岁,在家里简单的绣花做饭都是会的,一定不偷懒。若是看不上,少给一些,二两银子也成。”   老妇人殷切恳求,说完把自己小哥儿拉过来。孩子六岁,个头看着却不像。被阿奶送出来,捂着嘴哭又不敢反驳,年纪小不懂大人再做什么,只隐约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去。   这是要把哥儿卖了,换银前讨生活。江云哽住,看到老妇人身后还有一个四岁的孙子。大约是为了养活孙子,才选择卖哥儿。   “我不想走阿奶,我可以照顾弟弟的。”小哥儿拉着阿奶的手挣扎,哭的很伤心。   老妇人忍着泪,甩开她的手把她推出去,狠下心道:“今天起,我就不是你阿奶了。你跟着贵人走,以后过不过的好都是你自己的事,若是富贵了,我们也不找你。”   她铁了心不要哥儿,也不管江云同不同意,就推着人出去。江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他心里有些难过,这世道女子哥儿始终是被辜负的。   顾承武看一眼江云,牵着手摸了摸,安抚夫郎情绪,问江云的意见:“都听你的。”   这小哥儿哭的伤心,老妇人不愿再看他,只抱着自家孙子。江云心里便清楚了,即便不卖给他,也会将人卖给别人。一个干干净净的娃娃,落到不好的人手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满宝还缺一个伴,”江云还是心软了,道:“让他回去照顾满宝,先试着做几日,若是还行以后就陪着满宝。”   食肆生意一天比一天忙,他和干娘夏竹吴水四个人,忙起来都有些吃力,有时候照顾满宝无力分身。之前相公也说过请人的事,娃娃之间到底能玩的来,以后也能照顾满宝做个伴。   江云走出一步,道:“照着你说的,二两银子卖于我家,官府契纸一画押,可就不能反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替这个小哥儿最后问一遍,是不是真的被抛弃了。   谁想到话还没说话,老妇人就从江云手里接过银子,赶紧把钱揣进怀里抱紧孙子,看也不看一眼自家哥儿。   江云愣住,有些无奈,这样的事在穷苦人家屡见不鲜。那小哥儿似乎也意识到了,只是一个劲儿哭的伤心,眼泪打湿袖子,被推着出去。   带着人去官府画押,老妇人拉着孙子离开,消失在街头再也看不见身影。   这种事情见多了,顾承武神色无异,只笑着打趣江云,想让夫郎心情好一些,“如今买了人,算是给满宝添了个哥哥?”   江云看他一眼,眼眶红红,低头小声道:“哪会真的买……也就是提防他奶奶以后再来纠缠甩不开,等寻了机会,再去官府销奴籍就是。”   那小哥儿踉跄几步哭着追上去,江云没阻止他。因为老妇人已经带着孙子消失不见,他追不上人了。小哥儿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站在街中心愣住,哭够了慢慢垂下头。   江云走过去弯腰牵着他的小手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哥儿眼眶红肿,不说话。   江云没生气,继续耐心问:“阿嬷家里有个弟弟,比你小几岁,带你回家看弟弟好不好?”   孩子还太小,根本不懂这些,只知道被抛弃了。江云从怀里拿出帕子给小哥儿擦干净眼泪,把帕子丢给顾承武,道:“我抱他回去。”   娃娃轻的很,江云把他抱起来往回走,小哥儿也没反抗,怔怔看着阿奶弟弟消失的地方。顾承武道:“若是累了我来抱。”   “不累,满宝比他还折腾呢,都抱习惯了。”   骤然带回个六岁的娃娃回家,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张翠兰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听完才知道是被卖了。   她心里顿时复杂,对着普通人家来说,买个人到底是一件大事,还是小小年纪就被买了当奴的。那家人也真是狠的下,亲骨肉都舍得。   至于别的,张翠兰没说出口。虽说是买回来给满宝当伴的,她知道云哥儿心软。但铺子忙,娃娃也才六岁,那能做多少事?还不是要大人照顾着?   张翠兰有些不赞同,不过钱是云哥儿在赚,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妥当。   江云看出干娘不太乐意,他知道自己事情办的匆忙,只好无措抬头看向顾承武。顾承武心领神会,便立刻道:“娘您也别担心,铺子事情多,您不是总害怕满宝一个人容易翻下床?这下旁边有人看着,您不是可算放心了?”   夏竹也机灵起来,应和一声:“是啊婶子,我那屋子也空出来了,就留给这娃娃睡。六岁不小了,等再过一两年,就能彻底帮着照顾满宝了。”   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张翠兰心慢慢动摇。   吴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插嘴,但是这娃娃和他女儿差不多大,他看着也于心不忍,点点头道:“我每日都住在这里,夜里也可以跟我睡,我也能照顾他。”   家里人都同意了,张翠兰还能说什么。最终无奈笑了起来,摆摆手道:“行行行,知道你们都帮云哥儿。罢了罢了,也是个可怜孩子,这身上衣裳都是破了洞的,啧啧啧,快带他进去。”   江云松口气,看着顾承武和夏竹吴水,几人都互相对视笑了。   人都散开各自做事,江云和顾承武把小哥儿带回卧房让他看看满宝:“这就是你弟弟,还不会说话呢。”   小哥儿神色还伤心难过,抬头看一眼襁褓里的孩子,满宝冲他笑起来。江云坐下仔细打量小娃娃一眼,只能用瘦弱来形容,本该是圆脸,硬是饿成尖下巴,眼眶还哭红肿着。   江云看向顾承武:“我们给他起个名字?”   “都听你的,”顾承武顺着江云的想法。   江云略微想了一下,道:“就叫如意好了,寓意好……意哥儿。”   话说完,小意哥儿似乎察觉出什么,肿着眼睛抬头看江云,迈着脚步朝他走过来。 第120章   顾承武招收的八个佃农已经赶在初春把田耕完, 正往田里插秧。天气回暖,冬日的小袄子穿不得,江云换上去年的薄衫。   今天还没做新衣裳, 去年的衣裳都是好的,能穿就穿。满宝身上也热,江云把手伸进满宝后背摸一摸,温度略烫, 他垫了一个帕子在满宝背后吸汗,免得又邪风入体, 又给满宝脱去一层中衣,温度才慢慢降下来。   “小乖乖真听话,来,穿好衣裳爹爹带你去找父亲。”江云捏着满宝的手玩,拿拨浪鼓逗孩子,惹的满宝一直笑。满宝渐渐会翻身, 有时候一高兴就蹭着江云。只是还不会说话,嘴里“啊啊啊”叫, 像是在学大人。   卧房门掀开一条缝, 意哥儿不说话,跑过来站在床边。小娃娃自打来了顾家还有些认生,不太敢说话, 也不太敢叫人。   