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作者:无韵诗   简介:   受:江星河,白切黑戏精杀手,被太监养大的死囚。   攻:莫远歌,忠犬系破落镖头,靠烧钱活命的病鬼。   恶毒美人受X正派温柔攻   莫远歌在走镖途中,拾到一个被山匪欺负的少年书生,谁知竟捡来一个整日惦记自己的断袖。   “如果这次就这么栽了,临死前遇到这么一位温润如玉的美人,此生也值了!”   “若是日后天天被这样的大美人抱着睡,这才不枉此生啊。”   “莫镖头~洞泉温热,白雪花红,外面那么冷,何不进来蝶戏花髓……星河什么都会,你要的,我都有。”   雪夜,烂柯公子花知微青楼猎艳,却被花魁虐杀。莫远歌舅甥俩现场追凶,牵扯出十多年前一件灭门惨案,抽丝剥茧,却发现江湖四大门派皆涉及其中……   一场腥风血雨就此拉开序幕,穷困潦倒的镖头,落拓失意的掌门,赫赫有名的鸿儒,北斗之尊的画师……北梁江湖朝堂,所有人都是棋子,下着一盘关于复仇的棋局。   瑶琴解君意,五音蕴藏机。   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   玉扇拂迷雾,拈花看云舒。   提笔画天地,尺纸绘人心。   排雷:本文感情甜宠不虐,但攻受经历血虐,忌讳的请绕道。   武侠 权谋 掉码 正剧 强强 双向奔赴 甜宠 HE 第1章 雪夜斗花魁   大雪夜,桐子城的铺子陆续关门歇业,路人行色匆匆拢着衣袖各自回家,鹅毛般的暴雪很快将路面和屋顶染成一片白。   桐花街上,四个黑衣人簇拥着一顶小轿快速穿过街道,往城东一家名为“夜归人”的青楼而去。   北梁刀兵方歇,百业待兴,上到朝廷下到百姓都穷困不堪,但有钱公子们依旧寻欢作乐。小轿中坐的,正是烂柯门四公子花知微。   花知微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六脉皆开,实属少年英才。门主花白露对他寄予厚望,当未来的门主培养。   “什么时辰了?”花知微撩开轿帘,有些焦急地道,“不可错过今晚斗花魁。”   他生得魁梧强壮,却作儒生打扮,在这寒冬腊月里还附庸风雅地摇着昂贵的玉骨折扇,生怕人不知他此去是为猎艳。   “不会误时辰,再过一个街口就到了。”说话的是领头的黑衣人,在一群人中十分抢眼。他约莫二十出头,生得面白俊美,仪表堂堂,五官如雕刻般分明,满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只用发带束起,不怎么听话地在风雪中飞舞。   他腰间悬着一个酒葫芦,背着龙凤花样的古朴刀匣。明明是个身量高挑、四肢修长的男子,但黑靴踏过厚厚雪地,却只留下两行浅浅脚印,似那黑衣下的身体是一团棉花般轻巧。   花知微放了帘子,只说了句:“快些。”   “夜归人”是一座飘在仙蓬湖上的画舫,白日停靠在码头,戌时三刻准时从码头起航,第二日午时再次停靠码头。所以花知微才会这般着急,因为误了时辰便再登不上桐子城中最香艳的欢场。   “夜归人”有三层楼,船身周遭挂着无数红灯笼,红毯从码头一直铺到船上,迎客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招呼着熟悉的恩客。画舫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与丝竹管弦之声两里外都听得见。   被黑衣人簇拥的小轿很快到码头,侯在一旁的画舫小厮领着花知微,低调地从阴暗小巷来到仙蓬湖边。   水里停着一条不大的船,花知微弃了轿,坐船从画舫另一边悄无声息地上去了。   老鸨站在船上,见花知微过来,连忙上前冲他行礼:“花公子请随老身来,老身给您留了最好的包间,能清楚地看斗花魁,又隐蔽安全。”   花知微略微点头,转身随她上了船。   他走了两步回头对领头的黑衣人道:“有劳莫镖头,你带兄弟们寻个座吃茶水点心,记我账上。”   莫远歌微微一笑:“花少侠客气。我与兄弟们在楼下待命,花少侠有事尽管招呼。”   花知微微微颔首,转身随老鸨上去了。   四人隐隐以莫远歌这镖师为首。坐在莫远歌左边的黑脸汉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腰悬一柄黑色长剑,身材瘦小精干,眼睛神光内敛,正是仗剑天涯的游侠方常进;   莫远歌右边的汉子一身短打装扮,方脸虬髯,年纪与莫远歌相仿,说话豪爽,举止干练规矩;   莫远歌对面汉子年龄三十上下,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天生一股自来熟,这群人数他最活跃,刚坐下便与人攀谈起来。   他们被花知微召集起来组成护卫队不到一日,彼此并不熟络,花知微一走,四人便寒暄起来。   黑脸的游侠方常进对三人行抱拳礼:“莫镖头,久仰大名。在下方常进,不知两位兄弟怎么称呼?”   方脸虬髯的汉子站起来对着三人抱拳道:“在下曹征,从西山军营退役。在下行伍中人不懂江湖规矩,还望莫镖头和两位大侠多多指点。”   他说完,那满脸笑意的汉子也抱拳:“在下尹强。没什么本事,但在桐子城中,黑白两道都卖在下两分薄面,此次能与三位大侠同行,三生有幸!”   这四人中,莫远歌是六脉皆开的开脉境高手,他的莫家刀法名扬四海,江湖经验老道,能统领其他三人。江湖上开脉境高手,没人肯为区区十两自降身份给人当护卫,他却愿意;   游侠方常进,一把凌云剑名满江湖,是稍弱于莫远歌的首领型人物,莫远歌若出问题,他便能立即替代莫远歌;曹征不是江湖人,但在军中养成的令行禁止,花知微若遇到危险,他便是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尹强这地痞轻功极好,对危险有着天生的敏锐,能带花知微极好地避过危险。   这四人看似随意组合,实则精心搭配。   莫远歌抱拳:“花少侠与各位抬爱,在下忝居护卫首领,一路上有劳诸位并肩子①通力协作。既然花少侠说了茶水钱他来付,都不要客气,茶水点心看着点,但不可饮酒。另外,色眩误事,保持警醒。”   四人一番寒暄后低调落座,点了些茶水瓜果坐着聊天,等楼上那位完事了把他安全送回去。   “开船咯!”外面一男子拉长声音吟唱起来。随着这声音,整个大厅跟着轻微摇晃起来。画舫离了码头,往湖心慢慢开去。   曹征到现在还有点晕乎,自从一年前朝廷休兵停战,他退役回家便没挣过什么钱。这次能与三位江湖高手共事,事后还有十两银子可以领,他十分高兴,看什么都稀奇。   “莫镖头,听说花公子到了开脉境,是真的吗?”曹征看着莫远歌问道。   莫远歌倚着柱子闭目养神,没料到曹征竟开口问他,顿了下道:“是真的。”   听到这简短的回答,且莫远歌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曹征这才想到,这莫镖头也是开脉境。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闭了口低头坐下。   方常进慢悠悠地从腰间摸出烟杆,道:“花公子是北梁四公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位,未来不可限量。”   曹征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奇地问道:“方大侠,您去过烂柯门吗?在下十分好奇咱们北梁第一门派什么模样?”   方常进傲慢地轻笑了下,低头只顾装烟,没理他。   气氛有些尴尬,尹强打了个哈哈,剥了个花生米丢到嘴里一边嚼一边道:“曹兄弟你不是江湖中人,以后切莫随便说哪个门派是第一大派,北梁四公子中,哪个门派不曾辉煌鼎盛?”   曹征红了脸,懊悔自己失言,连忙抱拳:“多谢赐教。”   尹强微微一笑,解释道:“烂柯门有‘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美誉。他们运筹帷幄,擅长奇门遁甲之阵法,以黑白二子为兵器,”用手指了指楼上包厢,“花公子便是手执白子,可轻易射穿百米开外的钢甲。”   曹征一脸震惊地看了一眼楼上包厢,默默坐下,内心生出一股“不自量力”的感觉。他靠着一身蛮力习得粗浅拳脚功夫,连内功心法都不曾接触过,却来给开脉高手当护卫。   方常进这才开口道:“按说这桐子城本就是烂柯门的地盘,怎么花公子出来喝个花酒,还要请咱们来保护?”   尹强奸笑,凑过地低声道:“方大侠有所不知,花公子生性风流,时常流连青楼。最近三个月,烂柯门接二连三发生命案,花门主便不许他出门。”他指了指楼上,“这不,憋不住了。花少侠是谨慎之人,不便让门里师兄知道,才偷偷请咱们。”   方常进无奈一笑:“原来如此,尹大侠果真消息灵通。”   台上歌姬唱着曲,看客们却没太多心思听,因为今日重点是今年的斗花魁。   每年冬至日,桐子城各大青楼选出最漂亮的姑娘参加花魁大赛,比试歌舞艺。看客们属意哪位姑娘,便掷金银钱财到台上,打赏最多的姑娘便是胜出的花魁。获胜的花魁可由出价最高的恩客带走。这正是花知微今晚来此的目的。   “咱们北梁武帝从登基开始就在打仗,如今多年过去,北梁疆土扩大不少,但上至朝廷下到百姓都穷得叮当响。”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莫远歌身后响起,“山河破败,百废待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莫远歌原本一言不发倚着柱子闭目养神,听到这人说话,立即睁眼往身后看去,只见一位手持短笛的青衫公子朝他走来。   青衫公子比莫远歌大几岁,身形高挑四肢修长,生得眉眼疏阔、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神光内敛,脚下步伐稳健有力,模样神态与莫远歌竟有三分相似。   “舅父。”莫远歌立即起身垂手而立,对那青衫公子颇为尊敬,“你怎么在这里?”   青衫公子笑眯眯地道:“我为唐尚书的公子授完‘四大美人曲’,他且要好生消化一阵子,我便得了空去镖局看看你。走半道听说你出来做拉挂子②,我担心你身体,便跟过来看看。”   莫远歌对三人颔首告辞,迎着青衫公子而去:“舅父挣了钱,不如请我喝两杯。”   两人在另一边的角落寻个座,此处不大看得清台上,但看楼上花知微的包厢却十分便利。   “我的天,那不是危柱山的梁掌门吗?”尹强见莫远歌走了,眼睛一亮,连忙对曹征道,“看到没,这便是北梁四公子中的另一位,危柱公子梁奚亭。北梁四公子,今夜竟来了两位,看来今晚的花魁分量很重。”   曹征立即凑过去好奇地问道:“危柱山?他们习何等功夫?”   好不容易有机会人前卖弄自己老江湖形象,尹强故作神秘:“曹兄弟,你听过‘瑶琴解君意,五音蕴藏机。’这句诗没?”   曹征茫然摇头。   尹强努嘴一指远处梁奚亭,低声道:“咱们北梁四大门派各有美誉,这句诗对应的便是危柱山。他们修控弦功,擅音律,可以用音律致人幻觉,让人四肢麻痹,内息混乱,甚至用音波杀人。”   曹征一脸震惊,张着嘴便忘了要说什么。   莫远歌走了,尹强终于不用拘着了,不屑地低笑:“不过,梁奚亭可是北梁四公子中最窝囊的一位。真不知这败家掌门怎么好意思并列北梁四公子。”   “怎么说?”曹征连忙问道。   尹强笑道:“危柱山虽然还位列四大门派,但早已是明日黄花、日薄西山了,听说门下弟子穷得快当裤子了。”   他见方常进和曹征都盯着梁奚亭看,低声提醒:“这人不像莫远歌这么好相与,有些喜怒无常。总之不与他打交道最好,就当没看见他好了。”   另一边,梁奚亭看着莫远歌,满眼是笑:“鸿安镖局的当家人都做了拉挂子,我这破落掌门也想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乐师的活,好挣几两碎银养家糊口。”   他最后那句话提高了声音,明显是说给方常进三人听的。方才三人的窃窃私语,他竟然全部听见了。   对面三人听了,喝茶的喝茶,看戏的看戏,尴尬得目光不知何处安放。   莫远歌给梁奚亭倒了茶:“舅父莫胡说,鸿安镖局的当家人是娘。她老人家在,哪轮得到我当家。”   梁奚亭接过茶喝了一口,凑过去有些紧张地问道:“月余没去鸿安镖局了,宋大娘还在生我气没?”   莫远歌双手抱怀,笑道:“生着气呢。说下次看到你,定打断你腿。”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净胡说。”   “我没胡说。”莫远歌道,“若不是娘出手截住了买货人,危柱山的镇山之宝无方琴就这么被你卖了。你说她打你不打?”   梁奚亭挠了挠头,无力地争辩了句:“镇山之宝又不能当饭吃……”大概觉得这时候分辩已无意义,他说了半句便转移话题,“对了,这一趟,你能挣多少钱?”   “十两。”莫远歌道。   此时台上唱曲的歌姬已下去了,第一位参加斗花魁的姑娘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登场,开始她的歌舞表演,惹得场下众人欢呼雀跃。   不过梁奚亭舅甥志不在此。   梁奚亭看了一眼与他一样处境凄凉的大外甥,皎月般的眼睛里只有孔方兄的影子:“黄金十两?”   “白银。”莫远歌无奈地摊摊手,“还得将他安全护送到家才能拿到。”   梁奚亭泄气,连连摇头:“没搞头,没搞头……”   歌舞声中,角落里,堂堂危柱山掌门和北梁第一镖局总镖头愁云惨淡,面对台上穿着清凉风骚的红粉佳人,满脑子只有“搞钱”两个字。   “十两银子,只够你一副药的钱,一副药只能管三天。”梁奚亭眉头紧锁,“若不是宋大娘拦着,我把无方琴卖了,你三年的药钱都够了。”   “舅父,”莫远歌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便没路,我也能重新蹚出一条路来,切莫为我忧心。”   梁奚亭接过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出来当拉挂子,这就是你新蹚出来的路?我阿姐和姐夫泉下有知,看到堂堂鸿安镖局的后人干上了这等低贱的差事,得气活过来。”   莫远歌抿了下嘴,低头道:“低贱不低贱的……总得活下去不是。”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篇,大吉大利!祝各位看官开心发大财!   注:   ①并肩子:兄弟。   ②拉挂子:保镖。 第2章 江湖旧秘闻   鸿安镖局先人以莫家刀法开创镖局,百年来皆位列北梁第一大镖局。镖局开创的水路陆路遍布北梁及周边列国。   国泰民安时,鸿安镖局接单走镖,行遍北梁及周遭列国;战事爆发时,鸿安镖局为北梁运送军粮物资,保北梁军队无后顾之忧。因此无论黑道白道,听到鸿安镖局的名字,都要礼敬三分。   但十五年前,危柱山一役,径直将危柱山和鸿安镖局这两个不可一世的门派,从云端打落尘埃,连勉强维持门派存在都艰难。   另一个角落,曹征悄声问尹强:“尹大哥,不知危柱山和鸿安镖局怎会没落至此?”   尹强看着愁眉紧锁的甥舅俩,低声道:“如今江湖上也没人再提当年那事了,你不知道也属正常。当年烂柯门突然向危柱山发难,花门主带着弟子围攻危柱山,一夜之间,危柱山老掌门夫妇便战死。远在鸿安镖局的梁疏雨接到消息,撇下重病在身的儿子莫远歌,只身上了危柱山。但她去了也没有改变危柱山覆灭的局面,被花白露重伤,最后死在危柱山。”   “莫镖头的爹呢?”曹征问道,“他是危柱山的女婿,便不管么?”   方常进嘬着烟枪低声提醒道:“隔墙有耳,你小声些。”   尹强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莫远歌,压低声音道:“莫镖头他爹莫道秋也是个病秧子。待儿子病好些了,他把莫远歌托付给宋青梅,远赴危柱山相救。人还没到危柱山,听到他夫人身亡的消息,竟吐血不止而死。”   “啧啧,真是可怜。”曹征看着角落里的舅甥俩,满眼惋惜,“这舅甥俩能长大,还能撑起各自门派不倒,真是不容易。”   “他们可怜,最可怜的还是宋青梅。”尹强压低声音道,“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为了镖局能撑下去,不顾妙染坊的反对,毅然抱着牌位嫁进了鸿安镖局……一个女人,硬是撑起了风雨飘摇的镖局。”   “原来如此。”曹征叹了口气,抬眼看着梁奚亭,好奇地问道,“那危柱山怎么挺过来的?”   尹强看了正在喝茶的梁奚亭一眼,满眼嘲笑:“自是这位梁掌门的功劳。”   “这位梁掌门可不得了。他见父母、姐姐、姐夫都死了,竟带着门下所有弟子,跪在烂柯门门主面前痛骂自己爹娘和师兄,只求花门主念他年幼无知,给条活路。”尹强道,“他当时只有十五岁,干出这种有辱门风事,真是危柱山山门不幸。”   曹征沉默了下,看着远处转着短笛的梁奚亭问道:“烂柯门为何攻打危柱山?”   “据说是危柱山弟子闻争鸣窃了烂柯门的心法,烂柯门逼危柱山把人交出来,危柱山自然不同意,烂柯门一怒之下就攻上危柱山。”尹强道。   “危柱山真窃了烂柯门的心法?”曹征问道。   “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方常进道,“闻争鸣死在那场变故里,梁奚亭那一跪,直接将他爹娘和闻争鸣的清白跪没了,也跪断了危柱山的百年声誉和血性,让危柱山成为整个武林的笑柄。”   “所以,花知微请莫远歌做护卫首领,真是色令智昏,浑然忘了鸿安镖局没落是因为谁。”尹强脸上掩饰不住的嘲笑,“你看那舅甥俩,花知微要是有什么危险,他们说不定还要上去补一刀。”   方常进有些看不上尹强这副小人嘴脸,嘬了口烟枪道:“梁掌门与烂柯门有仇,花少侠若有危险,他自是不可能出手相助,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毕竟人多眼杂,他不敢。但莫远歌接了护卫的活,就不会不顾江湖规矩自毁声誉,花少侠若有危险,他会出手的。再说莫远歌的龙凤双刀乃当世有名的灵器,加上他那身莫家刀法,一般的杀手谁敢与他硬碰?不请他当护卫首领,难道请你当?”   尹强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方常进江湖地位远高于尹强,出口呛他,他也不敢开口反驳,只得转移话题。他看着远处的莫远歌,眼神透着些许不甘:“听说莫远歌跟他爹一样身体不好,为何还能长得这样齐楚?”   方常进取下嘴里的烟袋道:“生儿体娘,梁疏雨能上江湖美人榜,生的儿子自然好看;莫道秋虽然多病,但体格魁梧,莫远歌这是体了爹娘的好模子。况且莫家刀法大开大合,非体魄精壮、孔武有力者不能练。莫远歌能练莫家刀法,自然不会是羸弱之辈。”   说到美人榜,曹征来劲了,连忙问道:“什么江湖美人榜?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常进道:“江湖美人榜是当年天阙城还在时,大家茶余饭后闲谈中从北梁江湖各大门派女子中选出来的,不是什么正经榜单。随着天阙城覆灭,这榜也无人提及了。”   尹强听到“天阙城”,脸色一变:“说美人呢,莫要扯那鬼城,晦气。认真看姑娘,没有抱得美人归的福气,饱饱眼福也是好的。”   此刻台上又换了一位姑娘上台了。姑娘身材高挑四肢修长,面庞姣若秋月,生得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尊玉雕的仙子。   她身着飘逸纱衣,玉带飞仙,行走间如弱柳扶风,顾盼间美目盈盈,十分灵动。她一出场,只是绕场走了一圈,场下众人便欢呼起来,有人开始往台上丢钱。   她脚踝上套着银铃串,一双纤纤玉足踩在红毯上,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翩翩起舞。她修长的四肢仿佛游蛇般灵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所持练带随之舞动,舞姿行云流水,飘然若仙,仿佛出水的白莲。飘然的纱衣随风而舞,缭绕的水袖左右交横,忽地甩将开来,似有无数莲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一瓣瓣飘摇曳曳,在场众人似乎能闻见其中幽香。   场下暴起一阵叫好声,曹征眼睛都要绿了,不自觉地拍着手掌赞道:“这美人……绝了。”若不是囊中羞涩,他也想往台上撒钱。   尹强看着台上的美人,皱着眉若有所思地道:“咦……奇怪,这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这话一出,便遭到了方常进的白眼。   “我说真的,她有些眼熟。”尹强见方常进不信他,有些急了,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台上看去,努力辨认。   “我想起来了,这美人我是没见过……但她跳的舞,我却见过!”尹强回头对两人道。像是怕两人不信他,又强调道:“我敢保证,她的舞姿与京城袁公公的干儿子有九分相似!”   “你是说那叫欢儿的戏子?”方常进直起身来,他没想到这地痞流氓竟然还见过袁公公的干儿子。   “正是。年前受人所托,我给袁福芝送了一批西域产的胭脂水粉,听人说是给他干儿子用。我当时便好奇,男子还用什么脂粉?直到晚上欢儿在厅中为袁福芝唱戏,我偷看了一眼,那扮相真是绝美!”尹强擦了擦口水,“可惜他是个男子,要是女儿身可不得了,绝对是个能颠覆朝堂的红颜祸水……”   方常进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尹强这地痞虽然武功不好,但洞察力极强。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看你掉钱眼里了吧,看谁都像欢儿。欢儿三月前从袁福芝府上逃了,袁公公正悬赏寻他,要求不伤分毫地将人送回去。我跟你说,这钱可不好挣,你别错了主意。”   尹强一听,嬉皮笑脸地道:“我就那么一说……我还能把个姑娘当男子抓去领赏啊?袁公公也不认呐。”   曹征一头雾水,问道:“两位,我没明白。既然袁公公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要逃走呢?”   “这你就不懂了。”尹强干笑道。   “所以才要请教尹大哥嘛。”曹征笑眯眯地给尹强续茶。   尹强正要开口,方常进用烟锅子敲了下桌子:“莫论官家事。”   梁奚亭耳力极好,在这般喧闹的环境下,竟一字不落地将三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他用小拇指挠了挠耳朵,对莫远歌道:“今晚有好戏。”   “舅父爱看戏吗?”莫远歌举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当然,”梁奚亭转着短笛,“谁不爱看戏呢?”   莫远歌将酒葫芦挂回腰间,淡淡地道:“就是不知今夜唱的是董卓戏貂蝉,还是荆轲刺秦王。”   梁奚亭微微一笑:“管他唱什么,我们看着就行了。”   莫远歌皱眉道:“麻烦,我还是花知微的护卫呢。”   “烂柯门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不在乎多一个。”梁奚亭笑道。   莫远歌道:“舅父,那可是十两银子。再说,我总不能自砸招牌吧。”   “鸿安镖局那招牌还用砸吗?”梁奚亭笑道。见莫远歌愁容满面,他又火上浇油地道:“大不了你多干几次拉挂子。或者把罗衣镇上赵员外儿子收下,拜师礼绝对可观,人家都真心实意上门跪求多次了。”   莫远歌道:“舅父,你又害我。我若是收了赵公子,只怕刚进门就被娘赶出去了。”   此时场内突然响起暴烈的喝彩和欢呼声,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场上的姑娘轻盈地一跃而起,一双纤纤玉足踩着从大厅顶部吊下来的绣球,将那串绣球当成了跳板,一步步飞跃而上。她衣带裙裾和长发飘逸灵动,身子轻得如飞鸿一般,看不出半分吃力。   她轻盈地跃上大厅顶部,白玉般的双足轻踩在红绸上,张口将绸结处的一束红梅叼在口中,转头看向场下众人。只见她裙摆水袖随风飞舞,面若桃花盈盈一笑,满楼的看客皆为她倾倒。   在满堂疯狂的喝彩声中,她双手突然放开红绸,整个人像是坠落凡尘的仙子一般冲着地面疾驰而下。她身处三丈高的位置,这般直直落下来,不死也残。眼看那红粉佳人就要变骷髅脓血,场下众人立时尖声叫起来,前排看客忍不住已经站起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姑娘稳稳地落在台上的一座牛皮大鼓上。落地瞬间,她动作没有丝毫慌乱,一只纤纤玉手取下口中红梅,抛向了二楼花知微的包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只手从包厢伸出,稳稳地接住了那枝梅花。   见到这般香艳又精彩的一幕,场上众人纷纷发出喝彩欢呼声,无数的金银珠宝和银票雪片一样朝台上丢去。   面对纸醉金迷的场景,那姑娘却一眼也未朝台下看去。她望着二楼的包厢,见那包厢中人只是接了红梅便不再有其他举动。在丝竹声中,她竟然又开始跳起了鼓上舞。   她站在鼓上翩然若蝶舞,手眼身法都应着鼓声,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既妩媚又诱惑,勾得满堂看客口水直流。   梁奚亭被刚才惊险的一幕吓得后背出了身冷汗,这才缓缓坐下来,道:“这姑娘轻功了得。”   莫远歌看着那女子,一双深邃的眼眸透着锐利:“不为钱财所动,一心只为中意人。”   “中意人还是意中人?”梁奚亭疑惑地看着他,“大外甥,你说错了吧?”   “没说错,意中人也是中意人。”莫远歌不再看那绝色女子,重新坐在凳子上慵懒地倚着屏风,“舅父,我这十两银子只怕拿不到了。”   梁奚亭肯定地笑道:“花知微能熬过飞天仙子亲手赠花,绝对熬不过这销心噬骨的美人鼓上舞。大外甥,你的钱真的拿不到了。”   此时,楼上包厢突然撒下一把把的金豆,满天金灿灿的金豆像下雪一般落到台上,叮铃当啷四处乱蹦,惹得台下众人一阵阵欢呼。   “红颜一笑值千金,花公子出手真阔绰,今晚的花魁算是尘埃落定了。”梁奚亭转着手上的短笛。   “多谢各位厚爱,今晚的花魁便是灿姑娘!”龟公站在台上大声宣布。在众人的喧闹中,他转身对鼓上翩然起舞的灿姑娘道:“灿姑娘,下来吧,楼上花公子有请。”   那灿姑娘却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站立鼓面,又开始轻盈起舞,执着又敬业。   怕楼上包厢内的贵客等急了,龟公连忙叫来几个强壮的小厮将鼓抬起,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灿姑娘就这么跳着舞被抬上二楼包厢。   眼看那绝色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众人这才失望地回到自己座位。重头戏完了,花魁也落入了别人怀抱,众人纷纷散去,只剩几个买醉的客人和花知微的护卫们在场吃着冷茶。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梁奚亭敲着手中的短笛,摇头晃脑地吟道,“这姑娘真绝色,见过她,便觉百花皆没了颜色。”   莫远歌微微一笑:“舅父这是动心了?”   梁奚亭年少遭难,亲人只剩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外甥,因此成年了也没人管他婚事,他自己也不急,乃至三十而立了,还是光棍一条。   “得像楼上那位阔爷一样有金豆才敢动心,这代价太大,舅父动不起。”梁奚亭起身准备走了,“温如,我先走一步,免得一会儿发生什么事牵扯到我。”   莫远歌起身相送:“舅父慢走。”   他话音刚落,楼上就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正是花知微的声音。莫远歌和那三个护卫相视一眼,立即飞奔上楼。   作者有话说:   这梁掌门可算是四公子中最窝囊的存在了。 第3章 血溅夜归人   莫远歌一脚踹开包厢的门,见花知微裸了身躺在地上。他浑身是血,左手、左脚连同肩膀都被人削了下来,血肉东一块西一块掉得满地都是。鲜血染红了包厢,血腥味冲得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当场就吐了。   在老鸨惊叫声中,莫远歌伸手点了花知微周身几处大穴,但根本不管用,花知微瞳孔已经扩大,呼吸几乎已经探不到了。   “糟了。”方常进一脚踏进来,看到这一幕,他的脸更黑了。   莫远歌扫视了一下整个包厢,见地上除了花知微的断肢和血,还有几块肤色雪白的假人皮,以及几粒染血的白玉棋子。窗户上有带血的赤脚印子,花魁灿姑娘早已不见踪影。   “方大侠你随我去追凶手,”莫远歌道,“尹强轻功好,速去烂柯门报信;曹征留在这里,调派船上一切可用的药物和懂医理之人,想办法保住花少侠的命。”   吩咐完,他推开窗户便追了出去,黑脸的方大侠也随他闪身融入黑暗中。   大雪纷飞的黑夜中,仙蓬湖面上,两个矫捷的黑色身影在湖面飞行了三丈远,落到湖面又如鹞子翻身般融入黑暗中。   湖边树林里,方常进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前面的分叉路,低声道:“左边这条路有血迹。”   莫远歌站路口,用身体遮挡住身后的树荫,道:“追!”   方常进手持长剑,朝左边的路沿着稀稀拉拉的血点追了过去。   莫远歌踢了两下,用雪将脚下一大块血迹盖住,朝着方常进的方向追去。   莫远歌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片刻之后,他用身体挡住的树荫上传出一声虚弱的咳嗽。紧接着,浓密的树叶沙沙抖动了几下,一个人从上面掉了下来,正是花魁“灿姑娘”。   此刻,“她”万分狼狈,原本万种风情的纱衣勉强挂在上身,半露的“酥胸”也不见了,胸部平平,半裸在寒风中的身子血迹斑斑,分明是个男子。   他不再是绝色佳人的模样,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翘着肉白的假皮子,妆花了,发散了,勉强看得出,这人是个面容清俊的半大少年。   他赤着双脚站在雪地上,身上不停地在流血。失血过多加上衣着单薄,他脸青嘴白,浑身打颤。他扶着树干抬头看着二人远去的方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尽是冷漠和阴毒,还有一丝疑惑。   他不明白莫远歌为何要帮他,不过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抬脚将新滴到地上的血用雪盖住,挣扎着地往密林深处跑去。   方常进与莫远歌追出了两里地再也没发现任何踪迹,两人又返回船上。尹强轻功好,花知微遇刺的消息很快便在烂柯门炸了锅。等莫远歌二人到船上时,画舫已经被烂柯门人包围了。   二人报了身份进了楼,见一群人围着花知微正在全力救治。他面若金纸气若游丝,断肢已经包扎好了,随时可能断气。   曹征在人群中冲着莫远歌招手:“莫镖头,这边。”   莫远歌走过去,见梁奚亭和一位白衣公子蹲在地上正一左一右地给花知微输送真气保命。   “没追到。”莫远歌道。   梁奚亭一脸“尽力了”的表情,皱着眉站起来拍怕莫远歌的肩膀,对白衣公子道:“无蝉兄,节哀。”   花知焕站起身来,脸上却无多少哀伤。他对梁奚亭微微颔首,道:“生死有命,他自己作死,谁也拦不住。多谢梁掌门援手。”   梁奚亭摆摆手:“举手之劳。只是没想到凶手这般穷凶极恶,也不知道知微能不能挺过去。”   花知焕无心与他掰扯,吩咐烂柯门人分成三组,一组勘察现场细节,盘问船上的人;一组追凶,地毯式搜索凶手;一组护送花知微回烂柯门。   “梁掌门,幼弟伤重不能耽搁,我先送他回烂柯门,来日再拜谢梁掌门援手之恩。”花知焕让人抬上花知微,与梁奚亭告别,匆匆离去了。   “这人便是花知焕么?”莫远歌问道。   “嗯,花门主的三公子。”梁奚亭道,“花门主四个儿子,数他最不起眼。”   “莫镖头,梁掌门,请二位暂时莫要离开,我们大师兄一会儿要问话。”一名烂柯弟子道。   明知即便出手救治花知微,烂柯门照样不会放弃怀疑,但听到这颐指气使的命令,梁奚亭心中还是有些不快。   他拱手微笑:“这是自然。”   夜归人从老鸨到小厮全都被看守起来了。老鸨在烂柯门明令桐子城青楼不许接待花知微的情况下,依旧偷偷接待他。   花知微被人暗杀后,她就吓得尿了裤子,瘫在地上无法开口说话。除她之外,整个夜归人竟无人知晓“灿姑娘”的来历。烂柯门的人盘问了在场所有人,捱到后半夜才把梁奚亭和莫远歌放了。   “多谢二位,烦请莫镖头莫走远,等老鸨能开口了,还需要莫镖头协助调查细节。”烂柯门大弟子温素秋抱拳对莫远歌道。   “自然。”莫远歌道,“没能护住四公子,算我失职,烂柯门若有需要,我随时恭候。”   护卫队的另外三人留在现场协助调查,梁奚亭与莫远歌出了门。梁奚亭道:“就近找家客栈歇息。”   莫远歌抬头看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雪,拢紧了衣衫,咳嗽了声,跟在梁奚亭身后沿着积雪的街道往前走。鹅毛大雪落到他的头发上,又化成水浸到头皮,冻得他脸色有些青白。   “你跟出去,有何发现?”梁奚亭低声问道。   “血迹到那片树林就消失了。”莫远歌避重就轻地道。   梁奚亭脱下自己的棉袍给莫远歌披上:“那人受了伤,烂柯门这般地毯式的搜捕,不好逃。”   “舅父,你说今日之事与之前三起命案有关吗?”莫远歌拉紧了梁奚亭的棉袍。   “难说。”梁奚亭犹豫了下。   他看着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外甥,十分有长辈的模样,“你喝口酒缓一下,别还没到客栈就……”   莫远歌没照做:“今夜无要紧事,瘫着也无妨。药酒珍贵,能省则省……舅父,算上花知微,烂柯门三个月内死了四个人……是谁跟我们一样,恨烂柯门?”   梁奚亭脸色十分难看,只说了句:“你先别管这些事,身体要紧……前面就到客栈了,你再撑一撑。”   到了客栈门口,莫远歌是被梁奚亭扶着走进去的。两人要了一间房,在店家无比担忧的眼神中进了房间关了门。刚把门关上,莫远歌便软倒在梁奚亭怀里。   “客官,身子不适要请大夫,拖不得啊。”店家被莫远歌的样子吓到了,生怕他半夜死在客栈里。   “没事,他只是劳累过度,歇一歇就好了。店家你去忙吧。”梁奚亭大声道。他解下莫远歌背后的刀匣放到桌上,把无法动弹的莫远歌拖到床上。   “那客官有事便招呼一声,我一直侯着。”店家不放心地喊了句。   不怪店家担心,莫远歌此时的模样十分吓人。他脸上毫无血色地瘫在床上,手腕脚腕露出来的皮肤上,条条褐色经络不停地在微微蠕动,宛如蚯蚓一般。他浑身打颤,皮肤触手冰凉,整个人犹如一块寒冰。   梁奚亭伸手探莫远歌的脖子,他苍白的皮肤竟然冻得自己手疼。   他缩回手,给莫远歌盖上被子,道:“要不我喂你喝一口药酒,若是长时间不压制,你身体会受损的。”   “不……”莫远歌声音微弱,呼出的气在空中瞬间结霜,“舅父知道此病无解,药酒只能缓解……我此刻只是不能动弹,不疼……”   他这副模样却说不疼,是不想让梁奚亭担心,因为那泡酒的火曜石实在太贵。   火曜石是这世上最为热性之物,只产于西域安息国的一座活火山中,开采十分危险,整个北梁只有宫中御药房有此物,全靠安息国进贡。鸿安镖局托人从宫中购买火曜石,每月光是这药上的银子便要百两。危柱山与鸿安镖局两大门派齐心合力,只能勉强供给莫远歌药不断。   可这是梁奚亭唯一的亲人,是阿姐临终时托付他必须照顾一生的人,他就是卖光危柱山的祖产,也不会放任莫远歌瘫着不管。   梁奚亭解下莫远歌腰间的酒葫芦,不由分说就捏开他的嘴喂了一小口酒:“知道你不疼,但你也行行好,你这幅模样舅父看不得。”   一口药酒下去,莫远歌脸色立即红润起来,手脚腕上的褐色脉络渐渐消了下去,他这才有了些力气伸手裹紧被子,温暖自己僵冷的身体。   他缓了片刻,开口道:“花知微遇害,累镖局声誉受损,回去娘肯定要骂我。”   梁奚亭苦笑了声和衣在他身边躺下来:“要挨骂也有我挡在你前面,怕什么。”   “舅父。”莫远歌躺在床上看着帐顶,“依你看,那花魁是何来路?”   “他轻功不错,武功路数却丝毫没有暴露半分,看不出师承何门何派。”梁奚亭道,“但他易容术这般高明,舞姿身段也不像生手,多半是舞姬或戏子。你护卫队里的那泼皮要发财了,只要他有胆量得罪袁福芝。”   莫远歌回想起湖边树林里那滩血迹,皱眉道:“人心难测,保不齐就有人为了钱财铤而走险。”   他想起花魁翩然起舞的样子,问道道:“舅父,你发现没,他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那些姑娘为了选上花魁,哪个不是拼尽一身本领,极尽风骚之能事。偏偏灿姑娘却从头到尾只跳舞,就是不曾开口。   “一个人的容貌、身高可以通过易容来改变,但声音不好伪装,即便刻意训练,遇到开脉境的音律大师,也是能听出来的。”梁奚亭道,“这姑娘很谨慎。”   “姑娘。”莫远歌笑出了声,“虽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若真是袁福芝的干儿子,花知微要死不瞑目了。”   “你走后,我细细查看了花知微的伤势。”梁奚亭道,“这凶手下手刁钻,招招冲着致命部位,却又避开要害一分。花知微不会立即死去,只要全力救治,便能拖上一拖。按照烂柯门对花知微的重视程度,定会不惜代价去医治他。但终归是徒劳,他丹田被废,注定受尽苦楚而死。”   莫远歌道:“不止杀人,还是泄愤。袁福芝的干儿子跑了三个月,烂柯门死人也是从三个月前开始。”   梁奚亭道:“第一个被杀的是烂柯门三弟子曹洪全,他死在家门口的荷塘里;第二个是花白露的幕僚赵叔达,他不会武功,死在自己房中;第三个,是花白露夫人的胞弟,他甚至算不得烂柯门的人,只是去看花白露的夫人,回去时死在山下客栈中。这些人死得很惨,尤其是曹洪全,听说被断了手脚,挖去了眼睛,割掉了耳朵和舌头丢在荷塘里,找到的时候被鱼啃烂了。”   莫远歌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既然要杀烂柯门人,便不会随便逮着个阿猫阿狗就杀了。只是为何会选择这四人?若他还要继续杀人,下一个是谁?”   梁奚亭道:“他暂时不会杀人了,花知微又岂是等闲之辈?看现场染血的白子和出血量,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莫远歌想起树林里那滩血,没吭声。   “那三人死了,花白露会难过,但不会太伤心。可是他对花知微寄予厚望,又是亲儿子,”梁奚亭道,“凶手这一刀,算是直捅老东西心脏了。”   莫远歌收了心思,戏谑地笑道:“舅父,慎言。你在世人眼中,还是伏在花门主脚下跪求饶命的败家子,怎能言语不敬?”   “大外甥,”梁奚亭白了他一眼,“难得舅父今日心情好,你可真会煞风景。”   作者有话说:   那花魁是何来路? 第4章 探查凶手屋   第二天,天空刚现鱼肚白,往常这时候一片安静的画舫透着沉闷与紧张。身着黑衣的烂柯门弟子不停地进进出出,昨夜没来得及走的客人闹着要走,纷纷被烂柯门弟子“请”回了房间。   莫远歌与梁奚亭一早便回到了画舫,方常进三人一夜未睡。   方常进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解乏,尹强困得趴在桌上睡得口水横流,只有曹征还精神抖擞地跑上跑下帮忙。   大厅内,老鸨终于可以说话了。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在向温素秋交代她知道的一切。   “我着实冤啊,被那贱人害惨了!”老鸨哭道,“前阵子,我在城郊翟村遇到了那贱人,她当时穿得破烂,说是东州一大户人家的小妾,跟着姘头私奔到此地。那姘头厌烦了她,便把她丢在这里自己跑了。”   “我见她虽然穿着破烂,但生得貌美,加上她说自己以前是歌舞伎,便想把她偷偷藏起来调教,待桐子城花魁选拔时,好一举夺魁……卖个好价钱。”老鸨抹了抹泪,“我在桐花街租了个院子养着她,好吃好喝供着。为了不走漏消息,连教歌舞都是我亲自去,小厮都不敢带。”   “谁知这丧尽天良的贱人,她竟然这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老鸨哭得呼天抢地。   温素秋转身的烂柯门弟子道:“带上她,去桐花街。”   片刻后,桐花街一座窄小的院门被烂柯门弟子踹开了,烂柯门弟子拖着老鸨鱼贯而入,在院中站成两排等候温素秋吩咐。   温素秋领头,梁奚亭随后,紧接着莫远歌和方常进四人也进了院子。   这院子不大,三间房,都是常见的家具,屋中早已没有了人迹。温素秋让烂柯门弟子去屋中搜查,他继续盘问老鸨。   为了避嫌,莫远歌几人没有进屋,一直跟在温素秋身边。   “她与你日常相处,有没有对你提及与烂柯门,或者江湖上的事?”温素秋问道。   “没有。”老鸨腿软,坐在地上道,“她平常表现得就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妇人,与我们夜归人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她一直在这院中,没有出去过吗?”温素秋问道。   “没有,我每次走时都从外面锁了门,她出不去。”老鸨答完,犹疑了一下,眼泪汪汪地抬眼看着温素秋,“不过她有功夫在身……想必那锁也锁不住她。”   方常进抽了烟精神好些了,他抿嘴道:“她费尽心机接近花少侠,那她在老鸨面前说的、做的必然都是假的。”   从老鸨身上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仅有的线索也断了。温素秋之前还有些从容,此刻听到方常进的话,顿时一脸愁云惨淡。   烂柯门弟子陆续从屋中退出,为首的弟子上前禀报:“启禀大师兄,屋中发现女子衣衫及脂粉首饰等平常物,还有一些易容的工具,除此之外再无可疑之物。”   老鸨突然扶着树干站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我给了她两根金条,她上场时绝不可能带在身上,屋子里也没有么?”   “没有。我们连床板都掀开了,地板、墙壁也一寸寸搜查了,没有金条。”烂柯门弟子道。   温素秋并不在乎老鸨的金条,忙了一晚上没有丝毫进展,他忍不住有些暴躁,阴沉着脸挥手道:“把那些东西都带上,带着老鸨,回画舫!”   老鸨被人拖着,惊慌失措地喊道:“不关我事啊大侠,求花门主饶命啊……”   “大侠,那贱人没事就抱着猫玩耍……大侠,我知道的全部都说了,求大侠饶了我啊……”   温素秋并不理她,一行人又匆匆回了画舫。   回到画舫,温素秋又细细查问了老鸨,把那花魁的面貌、身形、举动、声音所有细节都细细交代出来,并且让画师当场将花魁的面貌画了下来。   “给她看看,是不是这模样。”温素秋将画像给身边的弟子。   老鸨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手接过那副画,咬牙切齿地道:“就是这贱人!”   温素秋吩咐身边的弟子:“凶手身高约六尺,年纪约莫十六岁,东州口音,识字,善歌舞,会易容术。你将这些信息通传烂柯门所有人和下辖帮派,不遗余力地搜捕凶手;另外,知会桐子城知府,烂柯门悬赏黄金千两通缉凶手。”   午时,早先追捕花魁的那队人还没有消息传来,画舫中被拘禁的人闹了起来,有些家人寻了过来,质问烂柯门凭什么扣着人不放。   眼见要犯众怒,温素秋愁眉紧锁,挥手招来一名弟子:“把那些客人放了。回头派人暗中跟着,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烂柯门弟子应道。   那些被困在画舫上一整夜再加大半日的客人这才得以各自回家。但画舫上的姑娘们和小厮、下人还不能离去。   温素秋知道花知微遇刺不能怪到护卫身上,他要嫖,护卫们总不能跟进去看着。   “发生这样的事,烂柯门不能怪诸位不尽责,”温素秋对莫远歌四人抱拳道,“但既然接了护卫的活,雇主遇刺,你们也算失职。知微应承你们的酬金,请恕烂柯门无法兑现。”   莫远歌抱拳:“自然,即便烂柯门给,我们也没脸要。温大侠,告辞。”   梁奚亭像个局外人般跟着莫远歌正要出门,温素秋冷不丁喊道:“梁掌门不计前嫌救助知微,烂柯门铭记于心。改日在下定登门拜谢梁掌门。”   梁奚亭转身一笑:“温大侠说笑了,危柱山与烂柯门何时有过前嫌?在下随时恭候温大侠大驾。”   方常进三人也该走了。曹征爽快地向二人告别,背着他的鬼头刀大步踏出了大门。方常进在鞋底子上磕了下烟锅子,也准备走。尹强一把抓住他衣衫,鬼鬼祟祟凑过去低声道:“方大侠,有件事我想请您指点。您说我要不要把凶手舞姿像欢儿这事告诉温大侠?”   方常进看着他,认真道:“你若嫌命长,便去吧。”   他说完便想走,尹强跟过去连连作揖:“求方大侠指点迷津。”   方常进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欢儿是袁福芝的心头肉,他若真是凶手,烂柯门杀他报仇,袁福芝不能收拾烂柯门,可是有一百种方法寻你的晦气。他若不是凶手,你挑起了袁福芝和烂柯门的战争,查明真相时,双方都不会饶过你。”   方常进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听得尹强后脊背汗毛直竖:“多谢方大侠赐教,那依您高见,我该怎么办?”   方常进把烟杆子别在腰带上,拉着他往外走:“不急,我们边走边说。”   桐子城外的长青山山道上,暖和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浑身舒坦。莫远歌与梁奚亭晒着太阳走在山道上,从夜归人里带出来的晦气很快就消散了。   “舅父一向明哲保身,何苦要来这一趟,惹得一身臊。”莫远歌懒洋洋地歪头看着梁奚亭,似笑非笑地道。   “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不是为了你吗?”梁奚亭白了他一眼,把玩着手中的短笛继续往前走,“这趟唐尚书给了我百两银子,急着赶回来给你。”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北梁的官家银票丢给莫远歌,自嘲一笑:“我危柱山的“四大美人曲”还算值钱。”   四大美人曲是危柱山立派祖师所创,非门下弟子不可习,就这样被梁奚亭以区区百两卖给了外人。   莫远歌双手接着银票,低头看着手中盖着鲜红玺印“北梁宝钞”,薄薄的桑皮纸捧在手中,他却觉得有些沉重。他抬眼看着梁奚亭,眼中些许落寞:“是我拖累舅父了。”   梁奚亭摆摆手大步往前走,潇洒中透着无奈:“生活不易啊,回去还要面对宋大娘的河东狮吼。”   马上要见到宋青梅,莫远歌却不像梁奚亭那般愁云惨淡。他把银票揣到怀里,微笑道:“一会儿我先进门,她骂完我便没有精力打你了。”   堂堂危柱山掌门和鸿安镖局未来的当家人,竟然排着队等挨骂,梁奚亭苦笑了下转身看着莫远歌:“大外甥,你还真是体贴啊。”   作者有话说:   她费尽心机接近花少侠,那她在老鸨面前说的、做的必然都是假的。 第5章 梦回罗衣镇   长青山脉像一条巨龙,从东到西横在北梁版图上,将北梁分割成了南北两部分。这山脉也是桐子城和罗衣镇的分界线,以北的桐子城大雪纷飞,以南的罗衣镇却艳阳高照。   罗衣镇是连接北梁南北的交通要塞,虽只是个镇,但规模却不比一座城小。它坐落在长青山脉峡谷口,南来北往的客商、官府都必须经过此镇。因此,镇上常年有走南闯北的商人和贩夫走卒在此住宿、补给水粮。   镇上百姓也多以此为营生,开个客栈饭店,或者替人跑腿送信、送物,要么干脆开个铺子卖起南北特产。而将罗衣镇地理优势发挥到极致的,便是数十年前的鸿安镖局。   莫远歌与梁奚亭走在回镖局的路上,迎着血红的夕阳,罗衣镇也被映成了红色。玉带河蜿蜒流过小镇,将罗衣镇分割成了几块。排排青砖瓦房错落有致,一座座古朴堤桥横跨河面;弯延的小路如九曲回肠,田园村舍别有滋味。   两人远远就听见镖局门口的码头上,传来一阵苍老的吟唱: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   “显叔还在呢。”莫远歌道。   “这老头每年都闹着要走,闹了十年还没走。”梁奚亭摇头道,“我要是他早走了,不知他留在此处还有何意义。”   “显叔是个长情的人。”莫远歌说完,转头对梁奚亭道,“舅父,我先去拜会显叔。”   梁奚亭有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两人循着吟唱声来到码头,见一位身着蓑衣的老翁倚在乌篷船上。他闭着眼睛,用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吟唱道: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他声音浑厚沙哑,带着几分看透贪婪人性的戏谑。吟唱完毕睁开眼,见码头上两个年轻人正恭敬地候着。他坐直了身子,笑呵呵地对二人道:“恕老朽年老耳背,没发现少镖头和梁掌门大驾光临,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梁奚亭侧过身去不看他,神情有些尴尬。莫远歌微笑着拱手道:“显叔,我丢了镖,怕回去娘骂我,不知这几日镖局里怎么样?”   显叔笑了下,把头上的斗笠取下来道:“少镖头问错人了吧?镖局的动静,我这打渔的老朽如何得知?”   莫远歌对他深鞠一躬:“多谢显叔。”   梁奚亭一拉他袖子,低声道:“快走吧。”   鸿安镖局背靠长青山,俯瞰玉带河,可谓依山傍水,占尽风水优势。镖局有五进院子,远远看去,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气势不凡。   镖局大门前伫立着巨大的双龙戏珠影壁,须弥座采用昂贵的石料雕制而成。因年久失修,影壁浮雕上篆刻的浮屠经文已看不清楚。大门口蹲着两座白玉石狮,有个缺条腿,有个掉了眼珠。九阶之上,巨大的双开大铁门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有门上蹬着大眼睛的衔环面兽勉强保持着威严。   大门上方的“鸿安镖局”牌匾乃梁孝帝亲笔题写,为嘉奖鸿安镖局护送粮草辎重有功。这是镖局百年来的无上荣耀,可惜现在破败得连匾上的题字都看不清了。   自从莫道秋夫妇死后,鸿安镖局曾经辉煌一去不复还,透着穷酸破落的味道。莫远歌与梁奚亭站在镖局门口,之前互相给彼此打的气瞬间消失大半。   “大外甥,不是说你先进去吗?去吧。”梁奚亭握着短笛的手背在身后,手心微微出汗。   莫远歌倒不似他那么紧张,只是再没之前闲适。他苦笑了下,抬腿迈上家门口的台阶:“舅父怕什么,显叔不是说了么,镖局平安无事。”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闪身让到一边。   “牛牛,开门。我回来了。”莫远歌修长的手指轻扣衔环面兽上的铜环,老旧的大铁门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门内一阵狗叫声由远及近,狗子“呜呜”叫着,听到莫远歌的声音十分欢喜。一个男子斥责狗子:“元宝,走开!”   紧接着门内响起拉门栓的声音,沉重的大铁门发出“咔咔”闷响。   门开了,一条大黑狗率先冲出。它体格庞大,皮毛光亮,兴奋地围着莫远歌摇尾巴,嘴里“呜呜”地哼,甚为激动。   接着,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长着雀斑的矮胖青年从门里出来。他震惊地看着莫远歌和躲得远远的梁奚亭:“莫大,梁掌门,你们这么快就回来啦?”   莫远歌伸手拉住元宝脖子上的项圈,摁住跃跃欲试的狗子,转身对一脸菜色的梁奚亭道:“舅父,你先进。”   梁奚亭见狗被拉住,也顾不得挨不挨骂,红着脸捂着嘴嘟囔了一句:“多谢大外甥。”侧身避过吐着舌头、流着口水的元宝,逃也似的进门去了。   矮胖青年见状叉着腰哈哈大笑:“为啥每次梁掌门看见元宝,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莫远歌见梁奚亭跑远了,这才将狗项圈交到矮胖青年手里:“牛牛,把元宝拴起来,莫吓着舅父。”   胡牛牛从他手中接过狗项圈,嘟囔道:“元宝又不乱咬人……对了,莫大,这趟顺利么?”   莫远歌道:“一会儿细说。我娘呢?”   “和如黛在屋里说话呢。”胡牛牛把元宝栓在门口。   莫远歌踏进高大的门槛,迎面便是内院的垂花门。垂花门上方是梁庆帝亲赐御匾“镖行天下”。这御匾尚未褪色,但配着风化破裂的地砖,和长了虫眼的褪色木门,更添家道中落的味道。   梁奚亭扶着门框,心有余悸地站在御匾下,见元宝被拉走了,他脸色稍好,对莫远歌道:“我……我先去看达叔,再去看宋大娘。”   他口中的“达叔”名叫伍智达。当年莫道秋夫妇双双罹难,鸿安镖局的镖师陆续都走了,只剩下伍智达一人。他说自己腿脚不好,到别的地方难找事做,感念鸿安镖局收留他,只要镖局的镖旗挂在门口一天,他就一天不离开镖局。   莫远歌不忍梁奚亭刚被狗吓,接下来还要挨宋青梅骂,便道:“好,那我先去见娘。”   他话音刚落,倒座房的一间房门便开了,一个老年男子从门里出来。他身着布衣,衣袍下摆撩起卡在腰间,满脸沧桑,一双眼睛神光内敛,双手布满老茧。他便是伍智达,鸿安镖局的镖师兼大掌柜。   “达叔。”莫远歌颔首,抬腿要走。   “大郎,切莫和你娘顶嘴。”伍智达猜莫远歌这么早回来,定是失了镖。尽管知道莫远歌不会顶撞宋青梅,他依旧叮嘱了一句。   “我知道。”莫远歌对他微微一笑,转身就进了垂花门。   梁奚亭十分没义气地目送自己的大外甥一个人去面对河东狮,回头懒洋洋地对伍智达道:“达叔,有进展。”   伍智达转身慢慢进屋:“进屋说。”   莫远歌低头走过一座座院子,所到之处无不寂静萧条,日暮余晖照进荒凉古朴的院落,更显镖局的破败。   曾经,这五进院子全都住满了人。除了莫家主人,还有镖师、趟子手、打杂的、南来北往的宾客。莫家向来人丁兴旺,但从莫远歌的太爷爷那一辈起,莫家香火便像是断了流的溪水,不论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几代单传的命运。莫道秋夫妇逝去后,莫远歌便成了莫家唯一的血脉。   莫远歌走过最后一进院子,站在正房门口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恭敬地唤道:“娘,我回来了。”   雕花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门口探出头,一脸惊讶地看着莫远歌:“哥,你咋回来了?”   少女身量苗条,生得眉目清秀。身着红衣,但许久没洗,衣襟袖子脏得红里透黑。两条黑黝黝的辫子垂在肩上,十分灵动。   “如黛,娘在屋中么?”莫远歌没有回答她,忐忑地问道。   莫如黛回头看了一眼屋中,轻手轻脚地跑到莫远歌面前仰头看着他:“在呢,你是不是丢镖了?”   “嗯。”莫远歌没跟她多说,只是指着少女的衣领道,“你这袄子该洗了。”   莫如黛看着自己红里透黑的衣襟,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今天就洗。”   “是温如回来了么?”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屋中响起。   “是孩儿回来了。”莫远歌知道宋青梅刚才定是在内屋祭拜父亲,大声道。   门帘掀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清瘦女子从屋中走出来。只见她一身青布衣衫,神情肃穆,眼角还有些许红。虽然眼角已爬上皱纹,但依旧看得出年轻时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即便如今布衣裙钗,依旧难掩一身贵气。   “你丢镖了?”宋青梅冷冷地看着莫远歌,声音比脸还冷淡。   作者有话说:   你丢镖了? 第6章 镖局河东狮   倒座房内,梁奚亭跟伍智达讲完桐子城发生的事。   “达叔,袁福芝跟那兔儿爷是怎么回事?”梁奚亭问道,“袁福芝何时有这癖好了?”   梁奚亭不好男风,更不会关注一个老太监的风流事。但伍智达不一样,镖局的人走南闯北自然听得多,且伍智达早年与宫中关系密切,如今虽不在京城,但故旧仍在,打听事情也方便。   伍智达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问道:“你认定凶手就是欢儿?”   “八九不离十。”梁奚亭道,“但不知是否袁福芝授意他杀人,毕竟袁福芝称欢儿是偷跑的。”   先撇清关系,再授意欢儿替他杀人,事后烂柯门即便抓住凶手,也不能把袁福芝怎样,不是没这可能。   伍智达又“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这才道:“据我所知,袁福芝与烂柯门并无仇怨,表面上一直关系融洽。”   梁奚亭思索了一下道:“若不是袁福芝授意,那就好说了。”   伍智达没有回他,只顾抽烟,半晌才道:“清秋,你此次实在太过冒险。你既猜到花知微会丧命夜归人,为何要出现在那里引人怀疑?你下次若还敢这般托大,便不要再来找我了。”   梁奚亭用手揉捏伍智达的腿,满脸挂着谄媚的笑:“达叔莫生气,我若不去,温如便是最大的嫌疑人。”   伍智达看了他一眼:“莫与我假惺惺来这套,我不是大郎。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活到今天不容易,不会轻易随你赔上这条老命。天阙城是当年皇上下旨剿灭的,如今皇上仍在,万不可能给天阙城平反。”   梁奚亭冷笑了一声,不再给伍智达揉腿:“达叔放心,我还没疯到不要性命的程度,也不会累你赔上性命。”他不耐烦这满屋子的烟味,起身一边用手扇着烟雾一边道,“你只需要帮我查清楚一件事情。”   “何事?”   “想尽一切办法,打听那欢儿到底会不会功夫、功夫到了何种境界,跟谁学的,凡是他的所有信息,我都要一清二楚。”梁奚亭道。   伍智达垂下眼皮,苍老的眼睛里有一丝犹豫,但他还是给了梁奚亭肯定的答复:“这个事情颇费功夫,你容我……”   “七天。”梁奚亭不等他说完,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达叔做得到吗?”   伍智达叹息了一声,道:“行。”   “闻师兄的事情有了些进展,待我证实了再告诉你。”梁奚亭侧身道,“另外烂柯门死的这四人与天阙城的关系,莫要告诉温如。”   伍智达抿嘴道:“好。需要我做什么,可飞鸽传书给我。”   梁奚亭走到门口,停住身形道:“达叔,我回来时碰到显叔了,他在门口码头上。”   伍智达听到这话,身体明显颤了一下。随即,他不急不慢地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梁奚亭转身出了屋子,见胡牛牛正在院中劈柴,走过去问道:“牛牛,这两日镖局可有生意?”   胡牛牛摇头道:“没有。只有赵员外的公子来了一趟,还是希望莫大能收他当弟子。”   梁奚亭走到胡牛牛身边坐下,捡了一块木柴漫不经心地左右看着,实则在竖着耳朵在听内院的动静。   “梁掌门,你怎的不进去?”胡牛牛见他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听说,”梁奚亭压低声音,“宋大娘追回无方琴后,说……说……”   胡牛牛追问道:“说什么?”   梁奚亭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说要打断我的腿。她真说过这话?”   胡牛牛懵了:“没……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梁奚亭心里暗暗问候了一下莫远歌,理了衣衫起身笑道:“没说过最好,我去看宋大娘。”   隔着两个院子,远远传来宋青梅的怒骂声:“你这个不中用的败家子,知道现在接一趟镖多不容易吗?鸿安镖局这么多年何曾丢过镖?你简直让祖宗蒙羞!”   “如黛,你走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混账东西不可!”   随即便传来鞭子破空后鞭打在身上的闷响,光听声便知打得极狠。但被打的人却一声不吭,只有莫如黛尖声哭喊:“娘,别打了……哥,你快走啊,别跪在这里……”   梁奚亭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果然看见莫远歌跪在廊下,宋青梅怒不可遏地拿着马鞭正在打他。莫如黛拉不动莫远歌,哭着把自己挂在莫远歌身上,试图将他拉起来。   莫远歌身着黑衣,看不出被打之处是否有血迹,但梁奚亭太熟悉宋青梅的手断了。冲过去一把抓住宋青梅高高扬起的鞭子,颤声哀求道:“宋大娘,看在我的面上,别打他。”   “滚开!”宋青梅怒喝一声,一把推开梁奚亭,紧接着又是“啪”一鞭打在莫远歌身上,不堪入耳的辱骂随之而来:“我妙染坊高门显贵,为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我把自己困在这大宅子里,为你殚精竭虑,耗尽毕生心血,没有一日活得像自己,你就这样回报我!”   她边打边哭,莫远歌却一声不吭,只是低头跪着。   “娘,别打了……娘,我不要新衣裳了……娘……”莫如黛哭着哀求,但她的话根本进不到宋青梅耳朵。   鞭子“啪”一下打在莫远歌胳膊上,鞭稍扫到他的脸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宋青梅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这个不长记性的混账东西,吸人血的败家子!丧门星!”   “宋大娘!”梁奚亭过去一把抓住她手上鞭子掷在地上,红着眼睛怒道,“够了!不就是丢了镖吗?多大点事,你就把他打成这样?”   听到这话,宋青梅气得直发抖:“多大点事?!你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挣十两银子多不容易?你们舅甥俩一个比一个混账,枉我为你们操碎了心,结果竟是庸人自扰!这家老娘不当了,你们爱怎样怎样,他就是死在面前我也不管了!”她一把掷了马鞭转头回到屋中,“呯”一声把门关上了。   梁奚亭心糟得如一团烂泥,抓着莫远歌的胳膊将他扶起来。触手莫远歌的胳膊,梁奚亭才发现他身上竟多处破口流血。   莫远歌额头疼出了冷汗,脸和嘴唇都是白的,哆嗦着道:“多谢舅父。”   梁奚亭伸手从莫远歌怀中掏出那张“北梁宝钞”递给抹鼻涕的莫如黛:“别哭了。拿给宋大娘,告诉她,我们舅甥俩年轻不懂事,烦她老人家操心了,往后温如会好好走镖,不给镖局蒙羞。”   莫如黛一见银票,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抹鼻涕眼泪,抽抽搭搭地道:“哥,既然你有钱,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莫远歌疼得话都说不出了,梁奚亭扶着他往东厢房去,回头对莫如黛道:“小丫头片子,快去。”   东厢房紧挨正房,厢房后面有个小院,梁奚亭从井里打水烧热。   莫远歌在屋中缓缓脱下破损的衣衫,精壮白皙的上身前胸后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鞭痕,有的只是红肿,有些已破皮浸出鲜血。他用干布随便擦了下血迹,取了一套黑衣穿上。   待梁奚亭将水烧热端进来时,莫远歌已经穿好衣服了。   “怎么不洗洗再上点药?”梁奚亭把水放到一边,责备地问道。   “一点皮外伤,哪需上药。”莫远歌从架子上的药箱里取出一小块浑身通红的石头放进石臼中慢慢研磨。   梁奚亭走过去看着石臼中的石头慢慢变成粉尘,问道:“火曜石还有多少?”   “还有半月的量。”莫远歌道,“娘骂得没错,行有行规,我不该因私怨坏了走镖的规矩。”   梁奚亭叹道:“你呀,被人打死了还替人说好话。”   “娘是刀子嘴豆腐心。”莫远歌将石臼中的火曜石粉末倒进酒壶里中缓缓摇晃。   “是啊。”梁奚亭苦笑道,“自家人都养不活了,宋大娘还捡那么多孤儿养着。”   “连年战乱,莫说孩子,大人饿死的也不少。”莫远歌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这些年,娘养活这么多孩子不容易。镖局每月人吃马嚼的花销至少要五两,我这里又是个无底洞,她脾气哪里好得起来。”   梁奚亭皱眉道:“不是还有舅父我呢嘛……”   莫远歌道:“好在这帮孩子中,胡牛牛和玉玉已能顶事。再过几年孩子们都大了,镖局的负担就没那么重了。”   梁奚亭道:“胡牛牛力大,走镖用得上;玉玉只顾长个子,身子骨瘦弱得跟女子一般,哪像是能下苦力的,走镖的活不适合他。”   莫远歌将刀匣取出来,道:“不能下力,总能摇旗呐喊。他大了,若不出点力,吃着饭也不安心。”   梁奚亭笑道:“你这大哥也是当得不易,要管他们吃穿,还要照顾他们心里的想法。”   莫远歌从刀匣里取出两把刀,甫出刀匣,寒光毕现,如镜般的刀身冷气森森,刃口上高高的烧刃中凝结的寒光不停地流动,更增加了锋利的凉意,令整个屋子都冷了几分。   梁奚亭两眼放光,搓手道:“这龙凤双刀乃世间稀有灵器,就是杀气太重。它可比无方琴值钱多了,大外甥,若把它卖了,你这辈子的火曜石都不愁了。”   莫远歌看了他一眼:“舅父,你是觉得我今日被揍得不够惨,想要送我一程吗?”   梁奚亭“嘿嘿”一笑,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双刀,似乎他面前的不是刀,而是一堆金灿灿的黄金。   龙凤双刀型如弯月,刀身长约三尺,宽约三寸,刀背厚约半寸。左边那把刀身一面刻双龙戏珠,一面刻着古篆体的“龙吟”两字;右边那把一面刻凤与凰,一面是古篆体的“凤鸣”二字。两把刀刀柄头都刻着“莫”字,龙吟刀为阳刻,凤鸣刀为阴刻,互相呼应。   莫远歌用白布擦拭着刀身,说道:“舅父,最近镖局没生意,我想去京城一趟,你去么?”   梁奚亭知道他想去京城做什么,他不希望莫远歌牵扯这些恩怨。要机关算尽,要不择手段,自己一人就够了,没必要再把莫远歌赔进去。他想了想,道:“温如,花知微的案子……你莫要管了。”   莫远歌笑道:“我本来就没管啊,舅父想说什么?”   梁奚亭顿了下,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笑道:“不管最好。”   作者有话说:   我妙染坊高门显贵,为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我把自己困在这大宅子里,为你殚精竭虑,耗尽毕生心血,没有一日活得像自己,你就这样回报我! 第7章 走镖万灵山   胡牛牛正在做晚饭,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大铁门,他往灶里塞了一把干草就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堆笑冲胡牛牛作揖,殷勤地唤道:“胡大哥,是我。”   胡牛牛看着眼前一身绸面棉衣、满脸麻子的少年,叹道:“赵公子,你怎么又来了?莫大不会收你的。”   这人便是罗衣镇赵员外的公子赵满仓,他喜欢舞刀弄枪,一心想做行侠仗义的大侠,期望能拜高人学绝世武功,有一天可以仗剑走天涯。可赵员外是生意人,祖宗八辈都没有摸过刀枪,更不允许赵满仓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   赵满仓虽无习武的天赋,但气性却大,一气之下竟绝食,把自己饿成一副骨头架子也不肯张口吃饭。赵员外没办法,在老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逼之下同意他习武。   要习武,就要找个武功高强的好师父,于是江湖威望极高、但门派没落的鸿安镖局便成了赵满仓挖空心思想要拜进的门派。   可赵满仓资质太差,一提要拜莫远歌为师父,宋青梅就大发雷霆。连到镖局从趟子手做起,宋青梅也不答应。赵满仓有事无事便来打探一番,希望有朝一日宋青梅能松口。   听到胡牛牛这么说,赵满仓作揖急道:“胡大哥,我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来求莫大侠帮我家护送一趟药材去万灵山还愿。”   胡牛牛愕然,他上下打量着瘦皮猴般的赵满仓。赵员外把这么重要的生意交给一个孩子来谈,用意太明显。不过只要有生意,胡牛牛就高兴。他笑了,侧身让开了庞大的身躯:“那你进来吧。”   赵满仓满心欢喜地进了大门,抬头看着院落对面豪华却破败的垂花门,突然胆怯起来。他搓着手:“胡大哥,我一会儿在哪里拜见莫大侠?”   胡牛牛一边关门一边道:“你想什么呢?莫大可是我们的总镖头,怎么可能出来谈生意,你跟达叔谈。”   赵满仓瞬间泄气,“哦”了一声就跟着胡牛牛进了账房。小半晌后,伍智达让胡牛牛把赵满仓送出门:“赵公子快回吧,天都黑了,赵员外该担心你了。”   赵满仓好不容易求着他爹把这单生意交给自己谈,就是想见仰慕已久的莫大侠一面,谁知还是徒劳。   他对伍智达鞠躬,丧气道:“劳烦达叔了,这批药材要在大寒前送到万灵山子虚观。万灵山山高路险,又冰天雪地,还望达叔叮嘱莫大侠路上千万保重。”   伍智达笑道:“赵公子该关心的是药材,镖师自然是先保全雇主的财产。”   赵满仓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紧闭的垂花门一眼,不甘地跟着胡牛牛出去了。   “坏了!”胡牛牛“嘭”地关上大铁门,这才想起锅里的菜,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往厨房奔。但见屋顶上的浓烟和空气中的焦糊味,宣告镖局晚饭没了。   宋青梅坐在屋中,捏着莫如黛送来的一百两银票,脸上余怒未消。莫如黛正添油加醋地替莫远歌说好话。她笑得灿烂,一边轻轻用梳子给宋青梅梳头一边道:“梁掌门和哥都知错了,您就不要生气了。现下我们又可以撑一个月了。”   “你懂个屁!”宋青梅一把夺过她手上的梳子,“他把钱都拿来买火曜石,危柱山的门人下个月就该喝西北风了!简直瞎胡闹,你去把银票兑换开来,给他三十两带回危柱山。其余的交给伍智达,买火曜石。”   伍智达在门外道:“家主,有生意上门。”   宋青梅整理了下衣衫和头发,起身开门,站在门口问道:“哪里的生意?”   伍智达道:“赵员外。他为他夫人还愿,有一批黄精等稀罕药材,要在大寒前送达万灵山子虚观。”   宋青梅不满地道:“去万灵山皆是山路,镖车无法通过,最后半程冰天雪地,且路上多土匪流寇,这种不要命的镖你也接?”   伍智达道:“家主莫急,我年轻时随老镖头去过子虚观,知道有条路可以过镖车。这次货多,我会和大郎同去。”   宋青梅上下打量他:“你腿脚不好,许久不走镖了。这次赵员外给了多少钱,居然请动大名鼎鼎的银枪王?”   伍智达垂眼道:“家主说笑了,这世上哪还有什么银枪王。赵员外出手大方,这趟出资白银五百两,先给一半,将药材安全护送到子虚观,回来再付另一半。”   五百两算是解了宋青梅的燃眉之急。她心里宽敞起来,走下廊檐对伍智达道:“那你把牛牛和玉玉都带去。对了,让牛牛去割些肉,晚上让大家吃好点,明天一早好出发。”   胡牛牛把饭菜全烧糊了,正怯生生地站在门背后,半掩着肥胖的身躯听他们讲话。听到这话,满脸堆笑地一边往跑一边道:“好嘞,家主放心交给我,今晚咱们吃莲藕炖猪肘。”   镖局接到这几年难得一见的大单,莫远歌进京计划只能暂时搁置。小院内摆了三桌,其中两桌全是七大八小的孩子,小的只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胡牛牛刚把莲藕炖猪肘端上桌,孩子们就跟饿狗抢食般将一大盆菜一抢而空。   另一桌是大人,伍智达坐上位,其余便是镖局的几个壮年力夫,稍年幼些的就是胡牛牛和玉玉。   莫如黛虽然也是捡来的孩子,但宋青梅已将她认下,算主家人,和宋青梅、莫远歌一同在小堂屋内吃饭。宋青梅心情好,难得下厨做了道菜,她起筷后众人才开始吃饭。   莫远歌才挨了打,但他神色自若,饭菜都吃得不少,食欲一点也不受挨打的影响。   梁奚亭全程闷头吃饭,头也不抬,生怕沉浸在喜悦中的宋青梅看到他那张脸,又想起无方琴的事。   但偏偏他那贴心的大外甥动不动就给他夹菜:   “舅父请用。”   “舅父尝尝娘做的肉丸。”   梁奚亭紧张地朝宋青梅看了一眼,她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笑眯眯地低声和莫如黛说话。   一顿饭吃得梁奚亭满头汗,他低声对莫远歌道:“你自己吃,莫管我。”   “大郎,明日你和你达叔去走镖,把元宝也带上。万灵山有野兽出没,火折子带够,晚上火堆不要灭。”宋青梅破天荒地给莫远歌舀了一碗汤,温言叮嘱。   “是。”莫远歌颔首应道。   梁奚亭听到这话脸一白,又继续吃饭。   第二日一大早,伍智达带着力夫装药材,装了满满五镖车。镖车由骡子拉着,上面插着鸿安镖局的蟠龙镖旗。   莫远歌背着刀匣在盘点货物和此行所需的物资,梁奚亭趁胡牛牛还没把元宝牵出来,走到莫远歌身边:“温如,这趟我就不去了。我回趟危柱山,等你回来。”   只要带了元宝,梁奚亭是决计不肯跟去的。莫远歌点头道:“如此也好,舅父离山日久,该回去看看。”   伍智达见莫远歌走远了,对梁奚亭道:“此去万灵山路途遥远,路上不好联系。你交代的事要晚些了。”   梁奚亭不再似之前的白眼狼模样,大方地道:“无妨,达叔先安心押镖,那事我自己想办法。”   莫远歌清点完货物,与宋青梅、伍智达一起拜过祖师爷,一行人便押着镖车浩浩荡荡往长青山而去。   万灵山是长青山最高的一座峰,山上终年冰雪不化。据伍智达估算,镖队沿长青山脉一直向西而行,五日后能抵达万灵山脚下,从万灵山脚下到半山腰的子虚观需要一整日。此行如果顺利,不出半月他们就能回到罗衣镇。   莫远歌骑了马走在镖队最前面,趟子手押着镖车排成一排跟在他后面,时不时地喊声“合吾”,伍智达骑马殿后。远远看去,鲜红的镖旗迎风招展,五辆镖车整齐划一,力夫们身强体健精神气十足,鸿安镖局似又回到了当年的盛况。   山里没有地方打尖住店,一天三顿都要埋灶自理,好在这次准备充裕,吃住都不成问题,唯一担心的便是遇上野兽或者土匪流寇。   午时,镖队寻了一开阔地埋灶做饭,胡牛牛把米、干肉、萝卜一起炖了一锅。大家围着火堆吃了午饭,喂饱牲畜和狗,铲土埋了灰烬继续上路。   吃了饭人就有些疲乏,趟子手“合吾”的声音不如上午那么响亮,连元宝也不围着镖队前后奔跑了,跟在胡牛牛身边慢慢走着。   正当大家放松些警惕时,前面树林里突然传来年轻男子惊恐的喊叫声:“好汉饶命!”   莫远歌当即勒紧了缰绳,对身后做了个收拢的手势,低声道:“有点子来,亮青子!”①趟子手们立即停止向前,个个抄起家伙警惕起来。   紧接着,前面树林里又传来一男子粗犷的声音:“这穷酸身上竟然一个子都没有,我看他这身挂洒②还能穿,不如扒了吧。”   另一个男子邪笑道:“那你扒了去吧。这芽儿③长得不赖,留给我玩一下。”   那年轻男子惊恐地哭喊:“不行啊好汉,没了衣衫我会冻死的,求好汉放了我,我若中了举,一定拿钱孝敬二位。”   原来是进京赶考的穷书生遇到山匪了。伍智达对莫远歌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镖局走镖与山匪流寇多有交道,只要对方不找麻烦,镖队不可能主动去惹他们。   莫远歌本也不想多惹是非,但他一听那书生要进京赶考,心里便有了算计。他正想进京打探,此时遇到这个书生,简直是瞌睡遇枕头。   “达叔,我去去就来,不会耽误事。”莫远歌低声对伍智达道,说完竟不顾伍智达焦急地打手势阻拦,策马往前方树林里而去。   作者有话说:   注:   ①亮青子:亮武器。   ②挂洒:衣裳。   ③芽儿:年轻男子。 第8章 虎口救书生   伍智达冷汗都下来了,但此刻他无法出声喊莫远歌回来,在不知对方实力的情况下,必须先保证货物的安全。一边指挥镖队悄悄往后撤,一边招呼身材瘦小的玉玉留在此处,留意莫远歌那处的动静。   密林中,两个汉子正在扒书生的衣服。伴着两人的粗鲁的笑声和书生的哀求哭泣,莫远歌驻马密林前高声喊道:“好汉,在下路过贵宝地迷失了方向,可否请好汉指条明路,在下奉上白货①酬谢。”   这种自动送上门的肥羊还真少见,哥俩相视一笑放开了书生,提着刀走出树林。这两人身着土布衣衫,生得膀大腰圆,一个扛着斧头,一个拿着鬼头刀,虎视眈眈地打量莫远歌。   “这位大侠打何处来,往何处去?”扛斧头的汉子嘴里叼着一根草,斜眼看着莫远歌。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林中突然窜出来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朝莫远歌跑去。那少年脸上有几处淤青,头发衣衫散乱,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竹编囊箧,拼命朝莫远歌奔跑,连囊箧里掉落的书本都顾不上捡了。   “干!那小子蹽了!”提刀的山匪怒骂了一句,就要冲过来抓那少年书生。   “站住!”莫远歌伸手从背后刀匣中抽出龙吟刀,居高临下地用刀指着二人。   “哟,还是个练家子呢?”抗鬼头刀的汉子见莫远歌抽出刀来,笑了,“就你这小白脸,舞得动那片子②吗?来来来,和爷比划比划!”他拖着鬼头刀,刀尖拖在地上朝莫远歌而去,拖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不知对方树林里到底有多少人,莫远歌要速战速决,他要凭借自己浑厚磅礴的内力和刀气一招吓退对方。打定主意,莫远歌道:“得罪了。”   他天生经脉宽于常人,真气运转不似寻常武者会受经脉宽度的制约,他猛然运气,磅礴的内力由丹田经由早已打通的阴阳二脉汇聚右臂。只见他持刀的手背青筋爆现,挥刀向前猛然一斩,龙吟刀的寒锋瞬间破开空气,急速的气流划过刀面的双龙戏珠,声音竟然震得人耳朵生疼。   两个土匪只觉寒光一闪,耳中听得“轰”一声巨响,地面都跟着颤抖了一下,飞溅起的泥土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两人互相搀扶着站稳了脚,这才往巨响处看去:两人面前三尺处赫然出现一条宽约三寸的裂缝,竟是被莫远歌一刀凌空斩出的。   两人站在裂缝前,脸上沾着溅起的土,双股战战。“刀……刀气……”扛斧头的山匪呆若木鸡嘟囔了一句。   那少年书生趁机逃到莫远歌的马后,一脸惊恐地跌坐地上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莫远歌收了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到两人脚下,抱拳道:“两位好汉高抬贵手,秀才面皮薄,赤身裸体又丢了清白,他就活不成了。看合字盘③,这点白货,权当在下给秀才买下那身衣衫,剩下的钱请两位好汉去窑子松快松快。窑姐儿千娇百媚,不比这穷酸好千百倍么?您二位说是不是?”   那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加上莫远歌石破天惊的一刀,两个山匪早已没了为难书生的想法。扛斧头的山匪流着冷汗,一边警惕着莫远歌,一边弯腰拾银子:“大侠好手段,不知是何方神圣?道个万④,我们兄弟日后见着贵号绕道走。”   莫远歌反手将刀插回刀匣,道:“在下烂柯门一个无名小卒,不敢劳二位记挂。”   听闻烂柯门,两个土匪只后悔自己问出这句话。为首的咽了口唾沫,一边警惕莫远歌,一边给身边伙伴示意慢慢往后退,退到树林边拖着斧头和刀转身就跑进了密林。   待林中声音消失后,莫远歌才下了马查看身后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皮肤白皙,一张脸生得十分俊秀,五官精致如画,眉头轻蹙,双眼就如氤氲了雾气的水墨画,多情、多思、缱绻,眼角眉梢和嘴角带着淤青,真真万分惹人怜惜。   他身着一件陈旧的青色夹袄,衣服几处被山匪撕破。他狼狈不堪拉扯着自己的衣衫,试图让这件老旧的衣衫再坚持服役。但早该退役的衣衫经过山匪的暴力摧残,又被少年不得法的“拯救”,最终衣毁衫亡,衣领、衣襟、衣带全分了家。少年只得用双手拉住两边衣襟,勉强蔽体。   莫远歌见他如此狼狈,缓缓走过去道:“小可怜,还能站起来吗?”   少年泪眼汪汪地看着莫远歌,捂着破损的衣衫拖着囊箧就往他面前挣扎,生怕莫远歌就此丢下他:“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我……我能站起来,求大侠带我离开。”   他嘴上说能站起来,但跑了两步又摔倒在地,囊箧里的笔墨纸砚摔得到处都是。   莫远歌快步过去将撒出的书本拾起放回囊箧,一手将囊箧夹在腋下,一手从少年背后穿过他前胸,将人和囊箧一边夹一个,大步朝马走去。   少年像小鸡仔一样被他夹在腋下,也不挣扎,嘴里还不停地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此地不宜久留,那两个山匪说不定已经回去搬救兵了,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莽撞连累镖队。莫远歌一手将囊箧挂在马鞍上,一手将少年放在马上,随即自己也跨上马背,策马往西疾驰而去。   马在树林里穿行,羊肠小道两旁的树枝不停地抽打在两人身上脸上。莫远歌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扯过自己的大氅劈头盖脸地就把少年罩在大氅中,避免他被树枝刮伤。   “小公子,你遇到多少山匪?”莫远歌要跑远一点才能停下来给镖队发信号,他要清楚山匪的数量,有没有马。   少年似乎没骑过马,在大氅里紧张地抓着马鞍和马鬃毛,又不敢太贴近莫远歌,弓着身子趴在马背上:“大侠,我遇到了两拨人。昨日刚进山就遇到两个,他们抢了我银子和书童,我趁机逃了,但慌不择路迷了方向。今日在山中走了大半日,谁知又遇到这两个……我刚被他们抓住大侠就来救我了。”   凭少年的话,莫远歌无法判断这波山匪的人数和实力,保险起见,又策马跑了一刻钟,才在一处高地停下。   驻马远眺,此处地势高且开阔,可以查看远处的动静,适合在此与镖队汇合。他下了马,从怀中掏出信号往天上一抛,一道极细的白光冲天而去,在天空中一闪就灭。   这是鸿安镖局的特制联络信号,爆炸时无声无息,只有一道一闪而过的白光,若非仔细留意,根本察觉不到。莫远歌与伍智达搭档多年,知道他定会派人盯着自己的去向。   放完信号,莫远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山下与镖队分开的密林,屏息倾听四周的动静。不消片刻,果然在那处空中看见了那极细的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他紧蹙的眉头这才松了,转身朝马上的少年看去:他双手紧紧地揪着马鞍,就顾不得身上破衣烂衫了,四面通风的衣衫被高处的冷风一吹,少年脸都冻青了。   莫远歌解下自己的大氅径直给少年披上,一边给他系衣带一边问道:“还没请教小公子尊姓大名?在下莫远歌,字温如,鸿安镖局的镖师。”   少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叫江千夜,没……没小字,东州人氏,赴京赶考。”   听到“东州”二字,莫远歌系衣带的手僵了一下,随即神态自若:“你我有缘,我便好人做到底,等这趟镖送完,我护送你进京赶考。”   江千夜张嘴正要说什么,莫远歌十分豪爽地挥手打断他:“不用谢我,小事一桩,举手之劳。”   江千夜只好闭嘴。他拢紧身上过于宽大的大氅,带着莫远歌气息和体温的大氅瞬间就暖了他冻僵的身躯。   “有莫大哥护送,路上不必担心再遇土匪强盗了。”江千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等到了京城,我写信让爹娘寄盘缠来,到时定重金酬谢莫大哥。”   “好啊,鸿安镖局的酬金可不便宜,你这一趟凶险,我要白银三十两。”莫远歌举起腰间酒葫芦喝了一口。   江千夜看着莫远歌的侧脸,笑着学他说话:“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两人在原地站了一炷香的功夫,莫远歌便听见西面山林里隐隐传来车轱辘的声音,细听之下,数量不少,应当是镖队无疑。莫远歌让江千夜坐好,牵着马下去与镖队汇合。   伍智达收到莫远歌发的信号后,为了绕过山匪出没的树林,带着镖队悄没声息地绕了一大圈,径直绕到莫远歌前面去了。   远远看见莫远歌牵着马,马上还坐着个俊俏少年,伍智达只是叹了口气。既然人都救下来了,镖队也不吝给他一口饭吃。而且看那少年脸青嘴白的样子,多半在山匪手中受了些苦,此刻若把他丢在这长青山脉中,不折在山匪手中,也会成为野兽的果腹之物。   不过他同意收留江千夜,并不代表会轻易饶了莫远歌。   莫远歌牵着马走到伍智达面前,低声喊了句:“达叔。”   伍智达苍老的眼睛瞟了马上那如玉一般惹眼的少年,转头对莫远歌冷声道:“莫以为家主不在,你上天入地都无人管束。这一顿我记下了,晚间功课,加两炷香的‘一指禅’!”   莫远歌无视胡牛牛等人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只是低头应道:“是。任凭达叔处罚。”   伍智达看了江千夜一眼,转身往镖车而去,一点也没给莫远歌互相介绍的机会。   莫远歌招呼玉玉:“玉玉,你与江公子身量相当,把你干净棉袍找一件给江公子穿。”   玉玉和胡牛牛两人的目光都被马背上俊俏惹人怜的少年给吸引了,听到莫远歌的话立即清醒过来,各自分头做事。   胡牛牛走到马前伸手扶江千夜:“江公子,随我去跟镖车。这是莫大的马,他要在前面开路。”   江千夜顺着胡牛牛的搀扶下了马,玉玉已经将他一件崭新的棉袍递上了。江千夜道了谢,接过棉袍站在原地想了下,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给莫远歌:“多谢莫大哥赠衣之恩。”   莫远歌微微一笑,接过大氅穿在身上,骑上马领着镖队继续出发。   江千夜不知哪里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胡牛牛要帮他看伤,他又不同意。胡牛牛见他实在跟不上镖队,只得让他坐上镖车。好在江千夜并不重,没给拉车的骡子增加太多负担。   就这样,鸿安镖局护送药材的镖队中,除玉玉之外,又多了一个吃闲饭的人。   作者有话说:   注:   ①白货:银子。   ②片子:刀。   ③看合字盘:给我个面子。   ④道个万:报上姓名。 第9章 夜宿芭蕉岭   “江公子,我们走镖的受伤是家常便饭,大家互相治伤上药没什么稀奇,你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呀。”胡牛牛苦口婆心地劝说。   “一点皮外伤,不劳烦胡大哥了。”江千夜抱着他的囊箧整理里面杂乱的书本。   “那好吧,你若疼得凶就把这个抹伤处。”胡牛牛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镖局特制的跌打伤药,效果好。”   江千夜盯着他手里的瓷瓶,没接:“很严重的伤能用吗?”   听到这样的质疑,胡牛牛感觉自尊受到了伤害,提高声音道:“当然!只要你还有口气,都能给你救回来!”   “牛牛,莫要胡说八道。”坐在最后一辆车上的伍智达远远地说了一句。   胡牛牛脸一红,坚持把瓷瓶地给江千夜:“你这小公子,莫要不识好歹,拿着!”   江千夜道了声谢,伸手接过瓷瓶放入囊箧里:“胡大哥,什么是‘一指禅’?”   胡牛牛道:“那是莫大平日练的一种基本功,就是脱去上衣,仅以双手食指和两脚尖着地,身体必须平如木板一样支撑在地。”   江千夜道:“这有何难?”   胡牛牛看着他:“这是不难,难的是莫大腹下地面插着数十把六寸长的尖刀,背上压着百斤重的沙袋。若是他承受不住沙袋的重量,身子稍微低一些,便会被尖刀刺破腹部。沙袋上插着香,莫大平日要撑一炷香时间,今天为了救你,要撑三炷香。”   “这也太残酷了。”江千夜过意不去了,“要不……我去找达叔求求情。”   胡牛牛见他想起身,示意他坐好,接着又像炫耀什么似的出言吓唬江千夜:“达叔罚他一指禅还算好的,你还没见过‘点天灯’……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我们莫大所有的基本功都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你们读书人根本想不到有多严苛。”   江千夜没说话,只是看着镖队最前方马背上那英姿飒爽的背影。莫远歌的头发黝黑且发量惊人,经过一整日的折腾,那根纤细的发带有些承受不住,眼看就要散架了,但莫远歌却无知无觉。   傍晚时分,镖队进入芭蕉岭境内。芭蕉岭是长青山脉稍矮的一座山,此地有三多:多芭蕉树,多崎岖的羊肠小道,多匪贼流寇。不过芭蕉岭的匪贼流寇都与鸿安镖局打过交道,只要是鸿安镖局的镖,他们是不会劫的。   莫远歌让趟子手打起镖局大旗,一路“合吾”地喊着,一是给此地的江湖朋友打招呼,二是感谢道上的兄弟们一路照顾。   过芭蕉岭一路都十分顺畅,即便是拦路打劫的,看到镖局的大旗也假装没看见,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但鸿安镖局毕竟不比当年,就怕有绺子不顾江湖道义打鸿安镖局的主意,所以尽快过岭是最保险的。   但眼看快下岭时,伍智达却让镖队停下来歇息。莫远歌指着前面一处开阔地道:“就在那处,把牲口拴在外围,镖车集中到中间,埋灶做饭。”   胡牛牛问道:“莫大,此处这么多绺子,为何不过了岭再歇?”   莫远歌道:“过了芭蕉岭只怕没地方歇息了。”他没有过多解释,指挥着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镖队走镖万不得已露宿山野,只要不下雨,都不会扎帐篷,以免影响镖师的视线和行动,但莫远歌还是让人扎了个小小的帐篷,给镖队里年纪最小的玉玉和江千夜住。   下午江千夜一直坐在镖车上,却似乎比任何人都疲累,扎帐篷时他一直背靠树干坐着,脸色比午时更差。帐篷一扎好,他草草对莫远歌道了谢,立即进了帐篷,还把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   “莫大,你看……”玉玉没想到江千夜这么不客气,有些委屈地指着帐篷。   “无事,他若一直不出来,我把大氅给你裹着睡。”莫远歌拍了下玉玉的肩膀安慰道。   “我不是……”玉玉委屈地想分辩,说了一半又不说了,转身去帮胡牛牛做饭。   莫远歌很自觉地走到伍智达一早就准备好的空地上,将上半身衣衫尽褪系在腰间,无视满地的泛着寒光的刀尖,双手食指撑地,仅凭两根手指便支撑起他精壮的身躯丝毫不动摇。他双臂弯曲,刀尖离他腹部只有一寸的缝隙。   “牛牛,把沙袋搬过来。”伍智达抽着旱烟吩咐道。   牛牛吃力地从镖车上搬下沉重的沙袋走到莫远歌身边提醒道:“莫大,我要放了。”   “放吧。”莫远歌的声音毫无波澜。   牛牛怕一下放上去莫远歌承受不住,先将沙袋一角放到他白皙的裸背上,再慢慢松手,直到沙袋的重量完全压在莫远歌腰背。   莫远歌纹丝不动,似乎背上百斤重的沙袋就是一包棉花。不过细看之下,他双臂筋肉已经鼓起,上身各处肌肉紧绷,夜晚寒风之下,竟还出了细密的汗珠。   “插上香。”伍智达吩咐道。   一只点燃的香插在莫远歌背上的沙袋上,开始了他漫长难耐的基本功。   镖队的人早已经对这情形见怪不怪了,做饭的做饭,拾柴的拾柴,只有那帐篷帘子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双好奇的眼睛从缝隙里仔细观察着莫远歌。   三炷香点完,胡牛牛终于把饭煮好了。他把土豆干肉和大米一起炖了一锅,虽然卖相不好,但闻着很香,惹得元宝口水滴答,众人围坐在火堆旁等待胡牛牛给他们打饭。连一直躲在帐篷里的江千夜也拉开了帘子,盯着那锅冒着热气的饭菜咽唾沫。   镖队吃饭规矩大,厨子要先舀镖师的,把肉和干饭用大碗盛给镖师,然后才是力夫、趟子手的,最后剩下的清汤寡水就是玉玉这样不能出力的。   莫远歌起身用布擦干身上的汗穿上衣衫,接过胡牛牛递来的大碗蹲在火堆旁吃了起来。很快,镖队的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饭菜,胡牛牛把锅中最后一点剩汤舀在碗里给江千夜端去。   江千夜早就饿得两眼昏花了,见众人吃得香,几乎是从胡牛牛手中抢过碗狼吞虎咽地喝起来。他这样子哪像知书识礼的书生,倒像是好几日没饭吃的叫花子。胡牛牛摇头叹了口气,端着自己半干的饭菜吃了起来。他胃口大,即便有心可怜江千夜,也无法再分出饭来给他。   江千夜风卷残云般将大半碗汤喝完了,正意犹未尽地想要把碗底再舔一舔,一只大手便将他碗拿走了。   莫远歌站在他面前,一边从自己碗里往江千夜的空碗里拨饭,一边道:“我吃不完这么多,你受累帮我分担点。”   江千夜望着他,莫远歌低着头只顾把碗里的肉拨到自己的空碗里,都没抬头看他一眼。   “多谢莫大哥。”江千夜没有多余的废话,端着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莫远歌又走到玉玉身边,把自己碗里另一半肉拨给了玉玉:“正在长身体,多吃点。”   玉玉抬眼焦急地看着莫远歌:“都分给我们,你吃什么?”   莫远歌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刚挨了罚,端碗的力气都没了……别告诉别人。”   玉玉看着碗中的肉,还有莫远歌脸上温和的笑,眼睛湿润了。他“嗯”了一声,低头猛吃。   江千夜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好奇地看着两人,皎月般的眼睛里藏着更深的不解。   莫远歌真是一口饭不再吃,把饭菜分给了大家,从芭蕉树上摘了片尚未干枯的叶子,靠着树干编起东西来。跳跃的火光映上他俊美温和的脸颊,朦胧又温情,让人心安,并心驰神往。   江千夜吃着饭,见莫远歌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往芭蕉叶的凹陷处倒了些酒。他轻晃芭蕉叶,晶莹剔透的酒液如露珠般在芭蕉叶里旋转,瞬间酒香四溢,在这荒山野岭中,似琼浆玉液般诱人。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莫远歌看着芭蕉叶中的药酒,举起便饮。火光中,冷月下,他发丝凌乱,颈部高高昂起,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滚动,豪迈又苍凉。   放下芭蕉叶,月光斜斜散落,照亮了他半边脸,清雅绝伦,俊美得让人心颤。一双深瞳眸光微闪,朦胧缱绻,眉头微蹙,蕴着化不开的忧愁,仿若他方才饮下的不是酒,而是万千愁思。   江千夜直愣愣地看着他,心头某处突然一颤,心跳漏了一拍。忽而低眉垂目,转身扒饭,不再看他。   胡牛牛看到了莫远歌的落寞,悄悄挪到伍智达那边,低声道:“达叔,莫大好像有些难过。”   伍智达将烟锅子在燃烧的木柴上磕了下,波澜不惊地道:“随他去吧,大郎命苦,不如你们这些孩子有福气。”   玉玉端着碗看着远处的莫远歌,问道:“达叔,莫大生得一表人才,却为何总穿一身黑衣?”   “对哦。”胡牛牛挠挠头,也凑了过来,“我从没见过莫大穿别的颜色。”   伍智达“吧嗒吧嗒”抽着烟,回忆道:“他以前也穿别的颜色,但一次走镖时遇到山匪劫镖,对方用暗器将他伤了,血染透了他的衣衫。趟子手们见镖头受伤,便慌乱起来,被人劫了镖。自那以后,他便只穿黑衣,无论受多重的伤都看不出来。”   两人都沉默了,双双看向莫远歌没说话。很快,江千夜也凑过来了。   胡牛牛没听够,又缠着伍智达讲莫远歌的故事:“达叔,你跟我们讲讲莫大的龙凤双刀吧。”   烤着火抽着烟,伍智达也来了兴致,对孩子们道:“好,那我就给你们讲讲这刀的来历。”   “咱们北梁以武立国,皇室中人崇军尚武,兵部编纂了一部《北梁兵器实录》,你们知道上面排名第一的兵器是什么吗?”伍智达笑着问道。   胡牛牛立即举起手来:“我知道,是粱掌门无方琴!”胡牛牛能接触到的江湖,除了鸿安镖局的便只有危柱山。   玉玉也举手:“不对,是妙染公子的红云!”   伍智达用长烟杆轻轻点了下玉玉的头:“对咯,就是红云。逍遥境的妙染高手手执红云,在战场上挥毫点墨如有千军万马,无可匹敌。但论单兵作战,还数莫家龙凤双刀威力最大。”   玉玉骄傲地看了一眼胡牛牛。   “龙凤双刀是世间少有的灵器,已然认主,只有大郎能使唤它。即便被人盗去,也只能当个凡铁,无法发挥它真正的威力。”伍智达道,“这认了主的杀器是北梁一位醉心兵器的王爷所铸。那时北梁国贫民弱,王爷私挪前线将士的粮饷,向西域游商买了块在雪山冰层下挖出的千年寒铁,铸成了这两把刀。最终导致前线将士因缺粮少衣被围困,五万北梁将士全军尽墨,葬送在前线。战败的消息传来,没等朝廷问责,王爷用龙吟刀羞愤自戕。从此以后,这龙凤双刀便被人称为不祥之物。最后几经辗转,这两把刀被鸿安镖局老祖宗所得,流传至今。”   胡牛牛三人齐齐往莫远歌那边看去。“达叔,听说莫大每次都只拔一把刀,这是为何?”玉玉问道。   “因为龙凤齐出,必见血光。”伍智达道,“不到生死关头,大郎不会轻易用双刀。”   “这两把刀,单刀就有四十斤重,双刀齐出便有八十斤,若是没有强健的体力和臂力,根本用不了这双刀。”伍智达道。   胡牛牛瞪大了眼,道:“达叔,我想听江湖故事,你给我们讲一讲吧。”   江千夜一听,假装不经意,却凑得更近了些。   伍智达见孩子们都期待地看着他,抽了口旱烟,道:“好,今日就给你们讲一讲咱们北梁的四大门派。”   “嗯!”玉玉和胡牛牛点头如同鸡啄米。   伍智达倚着树干,月光下讲起了故事:“孩子们,你们听过这样一首诗吗?”   他悠悠吟道:   瑶琴解君意,五音蕴藏机。   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   玉扇拂迷雾,拈花看云舒。   提笔画天地,尺纸绘人心。   “我知道!”胡牛牛连忙举手,抢着回答,“瑶琴解君意,五音蕴藏机,指的是梁掌门的危柱山。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指的是烂柯门。”   “我讨厌烂柯门!”玉玉道。   “我也讨厌!”胡牛牛附和。   伍智达莞尔一笑,道:“没错。玉扇拂迷雾,拈花看云舒。指的是咱们北梁最大的书院,云章楼。云章楼擅长点穴功夫,他们以扇为兵器,就算打斗也十分风雅。云章公子风无忧便是四公子中最风雅之人,日后你们若有缘见到,定会大开眼界。”   “切,”胡牛牛不屑地道,“我还不信这世上还有比莫大更好看的男子。”   玉玉小声道:“我觉得梁掌门也很风雅。”   伍智达微微一笑,不以为意,继续道:“那最后一句,提笔画天地,尺纸绘人心。你们知道说的是哪个门派吗?”   “我知道。”玉玉连忙举手,“是妙染坊,咱们家主就是妙染坊掌门的女儿。”   “嗯,没错。”伍智达道,“妙染坊只收女弟子,以笔墨为兵器,习幻水功。此功练到逍遥境,挥毫点墨有千军万马之效。妙染公子宋晓云,就是咱们家主的小妹,是北梁四公子中唯一一位女公子,她也是咱们北梁唯一的女将军。”   胡牛牛一脸震惊:“原来家主的小妹这么厉害,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唉……”伍智达叹息一声,“家主当年执意嫁到镖局来,妙染坊赵掌门是不同意的。所以这些年,家主与妙染坊已再无来往。”   众人皆沉默,半晌后,胡牛牛低声道:“难怪家主脾气这么差,动不动就打莫大。可是莫大也好可怜,总是忍气吞声,任由她打骂,从不忤逆家主。”   江千夜看着远处那落寞的身影,眼中有了些怜悯。   玉玉怯怯地看着伍智达:“达叔,我知道日常基本功是为了练他体魄,可是你对莫大太严苛了,他……”玉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道,“你知道他今晚为何不吃饭吗?他说……被罚太久,端碗都没力气了。”   此话一出,立即遭到众人的哄笑。   “你们笑什么?”玉玉委屈极了,“我说的是真的!”   胡牛牛指着莫远歌,捂着嘴低声笑道:“玉玉,你看他的样子,像是没力气端碗吗?”   玉玉嘟着嘴不服气地转身钻进帐篷去了。   “散了吧,上半夜大郎值守,下半夜我值守。你们这些猴崽子快睡,明天可没觉给你们睡了。”伍智达轰众人去睡觉。   胡牛牛和力夫、趟子手们从镖车上取下编织的草垛子,打开即可够一人侧身躺。大家围着火堆横七竖八地和衣而躺。   江千夜正要进帐篷,伍智达叫住了他:“江公子,更深露重,保重身体。”   江千夜微微一笑:“多谢达叔,我会的。”   江千夜钻进帐篷,玉玉气鼓鼓地侧躺着,给他留了一半位置。   “你为何生气?”江千夜侧身躺下,好奇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玉玉揉了揉眼睛,有些难过地道,“不知是气莫大哄骗我,还是……还是气自己蠢笨。为何大家都知道那是哄人的话,我却当了真?”   “那你们莫大又为何难过?”黑暗中,江千夜问道。   “我不知道……”玉玉把头埋在衣襟里,“莫大有好多秘密,可是我都不知道……”   “什么秘密啊?”江千夜低声问道。   玉玉没回他。   “玉玉?睡着了吗?”江千夜用胳膊捅他,但玉玉不为所动继续装睡。   不说算了,我不会自己查吗?江千夜心道。   作者有话说:   莫大好像有些难过。 第10章 重伤生疑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江千夜就被吵醒了,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喂饱牲口就出发。玉玉起身时没有叫他,趁此刻没人,他迅速解开衣衫检查腹部的伤,见裹伤布上血迹没有再扩大,便放心地穿好衣衫。   “江公子,醒了没?”胡牛牛在帐篷外喊道,“我们要出发了。你实在困的话,在镖车上睡吧。”   “醒了。”江千夜拉开帘子钻出帐篷。   镖队很快出发,此刻尚不大看得清楚。江千夜今日坐在第一辆镖车上,离莫远歌近了些。他啃着干硬的白面饼子,一双眼睛紧盯着莫远歌的后背,用眼神描绘着他刀匣上的纹路,满脑子都是昨晚伍智达讲的故事。   离开芭蕉岭后,雾气上来了,即便天亮了也朦胧不清。没人再交谈,人人打起精神,就怕遇到劫匪或野兽。一个时辰后,镖队上了陡峭的山路,一边是山壁,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山路很窄,有些地方只能勉强容镖车通过,人若坐在镖车上便很危险,伍智达和江千夜下了镖车慢慢跟着走。   “达叔,前面到什么地方了?怎么雾气越来越浓了?”胡牛牛打了个哆嗦,拢紧了衣衫走得有些艰难。   “雪狼山。”伍智达道。   “山上有狼吗?”玉玉追问道,“为什么叫雪狼山?”   “有。”伍智达答得很简短,“所以今天我们必须翻过雪狼山,若是晚上还在山里,说不定就会遇到狼群。”   “大家打起精神,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走出这山道,到了开阔地带加快脚程,今晚日落前一定能走出雪狼山!”伍智达上了马,大声给大家打气。   莫远歌骑马走在最前面,半晌才想起那个要护送进京的“江公子”,他转头往后看去,见江千夜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扶着山壁,已经落到最后一辆镖车的位置了。   镖队除了拉车的骡子,便只有两匹马,一匹是为腿脚不好的伍智达准备的,一匹是莫远歌的,再多不出一匹给这半路捡来的江公子。   为了不拖累镖队的速度,莫远歌只好对后面喊道:“江公子不介意的话,与我共乘。”   江千夜体力到了极限了,说话都嫌费劲,一边喘着一边点头,扶着山壁慢慢挪到莫远歌面前,却连上马的力气都没了。   莫远歌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径直就把他拎到了马背上,坐在自己身后。   江千夜一把抱住莫远歌的腰,将头靠在他背上只顾喘气,几乎只剩了半条命。   莫远歌刚才触手江千夜胳膊,只觉手指间有些湿润,此时才看了下手指:他手指上竟然有新鲜的血液。   莫远歌没声张,低声对身后道:“抱紧,别栽下去了。”   “唔……”江千夜含含糊糊应了声,便再没了声音。   “继续前行。”莫远歌带着镖队继续在这陡峭的山路上前行。   莫远歌低头看着那双抱在自己腰间的苍白的手,心中的疑惑慢慢解开:难怪这少年走路一瘸一拐,又总是十分疲累,原来他身上竟有这么重的伤。   可是他为何要隐瞒受伤的事?就算是被山匪所伤,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除非,他伤得不正当。”莫远歌心道。   他开始疑心这少年是否真是书生。“从东州进京赶考,从长青山脉穿过的确是最近的路,但长青山里多山匪野兽,此时距科考还有大半年,既不赶时间,又不是身手过硬的江湖中人,为何偏要走长青山?”   “他说遇到第一拨山匪,被抢了银子和书童,那他又如何能从两个熟悉地形的山匪手中逃脱?”莫远歌越想越疑惑,“我遇到他时,他虽狼狈,但说话条理清晰,并不像没出过远门的少年书生。”   “莫远歌啊莫远歌,究竟是你动机不纯救了人,还是别人守株待兔猎了你?”莫远歌苦笑了下。   此时,他感觉江千夜抱着自己腰的手慢慢松开,似乎要晕厥在他背上。莫远歌心中念头一转:若此刻不管他,任他从马上跌落这万丈悬崖,日后或许会省了许多麻烦。   眼看那双苍白的手渐渐松开,背上的人身子越来越软,已经往悬崖边歪斜了。只要莫远歌稍加犹疑,江千夜便从人间消失了。   千钧一发之际,莫远歌伸手抓住了掉落马背的江千夜,扯着他胸口的衣襟一下将人提起来横放在马背上。   “莫大,怎么了?”身后不远处的胡牛牛看到那惊险的一幕,吓得几乎失声。   “没事,江公子没骑惯马,有些晕。”莫远歌道。   江千夜已经晕过去了,莫远歌揭开他衣襟,见他胸口腹部竟然密密麻麻地缠着布,布已经被血染透,甚至的地方已经渗透外面的棉袍。   “怎么伤得这样严重?”莫远歌皱了眉,他伸手摸了下江千夜额头,这人竟然还发起烧来。   此时条件这么艰苦,若要保住他的命,镖队必须停下来。可是今夜若过不了雪狼山,整个镖队可能葬送狼腹。   而且江千夜身受重伤的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野外走镖本就十分危险,带着这么个累赘简直自找死路。若是队里有人闹起来,莫远歌也无法执拗地带着他继续前行,他是总镖头,保护镖队和货物才是他首要职责。   几经权衡之下,莫远歌决定利用走山道这一个时辰死马当活马医。若是江千夜能活下来,算他命大;若是活不下来,自己也尽力了。   莫远歌把江千夜抱在怀中,用大氅遮住他的身体避免寒风吹,从腰间取下匕首,轻轻割断他裹在身上的布,露出胸口和腹部的伤口。   干涸的、新鲜的血液混在身上,江千夜的身体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的右下腹、左胸口、两个肩头各有一个约一寸长的血洞,还在缓缓往外冒血,伤口边缘红肿外翻,上面沾着镖局的跌打药。   常人身上被穿一个洞就要了命,他身上竟有四处,还拖着伤躯躲避山匪的追杀,又跟着镖队颠簸了两天一夜,还有命在,已算命大的。   莫远歌想起江千夜昨晚端着碗拼命吃饭的样子,心道:小可怜,既然你这么想活下去,我就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莫远歌伸手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减缓血液流动,助他止血;又从怀中取了一瓶金创药,将药粉洒在创口上,血混着药粉将伤口糊住,慢慢止住了出血。   他没给江千夜的伤再裹布条,径直将棉袍紧紧裹在他身上,又把自己的大氅解下给他穿上,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强行灌了他一口药酒,就把人抱在怀中等他醒来。   火曜石的热性经烈酒催化,可以短暂吊住将死之人的命。江千夜的伤口止了血,再服下药酒,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莫远歌仰头喝了一口酒,看着怀中人低声道:“江公子,喝了我这三两银子一口的酒,你若是死了,我可就亏大了。”   越往前走,山路越来越险,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迎面砸来,压得镖队瑟缩前行。很快,雪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烈,暴风雪一下笼住了整个镖队,几乎让人寸步难行。镖队的人纷纷翻出最厚的冬衣穿上。就连伍智达这样的内力深厚的人都觉得严寒难耐,把他的狐皮帽和耳衣都用上了。   莫远歌饮过药酒不畏寒,但他怀中的人本就伤重血虚,再经这要命的暴风雪摧残,只怕挺不过去。莫远歌的大氅已经给江千夜了,身上的棉袍也并不厚,他只得用大氅把江千夜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   遇到暴雪,脚程又拖了,一队人迎着暴风雪风走了一个时辰,还是看不到山路的尽头。莫远歌回头看着镖队,骡子们累得嘴边都起了白沫,力夫和趟子手个个个精疲力尽,元宝更是冻得瑟瑟发抖。他知道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必须找个避风处让大家补充体力,否则很快会有人得低温症而死。   “达叔,前方可有避风处?”暴风雪中,莫远歌大声喊道。   “有,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宽敞些的山洞。”伍智达用布把自己的头脸包得严实,此刻也顾不得能不能准时翻过雪狼山,若再不就地休整,没等狼群来他们就先死于暴风雪了。   “兄弟们再坚持一下,马上到避风处了,我们进去等暴风雪停了再走。”莫远歌大喊道。   队伍又熬着往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到前方的山路宽敞起来。众人实在被冻僵了,见有了希望立即加快脚程,沿着山路转过一个弯,便到了山另一边的背风处。此处风雪吹不到,山路更开阔平坦。再往里走片刻,山路便嵌进了山体里,形成了一个高约一丈、宽约两丈方圆的腹地,简直是旅途之人最理想的栖身地。   众人连忙钻进去,卸货的卸货,生火的生火,巴不得立即能安顿好,再烧顿热汤饭美美地吃饱歇息。   莫远歌不便让人看到江千夜已晕过去了,下了马抱着江千夜径直往最里走,好在大家都在忙碌,没人管他。他想把江千夜放在这让他在自己慢醒来,别人若问起,就说他体力不支睡过去了。   谁知他刚想把人放下,江千夜便醒了。   睁眼便见莫远歌试图将他放在地上,江千夜两只手立即紧拽莫远歌的胳膊,一脸惊恐地哀求:“莫大哥,求你别把我丢下,我不想死。”   莫远歌愣了下,又直起腰来:“谁说要丢了你?到避风处了,下来歇一歇。”   江千夜探头一看,见大家都在卸货生火准备驻扎,这才不好意思地撑着身子从莫远歌怀里下来。他站都站不稳,却执拗地扶着山壁,颤颤巍巍地对莫远歌道:“多谢莫大哥救命之恩。”   莫远歌看了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扶他:“你在发烧,坐到火堆那边去吧。”   “嗯。”江千夜刚醒,他不确定晕过去时莫远歌抱着自己,都看到了些什么。   莫远歌没多说,转身帮大伙去了。   作者有话说:   莫远歌啊莫远歌,究竟是你动机不纯救了人,还是别人守株待兔猎了你? 第11章 暴雪留客住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镖队困在了雪狼山深处,众人生了火堆取暖,胡牛牛开始煮午饭。   “牛牛,多煮一些,让大伙都能吃饱。”莫远歌心情十分糟糕,昨日紧赶慢赶终于在芭蕉岭与雪狼山交界处让大家吃饱歇足,就是想今日能一鼓作气翻过雪狼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遇到暴风雪,整队人深陷山腹。   因为一路都是崇山茂林,镖队储备的柴火并不多,若是困在这里过夜,只怕柴火撑不到明日天明。夜晚若是没了火堆,狼群就会盯上他们。   “好。咱们别的不多,吃的管够。”胡牛牛大方地往锅中倒着米,他和玉玉切了许多干肉和豆角放在锅中。依旧是乏味的饭菜一锅炖,但在这冰天雪地里,比山珍海味还令人向往。   胡牛牛卖力地搅动锅中食物;人们围着火堆取暖,说笑着等饭熟;玉玉抱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元宝,用干布擦它湿透的毛发;江千夜像只瘟猫,耷拉着脑袋烤火,巴不得把头都扎进火堆里。除了莫远歌和伍智达,没人意识到暴风雪再不停,这队人将面临什么。   伍智达没烤火,他坐在洞口仰头看着天,“吧嗒吧嗒”地抽烟。   “你最近咳得愈发严重,少抽点。”莫远歌走到他身后道。   伍智达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天,眼里比这暴风雪还苍凉。   “那年在雪狼山,也是这样的暴风雪……”他声音很低,莫远歌却一字不落地听全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伍智达伤春悲秋,莫远歌皱了眉,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不合时宜,只得又回到火堆旁坐下来。   江千夜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膝盖上,呼吸急促,身子不停颤抖。   “江公子,你身子这么弱,后面的路程更艰苦,怎么吃得消哦!”一个力夫好心把水袋递给他,“喝口热水。”   “多……多谢。”江千夜头昏眼花,本想抬手去接水袋,随即却两眼一翻,一头往火堆里栽去。莫远歌坐在他身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后领把人给拎了回来。   “还能撑住吗?”莫远歌见他眼睛都快闭上了,皱眉问道。   江千夜被莫远歌拎着后颈,迷迷糊糊道:“又冷又困……娘,我想睡觉……”   他烧糊涂了。   胡牛牛见状一边搅动锅子,一边道:“江公子你再撑一撑,饭马上熟了,吃了再睡。”   玉玉急忙取了碗递给胡牛牛:“你舀些熟的先给他吃。”   “哦!”胡牛牛着急忙慌舀了些小块的豆角和稀饭。   “先莫给他吃,烧成这样,吃什么吐什么。”山洞口的伍智达终于开口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莫远歌,“人是你一意孤行要救的,你自己照顾好。镖队不会为一个陌生人因小失大,他若不行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留在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老镖师行走江湖多年总结出的生存之道。   莫远歌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烧得稀里糊涂的少年,心一横,道:“达叔放心,既然救了他,我就对他负责到底。”   他将已坐不稳的江千夜横抱在怀径直往最里面走去。里面山壁遮挡处有一块不大的空间,莫远歌抱着江千夜坐在里面,正好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离了火堆,江千夜立即打起寒颤来,本能地循着暖和之处去。迷糊中,他两手扯开莫远歌衣襟,急切地往他怀里钻,嘴里还低声呢喃:“冷……冷……娘,我冷……”   莫远歌眉头紧蹙,实在不习惯怀中钻进一个人,痒得难受。但江千夜就跟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双手紧箍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他体内。   “算了,好歹是条命,就当抱的是元宝。”黑暗中,莫远歌忍了又忍,才将心头那股被人贴身抱着的异样感压下去。   他干脆把自己和江千夜的外袍都脱了,再用大氅把两人紧紧裹在一起,这样自己的体温便能一直暖着他。   江千夜伤重血虚,寒冷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即便烤着火,热量都无法穿透厚棉袍到达身体。但此刻,一个温暖似火的怀抱贴着薄薄的衣衫,径直把热量传递给他。江千夜不再动弹,安静地躺在莫远歌温暖的怀里呼呼大睡。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缓过来了,僵冷的身体终于被莫远歌暖热,伤口的疼痛随之减少。他睁看着莫远歌近在咫尺的脸,虚弱地道:“多谢莫大哥。”   莫远歌并不领情,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带着淤青的清俊小脸,冷声道:“不谢。只盼江公子痊愈后莫要咬我一口才是。”   江千夜叹气道:“唉,看来莫大哥是不信我了。莫大哥救我于水火,我定知恩图报。”   “书生?赴京赶考?”莫远歌用手捏住他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那囊箧里装的什么圣贤书?怎么还有避火图①、《甘石星经》②?莫非朝廷大考要考这些?”   江千夜任由他捏住自己的下巴,轻描淡写地道:“念书很枯燥的,长夜漫漫,总得找点什么打发,看这有何稀奇?”   四目相对,莫远歌只觉怀中人的眼睛如猫一般在发光,看得他十分不自在。他松了江千夜,眼睛看向一边:“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为何要隐瞒受伤一事?莫非你的伤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   江千夜幽幽一叹:“唉……莫大哥一下问这么多问题,倒叫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声音带着几分可怜,脸上挂着无可奈何,活脱脱一副让人怜悯的模样。   但莫远歌不受他蛊惑:“那就从头说起。你最好一一交代清楚,镖队若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仅拖累脚程,还可能给大家带来未知的危险,他们定不同意我带着你走。我是总镖头,他们闹起来了,我也只有把你丢在这里。”   “不要。”江千夜慌了,撇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把抓住莫远歌胸口衣襟,“我之所以瞒着受伤一事,就是怕镖队知道我伤重至此,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   莫远歌原以为会听到想听的答案,没想到这么一威胁,听到的却是这样的理由。他扭住江千夜的脸,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你伤口状如棋子,且大小一致,是什么造成的?莫要磨蹭,回答我!”   “猎户的陷阱。”江千夜毫不犹豫地直视莫远歌眼睛,“我走不惯山路,掉入猎户陷阱,被铁钎所伤。”   猎户放置在陷阱内的铁钎最粗不过半寸,造成的伤口与棋子造成的伤一致。莫远歌噎了下,追问道:“此时离大考尚有半年,明明有官道,你为何要走这荒无人烟的长青山?”   江千夜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却没有挣扎,闭了眼道:“这本是我心中之痛,不愿宣之于口,但如今莫大哥不信我,若我不说,莫大哥就要把我抛弃在这荒山野岭,我只得……”   “莫要巧言令色。”莫远歌不吃他那套,“我冒着风险收留你,了解你一点隐私不为过。”   江千夜睁眼看着他,眼里的神色莫远歌有些看不懂,他也不想懂。   “父母在毕州为我定了亲,一月前毕州来书信,说姑娘重病难治,恐不久于人寰。”江千夜低声道,“此生无缘,好歹要去看她一眼。我这才铤而走险,从长青山过。”   江千夜暗自神伤,话也说得合情合理,倒显得莫远歌多疑欺弱。   莫远歌泄气,松开江千夜的下巴:“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为什么要躲进我的镖队里。既然我救了你,许你一路同行,便不食言。不过此间事了,我们各分东西,从此江湖路远,再无瓜葛。”   江千夜闭上眼睛,道:“如你所愿。”   两人不再说话,半晌后,莫远歌才道:“你伤得太重,本该卧床静养。但现在条件艰苦,且你重伤之事不能让他人知晓。这一路我会贴身带着你,对外说你扭伤脚,你需与我统一口径,听到了吗?”   “嗯。”江千夜鼻腔里低哼了声。   又是一阵沉默,江千夜渐渐撑不住,把脸贴上了莫远歌胸膛,迷迷糊糊呢喃一声“远哥。”   莫远歌愣了下,当即道:“远歌乃亲近之人所唤,我与江公子没熟到这份上,你……”   他尚未说完,便听到怀中人呼吸短促且闷重。莫远歌知道他需要休息,不再说话,把自己当个人形棉被,暖着怀中重伤少年。   他在脑中反复回味江千夜的话,这书生天生一股狐媚劲儿,总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但莫远歌不是色令智昏之徒,他绝不信江千夜只是个书生。   但若说他就是桐子城那晚杀害花知微的花魁,各种证据却都不足。那花魁当晚见过莫远歌的模样,知道他是花知微的护卫首领。他看到莫远歌应该躲得远远的,又怎敢想方设法藏进镖队?   “除非他疯了。”莫远歌心道。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失望,那晚帮花魁隐藏踪迹算是下意识之举,可是如今他却着实希望那人就是怀中人。   片刻后,胡牛牛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菜进来了:“莫大。”   “轻些,他睡着了。”莫远歌道。   “哦。”胡牛牛蹑手蹑脚走进来把碗双手递给他,“饭熟了,你吃些。”   莫远歌把江千夜放在腿上,伸手接过碗,看着碗中热气腾腾的饭菜,他道:“牛牛,日后莫要再吹牛了。镖局的跌打药不能往伤口涂,你吹牛胡说会害死人的。”   胡牛牛红着脸“哦”了一声,羞愧地转身出去。   走了一半,他才挠了挠头:我何时跟人说过跌打药能往伤口涂?算了,莫大叮嘱自然是好心,我且记着就是了。   莫远歌端着碗只吃一边的饭菜,另一边一筷没动。他吃得差不多了,伸手摸江千夜额头,觉得没那么烫了,用手拍他脸唤道:“江公子,吃点东西再睡。”   江千夜蹙着眉“嗯”了声,张了张嘴却没有睁眼。   莫远歌只觉得自己摊上了个祖宗,只得一筷子一筷子往他嘴里喂饭菜。待江千夜吃得差不多了,莫远歌又给他喂了两口药酒,呛得江千夜咳得死去活来:“你……你……”   莫远歌听他狼狈不堪地咳嗽,心里的不痛快才散了些:“你喝得可是火曜石泡酒,对伤重血虚气弱的人有奇效,且忍着些吧。”   经莫远歌这一番折腾,江千夜出了一身汗,高烧慢慢退下去。他脸色潮红,不那么咳了,头无力地靠着莫远歌:“火曜石可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你怎会随身带着?”   “江公子,我们还没熟到对彼此毫无保留的份上。”莫远歌收了酒葫芦,“既然退了烧,你再躺我怀里不合适吧?”   江千夜撑着直起身子,低声道:“劳烦莫大哥给身干净衣衫。”他身上的衣衫被血汗浸透,干了又冷又硬,根本穿不了。   “玉玉,给江公子拿身干净衣衫。”莫远歌喊道。   玉玉把衣衫送进来,莫远歌帮着江千夜换上干净衣衫,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丢给他:“跌打药不能涂伤口,这是金创药,每日往伤口上一次药即可。”   江千夜接过瓷瓶,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莫远歌:“多谢莫大哥。”   莫远歌对江千夜报之一笑:“不客气,江公子高中之日多赏在下些金银即可。”   莫远歌把江千夜抱出来,众人立即给他让了个位置,让他坐在靠近火堆之处。待莫远歌将他放下,胡牛牛玉玉立即关切地围过来:“江公子,你没事了吧?”   “没事了。”   “你刚才可太吓人了,差点一头栽进火堆里,多亏莫大拉住你。”   “就是,你这身体太弱了。”   “多谢各位关怀,前日被山匪追时扭了脚,加上受了风寒,今日竟发起烧来,累大家忧心了。”江千夜笑道。   莫远歌走到洞口,伍智达还坐在那里望着天。天空灰蒙蒙,暴雪一点停滞的迹象也没有。   “达叔,今晚若在此过夜,柴火不够了。”   “叫大家莫要烧柴了,用灰把碳埋起来取暖。柴火要留着晚上烧。”伍智达道。   “是。”莫远歌转身便把伍智达的话吩咐下去。   “大郎,若是半夜火堆燃尽,你守东面,我守西面。”伍智达看着满天大雪道。   他说得简短,但莫远歌知道这短短一句话分量有多重。“达叔放心,我必守住东面,寸步不退。”   喝了莫远歌好几口药酒,江千夜彻底缓过来了,他不再似之前那样昏昏沉沉打瞌睡,时不时与大家聊上两句。闲聊间隙,他偶尔会看向洞口,莫远歌和伍智达并排坐在石头上看雪。   莫远歌和伍智达的担忧半分也没有传达给镖队,傍晚时分,大伙笑着闹着吃了晚饭,围着火堆准备歇息。   “元宝留洞口,牲口栓外围,青壮在中间,里面留给年纪最小的睡。”莫远歌一边帮大家打地铺,一边吩咐。   “莫大,我今夜要和你一起守夜。”胡牛牛手执一把铁锹站在莫远歌面前认真地道。“我也可以!”玉玉连忙站在胡牛牛身边,“我可以和牛牛一起守。”   莫远歌尚未开口,伍智达便严肃地道:“别胡闹,你们两个好生去睡觉!”   被伍智达一吼,两人垂头丧气走到最里面,把草垛子铺在火堆旁和衣而卧。   江千夜还坐在火堆旁,莫远歌走过来道:“你和玉玉睡。”   “好。”江千夜张开双臂要他抱,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莫远歌,“我走不动,你知道的。”   莫远歌看了他一眼,抱着他就往玉玉身边的草垫子上放,接着解下自己的大氅横盖在玉玉和他身上:“天太冷,你们一起盖。”   玉玉和江千夜两人年龄、身量都差不多,莫远歌的大氅给两人盖正合适。   不过比起江千夜的安然接受,玉玉十分过意不去:“莫大,你要守夜,你比我们更需要这个。”他起身把大氅还给莫远歌。   莫远歌手摁在他肩头,微笑道:“我体热不畏寒,穿多了反而容易犯困,不利于守夜。你可要帮我保管好。”   玉玉认真看着他的脸,觉得他不像说谎,便不再推辞:“哦,好。”他把一大半的大氅都给江千夜,自己只勉强盖住身子。   莫远歌转头从镖车里取下刀匣背上,和伍智达并排坐在洞口,警惕着黑暗中的危险。   江千夜裹紧温暖的大氅,转头看着玉玉疑惑地问道:“你不会以为他真的不畏寒吧?”   玉玉想起昨晚的事,瞬间觉得自己又被骗了,负气地转过身背对江千夜,嘴硬道:“我……我没那么傻。”   “我看你挺傻的。”江千夜低声嘀咕了句,也背过身拢紧大氅。莫远歌的大氅又暖又香,江千夜很喜欢。虽然不知这股淡淡的香味从何而来,但闻到这味道,江千夜便觉得内心安宁。   “似乎,上辈子闻到过一样。”江千夜心道。   作者有话说:   注:   ①避火图:中国的「避火图」,是一卷画满不同姿势的阴阳调和双修图,古人认为贴上此图能避鬼神,把「避火图」吊在房屋主梁上,火神就会害羞退避三舍,因而避免房屋烧毁。   ②甘石星经:研究天文星宿类的禁书。 第12章 勇斗雪狼群   上半夜柴火还够烧,到后半夜就只剩炭火,再没一点可燃的干柴。胡牛牛揉着眼睛起来把镖车上的风灯都点上,油灯在天寒地冻的暴风雪夜犹如鬼火般忽明忽暗,夹杂着呼呼乱吹的寒风,让人心里更加不安。   镖队好多人都被冻醒了,大家把草垫子挪到一起,围着炭火挤着取暖。莫远歌和伍智达像两尊守护神,一人守东面,一人守西面。在人们心里,只要这两人在,什么狼群,什么暴风雪,都不值一提。   “听说当年达叔和老镖头一起走雪狼山,也遇到这样的暴风雪,他们还遇到了雪狼,达叔和老镖头凭着一杆银枪和莫家龙凤双刀,整队人无一受伤。”一个年纪大些的力夫道,“莫镖头的莫家刀法比老镖头更精进,今夜咱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胡牛牛皱眉道:“当年达叔年轻力壮,如今达叔可老了。”   那力夫不满地赏了胡牛牛一个爆栗:“达叔老当益壮,你懂什么!”   胡牛牛揉着头不吭声,担忧地看着伍智达。当年鼎鼎大名的银枪王如今垂垂老矣,还能带着大家安然无恙地走出雪狼山吗?   “胡大哥,快睡吧。”江千夜恢复不少,脸上有了些血色。   “江公子,一会儿若是有危险,你和玉玉往里退,我去帮莫大和达叔。”胡牛牛伸手摸着身边的铁锹。他只会粗浅的拳脚功夫,但胜在力大,用铁锹全力一拍,也是能将人脑浆子拍出来的。   江千夜尚未回答,团成一团睡在地上的元宝突然站起来,双耳竖起,警惕地盯着前方的黑暗。胡牛牛心一下紧起来,双手紧握铁锹。力夫和趟子手们也不再说话,一瞬间,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   “汪!汪!”元宝突然冲着黑暗狂吠起来,边吠边往后退,尾巴紧紧夹在屁、股、里,背上的毛竖起来,似乎黑暗中有让它十分恐惧的东西。不仅元宝有异动,连拴在外围的骡子和马也突然躁动起来,惊恐地嘶鸣着试图挣脱绳索。   “狼袭!统统往后退!”黑暗中,伍智达喊了句。力夫和趟子手纷纷起身找家伙防身,警惕着往后退,玉玉也拉着江千夜往最里面退,只有胡牛牛手持铁锹朝伍智达跑去。   黑暗中,山腹口东面和西面突然出现了无数幽火般的亮光,不知多少雪狼慢慢围了过来。寒风中,狼群口中的“嗬嗬”声让人心惊胆寒,牲口挣扎嘶鸣得更凶了,元宝龇牙咧嘴地冲着两旁的幽光咆哮,但无济于事,那些幽火依旧在慢慢逼近。   “那些幽光是狼眼睛!”一个趟子手心惊胆寒地喊了句。   “还有没有柴火?点火堆!狼怕火!”   “没有了!全都烧光了!”黑暗中,力夫和趟子手乱作一团。   “我有办法!”黑暗中,玉玉的声音穿透大家的喧闹:“拿些破衣服绑在木棒上,浇上火油,能顶好一阵子!”   “火油!火油放哪里去了?”   山腹口里的人手忙脚乱地找火油做火把,守在东面和西面路口的伍智达和莫远歌却一声不吭,因为狼群已经逼近两人了。   黑暗中,莫远歌看着前方不到一丈远的距离,不知多少雪狼齐齐朝自己这边匍匐而来。雪狼生于雪狼山深处,体型比普通狼大两三倍,生性凶残且警惕多疑。即便是落单的雪狼,遇到猛虎尚且能一战,如今遇到雪狼群,镖队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身后的火把终于亮了起来,人们看到两边雪狼的数量,瞬间倒抽一口凉气:莫远歌的东面密密麻麻的白色狼群已经离他不到一丈远了;伍智达西面只有七八匹狼,但已经开始向他发起攻击。   一匹狼龇着獠牙,腥臭的口涎滴到地上,贪婪地盯着伍智达,突然一下朝他猛扑过来。伍智达身形快如闪电侧身一闪避过巨大的雪狼嘴,肩膀却被狼爪狠狠抓了一下,棉袍被抓烂,隐隐可见血迹。   “达叔,我来助你!”胡牛牛见伍智达受伤,举着铁锹便冲过来。那雪狼一击不中,回过头来冲着伍智达身后又是一扑。   它尚未扑到伍智达背后,便被伍智达手中银枪反手一下刺中腹部,“嗷呜……”雪狼哀鸣起来,腥臭的狼血顺着银枪流下来。狼群见状纷纷龇牙,却没有半分退却的打算,围着伍智达伺机发动攻击。   “牛牛,站我身后!”伍智达知狼群的习性,他要杀鸡儆猴。只见他径直将银枪上的死狼高高举起,枪尖对准虎视眈眈的狼群一甩,死狼便朝狼群砸去。   狼群吓得后退了一些,有几匹狼上前去嗅死去的同伴。   伍智达的警示很快失效,狼群放弃死狼尸身,猛地朝他扑来。伍智达喘息一下,提枪便与狼群厮杀起来,胡牛牛提着铁锹紧贴在他身后,帮他守住后方。   东面的狼群见西面已经开始混战,也蠢蠢欲动。莫远歌径直抽出龙吟刀横刀胸前,正对狼群。略一犹豫,又反手握住了凤鸣刀,心中稍稍镇定。   “嗷呜……”狼群后方发出一声嚎叫,似是催促狼群发起进攻。只见群狼前肢后曲,齐齐摆出进攻姿态,也不知哪只率先冲出。突然,最前面的一只狼猛地朝莫远歌扑来,其他狼紧跟着接连扑向莫远歌。   莫远歌足下发力,猛然跃出,一式大漠风云已然出手,龙吟刀正面劈下,正中雪狼脖颈,未多做理会。身法变换间,他已掠向另一只雪狼,凤鸣刀反撩狼腹,顷刻间便将之开膛破肚。   眨眼间已有两只雪狼接连毙命,但饶是莫远歌身法灵活,也被狼群抓伤,他只能尽力护住四肢和要害,以背部承受狼群攻击。大漠风云重攻轻守,不可久战,莫远歌便施展莫家刀中的守式——莫求人,双刀牢牢护住己身,游走在狼群中,偶然一记杀招,便有雪狼毙命。   此时狼群后方又有狼嚎声响起,狼群竟放缓攻击,每次只三两匹狼攻向莫远歌。莫远歌心中暗暗叫苦,狼群似有狼王在指挥,竟是想以车轮战生生耗死自己。   莫远歌凝神屏息,试图用听声辨位找出狼王所在,但狼群发出的声音干扰着他,那狼王更是狡猾,移动着用高低不同的嚎叫声指挥狼群,让莫远歌无法锁定它的方位。   时间一长,随着他身上伤口渐增气力渐消,莫远歌应付得捉襟见肘。“难道今夜竟要葬身狼腹?罢了罢了……”莫远歌一声苦笑,既无法突围,那便多拉几只雪狼陪葬吧!   他眼中凶光一闪,双手微旋,手中龙凤双刀的刀柄头一阴一阳的“莫”字互相卡住,连接起来成了一柄长约六尺的双头刃长刀。只见他猛地一跃而起,一招莫问前程袭向狼群,此招只攻不守,双头长刀在他手中犹如旋风般挥舞,绞肉一般收割雪狼生命。   但找不到狼王,一切都是徒劳。莫问前程极其消耗内力,时间一长,莫远歌手中的双头长刀竟也沉重起来。“唰”一声,莫远歌背部衣衫被雪狼抓破,又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到此为止了吗?”余光瞥到不知数量的雪狼群,莫远歌的心沉了下去。他手上稍慢,一匹雪狼便趁机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冲着他身后的牲口和镖队而去。而玉玉正在离雪狼最近的位置忙着栓挣脱的牲口。   莫远歌心中一急,顾不得扑向自己的雪狼,转身一跃而起,双头长刀急速脱手而出,正中雪狼后背,直接将它斩为两段。   玉玉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雪狼尸体,腥臭的狼血恰好溅到他脸上。   “莫大,当心!”   玉玉尖叫起来,但太迟了,莫远歌的胳膊被扑上来的雪狼一口咬住,森然的狼牙深深嵌进他的肉里。   莫远歌痛得冷汗直流,挥拳砸向雪狼头部,只听得“咔嚓”一声,雪狼头骨碎裂,没嚎出声便死去。   “莫大,接着!”一个力夫壮着胆子上前将双头长刀拾起抛给莫远歌。莫远歌回手接住,转身又迎着狼群而去。   “汪~汪~汪~~”突然,莫远歌听到几声犬吠,是元宝!狼群来时元宝就不见了踪影,原以为它独自逃命去了,没想到它竟然还回来。   “此时回来作甚,我自身都难保。”莫远歌心中苦笑。他内力消耗到极致,身形微凝滞,腿上立即新添一道伤。   “汪~汪汪~~”元宝叫声越发急迫,莫远歌一个激灵:是了,元宝一定是找到狼王所在了!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莫远歌激发所剩不多的内力,仍是一式莫问前程,冲向元宝叫声的方向。   终于,他看到了狼王,那是一匹雄壮的雪狼,比其他雪狼更加高大,站在一块岩石上,冷冷地看着他。元宝就在狼王身后不远处,全身毛发竖起,浑身打颤,却拼命朝狼王嚎叫。   莫远歌握紧手中双头长刀,此时他的状态已无法与狼王久战了,只此一招,生死立见。莫远歌冲向狼王,手中双头长刀越转越快,突然离手袭向狼王。双头长刀带着破风之势冲向狼王,一丝鲜血飘向空中,狼王在最后一刻竟然躲开了,只在其臀部留下一道伤口。   狼王见莫远歌武器离手,躲开攻击后便立即前冲。莫远歌心道:我莫家刀拼命的一招还没结束呢,莫失莫忘,成败在此一举!   只见双头长刀竟以更快的速度旋向莫远歌,莫远歌接刀,借着刀势以更快的速度劈向狼王。双头长刀贯穿了雪狼的身体,一刀两断!莫远歌心里一松,以为就此结束了。但随即,一声凄厉的狼嚎在他身后响起,是狼王的声音!   莫远歌心道不好,定睛一看,眼前的尸体哪是狼王,那分明是一只体型较小的雪狼!在双头长刀袭向狼王那一刻,这雪狼竟然舍身替狼王承受了一刀!   莫远歌后背发凉,他身后的狼王仰天长啸,哀嚎声混杂着寒风,无限哀伤愤怒。莫远歌知道自己错失良机,杀的多半是狼王的伴侣,痛失伴侣的狼王只会以更加疯狂的袭击报复他。   他已经力竭,内力消耗到极限,除了等死再无它法。可是他不甘,更不能退!他身后便是没有战斗力的镖队,他若死了,这些人岂不是只有葬身狼腹?   他单手执刀,支撑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去,却无力阻挡悲愤的狼群朝他扑来。西面的伍智达和胡牛牛应付那七八匹雪狼已经很吃力,根本无暇抽身帮他;元宝在狼群深处发出痛楚的哀嚎,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等死了……”莫远歌剧烈地喘息着,手上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半跪在地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但他并没有被扑过来的狼群淹没,莫远歌听到数道极细的暗器破空声,随即那些快要近身的狼纷纷发出痛苦的惨嚎。   有人在帮自己!莫远歌一下从心底生起求生欲,睁了眼,见自己周遭的狼群不是瘸腿便是倒地挣扎。   良机难得,莫远歌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力气,举刀便砍,如切瓜般将倒地的雪狼一一斩杀。黑暗中,又是数道劲风袭来,周遭的狼群哀嚎四起,无法再往前半步。狼王见状,狡猾地一闪,又没入了狼群深处,寻不到身影了。   莫远歌这次看清楚了,袭向雪狼的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山道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头。   “是谁?”莫远歌喘得厉害,一边斩杀倒地的雪狼,一边试图寻找帮他的人。   “石子探路,刀指狼王!”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莫远歌耳边响起,那人用的竟然是传音入密!随即,一道极细的破空声响起,莫远歌凝神屏息,耳中将石子落地之处听得真真切切。   左前方两丈之处!莫远歌破釜沉舟,将全身力量灌注右臂,背水一战,一招“莫失”,手中的双头长刀如闪电般袭向石子落地之处。   “扑”一声,“嗷……”狼王凄厉的惨叫声回荡整个山谷,听得人心中发寒。众狼群听到狼王凄厉的惨嚎,纷纷后退,直至退至黑暗中,立时作鸟兽散。   莫远歌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莫忘”再也施展不出,跪在地上吃力地抬眼看着前方:双头长刀直插在两丈远处,刀尖钉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狼腿。   生死关头,狼王竟然咬断自己的腿逃命。狼王跑了,西面仅剩的三五匹狼也纷纷逃窜。众人见狼群跑了,这才心惊胆寒地冲过来。   作者有话说:   石子探路,刀指狼王! 第13章 援手露真容   众人将莫远歌、伍智达扶回炭火旁,手忙脚乱地帮他们治伤。伍智达抽着旱烟分散疼痛的注意力,对大家道:“去,把雪狼皮全部剥下来,注意不要把皮子剥烂了。”   胡牛牛帮着伍智达打死了四匹狼,还一点没受伤,兴奋地道:“嗯!雪狼皮价格高,一张能卖五两银子。这些畜生没能咽下我们,反倒给我们送来一笔意外之财。走,大伙跟我去剥狼皮。”   伍智达伤得不重,担心他们操作不当破坏了狼皮,不放心地跟过去看着。他让大家把剥了皮的雪狼尸身堆在一起点火烧了,既避免山中野兽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又解决没有柴火的问题。   大伙在两边山道上忙得起劲,玉玉和一个力夫去寻元宝,一时间炭火旁只剩下莫远歌和江千夜。莫远歌身上多处受伤,从胸口到腹部都缠着白纱布,披着棉袍靠在草垛上,龙凤双刀已经拆好装进他身边的刀匣里了。   江千夜坐在离他三尺远处,远处熊熊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竟还有些惨白。他似乎很冷,双臂垂在身前轻微颤抖,他却没把手伸向温暖的炭火。他双眼微阖,眼珠在眼皮底下微转,不是困,而是在强忍疼痛。   莫远歌把他细微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却没做声,只是伸出二指搭在江千夜冰冷的右手腕上。   “你做什么?”江千夜缩回手,艰难地挪动身子,离莫远歌远了些。他声音嘶哑疲惫,似乎刚才与狼群搏斗的不是莫远歌,倒是他一般。   “别动。”莫远歌快如闪电反手扣住他手腕低声道,“静坐调息,你双臂经脉皆受损,若是堵死了,你将武功尽废。”   江千夜一僵,抬眼看着莫远歌。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恶意没有试探,只有乞求,乞求江千夜放下戒备信任他。   江千夜境况糟糕,也顾不上日后要怎样向他解释,当即双腿盘坐,足心向天,双手放在膝上,掌心向天,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呈五心向天之势打坐,一股真气从丹田顺着体内经脉向上肢经脉。莫远歌一掌抵在江千夜背心,向他体内注入一股极少量的真气,跟在江千夜体内那股真气之后游走于他上肢经脉。   江千夜体内那股真气刚开始运转还算顺畅,但到了手太阴肺经时,那经脉像是被大石头阻断的山道一般,任凭江千夜怎样冲都过不去半分。   莫远歌睁眼看着江千夜侧脸,见他眉头紧锁,额头浸出汗珠,一脸焦急,当即低声道:“莫急,你手太阴肺经似乎天生有损,经不起你这样胡冲莽撞,需慢慢疏通。”   江千夜听到这话,猛地捂着嘴咳嗽起来,真气一下就散乱了。莫远歌只得撤了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莫急,莫急……”   江千夜哪能不急,他知道自己这条经脉有问题,但从未想过会严重至此。他强行忍住咳嗽,再顾不得莫远歌会想什么,伸手将上身衣衫褪至腰间,露出肩头两个伤口。那本已止血的伤口都裂开了,鲜血正顺着肩膀往下流。   若非江千夜有伤在身还暗中出手相救,他的经脉绝不至于受损至此。莫远歌心中一阵愧疚,连忙在他肩头点了两下减缓血液流动,快速给伤口敷上金创药,再用纱布将伤口缠起来。   江千夜很沮丧,任由莫远歌摆弄,全程不说话也不喊疼,直到莫远歌将他伤口缠好,他才难受得重重叹息一声。   莫远歌将覆在他背上头发撩起,正要将他衣衫往上提,突然瞥见他背部有一片纹身,那花纹看得莫远歌脸一红,连忙撇过头将他衣衫提好。江千夜已经没心思理会这些了,沮丧地靠在草垛子上,又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莫远歌解下腰间的酒壶里递给他:“喝两口,对你伤势有好处。”   江千夜摆摆手:“不了。肺经受损,饮热性药酒咳得更凶。”   莫远歌默默收回药酒,现在亟需找个郎中给江千夜抓药,可是荒山野岭哪里去寻郎中?   “子虚观紫阳真人精通岐黄之术,又是内家高手,定有办法治好你。”莫远歌看着江千夜侧脸,“待暴风雪停我们便上路,再有三天就能到万灵山。”   江千夜苦笑了下看着莫远歌:“白日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此刻证据确凿,莫大哥反而不问了。”   莫远歌伸长手将自己大氅盖在江千夜身上:“既已确定,何须再问。只是莫某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小公子能解惑。”   “什么事?”江千夜看着他。   “小公子既知我是花知微护卫,为何还留在我镖队里?不怕我为了黄金千两,抓你去领赏吗?”莫远歌也看着江千夜眼睛。   江千夜笑了下,道:“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胆子大。愿意拿性命去赌莫大哥是个好人。”   他不愿说,莫远歌也不追问。莫远歌将大氅边缘掖好,道:“你好好睡吧,天亮还要赶路。”   山道旁,伍智达抽着旱烟坐在小山般的雪狼皮旁,手里捏着一个带血的小石子,一双眼睛紧盯着炭火旁的两人。   玉玉和力夫寻了一圈又回来了。他红着眼睛道:“元宝定是被雪狼叼走了,我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伍智达取下烟杆,道:“元宝是条好狗,它也算尽忠了。”   胡牛牛心中难过,却没像玉玉那样哭,他手执匕首,细长的眼睛紧盯着黑暗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将明,众人将雪狼皮堆了满满一车,风雪甫停,镖队立即上路。   莫远歌身上都是皮外伤,敷了药便不碍事,他怕江千夜像上回一样晕厥后坠马,给他穿上大氅,用衣带将他缚在自己背上,策马走在镖队最前面。   “大家走快些,午时定能走出雪狼山。”伍智达骑着马走在最后,“到了江州境咱们就能停下来好好休息吃顿饱饭。”   胡牛牛一手扶着镖车,一手拉着一步三回头的玉玉,喘着气道:“达叔,江州境冷不冷?”   “不冷。”伍智达给大家鼓气,“翻过雪狼山就能看见平地,山路宽阔平坦,到处都是柴火!”   “大伙加把劲儿,翻过雪狼山我给大家煮腊肠!”胡牛牛高声喊道。   “好!”一听有好吃的,力夫和趟子手们都来了劲儿,赶着骡子加快了脚程。   “牛牛,你说元宝若还活着,它知道追过来吗?”玉玉哭红了眼睛。   胡牛牛不语,半晌才道:“我回头再去抱条小狗回来养。”   “再养的就不是元宝了。”玉玉揉着眼睛。   江千夜在莫远歌背上睡着了,镖队到江州境停下来安营扎寨,莫远歌才将他喊醒:“醒醒,下了马再睡。”   江千夜“唔”了声,眼皮睁了下又闭上了。莫远歌半晌没见动静,只得解开腰上的衣带,把他裹在大氅中抱下马。   “莫大,江公子好像病得不轻。”胡牛牛连忙解下一个草垛子让江千夜躺下,“昨日下午都好些了,今日怎么又严重起来了?”   “风寒。”莫远歌用衣服做了个枕头塞在江千夜头下,“加上他腿上有伤,反复些也正常。”   “牛牛,做饭。”伍智达喊道。胡牛牛应了声,又担心莫远歌身上有伤行动不便,连忙给江千夜支了个小帐篷就跑开了。   帐篷内,莫远歌默默给江千夜换了药让他睡着,走出帐篷到大伙身边。   胡牛牛和玉玉忙着烧火做饭,伍智达和其余的人硝制雪狼皮。莫远歌走到伍智达身边坐下,看着伍智达用匕首一点点削去狼皮上的血肉,漫不经心地道:“如今买得起雪狼皮的人极少,达叔这么上心做什么。”   “若是没人买,自己不能穿么?我数了下,一共四十条完整的狼皮,能做二三十件大氅,没人买就镖局人手一件。”伍智达看了他一眼,又忙着手中活,“那江小公子安顿好了?”   莫远歌没回答他,伸手摸了摸雪狼皮柔软的毛笑道:“好,选上好的皮毛给舅父做一件。”   伍智达意味深长地道:“清秋这趟没来,真是亏大了,好处都让你小子占了。”   莫远歌没听出他话里有话,撑起身子往密林里走去:“此地入冬晚,说不定还有没被鸟吃完的果子,我去碰碰运气。”   胡牛牛煮腊肠的香味飘了很远,不仅惹得镖队的人馋涎四溢,也为一路循着镖队踪迹的东西指路。   胡牛牛刚把腊肠捞出来放在案板上,便听见远处“汪汪”的狗叫声。“是元宝的声音!”玉玉一下来了精神,冲着狗叫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没跑两步,只见山岗上一条大黑狗一瘸一拐地朝着镖队而来。   “元宝!”玉玉喜极而泣,朝着元宝跑去。   “还真是元宝,它还活着!”一个力夫激动地喊道。   “我……达叔,元宝的狗盆呢?”胡牛牛手忙脚乱地跑到镖车里寻,“可以给元宝加一点腊肠吗?”   “加!”伍智达满脸堆着笑,“给它加两节。”   玉玉吃力地把元宝抱在怀里,不肯给旁人抱:“我能抱动它,我可以的。”   元宝受伤不轻,肚子、背部全是狼牙印子,身上的皮毛掉了好几块,左后腿几乎被咬穿,但神奇的是它浑身的伤都不再流血。众人围着它,伍智达小心翼翼地给它伤口上药,它全程只是吐着舌头不停地摇尾巴。   “它能从雪狼群里逃脱,瘸了条腿还能追上镖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玉玉抹着眼泪。   胡牛牛把装得满满的狗盆放在元宝面前,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吃食,道:“我娘说狗命贱,养两天就好了。”   镖队虽然在雪狼山遇到暴风雪,又遇雪狼群袭击,但好在人和货都平安,如今连元宝也回来了,众人心里的阴霾一下全散了。   “牛牛,饭要熟了么?”一个力夫砍了一大捆柴背回来扔地上。   “马上熟了。”胡牛牛搅动着勺子,把切好的腊肠放在锅边,“莫大呢?等他回来就开饭。”   “来了。”莫远歌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老远就听见元宝的叫声。”   元宝吃完了正盘着睡觉,听见莫远歌的声音,竟然拖着瘸腿站起来,朝他一瘸一拐地跑去,扭动着身躯不停地给他摇尾巴,嘴里还“呜呜呜”地低声哼着。   莫远歌放下手中的袋子,俯身摸着元宝的头,笑道:“好样的元宝,好样的。”   “莫大,来吃饭了。”胡牛牛把一大碗饭端给他,上面的腊肠堆成了小山。   莫远歌接过饭碗,将袋子递给胡牛牛:“在山里找到一棵拐枣树,你给大家分一下。”   “好嘞!”胡牛牛欣喜地接过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褐色的成熟拐枣,看起来就可口。他把袋子也放到锅边,给大家舀饭时每人分了一把拐枣。   莫远歌端着碗走过去抓了一把拐枣放进怀里,低声对胡牛牛道:“牛牛,有没有鸡蛋?”   走镖带的都是容易保存的食物,鸡蛋易碎不好存,但胡牛牛神秘地打开米袋子刨开米粒露出几个鸡蛋:“有呢,几十个,偷摸带的。”   莫远歌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在米锅里下四个,给江公子。”   胡牛牛冲着他心领神会地挤眼睛:“放心交给我。”   镖队的人吃完饭又各自忙碌去了,莫远歌钻进江千夜的小帐篷,见他还没醒,便轻轻拍着他的脸:“小公子,起来吃点饭再睡。”   江千夜脸色很差,揉着眼睛坐起来便看见眼前碗里有四个鸡蛋。莫远歌将鸡蛋递给他:“还好牛牛爱藏东西,不然我还真不知用什么给你补身子。”   江千夜胃里空空如也,接过鸡蛋便剥开吃起来。莫远歌道:“吃过鸡蛋,若你还能吃点别的,可以吃些腊肠。”   江千夜咬着鸡蛋摇头:“这两日总吃干肉,有没有爽口些的饭菜?”   莫远歌笑道:“那是没有。”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拐枣塞到江千夜手中:“不过我寻了这个,当个零嘴,聊胜于无。”   江千夜眼睛一亮,兴奋地道:“拐枣,我好久没吃过了!”   莫远歌双手抱怀,脸上挂着微笑看江千夜吃东西。待江千夜吃得差不多了,从江千夜手中接过碗:“小公子,你我相识一场,可否告诉在下你的姓名?”   江千夜丢了一节拐枣在嘴里嚼着:“江千夜。”   莫远歌无奈一笑,妥协了:“算了,你歇息吧,镖队要在此休整,明早再出发。”着就要起身离去。   “莫大哥。”江千夜喊住他,“你那一招把双头长刀扔出去又返回来的招式叫什么?”   莫远歌停住脚,转身看着他:“那可不是一式,是两式。莫失,莫忘。”   江千夜眼睛亮了:“原是莫家刀法的大杀招,今日一见,大开眼界。”   莫远歌道:“这两式使来十分凶险。刀法忌讳武器离手,但莫失就是破釜沉舟。若是失了刀还不能杀敌,便只有用莫忘。莫忘比莫失更凶险,不仅万分难练,一个不慎,回头的武器没伤到别人,反而伤了自己。”   江千夜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脱了手的武器,如何能再回手里?”   莫远歌看着他的眼睛,这人眼睛里除了疑惑,半分杂质都没有,清澈见底,似乎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对武者是多大的忌讳。   莫远歌不轻不重地笑道:“小公子,你武功不错,但似乎不是江湖人。”   这句话似戳痛了江千夜,他脸上的期待转瞬变为阴鸷,低头看着怀中拐枣一言不发。   莫远歌想起桐子城那夜曹征那句“袁公公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要逃走呢?”莫远歌暗自叹息,终究软了心肠,坐在江千夜身旁道:“莫忘这一式有两个关键,一是莫家刀法心诀,二是必须配合龙凤双刀。”   江千夜见他认真解释,忍不住抬眼看着他:“用别的武器不成吗?”   莫远歌道:“成。我在家练习便用的木刀。”他撩起自己的左衣袖,左小臂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刀疤,“这便是练成这一式的代价。”   江千夜看着莫远歌手臂上的刀疤,不做声了。   莫远歌道:“莫家刀法至刚至阳,若无强健体魄,练不成。”   江千夜干笑了下:“我又不学,跟我说这作甚。”   莫远歌没有戳穿他,起身道:“你休息,我会吩咐下去不让人来扰你,你把伤口的药换一下。”   江千夜抬头看着他:“多谢莫大哥。”   莫远歌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帐篷。   作者有话说:   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胆子大。愿意拿性命去赌莫大哥是个好人。 第14章 解惑子虚观   镖队在江州境停留一夜,第四日天明便朝着万灵山进发。玉玉担心元宝的伤,将它抱上镖车,谁知那狗竟然又跳下来,非要跟着走,胡牛牛只好拿了绳子将它拴在镖车上。   莫远歌与江千夜共乘一骑走在镖队前面。江千夜穿着莫远歌的大氅坐在他身后,精神好了些,时不时与莫远歌聊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江州境内山路好走,镖队加快脚程,天黑前到达江州与万灵山交界处歇息一晚,第五日继续出发。到万灵山的地境,地势逐渐拔高,气温越来越低。   午时,镖队进入万灵山腹地中,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冰雪,骡子和马钉着防滑马蹄铁,镖队放缓了脚程缓缓走在雪山中。   江千夜把头埋进大氅帽子靠着莫远歌小憩,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见伍智达大喊:“前面有平地,安营扎寨,待天黑再走。”   胡牛牛眼睛被雪晃得直流泪,揉着眼睛问道:“为何白天不走?晚上遇到野兽怎么办?”   莫远歌下马道:“再走下去你就得雪盲症了。此处离子虚观不远,天黑点上火把,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   镖队原地休整半下午,天擦黑才往山上进发。镖队燃起密密麻麻的的火把,远远看去犹如长龙般壮观。   第五日晚间,大寒前夜,鸿安镖局准时将赵员外为夫人还愿的药材送抵子虚观。子虚观接了药材,留镖队在观中过夜。   镖队众人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衫,正在膳房用饭。子虚观做了太极宴招待镖队,众人吃得欢畅。   莫远歌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走到门口对指引道人行抱拳礼:“小师父,请问紫阳真人可在观中?在下鸿安镖局总镖头莫远歌,有事求见紫阳真人。”   江千夜喝了一口热粥,转头看着莫远歌与道人说话。自雪狼山那晚后,莫远歌便一直将他贴身带着,之前偶尔还让玉玉与他睡,后来也不让了。身份暴露后,莫远歌不问他桐子城那晚的事,也不问他为何要刺杀花知微,倒让江千夜弄不懂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道人对莫远歌说了句什么,莫远歌点头,转身对江千夜招手。江千夜放下筷子缓缓走过去:“莫大哥。”   道人上下打量江千夜,转头对莫远歌道:“莫镖头回房等消息,待贫道去禀报紫阳真人。”   “有劳道长。”莫远歌目送道人离去。   “莫大哥,紫阳真人会见我吗?”江千夜有些忐忑。   莫远歌拍拍他肩膀:“等消息吧。”   子虚观将镖队众人安排在客房歇息,单独给总镖头莫远歌准备一间房。不出所料,莫远歌让江千夜与他同住。   “达叔,江公子也太折腾人了,一路上缠着莫大照顾他就算了,此刻明明有床,他还要打扰莫大休息。”玉玉躺在大通铺上向伍智达抱怨道,“莫大身上那么多伤,该好好歇息才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伍智达道,“你这小猴崽子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我看大郎倒是挺乐意被人折腾。”   玉玉噘着嘴转过身去装睡,胡牛牛疑惑不解地问伍智达:“玉玉生什么气?”   伍智达用烟杆点了下胡牛牛,低声道:“见过弟兄俩在父母面前争宠么?”   “嗯。”胡牛牛摸了摸头,“跟这有什么关系?”   伍智达朝着玉玉生气的背影努嘴:“喏,这就是争不过的那个。”   胡牛牛恍然大悟,捂着嘴吃吃笑起来,惹得玉玉猛地把头捂进被子发脾气。   莫远歌房内,两人轮流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衫,连日来的奔波疲惫一扫而光。紫阳真人答应见莫远歌和江千夜,让他们二人明天一早去清明殿。   莫远歌换了件青衫,敞着衣领坐在窗边喝药酒,半湿的头发披散肩头,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举手投足皆是温柔:“明日见了紫阳真人,你需说你是我胞弟。先父早年与紫阳真人有过一面之缘,算意气相投。故人之子有恙,紫阳真人定尽全力。”   江千夜坐在床上抱着杯子喝热水,透过腾腾热气,莫远歌此时的模样与平日大不相同,江千夜竟看得有些出神。   莫远歌不好男色,江千夜却是向来只看俊俏男子。眼前这位衣袍半解的模样,在江千夜看来真真赏心悦目。   “如果这次就这么栽了,临死前遇到这么一位温润如玉的美人,此生也值了。”江千夜没说话,直把热水当美酒,边喝边欣赏莫远歌的模样。   莫远歌并不知道此刻自己正被人当朵花在看,还当江千夜没听明白,抬眼看着他解释道:“紫阳真人并不知我父母有几个子嗣,他若问起,你便说你叫如黛。”   “如黛?莫如黛?”江千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莫大哥取名真好听。”   莫远歌起身走到床边,示意江千夜往里挪:“你喜欢就好。”   江千夜睡在里面,侧身看着身边的莫远歌:“莫大哥,你可曾娶亲?”   莫远歌闭着眼睛道:“不曾。”   “为何?”江千夜以手撑脸,凑近莫远歌:“莫大哥一表人才,武艺高强,又是高门显贵,难道是没有姑娘能入莫大哥的眼?”   莫远歌径直转过身背对着他,半晌才道:“睡吧。”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江千夜毫不在意,仰面躺在床上感受着久违的自由味道。太美好,像让人上瘾的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千夜闭上眼睛,嘴角眉梢都是笑意。   第二日,两人梳洗好换上体面点的衣衫,随着指引道人去了清明殿。清明殿是子虚观一座偏殿,紫阳真人日常在此修行。这清明殿古朴无华,门窗皆是没上漆的木色,更无半点雕花,处处透着清寡。   指引道人轻叩门扉:“真人,莫家二位公子到了。”   室内一个苍老而慈蔼的声音道:“请进来。”   指引道人推开门,对莫远歌二人示意:“真人有请。”   莫远歌二人对指引道人微微颔首,抬腿走进屋子。屋中敞亮,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东面一张木榻,屋中一个香炉,香炉旁是竹编席,席上摆了小案,小案上一套紫砂茶具,再无别物。   小案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正烹茶煮水。他面容清矍,双目迥然,头戴莲花冠,满头银丝尽数盘起,倒有几分谪仙人的样子。   “晚辈莫远歌携胞弟莫如黛拜见真人。”莫远歌恭敬地对紫阳真人行抱拳礼。江千夜有样学样,对着紫阳真人抱拳一拜。   “故人之子来访,老道欢迎之至。贤侄,请坐。”紫阳真人微微一笑,对二人招手示意他们坐下。   莫远歌不敢托大,轻拉江千夜衣袖,走到紫阳真人身旁恭敬地跪坐下来,双手放在膝头:“多谢真人。当年先父与真人不过一面之缘,如今真人肯赐教晚辈兄弟二人,晚辈万分感激。”   紫阳真人摆摆手,给二人斟茶:“老道虽与莫贤弟缘浅,却一见如故。当年老道与他在子虚观讲经论道,切磋武功。整整三日,从彼此不服到互相欣赏,最后引以为此生知己。临走时,我们约定待每年观中君子兰开花时,便写信约他来。”   他枯瘦的手指握着茶杯,叹息道:“谁知那年冬,他便去了。老道遗憾啊,遗憾没能早与他相识。”   莫远歌低头看着手中茶杯里清亮的茶汤,道:“是先父福薄了。那年晚辈十岁,生了场大病,累先父忧心过度,加上危柱山外祖和母亲出事……导致先父心力交瘁吐血不止崩于中途。”   江千夜侧脸看着莫远歌,多情的眉眼隐藏着一丝忧伤。   紫阳真人叹息一声:“好在莫贤弟子嗣都长大成人了,他在天有灵,定会万分欣慰。”   莫远歌抬眼望着紫阳真人:“可是如今我胞弟身受重伤,晚辈才疏学浅,还望真人能出手搭救。”   紫阳真人一双苍老的眼睛江千夜,慈爱地对他点头微笑:“好孩子,手伸过来让老道瞧瞧。”   看着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江千夜心里突然慌张起来,紫阳真人眼神平静如水,似能倒映出江千夜的魂魄,让他内心的九曲十八弯都袒露于日光之下。江千夜低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默默把手伸过去。   紫阳真人的手很暖,他手指搭在江千夜手腕上,闭目探脉。   香炉里檀香烟雾缭绕,小茶壶里水“咕噜噜”开着,一片寂静。江千夜与莫远歌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约莫盏茶功夫,紫阳真人才松开江千夜的手,但他看向江千夜的眼神却极其复杂。   他转头看着莫远歌,问道:“令弟年方几何?”   “十六。”   “二十。”   莫远歌与江千夜齐声道。说完,两人又对视一眼。   怪异的气氛中,紫阳真人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长须:“你们是否要商量一下?”   莫远歌不吭声,江千夜咽了口唾沫低头不看老道士:“二十。”   紫阳真人看着江千夜:“莫贤弟夫妇身量颇高,小公子已及弱冠,身量着实不该这样。你幼年可曾受过伤?”   江千夜摇摇头。   莫远歌接口道:“父母罹难时他尚且年幼,之后家道中落,饥一餐饱一餐,累他该长个的年纪不能长个。”   江千夜低头不语。   紫阳真人看了两人一眼,道:“医者面前莫说谎。”   这次轮到莫远歌不吭声了。   江千夜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了紧,看着紫阳真人:“晚辈不是莫家后人,晚辈江千夜,前几日受伤被莫镖头救下。莫镖头见晚辈可怜,便想求紫阳真人搭救,不是有心欺瞒,还望真人莫要怪罪于他。晚辈告辞!”   说完他撑着受伤的身体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紫阳真人莞尔一笑:“年纪不大,气性不小。老道说了不治你吗?回来。”   江千夜顿住了,莫远歌眼疾手快将他扶着坐下。   紫阳真人慈爱地看着江千夜:“不论你姓莫还是姓江,在老道眼里,你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孩子。”   “真人。”江千夜红了眼睛。   “你常年练缩骨功,手阴阳两脉反复受损,手太阴肺经已经堵塞。”紫阳真人道,“我将用清虚神功强行帮你疏通,不过此过程疼痛无比,你可能忍受?”   江千夜猛点头。   清虚神功是紫阳真人的师父清虚子融合子虚观多门武学,毕其一生所创的一门内功心法。这门心法被无数江湖人士奉为天下第一神通,练到九层便不受时空限制,心中向往之处身形即可到达,乃真正通天彻地的逍遥游。   不过清虚神功现世百年,只有清虚子一人曾练到九层,他仙逝后世上再无第二人能真正逍遥游。   莫远歌提醒道:“真人,晚辈试过用真气帮他疏通,可小公子经脉柔弱细滑,经不起真气冲撞,否则会经脉破损。”   紫阳真人微微一笑:“老道自有办法,还请贤侄室外等候。”   莫远歌担忧地看了江千夜一眼,见他尚算镇定,当即道:“你听真人的话,我就在室外候着你出来。”   “嗯。”江千夜点头,用元宝的眼神看着他。   莫远歌强压心中不忍,对紫阳真人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坐在廊下,莫远歌心里堵得慌。“原想他的模样,最多和玉玉一般大,谁知竟二十了。为了扮女子,强用缩骨功,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副病躯……”莫远歌心里一时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该恼他。   “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量容貌也是假的,他还有什么是真的?”莫远歌以手支额。   “莫大。”   一双沾了湿泥的黑靴进入莫远歌视野,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清瘦的脸,清澈干净的眼睛。玉玉伸手递给他一个油皮纸包,里面是热腾腾的素包子:“听膳房说你们没吃饭就过来了,我给你们留了包子。”   莫远歌伸手接过油皮纸,却没有打开。他伸手拉玉玉的衣袖,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有心了。”   玉玉坐在莫远歌身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担忧全写在脸上:“江公子没事吧?他要多久才能出来?”   莫远歌一反常态没有哄骗他,只是摇头:“不知。” 第15章 神秘阴极功   莫远歌与玉玉一大一小在清明殿外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接近午时那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指引道人从门里出来对莫远歌道:“莫镖头,真人有请。”   莫远歌“噌”一下站起来,对指引道人微微点头便往屋子里冲,玉玉紧跟其后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江千夜躺在席上睡着,身上盖着棉被;紫阳真人脱力地倚在一旁,汗将他领口的青衫都打湿了。   莫远歌一个箭步冲过去,见江千夜睡得踏实,面庞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水汽。莫远歌迫不及待地伸手摸他脉:他手阴阳双脉皆通,早已堵死的肺经也通了,只是脉搏还柔弱细滑。   “多谢真人援手。”莫远歌对着紫阳真人行了个跪谢大礼。   紫阳真人在弟子的帮助下缓缓坐好,喘口气笑道:“老道修行不够,差点给师父丢脸。但老道拼命一搏,总算不负贤侄所托。”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莫远歌听他咳嗽声嘶哑,只怕已然伤了肺腑,心中更是过意不去,正待开口,又听紫阳真人道:“他已无大碍,只要别再用那些古怪的功夫,慢慢会养好。”   莫远歌这才发觉躺在席上的江千夜竟比平日高出一大截。“他……他怎么一夜功夫就长高那么多?”玉玉惊呆了。   紫阳真人挥手让弟子下去,正色对莫远歌道:“贤侄,刚才他醒着,有一句话老道不便说。”   莫远歌正准备将江千夜抱走,听到这话问道:“什么话?”   “这江公子在练阴极功,且功力深厚,练了起码有十个年头。”紫阳真人道。   莫远歌的脑子“嗡”响了下,惊诧地抬眼看着紫阳真人:“你……你说什么?”   玉玉见状连忙问道:“怎么了?什么阴极功?”   “玉玉你出去!”莫远歌几乎是用严厉的声音道。玉玉吓了一跳,一向温和的莫远歌从没这样跟他说过话,他当即转身出门将门从外面带上。   门“砰”一声关上了,莫远歌才回过味来,低头看着江千夜苍白的脸:“他……也去势了?”   紫阳真人没对他话里的“也”做任何表示,道:“他若是去势了,就不至于虚弱成这样。”   莫远歌听得一头雾水:“望真人指点。”   紫阳真人道:“阴极功是梁孝帝的宠信陈文渊所创,此功可将他人的武功招式变成自己的,虽然只是学其形,但只要功力深厚,足以以假乱真。但各派功夫均需配合各自心法,阴极功不需知其心法强学其招式,终会反噬自身。剽窃别派功夫越多反噬越重,只有去势方不遭反噬。”   他指了指江千夜:“老道适才摸他脉时,便察觉他有练过阴极功的痕迹。刚才为他疗伤,老道的真气进入他体内,触发了他身体自我保护,老道瞬间被他阴极功所伤。好在老道事先有觉察,及时撤手才保住性命。”   莫远歌阴沉着脸,什么也说不出口。   “贤侄,正常男子练阴极功与自戕无异。他若继续练此功,寿数难长。”紫阳真人道,“加上他长年练缩骨功,能活过三十都算他命长。”   莫远歌默默地看着江千夜的脸,低声道:“晚辈知道了。”   “贤侄,这孩子到底是谁?为何这般不惜命?”紫阳真人忍不住问道。   “真人,晚辈与他只是萍水相逢。”莫远歌抱起江千夜。   推开门,太阳直直照进来刺得人眼疼。   玉玉见江千夜一直不醒,担心不已,端茶递水进进出出忙活。莫远歌接过他拧好的热布巾,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你是不是忘了喂元宝?它受了重伤,牛牛又粗心,你可要照顾好它。”   “完了!我早上走得急,忘了喂它了!”玉玉放了盆往外跑,还不忘回头叮嘱:“江公子醒了告诉我一声啊。”   因为江千夜的伤,莫远歌一意孤行让镖队留在子虚观过夜。伍智达为此十分不满,给莫远歌下了最后期限:明日一早,不论那江小公子情况如何,镖队都必须从子虚观返程。   “太不像话了,为了个半路捡来的陌生人,规矩都不顾了!”伍智达在屋中抽烟生闷气,“我真是管不住他了!”   胡牛牛和玉玉一边一个给他捶腿。“达叔别生气,小心气坏身子。”胡牛牛给玉玉使眼色,“您是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的,莫大没比我们大几岁,他也没长大呢。”   玉玉心领神会:“是啊达叔,那江小公子也可怜,若是我们把他丢在观中自己走了,他醒来定会难过。”   伍智达叹息一声,一肚子火被这两个小猴崽子一唱一和给哄灭了。   江千夜一觉睡到戌时,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屋中已燃灯。莫远歌坐在灯下看书,他依旧是昨晚那身青衫,满头乌发披散,在微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明眸皓齿。   “美人~”江千夜不自觉地竟然低声喊出口了。   “什么?”这一声实在太低,莫远歌没听清。他放下手中书走过来看着他:“好些了么?”   江千夜努力撑起身子坐起来:“好多了。有饭么?我饿了。”   莫远歌揭开桌上的盖子,粥菜尚在冒热气。江千夜边吃饭边看莫远歌,笑道:“莫大哥,想不到你这样正经的人撒起谎来也是脸不红,你哄骗老道士的话可太好笑了。”   莫远歌放下手中书,脸上一丝好笑都没有:“是吗?比起小公子,莫某还是自愧不如。”   江千夜知道躲不过去,咬了下嘴唇放下手中勺子:“莫大哥,我不是存心欺骗你的,我……”   莫远歌举手打断了他:“小公子不用向我解释什么,你我萍水相逢,没有坦诚相待的必要。我只是想提醒你,阴极功伤人伤己,千万不可再练了。”   江千夜手中的勺子“啪嗒”掉在了碗里。半晌,他才拾起勺子继续吃:“多谢莫大哥关心,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你尚且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不可……”   莫远歌话没说完,江千夜竟一下站起来怒道:“我说我知道了!”   两人四目相对,火药味十足。没用缩骨功的江千夜站起来竟然只比莫远歌矮不到三寸。只是他身子细瘦,配上这样的身高,有些令人担忧风将他刮走。   莫远歌首先弃阵,转头回到窗边,一言不发地拾书本。   江千夜手在轻微颤抖,直后悔刚才太冲动。可是他不愿听莫远歌提阴极功,甚至不想让莫远歌知道自己练过。似乎这样,那屈辱的过往就不存在,至少在莫远歌面前不存在。   “自欺欺人。”江千夜心中暗骂自己一句。他站了片刻,沮丧地坐回椅子里以手支额低声道:“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莫远歌收拾好桌子上的残羹冷炙,铺好床转头对江千夜道:“你睡吧。明日一早镖队将离开子虚观。你若愿意跟我们走,便早些起来;你若想留在观中养伤,我会给观中留足香火钱。”   听到这番话,江千夜更后悔了,他撑着努力走回床边。几步路的功夫,他脸上的神情又变回了以前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自然是跟着镖队走。除了莫大哥,我谁都不信任。”   可惜刚才他态度太恶劣,这番卖乖并没有起作用,莫远歌依旧不看他,甚至连床上的外袍都拿起来准备穿上了。   江千夜哪舍得他走,这么个大美人躺在身边,不能摸看看也好啊!   他十分清楚莫远歌惜弱的脾性,双臂交叉捂着肩头的伤,双眉紧蹙便跌坐在床上,脸色瞬间苍白,额头甚至还出了汗珠。   “你怎么了?”果然不出所料,莫远歌弃了衣衫伸手扶住他。   “冷……”江千夜的嘴唇都白了,浑身直打哆嗦,“阴极功反噬……”   房中并无碳火,此时夜已深,莫远歌性子也不是喜欢扰人的。他叹息一声,只得用薄被把江千夜裹起来抱在怀中,像前几日一样用体温暖热他。   江千夜得逞,一边哆嗦一边假装不经意往莫远歌脖颈间凑,去寻他身上那股神秘的香味:“莫大哥说的是……我日后再不练那邪功了,被它害苦了。”   听到犹如受伤小兽般的轻言细语,莫远歌果然软了语气:“不论你有多少必练那邪功的理由,都比不过好好活着,人不该为仇恨而活,否则何必来这世上一趟。”   江千夜颤抖着低声道:“我知道了。”   莫远歌想了想,还是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道出来:“烂柯门第一个死的是曹洪全,你杀赵叔达和花知微用的就是曹洪全的曹家刀法;在雪狼山你用石子打狼的功夫,正是烂柯门的炮火连天。我没猜错的话,你之前问我莫失、莫忘,也是想用阴极功去模仿这两招。对么?”   江千夜不吭声。阴极功是他的耻辱,他一点也不想跟莫远歌讨论这个。但他才对美人发了火,好不容易哄好了,绝不能重蹈覆辙。   “莫大哥,我冷,不提这事了行么?”江千夜打着哈欠,“你抱紧点……我觉得被子太厚了些,你可以贴身抱着我吗?”   屋中灯火摇曳几下,终于油尽灯灭。黑暗中江千夜皱了眉,他看不见美人那张俊俏的脸了。   裹在他身上的被子被抽走了,一个温暖似火的怀抱径直将他拥入怀中。   “若是日后天天被这样的大美人抱着睡,这才不枉此生啊。”江千夜心满意足地喟叹。 第16章 浮生苦海舟   第二日,莫远歌带着江千夜去拜谢紫阳真人。   老道士昨日被阴极功所伤,今日更加萎靡,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走路都要弟子搀扶。江千夜完全不知老道士是被自己所伤,还以为他这副模样是因为功力不够,强用清虚神功为自己疏通经脉所致。   清明殿前,江千夜向紫阳真人行三跪九叩拜谢大礼:“多谢真人活命之恩。”   老道士被弟子搀着颤颤巍巍地伸手抚摸江千夜头顶,微笑道:“好孩子,起来吧。”   江千夜起身,他穿着莫远歌的大氅,人又高,愈发衬得老道士犹如青葱翠竹旁的干枯老树。   老道士抬头仰望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揭开衣襟,从里面掏出一枚蜡丸递给他:“这个收好,老道天命将至,恐无再见之日。有几句话赠与你,离开子虚观再打开。”   江千夜双手接下,看着老道士那慈爱的面容,突然就红了眼眶。他连忙背过身去,没说道谢的客气话。   老道士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稍大些的蜡丸递给莫远歌:“贤侄,这些年老道一直遗憾没能再见令尊一面。良友易得,知音难觅。如今能见他后人,老怀稍慰。这是老道为老友尽的最后一点心力,望你此后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莫远歌跪接蜡丸:“谢真人赐福。”   紫阳真人微笑点头:“去吧。”   莫远歌与江千夜在老道士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清明殿。   辰时,镖队整装出发。回程轻快,除了一车雪狼皮再无别物。此行圆满,伍智达心中高兴,提议道:“今年收成不错,能过个好年。此地离夏桑城不远,年关将至,我们去那里采买些年货回去。”   “好!”众人欢呼,赶着骡子轻快地下山。   莫远歌和江千夜心情都不好,莫远歌骑着马慢吞吞跟走镖车最后,江千夜则坐在空荡荡的镖车上一言不发。   玉玉凑过来低声问道:“江公子,你怎么一夜功夫就长那么高?有什么秘诀吗?能教教我吗?”   江千夜看了莫远歌一眼,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嗯!”玉玉猛点头。   “我和大郎睡了一晚,便长高了。”江千夜笑得神秘。   “你骗我!”玉玉疑惑道,“我也和他睡过,怎么没长高?”   江千夜凑过去耳语:“我说的睡,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是那个睡……”   玉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小声道:“你……你说真的?”   江千夜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看见了吗?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玉玉脸都羞红了,猛摇头:“我……还是算了。”   逗了玉玉,江千夜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望着天:管他日后会怎样呢,当下这样也挺好。   他从怀中摸出那枚蜡丸,犹豫下还是捏开了,里面是一张小纸条。江千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无根树,仇恨种,怨念至深不罢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舟,常在鱼龙险处游。遇良人,要回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一首打油诗,无非是劝人向善。“哼,老道士。”江千夜不以为意地将纸条塞入怀里闭目养神。   下山轻快,天擦黑时镖队到了夏桑城。夏桑城是北梁西部最热闹是城市,此地为北梁另一南北要塞,走南闯北的商人和旅人都要路过此地。夏桑城夜市尤其热闹,卖货的、耍把式的、看相算命的应有尽有。   镖队进城后径直去客栈先将牲口货物安顿好,定好房间,大家约着去逛夜市。江千夜本想在客栈歇息,玉玉非要拉着他一起去。莫远歌也道:“去逛逛吧,你若嫌累,骑马便是。”   一行人到了夜市各自逛着,胡牛牛和玉玉东看看西摸摸,看什么都新鲜稀奇,却什么都舍不得买。江千夜骑在马上,莫远歌牵着缰绳慢慢走在后面。   “莫大,你看!”胡牛牛从首饰摊上拿起一支玉钗,“胖丫有个一模一样的钗子,如黛眼馋得紧,买回去给她好不好?”   莫远歌微笑点头:“好。”   得了许可,胡牛牛立即和玉玉一起对老板展开砍价大战。   江千夜双手抱怀歪头道:“如黛?莫如黛?我还道莫大哥给我取了个好名字,原是捡来的。”   莫远歌憋着笑,道:“我可没说是我取的,你自己误会。”   “哼,”江千夜佯怒,转过头去使性子,“我可伤心了。莫大哥给如黛买了钗子,不给千夜买个吗?”   “你又不是女子,要什么钗子?”莫远歌说完便想起桐子城那晚他那惊鸿般的花魁扮相,心痒了一下,“你何时扮个女子,我定送你个。”   江千夜头一歪:“你说的啊,我回头就扮。”   莫远歌正要说什么,胡牛牛在前面大喊了声:“莫大,前面有告示,赏金千两呢,快来看看!”   莫远歌一听,牵着马便往前走。街边告示栏里贴着一张巨大的告示,许多人围着看。莫远歌牵着马站在最后,看不清告示的内容。   玉玉仗着身形瘦小钻进去看了片刻便一脸苍白钻出来对莫远歌道:“莫大,告示上说烂柯门的什么花被人杀了,那凶手画像我看着怎么有些像江公子?咦,江公子呢?”   莫远歌心一紧,回头一看,马背上哪还有人。   快到罗衣镇时,伍智达给镖队的人下了一道命令:“回去以后不许对任何人说起江千夜,你们也不许再谈论此人。这人来历不明,万一是个朝廷钦犯,连累镖局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猛点头。   镖队尚未到玉带河码头,远远就听见一阵苍老的歌声。伍智达勒住缰绳对莫远歌道:“我从后门回。”   莫远歌见怪不怪地道:“好。劳烦达叔去赵员外府上回话。”   “嗯。”伍智达策马往岔路而去。   镖队顺利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鸿安镖局传开,宋青梅和莫如黛站在镖局门口石狮子旁迎接镖队。   “娘。”莫远歌下马给宋青梅请安,“我回来了。”   宋青梅微笑点头:“平安回来就好。”   “哥,给我带好东西没?”莫如黛那身黢黑的红衣终于换下了,不过新换上的翠绿衣衫也黑了。   莫远歌从怀里取出一支金钗恭敬地双手呈给宋青梅:“路过夏桑城看到这支钗子,孩儿便想,娘若是戴上,定好看。”   宋青梅伸手接过钗子细细看着,钗头正是她最喜欢的梅花。宋青梅眼睛里有微光,忽悲忽喜。   莫远歌将胡牛牛选的钗子递给如黛,如黛接过登时惊喜地叫起来:“哇,哥你真好!我想这支钗子想好久了!”   宋青梅把钗子放入怀中,轻拭眼中泪:“又乱花钱。”   “没花多少钱,娘喜欢就好。”莫远歌微笑道。   赵员外派人把剩下的二百五十两银子送过来了,胡牛牛和玉玉把从夏桑城买的零嘴分给孩子们,又被孩子们缠着讲一路上的见闻。   胡牛牛便把路上经历添油加醋地变成了一段传奇历险。   “我手持铁锹刚把狼拍死,一匹巨大的雪狼就站在我背后,那狼爪跟熊掌似的照准我后脑勺就是是一掌。我侧身躲过,反手就是一铁锹,狼爪瞬间被铁锹砸断,骨头渣子都飞到我脸上了。”胡牛牛吹得唾沫横飞。   “牛牛,狼爪有熊掌大吗?”一个孩子拖着鼻涕问道。   “当然,那可是雪狼啊!”受到质疑,胡牛牛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雪狼皮就在库房里呢,一会儿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牛牛,该做饭了。”玉玉吃力地从井里打了一桶水。   “哦,来了。”胡牛牛一边往井边跑一边道,“晚上再讲给你们听。”   “猴崽子们,该练功了。”伍智达抽着旱烟走进院子,“这几日没偷懒吧?”   “没有!”孩子们七大八小地站成三排扎好马步。   镖局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大家都不用为吃了上顿没下顿发愁。吃饭时莫远歌只简单地向宋青梅讲述遇到雪狼群的事情,再无他话。   “好在有惊无险。”宋青梅停了筷,“回头让伍智达多跑几家皮货商,看那些雪狼皮能否卖个好价钱。”   “嗯,娘慢用。”莫远歌放下筷子对宋青梅微微颔首,“我吃好了,先回房歇息。”   莫如黛看着莫远歌的背影对宋青梅道:“娘,哥这一趟回来,沉默了好多。”   这一趟回来后,伍智达变得对莫远歌格外宽容,不仅免了日常基本功,连他睡懒觉也不管了。莫远歌身上伤未痊愈,便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严苛要求自己。   清晨,日上三杆他还睡着未起,宋青梅想让莫如黛叫他起来吃早点,被伍智达拦住了:“家主让他睡吧,这一趟苦了他了。”   当年伍智达是年轻力壮的银枪王,与正值壮年的莫道秋在雪狼山力战雪狼群,面对的不过十余匹散兵游勇;而这次雪狼山,银枪王已老,遇到雪狼王带领的几十匹壮年雪狼,能平安回来全靠莫远歌。   “家主,我在想,我们对大郎是否太过严苛。”伍智达终于说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他已然超越老镖头,不论武功胆识还是智计才能。”   宋青梅叹口气道:“你看人比我准,依你吧。”   几日后,莫远歌正在房中换药,粱奚亭便风风火火冲进来:“温如,听说你受伤了,严重么?”   粱奚亭一袭蓝衫,手上依旧是那柄随身短笛。与他满身挂彩的大外甥相比,他倒是显得神采飞扬。   “都是皮外伤。”莫远歌揭开缠伤的纱布,伤口皆已结痂,“舅父帮我取一下金创药,在左边柜子里。”   梁奚亭看了一眼那些伤便不忍再看,转头去取药:“早知此行这般凶险,我真该陪你去。”   莫远歌微微一笑:“我总要独立,舅父还能护我一辈子么?”   梁奚亭把金创药瓷瓶递到莫远歌手里,认真地看着他:“未尝不可。”   莫远歌笑着摇头接下。他的两个至亲长辈,宋青梅生怕莫远歌不能担起鸿安镖局这么大的家业;梁奚亭却希望事事都挡在他身前,帮他排除千难万险。   梁奚亭一边帮他上药,一边道:“不过你走这么半个月,我也没闲着,去了趟京城把袁福芝那兔爷的情况查清了。” 第17章 风流俏倌人   莫远歌手一僵,随即泰然自若地道:“舅父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梁奚亭道:“我寻个了伺候过那兔爷的仆人。他说欢儿是建安五年袁福芝从外面带回来的,当时人只有八岁。袁福芝对他极其宠爱,收做干儿子,专门请人教唱戏。欢儿十六岁就名满京城,众多王公贵族慕名上门只求看他一场戏。袁福芝对此有求必应,但决不允许旁人染指他。肃王的世子曾出黄金百两只求让他伺候一晚,袁福芝不仅不同意,还把人打一顿丢出府门,为此差点与肃王撕破脸皮。”   “袁福芝将他看得极紧,平日将他关在院中不许出院门一步,若是他偷跑出去,袁福芝不打他,但会当着他的面将放他出院子的下人活活打死。”梁奚亭道,“这欢儿在袁府长到二十岁,从没出过府门一步,前阵子逃走后,袁福芝一怒之下将看院子的十多人全部打死。”   莫远歌不做声。   梁奚亭用手指轻轻将莫远歌腹部的药粉涂开,继续道:“袁福芝与欢儿的关系很复杂,表面上是父子,实际上既是禁脔又是师徒。那仆人说,袁福芝三天两头就去欢儿房间睡,晚上房间里经常传出一些怪声。”   莫远歌推开他手开始系衣衫:“舅父不用说得这么细,捡重点说。”   梁奚亭抬眼看着他,有些惊诧莫远歌的烦躁:“我说的便是重点。”   莫远歌低头只管穿衣。   梁奚亭将药放在桌上:“偶然一次,那仆人以为房里无人,推门进去便见袁福芝正抱着欢儿的手腕吸食他的血。”   莫远歌惊诧地看着梁奚亭。   梁奚亭抱着双臂看着他:“你知道袁福芝是练阴极功的。从仆人的话里,你猜到什么了?”   “他……他以正常人之躯练了阴极功……袁福芝担心他早死,所以……所以……”莫远歌竟结巴了。   梁奚亭拍拍他肩膀:“对。只要定期吸食他的血,让他阴虚阳衰,便可减少阴极功对身体的反噬,延长他寿命。”   梁奚亭疑惑道:“我想不通的是,袁福芝这么做很矛盾,既然他这般宠爱欢儿,又为何要教他这般阴毒要命的功夫?”   莫远歌没回他,穿好衣衫道:“舅父,烂柯门情况如何?花知微死了吗?”   梁奚亭笑道:“你倒是直接。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花知微还没死,据说用千年老参吊着命,不过也快了。你护卫队里那游侠方常进和小地痞,还记得么?”   莫远歌点头。   “他们也去京城了,我在袁福芝府邸街口见到他们。”粱奚亭道。   莫远歌眼里惊诧一闪而过,随即淡然道:“原以为他们会去找烂柯门,没想到竟转投袁福芝,果然富贵险中求。”   粱奚亭道:“方常进老谋深算,算准袁福芝不会杀他们灭口,反而会重用他们。你想,方常进若把消息卖给烂柯门,烂柯门不可能仅凭尹强几句话和模棱两可的刀伤就去触袁福芝的霉头,但若卖给袁福芝,袁福芝定会着急撇清与这事的关系,情急之下若要弃卒保帅,他们不就有用武之地了吗?”   莫远歌皱眉:“坏了!”径直将龙凤双刀背上。   粱奚亭连忙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莫远歌道:“我走镖途中接了个活,替人送一件重要信物去毕州,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竟不等梁奚亭说话,径直出了门,一跃而起两丈远,双足轻飘飘落在屋顶瓦片上,一闪身又跃上屋后翠竹,消失在那片翠绿中。   梁奚亭还想多跟莫远歌说说这事,没想到他竟然迫不及待地走了,心中不禁疑惑:温如不是急躁之人,今日多次急躁是为哪般?   他打算去问伍智达,这半月里莫远歌遇到了何事。   梁奚亭来到倒座房门口,轻叩门扉:“达叔,是我。”   伍智达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清秋啊,进来。”   梁奚亭推门进屋,屋子里全是旱烟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也跟着咳嗽起来:“咳咳……您这是熏腊肉呢?抽烟也得开下窗户啊。”他将窗户打开,屋中的烟雾争先恐后地往窗外飘散去。   伍智达边抽烟边擦拭那杆银枪:“你来找我,还是要我帮你打听袁福芝的干儿子么?”   梁奚亭笑道:“这个就不劳您大驾了,你们去万灵山这半月,我去了趟京城,已经把那兔爷的底细打探清楚了。”   伍智达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清秋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   梁奚亭不笑了:“你什么意思?”   伍智达看着他:“你想尽千方百计要寻欢儿,你可知大郎已经捷足先登了?”   “你……你把话说清楚。”梁奚亭一头雾水,“你们不是去万灵山送货吗?难道他中途跑去寻人了?”   伍智达抽了口烟,漫漫道:“不,是那人自己送上门的。”   倒座房内,伍智达将镖队遇上江千夜的事情给梁奚亭讲了一遍。   “刚才我见他,他竟一字不吐,全盘瞒着我。”梁奚亭变了脸色,“他不会是去寻那兔爷了吧?”   伍智达道:“你们舅甥俩明明在做同一件事,却各有各的想法和打算。我老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也管不了你们。”   梁奚亭正恼莫远歌,见这老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正是一个好出气筒:“达叔年轻着呢,雪狼都能打死四匹,我看再活一百年都没问题。这样吧,达叔离京多年没回去,正好回去探探亲,顺便帮我盯着袁福芝的动静。”   “你!”伍智达气得取下烟杆直咳嗽,“咳咳……梁掌门,你这是要我老命吗?”   梁奚亭拍拍伍智达肩膀,轻描淡写地道:“不至于,有劳达叔了。”说完抬腿出了屋子,不给伍智达半分商量的机会。   梁奚亭走进院子,正撞上抱着一大捆干柴艰难挪动的胡牛牛。瞬间柴散了一地,人也被撞得跌坐在地。胡牛牛刚张口要骂,眼前闪过一抹蓝色,那人犹如轻鸿般跃上屋顶消失在屋后。   “谁啊?瞎了么,会武功了不起啊?太欺负人了!”胡牛牛委屈地叫了起来。   伍智达在屋中重重叹气:“唉……个个都不省心。”   除夕前夜大雪纷飞,夏桑城外照月湖畔,一个瘦高的黑影踉跄着快速跑过青石拱桥,如幽灵般钻进树林。他手里握着一把断刀,一边奔跑一边急剧喘息,身上多处染血,有些慌不择路。   这人便是在夏桑城中消失的江千夜。跟之前文弱书生截然不同,今夜他眼神阴鸷狠毒,冷厉得吓人。   “嗖”一声,利器破空的声音在身后,他侧身一闪,与那支淬毒的短尾箭擦肩而过,肩头衣衫破了一道小口。   江千夜立即改变方向,踩着满地积雪往左侧狂奔。“嗖”“嗖”又是两支利箭冲着他后臀袭来,江千夜腿有伤,躲无可躲,只得就地一滚,躲过了那两支利箭。   跑不动了,再跑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江千夜回头看了一眼,约十丈开外寒光闪烁,不下十个杀手正围过来。之前他一路逃一路见缝插针地用石子回击,解决了三四个人,杀手忌惮他手上功夫了得,不敢追得太紧,但这样下去江千夜不是累死便是被淬毒的羽箭射中被擒。   前方两丈远处就有一座猎户木屋,“拼了。”江千夜心一横,忍着腿上的剧痛猫着腰猛地往前跃出两步。后面的杀手察觉出他的意图,之前只射他四肢的羽箭如漫天蝗虫朝他背后密密袭来。   江千夜就地一滚,将将避过箭雨。木门就在眼前,他飞身一扑,撞开木头门扑到门内。箭雨中,他抬腿照着木门就是一脚,“呯”木头门应声关上,“噗噗噗”羽箭密密麻麻钉在木门上,木门合上的电光火石间,一支漏网的羽箭如毒蛇般从狭窄缝隙窜进来钉在江千夜小腿上。   疼、麻、痒,江千夜的腿瞬间便无法动弹,他咬紧牙关才不至于痛得出声。来不及查看伤势,他连忙从身上扯下一节衣带紧紧绑住小腿。   门关上后外面的羽箭便停了,江千夜斜倚在窗边侧耳细听,“嘎吱~嘎吱~”屋外有脚踩积雪的细微声。他从地上拾起两枚小石子,揭开窗户厚帘一角往外看去,两个手持弯刀的蒙面黑衣人弯腰屈膝正往木屋来。远处树林边还有七八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旁边站着两个身着常服的人,正是黑脸游侠方常进和桐子城小地痞尹强。   江千夜嘴角挂着冷笑,双手食指和中指各夹起一枚石子,待黑衣人离木屋约两丈远时,他手腕发力,极似烂柯门的一招“炮灰连天”,两枚石子“嗖”如闪电般飞出窗户。石子带着破风之声直射杀手,“噗~噗~”两人应声而倒,纷纷捂着胸腹位置倒地翻滚哀嚎。   后面的杀手看到那两人倒地,竟没有上前相帮的意思。黑脸游侠方常进手一挥,立即有两个黑衣人分两侧朝木屋而来。这两人学乖了,完全避开窗户,一路借着遮挡物护身。   江千夜迅速起身,未受伤的腿发力一跃,双手攀住房梁,艰难地委身房梁之上,屏住呼吸,紧紧盯住门口。   门被缓缓推开,两名杀手一前一后,背靠背戒备着走进来。迅速打量四周,竟无一人。两人立刻抬头看向屋顶,只见寒光一闪,两道血光飞起,断刀快速划过两人脖颈。江千夜从房梁跃下,自己单脚也是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江千夜腿上的毒开始慢慢往大腿渗,他只觉头晕眼花,四周事物在眼前乱转,“就这么栽了?不……此生不杀花白露老贼,我死不瞑目!”江千夜就地一滚,滚到破桌底下,断刀“噗”一下刺入小腿箭伤处,他本已麻木的小腿顿时剧痛。   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江千夜大脑,他瞬间清醒不少,心一横,干脆伸手狠命在伤口处一挖,生生将入肉一寸的箭矢挖了出来。   剧痛让人清醒,仇恨使人求生,血混着汗冲刷着江千夜,他顾不得下一批杀手即将进来,张口咬住断刀,快速扯下一节衣带紧紧缚住伤口。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依旧听到外面杀手脚步声缓缓逼近。“又是两个。”江千夜擦了擦额头冷汗,“还真看得起小爷,好!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屋外树林边,方常进眉头紧锁抽着旱烟,尹强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双手握胸前紧张地盯着又两个杀手从木门里摸了进去。   门里很快响起了打斗声,但听那声音,多半又是杀手吃了亏。不到半个时辰里,接连损失五六人,尹强有些忍不住了,低声提醒:“方大侠,咱们就剩这么几个人了。这些都是那位的人,只怕回去不好交代……要不您出手吧。”   方常进取下烟杆,低声道:“还不到时候。记住,对付这种亡命之徒只有一次机会,那便是在他最虚弱时一击毙命。”   “可是那位说……”尹强瑟缩着。   “闭嘴!”方常进打断他,“杀了他,袁公公会感谢我的。”   木屋里很快没了声音,方常进终于决定出手了。他取下腰间长剑,手指轻指木屋,剩下的人持刀紧跟在他身后,避着窗户缓缓朝木屋逼近。   他们刚走出十步不到,身后树林里“嗖嗖嗖”数十颗铁蒺藜带着破空声朝方常进等人袭来。方常进侧身一闪,避过袭向他后脑的暗器。不过他身后的杀手们就没那么好运,纷纷被暗器袭中,顿时倒地哀嚎一片。   方常进眼疾手快一扯尹强胳膊,拉着他闪身躲在旁边树干后。   “林子里有人在帮他!”尹强惊魂未定地道。   方常进冷静地看了一眼倒地的五名杀手,知道他们伤得不轻。躲在树林中人底细不明,今夜若强要木屋中人性命,只怕自己也会折进去。   方常进行走江湖多年,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当即决定放弃追杀。“记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忍得住诱惑,大鱼难捉,当徐图之。”方常进说完,拉着尹强闪身融入黑暗,留下受伤的杀手。   木屋中,江千夜几乎成了血人。与最后两个杀手搏斗时肩膀不慎中了一刀,好在伤口不深,但腿上的毒愈发严重。剧痛已经不能刺激头脑清醒,反而加重他的昏沉。他几乎目不能视,好在听觉未失,屋外杀手惨叫声清晰地传进他耳朵。   昏沉间,江千夜心知机会难得,这是自己逃跑的最佳时机。在彻底毒发昏迷前,他就是爬也要爬出这木屋。他单腿用力一蹬,“咔嚓”一声,桌子底下有些破损的墙壁顿时出现一个大洞。江千夜忍着剧痛,缓缓从洞中爬出木屋。   他脑子已经混沌,根本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本能的求生欲往前爬,“一定要在杀手缓过来之前离开……一定要离开……”江千夜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雪地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爬去。 第18章 恶战照月湖   江千夜不知自己几时失去意识的,唯一的记忆便是自己一直往前爬,在漫天大雪中,在冰天雪地里。   许是求生本能的指引,失了神智的江千夜竟然爬进一个山洞,趴在冰冷的地面彻底不再动弹。   山洞外雪越下越大,树林里时不时响起树枝不堪积雪重压的断裂声。气温低得吓人,江千夜身上流出的血很快结冰,生命正在慢慢抽离这个重伤的年轻人。   大雪纷飞中,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撑着油纸伞出现在山洞口。他面如冠玉,眉眼温柔,身穿黑色大氅,背着刀匣,满头浓密乌发,正是鸿安镖局总镖头莫远歌。   “小可怜,总算找到你了。”