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暴娇太子的伴读后   作者:策马听风   文案   很会自我攻略的恋爱脑太子攻x迟钝怂怂的大可爱伴读受   【古代abo文】   卫寂十三岁那年被皇上指去做太子伴读,当晚他父亲便将叫他叫进书房叮嘱。   “这是光耀门楣的差事,做得好,我侯府面上有光,做得不好,那便是抄家灭门的祸事。”   几句话吓得卫寂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听闻当朝太子性情骄狂跋扈,卫寂到了东宫一看,果然如此,心中更是凄凄。   他兢兢业业做着分内之事,四年下来倒也一路顺遂。   直到有一日,太子在他二人私下相处时突然发难,“你一定是给我下了蛊。”   自古巫蛊之术便是皇家忌讳,卫寂面色一白刚要解释,又听太子抠着被褥,别别扭扭道——   “你没下蛊,那……我怎么日日夜夜总是想你?”   卫寂:……   姜檐(yan屋檐的檐)x卫寂   竹马竹马的故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寂、姜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恨嫁太子v迟钝怂怂伴读受   立意:遇到困难,积极向上 vip强推奖章 卫寂十三岁那年被皇上指去做太子伴读。听闻当朝太子性情骄狂跋扈,卫寂到了东宫一看,果然如此。他兢兢业业做着分内之事,四年下来倒也一路顺遂。直到一日,太子突然发难:“你一定是给我下了蛊。”自古巫蛊之术便是皇家忌讳,卫寂面色一白刚要解释,又听太子道:“你没下蛊,那……我怎么日日夜夜总是想你?” 本文行文自然流畅,感情细腻,人设鲜明,是一篇轻松愉快的治愈向小甜文,两个主角从相知到相爱,最后相守。 第1章   深冬的夜,月色极清浅,在窗棂落了层冷白的霜。   卫寂略显苦楚地弯腰捂着自己的腹部,空荡的大殿如同冰窖,口鼻呼出白色雾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忍受不住正要呼人,忽然听到殿外传来几道惶恐不安的声音。   “殿下,人就在这里面。”   “臣真的不知道他为何没走,请殿下明鉴。”   接着是一道盛怒声:“愣着干什么,还不打开殿门!”   一听这声音,卫寂猛地抬头,几乎要喜极而泣。   漆红描金的厚重殿门打开,寒风一下子灌进来,宫灯撕开寂静漆黑的深夜,投下几道重重黑影。   殿门一开,一行人便迫不及待进来。   为首那人披着墨色大氅,肩背挺阔,面容融在黑暗,唯有那双噙着怒色与焦躁的眼眸亮得惊人。   姜檐走近发觉卫寂面色苍白,脸登时变得难堪,“好端端你怎么被关在此处,是不是有人将你骗来的?”   卫寂冻得直打哆嗦,磕磕巴巴从口中说出一句。   姜檐一时没听清,“什么?”   卫寂耳根通红,“要要要……如厕。”   他被困在这里整整一日,天寒地冻三急就找了上来,可这儿没有恭桶,卫寂不敢就地解决,便一直忍耐到如今。   姜檐怔了一瞬,扭头冲宫人疾声道:“快去拿恭桶。”   他这一吼所有人都知道了,卫寂耳根更是火辣,倘若地上有缝他恨不得钻进去。   -   灯火通明的寝殿内生着地龙取暖,角落的鹤形香炉燃着清淡雅致的熏香。   姜檐躺在床榻,旁边放着一尊青铜銮金炉火,火上架着的砂锅正咕嘟咕嘟煮着金瓜粥。   卫寂捧着雪白瓷碗,战战兢兢喝着里面的粥,他能感觉到太子殿下落在身上的目光,脑袋不由压得更低了。   卫寂的父亲是大庸朝世袭的三等侯,蒙皇恩浩荡他十三岁便做了太子的伴读,如今已过了四载。   今日卫寂照常来到书阁,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太子跟太傅,他虽纳罕却没多问,老老实实待在原处。   另外几个伴读倒是气定神闲,甚至还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卫寂跟他们的关系一向不亲近,但瞧他们的样子像是知道太子今日为什么没来,不由侧着耳朵,偷偷将脑袋探了过去。   方尽安似有所感扭头看向卫寂,恶意满满道:“你瞧什么?”   卫寂立刻缩回了脑袋。   方尽安阴阳怪气地与另两人说,“世子,我们还是小些声儿好,毕竟隔墙有耳,被告状精听去了,不知又会在太子殿下耳边搬弄什么。”   他这话一出,那俩位世子向卫寂投以鄙夷的目光。   卫寂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圣贤书。   方尽安讥诮了一句“装模作样”,他们三人便一同离开了书阁。   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卫寂松了一口气,塌下绷紧的双肩。   太子身边的伴读加上卫寂一共四人,两个皇室宗亲世子,两个侯爵嫡子。   方义安的爹是个二等候,其他俩位在大庸朝的地位更是尊崇,他们向来瞧不上卫寂。   卫寂也不招人烦,并不会主动亲近他们。   在书阁等了一刻钟,方尽安他们仍旧未归,太子也不见踪影,卫寂不知该不该出去问问。   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书阁越来越冷,没人来给炉火添炭,要是以往这会儿都来添三回了。   卫寂觉得有些不对,这下他等不了,起身要出去才发现殿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他喊了好几次都没人应,就这么被关了一日。   到了天黑,侯府见卫寂迟迟不归,怕他出事,更怕他惹怒太子招致祸端,赶忙派人去太子这儿打探情况。   卫寂不见的事被姜檐知晓后,让人将方尽安跟俩位世子从府里揪过来找人。   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两位世子后怕的同时都在埋怨方尽安出的馊主意。   今儿一早姜檐突然发了热症,这是雨露期的前兆只能卧床静养。   方尽安他们来宫的时候,太子那边差人将情况告诉他们,说今日不舒服不必多等。   宫人来禀时卫寂不在,他正拿着手炉给姜檐烘座椅上的垫子,这样姜檐来了一坐下就是暖烘烘的。   方尽安瞧不起卫寂谄媚太子的模样,便出主意说戏弄戏弄他。   他们故意没跟卫寂说今日不必伴太子读书,三人离开书阁后还告诉宫人里面没人了,让他们将殿门上锁。   虽然几人都瞧不起卫寂,但偏偏太子就吃他这套。   打狗还得看主人,方尽安不敢戏弄得太过,只是想整一整卫寂,关他个把时辰罢了。   没想到那日宫中正好发俸银,在书阁值班的宫人玩忽职守,卫寂叫了许多遍愣是没引起一人注意,事情因此闹大。   卫寂跟个冻猫崽子似的,瑟缩着被太子殿下带回了寝殿。   姜檐让膳房给卫寂做些吃的,又命人烧了一桶水,等卫寂泡了热澡,一出来便有热腾腾的东西吃。   只是在太子眼皮底下用饭,卫寂即便是再饿也浑身不自在,更别说先前他还……   卫寂祖母常说他是个死脑筋,读书再多也开不了窍。   这话倒是不假,他对孔圣贤,对皇权有一种天然的敬畏。   只要想起他在孔夫子画像前,在天子殿下面前,竟想要恭桶,卫寂便觉得难为情,通红的脸快要埋进粥碗。   喝完粥,卫寂小心翼翼放下碗筷。   姜檐抬眸,嗓音含着哑意,“吃饱了?”   “吃饱了。”卫寂朝姜檐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姜檐摆了摆手,宫人立刻将炉子跟碗碟一并撤下。   天色不早了,卫寂正要告辞,却听见床榻上那人说,“你晚上别回去了。”   卫寂愕然抬起头。   对上那双吃惊的眼眸,姜檐立刻别开头,像是恼了似的粗声粗气,“快到宫禁时辰了,你出不去!”   顿了一下,他揪紧玉佩穗子别扭道:“你就在这儿睡罢,快上来。”   说着往里面挪了挪给卫寂让出一大块地方。   今日情况特殊,姜檐留他一宿倒也没什么,先前又不是没在东宫睡过,只是他哪里敢上太子的床榻?   卫寂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姜檐狠狠瞪着卫寂,“在东宫我的话便是规矩,叫你上来就上来!”   卫寂伴他读书好几载,深知姜檐的脾气,见他发火了手忙脚乱爬上了床。   值夜的宫人将寝殿内大半的灯烛熄灭,只余着角落两盏孤灯堪堪照亮殿中轮廓。   宫人问,“殿下,要不要再拿一床被子?”   姜檐扫了他一眼,那宫人没再说什么无声退了下去。   卫寂没听见姜檐说话,还以为宫人去给他拿被子了,直挺挺躺在榻边等着人回来,他视线都不知道放哪里,睁了一会儿便闭上,闭上没多久再睁开。   卫寂惶惶不安时,耳边掀起一阵轻风,紧接着柔软的被角砸到他身上。   姜檐不满,“躺那么远做什么,一床被子怎么盖?”   卫寂朝姜檐看去,不是去拿被子了么?   寝殿内光线暗淡,姜檐面容蒙着一层浅淡的橘色烛光,漆黑的眼眸灼灼盯着卫寂,在摇曳的烛火中柔软得不可思议。   卫寂呼吸一滞。   姜檐用力别过脸。   卫寂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他的性子总是这样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但有时又像三岁的稚子那般好哄。   卫寂抿了一下唇,悄悄往姜檐那边挪了挪,用被角盖在自己的腹上。   姜檐睡着了似的,长久都没有动静,卫寂却毫无睡意,盯着头顶的幔帐数羊。   亥时时分,宫人端着一碗药进来让姜檐喝。   姜檐马上就要到雨露期,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喝一碗清心汤,这汤是用来压制雨露期的燥热。   姜檐已经开始发热,面色潮红,红痕从眼尾至颈间拖拽出一片绮丽,他昏昏沉沉间被人叫醒,忍着不耐一口灌下药。   喝完苦不拉几的清心汤,姜檐随手将药碗一掷,用被子把卫寂一裹,然后抱进怀中。   卫寂因为太过惊愕,眼眸瞪得溜圆。   姜檐烧得很厉害,身体滚烫滚烫的,手臂如钳般箍着卫寂,脑袋则埋在卫寂颈窝。   卫寂跟一旁的宫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宫人苦着一张脸对卫寂说,“殿下烧得正难受,您在书阁待了一天,身上可能有寒气,殿下抱得舒服,只能劳烦您了。”   姜檐抱着他舒服,那卫寂只能给他抱,卫寂明白地点了点头。   宫人感激地道了一声谢,要是小卫大人不在,殿下还不知道怎么闹呢,哪里肯乖乖就喝了药?   他不再多言,带着其他人退下了。   -   姜檐牢牢将卫寂抱在怀里,大脑袋不安分地左蹭蹭右蹭蹭,似乎在找舒服的姿势。   迷瞪间姜檐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馨香却不腻人,于他来说是夏日的一捧雪,沙漠的一汪清泉。   但那缕香气很快便不见了,似乎藏在一个紧紧闭合的蚌壳里。   姜檐化身巨兽,试图用利爪撬开蚌壳,让那缕馥郁的香气泄出。   姜檐在卫寂肩颈拱来拱去,他只好仰着头老实挨蹭。   看着姜檐眼尾那片肌肤越来越红,仿佛一个想吃糖却找不到糖,委屈得双眼通红的孩子,卫寂想笑,但又觉得对皇权不够敬畏,忙止住嘴角的笑意。   这两年不知怎么回事,每到雨露期姜檐便会像一只大犬,很是喜欢黏着他,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奇怪的事。 第2章   姜檐窝在卫寂肩头睡了过去,但似乎睡得不踏实,时不时用下巴蹭一蹭卫寂的颈窝。   卫寂更睡不着了,姜檐再次蹭来时,他终是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姜檐,像是午后哄年幼的妹妹睡觉那般。   这下姜檐果真不再动了。   卫寂垂眸瞧着他潮红的面颊,心道这两年他是真的很好哄,继而想起第一次相见的情形。   那年卫寂十三岁,被皇上指去给太子当伴读,口谕下来的当日便被他父亲叫到书房。   “蒙圣上皇恩浩荡,你才能给殿下当伴读,这是光耀门楣的差事,做得好,我侯府面上有光,做得不好,那便是抄家灭门的祸事。”   “太子是储君,伴君如伴虎,储君亦是这个道理。”   “你要记住,你的一言一行皆是侯府的颜面,莫要惹殿下生气,事事要以殿下为主。”   他父亲这番话下来,吓得卫寂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要不是怕候府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卫寂一定不会去当这个太子伴读。   他还没见姜檐时便开始怕他,真正见到了……更怕。   卫寂第一次进宫,一路上胆战心惊,红色宫墙在尚且还年幼的他眼中高得瘆人,也压得他喘不上来。   等他惴惴不安进了东宫,姜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正在发脾气,将一个琉璃杯盏狠狠掼到地上。   四溅的碎片落在他脚下,亦落进他心中。   这个太子果然真如传闻那般,性情骄狂跋扈,真的好吓人。   那事发生后,卫寂从不主动往姜檐跟前凑,话都没说过几句。   后来他们关系好起来,竟还是因为姜檐的烂脾气。   在卫寂伴读的第二年,姜檐毫无预兆地发了几天热,那之后他便从常人成为罕见的阳乾。   因身体的变化,那几日姜檐脾气很差,动不动就发火,唯一庆幸的是他虽爱发脾气,却不轻易责罚身边的人。   那段时间姜檐的脾气太过阴晴不定,方尽安他们不敢招惹,有什么事便逼卫寂向他传达。   一来二往卫寂跟姜檐相处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渐渐发现这位太子殿下有时竟像小孩子那样好哄,只要找对他发火的结症所在,哄一哄很快便没事了。   卫寂并非独子,他下面有一对年幼的弟弟妹妹,如今正是最淘气的时候。   他在家哄他俩哄惯了,有些手段用在姜檐身上也能行得通。   见这些招数管用,卫寂便拿他当孩子哄,经常从宫外带一些稀奇的小玩意给姜檐。   说是稀奇,其实并没有多稀罕,只不过长居宫中的姜檐从来没玩过的民间小玩意儿。   他甚至连虎头鞋都没见过,以为那是什么布玩,还问卫寂为什么这个布玩有一个豁口,里面也不填棉花。   一晃四载过去了,卫寂不像最初那样怕他。   -   烧了整整一晚,第二日姜檐就进入了雨露期。   雨露期的阳乾对气味很敏感,寝殿内门窗围着厚厚的幔帐,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在太子寝殿出入。   东宫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姜檐还在昏睡,塌边围着七八个御医。   卫寂被挤到角落透过层层人群,朝床榻那个高烧不止的少年看去,除了一截露在外面的手腕,卫寂什么都瞧不见。   他只是一个常人,没经历过雨露期,但曾经陪过姜檐几次,知道这个雨露期对未成婚的阳乾很折磨人。   仔细算算,姜檐也快要到成婚的年纪。   卫寂移开目光,在不起眼的地方静静候着。   下了早朝皇上与皇后一同来了东宫,见圣上来了卫寂只好先回侯府。   据他以往的经验,这次太子殿下的雨露期要持续五日,卫寂这几日自然不用再去东宫,不过他也没有荒废学业,闷在房间温书。   一连在家里窝了几日,第三日东宫遣人来请卫寂入宫,说是太子要见他。   卫寂也不惊讶,匆匆换了一件衣袍,坐上去东宫的马车。   -   姜檐寝殿的帷帐还没撤下,光线极其暗淡,只有床榻旁点了两盏灯烛。   卫寂一进来便闻到苦药味,还有一股他说不清的气息,如游鱼入海般迅捷地钻进鼻腔直入脏腑。   卫寂的心毫无预兆快跳了两下,引得呼吸都变得有几分急促。   这种异样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他再也不闻不到方才那缕气息。   还以为自己闻错了,卫寂并没有放在心上,向姜檐行礼,“殿下……”   不等他跪,床榻上的人不耐道:“不用行礼,你那日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没同我说一声?”   不知何时开始,他们独处时姜檐常用“你我”相称。   卫寂赶忙解释,“臣见圣上来了,想着不便在此就先行回去了。”   “那这三日你怎么没来?”   “这几日殿下在生病,不用臣陪着读书,臣也就没来。”   卫寂说完迟迟没等来姜檐的反应,不由抬起了头。   姜檐的热症还没过去,看起来病恹恹的,那双噙着不满的双眸却气势不减。   他死死盯着卫寂,在卫寂看来时,负气地别过头。   卫寂怔了怔,不明白好端端的姜檐怎么又恼了?   沉默片刻,卫寂小心翼翼出声,“殿下?”   榻上那人理也不理,仍旧背对着卫寂。   这时宫人掀开幔帐端进来一碗药,见寝殿内气氛不对,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看了看床榻上的人,又看了看呆在原地,不明所以的小卫大人,金福瑞在心中一叹。   他走近卫寂,放轻声音道:“三个时辰到了,殿下该喝清心汤了。”   汤碗都递过来了,卫寂只好接过来。   金瑞福是个老滑头,把烫手山芋扔出去后,躬着身忙退了出去。   卫寂端着药碗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然后硬着头皮说,“殿下,清心汤熬好了。”   好在姜檐脾气虽大,但也不是油盐不进,闻言转过了身,只是拉着脸,垂着眼,像讨不到糖而在闹脾气。   卫寂走上前,瓷碗里的汤药冒着热气。   姜檐有条猫舌头,吃不了太烫的东西,卫寂边走边用汤匙搅拌,那股子酸涩的药味随之散开。   看着专心吹汤的卫寂,姜檐脸色缓和不少。   清心汤不能放太凉,晾得差不多后,卫寂递到姜檐手边。   这汤不同于药,有一种难言的酸涩苦味,姜檐一口饮下,眉拧得很厉害。   旁边的桌案放着果脯、糕点,卫寂给姜檐拿了一块点心,又让他喝了半盏热茶才压下那股药味。   见卫寂候在床榻旁边,姜檐不怎么高兴,“不要立在那里挡我的光。”   卫寂闻言一惊,正要离他远一点,又听他道:“坐过来。”   姜檐往床内挪了挪,给卫寂让出坐的地方。   卫寂想说这不合规矩,但再不合规矩的事也做过,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慢慢坐了过去。   他拘谨地僵着身子,背脊挺直,目不斜视,姜檐不说话,他也不知说什么。   这种时候卫寂的敏锐度比寻常更高,他感觉身侧的人轻微动了动,又轻微动了动。   静了几息,卫寂感觉膝上一重,姜檐躺过来枕到了上面。   卫寂垂眸对上姜檐的目光,心口倏然一紧。   又来了,那种黏糊糊的眼神。   姜檐性情古怪,他俩相熟这几年,他时不时就会闹一些卫寂不懂的别扭,但胜在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倘若说哄好后的姜檐像一只收敛利爪,露出柔软腹部的餍足大兽,那雨露期的姜檐便是只求偶的雄兽,浑身散着黏腻、温情的气息,以此引诱雌兽。   此时此刻,这只求偶期的‘雄兽’面色绯红,眼尾绮艳,那双滢着薄亮的瞳仁倒映着卫寂。   他这幅脉脉温情的模样,再一次吓到了卫寂。   见卫寂神色惶然,姜檐滚了一下喉,呼吸不定道:“不准你看我。”   他虽用的“不准”二字,但并没有命令之感,含哑的嗓音有几分急迫。   卫寂被姜檐瞧的浑身不自在,猛然听见这话当即闭上了眼眸。   他心神不定,眼珠不自觉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等姜檐将手搭到了上面,卫寂吓得不敢再动。   殿内极静,落针可闻,只余着满室的苦药味儿。   那只手没移开,卫寂只能僵着身子,紧闭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泛起一股痒意,卫寂原本以为是错觉,直到有拂过灼热的吐息,他不由一滞。   那股痒意由耳根转到脖颈,又由脖颈移到另一侧。   姜檐在嗅他!   听说雨露期的阳乾五感会变得敏锐,尤其对气味更为敏感,卫寂不知姜檐在他身上嗅什么,还嗅的这样仔细。   是……他身上有什么怪味么?   卫寂心下紧张不安,下意识朝一旁侧了侧,对方却追过来又嗅了嗅。   说嗅并非准确,姜檐不是在嗅卫寂,他是在卫寂身上涂抹自己的气味,如同野兽会在自己地界标记那般。   姜檐帖得很近,近到卫寂足以感受到他每一次的呼吸,但对方却没碰他一下。   那种游离的亲近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卫寂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最终姜檐停在了一处不再动,卫寂这才颤巍巍睁开眼。   四目相对,姜檐的双眸还是一片湿濡,里面盛满了不自知的喜爱。 第3章   这不是姜檐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瞧卫寂,上次雨露期也是这样,似乎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他并非阴坤。   这世上阳乾与阴坤才是绝配,他不过是个寻常人。   所以卫寂只当姜檐烧糊涂了,雨露期看谁都顺眼,看谁都觉得喜爱,毕竟姜檐也到了思春娶妻的年纪。   卫寂虽想得明白,但被这样盯着瞧,他极不自然地将目光向一旁滑去,身子僵得像个驱蛇的木棍。   卫寂被他的气息包裹,姜檐这才觉得心里痛快,终于说出方才在闹什么别扭。   “上次与你说过,雨露期也要来东宫,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姜檐凑近卫寂,他的唇烧得绯红,气息虚弱,连带着说话也不似平时那样,明明是诘问,此刻说出来却像是在撒娇。   卫寂以为姜檐那时在梦呓,所以并未当真。   如今被姜檐“逼视”着,卫寂僵硬地点了点头,“臣……这次记住了。”   姜檐一向有理不饶人,这次难得没说什么,闻言只是轻飘飘“嗯”了一声,便重新躺回卫寂膝上。   见姜檐合上了眼,卫寂提着的心仍旧没放下。   果然片刻后,姜檐又道:“这次就算了,但不准有下次。”   卫寂忙说,“臣知道了。”   姜檐合眼躺了好一会儿,就在卫寂以为他睡着时,他突然开口,“我想吃冰糖脆梨。”   “臣明日给殿下带。”   姜檐没再说话,浓长的眉微拧,呼吸有些重,似乎又烧了起来。   雨露期就是这样,会反复地高烧,还很嗜睡。   卫寂拽过锦被小心盖到姜檐身上,姜檐反手抱住他的腰,嗓音黏糊糊的,“我要吃你做的。”   卫寂动作微顿,“臣知道了。”   姜檐这才满足,然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晌午的时候,卫寂陪姜檐用了午膳,一直待到日暮西沉,月上树梢,他才提出告辞,怕晚了会像上次那样过了宵禁时辰。   姜檐听后一言不发,他抿着唇,拉着脸,盯着卫寂的双眸既含着怨又带着不舍,仿佛一只被主人狠心赶出家门,还淋了雨的巨犬。   姜檐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卫寂失声片刻。   他滑动了一下喉,开口道:“臣……回府给殿下做冰糖脆梨,明日一早便来。”   姜檐还是不怎么高兴。   卫寂进退两难,想了想,还是朝姜檐行了一个礼,硬着头皮离开了。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哼声,又似乎没有,卫寂忍不住回头。   寝殿内掌着灯,薄黄的光映在姜檐脸侧,潮红中又透着几分苍白,他窝在床榻,望向卫寂的样子我见犹怜。   雨露期真是可怕,叫一个平日里倨傲骄横的人变成这样。   卫寂在门口僵了一会儿,还是狠下心肠走了。   -   回到侯府,卫寂让人拿了几个梨、五两山楂、三两冰糖。   冰糖脆梨是卫寂母亲家乡的一种小吃,先将山楂去核,洗净后用砂锅跟冰糖熬成糊糊,再放切成厚片的梨熬煮一盏茶的功夫。   待梨片放凉取出来,晒上一晚上就好了。   冰糖脆梨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泡水喝,酸甜可口,十分开胃,正适合雨露期食欲乏乏的姜檐。   做这个极耗费功夫,想要那些梨片不黏在一起,只能费一番心思。   卫寂与小厨房的人忙到亥时,才将梨一片片晒到铺着白纱的桌案上。   忙活了一通,卫寂没精力再温书,洗漱完便上榻睡了。   第二日醒来,他跟小厮将梨片装进食盒,然后去前门大街的福记买了姜檐爱吃的酱菜,绕到街尾又买了几样茶果子。   金福瑞一早便出来候着卫寂,看到侯府的马车如同看到救命的福星。   “您可来了。”金福瑞上前撩开马车布帘,声音掐细,“昨日您走后,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卫寂闻言心下一紧,抱着食盒从车内下来。   “我来给您拿,您快去看看殿下,清心汤到现在还没喝呢,就等着您来。”   金福瑞接过食盒,卫寂时不时就会从外面给姜檐带些吃食,他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还是得按规矩查过里面的东西,确定没毒才能送到太子口中。   外人都道卫寂是太子眼前的大红人,这几年姜檐对他的宠信,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只是卫寂一直谨记父亲那句“伴君如伴虎”的教诲,在东宫当差时谨慎小心,从不敢恃宠而骄。   因此听说姜檐发了脾气,他一点也不敢怠慢,三步并两步朝寝殿走去。   卫寂进去时,姜檐盘腿坐在床榻,他身上裹着锦被,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   见卫寂来了,姜檐拧眉问,“怎么来得这样晚?”   卫寂忙道:“臣给殿下买了些吃食,这才耽误了时辰。”   这几日姜檐只能吃些清淡的粥,卫寂见他昨日午膳没动几次筷子,这才去了一趟福记。   姜檐似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扒拉下被角,露出唇跟下巴,硬邦邦道:“过来。”   卫寂朝他走去,“听金公公说,殿下还没喝药。”   姜檐不悦,“要他多嘴?”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卫寂忙说,“金公公也是担心殿下。”   姜檐只是随口抱怨,并未真的放在心中,他又拉上被子遮住自己,不满道:“我只是想放凉一点再喝,谁说我不喝?”   说曹操曹操到,金福瑞拿着食盒躬身进来,发福的脸上堆着笑。   “殿下,小卫大人给您带的,都是您爱的吃食。”   姜檐明明高兴的模样,却还要故意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爱吃?”   金福瑞笑盈盈打开食盒,“是春园的凉果跟浮云糕,奴才记得上次您说喜欢。”   姜檐唇角翘了翘。   金福瑞端过放在一旁的清心汤递给姜檐,“还是小卫大人记性好。”   姜檐接过药,唇角幅度变大,语气骄矜,“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金福瑞笑道:“要不说小卫大人记性好,您随口的一言,旁人都不记得,就小卫大人记到了心里。”   姜檐低头喝了一大口清心汤,眼眸漾漾。   那模样不像是在喝难咽的苦药,而是在喝蜜糖。   卫寂动了动唇,金福瑞虽是在夸他,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金福瑞又说,“这几日殿下吃的清淡,小卫大人见您昨日中午没动几筷子,还从福记买了您爱吃的酱菜,这份心思奴才可比不上。”   “什么心思?”姜檐嘴上问金瑞福,目光却落到卫寂身上,瞳仁发亮,“他……他对有什么心思?”   卫寂一脸空白,在姜檐看过来时,愣愣地跟他对视。   一触及到卫寂的目光,姜檐忸怩地别过脸,双耳沾了一点红。   见姜檐喝了药,金福瑞打了一个哈哈,便躬身退下去,留他俩单独说话。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气氛颇为古怪。   姜檐低头拨弄着食盒里茶果子,眼神飘忽,“你怎么不说话?”   卫寂不知要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殿下今日难受么?”   姜檐没答这话,扭头不满地看向卫寂,“没让你问这个。”   卫寂一头雾水,下意识问,“那殿下……要臣问什么?”   “什么叫我要你问什么?”姜檐硬邦邦道:“金福瑞说你对我有心思,这话什么意思,你对我有什么心思?”   卫寂被问蒙了,讷讷地张了张嘴,“臣……”   ‘臣’了半天,卫寂也‘臣’不出所以然来。   方尽安一直说他是只围着姜檐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整日媚上、拍太子殿下的马屁。   卫寂觉得自己冤枉,他也只是从外面给姜檐带些稀罕的小物件,顶多算是讨好,媚上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他倒是想拍姜檐的马屁,但他根本没那个口才。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害羞扭捏。”姜檐撇下视线,指腹碾碎一块浮云糕,耳廓的红痕更深了,“我未必不答应你。”   卫寂觉得他这话说得怪,但此刻脑袋一团浆糊,因此并未深想,生搬硬套了一番忠臣良将之言。   “臣对殿下一片丹心,愿为殿下马前卒,门前吏。”   他的心思很简单,不求什么封候拜将,只求脑袋能安安稳稳长在颈上。   姜檐不怎么满意卫寂这番说辞,但又是‘马前卒’、又是‘门前吏’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想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一想,那点不满意便消散了,姜檐心里充盈着一种轻飘飘的欢愉。   他又碾了一块浮云糕,别别扭扭地说,“你也不必说得这样可怜,我身边还是有……好位子留给你。”   不知姜檐说的‘好位子’是什么,卫寂也不好问,赶忙道了一声‘多谢殿下’。   又静了几息,姜檐抬眸飘了他一眼,“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卫寂只好走过去。   姜檐拍了拍床榻,卫寂会意地坐上去后,姜檐又像昨日那样枕到他的膝上。   又来了。   感受到姜檐一错不错的黏腻目光,卫寂神色越发不自然,手不知放哪儿,脚也不敢动,盯着一处不敢乱瞄。   过了一会儿,膝上的人突然道:“你鼻孔有东西。”   卫寂脑袋轰地一声,忙抬手,以袖遮住不雅观的地方,仓皇地低下头。   姜檐仰面看着卫寂,漆黑的眸盈着细碎的光,像是能将人融进去似的。   卫寂愣了一下,然后听见他笑着说,“骗你的。” 第4章   姜檐拉下卫寂遮在面上的手,他还在烧,掌心的温度很高,烫在卫寂的手背。   姜檐抓着卫寂的手,忽然在他食指内侧发现了一条极细的疤,呈浅浅的肉白色,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姜檐问,“这是怎么弄的?”   卫寂自己都不记得了,想了一会儿才道:“应当是调颜料时不小心弄的。”   姜檐捏着卫寂的食指,摩挲着那条虾线一样的疤,“调什么颜料?”   卫寂不自在地动了动,“画,作画的颜料,研磨矿石被划破了。”   姜檐皱眉,“这个要你亲自调?”   卫寂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想了一下措辞道:“那个颜色不好调,旁人调过很多次都不满意,臣才上手试了试。”   姜檐:“那画出来了么?”   卫寂:“画出来了。”   姜檐来了兴趣,问道:“在哪儿呢?明日你带来我瞧瞧。”   卫寂:“不是臣画的。”   他父亲曾在凉州驻了三年军,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一位颇负盛名的世家子弟,那人与他年岁差不多,写了一手好字,也擅长作画。   姜檐一听不是卫寂画的,他也没再多问,捏着卫寂的手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每个指腹都检查了一遍。   最后姜檐翘着嘴角,得意道:“你这只手二个簸箕,三个斗,我的一个簸箕,四个斗。”   卫寂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只觉得姜檐有点孩子气。   簸箕跟斗一说还是两年前,卫寂告诉姜檐的。   指腹上圆形漩涡状纹路为斗形纹,偏长形状的纹路叫箕形文,常言道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恩科保佑。   斗形纹越多,命越富贵。   这是小时候卫寂母亲说的,后来他说给姜檐,那日姜檐捉着他的手,挨个数他有几个斗。   姜檐是绝顶的富贵命,九个斗,一个簸箕,卫寂命格也不算差,七个斗,三个簸箕。   明明两年前姜檐就知道自己斗多,如今还要再炫耀一遍。   数完指上的纹路,姜檐又开始跟卫寂比手相,凡是比卫寂好的,他都要拿出来说一说,就连掌心起的茧他也要夸夸。   姜檐精通骑马射箭、投壶马球,手上的茧就要多一些。   卫寂正好与姜檐相反,他喜文杵武,四肢不怎么协调,打个马球还要旁人帮他牵一下马。   卫寂的茧都长在食指、中指,一看就知道经常提笔杆子。   姜檐望着卫寂,俊美的眉眼含着得意,“我斗多、茧厚、掌相好、手比你的要大,指节也比你粗。”   他这副模样,若是身后长个尾巴,只怕早就摇起来了。   卫寂对这样的神情一点都不陌生,家里的幼弟幼妹做了一件什么事,想要夸赞表扬时便是姜檐这样。   卫寂忍不住夸道:“殿下真厉害。”   他嘴笨,夸人也没花样,两年前知道姜檐有九个斗时,卫寂就是这么夸的。   好在姜檐很好哄,一句‘殿下真厉害’就能拿下他,因为他只是单纯想卫寂知道他哪哪儿都好,哪怕只是手上的纹路。   他永远都要做卫寂眼里那个最好的。   虽然心里十分在意,但姜檐却不想显露出来,昂昂下巴,“也就那样。”   说完姜檐拉过卫寂另一只手,饶有兴致地端详,就连卫寂指甲上的月牙白,他都要挨个看一看。   卫寂觉得看手相的都没他这么仔细。   雨露期的阳乾都这样黏人么?   -   晚上卫寂要走时,姜檐又用昨日那种的目光看着卫寂,莹莹灯火落在他精致的眉眼,涂红的唇,湿濡的眸,看起来凄楚无依。   卫寂喉咙滑动了一下,“要不,臣再留一刻钟?”   姜檐瞬间敛尽面上的情绪,把卫寂拽了回来。   又陪姜檐待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就要到宵禁的时间了,无论姜檐再怎么看他,卫寂没再心软。   第五日姜檐精神好了许多,不像前几日那样时断时续地高烧,但还是喜欢黏着卫寂。   卫寂坐在床榻上,一会儿被姜檐喂颗葡萄,一会儿塞块糕点,膳房熬的补汤,姜檐都要匀半碗给他。   姜檐困了就睡,醒了再喂,卫寂被迫吃了不少东西,整整撑了一日,直到半夜那些食儿都没消掉。   雨露期终于过去,卫寂长舒一口气,按以往的时辰去东宫。   到书阁时天色尚早,天边缀着一轮惨白的下弦月,姜檐跟太傅还没来,卫寂是第一个到的。   书阁内生着地龙,角落里的香炉缭绕着清淡的白烟,外面朔风凛凛,屋内却暖烘烘,亮堂堂。   卫寂打开先前太傅讲的经史,温了一刻钟,然后起身用手炉给姜檐烘座,这样他来的时候坐下是暖和的。   其余人陆陆续续来了,两个世子都顶着一张青红交加的脸,不再像先前那样神气,臊眉耷眼地坐到自己的位子。   卫寂偷偷朝他们看去,只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那日他被锁在书阁,姜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看着冻坏的卫寂,下令让人把三个始作俑者关起来给卫寂出气。   一听自家的不孝子惹恼了太子,三人回去后又挨了一顿家法。   方以安受的责罚最重,姜檐下令他不准再出入东宫,至此伴读从四个变成三个。   卫寂虽脾气好,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气性,见他们受了处罚心里还是痛快的。   他跟方以安一直不对脾气,对方见他受到姜檐赏识,处处找他的麻烦。   在方以安眼中,卫寂为了讨殿下欢心总弄些奇技淫巧之物,手段十分不入流。   偏偏殿下很吃卫寂这套,眼瞅着一直屈居他之下的卫寂越发得姜檐青睐,他眼睛都妒红了。   如今恶食其果,卫寂小心眼地想——活该。   卫寂原本就跟这俩世子井水不犯河水,经过这次事后更不想多打交道,自顾自忙活着手中的事,不与他俩搭话。   两人也觉得丢面子,伏在案桌旁佯装温书。   姜檐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书阁内三人各自坐着,只有殿门打开时,四角的灯盏微微摇动。   三人起身,一同朝姜檐行礼——   “殿下。”   姜檐一身玄色,革带束腰,眉眼褪去了昨日的温情,沾着几许凛冽的冷意,他朝那两个世子随意一扫。   俩人后脊一寒,忍不住缩了缩脖颈,头压得更低了。   只有卫寂因姜檐恢复往日的脾性而轻松,前几日他太古怪了,卫寂觉得不自在。   姜檐出声警告,“倘若日后再敢欺卫寂,就不是关一夜这么简单。”   两人面色戚戚,心里恨不得剁碎了出馊主意的方以安。   姜檐不再理他俩,坐到自己的案桌。   他的座上放着金线绣的软垫,已被卫寂用手炉烘暖,姜檐坐下去后,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卫寂。   卫寂抬眸亦看向他,姜檐飞快撇开视线,不一会儿又看来,他抿着唇,昂着下巴,像个骄矜的名门闺秀。   卫寂给他看得莫名心乱,明明也没什么。   直到太傅来了,姜檐才坐得板正,与卫寂他们一同行交手礼。   -   今日太傅讲的仍是经史,还挨个抽查他们对经学的理解。   姜檐好武,对读书并不上进。见他答不上来,太傅也不恼,突然点了卫寂的名字。   卫寂忙起身,恭恭敬敬朝太傅作了一揖。   太傅着丹青色官衣,衣袍宽大飘然,一派博雅淳正的儒师之风。   他温和地看着卫寂,言辞却十分直白,“你是殿下伴读,殿下不解其意,由你替老夫再教殿下一遍。”   卫寂头皮顿时麻了一半,忍不住朝姜檐看去。   这不是太傅第一次拿他挤兑太子,他们这些伴读就是用来督促储君上进好学。   前朝因为太子不好好读书而挨板子的伴读不计其数,本朝倒是没有这样的风气。   其他仨人也被太傅这么架在火上烤过,只是用卫寂点姜檐更管用。   果然姜檐的脸黑了下来,眼角垂垂地扫了一眼太傅,之后目光落到卫寂身上。   卫寂磕巴了一下,还是认认真真地答了,他受儒道影响极尊敬太傅,不敢不答。   太傅颔首,夸了卫寂一句,继而转头看姜檐。   他言语仍旧温和,目光也无责备之意,平和地问道:“殿下可懂了?若是不懂,再让卫寂说一遍。”   姜檐纵是再张狂,也不敢跟太傅叫板,眉压得很低,闷声道:“懂了。”   敲打了姜檐一番,太傅不再多言,让卫寂坐下,这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下了课,姜檐瘫着脸坐在书案旁,紧拧的眉心透出他的焦躁。   卫寂慢吞吞收拾着书本,眼睛总不自觉往姜檐身上瞟。   知道太子殿下心情不好,两位世子不敢多待地溜了。   姜檐还有课要上,太傅要单独给他讲帝王谋略之道。   见卫寂要走,姜檐哼了一声。   因这一声哼,卫寂钉在原地,犹豫片刻他开口劝道:“殿下,还是要好好读书。”   姜檐用力把脸扭到一边,侧脸轮廓被窗外难得的日头染得绮丽,薄唇抿成一线。   隔了一会儿,他嘴硬道:“谁说我没好好读书,我只是一时忘了,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卫寂哄他都哄习惯了,闻言忙说,“臣知道,殿下向来聪慧,若日后还有什么一时想不起来的,那殿下便问臣,臣与您一块温习。”   姜檐喜欢卫寂说‘日后’,喜欢他觉得他俩是‘一块’的。   他嘴角松了松,不再像方才那样仇大苦深,心里轻盈盈的,哼出一句,“我知道了。” 第5章   卫寂因姜檐对读书上心而高兴时,又听到他说,“你别回去了,留在东宫用饭,下午我们一块打马球。”   卫寂一愣。   意识到什么似的,姜檐又道:“我是说用过膳,温了书,再打马球。”   卫寂露出为难之色,“过几日便是臣祖母的寿诞,下午臣要回府里帮忙。”   他虽不怎么得父亲喜欢,但毕竟是侯府嫡长子,也到了操持府中事的年纪。   “你祖母寿诞?”   “嗯。”   姜檐露出沉思之色,片刻后他痛快地放卫寂离开,没让他下午陪他打马球。   -   答应卫寂好好读书后,姜檐倒真开始好好听太傅讲学,堂上再被抽答也不像先前那样一问三不知。   卫寂忙着操办祖母六十大寿,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很少在东宫逗留,课业结束便会匆匆赶回家。   姜檐有些不满,但也只得忍下来,他悄摸给侯府备了一份大礼。   寿诞那日,皇后亲手写了一张寿字,贺礼是太子送来的。   这样的荣宠让旁人艳羡不已。   卫宗建没料到太子会来,让卫寂帮他迎来送往,自己则在姜檐身旁侍候。   卫寂还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场面,忙得晕头转向,期间一道摄人的视线始终死死黏在他身上。   这目光存在感十足,卫寂想忽略都不行,趁着一丝空隙他侧眸看去。   坐在主位的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少年,着了一件玄色衣袍,外披狐皮大氅,俊朗的五官英气得近似乎逼人,眉是斜飞入鬓的长眉,眸色黑而凌厉,鼻梁高挺,唇薄却艳。   见卫寂看来,姜檐的唇立刻孩子气地抿起,目光幽怨,似乎在埋怨对方把他撂在这里管也不管。   卫寂知道他对这种枯燥无趣的寿宴已是烦到不行,再让他这么待下去,搞不好会发脾气。   卫寂心中焦急,想了想迈步走了过去。   见卫寂往这边来了,姜檐神色松了松,不承想对方没与他说话,反而将身旁的卫宗建叫走了。   姜檐目光黏在卫寂身上,看他父子去一旁低声交谈着什么。   “殿下喜静,这里人多嘴杂,礼数又烦琐,儿子想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先让太子殿下用了膳再说。”   卫寂紧张地将自己想法道出。   卫宗建觉得确实如此,点了点头,难得夸赞他,“你这次想得很周到。”   “这样罢,殿下与你最熟,你陪着殿下去你院子用膳。我这就去安排人洒扫洒扫,你先带殿下去府里转一转。”   难得姜檐来一次侯府,卫宗建不敢怠慢   卫寂应了一声。   这个时节并没什么可看的,冬日满院凋零,后花园连个颜色都没有。   为了能给府中下人多争取些时辰,卫寂绞尽脑汁地拖延,领着姜檐在侯府瑶塘逛了一圈。   “这里种着荷花,倘若殿下春、夏两季来,就能在此处泛舟赏莲。”   东宫有内湖,比侯府的小水池子大多了,姜檐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也不嫌烦,耐心听卫寂说完后,他开口问,“莲子甜不甜?”   “甜的,到时候开了花,臣给殿下剥一些熬粥喝。”   “好。”   绕过瑶塘是一片花池,卫寂继续道:“原本这里是臣母亲的药田,后来种了花,除了春季开的迎春、芍药、丁香,还有夏季的杜鹃、绣球,以及秋天的桂花、菊花。”   姜檐不解,“这里既是药田,后来为何要种花?”   卫寂神色一顿,敛下眼睫,唇角挂着浅浅的笑,“臣的祖母不喜,说药田不喜庆,就让人拔了种花。”   卫宗建年少时,外出为先皇办差事遇袭受了重伤,幸得一名上山采药的医女所救。   在医馆养伤那几月,他跟这个医女相恋,不顾父母阻挠执意要娶对方。   皇上知道这件事后,便给他们二人赐了婚。   这个医女就是卫寂的生母,只是年少的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母亲嫁到侯府没过几年,夫妻便形同陌路。   一个普通医女,一个侯门长子,俩人出身相差太多,双方都是倔性子谁都不肯低头,感情在一次次争执中消磨。   卫寂五岁时他母亲郁郁而亡,隔了一年他父亲续弦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次年生下一对龙凤胎。   姜檐看了卫寂一眼,蹙眉道:“那就再种上药田,跟你爹说这是我的话。”   卫寂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万物有灵。”   如今这里种上了花,那就没有拔了它的道理。   姜檐指尖蜷了蜷,在卫寂手背很轻地点了一下,“东宫有一块空地,你若是喜欢,日后可以来种药田。”   卫寂愣愣地看向姜檐。   姜檐轻哼一声,把头别了过去。   卫寂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耳朵。   这时府管家走过来,冲卫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可以带太子殿下去他的院子用膳了。   卫寂如释重负,在前面为姜檐引路。   -   院里已是焕然一新,石子路两旁摆满了盆栽,甚至还移来了一棵开得正盛的梅树。   卫寂不禁感叹府里的人动作之快。   然而这棵辛苦移来的梅树并没有让姜檐驻足半刻,甚至他连看都没有看,直接进了屋子。   卫寂摸了摸鼻子,东宫有一大片梅林,姜檐要稀罕这个就怪了。   屋里也是大变样,把旧的东西极尽可能都换成了新的。   等卫寂看见房中挂的那幅山水画,饶是他性子呆板都不由嘴角一抽。   这可是他父亲最爱的一幅画,是鼎鼎有名的一位大诗人的墨宝,上面还赋了一首诗,如今叫价黄金千两。   这里是卫寂从小生活的地方,姜檐好奇得打紧,仔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盏茶杯都要盯着看看纹路。   姜檐发觉了不对,“怎么都是新的?”   卫寂如实道:“殿下驾临,自然该换成未用过的。”   姜檐索然无趣,甚至有些恼,“多此一举。”   卫寂没敢说话,候在一旁垂手而立。   姜檐不解气似的又说,“你还用过我的筷子,我又不嫌你。”   卫寂霎时满头冒汗。   他确是用过姜檐的筷子,但那是姜檐吃了一道炸糕,他觉得味道焦苦,非要让卫寂尝尝,就夹了一块给他。   卫寂只好就着筷子咬了一口,他一点都不觉得苦,又香又甜,还挺好吃的。   -   卫寂屋中生了好几个火炉,姜檐顺手解了身上的大氅。   卫寂很自然从姜檐手中接过狐皮大氅,然后放到了挂衣的木桁上。   姜檐目光微闪,在卫寂看来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穿过绘制着枫林鱼鸟的屏风进了里间,也是卫寂睡觉的地方。   里面的摆设很简单,西南角放着一面用来正衣冠的银镜,旁边是博古架,上面放着成册的书籍。   姜檐的视线在屋内一一扫过,然后慢步走到床榻,他褪了外袍跟纹饰着雷云纹的长靴。   没想到他竟然上了床,卫寂立在原地一时有些懵。   “你这是什么模样?”姜檐似有不满,“你都上我床榻好几次,我也没说什么。”   明明是姜檐要卫寂上榻的,从他口中一说,好似是卫寂上赶着。   卫寂自然不会跟姜檐争辩,慌忙撇下眼,讷讷地说,“臣,臣没那个意思。”   姜檐干巴巴道:“你上来。”   卫寂只得走过去。   姜檐反客为主,昂着下巴说,“你怎么上榻连外衣都不脱?”   卫寂身体一僵,低着头慢吞吞将外衣脱了。   姜檐:“靴。”   卫寂又将靴子脱了,他坐在床侧,身体挺得梆硬。   卫寂床头放着一排漆红的仓箱,与案桌相仿,上面摆着一摞书籍,下面是四个小抽屉,最下面是带锁的箱柜。   姜檐从箱箧上拿下一个从未见过的物事问,“这是什么?”   一个穿着短衣露胳膊露腿的小人儿,身上绑着三根线,一扯动线小人儿手脚便动了起来,甚是机灵古怪。   卫寂解释,“皮影。”   他外公是做皮影的,他娘学过几手,小时候为了哄卫寂开心,便教他做皮影。   卫寂自幼性子就静,胆子也小,跟别的孩子坐不住不同,他搬弄这些手艺的小玩意儿一坐便是一天。   见箱箧上面还有一个,姜檐拿了下来,“这怎么还有一个?”   卫寂:“臣是做给弟弟妹妹玩的。”   姜檐闻言朝箱柜上看了好几眼,见上面没有皮影,便闷声将这两个小玩意儿放下了。   姜檐闷声道:“就做了两个?”   卫寂对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一听姜檐这话不对,试探性地问,“殿下,也想要么?”   “我才不要。”姜檐将那两个皮影远远拨开,负气地拧起英挺的眉,“讨来的没意思。”   见姜檐发脾气,卫寂想也不想便道:“本就想着给殿下做,这两个试试手罢了,臣给殿下做的可以上色,殿下想要什么颜色?”   姜檐闻言嘴角微微翘了一些,重新拿起皮影小人儿,“随你,我又不是那么挑剔的人。”   卫寂此生就没见过比眼前这位更挑剔的人,不过这话他可不敢明说。   姜檐盘着腿,兀自玩了一会儿皮影,余光瞥见上着铜锁的柜子,长眉上挑,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 第6章   姜檐屈起食指,拨弄着漆金的铜锁。   他虽没开口问卫寂,但意思很明显——好奇里面锁着什么宝贝。   见姜檐起兴了,卫寂也没有藏着掖着,“里面是殿下赏赐的东西。”   他怕被家里那俩混世小魔头摔坏,便锁到了柜里。   姜檐放下手中皮影,“都有什么,你打开,我看看。”   卫寂从荷包摸出一把钥匙,身体往床内挪了挪,以方便打开铜锁。   这些年姜檐陆陆续续给了卫寂不少东西,如今都被规整地放在柜中。   先前有人送了姜檐一块玉,半个巴掌大小,玉质细腻,触体生温,如今就静静躺在四四方方小柜子里。   还有铜钱大小的东珠、绿松石挂件、天珠、西洋镜、玉如意,姜檐还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玉佩都送给了卫寂。   除了这些贵重的,平时随手送的小东西,哪怕只是一只枯死的蝶,卫寂都晒干了,然后融了一块琥珀,再浇到枯蝶上保留了下来。   姜檐给的自然不止是一柜子,那些孤本古籍、书画,还有大件的东西另放置在其他地方。   他拾起放在角落的琥珀蝴蝶,放在日头下一照,那只蓝色的蝶纤毫毕现,仿佛只是上了一层薄黄的釉。   这只蓝蝶是去年冬天,姜檐在后花园无意中看见的。   冬季很少见到活的蝴蝶,他觉得稀罕便捉住放到了暖房,跟卫寂一共照料了好几日。   虽然暖房生着地龙,还放了许多花让它觅食,但这只蝴蝶还是在第一场冬雪过后死了。   姜檐多少有些失落,他还想着再捉一只,让两只蝶交-配产卵,等毛毛虫变为蝴蝶再送给卫寂。   头几年姜檐什么东西精贵,他便送卫寂什么,这两年花样多了起来,有时卫寂收到东西还会一头雾水,不明白姜檐的用意。   姜檐摩挲着琥珀蝴蝶,掀眸看了一眼卫寂,“这个你怎么都留着?”   他眸色潋潋,扇动的长睫似软羽,刮过人心房最柔软的地方。   卫寂是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并没有想太多,被姜檐这样看着一问,心口倒是忽然快跳了两下。   “臣……”卫寂舌头打结,磕绊着说,“殿下送的,臣自当好好收着。”   他竟这样喜欢他,一只蝴蝶都要留下。   姜檐耳廓慢慢有了躁意,他解下腰间的荷袋,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别扭道:“你给我的,我也留着。”   卫寂低头一看,是个折成三角的平安符。   卫寂在福隐寺给他娘供了一盏灯,每年他都会去寺庙拜祭,为家人祈平安。   跟姜檐日渐变得亲近后,卫寂也会为他求个平安符,他从未见姜檐戴过,原以为对方没放在心上。   姜檐压根不信神佛,还因痴迷求仙问道的先皇,而反感道士,连带着佛家都没什么好感。   但卫寂给他求的符,即便不信鬼神之说,姜檐还是戴在身上。   对上姜檐那双湿泞泞,含羞带怯的眼眸,卫寂忙垂下头,低不可闻地说,“那……臣明年再给殿下求。”   卫寂的眉梢与眼皮之间有一枚圆润小痣,他垂下眼皮时,舒展的红痣便招摇地坠进姜檐眸中。   姜檐喉口发紧,“嗯”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卫寂又道:“谢谢殿下求皇后娘娘赐字。”   他祖母是诰命,大庸朝对诰命的封赏有详细的制度,像这种生辰大寿,礼部会代皇上来府封赏。   皇后写的寿字,肯定是姜檐特意求的。   是为给侯府体面而求的,更是为了卫寂。   卫老夫人一直不喜卫寂的母亲,连带着这个嘴巴愚笨的嫡长孙也不喜欢。   但自从他做了太子伴读,受到姜檐赏识,在侯府的处境好了不少,近几年卫母待他和颜悦色。   姜檐轻哼一声,“这有什么,一幅字而已,你若喜欢,你生辰那日我再让我母后写。”   卫寂心头一跳,“不,不用。”   姜檐目光闪烁地看向卫寂,“那我给你写。”   卫寂一愣,继而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姜檐唇角上扬少许,将平安符放回荷包,然后系到腰带。   垂眸瞥见叠在床侧的被褥,姜檐心念一动,拽过来盖到了身上。   许是没料到姜檐会上床榻,被褥并未换成新的。   因此看到姜檐撩开他的被子,鼻翼还翕动了两下,卫寂眼皮一抖,生怕上面有什么异味。   闻了闻,姜檐倒是没说什么,躺到卫寂的床上,将棉被拉高掩住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的长眸。   全须全尾遮住的少年不见往日的骄横,偷看卫寂的样子竟透出一丝乖顺。   卫寂僵坐在原地,半晌才开口问,“殿下是困乏了?”   姜檐刚要说话,忽然闻到一缕独特的馨香,让他为之一震,迫不及待弹坐起来。   很快那味道便消失,但姜檐凭着本能寻了过去。   卫寂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姜檐抵住,他不自觉向后仰去,肩头撞在床板上,身前是凑过来的姜檐。   卫寂仿佛被巨兽的獠牙咬住,瞳仁微颤,呼吸停滞。   姜檐埋在卫寂颈窝,急躁地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卫寂被他呼出的热气激了一身鸡皮疙瘩,颤着声音问,“殿下?”   “有一股味儿。”姜檐拧眉道,说话间又在卫寂耳侧闻了闻。   他说得不清不楚,卫寂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面上像浇了沸水似的,一路红到了耳根。   卫寂僵硬地侧了侧身子,想与姜檐拉开些距离。   但他向后挪一分,眼前的人便跟着挪一分,卫寂神色惶惶,忍不住轻轻推了一下姜檐。   姜檐这才回神,垂眸便看见卫寂眉下那颗小痣,印在薄红的眼皮上,很是招人喜欢。   姜檐喉咙滑动了一下,双手撑在卫寂身体两侧,头一点点低了下去。   卫寂贴着床,已是退无可退,随着姜檐的靠近身体绷紧,含着双肩,将脸埋在胸口。   他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怪味,姜檐离他越紧,他越是惶恐不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檐胶着卫寂,目光含着痴迷的眷恋,他唇离卫寂的眼皮只有一寸不到。   眼看就要贴上去,屋外响起一道声音——   “午膳已经备好。”   卫寂如梦初醒,一把推开姜檐,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寒意透过脚心钻进身体,卫寂从惊惧中冷静下来,看着还愣在原地的姜檐,只觉得脑袋被雷轰过,吓得气都不敢喘。   姜檐是太子,是储君,哪怕只是轻轻推他一下,在卫寂眼中也是大逆不道。   姜檐确实被卫寂吓一跳,反应过来后扭过身体,背对着卫寂,双耳烧得通红。   卫寂胆战心惊,动了动唇,却不知如何开口。   屋外侯府的下人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午膳是在里屋吃,还是放到外间。   姜檐不答,卫寂也不好做主,只能壮着胆子问道:“殿下,用膳么?”   姜檐这才扭过头,见卫寂没穿鞋便站在地上,皱起眉,“别赤着脚,上来!”   卫寂不敢在这个时候违逆他的意思,重新上了床榻,不过只挨着床边坐。   姜檐硬邦邦解释,“我只是在闻你身上的味儿,并没有想做什么。”   卫寂穿靴的动作一顿,垂头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他什么都没闻到。   到底是什么味道,叫姜檐这样失态?   姜檐十四岁分化成阳乾,大多都是这个年纪分化,如今卫寂十七岁,因此两人都没往这方面想。   卫寂让人将午膳摆到了外间,趁姜檐穿衣物时,他又抬袖闻了一下自己,还是没嗅出异味。   卫寂一直惦记这事,心里惶惶,用饭时都不敢靠姜檐太近。   看卫寂有意无意总是避开他,姜檐不怎么高兴,又拉不下脸让他靠近点。   憋了半晌,他瘫着一张俊脸道:“如意卷。”   如意卷是一道徽菜,用鸡蛋摊成金黄的面饼,放上剁碎的精肉,再卷成云叶形。   这道菜就在卫寂手边,闻言他拾起公筷,夹了一块放到太子殿下的碗碟。   姜檐咬了一口,而后掀眸又朝卫寂看去。   卫寂被他看得面皮发紧,疑心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太好,不然太子殿下不好好吃饭,怎么总盯着他瞧?   卫寂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却被眼尖的姜檐察觉。   他好似逮住偷吃油的耗子,迫不及待道:“不好好吃饭,你总动什么?”   卫寂立刻定在原处。   姜檐终于找到让卫寂靠过来的借口,以盯着卫寂老实吃饭为由,让他坐到他身侧。   火炉里的炭块噼啪作响,屋内热烘烘的,卫寂汗如雨下,“臣在这里用饭就好。”   “你躲我做什么?”   “臣没有,只是怕……身上有什么不雅的味道。”   姜檐想起自己先前的举止,耳根飞红,“我那是闻错了。”   卫寂愕然,闻错了?   姜檐眼神飘忽,“我不知哪来的香,也可能是闻错了,反正又在你身上闻不到了。”   末了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一句,“不许你多想。”   一听是香,卫寂心下一松,开口道:“臣的床侧挂着香囊,可能是那个味道。”   姜檐猛地抬头,漆黑的眸如鹰隼般锐利,“什么香囊,谁送你的香囊?”   卫寂给他这目光刺得,舌头都绊了一下“臣臣臣的幼妹。”   姜檐神色缓和下来,“可能是那香囊的味道,不说这个了,吃饭。”   他夹起如意卷咬了两口,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委屈。   卫寂都没送过他香囊。   但想到对方要给他做皮影,还年年为他祈平安,那点小不满便淡了下去,他抬手给卫寂夹了一块肥美的桂花鱼。 第7章   用膳期间,卫宗建来了一趟。   见姜檐心情不错,上的点心茶水他都多少吃了一些,卫宗建安下心,嘱咐了卫寂几句又去前院招待其他宾客。   午膳过后,姜檐在卫寂床上小憩了一觉。   醒来就见卫寂手里捧着一卷书在看,低垂的眉眼清隽温和,淡色的唇微抿,神色专注。   卫寂看的是一本很厚的史记,内容枯燥乏味,看进去后倒是值得深读。   他翻了一页,余光瞥见睁开眼的姜檐,放下手中的书问,“殿下醒了,要喝水么?”   姜檐窝在被中,睡得两颊泛红,额角垂着几缕凌乱的发丝,落在卫寂身上的目光像雨露期那几日似的,含着缱绻与温情。   卫寂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姜檐醒了醒神儿,问,“什么时辰了?”   卫寂答道:“大概未时。”   为了来侯府贺寿,姜檐将上午的课挪到了下午,他一会儿还要回去听太傅讲治国策。   姜檐不情不愿地起身穿衣,让人重新束了发。   临走时,姜檐还卷走了卫寂的木梳,以及一支冠发的簪子。   都是寻常的东西,他要拿走,卫寂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错愕。   -   今日姜檐能来,给了侯府不少体面,卫母十分高兴,晚上让人给卫寂送来了一碗参汤,说是读书清苦,要他好好补身子。   卫寂看着那碗汤,想起病逝的母亲,心里生出几分惆怅。   温过书,卫寂才将那碗放凉的参汤喝了,入喉带着些甘苦。   既是答应要给太子殿下做皮影,那便没有敷衍的道理。   卫寂坐在案桌旁,在薄黄的灯下,提着笔一眉一眼地为姜檐画小像。   皮影的工艺十分烦琐,先选皮料,处理之后,再在上面画稿,然后镂刻,敷彩。   卫寂在纸上按姜檐的模样谱样,到时候再复刻到皮子上。   到了往日睡觉的时辰,卫寂揉了揉肩,熄了蜡烛,下床洗漱睡觉。   这东西并不好做,卫寂也不着急,怕乱中出错。   听说卫寂要仿着他做一个皮影,姜檐兴致勃勃,一有空闲便拉着卫寂谱样。   卫寂在砚台蘸了一点墨,提笔专心在纸上描摹。   姜檐挤在他身侧,衣摆交叠,体温相传,看着他勾画出的小像,长眉拧了起来。   他不满道:“这哪里像我?我该是剑眉星目,阔面重颐,威风凛凛的。”   听到姜檐自夸,卫寂唇角弯了弯,耐心解释,“不能画太像,皮影做不了那么精细。”   姜檐凑过来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小人儿,“怎么看起来尖嘴猴腮?”   他挨得很近,下巴几乎要搁在卫寂肩头,薄唇紧抿,目光含着幽怨。   这哪里尖嘴猴腮?   明明是俊朗的武生脸。   卫寂小声说,“在纸上看着不好,画在皮子上,镂刻后就好看了。”   姜檐看着卫寂眼尾那道浅浅的褶皱,尖尖翘翘的,还缀着一颗小痣。   他心里软了软,说话带着不自知的娇气,“反正不准你把我画丑。”   卫寂忙说,“不丑的,殿下放心。”   姜檐这才从鼻腔哼出一声‘嗯’,他伏在卫寂身旁,继续看卫寂画。   卫寂被姜檐盯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只觉他又变得黏人起来,明明雨露期刚过。   在姜檐盯梢下,卫寂花了小半月的工夫,一共画了五张小像让姜檐挑选。   这五张小像模样差不多,只是动作跟衣服有所不同。   看来看去,姜檐最后还是选了第一张。   卫寂想着这两日赶紧完成上色,这样就可以在皮子上画稿。   姜檐不着急,觉得卫寂这几日用眼太多,非要拉着他打马球,活动活动筋骨,好好放松一下。   -   卫寂喜静,骑马射箭一窍不通,提起来便两股颤颤。   卫家祖先陪着高祖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卫宗建也在军中任职,自然觉得嫡长子该继承他的衣钵,在战场上为国效力。   奈何卫寂不开窍,小时候看见战马,别说是上了,离近一些便吓得直往卫宗建身后躲。   看他这样,卫宗建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你到底像谁。”   卫寂母亲是医女,胆大心细,上山采药、设套捕猎不在话下,便是看到发脓溃烂的伤口,她也不觉得怕。   卫宗建看上的便是她这样的气魄,但成婚后又因她太过自强而置气。   说来也可笑,年少时他看不上京中那种温柔小意的女子,原配病逝之后却娶了这样一个女子,日子还过得颇为顺心。   卫宗建那句‘也不知你到底像谁’,让卫寂十分惶然。   大概他只继承了父母的缺点。   见卫寂在武学上实在愚笨,卫宗建便放弃了他,只得让他走读书考功名这条路。   后来卫寂成了太子伴读,竟慢慢学会了骑马射箭。   姜檐爱玩,除了读书,其他都精通。   刚来东宫那一年,卫寂因为什么都不懂,只能看着姜檐跟其他人在校场活动筋骨。   方以安知道太子喜欢马球,刻苦钻研了许久,打得也很好,有一段时间很得姜檐喜欢。   不会骑马的卫寂就候在一旁,其他三个伴读都在校场,他也不敢离开。   又过了一年,姜檐从常人分化为阳乾,脾气变大后,卫寂被其他人逼着往姜檐跟前凑。   时间长了,他俩相熟起来,姜檐开始手把手教他骑马,教射箭,教他投壶,还教他打马球。   卫寂学得很慢,加之小时候卫宗建给他留下的阴影,他打心底里杵这些。   那时姜檐也才十四,没什么耐心,性子又急躁,教不会就发火。   卫寂吓得血色褪尽,他垂着头,双肩紧绷,眼睫颤颤。   看到他这样,姜檐心头一堵,脾气竟缓和下来,让人把箭靶挪近。   姜檐纠正了卫寂拉弓的姿势,告诉他如何射箭,用什么地方发力。   这次靶心离得很近,连一丈都没有,卫寂一击射中。   等卫寂习惯这个距离,箭靶又朝后挪了一些,姜檐让卫寂再练。   就这样一点点习射,卫寂终于能在正常距离下射中,在某次秋猎中还小小展露了一下身手。   如今他准头很好,百射百中,但若是箭靶来回移动,卫寂就没那么好的准头了。   不过这已经很好了,初次见他射中靶心时,卫宗建颇为惊喜,又起了让他学武的心思。   卫寂实在不是这块料,卫宗建试了几次,彻底作罢了。   -   大庸朝盛兴马球,寻常人家则玩蹴鞠。   东宫后院有校场,专供太子习武骑射,马场是油和着泥夯筑成的,既结实,又不易开裂。   姜檐牵着一匹红棕色骏马,用眼神示意卫寂上马。   卫寂不敢多耽搁,踩着踏凳上了马背。   姜檐没着急给卫寂缰绳,而是牵着马走了两圈,让他熟悉马性。   “殿下。”卫寂不大好意思,“臣可以了。”   他跟着姜檐打马球也有几年了,但还是要人牵着马才敢上。   大抵是小时候卫宗建直接将他扔到马上,摔下来的记忆太惨烈,叫他打从骨子里便畏惧高头大马。   “先开一局热热身,你别慌。”姜檐嘱咐了几句,这才将马绳递给卫寂。   卫寂攥紧缰绳,拘谨地应了一声。   姜檐翻身上马,宫人上前递来鞠杖,他勾起球朝卫寂挥了一杆。   球滚到卫寂旁边,用球杖拨弄了两下,然后将球击回到姜檐的马蹄下。   这样玩了一会儿,等卫寂找到手感,不像方才那么局促,姜檐挥挥手,侍卫骑着马入了场。   每匹马的马头绑着彩色绸缎,红色为一队,蓝色为一队,每队四人。   卫寂跟姜檐一队。   金瑞福在一旁鸣锣,鼓槌敲出三声,球赛开始。   知道卫寂马术不好,侍卫们都让着他,他挥杆带球跑动时,其余人都不怎么动。   饶是这样,卫寂运球也不利索,挥一杆,球朝前滚一点,他骑着马上前再挥一杆。   姜檐牵着缰绳站在球网前,看着卫寂笨拙地带球过来,他倒也没催,耐心等着卫寂把球挥过来。   第一场打得极为无趣,久不奔驰的骏马前蹄踩着土,无聊得直响鼻。   只有卫寂出了一身热汗,气喘如牛。   姜檐只是想他活动一下,省得像那些整日泡在书堆里的白面书生,走三步喘一喘。   想要身体好,还须得多多锻炼。   见卫寂累了,姜檐没勉强他,让他喝点茶水在一旁休息。   卫寂下了场,马球才正式开始。   知道太子殿下不喜他们放水,侍卫们严阵以待。   姜檐一身猎服,黑色的革带勒出劲瘦的腰身,他眉深目长,挺鼻薄唇,一身孤高桀骜之气。   姜檐扬起鞠杆,挥下那刻道:“赢了有赏,从孤手中抢到球的,奖赏加倍。”   侍卫们听到后,为之一振。   姜檐牵着缰绳,双腿在马腹用力一夹,烈马仰颈嘶鸣。   朔风凛冽,天边卷着惨淡的云,姜檐骑着马奔腾在校场,肆意挥洒着手中的杆。   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跟前几日那个窝在他身边,说‘不准把我画丑’的不是一个人。   卫寂站在球场外,看着英姿勃发的姜檐,一时说不清心中感受。 第8章   那日卫寂下场后,姜檐打了三回,两胜一败,玩得很尽兴。   卫寂开始斟酌着给小像上色,皮影上的色彩极重要,若是上得不好,便会显得粗糙不精致。   光上色卫寂就用了五六日。   姜檐看不得他整日闷着,不时便会拉他出去歇歇眼睛。   眼睛是歇了,但身子累得慌,姜檐喜欢的活动都很累人。   今日的天放得很晴,这是入冬以来日头最好的一天,红梅映着霞光,分外妖娆。   姜檐骑着爱马,在校场连射十几个靶心,一转头,卫寂在远处埋头写字,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姜檐的脸当即垮下,骑马掉头儿,朝卫寂跑去。   日头虽好,但风却夹杂着寒意,拂过枝头红梅时哗哗作响,垂落的梅瓣随风卷落到卫寂的衣摆。   提笔的手冻得有些僵,卫寂哈了一口气,笔尖蘸了点墨汁继续在纸上写字。   那纸一尺多长,卫寂写的是蝇头小楷,姜檐骑射的工夫,他已经写了小半张纸。   一道阴影从头顶罩下,卫寂抬眸,开口唤了姜檐一声。   姜檐没理他,眉心拧出两个小疙瘩,念了两句纸上拗口的字。   是佛经。   姜檐问,“写这个做什么?”   卫寂搓了搓冻红的手,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斟酌了一下才道:“听闻太后病了,臣想着代殿下给太后写些经文祈福。”   姜檐闻言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这才察觉卫寂模仿了他的笔迹,只是将字写小了。   “你……”姜檐耳根瞬间通红,明明是一副得意到不行不行的样子,却骄矜地昂高下巴,“你怎么整日就想着讨我欢心?”   卫寂被他这番‘指责’,弄得不知如何作答。   大庸重孝,如今太后病重,太子不曾进宫探望,还整日在东宫骑马玩乐,若是传到言官耳中,姜檐怕是会被弹劾。   卫寂是太子伴读,遇到这样的事应当替太子分担,这是他的本分。   但被姜檐这样一说,卫寂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别写了。”姜檐夺过卫寂手中的笔,随意掷到一旁,“为了她把手写酸不值得……”   卫寂大惊,“殿下慎言。”   别说太后身份尊贵,便是寻常人家这话也是大逆不道,有驳人伦纲常。   姜檐嗤了一声,伸手拽起卫寂,“不许写,有这功夫还不如陪我练剑。”   摸到他冰凉的手,姜檐恼了,“手怎么这么凉?”   姜檐本想带卫寂一块练剑,看他冻成这样只好回去,让人熬了一碗热汤给卫寂。   卫寂被姜檐拽着朝前走,扭着脸频频回头看案桌上的佛经。   金瑞福很是体贴,上前将纸小心收了起来,卫寂看到后才安下心。   当今的太后并非姜檐的亲祖母,俩人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先皇在位时痴迷修仙,子嗣不昌,只生下两个儿子,一个是当今圣上,另一个是太后所出的嫡子。   嫡子长年缠绵病榻,十五岁那年薨逝,当今圣上顺利继位。   先皇在位后期时,国库亏虚,外戚把持朝政,给姜檐的父皇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这个外戚就是太后的娘家人。   姜檐的父皇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在位十几载拔除所有隐患,将风雨飘摇的王朝拉回正轨。   这些年太后没少作妖,但孝字当头,即便是皇上也只得忍耐。   姜檐却不惯她,一年到头请不了几回安,每次见了都不给她好脸色。   这次太后重疾,姜檐该吃吃该喝喝。   以情理而言,他这样做不为过,但他是太子,一言一行受天下人审视。   道理姜檐都懂,可要他跟那老妖婆低头,绝不可能。   卫寂没说什么,老实跟着姜檐回去烤火。   晚上回到侯府,他熬了大半夜,终于写了两卷祈福的经文,隔天带到了东宫。   看着两卷密密麻麻的经文,姜檐如同吞了炭块。   卫寂这双熬红的眼,比儒学所谓的孝道要重,比言官任何的诘问都振聋发聩,姜檐抿着唇不说话。   卫寂:“殿下若真不想看太后,那便不去,您让人把这两卷佛经送进宫,说是您写的。”   姜檐突然抬手蒙住卫寂的双眼,滚了滚喉咙,低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说这话的人是混蛋。”   卫寂一怔,扇动的眼睫刮过姜檐掌心。   姜檐指尖动了动,俯身将额头抵在卫寂眉心,继续控诉,“她给我父皇塞自己的亲侄女,想诞下皇子取代我,你还要我给她送经文?”   太后干的那些荒唐事,卫寂多少有些耳闻,他只是不想姜檐坏了名声。   她在圣上还未坐稳皇位时,联合外戚打压皇权,这口气圣上不也忍了么?   就因为那句,百善孝为先。   即便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但皇上还是被孝道死死压着,并没有处置她。   卫寂不由想起他的祖母,去年她生病时,他也写了许多经文,在佛堂为她焚经求福。   写的时候,卫寂总忍不住回想她苛待他母亲的画面。   灯烛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曳,卫寂心里亦乱糟糟,那卷经断断续续写了很久。   人伦告诉他要以孝为先,心里却觉得难受。   所以他一向不跟祖母亲近,也不愿跟他父亲提及他母亲。   如今有人告诉他,天下无不是父母是一句混蛋话,卫寂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不知姜檐的手什么时候移开了,卫寂的眼睛露出来,他低垂着眼角,那颗痣摇摇欲坠,像是随时滚下来,变成一滴泪。   姜檐心跳漏了半拍,不自觉捧上他的脸,倾下身子,将唇凑了过来。   寝殿寂静无声,时间变得缓慢。   姜檐闯入卫寂的视野,蹭过他的鼻尖,唇瓣微张,似乎要含住他的唇。   卫寂瞳仁颤动,看着近在咫尺的姜檐,脑袋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软糯嗓音,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灌进来的寒风一下子吹醒了卫寂,他涨红着脸别过头。   一个穿着藕粉色冬装的小女孩走进来,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进门就朝姜檐扑来。   “舅舅,抱。”   姜檐眼皮抽了一下,臭着脸回身抱了她一下。   他抱得极敷衍,昭文小郡主不满意,伸着短小的胳膊,糯糯道:“还要抱。”   姜檐并不吃她这套,“不抱。”   小郡主掘起小嘴,打了姜檐一下,“坏舅舅。”   打完姜檐,她癫癫地跑到卫寂旁边,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做一个要抱的姿势。   卫寂赶紧将小郡主抱起来,对上姜檐含怨的目光,他一慌,抱着小郡主避开姜檐。   方才姜檐……是要亲他么?   想起唇上那抹若有似无的触感,卫寂心如擂鼓。   小郡主歪头看着卫寂,好奇道:“你脸怎么这么红,是病了么?”   卫寂慌乱地撇下视线,“没,没有。”   小郡主双手抱住卫寂的脖子,突然贴了过来,像猫猫蹭脸似的在卫寂面颊蹭了两下。   她蹭着卫寂撒娇,“你去年做的风筝被他们弄坏了,今年再给我做一个,好不好小卫?”   “不准给她做!”姜檐拎起昭文的后衣领,把她从卫寂怀里抱了过来,“风筝是她自己弄坏的。”   昭文不舒服地踢了踢姜檐,“坏舅舅。”   “别乱动,胖得要死。”   “你才胖。”   小郡主气得两颊的婴儿肥鼓囊囊,口中不停骂,“坏舅舅。”   昭文是姜檐的胞姐姜筝所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却不跋扈,只是有些娇气。   见他们舅甥二人吵了起来,卫寂赶忙从中调停。   昭文年纪小,卫寂哄她的话语不免多,惹得姜檐十分不快。   他瞪着卫寂,“你向她,不向我?”   这哪有什么向与不向的?昭文不过四五岁,自然该先哄她。   但看姜檐双眼冒火,又想起方才他贴过来的模样,卫寂的视线左右乱晃,讷讷道:“臣……没有。”   姜檐不依不饶,“没有你哄她?”   卫寂不敢说话了。   昭文帮卫寂踢了一脚姜檐,她的小屁股还坐在姜檐左臂,人却扭过身,一把搂住卫寂的脖颈,“小卫抱,不要臭舅舅。”   姜檐不肯松开,昭文也紧紧抱着卫寂,撅着屁股蛋一直拱姜檐,企图从他怀里拱出来。   “小卫抱。”   “不准抱她。”   卫寂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左右为难之际,姜筝进来了,看到殿内的场景,修长的眉梢微挑,“呦,这是做什么呢?”   趁姜檐回头时,昭文一屁股拱开他,小短腿勾住卫寂的腰。   怕她掉下来,卫寂忙托住,这个动作换来姜檐一记瞪。   卫寂缩了一下脖子。   昭文搂着卫寂,欢快地唤了一声,“阿娘。”   姜筝走过来,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见不着你舅舅,吵着要来,见了面又要吵。”   马车进了东宫刚停稳,昭文便跑下来,一路喊着舅舅。   她跟姜檐一向这样,吵得越厉害,不见时越想,周围的人都哄着她,宠着她,只有姜檐跟她斗嘴,抢东西。   他俩最常抢的就是卫寂。   卫寂抱着昭文不好行礼,只得微微躬身道:“公主。”   姜筝一进来便看见卫寂,等他出声才调侃道:“小卫大人也在呀,你跟我这弟弟倒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你俩整日凑一起不嫌烦?”   开始就是姜筝叫他小卫大人,旁人都喊他小侯爷,后来连带着整个东宫在叫,显得比别人亲近似的。   原本这话没什么,此刻卫寂一听,登时有点上脸,耳根火辣辣的。 第9章   将卫寂的脸逗红了,姜筝换了个神色,转头对姜檐淡淡道:“收拾收拾,随我一块进宫。”   这个时候进宫做什么不言而喻。   姜筝也不喜太后,但她跟姜檐不同,不论再厌恶,与太后也能笑意盈盈同坐。   一个拔了爪牙的深宫老妇人而已,压根犯不着她动火上气。   可惜姜檐不明白这个道理,姜筝只能亲自来押人进宫。   姜檐梗过脖子不愿去,在卫寂看来时,他脸色才缓了缓。   公主殿下都来了,太后的情况怕不是太好,这种时候他若还不肯露面,十分不妥。   卫寂有心再劝姜檐几句,又想起他跟太后之间的恩怨,心里不太想他不顺心。   卫寂拿起案桌的佛文,捧到姜筝面前,低声道:“这是殿下抄的经文,只拿这个进宫可以么?”   姜筝接过那两卷纸,细细的长眉微挑,别有深意道:“真是他抄的?”   卫寂头压低了一分,答非所问道:“是……殿下的字迹。”   是不是姜檐写的不重要,要紧的是太后病重,太子抄写经文为其祈福。   姜檐霍然上前,从姜筝手中抽过纸卷,冷嗤,“那老妖婆也配?”   卫寂张了张嘴,担忧地望着姜檐。   姜筝也不生气,唇角弯了弯,“是,她是老妖婆,她不配,但她快死了,无论生前再怎么斗,再怎么争,死后什么也带不走。”   她抬手为姜檐理了理衣襟,明艳的眸含着笑,“你却不同,你有父皇母后,有我,还有小卫,更大把的时光好活。”   “随我去看看她罢,让她知道我们过得很好,要她含着怨,带着气,死也不能瞑目。”   说这番话时,姜筝语气温和至极。   卫寂脸都白了,忙去捂小郡主的耳朵,生怕她被大逆不道的话吓到。   昭文窝在卫寂怀里,卫寂捂她耳朵时,她眨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派天真。   见卫寂脸色不好,她还伸出肉嘟嘟的手,拍着卫寂的背哄他。   姜筝瞧见之后,莞尔一笑,“小卫大人不会告诉别人,本宫说了这些话吧?”   卫寂后背浮上一层冷汗,磕巴道:“臣,臣不会。”   知道卫寂胆子小,姜檐皱眉,“你吓他做什么?”   姜筝扬唇大笑,好脾气地说,“好好,是我的错。我只是在说玩笑话,小卫大人别当真。”   卫寂:“……臣不会。”   “我进宫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姜檐看着卫寂熬红的眼皮,低声说,“困了就睡一觉。”   姜筝从卫寂怀里抱过昭文,闻言笑着问姜檐,“睡一觉?你让小卫大人在哪儿睡一觉?”   姜檐看了一眼卫寂,回头对姜筝说,“不用你管。”   “我不管。”姜筝抱着昭文朝外走,悠悠道:“那日后你可别求我。”   昭文骨碌着眼珠,在姜筝耳边说,“阿娘,我要骑舅舅大马。”   姜筝拍了拍她的小屁股蛋,“进宫再说,现在你舅舅可不会趴地上给你骑。”   在卫寂面前,他是十分要脸的。   -   姜檐跟姜筝离开后,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卫寂一人,金福瑞让人端进来几盘瓜果,还添了新的茶水。   卫寂作揖道谢,“多谢公公。”   金福瑞挂着笑,“您真是折煞奴才了,若还有需要,小卫大人只管使唤,奴才就在门口候着。”   卫寂颔首道了一声‘好’。   金福瑞领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看着案桌上那两卷没拿走的经文,卫寂叹了一口气,他走过去卷好,重新放回皮质的卷筒中。   太子进宫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卫寂闲着无事翻出一册书。   他心里乱糟糟的,担忧姜檐见了太后会口出狂言,也为文昭小郡主没来之前,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而心惊。   卫寂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一字一句读着手中的书,心神慢慢平和下来。   直到日暮西沉,姜檐披着霞红的余晖归来。   寒风入室,卫寂的心与翻飞的书页一样乱,僵坐在椅上,怔怔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太子。   姜檐大抵是不好意思,视线与卫寂撞上后又飞快移开。   待他走近,卫寂才回过神,慌乱起身,胡乱问了一句,“太后没事罢?”   提及她,姜檐眸中渗出几分冷意,“暂且活着。”   意识到自己起了一个不好的话头,卫寂抿了抿唇。   姜檐解了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余光瞥了一眼卫寂,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睡了么?”   卫寂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姜檐是在问他,有没有在这里睡上一觉。   卫寂摇摇头,“没有。”   姜檐没说话,递给了卫寂一个通体发红的果子。   这果子叫红番果,是番邦进贡来的,春天开花,秋后结果,从千里之外赶路送过来,到大庸时已入冬。   没来东宫之前,卫寂都没见过这种果子,剥开外面的皮,里面是红壤的果肉。   姜檐说,“番邦刚进贡上来的,估计明日才能送到东宫,这是我从御书房拿的。”   卫寂呆呆地应了一声,手攥了攥袖口。   自打他说过这果子很甜,每年送到东宫的那几颗红番果都进了卫寂嘴里。   果子的皮很厚,不易剥开,姜檐拿起一柄金镶绿松石鞘小刀,从中间切开了果子让卫寂吃。   姜檐让金福瑞拿来一个银勺给卫寂,让他用勺挖着果肉吃。   卫寂道了一声谢,捧着红番果咬了一口。   暑热之地的果子大多都甜,汁水也很足,染在卫寂淡色的唇上,像搽了口脂似的,红红的,让人想要亲一口。   姜檐不自觉地挨了过去。   他投下的影子像一道延伸的网,一点点罩住卫寂。   卫寂感受到了姜檐的靠近,呼吸微滞,抬眸看着又开始散发黏糊气息的姜檐,那双略带湿润的眸像是盛满了他。   这已是第三次,姜檐作出要亲他的举动。   卫寂大脑空白,喉咙攒动,他身子一歪,惊得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姜檐回过神,忙将卫寂扶了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磕到没?”   卫寂直愣愣看着姜檐,面上泛着热意,垂着头不敢看姜檐。   姜檐瞧他满脸潮红,嘴巴也红彤彤,呼吸变得急促,几次俯身想要亲他,却又不知如何下嘴似的,迟迟没贴上去。   最后气闷地背过了身子。   沉默良久,姜檐背对着卫寂,干巴巴道:“你说话!”   卫寂脑袋一团浆糊,惶惶不安地问,“殿下要臣说什么?”   姜檐偷瞄了卫寂一眼,“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卫寂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唇瓣翕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臣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一靠近你,你就脸红。”姜檐喉间的突结滚了一下,磕绊道:“你,你是不是心悦我么?”   卫寂脑袋轰的一声,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了,他惊得险些跳起来,声音不自觉拔高——   “臣没有。”   姜檐立刻扭过头,顶着一双红彤彤的耳朵,指责道:“你怎么没有?是谁冬日怕我冷,会早进宫几刻钟,用手炉将我会摸到的所有东西烘一遍?”   “是……臣。”   “是谁夏日怕我热,偷偷往我手里塞冰块?”   “是臣。”   “是谁为了陪我应付父皇的抽查,跟着我苦读到天亮?”   “是臣。”   “是谁为了哄我开心,偷偷从外面带些宫里没有的小玩意儿?”   “是臣。”   “是谁怕我被言官骂,熬夜写经文?”   “是臣。”   “又是谁整日想着讨我欢心,想做太子妃?”   “是臣。”   卫寂说完觉得不对劲,反应过来自己回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猛地抬头惊惧道:“这个不是臣。”   姜檐哼了一声,“你也不用狡辩,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卫寂冤枉坏了,他做的这些都是一个伴读该做的,怎么到太子眼里就成了蓄意勾引?   “臣不是要狡辩,只是那时还小,与殿下相熟时也才十四岁。”怎么可能存了那样的心思?   姜檐睁大眼睛,耳朵红得更厉害,他别过身子害羞道:“你,你十四岁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   卫寂:……   -   卫寂从皇宫出来时,犹如一团失了心神的游魂,他也不知事情如何会变成这样。   太子殿下认定他对他有非分之想,他越是解释越是解释不清,反而让太子认定他存了那样的心思。   卫寂愁容满面,心里慌得不行,这几次太子想要亲近他,难道是误会他心里喜欢他?   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到侯府,卫寂闷在房中,脸上的热意直到现在都没降下去。   卫老太太遣人过来,说是炖了乌鸡人参汤给卫寂补身体,要他过去用晚饭。   卫寂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烦闷,他强压下这种情愫,换了一身衣服去了老太太那里。   卫宗建今日也在,还有继室林氏,以及比卫寂小了七岁的龙凤胎。   “哥哥。”   见卫寂来了,两个孩子缠了过来。   卫寂为人和善,性子又好,因此极招小孩子喜欢,卫宗建在凉州任职时,两个小的乐颠颠当卫寂的小尾巴。   回到京中后,他们关系倒是淡了下来,老太太不让他们疯跑,作为儿媳林氏自然不敢不从,对龙凤胎的管教严格了许多。   卫寂给他俩一人一块酥糖,俩人开心极了,拉着卫寂撒娇还想要。   端坐在主座的老太太摆了摆手,“好了,让你哥哥吃饭。在东宫待了这么久,怕是早就饿坏了。”   她慈眉善目对卫寂道:“快入座。”   卫寂垂首应了一声,按老太太的意思僵硬地坐她身旁。   席间老太太一直嘘寒问暖,卫寂十分不自在,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恭敬小心地应着,那句‘我想辞任’压在舌尖下,几次都没吐出来。   卫寂打算明年参加科举考试,想回家好好备考。 第10章   卫寂一早便盘算好科举之事,只是今日才打定主意辞任太子伴读。   伴太子读书只是听起来光耀门楣,但大庸朝制度即便是天子伴读,也要参加科举,并无特殊优待。   直到吃完饭,卫寂也没跟老太太和卫宗建说他的打算。   最近老太太待他和蔼了很多,可能是因为他深受姜檐信任,也或许人老了,想要享受天伦之乐,所以对他们并不像之前那么严苛。   只不过卫寂已经长大,无法像年幼的弟弟妹妹那样,枕在她膝上撒娇,说好听的话讨她欢心。   吃了饭,卫寂便作揖告退,“祖母安,孙儿想回去温书。”   老太太摸着趴在膝头的孙女脑袋,面容温和,“去罢,别熬太久,伤眼睛。”   卫寂躬身,“是。”   从老太太院子回到自己屋中,卫寂坐到桌案,翻了两页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两年前他曾跟姜檐说过,自己想要考科举,当时姜檐还夸他,原话卫寂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你好好读,若是能一举中第,孤的脸上也有光,到时候孤重重赏。”   姜檐拿出自己的玉佩放到桌上,还说要是卫寂能考好,他便将这块玉佩送给卫寂。   隔了一年,姜檐大概是忘了自己先前的话,早早就将玉佩赠给了卫寂。   原本卫寂想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再跟姜檐说这件事,可今日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提前。   -   隔日一早卫寂坐马车去了东宫,姜檐那些话犹在耳边,他拿着手炉也不知该不该给他烘座。   最终卫寂叹了口气,还是烘了。   姜檐来时,目不斜视地从卫寂身旁走过,坐到暖烘烘的软座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卫寂坐在他身后,佯装忙碌地翻动着纸页。   卫寂表面镇定,实则内心乱得很,生怕姜檐转头看他,因此一刻钟也不停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今日的姜檐转了性似的,没看卫寂一眼,没转身与他说一句话,姿态端得很高。   卫寂抬起头,看了一眼他宽阔挺直的肩背,唇微抿,而后又垂下头。   他俩的异常很快引起两个世子的注意,他们相视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困惑。   一个用眼神问,“闹别扭了?”   另一个用眼神答,“像是”   往日太傅不讲课时,姜檐便会转过头与卫寂说小话,今儿却没理卫寂,也不知闹什么别扭。   就算他闹脾气了,按卫寂的性子也会上前去哄,过不了多久俩人就会和好。   卫寂一直沉默着,只有在太傅抽答时,他才开口。   课业结束后,卫寂慢吞吞收拾东西,余光朝姜檐的方向瞥了一眼,对方还是背对着他,背脊挺拔如松。   卫寂几欲开口,最后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书阁。   走到半路,金福瑞拦住卫寂,“殿下让您去寝殿等他。”   姜檐还有一堂课,要到晌午才能下课。   卫寂没多言,随金福瑞去了姜檐寝殿,他想等姜檐下课,跟姜檐说自己科考一事。   -   卫寂没少像这样等着姜檐,平时他都会边看书边等,今日则是枯坐着干等,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愿做。   窗外日头挂到正南方向,宫人在外殿摆了午膳。   金福瑞一向贴心,时辰掐得正好,膳食刚摆好,姜檐也回来了。   卫寂只得先跟姜檐一块用了午饭,碗碟撤下去后,又换成茶水跟点心。   金福瑞特意将切成菱角的红番果放到了卫寂手边,“宫里放分下来的,殿下惦记着您喜欢吃……”   不等他说完,姜檐眼睛横了过去,“多嘴。”   金福瑞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到冬天奴才的嘴就泛痒,该打,着实该打。”   他说了一些讨喜的话,便笑着退了下去,走时还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殿内只有卫寂跟姜檐。   姜檐还是不肯看卫寂,一会儿喝口茶,一会儿擦手,最后干脆不吃了,戳着一块枣泥糕捻成碎渣。   见卫寂始终不开口,他终是忍不住,放下端了一上午的架子,像个要跟人私奔,却发现对方压根不把他当回事的娇小姐。   姜檐不高兴地戳着点心,“刚分下来的,分到我这儿五个,你回去时拿两个给你弟弟妹妹。”   果子在进贡的路上坏了不少,磕碰过的也不敢献给皇上,这么少的数量下,姜檐能分到五个已是很多了。   卫寂喉咙像堵塞着什么似的,那句‘多谢殿下’说得分外哑涩。   姜檐别扭道:“你怎么不吃?”   卫寂眼睫垂了一下,拾起公筷给姜檐夹了一块,“殿下也吃。”   他放到了姜檐的碗碟,对方却看着他,微微张口。   卫寂默了一下,拿筷子重新夹起那块番果,喂给了姜檐。   姜檐耳尖动了动,方才那点小埋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是想卫寂在意他。   姜檐不知道自己看卫寂的目光,柔得似乎能拧出水来,他就那样直勾勾看着卫寂。   卫寂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撇下视线,眉尾那颗小痣便又招摇地舒展开。   姜檐心口一震,靠近卫寂,在他唇上重重碰了一下,而后抽身离开。   卫寂僵了好几息,这才一寸寸转动脖颈去看姜檐。   他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表情一片空白,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头顶罩下一道黑影,姜檐在他唇上又亲了亲,卫寂耳根又麻又烫。   等姜檐第三次亲过来的时候,卫寂把脸埋到膝间,脑袋浆糊似的什么三纲五常、五伦十义统统忘了个干净。   他低声说,“别……亲了。”   姜檐身体一僵,“为什么?”   卫寂仍是这个姿势,瓮声瓮气道:“有些疼。”   姜檐闻言抬手捧起卫寂的脸。   卫寂仰头看着姜檐,屏息不动,双肩紧绷,那双形容精致的双眸滢了一层薄亮。   姜檐的指腹在他唇上摩挲了两下,然后捻开他的唇瓣,发现里面红了一片,隐约有破的迹象。   姜檐亲过来的第一下力道太大,卫寂牙磕到肉上,把嘴磕红了。   他低下头,在卫寂唇边轻轻吹了吹。   卫寂四肢僵硬,胸膛那颗东西却跳得飞快,变得又酥又麻,奇怪得不行。   姜檐一边吹着,一边抬眼看卫寂,不知不觉他又含住了卫寂的唇。   “我想了想。”姜檐亲着卫寂含糊地说,“我左右也不讨厌你,你若想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可以。”   卫寂眼睫颤了颤,然后推开姜檐,他面上还晕着一抹红,低垂的眼睛却逐渐清明。   “臣想回家读书。”卫寂说的很慢,也很清楚,“臣明年要考科举。”   听到这话,姜檐僵住。 第11章   姜檐坐在雕花窗旁,天光透窗打在他身上,似落了一层冷白的霜,熄灭了他眸里那股火热,只余下一片茫然。   姜檐艰涩地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寂不敢看他,低声道:“臣日后怕是不能再来东宫伴殿下读书。”   姜檐霍然起身,气血攻心似的,唇都抖了一下,“你是在躲我?”   卫寂埋下头,声音越来越轻:“臣,没,没有。”   姜檐眉眼皆是焦躁,在殿内来回踱步,听到卫寂说没有彻底炸了,“既是没有,那你做什么离开?”   卫寂喉管发紧,涩然道:“臣先前跟殿下说过,臣想考科举,殿下也答应了。”   姜檐这才想起两年前卫寂说过想科举的事,他心口剧烈起伏,狠狠瞪着卫寂。   半晌姜檐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不准!”   卫寂抬头,愕然地望向姜檐。   触及到卫寂的目光,姜檐狼狈地别过视线,“我没有不准你考科举。”   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话便好说了,姜檐昂了一下首,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   他面色恢复了平静,手却掐在扶手上,声音是故作的淡漠,“许太傅是文坛大家,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听他授课解惑,不比你闷在家中死读书好?”   “至于你喜欢我一事。”姜檐抠着扶手上的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因为这个就躲我。”   他语速飞快,像是怕被卫寂打断似的。   “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喜欢就喜欢了,孤本来就招人喜欢,多你一个也不多,若是全天下的人都像你这样,喜欢孤就躲着孤,那大庸朝就没人了。”   卫寂给姜檐说得一愣一愣的,唇瓣蠕动了两下,刚要开口又被姜檐抢去了话。   “好了,就这样罢,此事孤就当没发生,你不必纠结,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完姜檐也不给卫寂解释的机会,叫来金福瑞撤了茶果。   直到卫寂被金瑞福亲自送出东宫,他也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卫寂坐在马车,手里还拿着两颗红番果,回到侯府他也没缓过神儿。   原本想着今日跟姜檐好好谈一谈。   谈是谈了,但没谈清楚。   卫寂神色恍惚地回到屋中,身边的小厮递过来一杯暖身的热茶,他恍惚地接过,又恍惚地饮了一大口。   嘶。   卫寂被茶烫了,嘴中破皮处火辣辣的疼。   想起伤是怎么来的,卫寂脸上有了热意。   -   自打那日以后,姜檐对卫寂的态度一下子冷淡起来,下了课也不会像往日那样留卫寂在东宫用膳,在书阁也甚少跟他交谈。   别说是金福瑞这等近身伺候的,便是太傅也有所察觉。   观两人上课时的神情,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   实则一个心不在焉,另一个拘谨沉默。   见姜檐又开始不用功读书,太傅没用老方法敲打他,合上书对姜檐道:“殿下神色倦怠,想必是身体有恙,今日便讲到这里。”   听到这话,两个世子露出喜色,一贯不爱学的姜檐到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   太傅突然点名发呆的卫寂。   卫寂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他局促地抿了抿唇。   太傅没在乎他的失礼,只是道:“殿下身体不爽利,今日的课怕是没听多少,你给殿下再温习一遍,明日还要抽答,答不出来可是要挨罚的。”   他只说罚,没说是罚卫寂一人,还是他俩一块都罚。   卫寂朝姜檐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应了一声。   待所有人都离开,姜檐仍旧坐在原处未动。   卫寂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腿都僵了才慢吞吞挪动脚步,干巴巴说,“殿下可有什么漏听的要臣再补一遍?”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温习,你回去读书罢。”姜檐把脸扭到一边,只给了卫寂一个紧绷的侧脸。   卫寂张张嘴,无措地抓了一下袖口,僵硬地点点头,“那臣告退了。”   姜檐没说话,绯色的唇抿成一线。   卫寂踌躇片刻,还是走了。   候在门口的金福瑞一脸着急,拼命给走过来的卫寂使眼色。   卫寂茫茫然,不懂他什么意思。   金福瑞闭上眼,深呼一口气。   卫寂还是一头雾水,经过金福瑞时还看了他一眼,对方眼观鼻鼻观口,垂着首一派平和。   卫寂心下疑惑,却没开口问,越过金福瑞离开了书阁。   避开姜檐,金福瑞追了出来,“小卫大人。”   卫寂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金公公?”   金福瑞走过来,左右环顾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问,“您跟殿下拌嘴了?”   拌嘴,一个微妙又古怪的形容。   卫寂怔了一怔,继而垂下眼,摇了摇头。   这两日太子殿下脾气大得很,在寝殿都摔了两回东西。   金福瑞心中这样想,嘴上却说,“没有就好,这两日殿下胃口不好,还以为殿下跟您闹了别扭连饭都吃不下。”   卫寂有心问问姜檐怎么胃口不好了,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还是摇头。   见卫寂不肯说,金福瑞心中犯愁,他长叹一口气。   “最近殿下胃口实在不好,比雨露期吃得还少,能不能劳烦小卫大人再买些上次的酱菜回来,咱家实在不方便出去。”   卫寂并未多想,“好,还要别的么?”   金福瑞嘴上堆着笑,“您最了解殿下口味,您看着再买点。”   “好。”   出了东宫后,卫寂没回侯府,去了一趟前门大街,买了福记的酱菜,还有一些开胃小吃。   买好东西,卫寂让马夫再跑一趟东宫,把东西送过去,他则在书局等着,顺便买几本书。   金福瑞按规矩验过那些食物,确定没问题,中午姜檐用膳时,他让人将吃食一块摆了上去。   “殿下尝尝这个雪丽球,里面掺了山楂。”金福瑞笑道:“是小卫大人听说您胃口不好,刚叫人送过来的。”   姜檐听到这个名字心神一动,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先前的恹恹。   金福瑞把雪丽球夹过来时,姜檐到底还是吃了。   金福瑞不动声色打量姜檐的神色,又说,“厨房做了金翅燕,奴才记得小卫大人喜欢,要不要下午派马车将小卫大人接过来?”   姜檐反应平平,“不用,他要科考,要在家读书。”   金福瑞闻言一愣。   姜檐不再说话,吃了几口,像气不过似的戳着雪丽球,“孤哪里有他读书重要?”   金福瑞哭笑不得,“殿下自然是最重要的。”   姜檐拉着脸没说话。   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两人是为这个闹脾气。   见姜檐一副受尽冷落的模样,金福瑞压下唇边的笑。   他认真道:“奴才大字不识几个,却还是听过砍柴不误磨刀工,小卫大人平日已是很刻苦了,一味只读书,身体怎么受得了?”   像是终于找到发泄的人,姜檐大声说,“所以孤才时不时带他在校场活动筋骨,他还说什么回家读书。”   金福瑞:“是是是,殿下说的是。”   姜檐:“回家读书又怎么样?回家读书便能比在东宫考得好?”   金福瑞:“对对对,殿下说得对。”   “你不知道。”姜檐忸怩了一下,戳着雪丽球仿佛在戳心中那些隐秘的小心思。   “他喜欢孤,回家读书了一定会想孤,万一害了相思病怎么办?”   金福瑞:“……”   姜檐转头看着他,“你说呢?”   金福瑞硬着头皮点头,“是。”   姜檐忽然红了耳朵,“你也觉得他喜欢孤?”   金瑞福:大概……吧。   -   接下来这几日,卫寂与姜檐的关系还是不冷不淡。   姜檐有什么话都会要金福瑞传达,哪怕只跟卫寂隔了几步,他也要借金福瑞的口。   卫寂很不习惯,但姜檐态度变了以后,他确实有了不少时间可以用在读书上。   如今卫寂很少在东宫多留,回到侯府要么温书,要么就是做皮影。   卫寂不知姜檐如今还要不要这个皮影,但既是他答应过要做的,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已经开始在皮子上镂刻,忙到很晚才睡下。   睡到半夜,有小厮来报丧,说是太后薨了。   不多时,宫中便传来丧钟,足足响了一刻钟。   卫寂赶忙穿上衣服,净了面,束上发,随卫宗建进了宫。   按照大庸的制度,他们这些王公贵族要进宫为太后守丧。   卫宗建的继室是命妇也要着素衣,腰系白色丝带,头盖麻布,老太太年过六十,倒是可以免去守丧,龙凤胎不足十二岁也不必去。   到了宫中,男女分列而守。   按爵位卫宗建跪在中列,卫寂暂且无官职,随其他小侯爷,小世子跪在末尾。   天寒地冻,枝头落着霜,寒风夹杂着呜咽的哭声响彻宫门。   卫寂跪在沁凉的地砖上,哪怕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嘴唇仍是被冻得发紫。   侍卫端来几盆炭火,全都放到了卫寂身旁,引来不少人侧眸偷看。   卫寂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太后大丧,他也不敢抬头。   又有一人端来一盆炭火,明目张胆放到了卫寂眼前,跪在他前面的那位世子往后挪挪屁股,估计就会被火烤到。   卫寂眉心一跳,终是忍不住抬了抬眼,看到身侧那人他一怔。 第12章   金福瑞立在卫寂身旁,飞快将一样东西塞进卫寂手中,之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卫寂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心口砰砰直跳。   他保持这个动作许久,直到感觉落在身上的视线消失,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展开手心看了一眼金福瑞塞给他的东西。   是一块暖玉,与太子先前送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卫寂没想到姜檐还有一块,看雕刻手法,竟是一对玉。   暖玉触体升温,卫寂攥了这么一会儿,掌心被玉暖得热烘烘的。   只看了一眼卫寂便赶忙合上手,怕旁人看见。   寒风呜咽,炭盆里的火舌跟着乱颤,卫寂攥着手中的暖玉,心中百般滋味。   这段时日姜檐视他如无物,不再像往日那样亲近,卫寂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是不安的。   明明姜檐没跟他发脾气,也没为难他,可越是这样卫寂越是不自在。   想辞去伴读,专心在家读书,姜檐不准,像以前那样哄他,又怕他误会自己另有所图。   一顶勾引储君的大帽子扣下来,卫寂畏缩着不敢靠近,担心多说多错。   哎。   -   太后薨逝,宫内一片悲恸,不管是不是真伤心,个个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卫寂实在哭不出来,只得伏在地上,生怕别人察觉他眼中无泪。   虽然有炭盆跟暖玉,但深冬的夜极冷,又跪在风口处,卫寂冻得脸色发青,双腿如冰锥扎似的又麻又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用绣着纹饰的黑靴停到卫寂身旁。   余光瞥见狐裘垂下的一角,卫寂喉咙咽了咽,心跳得飞快。   姜檐负手而立,眼角垂垂,扫了一眼卫寂,淡声道:“卫寂,随孤来。”   周围的哭声都小了,但谁都不敢抬头,只在心中纳闷,太子这个时候叫卫寂做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没有多想,以为太子是为了公事而来。   卫寂也是这样想的,见姜檐都用了‘孤’这个自称,他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   在地上跪得太久,卫寂双腿早已压麻,起身时没站稳朝前栽去。   一只手突然横来,扶住卫寂双臂,帮他稳住了身子。   站稳后,卫寂双手拱在身前,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臣,臣失仪了。”   姜檐脸沉得厉害,抽回手,冷声道:“随孤来。”   说完便转身走了。   卫寂双腿麻得很,好在姜檐走的不快,他勉强能跟上。   亦步亦趋跟着姜檐走了一段路,途中还遇到巡逻的金吾侍卫,他们见到姜檐纷纷行礼。   姜檐理也没理,绕行到宫中一处八角亭。   四下无人后,姜檐解下身上的狐裘,上前披到了卫寂肩上,“冷不冷?”   卫寂被温热的狐裘裹住,哆哆嗦嗦地看向姜檐。   见他脸冻得发紫,姜檐长眉紧拧,从怀里拿出蛇皮纹路的皮囊,“快喝一口热汤。”   卫寂不太好意思,但实在太冷了,他伸出冻红的手,双手合十地捧着水囊,哆嗦着喝了一口。   身体暖和一下,卫寂盖上水囊的皮扣,想要还给姜檐,对方却让他抱在怀里取暖。   姜檐突然道:“你回去再跪一会儿就装晕,到时候我让人把你抬回东宫。”   卫寂一惊,“这怎么行?”   姜檐沉声反问,“怎么不行?”   卫寂磕巴道:“太后刚薨,臣理当守丧。”   姜檐嗤笑,“我与她关系又不好,你理什么当?她死了是好事,该普天大庆。”   卫寂慌忙朝四周瞧去,见四下无人,他转头低声对姜檐说,“殿下慎言,不可妄议亡者,不吉利。”   卫寂双手合十对着四周阿弥陀佛,之后又满脸紧张地对姜檐道:“殿下快呸呸两声,别沾了什么脏东西。”   姜檐压下眉头,似是想开口说什么,但还是憋了回去,按卫寂说的,面无表情的呸了一声。   卫寂继续合着手祷告经文。   他不是很迷信,但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太后的魂魄还留在宫中,正好听见殿下这番话,缠上殿下怎么办?   等他祷告完了,姜檐黑着脸说,“让你装晕就装晕,事情我已安排妥当,你与其在这里挨冻受罪,还不如回东宫睡一觉。”   卫寂摇摇头,嗫嚅道:“臣没事。”   说完又补了一句,“大家都是如此。”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寒风跪着,旁人都没事,他哪里那么娇贵?   姜檐恼了,“旁人是旁人,你是你,旁人的腿还没受过伤呢。”   卫寂抬了一下眼皮,最终又垂了下来。   看他这样,姜檐语气也缓和下来,“好不容易养好你的腿,这样跪一夜,那我往日算白折腾了。”   卫寂面上露出纠结,“可……”   姜檐打断他,强势道:“若是一会儿你不装晕,我直接拽你走。”   卫寂讷讷,“臣真的没事。”   姜檐皱眉,“你不肯走,是怕她的鬼魂找上你?”   卫寂摇头,“算命的大师说臣命格硬,不怕这些脏东西。”   姜檐:“你知道她是脏东西就好,赶紧离开皇宫。”   卫寂一听他又对逝者口出恶言,赶忙双手合十,继续祷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魂孽障,速速退去。”   姜檐气得磨了磨牙,上前捧住卫寂的脸,俯身凑近他,恶狠狠道:“再不走,不许你考科举!”   卫寂仰头怔怔看着他,他们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呼吸交错。   看着卫寂翕动的唇,姜檐耳廓泛上一股热意,他别过头说,“让你听话你就听话。”   卫寂局促地垂下眼睫。   -   卫寂回去后,战战兢兢跪在原处,他伏在地上,心提在嗓子眼。   姜檐说已经找好了接应他的人,听到三长两短的咳嗽声,他就倒在地上,那人会将他送到东宫。   卫寂跪了还没半刻钟,便听到身后的侍卫咳嗽。   连咳三声后,停了一下,又咳了两声。   是暗号。   卫寂心里叫苦,左右为难,他还以为至少得跪一个时辰,谁知道暗号响得这样早?   太子刚将他叫出去,回来没多久他就晕过去,旁人不得生疑?   卫寂冷汗都出来了,他跪在地上没动。   等了十几息,见卫寂没反应,那侍卫又咳了几声。   卫寂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实在不想这么早昏过去,可又怕姜檐真找过来。   犹豫片刻,卫寂双眼一翻,啪地歪过身子软到地上。   他这番举动吓了旁边那个小世子一跳,对方也不装哭了,受惊似的看着卫寂。   卫寂双眼紧闭,手不自觉发抖,他听到有脚步声走来,接着他便被一双手托起来。   那小世子起身帮忙,将卫寂托到侍卫背上。   等卫寂一走,他便跪到了卫寂那块地儿,抢先其他人霸占了火盆。   -   金福瑞候在马车旁,瞧见黑暗处快步走来一人,背上躺着还在装晕的卫寂,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金福瑞轻唤了一声,“小卫大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卫寂才敢睁开眼。   金福瑞撩开帘布,“快进来,莫叫旁人看见。”   卫寂闻言,手忙脚乱地上了马车。   金福瑞跟上去,拽过软褥盖在卫寂身上,口气带着心疼,“脸色这么差,冻坏了罢?”   卫寂口中哈出白气,冻得鼻尖通红,却还是说,“没事。”   马车摇晃起来,车夫驾着马朝宫外走。   卫寂透窗朝灯火处看了一眼,忍不住问,“殿下呢?”   金福瑞给卫寂掖着被角,“殿下是皇嫡子,还需留在宫中。”   卫寂没再说话。   瞧了一眼隐在黑暗,沉默不语的卫寂,金福瑞又说,“殿下怕您冻坏了,所以先让您回东宫,殿下自己应该是在太后棺椁守着。”   卫寂眼睫动了动,低声‘嗯’了一句。   看卫寂这个闷葫芦样儿,金福瑞有些无奈。   这俩人一个闷,一个傲,也不知能不能凑到一起。   到了东宫,金福瑞将卫寂领到了姜檐的寝殿。   卫寂脚步微顿,停在殿门口,面色犯难,“金公公,我还是睡客房罢。”   金福瑞:“这是殿下吩咐的。”   卫寂还是停在原地。   金福瑞求道:“您就行行好,办不好差事,殿下一定会责罚咱家的。”   卫寂抿了抿唇,然后走了进来。   金福瑞拿出一个素白的瓷瓶,“殿下吩咐要给您上药,怕您的腿伤再犯。”   卫寂一愣,继而低声道:“劳烦公公了。”   他的腿以前受过伤,一到阴雨天膝盖便会感到酸麻。   太医说这种寒伤只能养着,还教了卫寂一个法子,冬病夏治,夏病冬治。   直白来说就是,冬天落下的病症,要夏日仔细精养,反之也是这个道理。   卫寂是寒伤,膝盖受过冻,为了养他的伤,夏季旁人都忙着避暑时,姜檐费尽心思,带着他偷偷去泡汤泉。   正值酷暑,天气炎炎,卫寂跟姜檐却在汤泉里泡着,他硬生生热昏过去两次。   不过效果却很好,果真如太医所言,冬病需夏治,泡了俩月,阴天时卫寂的腿不再像先前那么难受。   见有效果,姜檐便开始四处寻法子。   还让人给他配了这药膏,前几年一入冬,卫寂便天天搓敷,敷完还要用纱布裹着腿在火炉旁烤。   到现在他的腿跟正常人无异,稍微受点风寒也没事。 第13章   敷了药,烤了火,将腿上的药膏洗净后,卫寂躺在姜檐的床榻,盖着他的被褥。   寝殿内光线暗淡,只有东南角掌着一盏灯。   卫寂心中藏着太多事,再加之到处都是姜檐的气息,即便是困,他睡得也不踏实。   天快破晓的时候,隐约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动静,卫寂一个激灵醒了。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映在窗上的枝丫张牙舞爪。   大概是怕打扰他休息,金瑞福将所有人撤了下去,偌大的寝殿只有卫寂一人。   听着呜咽的风声,卫寂那点睡意彻底没了,他赤足走下床榻,打开了一扇窗。   劲风夹裹着湿意吹进来,灯烛摇摇,幔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卫寂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看着落在窗沿的那片白,他拧起眉。   下雪了。   卫寂关上窗,满怀心事地回到床上。   他一直枯坐到天亮,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双目所及处一片素白,簇着梅花的枝头被劲风压得低下头。   直到晌午姜檐才归,他披着大氅,靴底被雪沾湿,肩头也落了一片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姜檐推开殿门,便看见呆呆望过来的卫寂,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这种时候都不忘他读的圣贤书。   姜檐耷拉下脸,不怎么高兴地抖落身上的雪,走过来时留下一路带泥的脚印。   姜檐自幼被精心照料,喜净,看到那串脏鞋印,眉头皱得更厉害,停在原地等着人拿干净的靴子。   卫寂站起来,拘谨地立在原地。   见姜檐行走间步伐微恙,卫寂有心问问怎么回事,但姜檐面色阴郁,似乎不痛快的模样,他也不好开口。   姜檐在屏风后换了衣服跟靴子。   金福瑞让人端来热水,姜檐净面时,见卫寂傻愣愣候在原处,他将一方擦脸的软帕塞到卫寂手中。   卫寂茫然地看向金福瑞,那边的姜檐已经洗好脸,正伸着手要帕子擦脸。   他阖着双眸,长睫湿濡,悬在上面的水珠滑过侧脸,在棱角分明的下颌坠了片刻,最后没入衣襟。   见迟迟没人给他递毛巾,姜檐喉间的突结滚了一下,明显有些不耐烦。   金福瑞无声用眼神催促卫寂,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姜檐睁开眼,到嘴边的斥责在看到走过来的卫寂便散了,然后重新闭上眼,手也放了下来。   这意思很明显。   卫寂眼睫动了一下,默默走上前,抬起手,拿方帕小心给姜檐擦脸。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以前别说是擦脸,他俩还赤膊泡过汤泉,那时姜檐可不止让他给他擦过脸。   但自从姜檐认定他对他有别样的心思,卫寂便无法像先前那样心平气和地做这些事。   姜檐忽然睁开眼,大抵是熬了一夜没睡,他眼皮的褶皱很深,眼窝微微泛红,抿着唇,瘫着脸,垂眼直勾勾看着卫寂。   