若是有不认识的客人来家里, 意哥儿就躲回江云背后,不敢见人。江云一开始还教他说话,后来实在教不过来,想想便算了,被抛弃才一个月, 小孩子心性纯洁,没那么容易过去。   “云阿嬷,”意哥儿小声叫一声,几乎听不见,但江云听到了。   “今天要去林苑见你顾叔,正好才给满宝换了衣裳,给你也换一身,穿太厚林子里跑来跑去热。”江云朝意哥儿伸出手,带意哥儿去拿衣裳。   家里剩的布料还多,江云扯了几匹棉布闲下来给意哥儿做了五六身春衣。说是买回来当奴隶,但意哥儿乖巧也不闹腾,江云也把他当半个自己哥儿了。   满宝看见江云和哥哥要走,翻动身子要跟。意哥儿突然跑回去站在满宝床边,江云看一眼明白过来,大约是怕弟弟从床上摔下来,才用身体挡着。   张翠兰正在院里打理小菜园。去年冬天雪灾冻住,冬天一过,反倒把地里的虫子都冻死,春菜长的水灵灵。   张翠兰年纪大了弯腰不得,坐着板凳择菜,这种春菜只要不连根拔起,割了一截又能长出来,跟韭菜似的。   “娘,您要一起去看看不?秧苗都种下了,还有几十亩苞谷地。昨夜相公还说今年庄稼好,土地都肥。”江云到意哥儿房里拿了衣裳,出来问一声。   张翠兰摆摆手:“你带着两个娃娃去就成,前日徐家老爷不是还订了吃食?我和竹哥儿水哥儿看着铺子,这一人多起来,铺子越发小了。”她嘴里嘀咕着,说的不无道理。   大概是灾时江云施粥的善意,让不少百姓没被饿死,现在铺子名声打出去,就连外县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银子赚了不少,但累也是真的累,没一日能休息。   江云心想,好在相公的林苑也步入正轨。那是云水县第一个围猎场,又赶上开春野物出来觅食的好时节,猎场修建之后来了不少富家子弟老爷少爷的,甚至还租了林子里的大片空地举办蹴鞠赛。   铺子连带田地山林的账目都是江云在管。有了银子,前几日他便花了二百两,把眼下住的两个院子一并买了,中间墙打通,做成一个大院。但就算是这样,生意一多还是挪不开脚,江云才有了开分店的想法。   “那娘,我先带着孩子去了,晌午不回来吃饭。”   “成,若是有山鲜,记得带一些回来。”   打声招呼,江云抱着满宝,意哥儿拉着他的衣摆踉跄几步跟在身后。外面一辆马车等着,车夫是个五十岁的老翁,有十几年驱车经验,人还是顾承武找来的。   “江老板,今日还是去林苑?”老翁问一声。   江云点头,把满宝抱在身上,意哥儿换了一身浅橘色外衫,坐在旁边啃果子。汁水充足,从嘴角溢出来。江云拿帕子给他擦,意哥儿也接过帕子自己擦。   满宝一上车就睡着了,就爱在车上睡觉,江云没多管他。今日去林苑也不止是玩,每月底江云都要去清账,佃户的日常开支、林苑的用度收成,都是不小的数目。有时候底下奴仆伙计之间闹矛盾,也要主人家管着调解。   后来江云忙不过来,又请了一个管事,据说有些资历,一月四两银子。江云觉得太贵,但管事却管的好,杂碎锁事都能妥善解决。   到了地方,林苑的管事走上来,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略微有些发福,说话做事都周到。   “您来了,顾老板往蹴鞠场上去了,让我领着您去看蹴鞠。”周管事拂身道。   蹴鞠是时兴的游戏,男女哥儿都爱看,也不分年纪。江云只听过,还从来没见过。知道蹴鞠场跑来跑去尘土大,他让管家先准备好账册。   周管事应一声,问到:“用不用找人帮着您带孩子?”   林苑生意好,又请了几个人。以前只有做饭洒扫的婆子,现在又多了秋露、秋霜两个姑娘。周管事来之前就打听过,主家就一个孩子,另一个是买来的奴仆。   带着孩子不方便,江云本想答应。可低头一看,小意哥儿握着他的手,躲在他后面,不敢站出来看陌生人。   “不用,”江云道:“我带着便是,我娘今日说想吃山鲜了,我记得这时节还有?”   周管事一一回答:“不少,前几日顾老板打了几只野鸭回来。山里笋子菌子也有,我打发秋霜秋露她俩去摘,给您送来。”   他做事周到,江云放心。走到蹴鞠场,里面双方角逐,欢呼声盖过说话声,谁有赢了谁又输了,江云也听不明白。   场外还有各家带来的小娃娃,年纪小的哥儿组成小团体,小男娃也各耍各的。意哥儿悄悄探出头看着那群小哥儿,和他年纪一样,都是六岁左右,他只看着不敢出去。   江云拉了拉他的手,“去吧,去找他们玩,阿嬷就在前面等你。”   意哥儿看一眼江云,他虽然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但正是爱玩的年纪,又遇上同龄人,才鼓起勇气走过去,加入那群小哥儿中间。   江云松口气,能找小伙伴玩儿就行,总比整日一个人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陪满宝来的好。   满宝还不知道自己小哥哥走了,脸转了个方向睡的正香呢,一片阴影落下,满宝睁开眼正对他父亲的脸。   “干娘她们没来?”顾承武边说,从江云怀里把哥儿抱过来,小子越来越沉,他都能感觉到。   “家里忙,我带了满宝和意哥儿来就是。让周管事把账册搬出来,瞧半晌就回去看账。”   蹴鞠场足够大,骑马也要跑一会儿才能跑完。场子四周都是看台,看台用帘子或者竹屏风隔住,坐的大多是一些妇人夫郎。只有不怕抛头露面的男人们,才站在底下一边吆喝一边看。   顾承武逗孩子,肃穆的眉眼忽然一笑,让满宝几乎颤抖一下,不敢看他父亲。孩子软乎乎一团,抱在怀里跟面团一样,凑上去就是一口。   “你轻些,胡茬没刮,小心弄疼孩子。”他俩坐在屏风后面,没人看的见里面,江云就探过身,伸手在顾承武下巴摸了摸,刺人的一圈青黑。今天起的早,没来得及修整胡子。   顾承武低头看一眼,满宝白嫩的脸上微红,是被胡茬扎的,正哼唧两声就要哭。   “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娇弱,一碰就哭。”他嘴上训斥着,手里却很耐心拍打轻哄。   江云轻拍他一下:“又不是皮实的小子,也不怪满宝不乐意你碰,净会说他。”   反正这两父子不对付,江云算是看明白了,好在满宝也没真哭,被场下的蹴鞠吸引了。两边穿了不同颜色的衣裳,将一只小竹球踢来踢去。旁边有人记下输赢,若是赢了,还能得奖励。江云也看的有趣,往前坐一些,靠着栏杆看。有不懂的地方,顾承武就会及时讲解。   看的正起劲,不远处的空地上忽然传来孩子们争执吵架的声音,娃娃之间拌嘴很正常。但闹的越来越大,一些大人都不看球了,循着声音看娃娃。   要是自家的,那可就不好说了。就算不是自家的,也不能任由不管。孩子虽然天真,但下手是没分寸的,要真出了事,还不是大人承担?总不能叫六七岁的孩子担责吧。   江云也看过去,声音耳熟,他听出哭的声音是意哥儿。他站起来匆匆走出去,又顿住回头:“我去看看,你陪着满宝。”   “我帮你?”顾承武道。   江云摇头:“小孩子大约拌嘴了,又不是大人打架,我去便是。”   