莫远歌看着洞中几乎快冻毙的人,眼里些许庆幸。   午夜时分,照月湖的雪越下越大。树林中,山洞里,一堆小小的篝火救回将死之人。江千夜躺在火堆旁的干草上,青白透紫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他盖着莫远歌的大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皆被上了药包扎好。   莫远歌正给他小腿的伤口做最后的处理,他寻了江千夜整整两日,终于在方常进对他下手的关键时刻寻过来,这才救下他。   “娘。”   莫远歌抬眼看着江千夜,他睡得正香,火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他梦里的悲伤。这是莫远歌第二次见他在昏睡中喊娘。   小可怜,你是怎么和娘亲失散的呢?同样幼年失去娘亲,见江千夜梦中那般悲伤,莫远歌胸口柔软处被刺了一下。   江千夜身上的衣衫又脏又破,脱下后再穿不回去,如今全身上下只剩条裤衩和那大氅。他没用缩骨功,莫远歌的大氅不能像之前一样完全盖住他,小腿肚以下裸露在外,冻得青紫。莫远歌别无他法,只得又喂他几口药酒御寒,再把他脚抱在怀中给他取暖。   看着眼前重伤之人,莫远歌陷入了两难境地:他伤上加伤,至少需静养半年,但莫远歌却没有地方给他藏身。这人是块烫手山芋,莫远歌不能把危柱山和鸿安镖局置于险境,这两处是绝不能去的。   就这么一路逃亡吗?莫远歌望着洞外满天飞雪叹息一声。   卯时,洞外大雪终于停了。莫远歌手伸进大氅摸了下江千夜四肢,皆是触手温暖。他脸色也不再青紫,睡得很沉。   一阵风吹来,莫远歌从寒气里嗅到了一丝别的气味。侧耳倾听,“沙沙”的风声里夹杂着细碎的积雪被压的声音。听那阵仗,人数比昨夜多了不少,而且皆是高手。   江千夜伤重不宜挪动,莫远歌将刀匣背上,转头看着他沉睡的脸,想了下又将酒葫芦解下放在他身边,转身出了山洞。   山洞外照月湖已上冻,方常进和尹强带着数十名黑衣人正踏着冰面冲过来。   莫远歌没有一丝犹疑,站在洞口,高大的身形将洞内情形挡得严实。   待离莫远歌约三丈远,方常进收住了脚,他身后之人立即围成半圆,手持武器戒备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莫镖头,好久不见。”方常进握紧手中黑剑似笑非笑地盯着莫远歌,“在下与尹强正在追捕袭击花公子的凶手,他就藏在你身后的山洞里,还请莫镖头行个方便,让个路。”   他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替莫远歌撇清与江千夜的关系,也提醒莫远歌莫要犯糊涂与凶手为伍。   但莫远歌并不领情,他微微侧身,露出洞口:“方大侠,在下昨夜在这山洞过夜,并没见旁人进来。”   山洞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昏睡不醒的江千夜被严严实实地遮在伞后。方常进探头一看,知道莫远歌要护他到底了。   “莫镖头,自令尊过世后,鸿安镖局已日薄西山,我劝你少管闲事,莫要把自己和鸿安镖局置于危难。”方常进不笑了,正色道。   尹强站在方常进身后紧张得额头冒汗。虽然他们人多,但对面可是开脉境的高手,尹强疑心这些人对付不了他,决定先不出言得罪他,说不定到时候他会看在一起共事过的份上放自己一马。   莫远歌径直抽出龙吟刀,刀尖直指方常进,冷笑道:“是否日薄西山,你一试便知!”   方常进点头道:“好。既然你执迷不悟,一心与贼同行,我便只好替鸿安镖局清理门户。正好拿了你送给烂柯门,想必花门主定有兴趣!”   他右手一挥,十名手持机弩的弓弩手往前跨出两步,淬毒的箭尖泛着寒光,直指莫远歌。   “放!”方常进一声令下,嗖嗖嗖,十支利箭射向莫远歌。   莫远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若是弓箭抛射还会麻烦很多,近距离的弩箭虽然更为危险,但对他来说却好应付。   只见他快速抽出凤鸣刀与龙吟刀卡在一起,合并成双头长刀,在胸前快速旋转挥舞,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盾,“叮叮叮”强劲的弩箭被双刀所挡,纷纷掉落一地,竟无一漏网。   方常进吃了一惊,为了对付莫远歌,他特地调来弓弩手,却没想到对方的双刀竟有如此用法,着实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快!快!赶快装填!”方常进擦了擦额头的汗,焦急地催促弓弩手。   莫远歌趁着弓弩手装填弩箭的间隙,双足蹬地猛然跃起,如一阵风般掠向弓弩手。双手一旋,双刀分开,右手持龙吟,左手反握凤鸣。   莫远歌神兵天降,轻飘飘落在惊慌失措装填弩箭的弩手面前,起手便是莫家刀-大漠风云,大漠起风云,地动山河摇。龙吟刀由上至下,夹杂风雷之势,狠狠斩向一名弩手。   弩手用手中弓弩横档,直接被从中劈断,一道血线浮现在弩手面部,竟被龙吟刀隔着铁弩,从中划开,端的是暴烈。莫远歌此时是真的动了杀心,毫无保留全力厮杀。   他反握的凤鸣刀顺势一划,身随刀走,从一名弩手颈间划过,又带走一个。   慌乱过后,杀手们在方常进的指挥下重整旗鼓,莫远歌再想杀敌却是没那么轻松了。杀手们纷纷抽出武器,围向莫远歌。   莫远歌双刀一攻一守,与杀手们厮杀在一起。龙吟刀主攻,使的是大漠孤烟,刀式变幻无常,虚虚实实,不时有杀手中刀;凤鸣刀主防,使的是一筹莫展,弃攻而守见招拆招,只做格挡,不求伤敌,牢牢护住己身。   一时间,当真让方常进一筹莫展,愁云惨淡:这开脉境高手真气磅礴,内息延绵不绝,这般长久地缠斗下去,他最多是力气损耗,自己这边却是非死即伤。这破局之法,还得应在江千夜身上。   方常进退至杀手之后,挥手便令两名杀手向山洞方向摸去。   莫远歌正跟杀手们缠斗在一起,双刀在手虽略占上风,但那些杀手也不好对付,明显比昨晚的那批人武功高强。   龙吟刀刚斩断一个杀手的臂膀,莫远歌余光瞥到两名杀手正冲向山洞,当真是睚眦欲裂。   围在他身边的杀手们突然增强攻势,之前还稍稍防守,此时跟不要命般缠上来妄图拖住莫远歌,给冲向山洞的两人争取时间。   莫远歌左冲右突也无法摆脱杀手们的纠缠,眼见那两名杀手就要冲进去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喊一声“贼子敢尔!”说罢竟将手中凤鸣刀掷向其中一名杀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凤鸣刀径直穿透了那名杀手,将其钉在了山壁上,足见气力之大。   莫远歌失了凤鸣刀,又担心江千夜安危,自是奋力杀向山洞那边。一时间险象环生,身中数刀。   另一名杀手已经冲到洞口了,莫远歌心一横,干脆不防守了,一招万夫莫开,扛着一身伤猛攻向挡路的杀手。这一式虽不如双刀并用的莫问前程杀伤面积大,却更加狠厉决绝,被龙吟刀碰着便是皮开肉绽非死即伤。   在最后那名杀手冲进山洞,正要伸手拿开油纸伞时,莫远歌一招莫失,手中龙吟刀脱手而出直刺离山洞最近的那名杀手,将其杀死,紧接着又是一招莫忘,脱手的龙吟刀旋即以更凌厉的势头猛然回首,刀锋“唰”划过眼前一名杀手的脖颈,回到莫远歌手中。   此时的莫远歌浑身浴血,单靠一把龙吟刀支撑着身体,却如一尊永不倒下的战神般牢牢挡住洞口。他拔下杀手尸身上的凤鸣刀,咧嘴狞笑:“莫某就站在此处,谁想进去,先过我这关再说!”   经刚才一役,杀手已死伤过半。方常进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莫远歌,冷哼道:“就算你是铁打的,今日我也一定要带走他!上!”   方常进打算釜沉舟,他算得精细:莫远歌不是钢铁之躯,杀手们一拥而上,就算他内力再浑厚也总有用尽之时。待他力竭重伤之际自己再出手,保证万无一失。他拉着尹强往后退,杀手们红了眼睛,如潮水般涌向莫远歌。   莫远歌径直将龙凤刀组合成双头长刀,以莫问前程迎接汹涌而来的杀手,只攻不守,一柄长刀在他手中如有神助,跑在最前面的几个杀手顷刻间便毙命,后面的杀手又如蝗虫般涌向他。   尹强哪见过这种阵仗,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拉着方常进衣袖结巴道:“方……方大侠,这些都是袁公公的精锐,这样损耗下去,袁公公饶不了咱们。”   “鼠目寸光!只要拿住这两人,到时候便是袁福芝来求我!别说袁福芝,烂柯门、危柱山、鸿安镖局,哪个不来求着我!”方常进着魔一般,看着远处浴血奋战的莫远歌,眼里凶光毕露。   莫远歌身上多处受伤,随着时间渐逝力气渐消,手中的双刀越来越沉重。他用双刀挡下最后一个杀手的致命一击,双臂再使不出力气,抬腿猛踢那人胸口,只听“咔嚓”沉闷的骨头断裂声,那人径直踢得撞到山壁上。莫远歌剧烈地喘息着,以刀为杖,站在洞口盯着方常进二人,眼里杀意益盛。   尹强看着满地死伤惨重的杀手,心道:莫远歌虽已力竭,但他腿上功夫照样要人命,就凭方常进那一柄黑剑能制服他吗?   方常进终于拔剑,狞笑道:“莫镖头果然好身手,且看你还能接我几剑!”   雪狼山那晚,江千夜冒着暴露身份和重伤的危险,从雪狼口中救下自己;如今他重伤无自保之力,莫远歌又岂能退缩,大不了同归于尽!他啐了口血沫,握紧双刀,道:“废话少说,莫某也正好领教下凌云剑的威力。”   他身着黑衣,看不出来伤势如何,又站得稳如泰山,尹强心里直打鼓,连忙拉方常进衣袖:“方……方大侠,我留在此处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我先行一步,去报信……”   尹强不讲义气地独自逃命,方常进却不以为意:“好,去驿站给袁公公报信,再去烂柯门把今日所见之事一字不落地报给花门主。”   尹强闻言如蒙大赦,如兔子般一下窜出两丈远,往照月湖方向狂奔而去。   见尹强逃走,莫远歌心急如焚:若是他把消息传出去,岂不是要连累整个鸿安镖局?   急火攻心之下,莫远歌只觉胸中烦闷异常,忍不住张口便呛了一口血。   方常进见他吐血,心知机会难得,猛然一剑朝他袭去。他忌惮莫远歌尚有杀招,起手便是自己的看家本领——惊天巨啸。方常进一跃而起两丈高,那柄黑剑猛然间像是长了数倍,携裹着风雷之声急速压向莫远歌。   没想到这不起眼的黑脸游侠暴起一击竟有如此威力,莫远歌眼里的光迅速破灭:自己已经力竭,还能接下这要命的一剑吗?   眼见那黑剑就要压过来,莫远歌只得双眼一闭,拼尽全力奋力举起双刀格挡。   “当”一声,来势汹汹的黑剑被挡下来,莫远歌却没感觉到任何压力。他睁眼一看,一个青衫公子挡在他身前,单手用一支短笛便挡住了方常进致命的一剑。   “我的至亲,你也敢伤!”梁奚亭红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怒不可遏地照着方常进胸口抬腿便是一脚。   方常进下意识用双臂格挡,但开脉境武者盛怒之下力气何其大,方常进像断线的纸鸢般倒飞出一丈远,捂着胸口跪在地上大口吐血。   “舅父……”莫远歌心里一松,双刀“当”一声脱手坠地,径直跪倒在地。   “温如!”梁奚亭连忙转身扶着莫远歌查看他伤势。   “舅父,莫放他们走,还有尹强……”莫远歌撑着刀单膝跪地艰难地道。 第19章 至亲起纷争   方常进杀重伤力竭的莫远歌尚且没十足把握,又来个梁奚亭。大势已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趁着梁奚亭转头查看莫远歌,方常进不顾胸口剧痛,猛地提气一跃而起,向照月湖方向飞一般逃窜。   梁奚亭担忧莫远歌伤势,但也知方常进二人决不能放走,当即站起叮嘱道:“我很快回来!”   梁奚亭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冰面上拦住了方常进去路。他侧身,像看死人一般看着方常进,声音漠然:“方大侠,你想怎么死?”   绝望之色在方常进眼中一闪而过,他捂着胸口咬牙切齿地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们舅甥俩两面三刀,与贼为伍!你今日若杀了我,来日烂柯门定灭你满门!”   粱奚亭背在身后握笛子的手猛地握紧,而后放松,轻转手中转笛子,冷笑道:“烂柯门灭不灭我满门,你是看不到了。贼子,下辈子投胎眼睛擦亮点!”   言罢,只见他左脚发力,落在冰面上,击起数块冰凌,浮于身前。右手衣袖一拂,冰凌如离弦之箭般飞向方常进。   方常进眼里的光迅速破灭,死亡的恐惧灭顶般从心底升起,他下意识转身便跑。没跑两步,身后无数细物破空声已近,“噗噗噗”他只觉周身数处冰凉了一下,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低头一看:自己胸腹处密密麻麻插着冰凌,浓稠的血正顺着冰尖往下滴……   他呆了一下,痛感随之袭来。腿一软跪倒在冰面,头颅缓缓低垂下去。   梁奚亭瞥了他一眼,未多作停留,转身一跃而起,往尹强逃走的方向追去。   杀方常进的片刻功夫,尹强已逃出两三里地,正在密林中狂奔穿行。他武功虽低微,但轻功着实了得,只要拉开一定距离,几乎没有追上他的可能。   他逃到一片空地,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笛声。那声音空灵且悠远,十分悦耳,尹强听到却脸色大变,因为他发现自己提不起气了,脚步也随之沉重起来。那笛声入耳越久,丹田内真气凝滞越重,尹强心中焦急,心脏也开始麻痹,腿脚像是被东西缠住一般再也迈不动。   随着笛声越来越近,尹强“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瑟缩发抖:他听见了,笛声中,那人细碎的脚步声在靠近自己。   “大侠……饶命啊……”尹强不敢回头,更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吓得涕泪横流。   梁奚亭停了笛声,双手背后缓缓走到尹强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西子捧心用在你这鼠辈身上着实憋屈。方常进在奈何桥头等你呢。送你一句话,下辈子说人长短,须记得背着人。”   说罢只见他右手一挥,“嘶”一截翠竹片快如闪电地划过尹强脖颈,留下极细一道口子。尹强双手捂着脖子,满眼惊恐地看着梁奚亭,随即栽倒在地。   除夕夜,久经战乱的北梁迎来新年,夏桑城热闹非凡,入夜后爆竹声一直未停歇。城郊一座废弃宅院内,破旧的木床上躺着两个昏睡不醒的年轻人,一个青衫公子背着手站在廊下看满天炸开的烟花,神情落寞。   莫远歌伤得不轻,加上脱力,昏睡了大半日,此时渐渐被鞭炮声吵醒。他缓缓睁开眼,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疼痛,身上的伤口皆已包扎好。他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发现江千夜就在他身边睡着,呼吸缓慢均匀。   莫远歌忍着剧痛揭开被褥下床,推开门走出去。   “舅父。”莫远歌披着外袍站在梁奚亭身后。   梁奚亭转头看着他:“醒了?”   莫远歌点头:“多谢舅父援手。”   烟花绽放的瞬间照亮了莫远歌的脸,惨白无血色。梁奚亭眼里的怜悯一闪而过,冷声道:“跪下。”   莫远歌没有犹疑,听话地双膝跪地,没有抬头。   梁奚亭没有看他,转身看着满天烟花,道:“温如,你可知我们活下来多不容易?”   “知道。”莫远歌道,“当年危柱山遭人陷害,外祖与爹娘接连过世,是舅父忍辱负重认下污蔑之名,危柱山和鸿安镖局才得以保全。这些年来,若非舅父万般照料保全,温如早死在无数的阴谋与暗杀里。”   梁奚亭道:“我答应过阿姐,要护你一辈子,你想让舅父失信于她吗?”   莫远歌低头不答。   梁奚亭道:“我这一生早已毁了,注定只能活在阴谋算计和仇恨之下。可我不愿你步我后尘……”他顿了下,“我们一家人,总该有人好好活下去,替所有含冤而死的人……好好活下去。”   莫远歌低头不语。   “屋中那人,你不要再与他接触了。把他交给我,你就当万灵山那一趟没有发生过。”梁奚亭转身看着他,带着些许乞求,“行吗?”   莫远歌抬眼望着梁奚亭,眼神坚毅:“不。”言语虽短,却透着不可更改的决心。这是莫远歌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梁奚亭。   “你!”梁奚亭气得直颤抖,高高扬起手,最终又缓缓放下。   “舅父要打要骂,温如不敢不受。”莫远歌看着梁奚亭气红的脸,“只是要我坐视舅父一人去复仇去涉险,万万做不到。”   莫远歌性子温和,素来不好冲突,但若是下决心要做一件事,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梁奚亭深知他脾性,决定不与他正面硬来,便软了语气:“我也没说要你坐视不理。但你是否太过冒险?若是我今日没找到你,方常进和尹强任何一人逃脱,会给危柱山和鸿安镖局带来什么后果?”   莫远歌低头,半晌才道:“舅父教训的是,是我莽撞了。”   梁奚亭见他松了口,伸手拉起他:“你若事先与我商量,何至于如此凶险。”   莫远歌膝盖跪得酸麻,起身却道:“我定吸取教训,做更周密的计划。”   梁奚亭听他话里意思,似乎还打算继续一意孤行,怒道:“你是要气死我才罢休?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多凶险?你知道躺在床上那人姓甚名谁吗?你可知他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莫远歌道:“我不管他是谁,我只知他与我一样仇恨烂柯门,便够了。”   梁奚亭以手扶额,心力交瘁地道:“他不止是袁福芝禁脔那么简单,总之你最好远离他,要如何利用他对付烂柯门是我的事,你莫要再掺和了。”   “恕难从命。”莫远歌坚定地道。   梁奚亭看着莫远歌,头一次对这个大外甥生出绝望感:“你如此,真令舅父伤心。”说罢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漫天烟花里,梁奚亭远去的背影孤寂又苍凉。莫远歌望着那抹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青色,缓缓跪了下去。   又是一个凄凉的除夕,自从爹娘过世后,莫远歌再没过过年。每年除夕夜,他都在严苛的基本功里捱过,万家灯火的团圆,与他无关。   梁奚亭走后,他在风雪里跪到了下半夜,直到漫天烟火皆消散,才撑着酸麻的膝盖站起来。他推开门,微弱的灯火下,床上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莫远歌心里“咯噔”一下,不顾双腿酸麻快步走过去一摸被褥:被褥早已凉透,那人不知何时便离开了。   莫远歌独自一人回到鸿安镖局,宋青梅好几日寻不到人,急得让人四处寻他,见他失魂落魄独自回来,怒不可遏地打骂了他一顿,罚他跪在祠堂反省。   莫远歌任凭宋青梅打骂,从头到尾低着头不说话,伍智达有心替他说两句好话,他却怎么也不接茬。   他在祠堂里跪了半日,宋青梅气消了才让他起来。   玉玉和胡牛牛躲在门后,见宋青梅走了才跑过去扶他。   “莫大,你没事吧?”胡牛牛和玉玉一左一右地搀着他胳膊。   莫远歌脸色惨白,有些打颤:“无妨。牛牛,我舅父来过吗?”   “没有。要不要我传个信去危柱山问问?”胡牛牛搀着往前走。   莫远歌尚未回答,眼尖的玉玉发现他胸腹处黑衣有些湿濡,伸手摸了一下,竟然满手血,当即惊叫起来:“莫大,你在流血!”   “你受伤了吗?”胡牛牛也惊叫起来。   “莫声张……别让我娘知道,扶我回房。”莫远歌无力地道。   两个半大的孩子撑着沉重的莫远歌回到房里,玉玉留下照顾他,胡牛牛扭动着一身肥肉飞奔去向伍智达求救。伍智达听胡牛牛添油加醋说完,撇下编了一半的簸箕飞奔向莫远歌所住的院子。   莫远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似纸,玉玉一边哭一边给他擦血。   “怎么伤成这样?”伍智达见莫远歌赤裸的上身竟然布满大大小小的刀伤,有的伤口还在流血,也惊了。他快速拿金创药给他伤口止血,让两个孩子帮着他处理伤口。   莫远歌不答,只是对着玉玉笑了一下:“莫哭了。”   玉玉擦了下眼睛,哽咽着点头,却又被满手的血勾得眼泪滴答。伍智达知道莫远歌不便在胡牛牛和玉玉面前说什么,问道:“清秋去找你了,他怎会任你拖着一身伤独自回来?他人呢?”   莫远歌皱眉道:“舅父生我气了。”   “太不像话了!”伍智达怒道,“三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妄为。你等着,我找他去!”   莫远歌疼得冷汗直冒:“是我不懂事顶撞舅父……不怪他。”   伍智达看着他无奈叹气:“唉……你们舅甥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莫远歌身上的伤都处理完后,胡牛牛和玉玉都想在这里陪他,却被伍智达轰走:“去去去,别打扰他,让他好好睡。牛牛跟我去抓药,给他熬药。”   “哦。”胡牛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便往外走。玉玉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床上歇息的莫远歌,眼睛都哭红了。   关上门,待伍智达走远,胡牛牛对玉玉道:“你看清了吗,莫大身上的都是刀伤。”   玉玉点头,难过地道:“若是我会功夫就好了,就可以保护他。”   胡牛牛挠了挠头,疑惑地问道:“玉玉,我怎么发觉……你好像特别关心莫大?”   “因为他对我好啊。”玉玉抽动了下鼻子,伸手推胡牛牛,“快跟达叔去抓药,我去生火。”   晚间,胡牛牛和玉玉伺候莫远歌喝完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胡牛牛终于又忍不住了,转头看着玉玉:“玉玉,你老实说,你一直盯着他的脸看啥?他又不是个姑娘。”   玉玉扭捏了半天,才低声道:“我……我听江千夜说……说……”   “说什么?”   “他说……只要与莫大睡一觉,便能长高……”玉玉涨红了脸。   胡牛牛捂着嘴“噗呲”笑了,他指着玉玉笑得不能自制:“哈哈哈……你想笑死我吗?哈哈……你太好骗了……”   玉玉鼓起勇气说出这个秘密,却被胡牛牛如此嘲笑,当即一跺脚,恼羞成怒道:“臭牛牛,再也不理你了!”言罢转身就跑。   莫远歌回家第二日,梁奚亭终于来了,却连他房门都未踏入,只是给了伍智达一包火曜石便转身要走。   “清秋,你与大郎到底怎么了?”伍智达接过火曜石,问道,“他伤得很重,你不去看看他吗?”   梁奚亭没回头,低声道:“我又不是医者,看不看有何区别。达叔替我照看好他,最好……最好让他在床上多躺些日子,没事别让他出门。”   伍智达皱眉:“如今我能管得住谁?你们一个个翅膀都硬了,不听我老头子的话。”   梁奚亭不想听他抱怨,径直出了鸿安镖局。 第20章 戏说当年事   除夕夜,江千夜被夏桑城中的的鞭炮声和门外两人的对话吵醒。侧耳倾听,把梁奚亭和莫远歌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知道躺在床上那人姓甚名谁吗?你可知他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梁奚亭愤怒的声音像一把刀刺疼了江千夜。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江千夜挣扎着掀开被褥起身,“他说得对……我应该离他远一些……”   慌乱中,他也不知穿的是谁的靴子,胡乱从床头抓起一件衣衫披上,悄悄推开后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刺骨的寒风吹来,江千夜连忙裹紧身上的衣物,他这才发现自己拿的竟然是莫远歌的大氅。不管了,御寒要紧。他把自己裹进大氅里,帽子遮得严实,一瘸一拐朝着北方走去。   世人举家团圆欢声笑语,梁奚亭冒雪负气出走,莫远歌在冰冷的室外跪了半夜,江千夜顶着寒风仓皇逃离。   他伤上加伤,一瘸一拐不到一里便再也走不动。回首望,破屋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莫远歌身上有伤,应当不会这么快寻过来,他转头钻进路边一个稻草堆。   扒开被雪濡湿的稻草,江千夜把自己团成一团窝进去,再用草盖住自己的身体。这样保暖,也可暂时藏身。   听着远处的鞭炮声,身上又冷又痛,江千夜自嘲一笑:原以为早没了心肺,如今只是听了点闲言碎语,便放弃对自己最有利的人。江千夜啊江千夜,难道忘了当初想方设法接近他讨他怜惜,只是想让他庇护自己吗?何时考虑他的安危了?   江千夜很难受,第一次杀人都没这么难受。他倚在草堆里,脸颊紧贴着帽檐,鼻中嗅到些微香味,是莫远歌身上的味道,是雪狼山重伤之际闻的最多的味道。闻到这味,他开始想念那人温暖的怀抱,想念他的一颦一笑。   “跑什么呢?美人又香又暖,我该好好享受才是。至于会给他带来什么灾难,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没出息!”江千夜闭着眼,鼻头发酸。   骂归骂,江千夜却没再回莫远歌身边。他在草垛里躲到第二日晚间,肚子饿得难受,趁着夜色钻出草垛,凭天上的星宿辨别方向,往北而去。   大年初八,韦庄城开市了。韦庄城乃云章楼地盘,此地甚为清平,百姓虽不富足,却无盗匪流寇之患。   城北阳春楼里坐满了人,待说书先生开讲。北梁官民对北梁宫廷秘闻讳莫如深,云章楼却不以为意,并不禁止大家谈论。自从说书先生在阳春楼开讲以来,楼里生意好了许多,许多人慕名而来。   江千夜换了一身清爽的蓝衫,依旧作书生打扮,头戴斗笠,斗笠四周有黑纱罩着,看不清面容。   现在的身形是他用缩骨功刻意变矮,易容成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模样,身边囊箧里藏着莫远歌的大氅和一些易容之物。   前两日,确认无人跟踪后,他又绕了一大圈,在山里挖出了杀花知微前埋藏的金条,给自己置办了新衣物,把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都丢了,却独独没有丢莫远歌那件大氅。   江千夜独自坐在角落里,面前摆了几碟糕点,一壶清茶。他微微低头,思考这段时间的得失,不时下意识地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啪!”一声醒木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茫然抬头。耳边传来“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楚,再看梁唐晋汉周。各位看官,今天咱们说一段《文孝出嫁》。”紧接着便是众人拍手叫好声,却是茶楼中的说书人挑了个朝中秘闻来讲。   “好叫各位看官知道,咱北梁百年来一直积贫积弱,饱受邻国欺压。话说建安二年,武帝初登宝殿,北梁便迎来一场危机:东周要武帝把文孝公主嫁去和亲,否则便要起兵犯我边境。文孝公主乃武帝一母同胞的亲姐,武帝自是万般不舍。   却说这文孝公主,虽是女儿身,但着实是巾帼不让须眉。为了北梁数年安稳,自愿出嫁东周。但武帝不愿用如此屈辱的方式求一时安稳,自封于文治殿内,苦思对策,奈何国贫兵弱,无计可施。文孝公主便在文治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苦苦哀求。   第四日,也是东周要求期限的最后一日,当太阳照向文治殿时,殿门终于开启。文孝公主看到的是面容枯槁,一头白发的梁武帝,蹒跚向她走来。   文孝公主大惊失色,这还是她心中那个初登大宝,意气风发,一心励精图治的幼弟吗?   文孝公主努力起身,奔向那道蹒跚的身影,奈何久跪,双腿酸麻。刚起身又摔倒在地,手脚并用的爬向那道身影。梁武帝看到冲向自己的皇姐,眼里终于有了些许光彩,不再茫然,跌跌撞撞朝文孝公主跑去。   两人相拥而泣,武帝嘶哑着嗓子道:‘是弟弟无用,累得皇姐受如此屈辱!’说罢埋头痛哭。文孝公主眼中满是怜惜,仿佛眼前还是那个在外面挨了揍,回来找姐姐撑腰的小男孩,强忍泪水道:‘景明,这是皇家儿女的责任,你要为这天下扛起来,以后阿姐就不能陪着你了。’说完,又伸手擦去眼泪,努力挤出笑容,‘以后阿姐还会回来看你的。’   梁武帝愣愣的看着文孝公主带着泪水的笑颜,在朝阳下如此灿烂。殊不知,这朝阳般绚烂的笑容,是皇朝的新生,还是公主生命最后的绽放!   文孝公主出嫁那日,京城百姓自发去送她,满心欢喜这有之,这一去又是数年安稳日子;满脸屈辱这有之,恨不能杀贼于国门之外。永宁门外,文孝公主撩开车窗帘,最后一眼看向京城,并未看到她最放不下的那人。武帝此时正独自坐在文治殿牌匾之下,望着那励精图治四个大字。   文孝公主嫁去东周不到一月,便传来噩耗:公主薨然而逝。北梁举国哀悼。痛失胞姐,武帝自然不甘。要知道,北梁以武立国,文孝公主更是咱北梁圣城——天阙城的大弟子,乃堂堂开脉境的高手,又怎会突然薨逝?武帝暗中派人去东周查文孝公主死因。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梁武帝气得吐血不止!原来,文孝公主成婚当晚就被她夫婿阴山王废去一身武功,活生生虐死。   此后不久,宫里便传出文治殿改名为武治殿。须知北梁以武立国,太祖深知文治武功方是长久之道,是以让后世努力在文治上下功夫。武帝此举往大了说可说是大逆不道,但也足见武帝有多愤怒。”   看客群情激愤,一个麻脸汉子喊道:“东周狗欺人太甚!”   “狗日的阴山王!”   “可怜文孝公主死得太惨了。”   “后来呢~后来呢~武帝怎么做的?”   说书人一拍醒木:“骂得好!后续之事且听我细细道来。武帝痛定思痛,决定开启天阙密卷。各位可知这天阙密卷为何物?”   众人摇头。   听到此处,江千夜抬头看向说书人,微微坐直了身子。   “话说这天阙密卷,可大有来头。”说书人道,“各位看官可有人知道咱们北梁是如何立国的?”   麻脸汉子喊道:“我知道!咱们北梁的太祖皇帝当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路横扫敌人,建立了北梁。”   说书人拍了醒木:“对了,这位看官说得好。但太祖皇帝凭什么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凭的就是天阙密卷。武帝要给文孝公主复仇,便学太祖开启天阙密卷,成了攻无不克的战神,带领北梁将士南征北战整整十年,才有如今北梁的宽疆阔土。”   麻脸汉子嘀咕道:“地方大有鸟用?还不是穷得叮当响。”   众人不语,民间对这位梁武帝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他是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战神,有人认为他是穷兵黩武的暴君。   说书人一拍醒木:“各位看官,武帝的功过是非不由我辈评说,后世自有定论。今天我们单来说这天阙密卷。十多年前,咱们北梁不止有危柱山、烂柯门、云章楼、妙染坊四大门派,还有一个门派被称为皇家圣城,它便是天阙城。”   “从太祖皇帝开始,天阙城便替皇家看守天阙密卷,他既是江湖门派之首,又是天阙密卷的守护者,可谓风光无限。却在一夜之间覆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说书人道。   “天阙城是怎么覆灭的呢?”麻脸汉子问道。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说书人道,“天阙城覆灭正是因为那天阙密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派胡言!”楼上靠窗的位置,一个年轻公子朗声道。他约莫三十出头,身着飘逸白纱衣,生得眉清目秀俊朗非凡。   他笑盈盈地看着楼下众人,轻盈地落座窗台之上,右足轻抬,白靴踏着窗棂,轻摇手中玉骨扇:“天阙城覆灭,是因为城主骗了百名童子秘密练邪功,苦主告到皇上那里去,皇上才下旨剿灭天阙城。这事北梁人尽皆知,你这穷酸在这里胡说什么?”   麻脸汉子听得正起劲,冲着楼上的扫兴之人吼道:“你这厮要听便听,不听滚蛋,你以为这是在你家?”   “有趣有趣,这位小哥你还真说对了,这还真他家。”一个手拿短笛的青衫公子从厅外缓缓走进来,正是危柱山掌门人梁奚亭。他微微一笑:“这位爷可是云章公子,整个韦庄城都是他家的,他什么不能说?”   此话一出,麻脸汉子立即瑟缩着坐下去,低头不吭声。说书人遥遥对风无忧行礼,风无忧摆摆手,纵身一跃,轻飘飘飞下楼,一身轻薄的纱衣飘然欲仙,端的是风度翩翩,英姿飒爽,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梁兄。”风无忧轻甩折扇,对梁奚亭微一拱手,“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兴致来韦庄城?”   梁奚亭瞥了一眼远处角落里的江千夜,对风无忧抱拳回礼:“闲来无事,听二师兄说韦庄城阳春楼书说得好,便来一饱耳福。”   风无忧凤眸轻眨,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那是在下扰了梁兄雅兴了。来,楼上雅间请,在下叫两个小菜给梁兄赔罪。”   梁奚亭微微一笑:“不必了,在下无福消受,随便听听即可,不敢劳烦风兄。”   两人虚情假意地客套着。角落里,江千夜戴好斗笠背上囊箧,一闪身从后门走了。梁奚亭与风无忧正说着,偏头一看那角落已然无人:“风兄,在下有事先走一步,改日与二师兄一起上云章楼拜会风楼主。”言罢径直从后门追了出去。   风无忧玉扇轻摇微微一笑:“梁兄慢走!”   江千夜低着头只管赶路,奈何腿伤未愈,出阳春楼便被梁奚亭堵在小巷子里。   “小兄弟,何事走得这么急?”梁奚亭轻握短笛,侧身站在路口挡住了江千夜去路。 第21章 玉扇拂迷雾   善书者,至情至性。无芳无草也飘香,石砚研飞墨染塘。笔走龙蛇盘九曲,鸾翔凤翥舞三江。庐山峻岭隐深处,人面桃花映满墙。铁画银钩书万古,春秋雅事一毫藏。——云章楼(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兄台何故拦我去路?”江千夜斗笠遮面,右手戒备地伸向腰间,他腰带里缠着软剑。   梁奚亭转身看他,缓缓朝他走去:“我好歹救过你一命。怎么,你便这种态度对待救命恩人?”   江千夜警惕地后退两步,右手握紧了剑柄,却没有抽出:“梁掌门,你救在下非本意,不过顺手而已,实在不必追在下这么久。”   梁奚亭哈哈一笑,身影一闪,欺身而至:“你倒是不客气。想来你也听说过,本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既然出手救了你,便一定要你回报救命之恩。”   江千夜汗毛倒竖,抽出腰间软剑直指梁奚亭:“梁掌门,在下有要事在身,还望梁掌门莫要纠缠。”   梁奚亭瞥了一眼直指自己面门的软剑,轻转短笛拨开它:“啧啧啧,怎么跟受惊的猫一样,还会伸爪子……”   “你!”江千夜怒了,一剑直刺梁奚亭面门。   梁奚亭轻飘飘往后倒飞一丈远避过那软剑,双手背后轻笑道:“真该叫温如来看看,他冒死救下的小白眼狼,转头就要咬他舅父。天理何在啊!”   江千夜重伤在身,打是打不过的,想跑也没机会。他干脆收了软剑放下囊箧,揭下斗笠直视梁奚亭:“梁掌门,并非在下知恩不报。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若是在下把想做的事做完还有命在,定结草衔环以报莫大哥和梁掌门恩德。”   梁奚亭见他软了语气,缓缓走过来正色道:“你都说了此行恐丢了性命,我自然担心你没命活着报恩。”   “梁掌门意欲何为?”江千夜问道。   梁奚亭轻轻一笑,道:“简单。第一,远离鸿安镖局的人;第二,与我合作。”他收了笑,认真地看着江千夜,“我能助你达成心愿,相信我。”   江千夜也看着他眼睛:“梁掌门知在下心愿?”   “了如指掌。”梁奚亭肯定道。   江千夜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心念微转,点头道:“好。既然梁掌门不辞劳苦要帮在下达成心愿,在下若再推脱便是不识好歹了。不知梁掌门打算如何帮在下?”   梁奚亭微微一笑,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香囊抛给他:“这是危柱山独门蝶梦香,你带在身上,不论你人在何处,我自能寻到你。”   江千夜伸手接下香囊,扑鼻而来的便是莫远歌身上那股香味。   终于明白莫远歌大氅和身上的香味从何而来,江千夜把香囊塞进怀里,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似笑非笑:“梁掌门对你那大外甥还真是关爱有加。”   梁奚亭不知他此话何意,回道:“温如一身本领已不在我之下,无需我过多操心。倒是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身受重伤,需找个藏身之所静养。你若愿意,我有一处秘密居所,尚算清净。”   “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几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江千夜,他漠然道:“多谢梁掌门好意,在下自有藏身之所。”   梁奚亭点头道:“如此便好。江公子且先养好伤,待你伤好,我自会与你联络。告辞。”言罢转身离去。   江千夜见他身影消失人群中,吁了口气。掏出怀中香囊正想丢掉,犹豫下又揣回怀里。重新戴上遮面斗笠,背上囊箧缓缓走入小巷。   刚出巷尾,便见那身着白纱衣摇着玉扇的云章公子风无忧立在老树下等他。   “刚离虎口又入狼窝。”江千夜嘀咕了句,慢吞吞走到风无忧身后拱手行礼:“见过风公子。”   风无忧转头看着他,轻摇手中玉扇,笑盈盈道:“几月不见,千夜,你愈发俊俏了。”   江千夜道:“风公子说笑了,在下全程以纱遮面,风公子难不成能透过面纱看到在下真容?”   风无忧一收折扇,笑道:“不用看。”扇尖轻指自己太阳穴,“欢儿的绝代风华,在下梦寐不忘。且不闻,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江千夜似早习惯这样的调戏,取下遮面斗笠淡然道:“让风公子想得发狂的是欢儿,可不是江千夜。”他望着风无忧正色道,“幸得风公子托人告知花知微行踪,在下才得以取其性命。今日在下如约来这阳春楼,不知风公子有何吩咐?”   江千夜如今脸色苍白,眼窝双颊凹陷,与袁府的欢儿判若两人。看到他的瞬间,风无忧眼中惋惜之色一闪而过,放低了声音:“吩咐谈不上,只是想邀你去云章书院小住一段时间。”   江千夜北上是为赴与风无忧的今日之约,之前骗梁奚亭说有藏身之所只为让他快些离开,他还真没合适的地方养伤。云章楼肯给他提供容身之所,江千夜自是求之不得。不过他深知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云章楼肯帮他,自是因为自己有可利用之处。   “如此再好不过,多谢风公子。”江千夜拱手道。   江千夜坐上风无忧的豪华马车,缓缓往大名鼎鼎的云章楼而去。   云章楼是江湖人对云章书院的别称。在天下学子眼中,云章书院是读书人的圣地。书院成立数百年来人才辈出,为朝廷输送大量人才,封侯拜相者不在少数。可谓卧虎藏龙,地灵人杰。   到书院大门时,一男子远远喊道:“公子回山,肃静回避。”江千夜挑开帘望去,登时被眼前景象所震撼:马车停在一个十丈方圆的空旷处,前方伫立着巨大的白玉门楼,上书“云章书院”四个大字,身着短打的门斗①立时朝着马车跑来。   大门后是一座巍峨高山,抬眼望去山顶直入云霄,不知其高几千丈;白玉大门后宽阔的石板路蜿蜒着往山里而去,山中廊檐隐现,隐隐传来朗朗读书声,端的是前瞰幽谷,背依青山的风水宝地。   马车两旁背着囊箧的学子书生听到门斗的喊声,纷纷站住脚低头等候马车过去。江千夜起先心中好奇,随即想到风无忧在朝中御史台领了个闲差,自是该有这等待遇。   “玉扇拂迷雾,拈花看云舒。云章书院真是个好地方,在下今日这身装扮应景了。”江千夜放下帘子道。   风无忧轻摇手中玉骨扇,笑道:“怎么,要不要考虑入我云章书院?以千夜你的聪明才智,在这里学上三五年,中个举不成问题。”   江千夜自嘲一笑:“风公子打趣在下,在下乃不存在之人,注定逃亡一生,哪能像那些读书人,十年寒窗苦,终有个盼头。”他眼里落寞一闪而过。   风无忧看到了他的落寞,只是摇着折扇面露微笑。门斗上前牵了马,马车快速通过大门,沿着石板路朝山里而去。   风无忧轻挑门帘,马车外的景致映入江千夜眼中。满山树木蓊郁荫翳,苍翠峭拔,云遮雾绕。山中群楼林立,围绕着一座黑色木楼。木楼如危峰兀立,直插山腰,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   风无忧指着那黑色木楼道:“此乃夫子楼,供奉北梁文圣周夫子。”   江千夜不敢托大,连忙起身冲着文圣楼行跪拜之礼:“周夫子乃北梁太祖皇帝先师,为万世师表,千夜膜拜周夫子。”   风无忧似对江千夜的态度十分满意,微笑道:“云章书院便是周夫子所创,原只教经史学说,后来不才祖上做了书院山长②,在书院开设武学,才形成如今文武皆修的格局。”   江千夜只是看着远处群楼不置可否。   风无忧继续道:“云章书院现任山长乃家父,他老人家已辞去朝中职务,平日深居简出,我就不带你去见他老人家了。”   江千夜颔首道:“风楼主乃北梁大儒,德高望重,在下不敢唐突冒犯。”   说话间,马车已行到一座矮楼旁,风无忧停了马车,对江千夜道:“此楼僻静,平日只有扫洒、巡守会过来,你暂且在此住下,每日三餐我会派人送来。你需要什么,可写在字条上放在门口笸箩里,自会有人送来。”   江千夜缓缓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那矮楼大门,匾额上书“自在居”三字。矮楼有些陈旧,与夫子楼那边的气势恢宏的群楼相比,十分不起眼。不过江千夜要的便是这样的不起眼,他戴上遮面斗笠对风无忧拱手一拜:“在下多谢风公子收留。”   风无忧点头道:“你且安心住下,平日莫要出院门,若是实在闷得慌可去经楼听讲,但需以纱覆面,莫要让门内弟子看到你面容。”   江千夜点头应声。风无忧招来接待典谒③,交代几句自在居需要的物品,便与江千夜拱手告别。   就这样,江千夜住进了云章楼养伤,偶尔混迹于书院弟子中打听江湖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梁奚亭对江千夜表明来意赠他蝶梦香后,连日来对莫远歌的气便消了。只要江千夜不与他大外甥来往,梁奚亭便安心,觉得是时候去看望一下莫远歌了。   大年初十,梁奚亭拎了一串糕点敲开了伍智达的房门。伍智达丢下编了一半的簸箕打开门,便见梁奚亭满面春风站在门口:“达叔,过年好啊。”   伍智达见他手中拎着的糕点,犹疑道:“梁掌门这是来给我老头子拜年么?我可没压岁钱给你。”   梁奚亭把糕点塞到他手里,笑眯眯地道:“达叔说笑了。达叔为我们舅甥俩不辞劳苦,清秋都记在心里。”   这白眼狼今日总算说了句人话,伍智达接下糕点嘱咐道:“记得去给家主拜个年,不要空手去。”   梁奚亭拍了拍衣襟,怀中“叮当”作响:“达叔放心,备着呢。对了,让牛牛中午做点好吃的,别总给我吃糠咽菜。”   伍智达笑骂道:“臭小子,中午给你炖头牛,行了吧。”   梁奚亭拜别伍智达,又去见了宋青梅,才去敲莫远歌的门。   “进来。”莫远歌在屋中道。   梁奚亭沉着脸推开门,莫远歌正披着衣衫坐在案前看书。抬头见识梁奚亭,连忙穿上靸鞵起身:“舅父。”他脸色青白,与前些日子比消瘦了些,更显肩上那衣衫宽大。   梁奚亭见他这模样有些心疼,绷紧的脸松了些:“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莫远歌给梁奚亭沏茶,“连日不见舅父,舅父去哪了?”   梁奚亭不答,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包火曜石递给他:“按时服用药酒,莫要图省。”   莫远歌接过火曜石放在桌上:“达叔找了个皮货商,把那些雪狼皮都卖了,舅父莫要为我忧心。”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件大氅恭敬地递给梁奚亭:“这是孝敬舅父的。”大氅面料是绣着暗纹的黑缎,里面是雪白的雪狼皮毛,做工精细。   看到那大氅,梁奚亭伸手接过,声音又软了些:“有心了。”他穿上试了下,十分合身。   梁奚亭脱下大氅,看着莫远歌:“那江千夜一直带着你那大氅,否则我还不好寻他。”   莫远歌看着梁奚亭欲言又止。   梁奚亭知道他急于知道江千夜状况,喝口茶道:“他已答应与我合作,日后不会再来扰你了。你且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安心走镖便是。”   莫远歌失望地坐下一言不发。   梁奚亭又道:“小六子回家探亲失足掉落深渊,尸骨无存,当年与大师兄同去烂柯门的弟子,如今一个不剩了。”   莫远歌一惊,抬眼看着梁奚亭:小六子是危柱山六弟子,当年危柱山大师兄闻争鸣带着小六子师兄弟几人去烂柯门游学。结果闻争鸣便被烂柯门污蔑偷了心法秘籍,这才导致危柱山几乎灭门。   当年之事已年深日久,如今游学那行人最后一个也死了。即便梁奚亭本领通天找出什么线索,没了佐证之人,危柱山窃书污名只怕永远洗不掉了。   梁奚亭苦笑了下拍拍莫远歌肩膀:“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此路不通,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危柱山这污名背便背了,但烂柯门也休想好过。”   “舅父要做什么?”莫远歌看着他。   梁奚亭站起来背着手道:“温如,要杀死一个人,不必用刀子,只需将他困在污泥里,待他快爬出时一脚将他踹回原地。”   莫远歌也站起来看着梁奚亭:“舅父的谋划,与江千夜有关吗?”   梁奚亭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自然。他可是一把利刃,杀人的利刃。”   莫远歌想起紫阳真人那句“他若继续练此功,寿数难长”,心下不忍,却也知难以劝动梁奚亭。莫说劝动梁奚亭,他连江千夜都劝不动。   莫远歌又坐下,看着案上翻开的书一声不吭。   梁奚亭看他这模样,道:“我知你对那戏子动了恻隐之心,放心,我会尽全力保全他性命。”   作者有话说:   注:   ①门斗:书院看门人,司启闭、洒扫、每夜提铃巡守轮值的人。   ②山长:对山居讲学者的敬称,即书院院长。   ③典谒:书院中专管接待宾客及四方来自学者的人。 第22章 拈花看云舒   北梁建安十六年三月初五,烂柯公子花知微一命呜呼。此消息一传出,江湖登时炸了锅。花白露自幼子遇刺便病了一场,此时为集结更多的人手搜捕凶手,将赏金提高到黄金两千两。一时间,不少江湖人为了赏金组成了搜捕队,几乎要将北梁翻转来。   清晨,梁奚亭正坐在廊下品茶,监督莫远歌练基本功。莫远歌身上的伤都好了,又开始每日严苛的训练。   “清秋。”伍智达手上拿着一张纸快步进院递给梁奚亭,“京中有动静。”   梁奚亭接过,见纸上写着一行字:袁府集结大批武林高手,似要出京。   梁奚亭快速将纸条揉在手中,皱眉道:“只怕是袁福芝听到花知微死亡的消息慌了,要彻底断了与江千夜的关系。”   伍智达看了一眼远处练功的莫远歌低声道:“正是如此,袁福芝犯不上为一个戏子得罪烂柯门。那江千夜现在身在何处?”   梁奚亭颓然坐下,捂着额头叹气:“唉……在云章楼。”   花知微死亡的消息也在云章书院迅速传开,江千夜一大早就听好几个人在谈论。   他戴着遮面斗笠迅速回自在居,刚要关门,竟看到远处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往书院深处去:走在前面那队人抬着轿,随从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花”字,正是烂柯门花家;后面那队由三辆镖车组成的镖队,镖车上插着鸿安镖局鲜红的蟠龙镖旗,领头之人正是莫远歌。   江千夜心中一惊,轻轻阖上大门,转身倚门思索:烂柯门与云章楼结了姻亲,烂柯门只怕是来报丧的;那莫远歌此时来云章楼,又遇上烂柯门的人,是巧合吗?   片刻也等不得,江千夜连忙回到屋中坐在窗前开始易容。   自在居大门上铃铛“叮铃”响起,远处门房内的典谒听到响声,立即小跑过去。自在居这位神秘贵客住进去后,这典谒便供他驱使。贵客不喜人打扰,便想了这个使唤法子。   典谒关了院门走到卧房门口,恭敬地唤道:“公子有何吩咐?”话音刚落,只觉脖颈处一麻,立时失去意识直愣愣地栽下去。   一双手将他拖进门。片刻后,门开了,一个与这典谒容貌、身高、身形完全一致的男子穿着典谒的衣服走了出来,低着头往书院深处去。   花家轿辇径直抬进了万卷楼,从轿辇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正是花知焕与他夫人风暖玉,两人身着素服,皆是一脸疲惫。   风无忧连忙过去搀扶风暖玉:“阿姐和姐夫好久不回来,娘念叨你们好久了。”   花知焕勉强一笑:“幼弟遇刺后门里事务繁多,竟不得空闲陪内子回门,稍后我与内子去向岳母大人赔罪。”   风暖玉思母心切,对风无忧道:“常乐,先去拜会父亲,无蝉有要事与父亲商议。”   三人进了万卷楼。上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着宽袍青衿,头戴方巾,精神矍铄神光内敛,儒雅中透着威严,让人不禁心生敬畏,正是云章书院山主风闻征。   花知焕与风暖玉立时跪拜:“小婿无蝉携内子拜见岳父大人。”   风闻征呵呵一笑,甚为慈蔼:“贤婿玉儿请起。玉儿,你母亲念你多日,你先去给她请安,为父与无蝉说话。”   “是。”风暖玉矮身一福,便随侍女往后堂而去。   典谒上前为二人上茶,风无忧伸手接过茶杯,手指无意轻拂典谒手背,典谒便将头低得更低,转身给花知焕递茶。   “贤婿,花门主近来可好?”风闻征问道。   花知焕接下茶杯放在一边,连忙道:“家父因幼弟的事悲伤过度,至今卧病在床。”   风闻征叹了口气道:“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望你多劝慰花门主节哀。凶手可有线索了?”   花知焕道:“追捕凶手一事由温师兄操持,至今尚无实质性进展,不过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风闻征对风无忧道:“常乐,交代下去,云章楼全力协助烂柯门,不惜一切代价早日抓捕凶手归案。”   “是。”风无忧起身接命。   花知焕起身对风闻征行礼:“小婿多谢岳父大人。幼弟于十日后下葬,届时还望岳父大人和常乐能来送他一程。”   “这么快吗?都不多停棺几日?”风无忧有些惊讶。   花知焕摇头:“他尚未及冠,多停徒惹父亲伤心,早早下葬的好。”   风闻征叹息道:“烦恼数中除一事,自兹无复子孙忧。早早下葬也好。”   接下来便是无用的寒暄,典谒缓缓后退,退到门边趁人不注意一闪身便出了门。站在院中略一思索,又往后院而去。   后院无人,只有风闻征夫人和风暖玉聊天的声音。典谒轻声走到屋后,从窗户里偷听二人说话。   “玉儿,你与无蝉成亲十年,怎么肚子还没动静?何时才能让娘抱上外孙啊?”老妇人的声音清晰地从屋内传来。   “娘,这种事怎急得来?”风暖玉道。   “还是大夫不行,下次让你爹从宫里请个圣手来……”   还是无用的信息,典谒转身往外走去。   自在居,典谒在江千夜床上一觉睡到天黑,揉着眼睛稀里糊涂坐起来,见江千夜坐在对面榻上看书。   “公子……我……”年轻的典谒红着脸揉着脖子下床,“我……我怎么了?”   江千夜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微笑着放下手中书:“先生定是太操劳,晕过去了,回去好好歇息。”   “哦……”典谒穿好鞋子向江千夜拱手告辞,走到院中,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戌时,花知焕夫妇上了轿辇连夜赶回烂柯门,风无忧一路将他们送至书院大门,又在那处寒暄。   江千夜远远躲在竹林中,趁着家丁手中的灯笼微光紧盯着花知焕的脸。那张脸很陌生,看起来应该是个温和的人,不过江千夜还是更想看到他死去的样子。   他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正待回自在居,一转身,低头便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额头刚好磕到那人下巴。   江千夜汗毛倒竖,捂着额头后退两步才看清来人:那人一袭黑衣,黑暗中只看得见他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眉目如画,乌发玉颜,温柔的眼眸正看着江千夜。   “莫大哥。”江千夜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按在腰间软剑柄上的手也松开了。   莫远歌微微一笑:“原来,这张脸是真的。”   江千夜愣了下,随即也笑了:“我在莫大哥面前一切都是真的,姓名、身量,还有这张脸。”   “你真叫江千夜?”莫远歌没问他除夕前夜为何要不告而别,江千夜也没问他为何要来云章书院。   江千夜点头:“嗯。千夜是我小字。”   莫远歌很开心,眼睛似有光。看着美人的模样,明明分别不到三月,江千夜却觉得恍如隔世。   “莫大哥,你……”江千夜记得梁奚亭那句刺疼他的话,忍不住又倒退两步。   “那夜你走得太快,来不及查看你伤势。你伤都好了吗?”莫远歌低声问道。   江千夜点头:“嗯,都好了。”他也想问莫远歌是否有恙,因为离开时经过照月湖,见了现场的惨烈。   可终究没有问出口。   “随我走吧。”莫远歌朝他走了两步,“这里不安全。”   江千夜随即后退两步:“不。我在这里挺好。”   莫远歌见他后退,停住脚步,继续劝道:“照月湖的杀手皆是袁福芝派来的,若他来云章楼要人,云章楼不会为了你得罪他,定会把你拱手送他的。”   江千夜偏头看着远处山门:“我不会束手就擒,莫替我操心。”   莫远歌看着他没说话。   江千夜从身上解下那洗净的大氅递给莫远歌:“恩未报,衣先还,望莫大哥莫要怪罪。”   莫远歌伸手接过大氅,却又径直给江千夜披上,低头给他系衣带:“山雨欲来,你要保重。我此行来书院送典籍,暂住自在居东面的锦书园,若有危险可来寻我。切记。”   江千夜惊诧地望着眼前人,美人又香又暖,比往日更让江千夜心动,他却连连后退:“多……多谢莫大哥……告辞……”   江千夜撇下莫远歌狼狈地跑了,心绪复杂地回了自在居。他认同莫远歌的分析,若袁福芝来云章楼要人,即便风无忧有心保他,风闻征也定会逼着他把自己交出去。   可是他不能随莫远歌走。这人是唯一一个对他无所图谋,只关心他安危的人,即便没有梁奚亭那句话,如今的江千夜也做不到漠视莫远歌的性命。   风无忧送走花知焕夫妇回到万卷楼,风闻征背着手站在匾额下等他。   “常乐,跪下!”风闻征声音不大,却威严。   风无忧毫不犹豫地跪下去:“父亲。”   风闻征转身看着他:“你好大胆子,竟瞒着为父闯下如此大祸。说,你是何时与欢儿勾结上的,又如何指使他去杀花知微?”   风无忧望着他:“父亲,孩儿并没有指使他杀谁。孩儿年前与唐尚书的公子去袁公公府上听戏,那欢儿主动与孩儿结识。孩儿只是给他提供花知微的行程,并没有……”   “住口!”风闻征打断他,“别以为你那点心思为父不知。你行事莽撞不顾大局,为人张扬不懂隐藏锋芒。为父罚你今日起闭门思过三月,你可有怨言?”   风无忧双手捏得“格格”响,一脸不服,嘴上却道:“孩儿不敢有怨言。”   “去吧!”风闻征大袖一挥,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风无忧隐忍不发,站起来缓缓离去。   风无忧刚走,一个年约四十的青衫书生进来跪拜风闻征:“弟子方天瑜拜见师父。”   风闻征叹口气缓缓坐下:“灵蕴,来人安顿好了吗?”   方天瑜低头道:“弟子无能,曹千户定要搜山。他已派人将书院下山各通道都封了,说欢儿藏身书院,要捉他回去。”   风闻征眼里怒色一闪而过:“袁公公与我好歹有些交情,曹千户要如此苦苦相逼么?”   方天瑜道:“他用得好借口,说欢儿罪孽深重,若任他藏匿于此会污了书院名声。为了云章楼清誉,请书院允许他搜山。”   风闻征忍不住暗骂:“好一个狡诈奸猾之徒。”   “师父,如今书院骑虎难下,恐只有让他搜山以证清白。”方天瑜道。   风闻征以手扶额:“让他搜,不仅我云章楼颜面无存,且那戏子就藏在书院,如何自证清白?若不让他搜,又得罪袁福芝,万一日后烂柯门查到是他杀了花知微,今日书院的行为便会被认为是隐匿凶手,或许还会被认为是他同谋。唉……你那好师弟真会闯祸啊。”   方天瑜道:“师弟年轻气盛,难免行差踏错。师父此时罚他面壁是避免他牵扯进去,相信师弟会明白的。若是师父信任弟子,请将此事交由弟子处理。”   风闻征看着方天瑜,满眼慈爱:“灵蕴一向思虑周全,为师自是信任你。你打算如何做?”   方天瑜道:“弟子会让曹千户搜山,不仅如此,弟子还会让书院弟子一起帮他搜。”   风闻征欣慰地看着他的大弟子,点头道:“嗯,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云章楼如此非但不显无颜面,反而让天下人觉得云章楼有雅量。只是那欢儿你如何处置?”   方天瑜道:“师父放心,有人会愿意帮云章楼接下那烫手山芋。” 第23章 合力脱险境   江千夜刚躺上床,便听外面传来整齐的寒甲和脚步声,不时有指挥声,似在行军。   “云章书院何时有军队进来了?”江千夜一激灵,迅速起身穿好衣衫推开门,外面亮如白日,人声鼎沸。越过院墙望去,远处山上各路口火把闪烁,整个云章书院似已被重兵包围。   军队乃国之重器,云章书院地位再尊崇也不敢拥兵,这些士兵来此作甚?江千夜猛然联想到莫远歌的话,心道“不好!”连忙披上莫远歌的大氅,纵身一跃翻过院墙,消失在黑暗中。   锦书园内,鸿安镖局的人刚睡下,又被外面的喧闹吵醒,纷纷穿上衣衫走出来。“咚咚咚”院门被人敲响。   胡牛牛上前开门,方天瑜领着几个弟子站在院门口喊道:“莫镖头,朝中派人来云章书院搜捕逃犯,云章书院需配合搜山。在下担心行武之人粗鲁冒犯了莫镖头,想带弟子进去走个过场,还望莫镖头莫怪罪。”   莫远歌披着大氅推门出来:“那便有劳灵蕴兄。”   方天瑜一招手,弟子们便鱼贯而入。“随便一搜即可,莫要扰了镖局兄弟们休息。”方天瑜吩咐弟子。   莫远歌走到方天瑜面前抱拳:“灵蕴兄,不知在搜捕什么逃犯,这么大阵仗。”   方天瑜低声道:“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逃犯,是袁公公府上的人逃了,从兵营里借调了一千人马过来寻。”   “原来如此。”莫远歌拱手笑道,“有劳灵蕴兄了。”   “没办法,袁公公的面子总要给的。”方天瑜回礼,对院里喊道,“没有异常便走了,莫扰了镖队兄弟们歇息。”   “是。”书院弟子们纷纷从屋中出来。   “莫镖头,在下告辞,明日一早在下派人送诸位下山。”方天瑜带着弟子准备离开。   “灵蕴兄慢走。”莫远歌道。   胡牛牛关了门,立即和玉玉凑到莫远歌面前:“莫大,他们找的是不是江公子?”   玉玉神秘的兮兮地接口:“我听说他们寻的人是袁公公的那个……”   胡牛牛瞪大眼睛看着他:“哪个?”   玉玉刚要张口,莫远歌伸手赏了他一个爆栗:“小小年纪不学好,莫要背后说人是非。”   玉玉揉着额头噘嘴低声道:“本来就是嘛……”   待莫远歌进房关了门,胡牛牛连忙凑过去低声问道:“你刚才说‘那个’是什么意思?”   玉玉嘴凑过去低声耳语:“就是那个……”   胡牛牛一脸惊诧:“男人也可以?”   “男人怎么不可以,江千夜就说他和莫大睡过。”玉玉低声道。   胡牛牛眼睛瞪得老大,结巴道:“你……你……你……你之前说的睡,是那个‘睡’啊?”   玉玉眨巴着眼睛点头:“看,我没哄你吧?”   胡牛牛受了刺激,看着莫远歌的房门,只觉得浑身恶寒,连忙裹紧衣衫跑回房间,嘴里还嘟囔:“疯了,都疯了……”   莫远歌关了门,黑暗中,他走到桌边用火折子点灯:“出来吧。”   房梁上一阵响动,接着一个人“咚”跳下来,随即一趔趄差点摔倒。莫远歌伸手扶了他一把,皱眉道:“不是说伤都好了吗?”   江千夜疼得龇牙咧嘴,坐在凳上伸手捂住小腿那箭伤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腿没废算是万幸。”   莫远歌蹲下来拉起他裤腿,那伤口剩个褐色的疤,疤痕鼓起,比别处高些许。“只怕确是伤了筋骨。”抬眼看着江千夜,“需好好休养,否则会落下病根。”   江千夜满不在乎地放下裤脚:“大不了变瘸子。”   莫远歌没接话,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他:“云章书院此举,你当明白他们不是真心帮你,只是拿你当棋子而已。”   “我知道。”江千夜伸手接过茶杯,盯着杯中清亮的茶水自嘲道,“需冲锋陷阵时,我是过河卒子;需弃卒保帅时,我便是弃子。”   莫远歌再次向他发出邀请:“随我走吧,回鸿安镖局。”   江千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梁掌门同意吗?”   莫远歌道:“正是舅父让我来接你。”   江千夜盯着杯中茶,没看莫远歌:“莫大哥说云章楼把我当棋子,那请问你们呢?”   莫远歌在他身边坐下,半晌才道:“至少我没有。”   江千夜冷笑道:“梁掌门不怕我连累你了么?”   莫远歌没过多解释,只是看着他道:“舅父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自己的。只要你愿意随我走,我定护着你,谁也别想从我手中带走你。”   江千夜鼻头一酸,连忙别过头去,装作洒脱地笑道:“如此,真是多谢莫大哥了。”   莫远歌起身道:“为免夜长梦多,不能等天亮了,镖队即刻下山。你准备一下随我走。”   江千夜疑惑地看着他:“下山的路都封了,所有下山的人都会被严查,你打算怎么把我带出去?”   莫远歌微微一笑:“我自有办法。”   亥时,镖队由莫远歌领着从锦书园出发,往山下而去。他穿着那身黑色大氅骑在马上,胡牛牛和玉玉跟着趟子手随镖车走在后面。   山门处,十多个身穿铠甲、手握机弩的士兵站在路口,用拒马拦了路,那姓曹的千户冲着镖队喊道:“站住!此路不通,速速回去。”   莫远歌下了马,上前拱手行礼:“千户大人,在下鸿安镖局莫远歌,来云章书院送典籍,本想在书院歇息一晚,但刚才接到飞鸽传书,说家中有人重病,所以才连夜赶回去。望千户大人行个方便。”   曹千户一脸傲慢地看着莫远歌,勉强拱手道:“原来是莫镖头,袁公公下令搜山,如今尚未搜完,谁都不许下山。莫镖头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当差的。”   莫远歌微微一笑,道:“千户大人,谁都有父母,将心比心,望大人体量。我们就这么几个人,镖车和箱子都任由大人搜。”   曹千户正听手下汇报搜山的情况,不耐烦地道:“说了不行便是不行,莫镖头快快回去,若再纠缠,休怪本将不留情面。”   莫远歌叹了声,道:“曹千户如此不近人情,在下便只有请它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令牌,上刻“镖行天下”四个大字,落款印章竟是北梁玉玺。   “当年先祖护送粮草有功,孝帝特赐镖行令。见此令牌,北梁任何人不得阻拦鸿安镖局的镖队,否则罪同谋逆。”莫远歌把令牌举到曹千户面前,“千户大人,你确定不让镖队过去吗?”   曹千户瞪大眼睛盯着那令牌,想伸手接过来看真假,却又缩回手,犹疑问道:“这……这是真的吗?”   莫远歌道:“鸿安镖局还没这么大胆子敢伪造御赐之物,千户大人若是不信,在下便回云章楼。今日之事在场诸位皆是见证,千户大人不认孝帝遗命,在下定冒死进京面圣,问问皇上孝帝之命还作不作数。”   曹千户吓得腿软,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镖头别恼,我放你们过去便是。但上命难违,我们得细查后才能放你们走。”   莫远歌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这是自然,鸿安镖局也不愿开罪袁公公。”   曹千户连忙让士兵仔细搜查镖队。士兵们将空箱子抬下来一一检查,连镖车底部都没放过,接着又让镖队的人排成一排仔细搜身。   经过刚才一事,曹千户对莫远歌态度谦逊许多,见士兵开始揉捏胡牛牛的脸,连忙解释道:“莫镖头莫要怪罪,那逃犯精通易容之术,可以随意改变容貌身形,我们不得不细致察看。”   胡牛牛脸被捏得变了行,连连叫疼,玉玉见状连忙捂着脸躲避:“别……别捏我,我还是个孩子,谁能易容成我这样啊?”   曹千户尴尬地看了一眼莫远歌,见他脸色如常,只得放软了声音哄道:“小公子莫怕,我们只是检查一下脸,不会弄疼你的。”   莫远歌面带微笑对玉玉道:“好了,让他们查吧。”   玉玉这才不挣扎了,一脸不甘愿地让士兵捏他脸。很快,士兵们就将镖队全部验查完毕,每一个能藏身的缝隙都没放过,没有查到任何可疑之人。   “这个……”曹千户搓着手看着莫远歌,壮着胆子道:“都查完了,但是……”但是莫远歌还没有搜身查验。   莫远歌没接话,一脸不悦地站在那里,吓得曹千户不敢说下去。   “曹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方天瑜气喘吁吁地带着弟子赶过来,冲着曹千户喊道,“鸿安镖局是来给书院送典籍的,你拦他们做什么?”   “方先生误会了,莫镖头有镖行令在手,我怎么敢拦他。”终于来了个精通北梁历史的老学究,曹千户故意把“镖行令”三字叫得响亮。   “那你还敢拦路?孝帝亲赐鸿安镖局镖行令,就算当今皇上也不能拦他们的路,你有几个脑袋拦他们?”方天瑜把话说得更严重。   曹千户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对莫远歌告饶:“莫镖头你可不要冤枉我啊,我真没拦你们,只是搜一下就放你们走,我们之前是这么说的吧?”   莫远歌背着手点头:“嗯。千户大人说得没错。灵蕴兄你误会了,千户大人只是履行职责而已,如今已经搜完了,正要放我们过去。”   曹千户猛点头:“正是。”   方天瑜这才舒了口气,道:“在下就是担心这些草莽粗鲁冒犯了莫镖头,这才匆匆赶来。没冲撞莫镖头就好。”   曹千户脸色难看至极。   莫远歌径直上了马,对方天瑜抱拳:“多谢灵蕴兄记挂,在下有要事在身,告辞。”   “书院如今快被曹千户的兵给翻转了,恕在下不便远送。”方天瑜给莫远歌拱手,还不忘挤兑曹千户。   莫远歌策马前行,镖队跟在他后面缓缓离去。   镖队走到山下密林里,再看不见书院山上的火光,莫远歌下了马让镖队停下来。   “牛牛,来帮我一下。”莫远歌似乎寸步难行了,扶着马背难受地皱着眉,再没了之前的从容。   “莫大,咋了?”胡牛牛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冲过来扶着他。玉玉也关切地跟了过来。   “痒得难受……快帮我解开衣带……”莫远歌声音都变了。   胡牛牛连忙解开他胸前的衣带,只见一个人头紧贴着他胸口,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盯着胡牛牛。   “啊!”胡牛牛吓得倒退了两步,浑身汗毛竖起伸手指着那人,“他……他……他……”   令人窒息的衣带终于松开,莫远歌喘了口气,伸手把怀中人抱了出来:江千夜身形如七八岁孩童,只着贴身里衣,一双胳膊紧紧抱着莫远歌脖颈,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胡牛牛楞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莫大生孩子了。”   镖队众人瞬间捧腹大笑。   哄笑吵闹声中,莫远歌和江千夜两人都没吭声。莫远歌将他抱到马上,解下大氅给他穿上:“先对付着,到客栈再说。”   “嗯~”江千夜感觉十分丢脸,沮丧地把脸埋进帽子里。   莫远歌也上了马,他本想把江千夜放在身后,但见他如孩童般的身躯,忍不住也笑了,将他抱在怀里道:“儿子,坐好,爹带你回家。”   哄笑声中,莫远歌策马前行,享受着怀中人嫩拳伺候。   天黑路不好走,镖队众人纷纷上了镖车,由骡子拉着往客栈而去。胡牛牛看着前方骑马的莫远歌,用胳膊捅了捅旁边的玉玉,神秘地道:“我信你,他俩绝对睡了,否则莫大为何冒这么大险去救他?”   玉玉正疑惑江千夜为何能变那么小,听闻胡牛牛认同他,立即把这点疑惑抛在脑后,得意地道:“你当时还不信呢。”   胡牛牛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摇头道:“他生得又不难看,找个女子不好吗?怎么这么想不开?”   玉玉道:“他那病治不好,银子雪花似的挥霍才保住命,只怕早就不打算成亲生子了。江公子以前本是供男人玩乐的,不正合适么?”   胡牛牛转头看着玉玉:“你说得有理。自己都养不活了,娶个媳妇回来受罪么?干脆破罐破摔了。”   两人望着莫远歌的背,此时的莫大在他们眼中,成了娶不起媳妇被迫找男子泄欲的可怜光棍。   “莫大生得龙精虎猛的,江公子那身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玉玉满眼是怜惜,低声道。   胡牛牛又转头看着他,犹豫着道:“要不我……我给他吃得好点……” 第24章 断舌说书人   江千夜把缩骨功用到了极限,全身关节最大限度错位,疼得缩在莫远歌怀里不动弹,任由他抱着一路到客栈。   房间是来时便定好的,胡牛牛敲开了门,和大家忙着卸马车。   莫远歌像抱孩子一般抱着江千夜下马,梁奚亭笑盈盈迎面而来:“还是温如有本事,毫发无伤把人救出来。”   看到梁奚亭,江千夜瞬间紧张起来:他尚未散功,若遇危险,便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待宰的羔羊。他忍着疼痛一把抓紧莫远歌胳膊:“多谢梁掌门援手。”   莫远歌感知他害怕,将他抱紧了些:“若非舅父消息灵通,江公子只怕已身陷险境。舅父,我先带他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议。”   梁奚亭有些不悦,但不便当着江千夜发作,似笑非笑道:“温如还真是贴心。今日你们也累了,去歇息吧。”   梁奚亭给二人定了两间房,但莫远歌却径直抱着江千夜进了房间就再没出来。   “不成体统!”梁奚亭看着亮光的窗户,低声怒道。   玉玉搬着箱子经过他身边,凉悠悠地留下一句:“习惯就好。”   梁奚亭是骂莫远歌忤逆他,听到玉玉这话顿感莫名其妙,楞在原地。   江千夜坐在床上等缩骨功散去,莫远歌坐在桌旁擦他的刀。“莫大哥,梁掌门这般跟着,我着实有些害怕他。”江千夜想讨美人怜惜。   莫远歌没抬头:“你只需安心养伤,其它勿要思虑。”   美人不接招,江千夜又换了个话题:“对了,梁孝帝为何要给你们发镖行令?若拿着此令,是不是闯禁宫也没人敢阻拦?那岂不是想去哪就去哪?上天入地都没人管得了?”   莫远歌看了他一眼:“莫要胡说,若镖行令被这样用,早被皇上收走了。此令只有走镖时方可使用。当年外敌入侵,朝中有人通敌,妄图截断前方将士粮草。鸿安镖局护送粮草辎重途中遇官兵截杀死伤惨重,但终不负众望将粮草送到前线。为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危及北梁存亡,孝帝才赐下此令。”   “原来如此。”江千夜摸着下巴点头,“莫大哥,你那两把刀真是不祥之物吗?”如今困在这客栈,左右无事,和美人闲扯解闷也不错。   “我行走江湖,屡次靠这双刀脱险。”莫远歌转头看着江千夜,“照月湖畔,我也是靠它们从数十名高手手中救下你性命。它们若不祥,什么才祥?”   江千夜来了兴致,趴在床上撑着下巴盯着莫远歌:“莫大哥,我救过你性命,你也救过我性命,我们算不算生死之交?”   莫远歌没回他,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解下腰间酒葫芦喝药酒。   “算不算嘛?”江千夜打破砂锅问到底。   莫远歌放下酒葫芦:“你到处与人说同我睡了,你口中的生死之交是睡过的意思吗?如果是,我们便不是生死之交。”   江千夜看着美人差点流口水,此时突然被呛到,捂着嘴咳嗽两声,红着脸不看莫远歌:“我那是逗玉玉玩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莫远歌收了刀,起身走到床边:“人言可畏,望江公子日后慎言。”   “嗯。”江千夜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恨不得把脸埋进墙缝里。   莫远歌在他身边躺下,背对着他:“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江千夜心中忐忑,只恨当时图嘴痛快胡说八道,若是莫远歌因此生气不管自己,面对不怀好意的梁奚亭,自己能往哪里逃?   “莫大哥,你知我以前是什么人,不会瞧不起我吧?”莫远歌心软,江千夜继续装可怜。   果然,他感觉背后之人翻身面对他轻声道:“莫要胡思乱想,我不会瞧不起任何人,只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江千夜嘴角挑起一抹笑,只要莫远歌对他心存怜惜就行,他的麻烦与自己何干。   第二日一大早,莫远歌和江千夜一前一后从房间出来,镖队已整装待发。江千夜恢复了正常身量,因昨夜从房梁上跃下而有些微瘸。胡牛牛和玉玉对视一眼,皆是满脸同情。   “江公子可歇息好了?”梁奚亭骑在马上,笑容可掬。   “梁掌门早啊,在下吃得好睡得香,神清气爽。”江千夜攀着莫远歌的马鞍,待莫远歌扶他上马。   莫远歌本想让他坐镖车,现在只得将他扶上马,随后自己也骑上去。江千夜没骑惯马,紧张地抓着马鞍。莫远歌伸手将他揽入怀:“莫怕,不会跌下去。”   梁奚亭脸色又难看了两分,皮笑肉不笑地道:“江公子似乎不会骑马,还是让他坐镖车稳妥。”   莫远歌对梁奚亭微微一笑:“镖车颠簸,无妨,我扶着他就好。”   见莫远歌防自己跟防贼一样,粱奚亭气不打一处来,眼不见为净,策马便跑。   一行人到了夏桑城,江千夜想起那日阳春楼说书人说了一半的故事,提议道:“莫大哥,我想去阳春楼听书,可以在此歇息半日吗?”   莫远歌尚未回答,前面的梁奚亭懒洋洋地道:“江公子想听什么?《文孝出嫁》还是《天阙之殇》?北梁的野史秘闻没有我不知道的,不如听我说吧,我不要钱。”   莫远歌笑道:“舅父莫要说笑了。就在夏桑城歇息半日吧,我也想听。”   梁奚亭无奈叹道:“唉,世情薄,人情恶啊!大外甥有了小友,就不要我这老朽了。”   一行人找了个客栈把镖车和牲口安顿好,又齐刷刷往阳春楼去,都想去听书。   “你们这么多人,我可没钱啊。”梁奚亭走在前面。   江千夜大方地道:“我有钱,我请大伙听书吃茶。”   胡牛牛一听有人请,立即紧跟江千夜:“江公子,我听说阳春楼有驴打滚,外边裹一层红糖,里面是香糯的糯米饭,就是没尝过什么味道。”   玉玉凑上来,一双小狗眼巴巴望着江千夜:“我也想吃。”   这两个家伙没志气,莫远歌笑道:“那你们需好好讨好江公子。”   江千夜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驴打滚么……我也没尝过,今天小爷请客,见者有份。”   镖队众人立即欢呼,簇拥着江千夜往阳春楼跑。   梁奚亭和莫远歌走在最后,这才逮着机会和莫远歌说话:“温如,我让你把他救出来,没让你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莫远歌正色道:“舅父,若他自愿与你合作,我不敢阻拦。但舅父也看出来了,他无意与舅父合作,还望舅父莫要强人所难。”   梁奚亭驻足看着莫远歌:“你就笃定他不与我合作,就愿与你同去复仇?”   莫远歌低头:“我没这么说。”   梁奚亭道:“温如,舅父还是那句话,你不知道那人有多危险,会给你带来什么灾难。你这是好心救了条冻僵的蛇,它朝蛇缓过来定会狠狠咬你一口。”   莫远歌眼睛看着一边:“我不信他会这样对我。”   梁奚亭拍拍莫远歌肩膀,放软了声音:“你不信舅父,还是要记住舅父一句话,若有一天他恩将仇报对你举刀相向,你莫要心软,任由他伤害你。”   莫远歌抬眼看着梁奚亭:“舅父放心,不论到何种境地,我都会尽全力保全自己,不让舅父伤心。”   梁奚亭欣慰一笑。他这辈子所有的耐心,一滴不剩全都给了莫远歌。   街角处,镖队众人围在一处窃窃私语,似在看什么稀奇物。   “怎么不走了?”粱奚亭上前。   “梁掌门,这里有个哑巴。”玉玉转身道,“看着好可怜。”   梁奚亭拨开众人,只见阳春楼那说书先生坐在地上,衣衫破烂形容枯槁,头发蓬乱,正张着嘴对众人呜哇乱叫。   梁奚亭看得清楚,他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   “他怎么变成这副摸样了?”梁奚亭皱眉。   江千夜直愣愣地盯着说书人,衣袖下手指微蜷:“只怕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人割了舌头。”   梁奚亭摇头叹息:“啧啧,那日没说完的书,只怕再也听不到了。”   江千夜抬头看着他:“梁掌门,你会说《天阙之殇》。”   梁奚亭笑道:“江公子,你不喜欢我也别害我呀。”他指着说书人道,“我可不想变成这样。”   江千夜一脸沮丧地盯着说书人,转头便走。   “江公子,不去吃驴打滚啦?”胡牛牛冲江千夜喊道。   莫远歌看着江千夜匆匆离去的背影,疑惑道:“他这是怎么了?”   梁奚亭双手抱怀:“想听书没听成,生气了呗。小孩心性。”   客栈里,江千夜自从回来后便关了门没再出来。半夜,他敲了梁奚亭的门:“梁掌门,在下江千夜。”   门“吱呀”开了,梁奚亭衣衫齐整压根没睡,似在等他来找:“江公子,请进。”   莫远歌躲在黑暗处,眼睁睁看着江千夜进了梁奚亭房间。   清晨,镖队整装出发。江千夜不再和莫远歌共乘,坐在镖车上摇摇晃晃往罗衣镇而去。   莫远歌策马追上梁奚亭:“舅父好手段,半夜授艺。”   梁奚亭微笑道:“大外甥,姜还是老的辣。”   莫远歌报之一笑:“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不过我还是祝舅父早日达成心愿。”   梁奚亭哈哈大笑:“大外甥,你好酸啊。”   “舅父,我也想听书,今晚三更来你房间可好?”反正都酸了,莫远歌干脆一酸到底。   梁奚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至亲不可乱伦,你再馋舅父,也不能给你。”   莫远歌追问道:“那你给江千夜了?”   梁奚亭斜了他一眼:“你好歹也熟读圣贤书,怎么满脑子皆是下流之物?”   贼喊捉贼,不过莫远歌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我得问清楚,毕竟镖队的人都在传我睡了他。”   梁奚亭策马前行:“温如,莫白费力气了。我说过不会让你牵扯进来,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有本事,自己查。”   莫远歌回头看江千夜,江千夜连忙别过头去不看他。   三人就这么别扭着回了罗衣镇。江千夜懒散地坐在镖车上,听胡牛牛给他介绍此地风土人情。   到了镖局门口,江千夜抬眼看着恢弘破败的大门,有些忐忑。胡牛牛给他讲了镖局的情况,他怕宋青梅不肯收留他这来历不明之人。   “达叔,开门,我们回来了。”胡牛牛上前叫门。元宝听到响动在门里激动地叫起来。   门“吱呀”开了,元宝率先冲出来围着莫远歌一个劲摇尾巴。梁奚亭吓得脸煞白,连忙往后躲。   伍智达叼着旱烟从门里出来:“是大郎回来了。”   莫远歌让胡牛牛把元宝拴起来,道:“达叔,娘在家吗?家里来贵客了。”   “在,你娘正和如黛在屋里说话呢。”伍智达转头便看见了镖车上坐着的年轻人。   江千夜起身冲着伍智达抱拳:“江千夜见过达叔。”   伍智达推开大门面露微笑:“是江公子来了,快快请进。”   梁奚亭见元宝被拴住,闪身进大门径直去伍智达房间。   莫远歌带江千夜去见宋青梅,两人并肩而行,江千夜不得不单独面对他。   “江公子似与我舅父达成了某种契约,为何不随他去危柱山,还愿随我回镖局?”莫远歌不复往日温和,言语充满挑衅。 第25章 天阙苦遗孤   江千夜心中有愧,低声道:“莫大哥生我气了么?”   “岂敢。”莫远歌冷着脸挤兑他,“你如今有舅父护着,我哪敢生你气。”   江千夜看着他背影,站住了脚:“莫大哥,梁掌门没骗你。我是见不得光的人,身犯不赦死罪,早就该死。之前千方百计讨你怜惜,只是想你护我一时。如今我有了着落,不该再接近你,这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   莫远歌回头看着他:“你是逃犯?”   江千夜苦笑:“不,我是死囚。”   他漠然盯着地上风化的地砖:“家父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天子下令诛我九族,全家被就地诛杀,我却因……却因这张脸,被老畜生惦记而被救下,隐姓埋名苟活至今。我从地狱爬回这人间只为复仇,只为把我痛恨的人拉下地狱!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此外再无他念。”   看着那张清瘦的脸,莫远歌心中柔软处被刺了一下。面对这样悲惨决绝的身世,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他拍了下江千夜肩膀,低声道:“小小年纪休要说胡话。走,随我去见我娘。”   江千夜站在原地不动:“莫大哥,我不去了,我……我还是走吧。”说着转身往回走。   莫远歌拉住他胳膊猛地往回一拽,江千夜直接撞在他胸口。   “哪都不许去。”莫远歌不由分说拖着他往内院而去,“也不许随舅父上危柱山。”   江千夜鼻子在他肩头撞得酸疼,眼窝不自觉发热,被他拖着往前走:“莫大哥,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莫远歌没回他,只是拉着他手往内院去。两人站在屋檐下,莫远歌恭敬地唤道:“娘,有客来。”   雕花木门“吱呀”开了,莫如黛探出头来欣喜地喊起来:“娘,哥回来了。”   目光触及莫远歌身边的江千夜,少女明亮的眼睛飘进一丝光彩,她忽然羞涩起来,绞着手指低头立在门口。   莫远歌微微一笑:“如黛,娘呢?”   宋青梅从屋中走出来,眼睛扫过莫远歌,停留在江千夜脸上:“这小公子是何人?”   江千夜连忙拱手行礼:“在下江千夜,见过宋女侠。”   宋青梅盯着他的脸足足看了片刻,才道:“江公子有些眼熟。”   江千夜把头低得更低了。   莫远歌连忙解围:“娘,江公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进京赶考途中被山匪打劫,受了些刺激,孩儿先带他去歇息,等他心绪平复些孩儿再带他来给娘请安。”   宋青梅上下打量江千夜:“原是个秀才。也是可怜人,你好生安顿他,莫让他和那帮孩子住一起,毕竟是读书人,要体面些。”   “是,孩儿知道。”莫远歌扯了下江千夜袖子,拜别宋青梅便往东屋而去。   莫远歌把江千夜安置在自己院内东面小屋,与自己屋子对着,开窗即可看见对方屋子。   房间里,莫远歌双手抱怀看着江千夜:“说吧。”   江千夜沮丧地坐着不敢抬头看他:“说什么?”   “说你爹所犯何罪要被灭门,你又为何要杀烂柯门的人?”莫远歌审犯人似的看着那张清瘦的脸。   江千夜道:“又非什么光荣之事,有甚好说。”   莫远歌道:“你不到十岁被袁福芝收养,按时间推算,你家出事当在建安五年左右,那时北梁兴文匽武律法宽松,举国上下灭门之罪就那么一件:天阙城欺君之罪。”   “你如此关注阳春楼说书人口中的《天阙之殇》,甚至为打听真相不惜与我舅父结盟。若说你与天阙城无关,无人会信。”   莫远歌走到江千夜面前,低头看着他:“从逃离袁福芝开始,你便疯狂报复烂柯门,甚至冒着成为废人的风险过度使用阴极功,你与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江千夜低着头不说话,眼睛看向一边。   “据我所知,烂柯门在天阙城覆灭后坐稳江湖第一把交椅,正是因为花白露诛杀天阙逆贼有功,皇上在朝堂和江湖都赐予烂柯门极大的荣耀。你恨烂柯门,不仅是因为烂柯门当年奉旨诛杀天阙城的人,还因为花白露是城主夫人花明月的生父。但面对女儿的苦苦哀求,花白露依旧毫不留情地一刀结果了她性命。”   莫远歌蹲下仰望着江千夜,双眸烱烱,低声问道:“是吗?江星河?”   江星河,天阙城少主名讳,江湖上人尽皆知。   江千夜看着他,双眼通红:“是我,远哥。”   莫远歌定定望着眼前人,眼中瞬间迸发星光,俊美的脸被袭人的哀伤笼罩,嘴角微扬,又似含着一丝激动和喜悦。他的手激烈地抖动了下,缓缓伸向面前人那的脸,离那张脸寸余,却僵在原处:“星河,你真的……还活着。”   江千夜怯怯地看着他:“远哥,我也没想到你还活着……夜归人那晚,我第一眼便认出你。十二年了,你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但容貌与少年时无太大变化。”   莫远歌苦笑了下缩回手:“是吗?可我那时少年英姿,鲜衣怒马,如今却深受冰潭玉之苦,日日靠火曜石续命,活得身不由己。要生,需饱受银钱之困;要死,又不舍至亲哀毁骨立。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所以我半死不活,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看得下去,无欲无求,虽还活着,却如行将就木。”   江千夜“噗通”一声,直直跪在莫远歌面前声泪俱下:“远哥,天阙城罪孽深重,害你至此。我就在这里,你要杀要剐我皆无二话,但求你容我多活几日,等我杀了花白露老贼,立即在你面前引颈就戮。”   莫远歌伸手将他扶起:“稚子无辜,天阙城的罪孽又与你何干。你不过与我一样,受牵连的可怜虫罢了。既然千方百计活下来,便不能轻言生死。”   江千夜捂着通红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怪我么?”   望着院外那棵干枯老树,莫远歌满眼苍凉:“我曾经痛不欲生,觉得天道不公,此生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要饱受这些非人之痛。我也痛恨过天阙城让我变成这副模样,可一切早已烟消云散,天阙城成了一片焦土,我满腔愤恨无处承载,时日一长,便也渐渐散了。”   他捏了捏江千夜瘦弱的肩膀,苦笑道:“你若觉得对我不起,便好好活着,天长日久,所有的恩怨都会消散的。”   江千夜红着眼睛望着他,眼泪又要汹涌而出。   莫远歌勉强一笑:“你尽量不出这院子,你娘花明月是北梁第一美人,我娘也是名门之秀,定是见过她的。她方才只是觉得你眼熟,万一哪天她忆起故人模样,我担心她容不下你。”   江千夜低头擦眼睛:“嗯。”   镖局倒座房内,梁奚亭手握茶壶惬意地喝了一口,看着伍智达用竹编笸箩:“你编这玩意儿能卖几个钱,编一百个还不够他三天药钱,无用。”   伍智达瞥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那是。梁大掌门多有能耐,卖完秘籍又卖琴,下次干脆把自己也卖了,你生得俊,定能卖个好价钱。”   梁奚亭清了下嗓子,嘴硬道:“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有人买,我定愿意卖。”   伍智达笑了:“可惜你人懒嘴贱,只怕没人肯花那冤枉钱。”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道:“此行十分顺利,江星河果然不知当年事情前因后果,我便将当年事细细与他说了。他感念我相告之恩,已答应与我合作。”   伍智达抽着旱烟,编着竹篾:“他逃离袁府后便化身幽灵,把矛头直指烂柯门,便知他也不晓得当年真相,只能杀烂柯门人泄愤。梁掌门果然聪慧,终于发现了。”   又被奚落,梁奚亭有些恼,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   “梁掌门此事做得有些缺德。”伍智达毫不留情地道,“用一个并不算秘闻的故事便骗得人家供你驱使。那孩子也是可怜,被袁福芝关这么多年,什么也不知道,逃出来却又怕暴露身份,不敢明着打听。”   梁奚亭脸上无光,又不便骂那老家伙,只得把头偏向一边不说话。   “清秋,你情急之下让大郎拿着镖行令上云章楼去救江星河,这一路下来,以大郎的机警,只怕已然识破江星河的身份。”伍智达提醒道,“他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拜天阙城所赐,你不怕他知道江千夜便是天阙城少主后,杀他泄愤?”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胸有成竹地道:“达叔,你还不够了解温如。”   伍智达看着他,等他解释。   梁奚亭道:“当年天阙城奉旨开启天阙密卷,却阳奉阴违,假言天阙密卷需百名有武学天赋的童子闭关共修,皇上这才下旨从各大门派中挑选百名少年送到天阙城。温如也被宋大娘送过去。谁知这些孩子到了天阙城便被关起来。整整半年,天阙城每日逼着他们服下大量的冰心丹,让他们体内生出冰潭玉。那些孩子体内长出冰潭玉后,受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陆续都死了,如今只剩温如还活着。”   伍智达叹息道:“唉……你又提这事做什么。”   梁奚亭道:“我后来听温如说,这些孩子中,有一个特别之人。”   “谁?”伍智达放下手里的活追问道。   “江星河。”梁奚亭道,“有趣吧?都说天阙城丧心病狂,谁知能疯到这种程度,连自己的少主都送进去。”   伍智达皱了眉:“天阙城究竟想干什么?那江星河岂不是也如大郎一样?”   梁奚亭道:“天阙城究竟想干什么,只怕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江星河体内并没有冰潭玉,因为我那大外甥见江星河哭得厉害,便每日悄悄替他服药,才导致他体内冰潭玉异常大。”   伍智达目瞪口呆,接着重重叹息:“唉……大郎真是太心善。”   梁奚亭道:“总之你放心,他与江星河是总角之交,绝不会杀江星河。”   宋青梅回到屋里,坐在窗边皱眉思索。莫如黛期期艾艾走到她面前:“娘,那江公子生得真好看。”   宋青梅抬眼看着她,微愠:“姑娘家如此谈论男子,不知害臊。”   莫如黛红了脸低声道:“我就是觉得他好看嘛……哥也好看,但他是我哥,又不能娶我。”   宋青梅伸手拧她耳朵,骂道:“你这羞死先人的白丁,滚去读书去!”   莫如黛连连告饶,捂着被揪红的耳朵逃走了。   宋青梅脑中回想着江千夜的模样,越想越不对劲,转身便往前院倒座房而去。她刚走到伍智达房门口,便听见梁奚亭那句“他与江星河是总角之交,绝不会杀江星河。”   “好啊,果然是那天阙余孽!”宋青梅气得抬腿一脚踹开房门,指着梁奚亭破口大骂:“梁奚亭,你这混账东西是要害死我们吗?”   作者有话说:   江千夜小马甲彻底掉光,身世曝光。他与远哥是旧识,重逢后却彼此被对方惊艳,不相爱都难。 第26章 母子狠决裂   梁奚亭站起来,脸青嘴白:“宋大娘,那时候情况紧急,我实在没办法才让温如去云章楼的。让他暂住鸿安镖局只是权宜之计,等我找到地方就把他接走……”   宋青梅根本不听他说完,手执鞭子“啪”一下便抽到梁奚亭身上:“你是嫌鸿安镖局的人还没死绝,要累我们统统跟你下地狱是不是?”   那一鞭子抽到梁奚亭腰上,疼得他一颤抖,一边往外走一遍求饶:“宋大娘你住手,听我解释……”   宋青梅怒不可遏地在他身后扬鞭又是“啪”一声,梁奚亭腰间衣衫瞬间破裂。她怒骂道:“什么腌臜物你都敢往家领,什么泼天大罪你也敢犯,与其让官府捉了你去抽筋剥皮,不如我先打死你!”   梁奚亭身上火辣辣地疼,一边躲闪一边试图解释:“我本不想让他来鸿安镖局,但危柱山现在有内贼……”   宋青梅根本不听他解释,追上去又是极狠的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我打死你这丧门星,催命鬼!我打死你这不成器的鳖孙!打死你这贱骨头!”   梁奚亭疼痛难忍,见她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顾不上解释了,以手护头往内庭逃。伍智达见宋青梅下手这么狠,连忙丢了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家主手下留情啊。”   片刻功夫,梁奚亭身上便挨了宋青梅十几鞭,打得他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一身青衫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他腿上挨了两鞭子,疼得一阵抽搐力竭倒地。   伍智达根本劝不住宋青梅,又不敢跟她动手,只得上前伏在梁奚亭身上:“家主,别打了!”   宋青梅动了真火,丝毫听不进去,怒不可遏地扬着鞭子“啪”抽在伍智达身上:“你个老不死的竟与他同流合污,做下这等杀头死罪,我打死你个老糊涂的东西。”   伍智达年迈,哪经得起她这样鞭打,痛得闷哼一声却丝毫没有退缩,咬紧牙关以身护住梁奚亭:“家主责罚的是,我没有照护好他,有罪当罚……家主打我就是了,别打他。”   梁奚亭被他压在身下,红着眼睛抹了抹脸颊的血,冷声道:“达叔不必如此,既然当年龟缩了,如今也莫来假惺惺!”   伍智达不为所动,默默替他挡下宋青梅的毒打。宋青梅见他不肯离开,怒不可遏地一脚踹在他肩头,径直将他踹飞老远。   “滚开,你的账随后再算!”宋青梅冲着他吼了一句,又回头“啪”一鞭子抽在梁奚亭身上。   梁奚亭疼得冷汗直冒,浑身都在流血,心里却莫名地痛快,捂着头跪在地上笑了:“哈哈哈……宋大娘,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别一直打我腰……”   此话一出,宋青梅更加怒不可遏地狠命抽向他:“你心中有愧,挨了打便觉愧疚稍消。好,我就成全你,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接着又是极狠的一鞭下去,打得梁奚亭拼命握紧双拳,才能忍住不对宋青梅出手。   “娘!”莫远歌被外面的动静惊到了,和江千夜两人一前一后从里面冲出来。“噗通”一声,莫远歌跪在宋青梅脚下,双手紧紧拉住她手上的鞭子:“求您别打我舅父。”   “滚开!”宋青梅照样一脚踹在莫远歌肩头,径直将他踹到在地,又冲着梁奚亭扬起鞭子。   看到如此惨烈情形,江千夜瞬间明白这闹剧因何而起。他见梁奚亭跪在地上皮开肉绽,衣衫尽裂,莫远歌和伍智达也被踹倒在地,一股气憋在他胸口,憋得他浑身颤抖,大吼了声:“住手!”   他冲到宋青梅面前,双拳紧握目龇欲裂,身子、声音都在颤抖:“我走就是,宋女侠何至于此!”转身便走。   莫远歌顾不得遍体鳞伤的梁奚亭,爬起来一把拉住他胳膊:“别走。”   江千夜喉头哽得酸痛,没回头看他,只是红着眼睛道:“放手。”   莫远歌不跟他废话,径直拉着他往回走,走到宋青梅面前“噗通”一声给她跪下:“娘,烂柯门和袁福芝都在找他,你现在让他出去,等于让他去死。”   宋青梅停了鞭子,怒指江千夜:“他是天阙余孽,本就该死!你莫不是忘了自己身上那冰潭玉怎么来的?!”   “我知道!”莫远歌直直盯着她,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野性,“是娘,是娘你亲手把我送到天阙城,拜你所赐!”   宋青梅脸瞬间白了,她捂着胸口倒退两步,鞭子“啪”掉落在地:自从到这个家这么多年,无论骂得多么难听打得多狠,他从未对自己口出恶言。如今只这一句话,却如寒刀直插她心脏。   原来,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地付出,以为能焐热他的心,谁知那人表面温顺,内心却早已变成了又冷又硬的冰潭玉。自己一意孤行离乡背井来到这镖局,把自己困在这冰冷的宅子里,青春韶华付诸流水,变成人人厌恶的“河东狮”,究竟是为了什么?   冰冷的泪划过她脸颊。她冷笑了声,绝望透顶地看着莫远歌:“好,你终于说出口了。”   她跌跌撞撞转身推开试图搀扶她的伍智达,捂着眼睛跑了。   “大郎!”伍智达严厉地冲着莫远歌道,“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娘说话?”   莫远歌转身搀扶血肉模糊的梁奚亭,言语如刀:“她不是我娘。我娘梁疏雨,死于危柱山。”转身扶起梁奚亭,头也不回地往屋中去。   江千夜实在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到来,竟然让莫远歌母子闹到这种地步。看着那舅甥俩的背影,终究还是没忍住,起身追上去。   梁奚亭身上全是血肉模糊的鞭伤,满头大汗地趴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莫远歌和江千夜给他敷药。   “舅父,你若疼得凶便出声,我下手尽量轻些。”莫远歌轻柔地给他擦血上药。   江千夜负责给他递药递干布。虽不喜梁奚亭,但见他为自己伤成这样,江千夜心中也不好过。这舅甥俩为了自己,一个身受重伤,一个与家人决裂,再狠的心肠也做不到一走了之。   梁奚亭疼得难受,实在忍不住,从牙缝里漏出一声闷哼:“啊……小兔崽子……轻点!”   莫远歌连忙停了手,一脸关切地看着梁奚亭:“伤太深了,舅父你忍着点。”他满手鲜血,杀人的时候从不颤抖的手,此刻却不停颤抖。   梁奚亭冷汗直流,他不能在莫远歌面前疼晕过去,只得说话转移注意力:“温如……宋大娘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一会儿去给她道歉。”   “不。”莫远歌回得简短,却决绝。   “她是对我有养育之恩,但她对我非打即骂,遇到任何不顺心的事都拿我出气,把她此生所有不顺都归咎于我这个累赘。可我从没有求着她一定要照顾我,我拼了命讨她欢心,挣钱养活自己和镖局的人,忍受她污言秽语的辱骂。我可以忍一辈子,但……但独独不能忍受,她对你也像对待猪狗一般打骂。”   梁奚亭动容,什么也说不出,叹息:“唉……你这孩子。”   “天大的恩情,在天长日久的打骂中都会消失殆尽。”莫远歌停了手,双眼尽是冷漠,“她嫉恨我母亲,恨我父亲活着时不能娶她,抱牌位嫁进来续弦。她是贞洁烈女,我是累她终身不幸的拖油瓶。这种日子我过够了,她的养育之恩,我已报完。”   梁奚亭皱眉:“你意欲何为?”   莫远歌低头,半晌才道:“我要带星河随舅父去危柱山住一段时间。”   梁奚亭叹了口气:“危柱山若是安全,我又何至于……”他见江千夜默不作声低着头,妥协了,“行……行吧。”   梁奚亭伤得重,莫远歌便套了辆马车,只带了些火曜石,三人坐在马车上就要往危柱山而去。   “站住!”伍智达带着一群孩子一瘸一拐拦住了马车。   “莫大,你要去哪里啊?”胡牛牛一把抓住缰绳,不让他走。   “莫大你们别走,我……我去求家主。”玉玉哭了,转身就往屋里跑。   “哥,娘喊你们回来。”莫如黛从大门冲出来就和玉玉撞了个满怀,“娘说你若走了日后便不许回来。”   莫远歌背着刀匣站得挺直,冷硬如寒刀:“鸿安镖局姓莫,我何时走、何时回,无需请示谁。”