那模样有几分不满、几分负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一个好不容归家,却没有得到热烈欢迎的旅者。   卫寂喉咙莫名发紧,他仓促地收回手,干巴巴地说,“殿下……好了。”   姜檐没说话,唇角拉成一线,绕过卫寂进了寝殿。   先前在宫里还好好的,态度也有所好转,卫寂不知他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不过姜檐经常莫名其妙的生气,卫寂早已经习惯,哄他也是驾轻就熟。   因为姜檐实在好哄,比家中年幼的弟弟妹妹还好哄,往往几句话就能让他高兴。   想到他一夜没睡,可能连饭都没吃,卫寂不想他生闷气,不由跟了上去。   金福瑞拉住卫寂,往他手里塞了一瓶药。   迎着卫寂不解的目光,金福瑞解释,“殿下回来时腿有些跛。”   方才卫寂就察觉到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实际情况要比他想得还严重,姜檐下马车时险些跌下来。   金福瑞:“咱家去备膳,上药一事就劳烦小卫大人了。”   卫寂:“好。”   卫寂拿着化瘀的药瓶进去时,姜檐已经上了榻,整个人裹在棉被之下。   见卫寂进来,他立刻翻了一个身,拿背对着卫寂。   卫寂记挂着姜檐腿上的伤,开口唤了他一声。   姜檐身子动了一下,没扭过头,闷声问,“叫我做什么?”   卫寂:“臣听金公公说,您方才从马车上下来时差点摔了。”   姜檐一听这话反应极大,腾地起身,急道:“我哪儿有?”   卫寂被姜檐吼得一愣,不过他也没在乎姜檐的口吻,朝他的腿看去,“臣这有药。”   姜檐向来在意自己的体面,尤其是在卫寂面前。   他不想让卫寂知道他在那老妖婆的棺椁前跪了半宿,但又喜欢卫寂关怀他。   姜檐别过头,不情不愿地撩开裤管,露出膝上的瘀青。   青中带着紫,像是在地上狠磕了一下,在那片玉色中显得极为骇人。   卫寂用力抿抿唇,拔掉药瓶的塞子,倒出一些乳色的药膏,在掌心搓热后才涂到瘀青处。   这药是化瘀的,需要揉搓,卫寂力道由轻转重,开口问,“疼么?”   姜檐不知什么时候把头转过来了,卫寂一抬头便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眸。   明明眼里透着对卫寂关怀的渴求,嘴上却说,“这有什么?一点小伤而已,哪里就会疼?”   好似天下的阳乾都是这样,骄傲、要强、不肯认一点输。   姜檐更是如此,他极怕狗,哪怕只是一只刚过脚踝的小狗崽,他看到了也会皱眉。   但姜檐从不肯承认他怕,卫寂担心惊到他,想将那只小狗抱走,他还不许。   那日他说话的口吻与现在一模一样,“一只小狗而已,孤哪里就怕它了?”   他都这样说了,卫寂也就没将小狗抱走。   不多时那只小狗崽便迈着短小的四肢,歪歪斜斜地朝他们这边跑过来,姜檐大惊失色,又不想在卫寂面前露怯,故作镇定地立在原地。   等那只小狗蹭在他脚边时,姜檐脸都白了。   卫寂看不下去了,赶忙将它抱走。   姜檐开始闹别扭,扭着头就是不看卫寂。   卫寂当时已经了解姜檐的性子,哄道:“前面是水池,臣是怕那小狗跌进去,这才将它抱到安全处。”   姜檐顺着这个台阶下了,支了支下巴,板着脸说,“孤知道。”   末了他又说,“此事以后不准你再提。”   卫寂连声应‘是’,之后果真没再提一句。   虽然姜檐说的是不疼,但卫寂力道还是轻了一些,为了方便他坐到了脚踏上。   姜檐眼睛左右乱瞄,慢慢地视线又放回到卫寂身上。   卫寂有着很好看的眉眼,轮廓清秀,人中偏深,因此唇瓣形似菱角,两端上翘,颜色很浅。   姜檐亲过,很软,还有点凉。   这条腿涂好药,卫寂准备抹另一条,“殿下……”   姜檐立刻扭过头,耳根泛红。   卫寂一愣,默默地将他右腿裤管挽了起来。   -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谁从上面撒鹅毛似的,给整个东宫上了银装。   姜檐下午还要去皇宫守灵,用过午饭,他已困得睁不开眼。   “你就留在东宫,其他事不用管,旁人不会问起你的去处。”姜檐躺在床榻上,支着眼皮,神色倦倦。   说话间,他几乎要睡过去。   卫寂看他困得眼皮直打架,便没有说逆他心思的话。   姜檐的眼睫扇动了两下,最后敛到了眼睑,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卫寂这才起身,悄悄离开寝殿。   金福瑞候在偏殿,见卫寂出来了,穿着披风迎了过去,“有事么,小卫大人?”   卫寂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雪,眉宇间浮上愁色,他对金福瑞说,“劳烦金公公,帮我找几样东西。”   金瑞福听后一笑,“这个简单,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咱家这就去。”   -   姜檐醒来时风雪还没停,黑云层层压下。   他还没睡饱,醒来有种不知今朝何夕的失落感,姜檐压着眉稍问寝殿那人,“什么时辰了?”   殿内光线很暗,又没有掌灯,姜檐只模糊看到一道身影,还以为是金福瑞。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还不到未时。”   听到这声音,姜檐心里那点不虞瞬间消散,他从睡榻上坐起来,看向守在不远处的卫寂。   见对方手中还是拿着一卷书,姜檐在心里哼了哼。   这书什么好读的,天天看。   姜檐起身后皱着眉,卫寂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忙问,“是腿又疼了么?”   姜檐想说,我疼不疼,哪有你的书重要,但张口说的却是,“就那样。”   卫寂伴他四载,知道他口中的就这样,算是变相认了疼,拿出药膏又给他抹了一遍。   姜檐还要去宫中,时间不多了,卫寂敷上药便用纱布缠上,放下亵裤后,在姜檐腿上绑了一样东西。   姜檐不解,“这是什么?”   卫寂答:“护膝。”   他刚才跟金福瑞要了针线,还有布帛跟棉花。   金福瑞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布帛是叫绣娘剪好之后才送来。   这给卫寂省了不少事,他不用再裁剪,只要塞进棉花,缝上便可。   姜檐睡觉时,卫寂坐在窗口缝护膝,他一共做了五副。   姜檐一副,公主一副,皇后一副,还有他父亲,以及继氏。   皇上是九五之尊,就算太后是生母,按照祖制也不用跪着守灵,皇后就不同了。   卫寂将缎带系在姜檐的腿上,“垫上这个,就不会那么伤膝盖。”   冬衣宽大厚实,护膝藏在里面旁人也不会察觉。   姜檐摆动着膝头,嘴角一点点翘起来。 第14章   系好护膝之后,卫寂后退两步,“殿下您起身走走,看绑得结不结实。”   若是在群臣面前掉下来,那便不得了了。   姜檐走两步,还抬腿踢了踢,“没事。”   想到一会儿还要给老妖婆守夜,姜檐心中不虞,“他日若是我登基了,一定要废除这个祖制,省得相干的,不相干的跪成一片。”   太后薨逝,群臣及家眷要在跪在宫中守棺三日,还要着二十日的素服,服丧期间不得吃肉饮酒、在府中寻欢。   其他都可以忍,连跪三日这一项,要了不少人的命。   姜檐说这话时没多想,卫寂却听得冷汗直流,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殿下……”   反应过来后姜檐也觉不妥,倒不是因为说自己登基,而是他登基便意味着他父皇不在了。   姜檐太子之位无人撼动,不仅因为皇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还因他们先是父子,后才是君臣。   若有一日,姜檐这个太子贤德仁义,深受朝野、百姓爱戴,那最高兴的莫过于皇上。   帝后是年少夫妻,携手相伴十几载,感情深厚。   有一个仁德开明的父皇,一个宽厚慈爱的母后,再加上一个对他爱护有加的长姐,姜檐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看到卫寂的脸色,姜檐憋闷道:“好了,我不说便是了。倒是你,外面下着大雪,你好好留在东宫哪里也别去。”   卫寂小心看了一眼姜檐的脸色,他已经在东宫待了这么久,不能总这么‘病’下去。   皇上一向体恤,这样大的雪应该会让宫人搭上棚子,不会真的让群臣在外面挨冻。   似是看出卫寂心中所想,姜檐也不给他言明的机会,穿上衣袍,披上大氅走了。   他一走,寝殿的门便从外面落了锁,卫寂被关在里面。   金福瑞隔着门劝卫寂,“殿下也是为您好,殿内有茶水点心,还有银碳恭桶,饿了渴了,冷了热了,您在里面照顾好自己,缺什么东西您就跟咱家说。”   卫寂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继续读书。   许是为了让卫寂病得更真一些,下午御医还来了一趟,为卫寂诊脉。   卫寂胆子小,一做亏心事便上脸,他躺在床榻上,脸烧得厉害,心如擂鼓,手抖得像是在筛糠。   本来是装病,御医一来,卫寂还真烧了起来,且还是高烧。   看着烧得萎靡不振的卫寂,金福瑞满脸愁容。   接过小太监端来的药,金福瑞服侍卫寂喝药,舀了一勺苦涩的汤药递到卫寂唇边。   “小卫大人,您可要快点好起来,这要是殿下回来看见您这样,怕是要责罚咱家。”   卫寂压抑着咳声,单手扶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劳烦公公了,我自己来罢。”   如今他不大习惯别人这样精细地伺候他。   在侯府卫寂也有不少近身伺候的人,但一年多前的某一日,姜檐突然问他房中有几个丫鬟,多大年纪,来侯府几年,长相如何。   姜檐问得很仔细,卫寂一头雾水,但还是一一答了。   听到他的回话,姜檐很是不高兴,不许卫寂身边伺候的人太多,尤其是长相好看的女婢小厮。   卫寂不知道长相好看的女婢小厮哪里惹到他了,还以为姜檐是怕他耽于享乐。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读书乃清苦之事,温室饱饭会令其意志松懈。   卫寂也觉得自做了姜檐的伴读后,他在侯府过的太安逸了,不利于读书。   要知道在未成为姜檐的心腹时,他日日夜夜都在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   因为他不是学武那块料,不受父亲宠爱,若是家中幼弟分化成阳乾,按照大庸制度侯爵该由阳乾者继任。   卫寂只剩下读书这一条路。   他在侯府过得不开心,在东宫也被方尽安排挤,除了读书,卫寂不知摆脱这等处境的其他法子。   被姜檐这么一点拨,卫寂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科考一事,顿时醍醐灌顶,又恢复往日那股搏劲儿,只留一个小厮在身边伺候。   其实姜檐不让卫寂身边有面容好看的人,是因为前一日在书阁无意中听到方尽安炫耀自己母亲安排的通房丫头。   两个世子很是艳羡,但家中管教严格,只能从方尽安嘴里过过耳瘾。   “世子就是太谨慎,依我看,此事成与不成在人为,只要跟房中的人生米煮成熟饭,这便成了一半事,另一半就是咬死自己是一时糊涂。哪怕挨一顿打,但享受了极乐之事,也是值的。”   姜檐听得恼火,一脚踹在门上。   仨人看到黑面神似的太子,吓得个个不敢说话。   姜檐回去后,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日就给卫寂下了禁令。   卫寂一直误会到如今,他到现在仍旧以为姜檐那是在点拨他。   -   喝完药,卫寂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后半夜他烧得厉害,金福瑞一边阿弥陀佛,一边给卫寂喂药。   谁能想到请太医请出了事?   这在他们家乡叫惊烧,受了惊吓高烧不退。   可惊烧的都是不足一周岁的孩子,看到不该看的脏东西受了惊,半夜就会起高烧。   卫寂意识朦胧,一碗药,只喝下半碗,另半碗全吐了出来。   金福瑞揭下敷在卫寂额头的手帕,对身后的小太监说,“换一个凉帕子去,殿下回来前,小卫大人要是没退烧,咱们都等着罢。”   小太监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是。   外面的风雪还没停,金福瑞怕卫寂是真的惊到了,让人在外殿门口挂上六角铜铃。   朔风打在铜铃上,如金戈铁马相撞,铮铮作响。   谁都没料到,在这样的冬夜,姜檐竟会回来。   雪下得太大了,皇上仁德,下令让守丧的朝臣带着家眷回去,连带着宫人都不必守夜。   想到东宫的卫寂,姜檐执意冒着大雪回来。   雪下到现在,足有一寸厚,姜檐踏着雪走进寝殿,长靴湿透了,就连大氅都裹着冰凌。   金瑞福心里叫苦不迭,迎上去小心翼翼说了卫寂高烧不退的事。   姜檐闻言神色一凛,跨步走过去。   卫寂躺在床榻,面色绯红,烧得人事不知。   姜檐解下披风,坐到床榻旁,抬手将冰凉的掌心覆在卫寂滚烫的额头。   姜檐沉声问,“之前什么时辰喂过药?”   金福瑞恭敬答道:“方才刚喂过,但小卫大人只喝下去一半。”   看着卫寂烧红的脖颈跟耳根,姜檐扭头,“去,拿酒来。”   金福瑞对身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地走出殿外。   小太监去拿酒的功夫,金福瑞递上来一块用冷水打湿的帕子给姜檐。   “奴才刚才给小卫大人敷过,大概是舒服,小卫大人眉头皱得不像现在这么紧。”   姜檐闻言,将帕子放到卫寂额头。   又是敷凉帕,又是在卫寂身上搓酒,忙活了好一通,卫寂总算睁开了眼。   金福瑞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人可算是醒了。   卫寂不清楚怎么回事,脑袋又重又沉,他抿着干涩的唇,看到床边的姜檐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对方将手探过来,微凉的触感让卫寂激灵了一下,“殿下?”   “烧退下去了。”姜檐收回手,开始找他的后账,“不是说自己身子好?不是非要去宫里守棺?”   卫寂此刻糊里糊涂的,只见姜檐的嘴一张一合,却反应不过他在说什么。   小时候姜筝给姜檐起小名,叫他常有理,一逮到别人的错处,自己得了理便会不饶人。   今日姜檐倒是没死咬着卫寂的‘错处’,千言万语只汇成最后一句话,“以后你要听我的。”   卫寂也只听到了这句话,轻轻地应了一声。   其实每次他都听姜檐的,这次不算不听,只是担心太后大丧期间,他待在东宫会给姜檐招致口舌。   卫寂烧刚退下去一些,精神不怎么好,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意识是清醒的,眼皮却睁不开,总感觉身边有人走动,时不时就会喂他一些东西。   有时是水,有时是苦药,有时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触感,像是呼吸拂过。   卫寂再醒来时,窗外天光大振,雪也停了,露出一轮红日。   睁开眼,卫寂便看到依偎在肩侧的朗俊少年,他阖着眸,长睫搭下,眼睑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薄唇莹着一层水光。   卫寂心中一惊,挪了挪肩。   姜檐眉头拧了拧,翻身挨卫寂挨得更紧了,他的下巴蹭在卫寂肩头,不知在做什么梦,还舔了一下唇。   卫寂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眼看着姜檐在他身旁蹭来蹭去,最终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才罢休,眉头也舒展开来。   等姜檐睡实了,卫寂屏息,仰头向后一点点挪动,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姜檐就是在这时醒的,他不耐烦地撩开眼皮,正对上卫寂呆滞的目光。   四目相对,各自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慌,似乎都没料到醒来会看到这幅场景。   姜檐先发制人,夸张地后退一步,拉紧被子裹住自己,只露着眼睛看卫寂,“你你你抱着我做什么?”   卫寂大脑一懵,下意识辩驳,“臣没有。”   姜檐:“那我们怎么挨这么近?”   卫寂:“不是臣。”   姜檐根本不听他的,“你一会儿说要读书考科举,一会儿又……这样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15章   卫寂慌忙为自己辩解,“臣并未有僭越之处。”   姜檐的眸中透出幽怨,“抱都抱了,你还不肯承认。”   听到姜檐的‘指责’,卫寂汗如雨下,“臣真的没有,臣躺在一处动也未动,是臣殿下自己……”   看了看他跟卫寂所躺的位子,姜檐小媳妇似的垂下眸,“是,你没动,我动的,你就是想我为此事负责。”   未料到姜檐会说这样的话,卫寂如遭雷击。   “臣没那个意思。”卫寂脑中一片凌乱,打着磕巴说,“殿下是无心之过,先前殿下雨露期难受时也曾如此,臣都懂的。”   “你是怪我,没有早早去你侯府提亲?”   卫寂愣在当场,不知姜檐怎么会这样理解。   他提雨露期那次是想为姜檐开脱,就像当初他抱走那只小狗,却说自己是怕小狗掉进水中一样。   姜檐比卫寂还要无措似的,一副被轻薄了的闺阁小姐,他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漆黑水润的眼眸,静静无声地看着卫寂。   卫寂心口一滞,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他低声说,“臣,还是要读书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姜檐双耳通红,“说的孤好似是话本里,那些专缠书生的狐狸。你平时少想些孤,书就能读好。”   卫寂:“……”   他瘫坐在睡榻上,怔怔地看着姜檐,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卫寂是想说,他要读书,不想儿女情长,对姜檐更不敢有什么妄念。   姜檐则觉得卫寂是在指责他太过招人喜欢,以至于卫寂见到他便没心思读书。   要不然卫寂先前为什么想离开东宫?   姜檐是认定卫寂心悦他,任凭卫寂怎么解释,他都有一套逻辑说服自己相信卫寂心中有他。   卫寂百口莫辩,在姜檐羞答答看来时,他滚了一下喉咙,终究没什么都没说。   -   姜檐还要去宫中守丧,临走时吩咐金福瑞,“你去把西弗朗给孤画的小像找出来放到寝殿。”   西弗朗来自方外之地,金发碧眼,高眉深目,在海上被大庸的船所救,因痴迷这里的文化便留了下来。   金福瑞半跪在姜檐身旁,理顺他衣摆上的褶皱,轻声细语地问,“奴才愚钝,西弗朗大人为殿下画过两幅,殿下要哪一个?”   “最像的那个。”姜檐嘴角微翘,言辞中含着谁都能察觉的得意与高兴,“孤不在,他书都读不下去。”   这个‘他’自然是指卫寂。   金福瑞动作一顿,继而顺着姜檐的话应和。   卫寂喜欢不喜欢姜檐,金福瑞暂且摸不透,但姜檐对卫寂情根深种,倒是板上钉钉的事。   亏他还觉得人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也不知是谁半夜会睹画思人。   西弗朗为姜檐画过两张小像,但为卫寂画了十几张,且大部分都放在东宫。   金福瑞为他佩戴香囊时,姜檐开口道:“钦天监的人说这两日还要下雪。”   金福瑞伺候姜檐多年,瞬间便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殿下放心,奴才让人在香囊里缝了皮子,便是下雨也不会浸透里面的东西。”   香囊放着卫寂给姜檐求的平安符,一年一个,卫寂送了他三年。   除去第一年不小心沾到水,其余两个完好无损。   姜檐忍不住又说,“孤送他的东西,他都好好留着,还放到了床头的箱柜中。”   那显摆的口吻跟骄矜的模样……   金福瑞哑然失笑,“能放在床头箱柜的都是贴心之物,想必小卫大人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看殿下送的东西。”   姜檐像个被顺舒服毛的兽,心里甜得都快能酿出蜜了,偏偏还要拿腔作势。   “你说他怎么黏人?孤都要被他黏烦了。”   金福瑞:……   -   卫寂被迫在东宫住了三天,这几日姜檐饭都比平时多用了一些。   三日守丧一过,卫寂病还没好利索,便着急回了侯府。   姜檐活像守了寡似的,送卫寂上马车时,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寂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怕再生变故,他快步上了马车。   出了东宫卫寂只觉一身轻松,他不是不想跟姜檐待在一处,也不是听不得他这几日的‘怪言怪语’。   他是担心自己装病一事泄露,虽说后面是真的病了,但卫寂心里还是发虚。   在东宫这几天,他吃不好睡不好,总怕有人拆穿他。   卫寂一向谨小慎微,还从来没撒过这种弥天大谎,若是事迹败露,到时侯府都要跟着遭殃。   回到府中,卫寂什么都顾不上,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先去卫宗建的院子请安。   卫宗建刚从宫中回来,卫寂来时,他正在梳洗,卫寂在外面候着。   昨日又下了一场小雪,院落的枝头积着盐白的雪粒,被风一吹簌簌落下。   雪化的时候比下雪还要冷,卫寂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手脚便冻得僵硬,冷气割喉,他闷着声低咳起来。   房门打开,一个小厮跑过来,垂首恭敬道:“侯爷让您进去。”   卫寂拾阶而上,进屋后对太师椅上的男人行礼,他压下咳声,微哑地叫了一声,“父亲。”   卫宗建大马金刀地坐着,哪怕只着中衣也气势十足,武将自有威压。   见卫寂进来,他重重地放下茶盏,从旁拿起一副护膝扔到卫寂脚边,厉声呵斥,“谁给你的胆子?”   房门未关,寒风灌进来,卫寂身子晃了晃。   姜檐生气发火,卫寂顶多就是局促不安,但面对卫宗建的火气,他是打从骨子里畏惧。   “太后大丧你躲在东宫装病,若被人参到圣上那里,你知道侯府会是什么处境?不仅如此,还做这种讨巧的东西,你是想害死我们?”   卫寂战战兢兢地说,“天寒地冻,我只是想您舒服一些。”   卫宗建余气未消道,“你这不是心疼我,你这是害我。”   卫寂抿着苍白的唇没敢说话。   卫宗建看他含着肩,垂丧着头,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平日怎么跟你说的?把身板给我站直了,身为男子该挺胸昂首,说多少遍记不住?”   卫寂如被人猛地提起衣襟,立刻板正身子,神色惶惶不安。   卫宗建饮了半杯茶,压下火气,耐着性子教导卫寂为臣之道。   “殿下可以胡闹,因为他是太子,是主子,你自己摸摸,你项上有几个脑袋?”   “不管殿下如何宠信你,你一定要记得,君是君,臣是臣,身为臣下要恪守本分。”   “你要是不懂这句话,就去翻翻史书,看看前朝那些陪皇上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他们是怎么死的。 ”   卫寂眼皮抖了一下,垂下眼界,艰涩道:“儿子知道。”   卫宗建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不要把殿下的每一句话都当真,他认下的那才是真,他若不认,那就是你的错。”   打天下时,天子说苟富贵勿不忘是真话,真正坐到那个位子上,猜疑忌惮也是真。   人非圣贤,即便再圣明的君主也会犯错。   天子不同寻常人,他的怒会九族抄斩,会浮尸百里,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卫宗建罚卫寂跪祠堂,给太后守几日丧,卫寂便跪几日。   他要卫寂记住今日一事,更要记住他今日说的每一个字,待在储君身边,若是连臣下的本分都不知道,卫寂总有一日会吃大亏。   现在由他教训总比他日被太子教训好,因此卫宗建并不心软,还禁了卫寂一天吃食,连水都不让人给他送。   -   卫寂跪在蒲团上,供桌上的长生灯明明灭灭地映在他眼中,却没照亮他的神采。   他的身体还没好利索,在祠堂跪了一下午,双腿麻得早已没了知觉,唇瓣覆着霜色,双颊却通红。   卫寂如卫宗建所愿,一遍一遍回想着他方才那番话。   有几句卫寂是不同意的,他跟太子相识四载有余,姜檐虽偶尔会说一些怪话,但他应下的事都会做到,从未食言过。   不过卫宗建那句君是君,臣是臣,身为臣下要恪守本分,卫寂很认同。   他确实有逾越君臣那条鸿沟的地方,所以这次挨罚,卫寂心中没有任何怨气,规规矩矩跪着。   按规矩,太后尸首要停七日,之后才能安葬到先帝的陵墓。   尸首没离开京城前,姜檐要留在宫中,这期间太傅也不会授课。   卫寂在家中受罚一事,姜檐本不应该知道。   但不管卫寂离开东宫时,他脸色有多难看,心里还是关心卫寂的,所以派金福瑞去侯府送卫寂了汤药。   金福瑞是太子身边的老人,贴身伺候姜檐多年,卫宗建自然不敢怠慢。   听说金福瑞来了,他亲自去迎。   金福瑞脸上挂着笑,语气谦卑,“侯爷怎么亲自出来了,您真是折煞咱家了。”   卫宗建与他客套了几句,才将话转到正题上,“不知公公为了何事而来?”   金福瑞道:“咱家奉殿下之命来看小侯爷,他在宫里感染了风寒,病得严重,烧了好几日才转好,殿下担心小侯爷再烧起来,让咱家跑一趟送药。”   卫宗建感到莫名,他知道卫寂很对太子的脾气,不承想太子竟这样上心。 第16章   无论心中再怎么疑惑,卫宗建面上都没显露出来,开口道:“让殿下惦记了,犬子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   “那便好。”金福瑞朝卫宗建福了福身,“劳烦侯爷带咱家去见小侯爷。”   卫宗建道了一声‘公公客气’,接着又说,“犬子以表对太后的敬重,自请在祠堂为太后服丧三日。”   金福瑞嘴角的笑僵了僵,他何等聪明,瞬间明了卫宗建这话的意思。   卫宗建是担心旁人借此事参侯府,也怕日后卫寂入了仕,影响他的前途,为了堵悠悠众口才罚他跪祠堂。   金福瑞不动声色,“小侯爷有心了,外人若是知道侯爷有此忠孝之子,必定为侯爷高兴,不知小侯爷在祠堂待了多久?”   卫宗建道:“有几个时辰了。”   金福瑞一听,眉心狂跳。   幸亏今日是他来的,这要是被殿下知道,只怕是会发火。   金福瑞:“其实咱家今日来,除了给小侯爷送汤药,还听说小侯爷对佛经见解独到,所以想请小侯爷写几卷经文,太后送殡那日殿下要焚经。”   卫宗建有些迟疑,“这……犬子的字怕是拿不出手。”   金福瑞笑着说,“侯爷太客气了,小侯爷写的佛经便是皇后娘娘都夸过。”   一听这话,卫宗建不好再拒绝,对金福瑞道:“公公在厅中等一等,我遣人将犬子叫过来。”   金福瑞笑得一团和善,“不必如此麻烦,咱家还是亲自去一趟,毕竟是殿下交下来的差事。”   卫宗建闻言不再多说,带着金福瑞绕过回廊亭,去了后院的祠堂。   看到跪在寒风中,一脸病容的卫寂,金福瑞眼皮又是一抽,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卫寂抬眸,一时怀疑自己看见的,“金公公?”   金福瑞手搭在卫寂腕下,和风细雨道:“小侯爷快起来,咱家奉殿下之命来看您。”   卫寂不敢擅自起来,余光看向卫宗建。   在金福瑞面前,卫宗建不好端严父的架子,“起来罢,这里风大,请金公公回你的院子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   说完给身后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替金公公扶起了卫寂。   跪了这么长时间,卫寂双腿早已经没了知觉,犹如下了锅的面条,软得站也站不稳。   卫宗建只得让人将卫寂背回院中,转头又对金公公说,“我突然想起还有一桩公事未办,今日只能怠慢公公了,等得了空闲再请公公来府上一叙。”   金福瑞忙道:“侯爷是大庸能臣,办的都是大差事,您快去忙,咱家在小侯爷院里讨杯茶就走。”   俩人客套了一番,卫宗建便先行离开了   其实他没什么要紧的事办,不过是为了让金福瑞与卫寂单独说话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他不信太子殿下遣金福瑞来他侯府,真的只是为了给他儿子送一碗汤药,怕是有话要跟卫寂说。   姜檐的确不是只让金福瑞送来了药,跟药一同带给卫寂的,还有一副西弗朗为姜檐画的小像。   这几日他要在宫中守棺,不能与卫寂相见,怕卫寂‘害了相思’,所以体贴地送来自己的画像,供卫寂睹物思人。   金福瑞心里庆幸殿下让他来了,不然小卫大人得在祠堂跪个三天三夜。   他是知道姜檐为给卫寂治腿疾费了多少心思,这膝盖要是再折腾出毛病,他们的太子殿下能把天给捅下来。   卫寂与金福瑞相熟,但今日他是替他父亲接待东宫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金福瑞一向审时度势,是个进退有度的聪明人,这次却没管卫寂的意愿,坚持让人将卫寂背到床上。   卫寂起身欲下榻,“还是到外间罢,我这有银针跟天尖,公公要喝什么茶?”   金福瑞摁住了卫寂,“您快躺好,咱们坐着说话。”   金福瑞掀开裹在皮子里的汤盅,递给卫寂,挥手对屋内其他人道,“你们都下去罢。”   候在一旁的东宫内官跟侯府的下人鱼贯退下。   等屋内只剩下他二人,金福瑞压低声音说,“咱家对侯爷说,殿下让您抄写经文,待太后送殡那日焚烧。”   卫寂愣愣地看着金福瑞,有些不信,“真是殿下让我抄经文?”   “自然不是,但这样您就不必跪祠堂了。至于经文您就随便写写,不必写太多,到时候咱家找人代您写。”   金福瑞拽过棉被盖到卫寂身上,“这几日您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什么也别做。”   卫寂为难:“可……”   金福瑞知道他的性子,“没什么可是,身子比什么都重要,若您再病了,殿下必定着急。那日您高烧,殿下守了您半夜。”   听到姜檐的名字,卫寂垂了垂眼睛,没再说什么。   金福瑞又嘱咐几句,亲眼看着卫寂将药喝了,他才离开侯府,还留下一人照看卫寂。   他对外称,留下小太监是帮卫寂研磨,实则是派他监督卫寂,二是怕卫宗建再罚卫寂跪祠堂。   金福瑞走后,卫寂果然铺纸、研磨,伏在床头的箱柜,准备抄写经文。   金福瑞留下的小太监很机灵,看见后捧着姜檐的画像走到床头,对卫寂说,“金公公走时留下来话,说小公子若是不觉得困,便观摩西弗朗大人为殿下画的小像,学学西洋画。”   卫寂提笔的手微顿。   西弗朗画姜檐画得颇具神韵,画中的太子殿下眉目倨傲,薄唇微抿,昂着下颌,朗俊的面上满是不耐。   西弗朗画这幅画时,卫寂也在。   那时西弗朗刚来大庸没多久,他还未学会汉语,与人交流只能连比划带猜。   卫寂第一次见这种画法很新奇,虽语言不同,但西弗朗很热情,看出卫寂的好奇,一边画姜檐,一边比划着与卫寂交流。   卫寂画技一般,但对颜色十分敏感。   西方的油画注重的便是色彩,浅谈下来,西弗朗发掘了他的天赋,跟他讲他们西方画的颜色搭配。   说到兴起时,西弗朗手舞足蹈,碧绿的眼眸是纯真的、炙热的,试图让卫寂理解美到冲击的色彩。   姜檐就是这个时候发火的,他摔了一旁的茶杯,吓了卫寂跟西弗朗一跳。   姜檐立在红黄交织的余晖中,那双眸像是簇着火焰,死死盯着他们,片刻后他负气离开。   西弗朗困惑不解地看向卫寂,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卫寂听不懂西弗朗的话,但看懂了,他现在没心思与他解释,慌里慌张地去追姜檐。   这时卫寂已经摸清姜檐的脾气,虽不知他为什么生气,但还是按先前的法子哄他开心。   姜檐身形修长,步子又快又急,一脸怒容。   卫寂小心追在他身后,“殿下,听说书局又上了新的……”   不待卫寂说完,姜檐便噙着怒气打断他,“理我做什么,这话怎么不跟他去说?”   他气不过似的,停下来狠狠瞪着卫寂,“他话都不清,你还跟他说得那么欢。”   卫寂被姜檐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到了,嗫嚅道:“他下笔有些奇特,他的画与殿下的模样十之像九,臣一时看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种画法,不免生出几分好奇,这才跟‘怪模怪样’的西弗朗搭话。   姜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忸怩起来,别过头硬邦邦地说,“有什么好看呆的,你想看就看,我又不是不让你看,看呆画做什么?”   啊?   卫寂没听懂姜檐这番话。   如同方才忽然生气,姜檐又忽然好了,卫寂并未多想。   姜檐最终回去,让西弗朗帮他画了小像。   西弗朗将姜檐眉宇间的骄横与不耐,如实呈现在画纸上。   画很像,但当时姜檐不喜欢,画完便让金福瑞收起来,直到前几日卫寂在东宫养病,才得以重见天日。   看着画中坏脾气的姜檐,卫寂失神片刻。   他低声对小太监说,“收起来罢。”   小太监没动,反而开口问,“小卫大人要睡么?”   若是卫寂不睡,他还要举着这画让卫寂观摩,总之不能让卫寂拖着病体写经文,这是金福瑞走时千叮万嘱的。   在祠堂跪了几个时辰,卫寂又烧了起来,他此刻没精力与东宫的人斗智斗勇,放下笔应了一声。   直到卫寂重新躺到枕上,小太监才收起画。   -   入夜后,卫寂又烧了起来,盖着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身子直打颤。   大概是烧糊涂了,昏昏沉沉间卫寂竟看到了姜檐。   但这怎么可能?   卫寂合上眼睛,下巴蹭着埋进被褥中,不多时又睁开眼睛,仍旧看到姜檐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内官的鱼纹服。   那人问,“是不是难受?”   声音竟也是太子殿下的。   卫寂像渴水的鱼,张着唇,一脸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人。   姜檐端着药,舀起一勺,送进卫寂嘴里。   卫寂舌头被苦得发麻,神智有所清明,他愕然,“殿下?”   姜檐动了动嘴,似乎想要数落卫寂不肯好好待在东宫养到病好,非要回来的行径,但看他一脸病容,话又咽了回去。   姜檐不知道卫寂烧起来是因为卫宗建罚他跪祠堂,还以为是从东宫回侯府的路上着了凉。   从金福瑞口中听到卫寂又烧起来,姜檐执意要来看他。   但天色太晚,又是太后丧期,金福瑞劝不动,只好让姜檐穿上内官的衣服,他假装奉太子之命给卫宗建送冬茶,带上姜檐再来侯府。   由他拖住卫宗建,给姜檐来看卫寂的机会。 第17章   见确实是姜檐,卫寂心中一惊,忙从床上起身想行礼。   姜檐摁住卫寂双肩,恼道:“乱动什么?躺好。”   卫寂只得继续躺着,他仰面看着姜檐,哑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姜檐板着脸说,“想来就来,谁还能管得住我?”   卫寂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不过这确实是姜檐的性子,兴起时总会做些出乎意料的事。   卫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檐的衣服,怎么穿着鱼纹服,是为了来看他么?   姜檐忽然抬手遮住了卫寂的眼睛,“不许你看我!”   他来得太急,寻常内官哪有他这样的身量,因此身上这套衣服很不合身,瞧起来不伦不类。   卫寂下意识合上眼,眼睫在姜檐掌心轻轻刮过。   姜檐猛地抽回手,面颊在薄黄的灯下微微泛红。   眼上的手离开后,卫寂掀眸看向姜檐。   姜檐扭过头,凶巴巴道:“把药喝了。”   卫寂闻言忙去接姜檐手中的药碗,对方却不给他,反而舀起一勺褐色的苦药送了过来。   姜檐说,“喝!”   卫寂的手停在半空,静了几息,最终还是慢慢放下,僵硬地张口吞了那勺药。   他不习惯别人这样喂药,更别说这人是太子殿下了。   等喝完药,卫寂出了一波热汗,拘谨地躺在床榻,手抓着被角。   姜檐又说,“张口。”   药都喝完了,卫寂不知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乖乖张了嘴,然后被塞了一颗糖渍过的小果子。   卫寂无意识地含了一下。   姜檐的指尖沾到一星柔软的湿意,他呼吸急促,好似被登徒浪子轻薄了似的,“不许你占孤便宜!”   卫寂呆住,讷讷地说,“臣……没有。”   姜檐嘴上说着指责,语气却黏糊糊的,“你就只会说臣没有,该做的事一件都没少做。”   卫寂竟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说完姜檐拢起自己的衣襟,向后挪了挪,一副怕卫寂色心大发,会怎么样他似的。   看他这样,卫寂张张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以及金福瑞刻意压低的声音,“殿下。”   听到这声音姜檐拧起眉头,闷声对卫寂说,“我得走了,你好好养病。”   他嘴上说着走,起身后却立在原地没动,眼眸微垂,薄唇紧抿,像个没讨到糖吃,而负气的孩子。   卫寂眼睫动了动,低声说,“殿下路上小心。”   姜檐‘嗯’了一声,但还是没动,门外的金福瑞大概是等急了,怕人发现里面的异常,又壮着胆子敲了敲门。   这声音像是叩进了卫寂心里,他与金福瑞一样,也担忧旁人看见姜檐穿成这样来侯府。   卫寂朝门口望了一眼,心口跳得飞快,见姜檐还是没走的意思,他憋出一句,“等臣病好了,再去前门大街淘一些稀罕的物件给殿下。”   姜檐这才笑了,那双潋潋的眸盛满了卫寂,“那你快些好。”   卫寂送什么不重要,他要的是卫寂来找他。   卫寂攥紧被角,僵僵地点头。   -   姜檐走后,卫寂窝在棉被中发了一身汗,又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烧便退了下去,只是精神还是不太好,他从床上爬起来写了几行经文,就被金福瑞派来的人拦住了。   金福瑞找了一个擅长临摹笔迹的人,替卫寂写了五卷经文。   太后棺椁送出京城后,百日内不许婚嫁,朝中官员还要着素服,用斋饭,姜檐作为皇嫡子在丧期内更要端正行为。   姜檐喜爱肉食,三个月不能吃肉,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更何况是为了他一直看不上的老妖婆,因此这几日脾气很大。   好不容易等到太傅授课,东宫的上下皆舒了一口长气。   上课便意味着卫寂会来东宫,整个东宫谁不知他最得太子殿下喜欢?   姜檐比平日早了一些时辰去书阁,他还特意给金福瑞解释,“孤早膳吃多了,正好出去下下食儿。”   金福瑞连声应和,“殿下早去,小卫大人也能早见到殿下。”   这话说到了姜檐心坎,嘴角压不住地上翘,“孤也是这样想的,几日不见,他怕是想坏了。”   卫寂来了,金福瑞也轻松,继续迎合姜檐道,“奴才也觉得。”   姜檐抱着这样的心思去了书阁。   卫寂向来是第一个到,来后他会先拜一拜夫子像,行鞠躬礼,之后温习一遍昨日知识,再算着时辰拿手炉给姜檐烘坐。   他每次都要比旁人早到两刻钟,姜檐过去的时候,卫寂已经来了。   只是今日书阁里面不止他一人,姜檐走进去便见卫寂与一人隔着案桌相望。   那人一身雪色宽袍广袖,眉目如画,金相玉质,气度如朗月入怀。   卫寂似乎没料到会在此看见他,捏着手中的书,神色怔怔,对方的目光也落在卫寂身上。   观他二人的神色像是旧相识,姜檐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不悦,他强势地走进去,隔开俩人相视的目光。   姜檐乍一现身,卫寂心口一震,立在他对面的白衣男子倒是从容不迫,躬身朝姜檐行礼。   “臣许怀秉,见过殿下。”   姜檐听他自报家门,这才想起来前日他父皇说,岐孟许家弟子入京要给他伴读半年。   教授他们课业的许太傅,是许怀秉的叔父。   许家在岐孟是名门望族,出过三公,而许怀秉开慧开得很早,自幼聪颖博学,有神童之称。   他三岁识千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一手好字叫价千金。   姜檐父皇前几日见了许怀秉一面,叫他去东宫陪太子读半年书,然后再入仕。   他觉得许怀秉有封侯拜相之能,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姜檐与许怀秉成为后人称赞的君臣,一起将大庸撑起来。   这些年景文帝一直在帮姜檐培养能臣,从卫寂到方尽安,再到两个世子,他们的父亲都是大庸如今的肱骨之臣,只要他们继承其父之志,便能辅佐姜檐。   谁知道一个两个都不争气。   方尽安不用说,两个世子生在富贵窝,养成了纨绔子弟,卫寂倒还不错,是个忠臣,也会是一个实臣。   景文帝真正愁的是太子,至今他都没在他这个儿子身上看到一个储君该有的样子。   -   姜檐的视线扫过许怀秉,后又看向心不在焉的卫寂,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绷着脸问,“你们认识?”   不等卫寂说话,许怀秉答道,“回殿下,认得,臣与卫寂相识于凉州。”   他嗓音清润,回得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凉州?   姜檐记得卫宗建五年前曾在凉州驻军,五年前他还没跟卫寂认识。   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想起方才两人还‘眉目传情’,姜檐朝卫寂横过去一个眼刃,心里气炸了。   卫寂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问,“殿下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   姜檐更气了。   怎么,不许他来?   卫寂看出姜檐心中所想,忙道:“臣的意思是,臣还没给殿下烘座。”   姜檐的脸色这才缓了缓,瞥了一眼如玉般端方的许怀秉,在心中一哼,对卫寂说,“你随孤出来。”   卫寂不明所以,跟在姜檐身后走出了书阁。   走到门口时,卫寂回头看了一眼。   许怀秉立在熹微的晨光中,朗目疏眉,温润其玉,与卫寂印象中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见卫寂看来,许怀秉微微颔首,唇边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便是这笑也与从前分毫不差,既不热络,也不显疏离,每一寸都恰到好处。   这几日卫寂闭门不出,没听到他来京的消息,看到他出现在东宫不可谓不惊愕,还当自己在做梦。   卫寂满腹心事,姜檐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都不知道,险些撞上去,幸好稳住了自己。   姜檐看出了他的失态,一直压抑的火气爆发了,“你在想谁,连路都不看了。”   卫寂自知理亏,心虚地垂眸不言。   姜檐心中烦躁,语气急而快,“他是谁,跟你什么关系,你们在凉州都做过什么,他来东宫,你是不是高兴得很?”   他一口气问了很多,倒是把卫寂给问住了,一时不知要先答那个。   卫寂想了想,道:“臣与他……不算相熟,惊大过于喜。”   这个回答让姜檐很是满意,但还是对许怀秉比自己早认识卫寂颇为计较。   他话不自觉软了下来,仿若在撒娇,“不相熟是有多不熟?你就欺我认识你晚,不知你以前在凉州什么样。”   卫寂的耳尖像是被姜檐这口吻烫了一下,他忍不住抓了抓,“就……就是称不上朋友,但相识,臣未曾骗过殿下。”   姜檐直勾勾看着卫寂,“那你不许跟他说话。”   卫寂没敢答应,因为这着实有些难,若以后许怀秉常在东宫,怎么可能一句话也不说?   见卫寂憋着不应,姜檐眉头夹起,“这有那么难么?”   卫寂半天憋出一句,“殿下为何要臣不许跟他说话?”   这下换姜檐答不出来了,支吾着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因为这事没顺了他的心意,回书阁时姜檐脸都是黑的,自己生闷气生了半个时辰。   卫寂只用一个竹编的草蜢,便打发了姜檐。   姜檐抓着卫寂编的草蜢,哀怨道:“你就只会哄我。”   话是这么说,身子倒是很实诚,姜檐刻意将那只草蚂蚱放到了案桌显眼的地方,余光瞥了一眼许怀秉。 第18章   许怀秉端坐在书案前,宽袍逶迤在软塌旁,身姿挺拔如竹,似是在认真听太傅授课,并未察觉到姜檐的视线。   姜檐摸着草蚂蚱,心里哼了哼,转身又去看卫寂。   见他正在专注听讲,并没有在意前侧的许怀秉,姜檐嘴角愉快地翘了翘。   不等他高兴多久,太傅拿着书从堂上下来,他口中讲解着诗经,手却自然伸向姜檐,将书案上的草蚂蚱敛进了宽袖中,还帮姜檐翻了一页书。   姜檐瞪直了眼睛,偏偏不好跟太傅发作,抿紧唇低头好好读书。   卫寂没看见太傅没收给姜檐的草蚂蚱,只看见太傅给他翻到正在讲解的那一页。   哎,卫寂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   殿下大概真是投错胎了,他若出生在武将世家,凭他好的骑术跟射箭的准头,日后必定是个好将帅。   保家卫国,留名千史。   下课后,卫寂忍不住看了一眼姜檐,对方正好也看向他。   四目交汇那刻,姜檐突然撇下视线,从鼻腔轻轻哼了一声。   听声音不像是不满、发脾气。   卫寂想着他今日没好好上课,斟酌片刻委婉道:“殿下有时间与臣一块温习今日所学么?有些地方臣没吃透。”   姜檐抬眸,夸耀道:“既然你没听明白,那我就给你讲讲。”   卫寂被姜檐这个态度噎了一下,他还未见过比姜檐不自谦的人。   卫寂僵硬地动了动嘴,“多谢殿下。”   姜檐故作矜持,“不必谢,你去殿里等我,有什么不懂的等我上完课,到时你一并问。”   看他夸口的模样,卫寂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或许殿下今日真的好好听了太傅讲课。   等卫寂半信半疑地离开,方才还稳坐泰山的姜檐,赶紧翻开书页,读了几遍觉得晦涩,只能拿着书向太傅请教。   -   从书阁出来,卫寂便看到许怀秉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腊梅下。   他神色恬静平和,眉目疏朗,似乎在等卫寂,见卫寂出来看了过来。   对上许怀秉的视线,卫寂脚步一顿。   许怀秉淡声道:“许久不见。”   先前卫寂还未来得及跟许怀秉说话,姜檐便进来了,打断了他俩该有的寒暄。   许怀秉聪慧之名早从岐孟传到京城,他一向知礼守节,是端方如玉的君子。   在凉州时,许怀秉就因过好的性子、挑不出错的教养结识了许多有名志士,那些人无一不被他才情和品行倾倒。   毫不夸张的说在凉州那半年,许怀秉家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卫寂不善言辞,面对这个四载不曾见过面,也没通过书信的旧相识,他不知说什么,干巴巴道:“是好些时候不见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腊梅在许怀秉身上画下斑驳的影子,他注视着卫寂说,“前日刚到,原本想给侯府递拜帖,但太后丧期不宜走动。”   卫寂自然当他这话是客气,搜肠刮肚地想了几句场面话。   等卫寂说完,许怀秉突然道:“那幅画已经画好,还需落上你的款子。”   卫寂愣了愣,“我的款子?”   许怀秉解释,“画虽是我作,但颜料是由你调制,我不好贪功,还是要署上你的名。”   名士为丹青题字是一件极雅的事,不承想调色料的也可以署名。   真不愧是岐孟许家子弟,品行果然不是一般能比的,不将虚名放在眼中。   原本许怀秉只有字出名,后来画出一幅《河山图》,便有了字画双绝的头衔。   现在他要卫寂在那幅《河山图》上署名,卫寂自然受宠若惊。   许怀秉在此等他似乎只是为了那幅画,说过几日将画送到卫寂府中。   直到许怀秉离开,卫寂还云里雾里的。   那幅画十分出名,京中有不少临摹仿制的,若是在原作添上自己的名字,无疑能提升自己的名望。   回姜檐的寝殿路上,卫寂跟踩着云似的。   他虽然不好露头,但也没有清心寡欲到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占许怀秉的便宜。   毕竟那幅画是许怀秉花了两载才画出来,而他只是给他调了调色。   卫寂的书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其实许怀秉作好那幅画之后,卫寂早已跟他没了联系,更没看过完整的原作,只在京城古玩字画铺子看过仿品。   姜檐从书阁回来,卫寂正撑着下巴倚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那张清隽的脸被稀薄日头照得红扑扑。   虽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但卫寂心里确实在美。   他给许怀秉调色的时候,磨了自己好几块宝石融入色料中,当时想着以许怀秉的才情,这幅丹青很有可能会流传于后世。   没他的署名时,卫寂看到大街小巷的字画铺子挂着《河山图》的仿品都与有荣焉,更别说他要署名了。   直到一道黑影投下,卫寂才从留名百年的美梦中惊醒,他吓得一激灵,愕愕然看向姜檐。   姜檐从未见过卫寂这样,目光在他极力遮掩的面上来回扫了好几遍,一脸肃容地问,“想什么呢?”   卫寂怎么好意思道出自己的小心思,他不与姜檐对视,低着头嗫嗫地说,“没什么。”   姜檐不信,直勾勾盯着卫寂,“是不是在想许怀秉?”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卫寂有一种被戳穿心事的窘促,头压得更低了,“没,没有。”   半天姜檐都没听到卫寂答他的话,低着脑袋快要埋到胸口了。   异常。   他这样很异常。   姜檐一瞬不瞬地盯着卫寂,忽然说,“你笑什么?”   卫寂仍旧低着头,“臣没有。”   姜檐俯身蹲在卫寂身旁,“你笑了。”   卫寂稍稍掀眸,看了一眼面前正紧盯着他的姜檐,嘴角绷直,没坚持多久便忍不住平滑上扬。   他其实并不想跟许怀秉深交,可对方让他署名。   这就好比让一个读书人见孔圣人,让一个言官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名。   调色是卫寂的喜好,调出一幅出名的丹青,他跟着自傲,藏不住喜悦是难免的。   看见卫寂笑了,姜檐却绷起脸,不怎么开心的样子,“你笑什么?”   不等卫寂解释,他拿出那只草蚂蚱,言语带着很浓的指责,“你说病好了给我淘好东西,就拿这个糊弄我。”   卫寂抓了抓耳朵,不好告诉姜檐,他去前门大街转了好几圈,但凡有点新奇的他都送过姜檐。   姜檐继续指责,“你还笑我不知道的事。”   明明他用一种很凶的眼神瞪着他,但卫寂就是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一丝委屈。   卫寂抿了一下唇,正要告诉姜檐自己在笑什么,对方的鼻息忽地翕动了两下。   他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先是动了两下鼻子,而后追着那缕香气,在卫寂侧颈嗅了嗅。   卫寂原本就有些发热的耳根,被姜檐的呼吸一拂,像被烙铁烫过似的,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肩。   很快那股味道消失,姜檐也停在原地不动。   卫寂僵直地坐着,余光瞥见姜檐那双像春水浇过的眸,里面盛着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湿意和柔软。   姜檐因那股幽香短暂地陷入呆滞,两息后他反应过来,揉着自己的鼻子与卫寂拉开距离。   卫寂唤了他一声,心有不安地问,“怎么了?”   “有香味。”姜檐喃喃地说,“又没有了。”   卫寂下意识以为是殿内的熏香,可望向东南角那盏鹤形香炉,才发现里面没有燃着香料。   他没有用香熏衣的习惯,今日也没有佩戴香囊,难道是方才不小心沾到了许怀秉的气味?   卫寂仔细想了想,“是那种青桂的味道么?”   姜檐摇了摇头,他形容不出来,但绝不是青桂香。   那是什么味道?   姜檐总忍不住回忆那股不腻人的幽香,整个下午显得心不在焉,连给卫寂温习功课时,都不像上午那样显摆。   -   入夜后,月淡星稀,风声疾劲,庭院落了一地腊梅。   躺在床榻的姜檐霍然睁开眼,他惊坐起来,大声喝道:“金福瑞。”   在外殿打瞌睡的金福瑞,闻言一下子清醒,撩开身上的被子,蹬上长靴赶忙进了寝殿。   姜檐急道:“快,去把李赫存给孤叫过来。”   李赫存是专门为姜檐调理身子的御医,但离下一次雨露期还有好几日,金福瑞不知姜檐这时找他作什么。   他没有多问,应了一声是,便出去办差事。   不足一刻钟,穿戴整齐的李赫存进了寝殿,撩袍朝姜檐行礼。   姜檐只穿着单衣,墨发披散,那张英气十足的脸在灯烛下半明半暗,“起来,孤问你一件事。”   李赫存起身,双手躬在身前问,“不知殿下要问臣什么?”   “你说。”姜檐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赫存,“年岁十七八还有没有可能分化?”   李赫存:“殿下是问分化阳乾?”   姜檐:“不一定是阳乾,有没有可能是阴坤?”   他不止一次在卫寂身上闻到一股香气,但因为卫寂的年岁,姜檐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直至今日,那股香气虽还是若有若无,很快便消失了,可气味比之前似是浓了一些,姜檐闻到后不禁有些失神。 第19章   李赫存思忖片刻,道:“多数人是在十之三四分化,十七八这个年岁有些大,但也不是不可能。”   姜檐因李赫存这话,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粗声问,“你见过?”   李赫存如实道:“臣未曾见过,不过在医书上看到过,具体还需再翻阅医书。敢问殿下身边是不是有这样的人?不知他有何症状?”   姜檐没顺着他答,反而问,“分化前都有什么症状?孤分化得太早,早已忘记当时的情形。”   李赫存:“五感比平日里会更加敏感,闻不得浓烈的气味,还易发烧,情绪起伏也会变大。”   他每说一条,姜檐便与卫寂做比对。   李赫存列了种种数条,稳妥起见他又说,“当然这是因人而异,也有些分化前期毫无预兆。”   姜檐沉默数息,他极力压抑内心的澎湃,“那身上时不时有香气,算分化前兆么?”   李赫存微微颔首,“若是自身香气,而非熏香之类,那算。”   姜檐坐在床榻半晌没有动静,李赫存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一脸怔怔,那双眸却含着春色。   许久后,姜檐抬手捂住快要撞出胸膛的心脏。   卫寂要分化了,很有可能是一个阴坤。   还是一个喜欢他的阴坤。   -   隔日一清早,卫寂便发现姜檐的异常,他总偷偷看他。   但只要他们的视线对上,姜檐的目光就会闪闪躲躲,像是欲拒还迎,透着一股说不出是渴求,还是在害羞的神态。   卫寂要是跟他说话,姜檐反应会更大,眼神飘忽,耳尖泛红,还会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肯正面看他。   哪怕卫寂只是告诉他,太傅讲过这一页了,姜檐也会露出那种羞答答的神色。   雨露期每四十七天一次,卫寂记得还有十一二日才到姜檐的特殊时期,莫非是提前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这样古怪?   趁着太傅饮茶歇息的工夫,卫寂压低声音问,“殿下是不舒服么?”   姜檐闻言,猛地看向卫寂,“什么不舒服,你不舒服么?是不是发烧了,闻不得周遭的味道?”   他边说,边抬手摸卫寂的额头,声音之大,引来了太傅的目光。   身旁的两个世子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趁着卫寂和姜檐吸引太傅的关注,俩人偷偷传纸条,约着下课去新开的乐坊听曲。   许怀秉端在书案前,原本对他俩咬耳朵的话没什么反应,直到听到姜檐问卫寂发烧,是不是闻不得周围的气味,玉色的手一顿,抬头也朝卫寂看去。   卫寂被太傅的视线一扫,只恨不得钻进地缝之中。   他怀疑太子殿下是烧糊涂了,否则今日怎么总答非所问?   卫寂微微撤身,不动声色地避开姜檐的手,小声道:“臣没事。”   姜檐收回手,用一种怯怯的目光看向卫寂,然后才坐正身子,心不在焉地看着案桌上的书。   这之后,卫寂不敢随意跟姜檐搭话,老实地听太傅讲课。   好不容易挨到课业结束,两个世子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暗号,然后起身先与太傅行礼,然后再朝姜檐行礼,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书阁。   姜檐瞄了卫寂一眼,飞快地说,“去寝殿等我。”   说完捧起书,一副认真读书,闲人莫扰的模样,窗外清冷的天光勾勒在他朗俊的侧脸。   卫寂抿了抿淡色的唇,拿上书离开了书阁,经过姜檐时,他虚虚朝姜檐行了一个礼。   姜檐仍旧端着书读,余光都没给卫寂一个。   等卫寂离开,他才放下书,视线追随着卫寂的背影。   金福瑞等在书阁外,见卫寂出来了,笑盈盈道:“殿下让人给您熬了滋补的汤,炖了两个时辰呢。”   滋补的汤?   卫寂一头雾水,随着金福瑞去了姜檐的寝殿,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空了许多。   东南角的香炉没了、檀香木小桌没了,那帘龙涎香珠帘也没了。   零零碎碎少了许多小物件,好似少的都是有气味的东西。   卫寂问,“怎么撤了这么多东西,殿下的雨露期提前了?”   金福瑞笑着摇头,“咱家也不知怎么回事。”   姜檐对木质香气不敏感,就算到了雨露期也从来没撤过那个檀香木小桌,昨个却让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搬了出去。   再加上他昨夜叫来了李存赫,金福瑞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却不好对卫寂言明。   这事就算开口也是殿下说,哪里轮得到他?   宫人端来一碗汤盅,里面是熬成胶状的汤膳,金黄的颜色,清淡的香气,食材已熬得软烂,入口即化。   这不是普通的高汤,里面还加着几味药,但药味并不明显。   在金福瑞的‘监督’下,卫寂喝光了那盅浓汤。   里面的料太足,这一盅下去,午饭怕是都吃不了多少。   温饱思淫-欲,再加上昨夜卫寂兴奋了半宿没睡,看着书卷密密麻麻的字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卫寂耳边有一股痒意,像是和煦的春风拂过,惊走了他的困意。   卫寂立刻睁开眼睛,下意识用手背擦了一下唇,在看到不知何时坐到身旁的姜檐时,他呆了一呆。   姜檐手里捧着卫寂方才看过的书,正襟危坐,神色肃穆,他捻着纸页翻了一页,神色颇为专注。   卫寂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出声,他怕打扰姜檐专心看书,又觉得不言不语有违君臣之礼。   正值卫寂尴尬时,姜檐端着架子,正色道:“醒了便继续读书罢。”   卫寂神色仓仓,赶忙捡了一本书看。   没过多久,他又感觉耳边有痒,原本卫寂没太在意,但每隔一会儿便痒一下,似是有热气吹来。   卫寂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从书中移到近旁的姜檐,余光瞥见对方一点点移过来,而后飞快在他身侧闻了一下,又端坐回去,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姜檐像一只狩猎的巨兽,在可疑的地方嗅了嗅,同时还保持机警,因此他并没有凑得很近,隔着两寸的距离嗅卫寂。   又来了。   卫寂肩背紧绷,明显感觉到姜檐迅捷地移过来,在他发旋闻了一下。   卫寂心口砰砰直跳,手指慢慢收拢,他不解姜檐在做什么,是他身上有什么味道么?   等姜檐再次闻过来时,卫寂忍不住抬起头,戳破了姜檐偷偷嗅他的行举。   姜檐身子猛地定住,他睁大眼睛,瞳仁紧缩,用一种比卫寂还要受惊的目光看着卫寂。   卫寂被他这个反应弄得倒是一愣,磕巴着问,“怎么了?”   姜檐慢慢回过神,由惊吓转变为羞怯,他低着头不看卫寂,声音也含混不清,“李赫存与我说,十七八也有可能会分化。”   卫寂一时怀疑自己听到的,姜檐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有些不懂。   脑子打了好一会儿结,反应过来姜檐的意思,卫寂喃喃道:“殿下是说臣还会分化?”   姜檐抠着桌角,别别扭扭地说,“昨日我在你身上闻到味道,前段时间去你侯府,也曾在你房中闻到过,李赫存说这可能是分化的前兆。”   卫寂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到,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出现短暂的失声。   许久卫寂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睫上扬下合地看着姜檐,声音都是抖的,“那我,我会分化成阳乾?”   听到这话,姜檐突然抬起头,“也可能是阴坤。”   卫寂一愣,呆呆地‘哦’了一声。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片刻后卫寂跟姜檐的声音一同响起——   “会不会是出错了,可能臣……”   “无论你是什么,我都不会……”   两人又同时停下来,四目相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未尽之言。   卫寂想说,可能是李御医看错了,他并不会再分化。   姜檐则想告诉卫寂,无论他分化成阴坤还是阳乾,他的态度依旧,卫寂还是可以继续喜欢他。   卫寂最先打破了沉默,“臣若是能分化,早就分化了,不可能等到如今。”   姜檐瘫起脸,“那你是说我闻错了?”   卫寂忙道‘臣不敢’,静默片刻他又忍不住说,“殿下会不会误将其他味道,当做臣身上的?”   姜檐不满地看着他,“我又不是瞎鼻子,旁的味道跟……那股气味,我怎么能闻错?”   卫寂心中一片兵荒马乱,这事对他来说太过离奇。   十三四岁时他总盼望着自己分化,如今他早给自己规划了前途,却突然告诉他,他可能是阳乾或者阴坤,卫寂不知该喜还是忧。   方才刚听到时是喜的,过后回味种种他又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是姜檐这种体魄,赶到雨露期也病恹恹的,还要连续高烧四五日,他看着都辛苦。   卫寂五味杂陈,复杂难言,他动了动唇,嗫嗫地问姜檐,“那是什么味道?”   姜檐眼神又开始闪躲,“如今你还未分化,味道不算很浓,我昨日就闻到了一点。”   卫寂恍然大悟,“殿下方才就是在闻那味道?”   姜檐如同被踩住尾巴的大猫,“我那是想确定你是不是真的要分化。”   卫寂没在乎他的语气,满脑子都是他要分化的事,不禁低头在自己衣襟上闻了闻,又抬袖闻了闻。   他什么都没闻到,先前他就什么都闻不到,只得求问姜檐,问他自己现在身上有没有味道。   姜檐滚了一下喉咙,“你想我闻你,那便离近一些,那么远我怎么知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第20章   姜檐嘴上说着让卫寂离他近一些,自己却倾身主动凑向卫寂。   看着几乎要贴过来的姜檐,卫寂瞬间屏息,神色呆滞木讷。   姜檐的目光胶在卫寂身上,呼吸也有些乱,他慢慢低下头,肩头挨在一起。   卫寂的长睫颤了一下,耳根有微风掠起。   姜檐在嗅他!   先在耳后轻闻了两下,之后一路向下,在侧颈跟颈窝分别留下温热的痒意。   卫寂不自觉攥住衣袖,身体越来越僵硬。   一开始姜檐还算克制,与卫寂始终保持一寸多的距离,他只是嗅,并没有真正碰到卫寂。   渐渐的,姜檐的双臂撑在卫寂身体两侧,将卫寂锢在自己臂区间。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周围的空气都稀薄起来,卫寂心慌意乱,眼睛都不知看哪儿。   卫寂慌乱地垂下眸,眼皮那颗小痣便招摇进姜檐心中,他忍不住抬手,用指腹摩挲那枚圆形红痣。   卫寂喉咙无措地滑动了两下,只感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顶。   余光瞥见气息不稳的姜檐低下头,似是想要吻他,卫寂大脑闪过斑斑白光,下意识紧闭上了眼睛。   这时殿外响起一道声音,“殿下。”   是金福瑞,午膳已经摆好,他来是请卫寂跟姜檐用饭。   这声音像是黑暗劈开的一道惊雷,两人立刻清醒。   卫寂吓得朝外看了一眼,而后慌忙起身,膝盖还不小心撞了一下桌角。   姜檐立刻伸手去扶他,“撞到哪儿了?”   卫寂仓皇地后退一步,忍着疼说,“没事,臣没事。”   姜檐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他别过脸,呼吸粗重地说,“没有气味,今日没有昨日那股味道。”   卫寂也尴尬,站立难安,他低着头‘哦’了一声。   姜檐胡乱说着,“我也没有说我多喜欢那个味道,就是感觉很特别,以往没有闻到过,换成其他人也会好奇。”   卫寂神色讪讪,“臣知道。”   姜檐偷瞄了一眼卫寂,突然倒打一耙,“你,你方才靠孤那么近做什么?”   卫寂猛地听到姜檐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啊?”   见殿内迟迟没人回答,金福瑞有些奇怪,怕太子殿下跟小卫大人没听到,他又说了一遍用膳的事。   几次被他搅扰,姜檐心中不满,“一刻半刻的,还饿不死孤。”   金福瑞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惹姜檐生气了,他不再多言。   姜檐说完再朝卫寂看去,眼里褪去了方才的怒意,有一股潮湿的黏腻,“你……”   卫寂脑袋一热,慌不择言地打断他,“臣饿了。”   姜檐张了张嘴,明显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闷闷道:“那用饭罢。”   -   先前卫寂喝了一大盅补汤,现下还不饿,但话已说出口,即便不饿他也强撑着比平时多吃了一些。   用完饭,卫寂不敢在东宫多待,拿卫宗建当挡箭牌才得以脱身。   这些年他哄姜檐居多,这么骗姜檐还是头一回。   从东宫出来,卫寂心虚的后背覆了一层热汗,他坐在马车里缓了好半天,心口才跳得不那么快。   想起姜檐说的分化一事,卫寂心中百般滋味,他没直接回侯府,而是去了一家僻远,极少去的书局。   卫寂让马夫停在街头,自己步行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书局。   在门口张望了一番,确定没熟人,卫寂飞快进了书局。   这家书局已经好些年头,牌匾被风霜侵蚀得看不出原来烫金的字样,里面只有一个耄耋老人以及小伙计守着。   卫寂进入时,伙计正拿着鸡毛毯子,懒洋洋扫着书架上的灰尘。   见有人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以手遮口地打了一个哈欠。   这家书局虽杂乱无序,但里面收录着很多外面难寻的拓本,卫寂曾在这里给姜檐找到了一本姜檐儿时念念不忘的武侠话本。   为了给姜檐找这个话本,卫寂跑遍了京城大大小小所有书局。   卫寂看了一眼店伙计,见对方压根没将他当回事,卫寂松了一口气,赶忙去找跟阳乾阴坤有关的书本。   他特意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就是不想外人看到,毕竟他已十七八岁,早过了分化的年纪。   若分化了还好说,若是没分化,让人看到他买这些书,传出去会被人笑话他痴心妄想。   卫寂不知书放在哪里,他也没问店伙计,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找。   这家书局并不大,屋内只陈列着五六个老梨木书架,卫寂一目十行,挨个看了过去。   在三个书架,卫寂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匆匆敛走三本薄薄的书册,正要走时,目光扫到最后一个书架上一本泛黄的厚厚史籍,名叫《资治典》。   卫寂爱读这些枯燥的史书,他入仕为官最大的念想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圣上能下令重新编撰典籍。   他自己就收录了很多典籍,其中有两册万金难求的孤本,这是姜檐在他生辰时送他的。   《资质典》是编年体史书,由前前前王朝大学士历经二十余年编写的。   卫寂有一整套,但这本跟他家中的那套封皮不一样,不知内容是否也不同。   《资质典》是几百年前的史学奇书,后历经多次更正,原本早已遗失,卫寂家中那本就是更正过的。   这种书于普通人来说就是废纸,落再厚的灰都不足以奇。   在卫寂眼中却是宝,哪怕跟家中那本只有零星不同,他也会欣喜。   卫寂走过去,将那本厚书抱了下来,从腾出的空隙处,他看到一片白衣。   书架那边似乎倚着一个人,卫寂只看到胜雪的衣料,以及垂在肩头的一缕墨色长发。   听到动静,书架后面的人侧眸看了过来。   卫寂先是看到一截光滑如玉的下颌、绯色的唇,接着那人垂下头,清雅端正的眉目,高而挺的鼻梁显露出来。   竟是许怀秉。   看到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掉头走,但还未等卫寂实施这一诡异的行举,许怀秉视线在他手中的书一扫,接着说了一番令卫寂头皮发麻的问话——   “你是快要分化么?”   卫寂惊得说不出话,瞳仁颤颤。   见卫寂一脸骇然,许怀秉合上手中的书,徐缓道:“这里不宜说话,对面有茶寮。”   -   这里地处偏僻,便是茶寮也不是什么喝茶的好地方,京城但凡叫得上名号的茶坊,都有点茶的茶娘。   此处不仅没有茶娘,还没有雅间,茶桌之间只用竹帘隔着。   对一贯风雅的许怀秉来说,这里最好的茶都是难入口的粗茶,他却一派从容自在。   反观坐在对面的卫寂拘谨不安,他不知对方怎么知道他要分化,难道就凭他手里那几本有关阳乾阴坤的书?   许淮秉饮了一口茶,放下杯盏后,回答了卫寂心中的疑问,“我五年前大概就知道。”   五年前,也就是在凉州,当时卫寂正好十三岁,是正常分化的年纪。   一阵寒风吹来,卫寂垂摆的衣袍荡起褶皱,腰间的玉佩泠泠作响。   他咽了咽喉,声音发紧,“你……”   卫寂一时不知该先问,许怀秉怎么会五年就知道,还是问许怀秉他真的会再分化么?   许怀秉说,“闻到过你身上的气味,但那时我刚分化没多久,再之你的气味并不明显,我并未往那方面想。”   直到今日早上听到姜檐问卫寂那些话,又见他在这里买这些书,许怀秉才想起过往。   姜檐一人这么说就罢了,如今许怀秉也这样说,看来他是真的会分化。   卫寂有些茫然,还有些不解,像是问徐怀中,又像是喃喃自语,“那我怎么现在才有分化的前兆?”   旁人都是十三四岁,怎么偏偏他不同,竟拖了五载才要分化。   会不会如今也是虚晃一枪,毕竟五年前许怀秉也在他身上闻到过特殊的气味,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他。   许怀秉握着碧色的茶杯,看着卫寂静默片刻,然后说,“我想你当初没有分化,是跟那日在山洞被蛇咬有关。”   卫寂一瞬便明白他说的山洞、被蛇咬是指什么。   当时许怀秉在画那幅《河山图》,他想调出黛中带蓝的颜色,这样画群山时才能有层次感。   调了好几色料都不满意,还是卫寂将家传的调色手艺告诉了许怀秉。   卫寂外祖是做皮影的,皮影也有上色工艺,还是密而不外传。   为了这个颜色,他俩琢磨了许多个夜晚,还去山上找一种名叫玄晶的矿石。   他外公留下的手札说,这种晶石可以提亮。   为了找到晶石,许怀秉翻阅了很多古籍,最终找出晶石的出处,卫寂便与他一同去挖矿石。   一次山体滑坡,将他俩困在山洞。   卫寂之所以被蛇咬,便是因为在洞中不慎踩了它一下,那蛇一吃痛,弓起身咬在了卫寂的身上。   许怀秉见识广博,认出蛇的品种。   是毒蛇,但毒性不大。   卫寂除了头晕耳鸣外,倒也没有其他症状,许怀秉为他简单处理了伤口。   他俩被救出来后,卫寂看了多个大夫都说没事,他才放心地该吃吃该喝喝。   卫寂活得一向谨慎,若不是为了帮许怀秉完成那幅画,他打死都不会去这种没有开垦过的荒山。   正因为他谨慎小心,除了十三岁这一年被蛇咬,外加卫宗建强行将他放到马背上,险些摔死之外,卫寂活到现在没遭过其他罪。   他那次摔下马,正是在凉州。   卫宗建觉得他这个年纪还不会骑马太不像话,于是才想用这种法子逼卫寂。   结果骑马没学会,人差点没了。   自打那之后,卫寂便开始恐惧马。   想起往日种种,卫寂觉得他未必是因为被蛇咬而推迟分化,也很有可能是因为摔下马,摔伤了什么地方。   他正想得出神时,却听许怀秉道:“你是因我被咬,此事该我负责。” 第21章   月色朦胧,床头的箱柜上掌了一盏灯。   卫寂趴在床榻,薄黄的灯烛映在他清秀的面上,似是上了一层朦胧的釉彩。   软枕上摊着一册书,是有关分化一事,卫寂翻看了几页,读着读着便忍不住思绪乱飞。   从姜檐与许怀秉言辞间透露出的意思,他若真分化了,怕是会从常人变成阴坤。   朝堂上并非没有阴坤,去年的探花郎就是阴坤。   听说他的夫君是一个乡野粗汉,大字不识几个,只花了一吊钱跟两扇猪肉,便从探花郎哥嫂手中买回来做媳妇。   那时探花郎也才十四五,这个乡野粗汉种地杀猪的供养他,苦读了七八载一举中第。   俩人倒是不离不弃,日子过得很好。   卫寂曾见过探花郎的夫君一面,跟传说中五大三粗,肌肉虬结的黑脸汉子不一样,他长得很周正。   说话糙是真,嗓子很大。   如今这个杀猪汉在京城开了一家肉铺,姜檐很喜欢吃他家的猪肉渣,卫寂时不时就会去买一点。   正逢太后大丧,肉铺暂时关了张,路过时也闻不到那股勾人的油香味儿。   灯烛忽然晃了晃,过长的灯芯分了岔。   卫寂起身,拿出一把银剪,将灯芯剪去一部分,灯苗晃悠悠地变亮。   他失神地望了一会儿灯烛,重新拿起软枕上的书,但里面的字却看不进去。   虽分化成阴坤也可以考科举,但卫寂从未想过嫁人。   “你是因我被咬,此事该我负责。”   下午许怀秉在茶寮的话,卫寂一字未忘。   许怀秉说要负责,还说日后会帮卫寂入仕,然后想办法将卫寂调到他想进的府史。   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卫寂觉得许怀秉所谓的负责,是想要娶他。   许怀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会阻拦卫寂前程,反而会帮卫寂谋求他想要的前程。   卫寂想进府史,做编纂、整理史料的史官,这件事他从未跟许怀秉说过,五年前在凉州与许怀秉认识时,卫寂还没规划自己的前程。   他不知道许怀秉从什么地方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   或许对方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只是单纯‘报恩’。   对许怀秉这人,卫寂有着很复杂的情感。   以前在凉州时,卫寂有一段时间很仰慕许怀秉,对方与他年纪相仿,但无论是见识、才情,还是那份从容内敛的气度,都远胜他。   面对这样一个同龄人,卫寂心生佩服,不免心之向往。   所以他才将外祖父留下不传外的手札告诉了许怀秉,不顾危险陪他爬山挖晶石。   卫寂是打心底里拿许怀秉当朋友,后来‘闹翻’也是因为他太拿对方当朋友。   就跟探花郎那个杀猪的夫君被人非议嘲笑一样,卫寂的母亲出身也常被人拿来取笑。   笑她是粗野不知礼数的农家采药女,手比男人还要粗糙。   凉州那些看不上卫寂的世家弟子,在宴饮行酒令时,作诗拿他母亲雅谑。   曲水流觞是在许怀秉后院办的,将劈开的竹子连起来作溪,上面放着精致的饮酒器具,随着高低相间的竹溪,从席首流到席尾,杯盏停到那里,旁边的人就要端起酒作诗。   卫寂有事耽搁来得有些晚,过去时正好听到那句诗尾。   这诗作的风趣,不少人笑得打跌,说他嘴巴太毒,期间还提到了卫寂。   “这要是让卫寂听到,怕是要跟你干架。”   “那你多想了,我属马姓马,他那呆子连马都骑不上,还想骑着我打?”   众人正哄笑一团时,席首那个清正雅致的少年开口了——   “君子不在人后论是非,大家还是要正其心,善其口。”   主人都发话了,席间的人也就将这个话题揭过去,没人再提卫寂。   那日卫寂最终没有列入席内,之后他也没再去过许怀秉家。   两月后卫宗建的调令下来,卫寂便回了京城,走时他谁都没有说,也不曾跟许怀秉告别。   其实他那天很生气。   因为许怀秉说的是君子不在人后论是非,这话的意思是,这些人不应该在背后说人坏话,而不是为卫寂的母亲打抱不平。   他一直拿许怀秉当朋友,那一刻对许怀秉失望透了,单方面与他绝交。   那时卫寂十三岁,想法难免孩子气,过了一两年他大一些,想明白后便放下心中的郁结。   卫寂扪心自问,若是有一日他与许怀秉在外遇到歹人,他是否能义气上头跟那些人殊死搏斗?   答案自然是不能。   真要有那一天,卫寂一定会吓傻,怔在原地,手脚发软,怕是连喊一句救命的话都不能。   这是他的性子,天生如此。   不与人正面起口舌之争,也是许怀秉的性子,无论他心中怎么想,那日曲水流觞上那么多人,他不会呵责其他人,让人生出尴尬之色。   这就是许怀秉,十几岁便有小君子之称,被族中人,乃至许太傅都寄予厚望。   卫寂认真反思过自己,他这样慢性子,好脾气的人,怎么偏偏对许怀秉起了那么大的气性。   不仅两月没消气,走时还没告知许怀秉一声。   卫寂想,他之所以生许怀秉的气,或许是因为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了。   自他母亲死后,他父亲新娶,继室又为他父亲生了一双儿女,他与他父亲渐行渐远。   他达不到卫宗建的期望,家中的幼弟幼妹却可以逗卫宗建高兴,这让卫寂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很多余。   与许怀秉相处,帮着他调制颜料,让卫寂忘记家中的失意。   又因为许怀秉是远近闻名的小君子,卫寂便觉得与他结伴的自己也是优秀的。   他自以为是地拿许怀秉当知己,当港湾,当庇佑所,龟缩在这里,不愿面对现实。   所以当许怀秉不偏袒他,仍旧是那个进退有度,不让人尴尬的‘小君子’时,卫寂才会那么失望。   也是许怀秉叫他明白,这世上会毫无理由偏袒爱护他的,只有他母亲。   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   梦醒后,卫寂行事越发谨慎小心,哪怕是在家中他也循规蹈矩,不敢惹卫宗建生气。   卫寂不怪许怀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因为见到他便会想起,在凉州那些傻兮兮的过往。   而且仔细想想,他挺虚荣的。   最初敬仰许怀秉、花费心思与许怀秉结交,卫寂看中的是许怀秉身上那些光环。   所以在东宫猛地见到故人,卫寂才那么慌,这两日他一直有意躲着许怀秉,并不想跟他深交。   至于对方透露出要娶他,以作当初他被蛇咬的弥补时,卫寂在茶寮恨不得钻地缝一辈子不出来。   但分化成阴坤还是一个问题,若是被他父亲知道……   卫寂无法想象卫宗建会是什么反应,会等太后丧期过了就给他定人家么?   以卫宗建古板的性子,怕是会的。   哎。   -   卫寂本来见许怀秉就尴尬,自从在茶寮一叙后,只要许怀秉出现在方圆十丈内,他便觉得不自在。   先前卫寂已经明确拒绝了许怀秉,但对方却说给他时间好好想。   这几日许怀秉也似什么都没发生,卫寂避着他,他便装作不知,不会凑到卫寂身前。   姜檐倒是恢复了往日的热络,甚至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还总送卫寂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昨日送了卫寂一个玉算盘,让卫寂晚上睡前拿玉算盘搓脚板,说是可以加快分化。   前日给了卫寂一个香囊,里面是一些有助安眠的药草,味道很淡,姜檐怕味道太浓,卫寂的鼻子受刺激。   前前日塞给卫寂一瓶药膏,要卫寂泡澡时放到水中,至于什么功效,姜檐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前前前日,姜檐给了卫寂一张花花绿绿,不知多少个布条缝制的小褥,让卫寂晚上铺到身下。   姜檐没告诉卫寂这褥子怎么来的,还是金福瑞说,姜檐托姜筝找了二十多个阴坤给的布料。   民间传说,这样可以平安分化。   卫寂也不知姜檐从哪听到的这些民间传说,抱着那张小褥犹如抱着烫手的炭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隔日姜檐还巴巴来问他有没有铺到身下,这下换卫寂支吾着不好意思回答了。   卫寂一边为分化发愁,一边为因他分化而变得十分诡异的姜檐更是愁闷。   今日太傅被皇上召见,并没有给太子上治国策,卫寂被一脸神神秘秘的姜檐拉着回了寝殿。   看他这样,卫寂头皮不由发麻,不知他今日又要送他什么古怪的东西。   姜檐屏退所有人,关紧门窗,还将幔帐放了下来。   卫寂心口一滞,肩背僵硬地看着姜檐施为。   确认外人看不见,姜檐这才从炉火旁拿出裹着红布的银盘,他让卫寂把红布揭下来。   卫寂胆战心惊,饶是他做足充分准备,掀开红布看到盘中的东西,还是呆了一呆。   两个芦苇叶包的粽子。   卫寂不解其意,难道又是有什么含义?   粽子大概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姜檐边剥粽子皮,边摸自己的耳垂,烫得他直皱眉。   “金福瑞说他们家乡的粽子是包肉的,我昨夜让他偷偷包了两个。”   卫寂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服丧期间不能食肉沾荤腥。   姜檐忍不住抱怨,“整日吃得跟个兔子似的。”若是到了分化那日没力气怎么办?   深知卫寂胆小的性子,姜檐道:“你就当这是寻常粽子,吃粽子不违反祖宗订下的服丧规矩。” 第22章   姜檐将两个粽子都剥了皮,然后放到盘中塞给卫寂,强势道:“不许说话,吃!”   卫寂抱着银盘不知所措。   盘中的粽子滢着一层薄亮,内里镶嵌着几颗油光喷香的肉块,看起来糯滑可口。   姜檐从未离开过京城,口味一直偏北方,没见过包肉的粽子,闻到肉香忍不住看了两眼,催促卫寂赶紧吃。   凉州在淮河以南,端午包的便是卤过五花肉,或者腊肉,因此卫寂对肉粽并不陌生。   见姜檐一直好奇打量,卫寂猜他应当是没吃过,不由说,“糯米不好克化,殿下也吃一个罢。”   姜檐扬扬下巴,从鼻腔哼出一句,“你怎么这样娇气,两个粽子都吃不了。”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拿起银箸将白糯米夹到芦苇叶中,给卫寂留下了肉,以及被肉汁浸透的糯米。   姜檐拨完白糯米,将银箸还给卫寂,然后三两口吃完了叶上的。   一抬头,见卫寂还端着盘子发愣,姜檐不满地看他,“怎么还不吃?”   卫寂慌忙垂下眸,他什么都没有说,闷声吃着盘子里的肉粽。   金福瑞只包了两个,便是这两个也是趁着夜色,提着心吊着胆偷摸做的。   他原意是太子跟卫寂一人一个,叫他们打打牙祭,尝个新鲜,谁知道姜檐把这俩都给了卫寂。   姜檐好奇,“好吃么?”   在他认知中,糯米配着被冰糖渍过的枣包一起才叫粽子,怎么会有人想到用肉代替蜜枣?   卫寂点点头,掀眸看了一眼姜檐,他斟酌片刻,然后拿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银箸,夹起一块盘边,筷子没碰过的肉块。   肉块上还裹着被卤汁浸成红棕色的黏糯米。   卫寂半敛着眼睫,低声问,“殿下要尝么?”   若是以往,他必定不会让姜檐食他食过的,虽然这块他没碰过,但还是不合礼数。   姜檐神色忸怩了一下,没说自己吃不吃,只是倾身凑过去,然后张开了口。   卫寂眼睫又垂低了一些,伸手将肉送进了姜檐口中。   姜檐极快地背过身,上扬的唇角随着咀嚼的动作而平缓,他皱起眉,回身望着卫寂说,“味道好怪。”   香倒是很香。   但黏米配着肉,不如白米饭浇肉汁合姜檐的胃口。   姜檐每嚼一下,眉头便皱一分,那模样不像是在吃肉,更像在吃一颗炸坏的花生。   卫寂眼底忍不住漾起笑纹。   姜檐仿佛一头敏锐的巨兽,卫寂嘴角刚提起,他便迅捷地看了过来。   卫寂赶紧将唇压平,目光平平,神色呆呆,一脸无事发生地看着姜檐。   姜檐如同巡视自己的地盘,在卫寂面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没发现古怪之处,他才移开了视线。   卫寂悄悄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想起姜檐方才的神情,他又觉好笑。   -   从东宫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   深冬的街上朔风凛凛,人烟萧条,家家紧闭其门,便是商铺也有打烊者。   路过那家猪肉铺时,卫寂心神微动。   再过几日便不用为太后服丧,到时候等这铺子开了,从他家给殿下买些油渣跟猪油。   这猪油拌上白饭,加葱花、清酱,再配一碟解腻的酸瓜或者咸菜,很是下饭。   回到侯府,卫寂差人告诉老太太,他在东宫用了饭就不过去吃了。   东宫开饭没这么早,但下午姜檐又是补汤,又是各种茶果点心地往他肚子里塞,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饿。   卫寂温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后拿出皮影,在灯下一点点敷彩。   忙活到戌时,卫寂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小心地收起皮影。   洗漱完毕后,卫寂屏退了所有人,屋内只余着床头一盏孤灯。   卫寂打开床头箱柜的锁子,朝窗外看了一眼,除一枝探过来的榆钱,没有其他影子。   他这才放心,从箱柜中拿出一床花花绿绿的小褥,偷偷摸摸地铺到了身下。   -   隔日卯时,卫寂便出了家门。   天色阴沉沉,呼啸的风声如割喉的利刀,街上只有赶着上朝的官轿与马车。   平时里都是卫寂第一个到,自从许怀秉来了,他俩的马车时常在东宫门口撞上,今日也是如此。   卫寂心中尴尬,正要叫小厮退避,一道清润的声音顺着寒风灌入他耳中——   “阿福,请人先过。”   车夫应了一声,熟练地牵着马,给卫寂让出一条路。   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卫寂赶紧让马夫过去。   马轮压过石铺的宽敞甬道,响起清亮的声音,卫寂坐在车厢忍不住犯愁。   一会儿还要与许怀秉在书阁独处,这可如何是好?   哎。   好在这事并未发生,因为姜檐今日来得颇为早,见许怀秉也在,他横了许怀秉一眼。   三人便在这微妙的气氛中,等到了太傅来。   下了课,姜檐又留卫寂在东宫用饭。   姜檐让金福瑞给卫寂包了肉粽,因为卫寂昨日说喜欢。   怕被外人抓到东宫卤肉,等姜檐回来,卫寂先是道了谢,接着话音一转,“其实,臣也没喜欢。”   姜檐褪下外袍,“那明日叫金福瑞给你包些甜粽,再过几日就不用服丧,到时候让膳房煲人参乌鸡汤给你喝,李赫存说这汤滋补。”   卫寂听到姜檐语气自然地说着这些话,越发不自在,面色皱成苦瓜。   这些时日,姜檐让人给他熬了不少药膳补汤,灌下这些汤汤水水倒是不难,真正让他发愁的是怕姜檐失望。   姜檐为了他分化的事,可以说是忙前忙后,他这样的兴头让卫寂心神不宁,晚上总做噩梦。   听着姜檐从李赫存那儿得到的‘有利分化的膳谱’,卫寂终是忍不住了,说出了这几日一直憋在心中的话。   他艰涩道:“殿下,臣未必会分化,先前就有人在臣身上闻到过殿下所有说的味道,过了这么久臣也没分化。”   他迟迟未分化可能是因被蛇咬,亦或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所致。   不管什么原因,结果是他五年都没分化,若真伤到什么关键所在,可能永远不会分化。   姜檐神色一凛,一双黑眸如鹰隼般锐利,“除我以外,先前还有谁闻到过,是许怀秉?”   卫寂知道姜檐对许怀秉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所以他故意隐去许怀秉的名字。   不承想姜檐一下子就猜中了,这倒是让卫寂哑口,不知该说什么。   姜檐的目光牢牢锁在卫寂脸上,见他喉咙滑动,眼神发直,顿时怒不可遏,“果然是他,我就知道!”   卫寂不善撒谎,但求生本能让他脱口而出,“不是他。”   姜檐满脸不信。   卫寂只得硬着头皮说,“臣若是跟他相熟,怎么可能五载连书信都不通一封?他什么时候到的京城,臣都不知道。”   姜檐还是好哄的,闻言面色不似方才那么凶煞,继续盘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卫寂如实回道:“臣陪着幼弟幼妹放风筝时,风筝线断了,那日……风很大,正好落到了许府。”   他没敢说,他家与许怀秉的府邸只隔着一墙。   姜檐眉头一竖,像个争宠的稚子,幽幽地看着卫寂,“你都没陪我放过风筝。”   卫寂喉头一哽,嗫嗫地说,“殿下若喜欢,等明年开了春,臣陪殿下放风筝。”   姜檐哼了哼,颇为计较,“这样讨有什么意思?”   卫寂忙说,“殿下没有讨,是臣以为殿下不喜这种枯燥之事,所以才没有跟您提过。”   “放风筝怎么会枯燥?”姜檐顿了一下,一脸认真地问,“你说的是骑马放风筝罢?”   卫寂静了两息,“……是。”   姜檐来了兴致,“那到时候拿上弓箭,比谁射下的风筝多。只准射线,不准射风筝,否则也太简单,太无趣了。”   卫寂:“……是。”   “所以那人到底是谁?”姜檐脸色一变,语气也由轻松倏地变得肃然。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将话扯出十万八千里之后,又能再扯回来,找你的后账。   卫寂顿时板正身子,如同一个受戒的小僧弥,他不想说谎,但又不得不说。   “就,就是臣族中的一个堂姐,她也是阴坤,说是在臣身上闻到过气味。”   姜檐追问,“哪个堂姐?”   卫寂汗如雨下,几近晕厥,“卫滢,她是臣叔父的女儿。”   说完不放心,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如今已经嫁人了,不在京城。”   姜檐:“她什么时候闻到的?”   卫寂:“四……四五年前罢,具体臣也记不得了。”   姜檐皱眉,“那时你十三四岁,是分化的年纪,怎么没分化呢?”   又是一个卫寂不好回答的问题,卫寂支吾着,“臣也不知道。”   姜檐心觉不妙,伸手抓过卫寂的腕,将食指指腹放到卫寂腕间的脉管。   十几息后,姜檐抬头看卫寂,“你怎么跳得这么快?”   卫寂一紧张,舌头都开始不灵便,带着颤音说,“快快快么?臣不知道。”   姜檐观看着卫寂的面色,“你脸很红,还出了汗。”   卫寂心口砰砰直跳,他抬袖擦了擦汗,绞尽脑汁地想到‘殿内太热’这个借口。   他正要说时,姜檐忽地抽回手,低着头羞涩道:“你也不必因我主动碰你,就高兴成这样。”   卫寂:…… 第23章   太傅今日因事休沐,姜檐则去了公主府,卫寂难得赋闲在家。   即便不去东宫,他也没有松懈,仍是卯时起来读书,读累了便拿出皮影上色,或者翻看《柳林时策》,算作休息。   大庸的科举十分注重策论,所谓的策论多以时政为主,考的便是才学见识。   《柳林时策》收录着历年出彩的文章,以及文坛大家对时政的见地。   科举考的科目众多,因此考生要在贡院待好几日,卫寂熟读诗赋经义,这难不倒他,最难便是策论。   这本《柳林时策》卫寂都快翻烂了,里面的文章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但闲暇时他还是爱看。   卫寂正看时,卫宗建院子的小厮过来说,府中来了贵客,他父亲要他过去。   一听是贵客,还要他见,卫寂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姜檐,他忙收起书问,“是太子殿下么?”   小厮回话,“不是,是岐孟的许家公子。”   卫寂一愣,随后想到前些日子许怀秉说送来《河山图》,让他署上自己的名,还要盖印章。   虽然不想见许怀秉,但卫寂也不好怠慢,毕竟来者皆是客。   他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袍出去,刚进他父亲的院子便听到书房传来的笑声。   卫寂站在门口,里面果然相谈甚欢,一派和乐融融的画面。   他恭恭敬敬唤了卫宗建一声,“父亲。”   卫宗建手中拿着一幅画,并未看卫寂,随意道:“进来。”   许怀秉立在卫宗建身侧,他今日倒是没穿宽大的衣袍,一身利练玄色的猎服,修长的身形如凛风中的梅竹那般,萧肃清举。   他很少着黑衣,乍一穿竟比胜雪白衣还要惊艳。   卫寂没心思欣赏美男子,进屋后,微微朝许怀秉颔首,便移开了目光。   卫宗建看着《河山图》,不吝啬赞美,“之前就听说过遖颩噤盜   你画的山水一绝,今日一看,的确是集大成之作,却更胜一筹。”   卫宗建年少时也爱好风雅,库房收着不少名画字幅,自然能看出好赖。   许怀秉莞尔道:“侯爷要是喜欢,那这幅画便赠予侯爷了。”   卫宗建拿着西洋凸透镜,正看群山间戴着斗笠的樵夫,若不是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这里有人。   听到许怀秉的话,卫宗建笑着说,“怎么好夺人之爱?”   许怀秉:“这画并非我一人功劳。”   卫宗建已经从许怀秉口中知道,画是卫寂调的色,摆摆手说,“这算什么功劳?”   卫寂垂首立着,闻言并没有说话。   卫宗建实在是喜欢,假意推诿了一番,又说,“怎么好平白拿你的画,我这儿有一副纪庸的字,你走的时候带走。可不要再推托,不然传到外面,旁人怕是要笑话我占小辈的便宜。”   他有两幅纪庸的墨宝,送给许怀秉一幅换画也不觉肉疼。   话已经至此,许怀秉躬身道:“多谢侯爷,只是这画还要署卫寂的名字。”   这算是文人的风骨,秉笔直书,不占独功。   卫宗建对许怀秉越发赞赏,“不愧是岐孟许家的儿郎,有魏晋的风骨。”   他小心收起画卷,转头交给卫寂,还不忘叮嘱,“你好好写,别毁了这幅画。”   卫寂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先前能在《河山图》上署名,卫寂还曾暗自高兴,现下却叫苦不迭。   若是字写的不好看,怕是又要挨他父亲的训斥。   似是看出了卫寂尴尬,许怀秉说,“我见过卫寂的字,隽秀含蓄,很有文人内敛之气。”   卫宗建用一种不成器的目光看向卫寂,轻哼一声,“什么文人内敛之气,一板一眼罢了。”   卫寂捧着那幅画,眼睫垂了垂。   -   卫寂的印章在床头的箱柜中,许怀秉同他一起去拿。   卫宗建叫卫寂好好招待许怀秉,他则出府与老友炫耀,自己得了许怀秉画的《山河图》,这画还有他儿子的一份功劳。   他口中虽处处嫌弃,但卫寂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哪有当爹的不为儿子有出息高兴?   卫宗建奉行棍棒之法,从小到大从未夸过卫寂。   以至于卫寂失去母亲后,在这个家没有半分安全感,在卫宗建面前更是举足无措。   从卫宗建书房出来,卫寂在前面为许怀秉引路,途中他一言未发,心里还在为题字的事发愁。   本来是一件好事,但许怀秉将画送给卫宗建,卫寂便觉得署上自己的名是一桩错事。   回到房中,卫寂研着墨,几番纠结,还是道出心中所想。   “其实我父亲说得对,我那不算什么功劳,要不我就不署了。”   万一字写得不好,毁了这幅画怎么办?   许怀秉身为局外人,看得最通透,“父不夸子之功,侯爷并非真觉得这不是功劳,你写了他才会高兴。”   以卫宗建的性子,若是卫寂怕字写得不好,便不敢署名,他才会真的生气。   觉得卫寂庸弱无能,这点胆气都没有。   卫寂听出了许怀秉的未尽之言,心中生出疲累。   好像他怎么做都不对,都讨不得他父亲一句赞扬。   许怀秉名声在外,谁见了都要夸赞,卫寂想问他,他父亲也是‘父不夸子之功’么?   若是许怀秉这样的人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同,卫寂觉得自己也不该叫屈。   最终他也没有开口问许怀秉,只是挽起水蓝的长袖,将圆柱形,雕刻着动物图腾的墨锭研开。   这墨还是姜檐送他的,是进贡之物,平时卫寂很少用这块墨锭。   研好墨,卫寂铺上一张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垂着头,长睫下的那双眼形容精致,菱形的淡色浅唇微抿,下颌线条清晰,勾勒出清秀的侧脸轮廓。   许怀秉站在一旁,就这么注视着卫寂,良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   用过早饭,姜檐便乘车撵去了公主府。   姜筝正带着昭文小郡主在梅园剪梅枝,身后的宫人捧着一个素雅的瓷瓶,里面盛着几枝盛开的红梅。   昭文踩着小凳,拽下一枝梅花,趁着她阿娘不注意,将红梅放到唇上蹭了蹭。   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走来,昭文面色一喜,从凳子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放声欢呼,“舅舅。”   姜筝怪嗔道:“小心绊倒,慢点。”   昭文一路小跑,抱住姜檐大腿,张着胳膊,软软地撒娇,“舅舅,抱。”   姜檐单手将昭文拎到怀里,看她嘴巴红艳艳的,抬手一抹,指腹一片红。   姜檐皱起长眉,嫌弃道:“你这是吃了什么?”   见姜檐将她的‘口脂’抹下来了,昭文气恼地打他,“坏舅舅。”   姜檐嗤了一声,“那不抱了,下来。”   怕姜檐真将她丢下来,昭文更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撅着嘴,“坏舅舅。”   两人见面必吵,一个是真三岁,一个是永远像三岁。   姜筝哭笑不得,折了两枝红梅,上前别到昭文鬓角后,手腕一转,在姜檐的耳上也别了一支。   昭文立刻捂着嘴笑话道:“舅舅羞羞,别小花。”   姜檐的脸当即黑了下来,一把拽下耳上的红梅。   姜筝根本不杵他,眼睛盈着笑意,“很好看,拿下来做什么?该叫小卫大人来看看,看本宫的弟弟是不是这大庸最美的男子。”   姜檐恶狠狠地瞪她,“你胡说什么?”   姜筝哈哈大笑,她就喜欢看她这个蠢弟弟恼。   不等姜檐发作,姜筝收敛了笑意,“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你阿姐我这里做什么?”   想到来此的正经事,姜檐忍下了这口气,闷声道:“想从你这里找一个口风紧,医术高明的大夫。”   姜筝细长的眉微挑,“要口风紧的大夫做什么?”   挂在姜檐身上的昭文,对他俩的交谈不感兴趣,扭动着屁股,抬手偷偷拨弄探在她舅舅头上的梅枝。   姜檐薄唇抿成一线,明显不愿意说。   姜筝也不急,徐缓道:“你总得告诉我,你要治什么病的大夫?”   姜檐沉默数息,眼神飞快瞟了一眼姜筝,“要一个能看分化的大夫。”   姜筝用一种寻常的口吻道:“小卫要分化了?”   姜檐一脸震惊,“谁与你说的?”   本来姜筝还不确定,见姜檐这个反应,她啧了一声,“看来还真是小卫。”   先前姜檐为了什么阴坤布料找她,那时姜筝便觉得不对,但因为卫寂的年岁,她没有深想。   姜筝:“小卫怎么这个年纪分化?”   姜檐:“我也不知道,所以来你这里找大夫。”   姜筝不解,“怎么不叫李赫存来看?他就是此科圣手。”   姜檐支吾起来,“先前我问过他分化的一事,总之不能找他。”   姜筝打量着姜檐,忽地反应过来,“你是不想旁人知道小卫要分化?”   姜檐皱起眉,“不关你的事。”   姜筝笃定道:“看你这反应,小卫是要分化成阴坤了。你怕他分化后,有人先你一步将亲事订了,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   依照祖制,太后薨逝,姜檐要守孝一年才能议亲事。   其实儒道主张五服之内守孝三年,但姜檐是太子,只需守一年,就会有言官来劝谏,要他为了子嗣早起成婚。   “本宫的弟弟竟也到了思春的年纪。”姜筝戳了戳姜檐的心口,打趣道:“为了娶上老婆,还满是心眼子,小卫知道这事么?”   姜檐昂起下颌,“他自是喜欢我,他从十四便开始喜欢我。”   看他这个得意的样子,姜筝忍不住笑了。 第24章   见卫寂在纸上写了数十遍名字,许怀秉眸光波动,开口说,“写字也要手感,你现下若是没有,可以等两日。”   卫寂摇了摇头。   他了解他父亲,拖得太久对方一定会说,“左右不过两个字,你这墨迹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又写了两遍自己的名字,卫寂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拖着,许怀秉也走不了。   怕耽误许怀秉的事,他选了几个还算满意的字样,拿给许怀秉看。   卫寂一脸忐忑地问,“有好看的么?”   许怀秉看过之后,抬手指了其中一个。   卫寂正要回去写,转身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许怀秉叫他的名字,“卫迟。”   卫寂闻言一怔,他的乳名叫迟迟,整个侯府只有他母亲叫过,因为迟字在他母亲家乡寓意很好。   许怀秉知道这个乳名,是卫寂给他看自己外祖父留下的手札时,里面夹了一封卫寂母亲生前写给他的信,开头便是‘迟迟’二字。   自他母亲过世后,便没有人再这么叫过卫寂。   许怀秉一句卫迟,亲昵之中又带着内敛的克制,倒是符合许怀秉的性子。   “我在茶寮所言,一字一句皆由心而出,你若肯嫁,我会护你周全,予以敬重。”   许怀秉的眼眸如一面水镜,凝视着卫寂,映出他错愕的模样。   上次许怀秉说得含蓄,这次算是挑明了。   他的求娶直白、平和,还有带着他惯有的理性。   先将自己能许给卫寂的抛出来,至于要不要由卫寂来选。   半晌,卫寂的喉腔才吐出声音,“我未必会分化,而且当初也不一定是因为蛇咬才迟迟没有分化,你不必如此。”   他委婉地拒绝了,许怀秉那般聪明的人,此刻却像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许怀秉神色不变,那双剔透的眸泛着温润之色,他道:“你便是没有分化,我今日的话也作数。”   卫寂的唇动了一下,被许怀秉这话骇住了。   他没有分化那便是普通人,许怀秉这话的意思是要娶男妻?   别说岐孟一氏不会同意,就是卫宗建那关都过不去,若不是分成为阴坤,他父亲是不可能让他嫁给别人的。   卫寂不知许怀秉为什么要这样说,是因为喜欢他么?   这怎么可能?   他俩五年未曾见过,期间书信也没通过一封,只在凉州相处了半年,走时卫寂还带着怒气不告而别。   这行为在许怀秉看来,该是多么无礼的一件事。   更何况那时他俩才十三岁,这个年纪看到湖中的鸳鸯都以为是一对互啄的野鸭子。   许怀秉临走时,还给卫寂留下了八篇自己写的策论,这是他押的科举策论题。   科举押题早已不是新鲜事,发展至今还生出一批专门干此营生的儒商。   皇上出的策论大多是古今之弊病,若正值这年施行改革,那题目多半与新法有关,押题就会容易许多。   但即便压中题目,未必能一举高中。   纵观那些能押中的科考,鞭辟入里的文章大把,花团锦簇的文章也大把,门槛反而被抬高。   想要在一众深雕细琢过的策论中出彩,不仅要博学,还要有深刻的见地,与超出常人的神鬼之才。   许怀秉以字见长,名头在外这些年,没有写过一篇策论。   世人都知道他有才情,却不知道他的文字功底也这样深厚。   卫寂捧着那八卷密密麻麻的策论,原本只是扫了一眼,看到里面的内容,不自觉坐到梨木椅上,细细读了起来。   许怀秉的字真有魏晋之风,笔法精妙,行云流水般自在洒脱。   在茶寮时,许怀秉说帮他入仕,卫寂并没有当真,没想到他竟真放在了心中,写出这样的文章供他参考,还一写便是八份。   卫寂捧着策论,如捧烫手山芋。   许怀秉将他弄糊涂了,他想不通许怀秉为何要这样做。   -   下午东宫的人来请卫寂时,他正伏在案桌上,看着那几卷封上火漆的策论。   卫寂只看了几行,便强行将目光从纸上拔下来,然后卷起来,封了火漆。   他相信,许怀秉送他八卷策论,不是让他作弊,应当是供他参考,为他下笔开拓思路。   卫寂不看,倒不是怕被许怀秉的策论影响,当然他有些担心。   但最主要的是,他过不了心中那关,总觉得读了看了,便受了许怀秉的恩惠,也是变相应了他的求娶。   卫寂回神他对小厮说,“你与那人说,我马上就好。”   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卫寂将策论放到长条的木盒之中,整了整衣衽,便匆匆出去了。   -   走到门口,看到那辆巨轮高顶,套着两匹红棕大马的车,卫寂心中一惊。   这不是太子殿下的车辇,怎么派这辆过来接他?   姜檐的辇规格要比寻常马车大一些,内置着矮几,以及镂雕的火炉,软垫都是贡缎。   卫寂坐进车内,东宫派来的小太监隔着车帘软声道:“食盒有点心,殿下给您备的。”   卫寂道了一声谢,打开食盒,里面是码得整齐的精致果点。   在大庸,人避马车。   因此这一路行得极为顺畅,只是路线不太对,不是去东宫的路。   卫寂心中虽有疑惑,但并没有多问。   行了一盏茶的工夫,车辇停到了公主府。   小太监搬来踏凳,请卫寂从车上下来,又带着他穿过抄手回廊,过假山,绕进暖阁,上了二楼。   姜檐早已经等在里面,他是个急性子,站在楼梯口朝卫寂抱怨,“怎么这么晚?我方才与你招手,你都不理我。”   “臣没看见。”   到公主府,卫寂哪里敢东瞧西看,一路是垂着眼来的。   姜檐没再说什么,倒是阁内传来姜筝慢悠悠的声音,“小卫来了?”   卫寂进去后朝姜筝行礼。   姜筝坐在贵妃榻上,旁边的昭文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她脸蛋被火烤得红扑扑,头发却有些凌乱,还斜插了一支红梅。   方才昭文趁着两个人大说话,偷偷在姜檐头发里塞了不少梅花瓣,被姜檐发现后好一通教训,鬓发因此乱成了这样。   看见卫寂,昭文扑过去要他抱。   不等她挨到卫寂,姜檐揽臂将她一把抱起,另一只手去拉姜筝,“你们都出去。”   姜筝从他手中接过宝贝女儿,别有深意道:“行行,我们出去,一会儿大夫就到了,把人藏好一点。”   姜檐面色一红,嘴上却嘟哝着,“不用你管。”   说着将姜筝跟昭文关到了门外。   昭文不甘心地拍了拍房门,“舅舅。”   “乖,我们回去,别打扰你舅舅跟……”   姜筝故意没说后面的话,抱着昭文离开了。   姜檐狠狠地磨了磨牙,一转头见卫寂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脸上的凶相一敛,闷头坐回到贵妃榻。   卫寂不解其意,“殿下怎么叫臣来公主这里?”   姜檐拽过软枕抱在怀中,揪着软枕垂下来的流苏,瓮声瓮气地说,“看病。”   卫寂的心提了起来,“殿下病了?”   “给你看病。”姜檐抬头,幽幽地看着卫寂,“迟迟不分化总得有原因罢。”   卫寂顿时像被人摁水中,一种说不清的窒息感漫上来。   姜檐并未察觉到卫寂的异常,还在问卫寂今日身体有没有变化,比如高烧、嗅觉变得灵敏。   卫寂抿着唇,摇了摇头。   姜檐拉过卫寂的手腕,又开始给他把脉。   自然是什么都瞧不出来,因为姜檐根本不懂医,摸了卫寂的脉管一会儿,他又将手搭在自己腕上。   两者的区别,姜檐压根分辨不出来,倒是把卫寂弄得很紧张。   无论是姜檐,还是许怀秉,自知他有可能会分化后,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这让卫寂很不自在,不由想起当年卫宗建教他骑马一事。   对方越是盯着他,他越是惊惧不安,手脚都不知放哪儿。   如今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好似他不赶紧分化,就会辜负旁人的关怀。   卫寂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然后藏到了袖中。   见姜檐看了过来,卫寂喉口发紧,“臣觉得自己如今这样很好,并不是很想分化。”   姜檐眉头夹了一下,“你这是什么胡话?”   卫寂没说话。   姜檐继续训斥,“饿了食饭,渴了饮茶,病了便该看大夫,这事怎么能任性?”   见卫寂脸色有些白,姜檐的声音忽地低下来,“你是怕不能分化,我嫌你,你才讳疾忌医?”   “真是胡闹。”姜檐硬邦邦说,“我又不是那样的人,你以前……我不也没有说什么?叫大夫来看你,是想知道哪里的错处,若不能分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之处。”   就像出疹子似的,疹子闷着长不出来,人一定会高烧。   卫寂不分化是小,若是因迟迟不分化,伤了身体怎么办?   未料到姜檐是这样想的,卫寂不免有些羞愧,垂下眼不好意思看他。   “大夫是一定要看的,你与我撒娇也没用。”姜檐拽了拽卫寂的衣袖,“把手拿出来,不许你藏起来,我还诊脉。”   听到这话,卫寂呼吸一滞,头垂得更低了,手也不自觉往袖里拢了拢。   姜檐又拽了拽卫寂的袖子,直勾勾盯着他。   卫寂耳根几乎要滴出血,隐约间他闻到一股味道。 第25章   那股味道很奇特, 横冲直撞地钻进卫寂鼻腔,让他大脑空白了片刻。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鼻塞许久的人,突然通了气,世间的一切忽然能用嗅觉形容。   在纷杂的气息中, 有一缕气味鲜明而张扬, 直接占据了卫寂所有感官。   没有持续太久, 几息过后, 世间恢复正常,卫寂再也闻不到那股气味。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拉着脸, 明显不满的姜檐。   在卫寂愣神的那几息, 姜檐去抓他的手,卫寂无意识地侧了一下身, 他在追寻那股气息, 但在姜檐看来是在躲他。   姜檐又羞又恼,“我只是想把脉, 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   卫寂一个激灵回过神,“臣……”   他刚吐出一个字, 门外便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草民章鉴, 来此为贵人行医。”   卫寂与姜檐齐齐朝门看去。   姜檐恢复正色,低声对卫寂道:“一会儿别出声,他若问你什么, 你附耳与我说。”   不等卫寂回答, 姜檐起身放下暖阁里四面的幔帐, 让卫寂待在幔帐里面, 只露出小半个手臂,衣袖微挽。   姜檐在卫寂手腕上盖了一层薄纱, 这才让外面的人进来。   隔着幔帐,卫寂看到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男子走进来,低头朝姜檐福了福身。   章鉴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当朝太子,公主府派人请他来,只说是有一位贵客要他看病。   进来就见一个眉长目深的英气少年,锦服华裳,金尊玉贵,看起来很是不凡。   章鉴躬身朝他正要作缉,对方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虚礼便免了,你瞧瞧他是怎么回事?”   章鉴走到幔帐前,道了一声‘得罪’,便俯身将并拢的食指与中指摁住盖着薄纱的腕上。   姜檐一错不错地盯着为卫寂把脉的章鉴,面上浮现紧张之色。   见章鉴将手移开,姜檐忙问,“怎么样?”   章鉴如实道:“公子的脉象平稳有力,身体很康健,并无不妥之处。”   姜檐皱起眉,有些怀疑章鉴是半吊子的医术,不然怎么连卫寂分不分化都诊不出来?   看出姜檐不悦,章鉴眉心一跳,又说,“公子是问他分化一事罢?”   他是专看此科的,找来他的都是即将分化的阴坤阳乾,或是想要分化,求他妙手回春的。   “我观脉象,这位贵人已过了分化的年纪,但脉动圆润如珠,寸口来往之间直而长,这是分化之兆,敢问公子,里面这位贵人年岁几何?”   把脉自然是把不出年岁,但章鉴不是瞎子,从幔帐看那人的轮廓,哪里是十三四的小少年?   姜檐:“十七。”   还有六个月零五日,卫寂便十八了。   听到这个年岁,章鉴压下眉梢,将手又探到了卫寂的脉上。   姜檐见此情形,心口一紧,“他怎么了?”   别说是姜檐,就连卫寂也有些担心,脉搏都变了。   章鉴赶忙安抚,“不必担心,贵人可能是体质特殊,所以分化晚了。”   姜檐拧着眉追问,“他五年前就有分化征兆,不知怎么回事迟了这么久,你诊脉诊不出来?”   章鉴一时无言,他只是大夫,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便是华佗在世,怕也诊不出来。   这话只敢在心中想想,章鉴温和地问,“贵人的脉象平和,并没有生病之兆。不过迟了五年确实不对,不知五年前贵人是否受过伤?”   五年前姜檐还不认识卫寂,此事只能问卫寂本人。   姜檐撩开幔帐。   卫寂端坐在贵妃榻上,见姜檐进来了,眼神不定地四下乱瞄,怎么也不与姜檐对视。   看他这副心中有鬼的模样,姜檐阔走去,俯身撑在卫寂两侧,逼视着他,“你受过什么伤?”   卫寂不敢说自己被蛇咬,怕姜檐深问起来又得牵扯出许怀秉。   可这事或许就是他不分化的病因,姜檐把大夫都给他请过来了,卫寂只得如实招了。   他只招了自己被蛇咬过,以及摔下过马,没说为何受了这些伤。   姜檐瞪圆了眼睛,无声地指责卫寂这样大的事都不跟他说。   卫寂心虚地低下头。   姜檐压下脾气,粗声问,“什么蛇,有毒没毒?”   卫寂老实地说了蛇的品种,他不认识那蛇,但许怀秉认识,也是许怀秉说这蛇有毒,但毒性不大。   此事过去太久,章鉴无法确定卫寂到底因什么延迟分化。   如今脉象很正常,也没有中毒迹象,章鉴只能开几贴温补的药。   见姜檐自幔帐出来便杀气腾腾的,章鉴胆战心惊,忙献上一个土方子。   “若是让贵人闻一些雨露之人的贴身之物,或许能促使分化。”   姜檐闻言双眼湛湛,“是阳乾的么?”   章鉴:“都可以,还要看这位贵人对气味的偏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若这个气味合乎心意,那便有奇效,反之便是砒-霜。”   这番话让姜檐眉头舒展,“要多贴身之物?不如雨露期直接叫他过来闻,这样行不行?”   章鉴一听登时满头大汗,“万万不可。”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出眼前这位对幔帐里的贵人有别样的心思。   叫一个快要分化的阴坤跟雨露期的阳乾待一起,这跟将羔羊送进虎口有什么分别?   “这位贵人分化本就有迟,万一与雨露期的阳乾冲撞了,那是一件要命的事。此时切不可急躁,还是徐缓一些稳妥。”   为了不毁人清誉,章鉴将此事往严重了说,听得姜檐直皱眉头,最后只能作罢。   怕卫寂分化会有危险,姜檐问了章鉴许多。   这下换章鉴频频蹙眉,他是该说眼前这位心细,还是话过于得多?   姜檐方方面面都问到了,有些问题在章鉴看来甚是离谱。   姜檐却问的认真,“分化时的潮热期最是难受,他若想我了怎么办?”   章鉴莞尔,“那公子便去看他。”   姜檐单纯疑惑,“你不是说不能见,怕冲撞了?”   章鉴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一时半刻的没事。”   姜檐飞快朝幔帐瞥了一眼,忸怩道:“那他要是拉着我,要我陪他呢?”   章鉴深吸一口,皮笑肉不笑,“公子大概不知,潮热时只会想睡觉,想一人独自待着。”   听到不高兴的话,姜檐拉下脸,凉凉地说,“你是一个常人罢?也还没有成婚罢?是不是连心仪之人都没有?”   一连三问,问得章鉴哑口无言。   常人怎么了?常人给阴坤阳乾看病才不会受雨露期气息所扰。   没有成婚又怎么了,犯了大庸哪条律法?   姜檐斜睨着章鉴,“子非鱼,焉知鱼所想?他那样喜欢我,潮热时想我陪着他怎么了?”   章鉴心中憋屈,却不敢顶嘴。   倒是幔帐里的卫寂实在听不下去了,将姜檐之前抱过的软枕拨到了地上。   动静虽轻微,但引来了姜檐的注意,他气息不稳地朝卫寂的方向昂起下巴,虚张声势道:“丢什么丢,我哪里说错了?”   卫寂憋半天,憋出一句,“臣……没有丢。”   说着怂怂地弯下腰,赶忙将抱枕捡了起来。   