到了之后一看,意哥儿被那群小哥儿推在地上,手都擦破皮,血糊糊的。他本就是乖巧安静的性子,又经历了抛弃,坐在地上只剩哭了,小娃娃又不会巧舌如簧为自己分辨,受了委屈也说不出来。   江云赶紧把意哥儿抱起来,对那群推人的小哥儿讲道理:“好好说话便是,为何要推人?是谁推的?”   有大人出面,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娃娃,顿时偃旗息鼓。江云问清楚才知道,原来是这群小哥儿组小团体,故意排斥别人。   意哥儿只是好奇,摸了一下地上的拨浪鼓,就被带头的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哥儿用力推倒,手还撞到石头上。   意哥儿本就不爱和陌生人交流,现在只怕更留下阴影了。江云给他擦血,有些生气教训那群孩子:“是谁推的?伤了人是不是该道歉?”   那群小哥儿支支吾吾,知道闯了祸,大人面前顿失威风,立马出卖队友,七嘴八舌统一口径:“是……是临哥儿推的。”   临哥儿就是带头推人的那个,江云和他讲道理:“若是不喜欢自己东西被碰,好生提醒便是,你知不知道随意推人是很危险的?”   结果他话没说完,叫临哥儿的就瞪他一眼,随即往后跑走。原来是他家大人来了,有了撑腰的。孩子之间不懂事,江云不和孩子计较,既然是家里爹娘来了,那该让他爹娘教育才是。   那妇人看了一眼江云,把自家哥儿拉过去:“小孩子之间拌嘴多正常,你这个夫郎怎么逮着一个孩子不依不饶呢?他还小,他能懂什么?”   这话愣是把好脾气的江云都气愣了。 第121章   吵吵嚷嚷人越聚越多, 江云早不是那个怯懦的,他把意哥儿抱起来,拉出孩子的手给大家伙看:“婶子您自己看, 这能是拌嘴的事吗?好在是伤了手,若是伤了脸,那不是一辈子的事情?总不能因着一句孩子小,犯了错就不用道歉了?”   意哥儿掌心被石头划破, 血还没止住,江云拿帕子给他裹了。意哥儿顿时躲回江云身后, 这下只怕更不敢见陌生人了。   妇人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道,还是被一个年轻小哥儿教训的,叫她顿时失了面子,不依不饶的扬声:“你家哥儿金贵,难道我娃娃就不金贵了。我可是看见了,这小哥儿来摸我临哥儿的拨浪鼓, 也不打一声招呼,该不会是想偷东西吧?”她话说完, 看江云想分辩, 声色俱厉打断江云继续吼叫:“我孩子拿回自己的东西,失手推了小偷,怎么就成了我们的错了?难不成小孩子还能说谎?”   真是一张嘴冤死人, 意哥儿哭着摇头, 拉扯江云袖子,青天白日被冤枉又不会说太多话,小娃娃手都在抖。   江云拍拍意哥儿,道:“刚才都问过,东西掉在地上没人要, 娃娃只是好奇摸了一下,既然别的小孩都说你家孩子是故意推的,推就算了还打人,若照您说的小孩子家不会说谎,那便是实事?”   他本来是温和不生事的性子,但这妇人实在不讲理,他也不能委屈退步,凭白被泼一盆脏水。   刚才还嘴犟的妇人顿时脸色难看,江云继续道:   “也不是非要你们赔,只是叫娃娃出来道个歉。做大人的,总要教好自己孩子不是?这事若是传大了,您家孩子小小年纪就心思不正,以后大了还如何嫁人?谁家敢要他?”   江云不想和这妇人纠缠,早点解决问题早点带意哥儿去包扎。偏偏这妇人不承认,铁了心包庇自家哥儿做坏事。他不是蠢的,由着别人栽赃,既然这样也别怪话说的难听。   围观的人多,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对谁错,若是有一两个大舌头的,出去一说大家就知道这家哥儿品行不好,以后谁还敢让自家孩子和这种小娃娃来往?   江云一两句拿捏痛处,叫妇人气的说不出话,又无法反驳,谁叫周围都是人,她想撒泼耍赖都不行。   这边问题一直没解决,引了顾承武和周管事来。江云来林场次数不多,或许别人不认识他。但顾承武和周管事大家都认得。   老板都来了,旁观者就不好插嘴,都是来玩的客人,还不如等老板解决。那妇人松口气,以为得了帮手,朝江云看一眼道:   “我家老爷也是这儿的常客,顾老板您说说,不就是孩子之间拌个嘴的事罢了,怎么这夫郎非得不饶人呢?临哥儿您也是见过几次的,向来乖巧,见了您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这被人冤枉了,您可得做主啊。”   众人旁观,算是看清了形势。顾承武虽然是一届白身,却是连荣王都见过的,领兵那会儿没人不认识。这妇人的丈夫又是绸缎庄的老板,是猎场数客,总不会为了一个哥儿得罪客人吧?   江云有些生气,撇过头不看顾承武。今天被欺负的若不是他,是别的没钱没势的,岂不是只能被冤枉。   顾承武还是头一回被夫郎甩脸子呢,他摸了摸鼻尖,心里叫屈:为夫冤枉。   他看一眼色厉内荏的妇人,不急于跟一个妇人计较,于是招来周管事:“叫人去请孙员外来,再找个郎中给意哥儿包扎。”   顾承武凑到江云面前,见夫郎抱着孩子转过去不搭理他,也不在意众目睽睽,软了语气道:“且放心,交给我来处理。”   孙员外正和一群人玩投壶,丫鬟来报,说是后院孩子妇人的事,他顿时失了耐心:“夫人是做什么吃的?孩子拌嘴都管不好?这些小事也来烦我。你也是,没看见我正忙着,没个眼力见。”   丫鬟被平白无故骂一通,低下头为难:“是顾老板请您过去。”   孙员外顿时偃旗息鼓,心里有了计较。顾承武可不是普通的百姓,连原先的薛典史现在的薛县丞都是他引荐提拔的,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   边走又便想,娃娃之间的小事何必这么饮食动众。思来想去,无非就是家里的孽障打了顾老板的孩子,人家算账来了。   这冤孽,回去非得好好打一顿!孙员外一脑门官司,到的时候他媳妇抱着儿子正对峙。   顾承武起身揖礼,江云虽然也有些生气,还是站起来和相公一起见礼。本就是娃娃之间的事情,他不想闹大,是这妇人不依不饶,纵着自己哥儿打人推脱责任。   他带着意哥儿坐在后面,幸亏是些皮肉伤,意哥儿早不哭了,抿着嘴垂眼,越发沉默微小,陪在满宝旁边不说话,只有眼角泪痕未干。   孙员外来了,开口就道:“这是发生何事了?”明知故问,倒是做足了无辜不知情的模样。   顾承武了然,让管家叫来参与其中的几个孩子,道:“这件事情我并没参与,也不知情,孙员外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听孩子们说几句。”   坐回江云身边,顾承武不再看孙员外和他夫人。孙员外站在顾承武面前,愣是矮了一截,猜出是他夫人胡搅蛮缠,瞪了夫人一眼。   孙家夫人也没想到这小哥儿就是顾承武的夫郎,吃了瘪又不甘心,不就一个猎场的老板吗,至于这么谨慎吗?   