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到一向温和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伍智达看了他一眼,伸手撩开马车帘子,对梁奚亭道:“清秋,大郎少不更事,你也由着他胡闹吗?江星河现在哪能去得危柱山?”   梁奚亭倚在车厢里,眼睛都没睁:“达叔要我怎么办?那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毒打……你觉得我还有脸继续留在这里吗?”   “唉……”伍智达道,“家主心中苦闷,气性是大了些,但她本心不坏。你堂堂男子,莫要与深宅妇人计较。”   莫远歌伸手拉住伍智达胳膊,阻止他继续为难梁奚亭:“达叔,镖局和孩子们就烦你照看了。娘若打人,你护着他们点,她下手没轻重,打死打残也是可能的。”   往日有莫远歌这个一声不吭的出气筒,这些孩子上房揭瓦也没挨过打。他走后,也不知会由哪个倒霉鬼接任。   “大郎,江星河都来过鸿安镖局了,即便此刻离开,鸿安镖局也脱不了干系。”说情打动不了人,伍智达便晓之以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让危柱山也跟着担干系?”   “因为危柱山,没人敢如此对舅父下死手。”莫远歌说着便坐上马车,不顾众人阻拦策马离去。   凉月如钩,玉带河清水照人,马蹄哒哒踏在青石板路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莫镖头,这么晚了还要去走镖吗?明天走行不行?”码头上,身披蓑衣的老人撑着船从拱桥下穿过。   “显叔,我们是去危柱山。”莫远歌下了马车,对桥下人点头微笑,“晚上赶路清净。”   陈忠显道:“你走了,你娘怎么办?”看来又是来替宋青梅当说客的。   莫远歌微微一笑:“显叔消息倒是灵通。我娘身康体健,还不到我尽孝的时候。舅父重伤,我送他回危柱山安养。”   陈忠显叹了一声撑着竹竿道:“血脉相连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日后莫要为今日的行为悔恨便好。”   莫远歌上了马车,驾车离去:“这句话,留给显叔自己吧。”   梁奚亭艰难地伸手撩开帘子看着莫远歌背影,笑道:“大外甥,你嘴也变损了。”   莫远歌笑道:“近朱者赤,舅甥一脉相承,我自与舅父相像。”   “哈哈哈……”梁奚亭哈哈大笑,又扯着伤口痛得哼起来。   “远哥,梁掌门,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一直没开口的江千夜低声道。   莫远歌伸手拍拍他肩膀:“也不全是为你,莫要有负罪感。”   “这是他自己的战争。”梁奚亭满眼慈爱地看着莫远歌,“唉……我的温如长大了。”   莫远歌难为情地一笑:“舅父此话,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一样。”梁奚亭只比他大五岁,年纪轻轻便用尚不坚实的肩膀替危柱山门人扛起了一片天,让他们能活下去,活得像个有尊严的人。莫远歌懂他的隐忍,更懂他的乖张,所以更心疼梁奚亭。   “有人牵挂,有人心疼,真好。”月色下,江千夜心里默道。 第27章 瑶琴解君意   善琴者,通达从容。知音一曲百年经,荡尽红尘留世名,落雁平沙歌士志,渔樵山水问心宁。轻弹旋律三分醉,揉断琴弦几处醒?纵使真情千万缕,子期不在有谁听?——危柱山(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罗衣镇去危柱山路途遥远,沿着长青山脉一直往东,马车慢,要行两天。莫远歌一路照顾着重伤的梁奚亭,江千夜便给他打下手。   经过这场风波,三人被捆在一起,梁奚亭不让莫远歌与江千夜接触也无用了。他心中有愧,对莫远歌道:“这次是舅父把你拖下水了,若是将来连累到你,我是没脸下去见阿姐了。”   莫远歌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舅父放心,我定长命百岁,不让你无颜面对祖宗。”   江千夜给莫远歌递药瓶子:“我听说危柱山老掌门夫妇和梁女侠皆被那老贼所杀,你们定也想复仇。我之前孤身一人,武功也不好,便没想着活多久,只是不停杀人,哪天死在阴沟里便算完。如今梁掌门和远哥真心待我,我愿和你们一起共同复仇。”   梁奚亭惨笑了下:“可惜闻师兄被污蔑偷秘籍一事已无转圜余地,这个污名危柱山背定了。星河,天阙城一事疑点众多,只要你好好活着,总有机会名正言顺向花白露复仇。”眼里寒光一闪而过,“我定要花白露老贼身败名裂,要烂柯门被踏在烂泥里永世不得抬头。”   莫远歌问道:“舅父,你有何打算?”   梁奚亭冷笑:“舅父做了许多事,布了一盘棋。”   江千夜急忙问道:“梁掌门,当年之事,你知道些什么?”   梁奚亭没回他,却反问道:“你当时年幼,还记得是谁把你送去和温如他们关在一起的吗?”   江千夜摇头:“八岁那年,夏日一天清晨醒来,有个脸生的天阙城弟子说带我去放风筝,我便随他去了,结果他把我带到断魂崖关了起来,爹娘也一直没来寻我。我天天哭,还好远哥总是护着我。”   莫远歌追问道:“烂柯门攻上天阙城,我被带走后,你经历了何事?袁福芝如何在烂柯门人眼皮底下把你偷藏起来的?”   江千夜低头:“我也不知。那时烂柯门的人在天阙城到处杀人放火,我被一个小太监拉着从一条密道直接钻了清辉殿前,恰好看到……恰好看到花白露老贼一刀便让我娘身首异处……”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额头蹲下去把脸埋在胳膊里,哭得隐忍。   “后来……”江千夜捂着脸哽咽道,“我被人灌了一碗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身在袁府。这些年,老畜生为哄我,偶尔会给我讲些江湖秘闻,他笃定我逃不掉,有时不管不顾什么都在我面前说,我便能听到些对我有用的事。”   莫远歌伸手拉起他,眼前人哭得双眼通红。看着莫远歌脸上的悲悯,他又抽泣起来,蹲下来双手捂着脸,试图掩藏他的痛苦,瘦削的后背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流出。   莫远歌无法想象他这些年如何与袁福芝周旋,如何保全自己活下来。劝慰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只得轻轻拍着江千夜后背:“都过去了。”   梁奚亭皱眉道:“若是天阙城还有其他人就好了。不知天阙城为何要用少年的身体养冰潭玉,这些少年死去后尸首也没瞧见,苦主搜遍天阙城也没找到。”   莫远歌轻拍江千夜后背,道:“花白露或许知道,但他定是不肯透露的。”   梁奚亭知他心中所想,责备道:“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花白露可是世间少有的逍遥境,十个舅父加起来都不是他对手,你若贸然前去,舅父都不用来救你,直接一脖子吊死算了。”   莫远歌道:“舅父放心,我不会去送死的。”   江千夜抬起头看着二人,眼里还有泪,却用衣袖擦了一把道:“要不我去,我易容成花知焕的样子偷袭他。在云章书院,我近距离观察过花知焕,记得他容貌。”   梁奚亭伸手便赏了他一个爆栗:“为了你这小兔崽子,我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你行行好,让我多活两年。”   江千夜疼得捂住额头噘着嘴不说话了。   “耐心等待。”梁奚亭道,“孩儿们,要猎狐狸,得比它还要狡猾。我们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两年。”   “尤其是你。”梁奚亭看着江千夜,“以后任何行动需与我和温如商量,不许再像以前那般莽撞,杀一个花知微自己先去了半条命。要一个正值鼎盛的门派覆灭,得用脑子,用计策,不是靠两把刀和易容暗杀就能办到。当年不可一世的天阙城如何一夜之间就灭亡,你当以牙还牙。”   虽是责备,但言语里的关切还是让江千夜温暖,“嗯”了声帮梁奚亭穿衣。   江千夜之前抱着自戕的心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他又何尝想去送死。   “梁掌门,你究竟如何盘算的?”江千夜巴巴地望着他。   “现在不能告诉你,在事情没有敲定前,说出来就失灵了。”梁奚亭道。   第二日清晨,三人坐着马车终于到了危柱山脚。   江千夜抬眼望着眼前景致,大受震撼:古朴苍凉的巨大门楼直立眼前,上书“危柱之门”,门后大大小小的山峰鳞次栉比,最高的那座高耸入云,巍峨的云峰上,峭壁生辉;半山腰云消雾散,满山苍翠,掩映着雕檐玲珑的建筑群。   远山近岭迷迷茫茫,举目顾盼,千山万壑中似有无数星辰藏匿其中,闪烁着光芒。清朗的天空中,月牙高挂,与东面快要出山红日交相辉映,真真一副人间仙境的模样。   “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此处真乃绝妙胜境,若是住在山里,岂不是比神仙更逍遥?”江千夜叹道。   “舅父,你逍遥吗?”莫远歌笑着问道。   “江公子,还真让你失望了,住在这里面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逍遥为何物,缺衣少食才是常态。”梁奚亭拉了下肩上披的衣衫,在莫远歌的搀扶下艰难走出马车。   江千夜见他要下车,连忙也过去扶他:“此处石板路平坦,可以直接驾马车进去,为何要下来?”   “危柱山祖训有云,危柱山子孙后代路过山门,皆需下马步行。我虽是掌门,也不得例外。”梁奚亭在两人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步子朝山门走去。   待他进了门,江千夜便扶他立在门口,等莫远歌将马车赶进来。   “梁掌门,为何此处看不到危柱山弟子,也没人守门?”江千夜见过云章楼何等气派,危柱山虽然景致绝美,却萧条得多。   梁奚亭方才走动时扯到腿部的伤,疼得直皱眉:“经过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危柱山大不如前,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座峰,如今也只剩下文弦峰。”他伸手指着最高的那座峰,艰难地道,“我让门下弟子都集中住进那里,大家平时好相护照应。”   江千夜一阵难过,想来危柱山鼎盛之时也曾万分荣光,如今竟连掌门回山都看不到一个弟子来迎接。   “梁掌门,那没人住的几座峰,我看都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什么?”江千夜指着远处问道。   “长明灯。”梁奚亭声音低沉,眼有忧伤,“每一盏灯,都代表一个死于那场灾难的弟子,以此来提醒我,莫忘刻骨深仇。”   莫远歌将马车拉到门里,与江千夜一起将梁奚亭扶上马车,驾着往山里走去。快到文弦峰山脚时,江千夜也钻进马车一阵捯饬。待他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少女,身量比之前矮了不少。   莫远歌侧身看着他,眼中尽是惊讶之色,张嘴却没声。   梁奚亭撩开帘子,似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外甥,你这小公子好可怕……太可怕了……”   江千夜咧嘴一笑,开口道:“梁掌门怎么了?没见过女子裸身?”他声音是男子,外形却是女子,着实怪异。   梁奚亭捂着眼睛,大受刺激:“我是没见过男儿身活生生长出一对奶……完了,我忘不了你易容的经过。”   莫远歌只觉好笑,转头问江千夜:“这次你打算装成谁?”   江千夜坏笑着看他一眼,伸手便揽住莫远歌胳膊:“我要做你未婚妻。”   莫远歌一阵恶寒:“你不如当我舅娘,反正刚才舅父看了你的清白身,给他正合适。”   梁奚亭连连摆手:“不不不,小娘子貌若天仙,我无福消受。绝代佳人热情似火,大外甥你就别客气了。”   江千夜见两人推来让去,粉面生威,柳眉倒竖站起来道:“哼,两个臭男人,老娘一个都不要。”他抬手起势,用花旦腔吟唱道,“老娘二八芳华,恰是如玉模样,要寻世间无数俏儿郎云雨酣畅。”   梁奚亭吓得脸色煞白,连忙钻进车厢里死活不愿出来。江千夜模样怪异,举止可笑,莫远歌却笑不出来。天阙城那玉雪可爱的小男孩,终被袁福芝毁成这样。   莫远歌心念一动,伸手拉住江千夜衣袖,满眼怜悯之色:“好了,坐下吧。腿上伤未痊愈,当心摔倒。”   江千夜这才坐下,负气道:“我故意扮得普通些,尽量不引人注意。我若扮那夜花魁模样,只怕你们还要争来抢去。”   “我又不是花知微那胚,你就是真天仙我也不要,何况还是个冒牌货。”梁奚亭在车厢里反驳道。   “你!”江千夜气得要钻进去揍他。莫远歌一把拉住他:“舅父你就别再招他了。”又对江千夜道,“你无需开口,危柱山多是功力深厚的音律大家,只怕你一开口就露馅儿。介绍你的事交给我舅父即可。”   “那我就说她是你媳妇。”梁奚亭坏笑道。   莫远歌一皱眉,笑眯眯看着身边人那张长着雀斑,塌鼻小眼的大饼脸,伸手搭在他肩上:“家有丑妻,如有一宝。舅父安排就是。”   马车一路往山上缓缓而去。莫远歌指着前方一座宅院道:“那是知音坊,是危柱山二弟子风无明居所。”   江千夜心生好奇:“这人名字怎么像云章楼的人?”   莫远歌笑道:“他本就是风山长的儿子,从小就被送到危柱山,拜我外祖为师。”   “好了,星河你莫要说话了。”梁奚亭在车厢里提醒道。   “哦。”江千夜果真不再说话,莫远歌便一路驾着马车路过知音坊,一路往上而去,最后停在一座巨大的宅院前。   江千夜下了马车,抬眼看着那古朴的院门,上书“无方园”三字,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弟子。   莫远歌从马车上把梁奚亭扶下来,那人先是一愣,随后冲着里面喊了声:“师父回来了!”便冲过来帮莫远歌搀扶梁奚亭。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那人关切地问道。   “为师受了些伤,无碍。”梁奚亭伸手扶着年轻弟子的肩膀,“柏君,为师不在这段时间门派有无异常?”   叫柏君的弟子见梁奚亭走路都困难,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没有。师父,你怎么伤成这样。”   这时,一群衣着破烂的少年弟子便从远处冲出来,纷纷冲着梁奚亭嚷道:   “掌门你怎么瘸了?”   “掌门,大师兄打人了。”   “掌门,刚才五师弟爬树摔下来了。”   “掌门,小师弟把床板蹦坏了。”   这哪是一群弟子,简直是一群扰人的老鸹,梁奚亭气得直咳嗽:“咳咳……没规没矩,你们师父呢?又被你们气得不管你们了?”   “没有!”一个拖着鼻涕的少年道,“师父进山采药了,说亥时才回,让我们吃饭别等他。”   梁奚亭问道:“米粮还够么?”   “够的。”那少年道,“师父回了一趟云章书院,拉了一车米粮回来。”   “好了,你们掌门受伤了,我扶他进去歇息。”莫远歌扶着梁奚亭往里走,回头招呼江千夜,“跟上来。”   “莫镖头,这姑娘是谁啊?”那少年问道。   “嘿嘿,莫镖头的爱妻。”梁奚亭疼得冷汗直冒,还不忘嘲笑莫远歌。   “哈哈哈,新娘子给喜糖!”那群少年放过了梁奚亭,又朝江千夜围过去。   “去去去!一边玩去!”莫远歌担心江千夜不耐烦出手打人,连忙把这群孩子轰走。 第28章 五音蕴藏机   这些少年衣衫邋遢,手指黢黑,围着江千夜就要伸手向他讨糖。江千夜哪见过这阵仗,被围在中间心浮气躁地皱眉瞪眼,一张饼脸上不怎么协调的五官快挤在一起,却怎么也避不开那一双双黑黢黢的手,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开口,莫远歌一声令下,孩子们立时做鸟兽散。   他落荒而逃,紧跟在莫远歌身后,用手帕捂着脸。   “哈哈哈,丑媳妇儿。”一个缺牙的半大少年笑着嚷起来。   莫远歌皱眉,空出来的那只手向后拉住江千夜衣袖,拽着他跟自己走。   他一手扶着梁奚亭,一手拉着自己的“丑媳妇”快速进了门,穿过前院便到了掌门居所“竹韵”。他径直把梁奚亭扶到床上歇着,把将江千夜安置在后院。   “柏君,你吩咐下去:后院住了女眷,任何人不得去打扰,违者门规处罚。”梁奚亭对弟子道。   “是。”柏君立即出去传令。   “温如。我虽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后院,但你须知,危柱山不干净,各门各派的内鬼都有,你需警醒些,莫要让人偷着进去。”   莫远歌点头:“舅父放心,我会看好他的。”他一边给梁奚亭换药一边道,“舅父这些年卧薪尝胆隐忍不发,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倒是活得自在。”   梁奚亭疼得皱眉:“若不是要让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帮我传递消息,我早就把他们清理干净了,哪轮得到这些跳蚤臭虫在我眼皮底下撒野。”   莫远歌道:“现在江湖上都道危柱山气数已尽,你这败家掌门辱没祖宗,我听着实在难受。”   梁奚亭微微一笑:“为何要难受?这些虚名重要么?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有盼头,便不难受。”   莫远歌停了手:“舅父教训的是。”   梁奚亭穿上衣衫道:“去吧,去陪你那丑媳妇。”   后院屋子里,莫远歌的“丑媳妇”正在生气,坐在窗前拆头上的珠翠,摔得“噼里啪啦”响。   “怎么了?”莫远歌开门便见他一脸不高兴,问道。   江千夜噘着嘴低声道:“我不想扮丑了。”   莫远歌笑道:“怎么还跟孩子置气,你若不想扮丑便卸了吧,不出这屋便是。”   江千夜道:“那是孩子吗?明明是一群叫花子。危柱山收弟子不看资质的吗?”   莫远歌道:“那你就更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他站在江千夜身后,看着镜中那张脸,“星河,这些孩子都是当年危柱山死去弟子的后代,他们的父母亲人都葬送在那场变故里。危柱山便是他们的家。”   江千夜也看着镜中的莫远歌,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半晌才道:“真好,他们还有个家。”   他叹了口气,起身脱衣衫。   莫远歌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把上身衣衫褪尽,伸手摘除胸口的假乳,红晕悄然爬上莫远歌脸颊,在他脸上迅速晕染开,到耳朵,再到后脖子。他立即转身背对着江千夜,心中“突突”直跳,这才明白梁奚亭为何受惊。   “你……也不避着点人。”莫远歌声音不正常起来。   假皮子用特殊的胶牢牢粘在胸口,取下时并不好受。江千夜一边扯,一边龇牙咧嘴道:“有什么好避的,这又不是真的。”   “你……慢慢换,我出去一下。”莫远歌突然不知该先迈哪条腿,顺拐着推门出去了。   莫远歌站在院中,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幕,冷风吹来都吹不散那画面。这使得莫远歌感到烦躁。   他和梁奚亭是一类人,疲于奔命,活着都艰难,风花雪月从来与他无关,他也志不在此。花容月貌的女子和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他眼中并无区别。今日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身子便有些把持不住?   屋子里,江千夜浑然不觉莫远歌的异常,卸了身上脸上的假皮子,换上自己的衣衫,便默默收拾那些易容的工具。   一炷香的功夫后,莫远歌才进来,也不看江千夜,只是站在门口道:“晚饭我会给你送来,今夜你睡床我睡榻。”   江千夜一边收拾一边抬头看他:“你个高,睡榻多憋屈,和我一起睡床吧。那床宽,我瘦。”   莫远歌避开他目光,“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转身又走了。   江千夜有些莫名其妙:“远哥这是怎么了?”   晚饭时,莫远歌把饭菜给江千夜送去,借口照料梁奚亭便走了,一直在梁奚亭屋中待到亥时还没有去睡的打算。   “温如,不必陪我了,去睡吧。”梁奚亭放下手中书,对莫远歌道,“你也不用日日帮我换药,我好歹还有弟子。”   莫远歌期期艾艾放下笔,欲言又止,最终只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梁奚亭发现他的异常,问道:“你往日巴不得把江星河栓在裤腰带上,今日怎似在避着他?莫非是不喜他易容的模样?”   莫远歌连忙摇头:“我岂是以貌取人之人,我……我只是想多陪陪舅父。”   “有心了。”梁奚亭困顿了,伸手拉过被褥盖在身上,“去睡吧,别留他一人在后院。”   “哦。”莫远歌只得起身上前给梁奚亭盖好,往后院而去。   推开门,屋中亮着灯,江千夜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听见响动揉着眼睛迷糊着起身道:“远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给你留了热水。”说着就要起身给莫远歌倒热水。   他还不知自己心里藏着怎样的龌龊心思。莫远歌心中微热,强行压下白日那一点不该有的悸动,微笑着走过去:“在舅父房中耽搁了,你莫下床,我自己来。”   “哦。”江千夜的脚刚碰上靸鞵,又收回床上,“远哥,烂柯门有什么动静,你要及时告诉我。”他被困在这院中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自是有些着急,“还有……那老畜生那边……”   莫远歌道:“嗯,有任何动静我都会告诉你。”   莫远歌回来了,就躺在自己身边,江千夜却睡不着了,走马灯似的把最近发生的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除了待在这院中等风声过去,便再无它法。   既然如此,不如让梁奚亭想办法寻个见过天阙剑法的人,把剑法的招式画下来。虽然天阙剑法的心法已经失传,但自己用阴极功也能发挥天阙剑法的威力。   想到这里,江千夜便有些睡不着,恨不得立即见到天阙剑法的招式。“远哥,你见过天阙剑法吗?记得招式么?”江千夜转身看着莫远歌。   “没有。”莫远歌知他心中所想,皱眉道:“莫说我没见过,见过也不会告诉你。阴极功伤身,你切不可再练。”   江千夜情急之下竟然忘了两人在万灵山因此还吵了一架,连忙道:“我不练,我就是想看看。毕竟,我也是天阙城的人……”   江千夜背过身去,不看那张俊美温和的脸。   “星河,万事有我和舅父,你只需保重自己。”莫远歌手放在他胳膊上。   “我什么都不需做了么?”江千夜心道,“难道就到了温饱思淫欲的阶段?”   从前他只是江千夜,在可以肆无忌惮用心机耍手段占莫远歌便宜;如今他是江星河,是远哥乖巧的天阙少主,便不能随便占他便宜。   佳人虽好,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真难。“远哥,你睡了吗?”江千夜没话找话。   “没。”莫远歌道。   黑暗中,江千夜看着那人侧脸,虽只能看到个侧脸轮廓,但江千夜却觉得十分迷人。那人眉骨高,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到嘴唇线条却又十分柔和,锋利中带着温柔,馋得江千夜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跟我说说危柱山的人。”他大着胆子往莫远歌那边凑了点,声音愈发微弱。   “你想听谁?”莫远歌问道。   “嗯,就说说梁掌门的师兄弟们吧。”江千夜道,“老掌门那一辈的事我都听过了。”   “我外祖一生收了十位弟子。”莫远歌当真给江千夜讲起故事来,“大弟子闻争鸣,二弟子风无明,三弟子李让庭,四弟子便是我舅父,五弟子文恋双……如今这十人只剩三人还在世,便是风无明、我舅父,还有文恋双。”   “风闻征把自己儿子送来危柱山来拜师,定是不怀好意。云章楼文武造诣那般深厚,随便把自己门派的铁画银钩学个五成,便足够他横行天下,何故要来危柱山学音律?”江千夜终于将白日没说完的话一吐为快。   莫远歌微微一笑:“风无明还真不是风山长主动送来的,是那年我外祖和他打赌赢来的。”   “啊?”江千夜惊了,“还有这样的爹,把自己儿子拿来打赌?”   莫远歌道:“那年我外祖和风山长谈古论今,风无明在一旁弹琴助兴。我外祖赠他一曲《广陵散》,他只花了片刻便学会。外祖见他如此灵性,向风山长提议收他为弟子。风山长自是不愿,两人便猜字为赌,结果风山长输了,我外祖便把风无明带回危柱山了。”   江千夜“啧啧”摇头:“风闻征定是故意输的,目的就是把他儿子安插进来当眼线。”   莫远歌微微一笑:“风无明又号‘雅颂先生’”,你若见到他本人,或许不会这么想。”   江千夜想了下,问道:“那五弟子文恋双呢?她怎么样?”   “她是我外祖唯一的女弟子。”莫远歌道,“她年幼时父母双亡,拿着一把破琴在路边卖唱,外祖路过便将她带回山里收为弟子。”   “风无明是风闻征的儿子,烂柯门忌惮他身世不敢对他下手,那文恋双十五年前如何逃脱烂柯门毒手的?”江千夜好奇道。   莫远歌道:“当年烂柯门冤枉闻争鸣偷了秘籍,并无十足证据,那一场战役也属于双方私斗,不像天阙城那样由朝廷定了罪的。”   江千夜聪慧,立即道:“我明白了。只要不反抗烂柯门、主动认罪的,烂柯门便不会杀他们了,就像梁掌门一样。”   莫远歌道:“是。”   “我倒不觉得没能力反抗时忍辱偷生,是什么辱没祖宗的事。勾践能卧薪尝胆,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忍辱负重去报仇雪恨,方不愧为能伸能屈好男儿。”江千夜道。   莫远歌微微一笑:“嗯,你与舅父都是好男儿。”   江千夜每每面对莫远歌,总有点为自己曾委身太监而抬不起头。此刻听到他将自己与他舅父放在一起这般赞扬,当真是心中热,眼窝酸。   “远哥……”江千夜说了两个字,有些哽咽,干脆不说了。   “夜深了,睡吧。”莫远歌道,“你这段日子莫出门,实在闷得慌便告诉我,我偷偷带你出去散心。”   “好像做贼。”江千夜偷偷擦了下眼窝,笑道。   莫远歌愣了下,道:“是有点。”他将自己被褥叠在江千夜被褥上,自己只盖了一角,转过身便睡了。   “他还记得我畏寒。”江千夜盖着厚厚的被褥,心道。   此时虽已是三月,但山间夜晚寒冷。到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伴着屋外风雨声,江千夜睡得多年来少有的安稳,直到一阵细微的瓦片碰撞发出的响动将他惊醒。   猛一睁眼,侧耳细听:房顶上似有猫踩过,细微的瓦片响动从东面缓缓往这边来。   屋顶有人!江千夜瞬间睡意全无,下意识便找地方躲藏,一双大手猛地将他劈头盖脸悟到被子里,脸就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危柱山的野猫太猖獗了,这些扰人的畜生,还让不让人睡了。”莫远歌带着惺忪的语气抱怨了一句。   屋顶的响动戛然而止,随即那细碎的声音渐渐远去,到房檐处便消失了。   江千夜被他捂在被中没有动弹,直到屋顶的响动彻底消失,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一只温暖的大手拍了下他脸颊,莫远歌嘴唇凑近他耳朵:“人走了,出来吧。”   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灼热气息喷洒在耳边,江千夜要溺死在这又香又暖的胸膛了。慌乱中,小江公子以破土春笋的架势猛窜一大截,莫远歌感受到他不怀好意的野蛮生长,被强行忘记的一幕瞬间清晰地闪过脑子。   他挪开身子,结巴了:“你……你……我去睡榻。”说着逃荒似的抓起一件衣衫光脚下地逃到对面窄小的木榻上去了。   江千夜也有些慌乱,僵在床上半晌,听着对面木榻莫远歌发出的假鼾,干笑了声:“哈哈……那个……我也睡了。”说着便猛地把头扎进被子。   莫远歌在木榻上睡了小半宿,第二日便伤寒了。脑袋晕沉四肢乏力,又是喷嚏又是咳嗽。不得已,梁奚亭把风无明招到竹韵来给他看病。   流波堂里,莫远歌一手捂着嘴咳嗽,一手放在脉枕上,一个白面长须的青衫书生正在给他把脉。   书生头戴方巾,脚踏芒鞋,鼻梁架着一副琉璃镜,年约四十上下,正是危柱山“雅颂先生”风无明。   离他不远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青色襦裙的女子,那女子眉眼清淡,身姿笔挺,眸光清冷疏离,年约三十上下,正是危柱山文恋双。   “莫镖头的伤寒应当已有多日,只是一直用药酒压着。昨夜疾风冷雨,才骤然爆发。”风无明放开莫远歌的手,轻捻胡须,“掌门,莫镖头身子需得好好养一段时日。极寒极热皆是毒,常年这样冷热交替,即便莫镖头身强体健,也耐不住这样反复虚耗。”   梁奚亭担忧地看着莫远歌,见他脸色青白,精神萎靡,放在脉枕上的一节手腕白得吓人,便道:“二师兄,你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风无明将莫远歌衣袖放下,道:“当年莫镖头被宋女侠从天阙城接回时已奄奄一息,所以我才给他开了火曜石的药方。唉……现在看来,竟是害了他。”   梁奚亭连忙道:“这不怪二师兄,当时若不用火曜石给他续命,温如哪能活到现在。求二师兄再想想办法。”   风无明站起来对梁奚亭道:“掌门放心,我定尽全力。我听说南海有一种药叫穿心草,药效与火曜石相似,但更温和些,我需往南海去寻。”   梁奚亭道:“你需何人协助,调派便是。”   风无明道:“我只身前往即可,只是劳烦五师妹帮我照顾那帮孩子。”   文恋双颔首:“二师兄放心,交给我即可。”   风无明又道:“掌门,我前些日子回书院拉了一车米粮回来。若是不够了,还望掌门想想办法。”   梁奚亭点头道:“我知道,有劳二师兄了。”   文恋双道:“二师兄无需担忧米粮一事,我门下思阙、芊月、凝妹三人皆以入选宫中乐坊,赏银百两,够吃半年了。”   梁奚亭只觉面上无光,叹息一声无话可说。风无明和文恋双两人又商议片刻,向梁奚亭告辞。   柏君给莫远歌生了炭盆,道:“师父,我给莫镖头煎药。”   梁奚亭挥手让他去。待柏君走远,梁奚亭看着昏昏欲睡的莫远歌,道:“要不晚上去我房间睡。”   莫远歌摇头:“不,昨天后半夜有人来窥探,我得护好他。”   梁奚亭脸一沉:“他们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你病成这样,我不放心。”   莫远歌咳嗽,眼睛没睁:“我白日在舅父这里多喝点药,晚上定能好些,有精力应付那些臭虫跳蚤。”   梁奚亭伤成这样,除了莫远歌,他也不放心任何人去照护江千夜,只得同意。白日,莫远歌把苦药汤当水喝,天快擦黑时终于有些力气回后院。 第29章 无方斗红云   江千夜一日未见他人,担忧他伤寒,却不能出门。见他回来,立即上前扶着他满脸焦虑:“远哥,你好些了么?”   莫远歌脸色还苍白,微笑道:“今日在舅父那里服了许多药,好多了。”   江千夜扶他坐下,麻利地给他倒热水:“都怪我,不然你也不会冻伤寒。”   莫远歌尴尬一笑,接过热水低头猛喝。   睡觉时,莫远歌被江千夜扯着上了床。   江千夜不仅把被褥都给他,自己也钻到他那边去,贴身暖着他。莫远歌僵得跟木头一样一动不动,江千夜却神色自若地抱着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小江公子支棱着顶着他腰。   黑夜中,莫远歌睡意全无。沉默小半个时辰后,他艰难开口:“星河,问你件事。”   “问吧。”江千夜头靠在莫远歌肩头,根本不在意莫远歌怎么想,只想暖他。   “你不会……真喜欢男子吧?”莫远歌用毕生的勇气问出这句话。   江千夜心念头百转,随即轻松地回道:“是啊,我喜欢男子。远哥你怕吗?”   莫远歌心头“咚”震了下,随即干笑道:“呵呵呵……呵呵呵……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   “喜欢男子,也不是见个俊俏男子就喜欢啊。”江千夜补充道。   “呵呵……呵呵……”莫远歌突然忘了怎么笑。   “困了,睡吧。”江千夜打了个哈欠,渐渐起了微鼾。   莫远歌被他抱着胳膊,睡不着。但江千夜的确睡着了,因为他的小江公子也睡了。   随后的日子,每夜房顶都有人来,但江千夜白日不出门,晚上又有莫远歌守护着,两人扮作夫妻夜夜同眠,让那藏在黑暗中的人无法得逞。   江千夜的小江公子夜夜都精神,但莫远歌似已不在意它的冒犯,已能做到熟视无睹。江千夜也不敢真对他动手动脚,毕竟打起来,自己打不过莫远歌。   半月后,莫远歌的伤寒痊愈。江千夜半个月没出门,憋得慌,便易容起来,让莫远歌带他出门透气。两人套了马车,去山下镇上闲逛。   又下雨了。梁奚亭身上鞭伤刚结痂,但他受不了屋中憋闷,便趁着下雨出来走走。粱奚亭披着一件月白大氅,撑着油纸伞缓缓往半山腰观雨亭而去,柏君背着古琴跟在他后面,师徒二人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得有些艰难。   “师父,路滑,您慢些。”柏君在他身后细心提醒。   梁奚亭走得仔细,抬眼望去,烟雨朦胧的半山腰,已能看到山那边观雨亭影影绰绰的古朴廊檐。沿着青石板路走片刻,峰回路转,便见一片葱郁之色,桃花林中,飞檐流阁跃然眼前。一阵冷风吹过,遍地落花,吹落断崖。   “观雨亭”三字已在岁月里斑驳,古朴的亭子孤零零立于悬崖边,千年万年地瞭望着远山。   梁奚亭沿着石板阶梯往下走,黑靴踏着满地残花来到亭中石桌前。柏君连忙上前给冷硬的石凳铺上软垫,扶梁奚亭坐下。   石桌上许多水渍和落花,柏君麻利地扫净桌面,取下背上的古琴置于石桌上。   琴曰无方,举世闻名,却只是一把普通的黑色古琴。琴体没有过多雕刻的痕迹,浑然天成,琴面素雅,有些许断纹。   梁奚亭纤长的手指轻拨琴弦,“叮”一声,宛如天籁,清脆古朴,空灵飘渺,昆山玉碎。   梁奚亭眼中闪过一丝悲凉:“老友,好久不见。”   柏君打开竹篮,取出茶具生火烹茶。   雨又大了些,雨滴顺着青瓦汇成水流,从廊檐倾泻而下。雨点噼里啪啦摧残林中桃花,疾风苦雨中,梁奚亭用无方琴应景地弹了一曲《听雨》。   手指轻猱琴弦,时而松沉旷远,起远古之思;时而清冷入仙,缥缈多变,悠远空灵。疏雨打桃花,静谧中蕴着一丝凄然,料料峭峭,淋淋漓漓,淅淅沥沥,天潮地湿,却不愿撑一把伞。冷风裹挟沁人的湿气,桃花冷香氤氲缭绕,皆从那双修长的手指间流出,夹杂在雨中,倾泻而下。   风又大了些,刹那间,那人衣袂翻飞。琴声激越,风雨骤急,穿林打叶,连绵回响,久久不绝。起手落手间,商弦颤动,撩人心弦。   琴音未绝,柏君已然煮好茶,清冽的茶香伴着余韵流入杯中,似连这茶水都注入了些许哀怨。   “雨中抚琴,公子好雅兴。”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桃林中响起。   梁奚亭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着劲装的女子撑着伞款款而来。那女子生得明媚,眉比远山,杏眼含春,肌肤如雪,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发髻,经过桃花旁,却叫满林桃花都没了颜色。   女子腰间插着一支长约两尺的的毛笔,笔杆由玄铁铸成,笔锋为蚕丝,着墨柔软,干透可以洞穿成年男子肌肉。   看到她的瞬间,梁奚亭眼中先是一丝惊喜,随即暗沉,低眉垂目转过身去不看她:“原是妙染公子。随手一曲,呕哑嘲哳,姑娘见笑了。”   宋晓云径直走到亭中,柏君连忙替她接下雨伞,给她斟了茶,便识趣地退到一旁去了。   宋晓云没坐,站在梁奚亭身边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转头对柏君道:“去吧,你家掌门有我照料。”   柏君颔首,撑着伞消失在桃花林中。   梁奚亭不看她,手指轻拨琴弦,言语冷淡:“你把我弟子赶走,意欲何为?”   宋晓云手背后,抬眼望着雨中的远山:“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托人寻太仆寺卿问事,为何不找我?难道我堂堂北梁靖远将军,知道的还没一个掌管车马的多吗?”   梁奚亭沉默,手指乱拨,并不回答她。   宋晓云粉面微怒,转身看着他:“梁清秋,我耐心有限,别逼我。”   梁奚亭也看着她,虽是笑着,却满眼讥讽之色:“你待如何?打我一顿吗?”   “未尝不可!”宋晓云似失了耐心。   梁奚亭干脆开始抚琴,边弹边道:“都道宋将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大杀四方,果然名不虚传,悍妒至此。”   宋晓云一巴掌按在琴弦上,“嗡”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见无方琴被这般对待,梁奚亭抬眼看着她,也怒了:“你们妙染坊的女子都如此粗暴吗?”   “弄坏了我赔!”宋晓云摁着琴,脸凑近梁奚亭,看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般不待见我?”   梁奚亭冷笑了声,也直视着她:“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想多活几年而已。”   此话一出,宋晓云勃然大怒,站直身子抽下腰间的红云直指粱奚亭:“梁清秋,你找死!”   妙染坊是一位宫廷女画师所创,她于众大家的丹青中悟出妙染功,开创妙染坊。因妙染坊只收女弟子,加上战乱年代收留众多失去丈夫的女子,被江湖人戏称“寡妇门”。   自赵明镜当了掌门后,与丈夫宋春堂生了三个女儿,宋春堂便一命归西;大女儿宋青梅抱着牌位嫁进鸿安镖局做了活寡妇;二女儿宋皎月嫁人不久丈夫过世,如今回妙染坊寡居;就剩个小女儿宋晓云,因跟随梁武帝南征北战而至今未婚。梁奚亭如此说,正触宋晓云霉头,诗情画意的观雨亭,瞬间火药味十足。   宋晓云手执红云,柳眉倒竖,一招笔走龙蛇,手中红云如灵蛇般刺向梁奚亭门面。此招刚健笃实,变化多端,揉穿、点、挑、刺、戳为一体,一刺不中立时化为点、挑,让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宋晓云出手便是如此重的杀招,可见其愤怒。梁奚亭不敢怠慢,轻拨琴弦,一招《醉渔唱晚》,琴声如珠翠坠地,又如雨打江面,笑傲烟云,醉乡酣美。此招以柔克刚,可在无形中化解对手凌厉的攻势,护住己身。   宋晓云手中的红云在这柔美的曲调中,竟然变得迟缓起来,力道也被削弱,笔锋只轻轻划过梁奚亭门面,梁奚亭微微后仰便躲了过去。   宋晓云顿时更加恼怒,收回红云,身姿微变,一招“挥毫泼墨”,红云如旋风般在手中旋转起来,霎时四周的雨水化作万千钢珠,桃花瓣化作锋利的刀片,风驰电掣朝梁奚亭袭去。   梁奚亭重伤未愈,强运内力抵御笔走龙蛇已然将胸腹处的血痂挣裂,此时见漫天花雨滴袭来,他眼中微光一闪,一曲昭君出塞,琴声斗转急下,如金戈铁马,铿锵铁血,蕴藏着无限杀意。   急速袭向梁奚亭的花雨在距他不到一丈的距离便破裂,“呯呯呯”在空中炸开,化为无数水雾花粉散开来。   宋晓云嘴角挂着一抹冷笑,“且看你能坚持到几时!”这漫天的花雨都是宋晓云的武器,只要梁奚亭稍有分神,只需一滴水珠漏网,都能在他身上穿个窟窿。   霎时亭中水浆迸裂声四起,烟雾缭绕,很快梁奚亭便被雾气围绕,渐渐看不清晰身影。随着时间推移,宋晓云攻势未歇,梁奚亭那琴声却稍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梁奚亭终于出声了:“姑娘,停手。”   水雾中,他的声音些许痛苦。宋晓云一听,心道不好,立时停手,漫天的花雨失了力道,顿时“噼里啪啦”掉落在地。   雾气中,琴声戛然而止,只听梁奚亭一声闷哼,似被最后尚未来得及收回力道的花雨打中。   宋晓云的脸“刷”一下白了,冲进水雾中。隔着浓浓雾气,只见梁奚亭一手放在琴上,一手捂着胸口,额头上沾着被水雾打湿的头发,脸色苍白似纸,双眉紧蹙,痛苦万分。   宋晓云视线落到他胸口,只见月白衣衫被血晕染成了黑色,血正顺着他苍白的手指往下流。   “怎会如此?”宋晓云惊诧,她已及时撤招,粱奚亭琴声是随后才停歇的,就算他被漏网的花雨所伤,那花雨也是失了大部分力道,绝不至如此重伤。   梁奚亭疼得浑身轻微颤抖,双手青筋暴现,似在极力忍耐疼痛。   宋晓云一把拉开他手,径直扯开他胸口衣衫,密密麻麻的鞭伤呈现眼前。那些伤本已结痂,此刻全都挣开了,血流如注。   “是谁伤了你?”盯着那些骇人的伤,宋晓云声音在颤抖。   梁奚亭疼得差点晕过去,强行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冷笑着看了一眼宋晓云:“拜你家母老虎所赐。”   宋晓云这才明白,他今日为何说出那般气人的话。她掏出止血药膏,伸手挖些出来轻轻涂在伤口,眸光寒冷,一声不吭。   梁奚亭也不说话,咬牙忍着止血膏带来的又一轮新鲜疼痛,任由宋晓云为他止血。   雾气渐渐消散,梁奚亭脸上又是雨又是汗,疼得几乎晕厥。宋晓云为他系好衣带,秀美的双眼盯着梁奚亭惨白的脸,低声道:“日后莫再胡说八道。”   梁奚亭再没力气,低头闭眼:“你走吧,我现在对姓宋的过敏。”   宋晓云心中生气,却不忍再伤他。气恼地看着眼前人,宋晓云心一横,一下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捧着梁奚亭的脸,对着那张言语犀利的嘴狠狠亲了下去。   梁奚亭脑子里“嗡~”响了一声,瞪大眼睛便忘了所有疼痛,温软的双唇触碰到他的瞬间,他身子便如过电般,血流瞬间冲上脑子,胸腔内“咚咚”如擂鼓,一股酥麻感从体内深处往下腹和四肢百骸而去。   宋晓云品尝了他,又分开,双手温柔地捧着他脸颊,声音娇媚:“我知你心中有我,只是你有大事要做,无意儿女私情。梁清秋,我告诉你,我等了你十年,不想等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危柱山掌门夫人。”   梁奚亭猛烈地喘息着,被她这么坐在怀里,双手不知该放何处,只得僵直地举在身侧,惨白的脸硬是爬上一丝红晕:“不知羞耻!”   他声音慌张颤抖,再没了往日的潇洒从容。虽是骂,却更像打情骂俏。   宋晓云嫣然一笑,轻轻靠在他怀里,言语温柔:“大姐当年不顾劝阻毅然抱牌位嫁进鸿安镖局,这些年来一直过得不顺,也没脸回妙染坊,她心中悲苦,性子便愈发暴躁。她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加倍偿你。”   绝色美人在怀,梁奚亭也不是柳下惠,瞬间硬得胀痛,窘迫地僵直身子,艰难地道:“你先下来。”   宋晓云依言下来,站在他身旁温柔地看着他。   如蒙大赦,梁奚亭喘了口气,连忙拉衣衫遮住隆起的裆部,神色自若地用衣袖擦了擦嘴,声音一如之前冷淡:“你别一厢情愿,谁心里有你。”   宋晓云手指轻勾,从他衣襟里勾出一张绣着云纹的锦帕:“我的贴身之物,梁掌门何故窃了去?”   梁奚亭这辈子从未干过偷窃之事,这是唯一的一次。他羞红了脸,嘴硬道:“我……我捡的,你若要,便拿去。”   宋晓云缓缓坐在他身旁石凳上,将锦帕系于琴尾:“清秋,我知你怕连累我,但我不怕。君不就我,我来就君。世人皆言女子需矜持自重,我矜持了十年,等成老姑娘。我不知你大事能成否,何时能成,我怕我等不到那天。所以,我不想矜持了。”   梁奚亭见她坐在湿冷的石凳上,硬生生憋下关切的话,冷淡地看向一边:“你方才让我莫胡说八道,这句话现在转赠姑娘。”   作者有话说:   舅父弹奏《听雨》这段,参见杨青老师的《半山听雨》。   舅父弹琴这一段灵感完全来自这段音乐,鞠躬,谢谢大家! 第30章 流水知花意   宋晓云似感受不到梁奚亭的拒绝和冷淡,起身将琴收了,径直上前扶着梁奚亭胳膊,试图搀他起来。   “做什么?”梁奚亭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得不轻,满脸不信任地看着她。   宋晓云看着梁奚亭:“若不想留在这里吹冷风,我便送你回去。”   柏君被赶走了,梁奚亭身上伤口尽数裂开,没办法自己走回去。可他不想与宋晓云这样亲密。   宋晓云见他犹豫不定,不等他开口,一把抓着他胳膊径直把人扶起来架在肩上。   “你!”梁奚亭伤口被她扯痛,捂着胸口怒道,“粗鲁,蛮横,你们妙染坊女子皆是如此!”   宋晓云不跟他废话,把琴负在他背上,又递了一把雨伞给他,矮身下去将他背起。   梁奚亭又惊又怕,紧张地搂住她脖子,急赤白脸地道:“你不是打算就这么把我背回去吧?”   尽管宋晓云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背他不费力气,但梁奚亭这么一个高大的男子让女人背,若被弟子们看到,他这掌门彻底没脸了。   “撑伞。”宋晓云背着他便迈开步子往回走,“不背,难道抱你回去?你若不介意,可以。”   梁奚亭伏在她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搂住她脖子,红着脸紧张不已:“你当心些……”   雨淅淅沥沥,山中雾气朦胧,本应湿寒难耐,但幽冷中自有滋味,春日满山野花幽香,雨点轻拍伞面,诗情画意。   伊人如此痴情,梁奚亭渐渐把脸贴上宋晓云的乌发,心也柔软了。晓云,你抛开一切要与我在一起,可知我却怕哪天横死山野,让你也孤独终老……   不长的一段山路,梁奚亭心中念头百转,竟把接受与拒绝她的后果都想了一遍。   快到无方园,宋晓云终于将梁奚亭放下来,将他架在肩上扶着往回走,总算没让梁奚亭丢脸。   柏君远远看见,连忙过来搀扶梁奚亭:“师父,你怎么又受伤了?”   被柏君接过去,梁奚亭如释重负,惨笑了下:“你师父运交华盖,接连被女人毒打,还不能还手。”   柏君见宋晓云跟在后面一声不吭,便知他师父这伤所为何来,忍不住偷笑:“师父,要不你去烧个香吧。”   宋晓云在师徒二人身后凉悠悠地道:“你师父不需要烧香,只需少说话,即可保平安。”   柏君把梁奚亭扶回房间安置好,忙里忙外给他师父换洗熬药,宋晓云就坐在一旁看着,既不动手相帮,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梁奚亭衣衫被柏君脱了,光着膀子擦洗血迹,宋晓云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   “我说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梁奚亭脸上烧得慌,拉过被褥遮盖自己的光膀子。   “军中将士操练上阵杀敌,光身子我见多了,我不介意,有什么可回避的。”宋晓云挑牲口似的,一双杏眼在梁奚亭身上扫来扫去,用眼睛丈量他身子是否健硕。   “我介意。”梁奚亭皱眉,“你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能不能矜持一点?”   “我方才说了,我是危柱山掌门夫人。”宋晓云道。   此话一出,柏君楞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伺候他师父。   梁奚亭怕她再说出什么不知羞耻的话,徒惹弟子笑话,挥手让柏君下去:“你去吧,我自己来。”   “是。”柏君识趣地退出去。   宋晓云道:“我今夜不走了。”   梁奚亭连忙把衣服套上,奚落她:“就算你要当掌门夫人,也得等我三媒六聘地娶过门吧?宋将军就这般饥渴?”   这般轻贱的话,换做往日,宋晓云定会万分恼怒,但这次她面色如常,径直起身往梁奚亭那边去:“大姐伤了你,我又让你伤口破裂,当仔细照料你。”   梁奚亭见她过来,连忙往后缩:“不用,我自己可以照料自己。”   宋晓云坐在床边,也没看他,满脸愁怨:“清秋,你是铁了心要拒绝我吗?”   梁奚亭低头穿衣,默认了。   “我明日要启程去西域大月氏,也不知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宋晓云道。   梁奚亭停了手,转头看着她,满眼震惊。   “皇上密令,急召我陪同太医令前去,”宋晓云苦笑了下,“去做什么、去多久,皆要到大月氏,太医令才会告知我。”   宋晓云常年征战西域,结仇家无数,且大月氏正战乱不休,她此去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即便能活着到大月氏,也不一定有命活着回来。   “高鸟尽,良弓藏。我已然辞去军中职务,却还是没躲过。”宋晓云伸手握住梁奚亭的手,低眉道,“清秋,你娶我,好不好?”   梁奚亭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悲哀和不舍。半晌后,就着那只握住自己的手,将人拉到怀里,用力抱着。   红云“当啷”掉落在地,随即被落下的层层叠叠的衣衫盖住,无方琴静静地看着,看着两个冰冷结合,试图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热度去暖对方,徒劳却执着。   反反复复的纠缠,试探,尝试,时而春风微雨,时而暴风骤雨。你追我赶,大汗淋漓,直到到结束,双方都没得到自己满意的方式。精疲力尽,只剩对彼此满心的亏欠,空虚,和痛苦。   一时的温存,哪能将一辈子该有的滋味全都揉进去。痴人说梦,却都偏偏想为对方做到。   天色已晚,宋晓云拾起红云,转身对梁奚亭道:“本想留一宿,但我怕若陪你到明早,会忍不住违旨抗命。”   梁奚亭没有起身,盖着被褥,以肘覆面。   “清秋,我若不在了,掌门夫人的位置,便让给他人吧。”清冷的泪划过宋晓云脸颊,看了一眼那人,千般不舍。   “宋晓云,活着回来。”梁奚亭红着眼望着帐顶,哽咽着说了半句,接下来的话却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宋晓云凄然一笑,转身踏出房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莫远歌与江千夜在玉河镇逛了半日,江千夜买了许多东西,都让莫远歌提着。   “远哥,这钗子好看吗?”江千夜站在首饰摊前,拿着一支蝴蝶玉钗笑眯眯地问莫远歌。他用了女声,清脆悦耳,与那张饼脸不甚匹配。   莫远歌两手拎了许多东西,见他还想买,皱眉道:“好看是好看,但你平日用不上,买来作甚?”   卖首饰的大娘的笑道:“都说宝剑配英雄,玉钗配美人,这位官人就买了赠你娘子吧。”   江千夜捂嘴笑道:“对啊,官人你就买了赠与奴家嘛。”   莫远歌无奈摇头笑了:“钱都在你那里,你想买便买吧。”   大娘笑眯眯地道:“这位官人生得俊,对娘子又好。小娘子你好福气呀!”   江千夜哈哈笑了,高兴地付了钱,让莫远歌把钗子给他插头上:“上次在夏桑城,你说要赠我一支钗子,如今我自己买了,你帮我插上。”   莫远歌伸手接过钗子,咬唇盯着江千夜精心梳好的美人髻犯难:“这个该怎么插?”   江千夜道:“你觉得插哪好看便插哪。”   莫远歌拿着钗子生疏地比划了几下,直直地冲江千夜头顶插下去,细细打量了下:“不大好看。”   江千夜伸手摸了下头顶,顿时被莫远歌的手法笑弯了腰:“哈哈哈……这是上香吗?我这脑袋可不是香炉……”   见那卖首饰的大娘也在偷笑他,莫远歌顿觉面上无光,拉着江千夜往前走:“回头教我。”   眼见天快擦黑,江千夜还没有逛够,拉着莫远歌要去吃面。   “我听说玉河镇的乌鸡面可是一绝,来都来了一定要吃上一碗。”江千夜拉着莫远歌进了面馆,挑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下。   莫远歌道:“吃了面便回吧,天黑路不好走。”   “嗯。”江千夜盯着店小二手里香喷喷的乌鸡面,回得心不在焉。这么多年没出过门,逃出来后的日子都在疲于奔命,何时有过今日这般悠闲。   见他如此,莫远歌微微一笑:“日后有大把时间,想何时出来都可以。”说着解下腰间酒葫芦正要喝一口,发现酒葫芦空了。   “怎么,没酒了?”江千夜问道。   “嗯。”莫远歌放下酒葫芦,脸色黯淡,“早上走得急,竟忘了带火曜石。”   江千夜一下急了,连忙去扶莫远歌:“那你先去歇着,我去给你买。”   失了药酒压制,冰潭玉的寒性便慢慢往体内渗透,莫远歌脸色开始发白,刺骨的寒冷由内而外开始扩散,体内真气开始自动抵御寒冷,在四肢经络里疯狂涌动。他知自己很快就要无法动弹,整个人几乎趴在江千夜肩上,低声道:“普通医馆只怕没有火曜石……你去碰碰运气吧……”   在被关起来养冰潭玉的那段日子,江千夜见过太多少年被害得苦不堪言,最后凄惨死去。时隔多年,那恐怖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再承受不住那惨剧发生,尤其是发生在莫远歌身上。俯身背起莫远歌,完全不顾自己此时还是女子容貌,飞快地朝客栈跑去,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还好白日在镇上逛了一大圈,客栈和医馆的位置了然于胸。江千夜背着莫远歌以极快的速度狂奔至客栈,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去。   店小二见一个女子背着一个大汉冲进来,连忙跑过来:“哟,这是怎么了?”   “有空房没?”江千夜情急之下竟然忘了用女声。   一个男扮女装的丑家伙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汉,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店小二伸手拦他:“有是有,不过这位爷好像没气了,你不能背进来。”   江千夜怒道:“放屁!你才没气了!快指路,不然小爷烧了你的店!”说着右脚发力,猛地一跺,“嘭”一声,地面青砖竟化为齑粉。   店小二吓得脸色煞白,手颤抖着指向楼上:“楼上……第……第二间。”   江千夜飞快冲上楼,推开门将莫远歌放在床上。莫远歌浑身冰冷,被冻住的身体硬如冰块,涌动的真气宛如蚯蚓一般在皮下艰难地窜动。   虽然没有用,但江千夜还是连忙拉被子盖住他身体:“远哥你忍耐片刻,我马上回来。”   “没有就算了……莫伤人……”莫远歌声音微弱,呼出的皆是寒气。   “嗯!”江千夜眼圈泛红,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冲出门。   他担心店家把莫远歌赶出门,冲着面如土色的店小二威胁道:“我很快回来,楼上的爷如果有什么闪失,小爷取你狗命!”   店小二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不停朝他作揖,哭道:“爷,小店担当不起啊,要不您另寻他处……”   江千夜没时间跟他废话,闪身消失在黑夜中。   玉河镇唯一的医馆正要关门,江千夜伸手抵住门:“大夫,有没有火曜石?”   老大夫戴着厚厚的琉璃镜,猛然看到一张落花流水的饼脸,还是个男子声,吓了一哆嗦:“有……有……但火曜石很贵……小店只有五钱备货。”   江千夜推开门,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十两的北梁宝钞递给老大夫:“五钱就五钱,再给我一壶酒。”   老大夫接过钱,哆哆嗦嗦地取梯子:“小伙子,你家中何人得急病啊?要火曜石泡酒吊命?”   江千夜道:“我哥。”   老大夫取了梯子,又慢吞吞地往药柜而去:“小伙子运气好,这药别的医馆都没有,是机缘巧合之下,老夫从宫中托人买来的……”   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江千夜急得满头汗:“老爷子,你说在哪,我自己取。”   “在右边最上面那格。”老大夫道。   江千夜踏着抽屉把手飞身一旋,如柳絮般飞上最顶层药柜,从里面取出一小块通红的石头,随即轻飘飘地落地,从桌上抓起一壶酒就往外跑。   “小伙子,还没找你钱啊……”老大夫在他身后喊道。   江千夜飞快回客栈,用内力捏碎火曜石,泡了药酒便给莫远歌服下。   莫远歌脸上都是细碎的冰渣,昏昏沉沉没睁眼,服下药酒后片刻功夫,脸上的寒气渐渐褪去。   江千夜盯着那张苍白的脸,轻声唤道:“远哥,好些了么?”   “嗯。”莫远歌疲惫地睁开眼,勉强看了他一眼又阖上,修长的睫毛轻微颤动,“容我稍缓片刻,就回危柱山。”   江千夜这才放心下来,坐在床边盯着莫远歌上下起伏的胸膛:“远哥,我想看看那玉。”   “看不见,在体内。”莫远歌轻声道。   江千夜心念一动,凑过去低声道:“摸得到么?我可以摸摸吗?”   沉默片刻后,莫远歌才道:“在下腹,脐下一寸处。”   他竟然不反对。江千夜咧嘴一笑,随即又怕莫远歌看穿他心思,收了笑伸手去解他衣衫。   拉开衣衫,莫远歌平坦的腹部呈现眼前,江千夜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我……就摸一下。”   “嗯。”莫远歌闭着眼,苍白的脸竟有一丝羞涩。   右掌覆于莫远歌下腹,触手那紧致的肌肤,江千夜浑身一阵战栗。稍稍用力往下一按,便感受到莫远歌体内有一个圆形的硬块,如鸡蛋大小。   “平日,痛吗?”江千夜声音有些微颤,若不是莫远歌,这要人命的东西也会长在自己体内。   “不痛。”莫远歌道,“没感觉。”   江千夜不信,但他没说。   江千夜的手久久停留在那处,自己光着身子被人这样打量,莫远歌浑身不自在:“好了吗?”拉衣襟盖住自己的身子。   “远哥……你硬了……”江千夜眼睛顺着手往下滑了两寸,盯着布料遮盖的隆起。   莫远歌“噌”一下坐起来,背过身去心慌意乱地系衣带,一张苍白的脸硬生生红了:“别乱摸。”   江千夜盯着他后背,很想扑上去抱他一抱。他忍了又忍,克制住那冲动,起身道:“我去赶马车。” 第31章 举刀复同行   白日下了一天雨,入夜后倒是晴明,半圆的月亮挂在清朗的天空,清辉洒向大地,照亮了莫远歌和江千夜回山的路。   江千夜让莫远歌坐在马车里歇息,自己坐外面赶马车:“远哥,梁掌门上次给我一包蝶梦香,说带着这香,他便能寻到我踪迹。我在你身上闻到过这味道,总觉得熟悉。”   车厢内,莫远歌想了下:“幼年,我娘带我去过一趟天阙城,我记得临走时她赠了你娘一些蝶梦香,你那时尚在襁褓。”   江千夜笑了:“原来如此。我说这味道像是梦里闻过。远哥,梁掌门待你真好。”   “嗯,舅父待我恩重如山。”莫远歌道。   “吁~”江千夜猛地拉住马,警惕地盯着前方黑暗的树林。那片黑暗中,月光漏下的光点在轻微颤动。空气中飘着一丝腐朽的味道,像是陈年腐尸身上散发出来的,是江千夜最熟悉,也最恶心的味道。   “怎么了?”莫远歌掀开门帘低声问道。   “有人。”江千夜低声说了句。   两人顾着说话,此时才发现,四周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细碎的声音,窸窸窣窣,有枯草被压的细微声,有刀甲轻擦声,还有人轻微绵长的呼吸声,听那动静,不下百人。   莫远歌立即抽出双刀警惕着,对江千夜道:“你进去。”   江千夜没出声,紧盯着前方黑暗,从怀中摸出几个拇指大小的钢珠握在手中。   黑暗中,树荫里走出来一群黑衣蒙面人,个个手持统一的军刀,身份一目了然。走在最前方那人身着常服,没有蒙面,身材矮小,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莫远歌看不清楚,江千夜却看清楚了。   “欢儿,义父找了你好久。”那人开口,声音尖细,“你有病,莫贪玩了,随义父回去。”   莫远歌浑身一颤,惊诧地看了一眼江千夜,只见他弓腰屈膝,右手握着钢珠,左手按着腰间软剑柄,一双眼睛紧盯着袁福芝。   “我没病,我不回去。”江千夜声音些许颤抖,却又无比坚定,“义父,你放了我吧。”   袁福芝手无寸铁,又往前走了两步:“我养你多年,待你如心肝,疼你入骨,你竟要离开我?”   江千夜后退两步,汗毛倒竖,警惕着他不说话。   “你走后,义父吃不下睡不着,担心你在外面被人欺负,担心你病发,你竟一点都不想义父吗?”袁福芝又往前走了两步。   莫远歌看清了,那人眉毛头发皆雪白,一张脸饱经风霜,双眼神光内敛,眼窝深陷,看上去竟有些慈眉善目,与莫远歌心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义父,站在那里吧。”江千夜声音打颤,又往后退了两步,如惊弓之鸟。莫远歌连忙用身子挡住他,握紧双刀警惕着袁福芝。   “欢儿,你如此心狠,义父好伤心啊。”袁福芝似乎真的痛心疾首,倒显得江千夜忤逆不孝。   若不是深知两人关系,莫远歌都要被这老东西骗了。他往后退了些,高大的身形把江千夜牢牢护在身后:“袁公公,莫要强人所难。”   袁福芝不理会他,叹口气道:“你是为了这后生要离开义父吗?义父派来寻你的人,是这后生帮你杀的吗?”   “我自己杀的。”江千夜在莫远歌身后道,“跟他没关系。”   “好啊。”袁福芝仰天一叹,“情深义重,果然是义父的好儿子。看来,只有杀了他,断了你的念想,你才安心跟我回去。”   莫远歌眼神冷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便试试,看你能否咽下我这块硬骨头。”   袁福芝轻勾手指,他身后的黑衣人如潮水般涌向莫远歌。   “远哥!”江千夜在他身后低声惊喊。   “莫怕,远哥护着你!”莫远歌眼中杀气陡盛,手握双刀,双足蹬地猛然跃起,如旋风般袭向黑衣人。   起手便是一招大漠风云,龙吟刀猛地劈下,泰山压顶朝一黑衣人袭下,“呯”一声火花四溅,竟连人带刀劈成两半,血腥异常。借着起手式,凤鸣刀反手一獠,瞬间划断另一个人的喉咙。   江千夜本还打怵,但有了依仗之人,眼中瞬间燃起微光。嘴角挑起一抹笑,指缝皆夹满钢珠,一招烂柯门的炮灰连天,钢珠如连珠炮“呯呯呯”袭向黑衣人,每一个钢珠都精准命中右肩天宗穴。他力气不足,只能入肉两分,却足以让这些军中精锐无法用刀。   顿时惨叫四起,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制式军刀纷纷脱手,被莫远歌闪电般的一刀一个结果了。   片刻功夫便折损十来人,后面的人纷纷缓了脚步,围着二人跃跃欲试,却不敢再贸然上前。   江千夜拾了刀与莫远歌贴背而立,两人互为相守。莫远歌手持双刀警惕着袁福芝,担忧江千夜使用阴极功:“能撑住么?”   “能。”江千夜回得简短。   “烂柯门的炮灰连天。”袁福芝背着手缓缓朝二人走去,“逆子,你果然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右手一捻,激起漫天落叶,凌空浮于身前,衣袖轻拂,落叶便如离弦之箭般袭向二人。   莫远歌挡于江千夜身前,将双刀刀头互相卡住,挥舞双头长刀于身前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遁甲,“叮叮叮”漫天落叶被击落于地,激起点点火星堪比箭矢。   “竟是莫家后人。”袁福芝收了手,傲视二人,“时隔多年,你们竟又相逢,真是有缘。既然如此,我也不舍把你们分开。来人,一起杀了吧。”右手轻挥,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即汹涌而上。   看着四周潮水般涌来的黑衣人,莫远歌眼中凶光毕露,以攻为守,一招莫问前程,手中长刀挟裹风雷之声,龙吟刀刺穿敌人腹部,凤鸣刀就断人脖颈,手法又轻又快,瞬间便让数人毙命。   江千夜也手握双刀,右手一刀迎向敌人军刀,左手一刀便袭其下腹,用的是烂柯门曹洪全的曹家刀法。他更熟悉莫家刀法招式,但莫家刀法至刚至阳,他这体魄无法完全发挥其威力,虚实结合的曹家刀法更适合他。   两人互为倚靠,都猛攻不守,顷刻间便与黑衣人胶着在一起。血雾漫天飞舞,哀号遍地流淌。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倒下,死去的人倒地,后来人踏着他们尸身而上;受伤的人也不能幸免,很快就变刀下亡魂。   只见莫远歌单刀一挑,划破黑衣人狂烈而狠厉的一刀,绕过其手腕,疾速闪电般往他脖颈一拉,一个新鲜的头颅落地。江千夜看着迎面而来的一刀,头向后方轻轻一仰,化解对方凶狠的攻击,藏于黑暗中的一刀却直抵其下腹,一刀开膛。   两人都杀红了眼,虽也负伤,却似感觉不到痛。直到血流似海,尸堆如山,黑衣人还如潮水般源源不断。两人心有灵犀地变换打法,开始攻守并重。   莫远歌径直拆了双刀握于手中,一式大漠孤烟用到底,龙吟刀刀气炽烈蓬勃,生生不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沾身非死即伤;凤鸣刀坚韧灵活,无孔不入,角度刁钻,防守绵绵不绝,抽刀断水水更流。   江千夜现学现卖,大漠孤烟虽攻势不如莫远歌,但防守却极好,加上莫远歌为他挡了大部分火力,他也能游刃有余。   但黑衣人似永远杀不尽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树林中还有黑压压的一片,不知多少人隐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江千夜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他们目前虽能应对,时间一长却难以为继。擒贼先擒王,他要棋走险着。   “远哥,你先撑一撑,我去去就来!”江千夜一刀划断对手臂膀,抽身便走。   “当心些!”莫远歌只身迎敌,龙凤双刀攻守得当,一时未现疲态。   江千夜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于袁福芝面前,手持双刀,一刀攻击之势,一刀做防御之势。   “你想杀我。”袁福芝轻飘飘地道,双手背后,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你是我教出来的,几斤几两我不知道么?”   江千夜眼神冷厉,邪魅一笑:“那义父便看看,我几斤几两!”   说完,他伸手一抹面庞,恢复了本来面目,随即不管不顾,右手的刀脱手而出,风驰电掣劈向袁福芝面门。   袁福芝冷笑了下,背着手侧身一避,避过了那凶猛的一刀,随即“嗖嗖”两声,两粒钢珠连珠炮般向他袭来,逼得袁福芝再无法气定神闲,又接连闪避两回,毫发无伤。   江千夜却并不慌张,左手的刀同样脱手劈向袁福芝,同时,之前飞出去的刀竟以极快的速度猛地回旋。   袁福芝正面躲过了他左手的刀,却没想到背后还有回旋的一刀,“唰”一下刀锋旋过他臂膀,回到江千夜手中。   这一式融入了烂柯门手法和莫家刀法的莫失莫忘,虽力道大打折扣,却十分管用。袁福芝捂着受伤的胳膊,眼神冷厉喝道:“小贼,大逆不道!”   他双眼阴鸷,杀心顿起,右脚于地面划了个半圆,手如鹰爪,一式青龙潜海猛地袭向江千夜。只见他指甲暴涨寸余,甲泛清冷寒光,径直朝江千夜面门抓去。   江千夜知他身法有多快,刚才若不是那出其不意的莫忘,根本无法伤他分毫。他没躲闪,横刀抵挡,“苍啷啷”寒甲抓在铁刀上,抓出道道火花。一时间,两人脸相距不到三尺,江千夜冷厉俊俏的脸在火花中分毫毕现。   “刷”一下,一招过后,江千夜手中的铁刀竟被抓出数道深痕,袁福芝却没有乘胜追击,身形迟疑了一下。   江千夜知他为何迟疑,机不可失,他依葫芦画瓢,又是一招莫失径直将手中残损的破刀劈向袁福芝,随即欺身而至,一爪袭向袁福芝右眼。   袁福芝吃过一次亏,侧身避过刀锋后,脚下一蹬快如闪电闪避至江千夜身后,右手寒甲划向他门面,若江千夜不收手,两人将两败俱伤。   江千夜却不闪不避,右爪径直抓向那只苍老冷厉的眼睛,锋利的指甲破皮剜肉,“啊……”惨叫声中,一颗血肉模糊的眼球落于地面。江千夜的脸颊却无半点血痕,因为快触及那张绝美脸颊时,袁福芝收手了。   江千夜一把勒住他脖子,拔下头上蝴蝶玉钗狠狠戳在袁福芝脖颈,瞬间血流如注。江千夜咬牙切齿在他耳边道:“义父,这种时候还心有旁骛,可知这张脸能给你快乐,也能要了你的命?”   袁福芝满脸是血,脖子上抵着要命的钗子,满头白发蓬乱不堪,嘴上却恶狠狠地道:“哈哈哈,你以为如此便能胁迫我?”   江千夜见他如此,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旋即钗子用力一戳,那人却如鬼魅般瞬间缩骨从他胳膊里滑出。   江千夜大惊,正待回身,只觉腰间一麻,手中带血的钗子“当啷”掉落在地,人也随即软倒下去。 第32章 共赴生死关   逃生的希望破碎,江千夜瘫软在地。   袁福芝一手捂眼,冷笑道:“逆子,你知错了么?”   江千夜点头,浑身颤抖。   袁福芝寒声道:“你让义父好伤心。”   江千夜满心绝望,看了一眼正在与黑衣人混战的莫远歌。月下,莫远歌已现疲态,似乎受伤不轻,左手的凤鸣刀已迟缓,杀人的同时也正被黑衣人的刀伤害。可是黑衣人还在源源不断涌向他。   江千夜红着眼睛盯着形如恶鬼的袁福芝:“放过他,要杀要剐随你。”   袁福芝俯身,伸手轻抚江千夜的脸,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眼里尽是疯狂:“我是想活剐了你,可是一看到你这张脸,便什么都能容忍……否则义父当年就不会冒那么大风险把你藏起来……”   江千夜强忍恶心,抬眼看着他,楚楚可怜:“义父不杀我?”   “不。”袁福芝右眼血肉模糊令人作呕,说出的话更让人不寒而栗,“你离家出走,义父伤心欲绝。一想到我年迈将死,再看不到你,便寝食难安。我向太医令讨了落日散,你服下它,我离世之日你就能与我共赴黄泉。我们永生永世作伴,好不好?”   江千夜汗毛倒竖,嘴上却道:“好,你放了那人,我就听你话服下它,永生永世孝敬你。”   袁福芝仅剩的一只眼睛尽是犹疑,他打量江千夜片刻:“你想骗我。杀了他,我自会带你走。”   江千夜猛地抬头,手握那支蝴蝶玉钗比着自己的脸颊,钗头径直划过脸颊,顿时鲜血横流:“放了他,否则我立即戳烂这张脸!”说着又要划第二下。   袁福芝大惊失色,连忙道:“别!”可惜为时已晚,那张脸已有一寸长的一道血痕。   他瞬间大怒,一脚踢在江千夜手腕,将他手中钗子踢飞,蹲下来捧着那张脸左盯右看,满面庆幸之色:“还好不深,仔细将养不会留疤。”   江千夜手腕剧痛,不知是不是骨头碎了。捂着手腕恶狠狠地道:“他若死了,就算我四肢尽折,也定寻机会弄烂这张脸!”   袁福芝犹疑片刻,叹息道:“算了,我命不久矣,什么恩怨情仇朝堂江湖,很快便与我无干了,我只要你。”   他站起来对黑衣人道:“通通住手!”围攻莫远歌的黑衣人瞬间退了下去。   莫远歌浑身浴血,手拄龙吟刀半跪在地,艰难地呼吸着,凤鸣刀已不知所踪。他伤不重,但就是铁打的人也耐不住这般消耗,已然力竭。   “远哥,你快走。”江千夜趴在地上喊了一声,便哽咽得再说不出话。   莫远歌剧烈地喘息着,眼神狠厉如恶狼,猛地一跃而起,双手紧握龙吟刀,一式莫回头,燃烧心血,透支生命,壮士断腕不回头!龙吟刀寒白的刀身突然变得血红,隐隐有火焰在燃烧,一声龙吟,闻者心碎胆裂。刀似有灵,如火龙一般猛地旋向众黑衣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蜿蜒的光,顿时血光四起。   火龙瞬间收割了几十条性命,后回到莫远歌手中。他站得笔直,却没再使出第二刀。   江千夜满眼震惊,原来,认主的灵器在主人手中竟有这般威力。他眼睛顿时燃起希望,可那希望随即在袁福芝话中破灭。   “你的小郎君威风吧?你可知他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袁福芝幸灾乐祸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有很多人,看他这条命耗到几时完。”   “住手!”江千夜睚眦欲裂,手足并用朝莫远歌爬去,声嘶力竭地怒吼“莫远歌你住手!不然我立即死在你面前!”   龙吟刀火焰渐渐熄灭,莫远歌也如燃尽生命一般,连人带刀轰然倒地。   江千夜嚎啕大哭,艰难地朝莫远歌爬去,“远哥……远哥……”声声凄然。   袁福芝命人将他截住,硬生生将他塞上马车。在江千夜凄然的哭声中,队伍缓缓离去,留下一地尸体,和失去意识的莫远歌。   春雷“轰隆”一声撕开黑夜,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下来,冲刷着满地残尸,血混着泥汇成溪流冲下山坡,汇入河流,往大江南北而去,似要带那些枉死的魂魄回家。   冰冷的雨水浇湿脸庞,打湿衣衫,莫远歌终于醒来。他浑身湿透,脸青嘴白,双眼却如鹰一般透着冷硬。下意识地抓紧身边的刀,猛地起身弯腰屈膝警惕着,却只见剩满地的尸体,江千夜和袁福芝早已不见踪影,只剩那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蝴蝶玉钗静静躺在地上。   他受伤并不重,只是力竭和过度透支,加上被雨淋湿,恐又要大病一场。还好酒葫芦未失,连喝了几口药酒,在尸堆里寻到丢失的凤鸣刀,拾起那冰冷的蝴蝶玉钗放入怀中,沿着马车辙印追去。   天将泛白,大雨终于停歇。雨后山路湿滑泥泞,却也极方便莫远歌追踪,官制马车特殊的车辙印清晰易辨。袁福芝特意避开城镇,不走官道,沿着山路一直往京城而去,似有意避着人。   莫远歌沿着车辙印一直往前追,直到巳时方听见山那边整齐的行军声。他弓腰屈膝贴着山壁摸到转弯处,只见前方山道上,黑压压的两列黑衣士兵整齐列队前行,粗略一算竟有两三百人。队伍中间一辆黑色官制马车,被守护得滴水不漏。   莫远歌眼神黯淡:要想在这密不透风的监禁下救人,无异于虎口夺食,但莫远歌必须这么做,否则一旦抵京,想要在重垣迭锁的袁府里救人,就更难了。   他不能跟得过近,遥遥缀着。此事必须一举得手,一旦失手,袁福芝的警戒便会愈发严,再救人便难上加难。   午时,队伍停在开阔处埋灶做饭,马车停在中间,被严密看守。马车上的人没下来,也听不到动静,只有士兵们偶尔低声交谈。   莫远歌藏身矮灌木丛,身上的衣衫干透了,但腹中饥饿难耐。他紧盯着那黑色马车,江千夜就在里面,不知此时正受着怎样的罪。   一个士兵将做好的饭菜恭敬地送到马车前,车里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将饭菜接进去。片刻之后,“啪!”车厢里传来碗碎裂声,江千夜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没病!说了不吃就不吃!”接着便是袁福芝低声细语,因离得太远,听不清说什么。   队伍很快启程,沿着山路继续前行。一路上马车再没动静。入夜后,队伍停下安营扎寨,马车上的人竟也没有下来。士兵们昼警暮巡,莫远歌竟找不到片刻守备懈怠之机。只得以药酒充饥,又是一夜未眠。   天亮后,队伍继续出发。江千夜坐在椅子里,身上的女子衣衫已换下,只着单薄里衣,披散着发,靠着车厢昏昏欲睡。   车厢内部桌椅俱全,甚至还有一张不大的床。袁福芝半倚床上,失了眼球的右眼被罩了起来。   “唉,义父没几天活头了,别对我这般冷淡。”袁福芝叹息了声,竟带着哀求之色。   江千夜不理他,未睁眼。   袁福芝缓缓起身,手放在他肩头:“你往常不是最喜欢义父教你武功吗,想学什么?义父教你。”   “义父,往日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你眼馋我这副皮囊,我稀罕你那身功夫,所以我才肯假惺惺陪你演那父子情深的戏。”江千夜终于开口,声音冷淡眼神妖邪,“如今我阴极功不在你之下,何须再与你虚与委蛇。”   袁福芝气急,高高扬起手,颤抖了两下,却又缓缓放下。他轻抚江千夜脸颊,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满是怜惜:“若不是这张脸……明月,明月,我的心肝……”   江千夜心头一震,恶心地睁眼避开那只皱巴巴的手,疑惑道:“明月是谁?”   袁福芝伸手扭住他下巴,满眼疯狂:“你肯认真与我说话了吗?”   江千夜哂笑,眼神充满戏谑:“老东西,事到如今,你倒是说说,我还怕什么?我孤身一人无所畏惧。倒是你,怕老,怕死,怕失宠于皇上,怕私藏死囚一事暴露,还怕我弄坏这张脸。”江千夜狞笑,“义父,你好可怜呐!”   袁福芝怒极,极狠的一拳便砸在江千夜腹部。一股剧痛席卷江千夜全身,五脏六腑似破碎了般,顿时眼冒金星,额头冷汗涔涔,张口便呕血了。   袁福芝揪着他头发把头抬起来,逼他看着自己,狞笑道:“你不是不怕痛吗?回去便削了你四肢,做成人彘,将来与我合葬。可好?”   江千夜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剧痛抽走了他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张口却无声。   袁福芝伸手抹了他嘴角一丝血放在嘴里品尝,诡笑道:“北梁第一美人花明月,高高在上的天阙圣城城主夫人啊。你说是谁?”   江千夜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畜生竟是用他替他娘,难怪他时常盯着他的脸,好像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向别人。随即恶狠狠地盯着袁福芝,啐了他一口,厉声道:“老畜生,有种你杀了小爷啊!”   袁福芝伸手擦掉脸上带血的痰,“嘿嘿嘿”地笑得毛骨悚然:“这张脸,真是让我欲罢不能,真美,美得让人无法放手。欢儿啊,你可知当年你外祖为了巴结我,亲手把你送给我?”   江千夜闭眼冷笑:“哈哈哈哈……你以为告诉我这些,便能摧毁我心智么?你错了,我无心肝,从何而伤?”   他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迹,笑得凄然决绝,并不像他话里那般淡定从容。倚着车厢闭目喘息,面如白玉,嘴挂血丝,白璧微瑕,凄美异常。   不过静默片刻,袁福芝竟呜咽了:“你理理我……明月……你理理我……欢儿,你理理我……”   江千夜心念一动,睁眼叹道:“唉……义父,恩也好仇也罢,你我终究要纠缠一生,我也不愿仅剩的日子在互相折磨中度过。罢了,罢了,你把车外那些人赶走吧。”   “你要做什么?”袁福芝疑惑地看着他。   江千夜凄然一笑:“你一向护食,难不成要让人听着?”为免袁福芝怀疑,他又道,“无须撤走,让他们离马车远些即可。”   袁福芝略一思索,道:“也好,反正你跑不掉。”   他当即出去传令:“传令下去,所有人不许靠近马车,远远跟随即可。”   伏在路边草丛的莫远歌见士兵们突然停下,让马车先行,顿感意外。待马车前行一段路,士兵才跟上,一直与马车保持三十丈的距离。莫远歌心中一动:机会终于来了!   袁福芝走到江千夜跟前:“你一夜未眠,上床吧,床上说话。”   “义父躺着就好。”江千夜态度和缓了些,“那床太窄,我在这里陪义父说话。”   袁福芝瞬间觉得被骗,脸一冷,抓住他脖子紧紧掐着,怒不可遏地道:“你个贱人,敢是嫌我!”   江千夜瞬间气紧窒息,挣扎了下,却连手都抬不起来,面皮紫涨,两眼翻白,眼泪不自觉地便流了下来。   袁福芝这才松开他,冷笑道:“若不是这张脸,你早死八百回了。”   江千夜双眼通红,剧烈地咳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袁福芝心满意足地蹲下来欣赏那梨花带雨的脸,手轻轻抚摸他脸颊,痴痴地道:“欢儿,只要你不忤逆我,我也舍不得这般对你。看,疼了吧?乖一些,走,去床上。”   “老畜生,你去死!”江千夜扭头,眼神狠厉毒辣,张口便咬住袁福芝咽喉,白森森的牙齿狠狠嵌进肉里,腥咸的血热顺着他嘴角往下滴。他双眼血红,完全失了理智,满脑子都是“去死!去死!”   被咬住要害,袁福芝咽喉里“嗬嗬”作响,双手抓着江千夜肩膀,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肉,猛地一推,“刺啦”一声,一大块肉连带着喉管便被咬了下来,鲜血喷洒江千夜一脸。   江千夜剧烈地喘息着,张口,口中血肉掉落在地。血红的眼睛倒映着两个人影:一个捂着脖子死命挣扎的袁福芝,一把匕首赫然插在他血肉模糊的眼洞里,另一只眼睛瞪得老大,嘴张开,惊诧凝固在脸上;一个乌发玉颜的年轻人,满脸憔悴,手还按着匕首柄上,正剧烈地喘息着,满眼关切地担忧着江千夜。   “远哥。”江千夜满脸血,无力地喊了声。   难怪能这般毫不费力地杀死袁福芝,竟是他在咬袁福芝咽喉的瞬间,莫远歌的匕首便插进了袁福芝那只瞎眼中。   莫远歌将袁福芝放倒,矮身挪到江千夜身边,伸手轻擦他脸上的血,低声安慰:“没事了,我带你走。”说着便想搀扶江千夜。   江千夜纹丝未动,似长在椅子上一般。莫远歌撩起他衣袖,发现他四肢竟都被捆绑在椅子上,手腕脚腕已勒出血痕。难怪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挪动,不曾出手。   莫远歌连忙解开绳索,将人抱在怀里,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窥探。待马车转弯,恰好挡住后面士兵视线,抱着江千夜就地一滚,滚出马车落于草丛,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第33章 闻君有两意   天色渐晚,清泉山里,莫远歌背着江千夜狂奔两个时辰,只需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回到危柱山。   整整两日不眠不休的蛰伏尾随和长时间的逃亡,莫远歌精疲力尽。江千夜奄奄一息,伏在他背上睡了。追兵未绝,莫远歌无法停下检查下他的伤。   他剧烈地喘息,汗水打湿衣衫,步履已不如之前轻盈,但依旧未放松半点警惕。开阔处,莫远歌猛地停住脚步,弯腰屈膝戒备着。   江千夜惊醒,伏在他背上四下张望,凉月如钩,四周漆黑一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怎么了?”   “前方有人。”莫远歌胸膛剧烈起伏,开始往后退,“是个高手。”   江千夜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但莫远歌这般紧张,只怕对方武功更远在他之上。“有把握吗?”江千夜低声。   莫远歌摇头:“若是往常还能尽力一搏,或许能胜。”他本就负伤,又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消耗到了极限。别说跟他一般的高手,就算对方只是懂些拳脚功夫的江湖人,莫远歌都够呛。   江千夜紧盯前方,月下,身着白纱衣的年轻公子翩然走来,手拿玉骨扇,口中惬意地吟道:“更深露重不知寒,秋月如霜照未眠。莫镖头行色匆匆,可是急着赴佳人之约?”   竟是云章楼的风无忧。莫远歌心头稍松懈,但随即又警惕起来:风无忧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不是巧合。   “原是风公子,在下眼拙了。”莫远歌后退了两步,腾出一只手按在刀匣上。   “故人相见竟剑拔弩张,莫非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想杀在下灭口?”风无忧侧身背手,玉扇轻摇。   “风公子说笑了。在下行事坦荡,从不做见不得光之事。”莫远歌警惕着他,“在下也非佳人,不值你风露立中宵。不知公子所为何来?”   “舞刀弄棒的镖头啊,就是不如我们千夜解风情。”风无忧似笑非笑,“千夜,几月不见,怎么看见我就不吭声了呢?果然戏子无情,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江千夜躲无可躲,只得从莫远歌背上下来,对风无忧遥遥抱拳:“风公子认错人了吧,在下与风公子只匆匆两面,怎会是旧爱。”   风无忧轻笑,缓缓走过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仔细打量着江千夜:“是,千夜说得没错。我那旧爱是欢儿,不是江公子。”他竟用玉扇轻挑江千夜下巴。   莫远歌一把打开那轻浮的玉扇,把江千夜护在身后,眼神凌厉,面含冷笑:“既然认错人,便请风公子收回你那禄山之爪。”   风无忧收回了玉扇,上下打量莫远歌,满脸惋惜之色:“啧啧啧……也是个美人,可惜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美人。”   莫远歌怒了,抽出龙吟刀抵在风无忧胸口,寒声道:“风无忧!风山长与雅颂先生皆是我敬重之人,望你自重!”   风无忧无视那泛着寒光的龙吟刀,摇着折扇漠然看着远处:“父亲乃盖世大儒,德高望重,功在社稷;兄长皎皎君子,高风峻节,举世无双。唯有我云章公子偏是个不务正业,浪得虚名之徒。”似笑非笑看着二人,“最爱风月之事。”   这人东拉西扯,莫远歌渐渐失了耐心:“北梁四公子,最爱风月之事的已做了鬼,风公子要接他衣钵?”   风无忧哈哈一笑:“他花知微懂什么风月,不过是色中恶鬼,牛嚼牡丹。美人啊,得细品,慢咽。”   “你今日拦在下去路,是专门来教在下怎么睡美人?”莫远冷脸道,“在下有要事,改日再聆听公子面授机宜。”说着拉着江千夜就要越过他。   “慢。”风无忧扇子拦在二人中间,似笑非笑:“你可以走。千夜不能随你走。”   “那便看你有没有本事带走他!”莫远歌冷笑,刀已出鞘。   “啧啧啧……不但是木头美人,还是个暴躁的木头美人。”风无忧扇子轻点龙吟刀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见莫远歌又要发作,他摇头收了折扇:“算了,本人一向惜花,便不跟你计较。袁福芝被人杀了,死在自己的马车里。我碰巧路过,便让军士报本地府衙,先将尸首拉回京城。”   两人顿时僵直。   又听风无忧道:“袁福芝虽久失圣心,好歹伺候皇上多年。如今枉死,欢儿无论如何都会被通缉。”   他看着江千夜,正色道:“这次不是袁福芝私人搜捕,而是官府、朝廷。任何人胆敢包庇,将同罪。”他转头看着莫远歌,从怀中掏出那要了袁福芝命的匕首丢给莫远歌,“东西我已替你拿回。趁这事还没牵连到你,你把千夜交给我,赶紧走。”   他会有这么好心?莫远歌收了匕首,却牢牢握住江千夜的手:“多谢风公子好意。既然他身犯重罪,交与风公子,岂不是连累云章楼?”   江千夜却挣脱了他手:“远哥,你走吧。我愿跟风公子走。”   莫远歌转头看着他,满眼不解:“为何?”   “远哥,鸿安镖局回不去了,危柱山也回不去了。我跟着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江千夜定定地看着他,“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又如何护我周全?”   莫远歌张嘴,却无话可说,袖中手微微捏紧,旋即松开。   江千夜声音微颤:“其实我早想说了,只是见你和梁掌门被我所累,不忍开口。你们尚且自顾不暇,就不要为我操心了。”   莫远歌头颅低垂,疲倦从四脚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刹那间,他的肢体、骨骼,都软绵绵,轻飘飘,半点力气也汲取不上。天旋地转,他站不稳,摇晃了两下以刀撑地,沉声道:“我可以护着你。”   “你拿什么护?”江千夜红了眼睛,咬牙低声质问,“燃烧心血的莫回头,你还能用几次?”   一阵眩晕后,莫远歌站稳了。抬眼看着江千夜,双目毫无神采,嘴唇下意识地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江千夜不忍,可还是狠心道:“幼时在天阙城,只要我哭,你便替我服药;在长青山里,只要我装可怜,你就全力护我周全。远哥,我知只要继续待在你身边,讨得你怜惜,你便是拼死也会护着我。”   他凄然看着莫远歌憔悴的脸,冷笑道:“但我不愿意。我良心发现了,不想再利用你,累你为我丧命。我江星河这一生算尽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做过什么好事,就当我为自己积阴德,悬崖勒马放过你。你走吧。”   听到这话,莫远歌如坠冰窖,心里空落落的,嘴唇哆嗦,沮丧失落,更无助。他红了眼睛,犹疑片刻,抬眼看着江千夜,毅然决然把手伸向他:“莫胡言乱语,跟我走。”   江千夜也红着眼睛看那只温暖的手,片刻后,毅然转头拒绝:“不。”   莫远歌收回手,面色刹时变了灰色,好像被掏空了灵魂,眼神黯然,凄然一笑:“是我武功低微,势单力薄,护不住你……”   见两人这么僵持着,风无忧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了声:“多情自古伤离别。似海深情,也耐不住时势催人。莫镖头,你别怪我棒打鸳鸯……”   莫远歌怒道:“我与他清清白白,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   无端成了出气筒,风无忧并不在意:“好了,莫气了。来的路上遇见我姐夫和温素秋,他们已在去鸿安镖局的路上,说是要鸿安镖局交人。”   交什么人?莫远歌心头一震:只怕烂柯门已获知江千夜去鸿安镖局的消息。他脸色瞬间煞白,浑身发麻:以宋青梅那脾性,鸿安镖局只怕要大难临头。   他手心冒着冷汗,脑里一片混沌,周围的一切仿佛要把他吞噬掉。瞬间慌张,下意识地去拉江千夜的手:“随我走。”   触手那温暖,江千夜却一把甩开他:“不!我跟你去自投罗网么?”   字字如刀,锥心般痛。莫远歌放了手,身体抖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心如火灼,捂着胸口强咽痛苦。   片刻后,他心神稍定,没再看江千夜一眼,背上刀匣缓缓前行,黯然消失在黑暗中。   江千夜头疼得像要炸开一般,心中血气翻涌,再撑不住,低头便呕血了。   风无忧一把扶住他,惊了:“真这么伤心?”   江千夜红着眼睛,咬牙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寒声道:“非也,老畜生打的。”   风无忧上下打量着他,笑得疑惑:“我就说嘛,欢儿向来寡情,何时这般重情重义了。”   江千夜喘息了两口,直视风无忧:“他走了,你如意了。”   风无忧摇着折扇:“上次让你狼狈出逃,非我本意。我被父亲罚了面壁,否则定会护你到底。”   江千夜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你怎么还敢来找我,不怕再被罚?”   风无忧慢悠悠地道:“怕啊。但欢儿生得美,一日不见,我思卿如狂。都要得相思病了,还管罚不罚的。”   江千夜冷笑了声,径直往前走去:“还说你懂风情,美人又冷又饿,这般没眼色吗?”   风无忧摇着折扇跟上去,恬然一笑:“前面马车上,锦衣玉食,红罗暖帐,请。”   一辆黑色马车停在林中,江千夜不客气地蹬了上去,撩开帘子钻进车厢。里面有床棉被,还有几件粗布换洗衣衫,一包寒碜的薄饼。   狗屁的锦衣玉食。   江千夜不在意,径直换了衣衫,嚼了几口饼子,裹着被褥睡了个昏天黑地。   风无忧坐上马车,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车厢,策马往云章楼而去。   江千夜吃饱睡足,被马车震动摇醒。撩开车帘,尚未天明,已能隐隐能看到韦庄城,风无忧正倚在马车门上养神。   “说好的锦衣玉食呢?”江千夜打着哈欠,“几片薄饼就把我打发了。都说风公子家有千金,行止由心,如今一见,不同凡响。”   风无忧一向出手阔绰,何时受过这般奚落。面皮一热,解释道:“我爹罚我面壁三月,我偷跑出来,没带多少银子。”   江千夜肚子“咕咕”叫,嗤笑:“我说一向阔绰的云章公子怎肯驾这样的破马车,原来是兜比脸干净。”   风无忧脸更热了:“好好好……你想吃什么,我去赊,行了吧?”   江千夜咽了口唾沫:“既然你偷跑出来,还是不进城为好。城门口有家馄饨摊,你去帮我买一碗。”   见风无忧愣愣地看着他,江千夜推了他一把:“快去啊,莫不是两个铜板你都拿不出?”   风无忧下马思忖片刻,道:“那你在马车里等我,千万别出来。”   “嗯。”江千夜钻进马车。   风无忧看着马车犹疑片刻,转身往城门口去。待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小跑着回到马车,江千夜早已不知去向,只给他留了一张字条:一出樊笼心自远,千夜要去寻自己一方天地,谢无忧兄一路照拂,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耍我!”这人竟不告而别!都帮到这份上了,还这般防备他,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风无忧一把撕了纸条,正想把馄饨丢了,无奈肚子也咕咕叫,干脆一屁股坐马车上吃起来。 第34章 故来相决绝   天色暗沉得紧,似要下暴雨。一向门庭冷落的鸿安镖局被数十名烂柯弟子包围,为首的正是温素秋与花知焕。   两人站在双龙戏珠影壁前,望着那残破的镖局大门。“这匾额是孝帝亲题的吧?有些年头了。”温素秋道。   “嗯。”花知焕双手背后,“曾经不可一世的鸿安镖局,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但莫家积淀深厚,传承未绝,师兄切不可轻敌。”   他身后站着一个方脸虬髯的汉子,正是桐子城那晚花知微护卫队里的曹征。他瑟缩着,畏惧地看着“鸿安镖局”四个大字,搓着双手,眼里充满不安。   温素秋推搡了下曹征:“一会儿知道怎么说吧?”   曹征猛点头:“一路上温大侠叮嘱多遍,不会忘记。”   “去叫门。”温素秋对身后弟子道,“客气些。”   弟子上前扣着衔环面兽上的铜环,老旧的大铁门就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   “谁啊?”胡牛牛的声音在门里响起,接着便是沉重的大门“咔咔”闷响。胡牛牛开门,见鸿安镖局竟被包围了。那些人身着统一的黑白子服侍。为首的两人皆丰神俊朗,一人神情温和,另一人却脸色冷峻,都看着自己。   胡牛牛脸色剧变:“你们……找谁?”   “在下烂柯门花知焕与师兄温素秋,前来拜会鸿安镖局宋女侠,请宋女侠出来说话。”花知焕朗声道。   胡牛牛从小听着烂柯门与鸿安镖局恩怨长大,脸色瞬间煞白,“嘭”一下关了大门,还把插销也插上,扭着一身肥肉往里屋跑,挨烫一般嗷嗷叫:“不好啦,烂柯门打上门来啦~”   巳时,天却黑得如同黄昏,天边黑压压的乌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鸿安镖局大门外气氛更是剑拔弩张。宋青梅一袭素白长衫,伫立在石阶上,风袖飘飘,发丝飞扬,一身清冷。腰间多了一柄翠绿的毛笔,正是名震江湖的妙染坊竹芒。笔身由坚韧的毛竹做成,笔锋为雪狼尾部最硬的毛凑成,着墨时力道遒劲,入木三分;干透时纤长尖锐,锋利如刀。伍智达和胡牛牛站在她身后,皆手持武器,毫无惧色地面对烂柯门人。   “鸿安镖局与烂柯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二位这般咄咄逼人所为何来?要灭我鸿安镖局吗?”宋青梅冷脸道。   花知焕抱拳道:“不敢。只是听说刺杀幼弟的凶手就藏在鸿安镖局,还请宋女侠行个方便,把人交给我。”   宋青梅冷笑:“听说?听谁说的?站出来,我看是哪个不要脸的东西,想欺我鸿安镖局只剩孤儿寡母?”   曹征灰白的脸更加难看,瑟缩着又把头低了些。   “宋女侠莫激动。”温素秋道,“当晚我师弟请鸿安镖局莫镖头做护卫队长,当时护卫队里还有三人,今日其中一人便在这里。我让他细讲当日及以后发生之事,到底是不是污蔑鸿安镖局,宋女侠一听便知。”   他转头拉曹征:“把你听到的,和后面发生的事都说出来。”   曹征脸色晦暗,站出来冲宋青梅抱拳:“在下曹征,见过宋女侠。”   宋青梅斜了他一眼,鼻腔里哼了声,侧身避过那一礼,神情冷傲。   曹征更加不安,但已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当晚在下与方常进、尹强坐在角落里聊天,莫镖头与粱掌门坐在另一边吃茶。花魁出场跳舞时,尹强说她舞姿眼熟,像袁公公府里那个叫欢儿的戏子。后来花公子被花魁杀害,在下帮着探查现场,无果,在下便离开了。”   他继续道:“年前,在下突然收到方常进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和尹强要做一件大事,若事成,定来与在下把酒言欢;若时至来年三月他和尹强没有来找在下,便说明他们皆已遭遇不测,请在下将他藏在照月湖东面树下的东西挖出来,送到烂柯门……”   “等到三月,在下没见他们前来,想着好歹共事一场,当为他们尽最后一点微薄之力。”曹征有些焦急地辩解,“若早知藏在树下的东西会害了莫镖头,在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替他送的,鸿安镖局皆是在下敬重之人,在下……”   “好了!”温素秋打断他,冷声道,“下去吧,没你事了。”   曹征缓缓站起,愧疚地看了鸿安镖局老弱妇孺一眼,落寞地退到最后面去了。   “宋女侠,方常进那包东西就在这里,你要不要看看?”温素秋拿着一个黑布包,递给宋青梅。   宋青梅懒理他,微微偏头,伍智达便上前接了黑布包,回到石阶上递给宋青梅。“打开。”宋青梅冷脸吩咐。   伍智达连忙打开黑布包,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块袁福芝的私印。   “念。”宋青梅手背后,清瘦的身体立如风中翠竹。   伍智达打开信,念道:“我方常进,与尹强暗中调查花公子被刺杀一事,因证据不足,一时未敢向烂柯门提及花魁舞姿似袁公义子欢儿,若此事为尹强误判,引起烂柯门与袁公公嫌隙,我等岂非罪过。我与尹强思来想去,先去拜会袁公。袁公一听我等来意,立即派在下二人协助捉拿欢儿。为保我等一击必成,袁公特赐私印一枚,就近调派驻地精锐协助我等捉拿欢儿。”   “腊月二十九,照月湖畔,眼看我等就要将欢儿生擒,林中突然有高手相帮。我等迫不得已只得撤手。事后探查,那暗中相帮之人竟是莫远歌。我等拿着袁公私印调派了机弩队,若今晚我等遭遇不测,皆为莫远歌所为。”落款方常进,建安十五年腊月三十。   伍智达念完,花知焕道:“照月湖深山野林,人烟稀少。收到此信后,烂柯门派人去了照月湖,现场尸横遍野,那些军中精锐皆已化作枯骨,方常进和尹强的尸首也在其中。”   “宋女侠,前不久有人看见,莫镖头带了一个受伤的少年回鸿安镖局。”花知焕道,“宋女侠襟怀坦荡,乃通情达理之人,还望能把人交给烂柯门。烂柯门绝不为难你们孤儿寡母。”   宋青梅冷笑:“就凭这一封死人信,就妄图闯我鸿安镖局。烂柯门这些年也真是狂妄到头了!”   温素秋面含愠怒:“宋青梅,念你女流之辈,别逼我动粗!”   宋青梅面含蔑笑,斜了他一眼:“小子,当年宋某闯荡江湖时,你还在你师娘怀里撒娇。要动粗,你还不够格,去叫花白露来。”   “你!”温素秋怒极,手已探入怀。   “温师兄且慢。”花知焕按住他手,看着宋青梅:“烂柯门与妙染坊祖上结了姻亲,若论辈分排行,宋女侠的确与家父一辈。我等自当敬重,也望宋女侠莫倚老卖老。”   宋青梅看了一眼花知焕:“既然如此,那以理论之,方常进追捕的是欢儿。他可有确凿证据或者话留下来,证明欢儿便是花魁?我若没记错,他只是说尹强觉得欢儿舞姿与花魁相似。袁公也没有说过欢儿就是花魁的话。”   她面含冷笑看着二人:“即便方常进信中所言句句真实,也只能证明我儿帮了欢儿。我儿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正常不过。他不知欢儿身份,坏了袁公的事,鸿安镖局自会向袁公交代。”她轻蔑一笑,“何时轮到烂柯门趟这浑水?怎么,你们眼馋那戏子?”   温素秋吃瘪,闭口不言。花知焕却道:“宋女侠说得在理。但既然信中提及欢儿舞姿与花魁相似,还请宋女侠把欢儿交给我,我自会辨别他是不是那花魁。”   “人不在镖局。”宋青梅道,“我儿去走镖了,没带过什么少年回来。二位请回吧。”   她这软硬不吃的态度彻底惹怒温素秋,指着宋青梅怒道:“宋青梅,别给脸不要脸!就你们三个老弱妇孺,也想跟烂柯门作对,找死!”   宋青梅冷笑,抽出腰间竹芒直指温素秋:“那你便来试试!”   “师兄,慢!”花知焕话刚出口,温素秋便怒不可遏地一招炮火连天,数枚白子如离弦之箭袭向宋青梅。   