这下章鉴算是看出来了门道,行罢,两情相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他还掺和什么?   章鉴重新挂起笑,终于说出姜檐想听的,“若里面这位小公子想,您也可以去看他,只要您不是雨露期,多待一会儿也没有事。”   姜檐不放心的与他再次确定,“只要不是雨露期,可以陪着他熬分化时的潮热?”   章鉴:“是。”   这一个字胜过世间一切音律,姜檐笑了,大手一挥,“赏。”   章鉴捧着几个硕大的金锭子,眉开眼笑地离开了公主府。   -   待暖阁只剩下他二人,姜檐撩开幔帐,阔步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寂,开始找后账。   “你什么时候被蛇咬过,什么时候摔下的马?又是因为什么挨了咬,摔了马?”   卫寂头皮发紧,后脊绷直,仿若一只被獠牙叼住脖颈的食草兔。   姜檐逼近他,“说话!”   卫寂一抖,磕巴道:“……不小心。”   姜檐挑起眉,语气明显不信,“都是不小心?”   卫寂点头如捣蒜。   姜檐又问,“你先前那么怕骑马,是因为曾经摔过?”   卫寂点了一下头,嗫嗫道:“如今不那么怕了。”   最初看见高头大马就两股颤颤,现在不会了,不仅能骑马,还能打马球,虽然球技很差。   姜檐敛了一身煞气,坐到卫寂身侧,闷声说,“那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卫寂小声说,“臣都忘了。”   毕竟过去那么久,纵然当时再怕,也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姜檐不怎么高兴地撇着嘴,“便是忘了也要与我说。”   这话说得好不讲道理,卫寂闻言唇角却浮现笑意,他点点头。   姜檐突然说,“一会儿我阿姐肯定要来。”   卫寂扭脸看他,静静等着姜檐的下文。   姜檐霍然起身,一把拽起卫寂,“所以得快些离开这里。”   啊?   不等卫寂有所反应,姜檐拉着他便开始跑。   果然出了书阁,迎面撞上牵着昭文小郡主的姜筝,姜檐扣紧卫寂的手腕,果断朝另一个方向跑。   昭文一看急了,甩开姜筝的手,迈着小短腿追,“舅舅,小卫。”   姜筝深知她这个弟弟的性子,摁着太阳穴对身旁的侍卫道:“快去追小郡主,护着她,别让她磕到碰到。”   几个侍卫应了一声是,便慌忙去追。   姜檐拉着卫寂在前跑,昭文在后追,身后还有几个红衣侍卫。   卫寂平日鲜少活动筋骨,几步下来便气喘如牛,胸口塞了一个风箱那般,随着吐息呼哧呼哧地响。   他至今想不通姜檐为何要带着他跑,只得喘着气问,“殿下……”   姜檐截过卫寂的话,道:“别说话,小心进了凉气。”   卫寂赶忙合上了嘴。   身后的昭文追得倒是很起劲,大概是觉得好玩,边喊边跑。   卫寂扭过头,怕昭文吸进凉气,正要劝她别跑了,就见她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穿得极厚,乍一看像个圆滚滚的小肉球,这一跤根本没摔疼,倒是将卫寂吓得心脏骤停。   姜檐听到动静停下来,他放开卫寂,折了回去。   昭文趴在地上,手脚着地,也不哭也不闹,抬着脑袋眼巴巴看着走过来的姜檐。   等姜檐将她抱起,她很自然地手脚并用缠住姜檐,“舅舅。”   姜檐压根不吃这套,拨开昭文的手,将她放到石凳上,然后扭头就走。   侍卫追了过来抱起小郡主,为难地看着前方的太子殿下不知该不该追。   —   姜檐拽着卫寂从公主府侧门,绕行至车撵,不等宫人放下踏凳,他抱起卫寂放到车辕后,便利落地跨上来。   姜檐急声对车夫道:“快走!”   直到坐进车厢软垫,卫寂仍旧惊魂未定,心口扑腾扑腾跳个不停,他低低喘息着,热汗顺着鬓角淌下。   马车逐渐远离公主府,卫寂始终觉得不妥,“不跟公主殿下说一声么?就这样离开怕是不好。”   姜檐撇着嘴角看卫寂,“你想被她拉着问东问西?”   想到公主那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巴,以及笑眯眯的模样,卫寂不敢吱声了。   姜檐自幼被姜筝这个长姐压制着,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若不是卫寂情况特殊,他绝不会求到她头上,让她掺和自己跟卫寂的事。   见卫寂满头热汗,喘个不停,姜檐拿过盛水的皮囊,拔开塞子递给卫寂。   “叫你平日多锻炼,你还不高兴,跑这么几步就累成这样。”   卫寂挨着姜檐的训,接过水囊,嗫嗫地应着,“殿下说的是。”   他确实不好动,不似姜檐放个风筝都要骑着马。   姜檐道:“等过了两日,我带你去猎场玩儿。”   卫寂被水呛了一口,侧头咳得满脸通红,眼角都冒出了泪花。   “不过是说带你去玩,这样激动做什么?我又没说只带你一人去。”姜檐皱着眉,又是给卫寂拍背,又是给卫寂顺气,好不容易止了他的咳。   卫寂不是激动,他是被姜檐吓到了。   每次去完猎场回来,卫寂的腿脚都要酸上好几日,他也不好跟姜檐说,苦着脸摇了摇头。   看他这副模样,姜檐心底涌上一股无奈,“行吧行吧,只带你一个人去。”   姜檐觉得卫寂实在太黏人了,整日只想着与他待在一起。   卫寂一听这话,两眼一黑,只恨自己不能马上分化。   姜檐多带些人去还能帮他分担,若只有他俩,卫寂只能跟在姜檐身后满山的跑,美名其曰狩猎。   山上的兔子若跑快一些,还能免于一难,卫寂却是不能。   -   回到东宫,姜檐将章鉴开的药方给了金福瑞,要他亲自看着药熬出来。   东宫有药司,但姜檐偏要金福瑞出去买,还不忘叮嘱,“你买药材时问问,看这药是饭前喝,还是饭后喝。”   金福瑞躬身道:“奴才省得。”   说完便退了出去。   卫寂瞒着没跟别人说,是怕自己压根不会分化,到时会尴尬,他不知姜檐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不然怎么比他还要谨慎?   姜檐解了自己的衣袍,又过来解卫寂的。   卫寂一吓,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姜檐嫌他碍事那般,拨开卫寂的手,替他解开披在肩上的氅衣,问,“那蛇咬你哪儿了?”   殿内生着地龙与火炉,便是退去外衣也不觉冷,反倒还有些热,叫人烧燥不已。   卫寂慌忙垂下头,顾左右而言他,“臣没,没什么大碍。”   姜檐并不好糊弄,“到底咬哪儿了?”   卫寂只得答他,“小腿。就咬了一下,当时只是有些头晕,过了一日便没事了。”   姜檐:“我看看。”   卫寂站着没动,他不想让姜檐看伤口,因为挨咬时他是坐的,脚尖不小心踩到伏在石块后的淡黄斑点的小蛇。   因此咬的位置有些奇特,是膝盖内侧。   一般挨咬的都是小腿,卫寂不知该怎么跟姜檐解释为什么这个地方挨了咬。   姜檐见卫寂迟迟不动,抬头就见他眼神闪躲,姜檐耳尖不自觉地动了动。   他扭过脸说,“你什么地方我没见过,有什么好羞的?”   姜檐口中的‘你什么地方我没见过’,并非一句虚言,当初为给卫寂治腿,他俩赤膊在汤泉泡了两月。   卫寂本来没觉得什么,被姜檐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自然。   僵持了良久,卫寂拗不过姜檐的意思,挽起裤管让他看了咬伤的地方。   那条蛇不算太长,尖尖的毒牙,在卫寂左腿膝盖内侧留下两个已经不太明显的疤。   姜檐果然察觉到不对,“怎么咬了这里?”   卫寂支吾着,“就……不小心。”   姜檐抬眸瞅了一眼卫寂,卫寂动了动唇,挤出一个笑。   姜檐觉得他有些怪,但并未多想,看着那两枚小小的疤,喃喃道:“真的没事?会不会体内还淤积着蛇毒?”   比起从马上摔下来,姜檐觉得被蛇咬更有可能导致卫寂分化延迟,因为他从小到大磕碰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但还是顺顺利利由常人变为阳乾。   卫寂摇摇头,“应当不会。”   他体力虽差,但并不羸弱,一年到头很少生病,所真是真的中了毒不该如此。   姜檐盯着卫寂腿上的疤,拧着英气的眉头,时不时便会烦躁地啧一声。   卫寂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中越发不安,他偷偷地放下挽起的裤腿。   姜檐原本半蹲在卫寂身旁,后干脆坐在脚踏上,俯身趴在卫寂的膝上。   他枕着卫寂,仰面静静望着卫寂,仿若一头乖顺的大兽。   卫寂心神微动,僵坐在床榻上。   姜檐计较道:“你就不该去凉州,这样就不会被蛇咬,也能早些遇上我,你本来就该先认识我。”   听到他这种黏糊糊的口气,卫寂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姜檐又问,“你被蛇咬了,他有没有去看你?”   卫寂一时没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谁?”   姜檐的目光胶在卫寂脸上,将自己的不悦直白暴露给卫寂,“你别诓我,我都与人打听了,他就住你隔壁。”   卫寂这才知道姜檐说的是许怀秉,不由张了张嘴,皱着脸,一副为难的模样。   看他这样,姜檐哼了一声,拉过卫寂的手盖在自己眼上,不想跟他说话。   卫寂有心哄哄姜檐,可想到今早许怀秉说的那些话,他思绪纷乱,犹如被石子搅乱的湖面,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终卫寂只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哎。   -   平心而论,与许怀秉成婚,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许家是真正的簪缨世家,四世三公,只要读过书,便知道岐孟一氏。   这样的门庭十分讲究清誉,因此许家的儿郎不能纳妾,不可狎妓,更不能休妻。   许怀秉的父母都留在岐孟,便是他成婚了,他们也不会常来京城,只是偶尔小住,这就少了许多龃龉。   上没有公婆,下没妯娌,夫君还不会三妻四妾,这样的人家谁不想去?   加之许怀秉的才情与皮相都很出众,他简直就是香饽饽,最佳的夫君人选。   卫寂若真分化成阴坤,与许怀秉成婚,既可以离开侯府,又不会影响仕途,还有一个前途无量、可能会位居人臣之首的夫君。   他俩未必会情深不寿,但就像许怀秉说的,他会敬他,重他,能做世人口中的举案齐眉。   这跟卫寂心中所想的婚事并无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幻想中娴静的夫人,变成清雅的夫君。   卫寂从未想过与人相爱,因为情之一字,最是让人难懂。   当年他父母那样相爱,后来还不是两看相厌?   一个郁郁而终,一个另娶他人。   卫寂母亲去世时,卫宗建并没有在府中,回来后听闻发妻去了,只是默默了很久,连一滴泪都没有。   想起他母亲临终前的模样,卫寂便觉得难过。   所以他一直觉得,平平淡淡才是好,夫妻之间便该相敬如宾,不谈情爱。   这样一想,许怀秉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与谁过一生不是过呢?   更别说许怀秉极为优秀,还不会轻易跟人起口角之争,跟他这种温吞的、不善言辞的慢性子不正好相配么?   或许许怀秉也是看中他的稳重,他们家世又正好相当,兼之对他心中有愧,所以才来求娶的。   除了性别不对,可以说许怀秉哪哪儿都合乎卫寂的心意。   若是他分化成阴坤,那最后一个拒绝的理由都没了。   卫寂看着枕在膝头的姜檐,止不住地想要叹气。   姜檐原本还在生卫寂的闷气,阖了一会儿眼睛,困意便泛了上来。   他不懂医,也不喜看书,但这几夜一直在翻有关分化的医书,一边打瞌睡一边撑着眼皮看,竟也看到了半夜。   姜檐睡得并不沉,金福瑞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时,他便立刻醒了。   浅浅睡了一觉,姜檐早忘了睡之前自己在生气,盯着卫寂将汤药一滴也不剩地喝了。   待他喝完,姜檐拿了一盒茶果子给他,一脸紧张地问,“怎么样,喝了这药此刻有没有不同之处?”   一旁的金福瑞笑了,“便是灵丹妙药,也没有喝了就见效的道理。不过小卫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诸天佛祖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灾,一切顺遂。”   姜檐嗤了一声,“天下这么多人,佛祖能管得过来?更别说世间未必有这东西,靠他保佑,还不如再多找几个大夫。”   卫寂一个激灵,忙阿弥陀佛了几句,愁着脸说,“殿下慎言。”   金福瑞信佛,跟着合掌阿弥陀佛,嘴上叨念着‘莫怪莫怪’。   看他俩这样,姜檐两条眉毛一竖一沉,心中是十分不屑鬼神之说,但到底没再口出恶言。   章鉴给卫寂写的方子本就是以温补为主,不是什么对症猛药,他现在的情况也无法对症。   卫寂喝完除了觉得身子有点热,并无其他感觉。   从东宫回来时,红霞漫天,落日西风噪暮鸦,一向繁华的盛京此刻却透着孤寂之象。   不知道卫寂是受心情影响,还是这个时辰,这个时节就是如此,穿过闹市时才有了几分喧嚣。   回到侯府,卫寂推开房门,便看到案桌上那个漆红的长盒子。   他静了几息,走过去打开了盒子,里面盛放着几卷封着火漆的纸。   卫寂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重新盖上了盒子。   -   隔日卫寂故意错开了时辰,比平时晚到了两刻钟左右,这才避开了许怀秉。   到书阁时,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来了。   俩世子看到晚到的卫寂,目光错愕不解。   他们还以为卫寂今日不来了,不承想竟是来晚了,这可是新鲜事,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   姜檐满脸的焦躁,在看到卫寂那刻,长眉才舒展开。   卫寂从来没晚到过,姜檐还以为人出什么事了,甚至派人去侯府打探消息。   唯有许怀秉很平静,只在卫寂进来时抬头,从容有度地朝他颔首。   卫寂僵硬着回了个礼,便赶忙穿过去,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他刚坐下来,前面的姜檐便迫不及待地问,“今日怎么这么晚?”   卫寂避重就轻,“昨夜睡得晚了一些。”   睡得晚是真,他昨晚熬了一会儿,终是将皮影做好了。   等卫寂将这个消息告诉姜檐,本以为他会高兴,对方却幽怨地看着他,“你也不必为了讨我欢心,把眼睛熬成这样。”   卫寂默默无言,好似他怎么做,在姜檐眼中都是为了勾引他。   旁边的两个世子闻言,交换了一个‘又来了’的眼神。   这样的场景他们不知看了多少次,以前是觉得卫寂软骨头,如今再看来,腻腻歪歪的人未必是卫寂。   俩个世子越发盼望着太子赶紧帮皇上监国处理朝政,这样他们便不用整日来东宫,念着枯燥乏味的书。   不多时许太傅来了,姜檐正过身子前,又用那种黏糊的声音说,“日后不准再这样。”   卫寂头皮麻酥酥的,恨不能捧把土将自己埋了。   听太傅授完课,姜檐快步回去看卫寂做的皮影。   皮影工艺复杂,卫寂做了整一月才赶制出两个,做得还算有模有样。   一个身着玄衣,头戴玉冠的是姜檐,另一个青衣,长发绾在玳瑁里的是卫寂。   衣袍上的纹饰跟冠,都是卫寂一刀刀镂刻出来的,这非常考究手艺,好在卫寂功底不错。   他的小像是姜檐所画,姜檐还故意在小像脸上晕了两坨红印。他非要让卫寂敷彩时,将脸上的红印敷上去。   卫寂虽不愿意,但不好忤逆他的意思,只得给‘自己’的脸上敷了两团粉,像搽了胭脂似的。   姜檐很是喜欢卫寂做出来的皮影,拿在手里不停把玩。   他将自己的小人儿塞到卫寂手中,自己则拿着青衣小人儿,也就是卫寂模样的皮影。   皮影上面牵着三根线,姜檐动了一根,手里小人儿的脑袋便左摇右摆,再动一根,手臂跟着脑袋一同摆动。   若是卫寂能像这小人儿一样摇头摆脑,姜檐光是想想便觉得可爱。   他自己玩的不亦乐乎,却不许卫寂这样摆弄他的小像皮影,更不许卫寂笑话他的小像皮影。   卫寂只能老实拿着手里的皮影,让玄衣皮影威严地站着,不滑稽地摇晃着脑袋。   姜檐故意操纵着皮影走到卫寂面前,然后摆弄着,要它的腿一下子抬到脑门那么高。   姜檐:“你看,它的腿能抬这么高。”   卫寂脑子轰的一下,撇开眼睛并不想看。   他越是不看,姜檐越是往他跟前凑,“你看,它还能扭腰。”   好好一个皮影,从姜檐嘴里说出来便变得有辱斯文,卫寂耳根子火辣辣的,忍不住动了一下手里的皮影。   姜檐看到后,立刻说,“不准你动。”   他一向不讲理,卫寂只好老实待着。   突然姜檐操纵着皮影凑近卫寂手里的小人儿,在小人儿脑袋上飞快碰了一下,之后恶人先告状,“你亲我做什么?”   卫寂一愣。   姜檐又凑过来,让他的小人儿亲了亲卫寂手中的小人儿。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卫寂,继续倒打一耙,“你还亲?”   卫寂跟手里的小人儿都冤枉坏了,“臣没有,是殿下……”   姜檐像是早想好了说辞,不待卫寂说完便飞快道:“这个是你,你手中那个皮影才是我,这不是你亲我么?”   卫寂涨红着脸,张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姜檐掀眸看了一眼卫寂,再次让小人儿亲了过去,“你怎么总亲我?”   卫寂像是听不下去了,把眼睛垂下。   姜檐等了一会儿,见卫寂仍旧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胡乱摆弄手里的线,“你说话!”   卫寂低着头说,“臣没话可说。”   卫寂从未这样回过话,姜檐终于不再动手里的皮影,看着卫寂良久,但卫寂却没有抬眼看他。   姜檐放下皮影,倾下身,两手捧在卫寂面颊,“不许你生气。”   卫寂干巴巴说,“臣没有生气。”   “没有怎么不看我?”姜檐手掌收紧,把卫寂的嘴挤成了小鸡嘴,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卫寂因姜檐这幼稚的举动而无奈。   说不生气是假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于是卫寂抬手拨开了姜檐。   至于他生姜檐什么气,卫寂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不能真是因为他不让自己玩他的皮影小像,他却折腾,甚至是取笑自己的皮影小像。   他家里的弟弟妹妹都不这样幼稚。   不仅如此,姜檐还不肯好好说话,非要挤自己的脸。   还有画小像的时候,姜檐不许卫寂把他画丑,但他给卫寂画的时候,却故意在脸颊上了两团红,哪有这样的?   但他是太子,是储君,卫寂觉得自己不该小心眼。   被拨开的姜檐偷偷看了一眼卫寂。   卫寂始终垂着眼,面上还有姜檐捏他脸时留下的红痕,跟皮影小像几乎一模一样,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姜檐硬邦邦说,“别生气了。”   卫寂回,“臣没有生气。”   姜檐心说,没有生气怎么一直不看我?   姜檐看了卫寂一会儿,拿起自己的皮影小像塞给卫寂,“你动罢,我不说话了。”   卫寂眼睫动了一下,但仍旧只是拿在手里。   姜檐牵着卫寂的手拉扯那三根线,折腾那个看起来威严英气的皮影,“我在踢腿,我在扭腰,我在摇脑袋。”   卫寂眼眸漾漾,嘴角不可控制地弯了弯。   “但就是你亲的我。”姜檐喉口像是含了蜜似的,不然怎么说话时有一种黏糊的甜腻,他翘着嘴角说,“你的皮影亲我的皮影。”   他紧挨着卫寂,让自己的皮影也亲了一口躺在地上的‘卫寂’。   姜檐心想,卫寂生气了,他也可以亲一亲他。   卫寂呼吸急促,恍惚间他又闻到了那股味道,世间又变成那个可以用气味辨别的鲜活世界。   姜檐操纵着自己的小像正啄着另一个时,动作突然一僵,他先是嗅到气味,之后余光才瞥见神色不对劲的卫寂。   姜檐不自觉靠近卫寂,鼻翼不停翕动。   他也闻到了。   姜檐仿佛一个采珠人,他埋在卫寂脖颈,想要撬开蚌壳似的,一直用鼻尖拱卫寂。   卫寂最先恢复冷静,因为那股味道又消失了,世界恢复了原本的清静,唯有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姜檐,彰显着方才的异常。   他是不是快要分化了?   这个念头刚浮出脑海,他便被姜檐推了推。   一滴热汗从姜檐的鬓角颤巍巍滑下,在他刀削般的侧脸留下一线湿意,那双眸也泛着水光。   姜檐用了十分的克制,才从卫寂颈窝挪开,他嘶哑着说,“叫金福瑞送你回去,我到雨露期了。”   本来还有两日,但被卫寂的气味一刺激,姜檐提前进入特殊期。   他谨记着章鉴的嘱咐,压抑着本能,不敢在雨露期离卫寂太近,怕会影响卫寂分化。   卫寂还没反应过来,姜檐已经推开他,然后踉跄着爬到睡榻上,用被褥裹住自己,背对着卫寂,发着抖说,“你快出去!”   听着嗓音嘶哑至极的姜檐,卫寂心口紧了紧,怕自己待在这里让他更难受,他赶忙起身朝外走。   走到门口不放心,卫寂回头看了过去。   姜檐不知什么时候翻过了身,整个人埋在棉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黏在卫寂身上。   见他回头了,姜檐忙将那条被缝合上,但很快又舍不得地撩开了一点,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卫寂。   卫寂的脚被这样的目光钉住,片刻后还是咬牙走了。   金福瑞候在偏殿,听到卫寂喊他忙跑过来,“怎么了,小卫大人?”   卫寂急道:“殿下雨露期到了,快去请御医。”   金福瑞吩咐人去叫御医,自己则进了寝殿看姜檐。   卫寂不敢再进去,只能站在殿门口,在寒风中吹了一会儿,金福瑞出来说姜檐要他送卫寂回侯府。   卫寂望了一眼殿内,低声道:“殿下难受,还需您在身边侍候,我自己回去便可。”   金福瑞一脸为难,“殿下吩咐的,咱家不敢擅自做主。这样罢,咱家送您到门口,看着您上马车,也算完成了殿下的交待。”   卫寂:“好。”   -   回去后,卫寂心总静不下来,连书都看不进去。   小厮来添茶时,见他皱着眉在屋中踱步,不免心生疑惑,“公子可是病了?”   卫寂摇摇头,让他出去了。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卫寂忘记这是新添的,入口后烫得他面色拧成一团,舌上火辣辣的。   卫寂不住揉鼻,这口热茶下去,呛得他鼻头都不舒服,像泡进了水中,酸酸涩涩的。   那股酸涩感好半天没下去,周围的气息叫他心烦意乱。   老太太差人过来请卫寂过去用饭,他忍着不适去了。   正用饭时,东宫的人来了,说是太子殿下发了热症,明日卫寂不用去东宫。   金福瑞亲自来的,面上带着笑,话说的滴水不漏。   “打扰老夫人与侯爷了,咱家来除告诉小卫大人殿下热症,还想从小卫大人拿一串犀牛角珠。说是犀牛角磨碎了入药,可以缓解热症。听闻小卫大人有一串年份久的珠子,御医说年份越久入药越好。”   卫宗建没有多想,转头对卫寂说,“那快去给金公公拿,莫要耽误了殿下服药。”   卫寂应了一声,带金福瑞回了自己院子。   屏退其他人后,金福瑞将一包东西给了卫寂,“这是殿下的贴身之物,殿下要咱家亲手交给您。”   卫寂耳根一热,接过那包东西,问金福瑞,“殿下没事罢?”   金福瑞叹了一口气,“食欲不好,连药都不肯喝,这次闹得竟跟第一次发热症似的,真是怪事。”   卫寂提起心,担忧道:“那怎么办?”   金福瑞目光放在卫寂身上,“咱家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您愿不愿意。” 第26章   深冬的夜, 寒风呜咽,房檐落着一层银白的霜。   寝殿内却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织花地毯,四角垂着幔帐, 一盏昏光的孤灯勉强照亮。   殿门从外面打开, 夜风卷起幔帐。   听到有人喊他殿下, 裹在棉被里, 烧得正难受的姜檐不耐地拧起眉,声音嘶哑干涩, “拿出去, 不喝!”   来人并没有被呵走,反而上前几步。   “殿下是奴才。”金福瑞道:“奴才刚从小卫大人那儿回来, 小卫大人叫奴才将这些东西交给您。”   棉被里的姜檐动了动, 露出一张绯红的脸,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 濡湿的长睫上下颤着,闷闷地小声问, “什么东西?”   金福瑞将东西递过去,笑着说, “是小卫大人的衣物。”   姜檐烧红的耳尖动了一下,明知故问,“送孤这个做什么?”   他伸手飞快拿过来, 然后拽进棉被里, 再次蒙住头将自己埋进那堆衣物里。   金福瑞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太监, 对方赶紧将药递给他。   金福瑞拿汤匙搅动冒着热气的汤药, “小卫大人特意交代奴才,一定要亲自服侍您将药喝下去。”   姜檐再次从棉被里钻出来, 嘴上说着啰嗦、麻烦,但却痛快地仰头将那碗药喝了。   把药碗丢给金福瑞,姜檐又埋进了被窝中。   金福瑞不再多言,领着小太监退了出去。   那些衣物都是卫寂贴身穿的,有不少是绸面的料子,刚从外面拿进来,又凉又软。   姜檐贴在柔软的料子上,发烫的脸忍不住蹭在上面,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那模样仿若一头收敛獠牙和利爪,露出肚皮的大兽。   这种时候,姜檐的嗅觉尤为敏感,能清楚地闻到衣料上卫寂残留的味道。   姜檐用卫寂的衣物给自己筑造了一个牢固的、可以抵御外面纷杂气息的巢穴,他窝在里面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睛。   这一觉,姜檐睡得很沉,也很舒服,醒来后他终于肯吃东西。   但吃得并不多,清心汤只肯喝下半碗,另半碗谁劝他也不想喝。   姜檐窝进‘巢穴’里,倦倦地敛着眼睫,下巴时不时便会蹭一蹭身下的衣料。   那上面已经没有多少卫寂的气味,姜檐心头浮躁,最后喊人拿纸笔过来。   小太监搬来矮几,将宣纸铺在其上,姜檐提笔蘸了一点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让人将信交给卫寂。   东宫的小太监送来信时,卫寂正在屋中写一篇聱牙的经史。   不知怎么回事,这两日他的心总是静不下来,书也读不进去,所以才想写一些东西静静心。   听闻东宫的人又来了,卫寂笔下一顿,墨汁在纸上洇透了一片。   回过神,卫寂忙在纸上吹了吹,将那团墨吹干了,他才起身出去见那小太监。   小太监捧着一封信递过来,“殿下给您的。”   卫寂双手接过,口中客气,“劳烦了。”   小太监又说,“不知小卫大人是否回信?”   卫寂一愣,“殿下让我一定要回?”   小太监没说话,只是朝卫寂露出一个苦涩之笑,“殿下是没说,但奴才觉得您还是回一封为好。”   卫寂若是能回信,对于他们这些近身侍候殿下的人来说是好事。   闻言卫寂神色讪讪,“那你进来喝杯热茶,我可能需要一些时辰。”   小太监喜道:“您慢慢写,不着急。”   卫寂让人给小太监上了热茶跟点心,他则拿着这封烫手的信件回了里屋。   以姜檐的性子,卫寂还以为他会在信中写些让人不自在的话,毕竟昨夜金福瑞从他这里拿了一堆贴身的衣物给姜檐。   金福瑞对卫寂说,他身上的气息能让姜檐情绪安定,因此每次雨露期,姜檐总是喜欢黏着他。   卫寂不知这招是否真管用,但还是让金福瑞拿走他不少里衣。   等金福瑞走后,卫寂打开姜檐要金福瑞送来的东西,登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姜檐送来的是贴身佩戴的物件,香囊、玉佩、巾帕等等。   那一刻卫寂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金福瑞跟他要几件衣服,他都没想过外衣什么的,满脑子都是‘贴身’二字。   这下闹了一个大乌龙,殿下看到那包衣服怎么想他?   卫寂硬着头皮打开信,姜檐竟没写他所想的那些话,反倒只有两个字——   难受。   姜檐写字一向龙飞凤舞,恨不能力透纸背,这次却写得软趴趴,‘受’最后一笔甚至是虚的,好似没了力气。   只是看这两字,卫寂也能想出他下笔时的模样。   定是耷拉着眼皮,薄唇微抿,一双眼像是能泞出水来,看着又委屈又负气,像个闹觉的孩子。   卫寂弯眸笑了,他收好姜檐那封信,研墨、铺纸,慢慢地写下一行字。   殿下,要好好用饭喝药。   姜檐趴在枕上,裹着被子看卫寂的回信,发苦的嘴巴抿成一线,不禁哼了一声。   怎么就回这几个字?而且他哪有不好好用饭喝药了?   与信一起送到东宫的还有一盒冰糖脆梨,是卫寂做的。   姜檐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将信又看了一遍,然后面无表情地扭头,问身旁的人,“谁多嘴与他说,孤没好好用饭喝药?”   金福瑞偷瞄了一眼信中的内容,装傻道:“想必是小卫大人担心殿下生着病,没有胃口用饭,并非觉得殿下不肯吃药。”   话真假不要紧,要紧的是能不能说到对方心坎中。   姜檐果然没再说什么,只是哼哼了两声,歪头靠在软枕上,拿着卫寂的信,眼皮直打架。   不多时,姜檐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灯下的他拢了一层淡淡的光,被汗打湿的发根滢着薄亮,光洁的额上亦是落着细腻的汗珠,面色潮红,唇却有些白。   这是又烧了起来。   金福瑞俯身,拿着帕子小心地擦净姜檐额上的汗,后又抽走他手中的信,叠起来放到姜檐枕边。   他回身吩咐一旁的小太监,“记得多备热水,殿下醒了,约莫会沐浴。”   小太监:“是。”   -   金福瑞照顾姜檐多年,早就摸透他的性子,姜檐醒来第一件事果然是要洗澡。   沐完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姜檐含着半块冰糖脆梨,伏在灯下神色恹恹地给卫寂写信。   还是只有两个字,难受。   在信纸的末尾,姜檐还画一个撇嘴的简笔画小人儿。   这是西弗朗教他的,最开始是姜檐先教他画的小王八。   姜檐在纸上画了几只,然后对西弗朗说,高兴的小王八尾巴会翘起来,不高兴的小王八尾巴下垂。   西弗朗学得倒是很认真,指着一个没有尾巴的小王八不耻下问,问姜檐这只无尾的是何意?   姜檐斜睨着西弗朗,忽地一笑,拉长调子道:“无尾是番邦来的,番邦来的都没有尾巴。”   那时西弗朗刚来大庸,汉语说得磕磕绊绊,没听懂姜檐在骂人。   一旁的卫寂听姜檐损西弗朗,几欲开口,最后还是跟金福瑞打配合,将西弗朗支走了。   卫寂如酸儒那般,喏喏地进言,“君子自该正其衣冠,善其言行。”   姜檐长眉一横,“所以呢?”   卫寂小声说,“殿下不该骂西弗朗大人是小王八。”   姜檐不敢置信地看着卫寂,“你这是要为了他与我吵架?”   卫寂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臣没有。”他哪里敢跟太子吵架?   姜檐瞪圆眼睛,“都骂我不是君子了,还说没有?你还想怎么欺负我?”   一句‘欺负我’让卫寂傻了眼,讷讷半晌也只会说,“臣不敢。”   姜檐无理取闹:“总之就是不准你向着他说话。”   最终在姜檐的‘逼迫’下,卫寂答应永远不向着西弗朗,虽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向着西弗朗。   姜檐对西弗朗的敌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西弗朗成婚后,反而与他关系好了起来。   这简笔画也是他俩关系后,西弗朗教的姜檐,说是回敬殿下教他画小王八。   听西弗朗那口吻,怕是回过味姜檐在骂他,因此才会故意这样说,为了揶揄姜檐。   -   虽然姜檐画的是一个撇嘴的简笔小人儿,但卫寂莫名觉得他这是在撒娇。   以往雨露期的姜檐不想离开卫寂,就会抿着唇,眼角垂垂地无声看卫寂。   他很想卫寂,却偏偏觉得对方想他想坏了,还让金福瑞给卫寂送了几件自己的衣服。   卫寂先前送过去的衣服,因为上面没了卫寂的气味,洗干净又送了回来。   “殿下的衣物咱家放这里了。”金福瑞放到卫寂的案桌上,“小卫大人若方便,咱家还想再从您这里拿几件回去。上次拿回去后,殿下立刻喝了药,脾气也好了不少,真是管了大用处。”   卫寂双耳通红,被金福瑞说得羞臊不已。   憋半天他憋出一句,“可能因我快要分化,旁的阴坤……殿下也会如此的。”   从金福瑞要他拿自己的衣物安抚姜檐,卫寂便猜出金福瑞知道他要分化一事。   仔细想想,金福瑞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论心细,金福瑞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知道卫寂是不好意思了,金福瑞也没有再拿话羞他,只是道:“您跟殿下这些年的情分,不比一个什么劳什子阳乾阴坤强?”   卫寂没说话,握着笔杆在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很忙的样子。   金福瑞但笑不语,静静立在一旁,等卫寂不那么害羞了,然后回屋去拿自己的衣服。   -   姜檐发热症这几日,东宫的人不知道往侯府跑了多少趟。   怕人生疑,金福瑞干脆将一个小太监指派到卫寂身边,让小太监守在侯府偏门,这样方便送东西。   恢复了一点精神后,姜檐写的信会长一点,时不时问问卫寂有没有分化的反应。   自那日喝热茶被呛了一口后,卫寂的嗅觉灵敏了很多,凡是经姜檐之手送来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封信,卫寂都能闻到淡淡的味道。   他这两日的心浮气躁,大概也是分化的前兆之一。   姜檐雨露期第五日,也是最后一日,他一早便来信,说卫寂若是太想他了,今日可以来看他。   东宫的马车早早便等在侯府门口,卫寂捏着信愁了半天,被小太监催了两回,他才换上衣服出来了。   这日姜檐的精神好了很多,盘腿坐在睡榻上,看着进来的卫寂,目光微闪。   卫寂见到他也不好意思,自进来后便低垂着眼睛,拘谨地站在一旁,开口问,“殿下的身子好些了么?”   姜檐小媳妇似的‘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飞快看了一眼卫寂,说,“我问过那天给你看病的大夫,他说雨露期最后一日相见没事,你也不必站那么远,你想离我近一些,我也不会说什么。”   卫寂僵在原地片刻,还是朝姜檐稍稍挪了挪。   姜檐:“我将你近日的情况与那大夫说了说,他说你分化进度不错,大抵是因为我。”   啊?   卫寂不解这与姜檐有什么关系,又听他道:“我因你提前进入雨露期,而你也因拿了我雨露期的贴身之物,才会有这样的进度。   “他还说,要你今日跟我待在一起,最好多闻我身上的味道。”   最后一句姜檐说得轻不可闻。   见卫寂怔怔地看着他,他板着脸又强调了一遍,“这些都他说的。”   卫寂收回目光,呆呆地‘哦’了一声。   姜檐:“你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么?”   卫寂垂着眼,点点头。   姜檐眼神飘忽了一下,别扭地问,“那好闻么?”   不等卫寂说话,姜檐忙补了一句,“先前那个大夫说什么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就随便问问。”   在雨露期,分化过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独特的气味,寻常人闻不到,只有分化成阴坤或者阳乾才能嗅出来。   在卫寂看来,姜檐问他自己好不好闻,与问‘我长得好不好看’,‘我骑马射箭厉害不厉害’并无区别。   既是姜檐问了,那自然没有说他不好闻的道理。   于是卫寂点了点头。   姜檐扬了扬唇,红着脸说,“那你站那么远作什么?大夫要你多跟我待着,还要你……”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卫寂小声说,“臣在这里能闻到。”   姜檐撇了一下嘴,“你倒是好嗅觉。”   卫寂实诚道:“这几日嗅觉是比以往好了许多,臣一进殿便闻到了。”   姜檐难得哑口,闷闷不乐地抓着软枕。   见他一直不说话,卫寂抬眸看向姜檐,“臣来的时候,见那家肉铺开了张,等殿下再好一点的时候,臣给殿下带肉渣。”   姜檐一扫方才的烦躁,从鼻腔“嗯”了一声。   “站那么久不累?”姜檐给卫寂让了一点地方,“过来坐罢。”   卫寂迟疑了片刻,然后走了过去。   -   姜檐雨露期过去之后,还经常送卫寂一些贴身的小玩意儿,有时干脆是自己的衣服。   因为卫寂的体质太特殊了,姜檐当初有了超乎寻常的嗅觉,不到三日他便开始发热,然后进入了潮热期。   其他分化过的人大多如此,卫寂却反其道而行,姜檐雨露期一过,他跟着恢复正常,一连十几日都没任何反应。   姜檐先后请了七八个大夫,他们都说卫寂脉象平稳,身体没什么大碍。   原以为他很快便会分化,不承想又是这样,若是他能分化,五年前就分化了压根不会等到现在。   怕是以后便会如此了,卫寂彻底认下自己只是一个寻常人。   姜檐似乎不想放弃,还在想法子,甚至打算贴皇榜网罗天下名医为他看,最终被卫寂劝住了。   卫寂抓着衣袖,有些难堪地说,“臣觉得此事还是随缘,不好强求。”   姜檐看了他半晌,最终妥协道:“听你的。”   看过那么多大夫,每个人都说卫寂身体无恙。   既然此事不会损伤身体,那不分化便不分化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之后姜檐不再提这件事,便是嗅到卫寂身上的气味,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定要追着探究一番,权当那是卫寂佩戴的香囊散出来的味道。   他不在乎了,倒是叫卫寂轻松许多,人也不似前几日那样郁郁寡言。   -   太后生前奉佛,曾留下遗言,要在断七那日将灵牌供到大恩寺。   据说人死后要过七关才能往生,因此有头七、三七、五七、断七一说。   头七是人死后的第七日,断七是第四十九日,也是祭奠亡人的最后一日。   姜檐身为皇嫡子,代皇上去大恩寺供灵牌,送太后最后一程。   大恩寺在城北的隐雾山上,是前朝建的古寺,至今已有两百余年,香火鼎盛。   姜檐身着丧衣,神色肃然,眉目凌厉,他骑着高头大马,浑身透出不容侵犯的气势。   姜檐身后是一辆两马并行的马车,其上镶嵌着绿棕石,四角还挂着造型古朴的铜铃。   太后的灵牌便在其中。   马车之后是奏着梵音,口念佛偈的僧人,再后面才是文武百官。   金甲侍卫立在道路两旁,百姓们跪倒一片,垂着头静默不敢言,只有马蹄哒哒作响。   卫寂也在队伍之列,不过他是坐在车辕上,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经文,对面是驾车的马夫。   原本卫寂应当在队伍之尾,随着大家一起步行上山。   姜檐给了卫寂厚厚一沓佛经,要他坐灵车旁边,说是给太后奉经。   这些经文是皇后亲笔所写,一会儿到了大恩寺要给太后烧过去。   从皇宫到隐雾山足有十里地,一行人光走便要一两个时辰。   出了京城,官道不如皇城内平坦,一路颠簸着前行。好在姜檐有先见之明,给卫寂拿了蒲团让他坐在上面。   姜檐回头望了卫寂一眼。   卫寂端坐在车辕上,清隽的脸被冻得发白,他规规矩矩地捧着经卷,胳膊都举酸了也不敢放下来。   见他这么老实,姜檐瞪了瞪眼睛,但人太多他也不好这个时候开口,只得频频回头。   奈何卫寂没接收他的眼神,仍傻老实地抱着那卷经文。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卫寂屁股都坐麻了,他也不好意思,慢吞吞从马车上下来。   山门前是一座巨大的佛像,长约五丈,宽为三丈有余。   佛像做拈花手势,眉眼低垂,唇角带笑,耳垂宽大,赤足盘腿而坐,看起来宽厚仁慈。   大恩寺僧侣们早早便等在山门前,为了太后的灵牌,这三日寺中谢绝香客。   见姜檐到了,身披红色袈裟的住持上前,行了一个佛礼。   姜檐虽不信佛,但对老主持还是很客气地回礼,道了一声,“云济大师。”   他从卫寂手中拿过佛经,“这是我母后写的经卷,请云济大师做法时焚烧。”   云济道了一声佛偈,然后接了过来。   今日不是太后的断七,明日才是,今日送来是因僧人还要围着灵牌诵经,明日一早便会供上佛台。   僧人将写着往生经文的幡布盖在太后灵牌上,从马车里抱进了禅堂。   今夜他们要宿在寺庙,小僧弥们带一众人进了客堂。   寺庙虽大,但来客众多,因此不得不好几人合着住一间。   卫寂跟两个世子分到一间房,所谓的床便是硬木板一个,上面草草铺了一张薄褥,屋内连个炉子都没有。   饶是不娇气的卫寂都有些受不了这清苦之地,更别说素来骄奢淫逸的世子了。   “这床硬得简直像石头,被子还这样薄,这真能住人?”   “在这里待一晚,我怕是会成菩萨。”   两人一同抱怨,唯有卫寂从始至终保持安静。   俩世子骂着骂着停下来,转头齐齐看向坐在床边,脸同样冻得发紫的卫寂。   他们很少主动与卫寂搭话,今日难得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   卫寂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里简陋得没法忍受?”   卫寂不是雪人,自然觉得冷,但他没有回这话,只是朝一处看了看说,“有菩萨。”   俩人顺着卫寂的方向看去,屋中供桌上是一尊韦驮菩萨,它是惩恶除善的化身。   看着威严的菩萨像,俩人都住了嘴,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两个最聒噪的不说话了,屋内静了下来。   他们很少能跟卫寂这样单独相处,而今夜还要同睡一张床,心中都有些古怪,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与卫寂做个和解什么的。   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正要开口,金福瑞来了。   他先给俩世子行了礼,然后对卫寂道:“小卫大人,殿下请您过去。”   这还和解个屁?   殿下八成晚上要留宿卫寂,挨冻的只有他俩。   目送着卫寂离开,俩人恨恨地想着。   -   姜檐住的善房是最好的一间,屋内虽也没有地龙,但生着许多炉子,还是一个套间。   里面是睡觉的地方,外面有一个铺着草席,可以参禅的台子,中间是一个矮几,四面放着蒲团。   里屋外屋都不见姜檐的影子,卫寂不解,“殿下呢?”   “殿下在外面忙太后的断七,咱家听说住得不好,有些屋连炉子都没有,怕您挨冻才叫您过来烤火。”   金福瑞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卫寂心中生出一股暖意,接过杯子向金福瑞道谢。   金福瑞拿了一床被褥铺到草席上,“小卫大人脱了靴子,进来暖暖,在山上风寒了可不是好事。”   -   姜檐从外面回来时,眉宇间像覆了一层霜,也不知谁惹他生气了。   推门看见围在火炉旁,腿上盖着棉被,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卫寂,心中的烦躁一下子冲淡了。   他走上前,坏心眼地把冰块一样的手放到卫寂脸上,还将卫寂的嘴挤成小鸭子,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卫寂一双丹凤眼瞪大,傻乎乎地看着姜檐。   见卫寂这样,姜檐心中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拽起卫寂道:“走,跟我去看傻鸟。”   卫寂还以为傻鸟是姜檐给谁起的外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鸟。   姜檐拉着卫寂穿行过寺庙,去山门前那片树林。   这个时节林中光秃秃一片,便是地上的杂草都没颜色,高高的树杈上有许多鸟窝。   姜檐在地上洒了一把稻谷,不多时便飞来一群鸟来啄稻谷。   这鸟也不知什么品种,羽毛介于灰和蓝之间,挺着鼓囊囊的肚皮也不怕人,还有几只走到卫寂脚边捡谷子吃。   姜檐拿了几颗小石子,“看着。”   说罢,他拿石子丢到一只鸟的头上。   那鸟反应不怎么灵便,用石子丢了它,它竟歪着头呆了呆,也不知道飞。   方才姜檐听着僧侣念经,正无聊看见踱步过来的鸟,姜檐逗了几只才发现这些鸟很傻。   想来是山上的僧人不曾伤害过它们,那些上山的香客不管平时如何,至少来了寺庙还会装一装善人,不会在山门前杀生。   因此这些鸟不怕人,没想到今日来了硬茬子。   姜檐给卫寂几颗小石子,“你也试试。”   卫寂对佛门还是有敬畏之心的,支吾着,“这……不好罢。”   姜檐:“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要杀它,你试试,快试试。”   在姜檐的催促下,卫寂心生愧疚地举起手,丢了一颗石子过去。   竟还真被他砸中了,那只鸟呆愣愣的,用一双豆大的眼睛望着卫寂。   那模样跟方才卫寂看他的眼神很像,姜檐扬唇大笑了起来。   卫寂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是好呆,关键它的肚子还胖乎乎的,看起来就更呆了。   姜檐抬腕,打水漂似的丢了一颗石子,一连砸了两只鸟脑袋。   这些呆鸟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还有人会害它们,然后群起而愤,一旁子胖鸟扑腾着翅膀开始啄他俩。   姜檐拉着卫寂往回跑,好不容易逃出树林,那些鸟也没再追过来。   卫寂气喘吁吁,他抬头与姜檐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他俩对视笑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   卫寂一个激灵,看到走过来的卫宗建,他忙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垂下头,心如擂鼓。   卫宗建拱手作揖,“殿下,有关作法一事还要请您过去。”   姜檐恢复了正经,闻言点点头,给了卫寂一个‘快回去烤火’的眼神便走了。   姜檐走后,卫宗建怒不可遏,“先前我与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太后的断七还敢跟殿下嬉笑,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卫寂眼睫颤了颤,不敢说话。   正好寺内的小僧弥拿着幡布与铜铃出来,他们要在林中挂上这些,以便明日为太后作法。   见外人来了,卫宗建止了声,但脸色还是不好看。   怕卫寂跟太子待一起会出事,卫宗建叫住为首那人,客气道:“能否让我儿也去?”   那人一脸为难,“林中地形复杂,小公子不熟,怕是会迷路,而且山风这样大,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们在山里做惯这些事了,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位贵客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卫宗建:“没事,他会紧跟着小师父们。”   经不住卫宗建的劝,他们只好带上卫寂。   卫寂白着一张脸,老实跟随小僧弥们一同进了林子。   “施主定要好好跟在我们身后,莫要跟丢了。还有这些幡跟铃,要在绑在每棵树上。”   小僧弥教卫寂怎么绑幡结。   卫寂十分聪明,一学就会,他背着斜跨的布包,里面都是幡跟铜铃,重量并不轻,压得卫寂肩头都有些疼。   小僧弥们倒不觉有什么,利索地在树上绑幡。   期间无一人说话,大家静悄悄干着手中的活。   天渐渐暗了下来,卫寂手脚冻得发青,绑幡时哆哆嗦嗦半天才绑好一个。   等他好不容易绑好幡经,双腿早已经站僵,走路时膝盖不住打软,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上,脚扭了一下。   卫寂吃痛地弯下腰,疼得冷汗直流,缓了好一会儿那股疼劲才下去。   他扶着一棵树慢慢站起来,举目四望,竟没有一个人影。   山里似乎黑得很快,方才还有天光,此时此刻却黑得可怕,重重树影好似鬼怪,被山风一吹更吓人了。   卫寂心中一慌,忍着疼快走了两步,他大喊,“有人么?”   不知那些小僧弥去了哪里,卫寂喊了两声,静下来听回音,但除了沙沙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卫寂后背被汗浸了,但整个人却冷得发抖,他又连着喊了两声,惊起了一片飞鸟。   卫寂吓得后退一步,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回走。   他对这里的地形不熟,只能看来时踩着枯草的痕迹。   走着走着,卫寂彻底迷了路,天也越来越黑,他一时没看清路,竟滚下了一个山坡。   滚落过程中,肩头撞到一块石上,脸也擦着小石子,一路跌到坡底的草丛里。   卫寂眼前阵阵发黑,手脚皆没了知觉,喉口泛上一股股恶心的感觉。   眼皮一翻,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像着了一团火,那火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热汗一波波地出,鼻腔仿佛打翻了调味的东西,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卫寂软绵绵地趴在地上,隐约间好像听见姜檐在叫他,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好难受。   我这是要死了么? 第27章   深冬山中的风如刮骨的利刃, 越往深处走杂草越多,树影幢幢,远处还有狼嚎声。   姜檐提着灯笼,薄黄的光映在他含着怒气的面上, 只叫人觉得骇然。   他从金福瑞口中知道卫寂失踪已是戌时, 而卫寂是太阳落山前便与寺中的僧侣进了林子。   卫寂在这黑漆漆的冷林子里少说待了一个多时辰, 姜檐如何能不生气?   这林子很大, 天色又这么黑,一时不知卫寂往哪个方向去了, 大恩寺的僧侣们都出来寻来了。   林中的灯笼连成一片, 星星点点的像条长龙缀在姜檐身后。   姜檐冲着身后的侍卫怒道:“都跟着孤做什么?分开去找。”   说完便迈着大步进了林中深处,一遍遍叫卫寂的名字。   怕姜檐在林子里出事, 金福瑞还是安排了两个侍卫跟在身后。   他老胳膊老腿, 周围又是怪石嶙峋,喘着气跟在姜檐身后喊, “小卫大人。”   正扯着尖锐的嗓子喊时,身前的姜檐突然抬手, 冲他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金福瑞闭上了嘴巴,他咽了咽唾沫, 举着灯笼环顾四周。   林中并不安静,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搜寻,惊起了不少飞鸟, 甚至连狼群都吓走了。   在这片气息纷杂的林子里, 姜檐闻到一缕清幽的香, 若有似无的, 仿若晨间缥缈的雾气。   他寻着那股气息找了过去,离得越近那味道越浓。   姜檐心跳莫名加快, 鼻子忽然变得如雨露期那般灵敏,呼吸粗重。   走到一个高坡,他低低地喘了两下,将手里的灯笼扔给身后的金福瑞,他扒着一根垂下来的粗大树根,跳下了土坡。   金福瑞双目一震,吓得声调都变了,“殿下小心。”   他也顾不上危险,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慌忙将灯笼探过去,对身后的侍卫道:“快救殿下。”   这坡不算太高,大约有一丈多深,但天色这么黑,目不可视的情况下,土坡可谓是高得吓人。   而且坡腰处还埋着许多石头,这若是不小心磕了脑袋,崴了脚怎么好?   姜檐毫不畏惧,摸着黑一路到了坡底,除掌心被一块石头的棱角划出血口,其他地方没受伤。   金福瑞将灯笼探过来时,勉强照亮了黑漆漆的坡底,姜檐也看清了躺在泥地里的卫寂。   他的衣服被霜打湿,后又被寒风吹干,硬邦邦地裹在身上。   脸上满是泥土,还混着褐色的干涸血迹,眉睫也结着冰凌,整个人蜷成虾状,神色痛苦,身上萦绕着浓郁的气味。   姜檐的心口狠狠扯动了一下,他解下身上的大氅,裹在卫寂身上,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侍卫怕踩踏到姜檐,从土坡侧面下来的,见状上前想要接过卫寂。   姜檐越过他,抱着卫寂从坡势平缓处,几个大阔步爬了上去。   金福瑞是常人,闻不到卫寂身上的气味,看到他此刻的模样,惊得阿弥陀佛了一句。   真是佛祖保佑,幸亏将人找到了,再晚一些怕是不知会出什么事。   -   昏迷中,卫寂的眉头一直没松开,他感觉自己好似被人架到火上烤,脉管里的血都沸腾起来,烫着他的皮肉。   片刻后他又觉得很冷,尖尖的冰凌刺进他的四肢百骸,骨头缝都是疼的。   在冰火两重天里反反复复,卫寂时而冷得蜷缩身子,时而热得大口大口喘息。   卫寂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抱着自己的膝盖一直打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卫寂睁不开眼皮,他好似是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就这时有人将他抱了起来,那人有着温暖的体温,宽厚的胸膛,以及好闻的味道。   卫寂就似溺水之人,抱住那个救命的浮木,埋对方的颈窝,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   这一刻,卫寂忽然明白姜檐雨露期为何总喜欢黏他,因为是真的很舒服。   姜檐被昏迷的卫寂抱住时,他脚下一个踉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一旁的侍卫还以为他抱不住卫寂,正准备上前时,金福瑞重重咳了一声。   侍卫回头,金福瑞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去管。   这种时候最好别惹殿下,更别碰小卫大人。   姜檐停下来,忍不住低头用鼻尖在卫寂发间蹭了一下,抱着卫寂的手臂也不自觉收拢。   他好香。   怎么这么香?   直到蹭到卫寂发间的一块冰凌,湿凉之意让姜檐如梦初醒。   他抱着卫寂朝上掂了掂,调整一个抱姿,忍下在心中不断喧嚣的欲念,快步走出林子。   回到客堂,姜檐立即关上门,将卫寂抱到睡榻上,然后用被褥裹住。   卫寂艰涩地睁开眼皮,他脸上脏兮兮的,泥土结成块,还有七八条血痂,那双眼睛却惊人的漂亮。   眼睫浓长,瞳仁漆黑雪亮,眼眶下挂着一颗很大的泪。   这样的卫寂看起来可怜惹人爱,但他脸上却看不见半分凄楚,或者自怜。   他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姜檐,神色很呆,很像林中那些被砸了脑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的胖鸟。   姜檐本来是要去给卫寂拿药,被他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霎时忘记所有事。   卫寂身上的味道就像醇厚的酒,熏得姜檐双眼迷醉,呼吸急重。   他环住卫寂的腰,让卫寂正面朝上地躺着,然后遵循本能地一点点靠了过去。   姜檐就像一只大猫似的,先在卫寂耳根蹭了蹭,一路向上鼻尖蹭到了卫寂的唇角。   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金福瑞小心翼翼的声音传进来,“殿下。”   卫寂烧得很难受,视线一片模糊,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那滴一直含在眼眶的泪便这么掉了下来,顺着眼角一路落到了耳旁。   姜檐的心也跟着那滴泪颤巍巍地动,他看着卫寂烧红的唇,喉咙干渴地滚了滚,慢慢低下头。   门外的金福瑞继续道:“小卫大人的药还在您房中,奴才要拿去熬。”   一句话换回了姜檐仅剩的理智。   自上次跟卫寂谈过后,姜檐便没再提过分化有关的事,他对卫寂分不分化,是不是阴坤并不在乎。   但为了以防万一,姜檐一直备着缓解潮热的药,这次出门也带了两包。   不分化自然没事,若是分化了没药,卫寂有危险怎么办?   备药一事,金福瑞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在被姜檐锁在门外时,还要硬着头皮问。   姜檐看了一眼床上打着哆嗦,发着高热的卫寂,他喉咙重重一咽,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彻底冷静下来后,姜檐从卫寂身上起来,快步走去外屋的箱笼,找那两包药。   他因卫寂身上的气味,而频频恍神儿,心中焦躁至极,一边翻箱子一边听里屋的动静。   卫寂如今只剩下热,身子似是要被烤干。   姜檐一离开,卫寂就更难受了,体内像是有爆焰在炸开,他剥掉身上的棉被。   被子不慎从床上掉落,这点轻微的动静,立刻引来姜檐的担心。   他打开房门,不等看清外面都有什么人,便将翻到的草药扔出去,关上门便快步回了里屋。   姜檐捡起地上的被子,裹到卫寂身上说,“这个时候要出汗,要多出汗。”   卫寂本来没什么,扭到脚他没哭,掉山坡下他也没哭,被姜檐找回来,发热难受得很也没哭。   先前那泪只是因为烧得太厉害才冒出来的,并非因为他想哭。   正热得难受时,被姜檐裹了一条被子,卫寂忽然觉得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姜檐从未见过卫寂这样,一时吓得手足无措,“是难受么?他们去熬药了,一会儿就好。”   卫寂觉得不好意思,但实在控制不住。   生这个病眼窝好像都变浅了,泪多一秒都盛不住,有了就会掉下来。   他将自己埋进棉被里,咬着牙,难受得一直掉泪。   虽然卫寂没出声,但棉被里那团一直在抖,姜檐在床边僵了好一会儿,俯下身将卫寂连同棉被抱在怀里。   姜檐笨拙地隔着棉被轻拍,他安抚着里面的卫寂,声音发紧,“别哭了。”   卫寂想说臣没哭,但太疼,太难受了,他牙齿都在打颤。   原来这事这样苦,可姜檐都分化了四年,每四十九日都要经历一次。   感觉里面的人抖得更厉害了,姜檐硬邦邦说,“别怕,他们说成婚后就好了。”   书上说,成婚后原本极苦的事就会变成极乐之事。   姜檐不知道这书是不是在骗人,但若是能在此刻起到作用,那它就是一本好书。   这话没有安抚到卫寂,他仍旧缩在被窝掉泪。   见卫寂一直不哭出声,姜檐担心憋坏他,偷偷扯了扯棉被。   他刨啊刨,刨啊刨的,将卫寂的脸从层层棉被里刨了出来。   卫寂眼睛通红,眼睫上挂着泪珠子,突然见光,他神色一呆。   姜檐望他半晌,从一旁拿过手帕,在卫寂脸上擦了擦。   等姜檐拿开手帕,卫寂发现帕子竟然黑了,上面都是土,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掉进坡底,肯定滚了一身泥。   姜檐将被角掖在卫寂下巴,又抬手拉了拉上面的被子,盖住卫寂的眼睛。   这样卫寂只露出口跟鼻,既能出气呼吸,又能继续哭。   姜檐把卫寂抱到自己膝上,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一下一下地拍着卫寂,眼睛却抬着没有看他。   姜檐说,“哭若是能舒服点,你就哭罢,我不会跟旁人说的。”   卫寂眼睛又有些湿润,他吸了吸鼻子。   姜檐听到动静,左右看了一圈,见没有干净的手帕,拽过金福瑞给他备的里衣,拿它给卫寂擦鼻子。   卫寂更不好意思了,但这也不受控制,他每吸一下鼻子,姜檐就给他擦一下。   趁着卫寂不注意,姜檐还会偷偷低头蹭一下卫寂。   卫寂哭过一场,发泄完情绪,心里好受了很多,但身体却越来越难受,骨头缝都像被扎似的。   他其实感觉到姜檐蹭他了,姜檐挨过来的时候他也会感到舒服,因此默认了这个行为。   等金福瑞将药熬好,姜檐赶忙喂给卫寂喝,他被卫寂的气息撩得满脸通红,吐息不稳。   卫寂已经烧得半昏迷,但喂他喝药,他也会张嘴咽下去。   喝完药,姜檐让他躺回自己的膝上,又让金福瑞打了一盆热水,他沾湿帕子擦干净卫寂脸上的污痕。   脸洗净后,身上的伤才真正显露出来。   卫寂脸上被枯树枝跟石子蹭破好几处,面颊渐渐浮现出青紫,看着便很骇人。   姜檐给卫寂涂了药膏,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跟被褥。   隔了三个时辰,又给卫寂喂了一次药,他的烧总算退下来一些。   但没过多久,再次烧了起来。   姜檐这一晚几乎没睡,一直守在卫寂身边,为此还喝了一碗清心汤,不然他总想亲卫寂,好几次都凑卫寂嘴边了。   天刚破晓,殿外便有人请姜檐为太后供灵牌,大恩寺为太后超度的和尚念了一夜的经。   本来就忙,后来还出了走失一事,昨夜何止用一个乱字形容。   卫寂情况刚好一点,姜檐实在不想为了那个老妖婆,在这个时候离开卫寂。   从昨日到现在,卫寂喝了三次汤药。   今早这贴药,还是侍卫快马加鞭回东宫拿过来的,送到大恩寺后小太监们不敢耽误地熬药,这才准时送到卫寂手中。   喝过药后,卫寂还是很疲倦,鼻头发堵,嘴巴发涩,浑身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大概是知道卫寂贴着他舒服,姜檐坐在卫寂身后,揽着他的腰,让卫寂依偎着自己。   外面的人一直在催,卫寂跟着有些急,劝道:“殿下去罢,臣已经没什么大碍,再睡几觉便好了。”   一夜过去,卫寂身上的伤更吓人,那张清秀的脸可谓是姹紫嫣红。   看他这样,姜檐更不放心走了,可又不想卫寂担上骂名。   从金福瑞口中知道,昨日卫寂之所以被卫宗建指派去林中挂什么幡经,就是因为看到他俩嬉笑。   说到底,卫寂是因他挨的罚。   若是今日不去,别人不会觉得是太子任性,只会把错处推到卫寂身上。   姜檐将卫寂扶到床榻,为他盖上被子,“别担心了,我这就去,你好好休息。”   卫寂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咳嗽着道:“殿下穿厚些。”   姜檐已经下了榻,闻言立刻转过身,将脸埋进卫寂颈窝,哑哑地说,“别生我的气。”   卫寂一愣,这是他头一次听姜檐说这样的话。   最初认识姜檐时,只觉得对方骄横,脾气不好,从不说软话。   后来相处,姜檐是脾气变好了很多,但很会胡搅蛮缠,无理也能搅上三分,便是知道自己错了,嘴也是硬的。   虽然姜檐没有明说,但卫寂知道他在认什么错。   卫寂抬起酸软的手臂,轻轻摸了摸姜檐的脑袋。   -   大恩寺所有僧侣口念佛经,手奏梵音。   姜檐捧着灵牌,步行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经幡的路,有小僧弥在一旁洒檀香烟粉,还有焚烧经卷的。   流程十分繁琐,姜檐心中记挂着卫寂,只想这些秃头大和尚赶紧弄完,他好去看卫寂。   也不知道他的烧有没有退下去一些?   山上都是素斋,昨日姜檐吃了一口险些吐出来,他一向嘴刁挑剔,也怕卫寂吃不惯,因此派人下山去买粥。   不知人回没回来,卫寂吃到热粥了么?   一直忙碌到巳时,灵牌终于放到供桌上,姜檐心里迫不及待去看卫寂,将杂事交给一旁的人,这才脱身回去。   金福瑞守在门外,看见姜檐回来了忙走上前。   姜檐一路疾驰,气息不稳,“人怎么样?”   金福瑞小声说,“刚又烧过一次,勉强吃了几口粥,现在已经睡下。”   姜檐拧起眉,正要推门进去,卫宗建却来了。   以前念着他是卫寂的父亲,姜檐对卫宗建一向客气,经过昨夜一事,再看见卫宗建,姜檐心境大有不同。   卫宗建行跪礼,“臣参见殿下。”   姜檐咬了咬后槽牙,没什么好脾气地看着他。   见姜檐一直不说话,卫宗建只好道:“臣听闻卫寂在里面,昨夜叨扰殿下休息了,臣这就带他回去。”   昨晚卫宗建便来过一趟,只是金福瑞拦着没让他进去,说殿下睡了不好打扰。   姜檐着急见卫寂,并不愿跟他纠缠,“他发了烧,不能着风。”   说完抬腿就走。   卫宗建同样不想卫寂跟姜檐过多纠缠,他总觉得太子对他儿子过于关照,这很不对劲。   卫宗建斟酌着说,“臣还是将人带回去,若是将病气过给殿下便不好了。”   姜檐闻言登时火了,扭过头,“什么叫把病气过给孤,孤是纸糊的不成?”   姜檐此言一出,一时之间,院中气氛骤转直下,空气都肃杀起来。   卫宗建没想到他会这样生气,稍微一愣,继而不卑不亢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姜檐斜睨着卫宗建,突然讲起往日,“四年前,孤不想听太傅授课,就去猎场打马球。”   卫宗建不知好端端他怎么说起这些,只得垂眸静静地听着。   “后来是卫寂劝下了孤,两年前孤戏耍西弗朗,他又与孤说,君子自该正其衣冠,善其言行。像他这种和软的性子,在孤做错事的时候,他都能直言劝谏。”   姜檐讥诮地扬唇,“你是他父,遇到这样的事,却只敢教训自己的儿子。”   卫宗建双目一颤。   姜檐俯身在卫宗建耳边道:“孤这个人耳根子硬,听不得软钉子。若卿真是直臣就与孤明谏,别拿软的出气,叫人看不起。”   撂下这句极具羞辱的话,姜檐不再理卫宗建,推门进了屋。   姜檐进来便对上一双睁开的眼眸,方才的威势顿时消散,只剩下局促不安。   说到底卫宗建是卫寂的父亲,姜檐不想给他难堪,但想起卫寂在林子里昏迷了一个多时辰,他还说那样的话,便管不住自己的嘴。   姜檐不知卫寂听去了多少,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朝他挪去。   姜檐让人从山下买的粥放在炉上温着,粥是用鸡汤熬的,里面放着切碎的菇子、笋,还有些青菜。   无论闻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很有食欲,卫寂却只吃了几口。   姜檐忍不住咕哝,“你还训斥我不用饭喝药,你自己也没有好好吃。”   卫寂怔怔地看着他,低不可闻地说,“臣没有训过殿下。”   姜檐见他还肯说话,立刻半蹲到他旁边,道:“信我都留着呢,你狡辩不了。”   卫寂讷讷:“那怎么算是训斥?”   姜檐挨近卫寂,下巴几乎要碰到他的枕头。   离卫寂这么近,姜檐的眼睛又开始变得湿泞泞,嘴上却胡搅蛮缠。   “不肯好好吃饭的人才会被人这么叮嘱,你这样说我与训斥我有什么区别?”   卫寂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擅口舌,如今正生着病,脑子也转不动,只能张着嘴傻呆呆看姜檐。   姜檐忍不住又朝他凑了凑,下巴搁在卫寂的枕头上,鼻翼翕动,明目张胆嗅着卫寂身上的味道。   好香。   卫寂避开姜檐的目光,动了动唇说,“臣没有殿下说的那样。”   姜檐又离卫寂近了一些,问他,“哪样?”   卫寂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发觉姜檐的靠近,“直言劝谏殿下。”   门外姜檐跟他父亲的话,卫寂全都听见了。   姜檐口中的他是一个大忠之臣,这话卫寂听了心中有愧。   就算他有什么逆耳的忠言,若是姜檐一个眼神瞪过来,卫寂也会噤声,这算哪门子纯臣?   姜檐嗤了一声,“那也比你父亲强。”   提到卫宗建,卫寂垂下眼。   其实这事是他做的不对,不该在这种时候与姜檐嬉笑。   姜檐看不得他病恹恹,还满腹心事的模样,抬手撑开卫寂的眼角,“不许你这么耷拉着眼皮说话。”   卫寂‘啊’了一下,心里忍不住想,连这都不许了么?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姜檐斩钉截铁,“不许,也不许你在心里把我想坏。”   这话让卫寂心虚,眼神躲避着姜檐,“臣没有。”   姜檐盯了卫寂片刻,“你最好没有。”   之后他从炉子上的砂锅中盛了半碗粥,让卫寂喝了下去。   喝完粥,卫寂的精力撑不住,又睡了过去。   趁着他睡觉,姜檐拿过药膏,小心地涂到卫寂脸的伤口。   涂完药,姜檐慢慢挨了过去,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卫寂的耳根。   满脑子又是那三个字——他好香。   卫寂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感觉有火辣辣的蛰痛感,一会儿感觉耳边痒痒的。   他皱了几次眉头,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正好姜檐又凑过来,在他颈窝又嗅又蹭。 第28章   姜檐埋在卫寂颈窝嗅一嗅蹭一蹭还觉不够, 大脑袋拱来拱去的,就像一只见到荆芥的大猫。   等他吸够了,才舔着唇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抬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的卫寂, 姜檐呆若木鸡, 整个人定在原地。   卫寂动了动嘴正要说话, 姜檐羞恼道:“不准你看我!”   卫寂一时错愕, 他眼睛一黑,姜檐抬手忽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   姜檐找回场子似的说, “你昨夜发烧时也一直蹭我,我都不让你蹭了, 你还蹭。”   昨日卫寂烧得迷迷糊糊, 他只记得姜檐一直抱着他偷闻,哪里说过这话?   姜檐无理也要搅上三分, “我就算没嘴上说,但我都皱眉了, 你还不放过我。”   他确实是皱眉了,但那是因为卫寂身上太香, 他忍耐得很辛苦,所以才频频皱眉。   卫寂彻底没了话,他就算此刻头脑发胀, 也知道姜檐是在口是心非。   若是昨日之前, 卫寂是真的不解姜檐有时为何那么黏糊, 经过昨日这一遭, 他才知道分化是这样苦的一件事,而挨着姜檐很舒服。   同理, 姜檐以前那么黏人,也是因为他能叫姜檐舒服。   卫寂没有揭穿姜檐,相处这些年他很了解姜檐的性子。   得道高僧若是羽化会留下舍利,那姜檐大约只会剩下一张硬嘴。   卫寂没说什么,阖着眼睛没多久,他又睡了过去。   姜檐移开掌心,看着睡颜平和的阴坤,他终是不再折腾,趴在床边枕着手背看卫寂睡觉。   -   卫寂在大恩寺养了三天的‘病’,之后又被姜檐带回东宫待了两日。   分化的潮热只有三日,但姜檐怕卫寂再出问题,因此多留了他两日,毕竟卫寂分化太晚,而且身上还有其他伤。   好在那些伤势都不重,便是扭到的脚踝也没有大碍,休养几日就能如常走路。   姜檐本来不想让卫寂回侯府,怕卫宗建再为难他,但拗不过卫寂的意思。   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分化的阴坤,留在东宫不合规矩,若旁人知道那便麻烦了。   为了不招人话柄,卫寂打算继续装一段时间的常人,等人忘记大恩寺的事再做打算。   姜檐闷闷不乐地往卫寂要带回去的包裹中塞东西。   开始是滋补的药,东宫的人已经熬好,卫寂喝时热一热便可。   后来放的是几件绣娘赶制出来的衣服,说是分化后要穿软和的衣料,姜檐就将东宫剩下的一匹进贡的雪蚕全给卫寂做了衣裳。   潮热期一过,卫寂不觉与以往有什么区别,旧衣穿在身上也不像姜檐说的似麻布一样硌得浑身不舒服。   但姜檐非说,他分化后有一段时间就只能穿雪蚕做的衣服。   那振振有词的模样,叫卫寂不好当面反驳,只当太子殿下身子娇贵。   最后姜檐开始装东珠,要卫寂磨成粉搽到身上。   卫寂双目一呆,愕愕地问,“殿下也搽过这个?”   姜檐并不觉得有什么,坦然道:“当然搽过。”   卫寂听说京中一些爱美之人喜欢擦珍珠粉,不承想姜檐竟也是这样一个细致的人。   站在姜檐身后的金福瑞给卫寂使了个眼色,让他止了这个话题,赶紧说别的。   姜檐是搽过一段时间的珍珠粉,但他以为这是安神的,因为姜筝就是这么骗他的。   至今姜檐都不知搽粉的原因。   其实他是对清心汤有些过敏,每次喝完便会身子痒。   所以要着最柔软的衣服,还要在身上搽粉子,御医说珍珠粉可以缓解症状。   喝了一段时间的清心汤,姜檐过敏之症才慢慢消失。   当初之所以骗他,是因为他极不爱喝这药,若是知道喝药过敏,浑身生痒,那肯定更不喝了,雨露期只能硬熬。   姜筝不愿看阿弟受罪,这才让御医瞒了下来。   姜檐道:“珍珠粉有养血安神之效,你若睡不着就搽一搽,我有时睡不好,就会搽一些。”   想到姜檐半夜睡不着起来搽粉,卫寂唇角弯了一下又迅速绷直。   他垂着眸道:“臣睡得一直很好,这些珠子还是殿下用罢。”   姜檐立刻改了口,“刚分化时确实用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哪里那么娇贵,一定要用珍珠粉才能睡着?给你就拿着,不许多说话。”   金福瑞怕他俩再谈下去,再把那件事抖落出来,忙劝了卫寂几句。   “殿下说的是,小卫大人还是拿着罢,东宫还有呢。”   可这太贵重了。   但仔细想想,他这些年收了不少姜檐送的贵重东西,卫寂叹了一口气。   姜檐装好东西,脸又拉了下来。   金福瑞见状,寻了一个借口退了下去。   殿下剩下他二人,卫寂便开始紧张起来,心口莫名跳得很快。   最近他俩一独处,卫寂就会像现在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热期的影响。   姜檐突然哼了一声,闹别扭似的别过脸。   但想起卫寂一会儿就要走,他又把头扭了过来,瘫着脸看卫寂,“你过来。”   卫寂喉结滑动,然后慢吞吞走上前。   姜檐神色肃然,极其认真地叮嘱,“他若再欺你,你尽管告诉我,别老实地挨着,听到没有?”   这个他是指卫宗建。   卫寂听得懂,斟酌片刻,缓慢地一句一顿道:“臣这件事做得确实不好,臣……”   每次被卫宗建训斥,卫寂一定是先自省其身,哪怕这次险些丧命,他依旧如此。   不等卫寂说完,姜檐拧着眉打断他,“你告诉我,‘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这句话何解?”   卫寂抿住唇,并未答这话。   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出自《礼记.少仪第十七》,意思是作为臣子可以当面规劝君主,但不可在背后讥讽。   这话是在讥讽卫宗建,卫寂自然能听出来。   姜檐第一次正视这件事,他道:“太后大丧,无论生前我与她的关系如何,在她断七那日,我行为确实不当,此事之错怎么轮不到你头上。”   顿了一下,姜檐又说,“以后我会注意言行,不会再叫人将我的错推到你头上。”   卫寂心下一荡,怔怔地望着姜檐。   向来很少低头的骄纵太子,再次捂住卫寂的眼睛,“不要你看我。”   他不要他看,卫寂便合上了眼睛,但心中还是清晰地浮现出姜檐的模样。   姜檐凑上来,将额头贴在捂着卫寂眼睛的那只手背上。   卫寂一僵,呼吸停顿。   姜檐:“我是太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他头一次拿自己的身份压人,“不许你不听,更不许你回去挨欺负。”   卫寂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卫寂临走时,姜檐又好好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   姜檐拿了纸笔,详细地记下卫寂每道伤,什么位置,什么形状,什么颜色,还要卫寂签字画押。   若非卫寂头发多,姜檐都要挨根数一数,少一根他都要找那老匹夫算账。   -   从东宫回来,卫寂那股子说不上的臊意都没消下去。   老太太只知卫寂摔下山坡受了伤,却不知卫宗建罚过他。   卫寂一回侯府,她便来看望了一趟,一同来的还有继室,怕俩孩子喧闹影响卫寂休息,他们倒是没来。   自卫寂得了姜檐青睐,老太太越看他越是喜爱,嘘寒问暖好一阵。   想起要见卫宗建,卫寂心里并不轻松,尤其听老太太无意中提到,近日卫宗建脾气很大,在侯府发了好几次火,他便不由发怵。   卫寂对卫宗建的畏惧是刻在骨里的,若是睡梦中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能一激灵吓醒。   对父亲恐惧到这般程度,卫寂并非独一份。   在书阁读书读累了,卫寂有时会顺耳听身旁的世子们闲谈,说起自己的父亲也如猫见耗子那般。   卫府最得卫宗建宠爱的,便是卫子馨,她在卫宗建的脸上蹭一蹭,说一句阿爹胡子扎人,便能逗得卫宗建哈哈大笑。   这样的天伦之乐,在卫寂记忆中从未有过。   自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便不再恩爱,甚至是经常争吵。   卫宗建一怒之下会离府好几日,他母亲便偷偷掉眼泪,要么就是抱着他讲自己家乡的趣事。   她是医女,爬过万丈高山,行过千里险路,撑船穿行桥下时,还有好儿郎给她掷花,她还很受闺阁女子的敬重。   她会跟卫寂讲很多往事,唯独不讲她与卫宗建怎么相爱,又是怎么冲破世俗结为夫妻,以及最后的同床异梦。   他们俩的过往,是卫寂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的。   从她妆奁里那支卫宗建亲手刻的桃木簪、泛旧的同心结、那个缀着珍珠,用金银线绣的鸳鸯香包,猜想他们浓情蜜意的时光。   想起这些,卫寂便觉得莫名难受。   哎。   -   原本卫寂以为自己回到侯府会挨罚,没想到这些时日卫宗建昼伏夜出。   别说挨骂,他们父子俩便是见上一面都难,卫寂不知他在忙什么,不过这倒是好事,避免了许多冲突。   只是这石头一直不落地,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卫寂惴惴了几日,还要应付姜檐的盘问。   姜檐总觉得卫宗建会苛待卫寂,时不时就要抽查他身上的伤。   卫寂寝食难安了好几日,听说卫宗建外出去办圣上的差事,他才安下心,还应了姜檐买甜米浆给他喝。   这个时辰铺子人不多,卫寂要了两竹筒,店伙计舀好白浆后,他递过去银钱,拎着竹筒想去前面的店再买些芝麻饼。   没走几步,卫寂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下意识回过头。   熙熙攘攘的街巷,立着一个身着蓝杉,脸庞有些圆润的男子,见卫寂转过脸,他面上浮出喜色。   那人笑着走过来,“果然是你。”   行走间他左脚步伐微滞,像是受了伤,因此显得有些跛。   卫寂不敢轻易答话,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人,既怕真是旧识叫错名字尴尬,又担心此人是骗子,被谁指使过来诓他。   许是卫寂面上的疑惑太明显,蓝杉男子走近后自报家门,“你忘了我么?我是马林骞,凉州那个马林骞。”   听到这个名字,卫寂脑袋一白,想起与这人有关的第一个记忆,便是那首打趣他母亲的诗。   第二件是那句‘我属马姓马,他那呆子连马都骑不上,还想骑着我打’。   马林骞。   那个属马姓马,卫寂无法骑着打的人。   未曾想他们还会再见,而此人还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与卫寂在熙攘的街上谈笑。   “当初你离开凉州怎么不说一声?若不是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你们一家调回京,我还以为你病得不能见客呢。”   马林骞熟稔的语气叫旁人听去,还真以为他们是旧时好友。   卫寂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摇头是无意义的动作,并非在回答马林骞的话,相反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看他这副模样,马林骞笑了,“你还是与过去一样呆。”   卫寂没有说话,气氛顿时静下来。   像是缓解尴尬,马林骞问,“你猜我来京城做什么?”   卫寂先是摇头,默了一会儿见马林骞一脸得意地等着他来猜,只得随口一猜,“来京备考。”   马林骞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调侃道:“科考这种苦差事我可不想干,报效国家还是交给你们罢。”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语调还是轻松的,“而且我这腿娇贵得很,受不了贡院那种阴冷之地,一到阴天下雨它就闹脾气。”   卫寂看向他的腿。   见卫寂不解,马林骞笑着说,“那年十五,怀秉请大家吃花茶,吃完茶,后来又有人提议打马球。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这可是我的专长,我才不许别人抢了原本属于我的彩头,结果不小心跌了马,反而成了那马的彩头。”   “你那年没来真是可惜,怀秉亲自点了紫苏隐茶,他家膳娘还做了十二花茶果,每个果子栩栩如生,盘上还点了诗。”   “不愧是岐孟许氏,便是京城都少见这样的品茶宴。”   马林骞语速很快,一番话说下来不带一个顿音,像是说过许多遍。   他说的怀秉,是许怀秉。   岐孟一带喜好饮茶,斗茶之风便是从此处盛行到京城。   许家百年望族,饮茶讲究清、雅二字。   茶要清,行要雅。   也是自许家开始兴的吃花茶。   所谓的吃花茶,其实是变相的曲水流觞,饮茶、食茶果、作诗。   茶果子做成花的形状,上一道花果子,便要行一番诗令。   凉州虽然也有点茶,但与岐孟一比,粗糙得简直上不得台面,因此自许怀秉来了凉州,不少人便撺掇着他吃一次花茶。   许怀秉可有可无地应承着,既没有答应,可也未曾拒绝。   这是岐孟一氏的说话风格,许太傅也是如此,因此才能拿捏住姜檐,叫他纵是心有不满,却也张口说不出一句不是。   求了大半年,许怀秉终于应了,凉州的‘土包子们’也得以见识十二点茶。   一时惊为天人。   卫寂也收到了邀贴,但那时他正因马林骞与许怀秉断了交,所以没去茶宴。   没过两日,卫寂便跟他父亲回京,压根不知道马林骞摔断了腿。   入仕者要品貌端行,身体健全,马林骞这一摔彻底断绝了自己的仕途。   他遭此劫难时,不少人为之可惜。   因为他也有小神童之名,虽不及许怀秉那样聪慧,可也比一般人有慧根。   马林骞比卫寂年长一岁,深受宠爱,才名傍身,又长得芝兰玉树,白玉的脸,墨色的眸,可谓是少年意气,一身傲气。   不怪卫寂没有一眼认出他,实在是如今的马林骞与过去相差太多。   原本那把掐瘦的劲腰,经过五年光阴胖了三圈,眉眼不见过去的英气,变得温和敦厚起来,像个教书的先生。   现在马林骞也确实在教书,教族中弟子读书,一年前还娶了妻。   这次来京城是为了访亲,更是因为夫人有了身孕,来大恩寺求平安符。   方才他正与夫人买福记的糕点,无意中看见卫寂,这才将人叫住。   “我听闻你如今是太子的伴读,还深受太子喜爱,那入仕岂不是如游龙入海?那我可要先旁人一步祝你日后节节高升,但别忘了造福百姓,不然你不如随我回凉州卖红薯去。”   马林骞与卫寂说着玩笑。   他还同当年那样喜欢玩笑,但与当年不同,他那时恃才傲物,以取笑为主,现下说话顺耳很多,不会再叫人难堪。   卫寂不善言辞,干巴巴道了一声多谢。   气氛再次静下来,饶是话多的马林骞面上也有些尬色。   这时一个怀着身孕,模样温婉的女子走来,她朝卫寂福了福礼。   马林骞为他俩介绍。   听到卫寂的名字,女子一笑,“原来是卫家郎君,夫君与我讲过你很多事。”   卫寂原以为她是客气,没想到她真能细数出一两件。   看来马林骞真讲过,而且还是好话。   见自己夫人脸色有些倦意,像是逛累了,马林骞对卫寂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就此别过,改日我们另约时间再叙。”   互相道别后,马林骞便扶着女子走了。   他低头与女子不知说了什么,眉眼柔和,语调轻松,惹得女子用手帕捂着唇一笑,夫妻很是和睦的模样。   卫寂看了一眼,心中生出几分荒诞的不真实,他拎着米浆默默转身走了。   不多时,马林骞追了上来,“卫寂。”   卫寂看着他,见他一脸讪讪,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好半天马林骞才涩然道:“先前的事是我不对。”   这是在为五年前,他取笑卫寂的母亲道歉。   卫寂抿住唇,不愿说原不原谅,因为马林骞笑的是他母亲。   马林骞像是还要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   哪怕他再注意行举,走路时左脚还是能让人看出端倪。   过往的人时不时就会朝他扫一眼,但马林骞仍旧步履平稳,背脊挺拔,好似没有被折弯过脊梁。   从天之骄子,一朝跌下摔进泥地里,哪有不疼,哪有不弯的道理?   他以前极骄极傲,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寻到别人的错处短处便会以诗打趣。   那人若是敢还嘴,他能引经据典,夸夸其谈,要对方更难堪,最后狼狈而逃。   后来逢了难,才从天上落回地上,他明白了人间疾苦,性子也渐渐磨平了。   马林骞从来不惧与人谈论自己跛脚一事,还常拿此事与学生、好友、旧相识打趣。   好似他先别人一步说了,调侃了,别人就不会再伤到他似的。   他常跟夫人说旧事,讲卫寂、讲许怀秉,讲自己最恣意的事,以此怀念那个惹人嫌,但却是最骄傲的自己。   -   姜家的江山是庸高祖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因此十分注重儿孙在骑射的教育,春、秋两季都要带王公大臣狩猎。   今年是太后丧年,狩猎自然取消,但太子骑射的功课仍在,一月两次。   自姜檐答应卫寂会端正言行,他便没去过校场,今日趁着骑射课好好活动了一番筋骨。   卫寂拎着买来的吃食到东宫时,姜檐正在校场。   夕阳的余晖中,他骑着红鬃骏马,一身猎服,眉目深长,鼻梁挺直,一滴热汗缀在线条锋利的下颌。   看见走过来的卫寂,姜檐扬唇一笑,英姿勃发。   卫寂脚步微顿,不自觉抱紧手里的竹筒。   姜檐一直看着卫寂,胯/下的烈马奔腾在校场,大概是它跑得太快,姜檐突然朝前一栽,半边身子竟向马一侧跌了过去。   卫寂大脑轰的一下,吓得肝胆狠狠震动,他什么都顾不得,疯了似的朝校场跑。   跑到一半,姜檐的身子如轻燕那般,利索地翻上了马背,还冲着卫寂笑。   恶作剧得逞的模样,哪里有即将掉下马的慌乱?   卫寂停下了脚步,心口跳得飞快,他怔怔地看着毫发无损的姜檐,双腿现在还在打软。   姜檐勒停了烈马,那马的长颈淌着热汗,它前蹄在地上踏了踏,打着响鼻。   姜檐轻摸了两下它的脑袋,然后翻身跃下,将缰绳交给了身旁的人,径自朝卫寂走去。   走近才发现卫寂脸色苍白,姜檐一愣,“怎么这副模样?”   卫寂还未从惊吓中恢复,哑声说,“殿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很危险。”   姜檐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危险的?我的骑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下来的话,在看到卫寂的面色后咽了回去。   卫寂眉头紧蹙,一向和软的面上有几分凝重,唇色还是白的。   是那种满腹心事,却在极力压抑的模样。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情绪,姜檐的心提了起来,在卫寂面上观了半晌,他才小心地问,“你生气了?”   卫寂垂下眼,摇摇头。   他没有生气,只是想到了方才见过的马林骞。   曾经那样张狂的一个人,跌了一次马变成如今的模样。   卫寂不喜欢骄纵跋扈的人,却喜欢看姜檐纵情肆意。   他想他平安喜乐、顺遂如意,也祈祷他永远不会磨掉身上的棱角。   所以方才姜檐掉下马的时候,卫寂是真的吓到了。   静了一会儿,卫寂抬眼看向姜檐,语气很和缓,也很认真,“殿下还是要小心些,马再通人性,它也有发狂的时候。”   姜檐这时不敢回嘴,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想跟卫寂再说这事,姜檐生硬地转了话,“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卫寂说,“臣买了米浆、芝麻饼,还有一些酥糕。”   姜檐偷看了卫寂一眼,不知他还生不生气,小小地撒娇,“那也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听到他这黏糊的话,卫寂神色讪然,低下头说,“臣买米浆时,遇到一个在凉州时的故人,便说了一会儿话。”   姜檐一听凉州,还是故人,面上的神色一敛,酸声酸气地问,“又是什么故人?你们关系很好?”   都不是说了几句话,而是一会儿话。   一会儿是多久,什么旧要叙这么长时间?   卫寂:“不算太好。”   姜檐哼哼,“那就是不好,不好说什么话?”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姜檐目光在卫寂身上扫过,声音沉而厉,“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卫寂赶忙说,“没有。”   姜檐不好糊弄,怕卫寂挨了欺负不肯说,“既是没有怎么说了这么久?都说什么了?”   马林骞说了很多,千言万语的卫寂也记不住,他听时就心不在焉,只记得马林骞又追过来。   卫寂轻叹一声,“他与我道了歉,说过去是他不对。”   “欺负都欺负过了,如今道歉有什么用?”姜檐拉过卫寂的手,一脸怒容,“走,找他算账去。”   自遇见马林骞,卫寂堵在心中的那口气,莫名因为姜檐这些话顺了。   他刚到凉州,马林骞便带头排挤他,挨了欺负卫寂曾跟卫宗建告过状。   那会卫宗建忙于公务,觉得他们那点破事就跟三岁孩子过家家似的,根本不放在心中,还嫌卫寂性子软弱。   他好似宁可要一个惹是生非,四处打架的小霸王儿子,也不愿要一个安静内敛的。   在他看来,后者就是一个软蛋,遇了事只知道叽叽歪歪告状,若他小时候早一拳抡过去了。   卫寂自然打不过那些人,因此只能躲着他们。   其实马林骞也非大奸大恶之人,他也没对卫寂动过手,无非就是写诗取笑他。   而且才子的取笑不叫取笑,那叫以诗雅谑。   若是卫寂与卫宗建说这些,他肯定会告诉卫寂什么一笑泯恩仇、大丈夫行事自该磊落大气一点,毕竟马林骞也没做什么。   因此今日马林骞与他搭话,卫寂虽不积极,但也一一应着。   这才是君子之道,合乎礼数。   姜檐却说狗屁礼数,“他欺负你,你还回去才是君子之道,才是合乎礼数。”   还问卫寂对方怎么欺负他,非要卫寂带自己去找马林骞算账。   这一刻,卫寂总算放下了。   他看着气焰高涨的姜檐,开口说,“他也没怎么欺负我,就是写诗笑我胆子小,按凉州的规矩,我们需作诗回斗,这叫斗诗。”   姜檐高涨的气焰一掐,不可思议地看着卫寂,“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卫寂一脸正色,“就是这样的规矩。”   姜檐半晌无言,余光瞥见卫寂的面色,他十分敏锐地看过来,“你笑什么?”   卫寂摇摇头,垂下眼睫说,“臣没有笑。”   观察他几息,姜檐斩钉截铁,“你就是笑了。”   卫寂嘴角有些绷不住,努力地下压,但实在克制不住,嘴角翘起一点点。   被姜檐抓住后,他很快回过味,气恼道:“我满心想着给你出气,你却笑话我不会作诗。”   见他真生气了,卫寂嗫嗫,“是殿下先佯装跌马吓臣。”   姜檐瞪着他,“你编什么斗诗来骗我。”   卫寂小声辩解,“凉州是有斗诗这个规矩。”   他也不算说谎。   姜檐:“你笑话我不会作诗。”   卫寂:“臣……错了。”   他不是笑话姜檐,是方才姜檐先吓他,所以他想小小的回敬一下。   姜檐不依不饶,“你笑话我不会作诗。”   静下来想想确实不该,姜檐为他出气,他还这样,卫寂心生愧疚,“是臣错了。”   姜檐瘫脸看着他,“你笑话我不会作诗。”   卫寂手足无措,讷讷地问,“那殿下要怎么样才肯原谅臣?”   姜檐靠近卫寂,那张俊脸仍旧没有太多情绪,但说话却黏糊起来,“你笑话我不会作诗。”   听着他这类似撒娇的声音,卫寂耳根有些痒,忍不住抓了一下。   一抬头,姜檐已经凑得他很近了。   彼此的呼吸都能交错起来,卫寂甚至能从他含水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一时间所有的喧嚣静了下来,卫寂只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第29章   姜檐看着卫寂那两瓣张张合合的唇, 形似菱角,颜色浅淡,他心中那股躁意再次袭来。   不由靠得卫寂更近,鼻息湿重。   卫寂肩头僵硬, 姜檐似乎在嗅自己, 每靠近一点他的鼻翼便会翕动,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卫寂唇边。   “是……”卫寂磕巴着开口, “是臣身上又有味道了么?”   姜檐喉咙用力一咽,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闻到, 只是单纯想要黏着卫寂, 还想……   亲一亲他。   但卫寂似乎很害羞,上次他亲了他, 他竟然说要离开东宫, 回去读什么劳什子书。   想到这里姜檐不由拉开了一些距离,抬起头静静看了卫寂几息, 然后板着脸问,“所以那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卫寂此刻脑袋一团浆糊, 只感觉被姜檐呼吸挨过的地方像着火似的,那热度一直蔓延整个面颊, 烧得他眼皮上的小痣都鲜艳如火。   乍一听到姜檐开口,卫寂吓得一激灵,茫茫然望着姜檐, 一时没理解他在说谁。   姜檐已经竖起了眉, 丝毫不见方才黏糊的模样, “就是那个欺负你的人, 他现下在哪里?”   卫寂不想他竟然还会‘杀个回马枪’,继续询问马林骞的下落。   想到马林骞那条跛掉的左腿, 卫寂冲姜檐摇了摇头,“他如今已经不会再欺负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现在马林骞怕是不会再无缘无故取笑旁人,何必再要殿下替他出头?   姜檐以为卫寂这话的言外之意是,日后有自己给他撑腰,旁人绝不会再欺负他。   姜檐红了耳朵,昂着下巴道:“你知道就好,日后有什么一定要与我说。”   卫寂不想再提这件事,胡乱点头答应,又说,“臣买了芝麻饼,殿下吃一块罢,再放下去怕是要不酥了。”   姜檐哼哼,“不酥也是因为你回来得晚,你不与他说好一会儿话,饼也不会不酥,你还笑话我不会作诗。”   见他又开始翻后账,卫寂心中发愁。   姜檐就是这样一个人,寻到卫寂一点错处就会一直说一直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卫寂只得干巴巴地再道歉,“臣错了。”   姜檐倒也好哄,吃了芝麻饼喝了米浆,他也就逐渐忘了这件事。   卫寂总算松了一口气,姜檐虽好找后账,但也只会在当天反复提,过了这日他便很少再说。   晚上卫寂留在东宫用了饭,席间姜檐问了不少他有关凉州的事。   卫寂在凉州待了三年,他父亲管兵,马林骞的父亲管州府大小政务。   看似两人互不干扰,实际矛盾重重,因此卫寂随卫宗建到凉州后,马林骞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那之后有马林骞的地方,卫寂便很少去,直到许怀秉来了凉州,他俩偶尔会在他的府邸撞见。   马林骞性子傲是傲,见到才能高于他的人,他也会心生钦佩。   再之后就发生那件事,卫寂与他俩都断了交情,所以比起许怀秉,他反而跟马林骞相处得更久,发生的事也更多。   不过都是鸡毛蒜皮之事,只是那时年纪小,被人取笑便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卫寂隐去这些不开心之事,与姜檐说的大多都是凉州的风土人情,很少提及许怀秉跟马林骞。   姜檐状似不经意地问,“在凉州的日子是不是很顺你的心?”   卫寂摇摇头,“这倒是没有,臣觉得京城最好。”   这是实话,他在凉州被马林骞排挤,整日闷在家里不是读书,便是陪着弟弟妹妹,很少外出交朋友。   姜檐这才满意,给卫寂夹了一个水晶虾饺,让他好好吃饭。   -   回到侯府已是晚上,门房的人见到卫寂马车,赶紧放下大门的横木让马车进来。   有小厮跑来,隔着马车的帘布向卫寂禀告,“公子,西弗朗大人来了。”   卫寂一听忙撩起厚厚的帘布,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在他清隽的脸上。   在当今圣上的重兵之下,猖獗了十几年的海上强贼被围剿一空,至此海上贸易恢复前朝时的繁盛。   皇上派西弗朗下西洋,将大庸的茶叶、丝绸、瓷器带到海外,这一去便是两年多。   所以听到西弗朗回来,如今正在自己的院中,卫寂才会如此激动,一路疾步回去。   他气喘吁吁地回自己院里,便见一个金发碧眼,五官英俊立体的男人坐在他房中,正悠闲自得地品着贡茶,吃着茶点。   西弗朗大抵是刚从宫中出来,身上还穿着朝服,他身量高大,比上次见时稍稍晒黑了一些。   不过他是白皮,便是常年晒日头也比寻常人白上许多。   见卫寂回来,西弗朗放下茶盏,笑着打趣,“我还以为你嫁到东宫了,没想到还在侯府。”   如今西弗朗说话字正腔圆,只听声音的话,还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大庸人。   正因为他语言天赋绝佳,再加上开朗的性子,以及不拘一格的行事之风,皇上才派他开通海运。   卫寂被西弗朗这个‘嫁’字弄得一愣,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没太放在心里。   卫寂:“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遣人去东宫找我?”   西弗朗:“不去东宫找你,是不想太子知道,若是要这混小子知道,怕是又要骂我了。”   普天之下,敢说姜檐是混小子的人,除公主姜筝外,也只有这位番邦来的,不受儒道影响的西弗朗。   卫寂闻言心中一惊,忙关上房门,苦口婆心道:“不可对殿下不敬。”   西弗朗哈哈大笑,“每次你都上当。”   卫寂很是无奈,“这是大不敬,不能拿这个说笑。”   西弗朗敛了笑,“不逗你了,这次来找你是送一些好东西。”   这次从西洋回来,西弗朗带回了不少香料、珍宝、还有西洋画,以及颜料。   “可惜你没跟我出去,不能亲眼见识西洋调制的颜料。我可是下了很多血本,才给你带回来,配方也有,但人家不肯说用量,你得自己试着调配。”   知道卫寂爱鼓捣一些小玩意,西弗朗还送了他不少西洋工艺品。   卫寂看花了眼睛,有许多稀奇之物他见所未见。   西弗朗兴致勃勃地讲海上的巨浪,讲他们大庸的丝绸瓷器,让那些西洋人如何叹为观止。   这些他先前都与皇上说了一遍,给卫寂讲时更无所顾忌,里面不乏虚造杜撰之物。   卫寂听他讲得惊心动魄,心跟着起起落落。   虽也想去看看,但卫寂胆子小,又晕船,若真要他出海,怕是半条命都得丢到船上。   西弗朗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两口茶说,“千万别跟太子殿下说我来你府,还送了你这些东西。”   卫寂一愣,“为何?你没给殿下备礼物?”   西弗朗:“当然备了,只是他那脾气你也知道,若是知道我私下见你,怕是醋的又要骂我是王八蛋。”   卫寂:“什么醋?”   见卫寂还傻呆呆地问他什么醋,西弗朗眉梢微挑,“还能是什么醋?自然是吃你我的醋。他心眼那么小,我送你这么多贴心的小玩意儿,他不生气那就怪了。”   饶是卫寂再迟钝,这时也听明白西弗朗是在说姜檐喜欢他。   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巨响,一时间竟失去所有言语。   许多人都说过他得太子宠信,卫寂从未反驳过。   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很得姜檐的信任。   当年方尽安因马球打得好,也曾得到过姜檐的另眼看待,每次打马球,姜檐必定会叫方尽安来。   后来卫寂在他身边待的时间久了,姜檐便开始青睐信任他。   卫寂就算是一根木头,也能感觉到姜檐对他的偏爱。   但这种偏爱,是‘君’与臣之间的,历朝历代哪个皇上没有宠信的臣子?   若有一日姜檐登基,卫寂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这样的宠臣,前提是姜檐仍对他有年少的情谊。   哪怕姜檐近一年雨露期越来越黏人,卫寂也只当他是难受,所以行为才会如此古怪。   如今他分化了才知道,这个时期确实难受,而他是阴坤,虽那时还没分化,但身上的气味也会安抚姜檐。   他从未想过,或者是说不敢,不敢往那方面想。   姜檐怎么可能会对他有那样的情愫呢?   又怎么会有?   -   因为西弗朗这番话,卫寂一夜都没有睡好。   只要他一闭上双目,脑海便会浮现姜檐的模样,便会回忆起他们过往种种。   越想他心中越焦虑,直到后半夜才断断续续睡了小半个时辰。   第二日,卫寂拖着疲惫的身子坐马车去了东宫。   这次他刻意晚了两刻多钟,他前脚来,太傅后脚跟着进来,面对一众好奇的打量,卫寂压着脑袋。   中间太傅饮茶休息时,忍了许久的姜檐转过头,看着神色倦倦,眼神闪躲的卫寂,眉宇不由浮上了忧色。   姜檐问,“你怎么了?”   卫寂垂着眸,摇摇头,“没事。”   姜檐声音沉下来,“是不是你父亲?”   卫寂忙说,“不是。”   一抬头便对上姜檐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楚直白地向他坦诚着一种情愫。   卫寂心中一震,昨日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再次浮现出来。   他该不会真的…… 第30章   卫寂一直觉得前段时间姜檐黏着他, 就像雄孔雀在特定日子遇到雌孔雀会开屏一样。   他黏他也是阳乾的本能。   卫寂认识姜檐这么久,很少见姜檐接触阴坤,他似乎只喜欢打马球、投壶、射箭,对情/事一窍不通。   但年纪到了, 这些事自然会开窍。   见卫寂问什么都不说话, 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像是头一次见到他似的。   姜檐顿时有些别扭,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卫寂一脸恍惚,听到姜檐的话他才收回视线, 低声说了一句没有。   “什么没有?”听他词不达意, 姜檐抬手探了探卫寂的额头,“是不是病了, 脸色这么不好?”   姜檐的手碰过来时, 卫寂如被针扎到那般,心中一慌, 立刻侧头避开了。   姜檐不满,“你到底怎么了?”   卫寂垂着头, “臣没事,只是……昨日读书读到太晚, 现下有些困乏。”   姜檐忍不住嘟囔,“白天看不够么,夜里还要读那么晚?”   他有些恼火, 但看卫寂脸色的确不好看,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姜檐缓和了声音道:“一会儿我让金福瑞给你熬点补汤, 下了课你便去我榻上睡一觉, 用功也不是这么用功。”   这并非姜檐第一次说这种话,如今听到卫寂耳中, 他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喉咙烧。   以前的姜檐不是这样的,卫寂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才十三四岁,但自有一股皇家威势。   那时他话很少,不耐烦时会蹙起眉,冷冷地扫过来一眼,直叫人遍体生寒,腿肚子都打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姜檐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他会给卫寂看他收藏的宝贝,会在听到卫寂夸他时,面露骄矜,眼眸却藏着得意之色。   有时还会斤斤计较,朝着卫寂发小孩子脾气,也会因卫寂随口一句话,而记在心中,想法子帮他实现。   那个高高在上,掌管生杀大权的储君,忽地变成一个鲜活的少年郎。   姜檐很早便不会在卫寂面前自称‘孤’,他也许久没有用过去那种睥睨的眼神看他,更没有命令过他。   卫寂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储君,他只是姜檐。   这是卫寂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变化,他以前从未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这样的认知,让卫寂生出慌乱和无措。   太傅授课的内容,卫寂一句也没听进去。   大概是看出他不专心,太傅叫他连着答了两问,卫寂有温课的习惯,就算未听照样能答出来。   太傅点点头,总算没再为难他,让他坐下了。   下了课,卫寂谁也没有说,逃似的离开了暖阁。   他犹如一团失了智的幽魂,一路踉跄着走出东宫,一时没看清脚下的路,绊在门下的横木。   卫寂没稳住身子,跌在了地上。   好在他穿得厚实,并没有摔疼,但栽倒时脑袋狠狠晃了一下,一时头晕耳鸣,双手伏在地上起不来。   这时伸过来一双修长的手,搭在卫寂手臂,将他扶到一寸宽的漆红横木上休息。   卫寂长睫眨眨,仰头望着那袭白衣,唇瓣张合。   许怀秉背着光,一时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和缓地问,“没事罢?”   卫寂一时还缓不过来,抿了一下没有血色的唇,讷讷地说,“谢谢。”   而后反应过来许怀秉的问话,他才说了一句“没事”。   虽然没有磕到,但方才跌倒时摔得太急,前栽时脑袋猛地一上一下,气血像是全涌了过来,双耳这才嗡嗡作响,眼睛也充血发胀。   方才是许怀秉走在前面,卫寂一脸惶惶地越过他,却没注意到他。   虽然目睹了卫寂摔倒的过程,但许怀秉并没有问他为何心不在焉,只是递过来一方素净的手帕。   卫寂下意识接过来,却不知道擦哪儿,只是呆呆攥在手里。   许怀秉微微俯身,从他手里拿过手帕,擦净了卫寂右掌的血迹。   卫寂这才发现右掌有些擦伤,对方靠得并不算太近,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了退。   许怀秉很自然收了手,垂落在卫寂脚边的衣摆,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扫过横木。   卫寂立刻将手拢进衣袖,这会儿耳鸣头晕的症状慢慢消失,他再次向许怀秉道谢。   许怀秉清润有礼地回,“不必客气,能起来走么?”   卫寂点点头,从横木上站了起来。   离停放马车的地方还有几丈远,卫寂只能尴尬地与许怀秉并肩同行。   他心中的兵荒马乱还没止,跟许怀秉相处更是浑身不自在,像是衣服上长了荆棘。   前段日子他已经将许怀秉给他的策论原封不动还了回去,除了最初看的那几行,余下他没再看一眼。   虽然他没明说,但这个举动无疑是回绝了许怀秉的求娶。   许怀秉并未说什么,在东宫相见时还会遵循礼节地与他点头打招呼,好似他俩只有这点淡淡的点头之交。   这几丈的路程,卫寂却觉得比几万里还要长,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卫寂也无意找话闲聊,他俩许久没见,有什么可谈的?   唯一的谈资似乎只有马林骞,昨日马林骞跟卫寂说要找许怀秉叙旧,还问卫寂要不要一同。   许怀秉与马林骞在凉州时交情还不错,以许怀秉的性情,他必定不会因马林骞跛了脚,就另眼相待。   卫寂虽放下过去的事,可也不想提马林骞,万一许怀秉问起当初他不告而别一事怎么办?   终于走到马车亭,卫寂拱手作揖,与许怀秉道了一声别,便匆匆上了马车。   许怀秉让卫寂先行,他立在车辕旁,看侯府的马车消失在甬道后,才收回目光踩着踏凳坐进内车。   -   先前卫寂还不觉手掌破皮处有异,此刻方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疼了一路,卫寂也烦躁了一路。   回到侯府,老太太院里的人就等在他屋里,说老太太发话了,要他从东宫回来就过去,晌午全家要围着吃热锅子,也就是温鼎。   快要过年了,庄子送了年货过来。   今日府里杀了一头鲜羊,厨房片了薄肉,还有鸭掌、菌子、鹿血,一块下锅涮。   卫寂实在疲倦,昨日没有睡好,刚又跌了一跤,头还是有点胀,再加上心中有事,他不想去。   但老太太叫他过去,不单单是为了吃热锅子,还有往东宫送年货的礼单一事。   每年庄子送来东西,侯府都会杀煮一番,煮好的肉撒上粗粒盐巴,这样便于存放。   之后做年货,煮丸子、炸麻花、打年糕,灌腊肠等等,总之府里的膳房会忙活好几日。   一开始卫寂只给姜檐带了一些府里做的年物尝鲜,后来老太太知晓后,尝鲜便成了认认真真备的礼单。   东宫这些年也就收过侯府的礼,这在老太太看来是一件荣耀的事,因此她年年都会亲自准备。   今日叫卫寂过去,十有八九也就是为了这件事。   怕出岔子,她都会让卫寂过一遍礼单,省得送姜檐忌口的东西。   卫寂慢慢吐了一口浊气,强打起精神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卫寂猜中了一半,老太太叫他过去一半是为礼单,另一半是看出他们父子闹了矛盾。   她何等精明的人?自从大恩寺卫寂与卫宗建回来已有半月,父子俩竟一面都没见过,更别说吃饭、叙话。   卫宗建平时再忙,也没有忙到这种地步。   老太太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便差人去大恩寺打听了打听,这才知道卫寂那次发烧,是因为卫宗建罚他随那些僧人挂经幡。   这次叫卫寂过来,为的便是让两父子和好。   因此卫寂过去时,卫宗建早早就被老太太骗了过来。   他还以为卫寂今日要留到东宫吃午饭,这话也是老太太派人叫他过来吃饭时‘随口’一说的。   父子被撮合着终于碰上了面,俩人脸色各异。   卫寂是又畏又惧,卫宗建则是眉心一拧,立刻转过了眼。   卫寂硬着头皮躬身行礼,“祖母,父亲。”   老太太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朝卫寂招手,“快过来坐,正跟你父亲讲一件稀罕事,你也来听听。”   卫寂上前,坐到了老太太旁边。   老太太手烤着火,笑呵呵地说,“今年庄子上养了十几只长尾的红腹锦鸡,留了两只活的给咱们看新鲜,其余的是杀了带过来的。”   “这两只鸡正好一公一母,谁知道半道竟下了蛋。车队路过宿州时,下了大雪,那只母鸡便冻死了,原以为这只蛋也活不过来,那些伙计便想着不如煮了吃,却怎么也找不到。”   “过了几日才发现,竟被那只公锦鸡孵了出来。一路风霜雪雨的,父子俩相依相偎活到了京城,那小的也没死,还在后院活蹦乱跳呢。”   “阿弥陀佛,真是万物有灵。”   老太太这是借着鸡,说他们父子二人。   她拉过卫寂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如今迟儿也长大了,读书刻苦,又得太子喜爱,入仕是早晚的事。”   “这朝堂波诡云谲,你们父子相扶相依,我这把老骨头便是死了,进了棺材埋进土里也能安心。”   老太太说的动情,还拿帕子擦眼泪。   卫寂却如一尊泥雕,僵僵地坐在原地,这番话听得他如鲠在喉。   他母亲便如那只母锦鸡一样半途而亡,却被老太太一语轻轻带过,只讲父子情深。   卫宗建也因老太太提太子而生了怒,那日大恩寺姜檐说的话至今在他午夜梦中响起。   卫寂在林中失踪,生死不知时他作为父亲能不忧心?   后来卫寂被太子寻到带回去,卫宗建未见到他,亦是彻夜未眠。   人讲三纲五常,儒道四维八德。   他再怎么不是,也是父亲!   父为子纲,便是卫寂生了怨气,含了怒,也不该借着太子的势违反纲常伦理,反过来教训老子。   见父子俩都不说话,老太太只得继续劝,从中和稀泥,想他们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吃一团热锅子。   但老太太又触了卫宗建的怒。   听到她一口一个太子,卫宗建终是压不住火,起身砸了手边的茶杯。   卫寂跟老太太皆是一愣,只见卫宗建双眼赤红,额角青筋突显,已是暴怒之兆。   “你们要觉得太子事事能顺你们的心意,不如一块都住进东宫,省得你们日日念叨。”   老太太既愕然又不敢置信,“你这是什么混账话?”   卫宗建不理她,转头瞪视着卫寂,“家里的饭是招待不起你了?若是如此,你趁早搬到东宫去。”   卫寂面色一白。   老太太赶忙将人护在身后,“今日便是有不顺你心的事,你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您懂什么?哪有臣下天天与太子胡……”混字还未说出口,卫宗建便止住了。   他看着垂下头的卫寂,撂下狠话,“若你认自己是卫家人,以后日日给我回来吃饭,许太傅授完课就回来。不然就永远都别回来,我卫宗建不缺你这个儿子。”   卫寂低不可闻地问了一句。   卫宗建正在气头上,看他这个不吐不咽的窝囊样子更怒了,“抬起来,大点声,你没吃饭?”   卫寂眼里含着水汽,嗓音沙哑,“为什么要生我?”   话头一出,接下来的便容易许多,他直视着卫宗建。   “为什么千辛万苦娶了我娘要那样对她?她死后你一滴泪都没有流,既是不喜欢我,不想我做你儿子,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   卫寂将这些年最想问的宣之于口,说到最后只剩下气音。   卫宗建先是一愣,紧接着扬起手,狠狠给了卫寂一巴掌。 第31章   逼仄阴冷的小屋, 只有一扇镶着几根铁条的简陋天窗,角落生着霉斑,墙皮剥落,屋内又阴又冷。   天光透过窗打进来, 落在瑟缩在角落的卫寂身上。   正值寒冬腊月, 屋内连个炉火都没有, 铁窗还漏着风。   卫寂清秀的面冻得青白, 口鼻皆呼出白色的雾气,冷风似细密的针。   子不言父之过。   卫寂在老太太那番言论已是大逆不道, 卫宗建怒不可遏地给了他一巴掌, 又叫人将他关到禁闭室,面壁思过。   卫寂心中凄凄, 他只想从卫宗建嘴中知道, 他母亲在卫宗建心中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当年的情深不寿,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母亲怀他时, 卫宗建是否开心过?还是他真的没做好一个儿子,才叫卫宗建这样失望?   卫寂不懂, 也想不明白,或许人心就是这样易变, 再深的情分也会被时间磨灭干净。   若非如此,这些年怎么没见卫宗建提过他母亲一句?   卫寂窝在破旧的草席,将脸埋进了膝间。   不知过了多久, 锁在门上的铁链响了响, 接着房门打开, 一个穿着绿袄, 肩上披着同色披风的女子走进来。   她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名叫妙角。   禁闭室位处偏僻, 常年见不到日头,有一种阴湿的冷,比外面还要寒,妙角打了一个寒颤。   卫寂抬起头,一双眼睛乌沉沉,左脸高高肿起,唇角也裂开一道口子,看起来很是惹人心疼。   妙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让身后的人赶紧将东西拿进来,她则抱着一床被子走过去。   抖落开厚实的被子,妙角裹在卫寂身上,温和细语地说,“是老夫人叫奴婢来看您。”   卫寂眼睫垂了垂,抿着干裂的唇没说话。   若是以往老太太必定亲自来,但卫寂跟卫宗建吵时提到自己的母亲。   当初老太太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俩成婚后也没给过卫寂母亲好脸色。   不曾想这些年,卫寂一直惦记着他母亲,对卫宗建都有怨,更何况是她了?   因此她没来,只派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过来。   身后的小厮将抬进来的火炉点上,然后往里面添了几块银炭。   妙角让他们出去后,从袖中拿出一瓶上好的药,用干净的帕子擦了一点,然后慢慢涂到卫寂红肿的脸,以及嘴角。   卫宗建武官出身,手劲可想而知。   他盛怒之下用了十足的力,一巴掌下去,卫寂的唇角磕在牙上,裂出一道血口。   卫寂一直没有说话,好似被抽干了力气,窗外的落在他侧脸,冷白皮肤下的脉管清晰可见。   妙角比卫寂年长几岁,看着这个落寞的少年,便想起家中的弟弟,手上的力道更轻了。   她安慰道:“老夫人一定会劝侯爷,您再忍忍,过不了多久便能出去了。”   卫寂还是不说话,长睫垂垂,薄薄的眼皮缀着一颗小痣。   给卫寂上好药,妙角收起了手帕,轻声问,“您还有什么短的缺的?若有便跟奴婢说,奴婢去跟您寻。”   听到这话,卫寂这才抬起眼,一张嘴唇角的伤口便露出鲜红的肉,“想要几本书。”   