她的想法孙员外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定会呵斥一句“你懂什么”,他只想如何把矛盾降到最小。被叫来的几个孩子年纪都小,大人面前吓到,也不敢撒谎,你一句我一句什么都说了。   把孙员外气的脸色变了又变,看着自己的哥儿恨不得当场家法伺候,碍于外人在场,他还是要面子的。把临哥儿拉过来训斥:“还不快去给弟弟道歉。”   谁知道一直怕他的哥儿忽然挣脱开,眼里恨着他:“我就不!我才没错!”说完,推开父亲跑回他娘身后,把孙员外气的不行。   “你个逆子。”他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根棍子,三两步走过去,把自家哥儿从他娘身边拖出来,逮住就是一顿打。棍子打在身上刷刷响,天热才刚脱了厚衣裳,是挨了实实在在的打。   “爹我错了,你别打了。”   “我看你还敢不敢!”一顿收拾下来,哥儿老实不少,眼泪哗哗流捂着屁股认怂。他一开始还想躲,后来发现躲不开,一直维护自己的娘也被推开,是被拖着转了一圈打的,衣服都打破了。   妇人哭喊阻拦,和孙员外撕扯起来:“老东西,你为了外人打自己哥儿,要打就打我。”   旁边看热闹的人瞧的乐呵,平时光鲜体面的人,教训起孩子来,也和他们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心软的则会劝说一两句:“孩子还小,说两句算了,回家再好好教。”   说是这么说,也没真的上手阻拦。孙员外扯着自家哥儿拖到江云和顾承面前,按头道:“道歉!”   被打一顿老实的孙临捂着屁股,终于知道棍棒的厉害,忙不迭断断续续边哭边道:“对,对不起。”   他爹又是一棒子:“好好说话,对不起谁。”   孙临哆嗦:“对不起,弟弟。”   大庭广众不好“教育”太久,孙员外打的红光满面,扔下棍子朝顾承武和江云揖礼欠身:“是我没有教好孩子,此事错在我们,等今日回去,再带上东西登门拜访。”   老父亲颜面大失,顾承武朝江云看过去,见江云冲他点点头,顾承武才道:“都是小孩子之间的事,今日弄明白便是,孙员外是实诚人,以后猎场生意还赖您多照顾。今日新来了一批马,最适合打猎骑,我带您去看看。”   知道孙员外爱玩,尤其喜欢骑射,顾承武把话题带过去,亲自下去带孙员外去看马。也算是全了他刚才的颜面,让孙员外脸上重新有了笑意,乐呵呵跟着去猎场。   人都走了,意哥儿才试探着从江云身后露出头,偷偷看孙临,只看了一眼,又瞬间缩回去。   他年纪虽小,但隐约知道自己在顾家的身份,云阿嬷不是他爹爹,弟弟也不是弟弟,意哥儿没有闹着求什么,只攥紧江云衣角跟在身后。   满宝啊呀叫了两声,学着大人说话,扭头似乎在找小哥哥。江云回头看一眼,意哥儿握着他的衣摆跟上步伐,跑的有些吃力也不敢开口说。   江云伸出手拉着意哥儿,“今晚不洗手了,阿嬷带你回去吃乳糕。”   他的手温暖,意哥儿看着江云,小心翼翼的脸上愣了一下,然后偷偷捏紧了江云的手。   账目看完,太阳已经落山。满宝和意哥儿交给秋霜秋露照顾,她俩年纪不大,照顾孩子却不错,将孩子哄的笑没停。   江云则是靠在窗边,合计上月佃农的开销和林苑支出收入。佃农只有八个人,有几个佃农是拖家带口的,上有老母下有孩子,每月吃喝要多出一笔。佃农们住的泥砖房也是顾承武出钱建的,总共花了八十多两。   这八十两不是白白花出去,等今年秋有了收成,佃农们都要慢慢用粮食还回来。林苑上一月收入五十四两,但还不够回本的钱。   如顾承武所料,围猎场是个赚钱的好机会。能开猎场打猎的,都是有钱的富家子弟员外,一匹马就能花几十两买。 第122章   日子转眼一过, 从仲春步入早秋。虽然说是秋天,但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去年的果晶脍今年依然受客人喜爱,江云琢磨了一个月, 又琢磨出冰豆花的吃法,用甜浆碎冰一浇,不出一个时辰便卖完了。   七月底,江氏食肆终于在城东开了分店。   新铺子有二层, 一层是大堂收银钱的地方,供普通百姓吃喝。第二层则是雅间, 有些自持身份的老爷妇人不爱和寻常百姓挤在一起,江云还特意请了两个弹唱说书的人。   把新铺子作为总店,平时睡觉仍然是在杨柳巷。两间小院自从买下来后,江云又找工匠重新翻修,虽然比不上大宅子气派,却秀丽好看。   院子中间做了月亮拱门, 里院是顾承武江云和两个孩子睡,建了小桥流水, 移栽了几颗杨柳在水池旁边。月亮门出去, 是原先的院子,张翠兰一个人睡,有时候吴水不回村里也留在这里睡。   张翠兰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 小院除了新做一个歇凉亭, 没什么变动。有时候满宝和意哥儿会跟着张翠兰一起睡,小两口的院子就清静不少。   张翠兰抱着满宝坐在大树下纳凉,问江云:“城东铺子又招了两个人?”她这几天都没过去,一是因为天气热不想动,二是因为满宝现在会翻身了, 没人看着不安全。   江云合上账册:“让竹哥儿挑了两个可靠的,都是本县人,以前做过十几年跑堂,经验足够。”他如今打理生意越来越得心应手,两个铺子管事跑堂加起来十几人,也不觉得管不过来。   林苑和田地,又再请了一个账房先生,只需每月把账本交给江云便是。   夏竹伶俐,学字算账都快,又认识很多老主顾。江云就让夏竹去新铺子当掌柜,手下一个账房四个跑堂两个弹唱说书的。身份不一样,自然月例也涨到五两银子,过年都有红包拿。   吴水学的慢一些,还不能自己做事。江云给老铺子请了一位管事,让吴水先跟着老管事学习。磕磕巴巴总算会打算盘了,勉强把月例涨到一两银子。   吴水知足,一两银子已经是村里许多哥儿都赚不到的。如今他靠着这点钱,能养活父亲爹爹和小妞,还能送娃娃去启蒙。   江云把账房送来的账本看过,又合计了老铺子的,如今账上的银钱来往,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刚忙完,听见满宝叫他。   “阿……跌,”满宝伸出手,口齿不清要江云抱。他现在会说一些简单的“父亲、阿爹、阿奶、哥哥”,只是说不清楚,一张嘴口水就流下来。   张翠兰也抱累了,这小子越来越沉。   “行了,让你小爹爹抱你。一刻不老实,也不知道像谁。”嘴上这么说,张翠兰心里有了结果,肯定不像云哥儿,云哥儿一直乖巧,多半是像他那父亲。   江云洗干净手,对满宝拍拍掌伸手:“走,阿爹带你出去玩,再接小哥哥下学。”   意哥儿六岁,虽然是被卖了当奴隶。但是江云几个月前4已经去官府销了奴籍,又登记在册,跟着自己一个姓,叫江如意。   镇上孩子六岁正是启蒙的年纪,江云把意哥儿也送去私塾,私塾的院长和柳夫子是好友,学院风气还不错。意哥儿上了几个月的学,平时在家总算敢开口多说几句话。   知了在树上鸣叫,给炎热的夏添了一丝燥意。