炮火连天,狼烟四起,寸草不生。白子在空中排成一列,最后一粒白子在空中迫着前一粒,前一粒又追击更前面一粒,将力道由后往前推进,最前面的白子积攒数枚白子的力道,快过闪电,可瞬间洞穿钢板。   宋青梅避无可避,迎着白子便是一招妙笔生花,手持竹芒于胸前划过,形成一圈无形气墙牢牢护住己身。笔过生嫣,梦有佳境,必是柔情,乃妙染坊幻水功的守招。白子瞬间弱了势头,在宋青梅身前三尺处遭遇气墙阻拦,“滋滋”地眼看就要冲破气墙。   “当!”一声脆响,伍智达银枪头挡了一下,第一枚白子瞬间落地。电光火石之间,第二枚白子也到了面前,宋青梅又是一招妙笔生花。在伍智达的帮助下,两人快速击落剩下的几枚白子,累得气喘吁吁。   开脉境正宗的炮火连天,果然不是江千夜用阴极功那照猫画虎可比的。   宋青梅多年未出门,竟被一个小辈一招逼得如此狼狈,瞬间怒极,柳眉倒竖。不等伍智达反应,便是一式滴水成冰。女子如水,至善至柔,水凝成冰,却冷硬锋利。手中竹芒行云流水划过空中,千万根雪狼豪瞬间炸开,如绚烂盛放的烟花,透过千万根狼毫凝聚空中水汽,瞬间凝结无数细小冰丝。   手中竹芒一挥,霎时漫天冰丝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袭向温素秋等人。冰丝如牛毛细针,一入空气便如泥牛入海,根本看不清,防不胜防。温素秋和花知焕同时动作,瞬间无数黑白子同时打出,在身前形成一张巨大的棋盘,棋子颗颗相连,牢牢护住众人。   此招名为天罗地网,此阵一经布下,牢不可破。只听“叮叮叮”无数细冰丝撞击在棋盘上,瞬间破碎,化作水雾散去。   天罗地网抵消伤害极其耗费心神,花知焕和温素秋两人合力才能布下这防守阵法,但宋青梅的滴水成冰却源源不断,一式用到底,很快便有棋子不支被细冰丝击落,两人连忙补上。一时间逼得二人手忙脚乱,无法撤手更无法攻击,着实憋屈。   烂柯门两大弟子竟被一个女子逼得如此狼狈,温素秋心中火起,对花知焕道:“师弟,你撑一下,我去杀了这女子!”   花知焕目光暗淡,温和的眼中隐现杀机,双手撑阵:“莫伤她性命!”   温素秋得了空腾出手,一招过河卒子,手中三枚白子快如闪电同时袭向宋青梅三人。   过河卒子,永不回头,唯有拼命向前。棋子为天工巧匠精雕细琢,暗藏无数细钢砂,在距离敌人三尺处炸裂开来,避无可避。   伍智达眼见温素秋用此招,眼里微光一闪,调转银枪头,一招气贯长虹,手中银枪尾瞬间化身银蛇迎着白子而去,“嘭”一声闷响,白子径直钻到枪杆里炸开,震得伍智达虎口流血,钢珠尽数被精钢枪身所挡。他拦下了其中一粒白子,却来不及拦截另外两粒。   电光火石间,宋青梅及时撤手拉着目瞪口呆的胡牛牛就地一滚,“呯呯”两粒白子在空中炸开,随即听到胡牛牛惨叫“啊~”竟是没完全躲过,被炸开的钢珠扎进屁股。   宋青梅狼狈一滚,虽躲开钢珠,却已头发披散,狼狈不堪。   眼见胡牛牛哭嚎起来,宋青梅眼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一式笔走龙蛇,手中竹芒猛地刺向温素秋门面。温素秋刚侧身避过,竹芒化刺为挑,从下往上划过他身躯。温素秋躲闪不及,被笔锋划到衣衫,瞬间衣带尽开狼狈不堪。   他在弟子面前一向威严,此时形容狼狈让他顿觉颜面尽失,怒道:“找死!”一掌袭向宋青梅腹部。   “当”一声,伍智达银枪及时袭来,挡下那一掌,三人瞬间战做一团。   胡牛牛见宋青梅和伍智达被欺负,生怕花知焕再加入,忍痛咬牙持着斧头便朝花知焕而去,帮宋青梅和伍智达拖住他。   斧头带着“呼呼”风声砍向花知焕,刚猛十足,只可惜连花知焕半点衣衫也没沾到。胡牛牛不懂武功招式,只是猛攻猛打。花知焕手背后只躲闪,并没对他出手,片刻之后胡牛牛便累得气喘吁吁。   烂柯门的弟子们也没闲着,趁宋青梅和伍智达被拖住,立即强行破门而入。元宝“汪汪汪”地冲着他们狂吠,却因脖子上拴着绳子,根本阻拦不住众人鱼贯而入。孩子们吓得瑟瑟发抖,被烂柯门弟子持刀轰着往外走,却没见玉玉。   大门口,伍智达和宋青梅已现疲态。伍智达年迈,一招没跟上,银枪竟被温素秋夺去,人也被一脚踹出老远,倒在地上张口就吐血了。   近身作战,烂柯门半点便宜也讨不到,但有银枪在手,温素秋瞬间占尽利势。趁宋青梅分心看伍智达的功夫,“噗”一枪扎进她腹部,随即狠命一旋,再猛地抽出。   宋青梅瞪大眼睛,张口无声,手中竹芒“当啷”掉地,捂住腹部血洞,身子缓缓软下去。   “家主!”伍智达惊喊。正在猛劈花知焕的胡牛牛瞬间扭头:宋青梅倒在地上皱眉抽搐,血慢慢从她腹部血洞流出,染红了她的白衫。   “家主!”胡牛牛哭着朝宋青梅跑去。镖局的孩子们被赶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纷纷哭喊着涌向宋青梅。   “师兄!”花知焕脸色一变,他只想制住宋青梅,没想到温素秋竟痛下杀手。   温素秋丢了手中银枪,愣愣地看着倒地的宋青梅一声不吭。   “敏之!”一声苍老的惊呼,两人回头一看,陈显忠和玉玉一老一小正冲过来。   玉玉见宋青梅正被众人围着,血流了一地,惊叫着冲过去跪在宋青梅身边哭了起来。原来,他竟是去搬救兵了。   陈显忠见伍智达和宋青梅双双受伤,手持长枪,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大胆狗贼,纳命来!”一式游龙惊梦,游龙一掷乾坤破,孤枪九连国境绝,手中长枪晃出数道虚影,如蛟龙出海,直刺向温素秋。   温素秋却直愣愣看着他,又看向玉玉,双眼竟充满惊恐。花知焕见他不知闪避,纵身一跃一把将他拉开,被陈显忠的狠厉不绝的枪影逼得狼狈不堪就地滚。   温素秋终于回过神来,两人身形迅速分开,趁着陈显忠分神看向伍智达的间隙,两人心有灵犀地喊了声“撤!”   莫远歌不眠不休狂奔,疲倦不堪,随时可能倒下,浑身要散架一般,心里火烧火燎。他踉踉跄跄,远远能看见镖局的影子,沉闷的天空突然一声炸雷,雨噼里啪啦迎头浇来。   莫远歌心中焦躁,伸手抹了一把眼睫上的雨水,嘴唇冻得发紫,咬牙拖着疲惫的身躯朝家门跑去。   远远听见风雨声里掺杂哭喊声,莫远歌心一沉,快步绕过高大的影壁,眼前的一幕如晴天霹雳,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宋青梅躺在莫如黛怀里,苍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腹部血肉模糊,血混着雨水将她下半身染红。   莫远歌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里“嗡”一声,伸手推开一双双试图搀扶他的手,什么也听不见,哆哆嗦嗦,手脚并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宋青梅面前,张嘴喊娘,却怎么也喊不出。   宋青梅苍白的脸被淋湿,一息尚存,努力睁眼,眼里是此生少有的温柔:“儿啊……”   “娘……我回来了。”莫远歌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握住宋青梅冰冷的手。   “娘对不起你……”宋青梅的血快流光了,却坚持到莫远歌回来,“你是娘此生最牵挂之人,但娘却把最坏的一面留给了你,总是打骂你……还被人蒙骗,把你送上天阙城,害得你终身服药……好在,我不负秋哥所托,总算把你养大成人……”   泪刚流出眼睛就被大雨冲刷去,很好的掩盖了悲拗。莫远歌摇头,把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微笑:“我还没长大……总犯浑,要娘一直管束着。”   宋青梅惨然一笑,似风雨中凋零的花:“我一生自困樊笼,怨天尤人,总算要解脱了……一辈子活在仇恨怨念里,片刻不得解脱,再不愿被仇恨裹挟……我死后,任何人不得为我寻仇……”   风雨中,莫远歌笑得凄苦:“儿不用去寻仇,娘长命百岁。”   伫立数百年的鸿安镖局在凄风苦雨里飘摇哭泣,傲雪伫立的梅,终飘零遍地,在苍茫茫的天涯路尽头,流尽今生最后一滴清泪:“妙染坊的花又开了……好美……”   天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闪电撕开沉闷天幕,雨像箭一样射下来,狠狠刺穿薄雾,划下一道道残酷,疾风骤雨的世界,猛然坍塌。 第35章 无处话凄凉   这场暴雨整整下了两日。鸿安镖局大门挂着素白丧幡,拿着“引”字白纸帖的执事人们,身上穿着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厚重白布腰带,站在门口接引前来吊唁的街坊。   赵满仓来了,胡牛牛好说歹说他都不肯走,留在镖局帮着忙里忙外。曹征也未离开,顶着孩子们的拳打脚踢,一直跪在灵堂里。   伍智达派去妙染坊报丧的人还未回来,他自己带伤操持宋青梅的丧事,无视陈显忠时不时的关切。   莫如黛和玉玉哭得声音嘶哑,跪在灵堂里,不时去捶曹征两拳,又跪下继续烧纸。宋青梅静静地躺在黑棺里,那张冷了一辈子的脸凝固着安详。   梁奚亭拖着一身伤,祭拜完宋青梅后,便被柏君搀着往东厢房而去。尚未进院,远远便听见莫远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场暴雨将莫远歌连日奔波的疲惫、伤痛、透支彻底诱发出来,他病得很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整整两日。   梁奚亭快步进院,推开门,莫远歌正趴在床边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   梁奚亭快步走过去,以手托背帮他顺气,轻声唤道:“温如。”   莫远歌昏沉,咳了一阵,憋得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眼泪不可抑制地顺着眼角流下。他喘息声很重,如拉破风箱,手颤抖着,仰面倒在枕头上,嘴角挂着血丝。虽闭着眼,眉头依旧皱着,平静下来的脸色很快变得苍白。   梁奚亭见他意识昏沉,伸手摸他额头,触手滚烫,不由得皱了眉。   “师父,莫镖头这咳声……怕是伤了肺腑。”柏君低声道。   “宋大娘这一去,要了他半条命。”梁奚亭替他擦去嘴角血丝,心疼他清瘦至此,“再好的药也医不了丧亲的切肤之痛。痛彻心扉的悔恨,自责,远比疫病更伤人。”   妙染坊很快来人,赵明镜听闻噩耗已然病倒。宋皎月忙着照顾老母亲,便派门下弟子来,要接宋青梅的灵柩回妙染坊。   “大师姐嫁到鸿安镖局十多年,再没回过妙染坊。师父说,大师姐全了痴心却负了孝义。她不欠鸿安镖局什么了,但欠师父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即便是尸首,师父也必须把她接回去。”女弟子低头道。   伍智达双眼湿润,点头道:“自当如此。大郎卧病在床,便由老朽代劳,护送家主回妙染坊。”   “我与你一起。”梁奚亭道,“是我连累了宋大娘,自当去妙染坊当面向赵掌门谢罪。”   伍智达担忧地看着梁奚亭:“你若把家主遇害的罪归咎自己,大郎岂不是也一同担干系?他本就悔恨当时顶撞家主,你这样不是要他命吗?清秋,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大郎考虑,莫在他面前提及连不连累的事。”   梁奚亭惨笑:“我不提,他便想不到么?莫自欺欺人了,我的罪孽我自会记上;温如已长大成人,该担的他也担得起来。”   伍智达重重叹息:“唉……你们啊!”   宋青梅的灵柩很快启程,白马素车,灵幡萧然。鸿安镖局一行人,危柱山梁奚亭师徒一并跟着队伍,缓缓往妙染坊而去。   鸿安镖局冷清了下来,只剩胡牛牛和玉玉一帮孩子,还有缠绵病榻的莫远歌。赵满仓和曹征带着各自目的,也一并留了下来,帮着看家护院。   且说花知焕与温素秋带着弟子们仓皇从鸿安镖局撤走,直到进入长青山才停下来。温素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师……师弟,你看清了吗?”   花知焕脸色也不好,双眉紧锁点头:“嗯。”   “他们……竟然在鸿安镖局……”温素秋尚未从方才的巨大刺激里回过神,“今日,只怕我闯了大祸了。”   花知焕无奈叹道:“师兄你那暴烈的脾性何时能改一改?烂柯门与妙染坊表面还过得去,你一时冲动杀了赵掌门的爱女,且不说父亲能不能饶你;单说那人在鸿安镖局长大,深受宋青梅养育之恩,他日后成事了,岂能饶了烂柯门?”   温素秋慌张了一下,眼里凶光一闪而过:“要么一不做,二不休……”   花知焕低头揉眉:“师兄,你要累烂柯门跟你一起下地狱吗?你接了曹征的书信,尚未禀报父亲便急着来鸿安镖局要人,我真不该一时耳根软,与你一同来做这糊涂事。”   温素秋泄气,眼中带着绝望:“师弟说得是……祸是我闯的,人是我杀的。我回去向师父请罪,绝不连累你。”   花知焕无奈地看着他:“我没阻拦你,还与你一同前来,便脱不了干系。走吧,回山。”   烂柯门正气堂里,上座一身着宽袍直裰的老者,两鬓微白,精神矍铄,面容苍老,双眼却清亮,眉宇间含着威严,正是烂柯门门主花白露。   花知焕和温素秋跪在堂下,将鸿安镖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花白露交代。   花白露听到方常进信中提及欢儿舞姿与花魁相似时,脸色聚变,一声不吭继续听,直到温素秋说完,他脸色都没缓过来。   “弟子莽撞,闯下大祸,请师父责罚!”温素秋转头看着花知焕,“师弟被弟子胁迫,期间也劝弟子莫要冲动。此事完全与他无关,还望师父莫要怪罪于他。”   花白露脸色惨白,半晌才寒声道:“逆徒!逆子!竟是报应不爽……”   花知焕有些意外花白露的反应,跪着行到花白露面前:“还请父亲示下,鸿安镖局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花白露重重叹息:“唉……明堂之上那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当年他要武治,天阙城落了什么下场?如今北梁刀兵方歇,他又要文治。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如此,你大哥、二哥跟随他征战多年,还不是说贬就贬。老夫尚且如履薄冰,你们却去授人以柄!愚蠢,狂妄!”   花知焕沉吟片刻,抬头道:“孩儿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补救一二。”   花白露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疲惫地道:“若宋青梅没死,主动送上那两人,或许有用……算了无蝉,先莫管鸿安镖局那人。传令下去,先停止追查杀害知微的凶手,从今日起,烂柯门所有人不许下山,也不许滋事,违者门规处罚!”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了,花知焕问道:“父亲,即便欢儿是袁公的人,相信袁公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以您和袁公的关系……”   花白露摇头:“袁公已经被欢儿杀了,朝廷刚出了通缉令。”   花知焕震惊,半晌才道:“此人如此丧心病狂,烂柯门不是更应该……”   “我说了不许查便不许!”花白露怒了,打断花知焕,随即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内室走去,身影落寞,如风中残烛。丧子之痛后接连遭遇打击,雄狮暮年,其状尤残,“无蝉,变天了。”   宋青梅被烂柯门所杀的消息很快传遍江湖,赵明镜伤心悲愤之余,派了弟子上烂柯门向花白露要说法。烂柯门闭了山门,拒不接见,任由妙染坊弟子如何谩骂,就是龟缩不出。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愤恨之余却也猜测烂柯门为何做这种自打脸面的恶事。   过了两日,整个北梁都在传袁福芝的事。他尸首运抵京城,下人在清理他遗物时,发现他参与的几桩贪墨、杀人案的书信与证据。按北梁大律,袁福芝当获斩刑,但他已身死,便抄家作罢。对欢儿的追捕令贴在布告栏不到两日,一夜之间就被撤下。   春寒料峭的夜晚,病了小半月的莫远歌终于好些了。勉强下床,不要胡牛牛和玉玉服侍,强撑着清瘦的病躯洗了个热水澡,顿感清爽许多。趁着清亮月色,难得穿了一身青衫,带着两坛酒上了屋顶,对月而饮。   他头发半干,青丝覆满背,因消瘦更显五官深邃。遥遥看着宋青梅那不再亮光的屋子,莫远歌忆起当年父亲把自己托给宋青梅的情形。   “娘,你有没有见到父亲?有没有看见我娘?”莫远歌凄然一笑,掀开坛盖饮了一口。除了药酒,平日他滴酒不沾。但今日只想饮酒,一醉忘情万事休。   宋青梅种的花已开满园,玉带河凉月满江,渔船摇曳,笙歌入梦。   人道消愁须酒,酒又怕醒后,这般光景,愁怀煞难受。   凉酒入口辛辣,最后一坛酒见底,酒气上涌,晕头涨脑,没消之前半点旧愁,却又勾起千般新愁。   “咚”一个硬物打到莫远歌背上,他头也没回,依旧望着远处发愣。接着,又是一个硬物冲他头袭来,莫远歌反手接住,摊手一看,是一颗紧实的海棠花苞。   “我还道你喝醉了。”身后大树上,是江千夜的声音。   莫远歌没回头看他,也没有说话,只顾仰头喝酒。身后衣袂翻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人落在瓦片上的轻响。那人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江千夜径直走来,与莫远歌并肩而坐。怯怯地看着莫远歌侧脸,低头道:“宋大娘的事,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他尚未说完,莫远歌跟没看见他一般,站起纵身跃下屋顶。   他饮了许多酒,落地的瞬间竟一趔趄,随即被一双手扶住:“远哥,对不起。”   莫远歌推开他手,踉踉跄跄往房间走去。   这次江千夜没再跟上去。看着那门“呯”一声关上,江千夜定定地在院中站了片刻,缓缓往正房而去。   看着正房紧闭的雕花木门,江千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夜深人静,他就那么静静跪着。人已逝去,再跪亦已于事无补,但江千夜心中难受得紧,跪在这里便要好受些。   跪倒半夜,突然听见东厢房传来“啪”一声,像是瓷器碎裂声。江千夜心一紧,连忙起身,往东厢房跑去。   他敲门,门里没有任何动静。“远哥,开门。”江千夜喊道。依旧没有动静。江千夜怕是他体内冰潭玉失了压制,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门。   黑暗中,他听见莫远歌低声的啜泣,悲拗,且压抑。   江千夜拿起了火折子,旋即又放下。他知道,莫远歌定不想让人看见他此时脆弱的模样。   都把他当成鸿安镖局最后的希望,莫远歌只得把自己挺得像杆旗,拼命为鸿安镖局撑起最后的脸面,好保持众人的希望。可如今,那拉旗的绳子断了,这杆旗便溃不成军。   江千夜朝那压抑的啜泣声摸索过去,很快便摸到那人不断耸动的肩膀。莫远歌赤着脚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强大得似永不会倒下的人,此刻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   江千夜不敢碰他,静跪在他身边陪着。   黑暗中,江千夜不知跪了多久,直到膝盖又麻又痛,啜泣声才止息,却没听到那人任何动静。   江千夜咬牙起身,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借着微光,见莫远歌竟然倚着床脚睡着了,地上是他不慎打碎的茶杯。   他的脸,那般清瘦,挂着泪痕,身上酒气浓重,哪有初见时芝兰玉树的神采。   江千夜点了灯,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莫远歌扶到床上,给他擦洗干净脚,盖上被子,转身欲走,手却一把被人拉住。   他愕然转头,见莫远歌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不许走,走了便不许回来。”   他手冰凉,力气极大,声音沉稳,江千夜一时竟无法判断他到底醉没醉。   江千夜心头一跳,没挣扎,低声问道:“远哥,你不生我气了么?”   莫远歌愣愣地看着他,答非所问:“你说,我两个娘在地下会不会打架?爹会帮谁呢?”   如此傻气的话从他口中一本正经地说出,定是醉了。   “说不定你两个娘同仇敌忾,追着你爹打呢?”江千夜苦笑。   莫远歌闭眼不答,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在那里留下一滴清亮的水珠。   “远哥……”江千夜满心愧疚,人去了,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这里。”莫远歌闭着眼,指着自己胸口,“好痛。”   江千夜不知怎样安慰他,伸手去揉他胸口:“我……我给你揉揉。”   莫远歌松了他,双臂交叉覆于面部,挡住江千夜的视线:“走吧,别回来了。”   “远哥……”江千夜停了手。   “我无用,谁都护不住……”莫远歌哽咽,“风无忧不怀好意,你要当心。”   江千夜惊诧,这人到底醉没醉?   “我知道,所以我逃了。”江千夜试探地看着他,“你想我吗?”   莫远歌不答。片刻之后,江千夜觉他呼吸均匀绵长,这人竟是睡着了。   江千夜将他覆于面上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在桌上趴了一宿。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虎年吉祥! 第36章 相亲情未许   第二日,江千夜被咳嗽声惊醒,揉着酸痛的脖子,转头便见莫远歌趴在床边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经小半月的调养,明明好些了,但他昨夜饮了凉酒,又咳嗽起来。   江千夜连忙过去拍着他背帮他顺气:“还有药吗?”   莫远歌极力忍住咳嗽,憋得满脸通红,却执拗地推开他手。   江千夜也不在意,转身出门往孩子们住的院子跑去:“牛牛,玉玉,你们莫大又咳嗽了,还有药没?”   胡牛牛披着衣衫出来,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江公子,你怎么在?”孩子们也揉着眼睛纷纷从屋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俊俏的瘦高男子。   “快把药给我。”江千夜没做解释。   “哦!”胡牛牛转身进厨房,玉玉早起来了,已把药熬好,两人连忙把药倒好端给江千夜。   “江公子,莫大不能吃生冷,不能吹冷风,你管着他些。”玉玉把药递给江千夜,叮嘱了一句。   “知道了。”江千夜端着药飞快地往后院东厢房而去。   胡牛牛盯着江千夜身影,神秘兮兮地对玉玉道:“我就说嘛,江公子不会丢下莫大不管的。”   “算他有良心。”玉玉用抹布擦了擦手,转头对胡牛牛道,“莫大能下床了,要去妙染坊守孝,我们要给他备好盘缠和药。”   “嗯。”胡牛牛道,“也不知江公子会不会与他一道去。”   玉玉义愤填膺道:“他怎能不去?他不该去给家主上香吗?”   胡牛牛连忙捂住他嘴:“小声点。”   玉玉这才低声道:“他若不去,我再也不理他了。”   江千夜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房间,莫远歌正仰面靠在被褥上喘息,脸色恢复了苍白,整个人蒙着深重的病气。   “远哥,喝药。”江千夜舀了一勺清苦的药汤吹凉,递到他嘴边。   莫远歌没睁眼,声音虚弱冷淡:“昨晚喝多了,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莫放在心上。”   “嗯。”江千夜点头,“你先喝药。”   莫远歌这才睁开眼,伸手接过药碗和勺子:“我自己来。”   江千夜便看着他喝药,一言不发。   “我要去妙染坊守灵。”莫远歌喝完药起身穿衣,“你走吧。”   江千夜骗他:“可你昨晚说要我别走,说我走了你会难过。”   莫远歌脸微红:“那……那是醉话。”   “我要跟你去妙染坊。”江千夜正色道,“宋女侠因我而死,我也要去祭拜她。”   莫远歌闷头打包火曜石。   江千夜还以为他要拒绝自己同行,谁知半晌后,那人把东西收拾好,抬腿出门:“走吧。”   看着他背影,江千夜忍不住咧嘴笑了下,随即跟了上去。   吃了早饭,莫远歌和江千夜驾着马车往妙染坊而去。胡牛牛和玉玉提前准备了大包小包,都放马车里。   “莫大侠,早点回来。”赵满仓天天往镖局跑,都快成镖局一份子了,却还是头一次见莫远歌真容,巴巴地望着他,眼神似元宝。   莫远歌勉强对他点头一笑,登上马车进了车厢。赵满仓激动地跳了两下,跑回门口欣喜若狂地对胡牛牛道:“莫大侠对我笑了!”   胡牛牛泼他冷水:“他天天冲我笑呢,可收我为弟子了?”   “他何时天天冲你笑?”玉玉揭他底,努嘴指马车旁的江千夜,“明明只冲那人笑。”   江千夜打了个喷嚏,坐上马车,慢悠悠地赶着往妙染坊而去。   妙染坊位于太州风亭山,紧挨京城,从罗衣镇赶过去,马车需三日方能到。通缉江千夜的官府告示都撤了,他便不再易容,赶着马车也不避人,沿着官道往北而去。   莫远歌在马车里昏昏欲睡,时不时咳嗽一声。马车颠簸,江千夜知道他根本休息不好。到了妙染坊顾着守灵,更不可能好好安养。若是长久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拖垮。   酉时,马车到了汉水镇,江千夜便决定在镇上找家客栈过夜,明天早上再走。   “为时尚早,继续赶路,错过宿头将就在马车上对付一下即可。”莫远歌急着赶到妙染坊。   江千夜把马车赶到院里,不容他拒绝:“你病得很重,禁不起舟车劳顿,必须歇息好。”   要了两间房,匆匆吃饭喝药,简单洗漱,莫远歌累得几乎挪不动,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江千夜回自己房间,睡到半夜却被隔壁咳嗽吵醒。一晚上都是断断续续、了无止息的咳嗽,根本睡不好。   第二日,莫远歌精神比昨日更差,脸色青白,眼下乌青,走路都哆嗦。他大病未愈,强行赶路只会更糟,可江千夜拦不住他去妙染坊的脚步。   两人继续赶路,白日莫远歌倒比夜里强些,咳得少,只是马车上睡不好。午时,马车行到一片幽静的竹林,江千夜干脆停了马车,要莫远歌先睡一觉,到晚上再继续赶路。   “咳咳……莫要耽误功夫了,我撑得住,继续赶路。”莫远歌催促道。   江千夜却下了马车,一边把药炉搬下来一边道:“此处幽静,趁着白日咳得少,快些歇息,到晚上咳得凶了又歇息不好。”   “我急着去给娘守灵,莫耽误功夫。”莫远歌撩开车帘就要出来。   “那也要顾着身体,你这样会把身体拖垮的。”江千夜急忙阻止他下车。   谁知只轻轻推了下,莫远歌竟就倒回马车里,后背“呯”撞在车厢壁上。他竟病到如此虚弱。   “远哥,你没事吧?”江千夜连忙伸手去拉他。谁知莫远歌却径直推开他手,闭眼冷声道:“我娘死了,那是我娘,不是你娘!”   担忧僵在江千夜脸上,一时间,竹林里静的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一声轻微脆响,什么东西碎了。   “是啊,那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江千夜的声音简直不像自己发出的,红着眼睛咆哮,“你这般孝顺,她知道吗?她死了!永远都不知道了!你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她就能活过来吗?”   莫远歌捂着嘴,张口就呕血了。血顺着指缝流到衣袖,染红了白色素服。他跪在车厢里,身子颤抖了两下,缓缓软了下去。   “远哥!”江千夜惊喊了声,惊慌失措地爬进车厢,把他抱在怀里帮他擦血,他脸上、手上、衣襟上都是血,怎么擦都擦不净。莫远歌闭着眼,脸白如纸,呼吸微弱,似随时都要断气。   “远哥……远哥……”江千夜害怕了,双手发抖,轻轻拍他脸颊,惊恐喊道:“别吓我……”   “你……走!”莫远歌奄奄一息,吐出两个字,便晕过去了。   莫远歌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只有十岁,坐在桃花林里的秋千上,身旁卧着一只斑斓猛虎,亲昵地舔着他的手。爹坐在石桌上抚琴,娘在他身边吹笛,他们合奏一曲《化蝶》。   微风带来花香阵阵,一曲终了,莫远歌起身想去爹娘身边。可是脖颈突然被绳索套住,回头一看,宋青梅手里拿着两根绳子,一根套住自己脖颈,一根套住猛虎脖颈,柳眉倒竖对他吼道:“莫远歌,你给我滚回来!”   “爹,救我!”莫远歌惊了,死命往爹娘那边挣扎,身边猛虎也出发痛苦的哀鸣。可爹娘似看不到他的窘境,两人手牵手,对他面露微笑,然后双双跳下悬崖。   “娘……”莫远歌惊了一身冷汗,猛地起身,一下撞到江千夜脸颊,“咚”一声,两人同时闷哼。   “远哥,你好些没?”黑暗中,江千夜急切地问道。   莫远歌上半身正被他抱在怀里,隔着薄薄衣衫,能感受得到江千夜温热的身体。明明昏昏沉沉嗓子疼,莫远歌却偏偏忆起了危柱山那不男不女的裸身。   “唔……好多了。”莫远歌撒了个谎,身子僵直。   “远哥,我好害怕,我怕你死在我怀里。”江千夜哭了,“若不是要骗走风无忧,我怎忍心说那些话伤你……远哥,别赶我走,我~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哭得伤心,眼泪一颗颗滴到莫远歌脸上,似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上次哭成这样,还是幼年在天阙城。   莫远歌吐血晕过去这半日,着实把江千夜吓得不轻。原以为早已了无牵挂,今日却发现,不知不觉中,已与这人牵绊至深。   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江千夜哭得更委屈了,眼泪如洪水泄闸,很快便把两人衣襟胸膛濡湿了。   “莫哭了,不赶你走。”莫远歌声音嘶哑,脸紧贴着江千夜头发,苦笑哄道,“小时候就这样,你一哭,我就没辙。”   再多的尖锐和偏执,总会被海似的包容溶化。那人如此温柔,肉身紧紧相贴,江千夜心中波澜四起,一股血瞬间冲上脑子:要他,要品尝他,要占有他!   “远哥……远哥……”似饿极寻奶的幼兽,江千夜急切地跨坐于莫远歌腿上,双手抱着他脸便在他唇上、脸上啃咬……“给我!给我!”   原始的冲动像洪水猛兽般淹没了理智,激情似烟花般冲天而上,从下腹燃到脑子,噼里啪啦炸出一串花火,推高,再推高……冲得江千夜耳膜嗡嗡响,心似要跳出胸腔……直到被人狠狠地推开。   江千夜被推出去老远。黑暗中,莫远歌咳嗽了声,喘着粗气,语气慌张:“你……你冷静点。”   似迎头被浇了一盆凉水:是了,莫远歌不喜欢男子。   江千夜心头一凉,欲望被高高摔下,瞬间凉透。惊慌失措地用手擦嘴,又去抓衣衫:“我……我太热了,我出去凉快一下。”说完磕磕绊绊地仓皇逃出车厢。   出了马车被冷风一吹,江千夜冲上脑子的血迅速冷了下来。披上衣衫,坐在车板上,苦恼地把头埋在膝上,直后悔刚才不受控制的冲动。   苦恼片刻后,抬头看着前方黑暗,豁然开朗:亲他一口怎么了?小爷就爱俊俏男子,见他长得好看,调戏一下不行吗?亲都亲了,大不了打我一顿,小爷脸皮厚,挨得起。   “嗯。”他清了清嗓子,冲车里喊道,“那个,你饿不饿?牛牛备了肉饼。”   “不饿。”莫远歌声音还有一丝慌张,“渴……渴得慌。”   还好,他没生气。高悬的心落回胸腔,江千夜咧嘴一笑,从一旁暖炉里倒了些热牛乳,撩开帘子递进去,很快便被车中人接走了。   江千夜抬眼看着满天星辰,道:“今夜只有露宿荒野了。”   半晌,才听见车厢里的人道:“进来睡吧。”   听到这话,江千夜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刚才囫囵吞枣,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但冷静下来后,再生不出胆子去冒犯他。   钻进黑漆漆的车厢,江千夜摸到了厚厚的被褥,还有角落里莫远歌的肩膀,正背对着他。   “我……我不是故意的,这里面太黑了。”江千夜挨烫似的缩回手,裹着自己的被子滚到车厢另一边,离莫远歌远远的。   莫远歌似受惊不小,久久都能听见他的喘息声。黑暗中,两人都没说话,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车外不知名的虫子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叫得江千夜心烦意乱睡不着。侧耳细听,那人呼吸渐渐均匀缓慢,已然睡着了。今夜他睡得安稳,似被江千夜吓得咳嗽都好了。   “远哥那般纵容我,若是连我想睡他,他也能纵容便好了。”江千夜心道。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虎年发发发! 第37章 提笔画天地   善画者,至善至美。云雨山川素纸装,晓风残月入华章。一毫漫卷千秋韵,七彩融开几度芳。山路松声和涧响,雪溪阁畔画船徉。谁人留得春常在,唯有丹青花永香。——妙染坊(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第二日,莫远歌精神好了不少,两人一致默契地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江千夜生炉子给莫远歌熬了药,两人立即上路,干粮都在路上吃。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到了太州境内。太州乃一马平川的平原,惟有西面风亭山高约千丈,向天伫立。山上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名曰砚湖,妙染坊便立派砚湖旁。砚湖如银河落九天,襟三川带五流,流入太州,千年万年哺育它。   太州占尽砚湖水利之便,富庶安乐,百姓安居乐业。农人在田里劳作,渔夫于江上撒网,顽童追逐嬉戏打闹,私塾里传出朗朗书声,好一片祥和安宁。   江千夜刚逃出京城时曾路过此地,可当时并无赏景的心境。此时追兵已歇,暂时可充半个闲人,便放缓脚程,沿着蜿蜒的乡道缓缓而行。   “远哥,你幼时念过私塾吗?”江千夜赶着马车,路过私塾门口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念过。”莫远歌在车厢里道,“三岁启蒙,五岁习武……唉,不说也罢。”   江千夜从他谈吐和那身傲人的功夫猜得到,他幼年定被管教得极严。相比之下,自己十岁被袁福芝带走,每日学身段、练唱腔,吃的苦挨的打不比莫远歌少,可是除了易容术,这些东西对自己复仇毫无用处。   “如果我没有学戏,倒想做个画师。”江千夜朗声一笑,“研磨滑墨,宣纸尽展,泼墨执笔,挥毫写意。远哥,刚救下我那晚,你手持芭蕉叶对月而饮的模样,醉玉颓山,万般风情,真叫我一见难忘。若是我会画,定要画下来。”   马车里的人不吱声。   江千夜直抒胸臆,却没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讪笑:“我这人就爱信口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马蹄哒哒,很快便来到风亭山下。莫远歌出了马车,江千夜怕他吹风,给他穿了披风,帽子也拉起来盖住头脸。   两旁郁郁葱葱,砚湖水从天而降,似万匹白马奔腾而下,奔珠溅玉,咆哮如雷,撞击飞溅在两旁巨石上,落下白玉似的幕布水珠,刚柔并济。   江千夜怕水汽沾湿了莫远歌,将他衣带系紧些,轰隆隆的水声中,他大声道:“不是说妙染坊的画师们在砚湖里洗笔砚,把湖水都染黑了吗?这水怎么这般通透清冽?”   被冰冷的水汽一浸,莫远歌还有些轻微打颤,仰望着高耸入云的银瀑,深邃的眼眸揉进了万般情绪。   “我从没来过妙染坊,不知砚湖是否尽为墨水。”他回得心不在焉。   这是宋青梅生长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她青春貌美,如山间朝露般耀眼,与同门师妹们山间折花,挥毫写意,无忧无虑。   莫远歌从没听过宋青梅说她与父亲如何结识,他们是否也像话本里的才子佳人,月下相遇,花间畅谈?   随即,他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抹灭。他父母伉俪情深,如胶似漆,父亲又怎会做出始乱终弃的事?   低头看着江千夜,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或许宋青梅当年也如这小鬼勾人魂魄……呸呸呸,这样腹诽娘,大逆不道!   “走吧。”莫远歌握住江千夜的手,牵着他缓缓拾阶而上。   被莫远歌握住的瞬间,激动喜悦的腾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江千夜。那只大手有些冷,但没任何东西比它更让江千夜眷恋。跟着莫远歌的脚步拾阶而上,澎湃汹涌渐渐平静,化为涓涓细流滋润心头。   “远哥……”江千夜声音微颤。   “妙染坊不比危柱山,这里规矩大。你跟在我身后,见人需行礼,不用说话,一切交给我。”莫远歌温言嘱咐。   “嗯。”江千夜轻哼了声。看着莫远歌清瘦的背影,用眼睛描绘他衣下皮肉骨骼。   两人沿着石阶走到天色尽黑,终于看到山顶那巨大的湖泊。月色下,平静的湖面如一座巨大镜面,清晰地倒映着天空的圆月和漫天星辰,如梦如幻,美得让人总感觉不真实。湖边,影影绰绰的房屋在黑夜中隐现,雕梁画栋,廊檐飞雾,如画中仙境。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远哥,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吧!”江千夜没见识地感叹道。   莫远歌转头看着他,眼里尽是笑意:“上次到危柱山,你也是这般感叹。”   江千夜顿时闭嘴。   “站住,此乃妙染坊山门,闲人不得入内。”一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拦住了去路。   “在下鸿安镖局莫远歌,来给娘守灵。还请姑娘带路。”莫远歌上前对女子抱拳。   女子上下打量着他,又看他身后的江千夜,约莫把他当成莫远歌的随从了。女子见二人皆身着素服,侧身让开了路:“原是莫公子,请随我来。”   莫远歌二人随女子沿着砚湖往那雕梁画栋处走,远远传来僧侣诵经的声音。女子道:“莫公子到得及时,今夜亥时要给大师姐放长生灯。”   “放在何处?”莫远歌问道。   “就在这砚湖。”女子指着一处灯火辉煌的院子道,“大师姐灵堂设在长生殿,梁掌门和鸿安镖局的人都在那里,莫公子先随我去见师父。”   莫远歌伸手阻止女子:“姑娘且慢。夜深了,不宜打扰老人家。在下今夜先守灵,明早自行去给赵掌门请安。”   女子嫣然一笑:“如此也好。我叫玉玲珑,公子叫我玲珑即可。”   江千夜瞪大眼睛,惊诧问道:“玉玲珑?是画《金瑶牡丹》的宫廷画师玉玲珑吗?”   女子莞尔一笑:“正是。”   江千夜惊得像半截木头,愣愣地戳在那儿,张口就忘了要说什么。玉玲珑乃北梁有名的丹青国手,谁知竟只是个年轻的妙染坊弟子。他最爱的一幅画便是玉玲珑的《金瑶牡丹》,一直挂在袁府他的房内。   莫远歌抱拳:“失敬,在下眼拙了,还以为只是妙染坊的普通弟子,原来竟是玲珑姑娘。”   玉玲珑道:“公子没错,我只是妙染坊一名普通挂名弟子,远不够亲传弟子的资格。”   见莫远歌也开始面露惊诧,玉玲珑手做请势,“莫公子这边请。”   三人来到长生殿,殿内灯火通明,摆开了水陆道场,一百零八位高僧日夜不停地诵经。灵堂内挂满灵幡,两旁点了无数的白蜡,空气中飘着纸钱蜡烛的味道,巨大的黑色楠木棺材停在正中央,身着丧服的众人正在烧纸。   莫远歌走到门口跪下来,看着那巨大的黑棺,低声呢喃:“娘,孩儿不孝,来迟了。”一步一叩首,直从门口跪到棺木前。江千夜默默跟在他身后,垂手低头。   梁奚亭等人正一身丧服在灵前烧纸。见莫远歌来,梁奚亭停下手中事,起身去扶莫远歌:“你身子尚弱,怎么就急着过来,有舅父替你。”   莫远歌惨然一笑:“舅父,这事替不得。我先给娘上柱香,万事回头再说。”   “好。”梁奚亭招呼柏君给莫远歌取香,随即取下头上的孝布,对江千夜道,“你给宋大娘上完香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嗯。”江千夜接过点好的香,跟着莫远歌行叩拜大礼。莫远歌上了香,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和莫如黛、伍智达、陈显忠三人一起给宋青梅烧纸钱。   稍后,江千夜低声与莫远歌耳语一阵,便出了长生殿,来到黑漆漆的砚湖边。   砚湖边开满海棠花,虽淹没在夜色中,却能闻见阵阵幽香。   梁奚亭背着手站在砚湖边,面朝波澜四起的湖水,衣袂在夜风中翻飞。   “梁掌门。”江千夜走到他身后,低声唤道,“我来了。”   梁奚亭转身,眼睛在夜色中似有微光,看得江千夜不自觉地低下头。“那日你们下山后再没回来,后来便传来烂柯门去鸿安镖局的消息。其中详细,你细细说与我听。”梁奚亭道。   江千夜便将他们下山后的遭遇一字不漏地说与梁奚亭。   亥时,诵经的僧侣们排着长队出长生殿,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跟在后面。来到湖边,众人将一盏盏用透光的白纸制成壁、经高僧祈福的长生灯点上蜡烛,放置于湖中。霎时,湖面便飘满了长生灯。   天上星光,地上烛火,水里长生灯交相辉映,星星点点,如梦如幻。   梁奚亭听完,沉默半晌,伸手轻拍江千夜肩膀:“你无须自责,当时是我与温如一致决定带你回鸿安镖局。而且……”他欲言又止。   “什么?”江千夜抬眼看着他,满眼好奇。   “无事。”梁奚亭不愿说下去,低眉垂目,伸手捏江千夜胳膊,“总之,我还是要恭喜你恢复自由身。从今以后,欢儿便随袁福芝一起下地狱了,世上再无此人。”   江千夜惨然一笑:“多谢梁掌门,可我还是个没有姓名之人。”   “很快就有了,星河,很快。”梁奚亭转头看着远处仿佛与天际接壤的长生灯,“虽然很痛心,但宋大娘的死,便是花白露最好的催命符。”   “梁掌门,你要怎么做?”江千夜站在他身后问道。   梁奚亭转身看着江千夜,眼睛里是江千夜从未见过的温情:“要如何做是我的事。但星河,我看得出来,温如是用命在待你好。这一点让我有些惊,但我也很欣慰,在这充满脏心烂肺的乱世凶年,好歹有你能暖热他,让他像个活人。”   江千夜脸一红,心中“咚咚”直跳:难道远哥也……也喜欢我?不,不可能,否则他就不会把我推开了。   “温如是个厚道人,别让他伤心。”梁奚亭拍拍他肩,低声在他耳边道,“即便你有别的心思,也切莫让他发现,他会伤心的。”说完,梁奚亭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千夜楞在那里:“他……到底在说什么?”   长生灯放完了,江千夜回到长生殿。   莫远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一张脸苍白无血色,眼睛通红,低垂着头。伍智达和陈显忠年迈,皆已去歇息了,莫如黛打着哈欠跪在一旁摇摇晃晃,也快撑不住了。宋青梅的灵柩要在长生殿停四十九天才会下葬,孝子贤孙便轮流守灵。   “如黛,你去歇息吧,今夜哥守。”莫远歌对睁不开眼的莫如黛道。   谁知莫如黛一见江千夜进来,瞬间精神了,跪得直直的:“我不困,哥你大病未愈,该好好歇息,你去睡吧,我守得住。”   莫远歌拉了下她胳膊:“听话,你连续守好几夜了,不能再熬了。”   莫如黛这才站起来,揉揉酸麻的膝盖,羞涩地瞟了江千夜一眼,对莫远歌道:“对了,之前外祖母说想见你,明早你去看看她。”   听到“外祖母”三字,莫远歌愣了下,旋即点头:“知道了,你快去睡。明早我就去拜见她老人家。”   莫如黛走了,江千夜默默在莫远歌身边跪下来,缓缓往火盆里烧着纸钱。莫远歌侧脸看他,眼里闪过一丝暖色,默许他陪自己守夜。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都要暴瘦暴富呀! 第38章 尺纸绘人心   卯时,江千夜倚在莫远歌身上打盹,僧侣嗡嗡的诵经声拖得老长,让人昏昏欲睡。莫远歌跪得笔直,把最后一张纸钱放进火盆,抬头对身边的妙染坊弟子道:“劳烦姑娘带我们去洗浴更衣,稍后要去拜见赵掌门。”   “公子请随我来。”身着素服的女子道。   “起来了。”莫远歌轻拍了下倚在自己胳膊上的脸。“嗯。”江千夜揉揉眼睛,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去搀扶莫远歌。   莫远歌也是膝盖酸麻,两人站起来活动两下,随妙染坊弟子往外走。   “莫公子可住海棠阁,梁掌门也住那里。”女弟子道。   她带着莫远歌二人从长生殿后门出,穿过一片铁脚海棠林,炙烈如火的红花掩映在黑色树枝与绿叶中,自成风骨。被晨雾沾湿的石板路蜿蜒在海棠林里,一眼望不到头。   昨夜没吃晚饭,江千夜腹中饥饿,满心期待早点能丰盛一些,倒无心欣赏这冷沁人心的美。   沿着石板路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一座雕花竹楼掩映在海棠林中。循着石板路过去,竹楼真容毕现:整座两层小楼皆由粗楠竹搭建而成,掩映在绵延茂密的竹林中。小楼大门上书“海棠阁”三字,题字的竟然是北梁已故鸿儒方鸿钧。   女弟子上前开了门,对二人做请势:“莫公子请进,梁掌门住东院,您住西院。稍后会有人把饭送来。”   “多谢姑娘。”莫远歌对女弟子微微颔首,与江千夜一前一后进了小楼。   此时尚早,莫远歌怕扰了梁奚亭睡眠,便径直往西院而去。西院大厅内挂着一个典雅别致竹屏风,左右两侧是竹楼梯,两人沿着楼梯上去,有房屋两间。站在露台向外望去,整个海棠花海跃然眼前,花海边缘便是平如镜的砚湖,接连天际。   “你且先沐浴,换常服即可,免得引赵掌门忧思。”莫远歌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两人各自洗净一身疲惫,换上常服,便听见有女弟子在楼下唤道:“莫公子,饭菜已放桌上,请用。”   两人踩着竹制楼梯下来,桌上竟只有两碗冷饭。摸着冰冷的饭碗,江千夜大失所望,顿时没了食欲。莫远歌却径直将饭端起,解释道:“妙染坊的规矩,守孝期间只食冷水饭。吃吧。”   “哦。”江千夜连忙将冷饭端起,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莫远歌大病初愈,却是吃什么都香,径直将一大碗冷饭吃完了。   辰时,莫远歌兄妹和江千夜、梁奚亭毕恭毕敬地站在赵明镜院外,院落上题“纵横妙趣”四字,乃妙染坊立派祖师所题。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青衫女子。女子年纪与宋青梅相仿,面容也十分相似,但体态稍丰腴,少了宋青梅的清冷肃穆,眼角眉梢多了一丝温婉,正是赵明镜寡居的二女儿宋皎月。   “你们来了。”宋皎月声音清婉。   梁奚亭抱拳:“宋女侠,赵掌门好些了么?我带温如来给赵掌门请安。”   宋皎月没回他,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莫远歌,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你便是鸿安镖局那孩子。当年你病重,我曾见过你一眼,竟长这么大了。”   莫远歌连忙行跪拜大礼:“莫远歌拜见……拜见宋女侠。”宋青梅执意抱牌位嫁进鸿安镖局,妙染坊一直不认这门亲。如今宋青梅去了,不知妙染坊对他这养子是何态度?莫远歌心中忐忑,只得这般保险地称呼宋皎月。   宋皎月对他的称谓不置可否,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吧,娘在屋中等你们。”   “多谢。”梁奚亭搀起莫远歌,跟着宋皎月往院内走去。   明净的内堂,高高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头戴黑色刺绣护额,面容瘦削,苍老的双眼神光内敛,神采奕奕,威严不可侵犯,手中把玩一柄玉如意,正是妙染坊掌门赵明镜。   她执掌妙染坊已有一甲子,曾入宫教授先帝丹青之妙,门生遍地,在江湖和朝堂的辈分都极高,连烂柯门花白露、云章书院风闻征见她都得礼敬三分。   梁奚亭带着众人对赵明镜行跪拜大礼:“危柱山掌门梁奚亭,携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赵掌门。”   “起来吧。”赵明镜开口便给人一股疲惫感,似熬了多日未曾入眠。   众人起身。赵明镜扫视一遍堂下众人,冷声道:“都齐了,谁来说说,我儿青梅到底因何被杀害?烂柯门虽一向嚣张,但还不至狂妄到明目张胆地滥杀无辜。”   梁奚亭上前一步抱拳,正要开口,赵明镜便严厉地打断他:“你住口,我要听他说。”手中玉如意一指莫远歌,“说吧。”   莫远歌“噗通”一声跪下。在赵明镜的强势高压下,江千夜手心直冒汗,低眉垂首跟着跪了下去。   “晚辈没能及时赶回,事后听在场之人转述,起因是烂柯门怀疑镖局内藏有杀害花知微的凶手,让娘交凶手,娘与他们发生争执,被温素秋杀害。”莫远歌不敢欺瞒赵明镜,据实回报。   赵明镜目光似能透过皮肉看穿人心,问道:“镖局究竟有无私藏杀害花知微的凶手?”   莫远歌立时结舌,他不能说有,因为那时江千夜已经离开镖局;更不能回答没有,因为江千夜的确到过镖局。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赵明镜叹了一声:“唉……无论谁问,你都该一口咬定,镖局没有私藏任何人。”   莫远歌望着高高在上的老人,目光坚定抱拳道:“是,鸿安镖局从没私藏任何人。”   赵明镜右手轻抬,宋皎月立即上前将她扶起。众人这才发现,这坐得笔直的老人已经连起身都困难,如秋风中被人摘了果实的老藤蔓,一手拄拐,一手搀着女儿,方可颤颤巍巍起身。   她缓缓走到江千夜面前,伸手轻抚他颅顶:“便是为了你这小鬼吧。”   赵明镜乃武道巅峰的逍遥境高手,不动声色,全身却散发着慑人的气场,不怒自威,江千夜不由得瑟瑟发抖,低垂着头:“晚辈……江千夜,拜见赵掌门。”   他一低头,赵明镜便看不见那张脸了。赵明镜皱眉:“抬头,让老身仔细瞧瞧。”   江千夜抬头,只与那双凛若冰霜的眼睛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不敢再看她。   赵明镜仔细打量着那张清瘦的脸,忽然冷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天阙城和烂柯门脏心烂肺的结合,竟也能生出人模狗样的东西。”   江千夜血一下冲上脑子,却又不敢顶撞她,只得低头,双拳紧握。莫远歌见他脸色猛地红了,连忙道:“赵掌门,稚子无辜。”   赵明镜神色归于平静,缓缓道:“若非如此,老身岂容他活到现在。”她目光从江千夜身上移到莫远歌身上。   莫远歌拱手抱拳:“多谢赵掌门。”   赵明镜走到莫远歌面前,仔细看着这青春正茂的年轻人,用眼睛描绘他的面庞身形,牢牢刻画于眼中,记在心底。伸手触摸莫远歌鬓发,低声呢喃:“我的儿啊……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心血……”   莫远歌低头道:“晚辈不孝,累娘孤苦一生。”   赵明镜干枯的手轻抚莫远歌头顶乌发,轻叹道:“是啊,老身恨你夺了我儿一生幸福……可你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虽无血缘,却也胜过血缘。罢了罢了,你们起来吧。”   莫远歌与江千夜一同起身。   见赵明镜总算放过莫远歌二人,梁奚亭高悬的心这才放下,抱拳道:“此事因晚辈思虑不周而起,累及宋大娘,晚辈愧疚万分,定拼死为宋大娘复仇。”   赵明镜拄着拐杖缓缓往椅子去:“老身命运多舛,家破人亡,子嗣凋零,何其悲哀。老身年迈,复仇的事便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梁奚亭抱拳:“多谢赵掌门信任,晚辈定不负厚望。”   “鸿安镖局没有年长的女子,如黛年纪尚幼,留我膝下教养。”赵明镜颓然坐在椅子里,看着莫远歌,“你可有异议?”   如黛已长成青葱少女,与一群舞刀弄棒的汉子一起生活多有不便,莫远歌便道:“如此再好不过,多谢赵掌门。”   莫如黛却急眼了,她哪舍得离开家,何况莫远歌身边还跟着一个让她萌动的江千夜。可她不敢违拗赵明镜的意思,只得噘着嘴沮丧地站在一旁。   “去吧,”赵明镜挥手,“好好给你娘守灵。”   莫如黛被赵明镜留下。宋皎月把三人送出院子,这才道:“娘接到大姐被害的消息,便病得厉害,有时还会癔症,恐时日无多。我需守着她寸步不离,替大姐三妹尽孝床前,其余诸事便拜托梁掌门和鸿安镖局了。”   梁奚亭道:“宋女侠放心,一切有我。”   三人告别宋皎月回到海棠阁,伍智达和陈显忠已在海棠居等待多时。   “达叔,显叔。”莫远歌下意识把江千夜挡在身后。   伍智达腰上缠着白布,背对着陈显忠抽旱烟,漠然道:“别挡了,早就看见了。”   江千夜这才站出来,垂手低头:“达叔……对不起。”   伍智达身上的伤还没好,见江千夜没好脸,转过去不理他。倒是陈显忠站起来解释道:“敏之并没有怪你……”   “没你事。”伍智达皱眉打断他,对莫远歌道,“你身子好些了,大家该好好合计一下了。”   莫远歌双手按在江千夜肩头,示意他坐下,这才道:“前几日我头脑昏沉,无心思虑。这两日稍好些,有几个问题一直不解。”   梁奚亭道:“你说说看。”   “第一,当日温素秋杀了娘,伤了达叔,烂柯门已稳占上风,为何又突然放弃转而离去?”莫远歌皱眉苦思,“是现场的什么人,或者变故改变了他们的决定?”   伍智达与陈显忠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梁奚亭拍着莫远歌肩膀:“除了这个,还有别的问题吗?”   “还有,花知焕和温素秋离去后,烂柯门竟再不派人来,甚至闭了山门,不敢面对妙染坊的质问。”莫远歌道,“温素秋鲁莽,花知焕却是个沉稳之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与温素秋来鸿安镖局要人。”   他看了江千夜一眼:“血亲之仇不共戴天,花知焕岂会轻易放弃搜捕凶手。但烂柯门撤了追杀令,连官府对凶手的搜捕也撤了,这便十分奇怪。”   江千夜低头思索,片刻后抬头看着大家:“我想我知道原因。”   四人顿时齐齐看向他。这事别说莫远歌,就连自认熟知内幕的梁奚亭也不解其中深意。   江千夜冷惨笑了下:“或许,花白露老贼知道是谁杀他儿子。”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   “何以见得?”梁奚亭追问,“你的存在除了袁福芝和风无忧,还有我们几个,这世上还有谁知道?”   “当然还有人。”江千夜脸色惨白,回想起袁福芝那句“你可知你外祖为了巴结我,亲手把你送给我。”   “那便是花白露自己。”江千夜闭眼,时至今日,想起这句话,他依旧反胃想吐。   “老畜生临死前曾向我透露,当年他对我娘求而不得,花白露为了巴结他,主动把我送给他。”江千夜闭眼道,“他一直知道,欢儿便是江星河。”   听到这话,莫远歌只觉后背发凉:人真的可以为了利益,枉顾血脉亲情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如此便说得通了。”梁奚亭看着江千夜,眼里闪过一丝同情,“真是报应不爽,一生都陷在骨肉相残的悲剧里,花白露老贼也算自食恶果了。”   “唉……你这孩子,命怎么苦得跟黄连似的……”伍智达不忍再怪他,叹息着起身走到门口透气。   江千夜摇头苦笑,转头看莫远歌:“远哥,你还有什么问题?”   莫远歌也看着他,眼里藏着质问:“还有便是你和风无忧,到底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39章 分不两相守   一直以来,莫远歌从未主动问过江千夜什么,可那晚清泉山与风无忧看似偶然的相遇、两人之间暧昧不清的对话,都让莫远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此言一出,众人皆低头不语,梁奚亭更是背过身去,不经意轻转手中短笛,竖起耳朵细听。   江千夜轻笑:“看来远哥还是不信任我。”   莫远歌不受他激:“我搭上自己性命无所谓,但舅父、达叔、显叔,甚至妙染坊都牵涉其中,我不得不谨慎。星河,你百般讨巧,我也百般容你。我今日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一句,你是否身在曹营心在汉?”   此言一出,众人皆屏息,就连假装不在意的梁奚亭也停了手中短笛,静静听他回答。莫远歌目光依然柔和,却多了一丝不容拒绝。   江千夜这才明白昨夜梁奚亭那番话的深意,原来,他们舅甥俩都在怀疑自己与云章书院暗通款曲。只是梁奚亭顾着莫远歌的感受,没有这般直白地问自己。   江千夜千疮百孔的心本已在那人万般包容里稍有愈合,此刻又裂缝了。   他心头一痛,闭眼冷笑:“我说什么,你们信吗?”   “你说,我便信。”莫远歌声音温柔,透着不可更改的坚定。三人皆惊,转头看着莫远歌,都没开口。   江千夜睁眼看着莫远歌,眼神戏谑,声音慵懒:“远哥还真是信任我,我该感激涕零。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没-有。”他一字一顿,挑衅地看着莫远歌。   空气似瞬间结冰,梁奚亭轻咳一声,转身出屋,拉上伍智达和陈显忠:“长生殿那边不可缺人,我们先去帮忙。”   屋里只剩互相对视的二人。莫远歌率先弃阵,起身拍了下江千夜的肩,声音依旧温和:“我不仅是你的远哥,更是舅父的外甥,娘的儿子,我需对他们负责。”   刚学会信任一个人,那人反过来就质疑自己,这滋味着实难以下咽。此刻江千夜什么都听不进去,但习惯伪装自己的他,脸上很快浮现惹人怜惜的笑容:“多谢远哥。”   “你一夜未眠,去歇息吧。我今夜还要守灵,你便不用去了,在屋中歇息即可。”莫远歌道。   “不。”江千夜仔细收了声音里的颤抖,笑得灿烂,“我陪你守灵。”   莫远歌没说什么,起身便往西院而去。江千夜跟在他身后,笑盈盈地道:“远哥,你与其质疑我,不如好好回想一下你的第一个问题。”   莫远歌顿住,转身看着他。那人的笑里藏着三分寒意:“我怎么觉得,除了你,那三人都知道答案。”他凑近莫远歌耳朵,透着魅惑,“只是,他们都不告诉你。”   见莫远歌蹙眉陷入沉思,江千夜顿觉痛快两分,笑眯眯地道:“远哥,我睡觉去啦,晚上守灵记得叫我。”   看着那人轻快的背影,莫远歌默默一声叹息:真是睚眦必报的小鬼。   午饭依旧是冷饭,江千夜没起床。莫远歌独自吃了饭回屋歇息,直到卯时才起身去敲江千夜房门:“星河,我要去守灵了。”   “来了。”江千夜声音透着疲惫,但依旧很快起身,开门笑盈盈地道,“走吧。”   看着那张笑脸,莫远歌欲言又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海棠花海,去长生殿继续给宋青梅守灵。   漫长的夜并不好熬,僧侣诵经的声音使人头脑昏沉。到后半夜,江千夜便熬不住了,倚在莫远歌身上打盹。莫远歌一边烧纸,一边用尚且虚弱的身子撑着他,熬到天明莫如黛来替换。   接连熬夜,加上吃不好,江千夜只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回到海棠阁,懒看那桌上的冷饭,扶着楼梯上楼睡觉。   他疲惫不堪地洗了澡,正待上床歇息,便有人敲门。江千夜有气无力,懒得回应。天塌下来他也得先睡觉,根本不想理人。   “星河,开门。”是莫远歌的声音。   满脑子都是“别理他,别理他”,可架不住天性使然,江千夜就是无法拒绝那人,只得起身开门。   莫远歌换下了丧服,穿了一身青衫,头发半干,乌发玉颜,眉目如画,宛如一块无瑕美玉,手捧着一个罐子,透着令人馋涎欲滴的肉香。   “我托柏君下山买了炖羊肉,你吃些再睡。”莫远歌把热腾腾的罐子递到他面前。   看着那人的温柔的眼眸,江千夜心中一动,没有伸手去接:“妙染坊的规矩,守灵期间只食冷水饭……我……这样不好。”   莫远歌把罐子放在他手中:“你吃不惯冷水饭。”   江千夜接住那暖和的罐子,垂眼看着盖子上的纹路,没有吭声。   “吃了再睡,你本就体弱,总不能因此拖垮身子。”莫远歌说完,转身往自己房间去。   江千夜回到房内,把罐子放在桌上。揭开盖子,鲜美的肉味扑鼻而来,满满一罐肥瘦相间的羊肉,极度的鲜美的气息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江千夜用勺子搅动了下,却径直放下了罐子。   “以为小小的口腹之欲,就能弥补对我的伤害吗?莫远歌,你小看小爷了。”他把罐子盖上,免得被那香气诱惑,“把你自己涮洗干净放小爷床上,或许小爷能消了气。”   他并不大度,也不想大度,躺下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窗外已然漆黑一片,不知夜里几点了。不知莫远歌是没能叫醒他,还是压根就没叫他,连忙起身穿衣,准备去长生殿。   “嘎吱”竹制楼梯一声轻响。江千夜一激灵,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地滚落床底,趴在床下紧盯着门窗。   “嘎吱~嘎吱~”这老旧的竹楼倒是给江千夜提供了便利,能很好地判断来人的方位。   “阴魂不散呐,居然跟到妙染坊了。这么想死,小爷这就成全你!”他邪魅一笑,手探入怀,食指、中指缝各夹一枚钢珠,只要那人一开门,准能在他身上穿两个窟窿。   谁知那人走到门口却没进来,似在等待什么。江千夜像狩猎的野兽静待猎物。约莫一刻钟后,那人依旧没动静。江千夜身子紧贴地板,趴得肚子凉,心中暗骂:娘的,还挺客气,等小爷亲自来迎你?   正当他快失去耐心时,门“吱呀”轻开了个缝,江千夜凝神屏息,紧盯着门缝,看不到人影。“呀~”门缝又大了些,依旧看不到人。   突然,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从门缝飘进来,就在进门的电光火石间,江千夜手中的钢珠便接连飞出,“噗”第一枚钢珠打到门上,第二枚钢珠却如泥牛入海,既听不到落空的声,也听不到打中的声。   江千夜头皮发麻,心中陡然不安,一股寒彻骨髓的冷幽然从右侧袭来。侧身一滚,险险避过了那股风,腰部顿时撞到床腿上,发出轻微响动。   暴露了位置,江千夜快如闪电就地一滚,“噗”一声,钢珠打在床腿上,江千夜听得清楚,那是自己的钢珠。来不及细想,一股幽冷又从左边袭来。江千夜只得往右一滚,避过了那一击。但随即尾骶穴一疼,一股酸麻感顿时从那处往四肢百骸而去,江千夜瘫软在地,竟是被人凌空点了穴。   得手,那人点了灯,屋中顿时亮起。江千夜脸朝墙壁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骨髓,浑身酸麻难当,竟拿不出一丝力气转头去看来人是谁。   那人手执油灯一步步朝江千夜走来,慢悠悠地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搅得天翻地覆,让几大门派争相护你。”   他语气透着冷,江千夜瞬间毛骨悚然:这声音他在云章楼听过,不是花知焕,又是谁?   花知焕似怕他喊,食指轻弹,“嗖”一股劲风打在江千夜脖颈,封了他的哑穴。一根绳子快如闪电套上江千夜双手腕,上端绕过房梁一拉,江千夜瞬间被凌空吊起。   花知焕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冷笑,手指轻划他后背。“刺啦”一声,贴身衣物瞬间狼狈破裂,露出背部大片纹身。   就着微黄的灯火,江千夜轻微颤抖的裸背上纹身一览无余:一个女人的裸身,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面对如此香艳的景象,花知焕冷笑:“果然是你。这老东西还真是会享受。我倒要看看,你生了怎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手执油灯绕到江千夜正面,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   江千夜睚眦欲裂,动不了,喊不出,仇恨如泄闸的洪水在胸膛里翻滚,冲得一张脸通红。锐利的双眸中,隐隐透着嗜血的火龙,张开发着寒光的尖牙,恶狠狠地盯着花知焕,眼神中的怨毒、幽深、和仇恨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惊诧僵在花知焕脸上:眼前这张脸,竟与自己三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这是阿姐?抑或,是十年前的自己?   那瞬间如五雷击顶,花知焕直瞪瞪地看着江千夜的脸,手中油灯“当啷”落地,屋内又陷入一片黑暗。   “你……你究竟是谁?”黑暗中,花知焕声音发颤,蕴着极深的恐惧。   回答他的只有江千夜剧烈的喘息。   花知焕捂着嘴倒退了两步,脑子“嗡嗡”作响,方寸大乱。他不甘花白露就这么放弃追捕凶手,好不容易逃出来打探到欢儿的下落,谁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张脸。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全世界的蛇胆都在自己胃里翻腾,他受不了,想吐。但呕了两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涩。天塌了,地陷了,跌跌撞撞推开门,一闪身消失在黑夜中。   江千夜吊在房内动弹不得,羞愤,仇恨,怨毒胀满胸腔,却无处发泄。身上的酸麻没有过去,手腕痛得像是要断了,血红的双眼瞪着黑暗,不受控制地流泪,脸上挂着癫狂的笑,报复的快感和仇恨怨毒水乳交融……   强烈又复杂的情绪吞噬着他的心神,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 第40章 恨不两相思   江千夜梦见自己站在一处悬崖边,身前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明明怕得要死,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一脚踏空,心脏似要跳出胸腔,身体猛地坠入深渊,不断下坠、下坠……   天快亮了,低低的天幕压着恐怖的黑云,来势凶猛,像是黑色的疯狂巨龙,要把大地吞噬。“轰隆”一声,巨雷炸在天际,扯出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   惊雷唤醒梦中人,江千夜猛地一顿,下坠停了,睁眼便看见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莫远歌抱着他坐在床上,大拇指还掐在他人中上。   手腕的痛感顿时延绵不绝地袭来。屈辱、愤恨涌上心头,晕过去之前的情绪瞬间卷土重来,血红漫上双眼。   江千夜突然“嗬嗬”地笑起来,直愣愣地瞪着莫远歌,露出惨白的牙,眼泪顺着眼角流下,笑得癫狂,浑身不断颤抖,神情阴森可怖。   莫远歌伸手拍着他的脸,一脸担忧:“星河,你没事吧?”   江千夜不回他,只是癫狂地笑着,双眼透着虚无。莫远歌想把他抱起,可触到那冰冷的身子又缩回了手。思忖再三,终还是将他抱起摁入怀中,轻拍他背低声唤道:   “星河,别怕。”   “别怕,我回来了。”   “没事了,远哥在。”   被莫远歌抱住后,江千夜渐渐不笑了,愣愣地看着莫远歌,眼神陌生,似不认得这人。   “我本想让你歇着,没想到……”莫远歌也在轻微颤抖,心似数万根钢针插着,嗓子像被什么塞住,满心懊悔。若江千夜今夜被人害了,莫远歌得悔恨终身。   就这么抱着他,暖着他,直到怀中人惨白的皮肤渐渐起了暖色。江千夜闭着眼靠在莫远歌肩头,片刻之后再睁眼,眼里的陌生已然散去。   “远哥。”他轻唤道,声音嘶哑。   “我在。”见他能说话了,莫远歌终于放下心来,却依旧没有松开他。拉被褥盖住他的裸背,盖住那耻辱的纹身,柔声哄道:“我抱着你,你好好睡。”   江千夜没闭眼。莫远歌身上的衣衫染了清冷的香烛味,能使人心静,却无法祛除心生的魔。他看着莫远歌,眼神骤然变得阴鸷,猛地推开他胳膊,力气极大一把环抱莫远歌的腰,径直跨坐在他腿上,张口就吻住了那张嘴。   炽烈粗暴,蛮横又疯狂掠夺这人的温柔,浑身不断颤抖,似要把自己嵌进他身体,要他的温热来暖自己的冰冷。小江公子也猛地抬头,横枪竖棒地威胁着莫远歌。   没有缠绵悱恻,只有疯狂的撕扯,这哪里是亲吻,分明是泄恨,用莫远歌海一般的包容来消解他满腔恨意。   莫远歌疼得皱眉,脸色苍白,肌肉抽搐,双手在江千夜背后攥得青筋暴起,几次三番想把他从身上扯下来,最后却还是忍痛任他发泄。   唇被吮破了,可那人的暴虐还没有停止。似嫌血液味道不佳,江千夜转头又在莫远歌脖颈上啃咬起来,似荒原野火,狂野肆意。   “刺啦”身上衣衫被江千夜一把撕碎。眼看就要衣不蔽体,莫远歌忍无可忍,狠狠握住他双臂一把将人扯开,又惊又怒:“你疯了么?”   江千夜面目狰狞,似将莫远歌当成了仇人,张嘴就想咬他,白森森的牙咧着,因够不着莫远歌更加狂暴,眼睛血红,嘴角挂着血,已完全癫狂了。   见状,莫远歌一指戳在他腰间。   疾风骤雨的势头止息,江千夜颓然崩塌,双眼一闭软倒在莫远歌怀里,胸膛剧烈起伏,身上惨白的皮肤被汗水沾湿,泛着寒光,只剩下剧烈地喘息。   莫远歌胸膛脖颈都是口水和红痕,嘴角残破,被欺负得有些凄惨,拉被子盖住他的身躯,怒气未消:“失心疯了么?!”   “哈哈哈哈~”江千夜闭眼疯狂地冷笑,“是啊,疯了,全他妈的疯了~”   莫远歌知他受了不小的刺激,连人带被褥抱在怀里,声音稍软:“谁把你吊起来的?”   江千夜脸上任由他抱着,闭眼冷笑:“你猜。”   他破罐破摔,莫远歌无可奈何,只得将他双手从被子里掏出来,取了药膏缓缓涂在他红肿的手腕处。   火辣辣的手腕凉悠悠地很舒服,终于把江千夜理智拉回躯壳。江千夜睁眼看着眼前人,莫远歌的嘴唇被咬破了,衣衫也裂开了,脖颈都是自己啃咬的红痕。   “恶心吗?”他声音寒彻骨髓,“被男人蹂躏。”   “蹂躏”二字太刺耳,莫远歌皱眉道:“又不是姑娘……被咬一下没什么,就是太痛。”手背蹭了下嘴唇,果然立即有血迹。   “哈哈哈……你还真是能忍。”江千夜笑了,“既然你这么能忍,不如帮人帮到底,舍身给小爷睡一回,帮小爷泄泄火啊~”   他笑得邪性,莫远歌手背抵着嘴唇破口羞涩地看着他,但双眼尽是疑惑。   “怎么样?”江千夜凑过去,媚眼如丝,勾魂摄魄,“莫镖头~洞泉温热,白雪花红,外面那么冷,何不进来蝶戏花髓,推磨折冲……星河什么都会,你要的,我都有。”   莫远歌在他凑过来时,便侧身背对他,看不到神情,只是白皙的后颈染上粉红一片。   一双苍白冰凉的胳膊缠上了那白里透红的脖颈,耳边湿热的呼吸,沾着软糯黏腻的细语,似魂都能勾了去:“大郎,我心里热得慌。”随即,一个湿濡的吻印在后脖颈,“帮我泄泄火……”   莫远歌挨烫似的颤了一下,耳朵红得似要滴血,额头浸出细密汗珠,心跳如擂鼓,僵成了一根木头。不看他,也不回应。   江千夜胸膛径直贴上莫远歌后背,从后面搂着他,脸紧贴他肩膀脖子,双手隔着衣衫在他胸膛游走。   “我就是好男色,尤其大郎这样仪表堂堂的美男子。我每天~哪怕吃饭都在想,吃饱了怎么弄你。”江千夜低低轻笑,在他耳边如吐信的毒蛇,把热切和欲望全都喷洒在那人耳边,“你不是最疼我吗?给我,好不好?”   莫远歌闭眼,一言不发,袖中双手握拳,如履薄冰的意志和暗潮汹涌的情欲殊死搏斗,几乎让他崩溃。   江千夜字字句句都精准打击着他薄弱的意志:“你从小就喜欢我~可你不知道,你对我不止是兄长疼幼弟。你爱我,是爱,知道吗?”   “休要胡说!”莫远歌声音沙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随即,嘴就被另一张嘴轻柔地堵住了。嘴唇相贴,旋即轻轻分开,浅尝辄止,那人继续刺激他:“我没胡说。有哪个兄长被幼弟冒犯,会不生气呢?只有你,莫远歌。”   莫远歌蹙眉,“咚咚”的心跳声听得清晰。“呯”一声,薄弱的意志在喷薄而出的情欲里碎成了渣。   那人又在他嘴角细细品着,用身体勾他,用眼神侵犯他:“睡一回吧……这乱世凶年活着太苦,就当犒赏自己。都是男子,又不会怀孕。偷偷做了,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甫脱樊笼的欲望之龙“当”一头撞进冰天雪地。莫远歌突然睁眼,眼里熊熊欲火旋即灭了,颤抖着转头看他:“就……就当犒劳自己?”   江千夜缠上去,径直趴在他胸口,双臂紧紧搂着他脖颈,继续蛊惑他:“是啊,我扮女子可以假乱真。桐子城那晚的花魁,你喜不喜欢?再美貌些也可以。”   “砚湖水能清心,不如下去清醒清醒。”莫远歌一下拉开了缠上脖颈的双臂,“噌”一下站起来,脸红脖子粗,不看床上那媚态百出的人,声音比砚湖水还冷。   江千夜不以为意,伸手轻勾他腰带,三分轻薄五分讥诮:“风无忧说得没错,你真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莫远歌本受了刺激,此时听到这话,如同淬毒的利箭一下刺破他的心,连同清泉山那夜江千夜弃他和风无忧走的伤痛一同发作。脸色瞬间煞白,捂着胸口站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好疼,好疼……   他抓着那人试图给自己宽衣解带的双手,颤抖着从头上扯下发带,快速在他手腕上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   “干嘛?”江千夜愣了,“给我解开。”   莫远歌背对着他以手支额,声音疲惫沙哑:“别这样……星河,我真的心力交瘁……”   江千夜挣了两下,谁知那看似羸弱的发带竟然十分韧性,没有挣断。他干脆不挣了,盯着莫远歌的背冷笑:“不会是莫镖头看了我背上纹身,嫌我脏吧?”   他凑过去,嘴唇若有似无地轻触莫远歌的脸,似笑非笑:“活了二十年,我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你不肯算了,风无忧定不嫌我。”   他再提风无忧,莫远歌怒火中烧,额头暴起了一道道青筋,忍无可忍!头发披散,一把拉过被子,卷煎饼似的将人裹起来,只露出肩头在外。   “喂,你干……”江千夜惊慌失措,话还没说完,“啪!”一声,莫远歌抬手重重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两人脸相聚不到三尺,惊诧僵在江千夜脸上:他不敢相信,莫远歌竟然打他屁股?!   莫远歌急赤白脸,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不是要泄火吗?我好好给你泄泄火!”   屁股上的痛终于把江千夜拉回现实:这么大了,竟还会被人打屁股?!满腔愤恨登时化为羞恼,惨白的脸硬生生红了,惊得声音劈了叉:“喂~你往哪打呢?”   “啪!”莫远歌又重重拍了他屁股一下,红着眼吼道:“遭点罪就自轻自贱,你就这么不值钱?!”   江千夜又痛又羞,却无力挣脱,怒吼:“莫远歌,我日你大爷,不要打我屁股!”   “啪!”又是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他屁股上,莫远歌声音怒气更盛:“你不自重,谁会重你!”   “我就轻贱,我就浪荡,不要你管!”江千夜怒号,“日你大爷,放开我!”   “啪!”又是重重的一巴掌打到屁股上,莫远歌气得声音发颤:“不知错,还骂人!”   “我操你祖宗,不如杀了我吧!士可杀不可辱!”江千夜流泪了,边哭边骂,屁股又肿又痛,死命挣扎起来,妄图从被褥中挣脱。   “啪!”得到的又是重重一下,莫远歌厉声道:“就你这自轻自贱的模样还士呢?狗屎吧!”   “狗屎就狗屎!你他妈谁啊,凭什么管我?!”江千夜声嘶力竭嚎叫起来,浑身颤抖,“这世上谁他妈有资格指责我?!”   得到的又是“啪!”一声响彻竹屋的巴掌,莫远歌怒气中含着伤心:“就算举世皆负你,我莫远歌从未负你一分一毫。就凭腹中冰潭玉,我就有资格管教你!”   “别打了……”江千夜绝望嚎哭,目龇欲裂,“莫远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莫远歌硬起心肠,又是重重一巴掌拍上去:“你敢去找风无忧,我就打烂你屁股!”   “我爱找谁找谁,要你管!”   “啪!”又是一声脆响,莫远歌铁了心:“我们耗到底,看你到底是嘴硬还是屁股硬!”   身心双重打击,江千夜受不了,终于求饶,把脸埋在被子里撕心裂肺地哭出来:“啊~别打了,求你……”脆弱得似要破碎,似乎这人并不健硕的身躯里装的全是悲苦仇恨,此刻通通原始地宣泄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骂了,莫远歌也不打了。牢牢抱着怀中裹着被褥的人,任由他激烈地宣泄。   轻拍江千夜的背,熬到怀中人偃旗息鼓,沉沉睡去;熬到两眼通红,满心凄苦;熬到窗外阳光照进,乌云尽散。   “星河,出太阳了。”莫远歌嗓子有些哑,怀中人早已沉沉睡去。   午时,江千夜醒来,莫远歌趴在床边打盹,还穿着那身被自己发疯扯坏的衣衫。他手指轻动,莫远歌猛地惊醒,双眼深重的红血丝,迷糊中下意识地问:“远哥在,你想要什么?   他憔悴的眼里关切来不及掩饰,令人心疼。江千夜漠然看着他不说话,眼泪却缓缓从眼角流出。   莫远歌擦净他脸上的泪,轻声道:“我知你心里有恨,但再难都会过去的。就算你心里有座炼狱,我也陪你蹚过去。”   江千夜闭眼,无声流泪。   莫远歌轻摸他鬓发:“今日各种胡话,我就当从没听过,日后也休得再提。万事等我守孝期满再说,好吗?”   江千夜鼻子抽动了两下,睁眼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问道:“远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莫远歌微笑:“因为,你是我捡来的小可怜。”笑中含泪,伸出三根手指,“三炷香的基本功……”   江千夜闭眼惨然一笑,不再吭声,瘦弱的身躯深陷宽大的被褥,犹如受伤的幼兽。莫远歌将他双手从被褥里掏出来,手腕红肿消一些,已然无碍。抬眼看江千夜,认真问道:“是谁?”   “花知焕。”江千夜两只手腕都涂好了药,静置在身前,“他剥我衣衫是为确认我是不是欢儿,却没想到看到这样一张脸。他吓得不轻,仓皇逃走了。”   莫远歌道:“如此来看,花知焕应当不知你还活着,估计会质问花白露。”   “反正受刺激的是他。他最好因此和花白露老贼大吵一架,然后父子相残,同归于尽。”江千夜冷笑,浑然忘了半夜被人扒了衣衫、像腊肠一样挂在房梁上的是自己。   莫远歌温言道:“晚上还是随我去守灵,不能再留你一人独处。”   经过方才的事,两人之间隔阂已消除,可江千夜清晰地记得自己发疯时干了什么,那人却这么轻易就原谅自己的冒犯。   他没生气,说不定自己真的有机会睡了他。莫远歌皎皎君子温润如玉,怎能像待那些浊世俗物般待他?美人难得,当徐图之。打定主意,江千夜噘嘴轻哼:“嗯。我要吃饭,饿得很。”   莫远歌并不知他九曲十八弯的肚肠里除了吃的,剩下的全是怎样睡了自己,微微一笑:“我已托妙染坊每日给你做正常饮食,想吃什么提前说即可。你无需像我这般恪守。”   江千夜摇头:“我守得住。”手指轻抚手腕红肿处,小声问:“远哥,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日后若遇到比我更可怜的人,你岂不是也要这般待他?”   “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可怜的小可怜吗?”莫远歌逗他,“我没见过。好生歇息,晚上我来叫你。”   江千夜哪舍得他走,一把拽住他手,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远哥~人家刚被欺负了,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莫远歌将他手放入被窝:“你发起疯来跟元宝似的,我可不想再被咬。”他摸了下自己破损的唇,“回头要是有人问起怎么伤的,我就说疯狗咬的。”   “远哥~”江千夜鼻音拖得老长。   “莫喊了,远哥被你咬死了。”莫远歌不吃他那套,起身出门,从外面把门带上。   “远哥~我屁股痛。”江千夜不甘地喊道,“你有没有给我上药?我自己看不见上药啊~”   莫远歌没再理他。   江千夜手伸进裤子里摸了下,两瓣屁股火辣辣又肿又大,丢砚湖估计都沉不下去,不由得皱眉发愁:美人又香又暖,就是太扎嘴。 第41章 白日忽变天   烂柯门捞月阁,风暖玉正坐窗前对镜梳妆,花知焕推门进来,一身黑衣湿透,湿发贴于额前,失魂落魄。   “无蝉,你这几日去了何处?怎么这般狼狈?”风暖玉惊了,放下木梳起身相扶。   花知焕勉强一笑,轻拍风暖玉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淋雨而已,无妨。”   “昨夜父亲派人唤你,说有要事相商。”风暖玉面露担忧,“无蝉,近几日烂柯门多了好些陌生面孔,我总觉得不安。”   花知焕换下湿衣:“山门有汉河无极阵,若无门人接引,旁人闯不进来。你且安心,万事有我。”   风暖玉帮他换了衣衫,整理仪容,恋恋不舍地送他出门:“无蝉,早些回来。”   “嗯。”花知焕头也没回,往正气堂而去。   正气堂内,花白露负手而立,面容日渐瘦削苍老,正望着“正气堂”三字。   “父亲。”花知焕进来,径直跪了下去。   “你回来了。”花白露没看他,挥手让弟子们出去,“为父说过,烂柯门人不许下山。你抗命,你大师兄也抗命,真当为父的话是耳旁风么?”   花知焕并不知温素秋也下山了,不过此刻他并不关心温素秋做什么去了,冷声问道:“父亲不让孩儿下山,是怕孩儿去找那欢儿吗?”   花白露身躯一震,转头看着他,满眼震惊:“你……你去找他了?”   “是。”花知焕直视花白露,“孩儿恳求父亲告知,他到底是谁?”   花白露仰头向天,双目疲惫地闭上:“你既已猜到,何须问为父。”   “哈哈~”花知焕忽然冷笑,双目无神地看着地面,身体摇晃了两下,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万念俱灰。   “抬手测风云,落子定乾坤……抬手葬送的是骨肉亲情,落子沾染的是腌臜龌龊。我崇敬的父亲,我引以为傲的烂柯门,从里到外,烂透了,脏透了……”   “无蝉。”花白露摇头叹息,“为父当年也是无奈。若非形势迫人,你以为为父愿意做这等孽吗?”   花知焕浑身颤抖,脸色铁青,目眦欲裂地冲花白露咆哮:“谁拿刀架你脖子,逼你吗?”   “当年若不如此,天阙城便是烂柯门的下场!”花白露怒吼回去。   花知焕脸色惨白,挂着绝望冷笑,摇摇晃晃倒退了两步:“我一母同胞的亲姐……我至亲的外甥……难怪父亲不让我随大哥、二哥去征战沙场,原是还有丁点人性不曾泯灭,不舍母亲姜氏一门灭族……”   “放肆!”花白露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花知焕顿时被打得跌倒在地,脸颊红肿,嘴角流血。   “子不言父母过,逆子!”花白露气得颤抖,指着花知焕直喘气,“你,花明月,都是我的子女,我给了你们生命,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就死!姜氏贱人,不许你再提及!”   花知焕半边脸发麻,耳朵“嗡嗡”作响,绝望地看着眼前狂暴的老人,头一次对他生出“禽兽不如”的念头。   “是。”花知焕捂脸冷笑,“父亲教育得是,母亲违逆父亲,该死!阿姐、江星河是姜氏后人,更该死!相比他们,父亲待我真真慈爱至极,至少还留我一命……”   “你!”花白露脸色苍白,颤抖着手指着他,猛地咳嗽起来,面红耳赤,喘如破风箱,“逆子!逆子!”   “逆子,兽父,绝配。”花知焕捂着脸缓缓站起,眼泛寒光:“父亲要收回儿这条命吗?如果不收,儿就走了。”   花白露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弯腰扶柱,苍老皱皮的手颤抖着指向花知焕,话像便秘一般哽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花知焕挂着冷笑,转身离去。他没再回捞月阁,在门人关切的询问中,捂着脸径直下山而去。   傍晚,伍智达正在院中抽旱烟,陈显忠在替他擦银枪。梁溪亭换下素服走进小院:“达叔,显叔,我来了。”   “清秋啊,”伍智达取下烟杆,指着一旁的矮凳,“坐。”   梁溪亭径直坐下,轻转手中短笛:“宋大娘的灵柩还要停一月,镖局长时间没人只怕不妥。我今日来,想与达叔和显叔商量,你们二位谁回去守着孩子们,我怕温素秋贼心不死,再上镖局。”   伍智达努嘴指陈显忠:“我早就喊他回去,不肯听我的。”没好气地对陈显忠道,“清秋都说了,你还不走?”   陈显忠面露难色,放下手中银枪,不情愿地道:“我走,我走。你是多不想看见我?”   伍智达在鞋底上磕了下烟锅子:“自是一辈子不想再见你。”   见两人又吵起来,粱奚亭识趣起身:“二位慢聊,我走了。”   见他走远,陈显忠才放低声音道:“敏之,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我巴巴跟狗似的在玉带河上飘了十多年,我是为谁?”   “为你自己。”伍智达反唇相讥,“你那是心里有愧,替自己赎罪呢!”   陈显忠吃瘪,气得直喘,却没再说话。这些日子伍智达没少给他脸色看,稍有不顺便拿他出气,陈显忠都默默受着。   “大郎负气离家时,我送他一句话:日后莫要为今日的行为悔恨。谁知一语成谶。当时他回击我,说这句话也转赠给我。”陈显忠默默将银枪收好,“敏之,我们都老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要大郎转赠我的话也应验吗?”   伍智达不言,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陈显忠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瓷瓶递给他:“你总是不爱惜自己,已不是年富力强的青壮了,每晚记得上药。”   伍智达没好气地接过瓷瓶放入怀中,皱眉道:“我知道我老了,不用你天天提醒我。”把药放入怀中,伍智达面色稍缓,“自己当心些,没有禁军督府的身份,你就是个普通江湖人。”   陈显忠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容:“做了十几年的普通人,早习惯了。那我回去了,等丧事一毕,你早些回来。”   “嗯。”伍智达勉强对他一笑,“别再住那破渔船了,回镖局住,管好孩子们。”   梁溪亭离开伍智达小院便回了海棠阁东院,柏君正在屋内等他:“师父,有消息。”说完便从怀里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恭敬地递给梁溪亭。   梁溪亭没接,抬手端起桌上泡好的茶,揭开杯盖轻吹滚烫的茶水:“念。”   柏君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皱眉道:“师父,只有两个字:事成。落款都没有。”   梁溪亭脸上浮现笑容,抿口茶:“足够了。”   两日后,原龙虎军左将军花允文被部下揭发,曾与东周阴山王有书信来往。阴山王是梁武帝此生最痛恨之人,武帝大怒之下,将花允文下狱,命御史台一月内查清此案。   此消息一经传出,震惊朝野。花允文、花允武兄弟不仅是烂柯门的骄傲,更是跟随梁武帝南征北战多年的将军。老大花允文为龙虎军左将军,老二花允武为龙虎军右将军,立下战功无数。   北梁刀兵止息,大多数将领解甲归田。花白露也让花家兄弟低调请辞,却被武帝以“体恤老将”为名拒绝,将二人调离龙虎军,安了个不管事但又无法离京的闲差,将两头猛虎变成了栓脖看门狗。若是花允文通敌罪名坐实,不仅难逃死罪,恐还要连累烂柯门。   一大早,莫远歌与江千夜急忙从长生殿回海棠阁,连丧服都没换下便冲进了东院。   “舅父,你听说了吗?”莫远歌推开门,梁溪亭和伍智达都在,“花允文被下狱了。”   梁溪亭笑眯眯地道:“自然听说了,正要与你说此事。”让柏君招呼二人坐下。   伍智达呼出一口烟,眯起眼睛道:“你舅父忙碌这么些年,终于有点成效了。”   莫远歌和江千夜惊诧地看着梁奚亭,待他解答。“花允文自己屁股不干净,那就别怪我把黄泥往他裤裆上糊。”梁奚亭道,“皇上现在要文治,本就要收拾自恃功高的花家,我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莫远歌皱眉:“舅父,花允文真与阴山王有过书信来往?”   梁奚亭点头:“的确。那信就在我手中,虽只是往来问候之词,但阴山王是武帝逆鳞,这封信足以要了花允文的命。”他轻笑了下,“就看我什么时候想要他的命。”   江千夜急忙道:“那还等什么?赶快交到御史台啊!”   梁奚亭伸手就赏了他一个爆栗:“急躁!”   江千夜疼得捂着额头,莫远歌一把将他拉到身后,问道:“舅父是在等机会?”   梁奚亭看着莫远歌,眼里皆是赞许:“还是温如稳重。”目光落到莫远歌唇上的伤和脖子上的红痕,赞许转为疑惑,“咦?你这是怎么伤的?”   莫远歌脸一红,伸手拉了下衣领:“那个……小伤。”江千夜在他身后狠狠拧他胳膊,他才将那后半句“狗咬的”换成了“小伤”。   眼看梁奚亭疑惑更甚,手伸来要摸他脖颈。莫远歌连忙避开,结结巴巴岔开话题:“莫非舅父还有后招?”   “当然。”提到正事,梁奚亭不再注意莫远歌那些红痕,“只花允文一事,根本动摇不了烂柯门的根基,所以我要借宋大娘一事,在皇上那里添了一把火。”   “舅父要做什么?”   梁奚亭看向伍智达。伍智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莫远歌:“自己看吧。”   江千夜一把抢过去,念道:“建议皇上下旨成立理侠司,管理北梁所有的江湖帮派,严禁帮派私斗,违者严惩。所有江湖帮派必须在理侠司登记造册,上报人数、器械,否则视为匪类。”放下信纸,江千夜一脸懵,“这跟烂柯门有什么关系?”   梁奚亭双手背后,道:“近年来,我一直借助京中力量打探皇上心意。北梁江湖与朝堂纠葛至深,他要文治,光裁撤武将无用。那些将领不在朝中为官,衣锦还乡后依旧是威震一方的豪侠,更难管束。若是成立机构管理江湖帮派,有北梁皇法约束,这些人依旧受他管束,且私斗的事会少许多。这条建议,武帝定会采纳。”   江千夜道:“那理侠司不就跟当年的天阙圣城一样吗?”   梁奚亭笑道:“是,跟天阙圣城一样,又不太一样。”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梁奚亭解释道,“天阙圣城的确统领江湖帮派,但天阙城掌握的江湖并不在皇帝手中。”   “理侠司,便是把江湖势力也统一集中于皇权。咱们这位武帝虽说是要文治,但诸位别忘了,他集权的欲望和手段是何等强硬,理侠司这事一定正中他心意。”   “成立了理侠司,当年危柱山之祸,今日宋大娘之死,或许就不会发生。”   众人一阵沉默。半晌,莫远歌道:“舅父,我支持你。”   “还有我,我也是!”江千夜跟着道。   梁奚亭甚为欣慰地看着二人,点头道:“好。此事我筹谋已久,早已托唐尚书向皇上进谏,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只是,理侠司的人若不是有一定江湖地位的人,只怕名存实亡。”莫远歌道,“毕竟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梁奚亭轻笑:“大外甥考虑周到,皇上自然也会考虑到,所以我提议理侠司成员由四大门派掌门,和鸿安镖局当家人构成。我虽如此提议,但皇上自有考量:花允文刚触了皇上霉头,花白露定不会被入选。”   “鸿安镖局……”莫远歌有些意外。   梁奚亭声音暗沉:“鸿安镖局虽没落,但先辈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在理侠司有一席之位不为过。成立理侠司是为禁止江湖帮派私斗,但如今尚未颁下旨意,拟定的成员却死于私斗,定会坚定皇上成立理侠司的决心。天子震怒之下,宋大娘的仇就好报了。”   莫远歌定定看着梁奚亭的脸,心道:只可惜当年危柱山之祸时,他年纪尚幼思量不足,若是有如今智计,危柱山何至于此。   “舅父。”莫远歌红了眼睛,走到梁奚亭身边垂手而立。   梁奚亭眼圈微红,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叹息道:“花允文一事,加上宋大娘的死,虽不至于让烂柯门覆灭,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要的,是花白露眼睁睁地看着烂柯门一点点地烂掉,却无能为力。”   伍智达“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缓缓道:“清秋,如果皇上真下令成立理侠司调查家主被害一事,你有何打算?”   “自然是借刀杀人。”梁奚亭神秘一笑,斜看了江千夜一眼,“今日暂且不说,待皇上下旨之日自会知晓。”   江千夜被他那一笑弄得浑身不自在,生怕他又质问莫远歌嘴唇脖颈的伤,连忙躲到莫远歌身后:“远哥,梁掌门,那个……我先回屋,你们慢聊。”说完便仓皇逃了。 第42章 一剑朝天阙   今夜莫如黛守灵,莫远歌换下丧服,在昏暗的油灯下伏案疾书。罢笔,他将信纸折小,放进小拇指粗细的竹筒内塞好,绑在信鸽腿上,推开窗将信鸽放出去。   看着信鸽消失在夜色里,正要关窗,一张俊俏的脸笑眯眯地从窗外探来。江千夜大眼睛扑闪,含着一抹俏皮:“这么晚了还放鸟,给谁写信呢?”   莫远歌莞尔,伸手轻刮他鼻梁:“我不放心孩子们,叮嘱牛牛几句话。你怎么还不睡?”   江千夜一翻身,衣袂轻扬,干脆利落地坐上窗台,一足踏在窗棂,一足垂于窗前悠闲轻轻晃动:“睡不着啊,连续这么多天黑白颠倒,晚上反而精神。”守灵虽苦,总比以前逃亡的日子来得安稳,人倒是恢复了白嫩。   “你要进来坐么?”莫远歌侧身让他。   江千夜看着莫远歌那并不宽敞的床,床上被褥皆已铺好,知道他已打算睡了。江千夜跳下窗户:“不了。今夜月色好,我沿着砚湖走走,你睡吧。”   “夜间天凉,出去多点穿。”莫远歌道,“切莫走远了,早些回来歇息。”   “知道。”江千夜冲他摆摆手,“噔噔蹬”踩着竹梯下楼。   浑圆的月挂在天空,和空灵闪烁的星空一起倒映在湖面,远远在天际相接,倒叫人分不清远处那星星点点在天上,还是在水里。   微风轻拂,吹皱了湖面,揉碎了星光,温柔的闪烁,心旷神怡。江千夜枕臂躺在小船上,仰望星空,鼻中嗅到海棠的幽香,身心舒爽。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这名字也是应景了。真该把远哥喊出来。”江千夜惬意叹道,“良辰美景,独缺佳人相伴。可惜,可惜。”   “莫远歌算什么佳人。”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在岸边,“江公子一表人才,当配大家闺秀。”   江千夜一惊,一跃而起,弓腰屈膝警惕着:岸上站着一个黑衣人,正背着手看着自己。那人从头到脚都包着黑布,连眼睛都不露出,只看身形,应当是个壮年男子。   “阁下是谁?”江千夜从怀中摸出钢珠,随时准备攻击。   黑衣人无视他的紧张,沉着嗓子道:“你的有缘人。”他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似在刻意掩盖自己原本的声音。   一身黑衣从头包到脚,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江千夜道:“阁下这样的有缘人,在下不敢高攀。阁下到此,意欲何为?”   黑衣人道:“拜我为师,教你剑法。”   他声音平铺直叙,像在说吃饭睡觉这样的寻常事。江千夜一愣,随即失声冷笑:“阁下今日出门没吃药吗?我认得一位良医,能治疯病,介绍给你如何?”   那人不在意他的无礼,招手道:“江公子,你过来。”   江千夜道:“小爷是年轻,但不傻。你觉得我这般好骗吗?”   黑衣人道:“你过来,且看我给你演示一套剑法。”似怕江千夜不肯信他,又道,“你看完再决定要不要跟我学。”   “什么剑法?”江千夜问道。   “天阙剑法。”黑衣人道。   这几个字如雷轰顶,江千夜浑身一颤,眼里的光一闪,随即眯起眼睛盯着那人,握钢珠的手出了汗:“阁下究竟是谁?”   那人径直抽出一把长剑,失魂落魄地道:“大梦初醒欲断魂,醒来方知两世人。我与你一样,是个没有姓名之人。”   他单手起势,手挽剑花。长剑在他手中如游龙惊凤,时而迅龙惊世、疾如雷霆电驰,门户大开大合,招式有进无退,霸道刚猛至极;时而诡异快捷,变化莫测,似实似虚。剑招变换间,顿挫使转,刚柔相济,千变万化,神彩飘逸,潇洒磊落,真真惊世骇俗,风云激荡。   “贪狼阳明幻莫测,   阴精巨门无前勇,   真人禄存深壁垒,   玄冥文曲幽朱台,   丹元廉贞居傲骨,   北极武曲统五岳,   天关破军而后立。”   那人边舞剑边吟,“天阙剑法虽只有这七招,但每一招皆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演,变换繁复之极,虚实变幻,刚柔并济,无有穷尽。”   他收剑,背手而立:“江公子,你要学吗?”   江千夜只恨刚才为何不靠近一些,黑暗中他没将那人剑招变换所有细节看清,但也看得八九不离十。他后背出了冷汗:他曾见过父亲练此剑法,那时年岁尚幼,招式都忘了。但那人刚才一舞,影影绰绰与父亲的动作重叠。难道天阙城除了自己,还有人活着?!   “你……你也是天阙城的人?”江千夜手心出汗,声音颤抖,纵身一跃,轻飘飘落于岸边,离那人一丈远。看着那人以黑布覆着的脸,心口像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紧紧地连气也不敢吐,似乎吹口气这人就消失了。   那人摇头:“我不配。”   “那你为何会天阙剑法?”江千夜艰难地往前挪动了两步,那人立即后退两步,始终与他保持一丈远。   “偷来的。心有愧疚,今来物归原主。”那人道,“我教你。”   这人言行透着诡异,又不透露身份,江千夜自然不信他。他迅速冷静下来,也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打量那人:“阁下什么都不肯相告,却让我拜你为师,恕难从命。”   那人思忖片刻,道:“不拜师亦可,只要你愿意学。”   江千夜继续试探他:“既然你对小爷这般了解,当知小爷会何种功夫。已然知道剑招,我何须跟你学?”   那人道:“你只看到烂柯门炮火连天数枚黑白子齐发,威力无穷,却不知这几枚棋子在高速运行中如何积攒力道。不过这并不怪你,毕竟花知微这招只使了一半,就被你点了穴。我相信你用阴极功也能照猫画虎。”他质问江千夜,“我只问江公子一句话,你何时去势?”   这人竟连江千夜杀花知微的细节都猜到,江千夜心生警觉,邪魅轻笑:“阁下这般惦记小爷的宝贝,莫非暗恋我?小爷菩萨心肠,不如把你蒙脸布摘下来瞧瞧,你若生得俊,小爷就勉为其难要了你。”   那人倒退了两步,气得浑身颤抖,手中剑“噌”一下直指江千夜,却迟迟没下手。半晌,他放下剑,声音平静如常:“你被袁福芝带偏,已然误入歧途。若无粱奚亭舅甥护着,你早死八百回了。江星河,我且问你,万一粱奚亭舅甥死了,你有办法靠自己复仇吗?”   江千夜慵懒地伸个懒腰,破罐破摔:“他们若死了,我跟着死就是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阁下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那人果然受不得他激,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冷笑:“好,果然是没骨头的兔儿爷!