这种时候都不忘读书,妙角心中更生怜爱,忍不住说了一句犯上的话。   “您读书这样刻苦,日后必定有大作为,可千万不能糊涂,再跟侯爷犯倔。”   百善孝为先,大庸推崇以孝治家国。   □□觉得若一个人连父母都不孝敬,何谈忠君、爱护百姓呢?   妙角虽只是一个丫鬟,但在侯府这些年听闻见识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她想卫寂忍一忍,等考了科举,入仕为官后,再娶一房妻,到时提出搬出侯府,这样无人可指摘。   跟那些只知道受祖宗庇荫的纨绔子弟比,像卫寂这种知耻上进的,反而有好名声。   搬出去后,卫寂不与卫宗建住一块,矛盾自然会少很多,回来探望一二,卫宗建总不会拉着脸。   如今卫寂还没有入仕,传出去跟卫宗建争执的名声,于他来说不是好事。   这种话不是她一个丫鬟能说的,因此妙角点到为止,剩下的靠卫寂自己悟。   卫寂听懂了,知道对方是真心为他好,向她道了一声谢。   妙角没再提这件事,只问卫寂要哪几本书,她现在就去他的院子取。   卫寂说了几本书名,妙角没读过多少书,在心中念了两遍,朝卫寂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原本卫寂还有些心灰意冷,被她这么一点,重新打起精神。   他一早就对继承候位不抱希望,如今更是一点念头都没有,人还是要靠自己。   摆在卫寂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无论怎么样他都得咬牙前行。   -   妙角找到卫寂要的书,用绳子从天窗给了他,接着又送下来一包荷叶。   打开荷叶,里面是几个热腾腾的包子。   卫寂仰头朝妙角道谢。   妙角笑了笑,从天窗看了一眼卫寂,然后拍掉身上的土,恢复了端庄严肃的模样。   卫寂身上裹着被子,吃着包子,在窗下认真看书。   直到天光暗淡,卫寂揉了揉眼睛,正打算缓一会儿时,门外又有开锁的动静。   咔嚓。   锁链打开,铁门从外被人推开,神色冷然的卫宗建走进来。   看见卫寂身上的棉被,以及角落的火炉,卫宗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笔墨纸砚扔给他。   卫寂的脚被砚台砸到,他忍着痛地抽回了冻麻的脚。   卫宗建居高临下,语气沉沉,“我说,你写。”   卫寂没动,他攥紧手中的书,压着声音问,“写什么?”   卫宗建冷冷道:“我今日跟皇上说了,你身子骨不适,以后不便再去东宫伴太子读书。”   卫寂心口一闷,下唇动了动。   卫宗建:“从今以后,没事你少给我出门,留在家中读书。你若有那个本事一举中第,搬出侯府另立门户,日后怎么样我也就管不着你卫大人了。但你一日待在府中,就得听老子的。”   卫寂喉咙发堵,如吞了火炭那般难受,连吐息都变得困难。   天下没有哪一个孩子想被父母赶出家,这里纵是再不好,他也生活了这些年,也是他的家。   但卫寂没有哭,许久他才艰涩地开口,“我想出府。”   卫宗建这话一半是在逞恨,就似天下所有父母面对不听话的孩子时,便会说出那句,再不怎么怎么样,娘/爹就不要你了。   说这样的话并非真是不想要,只是要孩子低头服软,要他们乖顺听话。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答案,卫宗建的火气顿时冲上脑顶。   于是话更狠厉,更口不择言。   “出府给老子丢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东宫那位什么干系?”   “那俩世子跟太子同宗同姓,他们都不曾在东宫留下吃过一顿饭,睡一个屋,你是去伴他读书了,还是陪他去睡觉了?”   “我卫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不知羞臊的东西?你以为他会娶你?你顶多就是一个媚臣,佞臣。”   卫宗建每说一句,卫寂脸色便白一分。   气到头上,卫宗建什么狠话都说得出来,“早知你如此,还不如此刻打死你,也好过你在史书留下这等脏污的名声,给卫家丢人。”   说着他转身四下寻找趁手的物件,像是真要活活打死卫寂。   卫寂眼里的泪掉了下来,他跟姜檐确实有不合规矩之事,但他并没有媚上,也没有做卫宗建想的那件事。   卫宗建额上青筋毕露,从角落抽出一截断的粗木。   阔步走到卫寂面前,扬起手。   看着卫寂脸上的泪,以及高高肿起的面颊,卫宗建手一顿,狠狠砸到卫寂身旁的墙。   墙皮脱落,横梁上的土粒簌簌下落。   卫寂吓得整个人一抽。   卫宗建眼睛拉着血丝,面容狰狞,怒声呵斥,“拿起笔来,给我写!”   -   好不容易下了课,姜檐心中惦记着卫寂,担心他没休息好生了病。   回到寝殿,里面却不见卫寂的踪影,姜檐心中纳闷,叫来了金福瑞问他卫寂的去向。   金福瑞也是一头雾水,“奴才没见小卫大人。”   姜檐:“我不是叫你给他熬汤?”   金福瑞:“殿下是吩咐了奴才,所以奴才去了一趟膳房,回来也没见到小卫大人。”   姜檐不解,“那人去哪儿了?”   金福瑞揣测,“会不会是侯府有事?不到十几日便要过年,往年这个时候侯府都往东宫送年货,奴才听说,这些年货小卫大人都会过目一遍。”   姜檐拉下脸,“年货而已,送什么不行?非要叫他回去做什么,他昨日也没休息好,天天读书,有什么好读的?”   金福瑞忍不住笑了,“那奴才把汤送过去?顺便看看今年侯府都有什么好东西。”   姜檐也想去,但太子出东宫格外麻烦,去了侯府都得跪一大群。   “那你去看看,要他晚上好好休息。我这几日又没有带他去骑射,他读书我也没有打扰过,做什么非要读那么晚?”   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抱怨,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金福瑞忍着笑,“奴才知道了,这些话都会与小卫大人说的。” 第32章   卫宗建方才去宫中已经请下了皇上的旨意, 现下只等卫寂给姜檐写封信说明情况,日后就不会再去东宫。   正逼着卫寂写亲笔信时,侯府的小厮进来禀告,说东宫的金公公来了, 代太子给卫寂送东西。   卫宗建疑心卫寂让人传了消息给姜檐, 狠狠瞪了他一眼, “等我回来再罚你。”   说完丢下手中的木棍, 出去应付滑得跟泥鳅似的金福瑞。   卫寂心中一紧。   金福瑞何等聪明,若是今日卫宗建推三阻四地不让他见自己, 怕是会引起他的怀疑, 回去后金福瑞肯定会告诉姜檐。   殿下那个脾气,怕是要杀到侯府, 到时闹出什么丑事那便麻烦了。   卫寂此刻也顾不上害怕, 声音发颤地冲着卫宗建的背道:“让我出去见他,他见不到我是不会放心的。”   这一喊, 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丝洇在卫寂干涩的唇上。   卫宗建猛地回头, 双眸冒火,“你以为他真拿你当一回事?不过是一时新鲜, 等新鲜劲过了……”   不等他说完,卫寂用气音道:“便会像你对我娘那样?任她是生是死,丢到一边管也不管?”   见卫寂还敢忤逆, 卫宗建再次扬起手。   卫寂不知哪来的勇气, 不躲也不避, 抬眼看着卫宗建。   那双精致的丹凤眼与他母亲夏子凉七八分相像, 卫宗建的手顿在半空,胸口上下起伏着, 巴掌却迟迟没落下去。   他仓促地收回手,沉沉地撂下一句,“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   正要出去,又听见身后的卫寂说,“我先前说出府,是想去京郊那处宅子读书,不是要去东宫。”   卫宗建脚步慢了下来。   卫寂垂下眼睫,喉头像是滚过刀子似的,每次吐息都极为艰涩难受。   他说,“要我去见他罢,我会跟他说清楚的……我也没有想过与殿下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卫寂说的轻不可闻,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姜檐对他很好,卫寂不知道这种好会不会如他父亲对他母亲这般,随着时间而消失殆尽。   不管会不会,卫寂都不愿去赌。   他想做姜檐的少年玩伴、也想做他日后最忠心的臣子,独独不想成为他的枕边人。   世上有太多人像他母亲这样,由爱生怨,再生恨。   卫寂不想重蹈覆辙。   他若成婚一定是与那人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地过着日子。   -   金福瑞坐在厅中,已经喝过侯府下人续过的第三遍茶水,却还不见卫寂的影子。   就算侯府有皇宫那么大,也不必通禀这么久,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金福瑞心中实在难安,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在他身旁伺候的管家眉心一跳,面上却端着笑,“实在的对不住您,昨日晚上庄子送来了年货,老太太说公子大了,该学着管家了,所以这大小一应事物都得公子过一遍目。”   金福瑞装作听不出管家话中的意思,“正巧咱家坐的有些累,劳烦您带咱家去看看小侯爷。”   管家刚要推辞,金福瑞搬出太子压人。   “咱家是奉殿下之命,今日怎么也得见小侯爷一面,不然不好交差,万一这殿下生了气,咱家能有几个脑袋担着?您说是不是?”   管家只得连声应是,心里却叫苦不迭。   侯爷再不出来,这人他可是拖不住了。   这时卫寂院中的小厮来请金福瑞过去,管家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显露,亲自将金福瑞带了过去。   卫寂脸上有伤,不便让金福瑞见到他此刻的模样,因此在案桌上堆了高高好几摞书,他在里面假装忙碌。   金福瑞在外面,只看到卫寂半张侧脸,纳罕地问,“小卫大人这是做什么?”   卫寂嗡声说,“今日天气好,准备晒晒书。”   金福瑞隐约觉得不对,但暂时没想通哪里不妥当,跟卫寂闲聊了几句,将姜檐的嘱咐一并说了。   卫寂闷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见卫寂实在忙,金福瑞只好先行回去,省得等在东宫的姜檐担心。   金福瑞走后,卫寂跌在座椅上,趴在臂弯静了许久。   旁人谁都没敢说话,良久卫寂起身,一个人默默地将案桌上的那些书全都抱了回去。   -   卫寂的脸上了药,先冷敷后又热毛巾捂着,隔日一早红肿总算消失。   但嘴角的伤却没那么好养,已经结了痂,还要等几日才能全好。   早上卫寂差人告诉姜檐,上午他有事便不过去了,下午会去一趟东宫。   卫寂留在家中难得没温习功课,打开床头的箱柜,将姜檐这些年送他的贵重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下午用过饭,卫寂便拿着这些东西,坐马车去了东宫。   昨日西弗朗来过,给姜檐送了不少宝贝,他正稀罕呢,见卫寂来了,便兴头十足地拉着他去看。   卫寂侧身避开姜檐。   姜檐回头看他,见卫寂一直低着头,他好一会儿才发现卫寂的嘴角有一道痂。   姜檐凑身上前,拧着眉问,“这是怎么弄的?”   卫寂向后退了一步,将早想好的说辞告诉他,“昨日臣家里吃热锅子,羊肉吃多了,便上了一些火。”   卫寂很少说谎,因此姜檐没怎么怀疑,但还是有些奇怪,“你怎么一直垂着头,落枕了?”   卫寂静了一会儿,他并未答姜檐这话,“臣想了想,还是回去读书好,日后怕是不能再来东宫了。”   姜檐一听这话急了,“我这些日子又没有打扰你读书,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卫寂缓慢道:“臣如今已经分化成阴坤,不便留在东宫。”   姜檐耳根一动,跟着垂下头,“你是要我到你府上求娶,你才肯继续伴读?”   卫寂心口砰砰,他闭眼把心一横,“臣从未有这个意思,臣对殿下只有敬重。”   姜檐怔怔地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卫寂掐紧袖口,努力平稳着声音,“臣跟殿下说过,臣想考科举,做太子妃无法入仕,所以臣没有肖想过这个位子。”   姜檐面上闪过不自知的慌乱,急道:“这是什么话?谁说做太子妃不能入仕,你若是想,那我便去找我父皇,你读书这么好,自然该入朝为官。”   卫寂眼眶泛上热意,他忍着说,“日后臣在朝为官,能帮着殿下一块分担皇上之忧,已是很高兴,心中也无比盼望殿下能找到真正佳偶,臣并非那个良人,还请殿下不要去找皇上。”   听出他话里的拒绝,姜檐心急如焚,“谁逼你说这些的?是不是你父亲,他逼你了对不对?”   卫寂摇摇头,“臣是阴坤,殿下是阳乾,与殿下成婚,我父亲该高兴的,怎么会逼臣说这些话?”   姜檐喃喃:“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你那么喜欢我,为什么现在说不愿?”   卫寂句句斟酌,“臣与殿下是少年情谊,并非情义,也无爱慕。”   一句‘无爱慕’让姜檐双眼鼓胀,他不明白卫寂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卫寂:“蒙殿下这些年厚爱,臣自觉愧当,今日将殿下这些年赏赐的东西都带了过来。”   姜檐没想到卫寂还要把自己送他的东西还回来,喉口像是被谁掐住似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肺腑翻搅。   他低喘了几下,粗声粗气道:“我送你的东西是咬人,才叫你急慌慌给我带回来?”   卫寂忙说,“臣只是觉得太贵重。”   姜檐心中发慌,忍不住朝着卫寂吼,“你一天一个样子,我都不知你在想什么,明明今日之前还好好的。”   因为先前卫寂从未想过姜檐喜欢他,或者说他不敢想,更不敢想他与姜檐的未来。   若是有可能,他想他俩永远停留在十四岁那年。   那年他们慢慢相熟,姜檐还是那个心高傲气的太子殿下,只是偶尔露出一些孩子气。   他们君是君,臣是臣,姜檐不会伤心,他也不会说这些让姜檐伤心的话。   慌过之后便是怒意,姜檐克制不住脾气,“我就知道我比不过你的书,比不过你想入朝做官。你走,我不想见你。”   卫寂心口一抽,听到姜檐这话,他不敢多停留。   看他走的这样果断,姜檐生气地将桌案上的东西一挥而下。   卫寂心中难受,但始终没有回头。   -   卫宗建应下了卫寂去京郊庄子读书一事,他也觉得卫寂这时离开一段时间为好,省得再跟太子纠缠不清。   自那日后,卫寂已经两日没去东宫,在家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   京郊是旁人借债不还,拿这处地契抵了前债。   这处庄子并不大,只养了一些家畜供侯府食用,里面只有两个干活的,侯府管事会定期去庄子上查看。   房屋修缮的并不好,卫寂也不嫌弃,只图一个清静。   他的私物并不多,主要是书,卫寂惦记的也是书,都拿过去怕没地方放,闲置在家中又怕泛潮。   有些书好些年头,不妥善保管怕是会损坏。   他在家中多留这几日也是为了这些书,卫寂拾掇这些书时,东宫的人又往侯府跑了一趟。   听闻姜檐派人来了,卫寂咽了咽喉。   姜檐那样骄傲的人,他都明确拒绝了,按理说对方不会再找过来。   果然对方来是另有其事,姜檐说卫寂前两日送来的东西,不是这些年他全部赏的,要卫寂全还回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姜檐的托词,目的是为了见卫寂一面。   但俩人都困在迷局中,一个急得团团转,寻了一个烂借口。   另一个迟钝呆板,还真将姜檐送他的所有东西翻出来,交给了小太监。   东宫的人走后,卫寂也没心思收拾书,枯坐在窗前发呆。   不足半个时辰,东宫又来人了,这次是金福瑞,说是姜檐要将那个蝴蝶也要回去。   卫寂就留着这么一个东西,他还以为姜檐不会察觉,低头半晌没说话,最后还是翻出给了金福瑞。   金福瑞哎呦喂了一声,“我的小卫大人,咱家怎么说您才好?殿下来来回回这么折腾,只是为了这个琥珀蝴蝶?”   卫寂讷讷不言。   见他这样,金福瑞只得假传旨意,“殿下叫您亲自送过去,咱家不能代您交过去。”   他拉过卫寂的手,将那个琥珀蝴蝶放到了卫寂手心。   卫寂忙摇头,“我不能见他。”   金福瑞:“咱家也没办法,这是殿下的旨意。”   卫寂:“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我……”   金福瑞:“不能!”   卫寂只得跟金福瑞回去。   一路上金福瑞念念叨叨,说了许多开解卫寂的话,但对方始终低头不语。   金福瑞觉得他这个样子见了殿下实在不妙,可又没有其他法子,这两日殿下的脾气大得吓人,谁的话都不好使。   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卫寂,没人能让姜檐顺心。 第33章   东宫的庭院种着树干挺拔的异木棉, 也叫美人树,冬季正是它开花的时节,满院飘红。   除了这股淡淡的香气,卫寂还闻到一股熟悉木质香气, 虽只有几缕, 但直冲他肺腑。   离姜檐寝殿越近, 这股幽香越浓, 卫寂不由心神一荡,脚步微顿。   殿内忽地响起杯碟摔裂, 以及姜檐的怒斥声。   不多时, 殿内走出一个模样狼狈的小太监,像是被吓到了, 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看见与金福瑞并行的卫寂, 小太监一副得救的模样,连忙快步走过来。   金福瑞训斥, “慌里慌张的,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擦着额上的汗说, “您刚走,殿下便发了热症, 但怎么也不肯喝清心汤,都已经砸了两碗,奴才实在没办法了, 还得靠小卫大人。”   算算日子, 这两日确实该到姜檐的雨露期。   原本他的日子很准时, 每次都会隔上四十九日, 自分化后从未早过,也从未晚过。   但这两次受卫寂的影响, 倒是没先前那么准了,总会差一两日。   金福瑞闻言心中一喜,转过头脸上是故作的忧虑,他苦兮兮地对卫寂说,“咱家去给殿下熬药,小卫大人您一人进去罢。”   卫寂刚要说什么,金福瑞又道:“殿下如今正难受着,您说话一定要委婉些。”   他至今不知俩人闹了什么矛盾,只盼望着卫寂能将话说开,然后赶紧和好,省得他们跟着遭罪。   言罢,金福瑞也不给卫寂反驳的机会,叫上小太监一块走了。   卫寂望着金福瑞离去的背影,五官皱在一起,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卫寂才慢吞吞朝寝殿走去,他双腿如灌了铅水那般,几步路、几个台阶走了半天。   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抬臂将殿门推开。   姜檐还以为是来送药的,抬起手边的玉称朝门口丢了过去,暴戾道:“出去!”   他没往人身上砸,玉称擦过卫寂的脚边,在大理石地上裂开,其中一个碎片不小心崩到卫寂下颌。   姜檐顺手将东西甩出去后,才察觉到气息不对,猛地抬头看来,一双利眸锁在卫寂身上,正巧看见卫寂被碎片划了一下。   倒是没破皮,只是砸红了一小块。   姜檐神色一变,仰起上身似乎要下床,但想到什么他又定在原地,气息不稳地看着卫寂。   卫寂忙避开视线,跪下向姜檐行礼,“殿下。”   他已经很久没给姜檐行这样跪礼,姜檐张张嘴,亦是反应不过来。   寝殿内都是姜檐的气味,卫寂如今是个阴坤,对这样的气息很敏感。   他将头压得更低了,轻声说,“殿下,还是要好好喝药。”   姜檐坐直身子,双颊烧红,他心中赌着气,“我与你什么关系,你要与我说这些话?”   卫寂缓慢道:“殿下是东宫之主,是储君,身为臣下自然该关心殿下的身体。”   卫寂句句提关心,但句句伤姜檐的心。   他红了眼睛,喉口像是含了水汽,嗓音闷而哑,“你关心的不是我,是储君。谁是储君,你便关心谁是不是?”   卫寂垂着眼摇头,他还是不敢看姜檐,低声说,“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便不是储君,与臣这些年的情谊并非作假,臣还是会担心您。”   姜檐一听他说情谊,便心生恼怒,“你也不必天天把情谊挂在嘴边,你什么意思我心里清楚!”   卫寂抿住唇,琥珀蝴蝶棱角铬着他掌心的肉。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姜檐粗重的喘息。   他的体温又升了上来,头脑发胀,面色焦虑,心中慌得厉害。   姜檐伏在床上,看着远处一直沉默的卫寂,终是先开了腔,“你来到底做什么?”   卫寂如实说,“臣来还殿下蝴蝶。”   姜檐更气了,身体难受,嘴上也不留情面,“既然只是来还东西,那将东西放下就好,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卫寂听到姜檐这番话,过了好几息才将手里的蝴蝶放到了地上,然后行了一礼,起身朝门口走去。   见卫寂真的要走,姜檐气急攻心,咬着牙冲他吼,“要你走,你就真的走?”   卫寂停了脚步,他像个反应迟缓的提线木偶,背对姜檐半晌没回身。   姜檐死死瞪着卫寂的背影,双目赤红,“你不是卫寂,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卫寂身子一震,双唇发抖,这句话犹如凌迟。   见卫寂一直背着他不肯回头,姜檐心灰意冷,自暴自弃道:“你去奔你的前程,孤也不需要你,更不要你的什么情谊,什么敬重,以后不要再来东宫。”   -   卫寂恍惚地走出了东宫,一时怔一时疼。   他不知究竟是哪里错了,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之所以暂时离开京城,是想冷却他与姜檐的感情,想着过个一年半载,姜檐会淡去对他的情愫,到时他再回京。   卫寂就是怕自己日后会跟姜檐闹到决裂,所以才执意要走,可现在又与他心中所惧有什么区别?   卫寂一边恨自己不够果断,一边又担心姜檐的身体。   他受过那种发热的苦,知道姜檐此刻有多难受,很是自责。   今日说话应当和缓一些,不该让姜檐在生病的时候还生这么大的气。   卫寂心中乱得不行,回到侯府再也没有收拾的心情,一个人枯坐了许久。   隔日天刚破晓,卫寂便起身净面。   他昨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双目涩涩,拿热毛巾捂了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一点。   洗完脸,卫寂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老太太,一封给继室,之后谁也没说,趁着红日破云而出,坐上马车去了京郊的庄子。   像他这种小辈离家远行,本应该与家中长辈一一拜别。   卫寂性子古板,还有些小迂腐,遵循孔孟之道,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   因此那日见到马林骞,纵然他心中再不情愿与马林骞攀谈,但也尽可能地保持着礼数。   若是一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顶撞卫宗建,还自请出府,卫寂打死都不会相信这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他跟继室不算亲近,但这个家毕竟如今是她操持着,他要离开还是该跟她说一声。   等两人收到信时,卫寂已经踏着晨阳,离开了侯府。   他心里记挂姜檐,但不敢往东宫送信,因为他给不了姜檐想要的,拖下去只会更伤姜檐。   或许对方也没那样喜欢他,只是他俩长久待在一起,姜檐才对他的情分这么深。   等分开一段时间,感情就会慢慢变淡。   卫寂认真地想了一夜,还是决定离开。   马车出了京城,官道还算平坦,但走小路时颠得厉害,卫寂坐在里面书也读不下去,便步行了一段路。   走走停停,赶了差不多一天的路,终于到了京郊那处庄子。   庄子并不大,只有五间瓦房,卫寂带了两个人过来,屋子还有些不够住。   随卫寂一同来的,除了他贴身的小厮,卫宗建还派了自己院里的人。   虽然没明说,但这个人十有八九是来监视卫寂,省得他继续跟太子纠缠。   -   这里的条件十分清苦,仅仅只比大恩寺好上一些,实在不算是读书的好地方。   但胜在清静,即便冷了一些、伙食不好、晚上有畜牧的叫声,卫寂也很满意,只是有些担心姜檐。   初到此处,他晚上睡得并不好,闭上眼就会想起姜檐那天的话。   等在这里住了五六日,姜檐的雨露期过去了,卫寂渐渐体会到庄子里的好处。   他晨起而作,日落而息。   闲着无事时,还会随庄子里的长工喂喂鸡,去田垄看看。   但自从亲眼看见庄子里的人,杀了十几只鸡给侯府送去,卫寂就不再喂了。   清闲了那么七八日,快要到他第一次雨露期,卫寂才有些心慌。   除了姜檐跟金福瑞外,没人知道卫寂分化成阴坤,他也不敢告诉卫宗建。   本来卫宗建就怀疑他跟殿下有逾越之处,若是说了他在大恩寺分化,卫宗建怕是更气恼。   因为那晚他待在姜檐的客房,下了山还在东宫待了几日。   卫寂就算浑身是嘴,他也跟卫宗建解释不清,因此没敢说。   马上就要到雨露期了,卫寂只得去前面的镇上买些清心汤,提前熬好,熬出五日的分量,然后待在房中假装染了风寒。   庄子上的人,除卫寂以外都是寻常人,他们是不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卫寂要去镇子上,卫宗建派来的那人说什么也要跟着他。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卫寂只好带上他,趁着人多摆脱他进了药铺,买足了熬清心汤的药草,等那人找过来时,骗他说这是补药。   见卫寂只是买药,并非偷摸见什么人,他也没怀疑什么。   卫寂松了一口气,提着药回去,准备趁着夜色偷摸一个人熬。   吃了晚饭,卫寂便躲回屋,盼望着他们赶紧睡下,他好去熬药。   一轮弯月悄然爬上树梢,屋外静悄悄的,卫寂拿出药材与水囊,坐在屋内打算再黑一点就出去。   院中突然响起犬吠,似乎有人来了。   这么晚谁会过来?   卫寂心中纳闷,他走到窗旁,透着一层纱隐约看见庄里的人打开了门。   一道高挺的身影走进来,听到他的声音,卫寂一愣。 第34章   听到有人敲门, 魏忠披了一件厚实的风衣,出屋后不禁朝卫寂的房中看了一眼。   门外那人又连着敲了三声,魏忠收回目光,不耐地冲门外喊, “来了, 来了。”   他走过去拿开门闩, 吱呀一声将门从内打开。   门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书童, 一双稚气的眸子毫无畏惧地打量着魏忠,身后是一辆高大的马车。   小少年便朗声问, “这是侯府的庄子么?”   魏忠目露警惕, “你是谁,来此处做什么?”   小少年自有一股傲气, 轻哼一声, “你先说这里是不是侯府的庄子,我再说来此的目的。”   “西竹。”马车之中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 “不得无礼。”   魏忠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只修长如竹节的手伸出来, 布帘被掀开,一个俊朗如画的男子从里面出来。   西竹绕过去扶他, “公子,小心脚下。”   男子一身青衣,气度如朗月入怀, 一看便是世家贵公子, 魏忠心道不好。   他被侯爷安排来这里, 便是要拦着小侯爷与京中的贵人们见面, 此人莫不是侯爷想拦那人?   魏忠全身戒备,但又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正要与之周旋时,青衣男子递过来一张拜帖。   西竹人小嘴却很快,先一步说,“我家公子与你们侯府的小侯爷是旧友,今日来接小侯爷去我们府中小住几日,我们公子已经和卫侯爷说了此事,卫侯爷也应下了。”   许怀秉客气道:“劳烦你请卫寂出来。”   魏忠半信半疑,他拿过拜帖打开。   帖子上面不仅写着许怀秉姓甚名谁,府邸何处,竟还有卫宗建的字。   卫宗建确实应了这件事,怕魏忠有所怀疑,他还盖了自己的印章,好让魏忠辨别真伪。   卫宗建对许怀秉极其信任,他知道在凉州时,卫寂曾于许怀秉交好,因此没有怀疑。   再加上许怀秉是以读书会友之名来接卫寂过去小住,卫宗建想了想,觉得卫寂跟许怀秉待在一块,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死读书。   除此之外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想卫寂多跟许怀秉这种品行端正,有纵横之才的人多多交际。   孔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   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许怀秉就是‘善人’,与这样的人为友,卫寂一定会受益匪浅,或许还能改掉那些恶习。   魏忠便是没读过多少书,也听闻过岐孟许氏,他赶忙作揖,“原来是许家郎君。”   不想自家的公子在外面挨冻吹风,西竹出声催促,“快去请小侯爷出来。”   魏忠连声应“好”,转身便去叫卫寂。   西竹撇撇嘴,心道侯府怎么如此怠慢客人,也不知先请他们进去。   一抬头,瞥见许怀秉望过来的淡淡目光,西竹吓得脖子一缩。   许怀秉徐缓道:“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与你说的话?”   西竹嗫嗫,“记得,公子说要戒骄戒躁。”   他到底是年岁小,也很少跟许怀秉出来,行事难免张狂,许怀秉点到为止,并未再训诫他。   西竹退许怀秉身后,闭上嘴不敢再插话。   -   卫寂在屋内已经听到许怀秉的声音,但听得并不真切,从虚掩的门扉看到半张侧脸,才猜到是他。   没料到许怀秉会来,卫寂愣了一会儿。   魏忠来叫卫寂时,他已穿好衣物,顺势推开门走了出去。   许怀秉站在月下,身长如玉,面容清冷。   听见门内的脚步声,那双没有烟火气的眸看去,瞧见缓步走来的卫寂。   魏忠在前撑着一盏薄黄的灯,提醒卫寂小心看路。   卫寂裹着一件大氅,半截下巴隐在皮毛里,薄薄的唇,乌黑的眸,眼皮缀着一颗小痣,低敛着眉的模样很是温顺讨喜。   他不是很想见许怀秉,因此走得并不快。   直到人从门外看过来,他才快了一些,走过来道:“外面风大,进来罢。”   许怀秉未说话,只是静默无声地看着卫寂。   西竹性子虽不沉稳,但极为聪明,找了一个借口将魏忠拉走,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有事么?”卫寂也不傻,见许怀秉的书童拉走了魏忠,便知道他有话要说。   许怀秉省去了寒暄,一开口便惊到了卫寂,“我知你快要到雨露期了。”   卫寂瞪大眼睛,下意识左右环顾,确认四下无人,他才惊愕地看着许怀秉。   许怀秉继续说,“你分化过晚,第一次雨露期未必没有危险,与我回去罢。我跟你父亲说你来我这里读几日的书,他已经同意。”   简单几句话,却包含着许多信息。   许怀秉不仅知道他分化了,还知道他什么时候分化的,因此推测出了他第一次的雨露期。   更为可怕的是,许怀秉算准卫寂没跟家里人说。知道他要瞒着所有人,想一个人偷偷的熬过这五日。   其实许怀秉能猜出这些也不算太神。   卫寂在大恩寺失踪闹得很大,之后他连着烧了好几日,许怀秉猜他是分化了不为过。   卫寂想了想,正要开口又听许怀秉说,“此处离京城远,若真出了事无法就近寻医。我叔父后院有一个竹舍,你可以住到此处。”   许怀秉先说卫寂父亲知道,后又提许太傅,话里话外都在告诉卫寂,他不会乘人之危。   双方长辈都知晓是许怀秉请卫寂来小住,真要闹出什么事,一定是许怀秉名声有损。   “你是正人君子,我是信的。”卫寂面带犹豫,“只是太过叨扰,还是算了,我已经买了药。”   分化时没出事,雨露期应当也不会有事。   许怀秉淡声说,“不必客气,我也欠你一个恩情,而且只是小住几日,谈不上叨扰。”   卫寂也不知道许怀秉说的恩情是指什么,是他给他调颜料,还是许怀秉心里仍旧将他晚了五年分化归罪那条蛇身上。   不管是哪一样,听到他这样的话,卫寂都觉得许怀秉太君子,责任心太重。   卫寂在心中叹了一声,还是受了许怀秉的这次援手,也算了结过往,省得许怀秉总是惦记此事。   应了许怀秉,卫寂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许怀秉的马车,随他回去。   魏忠不知要不要跟过去,信中侯爷也没说,看小侯爷跟许公子也没有带他的意思,只好作罢。   夜路不好走,车内垫了厚厚的软垫,卫寂坐着仍旧不舒服。   挂在车厢的六角灯笼,随着马车晃在卫寂面上,晃得他眼睛睁不开,困意都要泛上了。   许怀秉取下了灯笼,吹灭了里面的蜡烛,车厢内伸手不见五指。   卫寂有些不好意思,哪怕许怀秉看不见,他也悄悄坐直了身子。   许怀秉突然致歉,“抱歉,这么晚才来接你,白日有些急事要办。”   卫寂摇摇头,“没事,你能来,我心中已是很感激。”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许怀秉没再言语。   车子摇晃了一路,卫寂骨头都要散架了,他虽不愿承认,但他体魄确实不够强健,也不怪殿下总将他带去校场操练。   卫寂就是一介弱文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读书好似也没其他路可走。   好不容易到了许太傅的府邸,因为太晚了,贪图路程近一些,他们便从后门走的。   从马车下来,卫寂腿麻了,屁股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他不好意思说,下马车时双腿都在打软。   许怀秉不知是不是看了出来,立在一旁等着卫寂缓过来,才带他去竹舍。   绕过那片葱绿的竹林,尽头便是小桥流水,荷叶游鱼,一派田园之风。   一间雅致古朴的竹舍立于其中,纱窗映出一盏薄光,清幽中带着几分温馨。   -   摇摇的灯烛中,一道人影从梦中惊醒。   姜檐光洁的额上布着细汗,似墨刀剪裁出来的眉目带着惊与惧,脑海不断闪现方才睡梦中卫寂的模样。   他神色痛苦地倒伏在地上,脸上结着血痂,眉眼覆着冰雪,唇色青白。   姜檐心口一抽,撩开身上的被子,光着脚跑出了寝殿。   正在外殿打瞌睡的金福瑞,恍惚地看到一个人影闪过,他还没反应过来,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睡意一下子惊没了,金福瑞赶忙追过去,“殿下。”   看姜檐赤足披发,身上只着一件单衣,金福瑞又折回去拿了一件狐裘。   姜檐神色焦急,横冲着跑出庭院。   金福瑞追在身后,气喘吁吁地问,“殿下,这么晚了,您做什么去?”   姜檐停下来,望着长长的亭廊左右转身,像是失了方寸,急道:“快去给孤找一辆马车。”   看姜檐脸冻得泛白,金福瑞赶紧将狐裘披到他身上。   金福瑞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您……要……马车……”   姜檐语无伦次,“去侯府,孤刚才梦见他了,他们一定会欺负他的,快找马车。”   他梦到卫寂在大恩寺跌到山下,还梦到许多年前卫寂泡在寒水的模样。   他刚分化那年的开春,正是打马球的好季节。   三月在皇家校场举行马球赛,不少王公贵族都参与,就连他父皇都打了一场。   姜檐好战,这种比赛是一定要赢的。   那场马球赛除卫寂外,其余伴读都参加了,与姜檐一队。   他们在内湖旁商量战术时,姜檐的玉佩不慎掉进了水中,方尽安就让一旁拿拿衣服,递递水的卫寂去找。   姜檐也没太在意,四个伴读里他独独与卫寂不怎么熟,平时也甚少说话,他们骑射投壶时,卫寂多半就傻傻站在一旁。   最近说起话,还是因为这人总出现在他面前,帮谁传个话什么的。   玉佩上场前本就是要摘的,掉进湖中姜檐也不在乎,之后与方尽安他们一同走了。   等他赢下了比赛,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路过内湖时,姜檐看见一人在湖里弯着腰朝下摸索。   那日春光很好,那少年低着头,侧脸如一尊细腻的润玉,长睫绒绒,像一把蒲扇。   虽入了春,但湖水刚融冰,还是很寒。   那少年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唇色很是苍白,姜檐的心轻轻动了一下,走过去问他在做什么。   卫寂吓一跳,战战兢兢回了一句,“臣在给殿下找玉佩。”   姜檐早忘记这档子事,他还以为卫寂会让旁人去寻,没想到自己下了水。   后来细问才知道,是方尽安说要卫寂亲自下水找,还是以他的名义。   那一刻姜檐生出一种恼意,原本对此人感官还不错,现下已有七成的厌烦。   后来没过几日,下了一场大雨,天气又骤然冷了回去。   姜檐发现那个寡言的伴读走路都有些怪,时不时就会揉一揉膝盖,垂眸时毛绒绒的眼睫一坠一坠的,眼皮上竟然还有一颗痣。   姜檐转头跟他说话,卫寂猛地抬起眼,那痣竟又消失不见了。   等到冬日,他俩关系已经很好,卫寂腿上的毛病便显现出来,一下雪就会走不成路。   姜檐问过卫寂,为什么要听方尽安的,真的自己下水去找玉佩。   卫寂小声回他,“因为那时跟殿下不熟。”   有些事是不论对错的,若是偏爱一人,他便是错的,也会被人纵容。   这个道理卫寂自小就明白,有时他没有做错,也会受到责罚。   卫寂就是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很少去争辩什么,哪怕知道方尽安是故意整他,他也不太敢反抗。   因为他不确定太子会站在他这边,若是太子不就事论事,到时卫寂只会惹更大的麻烦,回到家中也得挨罚。   姜檐那时没听懂卫寂的言外之意,此时此刻他明白了。   寒风吹来,姜檐眼眶泛了一圈红,“会有人欺负他的。”   他不在卫寂身边,一定会有人欺负他。   他要去找他。 第35章   听到姜檐这番话, 金福瑞瞬间了然,知道他是担心卫寂叫人欺负了。   金福瑞忙道:“殿下放心,小卫大人此刻没在侯府。”   “什么?”姜檐又惊又急,“他为何没在侯府, 是不是被卫宗建赶出去了?”   金福瑞哄着他说, “外面天冷, 殿下先回屋, 奴才好好跟您说。”   这几日正是冷的时候,姜檐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 廊角的宫灯一照, 英气的面上泛着青白。   姜檐心中担忧卫寂,猛地抓住金福瑞的胳膊, “你先说, 到底怎么回事?”   金福瑞叹了一口气道,“小卫大人早在前几日便离开侯府, 去了京郊一处庄子。您放心,奴才找人照看着小卫大人, 若是出了事会有人来禀的。”   虽然这次俩人闹了大矛盾,但金福瑞早料到姜檐放不下卫寂, 等脾气下去了还会再找人。   因此一直关注卫寂在侯府的举动,他出京那日,金福瑞便得到消息了。   只是当时姜檐正在气头上, 又发着高烧, 金福瑞便没有给他说。   等卫寂在那处庄子安顿下来, 金福瑞时不时派人去看看情况, 以确保他的安危。   金福瑞劝道:“这天马上就要亮了,殿下还是再等一等。”   姜檐仰头看着夜色, 喃喃自语,“他快要到雨露期了,得快些将他找回来。”   金福瑞:“奴才知道,只是奴才派去的人正巧今日不当差,等过了宵禁的时辰,奴才便将他找过来,让他为殿下领路去找小卫大人。”   姜檐垂下眼,眸中蒙了一层昭昭雾气,“我不该跟他发脾气的。”   更不该说日后不许卫寂来东宫这些狠话,要不然他也不会离开京城。   金福瑞宽慰他,“小卫大人是明白人,他知道您是刀子嘴豆腐心。”   姜檐抬起脸,斤斤计较,“孤才不是刀子嘴,孤也就这次说话不好,以前没有这样。”   他以前哪里说过这样伤人的话?   金福瑞拿手掌轻拍了两下嘴,“是是是,奴才说错话了,该打嘴,殿下心软嘴也软。”   姜檐没有搭理他,仰头又望起墨色的夜,薄唇微抿,神色低落郁郁。   见此情状,金福瑞赶忙说,“民间有一句话叫,床头打架床尾和,小卫大人此刻必定牵挂着您,不会真的生气。”   姜檐倒是希望他只是生气,所以才会说那些叫人心里难过的话。   金福瑞好说歹说,终于将姜檐暂时劝了回去,没让他在宵禁时间强行出城,将事情闹大。   -   天刚擦亮,守夜的侍卫顶着深冬的寒风,将厚重的城门打开了。   不多时,两匹烈马便急行而来,还不等看清马背上的人,那两匹马便踏着晨雾出了城,还掀起一股劲风。   守夜的侍卫愣了一愣,望着官道上那两个快要看不见的人影,还以为是哪个府衙领了要紧的差事,出去公干了。   不然谁会这么早出城,还急慌慌的?   姜檐骑马先行,将坐马车的金福瑞远远甩在身后。   这马车是给卫寂准备的,虽说他会骑马,但骑术不怎么好,再加上快要到雨露期了,姜檐不想他那么折腾,因此备了马。   东宫的侍卫在前带路,姜檐跟在身后。   他俩骑的是快马,中途并没有停歇,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庄上。   姜檐翻身下马,上前去拍门。   这个时辰庄里的人都起来了,他们正在马圈将粪便锄出来,然后放到院中晒干。   马粪干了之后,既可以当干柴烧,又能和进泥里盖房子。   姜檐想见卫寂想疯了,连拍了好几下,门才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皮肤黝黑,手上拿着马粪叉子的汉子,看见一身贵气的姜檐,操着家乡音小心地问他找谁。   姜檐朝院内看去,“卫寂呢?”   汉子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小侯爷,忙道:“他昨个晚上回去哩。”   要不然他们也不敢晒马粪,怕熏到细皮嫩肉的小侯爷。   姜檐皱眉,“回侯府了?”   汉子点点头,“被马车拉走了,应该是回了侯府,魏管事都走了哩。”   卫寂前脚刚走,后脚魏忠带着卫寂的小厮回侯府复命了。   见他们都走了,庄上的人还以为回侯府不再来了。   姜檐没有多言,利索地翻上马背,勒着缰绳掉头往回赶。   走到半路时,姜檐与东宫的马车照了一面。   金福瑞见姜檐这么快便回来了,马背上还空空荡荡,不见卫寂的影子,怕他俩又吵了一架。   正盘算着怎么劝时,姜檐牵着缰绳开口了,“他回侯府了。”   金福瑞闻言松了一口气,问道:“殿下要去侯府?”   姜檐牵着缰绳,被晨露洇透的长眉显得更浓,如一笔凌厉的墨迹。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垂眸对金福瑞说,“你去侯府打听,孤不便去。”   若是以前姜檐肯定不管不顾地去了侯府,如今知道卫寂夹在左右的艰辛,不想再去侯府跟卫宗建起争执。   金福瑞一怔,而后笑着说,“奴才知道了。”   -   今日天还未亮,卫寂便发了高烧。   许怀秉从照顾卫寂的人口中知道此事后,来了竹舍一趟,但他并没有进屋,隔着门看了一眼卫寂。   卫寂烧得人事不知,躺在堆叠的柔软被褥中,整个人汗津津的,像是从水中捞上来似的,连寡淡的唇都红润得不像话。   许怀秉看了一眼,然后放下了帘子,转头吩咐身旁的人好好照顾卫寂。   临走时,许怀秉抱走那盆他叔父最爱的山茶,省得卫寂闻到异味难受。   断断续续地烧了一上午,中午用过饭,卫寂才恢复了一些力气。   不知什么时候,屋内搬进来一道屏风,与竹屋的摆设并不相配。   卫寂看着屏风上提的那几句诗,因为以前没听过,不由细细读了几遍。   照顾卫寂的是一个身着素衣的老媪,眼角留着岁月的痕迹,说话轻声和缓,笑起来亦很温和。   她端来一碗清心汤,“这诗是太傅作的。”   卫寂接过汤向她道谢。   看着卫寂拿起汤匙,垂眸一勺勺地喝,也不叫苦也不撒性,模样很是乖巧,老媪慈爱地笑了笑。   等卫寂喝完,她在卫寂掌心放了一块方糖,便起身出去了。   卫寂托着掌心那块糖看了一会儿,然后含进了口中,又躺回了榻上。   房门再次打开,卫寂还以为是方才那个姑姑,晕沉沉地抬了抬眼皮。   屏风后是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问,“好些了么?”   听到许怀秉的声音,卫寂将身上的被子拉了拉,瓮声瓮气地说,“没什么大碍。”   许怀秉并没有进来,始终站在屏风外,“我带了古琴,你要听么?”   以前在凉州时,卫寂曾对许怀秉说过,他喜欢古琴至简至朴,浑厚悠远的声音。   古琴的声音乍一听可能不抓耳,但越品意境越幽远。   因此他喜欢听着琴,看一些旁人觉得枯燥乏味的史经。   被许怀秉这么一提,卫寂这才想起来,他虽没有跟许怀秉说过自己想进史府,但以前经常拿这类书去许怀秉家看。   许怀秉弹琴,他就在一旁看书。   他俩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就这么枯坐一天,但也不觉得无趣。   那时卫寂年岁小,多少有些虚荣,还暗戳戳想着自己与许怀秉是管鲍之交,是高山与流水。   如今想来,真是汗颜,好似五岁还穿开裆裤的事被翻了出来。   卫寂的脸忍不住又往被子里埋了埋,“学业这么辛苦,怎么好让你给我弹古琴。”   说完这番话,卫寂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太傅授了什么课?”   屏风后的人说,“你是想问太子么?”   卫寂一噎,慢慢垂下了眼睛。   他是想知道姜檐的近况,自从他俩相熟以后,还从未这么久没见过面。   静了一会儿,许怀秉先开了口,“今日殿下没有上课。”   卫寂抬起头,看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焦急地问,“怎么了,殿下是病了么?”   许怀秉:“我也不知,东宫只是差人来说不必去了。”   卫寂还有心再问问,就算许怀秉不清楚缘由,但太傅肯定知道内情,否则不会给姜檐允假,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他又躺回去,下巴蹭进被褥之中,耷拉着眼皮不想说话。   可许怀秉还在一侧,卫寂也不好太过失礼,便没话找话的闲聊。   “先前一直忘了与你说,大夫说我体质特殊才会比寻常人分化晚,并不是因为被蛇咬。”   屏风另一面的许怀秉没有说话。   卫寂斟酌道:“我知你是君子,有恩必还,这次若不是你收留我,我只能待在庄上熬过这五日。过了今日,你不要再记挂往事,再说恩情那我该羞愧了。”   他俩这算是两清了,许怀秉不必为他负责。   这也是卫寂答应来许怀秉府上的原因之一,他感觉许怀秉还没放下来,不然昨晚也不会找过来。   卫寂话中的意思,便是傻子都能听明白,更何况是许怀秉。   只是听卫寂昨日一句君子,今日又是一句君子,许怀秉心中发笑。   他开蒙很早,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岐孟许氏的名头,自幼便被人叫做小君子。   名声从岐孟传到凉州,后又传至京城,如今连圣上都因这个虚名,见了他一面。   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孔子还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似乎君子便该修身、养性,光风霁月,磊落不平,还要自我约束。   可他若真是君子,前几日见马林骞便不会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地与他叙旧。   他若真是君子,便不会让马林骞跌下马,摔断腿。   他若真是君子,更不会在毁了马林骞的前程、仕途后,至今没有生出过愧疚与悔意。 第36章   世人皆因他的好名声、好皮相、好家世生出亲近之意。   对于这些人的倾慕好感, 许怀秉内心无波无澜,甚至觉得他们打扰了自己的清静。   因此在分化后,他寻了一个借口向家人辞行,来到了凉州这处宅子。   但没清静几日, 马林骞便慕名而来, 那之后凉州城内的其他世家子弟亦跟着来了。   每日拜帖来的人不计其数, 与他在岐孟时没什么区别。   比起这些人, 许怀秉更愿意与卫寂在树下,一张琴, 一本书, 两盏茶的待着。   马林骞打扰了他的安宁,也打扰到他的琴友。   许怀秉心里虽然很不耐烦与这些人交际, 可人活在世上, 便要遵循这世间的礼法道义。   纵然再是不耐,他也如家中长辈所愿, 端其言行,修其心性, 待人和善有礼,如真君子那般。   世人因此被他迷惑, 就连卫寂也是,不知其内里,只看到了他的表相。   这些年许怀秉将自己的言行禁锢在礼教之内, 就如面前这道屏风, 他若是越过去, 剥掉身上那层虚伪的假皮囊, 露出自己的本性,一定会让榻上那人生出惧怕。   他这样的人也是君子?   真真是可笑。   许怀秉没有说话, 也没有越过屏风,只是将古琴放到书案,然后施施然坐了下来。   雪白的衣袍垂落在地,如烟堆雾笼,许怀秉却没有管,抬手摁在琴弦上,修长的指在压下的弦上摇动。   古朴厚重的琴音从他指尖拨出,他的指法娴熟,吟之缓急,俱之圆满,若吟哦然。   这首曲子是以前在凉州时,卫寂常听许怀秉弹奏,他也很喜欢。   卫寂忍不住朝屏风那侧看了一眼,见许怀秉专心在抚琴,似乎没有交谈的心思,卫寂便安心地窝回到床上。   身体又开始慢慢变热,卫寂眼睫垂落,眉梢处勾着一抹海棠红,眸中泛着一层水光的薄亮。   在这空幽的琴音中,卫寂阖上了眼睛,困意袭来。   这一觉睡得极为沉,周遭什么动静都没听见,醒来时便看见那个素衣老媪慈爱地冲他笑,手里端着一碗清苦的汤药。   她轻声细语道:“小公子,该喝药了。”   卫寂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许久没被人叫小公子,而且以他现在的年岁也不能被称为‘小’了。   卫寂支起身子,轻轻向她道谢,接过药碗乖乖喝了。   老媪收回碗,又给了卫寂一块放糖,问他,“快到吃晚饭的时辰,小公子有什么想吃的?”   卫寂低声说,“一碗素粥就好。”   停顿片刻,他又客气地问,“能否打一桶水?我想洗一洗,劳烦了。”   她应了一声,“好。”   等人走后,卫寂才发现枕边放着一本佶屈聱牙的古书,他手上都是汗,对着手又搓又吹,干了之后他才捧起来打开。   -   许怀秉吃过晚饭再来时,卫寂正捧着书在灯下读。   灯烛似昏黄的薄纱铺在床头,卫寂披着发,瞳仁乌黑,唇上像涂了口脂似的,整张脸是艳,但身上却有一种书呆子气。   他一边揉眼,一边看书,困得直打哈欠,还是不愿意把书放下来。   听到开门声,卫寂反应迟缓地抬起头,许怀秉已经走进来了,立在屏风后面。   卫寂不禁放下书,悄悄枕在手臂上装睡。   他实在无话可跟许怀秉说,而且很怕对方讲他俩在凉州的事,只要一提起来,卫寂便觉得尴尬。   因为那里有他挨排挤的过往,还有他犯傻的回忆。   卫寂仗着隔着屏风,许怀秉看不见他,眼睛半合半张地看向门口,心里盼望着对方出去。   许怀秉没有如卫寂所想,听到里面没动静便行君子之道地离开,他反而走了过来,大有越过屏风进来之意。   卫寂心中大惊,忙抬头问,“怎,怎么了?”   屏风后的人止了步,从容有度道:“没什么,只是过来取琴,你没睡?”   许怀秉知道卫寂没睡的,方才是故意装作进来吓他的。   卫寂只好说谎,“听到动静刚醒。”   许怀秉:“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   卫寂不自在地说,“没有……也该醒了。”   许怀秉不纠结此事,问他,“还在发烧么?”   卫寂:“好一些了。”   听到这话,许怀秉自然而然地说,“那我陪你坐一会儿么?”   卫寂摇摇头,忙说,“不必了,你也操劳一日了,怎么好再打扰?”   许怀秉倒是没强求,“那你好好休息。”   卫寂‘嗯’了一声。   等许怀秉走后,卫寂爬起来又翻了一页书,低头继续看。   其实以许怀秉的家世品貌,他是最合适成婚的人,他若求娶该毫不犹豫答应。   但卫寂一点这方面的意思都没有,他原本是想找一个性情温和,能与他互相敬重的人过一生。   如今不怎么想了,或许他这样的人不该成婚,就如许太傅那样独自一人过日子也很好。   世上除他以外,谁不愿意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找一个与他想法一样的太难了。   他抱着这样的心思娶妻或者嫁给别人,不是平白耽误人家?   卫寂看着手中的书,自我开脱地想,与书为伴也很好,不会争执也不会变成怨偶。   哎。   -   卫寂迷迷糊糊又烧了起来,他趴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彻底黑了,夜空缀着几颗暗淡的星子。   卫寂是被推门声惊醒的,灯烛被灌进的夜风吹得忽明忽灭,他以为是送清心汤的,还纳闷这回怎么这么早。   来人却不是那个慈祥温和的老媪,而是一袭白衣的许怀秉,一开口便将卫寂仅剩的睡意惊没了。   许怀秉沉稳道:“太子来了,要见你。”   卫寂脑子嗡的一声,面色一片空白,耳边响起嗡鸣声。   许怀秉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依旧平和,“你想不想见他?”   卫寂说不出话,脑海反复闪现那日姜檐愤怒而伤心的脸,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怎么会寻过来,还找到了这里?   卫寂以为姜檐都说了那样的话,肯定气恼地不想再见他。   见卫寂一直不开口,许怀秉说,“你若不想见,我会替你挡下。” 第37章   卫寂左右为难, 姜檐一直不喜许怀秉,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在雨露期来这里小住,一定会很生气的。   可依他的脾气,许怀秉拦着不让他进来, 姜檐势必不会罢休。   像是猜到卫寂此刻的纠结, 许怀秉道:“你不需顾虑太多, 遵循本心便好, 余下的事交给我。”   卫寂怎么可能不顾虑?他不想拖累许怀秉,又担心姜檐发脾气。   想了想, 卫寂低声说, “太子殿下来,身为臣下怎么能不见?”   许怀秉闻言静了几息, 然后才道了一声‘好’, 之后离开了竹舍。   卫寂撑着头晕的脑袋,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拾起整齐叠在床旁的外衣披上。   他心里发慌,手指无力, 几颗盘扣弄了半天也没有扣上。   -   太傅府的前厅,姜檐坐在主客位上, 神色肃然。   气氛并没有卫寂所想的剑拔弩张,纵然姜檐心中再怎么生气,但这里毕竟是许太傅府上, 他就是气昏了头, 也不会在自己老师府邸闹事。   在书阁太傅是老师, 姜檐是学生, 因此姜檐要向许太傅行师礼。   私下太傅是臣,而姜檐是主, 所以是他坐在主位上,太傅坐在副位。   若非姜檐来,这个时辰许太傅已经吹灯睡了,此刻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难得登门的太子殿下。   许太傅有一搭没一搭陪着姜檐说话,说着说着便提到了学业上。   姜檐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心里记挂着卫寂,还要被这个满是心眼子的老头考学问,真觉得度秒如年。   过了许久,一袭白衣从夜色中走来,萧萧肃肃,如寒风中的松柏,金玉做的皮相。   见许怀秉这么晚还用玉冠束着发,衣上一处褶皱都没有,好似梳洗打扮过后才来的。   姜檐心中极为不屑,小白脸。   碍于许太傅在场,姜檐不好发作,但也没给许怀秉什么好脸色。   此刻姜檐还不知道卫寂正在雨露期,还以为卫寂真是来这里读书。   他虽以前不许卫寂跟许怀秉亲近,但卫寂真来了许府,姜檐下意识为他开脱。   这小白脸也就书读的好一点,再加上有一个好叔父,要不然卫寂肯定不会来这里。   “见过殿下。”许怀秉一一向姜檐跟许太傅行礼,“叔父。”   姜檐端着太子的架子,淡淡扫了一眼许怀秉,“孤听说卫寂在此读书,所以来看看。”   许怀秉垂首,不卑不亢道:“他染了风寒,刚服下药,如今已经睡了。”   姜檐双目一震,猛地瞪向许怀秉,面色难看。   许太傅听许怀秉说了卫寂生病一事,但没料到病得这么严重,不由得问,“怎么病得这样厉害,竹舍生了几个火炉?”   他很了解这位学生,卫寂并非娇气的人,若非真的病到起不来床,他是不会不来见姜檐的。   许怀秉回道:“生了两个,应当是昨夜吹了寒风。”   姜檐听不下去了,他担心卫寂不是生病,而是提前进入雨露期。   许怀秉也是阳乾,卫寂若真是热症,他在这里岂不是羊入虎口?   姜檐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但又怕许太傅察觉出异样,只得压抑着内心的焦灼,低声问,“人在哪里?”   许怀秉神色平淡,垂着眸说,“臣带殿下去。”   姜檐阴沉沉看着许怀秉,对方似是没察觉到他的怒意,面色变也未曾变,向许太傅作了一揖,便在前为姜檐引路。   月淡星稀,寒风飒飒。   许怀秉手中的灯笼被风吹成一线,那双眸漆黑深邃,如这夜色一般。   姜檐在他身后,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两人一路无话,气氛着实不算好,谁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等走到那片竹林,不用许怀秉带路,姜檐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他三两步越过许怀秉,朝着竹林深处越走越急,最后还用上了跑。   卫寂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听到窗外有疾步声,一颗心提到了喉口。   没过多时,房门哐当一声,被人暴力打开。   卫寂身体瞬间僵直,眼看一道高大的身影越过屏风,出现在他面前。   姜檐长眉紧拧,双眸如一泓深潭,他低喘着深深凝视着卫寂,薄唇绷成一线,似在压抑着什么。   卫寂穿戴整齐,但因反复不断地高烧,他并没有多少体力,只能虚虚地靠在床头。   乌润的眸,红彤彤的唇,面色潮红。   姜檐呼吸一滞,快步走上前,似乎要抱他,但手刚伸过去,还没碰到卫寂衣角便又匆匆垂下来了。   他急道:“什么时候烧起来的,难不难受,还能走么?”   又是一连串的问题,姜檐心里发急的时候便会这样。   卫寂哑声说,“臣没事,多谢殿下关怀。”   听着卫寂客气的话语,姜檐像个没头的苍蝇,在卫寂面前踱步,极力平复心中的焦虑。   最后他停下来,还是说出自己从进门就想说的话,“跟我回去,你这样不能待在这里,许怀秉他是阳乾。”   姜檐说这话时,丝毫没想到自己也是阳乾。   怕姜檐有所误会,卫寂忙解释,“他是君子,臣发热症以来,他没有逾越之处,便是来探病也从未越过屏风。”   姜檐喉头梗了梗,像是被卫寂的话噎住了,急促地喘了两下,然后转身就走。   卫寂还以为他生气了要走,讷讷地张了张嘴。   姜檐并没有走,只是绕到屏风后面,继续来回踱步。   气不过似的,他探出屏风,只露一颗脑袋冲着卫寂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躲在屏风后面就是君子了?我在大恩寺被你抱了一夜,我也没做什么,我才是真君子。”   说完又把脑袋收了回去,在屏风后面摔摔打打。   但此处毕竟不是东宫,姜檐也只是踢了一脚案桌,又拾起桌上的纸,抓成一团朝卫寂扔了过去。   看着滚到脚边的纸团,卫寂呆了一呆,小声说,“臣没那个意思。”   像是等着卫寂说话似的,姜檐的脑袋立刻探了出来,与卫寂对峙,“那你什么意思?”   卫寂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压根没料到姜檐所在意的是君子二字。   他本意是想跟姜檐解释,他与许怀秉并没有什么,也不希望姜檐因为此事为难许怀秉,不然他一定会过意不去。   谁知道姜檐没听出话里的重点,反而对‘君子’一词计较颇深,还觉得自己说他不君子。   见卫寂支支吾吾,于是姜檐更生气了,又朝他扔了一个纸团。   瞥见案桌上的那张古琴,姜檐的脸一下拉得老长,像是终于找到发难的借口,他重重地呵了一声,讥意十足。   “他都不知雨露期的人需要多休息?拿把破琴做什么,听多了耳朵都烦。”   隔着一道屏风,卫寂听他嘟嘟囔囔抱怨这儿抱怨那儿,丝毫不觉真正打扰卫寂休息的人正是他自己。   “你还与我说,你跟他不相熟,不熟怎么会来他这里读书?”   “还住在这片破竹子里,这屋漏不漏风?走了水怎么办?”   姜檐越说越生气,他担心了卫寂一整日。   京郊的庄子不见卫寂人影,金福瑞去了侯府,卫宗建一直打着太极,只说人去了其他府上做客,并未说去了哪一家。   好不容易打听出卫寂的消息,一听是在许太傅这里,姜檐马不停蹄便来了。   担心卫寂分化的事会被许怀秉知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更可恶的是,许怀秉那个淡然的模样好似早就知道卫寂分化了,卫寂还向着他说话,说他是君子。   “真君子便不会在这个时候进来看你。”   姜檐坐在书案上,说到愤恨处忍不住又将脑袋探过来。   屋内的卫寂一言不发,姜檐细看之下发现,他靠着床头竟然睡了过去。   长睫软软地搭在眼睑,两瓣薄薄的唇很艳。   窗外掠起夜风,竹影摇摇,姜檐的心跟着摇曳。   但想起卫寂不愿跟他回去,姜檐面上不自觉带了落寞。   他想问问卫寂,为什么在他眼中他俩仅仅只是情谊敬重,而非情义爱慕。   那许怀秉呢?与他也是单纯的情谊么?   想到这里,姜檐不由朝门外看了过去。   许怀秉立在石阶之下,身后是葱茏的竹林,寒风吹来时,身上的白衣随之荡出柔软的起伏,仿若皎月织出来的白纱,有种说不出的缥缈仙气。   但看在姜檐眼中,只觉得这人既装又装,还装,心中颇为不屑。   随后觉得卫寂眼光不该如此差,会看上此等小白脸。   虽是个无用的白脸书生,但到底是一个阳乾,姜檐打心底不愿卫寂待在这里。   -   卫寂喝清心汤的时辰到了,素衣老媪端着汤过来,见许怀秉站在门前吹凉风,愣了一愣。   但她没多问,推开房门又见屋内坐着一个眉眼凌厉,一身骄纵贵气的玄衣男子,心中更是纳罕。   卫寂睡得并不踏实,听到开门声,脑袋从床头滑了下来,他立刻惊醒。   姜檐大马金刀地坐着,跟堵门神似的,过往的人与药都要查阅问询一番。   他面无表情地问,“清心汤?”   看姜檐气度不凡,素衣老媪不好开罪,点头应是。   姜檐起身,接过来要尝一口,他对许太傅是放心,但不放心许怀秉,谁知道他会不会往清心汤里下药加料。   素衣老媪忙说,“这是小公子要喝的。”   姜檐心道正是因为卫寂要入口,他才尝一尝是不是有问题。   正要仰头喝,屋内传来卫寂的声音,“是虞姑姑么?”   虞姑姑温声说,“是,小公子该喝药了。”   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姜檐,她又对卫寂说,“这是您头一天发热症,清心汤一定要按时喝,还要多多地休息。”   姜檐端着清心汤,听着这个虞姑姑向卫寂告他的状。   虽然她没明说,但姜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嫌他拦了卫寂的汤药,误了卫寂喝药的时辰,还打扰了卫寂休息。   可恨的是,卫寂不仅向着许怀秉,连许家的家仆都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虞姑姑从姜檐手里将清心汤端回来,看也不看他,脸上挂着慈笑走进来,“小公子客气了,快喝药罢,喝完便好好睡一觉。”   卫寂道谢,“劳烦姑姑给我熬药了。”   隔着一道屏风,姜檐看着这一老一少,一个喂药一个喝的温馨画面,既惊又恼。   他还从未遭到此等冷遇,只觉得天塌下来不过如此。   卫寂对虞姑姑的确心生好感,因为对方很温柔,说话的神态有时像极了他母亲,他很难生不出亲近之情。   等卫寂喝完药,虞姑姑又给了他一块酥糖,这次还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才端着碗离开了。   但对姜檐却没那么和善,她只是客气疏离地福了一礼。   姜檐心里的火忽地窜起来,他也站了起来,踱着步问卫寂,“你是想待在这里,不跟我回去了是么?”   这口气分明是发火的前兆,卫寂抿着唇,垂了垂眼睛。   若是今晚他跟姜檐回东宫,明日他父亲便可能会去找圣上。到时事情闹大,万一抖落出他分化一事,还在分化那日跟太子待了一整晚怎么办?   想到这些,卫寂心口便喘不上气。   但接下来姜檐的话,出乎了卫寂的意料。   他没有发火,只是说,“那让金福瑞过来照看你,你若不想他来,也可以换一个女子。”   卫寂给姜檐说得一怔。   “我东宫多的是上了年岁的女子,她跟我神气什么?”姜檐从屏风的一侧探出脑袋,幽怨地看着卫寂。   “我分化了这些年,从来没听过清心汤一定要准时喝。我也从来没有准时喝过,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饶是卫寂此时此刻烧得难受,也因姜檐这既像告状,又像发牢骚的口气,心中生出笑意。   嘴角刚提起来,又慢慢放平了,眸中也染了几分低落。   卫寂避开姜檐的视线,轻声说,“臣没想到殿下今日会来,还以为您……”   姜檐仓促地打断了卫寂的话,看着他大声宣泄自己的不满,“我才不像你这般孩子脾气。”   卫寂怔怔地看着他,明明他才是最孩子脾气的那个,还偏要说别人孩子气。   姜檐回望着卫寂,“吵便吵了,你还一走了之,还一声也不吭地走,还在我生病的时候走,还在自己生病的时候不见我。”   他一开始理也直气也壮,但越说声音越低,望着卫寂的眸子也染了委屈。   卫寂眼睫颤了颤,心口像是被火灼似的难受。   姜檐这样的人,这样纯粹的性子,怎么能叫人不喜欢?   记得有一年春猎,那时卫寂跟姜檐算不上相熟,他连马也不会骑。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一个人待在营帐,等姜檐他们打猎回来,帮忙记一记猎物的数量。   但那一回姜檐带上了他,还亲自教卫寂骑马,连猎都没怎么打,只是围在林子里转。   方尽安跟在他俩身后,心里想去打猎,好拿一个彩头,在圣上面前长脸,可又想跟太子殿下多亲近亲近。   原本殿下很器重他,自从前几日打了一场马球后,不知怎么回事殿下便不怎么搭理他了。   卫寂实在愚笨,姜檐教了半天也不敢单独上马,姜檐忍着脾气给他牵着马绳。   方尽安实在觉得无聊,心里不禁埋怨卫寂,看到树下一株齿状的草叶,便指着草问卫寂知不知道这是不是药草。   卫寂难得生气,捉着缰绳的手攥得青白。   方尽安见状笑着对姜檐说,“殿下不知道罢?卫寂的母亲是医女……”   听不得他这长舌的口吻,姜檐一鞭子抽在方尽安的马上,鞭梢在方尽安背上勾了一道。   他脸色瞬间白了,而身下的马受惊地朝前狂奔。   等他走了,姜檐才问卫寂,“医女怎么了?”   姜檐的脸上带着实打实的不解,卫寂默默地摇了摇头,讷讷道:“没什么。”   姜檐不好糊弄,“那他提这事做什么?”   卫寂垂下眸,半晌才说,“他们觉得我母亲身份……不好。”   在他们眼中,夏子凉的身份不是不好,而是低微卑贱。   姜檐没再说什么,但自打那以后谁要是再以打趣的口吻提卫寂的母亲,姜檐便不会给对方好脸色。   有一次直接将人从凳子上踹了下去,看他发了如此大的脾气,渐渐的没人再敢提。   姜檐的喜欢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好似喜欢上你,便满心满眼都是你。   这样的人,卫寂如何能不喜欢?   正是因为喜欢,他才不敢拿这样的感情去赌。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卫寂不相信世上会有不变的感情,他父母,还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才是世间夫妻的常态。   初见倾心,再见许之一生,然后恩爱一段时日,过了头几年便只剩下争执与怨怼。   但情之一字,从来由不得人。   即便卫寂想得清楚明白,还是在与姜檐相处的点点滴滴中,陷于囹圄   若是他能早明白自己或者姜檐的心意便好了,那样就可以及时避开,不会叫他伤心。 第38章   高烧让卫寂昏昏沉沉的, 他却不敢睡死过去,因为姜檐还没有离开。   见姜檐赖着不走,虞姑姑心中不悦,却不好明说, 只得变着法子地催促姜檐离开。   她进进出出了好几趟, 一会儿给火炉里加炭, 一会儿拿热毛巾给卫寂敷眼睛。   “现在已是亥时, 再添一次炭便能坚持到明日。”   “我看您方才总是揉眼睛,一定是白日看书太久累了, 用这个敷一敷睡得香。”   “屋里的蜡烛是不是太亮了?要不要我给您灭两根?”   她话里话外都在赶姜檐, 姜檐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来, 烦躁得直在外屋踱步。   卫寂听到他的脚步声, 一脸犯难地冲虞姑姑摇了摇头,想她不要再说了。   虞姑姑指了指窗外的天色, 示意卫寂该歇息了,不能再为外面这人熬着不睡。   卫寂夹在两头为难, 说哪个都不合适。   姜檐不走是不放心他,可虞姑姑这样做也是因为关心他。   哎。   姜檐频频朝门外看去, 竹林里一片漆黑,始终不见有人过来。   他已经派金福瑞回东宫叫一位年长的嬷嬷过来照顾卫寂,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打扰卫寂休息。   硬着头皮又待了半刻钟, 姜檐担心卫寂休息不好会更难受, 只得闷闷地说, “你睡罢, 我走了。”   看着屏风另侧的那一道身影,卫寂哑声道了一句好。   姜檐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薄黄的灯拉出伶仃修长的影子,似乎在等卫寂的回应。   卫寂心口像是被细密的线缠住,喉咙涌上酸涩,他忍住那种情绪说,“殿下路上小心。”   姜檐垂下了头,剪影有几分落寞,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了。   卫寂心口那种沉闷感并未因为姜檐的离去而消失,反而越来越难受,好似压了一块沉沉的山石,还被人堵住了口鼻。   姜檐走后,虞姑姑总算没再来他房间,她将屋内所有的蜡烛吹灭,让卫寂好好地睡一觉。   半夜卫寂又烧了起来,迷糊中被人喂了一次药。   那药很苦涩,喝得卫寂舌头直发麻,后又被人喂了一勺浓醇的参汤,这才压下那股药味。   但往日都是糖块,今日怎么是汤?   卫寂勉强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人不是虞姑姑,而是东宫的管事嬷嬷。   他对这人有些印象,但不如跟金瑞福那样相熟。   让卫寂喝了小半碗,管事嬷嬷便将碗放到一旁,轻声说,“小卫大人睡罢,晚上不宜喝太多。”   卫寂烧得糊里糊涂,没来得及多想,躺回到枕上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睡到了天光大亮,卫寂自开蒙后还没睡到过这个时辰,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头顶的幔帐发呆。   “小公子醒了?”虞姑姑拿着一方打湿的巾帕走来给卫寂净面。   卫寂忙撑起身体道:“我自己来。”   虞姑姑笑着将帕子给他,又端了清水让他漱口。   卫寂洗漱过后,忍不住问,“昨晚喂我喝药的人是姑姑么?”   虞姑姑摇摇头,“不是,是东宫的人,昨晚来的,说是来照顾您,现下她正盯着人给您熬药呢。”   卫寂还以为昨夜喝汤是在做梦,不承想姜檐竟真的从东宫调来人照看他。   卫寂莫名觉得对不住虞姑姑,不由为姜檐解释了一句,“殿下只是担心我,并不是觉得您照顾得不好。”   听到这话,虞姑姑抬手摸了摸卫寂的脑袋,笑着说,“您有人惦记关怀,我是高兴的。”   她有一双温柔和煦的眼睛,仿若深秋的日头,看人时只觉得暖暖的。   卫寂眨眨眼睛,不太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许怀秉算无遗漏,摸准了卫寂会喜欢那种温温柔柔的女性长辈,因此才将府里心肠最软,脾气最好的虞姑姑派来照顾他。   以前在凉州时,卫寂就很喜欢许怀秉家中的一个膳娘。   那膳娘是他从岐孟带过来的,点茶、做茶果子是一绝,那次茶宴的十二道花果子便出自她手。   每次来府里做客,膳娘都会给卫寂做精致的点心吃。   那时卫寂就是个小酸儒,说话虽不摇头晃脑,但也一板一眼,待谁都很客气,还常把礼教挂在嘴边,又呆又乖巧的模样很招那些膳娘的喜欢。   许怀秉不在的时候,她们还会故意逗卫寂。   卫寂脾气很好,从来不生气,被闹得厉害了也只会躲着她们走。   比起温柔如水的虞姑姑,东宫来的管事嬷嬷就要稳重严肃一些,对卫寂入口的东西都要查看一遍,行事很有章程,但也让人不敢亲近。   早上许怀秉来探望卫寂的时候,就被这个管教嬷嬷以卫寂身体不便拦住了。   许怀秉没有说什么,离开竹舍坐车去了东宫。   下了课,许怀秉让马车从后院绕行,先来看了一趟卫寂。   这次管教嬷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早上卫寂醒后,她让人把屏风朝后挪了一丈,从里屋挪到外间,远远地与里面的卫寂隔开了。   姜檐派她来的目标便是不让卫寂多跟许怀秉接触。   隔得这样远,说话都要嗓门大一些,许怀秉自然不会扯着嗓子与卫寂喊,他将一本书交给虞姑姑,让她拿给卫寂看,以此来打发时辰。   卫寂接过来发现是一本很难寻的古籍,不敢多翻阅忙将它又还给了虞姑姑,“这太贵重了。”   似是知道他会拒绝,许怀秉还交代了虞姑姑一句话,让她转告给卫寂。   “公子说,书是给人看的,若是放在家中积灰便失去了它的意义。”虞姑姑将书放到卫寂手中。   卫寂僵硬地抱着它,“可是……”   虞姑姑劝道:“公子都这样说了便是真心想送您,您不肯拿是拂了他的好意。”   卫寂如捧烫手山芋,话虽如此,可怎么好平白授人东西?   想了想卫寂说,“不如这样,算是我借的,等过段时间我抄录一份,再将原本还给他。”   虞姑姑无奈,只好这么去跟许怀秉说,末了又叹气,这孩子心眼太实在。   她私心是想撮合自家公子跟卫寂,昨日那个太子看着就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哪里有许怀秉温和儒雅?   可卫寂事事跟许怀秉客气,怎么看也不像有那方面的心意。   虞姑姑都替许怀秉着急,反观他本尊倒仍旧镇定从容,听到她还要劝卫寂,反而说,“他怎么自在便怎么做罢,不必强求。”   一句不必强求让虞姑姑又一叹,心中也很是不解。   两个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偏偏凑不到一起?   她并非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无论是几乎看着长大的许怀秉,还是卫寂,她都有一种爱护之情,因此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您总是这样淡淡的,小公子未必知道您的心思,有时候您还需主动一些。”   许怀秉从小到大便是这样,庄重、自持,矜持而不争。   有时看他小小一个孩童,背永远都是挺直的,行事永远稳重,说话从来都是不骄不躁,虞姑姑便觉得‘小君子’这个名头着实是个枷锁,它束缚了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与烂漫。   许怀秉确实束缚在其中,但被束缚的不是天真烂漫,而是疯与魔。   虞姑姑那句‘小公子未必知道您的心思’,许怀秉在‘心思’二字上品了一番。   他想,他对卫寂确实是有点心思的。   但这点心思究竟有多少,许怀秉并不清楚,也无从考证。   第一次见卫寂时,许怀秉记得很清楚,是在一个梨花开的初春,卫寂前来讨不小心掉到庭院的风筝。   那时的卫寂很稚气,大概不常与外人打交道,眉宇间还藏着一丝怯,一双眼乌沉沉的。   在听到他是岐孟人氏后,那双形容精致的眼睛很明显亮了一下,露出许怀秉见惯的钦慕神色。   岐孟出过很多大儒,可谓是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处。   一听从岐孟出来的,看样子还是一个世家子弟,哪怕卫寂还不知许怀秉是哪一脉,光这个名头,又看他的模样,便断定他饱读诗书。   后来风筝又断了一次,上面还写着一首诗。   这拙劣的试探,许怀秉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他没理卫寂,只是让家仆将风筝还了回去。   卫寂在凉州一直被排挤,好不容易来一个同龄人,还是从书香之地而来,作为一个小酸儒他的确是动了相交的心思。   壮着胆子一试,结果不尽如人意,卫寂也只好作罢,之后就没再打扰过许怀秉。   后来他俩相熟起来还是因为卫寂的弟弟,他爬树摘槐花的时候,不小心跌到许怀秉院子。   卫寂随继室找过去时,许怀秉正在院里作画。   看他调颜料,卫寂忍不住说了一句,便是这句话让他俩熟络起来。   卫寂不是一个很吵的人,大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书,就像一株长在庭院,不需照拂,也不需关注的梨树。   便是开了花,香气也是淡淡的。   许怀秉并不觉得卫寂有特别之处,他仅仅只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惹自己反感而已。   因此那日看见卫寂在马林骞说了那些话后悄然离开,许怀秉并没有追过去,也没有去他家中为此事解释。   后来卫寂不再来找他,许怀秉内心也没有太多波动。   虽然比起马林骞等人,许怀秉更为喜欢卫寂的静,但他也不觉得卫寂的离去会对自己有何影响。   更不觉自己设计马林骞跌下马,是为了卫寂寻仇报复。   他只是不喜欢喧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旁人来打搅他难得的清静。   对许怀秉来说,断人一腿与折了一支笔,踩过一片枯叶并无区别,他也不会心生愧疚。   那场宴席没多久,许怀秉也离开凉州回了岐孟。   又过两载,他上京代父母去看叔父,在京中小住了几日,还曾在街上巧遇卫寂。   两年未见,卫寂已经褪下稚气,眉眼舒展开来,轮廓清秀,但性情似乎并没有变化,行事仍旧谨慎小心。   他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英气逼人的高个子少年,怀里抱着七八样东西。   那高个子少年嫌他走得慢,扭过头竖起长眉,似乎在对他发脾气。   卫寂也不敢说话还嘴,面上挂着愁苦之色。   等少年说完,他才张了张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玄衣少年听也懒得听,转身进了一家铺子,卫寂怔怔地望着他,愁着脸叹气。   不多时少年走出来,手里拿一个竹筒,里面可能是盛着什么浆液,他放到卫寂嘴边让卫寂喝。   卫寂动了动唇,大概是想拒绝,但低头还是抿了一口。   少年问了一句什么,卫寂呆呆地点了点头。   顿时少年将嘴角扬起,这一笑如骄阳破云,他把卫寂手里的东西随意放到地上,然后拉着卫寂坐到铺子一旁的石阶。   俩人便坐在大街上喝起了竹筒里的浆液。   那时许怀秉还没见过姜檐,但从他的衣着气度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应该是偷偷从东宫遛出来的,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带,要不然卫寂也不会如此发愁。   难得出来一趟,姜檐见什么买什么,不稀罕就丢到一旁。   卫寂跟着他身后捡,期间劝了好几次让他回去,姜檐连听也不听,还嫌卫寂烦,一会儿拿糕点喂他,一会儿又要他喝米浆,一副要堵住卫寂嘴的架势。   等他俩走了,许怀秉去了那间铺子,才知道这里是卖米浆的。   他买了一筒,在无人的地方尝了一口。   很甜。   想必方才那个玄衣少年在问卫寂甜不甜,卫寂点了点头。   许怀秉只尝了那一口,将剩下的全都倒了。   后来再见卫寂就是在东宫,他似乎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太子来了,卫寂才匆匆收回视线。   许怀秉果然猜的不错,那日那个少年便是当今太子。 第39章   几年不见, 卫寂跟这位骄纵太子的感情似乎又深厚了一些。   太子闹脾气时,卫寂也不像两年前那样害怕,反而给了他一只草编的蚂蚱。   看卫寂熟练的样子,想必他这些年经常这样哄太子, 对方虽看起来仍旧不高兴, 但也没再说什么, 拿着蚂蚱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许怀秉看到这幕, 并无太大的感觉。   隔日卫寂与太子之间的气氛更为古怪。   听到太子问询卫寂是否发烧,闻不得周围的气味时, 许怀秉眉心动了一下, 隐约觉得不对。   直到下午在一家有些年头的老书局再遇见卫寂,看到他手中拿着有关分化一类的书, 许怀秉这才想起五年前曾在他身上闻到过一缕特殊的幽香。   见卫寂看到他怔在原地, 眼睫无措地上下敛动。   许怀秉忽然觉得卫寂不是一株梨树,而是一种有着小小爪子与牙齿的皮毛动物。   卫寂是敏感胆怯的, 当年他隐约察觉到许怀秉并非一个可交之人,便立刻收回爪子, 将自己缩进洞中。   如今也是,特意绕那么远的路来这里买书, 大概是为了避开旁人,不想他人嘲笑他这个年纪还痴心妄想做分化的梦。   那一刻,许怀秉生出一种怜惜之情。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情愫, 在之前的头十几年里从未有过。   以前他院中有一个叫月娘的家仆, 她年长许怀秉十岁, 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月娘对他很好, 他分化成阳乾发热的那三日,月娘不眠不休的在他身边照顾。   后来有一年月娘的儿子生了重病, 需要用上好的人参吊命,她便跪在他面前求他。   看着她满脸是泪的悲伤模样,许怀秉内心生不出一丝波动。   旁人的喜怒哀伤,他无法代入,反而觉得吵闹,更别说怜悯了。   最后他还是把人参给了月娘,然后请了最好的大夫为她儿子看病,因为此事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此刻他对卫寂却生出恻隐之心。   那情绪来的很强烈,许怀秉都觉得困惑。   后来回到家中想了很久,他才恍惚过来,与卫寂分别的这些年自己竟是想念他的,不然两年前不会在京中多逗留,也不会无意识频频路过侯府门前,更不会知道这间偏远的老书局。   他是想见卫寂的,也对卫寂有着一种自己都不理解的心软与怜爱。   大概是他太安静,不争不抢,遇到危险便会将自己藏起来。   他这副没有安全感的模样,让许怀秉忍不住想为他撑起一片天地,让他舒适地待在里面。   所以那日他向卫寂透露出求娶的意思,但受到惊吓的卫寂拒绝了。   许怀秉没有失落,他也不急于卫寂应下此事,只是将自己能为卫寂做的摆在他面前,然后由卫寂自己挑选。   因为他只是想卫寂过得舒展而自在,并不是一定要卫寂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对虞姑姑这番话,许怀秉不置可否,只是让她好好照顾卫寂。   虞姑姑欲言又止,她看不透许怀秉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等事只她一人着急也没用,最后只得无奈地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许怀秉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竹舍。   穿行那片竹林时,遇到疾步而来的姜檐,许怀秉停下了脚步。   姜檐身后还跟着昨日他派来的管事嬷嬷,不必问,肯定是她从后门把姜檐放进来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姜檐不想从正门进来,怕许太傅又要给他上课,今日在东宫听他念叨了一上午了,下了课姜檐不想再见太傅。   派管事嬷嬷来,一是为了盯着许怀秉,二是方便走后门。   走后门遇到正主,姜檐此等厚脸皮自然不会尴尬,反而昂着下巴,趾高气扬地阔步走过来。   看到他来,许怀秉也不错愕,从容地行了一礼,“殿下。”   姜檐走过来,斜睨了一眼许怀秉,端足了架子才道:“孤来随便看看,你就莫要跟太傅说了。太傅年岁已大,孤来了,他还要过来行礼。”   他口上说的体恤,实际是怕许太傅过来念叨。   许怀秉颔首,“臣明白。”   姜檐心里不满他一大早来卫寂这里献殷勤,忍不住说,“阿寂现在身体不便,你没事就不要过来打扰他休息。”   他故意这样叫卫寂,以显示他跟卫寂关系亲厚。   许怀秉没答这话,开口道:“卫迟刚服过药,怕是一会儿要睡了,殿下进去时还望脚步轻一些。”   姜檐气得双眼鼓胀,他倒不是因为许怀秉提醒他脚步要轻一点生气,而是因为许怀秉那句‘卫迟’。   这很明显是在叫卫寂,但为什么要叫他卫迟,姜檐从未听过卫寂还有其他小名。   狠狠瞪了一眼许怀秉,姜檐甩下他,大步朝着竹舍走去。   看姜檐如此生气,许怀秉心中没有半分愉悦,他想惹这位太子殿下生气有千百种办法,但只觉得这是三岁孩童才会做的事。   他是喜欢卫寂的,却也没有想过从谁手中将卫寂抢过来。   他只是想照顾卫寂,想卫寂能走出洞穴,想看他露出柔软皮毛的模样,更想他在春日静静盛开。   他若芳香,他才觉得高兴。   -   卫寂刚喝过药确实有些困乏,但又想看许怀秉送来的书,趴在床头打着瞌睡看。   忽地一个激灵,卫寂似有所感地抬头,朝门外看去。   这个时候嗅觉最是敏锐,不等姜檐进来,卫寂便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房门被人打开,但进来的却不是姜檐,而是东宫那位管事嬷嬷,她让人将屏风又抬回原处。   卫寂傻愣愣地看她们折腾,刚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等看到屏风后面那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他才反应过来。   许怀秉来,屏风就得放远一点,姜檐来则是尽可能离床近一些。   卫寂想笑,他还不知道姜檐为什么非要跟他隔一道屏风,他分化的时候姜檐都没这么守礼,如今却知道避嫌了。   但随即想到,他俩如今的关系不比从前,卫寂眸里的笑散了。   等所有人都出去,姜檐立在屏风后还是不说话,手指却焦躁地直敲木板。   听着越响越急的咚咚声,卫寂渐渐放下手中的书,不免染了几分紧张。   好半晌姜檐终于开口,“他为什么要叫你卫迟?”   会这么叫的只有许怀秉,听出姜檐话中的强烈不满,卫寂磕巴着解释,“‘迟’是臣的母亲给臣起的小名。”   姜檐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置信卫寂会这么对他,“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他竟知道?”   卫寂头皮一麻,慌忙说,“这不是臣告诉他的,是他不小心看到臣母亲留给臣的书信。”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顿时让姜檐灌了一大口陈年老醋,酸得他脸都扭曲。   姜檐将脑袋探过来,痛心疾首地说,“他还能不小心看到你母亲给你写的信?我上次去你家,床头箱柜都翻过了,都没有不小心看到。”   卫寂给他这清奇的指责弄得一愣。   哑声片刻,卫寂小声说,“信也在柜里,只是在最里面,殿下可能没有看到。”   姜檐气炸了,“你还跟我说你和他不相熟,在最里面他都能看见,这是不熟么?”   见此事快要掰扯不清了,卫寂只好老实地交代了,“是他作画要调颜料,臣外祖父留下一个手札,里面正好有调色的法子,臣拿给他看的时候,手札里夹了那封信。”   姜檐眼睛颤了颤,然后狠狠道:“所以你手指头那道伤口,是给他调色留下来的?”   卫寂:……   他实在没想到姜檐竟还记得他手上那道小伤疤,还将两件事串联到一起,当时他只是随意一提,却被姜檐记到今日。   卫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那道疤确实是为给《河山图》调色,研磨矿石时不小心划伤的。   见卫寂不说话,姜檐气极怒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此话说得有点不讲良心,卫寂只跟许怀秉相处不到半年,他俩待在一起时大多是他看书,许怀秉品茶,或者弹琴。   跟姜檐则认识了四年,这四年他对家中的弟弟妹妹都没那么耐心地哄着。   说完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无理取闹,姜檐补了一句,“你骗了我很多事,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卫寂叹了一口气,“臣没有骗你,臣与他并非殿下想的那样。”   姜檐生气无非是吃醋,觉得他可能喜欢许怀秉。   但这怎么可能?   他那时还小,情窍开得又晚,压根对许怀秉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是曾将许怀秉当做朋友。   姜檐这样发脾气,无非心里还放不下他,卫寂垂下眼睛,声音轻而缓慢,“臣那日对殿下说的话,都是臣心中所想。”   姜檐的身子顿时僵住。   卫寂说的‘那日’是指在寝殿那天,他对他说自己绝无爱慕,只有情谊的那番话。   姜檐一下子泄了气,大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抿着唇,静了半晌才说,“我已经跟我父皇说了,过了这个年我就帮着处理政务,行太子监国之任。”   他知道许多人觉得他这个太子不合格,便是卫宗建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卫宗建也不会如此防着他跟卫寂在一起。   越是这样,他就越要做这天下最好的太子,配这天下最好的人。 第40章   卫寂生病的消息传到了侯府, 老太太听闻后,故意在用饭时与继室商量将卫寂接回来,以此试探卫宗建的态度。   席间卫宗建一言未发。   老太太很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知道他也是心软了, 但碍于自己的颜面不好开口。   老太太最终拍板, 差人去太傅府邸接卫寂回来。   其实以前她的确看不上卫寂母子, 但随着年岁越来越大, 性子越发和软,便盼望着膝下儿孙成群, 以享受天伦之乐。   但卫寂在这个家伤透了心, 再加上他不是真的感染风寒,这个时候他宁可回京郊的庄子, 也不想回侯府。   侯府管家铩羽而归。   见卫寂不肯回来, 卫宗建大发雷霆,还对继室放出了狠话。   “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过年也不许派人去接他,就当侯府从来没这个人。谁要是敢去, 谁也别跟着回来了。”   继室性子柔和,见卫宗建发了怒, 没太吱声忤逆他。   一旁的老太太气得仰倒,卫宗建这话看似是对继室说的,实则是在说给她听。   “你也不必指桑骂槐, 我是老了, 没用了, 招你厌烦了。赶明个你就给我抬副棺材过来, 等我死了,你愿意怎么在这个家耍横就怎么耍。清明重阳你也不必来给我烧纸, 就当侯府没我这个娘。”   看老太太气坏了,继室赶忙过来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卫宗建心里亦是一肚子火,却不敢再说话,省得真把老太太气个好歹。   老太太一手抚着心口,一手重重戳了戳拐杖,“明个你亲自去把人给我接回来,接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天下哪有老子向儿子服软的?   因为老太太这话,卫宗建借着办公的名头在府外躲了好几日。   看他们母子闹成这样僵,继室左右为难,只能继续派人去太傅府请卫寂回来。   只要卫寂低个头,这个年就能过好。   虽然她知道卫寂委屈,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头都倔,只有卫寂脾气和善,又是一个小辈。   但不管侯府来多少人,都被许怀秉拦了下来。   卫寂家什么情况,许怀秉多少知道一些,也明白卫寂这位继母打着什么主意,所以没让卫寂与那些人见面。   五日的雨露期过后,卫寂不好继续留在这里叨扰,便提出了辞行。   许怀秉多留了卫寂一日,因为卫宗建还没有回侯府。   他若没回去,卫寂的继母还会派人继续来请卫寂。   卫宗建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以许怀秉的推测,老太太肯定最先心软,怕卫宗建住在营里吃不饱睡不好。   而且马上就要过节,家中也有许多事需要他,所以老太太会主动递台阶给卫宗建下。   许怀秉猜得很准,又过了一日卫宗建果然回了家。   卫寂再提离开时,许怀秉没有拦他,让人备好马车送他回去。   卫寂站在马车旁,神色端肃地朝许怀秉躬身鞠了一礼,“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料。”   许怀秉着了天青色衣袍,腰间系着一寸多宽的白色绸带,眉目修长俊朗,芝兰玉树。   他道:“不必客气,有事便让人来寻我。”   卫寂没多想,只当他是客气,因此应了一声,便踩着踏凳上了马车。   回身再向许怀秉道别时,就见他静静望着自己,沉静而专注,卫寂一愣。   许怀秉并未移开目光,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卫寂被他看得不自在,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念头,他喉头滚了一下,“我……”   见卫寂拧着眉,似有难色,不待他说接下来的话,许怀秉便道:“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卫寂因许怀秉这话抿住了唇。   许怀秉立在寒风中,双眸仍旧沉静专注,令人难以解读。   他对卫寂说,“卫迟,我先前说过的话一直算数,但你不用为这件事感到不自在,做你想做的就好。”   卫寂看着许怀秉张了张嘴。   许怀秉却将目光移开了,对马夫说,“路上慢些,赶在天黑前到就好。”   马夫:“知道了,公子。”   -   羊肠小路上,车辆一路颠簸,卫寂的心亦跟着不平静。   姜檐喜欢他还有迹可循,毕竟他俩算是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之下姜檐对他情窦初开是合乎情理的。   但许怀秉为何也会对他……   卫寂想来想去,只当许怀秉这种异常的态度是一个阳乾对阴坤的天然好感。   不管许怀秉什么想法,卫寂都已打定主意此生不婚不娶。   想起姜檐,卫寂止不住想叹气。   自那日姜檐说了年后要行太子之责,帮着皇上处理政事,再之后他虽每日都来,但很少跟卫寂说话,只一人静静地在屏风后面看书。   姜檐难得这样好学,只有遇到不懂的才会开口向卫寂求教。   这两日除了功课上的事,他俩竟没有说过一句私话。   马车一路摇晃着回到京郊的庄子,见卫寂又回来了,庄子上的人有些错愕,忙为他打扫了房间。   屋内刚生上火炉并不暖和,卫寂没解外袍,在炉火旁看了一会儿书。   晚一些的时候,东宫的人送了不少东西,光被褥就有好几床。   上次姜檐来时,只在门外看了一眼,便觉得这地方太过简陋,听管事嬷嬷说卫寂回去了,他让人送一些日常的用度给卫寂。   本来姜檐还想将这个管事嬷嬷留下来,但卫寂怕卫宗建再叫魏忠过来,为了不引起没必要的麻烦,卫寂还是请对方回去了。   若是以前,无论卫寂说什么,姜檐都会态度强硬地让人留下。   但现在不比从前,卫寂说了那些‘狠话’后,姜檐也就不敢做他的主。   卫宗建还因为卫寂不归而生气,老太太实在不愿见他们父子反目,便偷偷派卫寂的小厮回到庄子劝一劝卫寂,让他服个软,低个头。   总不能大过年也不回家罢?   任凭小厮怎么说,卫寂这次都很坚决。   因为他怕自己真回去了,才会让大家过不好这个年,何必回去惹他父亲生气呢?   卫寂想着等明年若是中第了,便买一处小院子自己住。   这些年他也攒下了一些体己钱,虽不是很多,但买一处宅子,雇两个人还是有的。   搬回来这几日,东宫的人时不时便会来送些东西,但姜檐却没来过。   每年这个时候番邦来京朝贡,姜檐作为太子自然很忙。   课业歇了,卫寂也不用去东宫,姜檐忙到烦心的时候,就会把他叫到东宫,有好几次都已经很晚了。   这次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卫寂不免担心姜檐的身体。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用饭,这些琐碎的事怕是让他很头疼。   哎。   到了除夕那日,虞姑姑坐着马车来了,说是今日歇息来看看卫寂,也怕卫寂在这偏僻的庄子吃不上饺子。   卫寂很是高兴,还跟她学包饺子。   他母亲生在水乡之地,那里过年并不吃饺子,侯府这样的高门大院,顶多就是凑一起吃热锅子,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年三十这晚,围在桌前热热闹闹包一顿饺子。   虞姑姑的手很巧,包出来的饺子样式精巧好看,只有指节大小。   她笑着说,“我们那儿有新妇包饺子的传统,饺子包得越小,说是新妇越是聪慧灵巧。”   说着抬眼去看卫寂。   灯下的少年泛着玉质的光泽,一双精致的丹凤眼盈着碎碎的光,看起来温良乖巧。   虞姑姑心生怜爱,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但小公子还是要找一个不让你包饺子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知冷知热的,知道么?”   卫寂一怔,随后点点头。   虞姑姑还想说什么,看着卫寂垂眸专心包手中饺子的乖顺模样,最后只是一叹。   她想告诉卫寂,那个不会让他包饺子的人正是她家的公子,许怀秉。   她出现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便是许怀秉让她来了,若非他首肯,自己怎么能出府?   但对方交代她不要跟卫寂说,大概是怕卫寂会不自在。   吃过饺子,虞姑姑又给了卫寂随年钱,用红纸包的,还缠了一截红线。   卫寂想拒绝,虞姑姑却将随年钱放到他手中,温和道:“没有多少。”   她一下下摸着卫寂的脑袋,口中轻声念着,“一除祟,二去灾,三送病,平平安安到来年。”   卫寂捏着手中的祟钱,眨了眨眼睛,慢慢把头靠到她的肩上。   虞姑姑看他一人孤零零留在这里,有家也不能回去,心生不忍,轻轻摸着他的脑袋。   一直待到很晚,虞姑姑才坐着马车离开。   入夜后,宫里开始放花,全城的百姓都出来看烟火。   药线点燃后,发光的铁粉便在墨色天空炸开,如点点繁星,灿烂生花。   京郊离京城远,并不能看到烟花,庄里的伙计吃过晚饭后,跟卫寂说了一声,便结伴坐驴车去了京城看放烟。   卫寂独自一人留在家中,他还从来没独处过,这么大的院子难免生惧,但又不好拦着别人看烟火。   早早上了床,也不敢吹蜡烛,放下床帐,卫寂被子蒙头地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间,卫寂听到敲窗的声音,他一下子惊醒,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窗外影影绰绰映着一道人影,卫寂吓得唇色发白,忙拾起枕下的书,卷起来举到手中。   窗外的人又敲了敲,然后开口道:“开门,是我。”   一听是姜檐的声音,卫寂咽了咽喉咙,可这个时辰他应该待在宫里,还要在宫里守一夜。   怕自己听错,卫寂又问了一遍,“是殿下么?”   姜檐:“是我。” 第41章   卫寂闻言忙放下书, 匆匆穿上鞋子,连一件外衣都来不及披便去给姜檐开门。   房门打开,姜檐一身玄衣地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寒夜的冷意, 一双黑眸沁亮沁亮的。   风灌进来, 卫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姜檐拧起眉, “怎么也不穿件衣服?”   卫寂还是没反应过来, 怔怔地望着他,“殿下……您怎么来了?”   姜檐阔步进来, 顺手掩上了房门, “宫中正在驱傩,我觉得无趣便出来随便走走。”   随便走到京郊卫寂住的这所庄子, 又很随便地翻过院墙, 在唯一一个亮灯的窗外随便地巴望了好久,确定里面的人是卫寂, 才随便地敲了敲窗。   姜檐也不觉自己这番话有诸多漏洞,还有心思四下打量。   屋内陈列很简单, 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简陋。   只有一间屋子,除了一张睡榻, 一张案桌,还有一个多宝架,屋内便没有多余的家具, 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倒是不少, 都是这些日子姜檐让人送过来的。   四角的墙皮还有剥落的痕迹, 头顶的梁木生着霉斑, 角落积着打扫不干净的灰尘。   所谓的驱傩是驱鬼迎新神的法事,姜檐不信鬼神, 自然对驱傩不屑一顾。   可这是大庸朝历来的规矩,卫寂担心他这样一走了之圣上会生气,不由问了一句。   姜檐一脸无所谓,“我跟阿姐说了一声。”   有公主支应想来是没什么大事,卫寂这才安心,从案桌那儿搬来椅子,放到火炉旁边,让姜檐坐在上面烤火。   姜檐从宫中骑快马而来,身上的露水很重,衣裤都打湿了一些。   见卫寂还站着,姜檐左右环顾,“只有这一张椅子?”   卫寂有些难为情,支吾着说,“此间有些偏远,很少有人来看臣……屋内就只放着一张椅子。”   实际是因为屋子太小,前些日子姜檐又送来一堆东西,着实是放不下其他东西了。   听到卫寂说最近没人来看他,说明那小白脸也没来过,姜檐心里松快很多,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卫寂。   卫寂疑惑地接过来,还是温热的,像是吃食。   等他解开上面的红绳,拆下两层油纸,露出里面一块方正的甑京糕。   甑京糕是用糯米、红枣、葡萄干、果脯还有红豆制作而成,一层一层的,每一层铺着红枣葡萄干等物,一共七层,又称宝塔糕。   这糕是为驱傩法事做的贡品,等法事做完后,便会将糕切块发下去分食,还有一个红红火火的好兆头。   姜檐是不信这些的,但卫寂喜欢吃。   因此每年姜檐都会送宫里带一块给卫寂吃,今年他等不及法事做完,便让法师单独为卫寂这块糕祷了祝词。   谁要卫寂是个小迷信呢?   卫寂没料到他迢迢而来,就是为了给自己带这么一块糕点。   姜檐问,“凉不凉?若是凉了,放到炉上烤一烤。”   卫寂摇了摇头,姜檐一直捂在怀里,到现在还有些温热。   姜檐将卫寂摁到椅子上,“坐这儿吃。”   卫寂刚挨到椅上,便立刻起身,“殿下坐罢,臣再出去找一个凳子进来。”   “不必。”姜檐从书案上随意拽了两本书放在地上,然后坐到了书上,“我这样便好。”   说完一抬头,便见卫寂手捧甑京糕,双眼垂垂地看着他。   姜檐与卫寂静静对视几息,然后微微起身,将地上的书拿了起来,拍了拍书封上的土粒,木着脸又将书放回到书桌上。   卫寂的唇动了动,略带愧色地说,“臣还是出去找一把椅凳。”   姜檐不怎么高兴地说,“怎么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要你亲自去?”   卫寂解释,“今夜他们都去京中看放烟了。”   姜檐心思一动,“那今夜就你一人?”   卫寂如实说,“臣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大概要待到很晚。”   毕竟京中离庄子不算近,他们又是赶马车去的。   往年除夕夜京城十分热闹,除了驱傩、放烟、宫中还会发放赏钱跟糖瓜。   不仅皇上皇后要熬上许久,京中各府的官员也会在家等着宫中的赏赐,侍卫年年都要跑断腿。   卫寂估摸着他俩大概会等到宫中赏了钱后才会回来,那要等子夜之后了。   炉中的青焰映在姜檐面上,他眸光闪烁,飞快掠了一眼卫寂,“那你一人不害怕?”   怕,自然是怕的。   但又不好意思跟姜檐说,他不是怕盗贼来院中偷东西,他是害怕那些神神鬼鬼,还不是人死后的鬼,而是……鸡。   前几日庄里又宰了不少鸡,卫寂躲在房中也不敢出去。   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杀鸡,第一次见着实吓了一跳,那些鸡被割喉放血后,还能在院里蹦跶半天。   卫寂此生还没见过此等‘血腥’场面,那以后连鸡都不敢喂了。   怕姜檐笑话他,卫寂垂下头,“臣还好,不怎么怕。”   姜檐并不信这话,直白的戳穿他,“不怕那你方才怎么蒙着头睡?”   卫寂眼神闪躲,低着头咬死,“臣没有。”   姜檐一脸抓住卫寂小辫子的模样,“我在窗外都看见了,你还狡辩!”   卫寂没话了。   占了理的姜檐倒是没像往日那样不依不饶,反而开解卫寂,“这有何不好意思?普天之下有哪个人像我这样,什么都不畏惧害怕?”   卫寂嘴角动了动。   若是说姜檐果敢勇猛,这确实是一句实话。   但若说他什么都不畏惧害怕,那就要再牵来一条狗放到他面前,才能验证这话的真伪。   当然这样的实话,卫寂自然不敢说,垂着头听姜檐训。   他一边念卫寂不肯直面内心之惧,一边要卫寂赶紧吃甑京糕。   见姜檐曲着一双长腿,委委屈屈地半蹲在火炉旁,卫寂坐立不安,几次起身想要去外面找一把凳子给他坐。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臣还是……”   不等卫寂说完,姜檐飞快道,“既然你这样害怕,又这样求我了,那晚上便留下陪一陪你。”   啊?   卫寂一怔。 第42章   见卫寂寂静无声地望着自己, 姜檐别过头,“我的意思是你睡床,我坐在这里。”   卫寂垂下了眼睛,低声说, “臣一人可以的。”   听到这话, 姜檐似是有些生气, 把脸转了过来, “你不是说情谊么?我与你有五载的情谊才留在这里陪你,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而且床跟这里隔了这样远。”姜檐展臂比划了一下, “还不够君子?”   卫寂看着手中的甑京糕, 喉咙像是被糯米黏住似的,说话的鼻音很重, “臣没那个意思。”   他是担心姜檐在这里休息不好。   这几日姜檐必定是很忙的, 眼下都泛着一点青,他又怎么能让他坐在炉旁守着自己呢?   卫寂耐心且温和地说, “殿下若是不嫌弃,您去榻上, 臣在这里。”   姜檐按下眉梢,“你是主, 我是客,哪里把主人搁在一旁,自己上榻的客人?”   这个时候他倒是开始知礼守节了, 卫寂很是作难。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卫寂开口问, “殿下最晚什么时辰要去宫中给圣上跟娘娘请安?”   “寅时左右回去就行了。”明日一早还要随他父皇一起见番邦使臣, 姜檐提及这些琐碎事便觉得有些不耐。   那还能睡几个时辰,卫寂不敢再耽误下去。   “殿下快去睡罢, 臣明早不用向长辈请安,可以晚睡一会儿没什么大碍。”   说着卫寂起身,翻出新被褥给姜檐铺到床上。   姜檐走到他身后,小声抱怨着,“给你带了甑京糕也不吃,这么早忙活这些做什么?我又不困。”   卫寂动作一顿,还是先铺好了被褥,“殿下先歇息,臣去吃糕。”   姜檐嘴上还在说自己不困,手上却没有半点含糊,早早褪下了外衣,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   他瘫着一张俊脸站在床头,就这么干巴巴站着也不说话。   直到卫寂又开口请他上榻,姜檐才‘不情不愿’地坐到了床上,然后钻进被窝里。   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颗脑袋,眼睛随着卫寂移动而移动。   卫寂先前因为害怕,所以在屋内点了好几根蜡烛。   怕姜檐休息不好,他熄了其余的,只剩下一支勉强照亮,而后坐回到炉边,拿起书桌的甑京糕边烤边吃。   姜檐侧身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卫寂,忽地问了一句,“甜么?”   卫寂朝姜檐点点头,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由问,“殿下要吃么?”   姜檐没回要不要,只是说,“我特意让他们放了很多枣子跟红豆。”   卫寂犹豫片刻,将甑京糕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等烤出糕香后,起身走到姜檐面前,将他没咬过的那块递到姜檐嘴边。   姜檐全须全尾地裹着自己,耳廓沾了一抹薄红,他低头矜持地咬了一口。   刚咬下,还没开始嚼,姜檐便说,“确实很甜。”   见卫寂还举着要他吃,姜檐说,“你不用总想……”   他本来是说,‘你不用总想着我,你自己吃’,但想到什么他又把这样的话咽了回去。   听他话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卫寂不解地看向他。   姜檐摇摇头,“没什么。”   卫寂心中虽有些纳闷,却没有多问,折回去给姜檐倒了一杯茶,等他漱过口,才坐回去继续吃。   灯烛摇摇,窗外树影婆娑,屋内却静得只能听见火苗乱窜的声音。   卫寂坐在火炉旁,眸若星辰,面如桃靥,姜檐侧身枕着手臂看他。   卫寂察觉到姜檐的目光,因此不敢抬头,低着头默默吃甑京糕,心中有几分慌乱。   没过多时,姜檐忽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种类似吃痛的‘嘶’声。   卫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屏息静等了一会儿,姜檐虽没再出声,但望过来的目光却消失了,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不知他在干什么,卫寂悄悄抬起头,就见姜檐摁着肋骨处,眉心紧拧。   卫寂心里咯噔一声,怕他病了,赶忙问,“怎么了?”   姜檐不愿说,见卫寂一脸担心地走过来,他才别别扭扭道:“出岔气了。”   躺的姿势不对,不小心岔气了。   不想让卫寂看他此刻的模样,姜檐挪动着要翻身。   卫寂自小便疏于锻炼,时不时就出岔气,这事他极有经验,抬手摁到姜檐肋骨处。   被他一碰,姜檐定在原地。   卫寂轻轻揉着姜檐,“殿下躺平,慢慢地呼吸。”   姜檐放平身子,仰面看着神色温和的卫寂。   卫寂垂下眼问他感觉怎么样时,姜檐立刻移开目光,“就这样。”   “还疼么?”   “嗯。”   卫寂继续专心给他揉,姜檐渐渐没了声音,呼吸也变得平稳。   卫寂再抬头时,人似乎已经睡着了,眼下印着淡淡的青色,但等卫寂移开手,姜檐又抓住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肋骨处。   卫寂一时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想了想,还是继续不轻不重地揉着那一处。   等姜檐真的睡着,卫寂起身轻手轻脚地将最后一根蜡烛也吹灭了。   正要坐回火炉旁,床上的姜檐开口了,“你去哪儿?”   他的声音含混,明显带着睡意,像是因为卫寂的离开突然惊醒。   卫寂立在原地,讷讷地看着坐起来的姜檐,心口软了一块。   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走过去坐到了床边。姜檐重新躺回去,给卫寂让了一大块地方,又闭上了眼睛。   卫寂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过去的姜檐。   -   姜檐这一觉睡得极沉,庄子里的人回来都没吵醒他。   看他们回来,卫寂不用听外面的打更声,便大概猜了此刻的时辰。   姜檐睡得很香,卫寂没有吵醒他,悄悄坐起来想备些热水,等姜檐醒过来可以洗漱。   他刚起身,姜檐便不安稳地皱了皱眉,还朝卫寂这面翻了一个身。   卫寂只好作罢,老实坐回床榻,但姜檐已经有醒来的预兆,拧了几下眉,还是睁开了眼睛。   见卫寂合衣坐在床榻,姜檐鼻音很重地问他,“你坐了多久,怎么不睡?”   卫寂嗫嗫说了一句守夜祈福,姜檐双眼皮都睡成了三眼皮,拽过卫寂的被子,恼道:“祈什么福,快睡!”   卫寂不想扰他,也怕外面的人听到他房中还有人,只好僵硬地躺到床上。   姜檐用被子裹住他,倒头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卫寂合上眼睛,浅眠一会儿又醒了。   这样时睡时醒了好一会儿,听到外面的更声,他立刻坐起来叫醒姜檐。   姜檐把自己深深埋进被中,卫寂越叫他埋得越深,明显不愿意起床。   卫寂无奈,只好下榻先去给他打水净面。   姜檐钻出被窝,英气的面上有一道被角压出的印子,他目光涣散,头发乱糟糟,抬头望着卫寂,哑声说,“我回宫再洗漱,你继续睡罢。”   说完他又钻回被窝,自己睡了起来。   卫寂:“殿下。”   姜檐闷声说,“我这就起来。”   半晌里面都没动静,卫寂怕他误了时辰,真的有些急了,伸手摇了摇他。   姜檐这才不情不愿钻出来,披上外袍,走下了床榻。   他来此处不易声张,因此只简单束了束发,吃了一口甑京糕,揣上了卫寂给备的在路上喝的热水。   卫寂要送他出去,姜檐挡在门前拦住他,“外面风大,你就不要出来了,小心染上风寒。”   一听外面呜咽的风声,天又这样黑,卫寂担心他路上出事,“要不臣跟您一块走罢,臣坐在前面举灯笼。”   想到卫寂坐在马前,高高举着灯笼的模样,姜檐眼眸漾起笑意。   卫寂真是这样想的,姜檐却不可能让他在这么冷的天,随着自己骑马回京。   “你不必担心,没有险路,不会有事的。”说完姜檐目光游移,避着卫寂的视线说,“初四番邦使节会走,我那日没事。”   卫寂愣愣地望着他。   姜檐急促地说,“你不要总闷在家中读书,熬坏眼睛怎么办?怎么也得出去转转,我左右也没事。”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那句时瞥了一眼卫寂。   卫寂的视线与他相撞,两人都飞快别开了目光,卫寂低声说,“臣是打算上街买些东西。”   这算是应邀了,姜檐小幅度勾了勾唇角,“你回去睡罢,我走了。”   卫寂不放心地嘱咐,“殿下路上千万小心,太黑的地方就下马走一段。”   姜檐没有丝毫不耐,“知道了。”   看着姜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卫寂站在门口,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他才惶惶地回到屋内。   因为心中记挂着姜檐,卫寂躺到床上也睡不着,披了一件衣服走了出去。   那羊肠小道上黑漆漆的,像头择人而噬的大兽,人一走过去便被黑暗吞没。   卫寂合手在心里祷告了一番,才转身回了房间。   他鼻尖冻得通红,四肢僵僵地爬上床榻,垂眸看了一眼姜檐睡过的被褥,   犹豫良久,卫寂抿着唇钻了进去。   里面都是姜檐的气息,他合上眼睛,这才安心地睡着了。 第43章   昨夜睡得太晚, 卫寂难得睡了一次懒觉,第二日辰时四刻才醒。   醒来收拾床铺时,卫寂在姜檐躺过的枕下发现了一个红色的锦盒,只有巴掌大小。   他拾起来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个光泽温润的琥珀, 其内封着一只蓝色的蝶。   这是先前姜檐从卫寂这儿拿走的那个琥珀蝴蝶, 如今又被他亲自送了回来。   卫寂静静看了一会儿, 然后将蝶重新放回盒中,好好地收了起来。   今日是正月初一, 卫寂不想麻烦庄上的人, 他穿上衣服打算自己打盆热水洗漱。   若是他不来,这些人怕是能好好过一个年。   这时屋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卫大人醒了?”   听声音像是东宫那个叫蓝玉的小太监, 他是金福瑞的徒弟,曾被金福瑞派到侯府照顾过卫寂。   怎么这么早来他这里?   卫寂担心是姜檐出事了, 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果然看见蓝玉那张清秀的脸。   “小卫大人, 新旦康安喜乐。”蓝玉朝卫寂行了一礼,“殿下让奴才来是告诉您, 殿下平安到了宫中,您莫要担心。”   卫寂闻言放下心,对蓝玉道:“你稍等。”   他回去包了几块碎银子, 然后给了蓝玉, “劳烦您跑一趟, 康安喜乐。”   蓝玉忙摆手, “这都是奴才该做的,您这可折煞奴才了, 让殿下跟金公公知道,怕是会拧下奴才的耳朵。”   他是真不敢拿卫寂给的赏银。   当初殿下身边并非只有金福瑞一个大太监,那时还有一个真正管事的,后来因为开罪了卫寂,被姜檐从东宫赶了出去。   方尽安知道姜檐很多喜好,还苦练马球,便是因为收买了这个管事大太监,从他口中知道姜檐的脾性。   管事大太监针对卫寂,是嫌卫寂不懂规矩,逢年过节从来没给过他赏银。   蓝玉经常听他师父金福瑞念叨,能与人为善便不要与人为恶。   当初卫寂跟姜檐关系一般时,金福瑞不曾轻视过他,待他跟其他三个伴读并无区别。   蓝玉一直把这话记在心里,再加上大太监跟方尽安的下场,他可不敢跟卫寂要赏。   