这么热的天,江云也不敢给孩子穿太薄,往后背垫了一张帕子吸汗。   张翠兰拿把伞给他叮嘱着:“别走大街上,太阳还没落山,正毒辣的时候,小心中了暑气。昨天黄大夫医馆还来了一个中暑的孩子,好一顿折腾才送回去。”   “知道了娘,您也回去歇歇,”江云打声招呼,拿了伞穿过庭院小桥流水,叮咚泉水带来一丝水汽清爽透凉,满宝喜欢玩水,见了水就不想走了。   江云无奈一笑,亲一口哥儿白嫩的脸:“不走?那你要小哥哥还是要玩水?”   小哥哥……玩水……小哥哥,满宝隐约知道鱼和熊掌的道理,可怜巴巴收回手:他要阿哥。鱼儿在莲叶下悠悠戏水,两只小鲤鱼,简直像满宝和意哥儿一样。   私塾不远,穿过三条街就到了。正是学生散学的时候,家长都在外面等着,有人打伞有人坐马车,几十只小萝卜头跑出来,统一的青色校服,都各自找各自妈。   意哥儿背着江云给他缝制的小兔子布书包,在门口站了一下,眼睛转一圈巡视江云,看到人再迈开小腿跑过去。   “阿嬷。”意哥儿抱着江云的腿,抬头乖乖小声喊人。   江云摸了摸他后背:“饿了没?看你热的一身汗,回去叫你阿奶给你洗个澡。在学堂和同窗处的怎么样?”   小意哥儿点点头,不用问也知道,和同窗关系不错。前几日回家,还带了一些果子回来,说是旁边桌的小姑娘给他的,两人玩的可好。   慢悠悠走回巷子口,正遇上骑马回来的顾承武。小枣红被迫天天锻炼,已经长高不少,让江云不得不仰头,日光照在他眉眼上明亮温和。   顾承武伸出手:“上来,”他唇间一笑,神色打趣。   江云噗嗤一笑,拍开他的手:“不和你闹,家里一堆事,回家去了。”都到家门口了,分明是拿他逗趣。   没被夫郎搭理,顾成武便弯腰把满宝抱着,在马上举起来。满宝被父亲举高高,像是一下子飞起来,能看到蓝蓝的天,还有下方的行人。他咿呀笑起来,一点不害怕,反倒觉得好玩。   江云一咯噔,捏着顾承武小腿的肉一拧:“你小心些,别把孩子摔了。”   “不会,”顾承武夹紧马腹,又带着满宝转了一圈。   江云带意哥儿先进去,学堂给每个学生留了课业,要抄写十遍,明日还要抽背,他把意哥儿书包拿下来,让意哥儿先进去抄书。   晚些还要洗澡,睡的晚明天早上起不来迟到,夫子会打手板。意哥儿抱着书包,不用人督促,自己就能展开宣纸磨墨,等写完又拿去给江云检查。   江云逐字逐句看过,意哥儿平时虽然话不多,学习却好。连院长都夸他,若是个男娃娃,之后一定是有指望走仕途。   仕途不仕途,江云也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小哥儿多读几本书有好处,以后不至于被蒙骗。看意哥儿字写的好看,江云没夸了两句,摸摸他头:“歇息吧,去找满宝和你顾叔玩。”   铺子的齐管事和跑堂已经回家,江云放上门板,今天还没去城东铺子,他看一眼暗沉的天色,有竹哥儿在,少去一天不妨事。   院外有人敲门,江云打开一看,是送信的。信使说交给张翠兰,江云便没打开,道:“娘,有您的信。”   张翠兰正咚咚咚切菜,匆忙抬头看一眼:“还能有人送信给我?我也不认字啊,云哥儿你帮娘念念。”   信很薄,江云拆了信封展开,入目的字迹熟悉,好像是玉哥儿代笔。江云目光移动,读完后道:“是剩子写的,咱俩几亩田不是给他们种了?今年树哥儿怀了,剩子来信说耕不完,等过了秋收就把田还给咱们。”   家里不缺田种,那二百亩已经是不小的收成。张翠兰切完菜炒了,听江云念完信,忽然失了兴致,叹气道:“说起来,也许久没回家看看了,当初只想着来个半年,如今一年都快过去了。”   她只觉得这一年过的漫长,经历了不少事。天灾人祸,开铺子开分店,孙子都有了,整天阿奶阿奶的叫她。但就算再赚一千两,张翠兰还是想回那个小村子种田养几只鸡鸭。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心里直骂自己没出息,天生就过不得富贵日子。   江云心思细腻,张翠兰又不掩饰情绪,他看出张翠兰心里在想什么。别说张翠兰,就连江云自己也有些惦记家里。   他看着小桥莲池边的相公和两个娃娃,荷花开的正好。顾承武抱着满宝给他摘花玩,又把满宝塞进意哥儿怀里,让意哥儿抱着玩。   被张翠兰看见,匆匆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干儿子背上,数落声从远处响起:“你多大了人,意哥儿这么小,哪里抱的动,到时候两娃娃一起摔进池子里!”   她拍的力气不大,顾承武抱回孩子,总算收敛一些。江云坐在树下,眼里便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揣着心思吃完饭,江云搁下筷子,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想过,打算搬回村里。”江云说完,大人娃娃都看着他。   张翠兰哎呀一声:“怎么突然说搬就搬?铺子不开了?”   江云摇摇头:“如今生意成熟,城东铺子有竹哥儿打理,这里的铺子李掌柜也管的很好,我很放心。当时来镇上,也没想过在这里定居。青苗村才是家,在村里呆着,也踏实一些。”   他尽量说的简单,无非是想家了,江云又道:“我和相公打听过,官府马上要修一条官道,官府会经过猎场和青苗村这一带,以后从村里到镇上,坐马车只需一柱香就能到。若是要经营铺子,或是送意哥儿上学堂,都不算远。”   江云说完,小心翼翼看一圈,等家人反应。顾承武不用多说,江云也知道他不会反驳自己。江云又看着张翠兰。   张翠兰先是愣住,随后忽然笑起来,是打心眼里的高兴:“是该回去,娘在这镇上住着不习惯,每天出门不是房子就是人,树都看不见几颗。还是回了村里好,视野都开阔些。”   村里还有她的那些老姐妹,平时大家在一起晒太阳,嗑瓜子说说笑笑,这样的日子给她一百两银子她都不换。   顾承武也附和:“猎场离村子更近,以后回家不用太久。”   搬回村里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决定,之后的日子和往日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江云每日要半个时辰,来回镇上送意哥儿上学,送完小孩再去铺子里坐着,忙活完一天,又去接意哥儿下学回村里。 第123章   九月, 青苗村晨雾朦胧霜色寒,林野山间青黄交接。山下豆田正值成熟,一眼望去黄澄澄一大片, 田间老农挥起镰刀割豆,晨起矮草和豆杆沾了露水,落进土里泥泞湿滑。   走在小路上,露水打湿裤管, 贴在小腿上冰凉。柳玉和周芝芝在田埂那一头,挎着大竹篮, 见江云牵着意哥儿朝他们走来,抬手打招呼。   “怎么今日不带满宝出来?正和玉哥儿说,想逗一逗孩子呢。”周芝芝拎起裙摆,小心翼翼跨过草丛,新做的石榴裙鲜艳似火,和山林里的红枫叶相衬。   