你的男儿血性呢?你的血海深仇呢?你父母泉下有知,当后悔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江千夜似笑非笑看着他:“啧啧啧……我是什么样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你真的暗恋我?”   那人气得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啪!”摔到江千夜怀里:“拿着滚!”似多看他一眼都脏眼睛。   江千夜接过那厚厚的册子,册子封面的文字江千夜看不懂,粗略一翻,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不破不立,你需全然忘了阴极功。”虽被气得不轻,那人还是忍不住叮嘱,顿了下又失望地道,“不过你太瘦,天阙剑法到你手中算是废了。”   “我如何窝囊、废柴、辱没祖宗,是我的事。”剑法得手,江千夜蔑然一笑,原形毕露,钢珠滑落指尖,“看招!”手中两枚钢珠“嗖嗖”如离弦之箭,分别射向那人。   那人没料到江千夜突然出手,侧身避开第一枚钢珠。眼看第二枚钢珠已到身前,他不闪不避,“当”一声,钢珠戛然而止,竟凭着指力硬生生夹住了钢珠。   这人绝不是自己能对付的,江千夜当即干笑:“哈哈……”尴尬地捏了捏手指,“阁下指上功夫真不赖。”   黑衣人占了上风,又听他口中奉承话,伸手将钢珠丢还江千夜:“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不与你计较。即便你用激将法骗到了剑谱,谅你也看不明白。”   江千夜十分明白自己处境,接了钢珠揣进怀里,臭脸道:“什么叫骗?天阙剑法本就是我家的。看不懂,拿来当摆设不行吗?”   黑衣人道:“臭小子,虽然你品行低劣,下流无耻,但我还是要教你。剑谱你先拿着,我会再来找你。”说完闪身融入黑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望着黑暗,江千夜吁了口气。不论如何,剑谱到手总是好事一件。他揣着剑谱飞快回屋,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   他翻开第一页,里面竟全是一些弯弯曲曲看不懂的字。他见过天竺文、波斯文,可这种文字江千夜从未见过。继续往后翻,皆是密密麻麻的这种字,连一式半招的画像都没有。   那人还真说对了,江千夜看不明白。难道真要让那人教吗?他千方百计隐藏身份,决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江千夜自然不会傻到毫无戒备地相信他。可除他之外,这世上还有谁会天阙剑法?   梁奚亭学识渊博见识过人,或许能认得这种文字,但江千夜总不放心把家传剑谱给外人看;莫远歌武功高强,江千夜也信他绝不会偷学,但只怕他也没见过这种文字。   “唉!”他重重叹息,“难道真要用阴极功去套天阙剑招?”江千夜可以毫无顾忌地用阴极功使他见过的各派武功,但这是自己家传绝学,若用阴极功去套天阙剑法,那才真是辱没祖宗。   第二日灵堂内,江千夜恹恹地跪在莫远歌身边,时不时打哈欠,眼下乌青。“你若不适,回去歇息吧。”莫远歌往火盆里烧纸,低声道。   江千夜一夜未眠,把他从袁福芝那里听来的江湖故事里,关于武功秘籍隐藏的方法都试了一遍:什么水泡火烤,书页耐心地撕开两层,一无所获。熬到天亮他才死心:他真的看不懂那剑谱。   他困得稀里糊涂,却跪直了身躯摇头:“不。”   “莫强撑。”莫远歌手指了下自己下眼皮,“这里都黑了。回去睡吧。”   江千夜念头一转,道:“那你回来了叫我,我有事跟你说。”   “嗯。”莫远歌点头。   天黑时,莫远歌回到竹楼,推开门就见江千夜躺在床上,还惬意地翘着二郎腿,手里抛着两粒钢珠玩。见莫远歌回来,他从床上弹起,笑眯眯地迎过来:“远哥,你终于回来了!”   莫远歌见他慌乱中鞋子也没穿,光着两只脚就过来,伸手拦他:“快上去,别冻着。”   “哦。”江千夜嘻嘻一笑,跳着脚回到床上。   莫远歌从袖中取出两个金黄的橘子递给他:“诵经大师从家乡带的,我给你留了两个。”   这哪是吃橘子的季节,江千夜在袁府也算吃遍天下美味,知道这橘子来得不易,连忙伸手接过。带着体温的橘子在灯下泛着微光,勾动心绪。握着温热的橘子,江千夜抬眼巴巴望着他:“远哥……”   莫远歌正在脱丧服,白色的丧服下就是他寻常穿着的黑衣。江千夜甚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身形,连日守灵,身心重创,莫远歌又瘦许多,已然不是万灵山初见时那精壮的莫镖头了。   不过清瘦的莫远歌少了江湖草莽气,自宋青梅故去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多了些许翩翩浊世公子的多情缱绻与愁思,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江千夜迷恋。   “嗯。”莫远歌将丧服叠好放在榻上,转头看他,“怎么,不喜欢橘子?”   “没有。”江千夜连忙摇头,低头剥开一颗橘子,先递给莫远歌一瓣,自己再放一瓣在口中。牙齿轻咬,酸甜的汁液爆满口腔,江千夜微笑,“我最爱橘子,只是许久没吃过了。”   莫远歌莞尔一笑,将橙色果肉塞入他嘴:“喜欢就多吃些。”   他的手指有些冷,还带着长生殿香烛纸钱的味道。江千夜突然想起两次并不算愉快的亲吻,却勾得他心痒难耐。   江千夜张口咬住橘子瓣,却一把抓住那人试图缩回的手,连同他的手指一并送入口腔,一寸寸吮过,从指跟到指尖,直到将指尖的橘子瓣咬住。咬爆口中果肉,双眼如狩猎的狼,威胁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这是你送上门的。”   莫远歌苍白瘦削脸噌一下红了,挨烫似的缩回手,另一只手紧紧搓着被江千夜吮过的手指,目光避着他,声音都在颤抖:“星河,别逼我……”   美人窘迫又可怜,看着他,江千夜竟然心生不忍。他自认不是什么温良之辈,但面对这人,总是无法硬起心肠,见不得他丁点难受。   唉……算了。眼中威胁的光瞬间消散,江千夜笑得灿烂无邪:“哈哈哈……远哥,我逗你呢。你帮我看看,认得这是什么字么?”   他从怀中取出两张纸,上面是他临摹的剑谱上的字。   莫远歌回头,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最终落于纸上。他接过两张纸,仔细看了:“我没见过。”   看来这人和自己一样,半斤八两。江千夜收了纸,在莫远歌疑惑的目光中,将剩下的橘子放入口中,咬字不清地道:“或许梁掌门懂。”   他想走,莫远歌一把拉住他胳膊:“星河,这字是哪里来的?”   江千夜吃着橘子,含混道:“我闲着没事见房里书架上有书,便乱翻着看,见这文字心生好奇,没什么大碍吧?”   他目光赤诚炙热,莫远歌立时松了手:“无事,你喜欢何门何派的功夫可以问我,我知晓的定都告诉你。”   江千夜呵呵一笑:“我若想学莫家刀法,你肯教么?”   莫远歌道:“你太瘦,练不成莫家刀法。”随即莞尔,“你也吃不得练基本功的苦。”   这人还真是直言不讳,江千夜摇头轻笑:“橘子味不错,我去睡啦。”   作者有话说:   还有十几章存稿,因我写得慢,为了保证不断更,从今天开始2天更新一章,感谢大家的喜爱,抱歉抱歉! 第43章 相煎何太急   长青山里,落日余晖给新生草木染了些许嫩红,一个戴斗笠的中年人骑马疾驰在山道上,往山南罗衣镇而去。   转过山弯,前方十丈处,一身着白纱衣的年轻人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手持玉骨扇,面含春风,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正是云章公子风无忧。   “吁!”戴斗笠的中年人拉住缰绳,驻马而立,对风无忧道:“风公子,你怎在此处?”   风无忧轻摇折扇,笑容可掬:“我在这等温兄你啊。”   中年人下马,取下遮面斗笠,果然是烂柯门大弟子温素秋。他面容憔悴,脸颊新添了一道疤,已不复昔日风光。   “你等我做什么?”温素秋警惕地看着他。   “温兄,你把我姐夫坑了一道,便想一走了之吗?”风无忧侧身看着他,“做人呐,可不能这样。”   “我没有一走了之。”温素秋分辩道,“我闯的祸我来收拾,定不会让烂柯门跟着受牵连。”   “烂柯门怎样我一点都不关心。”风无忧似笑非笑看着他,“我只在意我阿姐和姐夫。”他凑近温素秋,收了笑容,“我再劝你一句:鸿安镖局那两个人,你最好别碰。”   温素秋心生警觉,这风无忧神出鬼没,知道得还不少。袖中手握了拳,随即松开:“风公子果然消息灵通,但你说了不算,那两人我要定了!”   风无忧径直展臂拦在他面前,眼中凶光毕露:“温素秋,因为你的愚蠢和鲁莽,已害得我姐夫离家远走。你要整个烂柯门跟你陪葬,我无所谓,若不是我阿姐和姐夫,我才懒得管你死不死。”   温素秋一掌打开他手臂,怒道:“风无忧,你整天上蹿下跳左右逢源。我倒是要问问你,从知微遇刺开始,你究竟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别以为云章书院暗地里那些苟且无人知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风无忧笑了,双手抱怀看着他:“你倒是说说看,我做什么了?”袁福芝死了,京中知晓他与欢儿密接触的人都被处理干净了,风无忧笃定温素秋查不到自己与花知微的死有丝毫关系。   “袁福芝曾向大公子借了军队上云章书院搜人。”温素秋傲慢地看着他,“虽然没搜到人,但据说云章公子被风山长罚闭门思过三个月。这事,要不要我告诉你姐夫?”   风无忧哈哈大笑:“哈哈哈……温素秋,我以为你只是鲁莽,但没想到你是愚蠢。烂柯门大弟子,天之骄子,终是被花门主骄纵得连脑子都没了。”   “你什么意思!”温素秋大怒,手指已夹住黑子,蓄势待发。   “你就没想过花门主为何放弃追凶吗?”他走过去拍拍温素秋的肩,幽幽一笑,“温兄,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打那两人的主意,让花门主晚年安稳些。”   温素秋皱眉,不置可否。   “你若不信,可以去京城面圣,就说那两人藏在鸿安镖局。”风无忧笑得邪性,“交给皇上抉择,你也算立功,对不对?谁知皇上对那两人是什么态度?你又何必在不知皇上态度前,就把自己退路彻底堵死呢?”   在温素秋犹豫间,他又道:“你杀了宋青梅,那两人恨你入骨,若抵死相拼,你也棘手。倘若他成事了,即便现在有皇上护着你,来日他还不把你扒皮抽筋?”   温素秋放下棋子,皱眉思忖片刻,对风无忧抱拳:“是我莽撞了,风公子提点的是。我这就去京城求见皇上。”说完抬腿上马,拉着缰绳对风无忧道,“方才多有得罪,告辞。”   见他策马离去,风无忧倚着树干摇扇轻笑:“蠢货。”   折扇轻摇,正要转身离去,微风拂来,前方一丈远大树后细微动静顺风传来。收了折扇侧耳细听,那人呼吸细微绵长,不知躲在树后几时了。   风无忧神情一松,缓缓朝那大树干而去:“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都说做贼心虚,阁下这贼做得倒是坦然。”   一个中年男子现身树后,一身黑色劲装,头戴遮面斗笠,手中握着一根长约四尺、被黑布包着的长器械。他径直取下斗笠,眉眼间堆满漠然,眼神淡淡地滑过风无忧的脸,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带着疲倦和疏离。正是花知焕。   “姐夫。”风无忧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他,连忙走过去,“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阿姐来信说你不见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常乐,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花知焕紧盯着风无忧,眼中是陌生和警惕,“装了这么多年与世无争的贵公子,没想到背地里竟是条吐信的毒蛇。”   “姐夫,你误会了。”风无忧急了,往花知焕面前走了两步,试图替自己辩解,“眼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也不一定为实,我……”   “你就告诉我,知微的行踪,是不是你透露给江星河的?”花知焕往后退了两步,手中包着黑布的器械直指风无忧,“你阿姐有没有参与其中?”   “没有没有!”风无忧急赤白脸往后退了两步,“我阿姐嫁给你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她吗?她对你一片痴情,你怎能疑她?”   花知焕与风暖玉成婚多年虽无所出,但夫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花知焕眼中犹疑之色一闪而过,手中器械缓缓放下。   风无忧正待松一口气,那黑布缠绕的器械又举起指着他,花知焕冷声道:“知微与我虽非一母所出,但亦是我幼弟。若是往常,我定不饶你。你把玉儿接回云章书院,莫对她提及我的去向,徒惹她忧心。就说我出远门,回来就去云章书院接她。”   风无忧急了,一把抓住那黑布尖端:“姐夫,你要做什么?”   花知焕用力,黑布从风无忧手中滑脱,他转身背对着风无忧:“如你所愿,烂柯门要大祸临头了。他从地狱爬回来向烂柯门讨债,你比我先做了选择,此刻也轮到我抉择了。”   “姐夫!”风无忧颤声喊道,“我……我一时脑热,怜他身世凄惨,恨花白露丧心病狂……我没想过会牵扯到你和阿姐的!”   花知焕惨然一笑,戴上遮面斗笠闪身融入密林:“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我没资格责怪你。顾好玉儿。”   看着花知焕的背影渐行渐远,从来随心所欲的风无忧,头一次对自己当初意气之举生了后悔。   江千夜还是没放心把剑谱给梁奚亭看。焦灼难耐地过了几日,终于在今夜悄悄摸到砚湖边,躲在海棠林里,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鬼鬼祟祟做什么?”那人的声音在海棠林深处响起,吓得江千夜一哆嗦。   他果然来了。江千夜站直了身子道:“是阁下鬼鬼祟祟,既然来了,便现身吧。”   一个黑影走到江千夜面前,那人依旧是从头到脚蒙着黑布:“剑谱看得如何?”   “明知故问。”江千夜脸一红,转身不看他,“那是什么文字?”   “臭小子,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黑衣人与他擦肩而过,走到湖边面朝砚湖驻足而立。   “我改主意了,既然你无学剑的诚心,天阙剑法落入你手中也是辱没先人。我来告诉你一声,我不教了。”他转身看着江千夜,手伸向他,“剑谱拿来。”   江千夜心头一凉,急道:“喂,你怎么出尔反尔?”   那人收回手,侧身对他:“就许你反复无常,不许我言而无信?”   “天阙剑法本就是我家的,你这是偷盗!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江千夜双手握拳,急赤白脸,“你……你怎能不教了?”   “我不信天经地义,我只信拳头。”黑衣人道,“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那剑谱送你了,提醒你一句,这世上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懂天阙剑法。”言罢,他竟转身要走。   江千夜“噗通”跪在他身后,声音发颤:“前辈留步!”   那人停了脚,转身看着他:“江公子还有何话要说?”   江千夜心中堵得慌,不甘、恼恨、屈辱齐齐涌上心头,可他知道自己必须低头,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决不能错过家传剑法。   “前辈,我错了!求前辈教我剑法!”江千夜浑身颤抖,忍住憋屈“呯呯呯”向那人磕头。   为了活下去复仇,面对袁福芝的万般侮辱都能忍,对这人下跪磕头又算什么?!只是,家传的剑法却要求着一个外人来教,屈辱!   强忍的屈辱窝在胸口,让江千夜想吐。他“呯呯”磕着头,发泄令他作呕的憋屈。   一只手握住他胳膊阻止他继续磕头,那人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人生屈辱乃淬炼,你身负血海深仇,当知忍辱负重。起来。刚才的事,一是我对你的考验,二是惩戒你之前对我不敬。”   他拉起江千夜,见他双眼通红,正欲伸手去擦拭他的泪,谁知江千夜却快如闪电一爪向他门面袭来。他没想伤人,只想把那人蒙面的黑布抓下来。   那人猛地后仰,避过了那一爪,江千夜第二爪就欺身而至。那人避无可避,一把抓住江千夜的手腕狠命往后一掰。江千夜疼得冷汗直流,顺着力道跪了下去:“疼疼疼……放手!”   那人松开他,笑道:“臭小子,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别丢人现眼了。”   江千夜握着手腕,好半天没缓过劲儿,跪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不告诉你是谁,连样子都不给我看,让我怎么信你?”   “臭小子,我若对你有恶意,就不会千里迢迢来教你剑法,还要受你言语侮辱。”那人道,“你满肚花花肠子,稍用点脑子便知我的话是真是假。”   “前辈既然对我没有恶意,为何连容貌都不敢给我看?”江千夜揉着手腕试探道,“你在怕什么?”   那人用手摸了摸罩着黑布的脸:“我遭过难,声音容貌皆毁,不想给人看。”   难怪他声音听上去如此怪异。江千夜心中疑惑,缓缓站起来,上下打量他。   “你品行顽劣,阴险狠毒,非我心中天阙少主该有的样子。”那人从后腰抽出一把剑抛给他:“但我开始有些喜欢你了。你若是纯真无邪的端人正士,我倒发愁你如何能报血海深仇。”   江千夜伸手接住剑。   “天阙剑,物归原主。”那人似乎也在上下打量他,“你能不能多吃点饭?既要学天阙剑法,起码要拿得起剑。”   江千夜思索了下自己的处境,噘嘴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子?我……算了。”用缩骨功装扮女子,自然要保持身形瘦削。   那人道:“学会了天阙剑法,缩骨功不练也罢。从今天起,你需强健体魄。”   江千夜低头不吭声。   顽劣不堪之人总算被收拾服帖,黑衣人拍他肩:“剑谱无所谓,反正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看懂,但天阙剑一定藏好。明晚晚亥时,我在此处等你,教你剑法。”   “嗯。”江千夜心中还有疑虑,但非常识时务地应道。   那人似乎又仔细看了他的脸片刻,转身消失于黑暗中。 第44章 佳人应有怜   江千夜连忙抱着剑回到屋中,在油灯下仔细打量怀中剑。   剑长约四尺,护手、剑柄、剑鞘均为黑檀木,剑鞘以黄铜云纹装饰,形式古雅。剑柄雕刻精致阳刻云纹,九爪金龙隐匿云中。   江千夜心中“砰砰”直跳,握着剑柄小心翼翼拔剑,乌黑锃亮的剑身缓缓从剑鞘中抽出,在灯下泛着冷沁的寒光。剑镖为阳刻蟠龙纹文,另一面刻着“天阙剑”三个古篆字,剑身为寒铁打制,扁而薄,却十分沉重,端的是剑似长虹,刃如秋霜。   江千夜惯用巧劲,平日用软剑,与这沉重的天阙剑天生不搭。   “往后就靠你了。”手指轻弹剑身,“当”地一声脆响,剑身嗡嗡震动不已,“还请多关照。”   江千夜眼神一寸寸扫描天阙剑,像看着有灵的活物。他兴奋地抱着剑细细打量欣赏,一墙之隔的莫远歌也没休息。   莫远歌散了发推开窗,黑暗中一只信鸽由远及近飞来,“咕噜噜”地落于他手。取下鸽爪绑上小圆筒,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信纸,展于灯下:龙子匿民间,良将自守护。   莫远歌眼神一震,只觉头皮发紧,后背发凉,手心直冒汗。他慌张了一下,指上发力将信纸揉碎。走回床边的几步路,他已镇定下来。略一思索,又起身走到书案旁提笔疾书。   很快,信鸽又被放飞在黑夜里,莫远歌准备歇息。   “嘶~啊~”隔壁传来极江千夜轻微痛楚的呼声,莫远歌侧耳倾听,又没了声息。莫远歌不放心,起身至江千夜门口,轻扣门扉:“星河,你没事吧?”   “没……没事。”江千夜声音慌张,接着“啪”一声,像刀落在了桌上。   莫远歌径直推开门,江千夜连忙背过身去,慌张地拾掇什么。桌上摆着一把匕首,刀刃上沾着血,听到莫远歌走进来,他吓得声音都劈了叉:“别~别过来!”   “你在做什么?”莫远歌快步走过去,吓得江千夜捂着左手腕慌张躲避,却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地方躲藏,伸脚蹭了两下地上的血迹,捂着手一头扎到桌底。   “咚!”慌乱中额头一下碰到桌角,江千夜顾不得疼,往桌子里面缩,抱着手瑟瑟发抖,紧张地看着那人的脚,绝望地祈祷他不要过来。   但莫远歌已经看见了,江千夜左手腕正在流血。他一下明白过来,僵在原地,眼前那几滴发黑的血刺疼了他。   江千夜蹲在桌下,瘦弱的脊背轻微颤抖,只觉头皮发紧。大难临头不过如此,他宁愿去冰冷的砚湖泡一晚,也不愿被莫远歌看见自己做这事。   皮肤已割开,该把黑血挤出来了,但江千夜如芒在背,冷汗涔涔,无法在那人的注视下有任何动作。   莫远歌缓缓走到桌前单膝跪下,漆黑的眼眸并没有看江千夜,只是盯着他的手腕,把手掌轻轻覆了上去。江千夜被他的手烫了一下,浑身一颤,把伤口捂得更紧了。   “出来。”莫远歌柔声道,“给我看看。”   江千夜固执地不为所动。   莫远歌径直拉开那只手,见他左手腕内侧有一道长约一寸的破口赫然眼前,正往外渗血。切口不深不浅,刚好能放血,又不至于切到大动脉,显然那人对此十分熟练。   “我帮你。”莫远歌声音依旧温柔,只是隐藏不住颤抖,伸手拉他。江千夜挣扎起来,试图脱离那只手的掌控。   莫远歌不容他挣扎,反手捉住他,将他从桌底拉出摁在椅子里,半跪在地,低头吻住了那伤口。   温软的唇,轻柔的吮吸,一口口的黑血被他吸出,吐出……莫远歌垂着眼睑,唇上不可避免地沾了血,对比他苍白的脸,犹如掉落雪地的残红。   被莫远歌的唇吮过,一股酥麻感从江千夜手腕往四肢百骸蔓延,做见不得光之事的紧张、忐忑渐渐消散。偷瞄那人的脸,他神色柔和,有些难过,却没生气。他说过不许自己再练阴极功,可自己偷偷练了,放血时还被他抓现行,他依旧没生气。   “远哥……”江千夜可怜巴巴地喊了句。   莫远歌吐出最后一口黑血,给伤口敷上金创药,细细包扎:“你是狗吗,还钻桌底。头撞疼了吗?”   江千夜摇头,脸红得要滴血,丢脸丢到姥姥家。   “以后不能再用阴极功了。”包扎好,莫远歌用手背擦了下嘴唇,眼睛却没有离开那只纤细的手腕,雪白的手腕内里,遍布的灰色刀疤,重重叠叠,已然数不清多少条。   “这是最后一次。下次若再见你这样,我便不再是你的远哥了。”莫远歌警告他。   “嗯。”江千夜连忙竖起三根手指,举到眉毛高的位置十分认真地发誓,“我发誓,绝不再练。”   莫远歌抬眼看他,眼眸里是深深的自责:“也怪我……若是我武功再好些,你便永远无需出手。”   这人自己都还淋着雨,却想给江千夜撑伞。   “永远?”江千夜心中一动,“远哥要永远护着我?”   “嗯。”莫远歌嘴上应着,却没看江千夜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起身收拾桌上残局,“去歇息,我来收拾。”   江千夜脱了外袍钻进被褥,两只黑漆漆的眼看着莫远歌的背影。他很快就要收拾好了,收拾好,他就要走了。   “你……冷不冷?”莫远歌背对着他,把擦干净的匕首放进刀鞘。   “冷。”江千夜眼睛一亮。   莫远歌没回头,径直吹了灯。黑暗中,江千夜听到他朝自己走来。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随后,床一沉,莫远歌掀开被褥在他身边躺下。黑暗中,江千夜凝神屏息,一双坚实的臂膀伸过来将他揽入怀。江千夜背紧贴莫远歌胸膛,头枕着他胳膊,莫远歌低沉声音就在耳边:“这样就不冷了。”   这种姿势下,小江公子不能威胁莫远歌了。江千夜难耐地挪动了下屁股,却没蹭到想蹭到的东西——虽以这样不雅的姿势抱着,莫远歌却克己守礼,收腹缩腰,不沾染他半分。   “远哥……”江千夜想转身面对他,“我想面朝你睡。”   “别乱动。”莫远歌手臂用力阻止他翻身,威胁道,“安份些,再动我就走。”   只得作罢,江千夜背部紧贴他温热的胸膛,明明亲密无间,却也疏离。那人绵长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江千夜小声问道:“远哥,我若是女子,你会娶我吗?”   “不会。”莫远歌声音含着几分睡意,他很困,很累,亟需休息。   算了。江千夜泄气,气鼓鼓地睁着眼,渐渐抵不住困顿,缩在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去。   两人皆劳累,睡得死沉,不知不觉中睡姿就变了。不知何时莫远歌没再抱着他,仰面躺着。江千夜半边身子压着他,硌得腰不舒服,翻个身径直趴他身上。两人脸紧贴着,各自睡得不省人事,醒来时又早已分开。   第二天的一日三餐,江千夜一改故辙,冷水饭也吃了个肚儿圆。莫远歌疑惑地看着他:“今日怎么肯吃了?”   江千夜嘴巴塞得满,含混不清地道:“饿了。”   莫远歌默默把自己碗里的饭拨给他:“明日让他们多送些饭。”   “嗯。”江千夜不推辞,端着碗吃得干净,抹抹嘴,“远哥,我们去长生殿吧。”   宋青梅的灵柩已停棺月余,再有十多天就该安葬了。赵明镜早已吩咐过,宋青梅的灵柩会葬进妙染坊灵山中,与祖祖辈辈为伴。梁奚亭为让莫远歌安心守灵,许多事便不再让他参与,借着往日布下的江湖与朝堂的势力,与伍智达暗中策划着一场惊天巨变。   长生殿里僧侣诵经声依旧,烛火摇曳,肃穆庄严,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莫远歌与江千夜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有人来拜祭便向来者回礼,无人来时便默默烧纸。表面静默安然,实则各自背地里怀揣自己的秘密。   夜里回到海棠阁,饭还是冷水饭,但量比往常多了些。江千夜跟几日没吃饭一样,吃了满满两大碗,告别莫远歌回房歇息。   亥时,一道黑影蹑手蹑脚推开房门,闪身融入黑暗。他身轻如燕,足尖轻踩花枝,一跃一丈远,轻盈落于另一花枝,在海棠林里轻盈穿梭,来到砚湖边。   那黑衣人站在湖边,背着手眺望湖面,听到身后动静,依旧没回头。   “前辈。”江千夜站在他身后,低头拱手。   “天阙剑呢?”那人转身,“怎么不带出来?”   江千夜腰上悬着一柄木剑,是孩童练剑的道具。“前辈不是让我把它藏好吗?我想只是练剑招,什么剑都一样。”   那人似透过黑布在打量他:“天阙剑和木剑怎能一样?我不奢望天阙剑认你为主,但你需习惯天阙剑的重量,才能恰到好处拿捏力道。”   “那我回去取。”江千夜转身欲走。   “今夜不必。”那人道,“我要先看看你资质如何。”   江千夜疑惑转身。他自认学武资质不差,在袁府那般不适的条件下,也能将阴极功练至七重,学个天阙剑法有何难?   “天阙剑法刚柔并济,讲究变化之道。”那人道,“你足够柔韧轻盈,但刚猛不足。走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看看。”   自己是匹千里马,不是骡子,江千夜坚信。跟在他身后,想象一会儿他对自己点头称赞的模样。   那人在湖边找了一棵千年老树,这处偏僻,不会有人来打扰。那人让江千夜跃上树。江千夜十分轻盈地跃上最高的枝头,得意地看着树下之人:“如何?”   那人背着手:“往前。”他伸手指向湖面高约三丈的一支极细的树枝,“你要站在那处练剑。”   树叶早已掉光,那人手指的树枝不过手指粗细。江千夜轻功不错,若让他借那树枝跃向别处还行,但要站在那细细的枝干上练剑,却是万万做不到。   “前辈在说笑吧?”江千夜站在树巅没动,“我是长得瘦,但也不是纸糊的,如何能在那手指粗细的树枝上长久站立?”   那人没说话,纵身一跃,轻飘飘落于那细枝上,稳如磐石,只将手指粗细的树枝压弯了一点,似这人黑布里的身躯就是纸糊的。   那人双手抱怀,虽看不见神情,但江千夜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蔑视:“骡子。”   不蒸馒头争口气,江千夜提气纵身一跃三丈高,轻飘飘落足于那人面前,那细细的树枝又被压得向湖面低了一些,却没有折断。江千夜提着那口气不敢松,左右摇晃两下站定身形,骄傲地看着那人。   那人却轻飘飘地飞了下去,落足于湖边:“小子还不错,且看你能撑多久。”他下去了,树枝受力轻了些,往天空弹了两下。江千夜提着那口气紧张地左摇右晃,随即站稳身形,却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那口气便没了。   那人看出他的窘境,笑道:“你还真行,且看你能憋到何时。”   江千夜憋得脸红脖子粗,那人话音落了不过刹那功夫,他憋不住了,猛地吸一口气。随即身形一沉,“咔嚓”一声,树枝断了,江千夜惊慌失措地抓了两下,“噗通”掉进砚湖里。   片刻后,之前的骄傲和自信被打了个粉碎——“冷~”江千夜狼狈不堪地裹着那人丢过来的毯子,坐在树下瑟瑟发抖,脸颊湿漉漉且苍白,湿发贴在脸颊上,落汤鸡一只。   那人生了一堆火给他烤:“我能站那树枝上轻松自如地说话,凭的并非轻功,而是天阙心法。不过你仅凭轻功能在上面站立那么久,倒让我有些意外。在灵巧轻盈上,你足够了。专注和敏锐度尚有些欠缺,提升一下便能练第一、三、六式。”   “前……前辈,这几式是什么?”江千夜冻得直哆嗦。   “小子,你记性那么好,定记住了我那日念的七句口诀。”那人道。   江千夜猛点头。   “那七句口诀,便是天阙剑法中的七式。”那人道,“贪狼阳明幻莫测,阴精巨门无前勇,真人禄存深壁垒,玄冥文曲幽朱台,丹元廉贞居傲骨,北极武曲统五岳,天关破军而后立。对应的分别是变、攻、守、防、袭、蓄、破七式。”   “以你目前的状况,变、守、蓄三式能习。”那人道,“待你体魄稍强壮些,便能练攻、防、袭、破这四式。”   江千夜从字面理解,大概明白这七式的意思,但还是有疑问:“前辈,第三、第四式分别是守和防,这二者有何区别?为何我练得守式,却练不得防式?”   那人道:“第三式真人禄存深壁垒为守式,为只守不攻,可在绝境中求生机。第四式玄冥文曲幽朱台为防式,虽是主防御的一式,却是伺机而动,攻守协同,随机应变。天阙剑法中所有的攻势皆刚强勇猛,你太瘦弱,练不得。”   江千夜顿时泄气,低声道:“那有什么用,所有攻击的招式都练不得,却练得一身挨打的功夫。”   那人抬手赏了他一个爆栗:“能挨住打也是本事,在这乱世凶年,需得先保住你这条小命,才能有资格说还手。”   江千夜捂住额头,盯着跳跃的火苗,满眼皆是沮丧。   那人起身,道:“你衣衫湿了,早些回去,免得生病。明日亥时你来这里,我给你讲天阙剑法的来历,再教你第一式。”   作者有话说:   先学会挨打,才有资格打人。 第45章 十年磨一剑   第二夜亥时,江千夜准时出现在砚湖边的大树下。不消片刻,那人就来了。   江千夜远远向他行叩拜大礼:“晚辈江千夜拜见前辈。”   那人愣了下,随即道:“你心中对我并无敬意,便不要做这假惺惺的虚文浮礼。”   江千夜干笑,坚持行完大礼:“之前晚辈多有言语得罪,前辈不计前嫌,还肯赐教,晚辈自是敬重前辈的。”   “起来吧。”那人不在意他真情还是假意,“天阙剑带来了吗?”   “带了。”江千夜从腰间取下天阙剑奉上。   那人伸手摸了下乌黑的剑鞘,很快又收手,空余一丝眷恋:“你知晓天阙城以及这套剑法的来历吗?”   江千夜摇头,收了剑低声道:“晚辈知道得并不详细。”   那人背着手,缓缓踱步:“三百年前,北梁东面是太陈。太陈兵强马壮,四处征战掠夺。那时北梁乃无主之地,便成太陈掠夺的目标。当时萧炎冥是太陈的少年将军,因见不得北梁百姓被铁蹄践踏,心生怜悯,便和副将江鸿飞一同造反抗命,率北梁军民反抗太陈暴政。二人在断魂崖悟出天阙密卷,江鸿飞助萧炎冥成战神,很快便打败太陈,建立了北梁。”   “后来,萧炎冥下旨封存天阙密卷,令北梁皇室后代子孙不得擅自开启。为保护天阙密卷,江鸿飞创建天阙城,替萧炎冥守护这秘密。他从此脱离朝堂,却又与皇室保持密切联系。”   那人道:“功成名就后,江鸿飞与萧炎冥二人从北斗七星中悟出天阙剑法,征召百名铸剑大师,用十年时间煅成天阙剑。若说武帝是天下人的至尊,那天阙剑便是兵器中的至尊。此剑有灵,但从未认主,因为这世上尚无人配成为它的主人。”   江千夜怔了怔,没想到天阙剑法竟然是祖上与太祖皇帝所创。明黄鸾车,宫灯仪仗,自小看过。那位客死异乡的文孝公主还曾向自己招手,给过甜甜的姜糖花饼。只是年时日久,公主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   “天阙剑法,不止天阙城会,皇族中人也会。”江千夜冰雪聪明,转头看着那人,“前辈,您究竟是谁?”   那人轻笑:“你高看我了,我非皇族中人,只是一个大梦初醒的伤心人。”他轻叹了声,“文孝公主死了,皇室中与天阙城有过密切接触的只有武帝。他会不会天阙剑法我不知道,但我想武帝不屑于用此剑法。”   江千夜道:“武帝已然是战神,何须用什么剑法……可战神到底是什么?”   那人摇头:“开启天阙密卷后,武帝便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带着面具,也不再让人随身伺候。袁福芝应当告诉过你,谈论此事,罪同谋逆。”   “嗯。”江千夜思索片刻,“他时常因皇上不让他伺候而焦虑惶恐,总觉皇上早晚要他命。”   “或许袁福芝知晓些什么,但不敢宣之于口。”那人道,“你杀了他,或许正中皇上心意。”   江千夜豁然开朗,眼睛一亮:原来如此!难怪他杀了袁福芝,非但没被通缉,反而袁福芝还被查出贪墨。随即又止不住地后悔,早知老畜生藏着那么大的秘密,当初应该问出来再杀的。   那人道:“你那本天阙剑谱是原著,至于为何用安息文,已无从考究。我不懂安息文,看的是你爹所著的译本。天阙剑法博大精深,我一时也只学个皮毛,还需慢慢研究其中奥妙,边学边教你。”   这人还真是狡猾,给自己一本看不懂的,手里却攥着译本!江千夜抿嘴一笑,十分谦恭:“前辈不如把译本拿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两个臭皮匠,臭死诸葛亮嘛。”   那人明明蒙着黑布,却遮不住四溢的傲慢气息:“我自负学富五车,见识渊博,尚且只能慢慢研究,如此重要的剑谱,岂能给你这不学无术之徒试着玩。”   江千夜只得闭嘴。   那人又道:“除了我说的那七式之外,这套剑法还有一式隐匿剑招,若悟透此式,就能使出惊天一剑,发动时风云变色,无坚不摧,与天地同息。我定会研透此式,毫无保留地教给你。”   江千夜想开口说什么,想了下还是闭嘴为好。   那人道:“抽出你的剑,跃上那树枝。”他手轻指湖面一丈高处一支儿臂粗细的树枝。   江千夜听话地纵身跃上那树枝,稳稳地站在枝头。这树枝虽细,倒是够韧性,刚好能承受住他的重量。   “今夜你只有一个任务:站在那树枝上,跟着我练习第一式:贪狼阳明幻莫测。”   那人说完,举剑起势,长剑在他手中宛如灵蛇,灵活、敏捷、潇洒、飘逸,气势连贯,变化多端,一气呵成。只见他步法轻快,剑似蛇行,一式演变下来,竟然可以拆分二十多招,看得江千夜眼花缭乱。   一式舞毕,那人收剑而立,道:“贪狼阳明幻莫测为天阙剑法变式,从北斗天枢灵敏机巧而悟。山野有微风,风声和力度被我捕捉,它尚未拂过我面颊,我的身姿已超过风的速度;天空有细雨,雨速和方向被我捕捉,它尚未滴落我头顶,我的身形已避过雨的方向。”   “这是天阙剑法译文中对变式专注、敏锐的解释,”那人道,“若你总能事先发现对方的意图,在对方发招前做好应对,天阙剑法变式才算小有成就。专注、敏锐度越高,出剑越快。练成这一式,我花了三年。你要速成,须更加专注。在细树枝上练最好,这样你不敢走神。”   站在那么高、那么细的树枝,若走神就摔落湖里,这训练方式可与莫远歌的基本功比谁更严苛。   江千夜皱眉抠头:“我还以为天阙剑法是什么巧思神功,有捷径可走,结果还是要硬练。”   那人笑道:“捷径走多了,当心走到绝境。”   江千夜想起阴极功一事,拱手道:“前辈教训的是,千夜受教。”   他聪颖过人,过目不忘,看那人演示两遍就将招式烂熟于胸,举剑小心翼翼在树枝上练起来。那树枝实在太细,江千夜手忙脚乱,顾得了手顾不了脚,好几次险些滑落下去。   那人见他身形歪歪扭扭,道:“此式练成,身轻如燕。待你稍有进步,再换更细的树枝。”   江千夜紧张得额头出了汗,高度紧绷,根本不敢说话。   “你每晚亥时来,子时归。”那人又道,“此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晓,我便再不来教你。”   话音刚落,江千夜便一脚踩滑,失足坠落。惊慌失措中一手抓紧天阙剑,一手慌乱地抓了两把,什么也没抓住。眼看身形离湖面只有三尺,手臂突然被人拉住,身形顺着那人的力道落于地面。   “多……多谢前辈。”江千夜后背冷汗直流,连连对那人道谢。   “只此一次。”那人手背后淡淡地道,“下次我不再接你。”   “是。”江千夜垂头丧气。   接下来,他掉落湖中五回。那人竟真的不再接他,任凭他一次次灰溜溜爬起来继续练。好在他精神高度集中,衣衫湿透也不觉得冷,反而还练出一头汗。   子时方过,江千夜只觉浑身软绵,再拿不出一丝力气。黑衣人烧了火堆,正在烤鱼。江千夜疲惫不堪地寻了块石头坐下,期期艾艾地问道:“前辈,今日的训练已完成。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前辈。”   “说。”那人的注意力都在鱼上。火光穿透他脸上的黑布,隐隐可见那人高鼻深目的轮廓。   “天阙密卷到底写了什么?”江千夜望着他,眼眸中火光跳跃。   木柴在火舌的问候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响,今晚的夜,宁静又漫长。“我不知。”那人道,“此乃北梁最大的隐秘,只有历代城主知晓其中秘密。”   “那武帝又是如何说动我爹开启密卷的呢?”江千夜皱眉思索,低头看火堆,更像是自言自语,“这可是违逆太祖意愿的事,他们二人竟然达成一致的共识……我爹在开启密卷后,为何又要召集百名童子密炼邪功?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连我……连我也算计进去?”   这些事在无数个夜深深折磨着江千夜,可惜遍寻真相无果。在他不多的记忆里,与父亲也算父慈子孝,他为何要害亲儿子?   这事不弄清楚,江千夜这辈子都不得安宁,尤其面对莫远歌时,总揣着深深的自责和自卑。莫远歌被天阙城害成那样,可他却大度地忘了那些伤害,一直护着江千夜,似乎江千夜才是被害者。他越对江千夜好,江千夜心中的自卑和自责越是深刻。他发誓要寻到真相,却又害怕真相会让莫远歌与他成为陌路。   “前辈,我总觉得只要弄明白天阙密卷写了什么,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江千夜低头看着火堆,眼中微光忽闪,“战神到底是什么、我爹为何要做那些事,还有……还有远哥腹中冰潭玉或许有解。”   他眼睛一亮,没等那人回答又兴奋地道:“前辈说萧炎冥和江鸿飞在断魂崖悟出天阙密卷,或许那处能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鱼熟了,那人用芭蕉叶分了一半递给他,江千夜摆手不要:“尚在守灵,不宜食烟火之物。”   那人收回鱼,道:“星河,我教会你天阙剑法,其余的事便要你独自去面对。”他拍拍江千夜肩膀,“天阙密卷早与天阙城一同化为灰烬,断魂崖在天阙城遗址最深处,传说此地不祥,不仅有猛兽毒虫,还有鬼祟之物。天阙城创建之初便将断魂崖封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是天阙城的禁地。”   “不祥……”江千夜蹙眉深思,突然想起莫远歌关于龙凤双刀不祥的话:我行走江湖,屡次靠这双刀脱险。照月湖畔,我也是靠它们从数十名高手手中救下你性命。它们若不祥,什么才祥?   是了,断魂崖既是太祖和城主悟出天阙密卷之地,太祖靠它打下江山,武帝用它扩张版图,那处又怎会不详?   江千夜豁然开朗,抬头笑盈盈道:“晚辈受教了。”   那人继续烤鱼:“莫远歌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不论当年真相是什么,我都希望你们可以一直这般肝胆相照。”   肝胆相照,这是他对二人感情的评价。事实上,江千夜对莫远歌应当叫图谋不轨。   “借您吉言。”江千夜起身抱拳,“夜深了,晚辈明日还要守灵,告辞。”   接连几夜,他晚上亥时去子时方归,白日守灵精神恹恹,疲惫不堪。午时,送走最后一个拜祭之人,应当去吃午饭了。莫远歌伸手拍了拍倚在自己胳膊上的脸:“星河,该去吃午饭了。”   “唔……”江千夜疲惫地应了声,起身跪好,手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莫远歌正要扶他,见他宽大的衣袖里露出的那节胳膊竟然有些许淤青,轻触那处,那人便皱眉发出痛楚的低吟“啊……”   “你怎么了?”莫远歌心生好奇。   “没……没事。”江千夜这几日练剑胳膊都快断了,每晚掉落湖里好多回,浑身酸痛难当,缓缓起身,“走吧。”   吃饭时,江千夜端着冷水饭,明明吃得伸脖捶胸,却固执地坚持吃。莫远歌见他皱着眉,吞咽都困难,放下碗道:“饭有些硬,吃不下去别硬吃,当心噎到。”   “我吃得下去……”江千夜嘴里包着饭,含混不清地道,“就是有点噎嗓子。”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又端着碗拼命吃。   莫远歌暗自叹息,放下碗慢慢等他。江千夜吃得脸红脖子粗,偶尔咽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吃完两碗冷水饭,两人又回到长生殿继续守灵。   “玲珑姑娘。”莫远歌见江千夜又昏昏欲睡,轻声对身边的玉玲珑道,“可否请妙染坊送饭弟子,给江公子的饭稍稍煮软一些,他身子娇弱,吃不得太硬。”   玉玲珑微微一笑,看了江千夜一眼,对莫远歌道:“莫公子你人真好,对随从也这么细致入微。”   两人说话,江千夜浑浑噩噩听了一耳朵,只听莫远歌低声道:“他不是随从,他……他是我幼弟。”   我才不是。江千夜心中窃笑。 第46章 秋风一夜起   清晨,北梁都城东郊尚未开始一天的喧嚣,街道司的人清扫过青石板路,巡卫整齐的脚步声萦绕将军府大门。将军府是京中百姓对龙虎军左右将军府邸的称谓。自花允文下狱后,这朱漆大门便再没开启过。   一个身着短打的汉子走到后门,左右打量,确认无人,举手叩门扉,一轻二重。门“吱呀”开了,那汉子低头对门里人道:“宫里有消息。”   “进来。”门内伸出一只手扯了他一把,将他拉到门里,“砰”关了门。   将军府暖阁里,昔日龙虎军右将军已生华发,面容酷似花白露,苍白瘦削,倚在榻上不住地咳嗽。天气已然回暖,他腿上还盖着厚厚的裘皮,玄色外袍更显人清减消瘦。   “二爷,属下就打探到这么多。”身着短打的汉子低眉垂目。   花允武清瘦的手指微微蜷缩,随即松开,愁容满面:“唉……长思还是鲁莽些了……也怪我,我该拦住他的。大哥被下狱,连长思也……我该怎么向父亲交代!”说完又重重咳嗽起来。   汉子低头道:“二爷,温大侠只是被皇上留在宫里,皇上也没有要降罪他的意思,您切莫忧心。”   “你懂什么。”花允武眼神冷厉打断他,“皇上十几年无所出,就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以常理论之,得到皇子的下落,他该何等惊喜。可是子善,我们这位君上心细于发,性子敏感多疑,行事风格不按常理。常人珍视的东西,他未必也珍视。”   汉子略一思索,往前走了一步:“二爷,属下明白您的考量。皇上当年为了文孝公主,不惜违逆太祖遗命,强行征战东周,车裂阴山王,横扫诸国。想来皇上是重情之人,所以您才同意温大侠去宫里……”   花允武以手支额,心力交瘁:“子善,你再去打探,长思那里有任何动静都要报给我。”   “属下遵命。”汉子转身出去。   虞子善从后门出,低头快步没入树荫。墙角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悄悄跟了上去。走过两条街,在距禁宫半里的一条巷子里停下,左看右看,四下无人,这才走到扇破旧的矮门前,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从里面把木门顶上。   一直尾随他的人这才现身巷尾,这汉子身材瘦小,浓眉大眼,双眼神光内敛,似是个练家子。盯着那紧闭的木门,略一思索,正要跃上房顶,余光瞥见对面一个少年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那少年双手抱怀懒散地倚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不羁地冲着这人一笑:“兄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螳螂还是黄雀?”   那人后背冷汗涔涔,弓腰屈膝,手探入怀摸着暗器:“杜颜真,那你又是什么?”   杜颜真见他高度警惕,蓄势待发,站直了连连摇手:“喂,我可对你没恶意啊。”看似胆怯,却大大咧咧往那人面前走,笑盈盈地道,“梁掌门的心腹,周锐周大侠,竟不知将军与你家掌门乃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么?”   周锐立时松了口气,收了暗器瞥他:“你小子竟是将军的人。”   杜颜真微微一笑,低声道:“彼此彼此,在下也才知晓西四街的馄饨王,竟是梁掌门的人。”说完耳语道,“这里交给我。将军临走前吩咐过,我们会全力以赴。你们那边有些人已不可靠,回头我会让人把名单送到西四街,你们下手利落些。”   周锐皱眉,有些犯难:“掌门吩咐过,不要把宋将军牵扯进来……”   杜颜真潇洒地吹了下刘海,笑道:“将军愿意。”   梁奚亭在京中势力遍布三教九流,但朝中权贵中却稍弱,有了宋晓云的全力协助,行事更加顺利。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三日,京中风声忽然紧张起来,关于皇上要降罪花家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传言将军府就要被满门抄斩。   桐子城这几日突然多了许多江湖人士,有衣着统一的正经门派,也有手持斧头砍刀的不入流的野鸡门派,这些人聚集在城中,时不时打架斗殴,吓得城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商铺也关门歇业。往日桐子城街头巡逻的烂柯门弟子也不见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烂柯门捞月阁,风无忧跟在风暖玉身后,风暖玉走一步他跟一步,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姐,你就跟我回书院吧。姐夫都说了……”   “你无需再劝。”风暖玉径直坐在案前,“既然你能联系上无蝉,便替我带封信给他。”说完提笔认真写信。   夫君无蝉,见信安:夫君志向高远,欲立大事,妾当全力支持。君不离不弃,妾定毅守良姻。碧水总有柳相伴,妾愿为窈窕细柳,伴君碧水长流,年年月月,生生世世,天涯亦相从。   字字句句皆是坚贞不渝,却又字字句句透着离别之兆,十分不详。   风无忧以手支额,待风暖玉把信折好塞进信封,他却没有伸手去接:“阿姐,姐夫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写这做什么?”   “拿着。”风暖玉坚持把信塞给风无忧,“我虽早已不问江湖事,但也知要变天了。我既已嫁人,便是花家人。夫君不在,我当替他尽孝高堂。你若能见到无蝉,便将此信给他,无论花家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他。”   风无忧只得接了信,苦着脸道:“我劝你无用,兄长的话你总要听吧?我这就去南海把兄长寻回来。”说着转身欲走。   风暖玉抓住他胳膊:“常乐,莫要拿这些小事去扰兄长。”   “小事?”风无忧窝火,“阿姐,烂柯门的事与我们何干?我们是云章书院的人。你何苦要留在这里跟他们陪葬?”   他心急之下语气重了些,却让风暖玉捕捉到重点:“陪……陪葬?常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风无忧说漏了嘴,转过身去不看她,有些生气,“姐夫让我接你回书院,你不肯走,我怎么跟他交代?”   风暖玉扯过他,逼他面对自己:“常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诉阿姐。”   风无忧叹了口气,以手抠头,一脑门官司:“我只知道烂柯门要大难临头了。花白露到时候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护着你?阿姐,你就随我走吧。”   他不肯说,风暖玉放了手,思忖片刻,缓缓踱步:“不。常乐,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再劝。”   风暖玉不肯随风无忧回云章楼,也不让风无忧留在烂柯门陪她,当晚便狠心将风无忧赶下山。风无忧没办法,又担心风暖玉的安危,只得在桐子城住下,若风暖玉有危险,好出手相救。   天阙城覆灭后,烂柯门取代天阙城,隐隐成为天下帮派之首。烂柯门下辖大大小小帮派七十二个,遍布北梁三山五岳,其中叫得上号、在江湖中小有名气的便有十二个。但就在这几日,在烂柯门没有召唤的情况下,十二帮派中的重要成员齐聚桐子城。烂柯门派了弟子前来接待,这些人却一改往日的谦卑,突然变了嘴脸,对烂柯门弟子傲慢无礼。   “滚滚滚。”客栈门口,一个身穿虎皮裘的汉子挥手驱赶一个烂柯门弟子,“老子堂堂清安帮帮主,哪处去不得?你一个小小烂柯门弟子还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要老子向你汇报行程,去你娘的!”   那烂柯门弟子身上弟子服撕坏一块,头发蓬乱,捂着脸往外退,色厉内荏地道:“周雄,你敢打烂柯门弟子,你活腻了!你……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滚!”周雄啐了他一口,作势要打他,吓得那烂柯门弟子连滚带爬跑了。   风无忧坐在二楼窗前,把刚才的事看了个清楚,叹口气,轻摇折扇吟道:“唉……不可一世的烂柯门也有今天。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此时,幕后的筹谋者正在妙染坊海棠阁东院竹楼上抚琴。今日大雨,密实的雨点摧残满园海棠花,疾风骤雨中,落红遍地。梁奚亭弹了一曲《广陵散》,时而悲壮愤慨,国仇家恨,闻者淋漓萧然;时而激昂慷慨,戈矛杀伐,激烈至极,如鸣珮环。激越的古琴声穿透雨阵,冷沁的风拂过竹楼,衣袂翻飞,锦帕飞扬。   一曲终了,风停了,雨却未歇。梁奚亭起身,望着漫天大雨,一道闪电撕裂晦暗的天空,紧接着就是惊心动魄的一声炸雷。风亭山多风雨,在这住了短短月余,梁奚亭已见识了两场春雷大雨。   “梁掌门,疾风冷雨,当心着凉。”宋皎月踩着竹梯缓缓上楼,抬眼便看见无方琴尾那醒目的锦帕。   “在下见过宋女侠。”梁奚亭抱拳行礼,余光瞥见那锦帕,想伸手去解却来不及了,他连忙站过去,试图用身子遮挡,红着脸低头僵在那里。   宋皎月莞尔,婷婷袅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到无方琴前,修长的手指轻揽锦帕,上面的云纹是特殊的,是她熟悉的。   确认无误,宋皎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宋……宋女侠你听我解释……”梁奚亭额头手心直冒冷汗,满脸通红,声音也窒息了,眼睛根本不敢看她。   “无需向我解释什么。”宋皎月坐下,手指轻抚琴弦,“小妹性子顽劣泼野,梁掌门不嫌她粗鲁蛮横,我心甚慰。”   “不不不!”梁奚亭涨红着脸,“晓云……她很好,是在下高攀了。”咬咬牙,下定决心看着宋皎月,“在下身负血海深仇,哪日丧命也未可知,本不该招惹她,但……但在下……”   宋皎月抬眼看他,一向伶牙俐齿的梁溪亭,竟然笨嘴拙舌,若非情深入骨,何至于此。“小妹能得梁掌门这般深爱,何其有幸。”宋皎月微微一笑,“娘那里你且放心,我会帮你们的。”   梁奚亭心中虽认定宋晓云,但事业未竟,大仇未报,哪是计划儿女私情的时候。他眼中窘迫紧张瞬间化为震惊之色,看着宋皎月,张口就忘了要说什么。   宋皎月起身,道:“我这无用之人既不能帮大姐复仇,也不能替你们分忧,只能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小妹有了托付终身之人,我也放心了。”   梁奚亭的牙尖嘴利不见了,像只呆鸟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告辞。”宋皎月见他呆头呆头,忍不住笑了,转身离去。 第47章 江湖风云变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七日,停棺最后三天,长生殿连放三天长生灯,从亥时到子时。夜晚的砚湖星星点点,诵经声悠长肃穆,起追思之情。江千夜向黑衣人告了假,这三日要全身心陪莫远歌守灵。   身着丧服的孝子贤孙和妙染弟子跪在沿湖边,江千夜给莫远歌递灯,莫远歌点了灯放进湖里,两人皆沉默无话。伍智达与梁奚亭跪在二人不远处,一边放灯一边轻声说着事。   “信已托人交到皇上手里,不出所料,这两日便会有结果。”梁奚亭把长生灯放入湖中,用手推向湖心。   “清秋,再仔细捋一下还有,别有漏洞。”伍智达低声提醒。   “嗯。”梁奚亭应了声,“这一天我等了十几年,自当准备万全。倒是显叔和玉玉那里……”   伍智达道:“这事你不用担心。你显叔年纪虽大,但还舞得动枪。何况大郎也知这事了,他私底下做了些安排,我见他缜密周全,虽出人意料却巧妙,便没阻拦。”   梁奚亭回头看莫远歌,满眼惊诧,随即淡然,继续放灯:“他找了何人?”   伍智达会心一笑:“你猜。”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老头,别卖关子。”   “赵满仓他爹。”   梁奚亭僵在那里,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笑了:“温如巧思啊,皆以为二人若要藏,定会藏到实力更强的江湖帮派里。谁也不会想到与江湖没半点关系的赵员外府。”   伍智达点头:“员外府虽不是江湖帮派,但武功高强的护院家丁一样不少。只要不是大规模的袭击,抵挡一两日不成问题。”   梁奚亭还是觉得意外,摇头笑道:“看来,大外甥要收小徒弟了。”怔了征,皱眉疑惑地问道,“他如何得知显叔和玉玉身份?”   伍智达道:“当年你显叔抱着玉玉到鸿安镖局,大郎虽在病中,但以他的细致,定是记住了同行的一些人。我思来想去,能对他说实话的只有岳老三。”   梁奚亭思索片刻,道:“以我本意,是早要将显叔那些随从遣走。但如今形势紧迫,留着也好。”   “无妨。”伍智达道,“他们早已在罗衣镇安家落户,成了普通人。都有妻儿,别动他们。”   这边,妙染坊为宋青梅放长生灯,不远处的京城天牢中,五个狱吏趁着月黑风高,正在执行绞杀任务。他们今夜要杀的,正是前龙虎军左将军花允文。   花允文身着囚服,口中塞了麻布,眼睛蒙着黑布,双手被捆在背后,一指粗的麻绳绕过脖子,在他呜哇怒吼声中,五个狱吏一起用力,“嗖”一下,麻绳绕过房梁,花允文一下被吊到半空中。   只见他额头爆出青筋,面皮紫涨,双腿乱蹬,这猛将拼命挣扎之下,他手腕上和脖子上的麻绳蹦得嘎嘎作响,竟有挣断之相。   四个狱吏拼命拉住绳索,另一个连忙拾起旁边的狼牙棒狠命朝花允文腰背砸去,“噗噗噗”钉子破衣入肉的声响令人胆寒,很快花允文身上的囚服便被染上星星点点的鲜血。   他怒号,不甘,如垂死挣扎的猛兽,吓得那拿狼牙棒的狱吏不敢睁眼,闭着眼只管往他身上猛砸,一声声惊心动魄的击打,一声声垂死的闷哼,滴滴答答的血滴到地上。   很快,他终于垂下头颅不再动弹,狱吏们满头大汗不敢松懈,惊恐地看着半空中吊着的人,直到一泡热尿滴到地上,腥臭中,花允文失禁,裤裆湿了一片,狱吏们才松了绳索。   第二日一大早,虞子善惊慌失措地敲开了将军府后门,片刻之后,暖阁里便响起了花允武的伤心压抑的痛哭声。   花允武坐在榻上,腿上依旧盖着裘皮,消瘦的身躯伏在案上哭得颤抖。虞子善低头站在他面前,双手握拳,双眼通红。“说是私怨,五个狱吏都是新来的,与大爷有仇,趁着半夜大家睡着便杀了人。皇上已下令将狱吏杖杀……”虞子善哽咽道。   “贼子敢尔!”花允武“啪”摔了面前茶杯,声嘶力竭怒吼一句。他抬头,目眦欲裂,“我花家兄弟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战功赫赫,大哥落下一身旧伤,我双腿尽废,换来的竟是如此寒心的对待!不得善终!那人何其凉薄!”   “二爷,慎言!”虞子善急忙劝他,“明公年迈,温大侠尚被拘在宫中,您可要为他们考虑。”   花允武哭得肝肠寸断,得虞子善提醒,念及尚在武帝手中的温素秋和困在烂柯门的花白露,半晌后强忍悲伤,吩咐道:“子善,暂不要将大哥死讯传回烂柯门,想办法派人秘密进宫营救长思。救出后不要停留,径直回烂柯门接上父亲,大不了我们一家人远走高飞,离开北梁。”   花允武一心想瞒住花允文的死讯,但这事一日之间便不胫而走,不但京城人人议论,而且很精准快速传向桐子城烂柯门。短短半年内痛失两子,花白露听闻噩耗,径直倒地吐血。   烂柯门随之而来的噩耗一个接一个:皇上已采纳唐尚书成立理侠司的建议,理侠司司长为妙染坊赵明镜,命为危柱山梁溪亭、云章楼风闻征、鸿安镖局莫远歌为里侠司长老。里侠司司长与长老享有御前进言的权力。   皇上体恤赵明镜年事已高,特设副司长替赵明镜分忧,由长老风闻征兼任。并当庭宣布理侠司成立的第一件事,便是调查烂柯门杀害宋青梅一事。   这一结果与粱奚亭预判有些出入,但大致未变。成立理侠司的消息经由各州官府发出,所有的江湖帮派皆要在官府登记造册,统一由理侠司管理。一时间,烂柯门名存实亡的武林至尊地位彻底坍塌。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八日,太州州府大人登上风亭山,先在宋青梅灵前上了香,随后在纵横妙趣大厅内宣读成立理侠司的圣旨。   赵明镜乃先帝帝师,见圣驾无需跪拜,便坐在太师椅上,梁奚亭和莫远歌跪接圣旨。   州府大人乃老学究,打小崇敬妙染坊中的鸿儒和丹青圣手,一本正经地念完圣旨后,立即颤颤巍巍地跪拜赵明镜:“晚生太州徐宏志,拜见赵司长。”   赵明镜比之前更清瘦苍老了些,只是对徐州府摆了摆手,便闭了眼睛。   “这……”徐州府转头向梁奚亭求救。   梁奚亭连忙将徐州府扶起来,道:“州府大人请起,我们外面说话。”   院外,梁奚亭拱手道:“劳烦州府大人大老远跑这一趟。如您所见,赵掌门年事已高,加上痛失爱女,不宜舟车劳顿;莫镖头热孝在身,当尽孝灵前,也不宜离开;而在下虽恬居掌门之位,但资历浅薄。风山长既是理侠司副司长,江湖地位也非比寻常,当带领理侠司主理宋女侠被害一事,在下定鞍前马后协助云章书院,为宋女侠伸冤。”   徐州府看了一眼身着丧服的莫远歌,叹了口气:“唉……下官还以为赵掌门和莫长老要亲自去烂柯门复仇。听梁长老如此说,此事由云章书院主理甚为妥当。风山长乃北梁鸿儒,德高望重,处事公道,想必由他主理,定能服众。”   “多谢州府大人理解。”梁奚亭抱拳。   “梁长老放心,下官定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回禀皇上,诸位且等皇上谕旨。”徐州府起身告辞。   送走徐州府,莫远歌站在梁奚亭身后道:“舅父,这便是你之前说的借刀杀人么?”   梁奚亭回头,却径直看向莫远歌身边的江千夜,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借云章书院的刀,杀烂柯门的人。”   江千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往莫远歌身后躲:“梁掌门看我做什么,我跟云章书院又没瓜葛。”   梁奚亭笑笑不说话。莫远歌明白梁奚亭为何当日不说,他心里还是对江星河与风无忧的关系耿耿于怀。   “舅父,既然你把鸿安镖局和妙染坊都摘出来了,为何不把危柱山也摘出来?脏事让云章书院去做好了,何必让危柱山陷入泥潭?”莫远歌担忧他。   梁奚亭这才将目光从江千夜身上挪到莫远歌脸上:“我有我的打算。而且我还要去监督方天瑜,万一他放水呢?”   梁奚亭有算计,云章书院也早有应对。接到圣旨后,风闻征便将方天瑜招来密议。   “师父,您料事如神。”方天瑜对风闻征拱手。   “灵蕴啊,十二帮派都聚齐了吗?”风闻征以指捻须,缓缓踱步。   “聚齐了。”方天瑜垂手跟在风闻征身后,“梁奚亭舅甥俩想借刀杀人,我云章书院自是不能做这把刀。”   风闻征微微一笑:“烂柯门作茧自缚,灭了天阙城后便以武林至尊自居,下辖七十二帮派,却没把那些人当人。这回,就让它昔日的爪牙亲自灭了它,我云章书院在中间主持公道便好。”   方天瑜皱眉:“师父,明明真凶温素秋被皇上拘在宫里,他却要理侠司上烂柯门调查宋青梅被杀一事,此为何意?”   风闻征微微一笑:“借刀杀人嘛。在梁奚亭舅甥眼中,云章书院是刀;在圣上眼中,梁奚亭舅甥才是刀。烂柯门花家兄弟居功自傲,与袁福芝相互勾结,圣心不悦已久。梁奚亭舅甥与烂柯门的恩怨,便是一股东风,顺风而为,岂不省心。”   方天瑜恍然大悟,拱手道:“师父高瞻远瞩,坐知千里,弟子拜服。”   风闻征停下来,仰天而叹:“可惜了我的玉儿……无蝉这孩子,为师是打心眼里喜欢。唉……”   方天瑜道:“这都是花白露做下的孽。师父放心,弟子会拼死护着师妹,也会尽全力打探无蝉的下落。”   “唉……”一想到自己的子女,风闻征心情便好不起来,“为师教出那么多得意门生,教的子女却个个不如意。常足去了危柱山,只知埋首故纸堆,成了胸无大志之人;常乐被他娘骄纵过头,做事随心所欲,也难成大器;至于玉儿,又是个痴情种……”   见风闻征悲伤难自抑,方天瑜连忙道:“常足乃人人敬重的雅颂先生,常乐是潇洒无忧的云章公子,他们皆是性情中人,行止由心,倒是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幸运。至于师妹,她此生嫁得良人,夫妻恩爱美满,便是她所求。”   风闻征慈爱地看向方天瑜:“还是灵蕴最得为师心意。”   “师父谬赞。”   风闻征拍拍爱徒的肩:“此去烂柯门千万谨慎,不便出面的事都抛给十二帮派和梁奚亭。这臭小子摆了咱们一道,咱们也不能轻易被他这么利用。还有,若是遇到常乐,别顾他脸面,给为师绑回来。”   方天瑜笑着应道:“是,弟子遵命。”   当日,理侠司副司长发出了里侠司成立以来第一个诏令:四月初一,理侠司下辖帮派齐聚烂柯门,调查宋青梅被杀一事。   而四月初一,正是宋青梅停棺结束,下葬灵山的日子。   停棺第四十九日,当晚放完长生灯,梁奚亭和伍智达便跪别赵明镜,策马赶往烂柯门。二人马不停蹄赶到桐子城已是半夜,柏君带着弟子候在客栈。   见梁奚亭下马,柏君连忙过去迎接:“师父,一切已准备妥当。”   梁奚亭把缰绳递给身边的弟子,问道:“你文师叔那边如何?”   柏君低声道:“您放心,今夜就动手,门里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一个都跑不掉。文师叔处理干净后立即到烂柯门与我们汇合。”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除了十二门派,许多江湖帮派也缓缓朝桐子城进发,准备着明日一早上烂柯门。这些人各有目的,有些是去落井下石的,有些是想趁乱捞点,还有纯属去看热闹的。   客栈里,梁亭尚未进屋,便听门外喧嚣,是方天瑜带着云章楼弟子过来了。   梁奚亭连忙迎上去:“兄长,好久不见。”   方天瑜拱手:“梁掌门,在下还以为你要晚些才到。”   “不敢耽搁。”梁奚亭伸手轻抬方天瑜胳膊,带着十分真诚,“本是我们舅甥自己的事,却劳烦兄长千里迢迢来这一趟,小弟甚是过意不去。兄长如有何吩咐,直接开口即可,小弟定当竭尽所能。”   方天瑜莞尔一笑:“贤弟言重,既是为皇上分忧,哪敢说辛劳。何况贤弟一直关照常足,云章书院哪能不记情。”   梁溪亭满脸微笑,邀方天瑜进屋:“兄长,请。等此事了结,二师兄从南海回来,小弟定与二师兄一同回书院拜谢风山长。”   风亭山海棠阁西院竹楼上,莫远歌今夜无眠。明日宋青梅就要下葬了,而烂柯门也将迎来重创。虽不能亲至现场,但他相信梁奚亭不会让花白露好过的。   “娘,孩儿不孝。”莫远歌冲着长生殿方向,呢喃自语,“您不愿再被仇恨裹挟,孩儿却没能做到。九泉之下,您原谅孩儿……”   热泪滑过脸颊,被夜风一吹,冰冷湿濡。莫远歌闭着眼,任由冷风吹。   “远哥。”江千夜轻轻给他披上外袍,低低喊了一句。   莫远歌连忙擦了泪,看着远处湖面的长生灯,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带哽咽:“你怎么还没睡?”   “我……”江千夜支支吾吾,“宋女侠丧事一毕,我想离开了。”   莫远歌一惊,不顾还红着眼睛,转身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江千夜却看着栅栏,“我……我没什么用,你和粱掌门没有用到我,还是能报了仇。”   莫远歌双手捏着他胳膊,心中憋着气,重重喘息一声,才压了下去。“星河,我说过,你说与风无忧没瓜葛,我就信。”莫远歌看着他眼睛,“我留你在身边……初衷就不是利用你复仇。”   江千夜不说话,神情委屈,白日梁奚亭那神情,着实刺伤了他。   “我会帮你报仇的。”莫远歌认真看着他的脸,“这次不能要了花白露的命,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杀了他。”   江千夜低头,眼圈微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莫远歌伸手揉他头发,勉强一笑:“别胡思乱想,明日要送娘上灵山,早些歇息。你这几日半夜老往外跑,眼圈都黑了。”   江千夜心头一震,怯怯地看着他:“你……你知道?”   莫远歌莞尔,拍他肩:“我知守灵枯燥无趣,这些日子你定是闷坏了,半夜出去散心也好,但长时间这样休息不足,身子吃不消。”   还好,他只知道自己出去,并没有尾随。江千夜悬着的心登时落地,暗暗发誓下次出去关门一定轻些。“嗯,那我睡去了,远哥你也早些歇息。” 第48章 抬手测风云   善棋者,筹谋睿智。无声无息起硝烟,黑白参差云雨颠。凝目搜囊巧谋略,全神贯注暗周旋。山穷水尽无舟舸,路转峰回别样天。方寸之间人世梦,三思落子亦欣然。——烂柯门(摘自中国传统八雅)   建安十六年四月初一,宜动土、祭祀、安葬,忌开业、嫁娶。   酉时,一百零八位高僧齐齐念葬经,莫远歌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江千夜在众弟子中间跟着跪拜。辰时,宋青梅灵柩将准时起灵,前往灵山下葬。   “我的儿啊……”一声苍老嘶哑的哭喊,赵明镜身着黑衣,被两名弟子抬着,只喊了一声便瘫倒在椅子里,只剩绝望的微喘。   “娘……”宋皎月站在她身边,红着眼睛用手给她顺气,“不让您来您非要来。”   赵明镜奄奄一息,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着那黑漆漆的棺木:“扶我过去……再看她最后一眼……”   莫远歌兄妹连忙到赵明镜身边跪下,双手举过头顶伸手搀扶她。“娘,您慢点。”宋皎月连忙帮着搀扶赵明镜。   赵明镜在三人的帮助下缓缓站起,一步一颤往棺木前挪动。她眼睛已然浑浊,苍老的面容刻画摧心肝的丧女之痛。短短的几步路,用尽了老母亲所有的力气。布满皱纹的手刚扶到冰冷的棺木上,再也撑不住,身子慢慢软了下去。   “赵掌门……娘不愿看见您伤心……”莫远歌隐忍悲痛,跪在地上用肩背撑着赵明镜,手臂用力托着她干瘦的身躯不倒。   赵明镜似听进去了,用力攀着棺木,又撑住了身躯。棺内,宋青梅安详地躺着,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   “儿啊……你如此狠心……”赵明镜声音微弱,生命都被悲痛抽走了一般,颤颤巍巍伸手轻轻抚摸女儿冰冷的脸颊,“你把娘的心也剜走了……”悲痛难自抑,终于哭出声来,呼天抢地,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天地同悲。   忽然,哭声戛然而止,只见她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娘!”   “赵掌门!”   “外祖母……”   众人惊慌失措地围了上去……   而此时桐子城中,以云章书院为首的理侠司众人正集结各路江湖人士,浩浩荡荡的队伍往烂柯门而去。   烂柯门立派数百年,开山祖师为棋坛圣手,其曰:黑白论道,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从棋局中悟出烂柯阵法和指法功夫,棋子为攻,阵法据守,让烂柯门立派以来便成为名誉一方的名门大派。   不过,今日烂柯门百年来从未被外人踏破的汉河无极阵却破了。方天瑜代替风闻征出面主理此事,却将武帝彻查烂柯门的信物径直交给了十二帮派。以清安帮帮主周雄为首的十二帮派手持武帝信物砸开烂柯山门,在烂柯弟子瞋目切齿的注视下,耀武扬威地拿出信物,命他们关闭阵法。   烂柯门弟子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跪在山门两旁,眼睁睁地看着十二帮派的乌合之众从山门鱼贯而入。   云章书院和危柱山的人走在最后,方天瑜和梁溪亭并排而行。   方天瑜走到一个身着高级弟子服的烂柯弟子面前,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起:“烂柯门与云章楼脉脉相通,同气连枝,我今日也是无奈奉旨行事。小兄弟莫怪罪,起来吧。”   那弟子本一脸愤慨,见方天瑜竟纡尊降贵给自己解释,受宠若惊地顺着方天瑜的搀扶起身,抱拳道:“方先生德高望重高风亮节,在下不敢。”   方天瑜微微一笑,转身朝里走去。   梁奚亭走在他身边,笑盈盈地道:“兄长真乃面面俱圆,小弟今日又受教了。”   方天瑜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行了,臭小子你就笑话我吧。”   梁奚亭“嘿嘿”一笑,追上去巴巴地道:“真没有,兄长知我少年失祜,做人做事都没人教,虽做了掌门,还是要靠二师兄教导,但他太忙没空教我。因此,江湖中人总笑话我是个不成器的掌门。”   方天瑜停住了脚,侧身看着梁奚亭。他今日穿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衫,手上拿着一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笛,莫说与服侍华丽的烂柯弟子比,就是与自己身后穿着普通的弟子一比,这身也显得寒酸,与掌门身份着实不匹配。   他巴巴追上来,笑得真诚,嘴上又叫得亲热,方天瑜久为人师,打心里喜欢这样的人。微微一笑,伸手揽住梁溪亭肩膀,一边往里走一边叮嘱:“清秋,愚兄长你几岁,便忝以兄长自居。愚兄知危柱山与烂柯门仇深似海,但还是劝你一句,君子当冰壑玉壶,莫让尘埃粘了身。脏事让他们去做吧,你与愚兄看着就好。”   梁奚亭连连点头:“多谢兄长提点,兄长肯赐教,小弟铭感五内。”   十二帮派的人进了山门,犹如耗子掉进米缸,对烂柯门钱财和武功秘籍的渴望,顿时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之前勉强维持的队伍瞬间化为乌有。乌合之众鱼贯而入,打着执行皇上圣旨的幌子,不管前厅内院,见屋就进,见钱就抢,见人就打,吓得侍女们尖叫着四处逃散。   烂柯门的弟子被十二帮派的人赶到一处集中看管。烂柯门弟子平日高高在上,如今被他们瞧不起的下三滥拿着鸡毛当令箭,皆是怒容满面,站在原地不敢反抗。   “老子今日可是奉旨行事,你们若是识相,老子便在皇上面前替你们说说好话。若是不识相,老子可要先斩后奏,杀光你们这群狗日的!”周雄耀武扬威地扛着砍刀,腰上别着明晃晃的御赐令牌,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   梁奚亭和方天瑜站在正气堂前听周雄给烂柯门弟子训话,两人相视一笑。“贤弟,花门主就在正气堂里,你要进去吗?”方天瑜问道。   “自然是要进去的。”梁奚亭望着“正气堂”三字,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自当年危柱山一别,小弟也有十六年没见花门主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愚兄理解。”方天瑜拍拍他的肩膀,“但清秋你切记,圣上谕旨只是查宋女侠被害一事,且如今成立了理侠司,愚兄替师父执副司长事,便不允许出现无故打杀的事。”   梁奚亭眼中杀机一闪而过,笑眯眯地看着方天瑜:“兄长说什么呢,小弟岂是这么不懂事的人。”他收了笑容,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坏了!玉姐姐也在烂柯门,可千万不能让这帮下三滥不分青红皂白冲撞玉姐姐!”说着就要往前冲。   方天瑜一把拉住他,微微一笑:“我早先让弟子去捞月阁了,莫忧心。”   梁奚亭擦了下额头的汗:“如此就好……玉姐姐若出了事,我可怎么向二师兄交代。”   此时,柏君远远跑来:“师父,文师叔到了。”   梁奚亭回头,文恋双带着弟子急匆匆地赶过来:“掌门师兄。”   “五师妹,事情办妥了么?”粱奚亭用眼神暗示她,一语双关地问道。   “妥了。”文恋双会意,“快马加鞭,定能在落日前将赗赠①送到妙染坊。”   “如此便好。”梁奚亭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宋女侠今日出殡,我本该前去,但理侠司有任务。温如和赵掌门无法前来,我必须代他们行理侠司之责。好在有灵蕴兄长主持,我才能忙里偷闲两头兼顾。”   方天瑜莞尔一笑,没说话。   辰时,莫远歌摔了丧盆,一手执绋,十六个精壮的汉子抬起灵柩,缓缓走出长生殿。僧侣和妙染弟子紧随其后,挽柩者唱着挽歌,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往灵山而去。   赵明镜伤心过度晕厥了,宋皎月送她回纵横妙趣,便没跟出来。江千夜低着头跟在妙染弟子中间缓缓前行,时不时看一眼走在最前面的莫远歌,满心担忧。   若非莫远歌把自己带回鸿安镖局,他们母子就不会吵架,宋青梅就不会死,以莫远歌重情重义的性子,只怕要悔恨终身。   斯人已逝,江千夜自是对她心怀愧疚,可他对莫远歌更是愧疚加倍。若不是为了自己,他现在还是孝顺的莫镖头,没有顶撞过对他恩重如山的养母,没有因他的一意孤行害得养母丧命。   看着披麻戴孝的莫远歌,江千夜心里堵得慌,从未想到会亏欠一个人至此,从天阙城到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的亏欠和恩情,积少成多。细数起来,这些亏欠和恩情堆积起来,竟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为奴为婢都无法还清。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江千夜从来不信。可此刻听着僧侣诵经声,他却害怕了。   “江星河,我且问你,万一梁奚亭舅甥死了,你有办法靠自己复仇吗?黑衣人的质问突然在江千夜脑中回荡。   比起自己报不了仇,他更怕那人的话应验,怕自己还没报恩,莫远歌就死了……   “呸呸呸!远哥长命百岁,怎会死?”江千夜在心中暗骂自己,“冷水饭吃多了,脑子撑坏了!”   虽是胡思乱想,但经历别人的生死,参悟自己的人生。从此刻起,江千夜决定好好思考如何待莫远歌,才能不让自己留遗憾。   灵山是妙染坊圣地,葬着历代掌门。因妙染弟子多是无家可归的寡妇,上一代掌门便恩赐,所有家中无亲人的妙染弟子故去后皆可葬入灵山。   赵明镜早先有言:先夫宋春堂乃孤儿,又早早故去,一人在灵山甚是孤独,便让青梅去陪她父亲,葬在她父亲身边。   灵柩停在宋春堂墓旁,墓圹早已掘好,灵柩下放,黄泥黑棺,一代女侠,终被一抔黄土掩埋。   随后的掩土成堆,孝子贤孙跪在墓前祭祀烧纸,哭声震天。   莫远歌头上孝布宽大,跪在后面的江千夜看不见他的头脸,只能凭身形辨认。只见他起身将哭杖和引魂幡插在坟头,又跪下继续烧纸。   江千夜十分担心他,可始终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他很想跪到莫远歌身边去,但自己是外人,没资格跪在最前面,只得伸长了脖子一边叩拜一边关注着那边。   作者有话说:   注:   ①赗赠:因助办丧事而赠送财物。 第49章 落子定乾坤   梁奚亭与方天瑜在正气堂外站了许久,看着十二帮派的人进进出出,并没上前阻止。   “兄长,都两个时辰了,差不多了吧?”梁奚亭抬眼望着西落的太阳,不想拖到晚上。   “嗯。”方天瑜背着手,“走。”   两人并肩而行,弟子们跟在身后,整齐地往正气堂内走。正气堂已经被抢光了,连墙上的字画都被人摘完,桌椅横倒,一片狼藉,十二帮派的弟子还在里面搜罗。   梁奚亭心脏“砰砰”直跳,复仇的强烈快感冲得四肢轻微颤抖,宽大的衣袖中双拳紧握,鹰一般的眼睛四处搜寻那人的身影。   十六年的卧薪尝胆,日日恨不得将那人食肉寝皮,一朝得偿,畅快万分!   “狗贼你敢!”   “周雄,老子杀了你!”   前方屏风后突然传来众人的怒骂声,中间夹杂着周雄刺耳的狂笑:“哈哈哈,花白露狗贼,你也有今天!”   里面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之事,两人加快脚步绕过屏风,眼前的一幕让人惊掉下巴:   花白露跪在地上,双臂被麻绳捆着,不甘地低着头颅,肩头被周雄踩着。周雄一手持着明晃晃的御令,一手掏出裤裆内之物,正往花白露头上撒尿。微黄腥臭的尿液顺着花白露蓬乱的白发流下,流得满头满脸。   花白露的弟子们被清安帮的人捆成一堆,冲着侮辱他们门主的人怒骂哭喊,目眦欲裂。堂堂烂柯门门主,竟然被欺辱至此!当真叫人唏嘘感叹!   “住手!”方天瑜大惊失色,方正不苟的老学究哪见得这情形,气得发抖,手上戒尺“嗖”如离弦之飞过去“啪”打到周雄胳膊上,径直将周雄打得倒地不起,黑黢黢的腌臜之物还挂在裤裆外,捂着胳膊哭爹喊娘满地滚。   方天瑜连忙过去搀扶花白露:“明公快起来,这些畜生欺人太甚,晚辈来晚了。”他皱着眉,满脸心痛之色,手沾到尿液也没露出丝毫嫌弃。若非梁奚亭一直与他候在门外,几乎都要被他真诚打动。   花白露执拗地跪着,任凭方天瑜怎么拉,就是不起,头脸腥臭,脸几乎触及地面,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冷笑,犹如地狱幽鬼,让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清安帮弟子不敢与方天瑜争执,连忙将周雄拖到一边,七手八脚给他穿裤子。   方天瑜见花白露不肯起,只得将他身上绳索解了,转身对清安帮弟子道:“你们这群混账东西,里侠司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我们是来查案,不是来抄家的。”他指着捆在一起的烂柯门弟子道,“去把人给我放了。”   那群乌合之众十分惧怕这位老学究,手忙脚乱过去给烂柯门弟子解绳索。烂柯门众弟子怒不可遏地盯着清安帮弟子,眼睛似要冒火。若非方天瑜镇着,双方立时就要打起来。   “不才替师父行使里侠司副司长职务,自当秉公任直,不带私心。”方天瑜背手踱步,“清安帮处事不当,闹出此等不堪之事,里侠司不能坐视不理。”   “人凤,把这些闹事之徒带出去。”方天瑜对身后一名白衣弟子道,“吩咐下去,为师要在演武场设庭处理宋青梅女侠被害及清安帮闹事这两件案子。”   “是。”人凤带人赶着两派相互怒视的弟子,往正气堂外演武场走去。   “明公,晚辈奉皇上旨意前来查案,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明公包涵。”方天瑜不管花白露是不是听见了,对他一抱拳,转身出门。   外人都走了,梁奚亭冷笑,是时候新仇旧恨一并算了,看着失了神智花白露,双眼尽是杀气。暗暗咬牙,强行压下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深呼吸一口,缓缓睁眼,眼中杀气已经很好地掩藏起来。   “花门主,别来无恙。”梁奚亭走到花白露面前,洁白的靴子正对着花白露肮脏腥臭的头颅。   花白露脸上僵着冷笑,缓缓抬头,视线从那双白靴沿着修长的双腿缓缓而上,目光定格在梁奚亭脸上。   当年那个跪在他脚下痛哭哀求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你是谁?”花白露仰望着他,似老糊涂一般,双眼尽是茫然。   梁奚亭怒火中烧,他怎么可以糊涂!报仇之际,怎能允许他糊涂!他缓缓蹲下,狞笑着平视眼前那张臭不可闻的老脸,不带丝毫怒气,甚至有些许柔和:“我啊,危柱山掌门梁奚亭。拜你所赐,我活到了今天。”   花白露眼中的雾气一散而光,紧盯着眼前人,似突然回魂般坐起,下意识地用手捋了下脸颊上的乱发,冷声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梁奚亭,要落井下石就快些!”   “哈哈哈……花门主终于醒了。”梁奚亭哈哈大笑,站起来狠厉地看着他,“你也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花门主欺我年幼无依时,是否也想过此话?报仇嘛,不着急,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花白露稳了心神,竟努力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整理仪容,冷声道:“当年你摇尾乞怜,跪求我饶你一命,我便没杀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还辜恩背义,真乃寡廉鲜耻的小人!”   听到这番话,梁奚亭气笑了,转身看着他,眼中杀气益盛:“果然是逍遥境的绝顶高手,花门主颠倒黑白的脸皮功夫也到逍遥境了吧?你权欲熏心,辜恩背义,污蔑我大师兄偷你烂柯门秘籍,毁我危柱山;为巴结天阙城,把女儿嫁给城主,又六亲不认,杀女卖孙,恬不知耻!如此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他步步紧逼,俯视着佝偻的花白露:“如今报应不爽,烂柯门声名狼藉。花门主,被人尿在头上的滋味如何?”盈盈一笑,起身道,“花门主,你可要长命百岁,好好看着你的门人、子女一个个死去!看着烂柯门是如何被人踩在脚下,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花白露忽然捧腹而笑,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撑着椅子支撑自己不倒下去:“梁奚亭,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有本事杀了我啊!你自作聪明,成立里侠司固然束缚了我,你又如何能在理侠司的规矩下堂而皇之地报复我?哈哈哈……作茧自缚,愚蠢!”   里侠司不允许私斗,梁奚亭确实没办法正大光明地杀他复仇。   梁奚亭微微一笑,道:“谁说我要杀你?花门主当年留我一命,我得知恩图报。您放心,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命人日日关照你……对了,还有你的二儿子花允武。”   花白露身形一震,再没了之前的从容:“武儿怎么了?”   梁奚亭满眼可惜之色:“啧啧,不好。你的爱徒愚蠢莽撞,竟然进宫试探皇上心意,被扣在宫中,多半是要跟文将军一样的下场。武将军伤心悲痛之下,竟然走了昏招。花门主,你猜,武将军做了什么?”   花白露脸色煞白,浑身直哆嗦,接连的丧子之痛当头袭来,再承受不住一次这样的剜心之痛:“他……他……他……”   “他还没死,不过快了。”梁奚亭笑道,“他竟然派人进宫试图将温素秋救出来,然后你们一家人远走高飞。”   他凑到花白露面前,似闻不到他身上的恶臭一般,笑眯眯地道:“花门主乃皇上心腹,你说,以皇上的性子,武将军会怎么死呢?是绞杀,还是杖杀?抑或,像阴山王一样,车裂?”   他直起身,背手道:“我听说文将军死时尿了裤子,臭不可闻。所以,我一定关照武将军,绝不让他走得那么不体面。”   花白露摇摇晃晃几下,“噗”呕血了,身子摇摇晃晃,缓缓软了下去。   “爹!”一个女子从推门而进,正看到花白露吐血倒下,冲过来一把扶住他,“爹,您怎么了?”竟是云章书院风暖玉。   “阿姐!”风无忧跟在她身后就进来了,见梁奚亭在,与他点头示意,立即冲到风暖玉身边试图将她拉开,“阿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跟我走。”   风暖玉见花白露这般狼狈,哭得双眼通红,一把推开风无忧,扶着花白露胳膊试图将他扶起:“爹,您保重身子。”   花白露手心下巴都是血,摊开手心看着那摊血,忽然冷笑起来:“哈哈哈哈……报应不爽……”他突然一把推开风暖玉,用手指着她,狞笑起来,“莫要假惺惺,风闻征的女儿,别以为我不知道!风闻征把你嫁到花家,就是替他当内应的!”   风暖玉被他一推,差点跌倒。风无忧连忙上去扶着她,对着花白露怒道:“放狗屁!莫要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龌龊,为了自己的利益,连自己骨肉都算计!”   “爹,我没有!”风暖玉伤心欲绝,推开风无忧试图去搀扶花白露。   花白露一把推开他,冲她怒吼:“滚!滚出我花家!”   风暖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爹,玉儿是花家人,您让我滚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花白露笑得声嘶力竭,头发披散着仰面躺地,“风闻征,你想算计我!哈哈哈……你女儿永远也生不出花家骨肉,哈哈哈……”   此话如同惊天霹雳,劈得风暖玉楞在当场。   风无忧上前一把抓住花白露衣襟,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老畜生,你对我姐干了什么?!”   花白露疯疯癫癫,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风闻征,你妄想夺我烂柯秘籍!从你女儿踏入我花家第一天起,她的饮食便掺了东西,她这辈子都休想生出我花家骨肉!”   “禽兽!”风无忧气得双眼通红手发颤,一巴掌扇在花白露脸上,将他打得飞出去老远。看着在地上翻滚的花白露,风无忧一步步朝他走去,满脸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眼看花白露就要命丧他手,风暖玉一把拉住他,平静地道:“常乐,算了。”   “怎能算了?!”风无忧目眦尽裂,转头看着风暖玉,他的阿姐有多想当母亲,有多想为花知焕诞下骨肉,什么苦药汤子都喝遍,全家人为此操碎了心,最后竟毁于亲近之人的疑心。十多年的倾心付出,却遭如此践踏!痴心错付,回头向谁?   风暖玉脸色苍白,双眼空洞,似被掏空了灵魂,木然道:“我……我不欠他了……”   她与花知焕成婚这么多年,一直为未能给他诞下骨肉而自责。如今如释重负,她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轻飘飘,似要乘风而去。   她目光散乱,浑浑噩噩放开风无忧,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我不欠他了……不欠了……”   风无忧见她失魂落魄,满眼死气,担心她出事,顾不得向花白露寻仇,连忙追上去。   花白露被风无忧的一巴掌扇得昏迷了片刻,此时醒来,瘫在地上四肢大大打开,脸上挂着癫狂的笑。   花白露如此算计自己的儿媳,梁奚亭一点也不意外。他一步步朝花白露走去,双眼渐渐弥漫寒人的杀气。   “清秋!”伍智达一把拉住他,“莫要犯糊涂,这人活着比死了更好。”   梁奚亭深吸一口,压下心中杀意,道:“达叔放心,我有分寸。”   他走到花白露面前,俯视着他:“花门主,你可要挺住,你儿子虽死了,还有孙子呢!你若疯了,你的儿孙和门人就要代你受过——不过花门主这样六亲不认的禽兽,应当也不在意儿孙的死活。”   花白露躺在地上仰面看着他:“梁奚亭,梁掌门,你以为自己就万无一失吗?你私藏天阙逆贼,此事若被皇上知晓,你们统统完蛋!哈哈哈……老夫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同归于尽啊?”   梁奚亭怒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花门主这般丧心病狂,真乃人间罕见。你放心,你的话,一个字也到不了皇上耳中。”张口啐了花白露一口,“事情结束,我会让江星河亲自了结你这条狗命!” 第50章 红颜黯然逝   酉时,烂柯门演武场站满了人。血红的夕阳打在脸上,给现场平添几分火药味。方天瑜站在台上背着手俯视台下众人,花白露和周雄被各自的门人搀着站在台下,听方天瑜缓缓道:“经查,烂柯门大弟子温素秋寻衅鸿安镖局,致鸿安镖局当家人宋青梅身故。对此,烂柯门给不出上门寻衅的原因,故判定温素秋恶意杀人。限烂柯门一月内将温素秋交出来,否则罪同包庇,将移交有司问罪。”   花白露之前还威胁梁奚亭要将江星河的事情捅出,此刻却闭口不言,面含冷笑盯着方天瑜。   “清安帮打着理侠司名头作乱,败坏理侠司名声,帮主周雄和带头作乱的弟子各罚十杖。周帮主,你可认罚?”方天瑜问周雄。   十二帮派平日被烂柯门弟子呼来喝去地欺压,如今出了一口恶气,还捞了不少油水,实在痛快,别说十杖,便是再多也愿意。周雄昂首挺胸,拍着胸脯大声道:“老子英雄好汉敢作敢当,认罚!来吧!”   方天瑜手一挥,几名执事弟子便将周雄和几个带头闹事的弟子带下去,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打板子。   “贤弟,此间事了,愚兄先走一步。”方天瑜转身对梁奚亭道,“你如今是理侠司长老,切莫知法犯法。”   “兄长放心,小弟有分寸。”梁奚亭微微一笑,“小弟担心玉姐姐,兄长快些去追她和无忧兄。”   “嗯。”方天瑜方才见风暖玉神色异常,但职责在身无法去追。他匆匆与粱奚亭作别,带着弟子追了出去。   “花门主,有苦说不出的感觉如何?”梁奚亭走到花白露面前,盯着那张苍老的脸。   花白露疲惫地闭上眼,冷声道:“梁掌门,你以为就凭你一己之力便让老夫束手就擒吗?无知小儿!”   梁奚亭微微一笑:“在下势单力孤,若要凭武力取胜,只怕还没报仇你便入了土。只好借皇上的东风,顺势而为。只不过花门主堂堂逍遥境武者,如此惧怕皇权,任由人骑到头上撒尿也不敢反抗,倒是令在下唏嘘。”   花白露仰天,双眼透着疲惫和绝望,缓缓道:“东风吹完,便该吹西风了。梁奚亭,你太天真了。明堂上那人岂甘心被人利用,你与虎谋皮,焉能全身而退。”   “哈哈哈……”梁奚亭仰天大笑,“我没听错吧?花门主,你自身难保,竟还有闲心来关心在下能不能全身而退。”   花白露转头看他,眼里一丝悲凉一闪而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一生机关算尽,终算不过那人,落此下场无话可说。你记住,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梁奚亭收了笑,眼里杀气四溢,冷声道:“在下明日如何,不劳花门主关心。花门主省点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吧!”   梁奚亭命十二帮派的人将烂柯门封了,禁止烂柯门人出入,对文恋双道:“师妹,劳烦你留在此处帮我看着,想办法撬开花白露的嘴,我要知道当年天阙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恋双点头:“是。”   “十二帮派的人如何闹事都无关紧要。”梁奚亭道,“烂柯门人嚣张跋扈这么久,也该吃点苦头了。”   文恋双清冷的脸浮现一丝冷笑:“掌门师兄放心,当年我与掌门师兄如何受辱,我定桩桩件件还给花白露。”   梁奚亭微微点头,回头对伍智达道:“达叔,此间事暂告一段落,我想趁这月余的时间去大月氏。您帮我看着温如和镖局,成吗?”   “去大月氏?”伍智达惊诧地看着他,随即恍然大悟,笑道:“你总算让我省心一次,好歹不用老头子操心你终身大事。你去吧,平安把人带回来,这里一切交给我。”   “嗯。”梁奚亭清了清嗓子道:“花白露老贼今日那番话,加上此事太过顺利,我始终有些不安,你和显叔随时关注京中动静。”   伍智达将烟杆别在腰上,道:“放心,我还没老糊涂。”   看着那老头,梁奚亭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带着柏君等几个弟子急匆匆离去。   风暖玉浑浑噩噩跑出烂柯门,站在山门处举目四望:昔日雄伟的山门已被十二帮派弟子推倒,四下景致皆被摧毁,“烂柯门”三字被人泼了墨,远远还能听见烂柯门里的哭喊和怒骂声。   风无忧跟在她身后,不敢再多言。风暖玉缓缓坐在一块大石上,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想回云章书院,但惧怕面对双亲的关切和痛心;她想留在烂柯门,又无法承受花家人对她做下的事。举踵思望,精神恍惚地道:“常乐,那封信给你姐夫了吗?”   风无忧摇头:“没有。”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她轻声道,低头轻轻抚摸小腹,曾经多盼望这里能孕育出小生命,如今再也没了可能。她一心维护的夫家,残忍地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机会。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风无忧心痛如刀绞,强忍着哽咽轻声道:“兄长精通岐黄之术,定有办法。阿姐,你不想回云章书院,我陪你去南海寻兄长,可好?”   “不。”风暖玉摇头,凄然一笑,“此事你莫对兄长和父母提及,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阿姐!”风无忧忍不住了,双拳紧攥,强压下怒火道:“花白露害你至此,你还维护他作甚!你今日就不该拦着我,让我一刀宰了他给你报仇!”   风暖玉摇头:“宰了他又如何?宰了他,我也生不出孩子了……我不孝,让娘失望了……”   风无忧正要开口,风暖玉抬眼看着他,满眼温柔:“常乐,我好久没出过门了,十分想念韦庄城的荷叶饼,你陪阿姐去,好不好?”   她不寻死觅活,还肯提出要吃东西,风无忧连连点头,双眼一热:“阿姐想去哪我都陪着,马车就在山下,阿姐我扶你下山。”   凉月如钩。是夜,烂柯门火光冲天,十二帮派的人在烂柯门打砸抢,肆意凌辱烂柯门人;妙染坊灵山墓地,诵经声庄严肃穆,孝子贤孙哭声震天,纸钱的灰烬被火光冲得漫天飞;桐子城中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哒哒,车轮碾压过青石板路,留下些许声响。   “阿姐,此时毕州桃山定是满山花海,我们去韦庄城吃了荷叶饼,就去毕州看花,可好?”风无忧赶着马车,对车厢中人道。   “好。”风暖玉的声音听上去并无异常,风无忧心下稍宽。风暖玉并无高门大户女子的骄矜,饱读诗书的她知书识礼,性子安静沉稳,偶有不快也从不宣之于口。但正因如此,风无忧才更加担心她。   一路上,风无忧都没话找话跟她聊,风暖玉也表现如常,似完全不记得烂柯门发生的事。姐弟二人终于在天亮时赶到韦庄城,恰逢卖荷叶饼的铺子开门。风无忧买了荷叶饼,寻了家客栈入住。   “常乐,这荷叶饼还是当年的味道。”房内,风暖玉吃着荷叶饼,满眼笑意。   “阿姐喜欢,明天走时我再去买些带着路上吃。”风无忧咬了一口清香的荷叶饼。   “嗯。”风暖玉咽下口中食物,双眼看着手中咬了一小口的荷叶饼,吃得很认真。   吃完荷叶饼,风无忧回自己房内歇息。午时,他起身去敲风暖玉的房门,里面却无回应。风无忧心头一凉,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风暖玉已经把自己挂上了房梁。她面容安详,犹如睡着了一般,手中紧紧捏着一纸书信。   “阿姐!”风无忧发疯般冲进去,惊慌失措地将风暖玉抱下来,泣不成声:“阿姐!”颤抖的手去摸她鼻息,触手冰凉,早已没了气息。   风无忧再没了风度,抱着气绝的风暖玉号啕大哭。   匆匆赶来的方天瑜推门而进,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双腿一软,缓缓跪了下去。痛心疾首之余,方天瑜迅速冷静下来,他掰开风暖玉僵硬的手,取下那封信。颤抖着展开信纸,几行娟秀的字跃然眼前:   结发夫妻十余载,虽非心有灵犀,但妾自觉与君恩爱不相疑。妾不敢疑君参与此事,但无法承受与妾猜测相反的真相。妾此去,君便永远是体贴入微的好丈夫。风暖玉绝笔。   “唉……我的傻师妹啊!”方天瑜一声叹息,忍不住低头垂泪。 第51章 生死两茫茫   一大早,江千夜在纵横妙趣的大门口转来转去,时不时张望一下门口。莫远歌兄妹进去见赵明镜已有小半个时辰,应当快要出来了。   自上次见赵明镜闹得不愉快后,江千夜便有些惧怕她,不肯同莫远歌进去。正等得无聊,门开了,莫远歌兄妹一前一后从门里出来。   莫远歌神色如常,莫如黛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神情沮丧,眼睛鼻子红红的,似乎刚哭过。   “远哥,你跟赵掌门说好了吗,我们是不是马上走?”江千夜连忙迎上去。丧事已毕,他迫切想要离开这里。   莫远歌道:“明天再走。”   “为何?”江千夜满心期盼落了空,满脸失望。   莫远歌回头看着垂头丧气的莫如黛,伸手轻抚她头发,柔声道:“莫哭了,好好学幻水功,若想家便写信,我让牛牛来接你。”   原是为了莫如黛。江千夜顿时闭嘴。他太明白想家的痛苦,也曾差点被那种望眼欲穿的感受逼疯。   莫如黛低头抹泪,手紧紧揪着莫远歌袖子,哽咽道:“哥,我不想留在这里。你能不能跟外祖母再说一说……”   莫远歌面露难色:“你听话,又不是不能回家了。”   莫如黛只管拉着莫远歌袖子哭鼻子,根本听不进去。   “小丫头,你若长大嫁人了,还不是要离开家。”江千夜双手抱怀,笑盈盈看着她。   “我才不嫁人!”莫如黛揉着眼睛,瘪嘴就哭。   “休要胡说。”莫远歌转头冲江千夜皱眉,“如黛还小。”   里外不是人,江千夜连连告饶:“好好好……我胡说。”   莫如黛哭成一条鼻涕虫,挂在莫远歌身上不下去。莫远歌耐心地哄她,边说边往海棠阁而去。   江千夜拿着一根树枝胡乱抽着花草,看着那兄妹俩亲热的背影,忽然醋劲翻涌,噘着嘴一脸不悦。   小丫头哭得厉害,莫远歌一整天都陪着她,江千夜没机会和莫远歌说上话。