姜檐应该是一回宫便派蓝玉给他递平安,那时想必天还没破晓,蓝玉摸着黑还要在乡间赶路,卫寂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他将碎银子塞到蓝玉手中,“拿着罢,新岁图个吉利。”   蓝玉只好接过来,躬身道:“多谢小卫大人。”   听到姜檐平安的消息,卫寂一直悬的心总算落下来。   蓝玉在卫寂这里讨了一杯茶,便赶忙回了京中,他师父那边都忙坏了,此时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不好多待。   卫寂吃过早饭,上午温习功课,下午坐在案桌前抄写经文。   他在寺庙为他娘供了一盏灯,每年正月十五会都去寺庙焚经祈福。   如今他住在这里,行动多有不便,因此想着初四那日一块将此事办了。   -   庄子上的日子虽清苦,但很清闲自在。   往年在侯府卫寂免不了随卫东建应酬,还要出门走亲访友,今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待在屋中闭门不出。   日子一晃便到了初四,卫寂早早醒来,翻出今年入冬新裁的那几件衣裳。   他选了一件素青色为底,其上纹饰着鳞状暗纹的长袍,日头一照波光粼粼,素雅中有几分华贵。   这算是卫寂所有衣服中最‘花’的一件,他平时多以深色为主,想让自己显得沉稳一些。   卫寂穿上以后,在衣冠镜前照了一眼,觉得自己这身太过轻浮,赶忙脱了下来。   看着床榻那叠衣服,卫寂如被当头棒喝,耳边嗡鸣一声。   他这是在做什么?   卫寂心下惶然,用力地摁了摁心口,像是要将那些忍不住冒出来的小心思摁下去。   最终他挑了一件最为朴素的衣服套在身上,玉佩挂襟都没有戴,还找了一双旧靴穿上。   看着镜中端肃,一丝不苟的自己,卫寂这才觉得顺眼,心里也安了几分心。   正月初三吃合子,昨日姜檐派人送合子的时候,还让人转告卫寂,今日他会来接卫寂,让卫寂在家中等他。   跟卫寂往素了打扮自己不同,今日姜檐衣着倒是鲜亮,一身猎猎红袍,朗目星眸,面若骄阳。   只看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翩翩公子哥。   姜檐没带侍卫,一人驾着一辆寻常的马车前来,路过镇上时引来一众打量。   到了卫寂门前,他下了车,挂好缰绳上前应门。   一直留心外面动静的卫寂,不等庄上的人去开门,他便疾步出来,“我来。”   汉子没多想,又钻进鸡窝去拾土鸡蛋。   卫寂打开门,看见一身贵公子模样的姜檐微怔。   姜檐爱着玄衣,很少见他穿得这么招眼,卫寂一时无言,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   姜檐倒是没觉得不妥,开口问他,“你要买什么东西?”   卫寂:“想买一个银镯。”   姜檐:“银镯?”   卫寂点了点头,他想买一个银镯送给虞姑姑,对方照顾了她好几日,除夕还来给他包饺子,又给了他随年钱。   卫寂不好将钱还回去,便想着买一个银镯送她,若还有其他好看的首饰,那便再买几样。   他很少买这些,并不是很懂。   一听是要给许怀秉家的人买东西,姜檐面色沉静,他转身默默去解马绳。   末了还是忍不住说,“东宫的人也去了,怎么不见你给她买?”   见姜檐面有不悦,卫寂神色讪讪,“那便也买。”   姜檐没有说话,牵着马掉了一个头,背对着卫寂说,“她才不要!一开始便没有想着她,现下说买又有什么意思,她听到了也不会想要。” 第44章   一路上, 卫寂与姜檐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隔着帘布,看着坐在车辕上,背脊挺拔的姜檐,卫寂几番犹豫, 还是先开了口, “殿下, 要不还是让臣来驾车罢?”   他着实没料到姜檐会一人前来, 还自己驾着马车。   姜檐头也未回,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必。   这话虽没含着怒意, 但也没有多少热络, 他还在为方才的事闹别扭。   卫寂张张嘴,最后只在心里叹了一声。   姜檐第一次驾车, 刚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 如今已是很熟练,不过穿行闹市还是有些勉强。   到了京中, 姜檐将马车停到一处茶寮,卫寂付了十个铜板给伙计, 让对方喂马儿一些草料跟净水。   茶寮对面便有一家首饰铺子,里面摆着许多镯、簪、耳饰, 银的玉的都有,样式繁多。   卫寂从未买过这些,一时挑花了眼。   掌柜见他与姜檐衣着昂贵, 气度不凡, 因此对他们格外热情。   卫寂只是打眼一扫, 还没开口掌柜便乐呵呵地拿出来给他看, “您慢慢挑,想要精细的货, 屋里还有。”   卫寂道了一声谢,他不好选太贵的,怕对方不收。   最终选了一个玉镯,还有一柄银制的长簪,让掌柜包起来后,卫寂又选了一副压襟,上面镶嵌着珠子,最下面是玉雕出来的云雀。   看卫寂选了这个,掌柜夸道:“公子好眼光,这是新到的货,除了我家以外,旁的可没人能把云雀雕得这么好。”   卫寂听着掌柜吹嘘,眼睛朝姜檐看去。   姜檐立在一处木雕旁,垂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   今日的他格外沉默,卫寂捏了捏手里的压襟,然后让掌柜包了起来,准备送给东宫那位管事嬷嬷。   卫寂见她常戴压襟,因此选了这样一份礼物送她。   挑好之后,卫寂拿出荷包正要付钱,姜檐却先他一步,扔给掌柜一枚硕大的金锭。   掌柜看见那金锭子,嘴角抽了一抽,苦笑道:“我们这是小本生意。”   出来做生意碎银子散铜板自然不缺,但今日头一份开张,也不能把所有的银钱都找出去。   姜檐很少出来买东西,没听懂掌柜的未尽之言。   卫寂原本也是不沾黄白俗物的侯府少爷,但自从做了姜檐的伴读,他便没少在街市买小玩意儿哄姜檐,因此出门必带散碎银钱。   拿回那枚锭子,卫寂从荷包掏出碎银付给了掌柜。   掌柜这次笑逐颜开,“您稍等,我这儿就跟您包上。”   走出店铺,卫寂将那枚金锭子还给姜檐。   姜檐没接,“你拿着罢。”   卫寂摇摇头,“臣有。”   姜檐瘫下脸,从他手里拿了过来,然后重新揣进荷包中。   原先卫寂还没注意,此时看到他鼓囊囊的荷包,便有些想笑。   姜檐似有所感,侧眸看了过来。   卫寂忙压平唇角,正直地问他,“殿下吃红豆糕么,前面有卖的。”   正月十五之前,京城的街市上都会十分热闹,有不少当街摇卖的货郎,还有摆档的吃食,以及杂耍卖艺的。   一个头戴巾布的女娘推着羊角车,即便不当街叫卖,那香甜的红豆味也能让人知道她在卖什么。   姜檐闻言再次掏出自己那枚大金锭,但被卫寂用手拦下来了,姜檐抬起头,然后对上一双闪烁着细碎笑意的眼眸。   卫寂克制自己,小声说,“金锭不好找开,臣来就好。”   姜檐反应过来卫寂的意思,俯身凑近他,与卫寂脸对脸地说,“不许你笑话我,他们找不开不是我的错。”   卫寂心中一乱,屏息道:“臣没有。”   姜檐拽过卫寂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一枚碎银子,然后想将自己的金锭子塞进卫寂的荷包。   奈何金锭子太大,卫寂的荷包又有些小,竟卡在入口处进退两难。   姜檐很是气恼,索性把卫寂的小荷包连同那枚大金锭子放回自己的荷包,然后强行放进卫寂怀里。   卫寂抱着沉甸甸的荷包,看着愤而离开去买红豆糕的姜檐,张了一下嘴。   他想告诉姜檐,买红豆糕不需要银子,铜板便可。   果然姜檐走到卖红豆糕的女娘那儿,女娘称了两块糕给他,见他递过来一块银子,看着钱匣里那十几枚‘捉襟见肘’的铜板,她满脸歉意地说了几句什么。   姜檐黑着脸又走了回来,从自己荷包倒出卫寂的小荷包,翻出了几枚铜钱。   卫寂全程没有说话,一直垂着眼睛。   等姜檐离开后,卫寂的唇角才压制不住地向上翘起,肩头也微微颤着。   在卫寂面前丢了脸,姜檐回来后一言不发,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热腾腾的红豆糕。   这家红豆糕做得很奇特,居然在里面加了些山楂,那点淡淡的酸正好解了红豆的甜腻。   卫寂尝了一口觉得很好吃,侧眸见姜檐只是隔着荷叶捏红豆糕撒气,他忍不住说,“臣第一次上街买东西时,也是怕银子不够,拿了一锭最大的。”   姜檐状似不经意地问,“那后来呢?”   卫寂:“后来店家去隔壁铺子借了几贯铜钱,解了其中一贯的麻线,他取了十枚,剩下的全给了臣。”   当时卫寂也是傻了眼,抱着一堆铜钱一路上胆战心惊。   他不是怕丢钱,单纯是怕旁人看到了会动拳脚的来抢。   如今想想也是好笑,那时当真不知柴米油盐几何,还觉得这些东西便宜。   听到这话,姜檐才咬了一口红豆糕,然后问卫寂,“那什么地方才能将金的花出去?”   卫寂想了想,应该只有古玩字画铺子,才能狠狠宰一笔姜檐。   姜檐最不缺的便是这些,古玩于他来说还没有前面卖的栗子吸引。   有经验后,姜檐取了几枚铜板,买了两包炒栗子回来。   吃了没几颗,姜檐又闻到馅饼的香气,一口气买了六个。   卫寂面色渐渐变了,看姜檐的眼睛四处寻找,喉咙忍不住咽了咽,想起第一次与姜檐上街的情形。   姜檐常年待在东宫,好不容易出来自是看什么都稀罕,再加上他那时年纪也不大,性子霸道得很,看到喜欢的便伸手就拿。   如今好多了,起码知道付钱了。   姜檐对卫寂曾给他买过的小玩意儿不会多看,但没看过,没吃过的,他就想摸一摸,尝一尝,隐约又有‘大开杀戒’的意思。   卫寂倒不是怕他花钱,只是觉得没必要。   姜檐左右环顾,看前面一堆人围在一起,他心生好奇对卫寂道:“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去看看那在卖什么。”   卫寂双手已经拿不下多余的东西,姜檐怀中亦是抱着一堆东西。   好在那儿不是卖物的摊子,而是在赌棋。   姜檐对此不感兴趣,瞧了一眼又回来了。   卫寂长舒一口气,怕他逛下去再买一堆没用的物件,只得开口道:“臣想去寺中还愿。”   姜檐一脸不情愿,难得跟卫寂出来一趟,往和尚庙跑什么?   直到听卫寂说,他还在那间寺庙为他的母亲供了牌位,过去想要上一炷香,姜檐心思一动。   大过年怎么要带他去见他母亲?   姜檐神色不自然地看向卫寂,“你什么意思,要我也跟你去?”   卫寂自然不会放任姜檐迷失在这条长街上买买买,也怕这里人太多,姜檐会遇到危险,因此点了点头。   “殿下若是不嫌弃,便跟臣一块去罢。”怕姜檐担心路程远,卫寂忙说,“不在大恩寺。”   卫寂将他母亲的灵位供奉到另一个百年古刹,离京城很近,驱车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   姜檐目光游移,“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就跟你走一遭……去见见你母亲。” 第45章   正月里便是方寸大小的寺庙都香客如云, 更别说像洪惠这种百年古刹。   山门前的石阶上到处都是前来上香的人,路两旁还有好几个行卖香烛的摊子。   姜檐身形高大,容貌俊朗,气质矜贵不凡, 又穿了一身鲜红的衣袍, 一路上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前来行香的大多衣着简朴, 便是达官显贵也会着素衣前来, 鲜少有像姜檐穿得这么招摇的。   他这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不像是来上香, 更像与心上人相见, 因此旁人才频频看他。   姜檐却恍若未觉,跟在卫寂身后上了山。   山门的峭壁上雕刻着许多佛像, 他们或坐或卧、有悲天悯人之态, 也有笑容满脸,还有端肃庄严的。   众佛百态, 雕得栩栩如生。   进了寺庙,每隔几丈便会有一个功德箱, 香客可自行捐香火。   姜檐扫了一眼,见每个功德箱前都有香客捐银钱, 其中还有拄着拐的六旬老妪,被家中女眷搀扶着,在箱中丢了一块银子, 然后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地方每年不知收敛多少钱财, 可恨的是竟不用交赋税。   姜檐正要跟卫寂抱怨, 却见对方也往功德箱捐了一块碎银, 到嘴边的话只能咽回去。   看着前面那尊头戴宝冠,身披璎珞的菩萨, 姜檐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卫寂如今也不是侯府那个不知柴米贵的小侯爷,他还要为自己以后的前程谋划。   若是要搬出来另立府门,那便少不了花银子的地方,因此只是稍稍捐了一点,心意到了便好。   卫寂只捐了一次,便带着姜檐从侧殿绕行去了供奉往生牌位的地方。   往生殿可供两种牌位,一种是上阳人为消灾祈福,化解孽障所供的红牌,另一种是上阳人为逝者供的黄牌。   卫寂在此除了给他母亲供了黄牌,还为家人跟姜檐供了红牌。   家中人,包括姜檐去年并无重病重灾,虽然他确实出了一些小意外,但没有伤及性命,卫寂来此也为还愿。   他在殿外的香亭焚烧自己写的经卷,然后又上了三柱清香,闭目合掌默默祈念了一番。   姜檐见状,出于对卫寂母亲的敬重,而非神佛的敬畏,他也捻了三炷香,点燃后放到了卫寂那三柱清香的旁边。   卫寂睁开眼,正好瞧见姜檐上香。   他是知道姜檐不信这些的,所以看到对方此番举动有些错愕。   姜檐眼神闪躲,避开这个话题问,“你母亲的牌位在哪里,不是要我来看她?”   卫寂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他哪里说过让他来看他母亲了?   在姜檐的催促下,卫寂只好带姜檐进了往生殿。   殿内并没有供奉菩萨,供台上是一盏盏长生灯,每盏灯旁边都挂着一个木牌,有几个坐在蒲团的和尚在念经文。   一眼扫过去,至少有几百盏长生灯,有专门的僧人日夜轮流守在这里,看护这些长生灯。   姜檐还以为卫寂母亲会像那老妖婆一样单独放在佛台上供奉,没想到竟然和这么多人在一起。   他不由得问,“哪一个是?”   卫寂道:“第三排,十六个。”   供台如石阶似的,一共有九阶,姜檐用眼睛一个个数过去,看到黄牌上卫寂母亲的名字。   姜檐看了半晌,侧眸问卫寂,“要不要单独供到一间,这里会不会太挤了?”   卫寂眉目温和,他摇摇头,“这样便好。”   侯府虽大,但规矩也多,卫寂想起他母亲坐在四方院子,仰头望着天际的模样,轻声说,“她喜欢热闹。”   姜檐眼眸动了一下,“她为什么叫你迟迟?”   卫寂:“因为这个字在她的家乡寓意很好,他们那儿有一条河,河边常长着一种淡紫色的花,那种花性温耐寒,可以入药,花的名字叫迟春花。”   姜檐:“迟春花的迟就是你的小名?”   卫寂:“嗯。我母亲说,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迟春花就取自这首诗。”   诗中迟日的意思是,春天日头渐渐变长,而迟春便是希望春天迟一些走。   像他们这种江南水乡,到了春天风光极美,和煦的风,灿烂的阳,碧绿荡漾的河水,漫山的野花。   卫寂的母亲希望他的人生便如春日般和煦灿烂,也希望卫寂的春天能迟迟不走。   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最美好的祝愿,生如暖阳,灿比星辰。   姜檐看向卫寂母亲的供牌,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卫寂一时没听清,“殿下说什么?”   姜檐面上有些别扭,好一会儿才看向卫寂道:“我说,这个名字确实很好听,你母亲很会起名。”   看着眸色潋潋的姜檐,卫寂慌乱地低下头,小声朝姜檐道了一声谢。   姜檐忽地不悦地说,“但卫迟就不怎么好听了。”   卫寂知道他又在计较许怀秉叫他卫迟,因此也没敢回嘴。   见卫寂不答他这话,姜檐重重一哼。   卫寂忙转了话题,“臣看外面有平安符,只要捐一点香火钱便可以领到。”   姜檐面色扭曲了一下,又咕哝了一句什么话。   卫寂还是没听清,开口问他,他却不肯再重复。   姜檐说的是,这破庙到处都要钱。   说什么众生平等,众生若真的平等,为何那老妖婆能单独供牌位,不能像卫寂母亲这样与众生在一起?   还不是因为他父皇捐了一大笔香火?也因为那老妖婆生前是太后,死后便可以享受常人不能享受之福。   以她的品性,凭什么?   姜檐心中无神也无佛,哪怕他跟卫寂的关系一团乱麻,路过可以求姻缘的圆通殿时,他也没进去求一签的心思。   在他看来将人生寄托在这些虚无的东西上着实可笑,但卫寂信这些,姜檐便没有大肆诋毁。   卫寂领了平安符,又找僧人开了光,还在佛前祷念平安,然后才将符给了姜檐。   姜檐收进了荷包中,与先前卫寂为他求的放在一起。   末了还是忍不住嘴贱地问了一句,“怎么不给你的虞姑姑求一个?”   卫寂闻言面露愧色,“忘了,臣这就去。” 第46章   姜檐眼睛瞪大, 眼见卫寂真的要去再拿平安符,他立刻扣住卫寂的手腕。   卫寂回头望向姜檐,不明白好端端他怎么又生气了。   姜檐狠狠拧下眉,微微俯身凑近卫寂, 挺拔的身量极具压迫感, 但喉口却含了水似的, 嗓音发黏, “不准你去!”   喷薄的热气拂过卫寂面颊,他仓皇地垂下眼, 露出眼皮上那颗秀气的小痣。   姜檐盯着卫寂的眼角, 声音变得更黏了,“那里有佛珠, 还有观音吊坠, 你可以买这个送给她,但不许你给她买平安符。”   卫寂干巴巴地张了张嘴, 却没有说话,只是仓促地连点了两下头。   姜檐放开卫寂, 走过那面挂着一排珠串的架子,往功德箱内放了几个铜板, 然后取下一个佛珠手串。   卫寂看见后忙跟姜檐说要吊坠,他已经给虞姑姑买了银镯。   姜檐瘫着脸放下佛珠,换了一个木刻的菩萨吊坠。   看着不精细的菩萨牌子, 姜檐啧了一声。   卫寂听到后面色骤变, 忙看向四周, 好在旁人都没有听见, 他才合掌对着菩萨祷告。   姜檐见状闭上嘴,老实听卫寂在他耳边念叨。   卫寂不敢再带姜檐在此多待, 忙拿吊坠去请僧人开光,办完所有事,他们便一同下了山。   山路是前朝修葺的,石阶足有一丈之宽,两旁没有护栏,石阶之外是稍显陡峭的山道。   这个时辰寺庙的香客仍是络绎不绝,往山上走的人很多,上完香请完愿下山的人亦是不少。   一个青衣男子从山下踩着石阶朝上狂奔,口中急道:“劳烦让让。”   卫寂一时不备,被这人撞到肩头,险些绊倒摔下山,幸得姜檐眼疾手快扶住他的手,帮卫寂稳住了身子。   姜檐抬起头,一个厉眸扫了过去。   青衣男子登时后脊一麻,他满头热汗,气喘着道歉,“抱歉,在下不小心丢失家母的遗物着急去寻,不是有意撞到这位公子。”   一听他是为找亡母之物,卫寂冲他摇摇头,“我没事,你快去庙寻罢。”   青衣男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狼狈不已地道谢,“多谢公子体谅,多谢。”   他边朝卫寂作揖,边往石阶上走。   见此人确实不是有心为之,姜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往下走时绕到了卫寂左侧。   山风吹来,两旁的枯树枝沙沙作响。   卫寂抬眸瞧了一眼姜檐,身侧的人修长高大,挡在他的外侧,以免旁人再撞到他。   卫寂抿了抿唇,然后垂下了眼睫。   离开寺庙后,卫寂跟姜檐又去看了花灯,一直待在很晚对方才送他回去。   卫寂怕姜檐回去路上冷,从房内翻出一床被子要他盖在腿上,省得夜间露水湿重,再染上了风寒。   姜檐扫了一眼被褥,抓着手中的缰绳说,“这个花色不好看。”   卫寂微怔,这床被子是上次姜檐来时盖过的,怎么会突然嫌弃花色?   难道是那天天色太晚,姜檐没注意到花色?   卫寂虽然心中觉得奇怪,却没有说什么,将被子抱回去重新换了一张。   姜檐瘫着脸说,“太厚了,盖着不舒服。”   厚么?   卫寂只好抱回去再换,好在先前姜檐让人给他送了七八床被褥。   他挨个抱出来,姜檐都不满意,要么嫌太厚,要么就是嫌太薄,要么就是颜色不喜欢。   卫寂知道姜檐挑剔,但挑剔成这样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饶是他脾气好,也被姜檐折腾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又给他抱了一条,也是最后一条。   姜檐若是再不满意,那他只能跟庄子的伙计借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卫寂的无奈,他抱着最后一床被子出来时,姜檐主动接了过来,一副勉为其难的口气,“就这个罢。”   卫寂总算松了一口气。   等姜檐离开后,卫寂看着铺了一床的被子,他默默走过去,一条条叠起来。   收拾完卫寂才反应过来,姜檐拿走的是他昨夜盖的那条。   他的脑袋轰的一下,坐在床上静了半晌。   -   那日过后,姜檐便忙碌了起来,他开始参与政务,每日睁开眼便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处理。   卫寂同样很忙,他要参加三月份的科考,因此闭门不出,专心在屋内读书。   虽然姜檐没再来过,但每日都会派东宫的人往卫寂这里送东西。   那晚从他这里拿走的被子,也在三天后被东宫的人还了回来,被侍卫带过来的还有一盒桃花酥。   酥饼做成桃花形状,中间还点了黄色的花蕊,便是垫在酥饼下面的纸都洒了金粉,很是巧思精致。   卫寂一时舍不得吃,到了晚上才一个人偷偷打开食盒,尝了一块。   从前来的东宫侍卫或者小太监口中的只言片语,卫寂也能想到这些日子姜檐有多忙。   他既为姜檐做个合格的太子而高兴,又担心姜檐的身体吃不消。   哎。   卫寂不好去京城打扰他,只得在书信中提醒他多注意身体。   还有几日便到立春了,天气却没有转暖的意思,卫寂披着衣服,坐在灯下看书时,窗外忽然被人敲了三下。   卫寂看书看得太入迷,第一声响起时他压根没注意到,直到第三声敲起,他才反应迟钝地朝外看去。   窗户模模糊糊映着一道人影,卫寂心口砰砰快跳了两下,他猛地起身,肩上的披风掉了下来。   卫寂也没管衣服,绕过书案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姜檐立在窗前,俊朗的眉目隐在黑暗中,唯有那双眸子仍如星辰般明亮灿烂。   看见卫寂那一刻,姜檐长眉按下,眼皮半垂,像个喝了苦药的三岁孩子,求哄的意图是那样明显。   卫寂喉咙发紧。   姜檐对着卫寂抱怨,“烦死了,每天都要看那些罗里吧嗦的公文,眼睛都看疼了。”   本来是有点心疼的,但听见他说这番话,卫寂却有些想笑。   卫寂自然是不敢笑的,侧身给姜檐让了让,道:“外面有寒风,殿下进来再说。”   姜檐不高兴地抿着唇,阔步从卫寂身边经过时,他身上的寒意让卫寂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将房门关上。   饶是一身寒气,但姜檐在屋内不穿大氅的习惯还是不改,进来顺手解了衣服,随意搭到不碍事的地方。   “一个请安的奏疏恨不得写出个千字文,要紧的公事更是啰嗦,一堆聱牙晦涩的东西,你说他们哪来那么多酸文?”   姜檐看向卫寂,眸中含着愠怒。   卫寂心中犯难,不好答姜檐这一问,因为他给旁人书信也这样,只跟姜檐通信时简明扼要。   大概天下的儒生都喜欢写酸文,总觉得花团锦簇的文章才能展现才情,与人辩驳时必定要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才显得学识渊博,而写策论时必定要力透纸背,不惧强权,这才是文人之风骨。   但在姜檐看来就是啰嗦,他只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知道姜檐的秉性,卫寂道:“殿下可以让他们在奏疏中所言不得超过二十五字,若事情太过复杂,那便附上一录,用来言明清楚。”   这样一来,只看二十五个字,姜檐便能分辨出轻重缓急。   “这个主意好。”姜檐双眸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卫寂,“你好聪明。”   卫寂不是聪明,主要是摸透了姜檐的脾气,才能有这样的主意。   被姜檐夸的不好意思,卫寂撇下目光,低声问,“殿下用饭了没?”   姜檐:“看那些奏疏看得头都晕了,所以出来透透气。”   他晚饭只喝了一小碗粥,骑着马出来溜达了一圈,被卫寂这样问倒真的有些饿了。   卫寂听出了姜檐言外之意,拿出一盒点心让他先吃,自己去厨房翻找了一番。   今日卫寂胃口也不好,而且他吃的素,晚饭都没有荤腥,只剩下馒头跟几块煮软的番薯。   姜檐倒是没挑食,拿筷子在炉子上烤着馒头。   卫寂实在过意不去,“要不臣给您……煮两个鸡蛋罢。”   他不好晚上开大火,省得让人发现姜檐半夜来这里。   姜檐怕麻烦,翻过馒头烤另一面,“不用了,这样挺好。”   他难得不挑食,反而吃得津津有味。   卫寂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小半月没见姜檐瘦了许多。   姜檐吃烤馒头时,卫寂将凉透的番薯放到炉子旁边,下面垫了两张宣纸。   这半月姜檐一直没食欲,来了卫寂这里倒是全都好了。   吃过一个馒头还觉得饿,卫寂见状忙拿番薯递给他。   姜檐怕烫到卫寂,赶忙说,“我来。”   他俩不小心碰了一下手,各自都如被火舌舔舐了似的,赶忙收回手。   姜檐偷瞧了一眼卫寂,然后拾起宣纸上的红薯,没话找话地说,“快立春了。”   卫寂‘嗯’了一声。   姜檐:“今年立春立得早,不似你母亲说的迟春。”   卫寂:“很少有迟春的时候。”   姜檐:“所以你母亲起的名字好。”   平时姜檐很少说这样的话,今日却一连夸了卫寂两次。   卫寂忍不住看了一眼姜檐,对方也正在看他,眼眸被炉火映得明亮。   姜檐很认真地说,“但卫迟不好听,不要让别人这样叫你。”   卫寂面颊也被红烧得有些红,他点了一下头,“嗯。”   姜檐道:“你好好考功名,我不会拦着你,我也会好好做太子。”   卫寂心下茫然,怔怔地看着姜檐。   姜檐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忸怩地说,“我也算见过你母亲了,我会帮她照顾你的。”   卫寂眼睫动了一下,又听他道:“你也不需多想,我这算是受人之托。”   “你都不知道,这几日她天天给我托梦了,说一定要我好好照顾你。” 第47章   卫寂没有怀疑托梦一事的真假, 只是开口问,“那她有没有托殿下带什么话给臣?”   “托了。”姜檐道:“她说要你好好用饭,不要一直看书,尤其是晚上不能在灯下看, 说会熬坏眼睛, 要你多跟我出去走走。”   这些话以前卫寂真的听夏子凉说过, 大抵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说这些话。   真心关心你的人亦是会惦记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好好休息,身体是否康健。   卫寂低着头, 鼻音微重地轻轻应了一声, “臣知道了。”   姜檐偷瞄了一眼卫寂清隽的侧脸,“她还要你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商量, 要你多听我的, 下次雨露期也要你跟我回去。”   见姜檐越说越离谱,卫寂不禁抬眸看向他。   姜檐面色瞬间不自然, 但嘴上仍旧理直气壮,“前面都是她说的, 最后一句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要我照顾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我哪里有说错了?”   卫寂撇下视线,“臣没那个意思。”   姜檐:“那你什么意思?”   卫寂的脸垮下来,眸中透着为难, “臣只是担心……会有人生疑的。”   他住在许怀秉那儿生了好几天的病, 若是住进东宫又生病, 有心人算一算他‘生病’的日子, 便可能会猜到什么。   姜檐忙说,“没让你回东宫, 我找了一处院子,没人会发现的。”   怕卫寂不放心,姜檐又道:“我也不会闯进你屋,你不需担心这个。”   卫寂是信得过姜檐的,姜檐虽然霸道,有时还不讲道理,但从来没有真正强迫过他什么。   卫寂:“臣只是怕麻烦殿下。”   姜檐最近本就很忙,还要操心他的事。   这话听到姜檐耳里却是另一番意思,瞬间打翻了醋坛子,“住到许怀秉那里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怕麻烦到他,怎么我这里就说怕麻烦了?”   听姜檐又提到许怀秉,卫寂满心的无奈。   卫寂:“臣与他并无太深的瓜葛,殿下日后不要再提了。”   姜檐:“是我要提的么?”   姜檐跟许怀秉好似天生犯冲似的,卫寂也不好再说什么,怕多说多错。   但不说话竟也是错的,姜檐恨恨道:“我就知道,我在你这里就只配吃些冷馒头。要是许怀秉来了,你会让他与我一样吃这些残羹剩饭?”   方才他还吃的津津有味,如今却成冷馒头,残羹剩饭了。   卫寂嘴巴笨,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半晌才吐出一句,“殿下不要生气了,臣到雨露期跟殿下回去便是了。”   蛇打七寸,这话是真的伤到姜檐。   他垂下眼,落寞道:“你不愿就算了。”   他没想逼卫寂做自己不愿的事。   一种酸涩的情绪在卫寂心口翻涌,他是最不想让姜檐难过的,可总是把事情弄成最糟的模样。   卫寂艰涩道:“臣没有不愿,只是不想在殿下公务最忙的时候,还给您添麻烦。”   姜檐脱口而出,“怎么是麻烦?你在这里度过雨露期,我才会时时刻刻挂念着你,担心着你。”   卫寂像是忘了所有语言,只是怔怔地看着姜檐,心口发胀。   姜檐用力地把脸扭到一旁。   自他母亲去世后,姜檐是唯一一个能让卫寂感受自己被偏爱的人。   记得有一次,昭文小郡主养的猫在姜檐寝殿不小心打碎了一柄玉如意。   那玉如意是圣上赏的,姜檐跟姜筝一人一个,意为平安美满。   当时姜檐被小郡主缠着去庭院摘落在枝头的风筝,寝殿内只有卫寂跟那只白猫。   卫寂坐在案前写许太傅留下的课业,听到玉石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就见猫站在架子旁,尾巴绷得僵直,明显也被吓到了。   卫寂慌忙起身去拾起玉片,正在这时姜檐跟昭文回来了,那只猫早已经躲到了窗沿上。   卫寂半蹲在地上,手中还拿着碎玉,呆呆地望着姜檐。   姜檐拧起眉头,然后扭过脸对只到膝盖的小郡主说,“看看你那蠢猫干的好事,以后不许再抱它来东宫。”   他连问都没有问,便认定打碎玉如意的是那只猫,而非卫寂。   姜檐的偏爱就是如此直白且不讲道理,好似卫寂无论做什么,他都愿意站在他这边。   看着薄唇紧抿的姜檐,卫寂慢慢开了口,“等快到日子时,臣会收拾东西。”   他这话算是答应了,姜檐又将脑袋一点点扭了回来,从鼻腔轻盈盈地哼出一声,“嗯。”   卫寂觉得不自在,避开姜檐的目光说,“殿下还饿么?臣去厨房给殿下炒个河虾鸡蛋。”   河虾还是姜檐昨日派人送过来的,起锅烧油下鸡蛋河虾,做起来也快。   姜檐摇摇头,“不用了。”   他顿了一下,别扭地坦诚道:“方才说的只是气话,吃这个就好。”   说完啃了一口手里的番薯,还问卫寂再要了一个馒头。   卫寂怕他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又要了一个馒头,因此站着没动。   姜檐怯怯地看卫寂一眼,支吾着说,“我还有点饿。”   听他说饿,卫寂这才去厨房拿了一口锅,还有盐巴、油、鸡蛋跟河虾。   看卫寂拿来这些,姜檐张了张嘴,最后又抿上了。   卫寂将那口锅放在炉火上,然后给姜檐炒了一道,河虾鸡蛋。   但因为炉火不如灶火旺,因此单是将油热熟就花了不少功夫。   庄上的伙计起夜上茅房时,听到外面的动静,吓得卫寂手足无措,险些拿圣贤书当锅盖盖在那口锅上,怕外面的人闻到他屋里炒菜的味道。   等伙计回了房,卫寂提在嗓子的心放了回去,一转头便对上姜檐那双黑漆漆,含着一点怨气的眼眸。   他慢慢把头低下去,拿筷子翻搅了一下锅里的河虾鸡蛋。   姜檐垂眸看着心虚的卫寂,道:“你父亲不愿你与我相交,所以我见不得人,是么?”   卫寂哪里敢说是,他的确是不想再跟卫宗建起正面冲突。   他如今虽搬出了侯府,可这处庄子也是卫宗建的,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也都是侯府给的。   卫寂先前心生委屈是因为拿卫宗建当父亲,孩子对父母有着天生的依赖,现在他看开了,心中那点怨反而消失了。   或许有些父与子也该如宾客那般相处,敬重却不热络。   卫寂感谢卫宗建生他养他,却再也生不出想要亲近的心思。   姜檐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像方才那样发脾气,只是酸言酸语道:“孤才不需要他瞧得上,他瞧得上的人未必好。”   卫宗建瞧得上的人是许怀秉,若非如此也不会同意卫寂去许怀秉家小住。   卫寂假装听不懂姜檐的弦外之音,低着头专心翻炒自己的菜。   姜檐还是忍不住问卫寂,“你怎么不说话?”   卫寂忙应和他,“殿下说的是。”   姜檐这才满意,还不忘再拉踩一脚,“他那种老眼光看人是不准的,你不要学他。”   无论姜檐说什么,卫寂都点头如捣蒜。   姜檐心中畅快后,总算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肚皮上,闻到炒出香味的河虾,他拿筷子夹了一块吃。   在卫寂这里吃饱喝足后,姜檐才趁着夜色骑马离开了。   之后他每隔几日,晚上便会悄摸来庄上看看卫寂,再蹭一顿饭吃。   等卫寂的雨露期快要到时,姜檐便派人冒充他的好友来庄上接人。   在姜檐来的前两日,虞姑姑也来了一趟,旁敲侧击地跟卫寂打听,看他有没有意愿再去许太傅的府邸住几日。   卫寂已经应下了姜檐,便委婉地拒绝了虞姑姑。   其实就算没有姜檐,他也不会再去麻烦许怀秉,尤其是在知道许怀秉对他似乎有那方面心思的情况下,他不想让对方误会。   许怀秉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才情跟秉性都没得说,只是与他不相配。   姜檐一向说话算数,他没将卫寂带回东宫,在京中买下一处别院给卫寂住。   卫寂发情期这几日,哪怕姜檐再想见他,也没有食言先前的承诺,并没有进卫寂的房间。   每次忙完公事,便悄悄来这处别院,与卫寂隔着窗户说话。   卫寂刚烧过一次,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面颊绯色,修长的脖颈汗津津,充盈着一种好闻的气息。   那味道沿着墙壁漫进姜檐鼻腔,让他的眼眸也变得湿泞泞。   姜檐倚在窗前,忍不住将额头抵在雕窗上,哑声说,“我与我父皇说了,他也夸你聪明。”   姜檐被卫寂身上的味道迷昏了脑袋,这话说得掐头去尾,卫寂没太听懂,自己怎么就被圣上夸了。   姜檐说,“旨意已经下出去了,再过半月奏疏估计就没那么多酸文了。”   卫寂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奏疏二十五字那事,他也为姜檐开心,“那自然是好事。”   姜檐抠了一下雕窗上的纱棉,“我日后也不会那么忙了,可以按你母亲托付的那样,带你多出去走走,当然是要等你考完。”   卫寂望着窗后那道身影,嗫嗫道:“多谢殿下。”   姜檐回了一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你母亲好好照顾你,我自然会做到,你也不必客气。”   卫寂被这话噎住,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姜檐又抠了一下窗上的棉纱,“还难受么?”   听着他黏糊的嗓音,卫寂摇了摇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开口道:“不难受了。”   姜檐低声说,“那怎么身上的味道那么浓,不是又烧起来了?”   意识到姜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卫寂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被子,将半张脸埋在被褥中说,“方才烧了一会儿,现下没事了。”   姜檐哦了一声。   之后卫寂没再听到姜檐说话,怕他是累了,“臣没什么大碍,外面天寒地冻……”   不等卫寂说完,姜檐截过他的话,道:“立春了,过不了几日桃花就会发芽,等你的考完,桃花也差不多该开了,我带你去看。”   听姜檐这样说,卫寂脑海已经浮现出桃花满枝的样子。   春风渡来,心湖荡起褶皱。   那丝涟漪让卫寂面颊热度更高,他没答姜檐这话,将自己埋进了被中。   布帛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卫寂探出脑袋,便感到一股细细的凉风吹来,他抬起头,发现窗户被姜檐抠破了一块。   大概没料到自己会把窗上的棉纱捅破,始作俑者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从小圆洞朝内看了一眼。   发现卫寂在看他,姜檐忙用手指将洞堵住了,大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见卫寂一直没有说话,姜檐移开手,倾低身子又从孔洞看了过去。   看清卫寂此刻的模样,姜檐胸口起伏了两下,“不许你笑!”   卫寂立刻抿住唇,但眸中的笑意却未消散。   姜檐强行辩解,“我就随便碰了一下,这棉纱就破了,什么破料子,一会儿让他们都换了!”   如今知道心疼钱银的卫寂,闻言忙说,“不必,让他们补一块就好了。”   以姜檐铺张浪费的性子,整个宅子里的棉纱怕是都要换一个遍。   姜檐咕哝了一句什么,卫寂没敢多问,怕他又要换窗纱,没话找话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姜檐看了一眼天色,星辰罗布,他大约能推测出什么时辰,却不愿意那么早回去,瘫着脸撒谎道自己不知道。   卫寂没多想,只是觉得姜檐总站在外面不太好,犹豫半晌说,“殿下还是进来罢。”   姜檐嘴角刚翘起来,又听卫寂说,“在外间喝杯热茶。”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动,仍旧站在窗外。   直到照顾卫寂的那个嬷嬷端来一碗清心汤,姜檐才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只是对方进了里间,而姜檐停在多宝阁旁,然后朝里面巴望了一眼。   卫寂坐起来,湿润的眸,丹色的唇,眉宇间却带着浓浓的倦意,他接过药碗,垂眸一口口喝着难咽的苦汤。   看他这样,姜檐心里也不好受。   刚知道卫寂会分化时,姜檐确实很高兴,也盼望着他能分化阴坤。   但如今冷静下来,又不愿卫寂成为有雨露期的阴坤,每隔四十九日都要难受好几日。   他们说成婚后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第48章   为了知道此事是否为真, 姜檐特意花了一些时间了解阴坤与阳乾成婚一事。   正经的医书说得很隐晦,姜檐看见那些生僻聱牙的字便眼睛发酸,脑袋发胀。   但想到卫寂难受的模样,他还是忍着读了下去。   之后姜檐又买了一些杂书来看, 内容倒是通俗易懂, 比起医书‘阴阳交合’四字, 这些书生动精彩得有些过分。   以至于姜檐再见卫寂时, 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等卫寂过了特殊期,身上的味道没那么浓了, 姜檐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立春过后, 天渐渐暖和起来,冰消雪融, 枝头青芽冒尖。   卫寂不似姜檐阳气那么旺盛, 他十分畏寒,一件冬衣也没有褪, 闷在房中日日读书。   转眼到了三月科考的日子,卫寂早早便在京中一家客栈订了房间。   庄子离京城好几里地的路, 怕误了考试的时辰,卫寂因此才会住在客栈。   侯府老太太听说此事后, 终于坐不住了,坐上马车亲自见了卫寂一面。   她原以为卫寂只是闹闹脾气,等过一段时日想开了便会回府, 到时跟卫宗建认一个错, 父子俩就会和好。   谁知这次卫寂铁了心, 年没在家中过不说, 这次科考宁可住在客栈,也不愿回家向卫宗建认个错。   这次老太太出来是瞒着卫东建, 她以去寺庙上香的名义出府,身边只带了妙角这一个贴身大丫鬟,马夫也给银子封了口。   老太太来时,卫寂正在房间收拾衣服,准备明日搬到客栈。   等考完试,无论是否能中第,他想用手里的银子在京中购买产业,因此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了一遍。   房中书籍最多,也最费时间与精力,卫寂将整理好的书册放到竹编的书箱中。   起身正要去架子上再拿时,余光瞥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那人银发苍苍,拄着一个木雕的拐杖,神色庄肃。   卫寂惊住了,声若蚊蚋,“祖母?”   老太太拄着杖走了进来,边皱眉打量逼仄的屋室,边开口说,“还道你忘了这世上有我这么一个老太婆。”   卫寂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着堆积在地上的书册,老太太装作什么也不知,绕过那些书坐到椅上。   她笑道:“再过两日就要科考了,是该收拾东西回家住,你今日就随我回去罢。”   卫寂捏紧袖口,低声说,“我在悦宾客栈订了房间。”   老太太也不生气,笑着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那便把房间退了,来京赶考的学子这么多,你有家不归,不是平白占了人家一个房间?”   卫寂无力反驳这话。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占其他学子的房间,就算占了,他宁可去旁人家借宿,也不想再回去了。   因为那个家有太多让卫寂难受的回忆,所以他冲老太太很轻地摇了摇头。   看到他这副模样,老太太面上的和善几乎绷不住,声音也有些颤,“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消气么?”   卫寂不说话,老太太继续道:“再怎么说他是你的父亲,我们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   卫寂抬起头,慢慢看向老太太。   “我记得七岁那年,您将我养在您的院中。每次他来,您都不让我出去,我只能躲在书架后面偷偷地看。那半年我从来没听你们谈过一句我,他也从来没有问过。”   一句话让老太太红了眼眶,所有的话堵在喉咙,嘴唇颤颤。   最后惨白着脸铩羽而归。   她走后,卫寂一人坐在书案前,窗外的日头一道道落在他面上,沉静中竟多一份难言的怅惘。   以前他也是怨老太太,怨她总是为难他母亲,怨她在他母亲去世不足一年,便张罗着为卫宗建娶妻。   在她频频的催促下,卫宗建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拧不过她三天两头地闹腾,因此遂了她的心意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   一开始卫宗建可能是不乐意的,所以并不怎么去继室的房中。   但架不住对方知冷知热的关怀,渐渐地不再冷脸,也不再借忙于公务留宿在外面。   卫宗建的改变,其中是有老太太的手笔,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手把手教继室‘对付’自己的儿子。   最终温柔小意瓦解了卫宗建的意志。   卫寂的眼睛跟他母亲太像了,当时怕卫宗建见到他会想起夏子凉,老太太便将卫寂养在膝下,拦着他不让他与卫宗建见面。   刚失去母亲,卫寂心下惶然不知所措。   而老太太忙着卫宗建的亲事,根本顾不上他。   每次卫宗建来,卫寂都会跑过去偷偷看他,他却从来没提过自己,更不曾说过他母亲,大多时候他们母子会为了娶亲的事生气拌嘴。   后来卫宗建还是娶了妻,大婚那日老太太都没让卫寂出去,他一个人躲在书房,整整一日谁都没有发现他。   老太太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或许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卫寂记得很清楚。   也是从那时起,他在这个家很没有安全感,好似自己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抛弃的外人。   天色渐渐沉下,暮色四合,卫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心中最后那点感情,全都叹了出去。   平复下情绪后,他起身继续收拾东西。   -   第二日东宫的马车便到了,车夫帮着卫寂将东西抬上车,然后送他去了那家客栈。   原本姜檐是想卫寂继续住在那处别院,但见卫寂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没有强求。   客栈都是来京赶考的儒生,年纪最大的竟已经年近六旬,最小的便是一位十四岁学子,听闻也是一个小神童。   各州各府都有聪颖小儿,但像许怀秉这种名声天下闻的是极少数。   自姜檐开始学着处理政务后,许怀秉跟两位世子也不用再去东宫,他们三人也都参加了这次的科举。   科考共考四门,经论、墨义、诗赋,以及时政策论。   因为题目众多,所以要连考三天,还会在贡院睡上两个晚上,因此要自备衣物被褥,还有吃食。   这个时节京中最为热闹,随处可见儒生,街头巷尾的茶寮日日有学子围聚在一起辩论,或者是斗诗。   当然也有不少人会像卫寂这样鲜少出门,闷在房中看书备考。   眼睛看累了,卫寂也会出去走一走,听听堂中那些意气风发的儒生斗酒斗诗。   斗赢的人满堂喝彩,斗输的只能灰溜溜回房。   住在同一客栈的考生们早已经互通姓名,但卫寂来得晚谁都不认识。   他穿过堂中,感受着难得的文人之气。   要是姜檐来了,看到此情此景怕是会来一句,酸气冲天。   想到这里,卫寂抿唇忍不住笑了一下。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是你。”   卫寂顺着声音转过头,看到一个面容白净的蓝杉男子,他正一脸惊喜地望着卫寂。   卫寂见他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对方笑着提醒,“洪惠寺的山路上。”   卫寂恍惚过来,“原来是你。”   “上次真是对不住,在山道上险些将你撞倒。”青年走来,拱手作揖,“我叫陆子鸣。”   卫寂跟着自报家门,“卫寂。”   陆子鸣问,“你也是来科考的?”   卫寂点头,“嗯。”   陆子鸣笑着说,“也该到吃晚饭的时辰了,听说前面有一家粉蒸肉不错,我请你吃,也算作赔不是了,卫兄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他都这样说了,卫寂只好应下。   陆子鸣极其健谈,还有一个爱吃的爱好,凡是菜品便没有他不知道的。   这一顿饭下来,卫寂只听他说各地吃食,气氛倒是不错。   他俩同住一处客栈,吃完饭便结伴而归,路上陆子鸣又说起了京中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   他见卫寂住客栈,便下意识以为他不是京中人,上次去洪惠寺也是慕名前来。   卫寂没有解开误会,任由陆子鸣说了下去。   走时卫寂给门上了锁,回来却没看见门锁,房门紧闭着。   陆子鸣跟卫寂同住二楼,见门上没锁不由问,“你怎么不锁门?这几日京中人员混乱,常有丢失钱物的,店掌柜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你房间。”   他正絮叨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屋内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他一身玄衣,金质玉相,看起来身份不凡,只是一张脸如黑罗刹似的,狠狠瞪着陆子鸣。   陆子鸣一眼便认出他是那日山门前,陪在卫寂身边那人,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凶煞。   陆子鸣面皮一抖,被他看得头皮生麻。   卫寂大为失色,匆忙与陆子鸣道别,然后迈进房间关上了门。   进了房间,他才发现屋内堆了不少东西,不用想这肯定是姜檐送来的。   卫寂在查看姜檐送来的东西时,姜檐满脸焦躁地在房中踱步。   “怎么还有钉锤?”   “那人是谁?”   卫寂与姜檐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叫陆子鸣,跟臣一样是考生。”   “钉锤是用来钉布帘的。”   他俩又同时回了对方的话。   果然姜檐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有布帘以及铁钉,卫寂更为不解,“钉布帘做什么?”   姜檐的声音再次与卫寂的重叠,“你方才与他出去做什么?”   “去吃晚饭。”   “贡院里要用。”   卫寂呆立在原处,看着紧绷着脸的姜檐,他赶在姜檐前面道:“要不殿下先问。”   姜檐却不说话了,侧过身背对着卫寂,半晌才闷闷地挤出一句,“我跟人打听过了,贡院晚上极冷,他们都在考号门口挂布帘遮风。”   “还有香囊与香片,贡院那么多人同吃同睡,味道极是不好。我让人给你配了几个香囊,你闻一闻,看闻得惯么?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他们配。”   香囊就在桌上,都是很淡的香料所配,闻起来很舒服。   卫寂点了一下头,轻声说,“闻得惯。”   见姜檐连厕纸都给他准备了,还有裁纸的刀、上好的笔墨纸砚、防寒的护膝与坐垫,他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忽快忽慢,很奇怪很奇怪。   卫寂之所以要来客栈,除了想感受科考的氛围,便是怕自己缺漏了什么。   这里的消息极为灵通,尤其是对贡院。   没想到姜檐考虑到这些,还早早地给他备下了。   卫寂抬头,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姜檐一侧的脸,唇角紧抿。   看了姜檐一会儿,卫寂解释,“陆子鸣是初四那日,在寺庙石阶上不小心碰到臣那人,他请臣吃饭是为赔罪。”   像是等他说话,在卫寂开口吐出第一个字时,姜檐猛地转过身,“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他在抱怨,也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卫寂忙说,“臣要知道殿下来,便不会跟他出去了。”   这话取悦到姜檐,他的脸也不像方才那样板得那么长,昂起下巴道:“你把钥匙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会来?”   钥匙哪里是卫寂给他的,分明是卫寂订下房间后,姜檐自己拿了一把。   但这也不是姜檐第一次‘冤枉’他了,卫寂没做辩解,只是说,“臣这次记住了,以后尽量在客栈用饭。”   姜檐顺杆而上,“不如这样,我让他们给你送饭,省得你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   卫寂:“这太麻烦了。”   姜檐:“这有什么好麻烦的?东宫那么多人,给你做顿饭,再来跑一趟腿而已。”   卫寂哑口无言,他不欲在这种小事上惹姜檐生气,道:“简单就好,臣吃的不多,送来的太多怕是会浪费。”   在庄上住了这些日子,卫寂明白一粒一粟皆是辛苦农作所得。   姜檐:“知道了,每顿只送两样菜式,再加上一汤。”   卫寂:“臣……怕是吃不了。”   姜檐皱眉,“你怎么食得这样少?”   卫寂忍不住露出窘相,像他这样的书生,不常外出活动,自然吃得少。   白、弱一直是他们这些儒生给人的印象,事实上卫寂确实脸皮白,身子弱,见过杀鸡之后,才深切明白手无缚鸡之力是何意。   姜檐认真嘱咐,“还是要多吃一些,你这样成婚都难。”   卫寂没太明白姜檐这话,“怎么成婚还跟吃有关系?”   看着卫寂那双纯澈懵懂的眼睛,姜檐呼吸急促了一下,他低下头,“反正就是有关系,书上是这么说的。”   卫寂阅书无数,分化前还看了不少有关阴坤阳乾的,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忍不住问,“殿下看的什么书?”   姜檐支吾着,耳尖通红,“就是普通的,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书,不然你以为我会看什么不该看的书?”   本来卫寂没有多想,听到他最后那句不禁疑惑。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能看的书?莫不是前朝禁书? 第49章   除了这些东西, 姜檐还让人熬了风寒、腹泻等药汤装进水囊里,以防卫寂在贡院生病。   在贡院那三天两夜所需的干粮也要自备,这些姜檐早让人给卫寂备好了。   到了科考那日,卫寂坐上东宫的马车去了贡院。   姜檐给他备了很多东西, 放眼望去最属卫寂的行囊多, 就连负责检查的官员都频频看他, 前后的考生也在窃窃私语。   “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来贡院?”   “估计是京中哪家权贵子弟, 被家里祖母当成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 捧在手心怕碎了。”   卫寂提着大包小包, 听着他们咬耳朵,讪讪地低下头。   手拿名册薄的官员厉声道:“肃静!当这是什么地方, 容得你们喧哗?”   那些咬耳朵的人立刻止了话, 站直身子不敢言语。   官员念到卫寂的籍贯姓名时,卫寂赶紧提着东西上前, 因为东西太多身后的人还帮他拿了几样。   卫寂低声向对方道谢,然后按那官员所言进了一间屋子。   进入贡院前都要例行检查, 为了防止考生夹带,不仅要搜身, 还要翻检衣物被褥等物事。   卫寂的东西都是姜檐准备的,在东宫过了两遍才送到他手中,自然不会有问题, 只是他东西太多检查费了一些时间。   看到卫寂带的私物多为贡品, 官员低头看了一眼卫寂的名册。   镇国侯府的世子, 好像还是太子伴读。   官员抬起眸, 目光落在那张俊秀白皙的面上。   被他这么一看,卫寂背脊不由僵直地挺起, 心口砰砰乱跳,怕自己有什么错漏之处。   好在对方只是看了几眼,然后就将视线移开了,对侍卫说,“看看鞋袜中有没有夹层,那个竹筒里面是什么?”   卫寂小声道:“是点心。”   侍卫拿过竹筒打开,倒出了几块造型精致的点心,寻常人家连见都没有见过。   官员嘴角一抽,又问,“那个红色皮囊里面是什么?”   卫寂:“是鲫鱼汤。”   打开一看果然是汤,姜檐怕卫寂在里面吃不好,因此让人煲了很多汤。   若是吃不下硬食儿,汤水总能灌得下去。   把所有水囊一一打开翻看,不是高汤,便是汤药,竟还有一囊甜水。   官员做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有考生备得这样齐全,忍不住对卫寂道:“下次少带一些,当然没有下次最好。”   卫寂讷讷地点头。   将所有东西仔细地检查完,官员都要多嘴问卫寂一句,他跟东宫那位到底什么关系?   官员摆摆手放行了卫寂,还让人帮忙把东西搬到卫寂的考号里面。   考号只有方寸大小,中间放着一张案桌,前后都是高墙,角落有一个干净的恭桶。   第一场考的是经论,题量很大,卫寂先是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谱。   他提笔,蘸了一点墨汁,看到左腕上那条红绳,眸色柔软下来。   这红绳是姜檐昨日晚上给他系的,说是考前系红绳吉利,不少考生都系着一条。   姜檐是不信这些的,但想到卫寂有些迷信,为了能让他安心好好地考,姜檐跟着其他学子排队买了一条。   卫寂摸了一下红绳,然后在纸上落下一笔。   他的字秀丽俊雅,端正地坐在案桌旁,低头不徐不疾地下笔解答。   第二场考的是墨义,这也是卫寂拿手的,所以他没有慌乱,沉心静气地答题。   晚上果然如姜檐所言很冷,这种冷是那种蚀骨的阴冷,好似有绵密的细针刺进骨缝,再加白日答了那么多题,耗心耗力的,身子弱的怕是熬不住会染上风寒。   卫寂钉上布帘,盖了两床被子睡得倒是很好。   前三场只要肯下功夫读书,便不是什么难事。   卫寂真正怕的是时政策论,他并非犀利之人,写不出鞭辟入里的文章,也没有那么高的才情,引经据典,花团锦簇。   题目发下来,卫寂细细读了一遍。   许怀秉压对了策论,题目是有关水利的。   如今正值春季,黄河多发凌汛灾害,到了夏季上游旱灾,下游洪涝。   百姓靠天吃饭,无论洪、旱都会颗粒无收。   天地若是不仁,那百姓便为刍狗。因此自古流传着一句话,天子贤,则黄河清。   水利一直是各朝各代的天子头疼的大问题,策论问的便是如何治理黄河,以水奉养百姓?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却一直解决不了的大事,昨日卫寂还听客栈有学子讨论黄河上下游的百姓。   越是这样的题目越是难答,想要出彩便需要独到之见。   许怀秉给卫寂那八卷策论,其中便有与水利相关的,但卫寂并没有读,他只是看了看许怀秉分别压了哪几道题。   卫寂看着题目双眉紧皱,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他合眼冥想片刻,但脑袋依旧空空。   史书上有关水利的最早自然是大禹治水,《尚书.禹贡》中言: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   再之后便是《史记。河渠书》,记载春秋战国时期西门豹引漳河灌溉邺地。   还有便是秦国的郑国渠,也是将泾河水东引到洛河,以此灌溉田地。   卫寂又想起前朝治理水利,要么挖渠挖河运,要么就是加固河堤。   他们大庸也是如此,一直在做河堤加固,先皇勤政时修建了许多河堤,以防洪涝。   想起当今圣上这些年的举措,卫寂脑海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莫非这些年皇上之所以重商,便是为了充盈国库治水么?   治水自然是为了黄河附近的百姓能吃饱饭,既是这样那治水应当以分流灌溉农田为主,然后再排沙、防洪。   对了,还有水运。   皇上重商,肯定少不了水运   卫寂顿时醍醐灌顶,脑中涌出许多想法,他赶紧提起笔。   -   三天过后,贡院门上的大锁从外面打开,考完的学子个个如丧考妣。   乍一接触外面的天光,第一个出来的儒生下意识抬手去挡,活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   后面出来的学子亦是如此,惨白着脸,精神困顿,双目无神。   卫寂在里面睡得不错,只是吃得有些少,但比其他人看起来还是要康健许多。   贡院中浊气不堪,卫寂一出来便深深吸了一口,闻着三月的槐花香,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   人群中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如鹤立在鸡群,卫寂一眼便看见了他。   姜檐今日又着了一件红衣,眉目飞扬,英姿勃发,竟比三月的艳阳天还要夺目。   见卫寂出来了,姜檐越过人群朝他走去。   姜檐走过来问,“考得怎么样?”   卫寂后退半步,“还好。”   姜檐扬唇看他,顺手接过卫寂手中的衣物,“那就是考得很不错。”   他忽然靠近,卫寂吓得又退了半步,低声说,“没有很不错,就是还好。”   发觉不对劲,姜檐皱起眉,“你总躲什么?我又不咬人。”   卫寂左右环看,见儒生们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无人注意到他俩,才小声说,“臣好几日没有梳洗了。”   说这话时他又退了退,甚至以袖掩面。   在贡院卫寂每日都会漱口,但清洁得肯定不如家中仔细,因此怕口中有味会熏到姜檐。   姜檐:“这有什么?”   卫寂还是觉得不好,一直与姜檐保持半臂的距离。   见他坚持,姜檐也不好说什么,赶紧带他回去梳洗。   上了马车,卫寂便缩到角落,姜檐靠近一点他就避蛇蝎那般,恨不能贴在车壁上。   姜檐嘴角动了动,但开口时没有说这事,而是道:“回东宫罢,客栈不方便洗漱。”   怕卫寂拒绝,姜檐又说,“洗漱完,用过饭就送你回去。”   姜檐说话时面冲着卫寂,卫寂不由又用袖遮住自己,垂着眸点点头。   姜檐问,“贡院里面冷么?”   卫寂点头。   姜檐:“题目难么?”   卫寂摇了摇头,不算太难,但也不是很简单。   姜檐额角抽动了两下,“里面有没有人为难你?”   卫寂摇头,怎么可能会有人无缘无故为难他。   姜檐再也忍不住了,倾身凑过去摁住卫寂面颊两侧,恼道:“上次你摔下山,还是我帮你擦的身。”   卫寂被迫抬起头,那双精致好看的丹凤眼瞪得溜圆,神色惶惶地看着姜檐。   看着卫寂张张合合的唇瓣,姜檐呼吸重了几分,他慢慢放开卫寂,别过头说,“我又不嫌你,你总躲什么?还不好好说话,摇头晃脑的。”   卫寂被他那句‘摇头晃脑’说得有点臊,也不知自己方才是不是真有那样不雅的行举。   “贡院还好,殿下给臣带的衣物厚,并不是很冷。题目不算太难,但臣也没有十成把握能全对。贡院没人为难臣。”   卫寂一一答了姜檐方才的话。   姜檐别扭地说,“都说不嫌你了,你还这样。”   卫寂面上一热,他不知道姜檐说的‘这样’是哪样,又不好问,只是老实认错了,“臣下次不会了。”   姜檐这才把脸转过来,“饿不饿?我让他们给你熬了南瓜粥,你回去喝一些暖暖胃再洗。”   卫寂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点了一下头。   但想起姜檐方才说的,他还是回了一句,“好。” 第50章   各朝都极为重视人才选拔, 因此科考方一结束,圣上便差人来请姜檐入宫。   姜檐顾不上吃饭,便匆匆离开了东宫。   临走时嘱咐金福瑞好好照顾卫寂,等他用过饭就将他送回去。   卫寂沐浴完毕, 听闻姜檐被皇上叫进皇宫, 不由愣了一下。   金福瑞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 笑道:“小卫大人放心, 圣上这个时辰叫殿下入宫,必定给殿下备了膳食。而且有皇后娘娘在, 怎么可能会饿到殿下?”   卫寂露出窘相, 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尖。   金福瑞没再打趣卫寂,让人将膳食端了进来, 他在一旁看着卫寂用了饭。   菜式大多都是清淡的, 一碟竹笋,一碟雪花菜, 还有一条黄花鱼。   在金福瑞的‘监督’下,卫寂喝了一碗南瓜粥, 吃了半块花卷,快把那碟分量不少的竹笋吃完了。   吃饱之后, 金福瑞给卫寂上了茶水,让他下下食儿才用马车将他送回客栈。   以前放榜要在四月中旬,后来当今圣上登基, 便将时间往前提了提, 要主考官们在十二天内批阅完考卷, 然后选出最优的十份呈送到宫中。   到时皇上从这十份中选出前三, 即状元、探花、榜眼。   放榜日子提前后,不少儒生便会在京中逗留半月, 等着发皇榜。   因此客栈还聚集了许多考生,梳洗过后大家的精气神儿好了许多,不见先前的颓废。   卫寂回到客栈,从堂中穿过时便听他们围在一起对答案。   前三场经纶、墨义、诗赋考得都差不多,时政策论却大有不同,今年一共出了五道题目。   除卫寂拿到的水利外,还有赋税、商与农、以及前朝变法的利弊,最后一个问的是《资治典》。   听有人提到《资治典》卫寂脚步放慢,耳朵支了起来。   抽到《资治典》的那位儒生大吐苦水,因为他押的题目是赋税,谁知这么倒霉答的是这样一个偏僻的题。   卫寂爱看经史一类的书,家中收藏了好多版《资治典》,他有心听听题目问的是什么。   但大多数人对这题不感兴趣,一直在讨论赋税与商、农。   有人支持重商抑农,有些则觉得商人狡狯,该多加赋税,重农轻商。   为此两派人争执不休,各说各有理。   卫寂侧耳听了一会儿,他私心觉得应当发展商业,以商带农。   这时有人提出,“重商之下,农业势必凋零。农耕劳作之苦,各位怕是不清楚,若是有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农作,不及从商赚取的银钱多,谁还会从农?”   “如今一斗米七文钱,前朝重农时却只要五文钱。再往后百姓弃田从商,粮食减少,到时一斗米闹不好就要十七文钱。”   说到激动出,他起身放声道:“国家是否安泰,看的便是百姓能否温饱,百姓填不饱肚子,何来盛世一说?”   卫寂在心里摇摇头,不太同意这个看法。   此话乍一听言之有物,甚是骇人听闻,细想就会觉得没有道理,因为农也是商的一部分。   若有一日粟米一斗要十七文钱,商户看到赚头必定会雇人拾起农耕,不会真的遍地荒田。   圣上肯定是认真想过这件事,否则不会出商、农这样的策论。   卫寂听了一会儿,见没人再说《资治典》,他便拾步上了楼。   拿出钥匙解门锁时,余光瞥见陆子鸣那间上房,门上挂着鎏金铜锁,人似乎还没回来,楼下也没见陆子鸣的踪影。   卫寂以为他是寻美食去了,没做多想打开自己的门锁,走了进去。   考完之后卫寂一身轻松,晚上睡觉时一夜无梦,睡到了天光大亮。   卫寂醒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吃过东宫送来的早饭,他准备出去转转,看有没有正在处置的宅子。   卫寂从来没买过宅院,不知京中屋宅的行情如何,更不知哪里有卖的,想着要不要找人问问。   刚从屋中走出来,迎面对上归来的陆子鸣。   他似是一夜未归,所住的屋子还上着锁,一脸灰溜溜的,衣衫不甚整洁,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回来的。   看到要出门的卫寂,陆子鸣脸上才挂起了笑,“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好不容易考完,不睡个懒觉?”   卫寂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并没有问陆子鸣昨夜去了哪里,只是道:“想出去逛逛。”   陆子鸣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皮,爽朗一笑,“正好我也没有吃饭,走,我请你去吃醉仙楼的小笼包。”   卫寂婉拒,“我食过了。”   陆子鸣错愕不已,咋舌道:“若论勤奋,你说第二,怕是没人敢当这第一。”   卫寂看着他,犹豫片刻问,“你知道购买宅院去什么地方么?”   陆子鸣走南闯北,自诩没什么事是他这个百事通不知道的。   陆子鸣:“你要买宅院?”   卫寂:“有这个打算。”   陆子鸣倒是很热络,“等我吃饱饭,我带你去牙行。你这个少爷模样,一人去了那地方怕不是得被人坑惨。”   卫寂不想麻烦他,“不必了,我只是去随便看看。”   “正好我也没事,一块去。”陆子鸣拽上卫寂,“走走,先陪我去吃早饭。”   陆子鸣不是京中人士,却对京中的一应事物了若指掌,带着卫寂去了牙行。   卫寂手头虽有些私房钱,但日后他便要一个人养活自己,因此就想要找一处干净的小宅院,宅子太大他怕自己养不起。   牙行的人一连带他们去看了两处宅子,卫寂不是很懂这些,倒是陆子鸣见解颇多。   “这处朝向不好,春秋两季的时候,屋内肯定返潮。”   “这巷子又偏,住的人又杂,而且住在巷尾晚上不安全,回来的时候容易发生劫财物一事,不好不好。”   陆子鸣也是世家弟子,逼仄的小院子他看也看不上,一通说下来牙行的人脸色都不好了。   走了一天路,卫寂这个文弱的白面书生累个够呛,不曾想买个宅院竟这样麻烦。   陆子鸣喝着茶水,慢悠悠道:“房子的事不能着急,日后你要是留在京中,这房子可是要住一辈子的,将来娶妻生子也会在此处,自然要好好挑一挑。”   卫寂的腿都酸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这若是让姜檐看见了,必定又要说他疏于锻炼了。   姜檐此刻还留在宫中,下午的时候已经送来一些考卷来宫中给皇上过目。   往年不会要的那样急,这次是为了教导太子,想姜檐多看看天下的儒生对水利、赋税、商、农,以及前朝变法的看法。   姜檐看了几卷便头昏脑涨,可恨的是他父皇一会儿还要他看完说自己的见解。   或许能看到卫寂的考卷,抱着这个心思,姜檐总算打起了一些精神   -   今日实在太累了,卫寂吃过晚饭便睡了。   半夜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买下陆子鸣说朝向不好的那处宅子。   梦中的他已经在朝为官,身上穿着蓝色的官服,头戴纱帽,正在院中晒受了潮,快要发霉的书。   书册中还有几本是难寻的孤本,看着快要晕开的墨迹,卫寂心中焦急不已。   正在这时,穿着红袍的姜檐走了出来,一双星眸几乎要冒出火光。   他怀里抱着一个蓝布,冲着卫寂吼,“你还有心思管你那些破书,孩子都要饿死了。”   卫寂心中一惊,慌忙走过去,撩开叠成三角的蓝布——   里面竟是昭文小郡主那只白猫。   卫寂一个激灵吓醒了,惶然地左右环顾了一番,发现不是在那处小宅子,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隔日一早陆子鸣又来找他看宅子,卫寂心生排斥,不怎么愿意去。   陆子鸣还以为他是因为昨日牙行的态度,劝道:“天下牙行千千万万,他那里不行,不代表其他牙行也不行。走,今日再去转转,我便不信了,京城这么大还会找不到称心的好宅子?”   卫寂被陆子鸣拉着又去了一家牙行。   陆子鸣进去便说明此番来意,以及他们要找的宅子,“宅子不要太大,一进三间房那种便可。”   一旁的卫寂忽地插了一句嘴,“也可以再大一些,朝向要好。”   陆子鸣拿拳轻锤了一下卫寂的肩,朗声而笑,“你终于想通了,房子就是要大才通透敞亮。”   卫寂想了想自己的银子,小声说,“也不要太大。”   一旁的牙子笑了,“明白两位公子的意思了,正巧我们这里有一处宅院,不大不小,朝向跟地段都没得说,我带您二位去看看。”   在大庸只有贵族跟官府的人可以当街行马,牙行用骡子车带他俩去了那处宅子。   地段如他所说,的确很好,再行两条街便是热闹的大门前街。   巷子宽阔又干净,朱红的漆门,门两旁立着小石狮。   看到门前那棵金桂,陆子鸣满意地点头,“门前栽树,绝对富,这地方不错。”   正在开门锁的牙子闻言,回身附和道:“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门扉打开,卫寂首先看见的便是一堵影壁,墙上雕刻着祥禽瑞兽,两旁还题着字。   绕过影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布设得很有田园之风。   西面是葡萄架,旁边放着错落有致的木板,上置着盆栽、花植,两把摇椅在春风中微微摇晃。   另一侧是个小荷叶池,几尾游鱼在初放的荷花下灵活地摆动。   牙子说,“宅子主人着急出手,一应东西都不带走,您若是喜欢都留下,不喜欢便重装。”   陆子鸣走过去敲了敲铜制的荷叶缸,“这可是好东西,原主人倒是也舍得。”   牙子:“他们要搬到外地,舍不得这些东西也搬不走。您看这屋宅合适不合适,若合适还是要尽早定下来。”   陆子鸣跟卫寂对视一眼。   这地方岂止合适,简直太合适了,若卫寂不要,陆子鸣都想买下来,当做在京城的落脚点。   他俩没着急回答,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满意,原主人的品味没得说。   宅院虽小,但布设得却极为精妙,朝向也很好,宵禁的时候禁卫军巡逻也能绕到这里,治安自然没得说。   卫寂也很满意,即便超出他心中预算,他也想要买下这地方,开口问牙子多少银钱。   牙子说了一个数。   的确超出卫寂原定的价钱,但这宅子很值,就连陆子鸣也觉得他捡了大漏,原本还想砍一砍价,现下倒是不好意思张口了。   因为价钱非常公道,陆子鸣怕事出有因,寻了一个借口出去,与附近街边的人打听这地方有没有发生过命案什么的。   确定真的没有问题,他才让卫寂交了定钱。   隔日卫寂回庄子上取了自己的银票,然后与牙子去官府签了买卖契约。   官府将地契原本的名字改为卫寂,还登记了买卖的日期,牙行的商名,之后在地契上落下官府印章,这处宅子便成了卫寂的产业。   拿着地契从官府出来那刻,卫寂莫名生出一种归属感,落在身上的日头都艳了许多,似乎照进他心底里,让他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他有家了。 第51章   原房主应当很爱惜这处宅子, 房中摆设没有丝毫损坏之处,院落也打扫得很整洁。   卫寂想好好收拾收拾都无从下手,因为太干净了,好似卖之前原来的主人整理过一样。   去官府更换地契名字时, 那位房主也没有来, 对方全权交给牙行的人来处理, 卫寂连面都没有见到。   房中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 卫寂不需再往里面添置什么。   虽说买这处宅院超出他心中的预算,但仔细算一算, 实际他省下一大笔购置家具的钱财。   难怪陆子鸣说他捡了一处大漏, 冷静下来后,卫寂确实觉得这宅子自己买得太过便宜了。   这跟天上掉馅饼没什么区别, 卫寂心中有一丝不安。   陆子鸣提醒卫寂, 要他一定将门外的大锁换一把,因为牙行中会有心术不正的人偷藏钥匙, 趁着主人家不在来偷东西这样的案子。   像那种高门大宅,那些人自然不敢, 可卫寂这种小宅子家仆少的,最容易被他们盯上了。   幸亏有陆子鸣提点, 不然以卫寂的性子根本想不到这一层,他以前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更没跟牙行打过交道。   又仔细翻看了屋内院外, 好似除了一把新门锁, 其他不需要再买。   书房中有足够的架子放他那些藏书, 不用卫寂另行购置。   正要上街去买门锁时, 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卫寂还以为是陆子鸣, 疾步从屋内走出来。   这次陆子鸣帮了他许多忙,卫寂打算请对方吃饭以表感谢。   绕过影壁将门打开,看到外面的来人,卫寂怔住了。   许怀秉站在门口,面如白玉,眸似墨点上去似的,第一眼给人一种宁静温润之感,但仔细看又觉得过于幽深,像一泓窥不见深浅的幽潭。   他穿着月白色衣袍,衣摆随着荡起柔软的褶皱。   许怀秉身后是笑容温和慈祥的虞姑姑,她手中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祝贺卫寂乔迁的饼跟茶。   卫寂原本便生疑怎么这样好的宅子落到自己头上,遖颩噤盜   看见许怀秉这一刻他忽地明白了。   许怀秉声音清润,“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卫寂这才回神,忙侧了侧身,让他们进来。   许怀秉倒也没有客气,从容地越过卫寂,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并没有过多打量这处宅子。   与许怀秉相比,跟在身后的卫寂反倒像是客人,他拘谨地垂着手,心中思绪万千。   虞姑姑笑着说,“两位公子聊,我去煮茶。”   卫寂为她指路,“厨房在这里。”   虞姑姑弯唇笑了笑,她应了一声,然后拿着竹篮进了厨房。   庭院中种着一棵枣树,枝头上是脆生生的小嫩芽,树下是一口铜缸,荷叶浮在水中,拖着赤色尾巴的游鱼在水中欢快地嬉戏。   许怀秉捻了一点鱼食,放进水中喂鱼。   看他这样熟稔,卫寂终是忍不住开口问,“这宅子是你的么?”   许怀秉回身看他,“是一位认识的好友,这是他歇脚的一处宅子。本来他就想出手卖掉,正好你也要买。”   卫寂困惑不解,“你是怎么知道我要买宅子的?”   许怀秉道:“昨夜子鸣来太傅府时,不经意与我提到你。”   他这话让卫寂又是一愣,许怀秉竟跟陆子鸣认识,他从未听陆子鸣说过。   许怀秉:“子鸣的母亲是我姑母,他没跟你说过此事,只是不想到处声张自己的家世,不是刻意要隐瞒,他也不知你跟我相识。”   这个理由卫寂很能理解,他没告诉陆子鸣自己是京城人氏,还是镇国侯的长子,如陆子鸣一样也不想跟旁人提及自己的家世。   可陆子鸣既是许怀秉姑母之子,那许太傅便是他的亲舅舅了。   这次陆子鸣上京赶考,怎么没有住在太傅府?   似是看出卫寂心中所想,许怀秉解释,“他自幼便怕我叔父。”   若说许怀秉是天之骄子,那陆子鸣就是那个用来衬托皎皎明月的泥垢。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性子又顽劣,是家中的混世小魔头。   许太傅连姜檐都能治服帖,更别说陆子鸣这个小泥鳅了,每次来岐孟小住时,他都被许太傅整治得苦不堪言。   以至于这次进京宁可住客栈,也不愿意住到太傅府。   科考完陆子鸣倒是回去住了一宿,又被自己的亲舅舅教训了,一大早连饭都没有吃,便偷偷跑出来回了客栈。   原来是这样,难怪陆子鸣对京中的事了解这么多,想来以前多次来过京城。   卫寂转念想到,这所宅子之所以这样低的价钱被他买下来,怕是中间有许怀秉的手笔。   这样一想,卫寂顿时觉得自己亏欠了宅子的原主人,也欠了许怀秉一个人情。   “你那位朋友留下了许多东西,我不好白拿,可否托你把银钱补给他?”   “他给你定了多少价钱?”   卫寂说了一个数,许怀秉听后徐缓道:“既是已经定好,那就没有更改的道理。这样罢,等他下次来京中,我为你们引荐,到时候你们亲自商议。”   许怀秉这话说得没有错,确实不好让他当中间人,左右给他俩传话。   卫寂没再说话,只是不时抬头看一眼许怀秉,半晌才开口,“这真的不是你买的宅子?”   许怀秉摇头,“不是。”   卫寂没因许怀秉这话而松气,自打开门看到许怀秉直到现在,他的肩膀便一直紧绷着。   婉拒许怀秉的话,卫寂说过很多次。   他以为他说明后,他俩该天高路远各走一方,而不是像对方这样。   许怀秉的关怀跟体贴叫卫寂心中很过意不去。   卫寂并非圣贤,相反他心眼很小,旁人惹到他,他可能不会当面反驳,但会记到心中默默远离那人。   若是有人对他好,卫寂也会反过来真心相待。   可许怀秉对他好是因为有那样的意思,卫寂若是回应了,让他误会了可怎么好?   卫寂一时为难,他也很不解许怀秉对他的情意。   过了许久,卫寂才轻声问,“是因我成了阴坤么?”   许怀秉神色平和,静静地与卫寂对视,他的眸子幽深而静谧,不露丝毫情绪。   “你并非喜欢我,对我心生好感可能是因我成了阴坤,而你是阳乾,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吸引,不是你的本心。”   不等许怀秉开口回答,卫寂便找到了解释许怀秉这些态度的理由。   听到卫寂这番猜测,许怀秉没辩解,只是问,“你喜欢太子?”   卫寂像是被问住了,脑袋闪过片刻空白,呼吸也跟着一滞。   喜欢。   很喜欢。   心中这样答,可卫寂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不知许怀秉为何要问他这个。   初四那日,在洪惠寺的山路上,许怀秉看到了卫寂与姜檐。   陆子鸣说要去洪惠寺看看,软磨硬泡地将许怀秉拽了过去。   卫寂与姜檐下山时,许怀秉便在山脚下,只是他俩都没有看到自己。   卫寂同往常一样穿了件素服,身上无半点修饰点缀,那双眸却似三月春水,淡色的唇微抿,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他的喜悦、他的怡然自得,隔得那样远,许怀秉都能感觉到。   那一刻许怀秉想,他永远不会祝卫寂跟姜檐百年好合。   但他想卫寂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许怀秉没再提方才那个自己主动挑起的话题,他捻起一点鱼食,修长的指点在水中。   那些藏在荷叶下的鱼闻到鱼饵的香气,迟疑着游了过来。   它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喂法,许怀秉也曾在这个院里,喂过它们许多回。   那些鱼慢慢地全部凑过来,它们舔舐着许怀秉的手指,直到将鱼食吃干净。   许怀秉勾起一片荷叶,背身对卫寂道:“你新家落户,我也不知送什么。你既喜欢虞姑,以后便让她来这里照顾你罢。我与她说了,她也同意。” 第52章   虞姑姑在太傅府已是老人, 手下还有好几个使唤的小丫头,若是来了卫寂这处小宅子只能事事亲力亲为。   卫寂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想她这么操劳,可又舍不得拒绝许怀秉的提议, 昧着良心默认了这件事。   虞姑姑随许怀秉来之前, 便已经收拾好自己的细软, 卫寂帮着她将东西搬了下来。   因为心中有愧, 他将最好的那间房让了出来。   这是主卧,该是家中主君住的地方, 虞姑姑哭笑不得, “我怎么能住这间?”   卫寂忙说,“这间朝向好, 屋子亮堂。”   虞姑姑看向卫寂, 眼前的人有着一双剔透的漂亮眼睛,他眼巴巴望着自己, 像一个跟长辈讨夸的乖小孩,看起来讨喜的不得了。   她的心柔软成一片, 但想到这样一个‘小孩’脱离了家族,要在这偌大的京城独立门户, 她又觉得心中泛酸。   虞姑姑笑看着卫寂的眼睛,开口道:“我虽年事大了一些,但胳膊、腿还算灵便, 不必住在朝向好的房间晒骨头, 还是小公子您来住。”   卫寂觉得不好, 若非来他这里, 她该在太傅府过得很好。   看到卫寂脸上的愧色与不安,虞姑姑抬手摸着他的脑袋道:“我来是因为我想来。”   卫寂因她这句话, 心口一热,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虞姑姑又说,“太傅府有许多像我这样的老人,但小公子刚立门户,身边没有可信的人帮您打理宅子是万不能行的,您要是信得过我,宅子大小一应事就交给我。”   大门大户用了多年的老仆,都有可能对主人家的钱物起了贪念,更别说那些不知底细的新仆了。   卫寂在侯府时很少理事,内宅有些门道不清楚,需要像她这样的人来帮忙打理。   像他这样一个心思单纯,未经世事的小少爷独立出来住,日后少不了麻烦事。   虞姑姑便是待在太傅府,想到他独身一人,心中也会记挂着他。   好在家中的公子很关心卫寂,跟太傅说明了情况,放她出府来了这里。   看着虞姑姑那张温和慈爱的脸,卫寂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自然是信得过她的。   虞姑姑笑道:“即是如此,除了这件事,其余的我便自己做主挑一间好的住。”   卫寂眼睛极明极亮,他也对着她笑,“好。”   之后卫寂帮着虞姑姑收拾房间。   两人边谈边忙活,时间过得很快,日头慢慢西移,窗外霞云万倾。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用力的掼门声,门扉上的铜扣震得哐啷作响。   卫寂跟虞姑姑停下手中的活,他们对视一眼。   虞姑姑拧起眉,怀疑是什么歹人找上了门,刚要开口问,却见卫寂的眼睛忽地亮了。   他匆匆起身,三步并两步地走了出去,虞姑姑不放心地叫住他。   卫寂眸里染了一丝自己并未察觉的笑意,他回头对虞姑姑说,“不是坏人,应当是殿下来了。”   虞姑姑还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殿下’是谁时,人已经跑出去打开了房门。   果然是姜檐。   卫寂是从他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中猜出来的。   姜檐刚从宫中出来,身上还穿着蟒袍,头戴玉冠,腰上束着金丝革带,萧疏轩举,英朗不凡。   那两道剑一样的长眉原本拧着,在看到门后的卫寂才舒展开。   卫寂只是让东宫过来送饭的人带了口信给他,这让姜檐极为不满,“怎么买宅子不与我说一声?”   卫寂温声细语的解释,“臣想等收拾妥当了,再请殿下来饮茶。”   姜檐朝院内看了一眼,挑剔道:“这么小,怎么喝茶?”   未曾想他会这样说,卫寂倒是有些无措,唇瓣上下蠕动了两下。   看到卫寂的神色,姜檐缓和下口气道:“我是说,怎么买了这样一个小宅子?莫说住不开人,就连一匹马都放不下去。”   卫寂哪里还养得起马车?他顶多只能再雇一个人帮虞姑姑打理宅子。   因此摇头道:“臣不养马。”   姜檐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卫寂,“不养马,那日后出行怎么办?”   卫寂喉咙咽了咽,“不……不怎么办,日后臣也不去太远的地方,若是去便雇一辆车。”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侯府的世子,出行没有那么多讲究,怎么便捷怎么来,而不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姜檐还要说话,这时虞姑姑走出来。   看到卫寂说的‘殿下’竟是太子,虞姑姑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朝姜檐行了一礼。   她见姜檐平静如水,倒是姜檐见到她狂风骇浪,双目震了一震。   姜檐扭过头,质问卫寂,“她怎么在这里?”   在姜檐心中,虞姑姑跟许怀秉是画等号的,既然她在这里,那么许怀秉也必定来了。   卫寂心中一慌,面色一白,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忙摁下了姜檐指向虞姑姑的手。   本来虞姑姑来这里便是委屈,卫寂不想她再被姜檐敌视,因此挡在姜檐面前,面冲着虞姑姑,扯动脸皮挤出一笑,用煮茶的借口想支走她。   看着一脸为难的卫寂,虞姑姑不好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进了厨房。   卫寂心下一松,转过头见到瞪着他,满脸不可置信的姜檐,身形顿时一僵。   因为卫寂下意识这个护别人的举动,姜檐气到脸都扭曲了,他怒不可遏道:“你向她,不向我!”   卫寂便是满身长嘴,他无法让姜檐平复下怒火。   卫寂此刻的噤声,似热油浇到了柴火上,爆裂声更大了。   姜檐双目猩红,他绕过卫寂阔步走进去,一副捉奸的架势,“许怀秉是不是在里面?”   卫寂追在姜檐身后,磕巴着说,“没有。”   这话让姜檐的火气稍歇,但并未完全平息,扭过脸凑近卫寂大声道:“那她怎么在这里?”   卫寂怕虞姑姑听见,想也未想便捂住了姜檐的嘴。   姜檐双眸瞪大,惊愤交加。   他跟卫寂身量悬殊,气力更悬殊,抬手间便可挣脱卫寂。   但姜檐没有,只是用眼睛无声地发着火,像是要卫寂明白他对自己做了多么一件人神共愤的事。   卫寂被姜檐盯得心中发毛,他慌乱地吞咽了一口,压低声音说,“是我让她来的,殿下不要朝她发脾气。”   姜檐瞳仁一震,抓起卫寂捂着自己嘴的手,怒道:“我什么时候冲她发脾气了?是你冲我发脾气,还对我动手!”   说完又将卫寂的手放回到原处,继续无声地怒视他。   动手的指责过于严厉,卫寂吓得抽回自己的手,“臣哪有动手?”   姜檐扣住卫寂的手腕,摁着他不让他动,义正词严道:“你还想销毁证据,门都没有。”   卫寂抽了好几次都没抽回来,后背都出汗了,最后嗫嗫地道歉,“臣错了。”   姜檐这才松开卫寂的手,指着厨房问,“她究竟为什么……”   卫寂面上一慌,哀求地看着姜檐,“殿下小声些。”   姜檐压低声音,用恼怒的气音问,“她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许怀秉有没有来过?你连他都告诉了,最后一个才与我说?”   卫寂小声地回姜檐,“臣没有告诉许怀秉,只是凑巧这处宅子的原主人是他的好友,臣买之前真的不知。”   姜檐凑在卫寂耳边狠狠道:“不知来历的宅子你也敢买?退回去。”   卫寂用同样的音量跟姜檐‘咬耳朵’,“臣都过了户籍,而且臣很喜欢这处宅子,也很喜欢……虞姑姑,她日后就要搬来跟臣一块住了。”   见卫寂眼神怯怯,面露不安,姜檐急喘了一下,粗声问,“那许怀秉呢?”   卫寂不解,啊了一声,“他怎么了?”   姜檐逼视着卫寂,“他也要来住?”   卫寂一吓,“这怎么可能,他为何要来这里住?”   姜檐的目光朝厨房看了一眼,面有不悦,“那她怎么能来?”   卫寂半真半假,“她并非奴籍,向太傅府辞行就可以来臣这里。”   虞姑姑是良籍没错,但今日带她来的人是许怀秉,卫寂隐去了这段,因此心虚地不敢看姜檐。   -   方才见太子一脸怒意,虞姑姑有些担心卫寂被他欺负,忍不住从厨房朝外看了一眼。   卫寂跟姜檐站在枣树下,两人贴得很近,衣袖相擦,双肩几乎挨在一起。   一会儿这个凑过来在另一个耳边说着什么,一会儿另一个凑过来在这个耳边说着什么。   看他俩这嘀嘀咕咕的模样,不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   虞姑姑一头雾水。 第53章   姜檐坐在正堂, 眉心紧蹙,一张脸拉得老长,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的不虞。   卫寂陪在一旁,看到姜檐此刻的神色, 他小心地递过去一杯茶。   姜檐接过茶杯, 轻哼了一声, “她来你这里, 连茶水都不倒么?”   这话说得一点道理都不讲,明明是他不喜欢虞姑姑, 卫寂才让虞姑姑出去的, 哪里就是人家不肯倒茶了?   卫寂没回他这句话,任姜檐发泄不满的情绪。   果然说了几句, 见卫寂也不响应他也说不下去了, 目光在屋内环顾一圈,又是重重一哼。   姜檐嫌弃道:“这么小的宅子, 蚁虫路过,看到这丁点大的地方都不会搬进来住。”   这宅子比起东宫、侯府自然是小, 可于卫寂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居身之所,哪里有姜檐说的那么不好?   心中虽这样想, 但卫寂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垂丧着脑袋听姜檐‘数落’。   姜檐满脸怨念,“买的时候你也不与我商量, 就擅自做主了。”   卫寂看着杯盏里的热气, 垂眸还是不说话。   姜檐还在抱怨, “这点地方, 再来几个人怎么住得开?”   听到这句话,卫寂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臣的亲客少,不需买太大的地方待客。”   自成为姜檐的伴读后,卫寂除了睡觉,其余大多时间都用在他身上,哪里有工夫去交朋友。   当然,就算没有姜檐,以他内敛的性子也不会主动结识旁人。   与卫寂相熟的人屈指可数,这些人之中,谁没事会来他家留宿?   姜檐压下眉头,“谁说要你待客了?”   他正要说什么,门外响起喧闹声。   在厨房为他们准备点心的虞姑姑听到动静,半疑半惑地走出来。   自姜檐来之后,门扉便一直开着,虞姑姑绕过影壁便看到门外停着好几辆马车。   金福瑞抱着一个很大的木盒,他站在门口吩咐身后的人,“手脚都仔细些,别弄坏了东西。”   “你们几个随咱家去见小卫大人。”金福瑞手指了几个人,一转头正巧跟虞姑姑打了一个照面。   两人在太傅府上见过面,金福瑞眸光微闪,下意识抬头瞧了门上的牌匾。   朱红的匾上用金漆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随园。   确定没来错地方,金福瑞面上堆起笑,客气地与虞姑姑打招呼。   虞姑姑看了一眼金福瑞身后那几个面相沉稳的奴仆,福身回礼道:“金公公福安,殿下与小公子在里面,请随我来。”   金福瑞客气地说,“劳烦姑姑了。”   他带着六男六女跟在虞姑姑身后进了宅子,看到院落与屋舍微微一愣。   金福瑞走进去,向姜檐行礼,“殿下,奴才让人都带过来了。”   姜檐瘫着脸问卫寂,“你说这怎么住?”   看着这阵仗,卫寂愕然不已,此刻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姜檐一直说他宅子买的小了。   金福瑞打圆场,“小卫大人可以从这十二人中挑四位留下来,四个人,两两挤一间还是能睡下的。只是马车怕是不能驶进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卫大人若是要用车,差人来东宫便可。”   “要是实在怕麻烦,奴才看附近有茶寮,他们的地方够大,每月花些银两停到他们后院。”   金福瑞短短工夫便想好了解决之法,这一通把卫寂说得更愣了。   他如今身无功名俸禄,只是一介白衣,连一份能谋生的产业还没置办,竟还要每月花一笔闲钱养车马。   想到每月的支出,卫寂汗流浃背,慌忙说,“不必了,如今就好。”   从侯府搬出那刻,卫寂就不当自己是什么富贵公子了,平时的家务他也可以搭把手。   先前跟虞姑姑收拾屋子时,对方还说要在院里开垦出一块菜地,这样便能自给自足。   他们连菜钱都要商量着要省下来,哪里还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金福瑞看出了卫寂的窘迫,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其余人都退了下去。   等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金福瑞才将怀里的木匣放到姜檐桌旁,然后跟着也离开了,留他俩说话。   姜檐打开匣盖,抱起来塞到卫寂怀里,别扭道:“这个给你。”   那匣子很沉,卫寂双肩塌下,手臂也向下沉了沉。   他低头一看,里面是白花花的碎银子,加起来少说也得几千两。   姜檐听到卫寂买宅院的消息,从宫中直奔这里,让金福瑞回去挑几个人过来,把库里所有的碎银子都拿出来。   吃了上次教训,姜檐知道比起大金锭子,卫寂日常用到的碎银更多。   卫寂抱着沉甸甸的木匣,一时说不清心中的感受,静默了一会儿,道:“臣有。”   姜檐则说,“再买一个大点的宅子就没有了。”   卫寂喉咙上下滚动,“臣……觉得小宅子更好。”   姜檐看他,“哪里好?”   卫寂小声说,“就是好。”   说不清楚哪里好,他就是觉得几步路从大门走到屋内很好,跟虞姑姑商量在院中开垦菜园时很好,姜檐站在枣树下,拨弄荷叶招惹那些嬉戏的鱼很好。   姜檐闻言却有些生气,胸口起伏了两下,“东宫大碍着你了?”   卫寂没理解姜檐这话。   姜檐的举一反三全都用到这种地方,只因为卫寂说喜欢小宅子,便觉得他是嫌弃东宫地方大。   那日他说那些狠话,也是因为东宫太大了?   反应过来后,卫寂忙摇头,“臣没那个意思。”   姜檐把脸扭了过去,越想越气,又扭回来对卫寂说,“先前也没见你说过它不好,现在你倒是处处嫌弃它,它怎么做也不对是不是?”   这实在是个大误会,卫寂急道:“东宫自然是最好的,臣这小宅子哪里敢跟东宫比?”   姜檐理也直气也壮,“他自然是比不上我。”   卫寂一时不知道姜檐说的到底是人还是宅子。   姜檐紧迫地盯着卫寂,双眸湛着精光,“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错了?”   卫寂双肩绷直,点头如捣蒜,“殿下说得对。”   姜檐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将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他也恢复正常。   “你把银子收起来,若是短了缺了再跟我要。”   卫寂抱着木匣想了想,他从里面取了十几枚,“放在家中不安全,臣拿这些便可,剩下的先放到殿下那儿罢。”   姜檐并非傻子,看着卫寂的眼睛,“为什么不要?”   卫寂眼睫缓慢地眨动了两下,而后慢慢低下头,“臣从前住在家中,吃穿用度一切靠侯府,搬出来住了总不能也一直靠殿下接济。”   姜檐张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卫寂知道姜檐心中关心记挂他,仰头望着姜檐道:“若有需要,臣一定会跟殿下说的。”   想了一下,卫寂默默补了一句,“若下次再换宅子,也会先知会殿下。”   这次他是有意瞒着姜檐,想着收拾好了再告诉姜檐,谁知道闹出这么多事。   见卫寂过得这样‘清苦’,姜檐小声抱怨,“你母亲都托梦让我照顾你了,你也不听她的话,偏要分得这样清楚。还用下次这样的话哄我,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了?”   卫寂看了他一眼,见他不高兴地垂着眼,“臣没有哄殿下,臣真是这样想的,若是再买宅子一定第一个跟殿下商量。”   姜檐哼哼了两声,“这个你就该先与我商量,下个不许这样了。”   卫寂闻言唇角微弯,在他眼中,姜檐很多时候就是小孩脾气。   在姜檐看过来时,卫寂忙点头,“臣知道了。”   姜檐板着脸说,“把手伸出来。”   卫寂不知他要干什么,迟疑地抬起手。   姜檐又说,“摊开。”   卫寂惶惶不安地把手摊开,姜檐从木匣又抓了一把银子放到他掌心。   姜檐认真嘱咐,“不够了就跟我说,别与我客气。”   卫寂望着他漆黑的眸,慢慢点了一下头。 第54章   卫寂从京郊的庄上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搬来, 日后便落户在这方小宅子里。   虞姑姑买了菜籽,花了半日的功夫在院前开垦出一块菜园。   卫寂每日浇浇花,帮着虞姑姑一块拾掇拾掇菜园,日子过得倒是很清闲自在。   姜檐隔三差五便会派人来给卫寂送些东西, 有时他也会亲自来, 但大多都是晚上, 来了还会挑剔虞姑姑做的饭菜不好吃。   虞姑姑的手艺没得说, 便是精致的茶果子她都能做出来,遑论一道简简单单的菜了。   只是卫寂跟她的口味偏清淡, 姜檐正好相反, 他喜食荤腥,见道道都是素菜自然不满。   即便虞姑姑用鱼头煲了汤, 鱼身烧了豆腐, 他也挑嘴,因为在他眼中, 鱼虾都不算荤菜。   卫寂只好让虞姑姑每晚多烧一道荤菜,以防姜檐晚上来这里吃饭。   除却在吃上, 姜檐其他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跟缸里的鱼过不去, 每次来都要折腾它们一番。   许怀秉过去那种拿手捻鱼食的喂法,以后怕是不能了,因为被姜檐霍霍了几日, 小鱼们如今变得很警惕, 听到动静便会躲在荷叶下面。   原本的牌匾也被换了下来, 姜檐亲自题了字, 做成牌匾挂了上去。   随园变成小卫府。   卫寂不想要那个‘小’字,姜檐坚持给他加了上去, 说等宅子换成大的,再给他重新题字。   屋内那个春水碧天、画舫赏荷的屏风,姜檐也说太素,从东宫抬了一个喜庆的百鹊叫春。   在卫寂吃了第一顿晚饭后,姜檐又觉得膳桌不舒服,也给他换了新的。   七七八八换下来,哪还有原来宅子那份闲适素雅的田园之风?   陆子鸣离京之前拜别卫寂,一进来看到大变样的宅院,大为震惊,“卫兄,你这何苦要换?”   卫寂不好跟他说实情,又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半晌憋出一句,“手中有一些闲钱,想花一花便都换成新的。”   陆子鸣闻言默默良久。   行罢。   陆子鸣这次来京城科举,全都是被父亲逼的,他自知这次考不上,不想被许太傅教训,因此趁着皇榜没下来准备开溜。   在没来卫寂这里之前,陆子鸣还不知道他跟许怀秉认识,直到看到了虞姑姑,心中一惊。   卫寂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陆子鸣,包括自己是京城人士,但没提镇国侯府。   陆子鸣也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会让他那位性情淡漠的表兄记到心中。   他跟许怀秉算是自幼一块长大,对许怀秉多少是了解的。   他这位表兄看似温和,待人接物挑不出半分错,实则性子冷淡得很。   若是陆子鸣不寄书信给他,他很少主动反过来与他联络感情。   与许怀秉相识这么多年,除非有必要的礼节,陆子鸣就没见他访亲走友,都是旁人来找他。   虽然心中好奇俩人的关系,但陆子鸣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甚至没问卫寂故意隐去的家世。   在卫寂吃过午饭后,饮了两杯茶,陆子鸣没有多待。   他没打算直接回家,回去了也得挨训,想着出去好好转上一圈,临走时陆子鸣还跟卫寂说,若是他在途中寻到好东西,定会给卫寂寄上一份。   卫寂亲自送到他门口,“路上多保重。”   陆子鸣没有说话,只是冲卫寂摇了摇手臂,背影恣意潇洒。   -   陆子鸣离开没多久,便到了放榜的日子。   卫寂一夜没有睡好,双腿发虚地去了贡院,皇榜贴在贡院外面的墙上。   长长一张榜单,卫寂从三甲之末开始看起,手心被汗濡湿,紧张得他大气都不敢喘。   虞姑姑也提着心,陪在卫寂身边帮着他一块看榜上的名字。   姜檐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出来,倒不是他故意要卫寂着急,而是根本出不了宫。   放榜前,主考选了十份最好的考卷递送给皇上过目,一甲前三由皇上钦定。   考卷递上来时,姜檐便在他父皇旁边,他父皇看完之后交给他,让他好好读一读。   这些考卷封着姓名籍贯,怕出现徇私舞弊,每份考卷都由人重新誊写了一遍,无法靠字迹辨别。   直到放榜,姜檐一直待在他父皇的眼皮底下。   卫寂盯着人名逐个看时,去榜首查看的金福瑞拨开乌泱泱的人群,喜道:“小卫大人——”   他一句‘小卫大人’让不少人投来疑惑的目光,心中纳闷怎么来一个‘大人’?   金福瑞捂住自己的嘴,快步走到卫寂旁边,压低的声音都掩不住他的喜悦,“您是探花,一甲第三。”   卫寂如被人定在原地,周围的熙攘声渐渐远去,他只看见金福瑞一张笑脸,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这样失聪了好几息,喧嚣声再次灌进耳中,卫寂听到虞姑姑与金福瑞关切的声音。   “小公子怎么了?”   “小卫大人,小卫大人?”   金福瑞的手摇在卫寂眼前,见他没有反应,正要掐他人中时,人忽然眨了两下眼睛,七魂六魄全部归位。   卫寂嗫嗫地问,“我考了第几?”   虞姑姑道:“第三,是一甲第三。”   卫寂呆呆地,“啊?”   金福瑞与虞姑姑相视,然后两人皆是一笑。   “小卫大人乐傻了,但小小年纪就中一甲,文曲星下凡不过如此。”   卫寂被金福瑞夸得有点面热,心中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是一甲。   他前三场是有把握的,但最后一场策论心里却没有主意,也不知写得怎么样。   姜檐问过他很多次策论写了什么,卫寂不好在放榜之前跟他说太多,万一姜檐审到他的考卷存了私心怎么办?   他是寒窗苦读十年,旁人也是,那些寒门子弟更是如此,他怎么好夺了别人的前程?   卫寂亲自去榜首看了看。   三甲是用墨色写的,二甲是朱笔,一甲则是金笔。   卫寂的名字在榜首一甲之末,前面是一个叫杨柏骞的人,再之前便是状元郎,上面赫然是许怀秉的名字。   许怀秉并没有亲自来看榜,只派了自己的小厮西竹来。   西竹径直走向榜首,看见自己公子果不其然是状元郎,便昂着下巴,一脸傲气地离开了。   而那位排在卫寂之前,许怀秉之后的榜眼,杨柏骞。   他跟卫寂一样是从榜单之末一路看过来,越看心越凉,看到二甲前十名时双眼含泪,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这时有人喊他的名字,告诉他,他是一甲第二名。   杨柏骞疯了似的跑到榜首,还撞到同样看榜的卫寂,他也没有致歉,嘴唇发着颤。   看清自己的名字那刻,身子向后一仰,竟激动得昏了过去。   身旁的人赶紧扶住他,卫寂也被他吓一跳。   听说这个杨柏骞考了十二年,人是很有才华的,只是怯场,一进贡院便跟耗子进了猫窝似的,身子抖得能筛糠。   次次考,次次考不中,衣上的补丁一打再打,连客栈都住不起。   因为考不中的次数太多,他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有心善的店家便让他干一些零碎的活计抵房钱。   卫寂以前觉得自己不受父亲重视很苦,贡院前的众生百态让他觉得自己算是蜜罐里长大了,至少他没为银钱发过愁,能不愁吃穿的安心读书。   哎。   -   按大庸的规矩,前三甲要在放榜的第二日进宫面圣。   想到明日还要见皇上,卫寂难免不安。   他在姜檐身边伴读多年,面见过好几次回圣上。但见跟殿试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万一答不上话怎么办?   卫寂坐着马车回去时,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越想心中越慌。   到了他所住的巷子,卫寂走下车,便见家门前站着一道修长英气的身影。   随着对方的望来,卫寂心中的忧虑瞬间消散大半。 第55章   姜檐原本想亲自将卫寂中第的好消息告诉他, 因此从宫中出来之后,便快马加鞭往卫寂这里赶。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等姜檐到时门上已经挂了一把铜锁,卫寂坐着马车一早去了贡院。   姜檐不好去贡院找人, 只能在家门口等着卫寂归来。   金福瑞与马夫坐在车辕一坐一右, 马车拐进卫寂住的龙王堂巷子, 他是第一个瞧见姜檐的。   车子还没停稳, 金瑞福便匆忙下来,扭头提醒布帘内的卫寂, “小卫大人, 殿下来了。”   说完他走向姜檐,但毕竟是在外面人多眼杂, 金福瑞没敢行大礼。   虽然知道皇上钦定一甲前三时, 姜檐肯定提前看了,金福瑞还是与他报了一声喜, “殿下,小卫大人中了探花。”   不等姜檐说话, 听闻他来的卫寂忙从马车中走出。   卫寂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白衣,以玉冠发, 眉目秀丽端方,濯濯如春月柳。   看到他的那刻,姜檐脑海突然想起一首诗——白玉谁家郎, 回车渡天津。   卫寂抬起头, 他们的视线交汇。   融融的春风中, 两人都有些失神, 而后各自飞快移开目光。   卫寂仓皇地低下头,被马夫搀扶着走下来, 站稳后他回身,扶着虞姑姑护她下了马车。   期间卫寂的长睫一直低垂着,等将虞姑姑扶下来,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根。   虞姑姑以为卫寂不舒服,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才发现他的耳尖有点薄红。   见卫寂迟迟不过来,在那里跟什么虞姑姑磨磨蹭蹭,姜檐心生不满,满目怨念地望着他。   察觉到姜檐的小心思,金福瑞适当地开口,以说笑的口吻道:“今早奴才来的时候,小卫大人愁得饭都没用多少,只吃了半碗。”   姜檐闻言果然不再纠结方才的事,指责意味颇浓地冲卫寂说,“有什么好愁的,连饭也不吃?”   卫寂看了姜檐一眼,又不大自然地垂下眼睫。   他支吾将今早的担心说给姜檐听。“臣……怕考不好。”   姜檐拧起长眉,“你读书那么用功,怎么可能考不好?”   卫寂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很用功,并非只有臣一人苦读。”   “你跟旁人能一样么?”姜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满脑子都是读书,一读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什么也瞧不上,就凭你这样莫说探花,状元都应该是你的。”   卫寂一时不知他这是夸自己,还是在贬损自己。   见话头不对,金福瑞赶忙打圆场,“殿下说得是,小卫大人也该注意身子,别读起书来连饭都顾不上吃。”   他这话明面上在帮姜檐,实则是在提醒姜檐,卫寂可能还饿着肚子。   虞姑姑如今还没摸清楚姜檐的脾气,实在搞不懂他跟卫寂到底怎么回事,但听出金福瑞这话的意思,帮腔道:“炉上温着鸡蛋羹呢。”   姜檐转头去看门上的铜锁,“那还不快打开门?”   虞姑姑取出钥匙,上前利索地将门锁打开,隐约间她似乎听到身后的姜檐咕哝了一句——   “连钥匙也不给我一个。”   虞姑姑动作一顿,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推开了两侧的门。   一行人进了庭院。   姜檐那点不满在穿行过庭院,与卫寂进到房中后,早就没有了。   他随手解了披风,坐到堂中正座,见卫寂立在一旁,抬头看他,“杵在那里做什么?”   卫寂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的脾气下去了,犹豫片刻坐到另一张椅子上。   屋子的朝向很好,日头出来时,照得堂中暖烘烘的,不似先前看的那处宅子,外头越暖和,里头越是阴冷。   虞姑姑端来了鸡蛋羹,她没料到姜檐会来,因此只给卫寂温了一碗。   此刻进来有些犯难,按规矩不好越过太子殿下直接给卫寂。   好在姜檐先开口,让卫寂赶紧吃。   卫寂接过虞姑姑递过来的碗,里面撒了葱花,倒了香油跟酱油,还有一撮虾皮,闻起来很是鲜香。   卫寂问,“殿下吃过了么?”   姜檐说,“吃过了,你赶紧吃。”   卫寂这才拿汤匙将蛋羹绊碎,腕间一道红绳时隐时现。   姜檐看见后,眸色微闪,开口说话时鼻音很重,“你还戴着?”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卫寂抬起头,顺着姜檐的视线看到自己手腕系的红绳,平时他注意着藏好,今日却不小心露了出来。   卫寂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低声说,“臣以为要戴到放榜这日才算灵。”   明明这绳子是姜檐买来送给卫寂的,他哼哼着说,“你就是这样迷信。”   卫寂看了他一眼,似有不解,“那殿下怎么还要买?”   姜檐振振有词,“因为你迷信!”   卫寂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也向来也说不过姜檐,索性不再说话,低头吃着鸡蛋羹。   姜檐也没再开口,屋内静了下来,只有偶尔汤匙跟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等卫寂吃完,抬头便见姜檐撑着下巴看他。   他眼睫半敛,神色困顿。   想到金福瑞说这几日他一直留在宫中,怕是看了不少考卷,好不容易皇上放他回去,他还直接来了这里,卫寂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姜檐一下子撑起眼皮,坐直身子问,“吃完了?好吃么?”   见姜檐眼皮间多了一层褶皱,卫寂面上浮现忧色,“殿下若是困乏了,便回去睡一觉罢,总这样熬着对身子不好。”   卫寂本意是让姜檐回东宫好好休息,也不知是不是太困,他好似听错了什么,喉咙滚了滚,“我在这里睡好么?”   他嘴上问着卫寂好不好,人却已经站了起来,朝卫寂的寝室张望。   卫寂张了一下嘴,看着朝他房中走去的姜檐,只得起身跟上去。   进去后,姜檐挑剔地说,“床看起来硬邦邦的。”   说着他摸了一下,扭过头跟卫寂抱怨,“怎么这么硬,睡起来能舒服么?”   姜檐下巴抬着,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含混黏糊的娇气,像极了昭文小郡主的那只猫。   虽然那只猫‘陷害’过卫寂一次,但等它高傲地翘着尾巴尖,绕行到卫寂面前,然后露出雪白的肚皮,还拿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觑着他的时候,卫寂还是忍不住会给它撸毛。   看着面色骄矜的姜檐,卫寂心口发痒,他垂下眼睛,低声道:“那……臣给殿下再往下面铺一床被子。”   姜檐从鼻子轻轻地,“嗯。”   卫寂没看他,忙去箱柜翻出一床新的被子,展开铺了床上,又在上面放了一张小褥。   姜檐褪去外衣,穿着亵衣亵裤上了床榻,然后钻进被窝,头躺在软枕上,仰面看着为他放幔帐的卫寂。   感受灼热的视线,卫寂耳根又不争气地开始发烫,他赶紧将勾在床头的帘帐放下来。   放下之后,卫寂才敢抬起眼睛。   透过那层幔帐,卫寂还是能看清姜檐的身形轮廓,帘内的人侧过了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意识到姜檐可能也在隔着帘布看他,卫寂喉咙发紧,“殿下好好休息,臣先出去了。”   说完便快步朝外走,刚走出几步,便听身后响起一道不满的哼声。   卫寂没敢回头。   姜檐坐起来,撩开幔帐,大声道:“你都没给我钥匙!”   卫寂此刻脑袋一团浆糊,压根不知自己该给姜檐什么钥匙,没等他开口问,姜檐便主动说,“你都有我东宫随意进出的腰牌。”   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卫寂的唇瓣动了动,“殿下先休息,醒了……臣给您拿。”   姜檐这才满意地躺回去。   卫寂快步走了出去,迎面对上金福瑞探寻的眼神。   金福瑞压低声音问,“殿下睡了?”   卫寂仓促地点了一下头。   看着一脸窘相的卫寂,金福瑞忍着笑说,“那咱家得回一趟东宫拿衣物,殿下就劳小卫大人照顾了。”   卫寂干巴巴回了一句,“哦。”   金福瑞笑着与卫寂道了一声别,然后坐着马车回去了。   -   这一觉姜檐睡得很沉,日落西下,天光慢慢转暗,他才终于醒了。   怕打扰他休息,午饭卫寂也没有叫他,饿到现在肚皮空荡荡的。   刚醒来,姜檐意识还不甚清楚,摁了一下鸣叫的肚子,又将自己埋进满是卫寂气息的被窝。   这味道令他心旷神怡,连起床气都没有,舒服得不肯起来。   卫寂听到里面的动静,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姜檐的脸睡得红扑扑,长发凌乱,他眯着眼睛一直拿下巴蹭被角,薄唇滢着一抹水光。   听到开门声,姜檐慢了好几拍才看向门口,与愣住的卫寂视线相撞。 第56章   姜檐目光迷离地看了卫寂好几息,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后,漆黑的瞳仁剧烈颤了颤。   卫寂没料到会见到这样的画面,姜檐方才那表情好似吸食了荆芥的大猫,满脸痴醉与沉迷。   若是他没有在蹭自己的被子, 卫寂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好梦。   姜檐急促地喘了一下, 冲着卫寂说, 声音粗嘎, “你看什么?”   这话颇有恼羞的意味,卫寂心口一震, 面上拂来热度。   他慌忙低下头, 避开姜檐的视线,细若蚊呐道:“臣, 臣什么都没有看……”   正在这时, 姜檐肚皮发出一声空响。   意识到姜檐饿了,卫寂稍稍抬眸偷瞧了他一眼, 小心着问,“殿下要用饭么?”   姜檐神色别别扭扭的, 坐起来背着卫寂说,“你先出去。”   卫寂呆呆‘哦’了一声, 转身走了两步,想到什么似的他停下来又说,“要叫金公公进来么?他回东宫给殿下拿了干净的衣服过来。”   姜檐简短地‘嗯’了一下。   卫寂这才走出去, 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关上。   姜檐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动静, 见卫寂是真的走了, 他低头又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偷偷地深吸了一口。   他好香。   姜檐面色绯红地想,身上也好香。   -   厨房炖着金鸽汤, 灶上温着八宝饭,还有一屉金丝烧麦。   听说姜檐醒了,虞姑姑开火又烧了一道拿手的豆腐。   这豆腐先过油,炸至金黄后将里面掏空,再塞上肥瘦均匀的肉末,然后拿吊了一个多时辰的高汤炖上一盏茶的功夫,出锅撒上葱沫便做成了。   饶是姜檐这么挑嘴的人,吃这道豆腐时也说不出难听的话。   但喝鸽子汤时,只抿了一口他便立刻抬起头,用一种寻到错处的口吻,扭着脸对卫寂说,“没有东宫膳房炖的好喝。”   知道姜檐还没彻底接受虞姑姑,因此才会处处拿她跟东宫的厨娘打擂台,卫寂心中很无奈。   两个都是极好的人,怎么就处不到一块?   或许日久方可见人心,总有一日他会知道对方的好。   此刻卫寂不好加大姜檐对虞姑姑的不喜,因此点点头,顺着他说,“东宫炖的汤,臣也觉得好喝。”   姜檐一向吃软不吃硬,“那明日我让他们炖了给你送过来,也让她好好学一学炖汤的手艺。”   卫寂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给姜檐加了一块豆腐,“殿下多吃些,这是专门给您做的。”   姜檐皱眉,“什么叫专门给我做?你想吃,她都不给你做么?”   卫寂心中一惊,慌忙否认,“自然不是,臣的意思是,臣专门让姑姑给殿下做的。”   姜檐闻言翘了翘嘴角,“你总这样想着我做什么?一道豆腐而已,我又不是没吃过。”   卫寂眼睫垂了垂,他是真不知怎么回姜檐这话。   大概是饿坏了,那盘豆腐几乎都进了姜檐的肚子,他还喝了一大碗汤,八宝饭也没有浪费。   