江云则穿了一身青衣, 弯腰采下一朵野菊花扔进篮子里,回了周芝芝的话:“天有些冷, 昨日他父亲一边抱着他一边和工匠们说话, 说到很晚,满宝今早不肯起床。”   小孩子嘛,谁见了都喜欢。话还没说几句, 就被几个人抱来抱去, 累的满宝刚眯眼又被闹醒。若是换作平时,江云和意哥儿一走,满宝早就伸出手要当跟屁虫了。   家里人渐渐多起来,江云和顾承武这一年又攒了不少钱,从钱匣子里拿出三百两, 把原来的院子重新扩大。图纸江云看过,是个二进的院子。   前院是给马夫和买来的两个下人住,有风雨连廊和亭子,有时候顾承武和江云待客,会领着人到前院会客厅。后面宽敞一些,照着杨柳巷的模样,做了小桥流水的庭院。满宝爱玩水,荷花池不能少。意哥儿的秋千,让顾承武做了一个放在大树下。   原先的菜地和澡房茅房自然拆了,改成马厩。张翠兰要求的菜地搬到宅子最后面,一道小门出去,能种些新鲜的小菜,篱笆里是几只鸡鸭鹅。门房旁边,给五只狗做了瓦房狗窝。   柳树落了枝叶,漫山遍野的菊花开的却正好,江云约了周芝芝柳玉采菊,采回去晒干存放起来,能泡水喝半年。   意哥儿也蹲下,学着江云摘花,摘一朵捏在手里,跑两步捧到江云面前。娃娃这么懂事,江云自然是要夸的:“今日回去,叫你顾叔给你打山雀玩。”   回了村里,就数小孩子的乐趣最多,下水摸鱼上树掏鸟蛋。前几日顾承武和李四从林苑带回来几只山雀,本打算给狗吃。意哥儿却想养着,江云就让顾承武编了一个竹笼子。   意哥儿提着竹笼子喜欢的不行,又拿去给满宝看,两小哥儿坐在一起,盯着鸟雀就能笑半天。听阿嬷说又要给他打山雀,意哥儿高兴,有些腼腆笑了笑。   江云拍了拍意哥儿身上的尘土:“去玩吧,不许跑太远。”   等意哥儿走远,周芝芝和柳玉也摘完一小篮,有些羡慕江云:“也就是你了,白捡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家里还生了一个。我家那个可没这么听话,昨天不肯吃饭,气的他爹睡都睡不好。”   江云笑起来,三人顺着小路爬上野坡,道:“男娃娃哪有不调皮的,你可别说我家的。满宝和他父亲天生就不对付,以后可有的吵。”   饭是别人家的香,娃娃也是别人家的乖。江云和周芝芝说的起劲,话题又落到柳玉身上。柳谨言中了榜眼,很得圣上青睐,家里书香世家门庭贵重,朝中不少文臣清流一派都看中。不必被派去偏远的地方熬鹰似的,只要在翰林院呆两三年,以后有的是前途。   他想接一家人去都城,被柳老爷子拒绝。老爷子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还不如在家开私塾,教几个小娃娃读书。不用等着生孙子,也能够承欢膝下。   江云看意哥儿玩的开心,正是放假的时候,他想起什么拉着柳玉道:“现在天冷,意哥儿早上起不来。柳爷爷私塾不是开了启蒙课,我想要不把意哥儿送去你家私塾,就在村里,每日走几步就能到。”   柳玉从坡上跳下来,攥了一把花放进江云篮子里,一边听江云说一边闻手上的味道,是草茎的清香,他道:“我回去问问,私塾还剩不少位置,爷爷应该不会拒绝。”   转私塾都是后话了,顾家的新宅子花了两个月时间修缮。完工那日,村里都拿着花生瓜果来送礼,有家里条件好的,就提着一两只鸡鸭来。   顾承武和张翠兰在门口接客人,完工这一日按照习俗要请亲朋好友吃饭,不然不吉利。张翠兰提的意见,最好村里都请一遍,也不图人家送礼,大家乐呵呵一起吃顿饭就好。   张翠兰爱热闹,不用人说,就主动站在门口迎人,看见徐大娘一家人来了,三两步走上去拉着手:“你说说你,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快进去坐,她们都在里面喝茶。”   招呼不过来,张翠兰就叫上春燕来帮着照顾人。春燕和春桃是买来的奴仆,江云掌过眼,两个做事都细心。   徐大娘没进去,站在外面看一眼气派的宅子,想都想不到自己还有进宅子做客的一天,拉着张翠兰说话:“你如今日子好起来了,几百亩田,还有两个人伺候。我刚听见,都叫你老夫人了。”   张翠兰摆摆手笑了:“什么老夫人,不都是泥腿子,我让她俩叫我婶子,她俩不愿意,就随了去。”   和徐大娘话还没说完,门口陆陆续续又来人了,张翠兰让徐大娘先进去,她和顾承武忙着照顾。他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请人不需要帖子,都是熟人,直接来就是。   前面忙活着,后院里江云也正在帮厨房做饭,见春桃匆匆跑进来喊他:“老板,大哥儿不见了,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刚才不是还在玩鸟雀?”江云放下盖子,擦了水匆匆走出去道:“小院子找过没?”   春桃点头,意哥儿本来是她在照顾,她见意哥儿有些冷,转身拿衣裳的功夫人就没了,今天人多混乱,免不得容易混入一些拍花子的,要是人丢在她这里,她就是被卖了也不够赔。   江云和春桃出去找人,道:“意哥儿七岁了,应当不会乱跑。是不是前面人太多,和他阿奶接人去了?”   春桃摇头:“人早来完了,顾老板和老夫人都不在前院了。”   院子里都是人,江云叫上春桃春燕一起找,前院没有后院也没有,就差到河边去,就怕孩子不小心跌入河里。寒冬腊月的天,河水又湍急,这要是掉进河里顺着水流下去,神仙来了也捞不起来。   找了一圈,最后却是在菜园子里找到人的,张翠兰在一旁抱着满宝看打弹弓,顾承武拐了孩子,在后院教意哥儿打靶子,一身的泥和土,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玩的忘了时辰。   待客的日子把新衣服都弄脏了,把江云气的顿住却又无奈,大人孩子都玩的开心,他也不能做扫兴的小爹爹。   顾承武抬头看见夫郎,眼里浮现笑意,在意哥儿旁边小声出主意:“你阿嬷生气了,快去哄哄阿嬷。”   意哥儿是个贴心小棉袄,顿时跑过去,抱着江云的腿:“阿嬷阿嬷别生气,是我自己乱跑的,不是顾叔故意偷偷带我走的。”   顾承武:……   江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真是,他摸摸意哥儿鼻子:“阿嬷不生气,下次记得说一声。”   意哥儿在道歉,满宝紧接着咿呀两声:“阿……跌,”大约是玩的太开心,见哥哥道歉,他也学着道歉。   两个孩子愣是把江云唯一一点脾气都消磨了,江云把满宝抱过来,拿帕子给满宝擦口水,满宝喜欢漂亮的帕子,捏在手里也学着自己擦。   等张翠兰把孩子都带走,顾承武脚下一动,到了江云面前:“生为夫气了?”   他双手撑膝,略微弯腰和江云平视,这是一个尽显忠诚的姿势。头低在江云胸前,江云一抬头就能摸到顾承武头顶。   明显的歉意,江云哪还有半分气,道:“倒没有,只是今日人多眼杂,找不到娃娃总是着急,我又忙着做席面……下次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   江云小时候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人就不会把危险放在心上。