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百无聊赖翻着看不懂的天阙剑谱,直到天擦黑,才听到有人敲门。   “远哥?”江千夜放下手中剑谱,侧脸看着房门。   “嗯。”莫远歌推门而进,他换了一身青衫,因消瘦而显得身材更加欣长,在微黄的灯光下愈发俊美。手上提着两壶酒,眸光温柔:“喝酒吗?”   看到他的一瞬间,江千夜只觉心跳加快,眸中微光一闪,立即坐起。上下打量他,又想起白天之事,眼中的光随即消散,沮丧问道:“小丫头呢?”   “哭累了,回去睡了。”莫远歌径直走到床前,见江千夜一脸不悦,面含微笑:“娘捡到如黛时,她尚未足月。她自小黏我,又从未离开过家,陡然分开定然难过。”   他认真地解释,但江千夜心中醋意不减反增。起身穿上靴子,从莫远歌手中夺下一坛酒,径直往外走:“不是要喝酒吗?走啊!”   莫远歌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海棠阁,在砚湖边寻了一个亭子。   今夜风大,没有月亮,湖边漆黑一片,只勉强看得见对方。这样很好,江千夜的情绪便藏于黑夜中。   他跳上围栏,倚柱而坐,双眼看着漆黑的湖面,揭开盖子便喝。一口凉酒下肚,被冷风一吹,心中酸醋劲儿稍稍下去一些:她只是个孩子,我这吃的哪门子醋?   回头看,莫远歌站在亭中,面朝长生殿方向一动不动。宋青梅刚下葬,他心中定万分难过。江千夜最后一点气也散了:“远哥……”   “星河,我没有娘了。”莫远歌背对着江千夜,看不见神情:“她总是打骂我,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个笑脸。我怕过她,恨过她,想各种办法讨好她,却从未想过亲近她。我们是母子,却互相折磨。我以前觉得,我于她而言只是累赘,只是她保持自以为是的贞洁的一个借口。”   “我从未想过,她是爱我的,不亚于任何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莫远歌忽然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哽咽。   江千夜连忙跳下围栏,蹲在莫远歌身边轻拍他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莫远歌强行咽下悲痛,半晌后才抬头。两人相距咫尺,江千夜看得见莫远歌朦胧俊俏的脸,和那双含有忧伤的眼睛。   这人像是易碎的琉璃,江千夜怦然心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远……远哥,我陪你喝酒。”   借酒浇愁是江千夜唯一能陪莫远歌做的,二人坐在湖边,就着冷风,一口口咽下烈酒。   “远……远哥,到底怎么才能长壮实一点啊?”江千夜喝高了,趴在桌上大着舌头。他这些日子吃得多,但因为吃得不好,加上晚上练剑、白天守灵的消耗,竟比之前还瘦了些。   “多吃点。”莫远歌只是脸有些红,比江千夜清醒些。   “我……我已经吃很多了!”江千夜沮丧地道,“我……但就是壮实不起来。”   “要吃肉。”莫远歌看着江千夜,眸光潋滟,“你……很好看。”   江千夜皱眉,把头转到另一边不给他看:“好看有何用……我要长肉。”   他念头一转,转头凑到莫远歌面前,两眼放光:“远哥,我可以摸你的身子吗?”   莫远歌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别过脸去结巴了:“不……不行!”   “让我摸一下嘛!”江千夜急了,两眼盯着他胸口衣襟,凑过去“唰”一下便扯开他的衣领,白皙精壮的胸脯跃然眼前。   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摸一把,莫远歌便急赤白脸地一把拢住衣衫,羞恼怒喝:“江星河!”急忙背过去系衣带。   江千夜失望地坐下,沮丧地道:“我都没见过成年男子强壮的身子是什么样的。”   莫远歌还以为他又要犯浑,没想到误会他了。他胸腔中剧烈地跳动,见江千夜垂头丧气,又觉不忍,低声道:“那……你隔着衣服摸。”   江千夜双眼一亮,凑过去得寸进尺地问道:“可以脱了给我看看吗?”怕莫远歌拒绝,立马竖起三根手指起誓,“我保证不乱摸。”   海棠阁西院,莫远歌房间掌了灯。他站在床前缓缓脱衣,江千夜双眼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了什么。   莫远歌练基本功时都要脱光上身,但今日在江千夜那似狗舔骨头的注视下,他如芒在背,惴惴不安,脱到只剩中衣,背对着江千夜,半晌解不开衣衫。   他出了些汗,透过薄薄的中衣散发出来,连空气中都多了一丝温热。   江千夜鼻中嗅到些许气味,细嗅之下,皂味中带着丝丝咸润,那是莫远哥的体味,算不上香,却非常好闻。这气味像一把小钩子,瞬间将心底最原始的欲望勾起,江千夜血脉贲张。原来,壮年男人的滋味竟是这般美好。   莫远歌磨磨蹭蹭脱下中衣,灯光下,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覆在裸背上。他侧身而立,肌肤细致如美瓷,脊背挺直,线条流畅,双肩开阔,肌肉精薄,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他浑身上下除了脖颈上的红玉珠再无别的配饰。拇指大小的红玉珠用绳子串上系在脖颈上,更衬得他白皙如玉。整个人宛如美玉雕琢而成,不再似往日强壮,但依旧是让江千夜眼馋的好体魄。   江千夜两眼放光,缓缓起身,魔怔一般走过去,伸手在莫远歌臂膀上摸了一把,只剩一声满足的喟叹:“哇……”   莫远歌红了脸,侧身躲闪:“不是说了不动手吗?”   见他要躲,江千夜眼疾手快一下扑上去从背后抱着他,脸贴在他背上,绝美的肉感激得江千夜一阵颤栗,浑身酥软,只想永远抱着这尊肉、体。   莫远歌竟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可惜这绝美的感受随着门“吱呀”一声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向门口:莫如黛站在门口,红着眼睛,双手捂住嘴,呆若木鸡。   莫远歌慌慌张张推开他,快如闪电拢上中衣,结结巴巴地干笑:“如黛……你怎么也不敲门……”   “啊!”挨烫一般尖叫了一声,莫如黛捂住眼睛转身就跑。   莫远歌横披着衣衫就追了出去,追到海棠林中转了一圈都没见到人,莫如黛已经如兔子一般蹿得不见了。   他丧气地回到屋中,那罪魁祸首竟然趴在他床上,已经睡得口水横流了。莫远歌无奈地叹口气,过去给他脱了靴子,低声喊道:“星河,起来把外袍脱了睡。”   那人喝多了,只是咂咂嘴翻个身,泡都没冒一个,睡得死沉。莫远歌只得帮他脱。外袍脱下后,透过薄薄的中衣,莫远歌发现江千夜身上竟然有淤青。   他心中疑惑,顾不得许多,扯开江千夜衣襟,只见他胸膛、腹部、双臂,甚至大腿上皆是淤青,还有几处擦破了皮。这些伤淤青和血红布满他白皙的身躯,异常刺眼。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他白日在灵堂与我一起守灵,只有每晚他出去那一两个时辰没人跟着。莫非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伤的吗?若是有人欺负他,他为何不告诉我?”   看着床上那张沉睡中的脸,莫远歌眼神陡然阴鸷:他生得柔弱,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到底是谁欺负了他?   第二日一大早,江千夜被莫远歌开门声吵醒。他揉着眼睛坐起:“远哥,我们是不是要回镖局了?”   “嗯。”莫远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道,“昨日已向赵掌门辞行,你收拾一下,辰时出发。”   江千夜心花怒放,跳下床笑嘻嘻地穿衣。手指触到衣带,江千夜猛然想起昨晚的事,心头一震,四肢发颤,笑容僵在脸上,转身战战兢兢地看着莫远歌:“如……如黛呢?”   莫远歌一言不发,背对着他收拾东西。   “远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江千夜急了,冲到他身后搓手顿脚,一脸焦急地辩解:“我……我昨晚喝多了,我……我不是想冒犯你的,我、我、我只是喜欢健硕的男子。”   牛踩黄泥路,越踩越糟糕,还不如不解释呢!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江千夜苦恼地躲下,双手抱头,沮丧地道,“我只是羡慕别人有强健的体魄……我怎么也没有……加上喝了些酒,我一时冲动就……”   他丧气地以手捶头:“我真不是想冒犯你的……还吓到小丫头了……我真是!”   莫远歌转过身来,神色如常地看着他:“不是什么了不得之事,无须记在心上。”   江千夜惊诧地抬头看他:“你不生我气?”   莫远歌莞尔一笑:“若要与你计较,早气死八百回了。快去收拾行李。” 第52章 幽梦忽还乡   再去灵山祭拜一番,莫远歌与江千夜踏上归程。宋青梅故去,从此以后,茫茫江湖路,莫远歌需独自面对。亲友凋零,孤舟作别,惆然怅惘。   下了风亭山,黄昏的太阳照在路上,新生的草木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除了马车碾压的声音,四下静得只剩啾啾虫鸟鸣。   江千夜在马车里睡了一觉,醒来便出车厢与莫远歌并排而坐。夕阳照着莫远歌俊美侧脸,平添几分温润。   “远哥,我以前学的都是旁门左道的功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连江湖上对武功境界的划分也是从那传奇画本里看来的。我……我也不好意思问别人,你可以给我讲讲吗?”江千夜贴着他,期期艾艾。   他阴极功已至七重,竟然还不明白武功境界,着实让人意外。他双眼含着乞求,带着些许羞涩,看上去有些可怜。   莫远歌轻声道:“我从最基础的讲起,你要耐心听。”   “嗯!”江千夜两眼放光,咧嘴一笑,凑到莫远歌身边紧靠着他而坐。   “江湖上将武学境界大致分为四重境界。第一重便是炼体,是普通江湖人士的层次,靠药物和锻炼来打熬身体,不懂内功心法,只掌握粗浅的拳脚功夫、刀枪剑戟等。军中将士日常操练刀法、棍法,大都皆是此境界。”莫远歌缓慢而耐心地道。   “前人从这些刀法、棍法、剑法中慢慢积累、总结,渐渐形成本派的内功心法,进行修炼。修炼至丹田初现,便算到了第二重境界—易筋。”   莫远歌眼眸温柔看着江星河的脸:“人体有阴阳两脉,朝天朝外一侧为阳脉,朝地朝内一侧为阴脉。”修长的手指轻直江千夜腹部,一路向下,眸光停留在江千夜下腹,手指却没再往下,“包含太阴、少阴、厥阴。”   随即,温暖的手掌轻覆在江千夜背部:“阳脉,”手掌缓缓下滑,覆在他腰部柔声道,“包含太阳、阳明、少阳。”   江千夜被他手掌贴身,心脏呯呯直跳。衣袖下,莫远歌那只刚抚摸过他的手拇指食指互相轻轻揉搓,似在回味:“这阴阳二脉,你应当知晓。”   占了便宜就想跑,江千夜可不答应。“阴阙……不是病吗?”他眼若流波倚在莫远歌身上,手指轻绞莫远歌一缕乌发,声音有点低哑,却带着魅惑,在莫远歌耳边吐着热气:“阴厥者,因其纵欲太过,阳亏于内,精损于外,邪气偶入,阳衰精竭,不能荣养……远哥学识渊博,应当知晓。”   一抹红晕悄然爬上莫远歌脸颊,他僵直地坐着,不敢看江千夜,咽了口唾沫:“你……你听岔了,是厥阴……你还要不要听?”   “要呀。”江千夜媚眼如丝,偏头看莫远歌的脸:“知而好问,然后能才。”   “认真。”莫远歌额头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忍得极是难受,嘴上却认真地解释,“孤阳不生,独阴不长。易筋境界开始初步拥有丹田之气,使用内功稳固经脉,为下一境界打通经脉做准备。这一阶段已可初步使用内力,招式也开始附着内力。在江湖门派中,易筋境界已经是门派主力。”   江千夜听得认真,不再勾引他,轻咬手指蹙眉:“如此说来,我尚在易筋阶段。”   终于被放过,莫远歌如释重负,心有余悸,这才敢侧脸看他:“嗯,你太阴肺经受损,经脉又细滑,离六脉皆开还远,需得时常运气稳固经脉。”   江千夜仰面躺下,头枕着双臂,沮丧地看着天空:“唉……自作自受,非要缠着老畜生学阴极功,自己把自己弄废了。”   莫远歌回头看他:“慢慢调养会好起来的。”   “嗯。远哥,你继续说。”   莫远歌一边赶马车,一边道:“下一阶段,便是开脉境。开脉境贯通阳脉、阴脉,属门派高端战力,但该境界差异较大,也最神奇,会产生诸多变化。可阴阳并生,可阳极霸道刚猛,可阴柔化力于无形之中。”   江千夜眼珠一转,问道:“远哥,你也是开脉境,你主修哪条经脉?对了,梁掌门和宋晓云将军也是开脉境,他们各自又如何?”   莫远歌看着他,微笑道:“莫家刀法至刚至阳,我便主修阳脉,阴脉只是辅修;舅父修音律,习控弦功,便是阴阳并重;宋晓云将军习幻水功,便主修阴脉。若论内力的话,我们三人应当不相上下。”   “原来如此。”江千夜茅塞顿开,坐起认真地看着莫远歌:“远哥,那天阙剑法应当主修阴脉还是阳脉?”   莫远歌道:“天阙剑法刚柔并济,讲究变化之道,应当与舅父一般,阴阳并重。”   江千夜猛点头:“我明白了。那逍遥境又是什么?”   “逍遥境很神奇,六脉皆开,而后贯通任督二脉,全身内力随心所欲,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莫远歌道,“这世间逍遥境极少,我所知只有妙染坊赵掌门、云章书院风山长,还有花白露。或许还有其他隐士高人,就不得而知了。”   江千夜手撑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逍遥境离我太遥远了……远哥,除了硬练,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入逍遥吗?”   莫远歌莞尔一笑:“你呀,就喜欢走捷径。并不一定非要六脉全通才可入逍遥,奇遇、生死间顿悟,或是孤注一掷,阳极、阴极直冲二脉,也可九死一生而后逍遥。”   江千夜双眼一亮:“如此说来,我此生还是有机会的。说不定哪天就奇遇了,或者生死间就顿悟了!”   “莫胡说。”莫远歌皱眉,“你以为生死间顿悟好玩吗?那可是九死一生,万分之一的机会。多少人生死间顿悟失败,要么真死了,要么疯了,要么废了。你还是勤加修习为好。”   “嗐,我烂命一条,若此生不能入逍遥境,如何杀花白露老贼?”江千夜嘴里叼着一根草,“我可不想坐等他老死。”   莫远歌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你太瘦,练不成莫家刀法,倒是可以学危柱山的控弦功。你若想学,我去跟舅父说。”   若是往常,江千夜求之不得,但如今有人教他天阙剑法,便不稀罕别派功夫了。他摇头道:“不了。我弹琴跟弹棉花似的,没那天赋。”   两人回到鸿安镖局已是第二日晚间,站在鸿安镖局大门口,皆是百感交集。鸿安镖局没了女主人,莫远歌失了唯一的依仗。从今以后,镖局的一切都要靠他一肩承担,除了养活自己,还要养活镖局的几十口人。   望着斑驳的大门,江千夜忽然不想进去。当日宋青梅执意赶他走,后来还因他而丧命,叫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住进下去?可是不住这里又能去哪?天大地大,竟无一容身之所。身上背着死囚犯的罪名,浪迹江湖亦无法逍遥。   “走吧。”莫远歌径直握住他的手,牵着他去敲门。   轻扣衔环面兽上的铜环,门里元宝兴奋地叫着,随后胡牛牛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啦!”   沉重的大铁门“咔咔咔”地开了,元宝率先冲出,围着莫远歌一个劲儿摇尾巴,嘴里“呜呜”哼着,恨不得把尾巴摇秃。   “莫大,你们终于回来了!”胡牛牛望着莫远歌,有些委屈地揉了揉眼睛,“显叔把玉玉带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莫急,此事是我安排的。”莫远歌拍拍他肩,“我不在这段日子,孩子们都好吧?”   “张容之病了一次,王小虎练功时扭伤了脚,其他人都好。”胡牛牛边说边侧身让他们进去。   莫远歌牵着江千夜便往里走:“镖局账上还有多少银子?”伍智达卖雪狼皮的钱都给他买了火曜石,莫远歌最担心的就是没钱养活这些孩子。   “显叔走时给我一百两官家银票,我还没去兑换,现在账上共一百五十两。”胡牛牛关了门追上去,“莫大,显叔和玉玉到底在哪里?我好担心他们。”   莫远歌没回他,进了垂花门,迎头便见曹征在院中劈柴火。他脸上胡子更长了些,穿着短打,手拿柴刀熟练地将木柴劈好码成一堆。这往日是伍智达的活,如今他接手了。   他也看见了二人,停了手中柴刀,整个人都定住了,羞愧与惊讶僵在脸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莫远歌也僵了一下,有些意外这人竟然还没走。   “我让他走他不走,非要留在这里等你回来。”胡牛牛连忙解释,冲着曹征道,“莫大回来了,你快走吧。”   曹征这才起身,局促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衫,拍拍手上的木屑,自责地低着头,笨嘴拙舌地道:“莫镖头,在下……在下……”   莫远歌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莫远歌不会向他寻仇,但也不想再看见他。   “你离家日久,亲人未免担忧,你走吧。”莫远歌说着便拉着江千夜与他擦身而过。   曹征怔怔地站在原地,回头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挂着淡淡的失意。   “莫大侠……莫大侠你回来啦!”赵满仓正在里面扫院子,远远看见莫远歌,将扫把一丢,兴奋地冲过来,站在离二人一丈远处紧张地搓着手,笑得满脸开花,露出满口白牙。看着他的谄媚样,江千夜甚至觉得要是他有一根尾巴,铁定比元宝摇得更欢。   “嗯。”莫远歌对赵满仓点头微笑,“赵公子若喜欢鸿安镖局,便留下与孩子们一起练功吧。”   得偿所愿,赵满仓激动得连连点头:“嗯!”随即哽咽,再说不出话,蹲下去用手捂着眼睛哭了。   “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啊。”胡牛牛说着就去拉他,“走吧,别丢人现眼了。”拉着往后院而去。   “远哥,你准备收他为徒吗?”江千夜见二人远去,低声道,“这赵满仓资质太差,瘦皮猴一样,能学莫家刀法?”   “我欠赵员外人情。”莫远歌道,“他一直想拜我为师,念他一片诚心,学不成莫家刀法,学点拳脚功夫傍身也好。”   “你把玉玉和显叔藏到了赵员外家?”江千夜低声问道。   莫远歌停了脚,转身看着他:“你竟知道?”   江千夜耸耸肩:“猜的。你和梁掌门那么神秘,想来这两人大有来头。”   莫远歌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轻声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勿与他人提及。”   “远哥,玉玉究竟是什么人?”江千夜眼神透彻,透着好奇。   “你不知道为好。”莫远歌道。   江千夜回想起玉玉单纯好骗的模样,摇头笑了:“想不到白纸一样的玉玉竟也有秘密。”   “他不知自己身世。”莫远歌道,“我明日去赵员外府找显叔,你在镖局待着莫要出去。”   “哦。”他现在全部精力都放在练习天阙剑法上,无心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作者有话说:   终于回镖局了。 第53章 心似双丝网   约莫怕莫远歌睹物思人,宋青梅的东西都被胡牛牛收起来锁在她住的正房,还将莫远歌的房间搬至第二进院落正房,与孩子们住的地方隔着一进院。一来安静,二来表示莫远歌正式成为鸿安镖局的主人。   莫远歌把江千夜安置在自己院内,与他一墙之隔。用过晚饭,待到亥时,江千夜蹑手蹑脚出了门,纵身跃上房顶,消失在屋后竹林。   他知神秘人定会一路跟随他,所以安顿好就出来寻他。沿着竹林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寻那人的踪迹,一边留意何处适合练剑。   他出来时穿得不多,好在这时节已不太冷,夜晚竹林间也有月光漏下,不算黑。不知不觉中,他沿着竹林就来到了长青山里。   站在半山腰望向镖局的方向,月光下,罗衣镇安然入睡,只剩玉带河一两盏渔船灯火还亮着,打更人敲锣声远远传来,已到子时。   江千夜皱眉,这神秘人没有留下任何与他接头的信号,找他只能碰运气。既然今夜寻不到,不如先回镖局,明晚继续出来找。   “千夜。”一个男子在他身后陡然出声。这人如鬼魅般突然出现,江千夜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连忙转身。   树荫下,风无忧缓缓朝他走来,没带那从不离手的玉骨扇,穿着一件黑衣,腰间缠着白布,神情落寞。   “无忧兄……你这是?”江千夜连忙迎上去,满脸惊诧,“家中何人故去?”   “我阿姐。”风无忧脸苍白似鬼,走到江千夜面前木然看着他,“我来寻人。”   鸿安镖局内,莫远歌被打更声吵醒,口渴难耐,起身倒水,却发现壶中已空。推门出来准备去打水,恍惚间却发现隔壁门竟然是微微阖上,没有关严实。   心中念头一转,莫远歌走过去站在门口侧耳细听,屋中没有人的呼吸声。   “他果然又出去了!”莫远歌心中一沉,回屋匆匆穿好衣衫,纵身一跃飞上屋顶,没入黑暗中。   长青山腰,江千夜与风无忧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正听风无忧讲述前两日烂柯门发生的事。   听完,江千夜冷笑道:“远远不够,花白露还没死,总有一天,我会手刃这狗贼。”   “唉……”风无忧重重叹气,“要不是我阿姐拦着,我早把他碎尸万段。”   江千夜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他这种枉顾人伦的禽兽,对你阿姐做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奇怪。倒是花知焕呢?死哪里去了?”   风无忧摇头,看着江千夜的脸欲言又止。伸手搂住江千夜肩,有些忧伤:“我爹总骂我任性妄为,我却以为襟怀洒脱,率性而为方为好男儿。我从不后悔当初帮了你,但洒脱率性是要付出代价的。该我承受的痛,我一个人扛;该付出代价的人,也休想跑掉。”   他寒声说完,眼神陡然阴鸷,缓缓站起,随后恢复了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美人,我先走一步。明日此时,不见不散。”说完便转身往山上而去。   江千夜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说来寻人,也不说寻谁,明晚竟还要来找我,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风无忧走了,江千夜也准备回镖局。他起身往山下而去,黑暗中,树干后一双眼睛紧盯着此处。   江千夜轻手轻脚回到屋中,脱了衣衫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响动吵醒。他睁眼,迷迷糊糊中见门口站了个人,看身形是莫远歌。   “远哥……你没睡?”江千夜揉着眼睛摸索桌上的火折子。   “莫点灯。”黑暗中,莫远歌开口道。他声音有些哑,似乎喝了不少酒,跌跌撞撞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江千夜鼻中闻到浓重的酒气,连忙起身,踩着靸鞵冲过去一把扶住他:“怎么喝了这么多?”   触手莫远歌冰冷的衣衫,江千夜鼻中还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受伤了吗?江千夜用力想将他扶起,谁知莫远歌竟一把推开他,语气冷硬:“别动我!”   江千夜一个不防被他推了一趔趄,膝盖“咚”一下撞到桌子腿。他手撑着桌子,顾不得疼痛惊诧地问道:“远哥,你怎么了?”   黑暗中,莫远歌呼吸沉重起来,他似乎憋着一口气,待江千夜问完,呼吸陡然急促,突然起身,沉重的身躯狠狠将江千夜正面朝上压在桌面上。   江千夜只来得及微弱地惊喘一声便被他吻住了嘴。   莫远歌浑身轻微颤抖,喘着粗气,青涩又急不可耐地亲吻着江千夜,舌头粗暴地闯入他的口中,蛮横地攻城略地,掠夺他口中津液。   似怕江千夜挣扎,他把江千夜双手按在头两侧,紧紧地压着他的身体,欲望被紧密的肌肤相接层层推高,一出樊笼便直冲云霄。   江千夜来不及思考,浑身酥软被莫远歌压着,靸鞵不知甩到何处去了,光着两只脚狼狈地踩在地板上,透心凉。可是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剩被掠夺压榨的份,剧烈的亲吻让他无法喘气,轻吟呜咽。   莫远歌很快放过了他的嘴,转头在他脖颈间亲吻啃咬起来,一手握着江千夜双手腕,将他手固定在头顶,一手向下拉开他衣襟,如一头饥饿的野兽,要将他生吞活剥。   江千夜大口大口地喘气,被莫远歌揉搓着,清晰刻骨的触感使他浑身颤栗,脑子嗡嗡作响,半晌才呜咽着说:“远……远哥……”   莫远歌用力将他摁进怀里,感受着怀中人强忍疼痛带来的剧烈的颤抖,终于开口:“星河,远哥爱你。”   江千夜耳中听到莫远歌那句低沉沙哑的告白,心中竟莫名委屈起来,双眼一酸,不争气地流泪了。   莫远歌一边亲吻他眼睛上的泪,一边痛苦地说道:“远哥不好吗?为什么要找别人?”   江千夜根本没法思考他说的什么意思,嘴里只是不停地哀求:“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能碰。”   江千夜勉强睁开眼睛,就着清晨的微光勉强看清了莫远歌的脸。那张脸有些苍白,挂着密密实实的汗珠,嘴角一大片淤青,肩膀除了自己咬的牙印外,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看着是新伤,还在往外渗血。   “远哥,你怎么了?”江千夜惊叫起来,顾不得身体的疲累一下坐起来查看他的伤。   莫远歌仰面躺在床上,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伸手宠溺地刮了下江千夜的鼻子:“小伤,无妨。你帮我包扎。”   作者有话说:   醋王上线 第54章 纠葛浮云过   “你就这样流了一晚上血啊!”江千夜匆匆拿起桌上的布擦干净身上,起身套上衣衫准备去打水:“谁伤了你?”   莫远歌撑起身子靠在被褥上,带着微笑用眼神描绘他衣下的身体,顾左右而言他:“星河,你衣衫上有精液。”   江千夜低头看,自己穿的竟是昨晚他慌乱中拿来替自己擦身的衣衫,又连忙脱下,皱眉道:“你还有心思笑,不疼吗?”   “有你疼,我不疼。”莫远歌伸手拉住他,将他拥入怀里不让他走,脸颊轻蹭他脖颈,柔声道:“你不是想睡远哥很久了吗?睡到了,感觉如何?”   江千夜只得拿身边干净的衣衫压在他肩头伤口上。听到他问话,又想起刚才被欺负的经历,噘嘴道:“不好。”   “怎么不好?”莫远歌不许他说不好,双手搂住他腰,手伸进去在他衣服里乱摸,“小江公子可喜欢得很。”   “你对它一点也不好。”江千夜想起刚才的事就委屈,“都不肯给它一个痛快。”   “哈哈哈~”莫远歌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以后我每天让它痛快,好不好?”   与他相识这么久,江千夜从来没见过莫远歌笑得这么开心,露出两排白牙,眉宇舒畅,灿烂如光。那一刻,清晨的阳光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收敛,再一起释放,耀眼而美好,看得江千夜心都融化。   那一瞬间,江千夜决定放弃追问莫远歌为何突然与自己发生关系,因为他发现自己能给莫远歌带来此生少有的欢愉。既然如此,便让他一直这么欢愉吧。   “远哥。”江千夜岔开双腿坐在他怀里,双手捧着他脸,在他唇上亲吻了下又分开,认真看着那人眼睛动情地道:“你喜欢我,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又总是拒绝我?”   “守孝期不可同房。”莫远歌收了笑,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嘴唇凑近江千夜耳朵,低声道:“否则,我早吃了你。”   江千夜红着脸把头埋在他脖颈间撒娇:“给你吃,下回要好好吃。”   “莫大,起来吃饭了。”胡牛牛突然在院中喊道,“咦,莫大呢?”   眼看胡牛牛要来开他房门,江千夜脸“唰”一下白了,惊慌失措推开莫远歌,起身找衣服穿,嘴里慌张地喊道:“别开门,我~我在换衣服。”   “哦。”胡牛牛老实地在门口等着。   “看你怎么解释。”莫远歌坏笑着用口型说道。江千夜急得找衣服塞给他,自己手忙脚乱穿衣,大声对门外道:“牛牛,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莫大呢?他房间没人。”胡牛牛问道。   江千夜尚未回答,莫远歌竟慢悠悠一边穿衣一边大声道:“我在江公子房里,你且先去。”   江千夜惊诧地停了手,侧耳细听,门外没了声音,片刻之后便听到胡牛牛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这下好了,更坐实了二人有一腿。江千夜转身看着莫远歌,坏笑道:“远哥,你也不怕吓坏小孩子。”   “你不是早就与人说同我睡了吗?怕什么?”莫远歌穿好衣衫一把搂住江千夜肩膀,笑眯眯地看着他:“先洗澡再吃饭,丑媳妇儿。”   两人在小堂屋内用饭,胡牛牛将饭菜端上桌,结结巴巴不看二人就要走:“那个~我去看看灶上鸡汤炖好没……”   江千夜伸手拦住他去路,笑眯眯地看着那张窘迫的胖脸:“还炖了鸡汤,专门给我炖的吗?”   “嗯。”胡牛牛点头,随后立即摇头:“不不不~给大家炖的。”说完羞涩地跑了。   江千夜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哈哈大笑,回头看着莫远歌:“远哥,这小胖子是个体贴人,将来娶了媳妇儿,定对媳妇儿特别好。”   莫远歌莞尔一笑,拿了个包子递给他:“多吃些,你太瘦了,抱着硌手。”   江千夜伸手接过,低声嘀咕:“我也想长肉,总是不长,我有什么办法。”   “吃了饭你便回屋歇着,我去拜会赵员外,午饭莫等我。”莫远歌边吃包子边道,“你就在镖局哪也不要去,我回来陪你吃晚饭。”   “哦。”江千夜咬了一口包子,忽然凑过去笑眯眯问道,“远哥,你这算金屋藏娇吗?”   “我藏得住吗?”莫远歌话里有话,听起来有股酸味,“只怕你不肯给我藏。”   “藏得住。”江千夜讨好地笑道,“远哥可是大美人,我就喜欢美人。”   但这番讨好并没有让莫远歌开颜,他脸色反而阴沉了一些,味同嚼蜡地咀嚼着包子,抬眼看着江千夜,认真地问道:“星河,我若老了,不好看了,你还喜欢吗?”   江千夜咬着包子含混不清地道:“当然。”随即发现了莫远歌眼里的认真,收了笑容,“远哥,怎么了?”   莫远歌惨然一笑,放下手中包子:“没事,我饱了。我去赵员外府,你再吃些。想吃什么跟牛牛说,他会给你做。”   “哦。”江千夜把一大口包子塞进嘴里,刚好赶上胡牛牛端着一大碗鸡汤来了。他伸手接过,冲莫远歌背影喊道:“远哥,早些回来。”   胡牛牛站在他身边局促地搓着手,支支吾吾地道:“那个……江公子,你要与莫大成婚吗?”   “成婚?”江千夜放下鸡汤,一脸坏笑地看着他,“怎么,你希望我们成婚?”   胡牛牛一脸通红看着他,大声道:“当然!鸿安镖局虽然没落了,但莫大好歹是名门之后,本该配个大家闺秀!但……但他既与你有~有夫妻之实,也得三媒六聘好好娶过门才是,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过。”   “三媒六聘?只怕远哥还没娶我过门,粱掌门就先一巴掌把我拍死了。”江千夜笑了,这孩子真是实心眼。   “不会的!粱掌门可疼莫大了。”胡牛牛梗着脖子分辩道,“我去求达叔帮你说好话。”   江千夜不想跟他胡扯,夹起一块鸡肉塞到胡牛牛嘴里,笑眯眯地道:“如此,当真谢谢你啦。”   胡牛牛咬着鸡肉,羞涩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那你可要养好身子。莫大太孤独了,你好好陪着他。”   “嗯。”江千夜点头,拍拍胡牛牛的肩。   江千夜昨夜被莫远歌折腾得够呛,吃了早饭便回屋睡了个昏天黑地,中午强行被胡牛牛喊起来吃了午饭,又倒头就睡。   莫远歌说了晚上回来陪江千夜一起吃饭,他在屋子里等到天黑尽了,胡牛牛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见人回来。   “牛牛,不热了,你去歇着吧。”江千夜起身道,“这么晚,想必他在外面吃过了。”   “哦,那我去睡了。”胡牛牛揉着眼睛,“明天达叔该回来了,他腿脚不好,我得去镇子口接他。”   “嗯。”江千夜应道,“带个毯子去,给他盖腿。”   胡牛牛刚走,江千夜便起身回屋收拾东西。待到亥时,莫远歌还没回来,江千夜再等不了,用黑布包了天阙剑,纵身跃上房顶,消失于黑暗中。   而此刻,莫远歌还在赵员外府和陈显忠说话。   “显叔,当年达叔带你和玉玉到罗衣镇时,我尚且年幼,不知内情。既然玉玉在鸿安镖局长大,镖局便脱不了干系。如今娘已故去,我这鸿安镖局当家人,当有资格知晓内情。”房间里,莫远歌低声对陈显忠道,“你总顾左右而言他,真当我软弱可欺吗?”   陈显忠皱着眉,以手支额,苍老的面容带着化不开的忧愁:“大郎,若非你执意要让我们藏在此处,我已然带他远走高飞了。不是我故意要瞒你,当年李贵妃将他抱给我时,只说了让我带着他逃,逃得越远越好,没有告诉我原因。李贵妃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得不听从。”   “后来呢?”莫远歌追问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越细越好。”   “后来,我抱着他刚出京城,便听人说贵妃自刎于宫墙内。我吓得漏液出逃,半路遇到敏之,他让我先暂时藏到罗衣镇,我便随他来到镖局。”陈显忠垂头丧气,“我们在罗衣镇躲了月余,京中传来消息,说皇上草草葬了李贵妃,已集结大军出征东周。这些年他一直四处征战,并没有寻过皇子的下落,我们便安然在罗衣镇藏了这么些年。谁知竟被花知焕和温素秋给认出来了。”   “温素秋已将你们藏匿于镖局的事告诉皇上,他竟然没有派人来寻。显叔,这其中缘由你可知晓?”莫远歌问道,“或者猜测过?”   陈显忠皱眉,苦恼不已。   莫远歌不信这老狐狸,背着手,眸光冷硬直盯陈显忠:“此事干系重大,你抱着皇子私逃,鸿安镖局收留你们这么些年,往大了说便是与你同谋,谋害皇嗣,抄家问斩都是轻的。你深受鸿安镖局照拂,又欠达叔恩情,若因此事连累镖局,良心何安?”   陈显忠仰面靠在椅子上闭眼叹息,心乱如麻。   “当年危柱山之祸,爹娘两次邀大名鼎鼎的银枪王助阵,达叔竟都拒绝,只因那时你身患重病,他舍不下你。”莫远歌继续刺激他,“我外祖于达叔有救命之恩,我父母待他亲如家人,他若去了,危柱山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显叔,达叔这些年心中有多愧疚你知道吗?”   “别说了……”陈显忠捂着额头哽咽着说了句,“我欠敏之太多了……可是我能怎么办,这些年我把自己困在玉带河上,一面替贵妃看着孩子,还她救命之恩;一面牵挂着敏之,怕他伤病,孤老无依。他一边怨我,一边又记挂我,抛不开世俗与我远走高飞。我们都老了,还在互相折磨!”他低下了头,弯下了那本应该笔直地挺立着的腰,用手捂住眼睛,不想人看到他在哭。   雄狮暮年,其状尤残。   莫远歌冷笑,眸光冷硬,出言如刀:“达叔为何怨你,不肯与你远走高飞,你当真不知原因吗?不止因你累他无法去救危柱山。还因为,他尚未对你敞开心扉,你便对他用强!”   陈显忠惊诧地抬头看他。   莫远歌神情冷硬,说出的话字字锥心:“幼年,我亲眼看见你把他推进门,不顾他的哀求和痛哭!”   “你……你看见了?”陈显忠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拜你所赐,我全看见了。你只顾自己的兽欲,没管他重病在身。”莫远歌眼神阴鸷似能杀人,随即看着远处软了语气:“所以,你若不想再作孽,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陈显忠的心理防线已经被他一字一句击垮了,他起身失魂落魄地踱步,苍老的双眼尽是后悔自责,以手捶胸,悲不自胜:“一念之差,用数十年来偿还……值得吗?”   莫远歌冷眼看着他声泪俱下,心中却半分同情也没有。他冷哼一声,转身背手,抬眼望月:“这是你的罪孽,与我无干。我只问你,温素秋进宫之事,你怎么看?”   陈显忠长长叹息一声,半晌才搓手看着莫远歌:“我……我觉得应当无妨,这么多年皇上都没找过他……何况温素秋报给皇上,他不是也没有理会吗?”   莫远歌冷笑道:“显叔这些年在玉带河太安稳了吧?堂堂禁军督府,终成了乡野愚夫!就是普通人家也重子嗣,何况是皇族?武帝登基十多年只有一个皇子,有了下落却不来寻,何等异常,你却道是无妨?”   陈显忠以手支额,被莫远歌逼得别无他法,心灰意冷地道:“或许……与他派宋晓云去大月氏有关。”   莫远歌心中一凛,连忙追问道:“此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陈显忠抬眼看着他,从风而服:“温素秋进宫后这些日子,我冥思苦想,武帝何故命宋晓云千里迢迢护送太医令去大月氏,难道真只是为打压有功的武将?若要如此,只需像对待花家兄弟一样降职降罪即可,皇上派她去大月氏,必定另有图谋。再看她护送之人,便明白了。”   太医令,太医院院首。   莫远歌皱眉苦思,缓缓踱步,静默片刻抬头,眼中疑惑尽数散去:“我明白了,多谢显叔赐教。”   “大郎,你说说看。”陈显忠望着他,眼神竟带着些许胆怯。   “武帝身体有异常。”莫远歌心中念头百转,之前许多想不通的事此刻统统串联起来:   难怪他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让任何人随侍,还禁止民间谈论战神;   难怪李贵妃让陈显忠抱着玉玉逃离他;   难怪他这些年无所出;   难怪他派宋晓云护送太医令去大月氏寻良方。   战神,到底是什么?   陈显忠见莫远歌皱眉苦思,追问道:“大郎,你想怎么做?”   抽离思绪,莫远歌眉目舒展,背手望着漆黑的夜:“这是我的事。”   陈显忠惊诧地看着他,莫远歌剑眉锋利,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深潭锋芒不露,让人捉摸不透,说出的话冷硬不容置疑。这个往日在宋青梅面前温良恭顺的年轻人,如今怎么变成了让他不认识的模样?   陈显忠抬眼望着他,带着些许乞求:“大郎,玉玉是你看着长大的,别伤害他。”   莫远歌沉声道:“玉玉是我鸿安镖局的人,我自不会伤害他。我所做的一切,只为护住我的家人。”   他转身看着陈显忠,语气和缓了些,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显叔,你和玉玉先住在此处,等我消息。”言罢,他转身便走。   冷月照进院子,他的面容隐藏在树荫下,冷硬如刀的背影平添几分坚毅。陈显忠长舒一口气,看着莫远歌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都说鸿安镖局自老镖头逝去后便日薄西山。可如今看来,这不被世人看好的独苗已解冰分壤,冲云破雾,向阳而生,不久后便能成遮天大树。   莫远歌走出院子,一个中年男子笑眯眯地从门口迎来,那人身着长衫,精致的云纹腰带上缀着绿色玉佩,正是赵满仓的父亲。“莫大侠,老朽备了薄酒,这边请。”他双手生涩地抱拳,恭敬地迎接莫远歌。   “赵员外客气,在下有要事急着回镖局,显叔和玉玉就劳烦您了。”莫远歌双手抱拳,“赵公子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您明日带他过来正式拜师。”   “哟,那可太好了!”赵员外激动地搓搓手,笑灼颜开,“犬子三生有幸,能拜莫大侠为师!您放心,明日老朽一大早就带他过来行拜师礼。” 第56章 中有千千结 第五十五章 中有千千结   莫远歌承诺收赵满仓为徒,换得赵员外帮他收留玉玉和陈显忠。他匆匆忙忙赶回镖局,亥时已过。镖局的孩子们已经入睡,镖局一片黑暗。莫远歌蹑手蹑脚进了院子,本以为江千夜定耐不住困顿睡了,谁知进院就见屋子还亮着灯,还传来窸窸窣窣洗澡的声音。   屋中水声不大,但江千夜“嘶啊~”呼痛声格外刺耳。莫远歌心生好奇,轻声走过去从门缝朝里看去。   江千夜正在沐浴,他脖子上新增了一条细长的伤,肩膀、胳膊又新增了一些淤青,正艰难地洗澡,架不住疼痛皱眉呼痛。   那些新鲜的伤像是一把刀子,直刺莫远歌心脏,他痛得捂住胸口大口喘息,只觉天旋地转,连忙扶墙,胸中翻腾得厉害。昨夜与江千夜温存后的浓情蜜意荡然无存,那些刺目的伤彻底压垮了他。   “哐”一声,门被粗暴地推开,江千夜吓了一下,抬头便见莫远歌红着眼睛站在门口,眼神如刀直直盯着他。   “远哥,你怎么才回来?”江千夜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往桶里缩。   莫远歌脸色苍白,捏紧了拳头,瞪着江千夜,就像在看仇人一般,站在门口剧烈地喘息着,没有进来。   江千夜见状不对,立即起身拿干布裹住身体,扶着墙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紧张地盯着他问道:“远哥,怎么了?”   莫远歌强行压制住胸中那股施暴的冲动,咬了咬牙,细细打量江千夜的脸,眼神忽而悲伤起来:这人脸色青白,面容可怜,真诚的眼眸,瘦弱的身躯……这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他一把抱住江千夜,几乎是带着哭腔低声说在他耳边说了句:“星河,你想要我的命吗?”   江千夜一头雾水,被他抱着几乎不能喘气,低声问道:“远哥,到底怎么了?”   莫远歌不答,把头埋在他脖颈间强忍悲痛,身体不断颤抖。片刻后,他情绪稳定了些,矮身把江千夜横抱在怀,在他询问的目光中,抱着他一步步朝床走去。   他把江千夜放在床上,自己也脱了衣衫上床,从背后抱住江千夜,将他拥入怀中。   “远哥,你到底怎么了?”江千夜被他抱着,再次发出了询问。   莫远歌不回,只是温柔地亲吻着他的脖颈,后背,动情地抚摸他的腰腹,似要将他融化在自己的柔情里。   ……   屋子里寂静得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喘息和心跳,疲累不堪中,江千夜听到压在身上的人哑着嗓子,带着哭腔道:“你喜欢健硕的身子,远哥也有,为何要偷偷去找风无忧?他虐你满身伤,不疼吗?”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江千夜脑子里“轰”一声,瞬间从欲望的云端跌落冰潭。他本已软绵的身体不知从何处生了力气,一下从莫远歌的压制下脱身,转身看着他,悲凉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酸楚淹没了他的心。   莫远歌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早已哭湿,泪水从眼睫流到脸颊,带着摧心剖肝的痛苦神情。那一刻,江千夜心中充满悲凉:“远哥,你突然和我睡,只是为了不让我再找风无忧吗?”   那人人只是闭着眼流泪喘息,没有回他。   误解像一把刀慢慢切割着江千夜的心,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整个人如坠冰窖,从心顶凉到了脚尖:“在你心中,我勾引你讨好你,只是因为我喜欢健硕的男子……是吗?”   莫远歌睁开双眼看着他,眼睛通红,带着悲凉且期待的泪。   “所以,为了让我不再去找风无忧,你才舍身与我,是吗?”江千夜凄然一笑看着莫远歌,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他的绝望和伤心被莫远歌捕捉到,一下把江千夜反扑在身下,眼中渐渐燃起了光亮:“星河,你身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和风无忧厮混,被他掐的。”江千夜冷笑一声,闭上眼,明明心痛如刀绞,却有种莫名的快感,是自暴自弃的快感。   “胡说!”莫远歌低头亲吻他的唇,舌头撬开他唇缝,吮吸他口中津液,去勾缠他口中软舌。但江千夜纹丝不动,犹如死人一般任由他掠夺,丝毫不给与回应。   莫远歌何等聪明,立即知道自己误会他了。见江千夜不回应,放开他嘴唇转而在他脖颈间密密实实亲吻起来,边亲边低声道:“我见你总是夜间出去,带着一身伤回来。昨日又见你夜会风无忧,我心生恼恨,恨他如此欺侮你,打了他一顿,去镇上喝了许多酒,回来就……就……”   “远哥错了,误会你了。”莫远歌牢牢抱着他,慵懒地把头埋在他脖颈间轻轻蹭着,声音暗哑:“你告诉我,你每日都出去做什么了,弄一身伤?”   听到他认错,江千夜心中却更委屈了,他倔强地偏过脸不给他亲,红着眼睛冷笑:“我啊,天生淫荡,偏喜欢俊俏健硕的男子。我夜夜出去,自是寻俊俏男子云雨酣畅。”他粉面含笑,看着莫远歌,“莫远歌,你猜得一点没错。”   莫远歌定定地看着身下人那张俊俏的脸,他双唇水光潋滟,透着诱人的红,那双醉人的桃花眼里含着危险的挑衅,似在说:来呀,有本事弄死我呀~   莫远歌抿嘴,一声不吭径直将他压在床上……   江千夜脸上是疼痛与屈辱折磨的痛不欲生,心底坍塌垮掉,酸意漫上鼻端,控制不住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莫远歌~我恨你!我恨你!”   莫远歌耳边只剩下脉搏跳动的声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江千夜的。他双手紧紧抱着江千夜的脸颊,逼他正面自己:“你恨我什么?恨我误解你?那你可曾对我实话实说?远哥整个人、整颗心都给了你,待你还要怎样好?你夜夜出去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就不告诉你,有本事弄死我啊!”江千夜哭得凄惨,张口就狠狠咬住莫远歌肩膀,白牙深深嵌入肌肉中,口中“嗬嗬”作响,似真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要生生咬下他一块肉下来。   “我说过,不许你自轻自贱,记住了吗?”莫远歌压下去含住江千夜的唇舌,用牙齿扯动他的柔软,含进自己嘴里吮弄。   江千夜湿漉漉的眼眸失了神,眼睫半敛,闪烁著水光,眼角旁春情荡漾……再加上布满红云的两颊,秀丽的五官十分媚态。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跟我说。”莫远歌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低低说道。   江千夜心中本委屈得紧,听他如此说,瘪瘪嘴用手抹了抹涌出眼窝的热泪,张口在莫远歌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牙齿深深陷入他皮肉,直到感觉莫远歌痛得轻微颤抖才松开他。   莫远歌被他咬得眼冒金星,却咬牙强忍,疼得冷汗都下来了。江千夜双臂挂在莫远歌脖颈上,搂住他委屈地哭道:“莫远歌,我一身清白给了你,你竟疑心我。”   “远哥不是莽撞之人,但此事关乎于你,我无法冷静细想。”莫远歌见江千夜松口了,脸上神色终于松了,把头埋在他脖颈间轻蹭他脸颊,“是我思虑不全,疑心病重误解你了,你要怎样都行。但你需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了何事。”   神秘人说过此事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否则再也不教自己功夫,可如今不对莫远歌说实话只怕下不了床。江千夜皱眉叹息一声,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莫远歌。   灯火摇曳,莫远歌打了热水,江千夜在浴桶里一边洗浴,一边对莫远歌说了神秘人教他天阙剑法的事。   “回镖局后这几日他都没出现,今夜我便想着自己先练,他既然说了要教我,总有一天会找过来的。”江千夜沮丧地叹息一声,“这里没有湖,我便寻了一棵大树,站在细树枝上练剑,结果摔下来三次,直到把脚扭了,我才回来。”   莫远歌没想到他那身伤竟是如此来的,练好天阙剑法需强健的体魄,难怪他一直这般眼馋自己的身躯,又一直缠着问经脉境界的事。莫远歌一边给他擦洗,一边深深自责,怪自己对他不够细致。   莫远歌看着他瘦弱白皙的裸背,上面的淤青依旧触目惊心:“小可怜,苦了你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远哥,我要跟你学基本功。”江千夜毫不犹豫地开口,又怕莫远歌拒绝,带着娇嗔摇了摇他的脖子,“不许拒绝我。”   莫远歌面露难色,但自己有言在先不好拒绝,便道:“我那基本功太严苛,我不舍你吃这些苦。”   “但管用不是吗?”江千夜眨着眼看着他,“你这强健的体魄便是从严苛里锻造出来的。”   莫远歌无奈地笑了,低头亲吻他的脸颊:“好。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练。”   “嗯。”江千夜终于开怀地笑了。随即又噘嘴补充道:“还有,你在床上总是欺负我。”   “那是疼爱,不是欺负。”莫远歌拉起他的手在嘴边亲了亲,起身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支蝴蝶玉钗转头递给江千夜,笑眯眯地道:“你喜欢漂亮首饰,日后为夫定为你寻遍天下珠钗,绝不让你跟着我布衣裙钗素手羹汤。我的星河,当鹏程万里。”   江千夜伸手接过那玉钗,发现正是那日下危柱山在玉河镇买的那只,心中顿时百感千结,鼻头发酸。   莫远歌蹲下来,隔着浴桶,从背后把江千夜上身圈入怀中,脸颊轻蹭他鬓发,低声在他耳边道:“不论那人是谁,既然他诚心实意教你剑法,你且安心跟他学,其余诸事交给远哥。我定想办法洗去你的罪名,绝不让你背着死囚的污名一辈子躲在阴影里。”   江千夜仰面靠在他怀里,舒爽地闭着眼睛,对此事也看得淡了:“谈何容易啊,天阙城的事日久年深,铁证如山。我这漏网之鱼一但暴露,不被斩首示众就不错了,哪还能洗刷罪名。”   “远哥啊~”江千夜闭着眼睛笑得凄然,“梁掌门当初救我与我合作,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备用的棋子,想着万一用得上。可宋女侠的死这个突然的契机,使得梁掌门不需要用我,便将烂柯门踏入淤泥。我啊,便可有可无了。”   他倒是看得通透。水汽朦胧中,那张清瘦的脸清秀苍白,如出水白玉,淡然靠着莫远歌,身体轻得似空壳一般,似乎莫远歌一放手,这人便会飘走,永远消失。   莫远歌收紧了双臂,将他紧紧圈在怀中,闭着眼靠在他肩头,柔声道:“你对于舅父或许可有可无,但于我不是。”   江千夜凄然一笑,睁眼看着半空的水汽:“这倒是。”   “对了远哥,”江千夜猛地转身看着莫远歌,“你昨夜见风无忧,他可说了什么?”   莫远歌不想提及此人,眼睛看着一边,冷着脸不情愿地回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千夜搔了搔头:“他昨夜来寻我,对我说了烂柯门的事,提及他阿姐被花白露害死。他此刻不应该在守灵吗,跑来此处寻什么人?他也不说寻谁,十分蹊跷。”   莫远歌脸色缓和了些,低头道:“昨夜你与他分开后,我上前拦住他。他尚未开口,我……我便动手了。或许……他今日还不能起身。”   江千夜惊了:“你都不问问,直接就动手了?”莫远歌不是冲动之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实在不像他的做派。   “嗯。”莫远歌满脸委屈,不看他。   江千夜“噗呲”笑了,双手抱着莫远歌脸颊逼他正视自己,笑道:“你打他哪里了?”他十分好奇,大名鼎鼎的云章公子和莫家刀法的传人,到底谁更胜一筹?   “哼!”莫远歌偏过头,负气道:“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美人嘴角淤青,一脸醋意,这模样真真太合江千夜胃口了。他忍不住凑上去在莫远歌嘴角亲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远哥,我与风无忧什么都没发生过,包括在袁府。他这人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嘴上爱聊骚。”   莫远歌这才抬眼看他。烛火摇曳中,江千夜俊秀的双眼含着真诚,清澈如水。   “那他也该打。”莫远歌冷声道。   “怎么?”江千夜愕然。   “我的人,嘴上调戏也不行。”莫远歌眼中微光一闪,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能碰。”   那一瞬间,莫远歌身上散发的那股子野性是江千夜从未见过的。他棱角分明的脸俊美异常,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高高挽起,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修长高大却不粗犷,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看着他,江千夜有些不寒而栗:宋青梅故去了,压制猛兽天性的封印也被解除了。曾经又香又暖的美人,如今冷硬又霸道。他突然有点同情风无忧,明明什么也没干,还白白挨了一顿打。   作者有话说:   醋王远哥 第57章 师徒同苦乐   江千夜一觉睡到巳时方醒,睁开眼身边床铺已然空了,朝阳的光从窗户照进,院中鸟儿啾啾叫着。揉着眼睛穿衣下床,鼻中闻到肉包子的香味。桌上盘中有几个大肉包,两颗鸡蛋,一碗米粥,正冒着腾腾热气。   “远哥去哪了?”江千夜吃着包子,心中惦记莫远歌昨晚答应他训练基本功的事。尽管撑得慌,他还是将桌上的食物吃完,匆匆洗了脸便出去寻莫远歌。   他来到胡牛牛和孩子们住的地方,平日喧闹的院子今日竟然异常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奇怪,人呢?”江千夜挠挠头,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伍智达的声音,振振有词的念着什么。   循声来到莫家祠堂,江千夜躲在柱子后,发现鸿安镖局众人都聚集在祠堂门口。莫远歌身着墨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袖口领口绣着精致的云纹,腰系玉带,乌黑的头发用白玉发冠束起,愈发衬得乌发下脖颈白如美玉。   他的背脊挺直坐在太师椅上,赵满仓跪在他面前,镖局众人和赵员外则站在一旁,看赵满仓三跪九叩对莫远歌行拜师礼。   江千夜从未见过莫远歌如此衣冠齐楚,很想过去仔细看看,可惜有外人在,不便露面,便躲在柱子后观礼。   伍智达再一旁朗声念道:“一叩首,日月北斗,天长地久;再叩首,师徒联手,名扬九州;三叩首,永记师恩,功德千秋。礼毕,弟子起立。”   赵满仓缓缓起身,垂手立与莫远歌面前。莫远歌也起身,接过胡牛牛递来的茶杯,转身双手捧茶,面对祠堂内莫家先祖牌位,朗声道:“第一杯茶,敬莫家祖师,不肖子孙莫远歌今日收得爱徒,莫家刀法代代相传,传承不绝。”   言罢,他将杯中茶水倾倒在地。胡牛牛立即奉上第二杯茶,他双手接过,朗声道:“第二杯茶,敬鸿安镖局列祖列宗,祖宗基业后继有人,绵延不息。”又将第二杯茶倾倒在地。   胡牛牛上前将空茶杯收回,待莫远歌重新坐上太师椅,第三杯茶立即送到莫远歌手中。莫远歌低头饮一口,将茶杯递给赵满仓:“今日你我有缘成师徒,为师定倾囊相授,你需勤于练功,不可惰怠。”   赵满仓连忙跪下双手接过茶杯饮一口,抬头看着莫远歌,双眼泛泪花:“师父不嫌弟子愚笨,肯收下弟子,弟子定不给师父丢脸,一辈子跟着您,孝敬您!师父吃肉我喝汤,永远给师父挡刀!”说着“呯呯呯”磕三个响头,磕得十分用力,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江千夜听着那声音便觉额头疼,见莫远歌微笑着将赵满仓扶起。师徒俩对面而立,师父身姿挺拔,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弟子却长得跟烧火棍似的又弯又黑,矮小瘦弱,獐头鼠目。   “莫家祖宗若真泉下有灵,看到远哥收个这样的弟子,得气活过来。”江千夜忍不住偷笑。但莫远歌不在意弟子歪瓜裂枣,看着眼前的弟子,满眼都是笑意,从胡牛牛手中接过两柄木刀递给赵满仓:“这是为师当年练刀法的木刀,如今传给你,望你早日青出于蓝。”   赵满仓连忙跪下,双手举到头顶接过那两柄木刀。   “满仓得偿所愿,老朽再无遗憾。”赵员外激动得老泪纵横,擦了擦眼窝,“老朽为犬子准备了拜师礼,还请伍掌柜与老朽去清点一下。”   伍智达笑容可掬地跟赵员外清点拜师礼了。莫远歌拍拍赵满仓肩膀,对那群七大八小的孩子道:“从今天开始,满仓与大家一起练功,待基本功扎实了,才可学刀法。牛牛你最大,带着他点。满仓虽是我弟子,但我教给他的功夫,也会一招不落地教大家,至于能学到多少,全看个人本事。从今日起,谁的功夫能得达叔认可,谁就有资格跟镖队去走镖。”   “好!”孩子们兴奋地蹦起来。能跟着镖队去走镖,对镖局长大的孩子来说便是莫大的荣耀,是长成男子汉的标志。   众人欢笑声中,江千夜忽而想起那个神秘人,他真正的师父。多日不见,他还好吗?究竟遇到了什么,这么多天不来找自己?   午时,莫远歌回到房中,见江千夜正坐在榻上擦拭天阙剑。他神情有些沮丧,见莫远歌进来也没抬头,手上的鹿皮把天阙剑镖擦得锃亮。   “怎么了?”莫远歌被那身昂贵的衣袍束缚了一上午,进屋便动手宽衣,寻平常的衣衫穿。   “远哥,你说那人不会不来教我功夫了吧?”江千夜停了手,抬眼看莫远歌。   “他既然肯冒险来教你,自然不会半途而废。”莫远歌一边穿衣一边道,“而且,即便他真的再不来教你,你不是还有剑谱吗?”   “那剑谱是安息文,我……我看不懂。”江千夜噘嘴道。   莫远歌莞尔一笑,走到他面前接过天阙剑仔细打量:“我说过,会为你寻遍天下珠钗。安息文并非什么稀有文字,远哥走南闯北别的本事没有,总还认识几个朋友。”   “可是这是家传剑谱,不能给外人看。”江千夜连忙道。   “寻个不懂武功的读书人不就好了吗?”莫远歌轻刮他鼻梁,笑眯眯地把天阙剑还给他,“这剑杀气太重,你现在完全无法驾驭它,需得与它好好磨合。”   “嗯。”江千夜接过天阙剑,满眼期待地望着莫远歌,“远哥,什么时候练基本功?”   莫远歌见他急切的模样,一边扣护腕,一边笑道:“就现在。”   镖局武场在一座宽阔的院内,院子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忠勇堂。   宽阔的武场上有四个武器架,分别坐落在武场四周,上面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样样都有,还有一些护膝、护腰、护腕不一而足。武场旁设着几个虚座,可以上座看场上练武。武场西侧有一套梅花桩,东侧则是一排排高低不一的铁架。   镖局的孩子们站成三排,伍智达站在武场中央正在训练他们练功。   “扎马步,下盘要稳。”伍智达背着手走在孩子们中间,一个个纠正他们的姿势。他走到赵满仓身边,见赵满仓额头出汗,摇摇晃晃艰难地半蹲着,皱眉道:“你便秘吗?咱们鸿安镖局的镖师,便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响当当的汉子,不是绣花的姑娘!”说着用细木棍打他胳膊腿,“两脚同肩宽,脚尖内扣,膝盖外分,大腿要平行,挺胸收腹!”   赵满仓本就站不稳了,被他一打直接摔倒了,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赵满仓红着脸,眼泪都快出来了,又见莫远歌遥遥走来,连忙站起来努力按照伍智达教的重新扎好马步。   “满仓第一天练功,达叔手下留情。”莫远歌微笑看了他一眼,转头对伍智达说道。   伍智达点上旱烟,看了莫远歌与江千夜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又指点孩子们去了。   莫远歌走到一排铁架前,从一旁的武器架上取下两个黑色皮质护腰,丢给江千夜一个,将上身衣衫退至腰间,将护腰牢牢系在腰上,微笑看着他:“今日练上肢力量,吊沙袋。你看我演示一遍,你照着做。”   “嗯。”他衣衫一脱,江千夜双眼就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精壮白皙的上身,完全挪不开眼。脱了衣衫的莫远歌宽肩细腰,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皮肤略薄,清晰可见皮下蕴含着巨大爆发力的肌肉。   莫远歌将护腰系好,从武器架旁取下两个沙袋,一边一个系在护腰扣上,对江千夜道:“这是五十斤的沙袋,两个便是一百斤。负重练习,效果加倍。”   两个沉重沙袋挂在他腰上,立即将皮护腰拉得向下,勒住他的腰腹。江千夜眼见他腰腹肌肉收紧,肌肉根根线条分明,犹如一匹强壮的骏马。   只见他纵身一跃,挂着百斤重沙袋的身躯竟然轻盈似飞燕,双手抓住铁架上儿臂粗的横杠,双脚悬空离地三尺高。抓稳后没做丝毫停留,双臂用力,身躯缓缓向上,直至双手与肩部齐平,又缓缓地向下。   江千夜看呆了,只见莫远歌双臂筋肉鼓起紧绷,又缓缓放松,随着身躯的上下而收紧又放松,脸上丝毫没有痛苦和用力的表情。   莫远歌做了二十来个后,胸膛、后背便出了些细密的汗珠。他双手一松跳下下来,将腰上沙袋解下。江千夜连忙过去帮忙,又忍不住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惊叹道:“远哥,你太厉害了!”   “厉害什么?”伍智达远远地搭腔,不满地道,“才二十个就出汗了,我看你荒废这么久,何时才能重新练回往日的样子。”   莫远歌面皮一热,没接话,从武器架上取下两个较小的沙袋,想伸手去解江千夜衣衫,想了下又缩回手,低声道:“要不,你就别脱衣裳了。”   “为何?”江千夜跃跃欲试正要脱衣,手却一把被莫远歌按住。只见他难为情地看了孩子们一眼,低声道:“你后背有……有纹身。”   江千夜沸腾的热血瞬间将至冰点:和莫远歌在一起这么些日子,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过往。揪着衣带的手松了,江千夜小心收拾起心绪,微微一笑:“不妨事,不脱就不脱了。正好我也不想给人看见……身上都没二两肉。”   他快速拾起皮护腰,手忙脚乱地系上。莫远歌低头帮他,没说话。江千夜的腰实在太细了,莫远歌双手就能握住,皮质的护腰即便放到最小那一格,套在他腰上尤嫌大。若挂上沙袋,就会磨到腰部的肉。   “今日先别练了。”莫远歌心疼了,伸手就要解下那护腰,“这些器具都是我用的,太大了。待我为你量身定制一套适合你的再练。”   “不!”江千夜心中自卑,固执地一把抓住护腰,勉强笑道,“我先将就练着,远哥回头帮我定制就好。”说着就要将沙袋往护腰上挂。   他慌张的模样刺得莫远歌心疼,转身去武器架上取较小沙袋给他换上,柔声道:“你身上还有伤,不能急功近利。锻炼体魄是长年累月的事,你先从十五斤的沙袋练起。”   “嗯。”江千夜没再反对,待莫远歌将两个沙袋挂好,提气一跃,双手奋力抓住铁杠,学着莫远歌的速度缓缓练起来。   他只负重三十斤,刚开始容易,但练到三十个,双臂便觉得酸软无力,忍不住颤抖起来,背上出的汗将衣衫打湿了。他没有停下,咬牙坚持着,一个又一个。汗水顺着脸颊如滴水般流下,地面滴湿一片。   他呼吸苦难,双臂很难才能将身子拉起来,喉咙干得像要着火一样,痛不欲生。不知做了多少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似不属于自己,只听得到胸腔内“咚咚咚”的跳动声。   “星河,可以了。”莫远歌的关切的声音就在耳边,江千夜只觉头昏眼花,却咬牙坚持着,不肯下来。   那边的孩子们都被江千夜惊动了,纷纷朝这边看,连伍智达也停了手中棍子,关切地看着这边。   “好!江公子好样的!”胡牛牛猛地喊起来了。孩子们立即学着他为江千夜鼓气:“好样的,加油!”   “江公子加油!”   “江公子坚持,继续!”   ……   众人的助威给了江千夜莫大的鼓励,他气喘吁吁地睁开眼,微笑着对莫远歌道:“远哥,我~我要做一百个。”   “已经九十个了。”莫远歌担忧地看着他,明白他的自尊,“你若要坚持到一百,我帮你数着。”   “好。”江千夜酸软的双臂奋力向上一拉,肩头与双手持平。   “九十一”   “九十二”   “九十三”   ……   “一百”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江千夜双手脱力,落地的瞬间腿软得根本站不住,莫远歌手伸到他后腰一把托住他,替他解沙袋和护腰。   江千夜完全脱力了,全靠莫远歌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去,疼得浑身颤抖连话也说不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解下护腰的一瞬间,就见鲜血已将他腰部的衣衫浸湿,连护腰也粘了血。磨成这样还要咬牙坚持,不知他在上面时是何等钻心地疼?   莫远歌连忙将自己的衣衫罩在他身上,遮住他的伤,转身对伍智达道:“达叔,我先送他回去。回头劳烦你去找镇上的皮匠为他打制一副护腰。”   “嗯。”伍智达抽着旱烟,脸色缓和了些,“回头你把尺寸给我。”   赵满仓见他师父扶着那俊美瘦高的公子离去,眼中渐渐露出羡慕的眼神。他抓着胡牛牛的袖子低声问道:“胡大哥,江公子是师父的什么人?”   胡牛牛招手:“附耳过来。”   赵满仓连忙凑过去,胡牛牛在他耳边低声道:“他是你师娘。”眼见赵满仓眼露惊恐之色,胡牛牛一把捂住他嘴巴不让他叫:“这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否则你师父要把你逐出师门。”   赵满仓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半晌才呆若木鸡地疯狂点头:“我~我永远都不说。” 第58章 遥怜小儿女   江千夜腰被那不合身的护腰磨得血肉模糊,趴在床上疼得满头大汗。莫远歌正在给他清洗上药。   “日后不可如此逞能。”莫远歌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心疼地朝那伤口吹气,“你忍一忍,结痂便好了。”   江千夜疼得脸色煞白,咬牙忍着药粉带来的新鲜疼痛,深呼吸一口道:“没事,这两日换个别的练。”   “练功不能一蹴而就,你太心急了些。”莫远歌忍不住责备道,“你晚上还要出去练剑,弄一身伤还怎么练?”   “练功哪有~哪有不受伤的。”江千夜疼得皱眉,“远哥,我晚上出去,你可千万别再跟来了。”   莫远歌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下,宠溺一笑:“好,我在房内等你回来。莫再去长青山了,玉带河上游就有大树。”   江千夜也不想去长青山了,昨夜摔得实在太惨,缓缓坐起来揉搓着脚脖子:“也不知我师父今夜会不会来找我。”   “把剑谱给我。”莫远歌仔细将他腰上的伤裹好,轻声道,“我寻人给你译成汉字。”   江千夜艰难起身穿好衣衫,从柜子最下面拿出剑谱,抚摸着剑谱封皮,十分不舍地双手递给莫远歌:“给。”   莫远歌伸手接过,随便翻了一下,里面的文字果然是在妙染坊时江千夜拿来试探自己的。他将剑谱放入怀中,伸手轻刮他鼻梁:“你竟连远哥也防着。”   江千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红着脸不敢看他:“不是要防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自己当时也没把握这东西是真是假……便没告诉你实情。”   见他如此羞赧,莫远歌并不怪他这般防备自己。这是江千夜的生存之道,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都靠与袁福芝尔虞我诈的周旋才保全自身。   “远哥没有怪你。”莫远歌低头在他脸颊亲吻了一下,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抱着。   江千夜笑眯眯地挣脱莫远歌胳膊:“远哥,赵满仓拜师礼可观吧?”   “自是不少。”   “多少银两?”江千夜双眼一亮,挣脱他怀抱,“够买多少火曜石?”   莫远歌低头看着一边抿嘴不答。   “把钱给达叔买火曜石。”江千夜摇他胳膊提醒道。   莫远歌摇头,颓然坐下以手支额:“这笔钱我会留给胡牛牛,一文不剩全部拿来养活孩子们。星河,我没脸把这笔钱用在自己身上。娘刚故去,我就违逆她,收外人为徒,还要将莫家刀法传给他人,她泉下有知,定会骂我不孝。”   他这败家速度多少令人唏嘘,快赶上梁溪亭了。但他要养活镖局几十口人,他自己花销更是恐怖,若不如此,如何熬得下去?   想起他腹中冰潭玉,江千夜就心情沉重。但他脸上装作轻松拍拍莫远歌肩:“远哥,人总要活下去不是吗?我在袁府时为了保全自己活下去,可谓不择手段,丧心病狂。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莫远歌抬头看他,眼中阴霾散去,将他手握于掌心微笑道:“还是星河豁达。”   “等孩子们大一些,能走镖挣钱就好了。”江千夜淡然一笑。   “莫大,玉玉回来了。现在在达叔房内,哭着闹着要见你。”胡牛牛焦急地在门外喊道。   江千夜与莫远歌对视一眼,连忙推门出去。   “显叔呢?”莫远歌大步往前院走,问道。   “显叔也回来了,他劝不住玉玉。”胡牛牛跟在他身后小跑,还不忘回头偷瞄一眼江千夜。江千夜跟在他身后对他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胡牛牛却突然脸红了。   “赵员外也来了,一直跟达叔解释,自责得很。”胡牛牛小跑两步跟上莫远歌。   莫远歌停住脚,转身对胡牛牛道:“这样,你去把玉玉带到我房里来,别让其他人跟来。”“嗯!”胡牛牛猛地明白了,“我马上去带他来。”说着便扭着一身肥肉跑了。   江千夜跟在莫远歌身后追问道:“远哥,玉玉究竟是什么人?”   莫远歌开门进屋,待江千夜进来关了门,才低声道:“他是皇子。”   “皇子?!”江千夜惊得像根木头愣愣杵在那,顿觉四肢麻痹,透不过气来。他猜测过玉玉身份,可能是个权贵子弟,但万万没想到竟是武帝唯一的子嗣。   “远~远哥,他~他就是武帝那个失踪的儿子?”江千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凑到莫远歌面前追问道,“武帝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真的是玉玉,没搞错吗?”   鸿安镖局竟藏匿皇嗣,这罪过可比藏匿天阙逆贼大多了。江千夜不禁为莫远歌担忧,他刚当家做主就要面对这要命的事,一个不慎就是诛九族的大罪,镖局这几十口人就要人头落地。   莫远歌深深叹了口气,认真对他点头:“没错,就是他。”在江千夜震惊、恐慌的目光中,伸手捏他肩,低声道,“一会儿你莫出声,听着就是。放心,远哥心里有数。”   江千夜满心恐慌,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他是死囚,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他不能想象莫远歌被斧钺加身上刑场,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要疯了。   “你~你~”江千夜只觉手脚发麻,手心发凉,连忙寻了把椅子坐下,声音发颤,“你~你赶紧让他走~”   莫远歌见他吓成这样,蹲下来将他双手握住,柔声安慰:“别怕,我不能让他走。放心,我自有安排。”   门“吱呀”开了,胡牛牛牵着哭得双眼通红的玉玉站在门口。玉玉一看到莫远歌,原本已收了眼泪,此刻嘴一瘪,“呜……”地哭出来了。他甩开胡牛牛的手蹲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委屈又伤心。   “玉玉,你别哭了。你想见莫大,这不是见到了吗?”胡牛牛连忙拍着他背安慰他。   “牛牛,你去带满仓还有孩子们练功,我和玉玉说说话。”莫远歌道。   “哦。”胡牛牛起身,不放心地叮嘱,“那我去了,有事叫我。”   莫远歌蹲下去扶玉玉:“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呢?”他声音柔和,带着些许宠溺,一如往常温和。   玉玉抬起头,清隽的小脸哭花了,可怜巴巴地望着莫远歌,委屈地哭道:“莫大,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莫远歌将他扶起,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莞尔一笑:“没有不要你。玉玉,你今年有十五岁了吧?”   “嗯。”玉玉揉着眼睛点头,手紧紧拽着莫远歌衣袖,生怕他不要自己了。   江千夜静静地看着两人。莫远歌长身玉立,身材瘦小的玉玉才到他胸口,两人站在一处,一副兄长宠幼弟的模样。   “你还记得几岁到镖局的吗?”莫远歌轻声问道。   玉玉摇头,又憋不住泪,捂着眼睛呜呜哭了:“从我记事起,就和你还有牛牛在一起,镖局就是我的家,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你到镖局时,我十三岁,正生着病。娘听说天阙城要招百名童子闭关共修天阙密卷,能让我的病好起来,便要送去我天阙城。那日下着大雪,我坐上马车正要出发,显叔抱着你进了门。我从马车窗里匆匆看了一眼,你两三岁的模样,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冲着我甜甜地笑。”莫远歌道。   玉玉听得认真,忘了哭,仰望着莫远歌等他继续说。   莫远歌拉着他手进门,两人在榻上坐下,莫远歌继续道:“那乱世凶年,百姓析骨而炊,颠沛流离,娘时常捡到无家可归的孩子抱回镖局养着。我以为,你也同那些孩子一样。”   他低头看着玉玉的手,长着些许老茧。他原本该过着养尊处优,裘马轻狂的日子,却误打误撞变成镖局里一个小小的杂役。自己都还是孩子,却要照顾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做粗活,吃糙饭。   莫远歌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看玉玉的眼神不由自主变得复杂起来。   玉玉望着他,见他不说了,眼神也变了,心中一紧,追问道:“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我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你不是。”莫远歌伸手抚摸他鬓发,“我也是才知晓你身世。”   “我……我是谁?我父母还在吗?”玉玉眼睛一亮,追问道,“他们有没有来寻我?”   莫远歌突然后悔跟他说这么多。玉玉天真烂漫,如白纸一般,哪能经受得住残酷的真相?他轻笑了下,躲避玉玉干净真诚的眼神,低头拍他肩:“此事说来复杂,你还小,等你大一点了我会告诉你的。”   “我长大了!”玉玉挺着胸堂,哀求地看着莫远歌,“莫大,我什么都懂,你告诉我,好不好?”   看着那张苍白清瘦的小脸,莫远歌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   玉玉见他不说话,转头看着江千夜,眼中微光一闪,转头问道:“难道我父母也犯了罪,所以你让我躲在赵员外府上吗?”   他竟会如此猜想,莫远歌眼睛惊诧之色一闪而过,笑得勉强:“莫胡说,你父母没犯罪。”   玉玉低头皱眉思忖片刻,抬眼看着莫远歌,眼中的悲伤已然消失不见,闪着坚毅的光:“我知道了。莫大,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去赵员外府待着,等你来接我。”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在莫远歌惊诧的目光中,他又回头看着江千夜:“江公子,照顾好莫大,我走了。”   玉玉一步步朝院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垂花门外。   莫远歌吁了口气,转头就见江千夜正看着他,便道:“看什么?”   “远哥,玉玉当真了。”江千夜道,“唯一一次,他觉得你没有骗到他。”   莫远歌转头看着院中那早已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往后我不会再骗他了。” 第59章 越鸟巢南枝   亥时,江千夜用黑布包着天阙剑,在莫远歌的目送下出了镖局大门,沿着石板路往玉带河上游而去。   莫远歌说那棵大树在河道回溯弯曲处,要沿着河边走上三里路。好在那处乃悬崖峭壁,夜晚不会有人去,倒是清净。   今日看了赵满仓拜师,江千夜十分艳羡,也希望有个疼爱自己的师父。   “如果他还愿,我也三跪九叩拜他为师。”江千夜走到莫远歌说的大树那处。这里河道有一段落差,上游河水奔腾着流向回溯处,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那大树就长在河道弯曲处的悬崖边。树冠顶部到河面至少有五丈高。   “这么高,摔下去就被浪拍死了。远哥,你当我有你那体魄吗?”江千夜站在那棵大树下,心惊胆战,暗暗问候他的远哥。   “小子,你终于来了。”树下,一个醉醺醺的男子声音,正是江千夜寻的那人。   “师父!”几日不见,猛然见到那人,江千夜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师父二字,朝树下狂奔了两步才想起自己并未拜师,当即站住,窘迫地低头不敢看树下那人。   那人似乎也被江千夜这声亲热的“师父”给吓住了。随即笑了,七分凄然,三分自嘲:“哈哈哈,臭小子,你今日吃错药了吗?”   原本还要想一下自己失常的措辞,那人这么说,江千夜偏不辩解了,梗着脖子道:“我~我没有!我就要叫你师父,怎么,不可以吗?”   “可以。”神秘人起身,声音低沉得让江千夜生出错觉,似乎这人在哭。   “你没事吧?”江千夜努力看向树荫下,想看清那人的模样。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那人终于走出树荫。月亮的微光下,他依旧是一袭黑布从头包到脚,手上提着一个酒坛。   “你这些天去了何处?怎么没来找我?”江千夜缓缓靠近他,仔细察看。离他一丈远,浓重的酒味顺风飘来,熏得江千夜皱眉。   那人似喝了不少,歪歪倒倒,一屁股跌坐在大石头上,径直将手中酒坛递给江千夜:“就许你有糟心的时候,我就没有吗?今日不练剑,陪我喝酒可好?”   “师父,你遇到什么糟心事了?”江千夜连忙凑过去,伸手接过酒坛,贴着那人坐下。眼睛紧盯着那人脸上的黑布,恨不能生出一双透视眼。   那人平日总与他保持距离,今日醉了却丝毫不在意他的靠近,径直靠在江千夜身上,仰头望天,凄然长叹:“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小子,你二十岁了,有过情缘吗?”   “没有。”那人身躯并不重,江千夜却将腰板挺得笔直,以便他靠着。上下打量,这人脖颈处黑布衔接处露出一缕头发,乌黑柔顺中隐藏着几丝银发。他没敢伸手去摸,只得把视线再次移到那人脸上。   “师父是想师娘了?”江千夜低声问道,“我师娘离开你了?”   黑布颤抖了几下,那人似乎很痛苦,贴着江千夜的身体在轻微颤动。江千夜连忙伸手拍他背,轻声道:“你这么喜欢她,当去把她追回来啊。哭什么呢?”   “追不回来了……”那人真的哭了,身子剧烈地颤抖,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凄然决绝。江千夜从未见过一个男人竟然能哭得这般凄厉,慌乱地将手中酒坛放下,想安慰他,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怕自己越说越惹他伤心。   “你……你别哭啊,把人招来怎么办?”江千夜皱眉,手忙脚乱掏出绢布想递给他,又想起人家脸上蒙着布,手足无措地收回,只得干看着。   那人“呜呜呜”地哭着,在漆黑的夜里越听越让人害怕。见他哭得凄惨,江千夜长叹一口气,决定今晚不练剑了。   半晌后,那人渐渐止住了哭泣,抬头默默地看着奔腾的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你好些了吗?”江千夜这才在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道。   “嗯。”那人声音恢复低沉,转头看着他,“见笑了。”   “谁还没有个伤心事。”想缓释师父沉重的心情,他滔滔不绝地道,“我当年学戏下腰的时候,死活下不去。教戏的师父怒了,一屁股坐在我腰上。我当时觉得腰断了,痛得眼冒金星,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下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嘴里乱喊乱骂,疼疯了……”   那人转头看着他,听他眉飞色舞地讲着,突然伸手拉开他领口,昨夜莫远歌在他脖颈上留下的红痕赫然眼前。   江千夜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拉住衣衫,声音劈了叉:“你干嘛?”   “这些痕迹哪里来的?”那人声音颤抖,一把抓住江千夜手腕,疾言厉色地追问道。   “你……你管我!”江千夜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奋力抽出手腕,坐得离他远一些,低头不看他。   “这些是吻痕!”那人声音带着愤怒,又凑过来质问道,“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小爷可是天阙少主,谁能欺负我。”江千夜转过身背对他,窘迫地道,“你别问了。”   “是不是莫远歌?”那人不依不饶追过来,又一把抓住他手腕,“他……他拿你消遣?”   江千夜死命挣扎,却挣不开他的手。他干脆不挣扎了,直面那人,喘着粗气,声音也带着几丝愤怒:“在你心中,我就是被人消遣的玩意儿?是,我曾经委身太监,但如今不一样了,我自由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强迫我!”   听到这话,那人似被雷劈了一般,僵直了身体,放开他手腕,愕然道:“你自愿的?”   江星河一把捂住手腕,疼得直皱眉,背对着他不说话。心道:捏死小爷了,他妈的疯子,关你屁事!   “你可是天阙少主啊,你要绝后吗?”那人似乎痛心疾首,一把扳住江千夜肩膀,“你爹娘泉下有知,该多伤心啊?”   “伤心?”江千夜笑了,转头看着他,眼神带着些许疯狂,“那他们倒是从地底下爬出来找我啊!我被人灌冰心丹时他们在哪里?我被人当玩意儿调戏时他们在哪里?”   “你……”那人软了声音,不由自主松开他肩,再也说不出话。   过往的屈辱恨意从心底而生,瞬间弥漫江千夜整个胸腔。他凄然笑道:“我被花白露当玩意儿送给袁福芝玩弄,他们又在哪里?”   “一群牲口。”江千夜冷笑着啐了一口,转头看着咆哮的河水,眼中的恨意渐渐下去,浮上些许暖意,“只有远哥从小到大护着我,暖着我。”   “那废人?”那人还没从这惊人的事实中回过神来,“他全靠银子保命,放眼整个北梁,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他才对你那般……星河,你跟着他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吗?”   “我愿意。”江千夜转头看着那人,眼神戏谑,“世人愚昧,只识金钱铜臭味,却看不到他有多好,救了多少无家可归的孩子。若无他,我不是白骨已生苔,便是路边疯癫蓬头乞丐。我凭什么不爱他?”   “爱……”那人没想到江千夜竟然说出了这个字,软了态度,“你已脱离樊笼,再学会天阙剑法,日后便是海阔天空,自由翱翔。你念他恩情,便一辈子待他如兄长般敬重即可,何必违背人伦徒惹人耻笑?”   “师父。”江千夜笑得邪性,看着他,“你错了。是我百般纠缠,百般追求他。他宠我,疼我,为了不让我去找别的男人,才接纳了我。你说,除了他,谁会这般包容我宠溺我?我不跟他,跟你啊?”   “你!”那人忍无可忍,竖起手掌就要打他脸,但手僵在半空,半晌没有落下去。   江千夜挑衅地看着他,目露凶光。那人缓缓放下手,吁了口气,转身慢慢从地上拎起酒坛:“好,你好得很。你要气死我……”   “师父~”江千夜笑容可掬地凑过去看着他,俏皮地道:“你这般关心我的情缘,莫不是有女儿嫁给我?”   那人转过身去揭开面罩喝了一口酒,又覆上黑布,遥遥望着夜空,声音落寞:“我无儿无女,只是见你可怜,想替你父母教养你。”   “哈哈哈~大可不必。”江千夜哈哈一笑,朗声道,“我江星河堂堂男子汉,天生地养,纵使前路飘摇,凄风苦雨,我也坦然面对。活着纵情纵性,死了黄土一埋了事。除了远哥,此生不欠任何人,更不想再与任何人过多牵扯。”   可刚才他还不这么想,此刻面对真心的关切,他却怕了。从小到大没被疼爱过的人,渴望被疼爱,又害怕被疼爱。   那人转身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竟然哀怨起来:“唉……原是我不配。”   江千夜最怕人这样,哪怕他打骂自己一顿,也比这凄然的哀怨让他好受。刚调整好的豪迈瞬间被那哀怨口击得粉碎,再也硬不起心肠,软了语气哀求道:“你老人家别这样~我受不了。让你教养,行了吧?”   那人抬头,似在看他。虽然蒙着黑布,但江千夜恍惚间觉得他眼睛在发光。   “你真的肯叫我师父?”   “我都叫一晚上师父了。”江千夜皱眉苦笑,“还能有假吗?”   “星河。”那人摇摇晃晃起身,与江千夜对面而立,伸手轻捏他肩,“你肯叫我一声师父,我定将我所知所能倾囊相授。”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江千夜:“莫远歌自己都养不活,你跟着他岂不是要喝西北风?这钱拿着,吃好些。还有……别让他欺负你。”   江千夜接过银票,就着月光隐隐看到是一张千两的北梁宝钞,当即收回怀中放好。自己也有长辈疼爱了。江千夜心中竟有一丝丝酸楚,慢慢从心头蔓延到鼻尖。   “你们这种关系,我实在难以接受。”那人叹口气,“我没资格说什么,但别叫我见到他,见他一次我打他一次。”   “你打他做什么?”江千夜急了。   “他欺负你!”那人固执地道。   “他真的没欺负我。”江千夜挠挠头,虽然自己也说莫远歌欺负他,但那是床上的事,哪能跟别人讲。   “唉……”那人又叹了口气,没再纠结欺不欺负,“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那师父的心愿还是你能寻个女子好好过。”   “我不喜欢女子。”江千夜噘嘴,“我就喜欢他。”   “唉……”那人转身慢慢走入树荫下,“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也罢,若当真与他情深,便好好相守,莫要失去又后悔。你回吧,明日再来。” 第60章 与君生别离   是夜,长青山脉中,高高的月挂在天空,一个中年人疾走在山路上。他面容瘦削苍白,双眼通红,身上酒气深重,正是烂柯门花知焕。   “站住!花知焕,我总算找到你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从路边闪身而出,拦住他的去路。那人腰间缠着白布,鼻青脸肿,十分狼狈,若不是那熟悉的声音,花知焕几乎认不出这人竟是一向风度翩翩的云章公子风无忧。   “常乐,你怎么如此狼狈?”花知焕惊诧地看着他,原本英俊白净的脸伤痕累累,双眼乌青,嘴角残破,左脸颊还有一道血口,似被人狠揍了一顿。他已然是开脉境,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风无忧看着他,眼神让人不寒而栗,锐利的双眸中隐隐的透出舐血的龙,已经亮出发着寒光的尖牙。   “花知焕,你混蛋!”风无忧猛地一拳砸在花知焕脸颊上,瞬间将人砸倒在地,冲过去对他拳打脚踢,疯狂嘶吼,“你这个负心汉!我阿姐死了!被你们害死了!”   冷硬的拳头雨点般砸在脸上、头上、身上,花知焕痛得冷汗涔涔,下意识以手护头,任由他殴打。   风无忧狠辣地一脚猛踹他腰,“呯”一声闷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风无忧尤不解恨,拉住他衣衫将人提起来,一记狠辣的拳头“咚”砸向他腹部。   花知焕捂着腹部跪了下去,张口呕血。面如白纸,满头大汗,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剧痛夺去他浑身所有力气,缓缓软倒在地,闭上眼睛只剩微微喘息。   “君不离不弃,妾定毅守良姻。碧水总有柳相伴,妾愿为窈窕细柳,伴君碧水长流,年年月月,生生世世,天涯亦相从。”风无忧站在花知焕面前,字字句句,痛心疾首,泣血而吟,“花知焕,你负了一个满眼皆是你的女子。你害她抱憾终身,害她含恨而死!她死了!她用死来捍卫你在她心中的好丈夫形象,你何其该死!”   说着抬腿猛地一脚踹他胸口,“呯”一声,花知焕如破布般飞出去一丈远,倒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晕厥过去。   风无忧这一脚冲着要他命而去,自然不会轻,他甚至能感受到花知焕胸腔内骨头断裂。看到那人倒地不动,风无忧目眦欲裂,悲愤难自抑。“杀了他,送他下去陪阿姐!”他红了眼睛,杀气四溢,一步步朝花知焕走去。   花知焕被刺眼的光晃醒,尚未睁眼,周身的剧痛便如洪水猛兽般袭来。他忍不住虚弱地咳嗽起来,扯得胸腔剧痛,嗓子腥甜,又要吐血。咬牙将那口血咽回去,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木屋里。屋子里烧着火堆,风无忧坐在他身边拨弄着柴火,冷着脸一言不发。   “你为何不杀了我。”花知焕忍着剧痛,虚弱地说道,“常乐,杀了我,给玉儿报仇。”话音刚落,忍不住胸中喷涌的剧痛,张口吐血。   “我是想杀了你,但我要先问你一句话。”风无忧声音冷得吓人,转头看着他,眼中杀气腾腾,“害我阿姐不能生育,你,有无参与?”   花知焕闭了眼,戚然道:“我爱她入骨,她死了,我也死了。”他面如死灰,神情悲拗欲绝,似没了魂魄的躯壳。   风无忧眼中杀气渐渐散去,转头拨弄火堆,看着跳跃的火苗,心中越发酸楚,把头埋在胳膊里哽咽:“阿姐,你死得太不值了!”   “是我大意了。当我得知欢儿便是星河后,受了刺激……我应当想到,他这种冷血恶鬼,连亲骨血都能残害,又怎会放过云章书院来的儿媳!”花知焕冷笑着哭了。   “常乐,杀了我。”他闭着眼,再次要求,“我对不起玉儿……”   风无忧缓缓抬头,冷厉地看着火堆:“我本该杀了你。但你是我阿姐深爱的丈夫,我杀了你,日后我见了她,她定会骂我。不如留你苟活着,拖着病躯苟延残喘,一辈子内疚。”   花知焕闭眼运气,丹田之气还在,调动丹田之气游走于四肢经脉,皆畅通无阻。风无忧并没有废他武功。   “你和玉儿一样,心软……”花知焕脸色惨白,闭眼冷笑。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涌出,“且不知,好人不在世,恶人磨世尊。你不杀我,日后定会后悔。”   “烂柯门已经完了,你还能翻起多大风浪?”风无忧起身,傲然道,“我要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烂柯门是完了,你就不怕这把火到云章楼吗?”花知焕捂住胸口咳嗽一声,艰难撑起身子,气喘吁吁地靠在被褥上,“常乐,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却还没到最旺的时候。四大门派只有云章书院没牵扯进来,你觉得你们还能安稳多久?”   风无忧冷着脸道:“你肋骨断了两根,右股骨断裂,只怕落下终身残疾。还有闲心操心我云章楼,担心你自己吧。”   “我本就不打算活了。”花知焕闭眼,心灰意冷,“又怎会在意这幅皮囊。常乐,只有不想活的人,放下背负的在意,才会看得更清晰。听我一句劝,离这潭浑水越远越好。回朝中去,就在御史台好好当你的闲差,万事不要过问,永远做无忧无虑的云章公子。”   风无忧虽恨花家,但思来想去,花知焕也只是个被牵连的可怜人,风暖玉死了,他心中比谁都伤心难过。他上下打量花知焕,软了语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且不说危柱山、妙染坊和鸿安镖局,就连我爹也不会放过你。你将逃亡一生,不得片刻安宁。”   “我自有去处。”花知焕轻声道,睁眼看着他,眼中竟有些许暖意,“你救出来的小混蛋,我还要教他天阙剑法。当年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这剑法,没想到还能还给他,也算我对他稍稍弥补。”   风无忧冷哼了声:“什么机缘巧合,不就是当年花白露从天阙城抢来的吗?他竟舍得给你练。”   花知焕道:“不论这剑法怎样得来,既然星河还在,我就必须教会他。至于他用这剑法如何报复花家,我都无话可说。”   “你放心,有人替他报仇。”风无忧伸手摸了摸嘴角淤青,痛得“啧”了声,冷嘲热讽地道,“他有莫远歌这条最忠心的狗,什么仇报不成?”   “常乐,你和莫远歌有仇?”花知焕警觉地问道。   “有仇。他觉得我跟他有不共戴天的夺妻之恨。”风无忧想起前天晚上那顿毒打就嘴疼,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脸颊的伤,气愤地骂道,“太混账了!粗鲁野蛮至极!”   “是他伤了你?”花知焕惊了。   风无忧坐在火堆旁捂着额头:“他疑心江星河每晚出来是寻我做苟且之事……天知道我多冤枉!上来就是一顿暴打……”   “据我所知,莫远歌不是如此鲁莽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花知焕看着他,“定是你与星河有什么过分举动惹他不快。”   “哪有~”风无忧狡辩,随即心虚地道,“不就是他们杀了袁福芝之后,我把千夜从他身边带走了吗……当时那境况,我也是为他好啊!”   花知焕深知风无忧为人,并不信他只是如此,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顺便调戏了一下他。”   “谁?”   “他们两个……都调戏了一下。”   “常乐,你也太胡闹了!他不打你打谁?”花知焕忍不住责备道,“该有个人管着你了。”   风无忧抬头,花知焕仿佛还是昨日那个皎皎君子的姐夫。那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风无忧忽而释然了,山前山后各有哀愁,有风无风都不自由。管他谁是谁的妻子儿女,管他明日谁要灭谁,自己左右逢源机关算尽又改变了什么?   风无忧惨然一笑,起身丢了一瓶药给花知焕:“你说得对,我还是当个闲适公子的好。我去御史台当我的闲差了。你若哪天不想活了,写信来我给你收尸,我悄悄把你葬在阿姐墓里。”   “嗯。”花知焕惨然一笑,“不会太久的常乐,不会太久的。”   夕阳斜下,阳光照进木屋,风无忧早已离去半日。花知焕强撑着重伤,倒出两粒药,仰头艰难地服下,从身边小包袱里取出一套黑衣,缓缓穿上,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尽管断了肋骨裂了股骨,他也不想落下一日。早日把江星河教出来,他便能早点去见爱妻了,告诉她自己没有参与其中,告诉她自己有多思念她。   日上三杆江千夜还未起身,昨日练得太狠,今日浑身酸痛,两条胳膊完全不属于自己,痛得举不起来,腰也火辣辣地痛。   “远哥,我痛。”江千夜躺在床上撒娇,声音甜腻似蜜糖,听得莫远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让你逞能。”莫远歌轻声责备了一句,便来给他按胳膊,“我帮你放松一下,你忍一忍,需促进痛处血液循环,才能快速恢复。”   他手上用力,双手拇指狠狠压进肌肤,强行揉搓,以达到促进血液流通。江千夜立即痛得嚎叫起来:“啊!痛痛痛!”   这次不是撒娇,是真痛得无法忍受,他额头冒汗,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想挣脱这要命的折磨,却被莫远歌强行摁住不让他逃:“忍一忍,疏通便好了,否则还要痛好几天。”   “啊~痛啊~我要死了!”江千夜脸上汗水混着泪水,嘴里呜哇乱喊,“你松开啊,等我缓一缓~远哥我要死了~啊~”   莫远歌怕他喊声招来人,皱眉道:“你小声些,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呢。”   “你放开我我就不喊了~真的好痛啊~”江千夜痛得浑身颤抖,“啊~我真的要痛死了!”   莫远歌无奈,抓起薄被放他嘴边:“咬住,这点苦都吃不了,如何练体魄?”   江千夜痛疯了,张口咬住薄被,“呜呜”嚎叫,熬过了炼狱般的小半个时辰。   莫远歌将他双臂筋肉都揉搓了一边,肩背也做了疏通和放松,这才松开他。江千夜已经疼麻木了,也喊累了,松口趴在床上,只想好好喘口气。   “如何?”莫远歌见他这模样,笑了,“还要不要继续跟我练基本功?”   江千夜趴着懒得睁眼,身上热气腾腾,有气无力地回道:“要~”   “好。”莫远歌眼里些许赞许,“你腰伤未愈,我们今日便换个别的练。”   “练什么啊?一指禅还是点天灯?”   “你还知道点天灯?”莫远歌笑了,用热水拧了布给他擦身上的汗,“就你这小身板,离能练点天灯的阶段还远着呢。我许久未练,已不似之前强壮,现在也不敢轻易练。”   江千夜心中好奇,到底点天灯有多残酷?   他目光顺着莫远歌微微敞开的衣领一路往下,停留在他腰间,他腰上系着皮质腰带,上面镶嵌着几颗银色圆扣,在侧腰处打了个结,余出来的一节便垂着。更显腰细腿长,身姿挺拔如松。   莫远歌正弯腰给他擦身,没注意江千夜眼神已然变得炙热,温热的布轻擦他后背,纹身清晰可见。   “回头把这纹身去了吧。”莫远歌擦完,拉被褥盖住他的背,“等雅颂先生回来,我去求他想办法。”   江千夜手指勾住他腰带往回一拉,趁莫远歌没站稳往他这边倒时,他整个人就顺势抱住莫远歌身子,把脸埋在他胸膛,声音黏腻似猫:“远哥~我想要~”   莫远歌生怕自己碰到他伤口,僵直身子坐稳了任由他抱着,也被他勾起了情欲,却轻声道:“莫胡闹,你腰上还血肉模糊,不想好了么?”   “我不管~我就要。”江千夜抱着他撒娇。   “别招我~”莫远歌咽了口唾沫,口干舌燥拉开他的手,起身去端桌上的饭菜,“先吃饭,等你伤好再说。”   江千夜噘嘴,不满地哼了声,抬眼看着饭菜:一罐香菇鸡汤,一碟熏鱼,还有一大盘青菜,荤素搭配,闻着就香。   “我胳膊抬不起来。”江千夜用元宝的眼神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道,“你喂我。”   