吃过饭,姜檐在卫寂这里一直待到戌时才离开,临走时还跟卫寂讨了一把门上的钥匙。   卫寂站在巷口,目送姜檐离去,直到东宫的马车不见,他仍旧多站了一会儿。   虞姑姑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不免感到诧异。   在太傅府那次,她便瞧出姜檐对卫寂的心思,只是不知这份心意有几分,再加上他的性子看起来有些骄横。因此私心是不想他跟卫寂在一起,怕卫寂受欺负。   但看卫寂待这位殿下的态度,怕是并非没那方面的情意。   这两人看起来南辕北辙,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生出情愫,更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隔日一早东宫的人便来了,说是姜檐发了热症,今日不能去宫中。   本来姜檐要随皇上面见一甲前三,知道卫寂会为见他父皇而忐忑,他便将这事告诉了卫寂,想着有他在卫寂不会太慌。   但从卫寂宅子回去后,半夜他突然发起了烧,雨露期提前了几天。   不能去宫中,自然要跟卫寂说一声,省得今日在殿中见不得他更无措。   这些年姜檐的信期一直很准,可这几次频频提前,卫寂不免有些担心,“请太医看过了么?”   金福瑞道:“太医来瞧过,没什么大碍,许是这几日累着了。”   顿了一下,金福瑞又问,“小卫大人的雨露期是不是也不准?”   卫寂摇头,可能是因为刚分化没多久,所以并不是很准,卫寂一直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见金福瑞听到这话露出沉思之色,卫寂以为他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忙问,“怎么了?”   金福瑞嘴角提上笑,“没事,只是为哄殿下喝清心汤而发愁。”   这话是借口,实则他在想另一桩事。   原本卫寂跟姜檐的雨露期差了半月左右,但这几次两人一个滞后,一个提前,再这样下去,日子怕是会撞到一块。   金福瑞曾听人说过,阴坤与阳乾会互相影响,契合度高的更是如此。   若是成婚了,日子凑一块那是天大的好事。   金福瑞只是听说,没有十成的把握,而且他也拿不准他俩如今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若说卫寂对姜檐没有情意,金福瑞是一百个不相信,姜檐的态度更不用说。   可卫寂参加了科考,还中了探花,若日后入主东宫,那这官还做不做?   金福瑞被他俩弄糊涂了,因此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省得再捅出什么篓子。   姜檐不爱喝清心汤是众所周知的事,因此卫寂没怀疑金福瑞这话。   卫寂没坐东宫的马车,因为宫中会派人来接他们。   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卫寂还是很紧张,他的衣物昨晚被虞姑姑熏过香,头也是虞姑姑的巧手梳的。   宫中的马车是辰时四刻到的,宣旨的大太监认得卫寂,毕竟他是太子殿下跟前的大红人。   宣完圣旨,大太监上前扶起卫寂,“世子快起来,随咱家一块入宫,莫误了时辰。”   卫寂应了一声。   等将卫寂扶上了马车,虞姑姑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大太监手中,“进宫后,世子便劳公公照顾了。”   这是报喜钱,历朝历代都有这个规矩。   大太监笑着推辞,“您这是折煞咱家了,世子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高中探花,哪里需要咱家照顾。”   虞姑姑亦笑得温和,“宫中规矩繁多,还是需要公公提点的。”   两人推辞了一番,大太监还是收了下来,“那咱家就沾沾世子这份喜气。”   -   随着马车离皇宫越近,卫寂心中越发忐忑,紧攥的手一直在出汗。   他这还算好的,那位金甲第二的榜眼,紧张得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当真是汗如雨下。   卫寂上次见他时,这人还是一身旧衣,如今已经是新装换旧装,穿了一身素色的罗缎,脚上也是新靴。   看杨柏骞一直拿袖拭汗,袖口洇湿了一片,卫寂忍不住开口宽慰他,“圣上仁德宽厚,你不必如此害怕。”   杨柏骞额上布着豆大的汗,听到身旁的人说话,他转头看过来,一脸惭愧,“天性如此,天性如此,惹公子笑话了。”   说话间他还在擦汗,嗓音发虚。   这句‘天性如此’不由让卫寂与之共情,因为他的胆子也不大。   卫寂递去一方手帕给他,“拿这个擦罢。”   杨柏骞投来感激的目光,“多谢公子。”   他俩的窃窃私语引来许怀秉的目光,视线从面如金纸的杨柏骞掠过,最后落到清俊端正的卫寂身上。   不等他们叙话,那个来卫寂府中宣旨的大太监便将他们从偏殿,引到正殿来见圣上。   正位上坐着一个身穿明黄龙袍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   姜檐的眉眼与他七八分相像,都是深邃英气,只是圣上的更为沉稳,轮廓坚毅,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   卫寂与许怀秉、杨柏骞行礼道,“臣见过皇上。”   上方那人道:“起来罢。”   卫寂起身后,垂首而立,听着身旁杨柏骞粗重的呼吸,他不免跟着紧张。   看着殿中那两个萧萧郎朗的少年风姿,明德帝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甲竟有两个年岁不过十九的少年郎。”   “朕还听说榜眼也是才华横溢,只是怯场才考了十二年,不知真假?”   听到皇上点自己的名字,杨柏骞面上的汗更多了,颤巍巍开口,“圣圣圣上谬赞,臣……”   他身子前后摇了摇,眼皮一翻,竟又激动得昏了过去。   卫寂跟许怀秉一同扶住他,才没让他直直地跌到大理石上。   明德帝吩咐道:“快去请太医。”   两个侍卫走上前,忙将杨柏骞抬下去医治。   明德帝无奈地摇头,“看来传闻是真。”   他话锋一转,突然点名道:“卫寂。”   卫寂肩背一紧,如被掐住喉的小鸡仔,脸色涨红道:“臣在。”   明德帝笑看着局促的卫寂,“都说你史经学得很好,博闻强识,读了许多别人都没看过的书。”   这话简直要将卫寂放到火上烤,声音发紧,“臣……不敢担一句博闻强识。”   明德帝肃然道:“是不是考一考才知道,朕来问你,先商始祖至灭夏的武王一共迁徙多少次?”   这个问题不算难,卫寂答道:“《史记.殷本记》中说:成汤,自契至汤八迁。”   商人祖始是一个叫契的人,从他到武王成汤,距记载一共历经十四代,八次迁徙。   明德帝又说,“你的策论引用《河渠书》中,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但《汉书·沟洫志》说,“以史起为邺令,遂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你觉得哪个有误?”   卫寂答:“臣以为《汉书》更为准确,只是《河渠书》最先记载兴修水利一事,便用的《河渠书》。”   明德帝:“以你之言,治理水利该以灌溉为主,防洪、排沙为辅,再兴建水运之路?”   这话明面在问水利,实则是在问农与商孰重孰轻。   水运行的便是商。   卫寂想了想,精神地回答道:“臣以为应当分而治理,上流引水灌溉,下流行水运之便。”   他一直觉得农跟商都要兴,在温饱之上追求富足。   明德帝转头去看许怀秉,“状元郎以为呢?”   许怀秉答的策论便是农、商,他生在富饶之地,对此的见解要更为深刻。   明德帝观他二人之言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   从宫中出来,卫寂后背都被汗浸透了,好似从阎王殿内趟了一圈。   反观同他一样被圣上问了很多的许怀秉,仍旧一派从容。   难怪不少人都说他有宰辅之能,就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便是寻常人做不到的。   卫寂与许怀秉尴尬不已地同行了一段路,期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心中记挂着雨露期的姜檐,因此步伐比平时要快上一些。   姜檐的的日子总是这样提前,也不知是不是坏事,卫寂有心去东宫看看他。   但又觉得不太好,毕竟他是阴坤。   可他发热症时,姜檐常来看他。   不去是不是显得不好? 第57章   卫寂正想着出神时, 身侧的许怀秉突然开口,“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乍一听见他出声,卫寂下意识看了过去。   许怀秉目视前方,侧脸如一方玉尊, 在绚丽的春光中泛着柔和的光, 当真有匪君子, 世无其二。   察觉到卫寂看他, 许怀秉才将视线移过来。   卫寂不动声色避开,道了一句, “还好。”   看着低眉敛目, 明显有些局促的清隽少年,许怀秉没再说什么。   气氛静下来, 卫寂更为不自在, 嘴上极力地没话找话,“忘了同你道喜, 恭喜你高中状元。”   许怀秉淡淡道:“没什么好喜的。我看了你写的策论,写得很好。”   每次科考一甲与二甲前二十的策论文章便会收录到《柳林时策》中, 供天下所有读书人品鉴。   昨日放完榜,考卷便流传出来, 往年卫寂都会第一时间买来看,但姜檐一早便来了,他压根没时间买。   因此卫寂并没有读许怀秉的文章, 甚至不知他抽中什么题目, 今日大殿之上, 他才从许怀秉与圣上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他写的是有关商与农。   没看过自然不好随便吹捧, 卫寂只得含糊地应下许怀秉那句夸赞。   之后又与许怀秉可有可无地谈了谈,最近氏族门阀都关心的商、农之争。   卫寂很认同许怀秉在殿上说的那番话, 但此刻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因此没有跟许怀秉谈得很深。   同许怀秉道别之后,卫寂便坐宫中的马车回了自己的小宅子。   贴着身的里衣被汗濡得有些潮湿,卫寂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等他出来时,虞姑姑正坐在庭院捻线,旁边放着剪刀跟针线筐,她一手拿着棉花,一手转动捻砣,很快棉花便变为棉线。   待到一定的长度后,再将棉线绕到线砣上,两股搓成一条线。   卫寂从未见过这样捻线的手法,虞姑姑的手很巧,没一会儿便搓了不少棉线。   卫寂问,“要帮忙么?”   虞姑姑笑道:“不用,这是一个人的活,小公子去看书罢。”   卫寂站在原地没动,虞姑姑纳闷地抬头,就见他睁着一双黑润的眼睛,浅淡的唇微张,怯生生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虞姑姑停下手中的活计,“怎么了?”   卫寂支吾着说,“我想出去转一转。”   虞姑姑哭笑不得,她还当什么大事,“去罢,总闷在房中读书也不好,出去歇歇眼,记得拿上银钱。”   卫寂小声说,“拿着呢。”   卫寂一脸别扭地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般闲逛。   他先是去米浆店买了两筒甜浆,又绕到另一条街要了一斤酥饼,抱着东西不知不觉走到东宫门口。   京城之大,从他的小宅子到东宫差不多三里地,走到这里卫寂腿都酸了。   他站在路对面张望了几眼,犹豫着慢吞吞走了过去。   东宫门口有铁甲侍卫把守,哪怕卫寂不用腰牌,没有太子殿下发话,谁也不敢拦他这位大红人。   卫寂走到一个魁梧的守卫面前,“劳烦你将这个交给金福瑞,金公公。”   守卫一愣,“您不进去?”   卫寂摇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听昨晚值夜的兄弟说,太子殿下半夜发了热症,守卫心念一动,开口劝卫寂,“殿下正不舒服呢,您还是过去看看罢。”   卫寂一听紧张起来,“生病了?”   “卑职哪里知道?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守卫连劝带哄地将卫寂领了进去。   他在东宫当了好几年的差事,虽没近身侍候过太子,但也知道他暴烈的脾性,雨露期脾气就更差了。   这要是把卫寂这个大红人带回去,金公公一高兴怕是少不了他的赏。   金福瑞正在为姜檐服汤药头疼,从殿内一出来便看到守卫将卫寂这尊活菩萨领了过来,心中大喜。   他快步上前去迎,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小卫大人,您可算来了。”   卫寂只在这里便闻到里面浓郁的气息,朝寝殿看了一眼,他问,“殿下怎么样?”   金福瑞苦着脸说,“还是不肯喝药,从昨晚到现在只喝了半碗。”   卫寂抱紧怀里的东西,抿着唇不说话。   见他这样,金福瑞轻声说,“要不您隔着屏风劝劝殿下?”   卫寂的嘴张张合合,如此反复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我出来没跟虞姑姑说。”   金福瑞暗笑,他这一进去可不就是肉包子打狗?   只要卫寂进去了,就姜檐那性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让他回去的。   “咱家派人去给姑姑说一声就是了。”不等卫寂说话,金福瑞对领来卫寂的那个侍卫道:“你去小卫大人府邸,与里面的姑姑说一声,小卫大人晚一点回去。”   “快去快回,差事办得好了,这月多加你一两银子。”   侍卫抱拳,“是。”   卫寂还在犹豫时,殿内传来一道急促的嘶哑声,“谁在外面?嘀嘀咕咕的,有什么话进来说。”   卫寂没在雨露期都能闻到里面之人的气息,更别说五感敏锐的姜檐了。   明知道外面是谁,他还要故意这样说。   金福瑞手脚勤快地打开殿门,用眼睛无声地催促卫寂。   卫寂只好抱着东西走了进去。   -   那一头正在捻线的虞姑姑,听到东宫的人传过来的消息,微微一怔。   难怪他说出去时神色那样古怪,原来是要去东宫散心,虞姑姑又好笑又无奈。   她向送消息的侍卫道了谢,然后亲自将他送出门,回去继续捻线。   -   寝殿内的光线很暗,除姜檐身上的气息外,还有一股很浓的清苦味,像是洒了什么汤药,而且不止一碗。   隔着重重幔帐,卫寂看到床榻上那人。   他裹着棉被,半坐在榻上,眼尾烧红,满脸热汗,神色带了几分病态的倦意。   卫寂没敢靠太近,与姜檐隔了一丈的距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看卫寂站那么远,姜檐不怎么高兴地垂着眼睫,“你怎么来了?”   卫寂:“听闻殿下发了热症,臣来看看。”   姜檐没有说话。   卫寂抬了抬手中的米浆,“臣带了甜浆,殿下要喝么?”   姜檐:“喝。”   卫寂朝门口望去,却没看见金福瑞的踪影,身旁也没有侍候的宫人,他只好自己拿了过去。   走近之后才发现姜檐眼睛亮得惊人,耳后跟侧颈都泛着一层红,这明显是在发烧。   烧得这样厉害,他宁可苦熬,也不肯喝清心汤。   卫寂劝道:“殿下还是要按时喝汤药。”   随着卫寂的靠近,姜檐鼻翼快速翕动,那股若有若无的清淡的香气于他而言,是酷暑中的一缕清风,一场细雨,一碗冰过的酸梅汤。   听到卫寂的话,姜檐意识回笼,抬起湿润的眸子,“谁又与你嚼舌根了?”   不爱喝药,还不许别人说,真就是小孩脾气。   卫寂自然不会供出金福瑞,“谁都没有说,臣是闻到殿内有打翻清心汤的味道。”   只有汤洒了好几次,药味才会这么浓。   姜檐狠狠地拧起眉,向卫寂抱怨,“那药难喝得很。”   卫寂拧开竹筒,倒出半碗温热的米浆递给姜檐,“良药苦口利于病。”   姜檐嗤了一声,“这算什么病?熬一熬就能忍过去,总比喝那酸苦汤水好。”   说话间他接过米浆,低头喝了两口。   因为生着病,喝什么东西都没滋味,但到底是卫寂送过来的,哪怕尝不出什么味儿,姜檐还是喝完了。   卫寂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殿下雨露期总提前,是不是因为您最近不怎么喝药?”   “我一直不怎么喝。”姜檐半躺在床头,一脸无所谓,“提前便提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卫寂还是担心,“那提前这几次与先前有没有不同之处?”   姜檐瘫着脸说,“没有。”   好端端的到底为什么提前?   卫寂心不在焉地将手里的竹筒跟酥饼放下,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姜檐直勾勾望着卫寂,鼻子不自觉一吸一吸的,越闻眼睛越湿润,身上的热度也跟着攀升。   卫寂转过身,姜檐飞快撇下视线,将下巴藏进被褥之中,瓮声问道:“今日见了我父皇?”   卫寂点头,“见了。”   “怎么样?”   “还好。”   一问一答很快便没了话,卫寂不免有些不自在。   但这种不自在与先前跟许怀秉独处时不同,那是无话可说,硬着头皮寒暄的尴尬,现下却是热辣辣的举手无措。   他到底是一个阴坤,闻到这样浓郁的阳乾气味不可无动于衷,心怦怦乱跳。   静了一会儿,卫寂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的燥热,他开口说,“殿下困了便好好睡一觉,药还是要喝的。”   姜檐这才抬起快要睁不开的眼皮,直勾勾望着卫寂,“你要走?”   “臣……”在这样灼热的视线下,卫寂低下了头,“不走。您睡罢。”   听到这样的保证,姜檐才躺到床榻上,眼睛一直看向卫寂。   隔了几息,眼睫向下坠一点,又向下坠,最后实在熬不住困意,姜檐合上了眼睛。   卫寂想着去侧殿待一会儿,但刚走出几步,床上的姜檐突然睁眼坐了起来。   听到身后的动静,卫寂转过身就见姜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口微滞。 第58章   姜檐像一头受了重伤的凶兽, 气息不稳,双目透着一抹猩红,但身上的威势不减。   他灼热而紧迫地死死盯着卫寂,仿佛只要卫寂轻举妄动就会掀被而起。   卫寂被这样的目光摁在原地, 半晌才轻声说, “臣不走, 只是想去殿外。”   姜檐压下凌厉的长眉, 声音带着浓郁的不满,“这里盛不下你么, 非得要去外面待着?”   知道姜檐现在烧得难受, 卫寂想他能好好睡一觉,便没逆着他的心意, 拾步默默走了回去。   姜檐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他给卫寂让出一块地方,然后重新躺到了床榻上, 但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卫寂的一举一动。   卫寂麻着头皮,磨蹭着坐了过去。   闻着他身上令人舒适的气味, 姜檐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发着高烧,即便是睡着了, 姜檐的呼吸也没有平稳,喘息声很重。   卫寂听得心里十分担心,想着要不要趁他睡得迷糊时, 哄着他把药喝下去。   总这样烧下去, 万一烧出其他毛病可怎么好?   看着睡得并不安稳的姜檐, 卫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   满脸绯红的少年忽然鼻翼动了一下, 在卫寂要抽回手的时候,他仰起脸, 鼻尖蹭过卫寂的手腕。   卫寂如被火钳碰到似的,慌忙收回自己的手。   姜檐闭着眼,似乎嗅着什么气味寻了过来,他将发烫的脸贴在卫寂微凉的衣料上。   可能是觉得舒服,姜檐埋在卫寂的衣摆里拱了拱,眉间的褶皱渐渐平复,呼吸也没那么重了。   卫寂刚一挪动,姜檐就开始皱眉,他只得僵着身体任由对方在他腰间蹭来蹭去。   -   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姜檐身子已经没那么烫了。   虽然出了一些热汗,但却没有以前那股黏腻的难受感,反而像是泡在汤泉那般舒服,鼻腔萦绕着一股馨香好闻的味道。   姜檐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舒展了一下身子,眼睛慢慢睁开。   他仰面躺着,正上方居然是卫寂。   卫寂手中拿着一册泛黄的旧书,那双形容精致的丹凤眼低垂着,长睫敛下,眼尾那道浅浅的褶皱像弯月的勾,尖尖翘翘地勾过姜檐心尖。   他的心泛起一股难言的痒意,痴迷地看着卫寂。   察觉到不对劲,卫寂的视线从书中拔.出,见姜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两人的视线交汇那刻,姜檐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卫寂膝上,意识到这点后,他的耳尖不由动了动。   卫寂亦是呆呆的,“殿下,您醒了?”   姜檐眼神飘忽地看着卫寂,忸怩地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卫寂老实答道:“约莫一个多时辰。”   听到殿内传来说话的声音,守在外殿的金福瑞走进来,“殿下醒了?要喝药么?”   见金福瑞进来了,卫寂面色一慌,忙推了推膝上的姜檐。   姜檐坐起身,不满地看金福瑞,“都已经不烧了,还喝什么药?”   卫寂小声说,“但一会儿还要烧。”   雨露期就是会反复不停地高烧,而且清心汤不但能退烧,还能固本培元。   姜檐不好反驳他,瘫着脸说,“那把药端过来。”   金福瑞眉开眼笑,“奴才这就去。”   金福瑞离开寝殿后,卫寂试图从床榻上站起来,但双腿早被姜檐枕麻了,刚一动便如千万根银针扎。   姜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舒服,忙问,“怎么了?”   卫寂低声说,“没事,就是……腿有些麻。”   姜檐修长的手摁在卫寂腿上,“你到底让我枕了你多久?”   这话说得卫寂有些臊,哪里是他让他枕过来的,明明是姜檐自己睡着后一直挨着他拱拱蹭蹭。   这样了好半天,姜湛的脑袋直接躺了过来。   见他枕着自己舒服,卫寂只好给他枕。   卫寂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推开姜檐的手,“臣真的没事,起来走一走就能好。”   看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姜檐张了张嘴,最后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等金福瑞端过来汤药,姜檐拧着眉一口灌了下去。   他喝完之后,卫寂忙递过来一块酥饼给他。   姜檐此刻烧得没那么厉害,多少有些食欲,就着一碗素粥,将那块饼全都吃了。   他这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也就这顿吃得多了一些。   膳房给卫寂备了饭,卫寂吃饭时,姜檐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寝殿之内点了灯,姜檐躺在床上眉与眼蒙了一层淡淡的橘光,他一直拿眼偷偷看旁边用饭的卫寂。   卫寂吃相很好,与他跟人的感觉一样不紧不慢,细细嚼着嘴里的东西,唇被热汤蒸得有些红润。   姜檐突然问,“什么时辰了?”   金福瑞看了旁边的沙钟,“回殿下,已经酉时四刻。”   今日开饭晚,因为中午卫寂吃得晚,姜檐用晚饭时他还不饿,因此就没吃。   “都这么晚了。”姜檐鼓囊了一句,说话间朝卫寂那边看了一眼。   卫寂也觉得天色有些晚,忙吃快了几分。   一旁的金福瑞心领神会,开口附和,“是晚了,而且外面还起了风,看样子怕是要下雨。春季雨水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起来。”   姜檐揪着一旁的苏穗,“那到底是下,还是不下?”   金福瑞做苦状,“奴才也不知道,就怕下起来路上湿滑,马车不好走。”   说着去看卫寂,“小卫大人要不今晚就别走了。”   听他们在聊下雨,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卫寂一愣。   看看一脸体贴模样的金福瑞,又看了看低头抓着苏穗玩,不肯看他的姜檐,卫寂捏紧手中的筷子,喃喃道:“虞姑姑一人在家,不好。”   虽说夜间会有侍卫巡城,但也不好让她一人留在家中。   卫寂胆子小,夜里不敢独自一人在宅子里睡,以己度人,他担心虞姑姑也会害怕。   卫寂低下头,极小声地低下头说,“还是要回去的。”   金福瑞是了解卫寂性子的,他的态度从来不在声音大小中体现,像这样细如蚊呐并非代表他不坚决,他能在这个时候说出口,已经说明他的态度。   因此金福瑞也没再劝,又怕姜檐心中难受,忙问,“那小卫大人明日来么?”   听到这话,一直垂眸不言的姜檐眼睫动了一下。   卫寂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来的。”   金福瑞笑道:“那奴才明日一早便去接您。”   卫寂简短地‘嗯’了一声。   用过饭,卫寂并没有立刻走,与姜檐又待了两刻钟,眼看真的快要下雨他只得离开。   姜檐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目送卫寂离去。   直到闻不到卫寂身上的气息,姜檐才病恹恹地躺回到床上,裹着被子望向头顶的幔帐。   不知过了多久,将卫寂送出东宫的金福瑞回来了,“殿下,这是小卫大人方才要奴才交给您的。”   姜檐猛地睁开眼,是一支开得正盛的桃花。   金福瑞见他面上的苦闷一扫而空,唇角微微弯起,心下松了一口气。   果然小卫大人很有办法,不过他就算从路边随便捡一块石头送给殿下,殿下怕是都能被他哄高兴。   “奴才没读过什么书,只听过一句诗,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知这里面的桃是小卫大人送给殿下这个桃花的桃么?”   姜檐的嘴角弧度变大,“你说的那个出嫁的诗经,孤怎么知道他送这支桃花是不是这个意思?”   金福瑞笑道:“小卫大人学识这样厉害,自然知道这首诗经什么意思。”   姜檐低下头,那双耳朵在灯下映得鲜红,半晌才开口说,“他这是邀请孤去赏桃。”   金福瑞装作恍然的模样,“原来如此。”   他其实心里明白是姜檐邀卫寂去赏桃花,前段时间姜檐便跟他打听过京中有没有好看的桃花园,看意思是想等卫寂科考后一起去看。   把姜檐哄高兴后,等金福瑞再端来清心汤,他也没说什么仰头喝了。   喝完汤药后,姜檐便趴在床榻上摆弄那支桃花,一会儿摸一摸花蕊,一会儿凑近闻一闻,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卫寂的气味。   实际除了桃花的香气并无其他味道,但姜檐爱屋及乌,总觉得上面是有的。   看他这副模样,金福瑞哑然失笑。   -   第二日不等卫寂吃早饭,东宫的马车便来了。   前来接卫寂的小太监说,金福瑞让人备着卫寂的饭,等他过去跟姜檐一块吃。   每到雨露期姜檐的食欲便不怎么好,有卫寂作陪他多少还会用一些。   卫寂跟虞姑姑说了一声,便坐上了前去东宫的马车。   姜檐刚烧过了一遭,精神不算太好,未束的长发散在枕边,薄唇有几分干涩。   床旁放着一个素雅的长颈瓷瓶,里面插着一支桃花。   卫寂来到院中时,姜檐正望着那支桃花发呆,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个激灵地抬起头。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道修俊的身影走进来。   姜檐赶紧躺好,随手翻出昨日卫寂看过那本旧书,拿在手里佯装看书。   进来后看到用功的姜檐,卫寂一愣。   平时日姜檐有多不爱看书,他是知道的,怎么雨露期反而开始好学了?   姜檐像是刚发现卫寂,“你来了?”   他的嗓音很哑,一向康健红润的唇也起了皮,卫寂道:“殿下要喝水么?”   姜檐放下书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媳妇似的点点头。   卫寂走过去给姜檐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才注意到那支被插在瓶中的桃花。   察觉到他在看花,姜檐轻咳了一声,道:“既然你想看桃花,那等我好了,陪你去就是了。”   姜檐说话永远都是这样,卫寂没在他生病的时候反驳,含混地应了一声。   姜檐饮了两口茶,余光落在卫寂身上,“吃饭了么?”   卫寂摇摇头,“还没有。”   姜檐眼睛闪了闪,“你也不必这样着急来见我,饭还是要吃的。我就待在东宫,你晚来几刻钟不过是少见我一会儿,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卫寂:……   姜檐有好一段时间不说这样‘古怪’的话了,今日不知怎么又故态复萌了。   卫寂不知怎么回这话,磕巴道:“臣,臣知道了,明日会用过饭再来。”   姜檐闻言嘴巴张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卫寂会这样说,他倒是给他堵得哑口无言。   半晌才泄气道:“先用饭罢。”   听出了姜檐话里的怨气,卫寂看向他,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姜檐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把脸转了过去,不知在生谁的闷气。 第59章   直到用过早饭, 姜檐心里那股别扭劲还没下去,他漱完口,净过手便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床榻上,期间没跟卫寂说话。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 垂丧着眼睫的姜檐, 卫寂不解他到底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   卫寂试探性开口, “殿下……喝水么?”   姜檐这才撩起眼皮,那张俊朗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不怎么精神地“嗯”了一声。   还肯回答他的话, 那说明也不是很生气。   卫寂心下松了一口气,走过去给姜檐倒了一杯温茶。   姜檐刚灌下一碗汤, 此时并不渴, 因此只抿了两口。   他随意将瓷杯放到床头,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   过了半晌也没人理他, 姜檐终于忍不住朝卫寂的方向看去。   卫寂见外面的日头很好,且没有凉风, 便收起了两个幔帐,想着一会儿打开窗户。   他专注地忙着手中的活, 并没有察觉到姜檐在看他。   随着卫寂将窗打开,和煦的春光照了进来,姜檐抬眼朝光源处看去。   卫寂逆光而立, 眉与眼被虚化, 清隽的侧脸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孤光, 好似一尊玉雕出来的小菩萨。   等他走过来, 五官才渐渐显现出来,温和的眉眼, 挺秀的鼻梁,柔软的唇,下颌与脖颈有着极为清晰的线条。   姜檐像是又烧了起来,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呼吸不稳。   在卫寂看过来时,姜檐狼狈地移开视线,裹上被子,垂下的眼睛乱转。   听到卫寂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姜檐额角的热汗更多了。   他拽过被子将自己蒙住,背对着卫寂躺了下来。   看着床上那团鼓包,卫寂误以为姜檐还在生闷气,有几分无措地停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臣最近新学了剪纸,殿下要看么?”   剪纸是他跟虞姑姑学的,卫寂手一向很巧,再加上他会做皮影,虞姑姑只教了一次,卫寂便能上手剪出像模像样的东西。   那团鼓包动了动,很快里面传来姜檐闷闷的声音,“什么剪纸?”   卫寂说,“就是用纸剪出来的画、动物,还有字。”   姜檐掀开被子坐起来,但还是背对着卫寂,“你剪吧。”   卫寂:“臣现在只会剪字,还有几个简单的动物,画剪得不算太好。”   姜檐:“嗯。”   卫寂跟金福瑞要了红纸跟一把剪刀,坐在床旁的榻凳上,将纸对折叠起来,然后拿剪刀一点一点绞。   没过多久,一堵热墙慢慢凑了过来。   起初还与卫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慢慢地越来越近,呼出的热气拂过卫寂的发间。   卫寂手中动作一停,忍不住抬起头。   姜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床沿边上,他像一只好奇心很重的大猫,倾着上半身将脑袋探过来,与卫寂只有不足半臂的距离。   在卫寂看他时,姜檐也垂下眼看了过来,漆黑的眼里有着纯澈的好奇,与卫寂对视时,他慢慢抿住了红彤彤的嘴巴。   卫寂喉咙一紧,忙低下头继续剪纸。   姜檐有着很充沛的好奇心,遇到没见过的便会巴望两眼,很像卫寂那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   只不过他的幼弟幼妹没有姜檐这么好的耐心,看卫寂慢吞吞剪纸,也不会缠着问什么时候剪好。   卫寂先是给他剪了一个简单的公鸡报晓。   剪出来姜檐才反应过来,原来每年节气时窗上贴的窗花就是剪纸,他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自然不会去想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姜檐属相是龙,这个有些复杂,卫寂还没那么好的手艺。   想了想,他又给姜檐剪了一个福字,一个囍字。   姜檐拿起大红的囍字看了又看,然后用一种羞怯的目光飞快瞟了一眼卫寂,“剪这个给我做什么?”   昨日送他桃花,今日又送他囍字。   卫寂老实道:“因为这两个字臣剪得最好。”   姜檐耳朵自动将‘这两个字’蔽之,变为‘这个囍’剪得最好,他眼睫垂了垂,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提。   姜檐说,“你也不必专门学这个,东宫应该有的是这样的巧娘。”   卫寂道:“臣也不是专门学的,只是见虞姑姑剪过便试着学了学,殿下要学么?”   姜檐眼神闪闪,“你一个人学不够,还想我跟着你一块剪……东宫这么大,只靠我们怎么能行?”   他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卫寂不解其意,以为他不愿意学。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姜檐又说,“不是要我学么?把剪子给纸给我。”   见他又变卦了,卫寂看了他一眼。   姜檐面色红得很厉害,怕他又烧起来了,卫寂忙道:“殿下先睡一觉罢,这个不着急学。”   姜檐看着他,“我没事。”   卫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顺着他来,“那臣再剪一遍给殿下看。”   姜檐昂昂下巴,从鼻腔‘嗯’了一声。   姜檐实在不是什么巧手,要他挽弓射箭还行,但剪这些零碎的小东西便如同夸父拿针。   卫寂演示了两遍,还时不时在旁提醒姜檐剪刀的轻重力道,即便是这样,剪出来的也很不像话,展开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字。   姜檐眉头紧蹙,抓过卫寂手里那张剪坏的纸,揉成一团丢到了床柜的抽屉里。   姜檐道:“这个不算,我第一次剪手生。”   他胜负欲极强,从不愿意在人前露怯,尤其是在卫寂面前。   卫寂忙点头,“第一次剪,能剪成这样已是很好了。”   姜檐默默拿过剪刀跟纸,抿着唇一点点开始剪。   这次进步许多,但还是看不出‘囍’字,他又揉成一团丢进抽屉里。   没等他剪第三次,体内再次涌起一股热浪,双眼也忍不住发涩发胀,姜檐这才作罢,老实地趴回到了床上。   卫寂将幔帐又全部放了下来,省得屋内太亮姜檐睡不好。   这时金福瑞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酸苦的清心汤,闻到这味姜檐的眉头便狠狠拧起来。   可卫寂在这里,他又不得不喝。   似是看出姜檐心中的不情愿,在姜檐喝汤药时,卫寂先递过来几颗糖渍过的果子,“虞姑姑做的栗酥很好吃,明日臣给殿下带。”   姜檐:“不想吃栗酥。”   卫寂:“那殿下想吃什么?”   姜檐瘫着脸道:“只要不是栗酥,你都带什么我都吃。”   见他又在跟虞姑姑较劲,卫寂只好说,“那臣给您做冰糖脆梨。”   姜檐这才高兴,仰头痛快地将清心汤喝了。   -   晚上等卫寂走后,姜檐摆弄着卫寂先前剪的喜字,爱不释手似的。   他抬头对一旁收拾的金福瑞说,“这是他给孤剪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金福瑞笑道:“奴才一看这‘囍’便觉得吉利,小时候听说书人讲,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说是便是这个‘囍’字。殿下您看着一左一右,像不像两个相伴一生的人?”   末了金福瑞又夸,“还是小卫大人聪明手巧,奴才可剪不出来这样工整对称的字。”   姜檐抬起手中的字,在灯下又细细打量,越看心里越美,像刚咽了一块方糖。   金福瑞走过来道:“殿下,要不要奴才找个画框,将这个囍字裱起来?总归是小卫大人的一番心意,裱起来能存放得更久一些。”   听到‘心意’二字,姜檐耳尖动了动,“你总说心意,那他到底是什么心意?”   他的声音渐小,说到最后几乎没了音。   金福瑞抬头看来,就见姜檐神色怔怔,眉宇间带着不自知的怅然。   这话不好答,金福瑞没敢说话,只是小心从姜檐手中接过字,“奴才去将字装裱起来。”   姜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他钻回被窝,面上的郁郁并未消退。 第60章   卫寂第三日来东宫时, 姜檐神色恹恹的,一整日都没怎么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烧得难受。   隔日他的心情转好,情绪恢复正常, 只是不像前日那样总冒出卫寂听不懂的古怪话。   雨露期最后一日, 姜檐总算烧得没那么严重, 还与卫寂商量要去哪儿看桃花。   京中有两处桃园, 一处在山上稍大一些,旁边还有一条小河, 这个时节常有儒生在此搭上营帐, 饮酒、赏花,然后作诗。   另一处不过两亩桃林, 但不远处有梨园, 三月梨花开得也很好。   卫寂在京中这些年,压根没去过几次诗会, 他是想看一看文人斗诗,但顾念到姜檐不喜欢这些酸腐的东西, 因此选了小桃林。   约好了日子,但极为不巧的是, 皇上下旨召卫寂进宫。   按理说科考后,最早也要等上半月才能放下授官文书,这还不到十日, 皇上却要让他入宫, 卫寂不免惶然。   一路上提着心, 等被大太监引进殿内, 看到立在圣上身旁的姜檐,以及被赐座的卫宗建, 卫寂的不安到达了顶峰。   卫寂紧紧攥着袖口,强作镇定地跪下行礼道:“臣见过皇上,太子殿下。”   明德帝的嗓音沉稳又不失温和,“不必拘礼,起来坐罢。”   小太监忙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到卫寂身后,卫寂坐了下来。   因为心有不安,他只敢虚虚坐在上面,屁股挨了一点椅子,余光忍不住瞥了一眼身侧的卫宗建。   他们父子已有三月有余未见。   卫宗建穿着一身常服,似乎也是突然被圣上叫过来的,手中还拿着一卷纸,神色肃然,看也未看卫寂。   卫寂收回目光,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   明德帝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爱卿手中这卷有关水利兴修的策论,正是出自小卫之手,爱卿以为如何?”   卫宗建颔首,“犬子不过囫囵读了几年书,都是一些粗鄙浅薄之见,蒙圣上宠爱了。”   姜檐听不得旁人这样贬低卫寂,哪怕那人是卫寂的父亲。   他皱起眉出声道:“何以见得是浅薄之见?”   卫寂闻言汗都要下来了,生怕姜檐当着皇上的面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再惹圣上生气。   姜檐没有如卫寂所想那般,他一脸正色,“这次科考,抽中水利一题的共有七十九人。三位主考一一审阅过后,从中选出最好的两份呈上来。   姜檐看着卫宗建,“若卫寂所写华而不实,言之无物,又怎么会选他为探花?”   “无论寒暑严冬,他总会比旁人早来我东宫一刻钟,手也常不离书,孤就没见过比他更用功的,便是来太傅都说他刻苦,哪里就是囫囵读了几年书?”   卫寂本来是没事,但被姜檐说的眼睛有些涩然。   卫宗建心中有火,但面色却沉静平和。   “刻苦是因为他愚笨,圣人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臣这儿子便是中人的资质,担不起什么重任,进府史当个副编纂已是皇恩浩荡。”   他心里很清楚圣上叫他跟卫寂来什么意思。   如今正是春汛的时节,皇上早有意大兴水利,还打算派太子前去监工,让卫寂辅其左右。   明德帝对这个自己儿子最为了解,留姜檐在京中只是批阅奏章是无法让他明白‘君主勤勉,上可敬天,下可利民’这话的含义。   既身处其位,便要克制心性,谋其事,善于行。   早在一月前,明德帝便让手下的能臣付明远去壶口县治理水患,要姜檐去不过是为了锻炼他。   付明远能力出众,但性情古怪,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人。   他这性子遇见同样烂脾气的姜檐,怕是油桶撞上火星子。   明德帝想来想去,准备再加上一个脾气柔和的卫寂,由他在中间作缓和。   卫宗建从这几日明德帝朝堂的只言片语猜出他的想法,因此借着卫老太太生病一事,婉拒了明德帝。   方才他那样说,看似贬低卫寂,实则还是在拒绝明德帝那纸调令。   若监工换作姜檐以外的任何人,卫宗建绝无怨言,身为臣下,自当为君分忧。在战场上便是以身殉国,卫宗建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他不能让卫寂跟姜檐一块离京,去山高皇帝远的壶口县。   若是真闹出什么丑闻,那才是对皇上不忠,也让卫家的祖宗蒙羞。   今日纵是惹皇上不高兴,卫宗建也不会松口答应。   -   所谓的“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意思是中等以上资质的人,可以教授他高深的学问,而中等以下的人,则不然。   卫宗建不是第一次说卫寂愚钝,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次。   但当着姜檐的面,仍旧觉得有点难堪,也怕姜檐会发火,因此很是不安。   果然,姜檐的肺腑都快要气炸了,开口反驳,“何时勤勉好学也成了错?太傅日日教导他,都未曾说过他资质凡凡。”   “而且他还未到十八生辰便一举中第,还是一甲探花。他若说自己天资不足,谁敢厚着脸皮说自己敏而好学?”   卫宗建道:“臣以为,许怀秉该当一句聪颖博学。”   若是寻常时候,姜檐该骂一句‘放屁’,今日却是冷然一笑。   “孤还未曾见过你这样的父亲,自己儿子处处不好,旁人倒是顺心又顺眼。”   卫宗建面色不改,端得是不卑不亢,“臣正因为是他亲父,才想他向同辈中佼佼者虚心学习,自省自警。”   见他们将话题扯远了,明德帝终于开腔。   “爱卿不必自谦,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在朕看来,生子当如卫、许郎,都是我大庸的好儿郎,不该分伯仲,让他们二子生出嫌隙可不好。”   卫宗建垂下头,面色不怎么好,但这话说他的又反驳不了。   明德又道:“年轻人自当出去闯一闯,居在京中虽安逸,却不是大丈夫之道。”   一听这话头,卫宗建心道不妙,张口刚要拿卫老太太的病当作借口,便被明德帝先抢了。   他转头看向一直垂眸不言的卫寂,温和地问道:“小卫以为朕这话如何?”   卫寂:“臣觉得圣上说得对。”   明德帝:“你这篇策论朕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喜欢,原本想着让你去修建水利,可听闻你祖母生了病。”   听到他要派卫寂去兴修水利,姜檐心道:他去我也去。   卫寂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而在老太太生病一事上。   前几日皇榜下来,老太太派身边的大丫鬟妙角来过,大概是怕他不收银钱,所以只送了一些吃食。   “一面是孝,一面是国。”明德帝长长一叹,“朕心中愁啊,不知如何才能两全?”   这番话简直要将卫宗建拿到火上烤,他应下,便是将自己的儿子送去虎口,他不应,那便是于君不忠。   君主体恤臣下是仁德,身为臣下若仗着家事让君主为难,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   卫寂跟姜檐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俩老狐狸在周旋什么。   半晌卫宗建才慢慢道:“家母病重理应由臣奉养,与犬子无干系,实在是他愚钝担不起重任。”   “他还未十八,这个年纪不知轻重。”卫宗建起身跪下来,“臣实在怕他误了国事,请圣上三思。”   明德帝就等着他这话,道:“爱卿太过自谦,这个年岁正是意气风发呢。若爱卿不放心,这样罢,太子跟着去。”   卫宗建被堵的话也说不出来。   明德帝笑看向卫寂,“你怎么想?愿不愿替朕去壶口走一遭,见一见这哺喂天下人的母亲河?顺便给她治治病,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简简单单几句话,把卫寂的书生气勾出来了。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卫寂朗声道:“臣愿意。” 第61章   从大殿出来, 卫宗建从卫寂肩侧擦过,一脸冷峻地迈着大步离开了。   即便卫宗建走出很远,卫寂还是能从他周身的气场感受到喷薄而出的怒气,他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卫寂才反应过来, 卫宗建生气是因为他并不想自己随姜檐去壶口县。   难怪方才他跟皇上说话都怪怪的, 原来是这样。   见卫寂停下来, 身旁的太监诧异地侧眸, “世子?”   卫寂立刻回神,忙收敛面上的情绪, 拾步随着小太监出了宫。   姜檐被圣上单独留下, 似是有什么话要嘱咐姜檐,卫寂则坐马车回了自己的小宅子。   虽然皇上对那篇策论赞赏有加, 但卫寂终究只是一个纸上谈兵的秀才, 压根没见过黄河长什么样子,何谈治水?   方才应下圣上的士气, 还未去兴修水利便卸下了一半。   -   虞姑姑正在院中拾掇那片菜园子,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卫寂大步走进来,直奔着书房而去。   看他急慌慌的样子, 虞姑姑怕面圣不顺,忙放下手中的竹竿,在襜裳上擦了一遍手, 追过去问, “怎么了, 可是出什么事了?”   卫寂这才发现虞姑姑在院中似的, 回过身摇了摇头,“没事, 我只是想找几本书看。”   卫寂行事一向稳当沉静,便是找书看也不该如此着急。   虽心中纳罕,但虞姑姑却没问,只是道:“我做了桃花饼,刚出锅没多久,热腾腾的正好暖胃。”   卫寂应了一声好。   见他还肯吃东西,那便不是什么大事,虞姑姑放心地去给卫寂拿桃花饼。   卫寂进了书房,凡是有关黄河治水的书,他全都翻了出来。   吃过午饭,卫寂一下午都闷在房中看书。虞姑姑进来默默添了两次茶,没有开口打扰他。   申时一刻的时候,长巷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卫寂正在房中读书,并没有听到开门的动静,直到‘殿下’两个字模糊地灌进耳中,他才抬起头。   屏息听了一会儿,屋外静悄悄地,卫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继续看书。   他刚翻了一页,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玄衣,手持马鞭的姜檐走进来。   卫寂愣愣地看着来人,未料到他这个时辰会来。   姜檐皱眉,“怎么又在看书,不是都考过了?”   卫寂合上书回道:“在看治水的书。”   “别看了。”姜檐走过来抽走了卫寂手中的书,“不是约好去看桃花。”   卫寂呆呆地‘啊’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问姜檐,“这个时辰去?”   “这个时辰怎么了?”姜檐向来不拘一格,说今日去赏桃花,便是再晚也要去。   可卫寂却有诸多担心,从他家到桃林一来一回至少一个多时辰,等回来时天都黑透了,晚上驱车太不安全了。   像是看出他的担心,姜檐道:“又不是山路,我行慢一点不会出事。”   卫寂从他这话听出另一层意思,“殿下没带车夫?”   姜檐一脸坦荡,“带他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会驱车。”   卫寂:“那……侍卫呢?”   姜檐:“带侍卫做什么,又不是去打架。”   听到他这理也直气也壮的话,卫寂的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虽然这不是姜檐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但卫寂还是担心会遇到话本所写的行刺。   上次他俩单独去大恩寺起码人多,这次却是要去城郊,到了那地方可能天都黑了。   姜檐想赶在日头下山前去桃园,因此对卫寂道:“换一身厚衣服随我走。”   说完他也不给卫寂反驳的机会,便出去喊虞姑姑给卫寂找厚衣服。   卫寂立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这些年他一直奉行三思而言,三思而行。   姜檐与卫寂正正相反,他想要做的事便不会多想,直接一莽到底。   卫寂想了片刻,还是依姜檐所言去换衣服。   -   与上次一样,还是由姜檐驾车。   卫寂先一开始坐在车厢内,后来因为姜檐频繁与他聊天,他在里面倾着身子听不方便,索性坐到了车辕的另一侧。   还有几日便到四月了,天气比一月前暖和了许多,但风还是有些凉,姜檐将腿上的薄毯分给了卫寂一半。   姜檐一扫前几日的低迷,心情似乎很好,从他言谈间就能感觉出他的好心情。   卫寂虽不知他因何而高兴,但为他的高兴而高兴。   一路上姜檐的兴致很高昂,还说起了这次去兴建水利。   “我听说路上会途经上曲,那不是圣贤的故里么,到时我陪你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淘到什么好书。”   卫寂一板一眼道:“这不好,圣上派我们公干,怎么好为私事耽误行程?”   姜檐:“那便回来的时候去逛。”   卫寂这次倒是没反驳,只是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姜檐手持缰绳,深邃俊美的五官揉进醉人的春光,唇角不自知地翘着,弯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   不说话时,姜檐哼哼起一首不知名字的歌谣,一切的一切都彰显着他的好心情。   姜檐自然是高兴的,终于能离开京城,还是跟卫寂一块,而且只要这次差事办好,回京他便可以向他父皇讨要一赏。   -   为跟老天爷争时辰,路平坦的时候姜檐便会加快马鞭。遇到颠簸的山路,怕卫寂身子受不住,他才会放慢行程。   这样时快时慢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日暮西山前到了地方。   姜檐先带卫寂来看的梨花,梨树足有数十亩之多,一眼竟也望不到头。   枝头上簇满了密密匝匝的梨花,原本如云似雪的花,被天边万顷霞云映成瑰丽的红。   春风挟来,纤细的枝尾悠悠摆荡,馨香袭人。   姜檐看向卫寂,开口问,“要不要我去给你折一枝?”   卫寂摇摇头,弯下那双精致的眼睛说,“还是让它们好好长在枝头上罢,臣这样看就好。”   看着卫寂的笑颜,姜檐低声说,“你若喜欢,到时我让他们在东宫多种一些。”   卫寂闻言心口一滞,不由想起今日在殿中姜檐说的那些话。 第62章   卫寂当选探花那日, 姜檐毫不诧异,好似卫寂金榜题名本就应当应付。   所以今日在殿上姜檐反驳卫宗建时,态度才会那样强势,他一直相信着卫寂学有所成, 不会榜上无名。   连卫寂自己都不敢这样言之凿凿, 姜檐却无条件信任着他, 维护着他。   卫寂说不好此刻的心情, 只觉得心口又酸又胀,眼底浮现出一点水光。   他垂下眼睫, 声音极轻, “谢谢殿下。”   姜檐还以为卫寂在谢东宫种梨花的事,眸色闪闪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在东宫种, 反正地方够大。”   说到最后一句时, 姜檐像是不好意思,声音含糊不清。   卫寂没听清, 只是隐约听到一句‘够大’。   什么够大?卫寂心里有些不解,抬起头去看姜檐。   姜檐却不肯看卫寂, 转移话题似的飞快道:“不远处便是桃林,趁着太阳没下山我们赶紧去。”   卫寂点点头, 应了一声“好”。   -   桃林与梨树园离得很近,绕过一条羊肠小路,尽头便是上百棵桃树。   斜阳即将沉落西山, 暮色四合, 天边只余着最后一道天光。霞光落在桃枝上, 好似在拢了一层薄纱。   枝头上粉嫩的花, 借着晚风飘落到卫寂的肩头,落下几瓣幽香。   姜檐拿了灯笼, 等最后一缕天光殆尽,他取出蜡烛点上后,便将灯笼挂到一棵桃树上。   在树下铺了软垫,姜檐席地而坐,仰头看向卫寂拍了拍身旁,“坐。”   卫寂避开他的目光,慢吞吞坐了下来。   见姜檐还带了吃食,卫寂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漆黑的周围,不免有些担心,“殿下,我们不回去么?”   姜檐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撕下一块酥饼递给卫寂,“才刚来,着急回去做什么?”   卫寂:“太晚了,怕是不安全。这里不比京城里面,万一遇到劫道的怎么办?”   姜檐:“那怕什么?我拿着剑呢,来一个打一个。”   他这么一说,卫寂不仅不安心,反而更担心了。   听着周遭沙沙的细微动静,卫寂的心提到嗓子里,抱着手中的饼紧张地四下张望,“这里真有劫道的?”   劫道是土匪的黑话,卫寂是从话本里知道的。   姜檐笑了,“骗你的,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到处都是劫道的?而且这个时节,每日都有来此踏青的百姓,其中不乏官宦子弟,便是真的有,那些人也不会如此张狂。”   卫寂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安心地吃手里的饼。   姜檐又递过来一只熏烤过的鸡腿,让卫寂就着饼一块吃。   一盏孤灯照亮树下两道人影,在他们身上勾勒出薄黄的暖光,婀娜纤细的枝尾摇动,落下幽香的桃瓣。   初春的夜风有些凉意,寒意透过罩在身上的大氅只往骨头缝里钻。   姜檐打开一壶新酿的桃花酒,“喝点酒暖暖身子,不辣的。”   卫寂很少饮酒,过节时也只喝一点度数低的果酒,姜檐特意让人酿的甜口酒,以卫寂的酒量便是饮两杯也没事。   卫寂道了一声谢,从姜檐手中接过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那酒一入喉便如烈火似的,一路从卫寂的喉头烧进胃里,辣得他满脸通红,咳了好几声。   姜檐吓一跳,忙拍着卫寂的背帮他顺气,“怎么了?”   卫寂眼眸水润,轻咳着说,“有些辣。”   “不应该啊,我尝着是甜口的。”姜檐皱了一下眉,拿过卫寂手中的酒囊,低头在瓶口闻了一下,然后又喝了一口。   醇厚的酒香直往姜檐的鼻头顶,但他比卫寂的酒量要好上很多,并没有像卫寂那样被呛的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看着还在低咳的卫寂,姜檐面沉如水,“一定是他们装错了酒。”   卫寂怕姜檐回去责罚那些人,忙屏着呼吸压下喉口跟鼻腔那股燥意,他慢慢坐直身体说,“臣没事,一时喝得太急呛到了。”   姜檐出来得急,只带了两壶酒,想着这酒发甜,卫寂应该喝得惯便没有拿水。   他打开另一壶酒,闻了一下,然后递给卫寂,“这是桃花酿,你喝这个。”   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还没完全消去,卫寂不敢多喝,只是浅浅尝了一口。   不知东宫的人是怎么酿的,确实比普通的桃花酿要甘甜一些,桃花味很浓。   姜檐问:“怎么样?”   卫寂点了一下头,“甜的。”   姜檐这才放心让他喝,自己则喝起卫寂的方才喝过的酒。   因为一会儿还要驾车回去,姜檐只喝了两口,让身子暖和起来便放了下来。   倒是卫寂觉得桃花酿甜滋滋的,不时喝上一口,身上慢慢热了起来。   -   今晚卫寂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姜檐说什么他都笑,眼角弯弯。   起初姜檐没觉不对,直到回去的路上,他跟卫寂各自坐在车辕的一侧,如来的时候一样叙话。   渐渐的卫寂没了声音,姜檐的肩头突然一重,卫寂倒了过来。   姜檐心中一惊,扭过头才发现卫寂面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长睫被夜风吹得有些颤,以往浅淡的唇也红润了很多,嘴角向上提着,发出一种含混的轻笑声。   他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时不时就会笑一声。   姜檐从来没见过卫寂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心口跳得奇快。   直到车轮碾过一块石子,整辆车狠狠颠了一下,卫寂的脑袋顺势从姜檐的肩头朝胸口滑去。   姜檐手忙脚乱地扶稳他,见卫寂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他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重呼吸将人吵醒似的。   没多久,卫寂的眉头舒展开来,静静靠在姜檐身上睡得香甜。   这段路不平稳,姜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护着卫寂的脑袋不让他滑下来,额上布满了细细的热汗。   见卫寂睡得不怎么安稳,姜檐终是叫停了马,他下车将马绳栓到路边的槐树上,然后小心地把卫寂扶进了车厢里。   卫寂身子不是很健壮,刚饮了酒,这样吹风怕是会生病。   姜檐放下软垫,让卫寂躺在上面,又拽过被褥给他盖上。   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这么折腾了一番,卫寂竟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阖着眼睛,双颊泛红,唇上好似涂了口脂,乖巧地窝在棉被里。   姜檐倾下身子,忍不住凑了过来,脸对脸地近距离看着卫寂,用一种介于黏糊与含混的声音‘质问’道:“你笑什么?”   睡着的卫寂自然不会回答他。   于是姜檐靠得更近了,鼻尖在卫寂发梢极轻、极轻地蹭了一下。   这力道像是春风拂过。   -   自卫寂跟姜檐离去,虞姑姑便在庭院捻着线等他回来。   直到夕阳沉落,月上树梢不见丝毫踪迹。   外面响起更夫的鼓槌声,已是戌时三刻,人还是没回来。虞姑姑放下手中的捻线,起身去巷外看了一眼。   明德帝继位后,一直大力发展商业,街面的铺子比以往多了不少,关门的时辰也是一延再延。   这个时辰街上还要摇卖的贩夫,铺子从街头一直开到街尾,灯笼似织布的线一样密密麻麻,汇成一条游龙。   虞姑姑左右环顾,没见到东宫的马车,心中不免牵挂。   叹了一口气转身正要回宅子,便听到马蹄踏着青板石的脆响,一匹高大的马出现在街头。   待它走近,虞姑姑终于认出是东宫的车马,她面上一喜,快步走过去。   姜檐停稳车,便背着饮醉的卫寂下了马。   看到伏在姜檐背上一动不动的卫寂,虞姑姑心口乱跳,“这是怎么了?”   姜檐背着卫寂走过来,对虞姑姑道:“去备些热水来,他喝了些酒。”   虞姑姑赶忙应了一声,跟在姜檐身后进了宅子,之后她便去了厨房。   炉上放着一个大铁壶,虞姑姑倒了一些热水出来,又加了一些凉水,兑好水温,拿干净的帕子去了卫寂的屋。   她进去时,姜檐已经将卫寂的鞋跟外衣都褪了下来。   虞姑姑将温水端过来,坐在床旁的姜檐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放进盆中,浸湿后拧干多余的水,然后给卫寂擦脸。   看着姜檐熟稔的动作,虞姑姑心中不可谓不惊。   先前卫寂来太傅府‘养病’那几日,姜檐每日都来,来了便跟个黑门神似的坐在屏风后。   她很少见姜檐开口,每次端药进入时,房内都是一片安静。   屋内的两人隔着一道屏风,也似乎也隔着一道心,气氛很是古怪。   可即便无话可谈,姜檐也会每日都来,也是从那时起,她怀疑姜檐对卫寂有其他心思。   后来他俩总算说话了,但大多时候是姜檐在说,口气在虞姑姑听起来有些骄横。   而卫寂那样软和的人,自然诺诺应是。   看着此刻神色柔和的姜檐,她着实没想到脾气看起来那样不好的太子,竟然还会细致的照顾人。   床上熟睡的人,眼睫忽然动了动,眼皮慢慢睁开。   见卫寂醒了,姜檐停下来问,“不舒服,还是口渴了?”   醉后很容易口干,姜檐刚要去端水,卫寂却摇了摇头,他支着昏沉沉的脑袋坐了起来。   姜檐不解,“起来做什么?”   卫寂目光飘忽,看了姜檐好几眼,犹犹豫豫着不说话。   最后实在憋不出了,才小声挤出一句,“臣……想如厕。”   姜檐闻言不觉得有什么,对身后的虞姑姑说,“把恭桶拿过来。”   卫寂脸上更燥了,嗫嚅着唇,细若蚊呐道:“怎么能在屋中行这样的污秽事?”   姜檐皱起眉,“站都站不稳了,还要这么多讲究?出去万一磕到怎么办,而且人食五谷杂粮,又不是神仙,排泄哪里就是污秽的事?”   虞姑姑看他一边数落卫寂,一边去给卫寂找鞋。   等卫寂穿上鞋,姜檐还跟着起身扶住他。   “院落小,不用走太多路。”卫寂不好意思让姜檐扶着他去茅厕,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臣一人可以。”   姜檐摁住他,哼了一声,“就你事多,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有什么好羞的,我又不是……”   不等姜檐说完,卫寂红着脸急道:“臣没有。”   “没有就怪了,先前你还主动靠在我身上,现在不过是扶一下。”   “臣那是醉了。”   “你现在也醉。”   “臣清醒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   姜檐扶着卫寂已经走到庭院,虞姑姑还是能听见他俩在‘拌嘴’。   姜檐的口气一如既往的骄横,但说出来的话却减弱了骄横里的‘横’。   卫寂亦是如此,面对姜檐仍旧唯诺顺从,可虞姑姑却没感觉出他对姜檐的害怕。   以前她觉得姜檐性情跋扈,卫寂很畏惧他,不知是不是心态变了,再看他俩相处竟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是‘君臣’,更像成婚许久的夫夫。   一个似蜗牛,另一个像大猫。   他们有着独特的相处方式,一个温温吞吞,一个性格张狂,但凑在一起倒是很融洽。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在吵。   姜檐:“都说回屋再洗手,非要在院里用那些冰手的凉水,你看看把手冻成什么样子了?”   卫寂:“屋内的水是洗脸的,怎么能在如厕后洗手。”   姜檐:“那就再打一盆水洗脸。”   卫寂:“每晚就备一壶热水,有时还要喝,不好随便浪费。”   姜檐:“我就说你这个宅子小,热水都只能备一壶。”   卫也不知道宅子跟备一壶热水有什么干系,他们不多备是不想浪费炭块。   如今卫寂还没有俸禄,是一定要节省开支的。   但这话不好跟姜檐说,不然他又要把那一匣子的碎银拿来了。   听着他俩吵吵嚷嚷,虞姑姑出去默默给两人送进来两杯热水,省得他们说得口渴。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竟没完没了,甚至能从这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上。   原以为是个冷面邪神,谁知道话这样多,还这样密。   -   那一日,姜檐留到很晚才走,到最后卫寂眼皮都在打架。   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整个人晕乎乎的,姜檐一走,他沾枕便睡着了。   隔了一日,皇上要卫寂随姜檐去治水的旨意下来了。   圣上的意思是尽快启程,但姜檐寻了一个借口故意晚了几日,因为卫寂快要到雨露期。   从京城到壶口要好几百里地,差不多半月的路程,若是这两日就走,卫寂势必会在路上度过雨露期。   怕会出什么事,故而姜檐拖了几日。   听闻卫寂要外出公干,这一走怕是要好久见不到人,卫老太太派妙角送了一些衣物与银钱,但被卫寂婉拒了。   妙角忍不住劝道:“公子便是独立门户,也不必与侯府分得那样清楚。莫说日后在官场上少一个能照拂公子的人,论情分便也不能这样做。”   “老太太她心中是记挂着您的,说一句以下犯上的话,她老人家纵是错了,如今她晓得您的不易,心疼您,您不该拂她的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人有血脉亲情,世论宗族门阀。   在这个重视出身门阀的时代,卫寂脱离本家实在是不明智之举。   纵然此时深受太子的宠信,但君威难测,储君亦是如此,这样的宠信哪里有血脉来得更牢固?   卫宗建不让府中提卫寂,看似生他的气,实则也因他要南下,而寝食不安。   妙角说的这些,卫寂心里都明白。   他不是因为受姜檐的宠信才不跟侯府联系,即便没有姜檐,他也不会再回去。   他不记恨卫宗建跟卫母,只是想到他回去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便会感到疲倦。   人心是偏的,继母所出的龙凤胎是卫母看着长大,捧在手心,放在心尖。   但卫寂不是,卫母是记挂他,可是不会日日夜夜地想念,因为他们一直不怎么亲近。   卫寂小时跟着母亲,后来在卫母膝下养了两年,但那时她记挂着卫宗建的婚事,并没有将所有的心力放在他身上。   再之后,卫寂便跟着卫宗建去了凉州,一待便是好几年。   龙凤胎却不同,他们大多时候是在京中,偶尔来凉州住上一段时间,但住不了多久,卫母便会十分想念,然后派人来接。   她很少提及卫寂,或许是想的,但想的次数一定很少。   如今卫母因为愧疚很想见他,可这种想念会慢慢减少,毕竟她膝下还有两个孙儿。   所以在知道卫母生病只是季节交替时染了风寒,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卫寂就没有回去探望。   若是回去了,以卫宗建的性子肯定会大发脾气,何必搅和他们平静的生活?   -   卫寂雨露期一过,姜檐便开始张罗启程的事。   原本十五日左右的路程,明德帝要他们在十日内达到壶口县,将在京中多逗留的时日,用这种法子补回去。   卫寂身子虽不怎么强健,但他骨子里有一种韧性,能享福,也能吃得下去苦。   赶路的时候,卫寂一声也没有吭,赶在十日的期限内到达了壶口。   为了赶路,他们一行人轻装简行,到了后两日连马车都舍弃了,卫寂也骑马前行。   路过其他县郡时,除了吃饭、休息不会做其他停留,也不见当地的官员。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到壶口县所在常白郡时,城门前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就连当地的驻军将领都来了。   姜檐骑着红鬃马,一身猎装,衣摆垂在马下,一双凌厉的长眉沾着几分晨间露气的冷意,挺拔的身姿似月下松柏。   他勒着缰绳,手下一个用力。   烈马嘶鸣了一声,前蹄扬起,停在为首的官员面前。   那官员着了一身赤色的官服,头戴黑色纱帽,后背瞬间覆了一层冷汗。   他忙跪下,喉咙发紧道:“臣赵振勉,参见太子殿下。”   一轮红日在姜檐身后破云而出,他背负日光,幽潭般的眼眸由赵振勉一一扫过他身后那些跪下的官员。   身下的马打着响鼻,不安分地用前蹄踏起尘土,姜檐勒了勒缰绳,它才老实一些。   没在人群中看见自己想找的人,姜檐开口问,“付明远呢?”   赵振勉小心回道:“付大人还在坝上,臣派人知会过他。付大人怕是忙着公干,因此才没来得及过来见殿下。”   姜檐不置可否,身后的卫寂倒觉得这位付大人很好,果然如传闻那般是个实干派。   姜檐有心去河堤上看看,但回头看见有些疲倦的卫寂,问赵振勉,“府衙在哪里?先回去。”   赵振勉连忙应是。   姜檐看到人群之后停着一辆马车,侧过身,眉眼都柔和下来,“有马车,要不要坐?”   卫寂大腿根被马鞍磨得发疼,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必这么麻烦,臣没事。”   姜檐没再劝他,但前行的速度明显放慢了。 第63章   到了州郡的府衙, 姜檐撩袍利落地下了马,他将缰绳甩给身后侍卫,然后上前帮卫寂牵住他骑的那匹马。   姜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去扶卫寂下来, “慢些。”   卫寂现在虽不像以前那样惧马, 但每次上马下马都很小心, 生怕期间马儿尥蹶子, 或者直接跑了,因此必须得有专门的人帮他牵一下, 他才敢动。   抓着姜檐的手笨拙地下了马, 卫寂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声向姜檐道了一声谢。   之后卫寂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 与姜檐拉开一些距离, 省得旁人非议。   姜檐并未在意卫寂的动作,看他满脸风尘与倦意, 开口说,“先进去休息。”   听到这话, 站在一丈开外的赵振勉连忙上前,“臣已为殿下等人备好了房间, 还有热汤。”   姜檐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前领路。   赵振勉忙应了一声,带着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太子殿下赶忙进府。   房间早早便打扫出来, 屋内小到一个摆件, 大到床榻全都是新换的。   早就听闻镇远侯府的大公子深受太子宠爱, 这次太子南下兴建水利, 也将这位新晋的探花郎带到了身边。   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是虚言。   这位世子年纪轻轻便高中一甲, 又是太子的心腹,日后的前程肯定不可估量。   赵振勉自是不敢怠慢卫寂,将他的房间安排在姜檐旁边。   回到房中,姜檐对赵振勉等闲杂人不耐道:“都下去罢,有事孤叫你们。”   “是,殿下。”赵振勉躬着身退出了房间。   人都走后,房内只剩下他们俩,卫寂这才问,“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河堤看看?”   姜檐坐到贵妃榻上,“先歇半日,下午我一人去,你留在房间休息,等明日我再带你坝上看大河。别站着,坐。”   卫寂顾左右而言他,“听闻上游的水很清澈,但下游却有些浑浊,壶口的水则半清半浊,而且十分湍急。”   姜檐:“你若想看明天早点起来就是了,过来坐。”   卫寂推辞不过,只好走了过去,衣料摩在大腿内侧,好似刮骨疗伤似的,头皮阵阵发麻。   姜檐发现了不对劲,“怎么这样走路?”   卫寂摇摇头,勉强一笑,“没事,骑马时辰太长,歇半日就好了。”   姜檐起身,腰身微弯去检查卫寂的伤,“迟了就迟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看看哪伤了?”   卫寂不自在地后退半步,“就是马鞍磨了几下,没什么大事。”   一听是马鞍,姜湛便知道问题所在,卫寂的骑术是他手把手教的,自是很清楚卫寂的短处在哪里。   姜檐将卫寂摁到贵妃榻上,手掌贴在他的腰腹,“骑马的核心在这里,不在双腿,不要夹紧着马腹或马鞍。”   卫寂身子僵得像捆木柴,屏着呼吸,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姜檐。   看到卫寂不自然的神色,姜檐心里也生出几分别扭,抽回自己的手,慢慢地站直身子,“一开始可能很难找到发力点,但慢慢来总会找到的。”   卫寂点头,“臣……臣知道了。”   姜檐从行囊中拿出治外伤的药,“你拿这个进里屋去擦。”   卫寂接过来,声音紧绷,“多谢殿下。”   姜檐嘱咐,“要先将药在手掌搓热了,然后涂到腿上。”   卫寂匆匆‘嗯’了一声,便拿着药进去了。   进去没多久,看着床上崭新的被褥,卫寂有一种无处坐下的感觉,他只得又拿着药出来。   卫寂:“臣还是去隔壁上药罢,殿下赶了几日的路,好好休息休息。”   姜檐:“你这样就别到处乱走了,在哪里上药不是上?”   卫寂一脸为难,“可是赵大人给殿下换了新被褥。”   姜檐皱眉看他,“那又怎么样?”   卫寂被姜檐看得哑口。   “我东宫的规矩都没你一个人多!”姜檐瘫着脸说,“出门在外,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哪有那么多讲究?”   卫寂被姜檐又赶了进去,他站在床旁朝外望了一眼,为难了一会儿,最后坐到床上还是褪下了衣裤。   大腿内侧红了一大片,严重的地方甚至破了皮,贴身穿的亵裤上还有几点血迹。   卫寂按姜檐说的揉开药,搓热之后抹到腿上,破皮的地方沾了药火辣辣地疼。   外屋传来姜檐来回踱步的声音,他似乎比卫寂还要急,几次想问一问情况,但又怕卫寂觉得自己在催他,再不肯好好敷药就麻烦了。   过了半刻钟,姜檐忍不住开口,“涂好药不要着急穿衣,等药膏渗入肌理。”   乍一听到姜檐的声音,卫寂慌了一下,心口漏跳一拍,他干巴巴说,“臣知道了。”   窗外春光正好,天高云淡,微风和煦。   屋内的卫寂却赤着两条滑溜溜的腿,担心药膏不小心蹭到姜檐的床上,他都不敢在床上坐实。   看着亮堂堂的天,卫寂觉得自己太过有辱斯文,解下外衣盖在自己膝上。   这样衣不蔽体的情形下,实在不愿意跟姜檐闲聊,可对方总是跟他说话,卫寂又不好不回,只能嗯一下啊一下。   大概是觉得卫寂太过敷衍,姜檐慢慢不说话了。   静下来之后,卫寂反倒有些好奇怎么不说了,他抻着脖子朝屋外看去。   里屋跟外屋只隔着一个落地罩,落地罩上面连一个能挡视线的珠帘都没有,就是一个拱形的镂空木门。   只要姜檐绕过多宝架,便能看到里间的情形。   卫寂没看到姜檐,只看见一片玄色的袖角。   姜檐靠在多宝架上,正背对着卫寂,看着前面案桌上那支插在花瓶中的绿梅,耳根通红。   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卫寂上药需要脱掉衣裤,那他方才跟自己说话,身上的衣服肯定不多,还坐在自己的床上。   -   等卫寂抹在腿上的药差不多吸收后,他整理好衣服出来时,姜檐面上的热意还没消退下去。   双方都回避着对方的目光,一个坐在贵妃榻上低着头揪绿梅的花瓣,另一个站在落地罩下,手中攥着的药瓶。   好半晌姜檐问,“还疼么?”   卫寂眼睫上下敛动了几下,“没事了。”   正当他俩别扭时,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臣付明远,特意赶回来参见。”   这话在姜檐听来有些刺耳,尤其是那句中气十足的‘特意赶回来参见’。   姜檐面色一敛,眉眼透出几分不容侵犯的威势,他淡声道了一句,“进来。”   卫寂走过去,站到了姜檐的身旁。   房门推开,一个身着粗布衣服,满身泥点的男人走进来,他相貌很普通,但却有一双如炬有神的双眼,眉眼正直刚烈。   看见他这副模样,那句‘赶回来’不掺半点假。   付明远跪到地上,背脊笔挺,眼睛直直望着坐上的姜檐,“不知殿下特意将臣从河堤上召回来所为何事?”   这质问的口气让姜檐心生不快,一句‘好大的官威’刚要说出口,卫寂便抢他一步先开口。   “殿下并未召见付大人,只是在城外来迎的官员中没见到付大人,因此问了一句。”   听到这话,付明远看向姜檐旁边那个眉目温和隽秀的素衣少年,心中的火气降下一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赵振勉先前的确告诉他今日太子殿下来,还说常白郡的所有官员都要去恭迎殿下。   付明远没理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是来兴建水利的,还有几月就要到多雨的夏季了,工程正是忙碌时,没工夫逢迎太子。   不曾想太子竟派人来找他,付明远下意识以为太子是在端架子,不满他今日没来迎,这才带着火气来的。   看来又是赵振勉这个小人作祟,自他来到壶口,这个赵大人表面客套,暗地里却处处使绊子。   付明远语气缓和下来,“既是如此,那臣便回渡口了,今日还有许多事等着臣来处理。”   他性子一向直,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拐弯抹角。   姜檐性子虽不好,但知道轻重缓急,“赶紧去罢。”   付明远行了一礼,便迈着大步离开了。   等他走后,卫寂轻声说,“殿下莫要生气,付大人是个直臣。”   姜檐没什么情绪道:“我哪有生气?”   隔了一会儿他又哼了一声,“他是一个有能耐的直臣,自然有像你这样的帮着他说话。我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太子,无论是不是我的不对,都有人劝我要大度。”   来之前他父皇便说过,让他不要跟付明远起争执,因为他很有才能,只是在为人处世上稍有不足。   姜檐应下了,他心里是有谱的。   方才他确实想要怼一怼付明远,那是因为对方无缘无故向他发难,若是他不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日后付明远更会在他面前随心所欲的‘直言’。   明明是他没弄清楚缘由,姜檐还得忍气吞声的大度包容他。   可恨的是,卫寂都向着他。   听出姜檐话中的委屈,卫寂不免反省了一下自己,也觉得方才做得不好才伤了姜檐的心。   若是有人这样跟他说话,姜檐一定会向着他,斥责那个人的。   卫寂抬眸看了姜檐一眼,唇瓣动了两下,“是臣不好……下次不会了。”   姜檐望着卫寂,重重哼了一声,“这次你就不该说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卫寂嘴巴笨,看着又像生气又像撒娇的姜檐,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臣错了,殿下不要生气了。”   姜檐张了一下嘴,把脸扭过去说,“不生气就不生气。”   卫寂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话,眼睛染了一点笑意。   卫寂认真道:“多谢殿下大度。”   姜檐把脸又扭了回来,“下次不许这样了。”   卫寂连忙点头,“臣知道了。” 第64章   因为付明远一事, 姜檐很是看不上赵振勉,像他这种随意揣摩上意的官员,姜檐最是厌烦,连着好几日都没给他好脸色。   原想着借太子挫了一挫付明远的锐气, 没想到却惹怒了这位活阎王, 赵振勉叫苦不迭。   怕太子会怪罪下来, 赵振勉便将主意打到了卫寂身上, 想让他帮自己求求情。   卫寂不知他从哪里听说了自己的喜好,竟然寻到了三百多年前林献叔大学士的手札, 还在深夜敲开他的房门。   赵振勉找了一个借口, 说自己族中的堂叔花重金收了一套书,其中就有林大学士的手札。   但不少人都觉得这是拓本, 为后人所仿造并非真迹, 因此他今日拿过来想请卫寂把把眼,辨别一下真伪。   卫寂很喜欢林献叔的字, 经常临摹他流传于世的字帖,对林献叔的字也很是熟悉。   手札自然是真品, 卫寂看过后没发现任何不妥。   作假林献叔字的人太多,只从字上看很难辨别真伪, 卫寂也没那么深的功力。   但这字写得是真好,卫寂看了又看,“字是没错, 但他的章我瞧不出真伪的区别, 纸张……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赵振勉顺势道:“看得出卫大人很喜欢林学士的字, 管它是真是假, 既然与真迹很像那便送给卫大人临摹着玩罢。”   卫寂心中一跳,终于意识到赵振勉今晚找他似乎另有深意。   卫寂不动声色地婉拒了赵振勉, 隔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檐。   姜檐听完后问,“所以是真迹了?”   卫寂思忖道:“若是他送画有求于臣,十之八.九是真的。”   姜檐英气的眉微挑,“那你怎么不要?”   卫寂一愣,又听姜檐说,“你不要他的画,怎么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   姜檐这样一说,卫寂也觉自己昨夜不够机敏,露出苦恼懊悔的神色。   卫寂:“下次他再给臣东西,臣一定收下来。”   “这个赵振勉。”姜檐眉目冷然,“半夜登你的门,安得什么心?”   他半夜登门,只是因为白日卫寂一直在姜檐身旁,便是吃饭他俩也分不开。   姜檐:“得找人查一查他那个堂叔是什么身份,竟随随便便能买到林献叔的字。”   卫寂点点头,若赵振勉真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趁着这次机会将他查办,也算为民除害。   -   自那日后,姜檐便开始留心常白郡的政务,想看看这个赵振勉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在卫寂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后,赵振勉没再贸然找过去,好似那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待卫寂依旧热络。   赵振勉不提,卫寂也只能按兵不动,生怕打草惊蛇,扰乱了姜檐的计划。   太子来常白郡虽是为了兴修水利,但既然到了这里,官员们自然也该上奏疏,将辖内近些年的情况呈报给姜檐。   不足五日,姜檐的案牍上摞满了从县到郡的公文,还有驻军的情况。   如今已经施行二十五字条令,所谓的二十五字便只能在奏疏上写二十五字,若情况复杂便附上详细呈述。   这道条令颁到各州府后,呈上来的奏疏果然薄了一些。   姜檐看着也省眼省时,一目十行地扫过,见奏疏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便放到左侧,那些请安的折子直接扔到右侧,连附录都不看。   他看奏疏时,卫寂在旁帮他整理。   姜檐匆匆过了一遍,见没什么要紧的,便翻看案桌上左侧那摞摆放整齐的奏疏,提起笔一一回复。   卫寂为姜檐研墨,看他笔走龙蛇地批复。   姜檐回得都很简短,没一会儿便全部处理完了,将笔放砚台上一丢,伸了一个懒腰问卫寂想不想再去大坝走一圈?   看着右侧那摞只是看过,却未曾批阅的奏疏,卫寂不解,“殿下不处理这些么?”   姜檐懒懒睨了一眼那些奏疏,“都是请安的,有什么好回的?”   即便是请安的奏疏都附有几张附录,大家习惯了累赘的叙事,条令下来后一时改不了,只好在附录中按照原先的呈奏又写了一遍。   因此几乎每个奏疏都附着几张纸,只有少几人真的只写二十五字,哪怕请安的折子也是如此。   姜檐懒得看,卫寂却觉得不妥。   他劝道:“条令刚颁布,臣担心有些人会忙中出错,殿下还是都看一看最为妥当。”   纵是不愿看这些文绉绉的附录,姜檐还是听了卫寂的劝谏,他将右边那摞推给卫寂,“你看这些,我看这些。”   卫寂想说于理不合,可看姜檐拧着眉捡起一份奏疏,仇大苦深地看着,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一些请安的奏疏,应当是没事的。   卫寂在心里宽慰着自己,他默默拿起奏疏帮着姜檐看。   小半个时辰后,卫寂还真从请安的奏疏附录中找出一件要紧的事。   “殿下,蓝安县下雨了。”卫寂忙将手中的奏疏递给姜檐,“河水上涨,快要漫过堤坝了。”   姜檐接过来看得飞快,越看眉头越皱,奏疏最下面是蓝安县的县丞,名叫孙有禄。   凡是有关水利一事的都要呈报给付明远,即便姜檐没看这份奏疏,付明远也会收到。   但若漏掉的不是水利,而是其他大事呢?   姜檐恼怒地重重拍了一下案桌,“这个孙有禄太过可恨,这样重要的事不禀告,请什么安?我看他这个官是不想做了,回家给他爹娘请安去罢。”   他饮了一口茶,越想越气,放下茶杯道:“先打他二十板再说。”   卫寂犹豫着说,“臣记得这个孙有禄是洪嘉十七年的进士,若他二十五岁中举,如今也是六旬老翁了,怕是受不住二十大板。”   姜檐纳罕,“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你认识孙有禄?”   卫寂摇摇头,向姜檐解释,“臣在京城时,特意去史部查过。”   这是他第一次为圣上办差事,还是跟随姜檐,自是小心谨慎。   他不仅翻阅了历朝历代有关水利的书籍,还好好地了解了常白郡一番。   常白郡共有十五个县邑,每个县丞姓甚名谁,他拿着皇上给他的圣旨到史部全都查了查,以防姜檐日后能用到。   卫寂道:“孙大人年岁已大,可能一时无法理解新颁下来的条令。”   姜檐眼里不容沙,哼了一声,“这就是不用心。其他州府也有六旬官员,怎么不像他这样?若是都像你这样知我心意,那我得省下多少心?”   卫寂眼睫动了动,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说,“臣……跟随殿下时间久了,自然比旁人要了解殿下的意思。”   姜檐闻言静静地看着卫寂,半晌才低声问,“仅仅只是因为与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没有其他么?”   卫寂呼吸一滞。 第65章   姜檐望过来的目光纯澈, 好似月下一汪粼粼波动的清泉,里面盛满的热切期盼几乎要将卫寂淹没。   被这样的视线盯着,卫寂滚动着发胀的喉口,除了一个‘臣’字, 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姜檐仍旧看着卫寂, 全身紧绷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但卫寂再开口时, 姜檐却又急迫打断了, 好似怕卫寂说一些他不爱听的。   为了堵住卫寂的话,姜檐语速又快又急, 如玉珠滚落那般。   “算了, 既然他年事已高,那我便不打他板子了。但是要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省得再出这样的乱子……”   说到一半姜檐突兀地停下来, 他静看了卫寂几息,还是忍不住重提刚才的话。   姜檐低声说, “这件差事若办得好,回京我可以向我父皇讨一个赏。”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卫寂听懂了。   姜檐要讨的赏肯定与他有关,可能是要圣上下旨为他们赐婚, 也可能是太子妃依旧能入朝为官。   卫寂的心口似是被烈火灼到,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   他给不出姜檐答案,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心中撕扯。   一面是他母亲临终前含怨的模样, 一面是姜檐那双盛满喜欢与期冀的双眼。   见卫寂始终不说话, 姜檐垂下了头, 整个人被一种焦灼的落寞所笼罩。   半晌他自己给自己递台阶, “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多想。”   这话说的卫寂更难受了,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话时,付明远又上门来向姜檐要银子。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水利一事便是广见洽闻如许太傅这般,在付明远面前也只能说懂个皮毛而已,遑论‘不学无术’的姜檐了。   因此明德帝只让姜檐管银钱,付明远有什么花销便会来找姜檐报。   姜檐若觉得开支有问题,不想给付明远报,需要向上呈奏,由明德帝亲自裁决。   报了的开支,姜檐也要写奏疏,一五一十的言明银子的去向。   圣上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想姜檐清楚水利到底怎么回事,而不是做表面功夫。   这次为了防治水患,兴建水运,明德帝几乎掏空了在政攒了数十年的国库。   付明远主张分流,以壶口县为截点,开通一条河渠,然后将水引进渠里用来灌溉农田。   黄河下游水浊沙多,再建高低错落的大坝以此来排沙,方便水运。   工程之浩大,不是常人所能想的,可能要倾尽整整一代人的财力、物力、人力,耗费十几,或者二十几载才能建成。   但工程一旦兴成,便可以富足数代后人,是千秋的功劳。   明德帝怕自己崩殂后,姜檐不再重视水利,因此才将他派到了壶口,可谓是用心良苦。   如今付明远正准备在壶口县建河渠,银子花起来如流水那般快,三天两头跟姜檐要钱。   饶是对银钱没太大概念的姜檐,都被付明远花钱的架势弄得头疼。   他父皇拨下的银子是有数的,他才来壶口县半月,付明远快要拿走四分之一了,可怕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姜檐总算知道他父皇为什么要重商了,就付明远这个花钱的劲儿,半年挣得还不够他一日花的。   付明远算账是一把好手,每次来都拿着算盘。   这次来也是,他粗糙的手指在铁算盘上一通拨,珠子噼啪作响,一下子从姜檐手中要走了几十万两,说是要买地盖河渠。   公事来了,卫寂跟姜檐那点小私情只得让步。   付明远要走银子后,每隔两日便会送来一大摞开销的票据,好让姜檐核对账目。   明德帝要他务必将账目搞清楚,每一笔都要亲自过手。   自从付明远开始从姜檐这里支钱,卫寂的算盘便不离手,他与户部派下来的一个官员,每日在姜檐面前算算算。   短短几日,姜檐也学会了拨拉算盘珠子,且越来越娴熟。   终于将支出的明细整理在账,姜檐让人将票据誊抄了一份,把原件与账簿用火漆封上,五百里加急呈送给明德帝过目。   忙活了数十日,刚要松一口气时,当日下午赵振勉脚步匆匆地来禀。   说是壶口县的农民跪在府衙外,有冤情要上呈太子。   姜檐一直居在府衙后院处理公事,并没有听到院前有人鸣冤。   一听是冤情,姜檐一扫脸上的疲倦,放下手中的茶杯问,“诉状在哪里?”   赵振勉支吾了一下,战战兢兢道:“他们说一定要面呈给太子殿下,不想经旁人的手。”   姜檐抬眸与卫寂对视了一下。   卫寂不太放心,提议道:“臣先出去看看。”   百姓不放心州府的官员,怕他们会官官相护,但卫寂是太子殿下的人,若真有冤情应当会将陈情的状纸给他。   知道卫寂是担心遇见行刺的事,姜檐撩袍站起身,眉目间自成傲气,“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卫寂还欲再劝,可看到姜檐的面色,话便止住了,只得随他一块出去。   -   州府衙前跪满了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有些人衣上还打着补丁,一张黝黑的脸带着风霜洗礼的痕迹。   姜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你们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为首那人战战地抬头看了一眼姜檐。   赵振勉高声对他们道:“这位便是当今太子,太子贤明仁德,你们有什么冤屈不平但说无妨。”   黑脸汉子咽了咽唾沫,磕巴道:“草民田大仁,家住壶口县,世代种田,靠田养活家中老小。但京中来了一个大老爷,说要收走草民的田地。”   田大仁声泪俱下,“没了这田,草民一家如何活下去?还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说着田大仁跪在地上,拿脑袋重重往青砖铺就的地上磕,声声脆响。   其余人闻言跟着一块用力磕头,口中哽咽,“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田大仁口中说的大老爷是付明远,收百姓的田是为了建造河渠。   朝廷收田会给补偿,丰田每亩大约六十石粮食,贫瘠的田每亩三十五石粮食,约莫会补三到五年的粮食,具体情况具体酌定。   这个条件乍一听很好,把田卖给朝廷建河渠,什么都不做每亩每年便能有六十至三十五石粮食。   可朝廷最多补给五年,五年之后呢?   农民以田为生,若是没了田地,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明德帝与身边重臣考量过许久,才定下这个补偿条例,为的便是让失了田地的农民可以用三五载的时间找糊口的营生。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种地,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   朝廷骤然要夺走他们的田地,他们不慌便怪了。   如今大庸朝的商业是比前朝繁盛,可也没有到繁盛,能容纳成千上万个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保证他们没了田地之后,还可以让一家人温饱。   看着乌嚷嚷齐磕头的百姓,卫寂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年秦灭六国后,始皇政也是大兴土木,建长城、修河渠、兴秦直道,百姓不怨声载道。   近千年过去了,后世人才赞叹始皇政的远见。   所有帝王都在始皇走过的路,城防、水利、经商的官道,历朝历代哪个不是一修再修?   如今的情形便是当年始皇的缩影。   圣上的旨意没错,百姓求生亦是没错,因为修建水渠功在后世,而非当下。   赵振勉大声斥责,“你们不要胡闹了,圣上是为了百姓建渠。”   田大仁的动作微顿,像是被寒了心,他低着头颅道:“不兴河渠,遇上灾年时草民可能吃不饱饭,兴了河渠,草民的田地没了是一定吃不饱。”   这算什么为民?这不就是夺地么?   这话田大仁不敢明说,只在心里想了想。   但他说这些已是大逆不道,赵振勉双目一沉,“大胆,给我押下去。”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人开始骚动,尤其是看见衙役来押田大仁,他们开始推搡。   眼看请愿要往起义反抗的方向走,卫寂提起心,满脸担忧地去看一直沉默的姜檐,“殿下?”   姜檐朝衙役看了一眼,冷声道:“都住手!”   一语喝住所有人。   姜檐回田大仁方才的问话,“河渠不仅要取壶口县的地,还有周遭其他县的。”   “这样大的工程不是一年半载便能建成,所用工匠成千上万。你们做不来精细的活儿,在河渠上搬搬抬抬总可以罢?”   田大仁一愣,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有脑子灵活的,颤着声说,“可河渠总有一日会修建好,草民还能干这些琐碎的活计拿钱养家,后时的子子孙孙怎么办?”   卫寂温声道:“河运通了,商贸往来繁复,到时能干的营生就多了。”   田大仁壮着胆子喏喏,“可……可要是营生没多呢?”   河渠也修好了,田地也没了,朝廷也不发津贴了,他们怎么活?   这里的风波还没平息,黄河坝口又传来付明远的消息,说他被拿着锄头的百姓们困住了。   赵振勉闻言双腿发软,身子忍不住晃了晃,额上冒出不少虚汗。   他强作镇定,对姜檐道:“臣这就带上州府的衙役去坝上,殿下回房罢,小心被这些闹事的百姓伤到。”   卫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但一时说不清哪里不对。   一听有其他农民拿着锄头对付朝廷命官,田大仁等人满脸慌乱,生怕太子将他们当成闹事的关押起来。   田大仁抖着身子与那些真正闹事的撇清干系,“草民们不认识这些人,他们必定不是我壶口县人士。”   他身后那人操着浓重的家乡音说,“壶口县要被占田的都来了,没人去坝上。”   姜檐面色沉静如水,“来人。”   从京中跟来的侍卫恭敬地应道:“臣在。”   姜檐:“将孤的马牵过来。”   侍卫:“是。”   姜檐指向田大仁以及他身后那人,“你们二人留下等我回来再问话,其余人先回去。”   赵振勉面色惨白如纸,他抬袖擦了擦汗。   -   侍卫将姜檐的红鬃马牵过来,他翻身利落地上马,垂眸对卫寂说,“你安心留在这里,我很快就回。”   说完抬起脚蹬一踢,带着一行侍卫离开了。   看着姜檐渐行渐远的背影,卫寂心有不安。   在原地踱步片刻后,他跑去后院的马厩牵出一匹马,笨拙地爬到马背上。   上去之后又怕真的打起来,两手空空怎么对付那些锄头?   卫寂赶忙下了马,回房找了一个趁手的东西,飞快地跑回马厩,跃身上马。   往日他骑马都很费工夫,还需要有人牵着马,今日一上一下动作倒是敏捷。   卫寂腰上别着一把拨弄炭块的火钳,然后骑马冲出了府衙。   他们走后,赵振勉双脚一软,险些倒下去,幸得身后一衙役伸手扶住。   他拂开身后的手,外厉内荏地呵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保护殿下,若太子有个什么闪失,咱们的脑袋都别想要!” 第66章   卫寂骑着快马一路心惊胆战, 很是担心姜檐会被那些拿着锄头的农民擒住。   自在京郊的庄子住了一段时日,卫寂才知道这些常年在田地里农作的庄稼汉力气有多大。   虽然姜檐自幼便学擒拿,以及刀剑,但双拳难敌四手, 万一吃亏伤到了怎么办?   卫寂也顾不上危险, 哪怕是颠簸的曲折小径他也咬牙没减行。   到了坝口, 轰隆隆的水声如雷响。   半清半浊的河水从阶梯似的壶口奔腾而下, 激起的水雾如滚滚烟尘,声势之浩大, 气势之磅礴, 每每见之都会为之震撼。   卫寂此刻却无心欣赏,他骑马绕行过坝口, 穿过一道一丈多宽的堤坝。   轰隆声随之减小, 水流也不似方才那样湍急。   又行了不足一里地,便到了付明远要建河渠的地方。   与卫寂想象的剑拔弩张, 血肉横飞不同,壶口竟一片和谐。   姜檐立在河旁, 眸若寒潭,深邃俊美的五官如刀雕刻出来的那般, 贵而不凡的气质与这片黄土地格格不入。   他与对面的粗布农民并未持对峙状,相反那些人正跪在地上哭诉。   见此情形,卫寂不由一怔。   水流声掩住了马蹄的声音, 直到卫寂离得很近了, 姜檐才将头转了过来。   卫寂勒住缰绳, 堪堪停在姜檐一米开外, 一头雾水地与他相视。   姜檐最先回神,上前帮卫寂牵稳了马, “你怎么来了?”   卫寂绷了一路的肩背塌下来,他呆呆地望着姜檐,想说‘臣来救驾’,可这儿哪需要他救什么驾?   姜檐道:“先下来。”   卫寂闻言匆忙下马,别在腰间的火钳不小心杵了一下姜檐的右肩。   姜檐从卫寂革带中抽出铁钳,掀眸不解地看他,“拿这个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卫寂才觉得自己找到的趁手‘武器’有些招笑,他也不好意思告诉姜檐此物是用来御敌的。   卫寂低声手,“不做什么,只是……顺手拿了出来。”   怕姜檐再问下去,卫寂忙转开了话题,问他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姜檐黑了脸。   哪里是什么农民起义?   是其他地方的人听壶口县的人说朝廷要占他们的农田,担心田地被收走,因此集结起来想向付明远求情,要他不要占了自家的田。   拿锄头也不是为了生事,是他们正在田地里干活时,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来,怕被别人偷了才拿着锄头、铁锹等物。   坝上的小吏看到乌泱泱的人来,手里还着家伙什,便以为他们要造反,当即骑马回州府禀告赵振勉。   见只是乌龙,百姓并没有反朝廷,卫寂松了一口气。   事情幸亏没有闹大,若是惊动周遭的驻军那便麻烦了。   见又来了一个大人,看样子身份不低,他们哭得更悲恸了,“大人一定要为小民做主,田地万万不可占了打成河渠。”   付明远给这些油盐不进的百姓气个够呛,方才太子没来之前,什么道理都讲给他们听了,但他们什么都不认,只想守着这几亩薄田过日子。   付明远嗓子哑了,说话只剩下气音,“迂腐,短视!”   说完歇了一会儿,又捂着嗓子骂道:“兴建河渠才能让你们真正吃饱饭!你们还想过着年年涝,年年靠天吃饭的日子?”   百姓们认死理,“田都没了,还怎么吃饱饭?”   这事真的无解,付明远说的是让整个大庸吃饱饭,而百姓想的却是如何让自己吃饱饭。   姜檐被他们念的头都大了,双方僵持不下,谁都不肯妥协。   卫寂去扶他们起来,这些人却不肯,只想着有一个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为他们做主。   对付豪绅氏族门阀可以用强,但面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不想赖以生存的田地被占又有什么错呢?   付明远听着他们的哭诉,心中又气又无奈,甩袖一走了之。   他只管水利,其余不想再做理会。   太子在这里总会想办法解决,因此付明远继续勘测修建河渠的方位。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数声惊呼,付明远转过头,便见有人一头摔进了滚滚河水中。   河岸两旁的泥土本就湿软,昨日又下了一场雨,沙石松动塌下了一大块。那人跪在河水边上,一时不设防栽进了水里。   不少人跑去救人,水流湍急,一下子将他冲出好几丈开外。   好在前方横着一棵枯树,那人用力地抱住树梢,仰着头朝岸上呼救。   刺骨的河水一遍遍从他身上淌过,像刮骨的利刃,没一会儿他的脸便白了,手臂也开始变得酸胀,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男子心中不免生出绝望,拼命朝岸上呼喊救命。   就在这时,一只素白的手递过来,带着体温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背。   卫寂贴着粗糙湿冷的枯树爬过去,大声对男人说,“把手递过来。”   这棵树是横着挡在河面,不知哪年哪月被吹倒的,盘横交错的树根一半牢牢扎进岸边,一半泡进冰冷的河水里。   男人掉进水里时,卫寂与他离得很远,他被水流冲过来后,卫寂想也未想越过身侧的姜檐来救人。   男人如看到救星那般,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咬紧牙关去勾卫寂的手。   勾了几次都没勾住,卫寂不得已只能往前爬了爬,他抽出腰间的革带朝男人甩了过去。   革带拍到男人脸上,随即又被河水冲的来回摆动。   男人抓了好几次才抓住那条革带,巨大的拉扯力险些也让卫寂栽进水中,身后一条结实的臂曲及时揽住了卫寂的腰。   卫寂微微侧眸,便看到面色沉着的姜檐,心下顿时安稳起来。   姜檐抱着卫寂的腰往后拖他,卫寂将革带在手腕上缠了几圈,一点点带着水里的男人往岸上挪。   而姜檐身后是数名侍卫,在几人的合力下,终于将人拖回到了岸边。   卫寂手臂已经没了知觉,臂与肩的连接处火辣辣的。   被救回的男子亦是劫后余生的表情,反应过来后对着卫寂与姜檐猛磕头,与他一块行礼的还有他的长兄。   卫寂忍着疼道:“不必谢,你没事便好。”   姜檐脸色不怎么好地站在卫寂身后。   发生这样的事后,那些人暂时也没了请愿的心思,三五结伴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姜檐不高兴道:“多危险,若是你也掉进水里怎么办?”   卫寂手臂已经没什么大碍,牵着缰绳听姜檐说落。   他当时没想那么多,看到人飘到他眼前,便下意识上前去救人了,如今想来也后怕的。   卫寂老实巴交地看了一眼双目蹿火的姜檐,小心道:“臣日后一定三思而行。”   看着卫寂那张苍白的脸,知道他也吓到了,姜檐终是噤了声。   回去之后,姜檐让人熬了姜汤,督促着卫寂喝了一大碗。   卫寂换下湿衣服时,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不知是被树枝还是河里的石子划出了一道一寸多长的伤,难怪他一直觉得什么地方疼。   他拽人时,将整条手臂都探进河水中,会被石子划伤也不足为奇。   卫寂还留有姜檐上次给的金疮药,打湿帕子擦净伤口附近的血,然后敷上药,用纱布裹了起来。   怕姜檐再训他,卫寂没将手臂的伤告诉姜檐。   忙活了一通,外面已是日暮西沉的景象,天边卷着霞色的云。   卫寂透窗看了一会儿竟有些头晕,他也没太在意,出房门去找姜檐,想问问他要不要叫来田大仁问话。   百姓不肯卖田一事梗在卫寂心头,来时他如何也想不到会面临这样的处境。   天色有些晚,姜檐不想再让卫寂操心这些事,因此没有召见田大仁。   俩人一块吃了晚饭,卫寂头有些昏,胃口也不算太好。   担心自己染了风寒再过给姜檐,吃过饭卫寂便寻了一个借口回了房。   这风寒来得气势汹汹,回房这几步卫寂已经开始冒虚汗,他抬手摸了摸额头,确实有些发烫。   卫寂从柜中又翻出一条棉被,褪去自己的衣袜,躺在床榻上盖了两床被子。   他很少生病,尤其是风寒,想着捂上一觉明日应当就会没事。   -   昏昏沉沉中,卫寂听到敲门声。   见卫寂房间熄了灯,原本想找他谈一谈的姜檐几番犹豫,终是敲响了他的房门。   卫寂身上一会儿感觉冷一会儿感觉热,模糊间他听到门外的姜檐问他是不是睡下了。   卫寂烧得眼皮都睁不开,艰难地动了动唇,想告诉姜檐他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直没听到卫寂回话,姜檐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里面静悄悄的。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姜檐心中不免失望,转身原路折回去,刚走到房门他忽然觉得不对,卫寂便是睡着了也不该睡得这么实。 第67章   姜檐越想便越觉得不对, 他索性折回去,抬手在卫寂的房门扣了三声。   等了片刻,房内还是一片寂静,姜檐皱起眉又用力地敲了两下。   里面仍旧毫无反应。   这下姜檐终于确定不对劲了, 他一脚踹开房门, 阔步走进去便见卫寂的身子歪在床边, 一只手垂落在地。   姜檐心中一紧, 上前将卫寂扶起,急忙唤了他两声, “迟迟, 迟迟?”   卫寂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身子滚烫, 人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姜檐抬手探在他的额上, 片刻后抬头冲门外喊道:“来人,快去请郎中。”   守在廊下的侍卫听到姜檐的吩咐, 他们不敢多耽误,快步去前院叫衙役将州府最好的郎中请过来。   姜檐把卫寂放到床上, 对身后的人说,“去打盆冷水, 再拿一块脸巾过来。”   不多时,冷水跟脸巾便拿了过来,姜檐用水打湿脸巾, 然后叠好放到卫寂的额头上。   他以为卫寂是染了重风寒, 病势才这样汹汹, 连叫都叫不醒。   等郎中背着药箱匆匆来了, 他坐在床头为卫寂诊过脉,面色逐渐凝重。   看到卫寂右臂露出的一截纱布, 蓄着白色胡须的郎中挽起卫寂的袖口。   他一边拆缠在卫寂臂上的纱布,一边询问姜檐情况,“敢问这位大人臂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姜檐这才发现卫寂受了伤,嗓子发紧发哑,懊悔道:“孤不知道,可能是河边救人被树枝刮伤的。”   郎中又问,“伤口着过河水么?”   姜檐想了想,点头道:“着了。”   白色纱布解开,露出一道化脓的伤口,原本雪白的手臂憋胀成紫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檐瞳仁狠狠一缩,心口突突直跳,好似被人迎面重击了一拳。   看到伤口,郎中神色更加肃然,“大人的伤口已经化脓,须得拿刀切开,将脓水挤出。”   姜檐虽没受过这样的伤,但他知道史上有许多名将便是死于伤口化脓。   见姜檐迟迟不开口,老郎中忍不住出声提醒,“如何诊治,还请殿下早做定夺。”   再拖下去情况更危险,莫说手臂保不住,怕是连命都没了。   姜檐看着床上高烧不退的人,双目透出一点猩红,哑声说,“开刀!”   老郎中不敢耽误,让药童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从里面取出刀、酒、蜡烛。   将刀浸泡在酒中半刻钟,然后在火上细细烤干,又用酒擦拭了两遍卫寂的手臂。   下刀之前,郎中恭敬地对姜檐说,“还请殿下找人摁住这位大人。”   姜檐没说话,坐到床头让卫寂枕在他膝上,将卫寂的上身抱了起来,双腿则让一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摁住。   姜檐抬头看了一眼老郎中,“下刀罢,小心别伤到其他地方。”   郎中咽了一下喉咙,让药童务必捉稳卫寂的手臂。   这要是不小心刮到其他地方,他们便是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   锋利的刀刃落下,切开一角伤口。   昏迷的卫寂身体突然震了一下,喉咙发出一种含糊的痛苦声,像是疼极了。   姜檐耳膜似乎要被这道声音刺穿,他抿紧唇线,更用力地抱紧卫寂。   -   一共挤了三遍脓水,直到最后挤出纯正的鲜血,郎中才用袖口擦了擦汗,示意姜檐可以将人松开。   卫寂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濡得湿透,手臂的肿胀还没消退,经过这番折腾肿得反而更厉害了,身子如火炉那般发烫。   郎中写了一张药方,让药童带着侍卫去抓药。   看着双眼紧闭,唇色如霜的卫寂,姜檐低声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老郎中不敢夸大,但也不敢把情况说的太糟。   他字字斟酌,“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体魄强健一些的明早便能醒,等服上几贴药之后,应当就没事了,若是体质差一些……”   说到这里他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浓疮一事本就因人而异,他也不敢保证榻上这人明早一定醒来。   反正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如今只好听天由命,看他福气大不大了。   姜檐听懂了老郎中的未尽之言,心口好似被人硬生生插进来一把刀,一时疼一时怔,指尖都泛着抖。   早上人还好好的,现在却躺在这里没了生机似的。   -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丰沛的雨水打在庭院那株银杏上,好似谁在夜里呜咽。   屋内点着灯,将正堂上那幅菩萨垂眸的画像映得慈悲生悯。   卫寂每年都会去寺庙,虽然去的不算勤快,但每次去都很虔诚。   大概是知道卫寂礼佛,赵振勉才会在他房中挂上一幅菩萨像,姜檐的房里则没有。   或许也有,只是他没注意到这些琐碎之事。   因为姜檐不信佛,对那些叩拜祈福的行为也是嗤之以鼻。   如今,他归于芸芸众生,虔诚地跪到菩萨像前。   薄黄的光拢在姜檐面上,照出面上的悲与苦,慌与惧。   姜檐将微颤的双手合十,这一刻,他是希望有满天诸佛,希望有神或者佛来怜悯垂青他,不要将卫寂从他身边带走。   他想卫寂康健喜乐。   还想与卫寂白头到老。   -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隔日,天放得很晴,万里无云,艳阳当空。   一早便有一只喜鹊落在银杏上,喳喳地叫不停。   卫寂便是被这样的声音吵醒,他好似做了一夜的噩梦,身子沉进沼泽里,口鼻都被封住,连呼吸都不能。   后来又有数十头眼冒绿光的野狼围住他,它们撕咬着卫寂呼救的手臂。   卫寂痛得恨不得当场死过去,只恨沼泽没封住他的痛觉。   总之这一觉睡得极为不好,正当卫寂难受时,一道光照进来,耳边跟着响起喜鹊的叫声,他才勉强睁开眼皮。   入目便是一张疲惫的脸,姜檐双眼红肿地看着他,像是一夜都没睡好的样子。   见卫寂醒了,姜檐露出惊喜之色,“怎么样,哪里有没有不舒服?”   不等卫寂回答,姜檐便快步走到门口,将昨日那个郎中唤了过来。   郎中被迫留在州府衙门,他也是一夜未睡好,担心床上那位大人真这样去了,他跟着受牵连。   一夜过去,郎中好似老了四五岁,实在是心力交瘁。   见人终于醒了,他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忙为卫寂把了把脉。   卫寂的身子还是虚弱,但已经没什么性命之忧,老郎中重新开了方子,在里面加了一味补气血的药草。   卫寂还不知自己昨晚经历了什么,以为只是染上了重一点的风寒。   本不想姜檐担心才没跟他说,最后还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卫寂心中有些愧意。   他抬了一下手臂,伤口处钻心似的疼,卫寂也没有多想,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迷糊间他被人灌了几口温粥,之后又喝了大半药。   卫寂脾气一向好,哪怕病了被这样折腾也很温顺,旁人喂他什么他便吃什么,喂完他接着睡。   再醒来已是晌午,姜檐还留在卫寂房间。   见卫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姜檐起身倒了一杯水给他喝。   卫寂想坐起来,姜檐却扶起他的脑袋,俯下身将水递到他唇边。   卫寂没出息地红了脸,僵着身子低头喝了两口,小声向姜檐道谢,“多谢殿下。”   “不喝了?”   “嗯。”   姜檐没说什么,放下了卫寂,转身将茶杯搁到案桌上,之后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一旁。   卫寂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姜檐一直不说话,便忍不住去看他。   姜檐面上还带着疲倦,神色却淡淡的,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垂眸在看。   若是以往发生这样的事,姜檐必定会说落卫寂不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也不跟他说。   这次怎么这样安静?这太不像姜檐的脾气了。   卫寂满心困惑,可看姜檐在认真处理公事,他也没好意思打扰。   吃过午饭,姜檐下午也待在卫寂房中,但两人很少交流,连眼神上的都没有。   案桌上那一摞文书,姜檐全都阅了一遍,然后一一回复,不见先前的不耐与烦躁。   看着他沉静深邃的侧脸,卫寂总觉得有什么事好似在一夜间变了。   到了晚上,付明远又来了。   怕打扰卫寂休息,姜檐便去自己的房间与付明远谈事。   晚上的药是给卫寂看病的郎中亲自端过来的,等卫寂喝完药,郎中解下他手臂的纱布。   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卫寂惊了一下,“怎么变成了这样?”   郎中道:“大人不必担心,脓水挤出来,过几日就能长好。”   卫寂‘啊’了一下,他不解地看着老郎中,“什么脓水?”   这下换郎中错愕了,“大人不知道?”   卫寂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   这次付明远来似乎不止是为了要钱,否则两人不会谈这么久。   