要是哪天满宝和意哥儿真被掳走了,大人以为又是跑出去玩,那便救不了了。   顾承武握着江云的手掌心落到自己脸上,力气不大却啪嗒一声,让江云顿时把手缩回去,赶紧捧着相公的脸查看:“打自己做什么?让我看看……疼不疼?皮糙肉厚,幸亏是没打肿了,今日外面可都是客人,把你打了,出去岂不是没面子。”   妇人夫郎都是不敢打丈夫的,倒也有一些性格火爆的,叫家里男人不敢反驳还手,顶着一张肿脸出去被人嘲笑。江云不愿意顾承武失了面子,不大不小也是一个老板。   顾承武在江云掌心蹭了蹭道:“现在不气了?以后为夫再惹夫郎生气,像今日这样打便是,不必顾着面子。”   他都做到这个份上,江云想装作不高兴也装不下去,眉眼温和笑出声,主动牵起顾承武的手:“我才不打人,我又不是夜叉。”   无人处,袖子里的手十指紧扣。江云和顾承顾携手出去招呼客人,加入前院的热闹中,一家人高高兴兴走到每一桌面前敬酒。   院子建成,热闹的日子过完,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一年四季中,属春秋两季最适合打猎,也是林苑顾客最多的时候。顾承武每日天不亮起床,和李四到林场忙活,等深夜了才回来,几乎披星戴月。   江云的铺子反倒清闲一些,因为不是旺季,喝冰饮的人慢慢少了。又不到最冷的时候,热饮卖的也不多。顾承武每日起了床,江云还要再睡一个时辰。   等听见外面鸡叫,他才起床,去隔壁房叫醒意哥儿,给他穿衣打水洗脸漱口,再拎着书包送意哥儿去柳老爷子的私塾。回来时,张翠兰已经抱着满宝正喂奶。   日复一日,却也不觉得琐碎不自在,时间一过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去年闹的人心惶惶的雪灾,仿佛已经变的遥远。   今年家里便热闹了,还不到年关,江云就去镇上买了不少年礼。将礼品分装好,有给铺子老主顾的,也有给铺子管事跑堂的,还有顾承武林苑里的人和田里的佃户。   再加上自家过年的年货,如此花下来,二三十两就没了。 第124章   最后一份吃食做完, 江氏食肆挂上打烊的牌子。杨柳巷子和东市酒楼里,两个管事带着跑堂的小二打扫,今年大家伙脸上都是高高兴兴的, 只因为各自都得了丰厚的分红和节礼。   江云对铺子里的人不薄,今年铺子收益好,给大家的节礼比一般铺子都多。夏竹是掌柜,这一年办事勤恳江云都看在眼里, 给他封了二十两红包。两个管事和吴水各十两,至于跑堂打杂的也没亏待, 给了三两银子。   “东家新年吉祥。”   “新年快乐,老板。”   管事和跑堂提着银子和肉米面,走前特意跑来恭贺江云。都得了大红包,不枉费这一年的辛苦,大家都是打心眼里祝贺。   江云正在盘账,冲管事跑堂们点头, 笑道:“同乐,都快些回家吧, 和家里人团聚。”他没有什么架子, 叫人相处起来感到亲切和善。   只剩下夏竹没走,夏竹本就是半个顾家人。都和李四他娘说好了,今年干脆一家三口都去顾家过年。关系说近些, 那都是一家人了。不说他和云哥儿的关系, 就说李四,和顾承武那也是一同退伍的生死之交。   李四她娘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能有如今的好日子,多半还是靠着顾家。她自己的儿子她还不了解?就是个只会做事的愣头青,没有顾承武三分之一的心思, 不如人家聪明。也就是托了顾家的福,才阴差阳错帮了王爷跟着一起赚钱领赏。   夏竹把桌椅归拢,看的江云急了:“你快放下,我来便是。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能搬搬扛扛。”   一月前夏竹把脉得知怀了,把李四和他娘高兴的,顿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就剩江云一个清醒的,叮嘱夏竹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夏竹一听,要忌口的东西那么多,一下就哭了。还要再熬好几个月,馋的不行。   夏竹没停下,“我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哥儿,哪里就那么娇贵。月份不大,搬几个凳子还是能做的。”   江云想了想,忽然笑了,道:“我那会儿也不愿意消停,为了这事,还和相公置气。晃一眼,满宝都一岁多了,前几日被他父亲带出去学走路,摔在地上也不哭,爬起来竟会自己走两步了。”   到底是一岁的娃娃,腿还没长结实。自己走了两步,又摔在地上。顾承武平时嘴上教训严厉,真看见满宝摔了,还是没忍住走过去把哥儿扶起来。   夏竹听了一阵羡慕,江云模样好,生的娃娃从小就乖巧聪明好看。他肚子里这个,也不知道是像他还是像李四,如果是个哥儿长的像李四,那可就完了。   “今日没把满宝带来?镇上这几天晚上都有灯会,据说还有两层楼高的花灯,可好看了。等过年那天,花灯上还有杂戏班子表演呢。”   江云道:“他父亲带着他去猎场看小马去了,配了几个种马,正好前几天下崽。满宝看的不愿意回来,难得没和他父亲互相看不顺眼。”   江云和夏竹把铺子门关上,杨柳巷子那边也合上门板。他俩没回家,而是去买些年货,过年来家里的小孩子多,吃糖吃的厉害。   前几日佃户们都带着家人来感谢,孩子就带了五六个来,有的和意哥儿差不多大。几个小娃娃玩的乐不思蜀,最后被大人捏着耳朵走的。   饴糖、莲子糖、密橘蜜饯,花生酥核桃酥龙须酥以及各种糕点占了小半个马车。   买完东西,江云从糖葫芦老翁那里买了几串糖葫芦。他和夏竹各自分了一串吃,本想着给家里人也带回去,但满宝看见了想吃就要闹,还是等下次一家人出来逛的时候再买。   又单独拿了一串等意哥儿散学给他,今天是私塾里最后一天课业,江云要带着意哥儿去和夫子道别,又提了一些礼物当做提前拜年。把意哥儿的书册都带上,回去也不能总玩,还是得读读书。   年后要转去柳夫子的私塾,柳夫子管的严格,小哥儿女子和男娃娃一视同仁。他怕意哥儿玩过了头,去了私塾一下子吃不了苦。   别的不需要操心,意哥儿本就乖巧,学习也不落后。回家了见江云忙不过来,抄完书自己学着穿衣裳穿鞋子吃饭,还会跑去给满宝穿衣裳喂奶。满宝有了哥哥,有时候江云不在身边也没闹了。   他把两个哥儿照顾的好,却叫村里有些人眼红了,那日芝芝姐来告诉他:“我听那些婆子编排你呢,说你没生儿子,两个哥儿而已迟早要嫁出去,还照顾的那么金贵。还当着意哥儿的面,说他不是你亲生的,说你以后偏袒亲哥儿。”   “还有的,惦记着和你家两个哥儿结娃娃亲要嫁妆,就她们家那些小子,我都看不上,别说是娶你家两个如花似玉的哥儿了。”   