半个多时辰后,付明远才离开,姜檐回卫寂房中探望他。   从郎中口中知道前因后果,再看情绪不外显的姜檐,卫寂心里很不是滋味。   姜檐问,“方才郎中看过了?”   卫寂点了一下头,“他说臣已经没什么大碍。”   姜檐‘嗯’了一声,坐回到原位,拿着付明远方才交给他的账簿在灯下看。   他越是这样平静,反而越叫卫寂心中不安,他动了动唇,低声劝道:“殿下若是累了,便回房去休息罢,臣没事了。”   姜檐眼睫微动,静了几息,然后起身将房中的蜡烛吹灭,却没有着急走。   他立在黑暗里,在卫寂房间驻足很久,修长的身子如一尊石雕。   看到黑暗里那道身影,卫寂喉口好似被一双大手掐住,昨夜那种陷进沼泽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他缓慢地开口,“臣真的没事了,殿下不要担心。”   这句话戳破了姜檐维持了一天的镇定,惶恐穿膛而过,双目霎时红了。   他快步走过去,半蹲在床前,将自己埋进了卫寂的颈窝。   没一会儿卫寂便感觉脖颈有些潮湿,他怔住了。   姜檐好像一只淋了雨的大猫,浑身发着抖,本能地靠近自己的主人,索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他的声音从喉咙一点点挤出来,“我好怕你会醒不来。”   卫寂脖颈的湿意越来越重,滚烫的泪灼在他皮肤,让他心口剧烈收缩。   姜檐把自己埋在卫寂的身上,身体发着抖,声音也在发抖。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心悦你,一直都心悦你。”   昨晚灯烛一点点地烧,蜡油滚落。   姜檐坐在床头,他抱着卫寂不停在想他们之间的过往。   他拼命想,拼命地想,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亲口向卫寂表明过自己的心意。   他连一句心悦都没有跟卫寂说过。   他怎么能一句都没有说过?明明他那样、那样喜欢卫寂。 第68章   怀里的人声音湿漉漉的, 带着很浓的鼻音,穿过空气灌满了卫寂的耳朵,他的身子晃了晃,眼眶瞬间湿了。   许久卫寂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轻不可闻地说, “我知道。”   他知道姜檐心悦他,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姜檐的爱意与偏袒那样明晃晃, 即便他不说,卫寂也是知道的。   姜檐没有说话, 他还沉浸在险些失去卫寂的恐慌中。   卫寂前襟已经湿透, 感受到姜檐的身体轻微地发着颤,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 卫寂一下一下地轻轻背在姜檐后背。   姜檐更用力地抱着卫寂, 感受着卫寂的体温与气息,心中的慌乱才得以平复。   这夜姜檐留宿到卫寂房中, 他们同榻而眠,衣衫交叠, 体温相传。   隔日一早醒来,又听到那只黑白的喜鹊在枝头喳喳报喜。   姜檐睁开眼便看见卫寂在看他, 他们侧身面对面躺着,四目交汇。   冷静下来后,想起昨夜的种种姜檐似乎很不好意思, 粗声粗气对卫寂道:“不许你看我。”   这虚张声势, 蛮横不讲理的模样, 哪里还有昨日的‘小鸟依人’?   卫寂先是一愣, 之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卫寂垂落的长睫,姜檐呼吸变重, 声音却缓和下来,他轻声轻气地说,“也不许……你不看我。”   听到他这黏糊糊的口吻,卫寂眼皮动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睁开。   姜檐侧躺着专注至极地望着卫寂,那双点墨般的眸子好似汪了一泓潭水,里面倒映着卫寂的模样,正无声坦诚着他对他的喜爱。   卫寂被这样几乎称之为含情脉脉的目光定住,唇瓣微张,神色很是不自在。   随着姜檐一点点地靠近,卫寂的身体越来越僵。   直到感受到姜檐放轻的呼吸,卫寂这才从冰封状态解冻,他喉咙火烧似的滑动了两下。   姜檐已经从自己的枕头蹭到卫寂的软枕上,下巴挨着卫寂的肩头,只要微微抬头便能吻过来,但他只是无声看着卫寂。   卫寂耳根通红,仿佛被烙铁烫过似的,鼻翼急促翕动。   一时间整个世间为之安静。   风过树梢的声音、喜鹊的叫声,庭院的脚步声都渐渐远去。   只有姜檐轻到不能再轻的呼吸,在这一刻震耳欲聋,牵动着卫寂所有的感官,心底那个妄念疯狂叫嚣。   最终卫寂遵从自己的本意,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姜檐有着动物一样的直觉,在察觉到‘主人’心软的那瞬,他将唇贴了过去,迫切地想要卫寂染上自己的气息。   卫寂的唇瓣被姜檐含住,姜檐一边亲他,一边用鼻尖在他面上、耳后跟脖颈胡乱蹭着,像一头黏糊糊的大兽。   亲了一会儿卫寂的唇,姜檐微微抬头,去吻卫寂眼皮那颗小痣。   他的吻混乱没有章法,但只够热忱,没多久卫寂那个长着小痣的眼皮就被姜檐亲红了。   卫寂发出轻轻的吃痛音,“嘶。”   姜檐听到后忙停下来,紧张地看着他受伤的那条手臂,“是不是我不小心碰了?”   卫寂没好意思说,他疼的是眼珠,姜檐亲的力气有点大,撞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没有碰到,就……”卫寂默认了姜檐的猜测,“不小心蹭了一下。”   姜檐没作他想,低头在卫寂绑着纱布的地方吹了两下。   卫寂往回收了收自己的手,于心不忍地说,“没事,……郎中昨日说过几日伤口就会长好。”   昨日发泄完情绪,恢复正常的姜檐开始‘说落’,“下次生病了一定要与我说,不准再私自瞒着,知道了么??”   卫寂哪里还敢嘴?忙点头应道:“知道了。”   姜檐面色忽然一变,垂下头抠着被角,低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这个话题转得太快,卫寂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姜檐掀眸飞快看了一眼卫寂,有些不满地说,“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拖多久?”   卫寂不知姜檐说的‘这样’是哪样,是指方才他们……亲过?   卫寂有些不知所措,磕巴着回,“臣,臣也不知道。”   他也是刚想通自己与姜檐的关系,不曾想竟要开始商议订亲事了,这也太快了?   卫寂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慌乱。   姜檐的条理倒是很清楚,“太后薨逝还未满一年,我不方便在这个时候跟你议亲。等满过一年的时候应该会有谏官来劝,到时就可以请我父皇为我们赐婚了。”   最后他又说,“你也不用太着急,再等过八个半月就好。”   一听还有八个月,卫寂反而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   他对婚事多少有些畏惧,只因为对方是姜檐,他才想迈出一步试试。   卫寂喃喃自语,“八个半月,八个半月。”   见卫寂总是这样念,姜檐看向他,目光烁烁,“你就这么等不及?”   卫寂自顾自念着,听到姜檐开口他看了过来。   姜檐:“虽说以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你若真想早日成婚,那便七月份定亲。”   卫寂一听这话额头冒汗,“臣不是这个意思。”   怕姜檐真的要在七月份订亲,卫寂忙劝道:“怎么也得为太后服丧一年,不足一年便成婚不吉利。”   忽然想到姜檐不信这些,卫寂住了口,准备从一个方向再劝,却听姜檐说,“好罢,那就满够一年再说。”   卫寂一怔,没想姜檐竟这样痛快地答应了。   不管他因何这样痛快,起码婚事不会那么匆忙了,卫寂的心安了安。   一抬头,撞上姜檐的视线,心口又泛起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卫寂不太适应地躲避姜檐的目光。   他刚垂下眼,那颗红透的小痣便招摇地露出来。   姜檐心生喜爱,他凑过来,蜻蜓点水般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卫寂心口微震,不自在地抓了抓方才被亲过的地方,他感觉有点痒。   被亲的地方有点痒,心口也痒痒的,整个人变得很奇怪很奇怪。   姜檐拉下卫寂的手,在他眼皮上又亲了一下,然后低头将下巴搁在卫寂肩头。   他的鼻子微微耸动,细细地嗅着卫寂颈窝,“你身上搽了东西么?”   卫寂面红耳赤地摇了摇头。   姜檐很别扭地说,“那怎么这么……好闻。”   他自小就是一个别扭的人,越是喜欢的东西,心思越是九曲十八弯,嘴硬地不肯承认。   就像现在这样想夸卫寂,也要先问他身上搽没搽东西。   卫寂闻言抬起头。   姜檐目光闪躲,心里想着要坦诚,嘴巴却说出这样的话,“我就随口问问,没什么事。”   观姜檐绯红的面色,卫寂问,“殿下快要到雨露期么?”   姜檐的唇张张合合了一会儿,最后泄气地说,“可能罢。”   他心里是想要卫寂明白话里的意思,可卫寂就是不明白。   难怪姜檐觉得他身上好闻了,雨露期时的确对气味敏感,卫寂心下了然。   姜檐再凑过来时,他纵是再不好意思,也没有拒绝。   -   吃过早饭,卫寂被姜檐下了命令在床上养病,姜檐则在他房间处理政务。   常白郡的百姓不同意朝廷收地一事,姜檐一五一十地上呈给远在京城的皇上。   处理完手头上的公务,下午姜檐与卫寂商量此事的解决办法。   既然农民不同意割让田地,不如分他们一些新田。   可这田地从哪里出?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大庸每一寸的土地都有自己的主人,从哪里出这上万亩地?   常白郡没有闲置的田地,若是要这里的农民搬到能分田地的地方,他们又是否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商讨了一下午也没结果,姜檐的雨露期倒是又提前了。 第69章   姜檐是在卫寂受伤的第三日下午突发热症的。   五感开始变得敏锐, 身子燥热,内心充斥着一种无名的焦躁,只有挨着卫寂时心情才会好。   这种感觉一大清早就有,所以姜檐黏卫寂黏得很紧, 眼睛总忍不住去追逐着卫寂的身影。   卫寂很快便察觉到姜檐的不对, 吃过午饭就劝他去上床休息, 果不其然没多久姜檐便烧了起来。   雨露期最大的特点一是高烧, 二是嗜睡,姜檐这一觉直接从未时三刻睡到了申时五刻。   大概是烧得难受, 他的眉心拧出两个小疙瘩, 呼吸又重又湿,总是不停的翻身。   醒来后姜檐也不怎么高兴, 窝在床榻, 身上披着被褥,无精打采地垂着眼睫。   直到枕在卫寂的膝上, 他眉间才舒展开来,喝清心汤时也不再愁眉苦脸。   听闻太子的雨露期到了之后, 赵振勉便前来探望,但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态度强硬地请回去了。   莫说是赵振勉, 除了姜檐从京中带来的侍卫,以及给卫寂看病的那个郎中,院子不许其他闲杂人等进入。   赵振勉便是想将一个阴坤塞进来照顾姜檐都难。   这个阴坤也是他的外甥女, 他是打算趁此机会往姜檐的枕边送人。   谁能想到这位太子看着年纪轻轻, 实则行事老辣, 不给旁人丝毫可乘之机。   赵振勉只好作罢, 一脸愁容地带着自己的外甥回去。   -   雨露期的头一天烧得会很厉害,卫寂在姜檐房间待到很晚。   见人安稳睡下, 卫寂起身吹灭了屋中的蜡烛,只留下一盏照亮。   正准备离开时,床榻原本熟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姜檐的精神并不好,墨色长发睡得凌乱,抬着一双湿泞泞的眸子寂静无声地望着卫寂。   卫寂怔在原地,隔着夜色与姜檐相视。   雨露期的姜檐常这样,每次卫寂要走,他便会这样看着他。   只是那时卫寂要么顾忌着‘君臣’之礼,要么不想引他误会,因此很少留下来陪他,仅一次还是因为宵禁不得已留在东宫。   卫寂心里有一道声音说,这是不合规矩的。   但姜檐为他做过很多不合规矩的事,无论什么情形他总会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便是那次他们‘决裂’,姜檐也放下最为重视的脸面,在他雨露期还是赶来看他,主动向他求和。   所以不合规矩又能怎么样呢?   在姜檐一错不错地注视下,卫寂慢慢走过去,坐到床旁轻声道:“殿下睡罢,臣不走。”   看着眉眼清隽柔和的少年,姜檐心底的焦躁一扫而光,“上来睡。”   怕卫寂会拒绝,姜檐躺进床榻最里面,然后将枕头放在中间用作阻隔,“我不会碰你。”   说完姜檐拉过锦被盖住自己,翻身背对着卫寂躺下。   他那样高大的身量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整个人几乎贴在里侧的墙上,给卫寂让出一块极大的空位。   姜檐把自己埋在棉被里,耳朵却一直支着。听到床侧细微的动静,像是衣料在摩擦,他屏住呼吸。   没过多久,卫寂躺到了床上。   姜檐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呼吸却放开了,偷偷闻着卫寂身上的气味。   月色透窗在床头洒了一片银白,室内寂静无声,姜檐跟卫寂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檐悄悄撩开一角棉被,身子从侧躺慢慢变为平躺,又慢慢变为面向卫寂。   整套动作足足花了半刻钟,每动一下就会停下来看了一眼卫寂。   卫寂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被子盖在胸口,一只手放在肚皮,另一只受了伤不便抬动,只得老实放在床侧。   见卫寂并没有被惊醒,姜檐一点点挪动,挨卫寂越来越近,但他始终没有越过放在中间的软枕。   隔了一会儿姜檐支起上半身,飞快凑过去隔空在卫寂发间闻了两下,然后躺回去。   他又烧了起来,一股股困意直往头顶泛,但姜檐怎么也不肯睡去。   姜檐就像一头馋嘴的巨兽,而卫寂就是他藏在洞里的鲜鱼。心里一直忍不住惦记着鱼的味道,因此总会过来嗅一嗅。   越嗅心里越馋,哪怕两个眼皮开始在打架,姜檐也不肯睡去,每隔一会儿就要凑过来。   他倒是说话很算数,每次都没有真正地碰到卫寂,嗅两下赶紧躺回去。   姜檐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帐订,在心里从一数到三十之后,再起昂起上半身,悄然越过软枕靠近卫寂。   昏暗中,床榻的人睁开了眼睛,一双清明的眼睛不见丝毫睡意,好似早就醒了。   骤然跟卫寂四目相对,姜檐如受惊的大猫那般,若是他有尾巴,此刻恐怕尾巴上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他惶惶地望着卫寂,耳尖都动了一下。   卫寂的确是早就醒了,一开始是不知道姜檐要做什么,因此装睡没动。后来见他总是不睡觉,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这样反复折腾了很长时间,卫寂才忍不住睁开眼。   卫寂磕巴着劝道:“殿下,还,还是早些睡罢。”   姜檐回过神,目光飘忽,声音紧绷,“我睡不着。”   这话明显是在撒谎,他困得的眼皮都多了一道褶皱。   但屋内只在角落点了一盏灯,卫寂看不清姜檐的面色,也不好意思盯着他看。   姜檐这么说,卫寂便这么信了,不做丝毫怀疑。   想了想,卫寂将放在他们中间的那个枕头撤到一旁,悄然往姜檐那边挪动了一点。   这个动作虽然轻微,但正好落在姜檐眼中,他就像得到主人首肯似的,立刻环住卫寂的腰,把脸埋进卫寂的颈窝。   卫寂先是一僵,而后抬起脖子任由姜檐蹭来蹭去。   姜檐的鼻尖蹭过卫寂脖颈,一路向上,看着卫寂柔软的唇,他轻啄了两下,舔舐着那道细细的唇线。   亲吻间他含糊地抱怨,“清心汤那么苦,你还要我晚上喝那么多。”   这话与其说是在抱怨,不如说是在撒娇,姜檐的喉口像是含着化开的蜜那般,黏黏糊糊。   卫寂被姜檐吻的面色发热,好似跟着进入了雨露期,喉间的突结一直在颤,说话更不利索。   “臣,问过大夫,他说晚上可以多喝一些,那半夜不喝也可以。”   大夫说的是雨露期后几日,烧得没那么难受的情况下可以这样。   但姜檐一向不爱喝清心汤,卫寂想着临睡前多喝一些,这样就可以不用起夜再喝了。   姜檐继续‘指责’,鼻音很重,“你还不肯好好睡觉,装睡来骗我。”   明明是他半夜不睡扰人清梦,他还要倒打一耙。   大概是看出卫寂在腹诽他,姜檐含住卫寂的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下口的力道不重,卫寂没有感觉到疼,就是被他的黏糊劲弄得很不好意思,眼睫扇动,心口乱跳。   “你还说与我是少年情谊,并非情义。”姜檐松开卫寂,他望着卫寂,眸底拢了一层雾气,“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哪怕时隔这么久,哪怕卫寂也承认喜欢他,姜檐再提起这件事还是难受。   他的目光如芒刺在卫寂的心底,让卫寂的呼吸都放轻了。   这件事是姜檐心中的刺,其实也是卫寂的,他张了一下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姜檐亦是没有说话,他在静等卫寂的回答。   半晌卫寂仍旧没有开口,姜檐在心里又开始自己给自己递台阶下,想着往日种种都没关系,要紧的是当下。   当下卫寂跟他在一起了,他们日后还会成婚。   先前卫寂说出那些话时,姜檐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向明确拒绝他的人示好。   可那个人是卫寂,向卫寂低头又有什么不可以?   姜檐没有再说话,不像过去那样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他垂下头,在卫寂唇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等姜檐离开时,在心中斟酌了良久措辞的卫寂开口了,“我母亲跟我父亲原本很相爱。”   这是姜檐第一次听到卫寂谈及家事,以往他总是很少说。   卫寂的眼眸在漆黑的夜里好似藏了很多心思,姜檐忍不住将额头放在他眉心,“那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显而易见,一个病逝,另一个再娶。   这是外人所看到的,卫寂将详情告诉姜檐,“后来圣上为他们赐婚,但只恩爱了一载,有了我便总是争执,再之后他便不来我母亲的院子……他们两看生厌,直到我母亲死,他都没有出现。”   姜檐顿时恼了,“等我回京到时候……”   不等姜檐说完,卫寂摇了摇头,“臣说这些不是要殿下为臣出气,臣只是觉得人心易变,从恩爱两不疑到嫌隙生厌不过是几载。”   这下姜檐听懂了卫寂的话,不满道:“你怎么拿他跟我比?他是他,我是我,你就算真要比,也该拿我跟我父皇作比较。”   姜檐不敢大放厥词他们姜家人都是情痴,因为先皇后宫嫔妃众多,只是后面痴迷得道成仙,所以子嗣并不昌盛。   但他父皇很钟情专一。   姜檐的父皇跟母后相识于微末,成婚近二十载感情仍旧很好,因此膝下只有两个孩子,姜檐跟姜筝。   看着双眸簇火,极不高兴被怀疑是负心汉的姜檐,卫寂唇瓣翕动了一下。   他并不是怀疑姜檐会变心,他是不相信感情,也因太过在乎而生出恐惧。   但他也算死过一次,加之姜檐那夜的态度,让卫寂想了许多,最终决定迈出这一步。   卫寂不想为自己的胆怯而辩解,他只是鼓起所有勇气告诉姜檐,“臣那日说的话都不是真的,臣对殿下……是情义,而非情谊。”   姜檐呼吸忽地变得急促,心底的喜悦与得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捧住卫寂的脸,大声说,“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   卫寂给姜檐说得面红耳赤,嘴唇蠕动着,小声说,“但也不是殿下想的从十四岁便开始有的。”   先前姜檐‘指责’他,从十四岁那年便开始打自己的主意。   卫寂确实喜欢姜檐,但他也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刻开始的,但绝不是那么早。   姜檐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忘记是自己先向卫寂伸白的感情,对卫寂这句解释并不过耳,低头去亲卫寂。   他一边亲卫寂,还要一边宣扬,“金德福早就看出了,就是你先喜欢我的。”   卫寂耳根更红了,忍不住推了推姜檐,从床上坐了起来。   姜檐跟着坐起来,看着卫寂湿润的唇,喉头滚动,“就算你推我,他也是这么说的。”   卫寂不自在撇下视线,“殿下……早些睡罢。”   姜檐已经困得不行,但心底洋溢的喜悦让他还不想睡,他将下巴搁到卫寂的肩头,沙哑着说,“以后不许再撒这样的谎。”   他说话的热气灌了卫寂一耳朵,卫寂低着头“嗯”了一声。   姜檐这才满意,没再继续折腾,抱着卫寂躺到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第二日姜檐的粘人程度又上一层,简直像一个浆糊精,非要卫寂陪他赖在床上,抱着卫寂亲亲蹭蹭。   直到付明远又来报账要银子,姜檐才强打起精神,从卫寂的颈窝离开,换过衣服召见了付明远。   下午趁着没烧起来,他开始处理昨日各州府的公文。   看姜檐双颊泛红地依偎在床头,撑着眼皮在看公文,卫寂不忍心地劝道:“等明日好一些再看罢。”   姜檐精神不佳地冲卫寂摆了摆手,“明日可能还有其他事,我现在不困,先捡着要紧的处理。”   那晚他在菩萨像面前立过誓,若是卫寂平安无事,他便做一个勤于政务的太子。   如今卫寂平安康健,他哪里敢不勤勉,万一再来一次怎么办?   见姜檐如此坚持,卫寂只好帮着他一块看。   姜檐服过汤药睡下后,卫寂将剩下的公文全部看完,然后按轻重缓急分成为两摞。   卫寂的手还没好全,不敢提笔,只得将内容记到心中,等姜檐醒了再一一告诉他。   姜檐枕在卫寂膝头睡得很好,眉目舒展,烧红的薄唇微抿,侧脸镀了一层弧光。   卫寂看了姜檐片刻,低头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第70章   雨露期本应该多休息, 姜檐偏要与身体的意愿相驳,心里自然会很焦躁。   坚持处理了七八份奏疏,姜檐心头浮起躁意,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挨着卫寂黏糊一会儿。   最开始只是单纯枕在卫寂的膝头, 后来姜檐开始在卫寂颈窝拱拱蹭蹭, 再后来他学会亲吻, 将卫寂锁在自己的臂弯里, 捧着卫寂的脸吻他。   姜檐不太会亲吻,顶多就是含着卫寂的唇吮一吮。   卫寂被姜檐摁在床角, 后背抵着厚实的墙壁, 四瓣唇相贴。   用了一下午,姜檐学会变换着角度在卫寂唇上来回轻轻地咬, 将卫寂本就乌润的眸, 亲得更加水润发黑,眼底好似汪了一泓清水。   卫寂的唇又热又麻, 姜檐的气息兜头将他罩住。   心口崩坏似的跳动着,脑袋一阵阵发热。   看卫寂快要喘不过气了, 姜檐这才松开卫寂。他用发烫的脸去蹭卫寂的侧颈,在卫寂青色的脉管落下一连串细碎的吻。   卫寂怕痒似的缩了一下脖子, 喉头颤颤。   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姜檐抱着卫寂不再动了,小声地叫他, “迟迟。”   卫寂耳根麻了麻, 低低喘息着, 静待着姜檐接下来的话。   姜檐却没有再说什么, 靠在卫寂肩头黏糊了足足一刻钟。   他那句‘迟迟’并无实际意义,就像一头被顺好皮毛的大猫发出的‘呼噜’声, 仅仅只是代表此时此刻很舒服,很惬意。   等黏糊够了,姜檐面上不见丝毫烦躁,挨着卫寂继续处理公文。   连一个时辰都捱不过,姜檐又会像方才那样黏过来,好似卫寂就是他的糖块,心情不好时舔一舔便什么烦恼都没了。   这样的黏糊劲儿,让卫寂无所适从,耳根一直发热。   好不容易度过雨露期,姜檐的身体恢复后还是有点黏人,总是趁着他俩独处时亲卫寂。   不过姜檐的心情总算好了很多,不会时不时就莫名涌上一股躁意。   先前姜檐派人去查赵振勉,如今总算有了一些眉目。   赵振勉族中倒是有两个堂叔,但赵氏到他们这辈早已没落,没有哪一个会花闲钱买林献叔的真迹。   不过赵振勉倒是跟常白郡一位姓吴的商贾走得很近,先前有一户周姓的人家,状告这个商贾强占田地,还打死周家的小儿子。   周家一张状纸将姓吴的告到堂上,但最后却判了周家讹钱,周家的男人下了牢狱,田地也归了吴姓商人。   巧的是这个吴姓商贾的许多田地,都在这次修建河渠所占的范围之内。   姜檐让侍卫好好查一查姓吴的,还有那件蹊跷的周家案子。   等侍卫离开后,姜檐跟卫寂商量这件事。   他们俩不约而同都想到,前几日壶口县百姓来府衙鸣冤一事,还有另外县百姓去坝口跪求付明远。   先前姜檐将壶口县两个村民留下单独问话,问的时候他倒是没发现不妥,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   这么多人集结起来,从壶口县到州郡衙门告御状,赵振勉竟然没有阻拦。   田大仁无意中透露过,他们来了衙门口,赵振勉只是口头斥责了两句胡闹,之后就去后院请姜檐出来。   按理说朝廷下来的命令,百姓们若是怨声载道,有良知的官员自是会上奏疏替民请愿。   赵振勉绝非是这样的好官,他是官场上那种常见的老滑头,先前甚至还试图贿赂卫寂。   以他的脾气,州府的百姓来府衙告御状,他为了自己的政绩该极力压下这件事才对。   赵振勉的态度透着蹊跷与古怪。   姜檐冷声道:“他若真想借百姓之力阻拦修行河渠,那绝对跟这个吴姓的商贾脱不了干系。”   卫寂是酸儒的思维,脱不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思想。   如今是太平盛世,君主贤德爱民,赵振勉身为臣下,就为了吴家那几千亩地不被朝廷征用,便要阻拦建造河渠?   卫寂感觉这太荒谬了,赵振勉此举无外乎蜉蝣撼树,因此他与姜檐持相反的看法。   “臣觉得。”卫寂缓慢道出自己的想法,“他未必是在阻拦河渠建在常白郡。”   姜檐不解地问,“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放那些百姓来见我?”   卫寂说,“以臣浅薄之见……”   姜檐不喜他这样的自谦,皱眉道:“什么浅薄?你才不浅薄。”   卫寂磕绊了一下,只好改了口,“以臣之见,他是想借百姓向朝廷施压,想要朝廷多批些银两给百姓补偿。”   吴姓商贾在常白郡足有上千亩田地,便是每亩多补两石的粮食,于他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圣上批下这么多银子兴建水利,这并非一朝一夕下的决定。   他宁可多补偿这里的百姓,也不会随便弃了这项大工程。   赵振勉可能是捏准这点,因此才搞出这些事想从中获利。   若真是如此,实在是可恨可气。   饶是卫寂这个好性子都有些恼,姜檐却笑了,“若是如此那真就好了,几千亩田地按到百姓头上,一家能分到多少?”   卫寂很快反应过来姜檐这话的意思。   “正愁找不到肥羊栽呢,他们倒是急慌慌把头伸到我刀下,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姜檐笑看着卫寂,“再多几头这样的肥羊就好了,一会儿让人查查州府大户商贾,还有这些门阀子弟们,朝这些肥的挨个宰一刀给百姓们补肉。”   卫寂知道这办法很不妥当,但见姜檐眉目飞扬,盛气与辉争的模样,他的唇角弯了弯。   看见卫寂在笑,姜檐停下了一切话语,倾身贴过来,飞快在卫寂唇角亲了一下。   卫寂一愣,眼睫垂垂。   姜檐抽身离开后,舔了一下自己的唇觉得不够似的,他又去亲卫寂眼皮。   只是亲还不够,他还要问,“你这里为什么长了这样一颗小痣?”   卫寂哪里知道他为什么会长这样一颗小痣?   在姜檐没盯上之前,他甚至都没过多留意,因为他很少揽镜自照。   卫寂眼睫被姜檐一次一次压下,一颗心简直要跳到喉咙,他抿着唇,小幅度冲姜檐摇了摇头。   姜檐又忽然说,“我后肩也长了一颗。”   卫寂愣愣地望着他,见姜檐有些别扭地接着说,“与你的一样,也是红色的。”   先前姜檐没有说过这事,十之八九是这两日发现的,想到他在自己身上扒拉着找痣,卫寂的唇角再次弯了弯。   姜檐像嗅到鱼腥味的猫,几乎是立刻发现卫寂在笑。   似是猜到他在笑什么,姜檐有些羞恼地说,“我是沐浴时无意间看见的,不许你笑。”   卫寂赶紧止了笑,一脸老实听训的模样。   姜檐严肃地看着卫寂,“他们都说阴坤眉下痣,阳乾肩后痣为好,这是正经事,有什么好笑的?”   见姜檐一本正经,卫寂也不好问是谁说的,这话他是没听过。   不想再惹姜檐生气,卫寂忙点头应和他,“臣知道了。”   姜檐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又去亲卫寂的小痣。   卫寂不大自然地垂下头,他抓住自己的袖口,眉下那颗痣越发鲜红,像一笔朱砂点缀在他眼皮,让卫寂看起来精致俊秀。   -   到了晚上,卫寂要回自己房中时,姜檐板着脸特意叫卫寂等一等。   说完他便进了里间,卫寂不明所以地立在原处。   不消多时,姜檐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走出来,见他松开衣带,卫寂僵在原地。   姜檐褪下一侧的衣角,露出半个右肩,让卫寂看了一眼,又快飞拉好衣服,背对着卫寂说,“你回去罢。”   方才一晃,卫寂的确在姜檐肩上看到一抹小小的红。   意识到姜檐留他,只是为了让他看身上的红痣,卫寂又想笑了。   只是嘴角还没提起来,姜檐忽然转头看过来,卫寂吓得赶紧拉平唇线。   在姜檐的逼视下,卫寂不敢有异色,轻声道:“殿下早些休息,臣先回去了。”   姜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卫寂不再多言,绷着神色转过头,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姜檐的声音,“不许你笑!”   卫寂也不知他是真察觉出什么,还是在诈自己,动作微顿,然后拉开房门快步离开了。   姜檐追了出来,站在门口还在说,“不许你笑。”   卫寂平素里寡言少语,行事也很稳重,是旁人口中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小酸儒。   但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忍住不笑?   卫寂努力压下嘴角,回头去看姜檐,但那精致的眼眸在月下盈着碎碎细光。   他说,“臣没有笑话殿下。”   夜风吹过,树影在动,姜檐的心也在动。   这一刻卫寂有没有笑话他不再重要,姜檐只想亲一亲他。   -   赵振勉很敏锐,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终日惶惶不安,几次来卫寂这里打探消息。   不过他到底比卫寂多吃了十几年盐,若非卫寂心中有所提防,可能真就被他套去了话。   见从卫寂这里得不到消息,赵振勉便不敢再贸然打听。   他真是昏了头,不然怎么会信了吴胜良这个蠢货的花言巧语?把自己弄到这等处境。   赵振勉派人撺掇田大仁他们来州府上告,原本是想探一探这位少年太子的底,看他什么态度再作打算。   若是太子不知事好哄骗,那就按计划行事,借着百姓这股东风,使朝廷妥协,拨下更多的银钱以作占田的补偿。   谁知道吴胜良这个蠢货,竟嫌动静闹得不够大,让其他县的百姓去坝口闹事。   幸亏这只是一场误会,若是真惹怒了朝廷,到时候鸡飞蛋打,还得搭上他们的项上人头。   -   赵振勉与吴胜良在常白郡的所作所为,卫寂了解越多越觉得这俩人面目可憎。   姜檐早已将此事上呈到京中,当日便将赵吴二人关押牢狱,正准备好好审一审,又出了一档子大事。   南方多雨,自立夏后便下了两场雨,但都是小雨,淅沥沥下一日也没事。   这两日气温骤降,常白郡临近的州府暴雨如注,河水水位猛涨,淹了两处小村落。   淹的地方正好处于两个州府交界处,因此姜檐一早便得了消息。   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洪嘉十五年时,南下便有过一场大疫,一连波及了好几个州府。   因此明德帝继位后,对这等灾情颇为重视,就怕重蹈覆辙,让数万人白白丢了性命。   姜檐身为储君,又得皇上宠信,拿着皇上的手谕就可以调动州府的驻军,放粮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此事传到姜檐耳中,他便连下几道口谕。   一是调兵,先控制住受了水灾的百姓,在平原扎营让其住下,省得染了瘟疫,再传染给其他村落。   二是放粮,调过去一批粮食,护其温饱。   三是召集两个州府的大夫与草药过去,担心真的爆发瘟疫。   半日后,姜檐又下了一条命令——   不许水灾百姓饮河里的水,怕瘟疫沿着河传给其他人。   这是姜檐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经验不足,想事自然有缺漏之处,但他已将自己所能想到的都派人赶紧着实去办。   这等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依稀可见明德帝年少时的影子。   第二日姜檐带上从州府调集的第二批粮食,准备去村落亲自看看。   担心卫寂身体弱会染上瘟疫,姜檐留他在州府先审赵振勉一案。   卫寂不放心姜檐一人去,刚要劝他带上自己。   姜檐不见平时的孩子气,眸色湛湛,神色肃然,“危险的地方我不去,每日都会用艾草熏身,喝防风寒的姜汤。你我还没成婚,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更不会让你担心。”   这时的姜檐不再是那个黏着他的撒娇少年,而当朝太子,未来的储君。   卫寂望着这样的姜檐,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选择了相信姜檐。   姜檐离开那日,一身玄衣,袖口收紧,革带封腰,骑着那匹红鬃马,英气中带着干练。   卫寂亲自送姜檐离开州府,等人消失在长街中,他才回房在菩萨像前为姜檐祈求平安。 第71章   姜檐骑快马赶到受灾两村的安营处, 正是放午饭的时候。   暴雨过后便是持续地高温,烈日炎炎,空气潮湿闷热,还有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营帐扎得不算太密, 但零碎地摆着很多杂物, 地上还插着竹竿, 上面搭着衣服、被褥, 还有咸鱼干、腌菜等物。   地上随处可见的动物粪便,牛羊鸡鹅的都有。   看见有生人来, 一条半大的黄狗冲着姜檐吠叫, 这一叫引来更多的犬吠,还混杂着孩子的啼哭声。   营帐中间支着两口大锅, 灰头土脸的百姓们拿着锅或者碗正排队取饭。   听到犬吠声, 不少人抻着脖子看了过来。   姜檐骑着马扫了一眼,英气的长眉皱起。   听闻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驻军将领快步走来,跪到马前恭敬道:“末将孙明谦, 参见殿下。”   姜檐下马,身后的侍卫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将马牵到了一旁。   姜檐开口问道:“这里怎么这么乱?”   孙明谦露出愁容,“殿下的命令方一下来,末将便忙带骑兵来李庄跟龙堂村救人。但百姓放不下家中的物件, 说什么也要一块带走, 不得已末将只得派人一并带了过来。”   一床被、一个筐、一只鸡、几块酱菜疙瘩于百姓而言都是值钱的东西。   任由这些物件泡在水中, 不过半日便会坏, 庄稼人都心疼物件,不想好东西白白糟蹋。   因此宁可不跟孙明谦走, 他们也要将能带的家当全部带上。   这些还算好的,有些泡过水的麦子面都要带,说是晒晒还能吃。   看着不远处那块粪便里的蛆虫,姜檐心里直犯恶心,他拧着眉别开了视线。   姜檐肃然道:“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吃喝混用,若是不讲究一些,时间久了怕是要生病的。”   孙明谦虚汗连连,“末将知道,末将这就命人好好洒扫。”   姜檐又问,“有生病的么?”   孙明谦道:“有,一共十七人,末将单独给他们设了营帐,还请大夫熬了药每日都给他们送。”   姜檐视线四下一扫,“营帐在哪儿?孤去看看。”   孙明谦一听满头是汗,太子殿下若是在他这里染了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不是一桩小事。   姜檐:“孤不进去,就在外面看一眼。”   孙明谦这才放心,带着姜檐从一侧穿过营帐,绕了一里地的路才看到四个简陋的营帐。   见两个营帐间隔得这么远,里外都有士兵把守,姜檐很满意。   姜檐并未靠太近,隔着一丈多的距离看了一眼,又问了孙明谦里面这些人的情况。   看到眼前飞过的蚊蝇,姜檐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他嘱咐道:“再将两处的营帐隔远一些,记得每日都要熏艾草。”   孙明谦:“是。”   -   姜檐去看过百姓后并没有回常白郡州府,而是留在受灾的州府处理后续的政务。   这里离京城甚远,便是六百里送急,一来一回也要三日。   若是出了要紧的事,姜檐便可以先做处置,后再向朝廷上报。   姜檐走之前将审理赵振勉一事交给卫寂来办,他走的当日卫寂便下令将相干人等召到府衙。   听闻京城来的钦差要审的府尹,开审那日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知道赵振勉是个官场老油条不好对付,卫寂先审的是吴胜良占人田地,谋害周家幼子一案。   吴胜良想要买下周家那块肥田为其父修建新坟,将过世三年的吴老爷子迁到这块风水宝地。   但这块田地是周家的祖产,而且一家老小都要靠这几亩田吃喝,说什么也不肯卖给吴胜良。   见周家如此不识抬举,吴胜良花重金买下周家附近的田地。   买下后,吴胜良不仅不打理田地,还故意养蝗虫,让周家的田地跟着遭殃。   周家气不过便找到吴家说理,吴胜良却放恶犬将周家的小儿子咬死。   等周家带着小儿子的尸首报官,吴胜良反而诬告他们来吴府偷东西,家中养的黑犬是为了护主,这才咬死了周家小儿子。   赵振勉与吴胜良有勾结,以盗窃和讹诈的罪名下了牢狱,田地也判给了吴胜良。   卫寂先审的便是吴家养狗的仆人赵阿四,正是他声称周家偷东西在先,黑犬咬人在后。   赵阿四被押到堂上后,看见跪在一旁的周家大郎,心里咯噔了一声。   周家小儿子被咬死,周父下了牢狱,田地被夺,周母含恨离世,周父也因诬告打了三十五大板,关在牢里只两个月便病死了。   周家只剩下大儿子,如今在义庄做些零碎的活计勉强度日。   卫寂说服他来喊冤,这样才能为其父翻案。   赵阿四扑通跪到地上,颤着声音说,“草民见过大人。”   卫寂端正地坐在堂上,开口问道:“堂下可是赵阿四?”   赵阿四:“是草民。”   卫寂:“你可认识周甫?”   听到其父名字,伏在地上的周家大郎呜咽了起来。   赵阿四迟疑着说,“草民认得,两年前他来吴府偷东西,还是草民亲自将他拿下。”   卫寂让衙役将当初赵阿四签过字画过押的供词拿给他看,“这可是两年前你所说的话?”   赵阿四不识字,匆匆看了一眼,见确实是自己画押的,便点头。   卫寂神色端肃,“你可知道,在公堂之上容不得任何戏言、假话,更不可做伪证,否则以大庸律法要杖责四十,你想好再答我的话。”   赵阿四咽了咽喉咙,“草民知道,大人问话自然老老实实地回。”   卫寂:“那我问你,你先前说黑犬脾性好,平日里便是吠叫都很少,与人很亲近,两年前咬死周家幼子是因为护主。”   赵阿四:“草民是说过这话。”   卫寂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大胆!”   赵阿四吓得身子一抖。   卫寂敲惊堂木,一是为了吓赵阿四,二是为给自己鼓气。   他不是一个舌灿莲花的人,也很少与人争执,更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大声说话。   但姜檐将赵振勉一案交给他,他说什么都不能办砸了,让姜檐安顿受灾百姓的同时还要操心这边的事。   而且也也不愿看到像周家这样的敦厚朴实人家白白蒙冤。   卫寂清朗的声音穿透大堂,他呵斥道:“本官查阅过壶口县的卷宗,天府十九年三月时,有人状告吴府的黑犬咬伤人。”   三月咬人一事虽吴府拿钱私了,但状告到堂上,依照大庸律例要登记在册。   卫寂:“天府十九年七月,仅仅只隔了四个月,周家小朗便丧命于这条恶犬之口,这就是你所言的黑犬与人亲近?”   赵阿四慌了,“草,草民没说过这话。”   卫寂:“你方才看过的供词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你还想狡辩?”   赵阿四腿肚发软,额上冒汗,强作辩解,“草民只是随口一说。”   卫寂的声音仍旧急缓有度,双眸烁烁如芒,“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随口一说?”   从签筒拿出一支令签,卫寂对衙役道:“来人!依大庸律法杖责三十,但本官还有话要问他,便先打十杖。”   说完卫寂将令签扔到地上。   赵阿四吓坏了,哭着求饶,“饶命大人,草民再也不敢胡言。”   衙役根本不听他辩解,上前将他摁到刑凳上。   一杖下去赵阿四呼天抢地,两杖下去他面色苍白,十杖打完他已是说不出话了,双目涣散。   周家大郎倒是很解气,只恨三十杖不一下子打完。   围栏外的百姓们亦在窃窃私语,似乎对卫寂公允的处置很是满意。   卫寂心中紧张,面上却不显,“接下来你若肯据实回答,本官便算你是将功补过,可免去剩下二十杖的责罚。”   一听这话赵阿四的眼睛有了一丝生机,他抬头期盼地望着卫寂。   卫寂问,“天府十九年七月十七,周甫到吴家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恶犬要咬死周家小郎?”   赵阿四面色一僵,“草民不……”   卫寂大声道:“想好再答,本官念你是初犯才只责罚了十杖,知错不改者杖行加倍。”   赵阿四呼吸微滞,被卫寂的气势吓傻了。   若是本州府的官员,以吴老爷的财力他自是不怕,可府尹都被这位钦差擒住了。   好半晌赵阿四才涕泪横流道:“都是吴老爷,不,是吴胜良这个天杀的让草民这么做的。”   一旁负责记录供词的招册奋笔疾书,将赵阿四的话全都记下来。   写好之后,卫寂过了一遍目,然后让赵阿四签字画押,又派人去押吴胜良来堂审。   -   卫寂的心一向细,他先前就将整个案子梳理了好回,否非如此也不敢开堂。   即便与赵振勉对峙,虽在口才上不如他,但卫寂将一份一份罪证摆在赵振勉面前,也叫他哑口无言。   这一场案子只审了三日,便让赵振勉伏法认罪了。   之所以这样快,除了卫寂手头的罪证,最大的功臣便是吴胜良,他行贿赵振勉的每一笔银钱都写在账册中。   结案没多久,卫寂便‘病’了,卧床高烧不退,还不许侍卫去请郎中。   姜檐听到消息赶回来时,卫寂已经在房间卧床休养了两日。   他们俩近十日没见过,期间一直互通书信,卫寂并没有将自己生‘病’的事告诉姜檐,但每日都会写信寄给姜檐。   还是为他们俩递信的侍卫无意间提及,姜檐闻言马不停蹄地回来。   怕将外面的病气过给卫寂,姜檐在州府门前熏过艾草,这才迈着大步走进去。   刚一到他们居住的院子,姜檐便闻到卫寂雨露期才会有的浓郁气息。   他并没有错愕,来的路上便猜到卫寂的病可能是雨露期又提前到了,但心底又担心卫寂染了其他病。   见确实是雨露期,姜檐反而松一口气。   卫寂是阴坤一事鲜少有人知道,此事还不宜昭而告之,因此生‘病’期间他不见外人,也不敢看郎中。   察觉到自己快到雨露期时,卫寂自己偷偷买了药,支开姜檐留下来保护他的侍卫,在厨房熬了一大锅药。   姜檐推门进去时,卫寂已经睡下了,床边放着好几个水囊,里面装着他先前熬好的清心汤。   夏天炎热,卫寂却不敢开窗,屋中又闷又热,满是清苦的药味。   想到这两日卫寂是这样过来的,姜檐瞳仁收缩了两下,他轻声走到床前。   卫寂整个人湿漉漉的,好似一方刚从水里捞出的珊瑚,面颊潮红,汗水汇成一线缀在他光洁的颌角。   似有所感,卫寂睁开湿濡的眼睫。   不等他看清眼前的人,那人便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的脖颈。   卫寂一愣,感受着姜檐的体温,他方知此刻不是在做梦,抬手摸了摸肩头那颗脑袋。   姜檐抱紧卫寂,声音又闷又哑,“你又不听话,生了病也不告诉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审了那么多会狡辩的歹人,卫寂竟也学坏了,小声为自己辩解,“雨露期……不算生病。”   姜檐抬起头,看向他。   卫寂有些心虚地垂下眼,长睫被汗濡湿,像风雨中一只孤苦无依的蝶,姜檐在上面轻轻落了一个吻。   卫寂心头一颤,呆呆看着他。   姜檐捧起卫寂的脸,“应该早些让人知道你分化成阴坤,这样便不用一个人躲着喝药了。”   这话透着自责。   姜檐让卫寂隐瞒是出于私心,怕卫宗建在他为太后守丧的期间,悄悄给卫寂定下别的人家。   若是早就说了,卫寂今日也不会怕人知道。   “还是不知道的好。”卫寂喃喃地说了一句“不方便”,但他并没有解释什么不方便。   若是圣上知道他是阴坤,怕是不会派他随姜檐来常白郡。   若是世人知道他是阴坤,那日后他们便要避讳着,不能像现在这样独处了。   姜檐没有问卫寂,看他出了这么多汗,抬袖为他擦汗。   姜檐关切道:“将窗打开罢,会不会中暑?”   卫寂这才惊觉自己此刻有些不雅,他悄悄与姜檐拉开了一些距离,“臣想洗个澡。”   姜檐没来他连澡也不敢洗,生怕自己昏倒在浴桶里,想着熬过今日,明日好一些再打水好好洗一洗。   姜檐叫人去给卫寂烧水,他起身打开了窗户,顺手又将床边那些水囊全都扔了出去。   卫寂有些心疼,“里面还有药。”   姜檐皱眉,“天气热了,存放这么久怕是都坏了。你还不肯告诉我你雨露期到了,非要喝这些变馊的药,若是喝坏肚子怎么办?”   见他开始找后账,卫寂不敢再说话。   知道卫寂此刻难受,姜檐也止了口,只是走过来在卫寂唇上轻轻啃了两下。   “下次无论出什么事都要与我说,你这样我在外也不安心。”   “嗯。”   姜檐的唇有些凉,贴过来的时候很舒服,但卫寂想到自己衣衫不洁,满身是汗便不想与他这样亲昵,向后退了退。   察觉到卫寂的举动,姜檐摁住他,含着他的唇含糊道:“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我还曾给你换过衣物。”   见他故事重提,卫寂原本就发烫的面颊更热了。   那件事都过去很久了,姜檐时不时还要提一提,且每次都振振有词。   雨露期发的汗与寻常的时候不一样,不仅没有那种酸臭,反而叫卫寂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   只有雨露期时,这种气味才会这样浓郁,灌满姜檐的鼻腔,叫他整个人如饮一坛桃花酿,整个人轻飘飘的,心底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姜檐抱着卫寂亲他,喉咙发着黏糊糊的声音。   “迟迟。”   卫寂眼睫微颤,被姜檐这一声缱绻的‘迟迟’,叫的心口发麻。 第72章   卫寂洗澡时, 姜檐给金福瑞写了一封信,要他叫御医李赫存速来壶口县。   自卫寂分化成阴坤后,雨露期的日子便没有一次是准的。   虽然之前找人为卫寂看过,都说没什么大碍, 但也不该次次都不准, 姜檐有些担心。   信写好之后, 姜檐封上火漆, 出去交给侍卫,让他们派人六百里加急亲自送到金福瑞手中。   卫寂与姜檐只隔了一道山水屏风, 听到姜檐出去的开门声, 一直靠在桶壁泡澡的他抬起头,朝外看了一眼。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姜檐又回来了, 见屏风那侧白雾袅袅,不由放轻了脚步, 坐回到贵妃榻上。   屏风内侧的水声渐渐变大,卫寂已从浴桶里站起来。   外面天光正好, 卫寂的身影在屏风上只映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姜檐正襟危坐,也不往卫寂那边瞧, 目视着前方的门板,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喉头攒动了一下。   擦净身上的水汽, 卫寂穿上衣服便绕过屏风出来了。   那张素净俊秀的脸被热气蒸得酡红, 眼睛乌亮, 唇色红润, 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   姜檐的目光追随着卫寂,跟在他身后一块进了里间。   卫寂上了床, 一抬头见姜檐跟了过来,不由一愣。   姜檐站在床头望着卫寂,“困了就睡罢,不必管我。”   卫寂眼睫上下敛动,低下头应了一声,“嗯。”   他拽着被角躺到了床上,姜檐上前凑过一点,半坐在床旁的脚蹬上,将下巴搁在卫寂的枕边,安静地守着卫寂。   难得见姜檐这样安静,卫寂有些不自在地问,“那边的百姓如何?”   姜檐道:“已经没什么大碍。”   洪水退去后,田地里的水稻全毁了,屋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至少人活下来了,也没有暴发瘟疫。   说完姜檐又忍不住向卫寂抱怨商贾的可恨之处。   因为这场水灾,受灾州府的粮价一下子涨了起来,姜檐只得开仓放粮,极力压下哄抬起来的粮价。   姜檐冷声道:“难怪前朝要抑商重农,商贾之狡诈罄竹难书,百姓都吃不饱饭了,他们还在这种时候发国难财。”   卫寂同意姜檐所言,他也觉得商贾的做法可恨。   可冷静下来,又叹了一口气说,“前朝的国库一直是赤字,百业也凋零,只靠农作养不起国。”   这话姜檐无法反驳。   他是矛盾的,一面觉得商贾之流狡诈自私,脉管里淌的血怕都是黑的,一面又觉得自他父皇兴商以来,国家财政才没先前那么吃紧。   纵观整个历史,那些国力强大,文化兴盛的,无一不是商行繁多。   这次水灾叫姜檐明白,农民真的是靠天吃饭,一场洪水,一场旱灾,就能让辛苦耕种的粮食颗粒无收。   治洪这短短几日,姜檐成长了许多,也只是在卫寂面前倒倒苦水,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向他撒娇。   无论姜檐说什么,卫寂都是很好的脾气,耐心听着,待他说完,与他认真探讨。   卫寂的困意泛上来,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看着双目紧阖,睡相安稳的卫寂,姜檐悄悄拱进他的肩头,在他唇角亲了亲,便趴在卫寂枕边老实不动了。   -   水灾一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姜檐回到常白郡后便没再出去。   不过那边州府的文书每次都往姜檐这里送,一应事都要姜檐先过目,等他批阅过后才会着手施行。   两地离得不远,处理起来倒是也方便。   明德帝对卫寂跟姜檐在这边办的几桩差事很是满意,在奏疏中夸赞了他们。   与明德帝奏疏一块送来的,还有金福瑞的书信。   姜檐拆了信,快速看过之后,神色忽地变得有些怪异。   卫寂不知缘由,还以为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担忧地看着他,出声问,“怎么了?”   姜檐什么都没有说,别扭地将信递给卫寂。   卫寂咽了一口,小心接过那封信,提着心一字一字地读。   他不知姜檐先前给金福瑞去信,要金福瑞将李赫存请过来为自己看病。   看了信上的前两行后,卫寂才明白过来。   金福瑞早就发现自卫寂分化后,姜檐的雨露期便开始不准,且两人的日子越离越近,隐约有重合的迹象。   这次姜檐来信后,金福瑞便去请教了李赫存。   等李赫存翻过医书,肯定了他的猜测,金福瑞这才在信中将此事告诉了姜檐。   在信的最后,金福瑞还一通鼓吹,说只有契合度高的阴坤阳乾才会如此,这是金玉一样的良缘,旁人只有羡煞的份。   卫寂以前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将信的内容看了两遍。   姜檐明明看过,他却还要问卫寂,“金福瑞都说什么了?”   卫寂避开姜檐的目光,“说我们这样没事。”   姜檐明知故问,“哪样?”   卫寂:“雨露期提前没事。”   姜檐:“为何会没事?他信上怎么说的,你念一念。”   卫寂把头埋得更低了,磕绊着将金福瑞信上说的念给姜檐听,他没读最后金福瑞那些金玉良缘的话。   姜檐别扭地看了一眼卫寂,“没有了?”   卫寂低着头摇了摇。   姜檐有些不高兴,拿过卫寂手里的信,指着最后一行道:“明明就还有。”   卫寂呆呆看了一眼姜檐,其实心里知道他想要他说什么,姜檐这样直白,他怎么可能不懂?   只是他本就是个含蓄内敛的人,上次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姜檐已是很不容易了。   既是已经互通过心意,怎么能天天说这样羞臊的话?   见卫寂不说话,姜檐哼了一声,不满地将信叠起来放回信封。   放回去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拿出来看,信里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欢喜,只觉得用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来形容他跟卫寂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姜檐翘起的嘴角,卫寂有片刻的恍惚。   他总是这样好哄,不管先前有多不高兴,也不会生太时间的气。   卫寂心口一片热麻麻的,这股说不清的温情促使他开口,“约莫还有两次……”   听到卫寂说话,姜檐抬眸看过来。   卫寂低下头,轻声说,“约莫还有两次,臣跟殿下的雨露期时间便会对上。”   这已经是含蓄的卫寂能说出来最大胆露骨的话了。   姜檐眼眸生亮,他还没来得及详细地算这些,追到卫寂面前问,“真的么?”   卫寂面颊发热地点头。   要是再照这样提前下去,最多还有两次便会赶到同一日。   姜檐的喜悦几乎溢出胸腔,望向卫寂的眼眸淌着脉脉温情。   他凑过去将额头抵在卫寂眉心,明明得意得不行,嘴上却还要说。   “怎么这么快就要赶到一天了,你才分化多久?变成同一日了,我们都在卧床休息,那正事怎么办?”   姜檐说的是正事,卫寂却听成了政事,顿时也觉得不妥。   他俩都‘病’倒了,若是常白郡再出了事怎么办?   卫寂连忙与姜檐拉开了一些距离,满脸忧色,“殿下说的是,赶在一日太耽误政事。”   姜檐一听这话垮下脸。   不光是在常白郡不方便,等回到京信期若是错开,姜檐难受时他还可以去探望,赶在同一日反而有诸多不便。   卫寂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好,不由向姜檐提议,“殿下要不要写信问问金公公,看有什么办法拖延一些时日?”   姜檐目露幽怨,瘫着脸不想跟卫寂说话。   赌气地把脸扭过去,气不过又转回来卫寂道:“方才算日子的是你,现在要拖延的又是你,都不知你成日在想什么,变来变去的。”   卫寂耐心与姜檐解释这里的利害。   听他说完,姜檐脸色有所缓和,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那就问问罢。”   不成婚就是麻烦事多,这也要顾虑,那也要顾虑。   -   姜檐又给金福瑞去了一封信。   收到信的金福瑞一头雾水,还以为姜檐跟卫寂吵架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便是他们真吵架了,以姜檐的性子也不会拿这种事赌气,怕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才想拖延时日。   金福瑞只好再去找李赫存打听,看此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问过李赫存后,金福瑞提笔在心里润色了好几遍,都觉得不妥,最后将李赫存的原话写下来寄给姜檐,要他自行决定。   收到信,姜檐打开一看,想也未想立刻撕了。   那之后卫寂问他,姜檐只说金福瑞还没回信,问过几次后卫寂也就不再问了。   李赫存为卫寂与姜檐开的方子很简单:少见面,少相处。   两方接触的少了,各自雨露期或许就会恢复正常。   姜檐只当李赫存在放屁,怕卫寂把这个庸医的话当真才不拿给他看。   -   周家一案,赵振勉抄了家,吴胜良的产业全部被没收。   两人在常白郡犯下累累恶行,姜檐直接将他们下了死牢,准备秋后一同问斩。   姜檐向明德帝请示过,将吴胜良的田产分摊给百姓,又许下他们五年后每户再分一亩薄田,百姓这才同意朝廷收地。   建造河渠需要工匠,没了田地,他们暂且可以去河渠干些零碎的活计养家,同时还能拿着朝廷占田的粮食。   等朝廷不再发放粮食时,新的田地便会分下来。   虽然只有一亩,但足够一家温饱。   到时妇孺留在家中种田,男人们则跟着付明远大人顺着河流而下,帮朝廷兴建水利。   至于拿什么田分给百姓,如今明德帝心里也没主意,因此才往后拖了拖,等五年候再看大庸的商行发展到什么地步,届时再说。   与百姓顺利签下契约,付明远这边开始动工修建河渠,他往姜檐这里跑得更勤了。   原先付明远多少有些不喜这个京城来的太子爷,如今共过几次事看法变了不少。   不过他俩都是暴烈的性子,脾气天生犯冲,免不了会抢白几句,但都是对事不对人。   有卫寂在中间说和,姜檐跟付明远倒也相安无事。   夏季雨水丰沛,靠河而生的地方免不了闹几场水灾,好在都不算太严重。   有姜檐在此坐镇,官员们都不敢怠慢,出了事都往他这里递送奏疏,因为圣上下过指令,要他们就近呈报。   离京城近,出事就向京城呈报,离太子近,一应事务便向太子呈报。   从春末到初秋,姜檐南下了四个月,明德帝觉得历练得差不多了,一纸诏书将他跟卫寂召回京城。   这四个月经历了很多事,卫寂与姜檐褪去了少年稚气。   相较过去,卫寂的性子虽然仍旧温吞柔和,但行事却从容了很多,不见先前的局促。   姜檐则磨掉了一些棱角,比过去少了一份骄狂,多了一份稳重。   这一点从他呈到京中的奏疏便能看出来,处理政务时越来越严谨周全,若非如此明德帝不会这么快将他召回。   -   几次水灾,姜檐没染过一次风寒,凡是他去过的地方都没暴发过瘟疫。   卫寂觉得他们能平安去平安归,全靠佛祖保佑,打算去洪惠还愿,顺便再给他母亲上一柱香。   听到卫寂回京的打算,姜檐说要跟他一块去。   卫寂应了一声“好”。   回京的行程不像来时那么赶,卫寂坐在马车中,姜檐骑马行在他左侧,只要卫寂撩开帘布便能看见他。   初秋的日头还有些毒,见姜檐额角晒出了汗,卫寂解开水囊,从马车的格子窗递给他喝。   姜檐灌了两大口水,低头问卫寂,“车里闷不闷?”   卫寂冲姜檐摇了摇头,又递过去一方手帕要让他擦汗。   姜檐从马背上倾低身子,将一张俊脸凑到卫寂面前。   卫寂给他这个危险的动作吓一跳,匆匆给姜檐擦净了脸上的汗。   姜檐这才翘着嘴角坐好。   卫寂不敢随意与姜檐搭话,生怕他再做出方才那样危险的行举,这若是跌下来摔了腿怎么办?   又行了两刻钟的路,格子窗突然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卫寂茫然地撩开布帘。   一张脸突然凑来,与卫寂面对面不足三寸的距离,那双漆黑的眸直勾勾盯着卫寂。   卫寂的心快跳了两下,为姜檐不看前路,只盯着他的行径而胆战。   明白姜檐什么意思,卫寂抬袖赶忙给姜檐擦了擦汗,然后探回身子,取过放在一旁的手帕塞到姜檐手中。   卫寂苦口婆心地规劝道:“殿下要好好看路,这样太危险了。”   姜檐捏着手里的帕子,不高兴地从鼻腔哼了一声,然后踢了踢马儿的后腿,让红鬃马快走了几步。   看着甩下他,独自前行的姜檐,卫寂微微一愣。   骑马走到马车的车辕,姜檐弃马上了马车,然后钻进了车厢。   不等卫寂反应过来,姜檐便擒住他的下颌,将唇贴了过来。   卫寂受惊似的身子向后仰去,背脊紧紧贴着车壁上,精致的丹凤眼瞪大,那颗红痣藏匿在眼皮之中,不露分毫。   心脏崩坏似的跳着,与他紧贴的姜檐,心口跳得亦是很快,两道声音几乎融为一体。   姜檐含住卫寂的唇瓣,口气蛮横不讲理,一双眼眸却揉了春光似的,“不许你给我定规矩。”   卫寂哪里会给姜檐定规矩,方才是担心他的安危才这样说的。   姜檐却不给卫寂说话的机会,径自说完之后便捧住卫寂的脸,更深入地吻卫寂。   姜檐并不会渡舌,顶多就是舔了一舔卫寂的唇缝。   卫寂更不会,每次这个时候就像一个受惊的蚌,紧闭着齿列,睁大眼睛,呼吸急促地去看姜檐。   姜檐亲了亲卫寂齿上的软肉,继而抬头去吻他的嘴角,目光缱绻地落在卫寂通红的面上。 第73章   姜檐将卫寂圈在臂曲间, 低头不时去啄他的眼皮。   卫寂低敛着眉,这样的亲吻让他无所适从,僵着身子任由姜檐黏糊糊地吻他。   姜檐咬着卫寂的耳根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许你管我。”   卫寂脑袋一团浆糊, 这个时候姜檐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他呆呆地点了一下头。   等黏糊够了, 姜檐这才离开马车,回去骑他的马。   但没过多久, 他又会翻身跳进马车里, 然后捉住卫寂的手,在车厢亲他。   就这样慢悠悠行了几日, 终于到了京城。   回京的当日, 卫寂跟姜檐便进宫向明德帝复命。   对他们这趟南下办的差事,明德帝赞许有加, 看着明显沉稳的姜檐,他少见地称赞了一句。   姜檐少时起便顽劣不堪, 加之功课读的不用心,每次进宫都免不了被明德帝斥责。   难得他父皇夸他一次, 但姜檐此刻心境不同了,自谦道:“儿臣不敢居功,若非有卫寂与付明远的帮衬, 未必能将事办得这么好。”   见他少了过去的张狂, 明德帝心中很是满意, 又问了问常白郡的情况。   姜檐对答如流, 可见这次真的用心办了差事。   明德帝话题一转,看向自进来便沉默的卫寂, “赵振勉徇私舞弊一案的供词朕都看过了,审得很好,条理分明。”   卫寂颔首道:“圣上赞誉了,若非太子殿下派人翻出那些罪证,臣未必审得这样顺利。”   “你们倒是都不居功,他让你,你让他。”明德帝笑着问姜檐,“你觉得朕赞誉卫寂了么?”   姜檐大声道:“儿臣也觉得卫大人审得很好,非常好,且这里并没有儿臣的功劳。”   要他评价卫寂,姜檐自是觉得将卫寂夸出花也不算过分。   因为他确实很好,哪哪都很好。   卫寂本来面圣就有些紧张,被姜檐这样一夸,耳根更是火辣辣,嗫嗫道:“臣……只是尽了本分。”   明德帝神色肃然,开口道:“这个本分尽得好,赵振勉身为一方父母官,正是心中没有本分二字,才会犯下如此大错,让周家这样寻常百姓蒙此大难。”   他又问,“那位周家大郎有没有安顿好?”   卫寂忙道:“安顿好了,太子殿下已将属于周家的田地归还,还从吴胜良的地契中拨了一处好的宅院、十亩丰田,以及一千银两白银给周大郎做补偿。”   虽然钱财不能叫周父周母,还有周家小郎死而复生,但足够周家大郎后半生富足无忧。   这些钱财与他失去的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可总比什么都不补要好上许多。   明德帝幽幽叹了一声,“若我大庸多几个赵振勉这样的官,百姓苦矣。”   即便他再圣德贤明,可朝廷偌大,小大官吏百数人,自然少不了像赵振勉这样的蛀虫。   明德帝望向卫寂,双眸清明温和,嗓音低沉有力,“卫寂,你可愿做我大庸的一把利剑,替朕,替百姓斩除这样的蛀虫?”   简单几句话又将卫寂拳拳报国之心勾起。   见他父皇又要给卫寂灌迷魂汤,要卫寂替他卖命了,姜檐彻底急了。   在卫寂要应下的当口,姜檐忙出声道:“他想入府史!”   姜檐一句话将卫寂拉回现实,涌上头的热血褪去后,他还真是……想入府时做编纂。   明德帝不理姜檐,只问卫寂,“你呢,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姜檐拼命瞪卫寂,好似卫寂点头应下他父皇,便会冲过去咬死他。   姜檐并非想要剪下卫寂的双翅,阻拦他向高处翱翔,只是他了解卫寂。   卫寂喜欢史学,想要入史府做编纂,现下不过是被他父皇的话激起书生意气。   万一卫寂要是点头应下,他父皇不知要将卫寂派去哪个山沟沟,让他去除什么贪官污吏。   卫寂左右为难,一边是姜檐的怒视,一边是明德帝饱含爱才之心的热络目光,‘辜负’哪一个都不好。   最终他将心一横,还是选了心中最想的。   卫寂跪下,把头压得低低,“回圣上的话,臣想入史府。”   姜檐放下心来。   明德帝倒是一脸惋惜,叹息着说,“是朕强人所难了。”   卫寂因他这话心生愧疚,刚要开口说什么,姜檐却把话岔开了,“有关水利一事,付明远付大人托儿臣给父皇带了几句话。”   明德帝没再提方才的事,让卫寂先回去了,留下姜檐说水利。   等姜檐谈完事,从皇宫出来直奔卫寂的小卫府。   卫寂方沐浴更衣过,正在庭院喝虞姑姑做的杏仁酪。   杏仁酪是牛奶、糯米、冰糖熬制的,上面撒了一把碾碎的杏仁,一直在炉子上温着,熬到现在黏糯醇香。   卫寂捧着瓷碗只喝了两口,姜檐便杀气腾腾地来了。   看他这凶煞的模样,虞姑姑心中一跳,还以为卫寂惹了姜檐生气,姜檐跑过来算账来了。   谁知他一开口,那黏糊的嗓音让满腔的不忿都变了味,“他不过夸你几句,你就要离京再为他卖命是不是?”   这个‘他’自然是指明德帝。   卫寂一呆,杏仁酪也不敢喝了,支吾着说,“臣,臣没有,臣拒绝了。”   姜檐恼道:“那是因为有我!我不在,你恨不得当场应下,还要感激他的赏识,你都看不出那是他的迷魂套么?专套你这样单纯的人。”   卫寂确实险些中了圣上的迷魂套,但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小酸儒,听姜檐这样说圣上,不由为其辩解。   “怎么能说是迷魂套?圣上仁德贤明,不是这样的人。”   “我几时说我父皇不仁德贤明了?但他忽悠你却是事实,你自己想想,你想当什么大庸的利剑么?若非他说那些话,你会因拒绝他而生出愧疚?”   卫寂被姜檐问的哑口无言,他这样的性子顶多是一杆笔,怎么能当刀剑?   拒绝圣上后,卫寂如姜檐所言,心中确实生出几分愧疚,这便是明德帝的高明之处。   明德帝初登大宝之位时,朝堂有外戚干政,后宫又有太后作妖,他若没有一点驭人之术,也不会在短短几载间将外戚连根拔起,建立这太平盛世。   卫寂不敢深想,老实听姜檐的训。   见他俩只是拌嘴,虞姑姑松了一口气,去厨房也给姜檐盛了一碗杏仁酪。   姜檐喝着杏仁酪还要说卫寂,卫寂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见虞姑姑去厨房收拾,姜檐忽地凑过来,在卫寂唇角吻了一下。   卫寂一愣,下意识朝姜檐看去,对方低头喝着手中的杏仁酪,面上一派正经,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做。   卫寂抓了一下耳朵,收回目光正要喝杏仁酪,姜檐再次倾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卫寂。   他在卫寂方才抓过的耳尖亲了两下才离开。   卫寂喉咙滑动,转头怔怔望着姜檐。   这时虞姑姑走出来,手中端着一碟酸梅子,“酪子若是太腻,便吃一颗这个。”   走近才发现卫寂面色不对,虞姑姑担心地将手探过来,“怎么这么烫,可是生了病?”   卫寂忙低下头,“没,没有。”   虞姑姑嘟囔,“最近要变天,我还是熬一些汤,省得真染了风寒。”   待她一转身,卫寂的衣袖被身旁的人扯了扯,他动作一顿,但仍旧将脸埋在碗中不肯抬。   姜檐拽过卫寂一只手,然后一点点收紧攥在掌心。   卫寂小小地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却听姜檐不满道:“她总会知道的,躲什么?”   听到这话,卫寂眼睫动了一下,最后任由姜檐拉着了。   -   第二日他俩约好去寺庙还愿,卫寂一早便醒了,但待在屋中一直没动静。   虞姑姑喊过他两次吃饭,卫寂只说稍等。可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仍旧不见人出来了,她不免有些疑惑。   站在卫寂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房门从里面推开,卫寂走了出来,虞姑姑眼眸一亮。   卫寂穿了一件天青色衣袍,上面纹饰着鳞状的暗纹,日光一照粼粼生辉,衬得他越发俊朗,气质华贵不凡。   卫寂很少穿这么显眼的衣裳,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身上套了会自如收紧的绳索。   他扯了扯衣袖说,抬起头,眼巴巴望着虞姑姑,“这个,是不是太艳了?”   虞姑姑上前帮卫寂理了理褶皱处,唇角含着一抹柔和地笑。   “哪里艳了?”虞姑姑望着卫寂极其俊秀的眉与眼,“这样才好看,这个颜色最衬你了,日后该多穿。”   听她这样说,卫寂有些不好意思。   虞姑姑突然问,“今日约好与太子殿下出去?”   卫寂慢慢垂下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第74章   用过早膳, 姜檐驾着一辆马车踏着粼粼晨光而来。   卫寂在庭院等他,姜檐推开那扇漆红的朱门,便看到一道修竹似的身影,他神色一滞, 愣在原地望着卫寂。   今日姜檐穿得倒是很素, 连一块玉都没佩戴, 好似要去山上苦修。   上次卫寂穿得就很朴素, 姜檐还以为是拜佛的规矩,特意挑了一件连暗纹都没有衣服。   姜檐挤出一句, “你……”   卫寂鲜少穿这样的衣服, 心中一直觉得不妥,瞧见姜檐的神色, 慌了神, “臣去换一身。”   他转身朝屋内走,不过几步便被追上来的姜檐捉住了手, 卫寂回头看他。   “换什么?”姜檐眼神闪烁,“挺好的, 很……好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含糊不清,喉中像是含了一口糖水似的。   但卫寂听懂了, 眼睫不自在地扇动了一下,低着头说,“那走罢。”   姜檐‘嗯’了一声, 他并未松开卫寂的手, 牵着卫寂朝院外走。   虞姑姑做了茶点跟糯米团子, 正在厨房装食盒, 听闻他们要走,立刻盖上食盒的盖子, 端出来让他们在路上饿了的时候吃。   姜檐替卫寂接过食盒,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牵着卫寂。   虞姑姑恍若未见,笑着与卫寂道别。   卫寂不好意思地看她,胡乱点了一下头。   -   秋阳高照,万里无云,和煦的风徐徐吹来。   来洪惠寺上香的人仍络绎不绝,只是比起正月的时候少了许多。   姜檐将马车停到山脚下,山门前摆着许多行卖香烛的摊子,他掏出几枚铜板买了几炷香,然后与卫寂拾阶上了山道。   进了寺庙,卫寂照例捐了一些香火钱。   只听身后哐啷一声,散碎银两滚落的声音,卫寂闻声转头看了过来。   姜檐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往功德箱中投了一块碎银。   见卫寂看他,姜檐不明所以,“怎么了?”   卫寂赶忙摇摇头,“没什么。”   收回目光,卫寂朝往生殿走去,姜檐跟在他身后,每路过一个功德箱,姜檐便会往里面放一块银子。   听着身后响了一路的哗啦啦散银钱的声音,卫寂终是忍不住,回身对姜檐道:“香火重在心意,不在银钱。”   姜檐一直是不信神佛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卫寂发觉他开始在意这些,还不许卫寂说不吉利的话。   以往谨言慎行的人是他,如今却换成姜檐了。   卫寂曾问过姜檐,他却不肯说缘由。   卫寂不让他再捐香火了,姜檐便将荷包收了起来。   到了往生殿前的香亭,卫寂上了三柱清香,合掌在心中祷念了一遍。   待他睁开眼,一旁的姜檐闭着双目,眼睫低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模样竟有几分虔诚,卫寂吃了一惊。   片刻后,姜檐睁开眼睛,转头问他,“不进去看看你母亲?”   卫寂猛地回神,“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往生殿,心里还在为姜檐相信世上有佛而感到惊愕。   姜檐倒是很坦然,他以前觉得这些求神拜佛的人愚昧无知,后来才知道真正无知的人是他。   只要这世上有在乎的人,便该对神佛怀有敬畏之心。   在姜檐看来这里不是寺庙,而是众生百相,前来求神的每一个人都怀有自己的心事,与其说是来求佛,不如说是来求心安。   卫寂病倒的那一晚,姜檐也是如此。   其实他至今还是不相信举头之上有神明的存在,但希望世间有。   -   离开往生殿后,卫寂去了洪惠寺的正殿,里面是一尊释迦摩尼的金像。   金像一丈多高,眉眼低垂,面容慈悲,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卫寂跪在蒲团上,向佛祖许下了三愿。   一愿,国泰民安。   二愿,爱他之人,与他爱之人,能平安顺遂,康健喜乐。   三愿,他与姜檐执手到白眉。   姜檐也求了平安符给卫寂,等卫寂从正殿出来,便亲自给他系到了脖颈之上。   除了卫寂,姜檐还给自己的父皇母后,以及长姐跟那个总是与他拌嘴的小侄女昭文也求了。   看着脖颈那枚红黄的符,卫寂觉得姜檐变了,但他不觉得这样的变化有什么不好。   因此卫寂什么都没有问,抬手将平安符放进了衣内。   下山时,山道的人并不算多,但姜檐还是站在外侧,将卫寂护在里面。   衣袖相连,手不小心碰到一起,卫寂往回收了收,却被姜檐一把攥住。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本就引人侧目,这样大胆地亲昵行止,更是引来不少人朝这边侧目。   还有几个石阶便到了山脚,姜檐拉着卫寂朝下跑。   卫寂猝不及防,疾风从耳旁掀过,衣角乱飞,他被姜檐拉着一路下了山。   他没姜檐那么好的体力,跑到马车旁已是气喘如牛。   不等卫寂缓过这口气,姜檐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上了车辕,然后解开马绳,在一众打量的目光中驾车带着卫寂离开了。   直到离开山门,卫寂惊魂未定,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跑。   虽然心中好奇,但见姜檐翘着嘴角,心情很好的模样,卫寂便没有问,只是从车厢取出食盒。   他打开盒盖问姜檐,“殿下饿了么,要不要吃些茶果子?”   姜檐将脑袋探过来,然后张开了嘴。   卫寂方才上过香,跪在蒲团时还摸了一下地板,手并不是很干净,好在虞姑姑心细为他们准备了两双木筷。   卫寂夹了一块茶果,然后小心地递到姜檐唇边。   姜檐咬了一大口,入口便是浓醇的奶香。   等姜檐吃完,卫寂将剩下半块喂给他,“好吃么?”   姜檐含糊道:“就那样。”   他如今对虞姑姑的敌视少了许多,却还是不愿意夸她做的奶皮酥好吃。   卫寂让姜檐吃了一个糯米团子、半块三果油酥,之后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姜檐侧眸看他,“你怎么不吃?”   卫寂这才拿起另一双筷子,夹了一块奶皮酥,低下头咬了一口。   看着卫寂俊秀的侧脸,姜檐心念一动,凑过去在他白皙的耳尖亲了一下。   卫寂咀嚼的动作微滞,将头压得更低了。   姜檐突然开口,“还有七十四日。”   卫寂不明所以,慢吞吞看向他。   姜檐牵着缰绳,直视着前方,径自将剩下的话说完,“一年的丧期就到了。”   还有四十九日,便不用为太后守丧,他跟卫寂的婚事就能定下来了。   卫寂听出了姜檐话中的意思,不自觉抓紧手中的筷子,低声应了一句,“嗯。”   “那过了这几日。”姜檐瞄了一眼卫寂,“我便将你我的事先跟我母后说。”   卫寂僵僵地点一下头,“嗯。”   虽然卫寂只答了一个字,却让姜檐的心中充斥着一种轻飘飘的喜悦。   “你放心,我会好好跟他们说,你……来了东宫,还是可以在史府做编纂。”   “嗯。”   姜檐别别扭扭道:“李赫存说,可能等你嫁……嫁到东宫后,我们的日子就会在一起。”   现在卫寂与姜檐的雨露期只差两日,原以为很快便会凑到一日,可他俩的信期又突然准了起来。   本来这是好事,但自听了金福瑞的吹捧,姜檐便认定他们契合度很高,是天作的姻缘。   因此没赶在一日便稳定下来,姜檐反而有些不开心,一回来便将李赫存叫过来问话。   卫寂脸上蓬了一团热气,呆呆地‘哦’了一声。   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静下来,只有车轮滚过的声音。   卫寂正要跟姜檐商量一下,他什么时候让外人知道他已分化成阴坤一事,刚张开口,话还未说出来,姜檐忽然侧头亲了过来。   他大概是想要舔卫寂的唇,却不小心碰到了卫寂的舌尖。   触碰那刻,两人都好似撞到了火舌上,同时愣住,又同时抽身。   卫寂受了惊似的,张了张唇。   看着他口中那截若隐若现的红舌,姜檐的喉口无声收紧。   在卫寂分化之前,姜檐看过不少有关分化与阴坤的书。   一开始是正经的医书,后来看得便有些杂,里面还有些……不怎么好的内容。   姜檐看了好几本这样的书,但就像死读书一样,并未真正融会贯通。   这一刻,他却好似开了要紧的关窍,一错不错地盯着卫寂,呼吸变得急促。   姜檐收紧手中的缰绳,前面的马儿用力打了几个响鼻,然后慢慢停了下来,前蹄踏在夯实的实土地上,抻着长颈够着去吃路边的嫩草。   见车停了下来,卫寂眼睫动了一下,像是猜到姜檐要做什么,他的肩膀不由绷紧。   随着姜檐的靠近,卫寂的身体越绷越紧,呼吸放慢,最后索性屏住。   在姜檐离他不足一寸时,卫寂慌张地说,“这里是路上……不好。”   姜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与卫寂拉远距离,他坐正身子,驾着马继续前行。   但路过一个缓坡时,姜檐熟练地牵着缰绳,竟然让马儿下了缓坡。   卫寂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反应。   等马车到了坡背,姜檐下车将缰绳拴到了树旁。   卫寂僵硬地坐在车辕上,看着姜檐走过来,心口跳得飞快,只得不停吞咽,以此压下这股心悸。   姜檐立到卫寂身前,硬邦邦说,“这里不是路上了,也不会有人看到。”   卫寂没说话,秋阳落到他身上,好似披了一件鲜红的薄纱。   姜檐倾低身体,将脸一点点凑过来。   卫寂不自觉攥住了袖口,在姜檐的唇贴过来时,他闭上了眼睛。   姜檐舌尖舔开卫寂的唇缝,一点点探了进去。   等卫寂的红舌被勾住时,他惊愕地睁开眼睛,喉间颤颤。   姜檐一开始很不熟练,一直在用自己的牙磕碰卫寂的,渐渐才找到了一点门道。   卫寂眼睛越发乌润,被他亲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   等姜檐将卫寂送回去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姜檐并没有进去,把卫寂送到了门口,他便离开直接去了公主府。   姜筝早已经知道卫寂是阴坤一事,姜檐这次找她,是想她明日与他一同进宫,去说他与卫寂的婚事。   若是以前,这种事姜檐不会找姜筝商量,如今他成熟了许多,宁可让胞姐调侃几句,也要确保他与卫寂的婚事万无一失。   还有几日便到深秋了,夜里起了凉风。   虞姑姑披了一件衣服,在庭院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等卫寂回来。   听到推门声,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去迎。   看见走走进来的卫寂,虞姑姑问,“用过饭了没?”   卫寂点头,“用过了,姑姑吃了么?”   虞姑姑顺手关上房门,“还没,以为你们晚上会回来吃。”   卫寂一听这话心生愧疚,“下次我会早些回来的。”   虞姑姑笑道:“没事,中午我食得多,下午还吃了俩果子,现下还不饿。”   卫寂面上的愧色还是没消,他从怀里取出一串开过光的佛珠,然后戴在了虞姑姑的手腕上。   她的腕间还有卫寂先前买的银镯,那银镯在月下滢着白光,一看便知精心养护着。   虞姑姑怪嗔道:“怎么又买这些,年前不是送了我一个菩萨坠?”   卫寂道:“如今我开始领俸禄了,不必过得那样拮据。”   虞姑姑还要说什么,却见他两瓣唇红通通的,“可是上火了,嘴巴怎么这样红?”   卫寂的脸轰的一下,磕巴着说,“可,可能罢。”   看到他这样,虞姑姑似是想到什么,瞬间噤声了。   好半天她才问,“你是喜欢殿下?”   卫寂满脸热意地点头。   他们走得太近,虞姑姑实在担心卫寂吃亏,“那婚事,殿下有没有提过?”   卫寂小声说,“提了。”   虞姑姑:“有说什么时候办么?”   卫寂:“要等太后丧期过了,还有七十四日。”   见他们是真的商量过此事,虞姑姑这才安心。   可看到卫寂红红的嘴巴,虞姑姑还是忍不住提醒,“如今正值金秋,天干地燥,小公子还是要小心上火。”   便是亲人家,哪有用这么大的力气?   卫寂面皮薄,闻言脸更红了,点了点头,然后匆忙回了屋。 第75章   卫寂的官职还未定下来, 只能在家等候明德帝的旨意。   清早吃过饭,卫寂便随虞姑姑在庭院收拾菜园子,为了方便他将衣袖跟裤管卷了起来,长靴上沾着湿泥土。   等卫寂犁完窄窄一角菜地, 虞姑姑间隔着撒下荆菜籽。   这种菜耐寒, 十月播种, 十二月便能长出来, 做鱼汤时放些荆菜既能去鱼腥,又能让汤色看起来鲜亮。   除了荆菜, 虞姑姑还种了白萝、崧菜等过冬吃的菜, 只不过这些播种的早,她在九月份便种下了, 那时卫寂还在常白郡未归。   正在农作时, 门扉上的铜环突然被人扣了三声。   卫寂还以为是姜檐来了,也顾不上收拾自己, 匆匆放下裤管跟袖口,便快步走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一袭白衣, 一张俊朗的脸,气度如玉山上行, 温润高洁。   竟是许怀秉。   卫寂双眸动了动,随后想到若是姜檐来,怕是不会有礼有节地叩门, 他向来都是推门而入。   许怀秉眸中染上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 “在做农活?”   卫寂低头一看, 衣上尽是斑斑泥点, 顿觉得这样见外客十分不妥,他不由露出窘色, “让你见笑了。”   许怀秉朝庭院内看去,正巧看到一把翻地用的镐头,“在锄花田?”   卫寂侧过身,请许怀秉进来,“不是,在播种冬天能食的菜籽。”   许怀秉绕过影壁,果然看见庭院中空了一块地,上面种着一些时令果蔬。   卫寂道:“原先这里种着花,我想开辟一个菜园,便将它们移走了。”   听出卫寂话中的歉意,许怀秉说,“如今这处宅子是你的,种花还是种菜,你做主就好。”   原主人将宅子打理得很好,尤其是花圃里的花种得错落有致,想必花了不少精力。   这么好的宅子,那样低的价钱卖给他,卫寂总觉得不好意思。   卫寂说,“移走那些花时,我收了一些花籽,不知他还要不要?”   许怀秉道:“你拿一些给我罢,等改日见到他,我代你问一问。”   卫寂应了一声,然后进屋去拿花籽,顺便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等他出来时,许怀秉已经坐到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旁边的矮桌上放着虞姑姑给他沏的茶。   茶水澄碧,香气袅袅。   这茶还是卫寂迁了新宅,许怀秉来时带过来的。   一共两罐,如今只剩下半罐了,因为姜檐来时,虞姑姑便会给他泡这种好茶。   卫寂走过去,将花籽与一本装在木盒的古籍一并给了许怀秉,“若是你见到原房主,将这本古籍交给他。”   他总觉得这宅子对方卖的有些便宜,卫寂心中不落忍,特意挑了一本书赠给对方。   许怀秉没有拒绝卫寂,接过来道了一声好。   卫寂一直压在心中的大石这才落地,他坐到了另一个藤椅上。   许怀秉抬手,执起玉色的茶壶,为卫寂添了一杯清茶。   卫寂是主,许怀秉是客,哪有客人照顾主人的,卫寂忙道:“我来就好,多谢。”   见他如此拘谨客气,许怀秉便放下茶壶。   卫寂确实有些紧张,因为不知许怀秉来此的目的,更不知他有没有放下对他那点莫名的喜欢。   卫寂绞尽脑汁地与许怀秉叙话,先是问候了他几句。   许怀秉一一作答,但他似乎没有闲聊的兴致,只简单答过卫寂的所问,多得一句不说。   很快卫寂没了话语,实在不知要与许怀秉聊什么,只能喝茶掩饰内心的尴尬。   秋风佛面而过,庭院一片寂静。   许怀秉倒是一派从容,喝了两口茶,还尝了虞姑姑做的茶果子,好似来这里单纯是饮茶。   卫寂低头抿着茶,只觉得时光难捱极了,全然没了方才与虞姑姑一同劳作的轻松自在。   许怀秉放下茶杯,终是开口了,“圣上派我去淮岸做县丞,明日启程。”   淮岸是富庶之地,这个时候明德帝让他过去做县丞,不难猜出其用意,应该是要他实践他那篇策论之言。   若是做出成绩,一定会得到明德帝重用,不消几年便可调回京城。   卫寂真心为许怀秉开心,向他道喜,“恭喜,这下你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   许怀秉对卫寂的夸赞并无太大反应,眼眸映着杯中澄碧的茶水,瞳仁都变得浅淡起来。   卫寂心思敏感,察觉到不对后,便也止了声。   许怀秉移开目光,视线轻轻落到卫寂身上,“还是在凉州的时光最好。”   一听他提凉州,卫寂面色变得有些不自在,低头附和道:“那时年少,想得少,烦心事自然也少。”   其实他那时烦心事很多,远不如如今自在,因此卫寂很少回首。   但许怀秉、马林骞与他不同,他们是天之骄子,会怀念往事很正常。   许怀秉的声音很淡,“那时你常来找我,我们在树下品茶。”   卫寂一听头皮麻了一半,忙说,“你总会再找到一个人的,愿意陪你做一切事。”   许怀秉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不再提这些叫卫寂不安的话,问了问他在常白郡的情况。   谈公事时要比私事让卫寂自在,渐渐的话又提到了农、商,他才逐渐忘了方才的尴尬。   在卫寂这里待了小半日,许怀秉并没有留下用饭,赶在晌午前提出了告辞。   卫寂亲自将许怀秉送到门口,明日他便要离京,卫寂提前祝他一路顺遂平安。   许怀秉看着卫寂,突然道:“发上有一片落叶。”   卫寂轻轻地‘啊’了一声,抬起手在发顶扫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摸到。   许怀秉身形未动,只是将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从卫寂面前晃过。   卫寂不习惯与旁人这样亲近,脑袋下意识侧了侧,躲了一下许怀秉的手。   许怀秉从卫寂发上摘下一片碧绿的叶子,然后神色自若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卫寂觉得有些失礼,干巴巴道了一声谢。   许怀秉神色平和,开口道:“不必相送,回去罢。”   卫寂站在门口,目送那袭白衣消失在长巷子之后,紧绷的双肩微微塌下,他转身走了回去。   许怀秉的马车停在巷口,马夫见自家公子回来了,连忙放下踏凳。   待许怀秉上了马车,他才将踏凳倒置放在车辕上,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掉了一个头。   车厢轻晃着,坐在其内的许怀秉却纹丝不动,雪白的衣袍逶迤垂落。   天光从摇晃的布帘缝隙,明明暗暗地投在许怀秉面上,他展开掌心,露出那片从卫寂发上取下来的落叶。   这次调离京城,没个三五载怕是不能再回来。等他再回来,只怕卫寂与姜檐早已成了婚。   即便他不离开京城,他跟卫寂也不会有什么。   许怀秉很清楚这一点,可在想卫寂的时候,能来见一见也是好的。   从木盒中拿出卫寂给他的那本古籍,许怀秉将手中的落叶夹到里面,然后合上了书,也合上了他心中那丝怅然。   -   姜檐与卫寂说的是过几日将他们的事告诉他母后,但隔日一早便进宫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与他一同去请安的还有长姐姜筝,这次因为有正事要说,她并没有带上昭文。   见只有他们姐弟来了,许闻宜问,“昭文怎么没来?”   姜筝笑道:“那个讨债鬼嚷着要骑马,一清早便去挑小马驹了。”   许闻宜闻言皱起眉,开口责备,“胡闹,她才多大就要学骑马?”   姜筝:“不碍事,有驸马看着呢,而且阿檐当初不也是三岁开始学骑马?”   她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轻巧将话转到旁处,笑看了一眼身旁的姜檐,与许闻宜说,“我这次来,有一件事稀罕事要跟您说。”   许闻宜一瞧便知道跟姜檐有关。   姜筝挨着许闻宜坐下,开口揶揄姜檐,“还不快将东西拿出来?”   姜檐瘫着脸问,“拿什么?”   姜筝弯下唇,“昨晚你给了我什么东西,自然拿什么东西给母后了。”   姜檐这才想起此事,从荷包中取出两个平安符,“这是儿臣在寺庙为母后跟父皇求的。”   许闻宜凤眸闪过一抹讶异,从姜檐手中接过平安符。   姜筝在一旁笑着问,“是不是稀罕事?昨日他来送平安符时,我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假扮我这个傻弟弟,不成想真是他。”   姜檐瞪了一眼姜筝,他让姜筝来是为了谈事,不是来听她取笑自己。   不等姜檐开口,姜筝继续道:“瞪我做什么?是谁说世上无神佛,打死也不会去庙里上一炷香?结果转头就给我们求了平安符。”   姜筝转头去笑着去问许闻宜,“母后,您猜是谁叫他转了性么?”   知子莫若母,许闻宜瞬间了然他们的来意。   她并不兜弯子,直言道:“你父皇还没想好到底要将卫寂安排在何处。”   一听这话,姜檐急了,“父皇真想派他去斩什么贪官污吏?”   许闻宜抿了一口茶,悠悠道:“你的心思,你当你父皇看不出来?”   姜檐不说话了。   姜筝噗嗤一笑,“他对小卫的心思,莫说父皇了,便是一条路过的狗,瞧见他看小卫的眼神都能猜出来。”   姜檐恼道:“看出来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他!”   姜筝拉长调子‘呦’了一声,开口挤兑姜檐,“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么?”   一提这话,姜檐来了劲,“自然喜欢,他早早便喜欢我了。”   姜筝:“人家小卫的学问那样好,听说在常白郡还办了大案,你看看你,哪里能配得上人家?”   姜檐:“怎么配不上?我日后也会尽好一个太子的本分,勤于政务,仁爱百姓。”   听他们姐弟一唱一和,许闻宜放下茶杯,“好了。”   她的声音虽轻,却让姜檐跟姜筝都止了声。   许闻宜叹了一声,“小卫的品行,我自是信得过,也很喜欢他,正因如此才不愿看他拘在东宫,他是栋梁之材,你父皇也很看重他。”   姜檐起身道:“他嫁进东宫,也可以为朝廷做事。”   听懂姜檐话中的意思,许闻宜蹙起细眉,“历来没有这个规矩。”   “大庸百年基业,自太.祖在马背上打下江山,便一直抑商重农。这次儿臣南下,看到靠天吃饭的百姓才知道父皇为何要开商路,因为□□订这条规矩时,粮库空虚,自然是温饱在先。”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适合的规矩便不能死守。正因为父皇明白这个道理,他才会力排众议废除许多抑制商行的律法”   姜檐朗声道:“儿臣喜欢卫寂,他又是栋梁之材,为何不能一面是太子妃,一面是朝廷命官?”   许闻宜一愣,未曾想道姜檐会说出这样的话。   “儿臣喜欢他。”姜檐倔道:“是非他不可的,若不是他,我此生不娶。”   “混账话。”姜筝明面斥责,实则在帮姜檐说话。   “母后与父皇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有什么话好好地说,莫说这种气话。不让小卫在朝为官,是不想后宫干政,搅乱朝廷。”   姜檐反驳道:“若坐在大宝之位的人都如父皇这般贤明,谁也祸乱不了朝纲。是先皇醉心修道,才让外戚有可乘之机,错在先皇。”   许闻宜眉心一跳,出声呵斥,“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姜檐自知失言,却不想认错,“只有庸弱无能之辈才会有这样的担心,父皇登基初时,有些国事还免不了与母后您商议。”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对儿臣来说,卫寂就是那个在儿臣身处弱势时,能与儿臣交心,同甘共苦,执手相伴的知心人。”   “我不想他为我妥协,可我也不想看他与旁人成婚。”   许闻宜眸色微动,在心里叹了一口,终是不忍心看这双儿女的任何一个难过。 第76章   虞姑姑正收拾庭院的茶点时, 宅院的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抬起头。   灿金的秋阳里,姜檐一身绣金的蟒袍,英朗的面上带着笑意。   进来只见到虞姑姑, 姜檐好心情地问, “他呢?”   虞姑姑说, “小公子在屋内。”   姜檐勾着唇角, 迈步要去屋里找卫寂时,虞姑姑忙道:“小公子可能在换衣服。”   姜檐闻言脚步一顿, 回眸看她, “这个时辰他换什么衣服?”   不等虞姑姑回话,换回旧衣的卫寂匆忙从屋内走了出来。   见他满身泥点, 姜檐满脸不解, “你这是做了什么?”   菜园还没收拾好,所以卫寂换回了先前的脏衣, 早知姜檐会过来他就不换了。   卫寂露出懊悔之色,嗫嗫道:“臣在犁菜园的地。”   去了一趟壶口县, 姜檐自然知道犁地是什么意思。   扫过虞姑姑手中精致的茶点与杯盏,姜檐眉梢微挑, 开口问,“方才有人来过?”   最初他来时,虞姑姑也会拿出最好的茶具招待, 后来他嫌麻烦, 便开始用卫寂日常用的杯盏。   卫寂顺着姜檐的问, 朝虞姑姑那边看了一眼, 神色顿时慌乱起来,他张了一下嘴。   姜檐不露声色, “许怀秉来过?”   卫寂心虚地低下头,既不敢撒谎,又不敢回姜檐这话。   姜檐一直对许怀秉有种敌意,若是让他知道他俩私下见过,怕是要生气。   虞姑姑帮腔,“奴才以前在太傅府时,被太傅拨到许公子身边伺候,这次他要远调,临行时特意来辞行。”   出乎意料的,姜檐并没有发火,反而道:“怎么不留他用午饭?”   卫寂与虞姑姑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说反话,因此谁都没回。   片刻后又听姜檐开口,他对卫寂道:“听说他被调到淮岸做县丞,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京了,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的婚事?”   卫寂被姜檐问的一怔。   见姜檐不似要刁难卫寂的样子,虞姑姑悄悄端着茶具去了厨房,留他俩在庭院说话。   八字没一撇的事,卫寂自是不会随随便便与旁人说,在姜檐的逼视下他摇了摇头。   姜檐看着卫寂道:“你与他不是旧友,到时可以请他来喝我们的喜酒。”   卫寂只得老实答,“还,还没定下来。”   “谁说没有定下来?”姜檐翘着嘴角,“今早我进宫将你我的事与我母后说了。”   卫寂脑袋闪过片刻空白,手不自觉抓紧,僵僵地“嗯”了一声。   姜檐:“我母后的意思是,你先进史府。”   历朝历代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若这次开了先河,势必会有言官上谏。   其实这事看的便是皇上的意思,太子坚持要娶,皇上只要默不作声,出面阻拦,纵是文武百官满身是嘴,也断不了卫寂跟姜檐的姻缘。   只是许闻宜不想将大喜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因此想出一个温水煮青蛙的办法。   先让卫寂进史府,给他安排一件要紧的差事。   等丧期过后,他俩的婚事订下了,到时卫寂暂且辞去编纂一职,与姜檐完婚。   婚事办完之后,再让史府那边出一点小乱子,然后‘不得不’调卫寂回去。   过个一年半载,等大家都习以为常后,让卫寂官复原职。   卫寂听完姜檐所言,呆愣了许久,半晌憋出一句,“出什么乱子?”   姜檐:“我父皇也曾想编修丛书,只是修河一事更为要紧,银子都花到这上头了,他便打消编撰的主意。丛书是修不了了,但文轩阁的书倒是可以整理整理。”   史府编纂一职,便是要整理古今以来的丛书,除了整理,还会编撰,为诗词文章作注解。   文轩阁是皇家的藏书阁,里面珍藏了很多难寻的孤本。   许闻宜想要卫寂整理文轩阁,这样他辞官后,便能用修书不顺这个借口,将卫寂再请回去。   卫寂听得直摇头,一脸惶恐,“不可不可,这样说不可。”   姜檐以为卫寂是在担心成婚后回不去史府,忙说,“你若觉得这个主意不好,那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不辞官就不辞官。”   “不是主意不好。”见姜檐误会了,卫寂为难地解释,“没有臣,书便编不下去了,这……臣没有那样的本事,说出去不会有人信的。”   许太傅博古通今,若说没了他,修书会彻底乱了套,天下没人会怀疑。   卫寂脸皮再厚,他也不敢将这样的牛皮吹出去。   姜檐不满道:“你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像你这个年纪便一举中第,还是一甲探花的,历来有几个?”   卫寂低声说,“臣只是运气好,歪打正着而已。”   姜檐不喜他这样妄自菲薄,“题目那样多,你怎么歪打正着?”   “再则,旁人未必有你这样用功,比你用功的未必有你这样的好记性,比你记性好的人未必有你这样的好眼神。”   “太傅有时看书还要用凸凹镜,还有那个钱大学士,走路哆哆嗦嗦的,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的。”   “他们是读书多,但能修好书么?”   姜檐这样一通说下来,彻底将卫寂说懵了。   他未曾想到,自己适合修书的理由竟是眼神好,体力好。   其实许闻宜只是找了一个借口将卫寂再调回史府,是卫寂太过老实了。   而姜檐是真的相信这话,别说史府了,没了卫寂天下都得乱套。   卫寂还是心有不安,但在姜檐言之凿凿下,他还是噤了声。   姜檐又说,“你若真不喜欢这个主意,我们再想其他就是了,你不用这样烦心。”   卫寂小声说,“没有不喜欢。”   只是不好意思,他肚子里那点学问怎么好让史府没了他不行?   皇后娘娘的主意很好,卫寂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配罢了。   虞姑姑端出一盘茶水点心,放下后与卫寂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买菜。   上午他们一直在忙活菜园子,家中没有肉食,若姜檐不来,他俩倒是可以烧一些清淡的素菜,如今只能出去买。   虞姑姑走后,卫寂端起一碟梅子酥给姜檐。   姜檐瞧了一眼,心里的醋意发酵到现在才发出来,“他吃剩下的拿来给我。”   方才虞姑姑确实给许怀秉上了一碟梅子酥点,但这怎么可能是许怀秉吃剩下的?   卫寂:“梅子酥是虞姑姑昨日做的,这种点心能存放得久,而且开胃,姑姑便多做了一些,这碟肯定是新盛的,而且许怀秉没有动梅子酥。”   姜檐更酸了,“你连他吃了什么,没吃什么都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与许怀秉独处时,卫寂无话可说,可又不好怠慢客人,就不由关注起这些杂事了。   见姜檐抿着唇,卫寂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那……什么时候订下亲事?”   他转移话题的手法并不高明,但却正好戳心姜檐的靶心。   面上的不虞一扫而光,姜檐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卫寂,“你若是着急,那便在丧期过后的第二日,我进宫去请旨。”   卫寂眼睫敛动着,磕绊道:“不,不是要先等言官上谏么?”   姜檐想也未想,立刻回道:“那就催一催他们。”   说完这话,在卫寂脸上看到惊愕,姜檐清了一下喉咙,随后恢复了矜持,“你不要总是这么心急,我知你想早日来东宫,但也太着急了。”   卫寂被他说得脸热,端着手中那盘梅子酥如同捧着烧红的火炭。   可这个时候也不好反驳姜檐,卫寂低声说,“臣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点心。”   这时姜檐也不嫌梅子酥是许怀秉‘吃剩下的’,他从碟中拿起一块,“做什么那么麻烦?你还没说……到底定在那一日?”   卫寂避而不谈,“还有七十三日,到时再说罢。”   姜檐嘟囔,“七十三日一眨眼就过去了,现下不商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商议?”   听到姜檐的话,卫寂抬头看了一眼,他立刻将脸转到了一旁。   -   等虞姑姑买完菜回来,便看见卫寂与姜檐坐在庭院,两人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肩并肩地挨着。   待她走近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一本黄历,两人看得倒是很认真,连她回来都没发觉,还低声说着什么。   卫寂:“……日子定得会不会有些急?”   姜檐:“怎么就急了?”   卫寂:“臣听闻定下亲事后,少说也要四五个月置办东西,两个月太赶了。”   姜檐:“定了日子,礼部会看着操办,哪里要你操心赶不赶?”   虞姑姑听了几句,顿觉好笑,摇着头拎上手中的肉进了厨房。   在案板上切菜时,她依稀能听到两人的谈话。   定下月份后,卫寂与姜檐又开始算他俩的雨露期,太子大婚礼事繁杂,一定是要避开雨露期。   卫寂算好那月他俩的信期,然后翻看着黄历找宜婚嫁的好日子。   其实这些事应当由钦天监定,姜檐偏要拉着卫寂一块算,还要倒打一耙卫寂是那个心急想要成婚的人。   姜檐指着黄历上一个日子,拍板道:“你不是想早日成婚?就这日罢,还快一些。”   他说话的热气全喷洒到卫寂耳畔,卫寂不自在地侧了侧脸。   与越靠越近的姜檐拉开了一点距离,卫寂这才抬眸看了一眼姜檐指的那个日子。   他还是觉得太赶了,先帝大婚的时候,听闻单是缝制喜服便用了三个月,还是数十个绣娘赶制而成。   似乎看出卫寂心中所想,姜檐瘫着脸,一脸大义道:“如今国库里的银子都用在兴建水利一事上,我身为太子要以国事为先,你我的婚事尽量从简。”   这话说的在理,卫寂也不想太过铺张,便没了话。   看着卫寂垂下眼眸,露出眼皮那枚小痣,姜檐不由自主地凑近卫寂。   卫寂察觉到什么似的,抬眸去看姜檐,那颗小痣跟着没了。   姜檐目光硕硕,“不许你抬眼。”   卫寂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依姜檐所言垂下头。   姜檐飞快在卫寂眼皮落下一个吻。   卫寂慢半拍地摸了一下被亲的地方,下一瞬他的脸被姜檐捧了起来。   看着姜檐眸中的温情眷恋,卫寂心口重重一跳。   姜檐倾身凑近他,卫寂下意识要闭上眼睛,却听见厨房传来刀落在案板上的剁肉声,他一下子惊醒,抬手推了推姜檐。   姜檐也听到了厨房的动静,他黑着脸朝里面看了一眼。   知道卫寂脸皮有些薄,不愿在外人面前与他亲近,姜檐扣住卫寂的手,要带他回屋。   虞姑姑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让卫寂帮她从井中打一瓢水,厨房的水缸空了。   听闻水缸空了,卫寂起身正要去打水,却被姜檐拦住了。   姜檐拧着两道浓眉,语气十分不满,“她为什么要你打水?”   卫寂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姑姑在厨房忙活。”   这处宅子虽然不大,但若是只有一人打理也很累,卫寂体恤虞姑姑的辛苦,经常与她一起收拾宅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姜檐沉着脸,“不许你去!”   卫寂觉得姜檐是误会了,虞姑姑并没有欺负他,相反在他最难的时候留在他身边陪着他。   还未等卫寂开口解释,就见姜檐挽起一截袖子,不怎么高兴地说,“我去打水。”   卫寂仰面看着姜檐,几息后他低下头,眼底却化开一抹笑。   姜檐打上来一桶水,舀了一瓢水送进了厨房。   虞姑姑心中讶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接过那瓢水,顺着锅沿倒了进去。   卫寂走进来,打开水缸的盖子,“这不是还有么?”   虞姑姑面不改色道:“水中进了飞虫。”   卫寂见过虞姑姑刷水缸,用手比划了两下,“那个扫水缸的,毛毛刺刺的东西。”   虞姑姑从墙上取下饮帚,“是这个么?”   卫寂点了点头,“就是这个。”   他与姜檐将水缸搬了出去,用缸中的水浇过菜园,然后卫寂开始用高粱糜子做的饮帚刷水缸。   洗干净水缸后,他们又将缸搬了回去。   虞姑姑站在灶台前翻炒锅中的菜,余光不住往挑水的姜檐身上瞄。   姜檐力气比卫寂跟虞姑姑都大,挑两桶水进来毫不费力,他一人便将水倒进了缸中。   其实她方才是故意的,不管是用力切菜,还是要卫寂帮她打水,都是想阻拦卫寂随姜檐进屋。   昨日卫寂跟姜檐出去,回来后嘴巴都红了。   她是担心姜檐没个轻重,进屋后再像昨日那样欺负卫寂,谁知竟是一个会疼人的。   姜檐挑了四桶水,便将水缸填满了。   这次他再带卫寂回房,虞姑姑望了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回屋后,卫寂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姜檐。   姜檐边擦手,边问卫寂,“平日都是你打水?”   卫寂摇头,“不是,都是虞姑姑打水。”   后来有一次他看到了,自那之后便开始注意水缸,快没水的时候就会跟她一块抬水。   见卫寂过得这么清苦,姜檐皱起眉,“我从东宫给你调一个粗使的。”   卫寂:“不用的,这样很好。”   他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逸,打打水、种种菜、看书看累了还会帮着虞姑姑一块纺线,听她讲自己家乡的趣事。   看出卫寂是真的喜欢,姜檐忽地有些泄气,垂眸看着洇湿的帕子。   他既想顺着卫寂的心意,又想卫寂留在东宫陪自己。   半晌姜檐才瓮声瓮气地问,“小宅子真就那么好?”   卫寂愣了一下,而后回过味来,他斟酌着说,“臣觉得宅子不论大小,只要能与家人,以及所……爱之人住在一起都是好的。”   姜檐猛地抱住卫寂,埋在卫寂的颈窝,脸贴着卫寂蹭了蹭。 第77章   卫寂的任职文书不日便下来了, 如姜檐所言进府史做编纂。   他当差的第一日,明德帝便下旨命人重修文轩阁中的丛书,许太傅为总编纂,率二十八个编纂整理, 五十人抄写。   卫寂是许太傅的学生, 进入府史后很快便得到了他的重用。   按许闻宜的计划, 到时由许太傅出面将成婚的卫寂‘暂且’请回府史, 以太傅在文官心中的地位,应当没人会说什么。   对旁人来说整理丛书是一件枯燥至极的事, 卫寂却很喜欢。   加之担心旁人会因为他指摘太傅偏袒自己的学生, 因此卫寂不敢有任何懈怠,每日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姜檐那边也很忙碌, 自他从壶口县回来有了成长, 明德帝便放手了很多政务,交由他来处理。   以前他们总是黏在一起, 骤然各自忙碌,姜檐很不适应, 焦躁时总是想见卫寂。   白日他们都有公事要办,想见一面很难, 姜檐只能晚上爬墙。   尤其是雨露期的前几日,夜里他总觉得焦心,不去看卫寂一眼连觉都睡不好。   进入雨露期后, 姜檐不便再去看卫寂, 便让东宫的人偷偷去小卫府。   卫寂与姜檐的雨露期如今只隔了两日, 姜檐的烧才好一些, 卫寂便‘病倒’了。   这次他没有再隐瞒,向史府告假时说了自己分化成阴坤一事。   这也是皇后的意思, 她要卫寂与姜檐这段时日避一避嫌,等太后丧期过后就为他们赐婚。   姜檐前几日那么焦虑,便是因为她下令要他除了公事以外,私下不许再去见卫寂,怕对卫寂的名声不好。   卫寂分化以来,每次雨露期姜檐都会陪在他身边,这次却连面都不能见。   姜檐差人往卫寂那儿送东西时,甚至会让东宫的人乔装打扮一番,宁可绕一大圈的路,也不能让人发觉他们私下还有来往。   雨露期的两头最是难受,因此姜檐没让人给卫寂带信件,只是送了一些贴身的东西,这样卫寂闻到他的气息还能好受一些。   东西是金福瑞亲自送来的,他先是在京城绕了一大圈,中途又换了一辆马车,这才敢来探望卫寂。   卫寂刚烧过一遭,发根沁着薄亮的汗,他窝在堆叠的被褥中,好似一条搁浅的鱼,绯色的唇张合着。   金福瑞进来时,卫寂双目正在放空,看起来有些难受。   房门打开,吹进来一阵凉风,卫寂稍稍回神,疲惫地掀眸看去。   金福瑞手里捧着一个漆红的雕花木盒走来,“小卫大人。”   待人走到眼前,卫寂才迟钝的反应过来,他撑起身子,“金公公。”   金福瑞忙上前将人摁住,“您好生躺着,殿下要咱家来看看您。”   卫寂的嗓子像是泡在水中似的,又软又哑,“殿下怎么样了?”   金福瑞道:“殿下没什么大碍,想来是怕您担心,这次的汤药都按时喝着呢。”   卫寂听到这话便放心了。   金福瑞将盒子放到卫寂枕边,还没打开卫寂就闻到了姜檐的气息,他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藏了藏。   卫寂低声说,“劳烦公公跑一趟了。”   看着卫寂烧红的脸,金福瑞眸中的笑意更浓了,“哪里是劳烦?来您这里可是一份美差。”   他这话说得并不作假,莫说是人了,便是一只麻雀在卫寂院子里转一圈,染上卫寂的气味,在姜檐眼里都能麻雀变成凤凰。   卫寂只当金福瑞是在客气,因为他今日穿得是常服,想必来时特意换过衣服,为的是不叫外人看出他是东宫的人。   如今卫寂分化成阴坤一事已经广而告之,不便明目张胆再跟姜檐来往。   连累东宫的差使都得如此谨慎,卫寂不免有些愧疚。   金福瑞突然压低声音,“咱家给小卫大人带了一样东西,只是您瞧见了,可千万别跟旁人说是咱家拿来的。”   看他一脸神秘,卫寂先是一愣,继而郑重点头,“好,我谁也不说。”   金福瑞轻轻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帕子。   他打开手帕,露出里面一张红纸。   待金福瑞展开那张纸,卫寂才发现是一张剪坏的剪纸,他不明所以地望着金福瑞。   “这是殿下前两日剪的。”金福瑞笑着问卫寂,“您看,这像不像一个‘囍’字?”   不是像囍字,这根本就是囍字。   剪纸是卫寂跟虞姑姑学的,后来他又教给了姜檐。   当时姜檐还说了一些古怪的话,什么东宫那么大,只靠我们怎么行?   那时卫寂不解其意,以为他是不愿意学。   如今再想起来,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顿时耳根燥热起来。   等金福瑞走后,卫寂打开姜檐送来的木盒。   除了一些他的贴身之物,还有先前卫寂照着姜檐做的那个皮影小像,上面染着姜檐的气息,好似他本人来了那般。   卫寂拿着姜檐的皮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困意再次袭上来,他将皮影放在枕边,轻轻蹭了一下。   卫寂阖上眼睛,安心地睡去。   这一觉睡到日暮西沉,卫寂喝过虞姑姑送来的汤药,又吃了小半碗饭。   血色的残阳透窗落进来,铺了满室的霞红。   卫寂倚在床头,长睫垂落,眼皮上缀着一颗小巧的红痣,他手中拿着剪刀与纸,一点点剪出囍字。   一连剪了两张,眼睛又酸又涩,卫寂放下剪刀,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   这两日一有精神头,卫寂便会剪几张囍字,累了就休息。   熟能生巧,剪得多了,一张下来也花不了多少工夫,短短两日卫寂剪了十二幅字。   金福瑞再来时,卫寂便连同给姜檐的回信一同交给他。   雨露期只要熬过前两日,越到后面烧得越轻,因此到了第三日,姜檐才开始给卫寂写信。   金福瑞回到东宫,姜檐已经下了床,正在案桌旁批阅奏疏。   今日是姜檐雨露期的第五日,身体虽然还有些不爽利,但总算不会断断续续地烧了。   公事几日没处理,堆积了好一些,要紧的昨日他批复过了,今日看得是各地的收成与赋税,户部还将去年与前年的单子拿给他看。   姜檐拨了几下算盘珠子,眉心褶皱加深。   原先他看见这一长串数便觉得头大,如今再看思量的事多了。   古人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除却要拨给付明远修水利的银子,还要存下一些为来年做打算。   姜檐一笔笔算着账目,直到听到金福瑞的声音,眉间才舒展开来。   金福瑞将卫寂的回信呈上。   姜檐一边看信,一边向金福瑞问卫寂的近况。   卫寂的信上所言都很家常,无非是今日烧了几次,用了多少饭,闲暇又做了什么。   不怪他回的枯燥,因为姜檐来信问的便是这些。   金福瑞回姜檐也是,小卫大人看起来精神很好、面色红润之类的话。   姜檐将信的内容看了两遍,末了忍不住叹了一声,为不能去见卫寂而烦躁。   这时金福瑞才将卫寂剪的囍字拿出来,“这是小卫大人让奴才给殿下的。”   看着那一沓囍字,姜檐呆了一呆,像是不知卫寂给他这个做什么。   前几日他烧得难受时,心里十分想见卫寂,便拿出卫寂给他做的皮影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卫寂教的剪纸。   他的手不如卫寂那样巧,剪了小半个时辰,剪出来了七八张,竟没有一张可用的。   姜檐一气之下便将东西甩到一边不管了。   姜檐拿起卫寂剪的囍字先是嗅了嗅,而后盯着瞧了良久,才转头问金福瑞,“他拿这个给孤什么意思?”   金福瑞装傻,“奴才也不知道,只是看小卫大人那意思,好似还要多剪一些。”   姜檐耳尖一动,眸中染上得意,“你说他怎么这样心急?还有四五个月呢,现在就迫不及待剪红囍。”   离一年丧期不到两月,离他们订的成婚日子又还有两月。   “他自己剪也就算了,还要拿给孤看。”姜檐骄矜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金福瑞低着头,还是那句话,“奴才也不知道。”   姜檐不自知地翘起唇角,自问自答道:“这是要孤跟他一块剪。”   金福瑞一脸恍悟,“原来如此。”   自那日之后,姜檐果然重新拾起剪纸,每日都会抽空学一学,发呆的次数少了许多。   金福瑞长舒一口气,殿下有事可做,总比想着小卫大人发愁要好。   -   卫寂让虞姑姑买回来许多剪纸,不烧的时候就会剪几张。   五日一晃便过去了,到了最后一日,卫寂总算可以舒舒服服泡一个热水澡。   前几日沐浴时,他在里面若是待得时间长一些,虞姑姑便会在外面询问他的情况,生怕他昏倒在里面。   等卫寂沐浴完,虞姑姑将他再次赶回到床上,“便是最后一日也要好好休息,如今天凉了,莫要染上风寒。”   卫寂已经请了五日假,不好再向史府告假,乖乖听虞姑姑的话回房继续闷汗。   剪了一张纸,忽然听到外面有叩门声。   这个时候会找他的大概只有姜檐,但东宫那边的人早上方才来过。   卫寂心中纳罕,抬眸朝窗外看去,因为有葡萄架挡着,他什么都看不到。   不多时虞姑姑推门进来,神色肃然。   卫寂的心提了起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坐直身体,“怎么了?”   虞姑姑开口,“镇远候来了。”   卫寂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半晌都没动。   他跟卫宗建最后一次见面,是明德帝派他去壶口县时,那日从殿中出来卫宗建看都没看他,便迈着大步走了。   那次到如今,他们已有半年多未见。   卫寂从壶口县回来,卫老太太曾派人来看过一次,还是来探他的口风。   见卫寂的心意仍旧没有改变,不愿回卫府向卫宗建低个头,老太太便没让人来了。   一切都如卫寂所想,哪怕血脉至亲长久不联系,感情也会渐渐淡去。   卫寂以为此生跟侯府便如此了,不曾想卫宗建却找上了门。   半年不见,物是人非,强势如卫宗建鬓角也有了银丝,好似一朝之间苍老了许多。   卫寂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他幼时有一段日子是将这个人当做依靠。   虞姑姑端进来两杯热茶,满目担忧地望了一眼出神的卫寂。   卫寂虽然从未说过家中情况,但从只言片语中,她还是猜出他在那个家过得不如意,若非如此何至于年纪这样小便独立门户?   可现下她不便插手,因此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卫寂跟卫宗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这样的寂静像刺骨的利刃,惹得卫寂浑身难受。   他垂首立在一旁,卫宗建端坐在主位,一切都好似在侯府。   最终还是卫宗建先开了口,声音沉闷,“什么时候分化的?”   卫寂张了一下口,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卫宗建沉沉地看着他,冷声道:“想好再答!”   一时间,卫寂的口鼻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窒息感让胸口阵阵发疼。   半晌卫寂开口,“我不知……”   不等他说完,卫宗建便拍案而起,“你就想跟太子这么不清不楚地混下去?”   卫寂抬头看着卫宗建,面对他的怒火只有麻木。   “在大恩寺那次是不是?”卫宗建亦望着卫寂,“他早就知道你是阴坤。”   卫宗建并非傻子,想起近一年卫寂总是生病,还一病就是好几日,便猜出了个中缘由。   见卫寂不说话,卫宗建怒火更盛,“你还算瞒到什么时候,真想等到全天下的人知道你与太子不清不白?”   不想听他诋毁姜檐,卫寂忍不住回嘴,“我跟他从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卫宗建怒道:“那为什么不说?”   卫寂双目泛红地回视卫宗建,“因为你从来不信我。” 第78章   夜间下了一场急雨, 细雨如一团潮湿的雾霭,笼罩住黑夜。   卫宗建并未打伞,发丝沾着水汽,肩头也洇湿了一块, 他却毫无察觉那般, 踏过潮湿的青石板, 一路走回了侯府。   大概是他的面色太过难看, 撑着伞的行人纷纷看来。   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如断了线的珠子, 被风吹成斜线噼啪打在卫宗建身上。   看到形容狼狈的卫宗建, 侯府的门房暗自心惊,忙拿出一把油伞罩在卫宗建头上。   卫宗建脸色似铁水浇铸, 铁青着推开门房, 跨着大步走进庭院。   门房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淋雨的卫宗建, 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进了垂花门,路过一处院子时, 卫宗建脚步微顿,然后推门进去了。   庭院那株金桂被风吹得歪斜, 花瓣零落了一地,碾进脏污的泥土里,衬得院落更加清冷孤寂。   自夏子凉病逝后, 卫宗建便很少来这处院子, 继室嫁进侯府另置在其他院子, 这些年卫寂一人住在这里。   卫寂离开侯府, 这处院子便空置了。   房门没有落锁,每隔几日就会有人来打扫, 屋内还算干净。   卫宗建走进去,看着多年未变的摆设,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   梨花木妆台前坐着一个姿容清丽的女子,不施粉黛,只在唇上涂了薄薄一点口脂,肌肤不似京中闺阁女子那样白皙,像月下的麦穗,坚韧而有生命力。   初见她时,卫宗建先闻到是她袖口那点药香,再后来就是那双明亮生辉的眼眸。   那时卫宗建身负重伤,被外出采药的夏子凉背回了医馆。   卫宗建惊愕于她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力气。   夏子凉弯唇一笑,落落大方与他解释,“我常上山采药,山路难走,有时还要爬上去,所以比寻常女子力气要大一些。”   她果然是干练的,一双素手攀得了峭壁,也杀得了鸡。   食指粗细的药材放在铡刀,她切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那时卫宗建还年轻,这是他第一次见这样的奇女子,只觉得整个京城再找不出这样让他动心的。   一道惊雷劈下,漆黑的屋内闪过白光。   坐在妆台的夏子凉面色变得苍白,明媚的眸也凄楚起来,她望着他,眼底泛着红,与卫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只不过卫寂说的是,“为何要生下我?”   而夏子凉说的却是,“你若喜欢京中那些知书达理的贵女,娶我做什么?”   他是喜欢夏子凉的,不然怎么会违背父母之命执意要娶她?   得知她有了身孕那日,他高兴得很,夜里在灯下翻着族谱为她腹中的孩子取名字。   她还笑话他,“男孩女孩都不知呢,生下来再取也不迟。”   卫宗建则觉得男女各取一个,到时候生下看是男是女再决定叫哪个。   他今日去找卫寂,并非是奔着吵架去的,而是想让卫寂回侯府。   如今卫寂分化成阴坤,再这样跟太子胡混下去,先不说名声,单是身子……迟早会出事。   回到侯府,有他在,起码太子不会胡来。   若是卫寂真钟意太子,卫宗建会厚着脸皮去宫中请皇上给他们赐婚,若是太子没那个意思,只要卫寂名声还在,还可以与其他人定亲。   但去时卫宗建心里是含着怒气的,气卫寂跟家里赌气,气他不知轻重,更气他瞒着自己分化的事,因此话说重了一些。   他本意并非如此,来是想带卫寂回去。   卫寂却说,“我知道我从来不合您的心意,在您心里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以后您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回侯府。”   -   又一道惊雷,屋中短暂被映亮,而后归于平静。   梳妆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浑身雨水的卫宗建怅然站在原地。   卫寂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重视卫寂?   依照族谱,其实卫寂这一辈应该取一个‘承’字。   但那时他母亲一直看不上夏子凉,平时日免不了找她一些麻烦。   因为这些琐碎的事,他们母子总是吵架。   有一次卫老夫人说话重了,卫宗建差一点就带着怀有身孕的夏子凉出府另立门户。   后来在众多人的劝说下,他留了下来,但弃了族谱的辈分,给未出生的孩子取了一个‘寂’字。   这个寂出自,寂寂三冬夜,悠悠万古心。   卫宗建是想卫寂像高山流水的乐曲一样,穿刺寒冷的冬夜,留下万古之名。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卫寂寄予厚望,所以待卫寂格外的严厉。   夏子凉过世后,怕卫寂留在京城疏于教导,卫宗建便将他一块带到了凉州,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可卫寂既不像他,又不像过世的夏子凉,性子庸弱。   见他实在不是武将这块料,卫宗建只得放弃,回京后去宫中求了一道旨意,让他伴太子读书。   谁知竟是他生平做的第二桩错事。   -   卫宗建走后,卫寂便将自己关在房中。   其实对卫宗建的态度,他早该麻木,可将心中的话全部向他道出来之后,他觉得很难受。   虞姑姑知道卫寂此刻心情不好,便没有打扰他。   卫寂窝在床头,望着那盏豆大的灯芯失神,眼睛好似泡在盐水中,又酸又涩。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落在浴缸的荷叶上,溅起一串串水珠。   不知过了多久,窗前映出一道人影。   卫寂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察觉窗外,直到对方叫他的小名。   “迟迟。”   听到这声音,卫寂猛地抬起头。 第79章   看着窗前映出的那道修长的身影, 卫寂心口发胀,他慌忙穿上鞋子下了床。   卫寂打开房门,便见姜檐站在廊下,既没有撑伞, 又没有穿蓑衣, 身上的衣服几乎要淋透。   外面的风很大, 墨色的天际时不时闪过几道雷鞭。   怕姜檐淋了雨再染上风寒, 卫寂将门又推开了一些,“外面冷, 快进来。”   姜檐来时还未下雨, 他只是想来看卫寂一眼,并不打算多留, 怕他母后知道这事会责怪他不信守承诺。   雨水越来越大, 顺着尖翘的屋檐滂沱而下,好似一帘水瀑。   卫寂的袖口沾了一点水汽, 站在门口静静望着姜檐。   姜檐只迟疑了片刻,便大步走了过去。   卫寂关上房门, 去拿帕子给姜檐擦身上的雨水,开口问他, “要不要喝姜汤?”   方才雨声大,姜檐没有听出卫寂的异样,此刻回到屋中才发觉他的嗓子有些哑。   今日是卫寂雨露期的最后一日, 姜檐以为他身子不爽利, “还难受?”   卫寂摇摇头, “烧退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   姜檐垂眸看着卫寂,“那眼睛怎么这么红?”   卫寂匆促地低下头, “没有。”   姜檐察觉到不对,抬起卫寂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眼皮不仅有些红,眼眶还泛着细细的红丝,顿时恼了。   姜檐冷声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卫寂轻轻推开姜檐的手,转开这个话题,“殿下怎么进来的?”   虽然姜檐有宅子的钥匙,可他没听见开门声,而且门是从里面落锁的。   姜檐并不好糊弄,摸着卫寂发红的眼角,“谁欺负你了?”   他的指尖有些凉,还带着雨水的湿意,卫寂眼睫动了一下,垂下眼冲姜檐摇了一下头。   姜檐沉下脸,声音含着怒意,“侯府的人来过?”   这世上能叫卫寂这样伤心的,大概只有镇远候府的卫宗建,或者是他那个祖母了。   看着眼前这个低敛眉目的安静少年,姜檐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卫寂?   姜檐一直不喜欢卫宗建,这一刻对卫宗建的厌恶到达了顶峰,因为他总是让卫寂难过。   “不用理他们。”姜檐低下头贴在卫寂眉心,嗓音低沉,“日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并非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卫寂早已明白自己是那个得不到宠爱的孩子,他也接受这样一件事实。   在亲口与卫宗建说自己不会再回去后,心间漫上来一股难言的苦楚,并不是对卫宗建还有眷恋,那种难过更像是伤口愈合前的最后一次阵痛。   在这瞬他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愁云因为姜檐那句‘我们’而消散。   卫寂掀眸看向凝视着自己的姜檐,终于露出一点笑,然后点头,“嗯。”   姜檐的喉头攒动,半晌才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很久。”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臂却环住了卫寂。   听着门外疾风骤雨,卫寂面上浮现忧色,“现下就走么?”   卫寂雨露期刚过,身上那种令人舒服的气味并未完全消失,姜檐忍不住窝在卫寂脖颈。   他嗓音黏糊道:“就是来看看你,你若是想我多待一会儿,也可以再留半刻钟。”   想到皇后要他俩避嫌的话,卫寂心下为难。   这样大的雨,若是路上出了事怎么办,可要留姜檐也不太好。   姜檐忍不住偷偷去嗅卫寂耳后,卫寂的心思不在这里,望着门喃喃自语那般,“不知雨什么时候能停?”   姜檐抬起头,眼睛蒙了雾霭似的,看着卫寂比平时要红润的唇。   似乎察觉到灼热的视线,卫寂侧眸看了过来。   对上姜檐迷蒙的双眸,卫寂微微一怔,说话也磕巴起来,“怎,怎么了?”   姜檐抱怨似的说,“日子过得真慢。”   卫寂眼睫动了一下,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快了。”   姜檐觉得一点都不快,卫寂不在他身边的日子让他很焦躁。   见姜檐不高兴地抿着唇,像一个负气的孩子,卫寂眼眸动了一下,而后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飞快碰了一下。   卫寂鲜少主动亲他,姜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捂住自己被亲的地方,呼吸急促地看着卫寂。   他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叫卫寂有些不知所措。   姜檐回过神后,抱住卫寂含住了他的唇瓣。   姜檐一边亲卫寂,一边向卫寂抱怨,他说话时的鼻音很重,吐字有些含糊不清。   这段时间他过得很不顺心,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惹到了他似的。   在外面姜檐是雷厉风行的太子,颇有当年明德帝的影子,处事变得越来越沉稳。   但此时此刻站在卫寂面前的姜檐,不再是一国储君,而是一个娇气到甚至有点事多的少年。   就连金福瑞走路声他都要跟卫寂说一说,“我每次刚睡下,就会被他走来走去的声音吵醒。”   卫寂觉得不该如此,金公公一向心细,又照顾姜檐这么多年,最是了解姜檐的生活习性。   卫寂不解,“金公公为何要在殿下睡着后踱步?”   姜檐偷蹭着卫寂,大声抱怨,“我怎么知道他?因为他,我好几晚都没睡好觉。”   他说的是雨露期,每次到了喝清心汤的时辰,姜檐便会装睡想蒙混过关。   金福瑞岂会不知道他心中的算盘,只得端着药故意在姜檐床头来回踱步。   姜檐被他吵烦了,又担心他来卫寂这里的时候会告小状,因此只能起来喝药。   卫寂不知姜檐这话有许多水分,虽一头雾水,但还是道:“那等他下次来了,臣跟他说一说,让他在殿下睡觉时小声些。”   姜檐含糊地‘嗯’了一声。   说完金福瑞,他又跟卫寂数落其他事。   姜檐怎么说,卫寂便怎么信。   姜檐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卫寂便真觉得他最近瘦了许多,眼下泛青,满脸倦意,吃了好多苦。   -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竟露出了半轮银月。   姜檐说最多在卫寂这里待半刻钟,实则待了大半个时辰。   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辰,再不回去便彻底回不去了,姜檐私心想多留宿,但想起他母后的叮嘱,这个念头立刻打消了。   卫寂拿着一盏灯笼,亲自将姜檐送到门口。   姜檐打开门闩,转头看向卫寂。   卫寂清秀的面容映着薄黄的灯,眼眸乌润,让人一看便心生喜爱。   姜檐喉结滑动了一下,低声说,“回去罢。”   卫寂:“路上小心。”   姜檐并未说话,只是凑过去在卫寂眸上落了一个吻,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怕这么待下去更不愿意走。   直到姜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巷子,卫寂才收回目光,将房门关上。   一转头,虞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卫寂受惊地向后仰了一下,不自觉握紧手中灯笼。   虞姑姑披着一件风衣,温声提醒卫寂,“快进屋,夜里凉。”   卫寂应了一声,踏过院中的石板拾阶而上,“姑姑也快回去睡,我没什么事。”   见他不似先前那么低落,虞姑姑安下心,“好。”   卫寂这才推开门,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虞姑姑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有片刻的沉思,随后摇头笑了笑。   -   见过卫寂一面后,姜檐的心情显而易见地转好,不像前几日那样仇大苦深。   但没过两日,他又开始焦躁起来,这次却极力忍耐着没去找卫寂。   转眼入了冬,虞姑姑种的白菜长了出来,熟了之后卫寂与她一块收进地窖中。   到了十二月,太后的一年丧期终于过了,不日便有言官劝谏明德帝,太子到了适婚的年纪,该定下一门亲事。   第一场冬雪过后,皇上下旨封卫寂为永楽郡王,春后与太子姜檐完婚。   皇上不仅封了卫寂郡王,还赐了府宅,到时卫寂出嫁时便不用从侯府,直接从他的郡王府到东宫。   这是姜檐特意向明德帝求来的,他不想让卫寂从侯府出嫁,又不想卫寂担一个不孝的名声,想了两日才想到这个折中的办法。   成了永楽郡王后,卫寂便暂且辞了官。   圣旨下来后,卫老太太亲自来了一趟。   卫寂除了一方小宅子、几本古籍,以及一些散碎的银两,当真是两手空空,备不起丰厚的嫁妆。   卫老太太此番来,便是想要与卫寂商议嫁妆一事。   这份嫁妆自然由镇远侯府出,卫宗建那边也松了口,拟了一些清单。   老太太被公主府派来的女官客气地请进门之后,谈及嫁妆时女官婉拒她的礼单,说是皇后娘娘待卫寂如亲子,叫公主备下了嫁妆。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前朝一位太子妃的嫁妆便是皇后备下的。   不过因为那太子妃是孤女,其父随着皇上一块起义造的反,后来在一场战事里救驾而死。   皇上登基后,便为自己的儿子与那个将军留下的孤女赐了婚,皇后为其备了十里红妆。   今朝还没过这样的先例,皇后跟东宫那边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卫老太太只觉得脸面火辣辣的。   女官说这些话时,卫寂便在一旁垂眸不语。   其实他也惊愕,并不知道皇后要出嫁妆,秦筝派这位女官来只说是教他规矩,没与他说这事。   看着不言不语的卫寂,有那么一瞬卫老太太是想问他,是否真的不打算认他们了?   但在话出口之前,她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抱着礼单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卫寂经事少,未曾想成婚还会牵扯这么多事,这么多人马。   下午公主府派马车过来,说是公主有事要请卫寂过去一叙。   卫寂还以为又是为了婚嫁一事,等到了公主府,随府中的女官去了暖阁,推门看见的竟是一身玄衣的姜檐。   见卫寂呆在门口,姜檐将他拉进来,迅速关上了房门。   离上次在宫里遥遥望了一眼,到如今已有半个多月没见,姜檐十分想卫寂,在卫寂颈窝乱拱了一通,好似要将自己沾上他的气味。   卫寂僵在原地,半晌才抬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姜檐的后背,像是在给他顺毛。   姜檐果真不动了,枕在卫寂肩头,小声抱怨,“日子过得真慢。”   听到他又说这话,卫寂的唇小幅度弯了弯。   卫寂看了一眼怀中的人,然后开口问,“嫁妆一事也是殿下求的么?”   姜檐“嗯”了一声。   卫寂一听真的慌了,“这不好。”   姜檐抬起头,“哪里不好?”   卫寂讷讷地说,“臣能凑一凑,怎么好让皇后娘娘……不合规矩的。”   姜檐向皇后求这样‘荒唐’的一件事,皇后势必要问为什么侯府不出一份嫁妆,到时候就会牵扯出他与家中关系不睦。   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卫寂不想皇后娘娘瞧不上自己。   姜檐道:“我没求我母后,我跟我阿姐说的,她会为你备嫁妆,我给了她银子。”   卫寂随即从腰间取下自己的荷包,将散碎的银两跟铜板倒在掌心,从里面拿出一张银票。   他有些窘迫地说,“这些先给殿下,臣家里还有。”   虽然不算多,但他还能回去凑一凑,再不行把自己收的两本古籍卖了。   姜檐倒是没嫌卫寂的银子少,只是神色有一瞬的古怪,“我又不是不让你留私房银子,你这么着急给我做什么?”   卫寂微怔,一本正经向姜檐解释,“这不是私房银子,是嫁妆。”   姜檐:“不都一样?”   两人都未领略对方的意思,牛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儿。   最终姜檐将卫寂的银票收了,“既然你拿给我管,那我就给你管一管。”   卫寂:“臣不是让殿下管,这银子是交给公主的。”   姜檐:“交给她干什么?”   卫寂认真道:“殿下不是让公主备嫁妆,这是购置嫁妆的银子。”   姜檐脸拉了下来,将银票又塞回卫寂手中。   意识到他生气了,卫寂糊里糊涂,不明白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第80章   卫寂试探性唤了姜檐一声, “殿下?”   一想到好几日没与卫寂见面,这次见过又要过上很久才能见着,姜檐心里那点别扭立刻消散,顺着卫寂这个台阶下了。   “银票你自己收着。”姜檐抬眸望过来, “我有体己钱, 够用。”   卫寂小声说, “这是臣的一点心意, 虽是有些少,但出嫁……不好什么都不出。”   姜檐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只要卫寂嫁过来, 其余在他眼中都不是事。   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浪费口舌,毕竟他俩见一面不容易, 便接过了卫寂递来的银票。   叠好收进自己的荷包, 姜檐对卫寂道:“这两日正在收各地赋税,等忙过这段日子, 到时再请我父皇封个一品诰命夫人给你母亲。”   夏子凉去世时,卫宗建还不是镇远侯。   卫寂一听这话, 露出惶然之色,“殿下千万不要向皇上讨这样的旨意。”   姜檐不解, “为什么?”   卫寂坐立不安道:“臣的母亲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殿下不要再为了臣向皇上求旨意了。”   除此之外, 卫寂还有其他顾虑。   若姜檐真求下这样一个旨意, 只追封他母亲为一品诰命, 不为卫宗建加爵, 那不是打镇远侯府的脸么?   卫宗建虽待他严厉,可吃穿用度从未克扣过他。   陪嫁一事已经让侯府颜面无光, 又何必再这样羞辱他,将关系闹得那么僵呢?   过去的事卫寂不想再提了,他如今也不恨卫宗建,只能说他们父子眼缘浅。   哎。   卫寂费了诸多口舌,终于让姜檐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去之后,卫寂便将自己早些年收的两本古籍,卖给京城最大一家书肆。   因为不是名家的孤本,再加上朝代较近,所以脱手的价钱并不高,不过比入手卖时涨了好一些。   卫寂还是很满意的,将银票收好,想着再见姜檐时交给他。   不知许怀秉从哪里听说他缺钱,竟叫人送来五万两银票给他。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卫寂平生还没拿过这么多银钱。   上次随姜檐去壶口县,虽说付明远每次来也是几万两几万两与姜檐伸手要钱,但那钱只是从姜檐这里过账,他批了文书付明远去领钱,压根不过卫寂的手。   在侯府他也不管家,卫宗建便是不拘着他花钱,也不可能随手给他一万两让他花。   都说岐孟是富庶之地,这样一看果然如此。   不管许怀秉给他五万两什么意思,卫寂都不好收下许怀秉的钱,因此原封不动地退还了回去。   他卖书确实是为了凑嫁妆,可也懂得量力而行。   毕竟成婚是他与姜檐两人的事,怎好让姜檐一人付出?   卫寂只是尽他之所能,所不能的不会强行求之。   辞官之后,卫寂重新拾起调制颜料这个爱好。   上次西弗朗从海外带回了西洋调色的方子,卫寂研究了一番,又融合东方的古方,调出几样先前没有的几个颜色,然后拿到书肆托人卖。   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样大胆的色料,加之卫寂订的价钱高,因此售量不怎么好,放置了许久只卖出一个。   但对方用过后觉得不错,要卫寂帮他调制一种特殊的颜色,十漾湖锦。   所谓的十漾湖锦是被晚霞染红的碧蓝秋江,霞红中藏着一些蓝,这个颜色很难调,因为已经失传,只在诗词中出现过。   闲着也是无事,正好对方出价又高,还给了定钱,卫寂便尝试着调制。   下过两场瑞雪,转眼到了大寒,还有几日便要过年,卫寂与虞姑姑早已搬进郡王府。   如今卫寂封了郡王,自然少不了迎来送往。   虞姑姑在太傅府只管内宅,京中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家,她并不知底细。   好有公主府出来的那位女官对京城的爵勋十分清楚,谁家送来过礼,该回什么礼,什么时候回,都是她列下礼单,叫卫寂过目后,然后从账上支钱,写下拜帖,派人上门去送。   卫寂有了爵位,每月都有薪俸,还有俸米。   除夕这日,宫人皇上派人按规矩送来一摞银锭,后来皇后又派人赏下一摞银锭。   因为卫寂身份不同,皇后还多赏了两片银叶子、两片金叶,一斛珠,还有一盘子孙饽饽。   公主府也送来不少礼。   只有这些卫寂不用回礼,其余女官都一一回了礼,便是镇远候府也送去了一份。   这个年还未过,卫寂先前赚的那些银子便搭进去一大半,好在先前皇上赐府宅时赏了他不少银子,否则还得亏空。   原先他当的是小家,住的也是小宅子,花销并不大,如今才知道银子是多么好的东西。   不过这个年过得热闹了许多,除夕那日虞姑姑亲自下厨,包了饺子,烧了拿手的菜。   她洗了一枚新铸的铜钱包进饺子里,特意捞出放到卫寂的碗中,图个吉利。   卫寂是信这些的,咬出铜钱后,那双精致的丹凤眼弯下,拿给虞姑姑看,“姑姑,我咬到钱了。”   虞姑姑笑着道:“小公子明年必定事事顺。”   卫寂擦净铜钱,轻声说,“赶在入春前,能多卖一些颜料就好了。”   虞姑姑也不说他是小财迷,只是道:“一定会的。”   卫寂这才开开心心继续吃饺子。   入夜后,按照以往的规矩宫中开始放花,全城的百姓都出来凑热闹,长街红灯如织,人潮涌动。   卫寂并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在郡王府的庭院一样能看到。   烟火灿烂,炸开那一瞬如点点繁星,将墨色的苍穹映成白昼。   烟火还未放完,卫寂便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从箱笼拿出姜檐的小像皮影,卫寂坐在床头牵着那三根线兀自玩着。   去年除夕夜,姜檐从宫中骑马到京外的庄子看他,不知今夜还来不来。   应该不会了,毕竟他现在搬到了郡王府,这里人多嘴杂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卫寂玩了一会儿皮影,然后翻出剪刀跟红纸,在灯下剪囍字,旁边漆面长盒中已经放了厚厚一叠剪纸。   不多时,卫寂便剪好两张,他捋平整之后放进盒中。   窗外的烟火声渐小,不知什么时候竟停了下来,卫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剪刀准备歇一会儿。   最近这两天他一直在调色,既费神又费眼,始终没调出他满意的。   卫寂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库,旁人送来的礼不好拿出来卖,宫中赏下的更是不能。   好不容易存了一些,现下没有剩多少了,卫寂叹了一口气。   这时房门被人敲了几下,三长两短,是姜檐教给他的暗号。   卫寂猛地抬头,眸底的疲倦瞬间散去,他穿上鞋去给姜檐开门。   房门一开,姜檐立刻钻进来,顺手关上房门。   他身上裹挟着外面的寒意,面皮被冻得发白,还故意用脸去蹭卫寂的。   姜檐只蹭了一下,见卫寂被冰得缩脖子,他的眼睛掠过一抹笑。   卫寂并没有因为他的捉弄生气,反而很是担心,“屋里生着火炉,殿下过来烤烤。”   姜檐摇了摇头,“不了,我来看你一眼就走,宫里正在做驱傩,赶在它做完之前我得回去。”   看着他鬓间的露水,卫寂微微一怔,不知他行程竟这样赶。   姜檐问,“最近好不好?”   卫寂‘嗯’了一声,“臣一切安好。”   姜檐这下放心了,“你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   卫寂眼睫动了一下,嗫嚅道:“喝一口热茶暖一暖身子罢。”   姜檐并未拒绝,“好。”   卫寂赶忙去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姜檐低头喝了一口,用力地皱了一下眉。   卫寂忙问,“怎么了?”   姜檐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捧起卫寂的脸亲了过来。   他用舌尖撬开卫寂柔软的唇,探进去吮了吮,贴着卫寂的额心,含糊地说,“你明知我不能喝热茶,你还拿水烫我的舌头。”   这话不像是在指责,更像是与卫寂撒娇。   姜檐有条猫舌头,吃不得也喝不得太烫的东西。   卫寂站在原地,呆呆地向他道歉。   姜檐的脸是冰的,鼻尖也是冰的,唯有那条舌头是热的。   卫寂面上有了热意,但还是抬起手捂住姜檐的脸,想让他暖和一些。   看着仰面望向自己的卫寂,姜檐心口一片火热,在卫寂唇瓣重重亲了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拉开两人的距离。   他眸色含雾地说,“我真的该走了。”   卫寂是有些不舍的,可不好留他,只能道:“路上小心。”   姜檐埋在卫寂颈窝吸了一口,“不许你出来送我,好好休息,不要守夜。”   卫寂:“好。”   姜檐克制着自己对卫寂的眷恋,转身大步离开了。   -   好不容易过完这个年,卫寂的日子回归平静。   前后花了一个多月,他终于调出了十漾湖锦的颜色,让书肆的人交给买主。   对方很满意,痛快地给了余下的银子,卫寂将银票小心地放进钱匣。   颜料的生意还是没多大起色,零零碎碎只卖出去三盒,不过卫寂已经很满意了。   后来又人找他调制颜料,卫寂算了算出嫁的日子婉拒了对方。   冬去春来,离卫寂与姜檐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再等金福瑞来时,卫寂将自己攒的银子与囍字一并交给了他。   -   太子成婚是一国大事,为此大赦天下。   成婚当日,姜檐先去皇上跟皇后那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便带着十八彩缎围成的八抬大轿,率四十礼官、八十銮仪卫,以及上百名护军去郡王府迎人。   在成婚的前一日,公主为卫寂准备的妆奁便从郡王府送至东宫。   卫寂是男子,自然不可能凤冠霞帔,内里穿的是红娟杉,外面是广袖喜服,上面纹饰着龙凤呈祥的图样。   他颈间戴着天官锁,腰带系着如意佩、纹云香包,以及子孙袋。   子孙袋里面装着花生、枣、桂圆、百合,寓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外面锣鼓声鸣,炮竹震天。   卫寂叩别长亲之后,便在姜檐亲姑母长公主的牵引下,走出了正堂。   大庸成婚有长辈送新人上花轿的习俗,按理说该由卫老太太送卫寂。   但长公主代表的是皇家,由她来送更为体面,旁人都羡煞这样的殊荣。   只有侯府的人知道内里详情,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却不得不护着颜面,以目送卫寂嫁去东宫,极力掩饰心中的苦楚。   即便是一贯嘴硬的卫宗建,也还是来郡王府送卫寂出嫁。   看着长公主执着卫寂的手,从挂着喜帘的长廊渐渐走远,卫宗建眸底泛出水光。   这几晚他总是做梦,梦见夏子凉含恨地看着他,说后悔嫁给他,骂他没好好地爱护他们的孩子。   年少时,卫宗建也曾恨过自己的父亲,还赌气地离家出走过。   后来被他父亲捉了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顿棒棍,他母亲擦着泪为他求情。   他父亲便恼火地骂,“妇人之见,他变成这样就是你惯出来的。”   一边说,一边拿藤条狠狠地抽他。   卫宗建没有求饶一句,心里却怨恨极了,想着等他长大一定要离开侯府,做出一番事业要他老子好好看他到底有没有出息。   他十五岁便瞒着家里人投了军,因为堵着一口气,在军营从未向旁人透露过他的身份,一路爬了上来。   到了适婚的年纪,卫宗建也不肯听从家里人安排,执意娶了夏子凉。   后来他父亲病重,看着病榻上满头银丝,不见往日强势的父亲,多年以来的隔阂烟消云散,卫宗建在床前尽心侍候。   再之后他继承爵位,成了镇远侯。   重担落在肩上那刻,卫宗建才体会到父亲的不易。   那时他公事繁忙,加之心中有压力,便越发不愿听到后院的争执。   一开始他站在夏子凉这边,后来便埋怨她为何不能像京中那些女子敬重婆母,哪怕是为了他忍一忍。   他母亲年事已大,还能享几年清福?   夏子凉亦是满心委屈,“你既喜欢京中知书达理的贵女,当初为何要娶我?”   他是真的喜欢她,见她的第一面便喜欢。   喜欢她的坚毅果敢,喜欢她正直飒爽的性子。   可这样的女子有自己的傲骨,她并不愿意为任何人低头,所以他们总是吵。   卫宗建开始嫌她不够温柔小意,不够体谅他撑起这个家的不易。   夏子凉也嫌卫宗建总是和稀泥,像天下这千千万万的男子一样,在家中有争执时装聋作哑。   他们都对彼此都失望透了,只要见面便会起争执。   渐渐的卫宗建鲜少来她的院子,总是在外忙于公务,他想撑起这个侯府,不想卫家百年基业毁在他手中。   再之后,夏子凉心有郁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卫宗建有时会偷偷去她的院子看她,看到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正如寒风中的烛火一点点消逝。   他像个懦夫一样不愿面对,好似不去看她,有些事便不会发生。   她病逝以后,卫宗建一直回避着有关她的事,连卫寂都不想多见,怕看到那双肖像她的眼睛。   以前卫宗建总想摆脱他父亲,不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前几日他照镜子,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人,卫宗建才发现自己活成了他的父亲。   娶了一个循规蹈矩,贤惠温顺的女子。   待自己的孩子严厉苛刻,让他们像曾经的自己一样痛恨父亲。   只不过他比自己的父亲更糟糕,因为他没让自己的孩子对这个家有丝毫留念。   卫宗建望着卫寂,对方穿着大红的喜服,坚定地踏了出去,不曾回一下头。   卫宗建想起幼年他被捉回家,他父亲拿着藤条抽打时,他用仇恨地目光看着他父亲。   那时他父亲会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如同被人凌迟似的。   -   卫寂坐进喜轿。   轿前銮仪卫左右各十六人,有人掌着灯笼,有人执着玉如意,有人捧着银盆、金盆、玉盆在前开路。   声势浩大,引来全城百姓观看,不过他们都被拦在道路两旁,只能远远瞧一眼。   来东宫这条路,卫寂走了无数次,只觉得今日这条路格外长。   一颗心跟着轿子起起伏伏,直到轿子稳稳停到堂前,卫寂的心才落定,宫人将他引下轿跟姜檐拜堂。   他和姜檐一人执着一截红色锦缎,中间是个绣球,叩拜了天地、高堂,接着便是对拜。   礼官高声道:“礼毕。”   在卫寂即将被送入洞房前,姜檐突然往他手心塞了一样东西。   卫寂虽不知这是什么,却还是下意识攥紧——那东西是温的,烘得掌心一片暖意。   等到洞房,一干人等都退下,卫寂才展开手心。   他撕开外面那层荷叶露出里面的炸糕,这东西他以前在东宫吃过,外面软糯,里面夹着豆沙馅。   卫寂放到鼻前嗅了嗅,很香很甜。   -   天色越来越暗,月辉透窗斜斜照进寝殿。   卫寂枯坐了一个多时辰,殿外才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殿门推开的声音,姜檐走了进来。   他同卫寂一样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形峻拔,眉目深长,鼻梁高挺,任谁看了都会道一声好皮相。   这张脸卫寂看了好几载,已是非常熟悉,但今日毕竟不同难免有些不自在。   摇曳的红烛映在卫寂面容,在他的眉眼投下一片好看的剪影,那双半垂的眼眸尾端拉出一道褶皱,尖尖翘翘的,像弯月的勾。   姜檐心念一动,走过去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卫寂呼吸一顿,无意识抓了抓旁边的被褥,耳根有些红。   姜檐也很羞似的,慢慢坐到卫寂旁边问,“给你的炸糕吃了么?”   卫寂点了一下头。   早上喜娘只让卫寂吃了颗红鸡蛋,一直到中午未曾进一点食儿,饿得实在受不了,卫寂就把姜檐给他炸糕吃了。   “我让膳房给你下了面。”姜檐从床榻抓了一把花生桂圆,“饿的话先吃这个垫补。”   卫寂接过那把干果,讷讷提醒姜檐,“还没有喝合卺酒。”   姜檐这才想起来,忙起身从紫檀案上拿起金福瑞早备好的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卫寂。   卫寂在姜檐灼灼目光中接过酒杯,他们双臂如同交颈嬉戏的鸳鸯缠在一起,然后一同饮下杯中的酒。   这时宫人端来膳房做的面。   面汤是大骨吊的高汤,再配以笋片、花胶、花菇、干贝、云腿、几根青菜。   卫寂已经饿过劲儿,只用了半碗面,又喝了半碗汤,姜檐陪他吃了一碗。   待他们吃饱,宫人服侍着他们漱口净面。   一个年长的宫人正要给卫寂脱下繁重的喜服,姜檐突然道:“你们都下去罢。”   一众人不敢多耽误,鱼贯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姜檐重新坐回绸缎堆叠的床榻,他偷瞄一眼卫寂,不满地咕哝,“站那么远做什么?”   卫寂只好朝他走过去,姜檐拍了拍旁边,“坐。”   卫寂老实的同姜檐并肩而坐,因为不安他坐得极规整。   静了几息,姜檐硬邦邦问,“教习嬷嬷有没有教导你……什么叫洞房?”   卫寂血液轰得逆流而上,“教,教了。”   姜檐捻着一颗桂圆抠,小声说,“也教我了。”   卫寂不知该怎么接话,呆呆道:“哦。”   姜檐似有所指般道:“时辰好像不早了。”   卫寂低下头,“……哦。”   姜檐又偷偷朝卫寂看去,指尖若有似无地碰了一下卫寂的小指。   卫寂仿若被蛇咬到那般,猛地缩回自己的手,但被姜檐眼疾手快抓住。   姜檐将卫寂的手紧紧攥在手心,不自然道:“教习嬷嬷的话我都忘了,第一桩应该做什么?”   卫寂的脑袋埋更低了,耳根子几乎要滴出血。   姜檐拽了拽卫寂的手,“你说话。”   卫寂整个人凌乱得不行,在姜檐再三催促下,他只能忍着羞耻,慢慢朝姜檐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姜檐呼吸湿热,低头碰上卫寂的额心,“迟迟。” 第81章   姜檐埋首在卫寂的颈窝, 落下一连串细碎的吻。   卫寂听姜檐用一种黏糊沙哑的声音叫着自己,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湿濡的吮吸声,他的耳根红得像是被烙铁烫过那般。   姜檐昂起头,含住卫寂喉间, 手不自觉摸到他的腰带。   卫寂哆嗦了一下, 轻轻推了一下姜檐。   感受他有点抗拒, 姜檐停下来呼吸凌乱地看着他。   卫寂避开姜檐的视线, 小声央求,“能不能将蜡烛灭了?太……亮了。”   姜檐深吸了一口气, 忙下床将寝殿大半的蜡烛吹灭。   卫寂僵僵地坐在床角, 看着角落那两盏未熄灭的蜡烛。   姜檐轻手轻脚靠了过来,神色不自然道:“若是一点光亮都没有……不好。”   中间那句他说的含混不清, 但卫寂还是听见了, 心底里的躁意更浓了。   姜檐并不比卫寂有经验,今晚也是他的头一回, 不免担心会弄伤卫寂。   卫寂局促地低着头,原本浅淡的唇上滢着一层薄亮的水光, 像是搽了口脂,颜如珠玉。   姜檐滚了滚喉咙, 忍不住凑过去亲他。   卫寂绞紧了手,但这次却没有拒绝,在姜檐舔他的唇时, 他慢慢张开口, 让对方的舌渡了过来。   卫寂的嫁衣是斜襟盘扣, 一共九个如意盘扣, 以金红线绣制而成。   盘扣缝制的很紧,姜檐亲着卫寂时, 手去解他的盘扣。   卫寂的唇都被姜檐亲麻了,姜檐一颗盘扣也没解下来,他有些急了,放开卫寂低下头。   见姜檐皱着眉研究盘扣的样式,卫寂心底那点紧张一扫而空,眸底漾起笑纹。   姜檐恼道:“不许你笑我!”   卫寂赶忙止了笑,端正神色,诺诺道:“臣没有。”   姜檐在卫寂的下巴轻轻一咬,嗡声说,“也不许你再自称臣。”   卫寂不敢说话了。   姜檐心急地解盘扣,嘴上抱怨着,“这嫁衣哪个绣娘缝制的?扣子盘得太紧。”   他说话时热气喷薄在卫寂颈间,卫寂不自在地动了动,小声提议,“臣……我来罢。”   姜檐看了一眼卫寂,瘫着一张俊脸,委屈巴巴说,“那你快点。”   卫寂胡乱应了一声,他低头解盘扣时,姜檐眼巴巴看着。   在姜檐那焦灼的注视下,卫寂硬着头皮解下了一颗,姜檐坐不住了,倾下身去解卫寂的第二颗。   卫寂僵在原地,他敛下眼睫,默默去解第三颗。   好不容易解开所有盘扣,姜檐剥掉卫寂的衣服,仰身吻着他。   -   初春的夜还有些寒,月色极为清浅,在庭院洒下一片霜色。   屋内,床头的幔帐摇动,蜡烛吐出的蜡油滚滚而落。   卫寂俊秀的脸上淌着热汗,嘴唇紧抿,但仍旧会撞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声音。   姜檐听到声音,转过脸去亲卫寂的唇,然后将卫寂从床上捞了起来。   夜风骤起,吹开虚掩的窗,灯烛忽明忽暗地摇曳,幔帐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卫寂似一方湿漉漉的水草靠在姜檐肩头,鼻息间全是姜檐的气息。   他如秋风中的落叶,整个身子都在抖,眼睫也被汗水打湿,视线一片模糊。   身上的热汗一波一波出,缀着小痣的眼皮也染了薄红,看起来像是在发高烧。   姜檐还嫌不够亲密似的,拢紧卫寂的腰,将同样发烫的脸贴过来,黏黏糊糊地叫他的小名。   “迟迟。”   -   外面的风不知什么停了,屋内也归回了平静,幔帐静静地垂落。   卫寂躺在床榻上,被姜檐爱不释手似的地抱在怀里,对方时不时就会吻一吻他。   等呼吸恢复平静,卫寂抬起湿润的眼眸,与姜檐的视线相撞。   姜檐大概也是不好意思,立刻移开视线,但片刻他又转过来,像一头黏人的巨兽,偷偷用鼻尖蹭卫寂的耳根。   一开始幅度很小,见卫寂没什么反应,动静开始变大。   察觉到姜檐的意思,卫寂眼睫敛动了两下,哑着声忙提醒,“早些睡罢,明日还要去宫中敬茶。”   姜檐这才老实,飞快看了一眼卫寂,“那要沐浴么?”   卫寂红着脸点点头。   等两人沐过浴,卫寂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躺到床榻上没多久便慢慢睡下。   姜檐一点点挨过去,在卫寂面颊亲了一下,抱着他心满意足地睡了。   半刻钟后,他又睁开眼睛,在卫寂眉心亲了亲,然后躺回原处。   姜檐一直亢奋了很久,才终于熬不过睡意,窝在卫寂旁边睡着了。   隔日一早,卫寂与姜檐进宫去给皇上皇后奉茶。   在宫门口时,正巧碰上带着昭文郡主来请安的姜筝。   作为长姐,胞弟成亲后第一次来奉茶,她自然也会来喝一杯。   小郡主被人抱下马车便跑着扑进卫寂怀中,她张开胳膊对着卫寂撒娇,“小卫,抱。”   不等卫寂动作,姜檐揪住昭文的衣领,拦腰将她拎了起来,在她背上轻打了一下,“没规矩。”   昭文顺势搂住姜檐的胳膊,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臭舅舅。”   姜檐轻嗤,“沉死了,肉球。”   “你才肉球。”   “你是。”   舅甥俩大眼对小眼地吵了起来。   姜筝见怪不怪,伸手将昭文抱了过来,“好了,别误了敬茶的时辰。”   卫寂一时转不过身份,按原先的礼节向秦筝行礼,“公主殿下。”   姜筝揶揄,“还叫公主呢?”   卫寂面上一热,嗫嗫地改了口。   姜筝捏了捏昭文滑溜溜的小脸蛋,“你也是,如今该叫小卫什么?”   昭文眼睛骨碌一转,然后对卫寂脆生生喊道:“舅舅。”   卫寂虽分化成阴坤,但到底是男子,昭文叫他舅舅也没错。   卫寂应了一声,见对方执意要找他,他抱过了小家伙。   走了一段路,姜檐忍不住说,“给我罢,她沉得很。”   听到公主噗嗤一笑,卫寂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轻声对姜檐说,“没事。”   昭文生气地说,“你才沉。”   说完撅着屁股爬到卫寂的另一边,拿背对着姜檐,似乎不想跟他说话。   直到姜筝发话,昭文才不甘不愿地下来,但还是用手牵着卫寂,一直进了殿内,她才松开卫寂偎在皇后怀里撒娇。   卫寂很早便伴姜檐读书,他的品行许闻宜很清楚,对这桩婚事也是满意的。   待他俩夫夫敬过茶,便留他们在宫中一块用午膳。   姜檐被明德帝叫走谈事,卫寂待在凤仪宫陪许闻宜与姜筝说话。   他们先是谈了谈卫寂再回史府的事,后来又唠起家常,说的都是姜檐小时的趣事。   姜筝知道卫寂内敛,怕他拘谨才提了姜檐幼时的糗事让他放松。   姜檐回来时,便听到姜筝讲他小时被狗追着咬的事,面色骤变,险些上前去捂姜筝的嘴。   姜筝一直喜欢逗自己这个蠢弟弟,看他气得要跳脚,哈哈大笑。   直到用午饭时,姜檐也没给姜筝好脸色。   皇后有饭后小憩的习惯,卫寂跟姜檐便没有多打扰。   拜别过双亲后,姜檐拉着卫寂直接走了,将姜筝与昭文远远甩在身后。   他在卫寂跟前一向要脸面,这样丢人的事被人捅破,自是又羞又恼。   姜筝笑了一路,等姜檐扶卫寂上了马车之后,她叫住了姜檐。   姜檐本不愿理她,姜筝无奈,“我真有一桩事要嘱咐你。”   姜檐回头过,不耐道:“快说。”   姜筝把昭文交给身旁的婢女,然后将姜檐拉到一旁,这才开口,“我知你们新婚燕尔,但行房不可太多。”   姜檐像是被这话蛰到,“你胡说什么?”   姜筝语气极为认真,“小卫分化也才满一年,阴坤身子本就弱,他分化又这样晚,你们最好只在雨露期同房。”   姜檐闻言下意识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大概见他迟迟没有上车,卫寂撩开车帘看了过来,乌润的眼眸被日光渡了一层金色的弧光。   姜檐心口一跳,收回了视线。   雨露期每次间隔四十九日,也就说他与卫寂只能四十九日一次。   姜檐刚开过荤,这对他无疑是晴天霹雳,但若真是对卫寂身子不好,他自然不敢轻易动他。   姜檐问:“要一直这样么?”   姜筝:“倒也不用,一年后他若一切安好,到时候你们就不用这样顾忌了。”   姜檐张了一下嘴,却没有说什么。   卫寂望着姜檐,不知他与公主在说什么,回来后看起来心情很低落,垂丧着脑袋,不见方才的盛气。   看他这样,卫寂不免担心,“公主是说了什么?”   姜檐摇摇头,“没有。”   卫寂迟疑道:“是因先前公主说你被狗……”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姜檐猛地抬头,“不许你再提这件事,她是胡说的,我从来没有被狗追着咬过。”   若不是如此,那怎么这样怕狗呢?   这话卫寂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忙道:“臣……我知道。”   姜檐捧住卫寂的脸,一字一顿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这次卫寂的话坚定了很多,“我知道了。” 第82章   回到东宫, 姜檐便偷偷让金福瑞将御医李赫存叫到他书房。   这事关系到卫寂的身体,姜檐自然不会只听姜筝一面之词,更别说她这人自幼就喜欢诓他。   这次姜檐宁可自己是被骗了,也不想隔那么久才能跟卫寂亲热一次。   姜檐不想与人谈论他与卫寂的房事, 因此问的十分隐晦。   李赫存听得一头雾水, 还以为姜檐在床笫之间有什么癖好, 不然行房就行房, 怎么还要担心卫寂的身体受不住?   对这位太子妃,李赫存一直心存感激。   姜檐性子不好, 刚分化那年更甚, 好在有卫寂在,李赫存的日子好过不少。   怕姜檐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嗜好, 为了卫寂的安危, 李赫存委婉道:“太子妃刚分化,此事还须克制一些。”   姜檐静默不语, 半晌后他又问,“那还有其他忌讳的事么?”   李赫存不是教引嬷嬷, 不好在这种事上指手画脚,可有可无地说了几项。   无非是要姜檐节制一些, 不要在床事太过激进,卫寂身子单薄,肯定是受不住折腾。   意思大致是这样的意思, 李赫存的话却是点到为止, 省得没帮了卫寂的忙, 再将火惹到自己身上。   姜檐瘫着脸, “孤知道了,你下去罢。”   “是。”李赫存向姜檐行了一礼, 而后躬身退了下去。   姜檐泄气似的塌下肩,独自一人在书房坐了很久。   -   卫寂觉得自从宫中回来姜檐便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因为姜檐不肯在他面前表露。   到了晚上,姜檐一早便躺到床榻内侧,用绸面的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卫寂以为他是冷便没有多心,褪去身上的衣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虽然他们同榻过好几次,但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此刻卫寂免不了感到不自在。   他规规矩矩地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腹部,不敢朝姜檐那边看。   寝殿如昨日那样,只在角落燃了两盏灯照亮。   姜檐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你若点着灯睡不好,那便将两盏都灭了。”   乍一听到他的声音,卫寂抓了一下被角,“不用,这样也能睡着。”   姜檐转头看了一眼卫寂柔和的侧颜,蠕动着唇道:“他们说阴坤与阳乾成婚的头一年,房事不好太过频繁。”   卫寂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不过他并没有怀疑姜檐,只当教引嬷嬷忘了与他说这件事。   卫寂往上拉了拉被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檐又说,“雨露期才能……那样。”   离他俩的雨露期还有二十多天,卫寂不自觉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然后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卫寂说,“那早些睡罢。”   姜檐声音闷闷的,“嗯。”   在小宅子时这个时辰卫寂也该睡了,但一想到旁边躺着姜檐,便没那么容易入睡。   卫寂合着眼睛正酝酿睡意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睁开眼向身侧看了一眼。   姜檐躺在原处,仍旧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他双眸紧闭,睡颜平和。   没有察觉到异常,卫寂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不由转过头,重新阖上眼睛。   姜檐这才朝卫寂那边挪了一点,鼻翼翕动,在卫寂耳侧嗅了一下,然后又嗅了一下。   卫寂那种不对的感觉更为浓烈,不等他睁开眼去看,便听到姜檐翻身的动静。   姜檐烦躁地将被子蒙到头上,翻过身面朝内侧的墙。   卫寂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想了想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足足一刻钟,听不到身旁人略重的呼吸声,卫寂这才轻轻起身,将姜檐盖在头上的被子缓慢往下拉了拉。   谁知道姜檐并非睡着,反应很大地拽过被子,将自己盖得更严实了,还用一种惊恐的目光望着卫寂,好似卫寂要轻薄他。   卫寂给他这样的反应吓了一下,忙出声解释,“臣只是怕殿下这样蒙着头睡会呼吸不过来。”   姜檐紧绷的身体没因这个话放松,反而硬邦邦说,“那也不许你靠我这么近,都跟你说不能行房了,你总这样还……怎么忌房事?”   听到他后半句咕哝,卫寂一时忘了语言,怔怔地看着他。   回过神之后,卫寂忙与姜檐拉开距离,磕绊道:“要不臣去外殿睡。”   说着卫寂抱起枕头,真要要下榻去外殿将就一夜。   姜檐见状从卫寂身后抱住了他,急道:“不许你走。”   感受姜檐火热的那处,卫寂僵住了,后知后觉地明白雨露期才能行房事对他们俩,尤其是对姜檐到底意味着什么。   姜檐呼吸变得灼热,嗓音低哑,“不必分房,早些睡罢。”   他慢慢松开卫寂,背对卫寂躺了下来。   卫寂转过头看了姜檐一眼,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姜檐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也没回头看卫寂。   僵坐了几息,卫寂还是躺到了他身旁。   两人一夜未说话。   隔日姜檐好似忘了昨夜的窘事,待卫寂一如既往,但到了晚上他便极力避免与卫寂肢体相触。   仍旧早早的上床,面朝着墙那一面,用被子将自己从头裹到脚,只刨出一条小缝供自己呼吸。   一连好几晚都是如此,只要在床榻上他便不与卫寂交谈,也不跟卫寂对视。   看姜檐总是这样,卫寂虽然难为情,但还是问了心中最为好奇的一件事。   “为什么成婚的头一年,只能在雨露期……同房?”   床内那团鼓包动了动,片刻后传出一道干巴巴的声音,“对身体不好。”   卫寂一愣,继而又问,“对谁的身体不好?”   姜檐含糊不清地说,“你分化的有些晚,房事不宜太频繁。”   卫寂未曾想到分化晚还会影响这些事,他没了声音。   姜檐拉下一点被子,但仍旧背对着卫寂,“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卫寂:“御医说的么?”   姜檐:“嗯。”   静了一会儿,姜檐说给卫寂听,也是说给自己,“你我往后还有那么多年头,才一年而已,这不是难事。”   一年他还是能忍得住,况且也不是真的一年不碰卫寂。   卫寂瞳仁颤了颤,而后垂下眼睫,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   第二日一早,姜檐用过饭便进了宫。   姜檐走后,卫寂在书房看了两页书,他心里藏着事,书上写了什么全然没记到心中。   卫寂换了一身不打眼的素色衣袍,然后让金福瑞帮他准备马车,他坐车去了那家僻远的老书局。   这次卫寂依旧让马夫停在街口,他步行了好长一段路才走进书局。   外面春光正好,店里的小伙计拿着痒痒挠,正在给打瞌睡的耄耋老掌柜挠背。   看见有人进来,俩人也只是掀了一下眼皮,但惹得卫寂心虚地低下头。   好在他们同上次一样并未搭理卫寂,卫寂绕到后面的书架,刻意避开两人的视线,寻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结完账出来,卫寂衣袖挡脸,脚步匆匆地从另一条街绕行到马车。   直到坐进车厢,卫寂的心跳还是没有慢下来,脸热了整整一路。   今日姜檐回来得很早,太阳还未下山他便到了家,还从外面买了卫寂爱吃的点心给他。   卫寂似乎食欲不佳,只吃了一块,晚上连饭也用得少。   姜檐皱眉看他,“怎么食的这样少?”   卫寂回避姜檐的视线,“不饿。”   一旁的虞姑姑闻言,像是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喜色,但算了算他俩成婚的日子,也才过了七八日,便是害喜也不该如此快。   以防万一,虞姑姑道:“请个大夫来看看。”   卫寂慌忙摇头,“不用,就是天变热了,吃得少了一点。”   虞姑姑温声劝道:“还是看看罢,看一看稳妥。”   姜檐转头吩咐宫人,“去找御医来。”   卫寂张了一下嘴,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   他不是能藏住心事的人,遇到事热气就会往脸上走,等御医来的时候,卫寂的脸已经涨得很红了。   御医把过脉,问了问他近两日的身体状况。   卫寂老实地一一答了他的话。   虞姑姑跟着问,“那有没有乏力,嗜睡等症状?”   御医一听这话便明白她的猜测,又仔细替卫寂把了一遍脉。   见此情形,姜檐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上前问,“怎么了?”   御医收回手,恭敬道:“如今正值春夏两季交换,这个时候最易闹脾胃,吃些开胃的便好。”   姜檐不放心,“真的没事?”   御医:“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姜檐松了一口气,让人将御医送了回去。   折腾了这么一遭,卫寂出了不少汗,姜檐将手探到他的额头,“脸怎么这样红,是染了风寒?”   卫寂垂着眼说,“没有,可能是……刚喝了一杯热茶。”   见他的额头确实不烫,加之方才御医看过,姜檐便没多想,让人去给卫寂打水沐浴。   -   今日与前几晚不同,卫寂变成那个早早上床的人。   等姜檐沐完浴回来,卫寂赶忙坐起身,让姜檐进去。   姜檐小媳妇似的,低眉敛目地从卫寂身旁越过,然后飞快钻进被窝,将自己蒙起来。   隐约间他听见卫寂下床的声音,姜檐掀开一角被子,从缝隙看到卫寂将角落那两盏灯吹灭了。   寝殿一片漆黑,只有窗户落了几缕银辉。   等姜檐适应这样的光线,便看到卫寂摸黑走了过来。   借着夜色,姜檐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刻意回避卫寂,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卫寂。   卫寂上了床,姜檐见他坐在床边僵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了过来。   姜檐还以为他要躺回去睡觉,因此并没有收回目光,仍痴痴地黏在卫寂身上。   直到卫寂将手伸过来,探进棉被,碰到了姜檐的手背。   那点触感好似燎原的火星,姜檐一下子睁大眼睛,迅速抽回手。   卫寂同样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去拉姜檐的手。   他活了十八年,一直循规蹈矩,很少做出格的事,也没看过出格的书。   他虽没看过,但还是知道一些的,今日特意去书局买了两本回来。   看完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纾解的法子,即是如此,何必要姜檐辛苦的忍耐?   被卫寂抓住手,姜檐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然后甩开了他的手。   卫寂也有些无措,僵着身子只得去拉姜檐的被子。   姜檐既不斥责卫寂,也没有再推开卫寂的手,只是紧紧地攥着被角,眼底的惊慌几乎要溢出来。   卫寂拉一点,姜檐便赶紧提上去,好似宁死不从的贞洁烈夫,不让人占他一点便宜。   看到姜檐如此,卫寂这个‘恶霸’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83章   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俩人出了一身汗, 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惊惧之色。   看姜檐如此抗拒排斥,卫寂从脸一路红到耳根,抽回手转身想要逃。   不等卫寂下榻,姜檐好似一头狩猎的大兽, 迅猛地起身捞住卫寂的腰, 将他摁到床上。   卫寂的后背刚陷入柔软的被褥中, 姜檐的吻便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   卫寂的唇被他的牙磕了一下, 微微拧起眉头。   姜檐见状忙放轻了力道,安抚似的舔了舔卫寂的唇缝。   卫寂仰面躺在床榻, 身体僵得仿佛一尊石像,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姜檐。   姜檐呼吸湿重,胡乱吻着卫寂, 眸底蒙了一层雾气。   等视线与卫寂相撞, 姜檐的面上闪过慌乱,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卫寂的眼睛。   拽过被子牢牢地裹在卫寂身上, 姜檐抱着他硬邦邦地说,“睡罢。”   看着卫寂被亲红的唇瓣, 他用力地别过头,然后静静地趴在卫寂的肩头。   卫寂窘得不行,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被姜檐隔着被子紧紧抱着,只觉得与放在火上烤没什么区别,又出了一身汗。   这样被抱了许久, 卫寂终是热得受不住, 轻轻挪动身子想与姜檐拉开距离。   他刚一动, 姜檐的身体立刻绷了起来, 更用力地抱着卫寂,嗓音低哑, “还有十六日你忍一忍,不要心急。”   听到这话卫寂更臊了,吓得也不敢再动。   在棉被里闷了好一会儿,卫寂头晕胸闷,呼吸不快,汗出了一波又一波。   “殿下。”卫寂开腔,不自觉又开始用起了敬语,“臣……有些闷热。”   听到这话,姜檐立刻放开卫寂,掀开一角被子,将卫寂的脑袋刨了出来。   卫寂满头热汗,面色绯红,一遇新鲜的空气便大口大口呼吸着。   姜檐露出懊恼之色,翻身下床去给卫寂倒了一杯温水。   卫寂如今这样,倒不全然是因为闷在棉被里不透气,还因为心里很窘促。   他低着头接过水杯,向姜檐道了一声谢,然后啜着杯中的水。   姜檐的目光胶在卫寂面上,看着他将杯中的水喝完,忙问,“还喝么?”   卫寂垂着眼,摇了摇头。   他的呼吸虽然逐渐恢复平稳,但面上的热意还没褪下去,余光瞥见姜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卫寂心中一紧。   姜檐抿着唇,面上的懊悔自责显而易见。   卫寂说,“臣没事。”   姜檐半蹲在床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卫寂。   卫寂看不得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再次鼓起勇气在姜檐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姜檐呼吸变得急促,面红耳赤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   未曾想姜檐还要反过来问自己,卫寂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彻底竭了,打着磕巴说,“要,要不早些睡罢。”   姜檐倾身靠近卫寂,嗓音好似含了黏糯米,他又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卫寂后背浮了一层热汗,头皮一寸寸麻了起来,他回避着姜檐灼热的视线,唇瓣微动,“臣……”   只来得及说一个字,嘴便被姜檐堵住,卫寂的长睫颤了两下。   -   卫寂这些年受儒家的教条约束,束身自修,连自渎都不曾有过。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自然很不熟练。   姜檐窝在卫寂颈间,灼热的唇瓣落在卫寂眉梢、眼角、耳侧,偶尔溢出几个沙哑且压抑的声音,像是很舒服。   瞧着他眼角拖拽的红痕,卫寂如被火舌灼到,他慌忙转过头移开视线。   姜檐追过来去吻卫寂的眼皮,哑着嗓音叫他的小名。   -   事毕卫寂起身要去净手,姜檐又黏了过来。   他箍着卫寂的腰身,眉宇间带着春色,用发烫的脸蹭卫寂的侧颈。   卫寂僵着身子给他抱,等姜檐黏糊够了,他才羞答答坐起来,“我去让他们打水。”   卫寂不好意思看他,从鼻腔轻轻发出一个“嗯”。   姜檐先让卫寂沐浴,等自己洗完澡,临上床的时候将殿内的灯又全都熄灭了。   摸着黑轻手轻脚爬上床,姜檐悄悄侧眸看了一眼卫寂,然后将手一点点靠了过去,攥住了卫寂藏在被中的右手。   卫寂呼吸一滞,身子挺得邦硬。   等姜檐捏着他的手开始按摩时,卫寂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忍不住想起方才的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寝殿既黑又静。   在无言的尴尬中,卫寂用了很长时间才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卫寂的手还被姜檐攥着,姜檐睡在他旁边,隔着一条薄被与他贴在一起。   卫寂没敢动,怕会吵醒姜檐,他静静看着双眸紧闭,睡相平和姜檐。   一缕日光从幔帐缝隙斜照进来,落在姜檐的眼皮上,他皱了皱眉。   卫寂赶忙抬起手,替姜檐挡住那缕刺目的天光。   姜檐悠悠转醒,睁开眼便见卫寂的手探过来,似乎要摸他的脸。   不知是不是见他醒了,卫寂的手只是僵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来。   姜檐微微昂起头,将卫寂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别别扭扭地说,“你想碰就碰,又不是不让你碰。”   卫寂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知道姜檐是误会了。   未等他解释,姜檐环住他,大脑袋在他颈窝拱拱蹭蹭了好一会儿。   这时殿外传来金福瑞的声音,“殿下,该到进宫的时辰了。”   姜檐不用上早朝,他一般都是等明德帝下了朝,再进宫与明德帝议国事。   听到这声音,姜檐在卫寂颈窝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卫寂跟着起来,叫金福瑞他们进来了。   -   姜檐入宫后,卫寂闲着无事便去菜园浇了一遍水。   先前姜檐说在东宫给卫寂开垦了一块地,让他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那块地已经犁过,卫寂觉得闲置了可惜,便撒了一些菜种。   如今已经冒出菜芽,再过三十余天就能采摘。   中午姜檐回来用饭,卫寂看时辰差不多了,回去清洗过后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等他收拾妥当,姜檐正好也回来了,他似乎心情不错,翘着嘴角快步迈进殿中。   见姜檐回来了,宫人开始摆饭。   今日的饭菜很清淡,想来是昨日卫寂吃得少,姜檐特意让厨房备的。   席间姜檐忽然说,“多吃一些,一会儿告诉你一桩好事。”   卫寂应了一声‘好’,他心里对姜檐说的‘一桩好事’能猜个大概。   吃过饭,姜檐回房换衣服,而卫寂则被虞姑姑留下来,比姜檐多喝了半碗滋养脾胃的药膳。   其实卫寂的身体没事,昨日吃得少是因为心里藏着事。   但这药膳是虞姑姑特意为他熬的,卫寂也不好浪费,一滴也没剩全吃完了。   用茶漱完口,卫寂慢步回到寝殿。   姜檐已经换好衣服正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样物什。   原本卫寂没在意,还以为是带回来的奏疏,待他走近看清那东西,气血逆流而上,眼神闪过错乱的影子。   姜檐双耳泛红地抬起头,眼神飘忽地看着卫寂。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望过来的目光分明什么都说了。   卫寂双脚钉在原地,只恨自己后背没长出翅膀,不能飞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   姜檐手里拿的是卫寂昨日去书局买的……龙阳图,还有两册非净本的不雅之书。   这种东西卫寂不知藏哪里,想来想去只有床头箱笼安全,宫人便是打扫也不会打开箱屉。   宫人是不会,但姜檐会!   他本来是想找东西,无意中翻了出来。   卫寂忍住拔腿想逃的心思,艰涩地张口想与姜檐解释,“臣……”   姜檐赶在他之前,飞快地说,“你我已经成婚,便是看这些也不是罪过。”   话虽是这样说,卫寂还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头垂得低低的,好似一个被送审的犯人,面色涨得通红。   姜檐一本正经地问,“这些你都看了?”   卫寂又羞又臊,他抓着衣摆摇了摇头。   看了,但还没有看完。   姜檐硬邦邦说,“你过来!”   卫寂站在原地没动。   姜檐走过去扣住卫寂的手腕,将他拉回到床上。   卫寂羞耻得快要哭了,又不得不乖乖跟在姜檐身后。   将卫寂摁到床榻上,姜檐与他肩并肩坐着,然后重新拿起那本龙阳图。   听着姜檐翻页的声音,卫寂耳根越来越红,脑袋差点埋进胸口。   姜檐面色不比卫寂强到哪里,他故作镇定,将一件喜事告诉卫寂,“再过几日你便可以入史府了。”   卫寂脑袋一片凌乱,胡乱点了一下头。   姜檐:“你不需担心言官,都已经安排妥当。”   卫寂:“嗯。”   姜檐翻到一页停下来,不自然地说,“这个怎么可能?”   卫寂不知他在说什么不可能,稍稍抬眼去看姜檐。   姜檐将手中的东西移过去让卫寂看。   卫寂下意识看了过来,瞧见两个交叠的身影,他如同被蛰到那般,慌乱收回视线。   姜檐说,“人怎么可能折成这样?”   顿了一下,他飞快看了一眼卫寂,含糊地问,“你……你能么?” 第84章   卫寂呆了一呆, 抓住身下的被褥,他慌忙摇了摇头。   看着卫寂低头时露出的那截白玉一样的脖颈,姜檐眸色暗下来,缓慢地凑过去。   卫寂顿时僵住, 姜檐的气息每每拂过来时, 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姜檐滚动着喉间的突结说, “你若不知道, 改日我们可以试试。”   那句‘我们可以试试’灌进卫寂耳中,他好似被沸水兜头浇下, 单薄的肩头颤了一下。   姜檐双臂虚虚地环着卫寂, 他吞咽了一声,声音绷直, “你, 说话。”   卫寂不知所措似的眼睫不停地眨动,他神色慌乱不安, 脑袋更是一片空白,“臣不知道……”   同样的别扭姜檐并未发现卫寂又开始自称臣, 低头揪着幔帐,“你既然这么想知道, 那就试试。”   卫寂一时怀疑自己听到的,怎么就成他想知道了?   突然卫寂的脸被人抬起来,他一脸茫然呆滞地与姜檐相视。   姜檐捧着卫寂的脸, 红着耳朵在他唇上亲了亲, 眼眸溢满了对卫寂的喜爱。   他是真的很高兴, 高兴卫寂为他花这样的心思。   姜檐边亲卫寂边说, “你也不必害羞,你的心思我都懂。”   卫寂:……   -   卫寂虽然从书局买了好几本用以学习, 但书中无论是图还是文字都很是大胆放浪。   因此卫寂只是看了几章而已,倒是姜檐全都看完了。   一开始他还很生疏,渐渐得学着取悦卫寂,他想让他舒服。   卫寂本质还是一个迂腐的小酸儒,在这样的事上很是保守,即便是被欺负得狠了,他也不愿意开口,发出有辱斯文的声音。   窗外阴云压顶,风声急劲,眼看就要下雨。   屋内灯烛摇曳,珠帘脆响。   卫寂仿若一条被海浪冲上岸的游鱼,他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在出声之前又将唇用力抿起来,抬起手臂挡在眼上。   姜檐拉开卫寂的手臂。   卫寂眼眸湿润,面色潮红,姜檐看了好几息,然后俯身去吻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卫寂身体的每一寸,好似都在告诉姜檐想要被亲。   -   果然姜檐如所言,不过两日许太傅便在朝堂上请明德帝让卫寂回来,帮他将先前未整理好的史料整理好。   有官员提出异议,全被许太傅一一驳了回去,加之明德帝在中间和稀泥,这件事最终定下。   卫寂官复原职,可以回到史府继续修书。   许太傅之所以掺和这件事,一是不想驳皇上皇后的面子,二是确实需要卫寂这样耐得住性子,心思细腻的人帮他。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卫寂自是很开心,总算不用在东宫做个闲人。   姜檐以卫寂的喜乐为喜乐,看他如此高兴便放心了。   姜檐每日处理完政务,从宫中出来便绕路去接卫寂,然后与他一同乘车回东宫。   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从修德殿出来时,遇见了去凤仪宫的姜筝。   见姜筝独身一人,姜檐眉心微蹙,“她呢?”   这个她是说昭文小郡主,舅甥俩见面必吵,但心里还是记挂彼此的。   姜檐寻到什么好东西,若只有两份,那一份会给卫寂,另一份会送到公主府。   姜筝‘呦’了一声,笑着打趣,“难为你娶了小迟,还没忘了我们。”   姜檐瞪了她一眼。   姜筝笑道:“她在母后宫里,早上便嚷嚷要来,我就让人将她送回来。”   见昭文并非生病,姜檐安下心不想再与姜筝多言。   正要走的时候,姜筝叫住了他。   姜檐不耐地回头,“做什么?”   姜筝嘴角挑起一抹笑,“忘了与你说,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全是诓你的,压根没有晚分化不可行房一说。”   不等自己这个傻弟弟有所反应,姜筝便笑着快步离开了。   十几息过后,身后传来姜檐咬牙切齿的怒声,“姜筝!”   姜筝好久没将姜檐逗得这么生气了,幼时他不仅爱生气,还口是心非,明明是喜欢的要紧却装作不在乎。   为了治他这个坏毛病,姜筝没少‘抢’他的东西,想让他坦诚的表达自己。   偏偏姜檐很倔,姜筝这个法子除了让姜檐天天生气外,并无其他用处,也没板正他别扭的性子。   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姜筝不忍再折腾他,想着长大一些或许性子会慢慢变好。   也算大庸之幸,让她这个傻弟弟遇见小卫,才能让他成长的这样快。   -   怕姜檐在外等得太久,卫寂到了时辰便告别同僚。   今日果然又是姜檐在等他,卫寂看到马车快步走去,踩着马凳进了车厢。   卫寂走得太急,气有些喘。   姜檐扶他坐到软垫上,“不用这样着急,等你又少不了一块肉。”   卫寂把气喘匀后才小声说,“那也不好。”   即便来的不是姜檐,卫寂也不想让旁人等他。   姜檐并未说话,回程东宫的路上,他也一言未发,似乎心里藏着事。   姜檐鲜少这样,卫寂不免担心是不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   他与姜檐感情和睦,别说吵架了,这两日连拌嘴都没有,早上姜檐走得时候还好好的,回来便成了这样。   除了朝廷上面的事,卫寂想不到其他。   姜檐的确心事重重,他不确定先前姜筝的话是真还是假。   若是没有行房的忌讳,对姜檐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他又担心空欢喜一场,毕竟李赫存也嘱咐他房事不宜过多。   回到东宫,姜檐让卫寂先去吃午饭,自己去找李赫存问个清楚。   看着姜檐匆匆离去的背影,卫寂心中的不安更大,有心追上去问问,可又怕耽误他办事。   两刻钟后,姜檐绷着一张英气的脸,杀气腾腾地回来。   宫人见他如此,谁都不敢去触霉头,躬身朝姜檐行礼。   姜檐此刻顾不上他们,一路迈着大步进了寝殿,脸青得好似铁水浇铸的,目光四下搜索。   锁定到卫寂的身影,姜檐粗重地呼吸了一下,然后直奔他而来。   饶是金福瑞都吓一跳,还以为他们俩吵架了。   姜檐压抑着声音道:“你们都下去。”   卫寂回头茫然地看着状似盛怒的姜檐。   金福瑞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缓和一下,卫寂却递过来一个眼神,他微微一愣,然后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卫寂胆子并不大,若是一年前姜檐这副模样,他可能会生出一丝惧意。   如今只觉得外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会叫姜檐的情绪这样不定。   “怎么了?”卫寂朝他走过去,声音温和,“是出事了么?”   卫寂话音未落,姜檐突然抱住他,周身的气场陡然一变,将脑袋埋进卫寂肩头,大声宣泄自己的怒火,“他们骗了我。”   卫寂‘啊’了一声,有些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不由问,“谁骗了你?”   姜檐抬起头,告状似的说,“姜筝,李赫存。”   卫寂讷讷地与他对视,想纠正他不可直呼公主的名讳,毕竟公主是他的长姐,这于理不合。   但看着浑身透露出恼怒与委屈的姜檐,卫寂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卫寂问,“他们为何要骗人?”   姜檐咬牙,“我也不知道,说阴坤与阳乾未满一年不宜多同房的人就是他们。”   卫寂以为是教引嬷嬷告诉姜檐的,没想到是公主跟李御医。   姜檐望着卫寂,“我仔细问过了,根本不会让你的身体受损。”   虽说不能讳疾忌医,但听到姜檐跟外人问过他俩行房的事,卫寂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姜檐暗示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行房没事,那些忌讳都是他们胡编的。”   卫寂面上蓬了一团热气,讷讷地‘哦’了一声。 第85章   被姜檐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 卫寂小声说,“现下要用饭么?”   姜檐耷拉下眼皮,似有所不满卫寂只是这个反应,“有什么好吃的?”   卫寂以为他是在问午膳都有什么菜式, 于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   姜檐抬眸看着他, “你还没用饭?”   卫寂的脑袋点了一下。   -   金福瑞候在殿外, 怕两人起争执,他侧耳倾听。   殿门内一直静悄悄的, 并未传来争吵与摔东西的声音, 也不知两人谈的如何。   正值金福瑞担心时,殿门从内打开。   见卫寂与姜檐出来了, 金福瑞的视线偷偷扫过二人。   姜檐没有多少情绪地说, “开饭罢。”   金福瑞应了一声,转头吩咐过人之后, 笑着对姜檐道:“原本早该摆饭,但太子妃执意等您回来再用。”   时至今日卫寂都不习惯旁人称他为太子妃。   姜檐倒是很喜欢, 听到这话看了一眼卫寂,目光闪闪, “我不在你就先用,非要陪着你才肯吃?”   卫寂面露窘色,讷讷地张了一下嘴。   金福瑞见姜檐神色有缓, 继续道:“太子妃心里记挂您, 知道您爱吃萝青, 特意买了菜籽撒进菜田, 悉心照料了好些时日,如今都冒出小芽了。”   姜檐眉间染着喜色, 嘴上却说,“我才能吃几个?做什么那么麻烦,非要亲自种。”   金福瑞:“您便是只吃一个,太子妃也是高兴的。前些日子还跟奴才说,快要芒种了,日头也渐渐毒了起来,怕您早上睡不好,让奴才将寝殿的幔帐全都换了,换成隔热遮阳的。”   本来都是一些小事,但从金福瑞口中说出来,卫寂便觉得不自在。   见金福瑞还要说,卫寂赶紧出声,“其实没什么。”   金福瑞笑道:“您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卫寂面色一热。   看他们俩确实没什么大事,金福瑞见好就收,“奴才去催催膳房。”   待他走后,姜檐慢慢地拉住卫寂的手,虽没去看卫寂,但嘴角却微微翘起,明显是被金福瑞的话取悦了。   卫寂抽了一下,却没将手抽回来,被姜檐牵着去吃饭。   姜檐一扫方才的低迷,席间心情很是不错,挨着卫寂一直给他夹菜,还不自觉地哼出几个小调。   用过午饭后,卫寂走到哪里,姜檐就跟到哪里。   卫寂佯装整理书架,姜檐便缀在他身后,视线一直黏着他。   姜檐的意图那样明显,卫寂再傻也知道他先前的暗示是为了什么。   他手里胡乱忙碌着,倒腾着书册一会儿放到这里,一会儿放到这里,余光却一直留意姜檐的动静。   一刻钟后,姜檐还守在他身边不肯走。   卫寂终是装不下去了,慢吞吞转过头,对视上姜檐那双热烈又羞怯的眼眸。   卫寂喉口收缩了两下,舌头也不受控地打结,“白日……不好。”   青天白日的,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姜檐没有说什么,双目含春地望着卫寂,然后倾低身子。   卫寂双腿钉在原地,身子却向后靠去,背脊抵在书架被姜檐圈住,他心口砰砰直跳,呼吸屏住。   姜檐只在卫寂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羞答答地应了一声‘好’。   -   月上枝头,夜风和煦。   姜檐熄灭最后一盏灯前看向床榻,卫寂坐在床榻,侧脸被薄红的灯勾勒得越发柔和,有一种朦胧的清隽。   姜檐心神一动,转头将摇曳的灯吹灭。   寝殿一片漆黑,月辉只在窗前洒下了一片银白。   随着姜檐的靠近,卫寂的身体不自觉绷直,双手抓着被角。   姜檐坐到床榻,捧起卫寂快要埋进膝头的脸,然后含住了卫寂的唇。   -   前几日的磨合让姜檐开了窍,已经知晓如何让卫寂舒服。   得以餍足后,他贴着卫寂的脸,拱在卫寂身旁,与他同盖一张寝被。   卫寂双眼早已开始打架,长睫低垂,面色潮红。   姜檐心里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用鼻尖从卫寂颈窝一直蹭到他耳根。   卫寂没有太多反应,只是勉强睁开眼皮呆呆望着姜檐。   看他困成这样,亢奋过头的姜檐逐渐老实下来,躺在卫寂枕边静静地看着他,越看越喜爱,又偷偷去亲卫寂。   直到后半夜,姜檐的情绪才平复,挨着卫寂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两人睡得都很沉,姜檐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姜檐不记得,只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惊醒。   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卫寂,姜檐小心起身,赤足下了床榻。   宫人端着洗漱的用具,没听到里面的动静,为首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上前正要出声唤醒他们,殿门打开,姜檐只穿着一件单衣,长发披散,俊朗的面上还有一道压痕。   宫人行礼,“殿……”   姜檐压低声音,“嘘,将东西放到门口,动静小一些。”   宫人虽一头雾水,但还是依他所言,将洗漱用具放到了殿外的台阶上。   姜檐重新回到寝殿,哪怕他刻意放轻了动静,上榻时还是吵醒了卫寂。   睁开惺忪的睡眼,卫寂迷茫地望着姜檐。   姜檐躺到他旁边,声音轻而缓,“时辰还早,睡罢。”   昨夜要睡的时候姜檐将幔帐放下了,寝殿的光线很暗,卫寂还真的以为天没亮,迷迷糊糊又合上了眼睛。   姜檐睡意全无,看了卫寂几息,凑过去在眼上那颗小痣落了一个吻。   卫寂并未睡沉,待姜檐离开后,他揉了揉发痒的眼睛,再次撩起了眼皮。   姜檐吓得不敢再动,僵硬地拍着卫寂的后背,“睡罢。”   在他不熟练地哄骗下,卫寂再次睡了过去。   -   等卫寂醒来已是辰时三刻,窗外艳阳高照,鸟儿落在枝头啼叫。   卫寂睡懵了,望着帐顶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慢坐了起来,旁边已经不见姜檐的身影。   卫寂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匆匆穿上靴子下床,然后掀开窗前的幔帐。   明艳的春光刺在眼皮,卫寂宛如一个不能见光的孤魂野鬼,嘴唇哆嗦了一下。   晚了,晚了。   卫寂折回去慌忙穿衣,去史府的时辰晚了,怎么没人叫醒他?   正在卫寂穿衣时,听到里面动静的虞姑姑在外殿问,“可是醒了?”   卫寂停下来,理好衣服才道:“醒了。”   虞姑姑走进去了,就见卫寂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不禁莞尔,“殿下为您告了半日的假。”   卫寂听到这话放下心,“殿下走了?”   虞姑姑上前,“没有,殿下去看菜园了。”   卫寂一愣,“怎么没进宫?”   “怕您醒了还要去史府,所以差人与皇上说晚一个时辰去。”虞姑姑拿起玉梳,笑看着卫寂,“您的头发还要再梳一梳。”   被虞姑姑这样一提醒,卫寂下意识抬头摸了一下,发现有一缕发丝因为太过着急并未束好。   卫寂神色讪然地坐了过去,“劳烦姑姑了。”   虞姑姑解开卫寂的束发,看着铜镜里那张清俊红润的脸,她再次莞尔。   卫寂看见她又在笑,生怕自己还有不妥之处,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虞姑姑抬眼与铜镜的人对视,眼里的笑意更浓,“我只是高兴,高兴小公子找到一个不让您包饺子的人。”   自卫寂与姜檐成婚,只有虞姑姑不曾称呼他为太子妃,还喊他小公子。   卫寂一愣,而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先前她曾跟卫寂说过自己家乡的习俗,说成婚的新妇在大年夜要包饺子。   饺子的个头越小,越显得新妇聪慧灵巧。   但不让自己夫人包小饺子的朗君才知冷知热,卫寂遇见的便是这样的人。   虞姑姑一直觉得姜檐脾性与卫寂不合,确实担心卫寂嫁到东宫会受气。   相处久了才知道,姜檐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卫寂成为太子妃还能入朝为官,单是这一点普天之下便没人能像姜檐这样。   他爱卫寂,所以想卫寂开心顺意。   -   虞姑姑为卫寂重新束好头发,看见姜檐迈着大步进来了,她便没有多待。   姜檐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卫寂看到他便想起昨夜种种,垂下眸摇了一下头。   姜檐面色也有些不自然,“我已经让人去史府告了假,你今日还去么?”   卫寂还是没说话,点了两下脑袋。   姜檐知道卫寂的性子,想了想最终没有劝他。   今日太晚来不及用早饭,虞姑姑为他俩准备了一些吃食在路上吃。   卫寂坐在马车上,低头啃了两口喷香的芝麻酥饼,察觉到姜檐总看他,头压得更低了。   看着卫寂白皙的耳垂,姜檐不由凑过来轻声问,“你……休息好了么?”   卫寂抓紧手中的酥饼,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感觉姜檐又靠近了一些,卫寂心快跳了两下,抬起头鼓足勇气道:“以后不能那样了。”   再怎么也不能耽误上朝的时辰。   昨日的确孟浪了一些,姜檐有些气短,“知道了。”   顿了一下,他又问,“那雨露期的时候……”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完,但卫寂明白什么意思,耳根又开始发烫,忍着羞耻点了一下头。   姜檐这才重新露出笑意,“我早上去看了菜园,萝青比昨日又长大了一些。”   昨天从金福瑞口中知道卫寂为他种了萝青,下午姜檐便去看了好一会儿。   今早卫寂还在睡的时候,姜檐又忍不住巡视。   不过一夜的工夫,便是真的长了人眼哪里瞧得出来?   接着又听姜檐说,“兴许下午还能再涨一截,他们说六月份就能收了。”   听他认真的算日子,卫寂眼眸有了笑意。   等长好了,就能给姜檐炖汤喝了。 第86章   先前卫寂答应姜檐给他亲手做一个风筝, 如今正是放风筝的时节,他趁着闲暇时间描了一只燕子,裁剪下来用细细的绘制。   昭文小郡主来东宫玩的时候,正好瞧见卫寂做到一半的风筝。   听闻他们过几日要出去放风筝, 她便抱着卫寂撒娇, 让卫寂也给她做一个。   这不是什么难事, 卫寂很痛快便允了。   花了两日的工夫多做了一只蝴蝶风筝, 尾处还拖拽着两个彩色的涤条,很是漂亮。   看了看昭文那只造型别致的风筝, 又瞧了瞧自己的, 姜檐瘫着脸摆弄了一会儿风筝。   卫寂正在捻风筝线,并未察觉到姜檐的神色, 直到对方将手里的风筝放下, 还朝卫寂这边推了一下。   见卫寂没反应,姜檐又推了一下。   卫寂这才抬起头, 不解其意地看向姜檐,“怎么了?”   姜檐皱着眉问, “为什么我的没有那两个尾巴?”   不想他竟然还会在意这个,卫寂怔怔地看着面上写着不满的姜檐, 开口解释道:“黏这个只是为了好看,并无其他用途。”   卫寂想着昭文是个小女孩,应该喜爱粉嫩可爱的东西, 这才在风筝上黏了两个尾巴。   姜檐嘟哝了一句什么, 卫寂没听清, 问他他也不说, 只是神色幽怨地将自己的风筝抽了回来。   看他这样,卫寂不由哄道:“你若喜欢, 那我也给你黏两条尾巴。”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姜檐戳着风筝的骨架,“就这样。”   虽是不知姜檐口中的‘就那样’,到底是哪样,但卫寂还是给他黏了两条彩色的尾巴。   姜檐这才止了抱怨。   -   做好风筝之后,寻了一个春和日丽的好时候,卫寂与姜檐一同告假休沐。   吃过早饭,他们便坐马车去公主府接昭文。   天气转暖,昭文今日穿了一件碧绿色裙襦,乌黑的头发编成小辫盘成髻,左右各一个,发髻上绑着彩色的束带,尾端缀着两颗钗珠。   看见卫寂他们,她便跑了过来,钗珠清脆作响,衣裙飞舞,好似一只翩然的小胖蝶。   昭文一把抱住卫寂,仰着雪白的脸蛋,笑容甜甜地叫,“小卫舅舅。”   她生得十分讨喜,又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任何人见了都会生出喜爱。   卫寂自然也不例外,将昭文抱了起来。   昭文搂着卫寂的脖子问,“风筝做好了没有?”   卫寂回道:“做好了,放在马车里。”   昭文高兴坏了,抱着卫寂夸他厉害,软软地撒着娇,“最喜欢小卫舅舅了。”   姜檐嫌昭文烦,一把将她从卫寂怀里拽到自己这里,然后抱着她塞进了车厢里。   昭文满心都是风筝,因此没跟姜檐吵,利落地钻进车厢找她的风筝。   她一眼便相中了那只蝴蝶风筝,抱着大风筝又瞧又摸。   小孩子都活泼好动,等新鲜劲过去了,昭文便放下风筝缠在卫寂身边,又是要听他讲故事,又是要他唱歌谣哄自己。   卫寂很有哄小孩子的经验,知道她是闷在车厢不耐烦了,便从一旁的箱屉中取出一本书。   里面夹着一张质地稍硬的信笺,卫寂拿出来,手指灵活地翻弄信纸,几下便折出一只青蛙。   他将青蛙放到地上,在青蛙尾处点了一下,那只蛙便向前跳出一大截。   “它怎么会动?”昭文黑白分明的眼眸亮了亮,伸着小胳膊朝卫寂要,“小卫舅舅。”   卫寂笑着将纸青蛙放到昭文手中。   昭文迫不及待放到地下,用力地摁了一下青蛙的屁股,纸蛙却纹丝不动。   “这样不对。”卫寂拉着昭文的小手耐心教她,“不要用太大的力气,像这样轻轻地点这里,你看,它就动了。”   昭文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子,力气时而重时而轻,戳不动青蛙时,她便着急地用嘴吹着它朝前跑。   卫寂忍俊不禁,一抬头便见姜檐面色沉沉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不知姜檐是不是为了纸青蛙而不高兴,卫寂吞咽了一下,小声说,“书里只夹着一张信纸。”   若真是因为纸青蛙,卫寂也没办法变出第二只,总不能撕书给姜檐叠罢?   姜檐并非是要与昭文争风吃醋,他只是不喜欢卫寂为了哄昭文,将他晾在一旁管也不管。   卫寂这一碗水根本没有端平了!   自觉受了委屈的姜檐把脸扭了过去。   见姜檐真的生气了,卫寂抬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卫寂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只被拽了一下的姜檐立即将脑袋扭了过来,直勾勾盯着卫寂,似乎就等着他说哄自己的话。   卫寂头皮微麻,他嘴巴一向笨,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小孩子都十分敏锐,昭文更为聪慧,察觉到不对探着小脑袋,眼巴巴看着他俩。   卫寂生硬地说,“要不我们三人一块……”   姜檐向来是好哄的,被卫寂拽了两下袖子,还真蹲下跟昭文一块玩那只纸青蛙。   两个抢着玩要比一个人有趣,不一会儿舅甥俩吵了起来。   一个嫌对方笨,另一个嫌对方跟小孩抢东西。   姜檐一直是这样的脾气,即便是小孩子他也一点不让,跟五岁的昭文你一句我一句。   卫寂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帮谁都不好,索性不说话。   好在后面的路颠簸了起来,不如官道那样平坦,怕磕到昭文,卫寂便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坐。   纸青蛙攥在昭文肉乎乎的小手,姜檐拧起眉,“笨蛋,别将青蛙弄坏了。”   “舅舅才是笨蛋。”   见他们又要吵,卫寂赶忙说,“没事,等回去了我再叠,到时一人一个。”   姜檐看了一眼卫寂,哼了一声说,“慈舅多败儿。”   卫寂:……   -   到了地方,姜檐这个‘严舅’将昭文抱了出去。   下了马车后,他单手拎着昭文后腰的衣服,昭文好似一只小乌龟,皮肚朝下,四肢自然地垂落着。   觉得这样好玩儿,她咯咯笑着摆动身体,荡秋千那般玩得不亦乐乎。   卫寂见状心快跳一拍,“太危险了,这样很容易摔到她。”   “哪有那么娇气?”姜檐嘴上这样说着,却托着昭文的背稳稳将她抱进怀里。   昭文趴在姜檐肩头央求,“舅舅,还要那样,还要。”   姜檐抱着昭文朝上颠了两下,然后将她扛到肩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怕自己的肩顶到昭文的胃,姜檐手掌扣在她的肚皮。   方才还吵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如今在满山的野花间玩得不亦乐乎。   卫寂拿着风筝,含笑跟在他们身后。   春光明媚,微风徐徐吹来,花草如碧波般翻动,生机盎然。   昭文鲜少离京在郊外玩,漫山跑着疯玩,鬓上的钗珠掉了一个也不知道。   虞姑姑为他们备着吃食,晌午时在草地铺了一块绢布,席地吃了午饭。   又玩了一下午,等昭文玩尽兴,他们才乘车回去。   方走了一半的路,昭文便趴在卫寂腿上睡着了,原本一张雪白的脸晒得红扑扑,长睫似鸦羽般浓密,小巧的鼻子沾满了细密的汗。   卫寂看着她,心中一片柔软。   姜檐压低声音,“累不累?让她趴到我腿上。”   怕惊醒昭文,卫寂忙道:“不累,她轻得很。”   姜檐便没再说什么,拿过薄毯为昭文盖上。   虽然她出了一身汗,但夜风有些凉,小孩子体质又弱,吹着很容易闹一场病。   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府门前的灯下站着一道倩丽的身影。   马车停下,姜筝走上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卫寂小心地抱昭文出来。   姜筝立刻放轻声音,“睡着了?”   她从卫寂怀里接过昭文,在两人倒手的时候,小家伙拧了拧眉毛。   姜筝立刻抱过来,熟练地拍着昭文的后背,“阿娘在呢,睡罢乖乖。”   昭文还是睁开了眼皮,她有点闹觉,但不严重,只是略带哭腔地说,“阿娘背背。”   姜筝依言背起昭文,在马车前来回踱步,口中轻哼着柔和的曲子。   不多时,昭文便沉沉地睡去。   姜筝对卫寂他们道:“你们路上小心,我带她先回去睡了。”   看着姜筝背着昭文逐渐远去的身影,卫寂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之色。   幼时他母亲也曾这样哄过他,大抵是母亲的怀里与背上有安全感,才会让小孩子很容易便能入睡。   等姜筝走远,卫寂收回视线,这才发觉姜檐正在看他。   姜檐眸若深潭,漆黑平静,他道:“现下不算太晚,离宵禁还有一些时辰,我们走回去。”   卫寂心神敛动,点头应‘好’。   -   大庸商市繁盛,即便是夜间街道两旁也立着各式摊铺,还要货郎串巷摇卖。   每隔一丈便有一根立柱,上面挂着高高的灯笼,锦织出一条薄红的丝带。   姜檐执着卫寂的手,避开街市涌动的人潮,转进一条幽深僻静的巷子,准备抄小路回东宫。   天子脚下,治安自是没话说。   人渐渐少了,姜檐松开卫寂的手,上前一步背对卫寂弯下腰。   卫寂不解地停下脚步,然后听到姜檐说,“我背你。”   闻言卫寂后退半步,“我……没那么累,不必如此。”   姜檐不听他解释,执意道:“上来。”   长巷过往的人纷纷朝他们看来,卫寂为难的热汗都要冒出来了。   最后在姜檐的又一声催促中,他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姜檐的肩。   卫寂始终不安,姜檐背着他走了几步便忍不住问,“沉不沉?要不我还是下来罢。”   说着挣扎便要下来,但双腿被姜檐牢牢扣着。   “别动。”姜檐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极为低沉。   卫寂不敢再动,姜檐便托着他的腿朝上颠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姿势。   卫寂始终绷着身子,还是不明白好端端姜檐为何突然要背他。   又走了一段的路,姜檐开口说,“你若想你母亲了,明日我们再休半日,去寺里看你母亲。”   卫寂的眼眶瞬间变得很涩很涩,慢慢将脑袋放到姜檐肩头。   他抱着姜檐,声音低而轻,“等清明再去罢。”   姜檐:“好。”   寂静的长巷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听见,隐约间卫寂好像听到很远处有马蹄声。   他又想起了姜檐教他骑马的事,在他完全学会之前,姜檐一直帮他牵着马绳,如今他上马前姜檐还是会如此。   晚风温和地拂过耳边,卫寂趴在姜檐背上,觉得自己被一种强大而温柔的力量托起。   而且早在很多年前,这个人就将他‘背’了起来。   从泥地里,从孤立无援中。   -   深巷的尽头是灯火交织的人世间,姜檐稳稳地背着卫寂朝繁华绚烂处走去。 第87章 番外   姜檐从宫中回来, 一进庭院便觉得今日格外安静,院中不见宫人走动,往日敞开的殿门此刻紧紧闭着,一切的一切都异常极了。   姜檐心中有些纳罕, 快步上前去推殿门, 不料门却从里面反锁上了。   怎么回事?   姜檐长眉微皱, 又用力推了推殿门。   这时里面传来卫寂略显紧张的声音,“是殿下么?”   姜檐道:“是我。”   殿门这才从里面打开, 姜檐不解地看着卫寂, “为何要锁门?”   卫寂朝外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赶紧关上殿门。   看卫寂这副做贼的模样, 姜檐更加纳闷了,“到底怎么了?”   卫寂压低声音说, “你莫要吓到,我带你去看两个人。”   姜檐被卫寂拉着走到寝殿,便看见两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胳膊与腿都裸露在外,头发剪得奇短,脚上的鞋子也很是怪模怪样的。   待姜檐看清他们的模样, 瞳仁狠狠一震, 将卫寂拽到身后,厉声呵道:“哪来的两个妖物?”   这两人与他跟卫寂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便是身量是相仿的。   若不是很他俩头发短,又穿着怪衣, 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卫寂忙说, “他们不是妖怪,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你看这个。”   卫寂递给姜檐一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他轻点了几下,那小盒子便发出一道亮光。   姜檐瞧了一眼,大为震惊,“这是什么画,画得竟这样像?”   卫寂解释,“这不是画,是照片,我也不懂。”   这个小盒子叫手机,手机设置着屏保,屏保就是卫小迟跟姜湛的照片。   卫寂乍一看到这俩人时,他与姜檐的反应一样,也以为这两人是什么幻化成人的妖怪。   听到卫寂的话,姜檐抬头去看对面那两人,心中的警惕分毫未减。   他一眼便瞧出,那个与卫寂长相一样的少年眼皮上没有红痣,在被他打量时,少年大概是有些不自在,垂眸的神态竟也是很像卫寂。   一旁高个子的少年挡住姜檐的视线,神色不虞地瞪过来,“看什么看?”   他眉宇间透出的倨傲跟跋扈很是熟悉,姜檐再次皱起眉,心道这人跟自己长得真像。   正要叫人将他们先关起来,然后好好审问一番时,袖子被一旁的卫寂拉了拉。   卫寂察觉到姜檐的意图忙做阻拦。   姜檐回头看过来,卫寂小声说,“我们出去谈。”   姜檐又扫了另外两人一眼,思量片刻后随卫寂去殿外商量。   他们一走,一直提着心的卫小迟也忍不住开腔,劝姜湛,“不要发脾气。”   姜湛不满,“是他先说我们是妖怪,还一直看着你。”   卫小迟满脸为难,“可……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惹出事就麻烦了。”   若是激怒那个与姜湛很像的人,来了一个秋后问斩怎么办?   卫小迟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大二放暑假他跟姜檐回到姜家,吃过晚饭回去睡觉时,推门一走进去就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然后看见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双方都很懵,足足愣了好几秒钟。   好在这个时空的他脾气也很好,给了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卫小迟刚哄好姜湛,那两人也回来了,他的心再次跳到嗓子眼,生怕对方真的将他俩当妖怪。   听说在古代的妖怪很惨,要被活活的烧死。   姜檐也被卫寂劝下,准备听一听这俩妖怪的解释。   -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卫小迟才让姜檐相信他们真是从另一个时空,或者是未来穿越过来的。   姜檐之所以相信这件事,除了卫小迟的话没有漏洞外,最主要还是愿意相信,无论哪一个时空,哪一个世界,哪一种处境,他都会与卫寂相爱。   换言之卫小迟、姜湛的出现,算是正中姜檐的下怀,甚至让他自鸣得意。   他与卫寂不是天定的姻缘,谁还能是?   因此卫寂在提出想与卫小迟单独谈谈时,姜檐很痛快点头答应了。   叫小迟的能有什么坏心思?   更别说这个小迟,是迟迟的转世。   卫寂带卫小迟去书房单独,寝殿只剩下姜檐与姜湛大眼瞪小眼,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姜檐悠悠地喝着茶,姜湛看窗外不看他。   半晌姜檐放下杯盏,率先发难,他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你们相识多久?”   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跟卫小迟的认识时间,姜湛也有心炫耀一下,昂起下巴,“我们高中便在同一所学校了。”   姜檐:“何为高中?”   姜湛:“说了你也不懂,你可以理解为我们十五岁就认识了。”   实际他跟卫小迟是在高二相识,高一两人还不认识,但姜湛故意隐去这件事。   姜檐也不计较姜湛的冒犯,唇角不自觉上翘,“你们竟这么晚才认识?他十三岁便来东宫陪孤读书了。”   姜湛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   与姜檐姜湛的剑拔弩张不同,卫寂跟卫小迟很是拘束。   虽然是他叫卫小迟单独谈谈,可到了书房也不知如何开头。   为卫小迟斟了一杯茶才发现是凉的,宫人被他屏退到院外,茶水放到现在早已凉透,卫寂有些不好意思。   更为拘谨的卫小迟起身,“没事,我不……”   意识到卫寂如今是太子妃,卫小迟入乡随俗改口,“草民不渴。”   卫寂先是一愣,看着这个与他长相一样的人自称草民,他没忍住弯了一下唇。   见他笑了,卫小迟也跟着笑了。   这一笑倒是冲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卫寂坐到卫小迟旁边,开口问,“父母的身体可都安康?”   卫小迟点点头,“都好的。”   卫寂乌润的眸明亮起来,弯着唇说,“那真好,你还与母亲住在一起么?”   他避开姜檐单独与卫小迟谈,其实便是想打听一下那个时空的‘夏子凉’是否安好。   提及自己的母亲,卫小迟神色有片刻的恍惚,他垂下眸摇了摇头。   “没有,她与我父亲离婚了。”怕卫寂听不懂,卫小迟又解释,“是和离,两人和离了。”   未曾想那个世界的‘夏子凉’跟‘卫宗建’感情也不睦。   但至少‘夏子凉’没有困于四方庭院,也没有郁郁而终,卫寂也是满足的。   他与卫小迟不仅长得像,脾性也像,看出卫小迟低落的情绪,卫寂劝道:“感情一事不可强求,能和平分开也是好的。”   卫小迟抬头不由问卫寂的父母,“那他们呢?”   卫寂顿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我母亲很早便离世了,那时我五岁。”   卫小迟差不多也是这个年岁父母离了婚,那之后他就没再见过他母亲。   听得出卫寂与母亲关系很好,卫小迟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的父母离婚时闹得很不好看,并不是真的和平分手。   两人都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各自聊了聊近况与喜好。   他们大概真是彼此的前世今生,不仅外貌像,其他地方也像的不得了。   -   怕卫小迟与姜湛的出现会招致祸端,姜檐便将他们安排到卫寂先前买的那个小宅子住。   在古代什么都不便利,洗澡还要自己烧水。   不过这样的经历很奇特,尤其遇见了前世的自己,因此卫小迟跟姜湛都没有抱怨。   古代没有娱乐项目,手机也没有信号,吃过晚饭,洗完澡两人便上了床。   卫寂说这里的东西都可以碰,卫小迟哪里好意思乱动人家的东西,只问他要了一本书看。   上了睡榻,卫小迟在灯下翻开上千年前的古籍,正细细看时,姜湛从身后贴了过来。   他的下巴搁在卫小迟肩上,跟着卫小迟看了两行,那密密麻麻的生僻字看的他头都大了。   姜湛合上眼睛,突然说,“这里的卫寂似乎过得很苦。”   听到这话卫小迟的眼睛从书中移开,“为什么这么说?”   姜湛用一种激愤的声音说,“你都不知道,那个太子天天使唤卫寂干活,大冬天让卫寂用手炉帮他烘座位,夏天给他端着冰盆,还得熬夜替他写老师布置的作业。”   卫小迟‘啊’了一声,“太子也要写作业?”   姜湛:“当然要写了,他不好好读书,教他们的太傅不敢惹他就罚卫寂,你看卫寂年纪轻轻就考中了探花。”   卫寂没说过自己中探花一事,卫小迟闻言心里生出敬佩之情。   他好厉害,居然考出全国第三的好成绩。   另一头的姜檐也跟卫寂告姜湛的状。   “正值暑热的时候,他要卫小迟发什么传单,还要人家拾捡旁人不要的东西拿去卖银子,供他吃喝。”   卫寂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怎么过得这样清苦?”   他倒是知道卫小迟考上大学,他们那里的大学在卫寂听来与科举差不多。   卫宗建在用度上从未苛待过他,衣食都不需他操心,学业又是由许太傅所教授,这才中了一甲。   可卫小迟什么都没有,连温饱都难以保证,过得这样艰苦还能一举中第,实在太不易了。   姜檐还在慷慨陈词,好似姜湛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   最后他下结论,“观他种种行径,这人不值相交,你日后离他远一些。”   那边的姜湛也说,“他这个人坏得都不行,仗着自己太子的身份欺行霸市,他要是跟你说话,你一定要躲远。”   两个小迟都一脸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实际上,姜檐是在跟姜湛炫耀,他与卫寂相识得很早,卫寂也在很早之前便喜欢上他,还体贴地为他做了许多事。   姜湛则是想告诉姜檐,他和卫小迟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感情深厚得不行。   但这些话听到彼此的耳中,全然都变了味儿。   -   卫寂先前不知卫小迟过得苦,听到后心中很不是滋味,便想帮帮他。   卫寂打算从自己的宝库中拿一些东西给卫小迟,这样等他回去后也能拿出去变卖换些银两。   虽然不喜欢姜湛,但姜檐没有说什么,让卫寂自己做主就好。   原本卫寂想拿一些古玩字画给卫小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好。   古玩无价,可也不宜保存,还是真金白银最为妥当。   装了一匣子金摞子、玛瑙、珍珠、孔雀石等物,卫寂便跟姜檐坐着马车,将东西给卫小迟他们送去,顺道还带了一些食物。   卫小迟跟姜湛不便出去,吃食只能让外人送过来。   卫寂他们来时,卫小迟正在庭院给姜湛洗头发。   大清早便有蝉鸣吵醒了姜湛,现代的钢筋大厦哪里还有这种东西?   姜湛被吵得烦躁,便拿竹竿打算敲走那些蝉虫,谁知不小心惊到一只蓝背雀鸟。   这只鸟十分记仇,飞走时在姜湛头发拉了一小坨粑粑,气的姜湛在庭院追了好一会儿。   那只鸟始终不飞走,一边躲姜湛,一边呼扇着翅膀盘旋在庭院挑衅姜湛。   一鸟一人打了好一会儿架。   最终以姜湛头上顶了三坨鸟粑粑,蓝背鸟漂亮的尾巴掉了数根羽毛而结束。   推门看见忙碌的卫小迟,姜檐给了卫寂一个‘你看我就说’的眼神。   他完全把卫小迟放在一个受苦的位置,完全忘了前两日自己巴巴缠着卫寂,要卫寂给他穿朝服的事。   古代的皂角不是很好用,不像现代的洗发水能搓出大量的沫。   姜湛爱干净,让卫小迟给他洗了好几遍头发,心中的火气仍没有消下去,正在与卫小迟抱怨,听到开门声侧头看了过去。   见是姜檐,姜湛在心里嗤了一声,把脑袋又别了过去。   卫小迟赶紧洗了手,也不知怎么给他俩行礼,在行大礼与作揖犹豫不决间,俩人已经走了进来。   见他俩并没有不虞的神色,卫小迟最终也没有行礼,回屋去搬椅凳来招待他们。   姜湛起身,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去帮卫小迟拿实木的沉椅。   卫小迟见状,赶紧拽过长巾为姜湛包住了头发。   “不必忙碌。”卫寂看着卫小迟,“能否借一步叙话?”   卫小迟一怔,然后点头应‘好’。   卫寂从姜檐怀里接过匣子,然后随卫小迟进了屋,便将手里的木匣给了卫小迟。   那匣子份量不轻,卫小迟抱过来时,胳膊都沉了沉,呆呆地问,“这是?”   怕会伤到卫小迟的自尊,卫寂委婉道:“虽不知你怎么来到这里,但既然上天要你我相见,便说明我们有天大的缘分,我也不知送你什么,就随便挑了几样东西,你莫要嫌弃。”   卫小迟顿觉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见面礼。”   卫寂刚要说不用,便见卫小迟放下木匣,从口袋拿出那个叫手机的四方小盒子。   卫小迟递给卫寂,“这个送你吧,只是这里没有充电的地方,用久了就会没电。”   这下换卫寂举足无措,“这怎么好?这样贵重的东西。”   卫小迟得拾多少荒才能攒出银子买它,卫寂怎么好意思拿?   卫小迟脸有些红,“不贵的。”   这个手机他都用好久了,还是高中姜檐送他的那个,平时卫小迟只接打个电话,发发信息而已,因此用得很省。   屋外的姜檐与姜湛谁也没有谁理,各坐在一边面色冷淡。   直到屋里的人出来,他俩才站起来,各自找各自的伴侣。   待卫寂他们离开后,卫小迟才打开了木匣,被里面的东西迷了一下眼睛,然后愣愣抬头与姜湛对视。   姜湛捻起一块成色碧绿的玉石坠子,又勾了一串颗颗晶莹饱满的珍珠手串,“他们拿这个干什么?”   卫小迟也不知道,他还以为卫寂送过来的是书。   想起卫寂方才鼓励他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什么君子修行修德的话,卫小迟还以为对方是在劝他考研,继续在学业上深造。   所以送了他几本书,要他上进好学。   谁知道竟是金银玉石。   卫小迟一头雾水,看着这一匣子的东西心里犯难。   这也太贵重了,可又是对方的一片心意,不好退回去。   早知如此,他应该多在兜里揣一些好东西带到这边给卫寂。   -   卫寂很希望这些东西能帮卫小迟渡过难关,让他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觉得卫小迟真的很厉害很厉害,忙于学业的时候还能兼顾赚钱养家的重任。   若他跟姜檐是寻常人,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养活得起姜檐。   半夜的时候,卫寂忽地从梦中醒来,然后坐了起来。   睡在一旁的姜檐也悠悠转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含糊地问他,“怎么了?”   卫寂捂了捂发慌的心口,似乎感应到什么,转头惘然地看着姜檐,“他们好像走了。”   反应过来是谁走了,姜檐跟着坐起来,“未必是真的走了,明日我同你去看看。若是不行,现下我们就去。”   卫寂:“还是明日罢。”   隔日姜檐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在上早朝之前带卫寂去那处小宅子看了看。   人果然不见了,屋舍内外干干净净,只有床上两张还未来得及叠好的被褥。   如来时那般措手不及,走时亦是如此。   卫小迟起夜喝水时,方一下床便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在屋中。   姜湛睁开眼正巧看到这幕,赶忙伸手去拽他,起身动作太急,跌下床也消失不见了。   卫寂失神地望着床上那两张凌乱的被褥。   直到姜檐无声地牵住他的手,卫寂这才回神,他还反过来安慰姜檐,“这本就不是他们的世界,回去也是好事,省得家中人担心。”   想到什么似的,卫寂又说,“小迟告诉我,他母亲与他父亲和离了,如今过得很好。”   他们那个世界真好,过不到一块也不会勉强自己强行在一起。   每次卫寂提他母亲,姜檐都为他感到难过,哪怕卫寂此刻用了一种平静的,甚至是含着笑的模样说这些话,他心里也不舒服。   不知该说什么,姜檐在卫寂唇上亲了亲。   看着面容柔和的姜檐,卫寂伸出手抱住了这个爱自己的,自己也爱的人。   -   又逢十五,卫寂与姜檐去洪惠寺上香求福。   这次卫寂多祈了几个平安符,姜檐不免有些好奇。   等听到卫寂是为卫小迟他们求的,姜檐瞅了好几眼平安符,酸溜溜地说,“怎么还有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只姜湛。   卫寂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望着姜檐张了一下嘴,眼眸流露出惊愕之色。   怎么说那个人也是姜檐的转世,他怎么会这么抵触姜湛?   卫寂不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两个迟迟或许能交心,两只脾性都不好的狗子凑在一起自然会打架。   虽然不知姜檐排斥姜湛的缘由,但卫寂给他的答案,还算让他满意。   卫寂小声说,“他是小迟喜欢的人,他平平安安小迟才会开心。”   姜檐接受了这个理由,他心里当然愿意所有世界的‘姜檐’都能跟‘卫寂’在一起。   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卫寂,去记挂关怀别的姜檐。   卫寂关心另一个小迟,从而顺带关心那个小迟的伴侣,这不会让姜檐吃醋。   因此他不再提这件事,执起卫寂的手朝山下走。   姜檐的手大而温暖,牢牢地扣着卫寂的,将身体的热度传给卫寂。   他们漫步在山道上,身后青色的群山,以及周身匆匆而过的香客,在这一刻化作陪衬。   方才卫寂求了两支签子,大概是他心诚,摇出了一支上上签,一支中上的签。   中上的签文写着:晓日烘开御苑花。   上上签写着:花常开,人常在,一生挚爱,永不相负。   ‘晓日’是指太阳,‘烘’在签文中有照进的意思。   晓日烘开御苑花,译为:太阳照进花丛中。   卫寂觉得姜檐便是那束照进他生命的绚烂日光,他也希望与姜檐如那签文所言,白头偕老,永不相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