听了这些话,把江云气的红了眼。哥儿如何?儿子又如何?他不觉得自己比男子差。再说意哥儿,虽然是买来的,可他早把意哥儿当自己哥儿了,轮的上别人说?   他险些气哭,最后却是意哥儿推开门跑过来哄他。被一个孩子当娃娃哄,江云登时没忍住笑出来,抹了眼泪捏意哥儿的脸。   这事叫张翠兰知道了,第二天带上徐大娘和张秀兰几个姐妹,在那些长嘴妇家门口骂了三天,才叫这些人闭嘴。   不愉快的事情都不去想,眼下正是过年的好时候。江云和夏竹到家,顾承武也正带着满宝回来。给江云说了几匹小马的事:“死了一匹小马,胎位不正难产。”   顾承武说话越是简洁,江云就知道他越是不高兴。猎场的马都是好马,品种优良不亚于军马,是顾承武和李四花费不少心思买来的,连许多外乡富户都跑来找他买。   一下子连大带小出了意外,自然不好受。江云抬手抚上顾承武眉眼,有些心疼相公的心血付之东流,温声道:“这一次是因为没做过,下次便好了,下次提前给马找大夫。”   顾承武点头,抱着江云缓了一会儿,重新收拾好情绪,帮着江云置办家里。今年过年,对于一家人来说都是特殊的好年。   去年遭了灾日子不好过,今年却红红火火,不仅铺子和林苑都开起来,而且生意火爆赚了不少。家里既然有钱,那么好日子也要过起来。   现在江云在家里有绝对的话语权,他提议:“今年不如请个杂戏班子来村里,让左邻右舍都来看戏,也算是大家一起过年。”   请杂戏班子可不便宜,镇上技艺稍微好一点的,没三十两请不来。要换作以前,张翠兰只会觉得是疯了,花三十两看戏。   可如今家里生意好,三十两也不算什么,她咬咬牙笑起来,点头同意了:“也好,今年家里没人空置着,也亏了大家帮忙看房子看地,就当感谢大家了。”   如此就说定了,请戏班子是大事,乡下泥腿子一辈子没听戏看杂耍的人不少,又是头一回办,江云和夏竹跑了好几个戏班子,终于定了刘家班。   此前江云只听过一次戏,还是隔壁大石村村长请的,给了十多两银子,唱的却一般。这次专请好的来,三十两给出去虽然心疼,但听他们一唱,江云就觉得喜欢。   和夏竹商量了,点了六出喜庆的戏,大过年就要高高兴兴的听。又花了几两银子,找了一个民间的杂耍打铁花。   夏竹道:“我只听说,说那玩意比炮仗烟火还好看,到时候可要睁大眼睛看够了。”   江云一笑:“我也没见过,只在小时候听阿娘说起来,是一门危险的手艺,要把烧过的铁水打在空中,像一朵朵漫天绽放的火花,只适合夜里看。”   钱花的值得,一家人都高兴。顾家请杂戏班子的事情,整个村里都听说了,一传十十传百,隔壁好几个村的人也提着板凳过来。   反正除夕夜是要守岁的,不如大家伙凑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人太多,戏班子便不能在宅子里面唱,江云忙着和戏班子老班主交涉,没顾得上两个哥儿。   满宝如今会走两步,被哥哥拉着慢慢挪几步,看见家里人多,拍拍手笑起来。意哥儿拿出鸟笼子逗满宝,两个娃娃蹲在地上给鸟起名字。春桃在一旁看着两个娃娃,若是察觉危险了,好及时制止。   戏班子挪到外面空地里,又怕看戏的人冷,江云吩咐春燕:“夜里多准备几盆炭火,热水也备足了。”   到了除夕夜里,来的人却比预料的多很多,宅子外的空地上坐满人。锣鼓二胡一声响,大戏便开场。   江云和顾承武携手站在最后面,火光照在眉眼间,映着岁月安好。江云看过去,熟悉的人都来了,芝芝姐、玉哥儿、夏竹、柳玉、吴水还有树哥儿。   他一低头,不知为何,眼里热意滚烫。顾承武牵着江云的手看过去,无需多言就已明白。终场戏唱完,台下响起喝彩。   ……   照着习俗,过年第一天不能扫地,一夜霜雪过去,地面仍然残留昨天夜里的盛景和热闹。一家人守完岁睡的早,今天起的也早。   新年新气象,江云给一家人都做了新衣裳。卧房里炭火燃了一半,江云从床上起来,把衣服拿出来放在炭火上烤暖和,又坐会床上塞进顾承武被窝里。   “以前的不穿了,给你做了一身暗红色,颜色喜庆,就过年这两日穿。”江云细细叮嘱,低头认真用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屋里炭火烘的暖和,江云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里衣,衣裳下的线条若隐若现,透出无限风光。顾承武尚未睡够,搂着江云下巴靠在他肩膀,嗓音微哑:“嗯,都听夫郎的。”   这声音让江云想起昨夜,几乎一颤。昨夜本来是抱着满宝和意哥儿睡的,顾承武非让孩子去张翠兰那屋。江云怎么会不明白,想着大过年的就顺着他的心意,结果折腾了许久,江云捂着嘴不敢出声。   腰间的手不安分游离,江云警惕起来,想拍开顾承武的手,被顾承武用力带过去轻咬耳尖:“不行,陪我。”   平时挺正经一个人,这时候却犯了浑,叫江云心里一软,就这样被顾承武抱着亲昵很久,直到听见外面两个丫鬟走动服侍的声音,他才推开人:“可以了,该给意哥儿满宝穿衣裳去。”   张翠兰早起来了,让两个孩子先睡。江云穿好新衣裳,蹑手蹑脚去张翠兰房间看孩子。两个娃娃都醒了,缩在被窝里额头抵着额头,牵着手笑起来,都知道今天要过年了。   “阿嬷,”意哥儿看到江云来,翻出被窝扑过来。   江云接住意哥儿:“瞧你,睡的脸都红了。先穿衣裳,别着凉了。”   意哥儿学会自己穿衣裳了,江云便蹲下给他穿鞋,大的拾掇好,让意哥儿站在一旁。又去给小的收拾,满宝可不如哥哥听话,在床上爬来爬去,又捏着床头想起来,最后踩着被子绊住,直挺挺摔在床上,幸亏铺了厚厚的棉花被。   带两个小娃娃出去给张翠兰拜年,自然到了最高兴的时候。   “新年快乐娘,愿娘新的一年万事顺心称心如意。”   “祝娘身体康健。”   江云嘴甜说的也好听,顾承武则言简意赅,夫夫俩各不相同拜年。大人说话,小孩也跟着学。叫张翠兰笑的合不拢嘴,从怀里掏出是个红包。   “好好好,都好都好,来,红包收好了。”张翠兰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总算体会到儿孙满堂的感觉,日子舒心了人也年轻不少。   江云喜滋滋去接,里面是一两银子。对于如今家里来说,一两算不得什么,但这份长辈的祝福却十分珍重。   庭院外,漫天飞雪飘扬,山林染上一层银白。江云来到院子里,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慢慢消融。他推开门跑出去,站在雪地里看一夜变色的村子。记忆忽然回到小时候,他娘对他说:   “以后一定要,找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江云想说,他已经找到了。   顾承武牵着孩子在身后叫他:“吃饭了。”   江云回头,笑道:“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