莫远歌哪能架得住他这眼神,将餐盘放在床边,真的端起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远哥,达叔现在好像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江千夜嚼着鱼肉。   “嗯。”莫远歌应了声,又舀了一勺鸡汤喂给他,“他不会过问这些事。我让他帮你打制的练功器具,他十分上心,找了镇上最好的皮匠,过几天就能送来。”   “他和显叔有什么恩怨纠葛?我见他老是不给显叔好脸色。”江千夜好奇地问道。   “不知。”莫远歌低头又喂他一口汤,“打听这么多做什么,你当心无旁骛好好练功。”   “无聊嘛。”江千夜十分满意这鸡汤,用眼神示意莫远歌还要喝,“再说镖局就这么些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都这样了,晚上还要去练剑吗?”莫远歌岔开话题。   “要啊,我师父还等着我呢。”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鞠躬~ 第61章 禄存深壁垒   亥时,江千夜撑着酸痛的身子,一瘸一拐来到大树下,影影绰绰见树下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他的师父。   “师父。”江千夜想给他行个跪拜礼,但腰酸腿疼,怎么也跪不下去。他龇牙咧嘴地半跪下去,那人便道:“无需行这些虚礼,起来吧。”   江千夜又忍痛起身,听他声音中气严重不足,疑惑看着他蒙着黑布的脸:“师父,你生病了吗?”   “没有。”花知焕温和的双眼透过黑布细细打量江千夜的脸,“练武非一朝一夕之功,身子也非三两天就能练得健壮。欲速则不达,你往日练功急功近利,现在需全然改掉。”   “嗯。”江千夜沮丧地揉着酸痛的胳膊,小声道,“我……我举不起剑,可以用小树枝代替吗?”   本以为要挨一顿骂,至少是一顿奚落,没想到那人却道:“可以。”伸手指了下最矮的一根树枝,“就站在那处练吧。”   他今日怎么对自己这么好?江千夜心中疑惑,拾起一根细树枝,提气纵身一跃跳上枝头,稳稳立足树枝上。   他立足于拇指粗细的树枝,有模有样地舞剑。花知焕忍着剧痛轻咳了声,道:“练了月余,你的灵巧和专注度提升不少,已勉强领会天阙剑法的变招,日后只需勤加练习即可。明日开始学天阙剑法的守式,真人禄存深壁垒。此式只守不攻,绝地求生,乃保命绝招。”   舞细树枝可比天阙剑轻松多了,江千夜得了肯定,心花怒放,一边舞剑一边回头笑眯眯地对花知焕朗声道:“师父,守式还是在这里练吗?”   “不。”黑布下,花知焕眼神一变,“要学会密不透风的防守,当在更加恶劣的条件下练习,你才会学得更快。”   “那我明天去哪里找你?”江千夜收了心,仔细地练着剑招。   “长青山里。”花知焕道,“出了镖局后门,沿着山路直走一里地,看到一块大青石便往右走,顺着小道走半里便能看见一株大榕树。你在那里等我。”   “好。”   今夜江千夜以树枝当剑,轻盈了不少,竟一次也没有掉下去。子时一到,他便跃下树枝,笑眯眯地道:“今日我不错吧,师父。”   “不错,比之前有了进步。”花知焕道,“今日你先走,我目送你。”   江千夜见他今日坐在石上便没再动过,又明显气短,凑过来关切地问道:“师父,你身子没事吧?”   “无事。”花知焕身受重伤,怕这阴险的臭小子偷袭,艰难地挪动身子离他远一些,催促他:“你快走,再不走我就不教你了。”   江千夜满心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站住,依依不舍地道:“师父你保重身子,我先走了。”   “快走!”花知焕巴不得他快滚。   第二日晚间,江千夜按照花知焕的指示,背着天阙剑准时到达大榕树。今夜没有月亮,榕树庞大的身躯将地面笼罩起来,漆黑一片。   江千夜抬头望着大树,心中好奇师父会怎样教他。   “你来了。”漆黑的大树下,花知焕轻声道。   “师父,你早到了么?”江千夜盯着漆黑的树下,耳中听到车轮毂压地的声音朝自己而来。   花知焕缓缓出了树荫,他竟坐在轮椅上,还是从头到脚一身黑布。   “师父,你怎么了?”江千夜惊了,昨夜便觉他师父有恙,没想到竟到了要坐轮椅的地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花知焕面前满脸担忧。   隔着黑布,花知焕被他赤城纯真的眼神一击,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看着那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清俊小脸,心头涌起舐犊之情,想伸手去抚摸那张脸。手伸到半空,却又放下。   “我……我无事,不慎摔了一跤,过些天就好了。”花知焕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他昨夜一动不动在大石上坐了一个多时辰,岂不是那时就已受伤?那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他伤成这样,却不敢叫自己帮他……江千夜鼻头一酸,双手不由自主攀上花知焕胳膊,仰头看着他,哽咽道:“师父,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他双眼漆黑,蕴着深深的悲伤,看得花知焕喉头梗痛,没有出声。   “师父毁了容貌不愿见人,怕我顽劣摘你面罩。”江千夜眼中星星点点,“我再不冒犯师父了。练完剑,你容我把你送到住的地方。”   字真言切,字字句句精准打击花知焕的心,他再也忍不住,伸手轻抚江千夜脸颊。触手那张脸的瞬间,花知焕忍不住颤抖,惨然一笑:“好。师父信你。”   “师父,今日怎么练啊?”江千夜十分享受师父的抚摸,手覆在师父手背,紧贴自己脸颊。   片刻的师慈徒孝,很快就在接下来的话里消失无踪。   “自然是到大榕树下练。”花知焕收了手,指着大榕树道,“这大榕树里藏着无数的野蜂,一代复一代盘踞在此,现在整棵树已然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江千夜汗毛倒竖,转头看着那大榕树,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密密麻麻的“嗡嗡”声,不知有几千万只野蜂在那处爬动。江千夜脸瞬间煞白,惊恐不已:“师……师父,你不是要我跟野蜂搏斗吧?”   “聪慧。”花知焕道,“夜晚野蜂归巢,不会大规模出动,我用石子小面积惊动蜂巢,控制野蜂出来的数量,你便用天阙剑格挡击杀野蜂。”   “这是什么魔鬼训练啊?”江千夜站起来,急赤白脸,“师父,你嫌我命长?树下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我进去就被蛰成猪头了,还练什么剑?”   “不会的。”花知焕微微一笑,“为师虽无法行走,但手上功夫还在。若你被蛰得厉害,我便用石子帮你处理多余的野蜂。别怕,我们循序渐进。刚开始你只需要对付十来只,等你稍有进步,我再多放些出来。”   虽然他如此说,但江千夜最怕飞虫,偏生还要用它们来练剑。   “师父,那你可得警醒着啊~”江千夜心惊胆战,“我被蛰死,你就没弟子了。”   “放心。”花知焕伸手指树下,“快去吧。”   江千夜壮着胆子往树下走,眼看要到树荫边,听着那密密麻麻的抖动翅膀的声音,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师父,几乎快哭了:“师父……你可别骗我啊~”   “不骗你。”花知焕催促,“快进去。”   树下伸手不见五指,野蜂个头小,飞行发出的气流极其微弱,不易被感知。即便是煽动翅膀的嗡嗡声,也会被其它栖息在巢穴里的野蜂掩盖部分。江千夜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付野蜂,要比在水面练剑更加专注。之前若是失手,大不了变落汤鸡;现在若是失手,便是鼻青脸肿。但他知道这样的方式会让效果加倍,当即鼓起勇气走入黑暗中。   一进入树荫里,江千夜便进入警惕状态,凝神屏息,全神贯注调动五感感知周围的细微变化。“嗖”一声极细的破空声滑过头顶,“噗”一下打在蜂巢上,“嗡嗡”数只野蜂瞬间出巢,挥动着翅膀冲着江千夜袭来。   江千夜闭着眼,汗毛倒竖,双手握着天阙剑,右耳听到由远极近的翅膀煽动声,脖颈处感受到细微的气流,当机立断挥剑往右边一刺,声音戛然而止。“叮”一声,剑尖刺中一只小小野蜂。   来不及庆幸,脖颈处极细气流微动,又一只野蜂朝着他后颈袭来,江千夜果断朝后一刺,又一只野蜂被刺中。   连续两次成功,江千夜信心大涨,之前对野蜂的害怕也一扫而光。“唰唰唰”几剑便将余下的几只野蜂搞定。   “小子,不错。”远处,师父赞许的声音传来,“接下来,野蜂数量将加倍,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江千夜不敢出声,生怕惊得野蜂倾巢而出,到时即便师父有千只手,只怕也不能保全自己这张脸。   他凝神屏息不敢大意,集中所有注意力感知四周细微的变化。“嗖”耳中听到石子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心头忽然升起一股熟悉感:师父石子功夫的手法,倒像是哪里见过。   紧接着“噗”一声,石子打击在蜂巢上,“嗡嗡”几十多只野蜂瞬间出巢,江千夜连忙收心,警惕着四周动静。黑暗中,只听得野蜂们朝他袭来。“唰唰唰”单手挽剑,冲在最前面几只野蜂瞬间被击落。   “看来为师小看你了。”师父说完,又是“嗖”一个小石子袭向蜂巢。这几十只野蜂尚没杀完,又有不知多少只“嗡嗡”挥着翅膀向他袭来。   江千夜瞬间手忙脚乱起来,野蜂一多,他就没时间细细判断每一只的方向和距离,耳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只得挽起剑花“唰唰唰”护住头脸,黑暗中听得野蜂密密掉落地面,不知死了多少只。   他这边动静一大,惊动了蜂巢破洞中的野蜂,不用师父的石子,便有野蜂陆陆续续从破洞飞出来袭击他。   江千夜汗毛倒竖,顾不得手臂酸痛,剑花挽得密不透风,但也是顾头不顾尾,只觉屁股一痛,被漏网的野蜂蛰了一下。   “啊!”他痛得闷哼一声,怕招来更多野蜂,不敢大声呼痛,心头直骂那食言而肥的老狐狸。   “你胡乱舞什么?”听他呼痛,老狐狸坐在轮椅上优哉游哉地说道,“守式的剑招都忘了么?你试着用起来,对付区区上百只野蜂不在话下。”   野蜂的毒性不小,江千夜屁股上被蛰的地方瞬间刺痛如火烧,还牵连四周的经脉也跟着又麻又痛。他痛得眼泪忍不住地流,再不想被蛰,只得一边回想守式剑招,一边生涩地格挡。   守式剑招诡奇多变,连绵不断,连贯用来如行云流水,正手剑反手剑完美搭配,相得益彰,剑影重重如倒扣的钟,将人牢牢护于剑下。   不过江千夜不熟悉剑招,生搬硬套,完全不能灵活应用,手忙脚乱之下反而还不如之前应付得好,很快又被一只野蜂蛰了鼻子。   “啊~”鼻子痛痒难当,眼泪鼻涕齐流。他知那老狐狸靠不住,若不想被蛰成筛子,便得努力自救,忍痛奋力格挡。   “你的反手剑怎么使成这样?胳膊是木头做的吗?提线木偶都比你灵活。”眼看他被野蜂包围,应付得手忙脚乱,那老狐狸还在一旁冷嘲热讽。   江千夜心中憋着一股气,决定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全神贯注努力回想剑招,尽力还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待到子时,江千夜还在奋力击杀源源不断飞出来的野蜂。花知焕见时间差不多了,手上发力,五枚石子风驰电掣袭向蜂巢,力道不轻不重,将将堵住蜂巢破口。   江千夜浑身是汗,“唰唰唰”将剩下的野蜂解决掉,手一软,天阙剑“当啷”掉落在地,人也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如何?”花知焕推着轮椅缓缓来到江千夜面前,手伸向他。   江千夜累得够呛,但不想坐在野蜂的尸体上。拾起天阙剑,抓住花知的手站起来扶着轮椅背,喘道:“待~待我喘口先~”   待在这巨大的蜂巢下,着实让人不安,他勉强推着轮椅走出树荫,如一摊烂泥倒在地上,摊开四肢仰望天空,只想好好喘口气。   “被蛰了几次?”花知焕轻声问道。   他还有脸提。江千夜胸口剧烈起伏,实在气不过,不满道:“出尔反尔~之前说有你在,万无一失呢?”   “我可没说过这话。”花知焕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瓶药膏递给他,“为师早替你备好了药膏,专治野蜂蜇伤。”   这老狐狸还是有备而来。江千夜身上被蛰的地方又痒又痛,不要白不要。伸手夺过药膏,气喘吁吁地嘲讽他:“您老人家还真是周到啊~我谢您祖宗十八代。”   “不用谢我。”花知焕不在意他的冒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要怪为师心狠。若不被蛰几下,你便不会拼尽全力。”   江千夜无奈地道:“是是是,您老人家最好了。我先送你回去,你住哪?”   作者有话说:   是仇人,是舅甥,是师徒…… 第62章 疑是故人来   花知焕道:“我暂住山里,约莫两里山路,自己能回去。你先回镖局上药吧,鼻子肿了。”   江千夜摸了下肿痛的鼻尖,洒脱一笑:“小爷难得丑一回,无妨。先把你这伤残人士送回去。”起身去推轮椅,“往哪边走?”   “往左。”   凉月幽幽,山间虫鸣吱吱,倦鸟还巢。爷儿俩顺着山路缓步而行,一路讪牙闲嗑,倒也有趣。   盏茶功夫,一间破木屋出现在开阔地,是一间猎户木屋,十分简陋,门窗极小,摇摇欲坠。   “师父,你就住这里?”江千夜疑惑,这人随手就能掏出千两银票,举止谈吐风度儒雅,必定是豪门世家子弟,能住得惯这么差的房子?   “嗯。”花知焕解释道,“离你练功处近。”   江千夜推着他到门口,木屋有一道门槛,轮椅进不去。伸手推开门,一股木头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江千夜先进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上油灯,这才看清:木屋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极小的木床,中央一个火塘,吊着一个黑漆漆的罐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江千夜回头看他师父,他正扶着木门努力站起,疼得浑身发颤。江千夜立即上前搀扶他:“受伤了就别逞能,我背你进去。”说着就要弯腰背他。   花知焕疼得直颤抖,连忙阻止他:“别!我肋骨断了,背不得。”   江千夜皱眉:“这是摔了一跤?是被人打了一顿吧?”   “别说风凉话了,扶我进去。”花知焕根本站不住,咬牙道。   “背不得,能抱吧?”江千夜连忙用身子撑着他,“还有哪处有伤?”   花知焕疼得满头大汗,提腿颤颤巍巍往门里迈,好不容易迈进去一脚,股骨断裂的那条腿站立不住,钻心地疼,一个趔趄摔在江千夜身上,疼得无法开口。   江千夜不再犹豫,俯身将他抱起,两步走回屋子将他放在床上。花知焕被他一抱,胸口剧痛,顿觉眼冒金星,躺在床上剧烈颤抖,双手攥拳,强忍疼痛一声不吭。   “你武功这么高,谁能把你伤成这样?”江千夜追问道,“被仇人伤的吗?”   “你~只需好好练剑,不用管我。”花知焕满头大汗,虚弱地道,“你回吧~明日准时见。”   “你是我师父,你伤成这样我怎能不管?”江千夜想伸手去揭他面罩,又缩回手,“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是没心肝的白眼狼。”   “你有这份心,我便无憾了。”花知焕疼得皱眉,劝道,“但你留在这里,我也不会好得更快。还是早些回去,莫让莫远歌起疑心。”   江千夜立时闭嘴,学剑的事不告诉第三个人,他不敢让师父知道远哥也知晓此事。   花知焕见他低头轻抠手指,还当他舍不得自己,柔声道:“放心,我会照顾自己。去吧。”   “那你当心些。”江千夜有些心虚,不敢看他,“我把吃食和水备好再走。”   转身揭开火塘上罐子一看,里面是半罐冰冷的稀粥。师父受伤这么重,吃得这般寒碜,却坚持来教自己练剑,这份恩情压得江千夜有点喘不过来。默然将罐子盖上,一声不吭在火塘里烧火。   花知焕知他难过,当即道:“我昨日才住进来,之前有地方住。”   “夜太深,将就对付一下。明晚给你带吃食过来。”江千夜沉声道。   “嗯。”花知焕周身剧痛,勉强让声音听着柔和些,“别的也就罢了,记得给我带壶酒。”   “你伤太重,不可饮酒。”江千夜眼睛微红,背对着他偷偷拭泪,“还需要什么药,我给你带。”   花知焕闭眼半躺,轻叹:“唉……药能医病,酒可解愁。为师需要的不是药,是酒。”   江千夜转头看着他,这人颓然躺在床上,满身伤痛,万分悲凉。到底遇到过什么,才会让他变成这般模样?为何都只剩半条命了,却还要强撑着来教自己剑法?   “师父,你究竟是谁?”江千夜起身走到花知焕面前,很想揭开他脸上的黑布。他不能动弹,只要自己揭下那张布,困扰许久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花知焕惊觉他的意图,吓得浑身发冷,艰难地往里挪动身子,寒声警告他:“你想做什么?离我远些!”   他一动便痛得发颤。江千夜见他如此,强行压下那念头,紧盯着他,眼神凌厉寒冷:“即便你对天阙城有天大的愧疚,我也不值你这般拼命。你究竟是谁?”   “星河,你看到我脸的瞬间,我们师徒缘就尽了。”花知焕微弱地咳嗽了声,努力往后躲,“你会后悔的。”   “你这般害怕我看到你脸,是怕我怕认出你吗?”江千夜逼问道,“我透过光看过你的侧脸的轮廓,高鼻深目,不像容貌损毁。”   “星河……”花知焕声音发颤,哽咽着哀求他,威胁他,“实话告诉你,我已不打算活了。只要教会你剑法,我便立即赴死。你若揭我面纱,便是逼我马上去死。”   江千夜后退两步,忽而满眼悲伤:“师父,究竟为何?”   花知焕闭着眼,低声道:“我有我的难处,别逼我。”   见他万念俱灰,病骨支离地躺在那里,江千夜心头某处一阵隐隐作痛:“师父,我不逼你了。我好不容易有长辈疼爱,你不要死,我一辈子孝敬你。”   花知焕心头酸楚得紧,被这臭小子逼到了绝路。以肘覆面,伤心难抑制,只哽咽着说了个“好”,便再说不出话。   同是他乡沦落客,江千夜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继续忙活。待把粥热好,水烧好放在床边,花知焕依旧一动未动。   “师父,我先回去了。明日亥时我来接你,你千万保重。”江千夜垂手立于床边。   “嗯。”花知焕低声应道。   江千夜依依不舍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将木门关好,隐于黑暗中。   回到镖局,莫远歌还在灯下看书。开门的瞬间,莫远歌见他一身狼狈,连忙放下书过来:“怎么伤成这样?”   双手捧着江千夜的脸,细细查看他红肿的鼻头,明明满心担忧,却又忍不住想笑。   “别提了。”江千夜疲惫地将天阙剑丢在桌上,沮丧地道,“出门踩狗屎,放屁砸脚后跟。被野蜂蛰了。”   “你不是去练剑吗,怎么又被野蜂蛰?”莫远歌细细查看他身上,“别处还有伤么?”   “嗯。”江千夜累得不想说话,掏出花知焕给的药递给莫远歌,“屁股、腰都被蛰了,又痛又痒,帮我上药。”   莫远歌当即帮他脱衣,刚把衣衫褪到腰间,便见他已然结痂的腰又肿了一块,心疼不已:“你这伤上加伤,何时能好。”   江千夜精疲力尽地趴在床上,身子软成一滩水,困得睁不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天塌下来我也得先睡一觉……交给你了。”   莫远歌原本还想给他试试制好的练功器具,只得作罢:“睡吧,万事明天再说。”说完便轻轻给他伤口涂抹药膏。   药膏涂在伤口上,凉悠悠十分受用。江千夜舒爽地把头搁在莫远歌腿上,红罗帐暖,美人添香,他要融化在远哥温暖的手心了,慵懒地叹道:“啊~舒服。”   “好好睡。”莫远歌拉过被褥盖住他腰背,轻轻揉捏他胳膊,“我帮你揉一揉。”   “轻点。”   “嗯。”   第二日,江千夜试完器具,完美合身。他满意地看着手腕上的皮护腕:“待我壮些了,还得换。”   “自然。”莫远歌帮他解下护腰,看着他鼻子又忍俊不禁,“下午就在这院里练功。”上回扮丑被人嘲笑他都不高兴,若是被孩子们看到他这样,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江千夜噘嘴道:“不许笑话我。”   “我没笑。”莫远歌憋不住又笑了一下。   “你明明笑了,还狡辩!”   “哈哈哈……你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莫远歌再也憋不住,捧腹大笑,换得那人半是娇嗔半是怒的一顿拳头。   戌时三刻,长青山已黑透,万物朦胧。江千夜推开木门,黑暗中听得他师父在咳嗽,连忙将包袱放下,点上油灯:“师父,你今日如何?”   昏暗的油灯照亮屋中情形。花知焕依旧一身黑,躺在床上虚弱地咳嗽,床边的稀粥和水都没动过。   江千夜见他情况更坏了,连忙过去。想帮忙又不知该做什么,局促地站在床前满脸担忧:“师父,你伤成这样又不吃不喝,怎么好得起来。我给你带了吃的和药,你吃些吧。”   花知焕捂着胸口,强忍胸腔中的翻腾:“咳咳……无事,先去练剑。”   江千夜“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身子直颤抖,脸红脖子粗,带着些许怒气:“你真当我是没心肝的白眼狼吗?你都这样了,叫我如何能安心练剑?!”   花知焕捂着胸口又剧烈咳嗽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你不服药,不吃东西,我便不练剑!”江千夜抬眼看着他,不容置疑地道,“我把药和吃的拿过来就出去,亥时再回来。”   说完便将包袱丢在花知焕身边:“鸿安镖局的特效药,红瓶外用,蓝瓶内服。纸包里的吃食,我回来时若还剩下,我就再不来练剑。”   花知焕抬眼看他,只见江千夜眼神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推门而去。   江千夜走出门,抬眼看着漆黑的夜空,心里不是滋味。苦涩、酸楚、悲伤,一股劲的在心里翻滚。他身世凄惨,经历千难万险,看淡生死,早已豁达。但见这尚在泥泞里挣扎的人,不禁感同身受,他想救他,把他拉出泥坑。   他没去窥探师父,漫无目的地在林中乱走,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师父。直到亥时,他才回到木屋前。   “咚咚”轻扣门扉,轻声道:“师父,你好了么?我要进来了。”   “进来。”花知焕声音一如往常。   江千夜推门而进,他师父依旧躺在床上,不过身边的包袱打开了,一张浸了油的牛皮纸放在一旁,里面食物已经吃完。   江千夜脸色和缓了些,走到花知焕身边道:“师父,我知你遇到了难处。远哥说过,好好活着,天长日久,所有的恩怨都会消散的。我会听你话好好练剑。待我大仇得报,给你养老送终。”   倒叫这臭小子来开解自己,花知焕自嘲一笑:“你有这份心,不枉我为你苦心孤诣。”朝江千夜招手,“过来扶我。”   江千夜连忙过去扶他坐起,给他穿上靴子,又将他抱出门,推着轮椅往大榕树而去。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鼻尖长了颗小痘痘,痛死了,于是江星河鼻子便被野蜂蛰了。 第63章 只身赴京城   往常练完剑,江千夜几乎沾床就睡,可今夜他却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莫远歌伸手揽他入怀,慵懒地道:“烙饼么?莫翻身了,好好睡。”   “远哥,我睡不着。”江千夜睁眼,愁眉紧锁。师父已心存死志,要想办法让他放弃自尽的念头。可他对师父一无所知,又如何帮他?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却无半分头绪。   “怎么了?”莫远歌脸紧贴着他后脑乌发,轻嗅他的滋味。江千夜沐浴后有股淡淡的兰香,清洌醇正,清而不薄,莫远歌十分喜欢。   “今日练剑又不顺么?”莫远歌轻声道,“跟远哥说说,何处不顺?”   江千夜叹息:“远哥,我太累了。白日要练基本功,晚上还要练剑。我想改成三天练一回,行吗?”   莫远歌轻笑,亲吻了下他后颈:“自是可以。你太急功近利,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何时能痊愈?”   江千夜默不作声。他身负血海深仇,这些年全靠复仇的信念支撑,如今有机会学天阙剑法,恨不得一日千里。可他不得不放慢速度,武功可以慢慢练,师父没了,这世上便再无疼他的长辈。   “远哥,你失眠时怎么办呢?”打定主意,江千夜心中空落落的。   “数糖。”莫远歌搂着他轻声道,“幼年,爹娘对我极严苛。除了繁重的基本功,还有严苛的饮食,只有在生病喝药时才能得到一颗糖果的奖励。”   “我那时馋糖果的滋味,认为天上人间最美味的东西莫过于此。因此多年后,若遇有心事失眠,我便会在心中默默数糖,一颗、两颗、三颗……色彩缤纷,晶莹剔透,闪烁着诱人的光,我拥有如此多的糖果,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莫远歌轻声道。   他讲得绘声绘色,江千夜却酸楚得不行。转身面对莫远歌,双臂挂在他脖颈上,亲吻他的嘴唇:“远哥,我愿意一辈子当你的糖果。”   “你不是糖果。”莫远歌抱着他,温柔地亲吻回应他,“你是我的星河,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江千夜动容,亲吻莫远歌脸颊,抚摸他的后腰,水蛇似的缠在他身上,黏腻又蛊惑:“远哥,我要。”指尖羽毛似地顺着侧腰一路往下,到大腿位置再轻划回来,勾得他无法拒绝自己。   莫远歌果真不能拒绝他,动情地与他接吻。片刻后他一把抱起江千夜,让他岔开双腿坐在自己腰上,双手轻轻抚摸他大腿,带着几分商量:“星河,我要出门一段日子,约莫半月。”   江千夜正热血贲张,一边动手一边急切地道:“好啊,我们去哪?”他亲吻着莫远歌,压着他,啃咬着他,在他身上索取快乐。   “不是我们。只有我。”黑暗中,莫远歌声音低沉,“我要去京城,明日一早就启程。”   他的话如冷水当头泼下,江千夜停了动作,坐在他身上,愕然问道:“那……我要一个人在镖局待半月?”   “嗯。”莫远歌满心歉疚,补充道,“你白日不要出门,想吃什么给牛牛说,他会给你做;想练功就练,不想练就歇着。等我回来再陪你练,好不好?”   “哦。”江千夜心中失落得紧,趴在莫远歌胸口,攀住他脖颈,享受着那人的温暖,小心隐藏声音里的情绪,“早些回来。”   “嗯,我办完事就回,片刻不耽搁。”莫远歌轻抚他头顶乌发,在他唇上亲吻,“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带。”   江千夜不是重口欲之人,在袁府时,袁福芝从各地搜罗美食哄他开心,他从来不屑一顾。   “我想一想。”江千夜低声道,“西四街的胡记牛乳糖,还要水街张家铺子的桂花糕。”   “还有吗?”   “还有。”江千夜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自己,“再去西雅花铺给我买支鸾凤钗,带翡翠珠的。”   莫远歌感受到他在轻微颤抖,拨开他脸上的乱发,手掌轻轻摩挲着那张小脸,凑上去亲吻他眼睛,便尝到咸热的泪,“小可怜,哭什么呢?你一哭,远哥出门走不轻快……”   江千夜脸颊在他温热的大手里,愈加控制不住情绪,无声流泪:“我……我也不知,就是觉得委屈得紧。”   滴滴热泪顺着脸颊滴到莫远歌脸上,莫远歌皱眉,亲吻他柔声哄道:“莫哭了,美人洗干净躺在你身下,你不好好享用,却把这时间用来哭,太笨了。”   江千夜破涕为笑,羞涩地缩在他怀里。一夜浓情蜜意,美人又香又暖,凌厉霸道,却又万般温柔,如糖似蜜。江千夜吃了个肚儿圆,靠在莫远歌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莫远歌起床穿好衣衫,江千夜还在被窝里没动。   “星河,我要走了,不起来送送我吗?”莫远歌将打包好的火曜石放进包袱,微笑道。   江千夜背对着他,睁着双眼失落地盯着帐幔,“我又不能出门,怎么送?”   “你可以送到大门口。”莫远歌笑道,“愿意陪远哥走这段路么?”   “我不陪半路,像半路夫妻,听着不吉利。”江千夜噘嘴道,“要陪就要陪你一起上京,你肯带我去么?”他不死心地问道。   “京中关隘重重,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莫远歌收了笑,看着那人被褥下的瘦弱身躯,低声道,“若我武功再好些,定带你一同前去。”   江千夜躺着不说话。   沉默半晌,莫远歌轻叹一声:“我很快就回来。”狠下心肠不去看他,转身出门。   屋外微风细雨,阴雨绵绵,离愁别绪闷在心头迟迟不散。莫远歌捂着胸口咳嗽一声,侧耳细听,那人依旧没有动静。多情却似总无情,罢了罢了,他若出来相送,又是好一番难受。   莫远歌撑着油纸伞,踏着满地水,走进四月的细雨中。   莫远歌走后,江千夜心情低落到极点,胡牛牛叫他起床吃饭也没理会。   倒座房门口,伍智达编着笸箩,见胡牛牛一脸丧气提着食盒回来,问道:“怎么,不合他胃口?”   “他连食盒都没打开。”胡牛牛委屈地道。拎着食盒走到伍智达面前,揭开食盒盖子,里面有一碗面条,盖着一个金黄的煎蛋。   胡牛牛极力证明自己厨艺没退步:“莫大走时候也吃的这个,他说很香的,江公子却看都不看一眼。”   伍智达皱眉,双手抱怀看了一眼盒中食物,略一思索,犹疑道:“他不爱吃面。”随即又肯定自己这个判断,“定是如此,他那么瘦,可不像爱吃面的人。”   “瘦的人不爱吃面吗?”胡牛牛惊了,在他看来面条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那他爱吃什么?”   伍智达抬头望天,想了想道:“这春雨绵绵的,正是吃野菜的好时节。”说着便拾起墙角的竹篮,对胡牛牛道,“走,上山挖野菜,也给孩子们尝尝春的滋味。”   胡牛牛苦着脸:“野菜有什么好吃的,剌嗓子。”镖局最穷的时候,胡牛牛带着孩子们上山挖过一段时间的野菜,对野菜深恶痛绝。   伍智达呵呵一笑,点上旱烟:“以前是野菜果腹,如今是野菜开胃,能一样吗?”轻拍他背,“走吧,春雨一下,野菜新鲜脆嫩爽口,做野菜汤正合适,江星河定喜欢。”   江千夜一觉睡到午时,胡牛牛又来敲他门:“江公子,达叔做了野菜汤,你起来吃一点吧。”   江千夜腹中正饥,翻身坐起,打着哈欠穿衣:“进来吧。”   胡牛牛开门,见江千夜尚在穿衣,脸一下红了,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欲走。   “站住。”江千夜下地叫住他,“哪里来的野菜?”   “我……我和达叔上山挖的。”胡牛牛背对着他,“达叔怕你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菜,特地下厨为你做的。”   江千夜揭开食盒盖子,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野菜汤赫然眼前,清新翠绿,清香扑鼻。江千夜嗅到滋味,便知这野菜汤乃精心烹饪而成。   “有劳达叔如此费心。”江千夜把菜汤端出来,发现下面还有东西。   胡牛牛将食盒内的东西一一端出:“达叔说你是镖局的一份子,莫大若是不在,我们就要照顾好你,绝不能让你受委屈。”   一碗鸡蛋羹,一碟虾饺,做得精致,加上那碗野菜汤,十分用心了。江千夜心中一股暖流,缓缓坐下,舀了一口汤喝下,抬头望着胡牛牛:“你们呢?中午吃什么?”   “红烧肉面配野菜。”胡牛牛道,“达叔说你不爱吃面,我便包了虾饺。”羞涩地看了江千夜一眼,指着虾饺,“虾是刚从河里捞来的,活蹦乱跳可新鲜了。你尝一尝,喜欢么?”   江千夜夹起虾饺咬了一口,转头看着胡牛牛,两眼放光赞许道:“嗯~真香!”   胡牛牛高兴极了,胖脸笑成一朵花,转身往屋外跑:“你喜欢我回头再给你做。” 第64章 舅甥两相顾   亥时,江千夜提着食盒来到木屋前轻扣门扉:“师父,我来了。”   “进来。”花知焕轻声道。   江千夜推开门,屋中油灯昏暗,一股浓重的药味。花知焕躺在床上,依旧一身黑布从头蒙到脚,身边是吃剩的残羹冷炙,以及没收拾的药瓶。   江千夜将食盒放在他身边,默默收拾屋子,小声问道:“师父,可否改为三天练一次?”   “为何?”花知焕起身,“莫担心我伤势,用了药慢慢会养好的。”   “不。”江千夜低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瓷瓶,“我白日练基本功,晚上练剑,实在太疲累,野蜂又凶险,我有些受不了。”   花知焕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三天练一次,可就辜负为师为你量身打造的练功法了。若按我的方式每日勤加练习,加上莫远歌的基本功,三年定能让你小有所成。”   江千夜心头一痛,嘴上却轻松地问道:“师父练成天阙剑法花了多少年?”   “十年。”花知焕道,“为师开始练剑时已入开脉境,且为师当年体魄强健,外在条件比你好不知多少倍,尚且要这许多年。你若懒怠,只怕十年也难有建树。”   “星河,你当真如此惫懒吗?”花知焕有些心痛,“你身负血海深仇,不可无血性啊~”   甫见时,江千夜不择手段试探他,他便说过江千夜是没血性的兔儿爷,看来师父认定他是好逸恶劳、胸无大志之徒。   江千夜打扫干净床边,将食物一一取出,噘嘴撒娇:“三年啊,太长了!我还是慢慢练吧,有远哥帮我报仇就行了。”说着又笑容可掬地看着他师父,十分乖巧,“师父放心,教不教会剑法,我都会给你养老送终。”   听着这般没骨头的话,花知焕气得猛地捂着胸口咳嗽,边咳边用手指他:“咳咳~你~你~”   “师父,怎么了?”江千夜连忙抬手轻拍他背,装不知他为何生气。   花知焕强忍咳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忍着怒气问道:“臭小子,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你之前为学剑,不惜各种下三滥的手段,还给我下跪,究竟为何不肯好好学?”   江千夜猛地将手抽出,捂着手腕跳着脚离床三尺远,笑道:“老头,别以为你多了解我。我之前是想学,现在觉得无趣,不想学了,不行吗?”   花知焕手颤抖着想抓他,无奈身负重伤,一动就疼得冷汗直流,怒骂道:“臭小子,你给我回来!”说着抓起身边的枕头砸他。   江千夜一把接住枕头丢回床上,笑嘻嘻地往外跑:“师父你保重身子,别气坏啦,我明日再来看你!”   第二日,江千夜睡了个大懒觉,起床已是下午。头发歪歪扭扭束在后脑勺,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曲儿,胳膊上挎个篮子,一脚迈进忠勇堂,便见伍智达在武场教孩子们练功。   孩子们满脸是汗,艰难地举着红缨枪练突刺。伍智达拿着鞭子严肃地指正赵满仓的动作。   江千夜哼着曲这么闯进来,顿时惹得众人侧目。赵满仓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红缨枪“当啷”掉地,正好砸在他脚背上,疼得捂着脚嗷嗷叫。孩子们哈哈大笑,队伍顿时乱了。   伍智达气得脸都绿了,转头看着江千夜,吹胡子瞪眼怒骂道:“吊儿郎当!你不练就算了,捣什么乱?”   江千夜嬉皮笑脸拱手道:“嘿嘿,打扰了。”挎着篮子脚底抹油。   “站住!”伍智达叫住他,“你去哪?”   “我出去一趟。”江千夜停住脚,转头看那张严肃的老脸,讨好地问道,“达叔要什么,我给你带。”   伍智达挥手让孩子们继续练,走到江千夜身边,一言不发拽着他袖子把他拖到墙角,低声质问:“大郎出门时怎么交代的?是不是说过不让你出门?大白天出门,你不要命了么?”   “嗨!这镇上谁认识我呀。”江千夜大大咧咧地道,“我就是有点闷,想学丹青水墨,房里无墨,出去买了就回。”   “要什么可以让牛牛去买。”伍智达责备道,“胡闹,回屋去。”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往院里推。   江千夜有口难言,师父的存在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他无法让胡牛牛准备食物,只得出去买。但伍智达固执地不让他出门,只得拖着篮子垂头丧气地回屋。   把篮子放在桌上,江千夜气鼓鼓地看着院中大树,心念一动,又笑了:以为这样就能难倒小爷?小爷给你演一出真假李逵。   半个时辰后,又一个“伍智达”推门而出。他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面容、身量与伍智达一模一样,只有那双眼睛透着与年龄不符的俏皮与狡黠。   他潇洒地将篮子往肩上一挎,大摇大摆穿过院子。要从大门出去,忠勇堂是必经之地。悄悄摸到忠勇堂门口,见伍智达神情严肃,全神贯注教孩子们练功。他纵身一跃,轻轻落于院墙之上,轻手蹑脚顺着院墙往前走。   院墙两边种着树木花草,满墙开着蔷薇花,能将他身形很好地隐藏,。但蔷薇花刺也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小心翼翼捡着没花枝的地方落脚。眼看快要走到头,突然和下面一双狗眼对上了。   元宝眼珠黑漆漆,吐舌摇尾望着他,十分亲热。江千夜当即不敢动弹,他虽易容成伍智达的样子,但狗凭借气味识人,若它叫起来就麻烦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元宝歪着头盯着他,眼神尽是疑惑。它收了舌头,尾巴不摇了,鼻翼翕动努力嗅着江千夜的气味。   江千夜后背出了汗,脸一下失了血色,见那狗已有要张嘴狂吠的架势。千钧一发之际,顾不得脚脖子会被花枝刺到,“嗖嗖”三两下冲过墙角,稳稳落于院外。   落地的瞬间,“汪汪汪~”院内元宝的狂吠声便传来。江千夜脚脖子被花枝刺流血了,疼得皱眉,回头一看紧闭的院门,洋洋得意:傻狗,有本事飞出来啊~   江千夜轻扭了下脚脖子,挎着篮子大摇大摆走出门。   忠勇堂里,大家见元宝冲着墙角狂吠,都停了手。胡牛牛叉着腰好奇地问道道:“达叔,元宝怎么了?”   “许是耗子。”伍智达见蔷薇花枝轻颤,转身对大家道,“都别偷懒,站好,继续练!”   春日午时的阳光明媚,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得身上暖洋洋。老人三三两两在街道两旁晒太阳,江千夜一路和他们打招呼:   “伍掌柜好啊~”   “伍掌柜这是要出去买菜?”   冒充他人的刺激充斥心头,江千夜笑容可掬,学着伍智达的模样一一回应:   “是啊~阿伯晒太阳呢~”   “太阳好,出来给猴崽子们买点好吃的。”   沿着街道一路往下,鸟语花香,民风淳朴。来到玉带河边,耳中听得流水叮咚,鼻中嗅着远远传来的烟火味,仰面感受这美好的人世间。   “敏之,你在此作甚?”一声叫喊打断江千夜思绪,睁眼便见陈显忠正在河对岸。   “妈的,下次出门一定看黄历。”江千夜嘀咕了句,转身欲走。   陈显忠见他要走,竟直接一跃而起,跃过河面径直落于江千夜身后,伸手一把拉住他,低声质问:“敏之,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他声音些许颤抖,小心翼翼中透着伤心。   真是要命。江千夜哪知他们之间的恩怨,又怕陈显忠看出破绽,只得梗着脖子往前走。   陈显忠见他不说话也不理自己,只顾埋头往前走,又一把抓住他衣袖,伤心欲绝:“敏之,在妙染坊时不都说开了吗?难道你又反悔了?”   说开了?天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江千夜心虚得紧,满头大汗,被他拖着走不成,背过身结结巴巴学伍智达的声音:“没~没有,我有急事,你别拉着我。”说着又往前挣。   陈显忠穷追不舍地抓着他衣袖,急切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看我一眼?难道我真的让你如此恶心?”   难道显叔做了什么对不起达叔的事吗?江千夜心头有了底,当即一甩衣袖,挣脱他的纠缠,带着三分怒气道:“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来问我!”   回答不了的问题就抛给对方,顺便还能试探对方的底细。   果然,陈显忠放手后退两步,半晌后几乎是哽咽着道:“我用半生来忏悔我的罪孽,到头来还是得不到你的原谅……我这一生只倾心一人,终因一时冲动求而不得……”   江千夜听他如此摧心剖肝,带着厌弃人世的意味,登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二人的关系。   “哟~想不到他竟是达叔的旧情人~”江千夜心中暗自偷笑,“难怪达叔不反对我与远哥,原是物伤其类~好,小爷今日就来成全你们。”   打定主意,他依旧不敢转身,背对着他沉声道:“我可没说恶心你,那是你自己说的。”   “敏之~”陈显忠疑惑地看着他后背,眼中瞬间有了光彩,“你……你原谅我了?”   “那得看你表现。”江千夜脸上偷笑,嘴里却冷淡,“你若表现好,我便原谅你;你若表现不好,我就再不见你。”   “好。”陈显忠收了泪,望着他背影,“我知你心中所想,你放心,我无论如何助你达成心愿。”说着竟坚定地转身离去。   “就这么走了?”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江千夜心中窃喜,“既帮达叔出了气,又成全了一对有情人,两全其美!”   江千夜在罗衣镇逛了一下午,买了烧鸡、包子等易携带的吃食,装了满满一篮子,傍晚时才偷偷摸回镖局。   亥时,他提着食盒来到木屋。“臭小子,门没关,进来吧。”师父在黑暗的屋中说道。   江千夜正疑惑他为何不点灯,一脚踏进木屋,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当即侧身一闪,险险避过偷袭,四周随即响起无数细小破空声:黑暗中竟是有无数暗器向他袭来。   江千夜大惊,口中骂道:“老疯子,你疯了么?”不敢怠慢,当即用天阙剑第一式,快如闪电,身如柳絮般轻盈地东躲西闪,从密密麻麻的暗器缝隙中灵巧地穿过去,毫发无伤。   屋中突然亮灯。江千夜这才看见,他师父竟然坐在床边,双手指缝夹了不少暗器,正虎视眈眈对准他。   江千夜惊魂未定,吓得倚在门上,后背出一身白毛汗,心惊胆战:“师~师父,你要杀我吗?”   花知焕保持攻击姿势静默片刻,随即放下暗器:“小子,若是一个月前,你断然无法应付刚才的袭击。”   江千夜双腿发软,犹疑着缓缓朝花知焕走去:“所以呢?”   “继续跟我学,一日也不可落下。”花知焕声音透着不容拒绝,“你若不听,我打断你腿。”   江千夜笑了,提着食盒走到他面前,将食物一一拿出:“打断我腿,不是更不能练剑了吗?”   说完只觉腰间一麻,顿时四肢僵硬,丹田内力完全无法提起,更别谈冲开穴道,手上的纸包“啪”掉落在床上。   师父竟然偷袭他。   “师父,你不是真想打断我腿吧?”江千夜身子僵得跟木头一样,声音颤抖。   花知焕艰难地撑着缓缓起身,疼得浑身颤抖,却依旧没有放弃:“不~不断你腿……”胸腔内剧烈的疼痛差点夺去他的神智,咬牙强忍,缓一缓又继续下床,“我要把你绑起来,你何时答应我~何时给你解开~”   他艰难地将双腿挪下床,疼得身子缩成一团,剧烈地喘息两口,撑着重伤之躯缓缓站起,捂着胸口拖着股骨断裂的右腿,一步一挪,艰难地往床对面而去。   对面墙上挂着打猎用的麻绳,他要用这绳子把江千夜捆起来。   “师父!”江千夜见他完全不顾惜身子,骨头都断了还要固执地挪动,急得大喊,“你疯了么,快停下!”   花知焕疼得汗水直流,将罩面的布也打湿了,却咬牙道:“你为让为师活得久些,连梦寐以求的天阙剑法都能拒绝……为师就算丢了这条命,也要把你教会……”   在山中冥思苦想一日一夜,花知焕终于明白江千夜的苦心。这傻孩子对天阙剑法望眼欲穿,竟因为自己那一句话,就要放慢练功速度。花知焕百感交集,感念这孩子一片赤子之心,发誓要让他恢复训练。   “师父……”江千夜心头酸楚,看不到师父情况,只听他痛得不停地咬牙、闷哼,气喘吁吁。那条断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割得江千夜的心鲜血直流。   “师父……”热泪从眼角流出,顺着脸颊往下流,江千夜心中百般煎熬。   花知焕强忍剧痛,走得异常缓慢艰难,一手捂着肋骨断裂处,一手扶着墙,几步路的功夫,他差点疼晕过去。   万般艰难,他终于走到对面,伸手将墙上绳索取下,却再也站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痛得张口就呕血了。   “师父!”江千夜目眦欲裂,耳中听到师父摔倒的声音,却无法相帮,急得大哭,“你解开我,我听你话,我今天就开始练剑!”   花知焕耳朵嗡嗡作响,胸腔似有火在烧,右腿疼得一阵阵发麻。疼痛几乎夺去他所有的力气,几欲昏死,但江千夜那句惊恐又害怕的哭喊求饶又唤醒了他。   “好孩子……好孩子……”他心头一松,强撑的那口气散了,双眼一闭,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山林中鸟鸣声吵醒。尚未睁眼,胸腔和右腿的剧痛便袭来,忍不住闷哼起来,缓缓睁眼。朝阳刺眼的光从透风的墙板里穿透过来,晃着他眼睛。   他眯起眼,下意识以手掌挡住光线,缓缓喘息。又是漫长难耐的新一天,自己要在床上难捱地等到夜间,才有事可做。   “吱呀”木门开了,江千夜端着一盆水进来。   “你没走?”   “你醒了?”   两人同时发问,透过黑布,一大一小四目相对。花知焕瞬间惊慌起来,伸手摸脸,黑布还在,那阴险狡猾的臭小子有没有趁自己昏迷时揭开面罩?   “我去打水了。”江千夜声音如常,没有丝毫异常,“你昏睡了一整晚,又吐了血,定黏腻难受。”   他将水盆放在床边,手叉腰,看着床边自己摆的物件: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是半夜开始炖的;一只烧鸡,是在火堆上烧热过的;五个肉包子,也是重热好的;还有一罐清水,给师父喝的。   “好,齐活。”他甚为满意地看着这些物件,“你伸手就能够到。”   衣袖下手握拳,旋即松开,花知焕轻声试探:“你……一夜都守着我?”   “是啊。”江千夜抬眼看着他,隔着黑布,花知焕看不清楚他的眼神,“远哥去京城了,我回不回没人知道。”   花知焕悬着的心这才放下,看着那堆食物,语气淡然:“你回吧,亥时来练剑。”   “嗯。”江千夜转身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他,“你洗浴时当心点,顾着伤。换洗衣物在你右手边。”   “知道了。”花知焕一动未动,心中疑惑不已:他竟真能忍住没揭开面罩……或许,这臭小子没有我想象的那般顽劣狡诈。 第65章 风云多变幻   万卷楼,风闻征仰面靠在椅背上,面容苍白瘦削,双眼无神,似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整个人沉浸在摧心肝的悲痛之中。   远处灵堂传来执事悠长的起灵声,令人闻之落泪。今日是风暖玉下葬之日,书院规矩大,风暖玉乃嫁出门的女儿,按理不能回娘家安葬,但风闻征一句“她是我女儿”便堵住了书院老学究们的嘴,没人敢多说什么。   “我的玉儿~”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喊,老妇人从后堂冲出,跌跌撞撞往灵堂方向跑。一群丫鬟仆妇们跟在后面追,嘴里焦急地喊着“夫人~”   “别追了,让她去。”风闻征低声道,对一个老妇道,“你去跟着,扶着她点。”   “是。”老妇人冲风闻征行了礼,小跑着追出去。   “师父。”方天瑜腰上系着白布,进来向风闻征行礼,“师妹灵柩已起灵。”   “那逆子呢?”风闻征没抬头,以手支额寒声问道。   “弟子无能,没寻到常乐。”方天瑜垂首。   “那畜生也没寻到么?”风闻征抬头看着他,双眼布满血丝。他口中的“畜生”正是花知焕。   “没有。”方天瑜低声道,哽咽了一下,“弟子无能,动用各处眼线,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掘地三尺!”风闻征捂着胸口咳嗽了一下,厉声道,“也要将他挖出来!我要他给我玉儿陪葬!”   “是!弟子遵命!”方天瑜以头触地,浑身颤抖。入门多年,他从未见师父这么大动肝火。   风闻征又咳嗽几声,剧烈地喘息几口,平静下来,疲惫地对方天瑜挥手:“起来吧。”   方天瑜起身,毕恭毕敬垂手立于风闻征面前。   “烂柯门情况如何?”风闻征沉声问道。   “烂柯门已被十二帮派抢光,十二帮派也没拿烂柯门人当人,各种下三滥的手段折辱,死了不少人。”方天瑜道,“花白露熬遍各种刑罚,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是一声不吭。”   “他乃逍遥境,普通刑罚不能伤其根本。”风闻征皱眉,双眼透着狠毒,“文恋双手段还是不够硬。”   “梁奚亭狡猾,怕危柱山当了出头鸟,吩咐不能伤其性命。”方天瑜垂首道,“依弟子愚见,要杀花白露,不能靠危柱山。”   风闻征冷哼:“这奸诈之徒,为师也没想过靠他。这次平白让他利用了一回,此仇若是不报,云章书院日后在江湖中还有何脸面!”   方天瑜轻声劝道:“师父息怒,虽然书院这次被梁奚亭当刀使,但也最得圣心。”云章书院顺应东风,被梁奚亭利用,还无故损失了个女儿。既在武帝面前掩藏了锋芒,也成了他心中最容易掌握的势力。   风闻征脸色和缓了些:“若非如此,为师岂容梁奚亭安稳到现在。不过话说回来,东风吹完,就该吹西风了。灵蕴,风向变了。”   方天瑜垂首道:“师父说的是。梁奚亭这帮人这次大出风头,或许就会成为下一个烂柯门。明堂上那位极重权欲,绝不允许再出一个天阙城或者烂柯门。”   “所以,为师要递一把刀给皇上。”风闻征风闻征目露微光,“此一刀,先杀花白露,再杀梁奚亭。”   “请师父赐教。”方天瑜道,“弟子马上去办。”   “袁福芝那义子欢儿,还记得吗?”风闻征道。   方天瑜皱眉:“弟子自然记得。因为他,书院还被搜山。”那次搜山不仅让方天瑜忙得焦头烂额,更是书院的耻辱,自是记忆深刻。   “你替为师上京面圣,把理侠司调查宋青梅一案的结果奏报皇上,再把欢儿真实身份透露给皇上。花白露、梁奚亭、莫远歌,一个都跑不掉。”风闻征眼露狠毒。   听着师父的话,方天瑜不寒而栗,双手抱拳颤声道:“望师父三思!粱奚亭死不足惜,但常足还在危柱山,若因此殃及他,得不偿失啊!”   风闻征的大儿子风无明,字常足,号雅颂先生,早年被风闻征以猜字为赌输给危柱山老掌门,拜入其门下几十载。   “无妨。”风闻征道,“常足一向埋首故纸堆,且人已离开危柱山,梁奚亭的事牵扯不到他。”   “可弟子担心此事若由书院告发,我们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方天瑜忧心忡忡,尤其常足那里,他如何面对危柱山众人?   “自然不能由书院来开这个口。”风闻征道,“为师有一个上好的人选,你附耳过来。”   方天瑜立即上前,风闻征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   京城,将军府暖阁没有点灯,有些黑暗。花允武坐在榻上,背对窗户,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头上的银丝明显比往日多了些。   “二爷,没热水了,您将就用些吧。”虞子善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递上瓷碗,以头触地。瓷碗边缘残破,十分寒碜。   花允武睁眼看着那碗冷水,耳中听到屋外整齐的行军声,冷笑道:“我双腿已残,何须重垣叠锁的看守?不如赏一根白绫,倒也省事。”   虞子善头“乓乓”叩地,哽咽着哀求:“二爷千万保重身子!温大侠尚且困在宫中,明公在烂柯门含冤待雪,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   花允武闭目仰天,突然“哈哈”笑起来,笑得凄然决绝,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流淌,满目凄凉:暖阁内已徒剩四壁,所有字画摆件都被拿走,连笔墨纸砚都没留,只给他剩下一件盖腿的裘皮。   梁武帝把他禁足在这暖阁中,看似比下狱要好些,但对花允武精神的折磨却堪比下狱。府中人尽数被拘,惟留虞子善照料他,缺衣少食,不知哪天大祸临头,日复一日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受够了……我受够了!”花允武突然发疯,一把将虞子善手中粗瓷碗夺过来“啪!”摔在地上,目眦欲裂冲着虞子善嘶吼,“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喊什么?”外面巡逻的将领冲进来,威风凛凛拔剑怒对花允武,“圣上尚未下旨,尔胆敢自尽,罪诛九族!”   花知焕看着那将领,笑得凄厉,满眼戏谑:“于玄奕,于将军,平步青云啊!从小小的太仆寺卿,一跃成为禁军统领,当真春风得意!当心像我一样,不得善终!”   于玄奕沉着脸收了剑,看死人般看了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不劳费心,若再喧哗,棍棒伺候。”说完转身出门。   虞子善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起身搀扶花允武,低声道:“二爷莫忧心,属下这条命是明公救的,自当回报花家。您放心,今晚趁着他们换班,属下背您走。”   “你有把握?”花允武抬眼看着他,犹疑着低声问道。   “属下观察守卫多日,发现了他们的疏漏之处,已把路线规划好,只等三更。”虞子善低声道。   花允武缓缓闭上眼,默许虞子善的提议。   三更,将军府外打更的梆子一响,府内的巡逻就要换班了。暖阁里,虞子善背着花允武,两人皆身着夜行服,以黑布蒙脸。虞子善从门缝里观察,见外面的士兵一撤走,纵身一跃飞上房顶,踩着瓦片飞快没入黑暗中。   黑暗中,于玄奕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房顶上飞奔的黑衣人,低声吩咐:“通知杜颜真,鱼已上钩,让他动作利落些,别留下把柄。”   “是!”   凉月被黑云盖住,京城上空漆黑一片,影影绰绰可见房顶上一个背着人的大汉如蜻蜓点水,越过一排排房屋,消失在暗黑的小巷。   虞子善背着花允武在巷子里狂奔,心中焦急又激动。快了,只剩十丈远了,只要进了那扇小门,他们就能从地道逃生。只要出了京,天大地大,想藏身太容易了。   眼看那扇门近在咫尺,“唰唰”黑暗中从屋顶跳下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一个戴着斗笠的精壮汉子,一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少年,二人皆手持大环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虞子善一下刹住脚,目露凶光:“二位何故挡我去路?”   杜颜真蔑然一笑,吹了下额头乌发,慵懒地道:“废话,挡你路,自然是来杀你的,难道还来救你不成?”   “你!”虞子善怒了,后退了两步。他背着人不便动手,花允武双腿残废,只剩手上功夫。这两人既然敢来杀人,想必是硬角色。即便能全身而退,打斗间也会引来追兵。他要伺机逃走。   “话多!”周锐冷声责备杜颜真,“动手!”   两人举刀便朝虞子善与花允武砍去。杜颜真攻他上路,周锐便扫其下路,泛着寒光的刀身划过的气流瞬间将地面落叶扫起。   虞子善一惊,侧身避开杜颜真袭向他胸口的一刀,飞身踢腿,右腿飞旋,“呯”硬生生踢开了周锐袭向他腿的一刀,险险落于地面。   “跑!”花允武在他背上一声号令,手上发力,数十枚黑白子带着风驰电掣的气流声袭向杜颜真二人。   “呯呯呯!”二人以刀格挡,黑暗中棋子碰撞寒刀瞬间火花四溅。趁着二人格挡的功夫,虞子善提气飞奔,猛地向前窜出十丈远,正待飞上屋顶,突然被人一脚踹在胸口,两人瞬间摔倒在地。   虞子善只觉胸口剧痛,张口便吐血了。花允武被虞子善压在身下,痛得脸色惨白。   两人惊恐地抬头,只见一个手握双刀的年轻人杀气腾腾地站在二人面前。他一袭黑衣,面容冷硬,如杀神降世,正是鸿安镖局莫远歌。   “天要灭我!”花允武绝望地闭上了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代枭雄,终惨死于乱刀之下。   作者有话说:   祝各位小可爱天天都有好心情~ 第66章 踽踽皇城下   四更天,小巷恢复了宁静,方才那般剧烈的打斗,巷子两侧屋子竟无一人出来窥探。   “喂,多谢啦!”杜颜真漫不经心擦拭刀上的鲜血,遥遥冲莫远歌,桀骜不驯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杀气。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不介意立即结束对方性命。   花允武与虞子善已气绝,两人身中数刀,致命伤皆在脖颈。周锐正将虞子善往那小门里拖,试图毁尸灭迹。   “我若是你,便不挪动他们。”莫远歌沉声道,他也在擦拭龙凤双刀,头也没抬。   “为何?”周锐拖得费劲,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屋中的地道便是他们试图逃跑的证据。”莫远歌擦好双刀放回刀匣,抓着刀匣带子轻轻一甩,将刀匣背在背上,看着周锐:“这是留给圣上降罪的理由,怎能抹去?”   “而且,你若将尸体毁灭,花允武便是在将军府内平白失踪,看守将军府的人岂不跟着倒霉?”莫远歌看着这一大一小二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杜颜真脸色煞白,连忙叫住周锐:“别拖了!我马上叫于将军过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粒信号弹抛入空中。信号弹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如孩童玩耍的小烟花般一闪就灭。   周锐连忙将虞子善丢到地上,转头对莫远歌抱拳:“多谢大侠相助,请问大侠贵号?”   “在下鸿安镖局莫远歌,二位兄弟如何称呼?”莫远歌抱拳回礼。   周锐愕然僵住,看着莫远歌那张脸顿时无语凝噎。杜颜真发完信号拾起刀,拉了一把周锐:“自己人,于将军马上带人来,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都跟我走。”   从四更起,小巷里便灯火通明,举着火把的禁军、宫中的内卫,来来去去,好不热闹。天刚蒙蒙亮,京兆尹府常先慈弃了轿辇,气喘吁吁地从巷子口跑到案发地。   于玄奕早已让手下清场,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只等着京兆尹府的人来看现场,做记录。花允武与虞子善的尸身躺在地上,暗红的血流了一地,血腥味冲得人几欲呕吐。   常先慈文弱书生,难得去凶杀现场,因此事涉及皇上下令拘禁的将军,干系重大,他接到报案立即亲自前来。   “常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花允武在下属帮助下试图逃走。末将已命人看查了屋中地道,可以直通城外。”于玄奕对常先慈抱拳一礼,“内卫已来看过现场,去回禀皇上了。”   常先慈脸色苍白,忍不住呕了两下,好歹没吐,以帕遮嘴,不好意思地冲着于玄奕道:“让于将军见笑了。”挥手让手下人进去查看地道,又回头对于玄奕低声道,“还好人没逃脱,否则你可罪责难逃。”   于玄奕低头恭敬地道:“是,幸好下面的人及时发现。这二人不肯束手就擒,下面人不懂事,下手重了些,就成这样了。”   常先慈看了一眼地上损毁的尸体,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花将军随皇上征战回来,满朝文臣谁都不在他眼里,如今竟也成一滩骷髅脓血,着实可叹。”   从武帝决定武治开始,北梁朝中风向就变了,除云章书院的文臣,别派背景的文臣根本得不到尊重,常被武将戏耍奚落。这些人便想方设法与云章书院沾上边,以求在朝中得到庇护。如今武帝裁撤武将,解散军队,开始文治,他们这才在武将面前扬眉吐气。   “是。当年末将为太仆寺卿,花家将军何其威风,对末将呼来喝去……”于玄奕招呼手下搀扶常先慈,自己跟在他身后进屋,“依末将愚见,人暂不挪动,等内卫来传皇上旨意,看怎么处置为好。”   “嗯。”常先慈看着床下那黑漆漆的地洞,又是一阵叹息,“当年不可一世的龙虎军左右将军,双双落得这般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于玄奕微微一笑,听出他的幸灾乐祸,但缄口不言。   城西一座小院内,杜颜真双手叉腰,仰头仔细查看天空,直到脖子酸痛,才揉着脖子放弃查勘:“于将军迟迟不发信号,那处又被看守得严密,我的人无法靠近。”   “你慌什么。”周锐坐在廊下磨刀,一边磨一边偷看莫远歌。莫远歌正背着那大名鼎鼎的龙凤双刀,双手抱怀闭目养神。梁奚亭去大月氏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莫远歌搅进京城这摊浑水。谁知这小冤家一头便扎进来了,周锐正在头疼如何把他弄走。   “该来的,早晚会来。”周锐起身,一语双关地道。他将刀插入刀鞘,围着莫远歌踱步,双眼紧盯着他:“莫镖头来京城做什么?”   “自然是来做我的事。”莫远歌睁眼,冷眼看着他,没有半分退缩,“我已是鸿安镖局当家人,要去哪里无需请示舅父。”   “梁掌门有令,一旦发现你在京城,需不惜一切代价把你送回镖局。”周锐走到莫远歌面前,已然准备说不动他便动手,“你有话可以等梁掌门回来跟他说,我只是听命行事。”   莫远歌一言不发,手已悄然按住刀柄。两人四目相对,满眼杀气,不大的小院顿时火药味十足。   “喂喂喂!”杜颜真连忙展开双臂站到二人中间,苦着脸哀求,“这小院可花了我不少心血,二位大侠有话好说,可千万别打起来,再把我这小院砸了~”   见二人依旧虎视眈眈看着对方,杜颜真一把抓住周锐胳膊,将他拖到角落,低声哀求:“周大哥,你年长些,便先住手吧。”努嘴一指远处的莫远歌,低声耳语,“乡下孩子,来京城见见世面。你这样凶,回头他在梁掌门面前告你一状,你两头不落好,何苦呢?”   周锐白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转头见莫远歌已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了,心中思忖:若与莫远歌动手,自己并没有不伤他分毫拿下他的把握。再回头一看杜颜真,这臭小子的话也有三分道理,莫远歌好歹是鸿安镖局当家人,还被人当小孩管束,着实有些不像话。算了,倒不如跟着他,他若有危险,自己及时相救便是了。   “嗯,我自有定夺。”周锐收了刀,拍拍杜颜真肩膀,走到莫远歌背后道:“莫镖头要留在京城也成,但需同意我需跟着你。你若有闪失,我无法跟梁掌门交代。”   莫远歌转身对周锐抱拳:“多谢周大哥。”   “这就好了嘛。”杜颜真劝得二人和好,笑灼颜开,拍拍二人肩膀,“小弟有缘与二位兄长共事,甚是畅快!昨夜一举成事,小弟有个好去处,请二位兄长去松快松快!”   他倒是一点也不生分,双臂搭在二人肩头,一左一右夹着二人朝院外走去。   花允武试图潜逃,被守卫就地诛杀的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街头巷口谈论皆是此事。   “老爹,这几日别去菜市口了。”一个年轻人连忙拉住欲图出门的老人。   “啊?”老人眼花耳聋,佝偻着背,大声问道,“咋了?”   “菜市口在悬尸示众,我刚路过,血淋淋的可吓人了!”年轻人连忙搀着老人往屋里去,“天子的雷霆之怒啊,咱还是躲着点。”   有人害怕,便有人好奇。京城菜市口,花允武、虞子善的尸身被高高吊起,尽管有人看守,依旧有不少人往尸身上砸鸡蛋,丢菜叶,吐口水,口中骂着污言秽语,似与上悬之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有极少的人头脑还清醒着:上悬之人,明明南征北战,保卫北梁家国安宁十年之久。   黄昏时分,趁守卫的士兵换班的功夫,一队黑衣人身背木桶冲过来,吓得民众四散而逃。换班的士兵见状急忙冲过来阻止,但为时已晚。黑衣人冲到尸身之下,并没有抢尸,而是将自己身上木桶摔到绑尸的柱子上。   “呯呯呯!”木桶爆裂,桶中液体流出,浇了尸体一身。   “住手!”十丈之外,守卫统领大声厉喝。但来不及了,一个火把甩到木桩上,“轰”火苗冲天而起,花允武和虞子善尸身顿时被火海包围。   黑衣人首领望着火海中的花允武,冲着他叩首,带着人消失在小巷里。   守卫统领气喘吁吁冲到火海前,见火海中的尸身已经无法挽救,气得“啪”把剑掷地,大骂:“他妈的!掘地三尺把刚才那帮人给我找到!”   远远的城楼上,风无忧凭栏而坐,望着菜市口的熊熊大火,一杯清酒浇于地面,口中念念有词:“花将军,私人恩怨不论,在下敬你一生为国鞠躬尽瘁,送你一程。望你往生极乐,再不被家族世仇连累。”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为将者最荣耀的死法,花家二将原本配得上,但最终死得一个比一个憋屈。风无忧感慨万分,又一杯酒倾倒地上,轻叹道:“花家四兄弟,三位做了鬼,倒也不孤单。”   他醉眼朦胧,看着菜市口那处的大火一杯接着一杯,直到火光熄灭,才缓缓起身:“唉~酒到强寻欢日路,坐来谁为温存,落花流水不堪论。”   身边小童连忙起身搀扶:“公子,我们回府吧。”   风无忧抬眼看着暮蔼中的京城,指着一处亮灯的高楼:“去望星楼,好久没见我那位红颜知己了。”   “是。”小童搀着他缓缓下楼。 第67章 惊艳望星楼   望星楼乃京城最大的戏院,华灯初上,文人骚客公子佳人络绎不绝赶往那处。楼内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包厢更是早早就订完了。   今晚,京城名伶柳榭卿要在望星楼开唱《战清原》。这戏在京中十分盛行,讲述武帝征战东周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   那时北梁兵力弱小,武帝带着将士迎战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杀得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北梁将士伤亡惨重,只剩百人,被敌军围困在清原。   眼看这百人就要被如潮水般的敌军淹没,武帝跨上白马,手执长枪,奋力一掷。长枪如龙,贯穿数名敌军身体后,将敌将钉在大鼓上,一命呜呼。   将领一死,敌军便乱作一团,溃不成军,被北梁将士斩杀、擒获。此一役,武帝便有了“战神”之名。   柳榭卿一身白甲,身背彩旗,化身为长姐复仇的武帝,在锣鼓声中亮相。只见他身如玉树傲然挺立,面如冠玉,甫一亮相,便赢得满堂暴雷般的叫好。   掌声过后,丝竹管弦声中,柳榭卿亮嗓开唱。声情并茂,将武帝满腔国仇家恨和壮志未酬,展现得淋漓尽致,令人闻之落泪,感同身受。   到武帝带兵出征时,他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端的是手似流星眼似电,神似游龙腿似箭。看得满堂看客热血沸腾,恨不能提枪上马,报国于清原战场。   二楼包厢内,杜颜真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柳榭卿,看到入迷时,竟在悄悄抹泪。   周锐对戏曲没兴趣,也看不明白,到这会儿还在心疼杜颜真那三两银子一张戏票。见杜颜真抹泪,皱眉道:“唱戏而已,你哭什么?”   杜颜真忙背过身去拭了泪,转过来嘴硬道:“你懂什么,这叫文人雅趣!”   “文人雅趣就是流马尿水?”周锐嘲笑他,丢了一张锦帕给他,嫌弃地道,“快擦擦,最见不得男人流泪,娘们唧唧的。”   莫远歌一双眼睛紧盯着柳榭卿,道:“听说,他教过星河。”   杜颜真擦了擦鼻涕,道:“没错。柳榭卿是欢……江星河启蒙师父,柳派传人。不过江星河最出彩的是旦角,唱武生没他师父这份造诣。”   莫远歌仰头饮了一杯酒,淡淡地道:“你看过他唱戏?”   杜颜真还沉浸在戏里,竟没听出莫远歌语气中已有三分寒意,道:“前年跟着肃王世子去袁府看过两回。”   莫远歌依稀记得,肃王世子便是那个想黄金百两买江千夜伺候一晚的家伙,脸色顿时更加难看,看杜颜真的眼神已有了三分杀气:“你跟肃王世子交好?”   杜颜真哪知他与江千夜的关系,老实回道:“不,我那段时间在他府上当护卫。我想着他吃肉,我至少能跟着喝口汤呗。”   “结果,汤没喝到,还被人打了一顿丢出来。”周锐奚落他。   “小爷那是装的!”杜颜急眼了,梗着脖子挽回颜面,“肃王世子那个混账东西,想以黄金百两睡人家,袁公公缺那点钱么?我也想给这目中无人的混蛋一点教训,便假装三两下被人打倒。”   莫远歌脸色这才和缓了些,给杜颜真斟酒:“你倒是机灵。”   “那件事后,小爷觉得跟着那色鬼,一世英名早晚毁于一旦,就辞了不干。”杜颜真眉飞色舞地饮了一杯,笑眯眯地道,“不过,江星河花旦扮相真是绝了,那身段,那动作,啧啧……”   “擦擦口水。”周锐拿锦帕蹭他嘴角,奚落他,“再好看也是男人,你馋个什么劲儿?”   “所以说周大哥你是粗人呢,美人不分性别,浊世明珠,皎皎君子,赏心悦目岂不美哉?”杜颜真白了他一眼,转头认真看戏。   听着这话,莫远歌倒不生气了,自顾自倒了一杯酒饮下,继续看戏。   台上,柳榭卿一个十分漂亮的回马枪斩落一名敌将,众人又暴起叫好声。莫远歌侧耳细听,隔壁叫好的声音十分耳熟,竟是风无忧。“他竟在此处。”莫远歌心念微动,起身开门往隔壁包厢去。   周锐见他起身,连忙一拉正在拍手的杜颜真,用眼神示意他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跟着莫远歌出了门。   莫远歌站在包厢门口,犹豫了下,伸手敲门。杜颜真急了,连忙低声阻止他:“莫大哥,这包厢里的人非富即贵,别惹麻烦!”   可惜已迟了,包厢开了门,一个小童站在门里望着莫远歌:“公子你找谁?”   包厢中人正半躺在美人椅上,惬意地支起一足,披散着发,衣袍半解,慵懒地拎着酒壶,仰着头,细长的壶嘴里流出的琼浆玉液缓缓流入口中,真是醉玉颓山,万般风情。   周锐见风无忧衣衫不整,一脸嫌弃地撇头;杜颜真却瞪大了眼睛盯着那美人椅上的人,似魂都被他勾走了。   风无忧醉眼朦胧地回头,正对上莫远歌的眼睛。一瞬间,他脸色大变,来不及咽下去的酒液呛在气管内,狼狈地捂嘴咳嗽起来。   他咳嗽着将衣衫拉好,噌一下站起来,不敢与莫远歌对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来干什么?”   “无忧兄好雅兴。”莫远歌一脚迈进包厢,站在噤若寒蝉的风无忧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拾起慌乱中被他丢在地上的酒壶,转身递给小童:“冷酒伤身,去给公子换一壶热的。”   小童拿着酒壶出去了。周锐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死也肯不往里踏一步。杜颜真侧身让小童出来,脚底抹油溜进包厢,站在莫远歌身后,时不时偷瞄一眼风无忧。   “你想干什么?别以为我怕你啊!”风无忧警惕着莫远歌。他喝了不少,玉骨扇不知丢哪去了,慌里慌张在地上搜寻。   “无忧兄可在寻这个?”莫远歌从美人椅缝隙里拾起玉骨扇递给他。风无忧见他伸手过来,竟吓得脸色煞白以手护头。   莫远歌摊开手,径直把玉骨扇递到风无忧面前。风无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伸手拿过玉骨扇,冷着脸正襟危坐:“我……我跟千夜是清白的,你若不信,我们再出去打过!”嘴上如此说,语气却露了怯。   “今日不谈此事。”莫远歌道。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下风无忧,后退两步,恭敬地向他施了个抱拳礼。   在风无忧惊诧的目光中,莫远歌拱手认真地道:“多谢无忧兄一直以来对星河的照拂。之前我不明就里,多有得罪,还望无忧兄大人不记小人过,接受我的歉意。”   风无忧见他如此诚恳,不像是说笑,犹疑片刻,伸手拍拍莫远歌胳膊,立即缩回手:“好说,好说。你来京城做什么?不会专门来给我道歉的吧?”   莫远歌莞尔,随即认真地道:“我来给我娘报仇。”烂柯门完了,但温素秋还活着。   风无忧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两人,明白了昨夜那两人是谁杀的了。他神色一松,笑了,随即颓然倚在美人椅上,看着楼下柳榭卿的身影,慵懒地道:“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谁对谁错?今日你灭我满门,来日我将你斩草除根……江湖恩怨,我厌烦了。”   莫远歌也坐下来看着楼下戏台上的身影,淡然道:“莫某身负血海深仇,既然身为局中人,又岂能轻易跳出去。”他转头看着风无忧,眼中几分羡慕,“倒是无忧兄这般洒脱随性,叫我好生羡慕。”   风无忧笑道:“你这是骂我呢,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莫远歌笑笑不说话。   “千夜……他剑法练得如何?”望着楼下的繁华,风无忧终于开口。   “他师父很尽责,星河也很用功。”莫远歌细细打量风无忧,问出心中隐藏许久的疑惑,“那夜你去见星河,是为了等那人吧?”   风无忧淡然一笑,不说话。   莫远歌起身肃穆而立:“我与舅父都没想到此事会伤害到令姐,无忧兄,抱歉。”   风无忧惨然一笑,仰头看天:“与你们何干?我与阿姐倒是要感谢你们,若非你们,阿姐永远被蒙在鼓里,岂不更可悲。”   人世间的悲欢相似,又不尽相似。楼下唱着武帝为长姐复仇的戏,而风无忧只能在这小包厢里思念阿姐,却不能帮她报仇。   “莫大哥……他阿姐怎么了?”杜颜真扯了下莫远歌衣袖,小声问道。他耳聪目明,知尽江湖事,但江湖又怎会将一个小女子的生死当回事。   莫远歌对他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身对风无忧道:“就凭你让他留下教星河剑法,在下便十分钦佩无忧兄的胸襟。待星河剑法练成之日,在下定带星河前来拜会,跪谢无忧兄大恩。”   风无忧惨然一笑:“我没你说得这么好。我只是……只是一个心肠软弱之人罢了。”   此时,小童已将热酒拿回,风无忧接过酒壶,醉眼朦胧对莫远歌笑道:“莫镖头,春宵一刻值千金,柳老板戏快唱完了,你莫打扰我夜会美人,快些走吧!”   莫远歌这才站起,拉了一下还不想走的杜颜真,对风无忧抱拳:“在下告辞。”   风无忧对他摆摆手,转头又喝酒看他的美人去了。   三人走出望星楼,杜颜真这才回魂似的上前拉住莫远歌衣袖,满脸讨好地问道:“莫大哥,我听你喊他无忧兄,他便是云章公子吗?”   “嗯。”莫远歌深知他在想什么,伸手拍他脸颊,笑道:“死心吧,云章公子什么地位,就别妄想啦!”说完大步流星向前走。   “想想都不行吗?”杜颜真摸着被他拍疼的脸,不高兴地道。   “他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周锐跟上莫远歌,路过杜颜真身边还不忘落井下石。 第68章 借刀杀人计   紫菱阁位于禁宫东南角,因废弃太久,房屋已残破,却被重兵把守。因为温素秋便被武帝囚禁在此,等待发落。   他坐在破屋椅子上,目光呆滞,面容比之前更瘦削些,双颊胡须多日未打理,落魄又邋遢。   破屋门“吱呀”开了,一个人伴随刺眼的日光走进来。温素秋眯眼一看,来人竟是云章书院方天瑜,死气沉沉的眼睛一下亮了,连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道:“灵蕴兄,你怎么来了?”   方天瑜关上门,转身看着落魄不堪的温素秋,摇头惋惜:“唉……你怎么搞成这样!”   温素秋低眉垂首站起来道:“我……唉……”原以为把皇子下落告诉皇上,皇上会念他功劳,或许就能施恩于烂柯门。谁知武帝听完一言不发,只是让人将他关起来。他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败在哪里。   方天瑜盯着他,满脸惋惜之色,责备道:“你呀,真是愧对‘长思’这字,总是这么冲动。”   “我……”温素秋满脸羞愧,再不见往日半分嚣张跋扈,“灵蕴兄,你怎么来了?”   “我代师父进宫向皇上回禀宋青梅被杀一案的结果。”方天瑜环视了下四周,寻了张较干净的凳子坐下来。   温素秋低头不说话,没脸开口问理侠司会怎样向皇上禀报。   “我顺便来看看你。”方天瑜不轻不重地道,“念在相识一场。”   温素秋心念一动,抬头看着方天瑜:“灵蕴兄,难道烂柯门出事了?”可怜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破屋里,耳目闭塞,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   方天瑜重重叹息道:“唉,大祸临头,分崩离析。”   这八个字如当头一棒,温素秋整个人重重跌倒椅上,脸色迅速灰白,双手开始绝望地颤抖。随即,他抬眼看着方天瑜,颤声问道:“灵蕴兄,我被困在这里消息断绝,求你细细说来。”   方天瑜惋惜道:“唉……时运不济,花家二位将军都……故去了。”   “故去了?!”温素秋一下站起来,一脸惊诧,“好好地,怎会死了?”   方天瑜一脸悲痛:“允文将军死在狱中,允武将军派人进宫救你,事败被擒。昨夜试图逃跑,死于守卫乱刀之下。”   噩耗如霹雳,温素秋只觉目眩神摇,耳朵嗡嗡作响,半晌不能回神。   方天瑜继续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烂柯门一被降罪,下辖十二帮派的人便落井下石。我虽代师父执副司长位,终究不好插手你们门内事务。”   “师……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温素秋膝盖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花门主熬遍刑罚,就是不开口。”方天瑜痛心疾首地看了温素秋一眼,“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可怜他一把年纪,竟落得如此下场。”   “师父~”温素秋膝盖一软,跪下来朝着桐子城方向“呯呯”磕头,哭得凄然决绝,肝肠寸断。   方天瑜起身去搀扶他:“我今日前来,是想问长思你一句话。”   “什~什么话?”温素秋哽咽着,低头跪地不肯起。   方天瑜直起身看着他:“你想不想救你师父?”   温素秋愕然抬头,眼泪挂在瘦削的脸上,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灵蕴兄,你有办法?”   “嗯。”方天瑜点头。   “什么办法?”温素秋用衣袖擦了眼泪,连忙站起来,弯腰屈膝地看着方天瑜,几乎要给他跪下了。   “我且问你,你知花门主为何不让你和无蝉继续调查欢儿吗?”方天瑜问道。   方天瑜愕然摇头。   “因为花门主那时候知道欢儿的真实身份了。”方天瑜看着他,“欢儿,便是他的嫡亲外孙,天阙城少主,江星河。”   “啊?”温素秋目瞪口呆,“不可能!天阙城的人不是早就死完了吗?他怎么还活着?”   “唉……当年花门主迫不得已大义灭亲,心中悔恨难当。如今嫡亲外孙来复仇,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外孙,花门主心中苦啊!”方天瑜叹道。   “所以,无论理侠司怎么问讯,花门主就是缄口不言,已昏死过去多次。七十多的人了,也不知还能捱多久。”方天瑜一脸心痛。   “灵蕴兄,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我师父?”温素秋“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哭得凄惨,“求你教我!”   方天瑜将他扶起,语挚情长地道:“长思,见外了。烂柯门与云章书院乃姻亲,别的不说,就为我师妹不守寡,我也会尽全力为烂柯门考虑周全。”   “嗯!”温素秋缓缓起身,看救世主般望着方天瑜。   方天瑜拉着他坐在凳子上,低声道:“你且听我的,我代师父觐见皇上,禀报理侠司调查结果,皇上必定会让你去对质。待我宣读完结果,皇上定会问你为何要去寻衅,你便举报天阙逆贼江星河刺杀知微,鸿安镖局私藏天阙逆贼,你上门让他们交人,才与宋青梅发生冲突。”   “这……”温素秋看着方天瑜犹豫着问道,“我若举报了江星河,师父那里我该怎么交代?”   “你啊!愚笨!是你师父命重要,还是你的交代重要?!”方天瑜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江星河本是皇上下令诛杀的死囚,本就该死,何况他还杀了知微!即便你与花门主隐瞒他的身份,他又岂能放过你们?”   见温素秋面露为难之色,方天瑜继续怂恿他:“为兄问句不该问的话,江星河的命和你师父及烂柯门满门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温素秋急忙道:“当然是师父和烂柯门重要。”   方天瑜道:“花门主并非没有自救之法,只要他开口举报江星河的身份,允文、允武就都不用死。只是他心中愧疚,才一错再错,最终走到如今的绝境。花门主错失良机,你可不要犯糊涂!”   见温素秋低头不严,眉头紧锁,方天瑜知道他已经动心了,又道:“此一举可是绝地反杀,不仅可解烂柯门之危,还能置鸿安镖局危柱山于死地,也除了江星河这个后患,一举三得。”   “长思,烂柯门的安危系于你一身。”方天瑜拍拍他肩,“成败在此一举。”   鉴于自己前几次莽撞冒失带来的恶果,温素秋抬眼看着方天瑜,内心挣扎许久才作出决定:“好。烂柯门既与云章楼结了姻亲,想必风山长不会害自己的女儿。我就听灵蕴兄的,在天子面前揭发江星河,还有危柱山和鸿安镖局包庇天阙逆贼!”   “嗯!”方天瑜欣慰地拍拍温素秋的肩,道,“你且耐心等待,我已递上折子,皇上不日便会接见我。待到那时,我们配合,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多谢灵蕴兄搭救!”温素秋对方天瑜的雪中送炭感激涕零,跪下去行了个大礼。   作者有话说:   书院好计谋。 第69章 妙手戏颜真   莫远歌在杜颜真的小院落脚,通过周锐对接梁奚亭布在京中眼线网,让这些人暂时为他所用。周锐每日跟着他虽不出言,但梁掌门亲信默许莫远歌如此,那些人也卖他几分薄面。   今日莫远歌通过周锐见了一个宫中守卫,此人与看守紫菱阁的禁军关系密切,答应帮莫远歌打探温素秋的情况。   天擦黑,莫远歌拜别那人,回到杜颜真小院。   “多谢周大哥帮我玉成此事。”莫远歌对周锐抱拳一礼。   “别谢我,若梁掌门回来要处罚我,你帮我说两句好话。”周锐取下斗笠挂在门背后,“你且歇着,我去看看杜颜真。”   杜颜真孤家寡人一个,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攒下这小院,如今莫远歌和周锐住进来,倒也热闹。自他在望星楼见到风无忧后,整个人跟喝了迷魂汤一样,茶不思饭不想。这会儿刚溜出门,想往望星楼而去。   “站住!”周锐抱着刀站在巷子口叫住他。   “你吓我一跳!”杜颜真左右看无人,低声对周锐道,“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守好你那主子。”   “他不是我主子。”周锐平静地看着他,“你想去找风无忧?”   杜颜真吊儿郎当地撇撇嘴,默认了。   “我提醒你一句,你是将军的人,去招惹云章公子,当心她回来收拾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周锐提醒道。   “谁说我吃里扒外了?”杜颜真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小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姓风的算什么,小爷不过玩玩而已,才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周锐白了他一眼,转身往院里走:“嘴硬吧,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才懒得管你。”   “哼,守好你的主子去吧!”杜颜真理了下衣襟,摸了下头发,觉得衣着头发都十分妥帖,方才往望星楼而去。   杜颜真连续几日尾随风无忧,发现他在望星楼包了个院子,每夜都住在此处,很少回自己府邸。   那唱武生的美人柳榭卿,其实与风无忧并无亲密接触,每次见面都是不咸不淡问候客套而已。杜颜真便更有信心,发誓一定要一尝美人滋味,哪怕以身犯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北梁四公子中,云章公子是最为风雅之人,在风月场上的名声远超江湖侠名。当红名伶倌人,莫不以能与云章公子见上一面而自豪,若能得风公子挥毫相赠墨宝或丹青,更是能吹一辈子的事。   风无忧怜花惜花,去风月场偏喜欢点少男少女,却甚少让他们伺候。经常听完他们的身世经历后,又替人赎身,因此又被青楼中人称为风大善人。   今日望星楼没有柳榭卿的戏,只有一个清倌人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着《鹊桥会》。台下看客稀稀拉拉,几乎都在聊天。   风无忧坐在台下一个角落里喝着酒,桌上摆着几碟糕点,却无人作陪。他惬意地倚着椅背,闭眼听曲,一足支起踏在桌角,足尖随着曲调摆动。   “公子,那厮又来了。”小童凑到风无忧耳旁低声道。   他口中的“那厮”便是杜颜真。杜颜真坐在另一个角落,离风无忧不远不近,恰好能看到他全身。他不喝酒也不听曲,只是愣愣地盯着风无忧,仿佛要将双眼钉在他身上。   风无忧未睁眼,惬意地打着拍子,开口道:“随他。”   “可是公子……这人一直盯着你,眼神跟要吃人一般,我实在害怕。”小童噘嘴低声道,“他肯定不怀好意。”   风无忧轻笑:“别怕,有公子在。”   小童紧紧贴着他家公子,明明害怕得紧,却勇敢地站出来,用自己身体替他家公子遮挡杜颜真色中饿鬼般的眼神。   杜颜不敢骚扰风无忧,只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内心盘算着怎样接近他才能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不显自己浪荡轻浮。   灯火摇曳,笙歌为暖,绿酒醇香。夜已深,台下客人陆陆续续散去,清倌人声音也不如之前清亮,带着些许疲惫。   “公子,我们回去吧。”小童见风无忧喝得差不多了,而对面那色鬼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生怕他家公子被那人害了。   “嗯。”风无忧摇摇晃晃,在小童的搀扶下站起来,“今夜住望星楼。”   小童努力搀着他,连忙道:“公子放心,我已吩咐下去,屋子已打扫干净,保证纤尘不染。水也已备好,我扶你回去沐浴。”说着便扶他往后门而去。   杜颜真喝了一肚子凉茶,见风无忧得被人搀走,鬼使神差起身尾随过去。   风无忧的小院十分雅致古朴,院中一棵蜿蜒老树,树下芳草萋萋,鲜花遍地。小童扶着他沿着石子路走过院落,进屋后迅速关门。   屋中物件装饰极尽奢华,烧着银丝炭和名贵熏香,地上铺着波斯进贡羊毛毯,香薰浴桶中热气腾腾,早已备好热水。   小童扶着风无忧坐在椅子上,殷勤地帮他脱靴子换衣衫,待风无忧进了浴桶,他起身将窗户上的木栓牢牢锁死。   “公子,需要我搓背吗?”小童恭敬地站在浴桶旁。   “嗯。”风无忧靠在浴桶里,脸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水汽,闭着眼从鼻腔里应了声。   小童站在风无忧身后帮他搓背,水声哗啦,勾得屋外藏匿树上的好色之徒馋涎欲滴,饥渴难耐地动了一下,老树枝便发出“吱呀”轻响。   杜颜真脸色煞白,正想一跃而下,风无忧的玉骨扇如离弦之箭“嗖”一下破窗而出,径直打在他肩头。   玉骨扇没有展开,坚硬如铁,附着一股大力,杜颜真顿觉肩头剧痛,捂着肩狼狈躺地,一时竟无法起身。   惊慌失措中,门“吱呀”开了,杜颜真连忙捂着肩膀往树后躲,背靠着树干大口喘息,耳中听到那小童怒不可遏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公子内院,来人,打出去!”   “慢着。”风无忧声音倒是平静,杜颜真听在耳中却觉大难临头,双腿像是废了一般,跟本站不起来。   他吓得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只见那人身披白纱衣,一头乌发湿漉漉地覆在背上,尚且冒着热气。水汽朦胧中,俊美的面容竟有些妖邪,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不轨之徒,脸上挂着莫名的笑。   风无忧走到杜颜真面前,弯腰拾起地上的玉骨扇,“唰”一下展开,被水浸泡后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掸去扇面上的灰,双眼看着扇面,缓缓开口:“你叫杜颜真?”   “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颜真在风无忧不轻不重的问话里,居然浑身颤抖,瑟缩成一团,不敢抬头看那张俊美非凡的脸,低头捂着肩膀。   “我与宋晓云没有恩怨吧?”风无忧收了笑,一手执扇,扇面轻抬杜颜真下巴,“小孩,你整日跟着我,是何用意?”   冰冷的扇面抵着下巴,杜颜真不得不抬头对上那双眸光逼人的眼睛。他脸一红,眼神狡猾地滑向一边,嘴上不服气地道:“我不是小孩!我二十了!而且……而且我来这里,并非将军授意。”   “哦?”风无忧轻轻一笑,收了玉骨扇,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看着他:“那你来做什么?不要告诉我,你垂涎本公子美色。”   这人误打误撞一句话,却正戳中杜颜真的心思,他一下气短,背靠树干缓缓站起,低垂着头颅,哭丧着脸,脸一阵红一阵白,垂着双手站得笔直,竟落下两滴眼泪。   风无忧见他如此,惊了,随即明白了什么,挥手让小童走开。   杜颜真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滴在他胸前衣襟上,很快就濡湿了一大片,委屈巴巴。   “喂,过分了吧?”风无忧裹紧衣衫皱眉,“你跑到我院子来窥探我,我还没发火,你倒先哭起来,你哭什么?”   杜颜真把脸埋在臂弯里,哽咽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如此……我实在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风无忧最讨厌人哭哭啼啼。打骂半大孩子不是他的风格,但杜颜真哭成这样,倒像是自己欺负他了一般,着实让风无忧恼怒。   “我……我见到公子就走不动道了……”杜颜真哭得抽抽搭搭,“我……我想给公子当随从……”   他是宋晓云的人,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收他当随从?而且,凭什么收他当随从?凭他哭得厉害吗?这哭包随从拿来做什么?遇到危险靠他哭跑敌人吗?风无忧以手支额:“你别哭了。”   杜颜真也没想到与梦寐以求的人说话,自己竟然泣不成声。他抬眼看着风无忧,脸上挂着两行泪,双眼哭红,可怜巴巴。   “要做我随从,就得对我实话实说。”风无忧上下打量着杜颜真,“我先问你第一个问题,你真有二十?”   杜颜真用衣袖擦了下眼泪,小声道:“十……十八。”   风无忧哭笑不得,自己比他大十几岁,这小兔崽子竟敢惦记自己。   “那你爹娘呢?”风无忧冷着一张脸,严肃地问道。   “我没爹娘。”杜颜真低着头,“三岁时,将军在战场上捡到我,把我带回京城,我就在京中长大。”   原是个孤儿。风无忧看他眼神有了些许怜惜。   “第二个问题。”风无忧紧盯着少年那张清俊的脸,有些咄咄逼人,“你跟着我,究竟意欲何为?”   杜颜真抬眼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安地看向别处:“我……我就是仰慕公子,想一直待在公子身边,鞍前马后伺候公子。”   “仰慕我?”风无忧双手背后,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如醉人的美酒,“小子,毛长齐了吗?”   “长齐了!”杜颜真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道,随即脸一红,低头小声道,“长……长齐了。”   风无忧围着杜颜真踱步,上下打量着这发育良好的少年。他才十八岁,却已有傲人的身高和健硕的体魄,是个美人胚子。   “本公子不喜欢童子鸡。”风无忧凑近他,似在闻他身上的味道,低声魅惑地道,“你若再年长几岁,公子定收了你。”   他突然靠得这么近,杜颜真瑟缩了一下,脸一红,低头道:“我……我不是童子鸡……我长大了。”   风无忧见他如此憨傻,哈哈大笑,心情舒畅,转身往屋里走:“滚吧,小崽子。”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鞠躬~ 第70章 朝堂弄风云   一大早,方天瑜便被宣召进宫,在武治殿外等待武帝接见。片刻功夫,只见温素秋戴着手铐脚镣,被两个禁军带着也过来了。   “灵蕴兄。”温素秋神情落寞,低头喊了句。   方天瑜对他略微点头,对禁军拱手道:“辛苦二位兄弟,接下来由我带他面圣。二位放心,有我在,他不敢造次。”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对方天瑜道:“有劳方先生。”   “宣,理侠司方天瑜、烂柯门温素秋觐见!”武治殿里传来内侍洪亮的声音。   方天瑜和温素秋在小太监的引领下,低头垂手快速跨过高大的门槛,进入武治殿。   武治殿内空荡荡的,“武治殿”三字匾额高悬,两个内侍垂手立于两旁,那高堂之上,坐着身着常服的武帝。   武帝身材瘦小,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头戴金丝纱翅帽,头发尽为雪白,罩着金龙面罩,衣领高耸,手戴黑手套,一丝皮肤都未露出。   方天瑜站在堂下,与温素秋一同行跪拜大礼:“臣方天瑜参见陛下。”“罪民温素秋参见陛下。”   “起来吧。”武帝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倒不像是瘦小之人。   方天瑜与温素秋起身。   方天瑜取出奏折,拱手大声道:“臣方天瑜代师父行理侠司副司长职,彻查鸿安镖局宋青梅被害一案,现已查清,请皇上过目。”   内侍低头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奏折,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给武帝递过去。   武帝打开奏折,默然看了片刻,一言不发。殿中一时静得让人不安。武帝浑身散发着与身材不符的威势,金甲冰寒,不仅温素秋惶恐不安,就连方天瑜这老学究也额头冒汗,手心发凉。   半晌,武帝放下手中奏折,平静道:“方才常乐进宫给朕送字画,朕心甚悦。既然涉及理侠司的事,不妨让他来听听。”   方天瑜心中一惊,他遍寻风无忧不着,没想到竟然进宫了。他一向甚少回京,更没听说他与武帝有交情,如今怎还送起字画来了?   方天瑜正疑惑,只见风无忧摇着玉骨扇缓缓从侧门进来。他面含微笑,玉树临风,脚步轻快。走到方天瑜身边,无视方天瑜能杀人的眼神,对他微微颔首,转头洒脱不羁地对武帝抱拳:“皇上。”   他见天子,竟然不行跪拜大礼。方天瑜被他这托大的模样吓得手脚发软,却听武帝温和地道:“常乐送的字画,朕甚为心悦。日后搜罗到好东西,可别忘了朕。”   短短片刻功夫,武帝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两回“朕心甚悦”。要知道武帝做了十多年皇帝,从来都是励精图治、勤政至极,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喜好,朝臣都认为他是个冷血的政治狂人。风无忧究竟干了什么?   方天瑜一时脸都黑了。   “是。”风无忧抱拳,随即站在方天瑜身边。   意外归意外,方天瑜片刻没忘此行目的,拱手道:“皇上,宋青梅被害一案已水落石出,还请皇上示下。”   武帝收了奏折,缓缓道:“既然烂柯门挑衅在先,温素秋杀害宋青梅一事清楚明了,交有司审理便是。杀人偿命,该如何判便如何判。”   武帝竟不让温素秋认罪就要草草了解此事,实在让方天瑜意外。他连忙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臣第一次代师父主理理侠司事务,恐有不祥不周之处。若因臣的失误导致理侠司有失偏颇,臣罪过可就大了。还望皇上再细细查看。”   武帝温言道:“爱卿言重。你觉得还有何处不祥,自行补救便是。风山长的爱徒,朕信得过。”   他不审问温素秋,温素秋如何能抖出欢儿便是江星河?方天瑜以头触地,颤声道:“还有一处不祥,臣需与温素秋对质。但他被皇上拘在宫中,臣无法询问。臣想当着皇上的面问他几句话。”   “你问。”武帝的声音明显已经有了不悦。说完,他竟拿起风无忧送的字画欣赏起来。   “是。”方天瑜这才擦着汗站起来,对温素秋道,“温素秋,我且问你,鸿安镖局说是你杀了宋青梅,你认是不认?”   温素秋跪下,低头道:“罪民认罪。”   “你究竟为何要杀她?”方天瑜继续问道。   “因为,她私藏天阙逆贼!”温素秋抬眼看着武帝,“那天阙逆贼杀我烂柯门四人,其中便有我小师弟花知微,后藏匿于鸿安镖局。我要鸿安镖局交人,宋青梅拒不交人,还无理取闹、颠倒黑白,我这才忍无可忍下手杀了她。”   “放肆!”武帝大怒,“啪”一拳砸在桌案上,吓得众人立即跪下,瑟瑟发抖。他愤怒的声音在殿内久久回响,竟然震得方天瑜、风无忧这等武功高手丹田之气涌动,游走于周身。   众人瑟瑟发抖中,武帝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温素秋面前。温素秋低头瞄了一眼那双黑金龙纹靴,脸色土黄,恨不得趴在地上。   “你说什么?”武帝冷声道,“天阙逆贼?天阙城早已是一片灰烬,何来的天阙逆贼?”   温素秋以头触地,后背发凉,壮着胆子道:“罪民没说错。当年天阙城少主江星河并没有伏法,他被袁福芝私藏收为义子,改名欢儿。他逃出袁府后不停杀我烂柯门人,在袭击知微后身受重伤,先后被危柱山和鸿安镖局收留藏匿。袁公公就是在寻他途中被他和莫远歌合力暗杀。”   “罪民受不住宋青梅胡搅蛮缠杀她,固然有错,但鸿安镖局和危柱山更是罪该万死!”温素秋“呯呯呯”磕头,头破血流,声泪俱下地道,“罪民不敢求皇上饶恕杀人之过,但求皇上念在师父年迈,被无端牵扯进来,受人侮辱……求皇上开恩放过烂柯门,罪民愿以死谢天下!”   一旁看戏的风无忧用手指挖耳朵,轻飘飘地道:“温大侠,你怕是糊涂了吧?你说欢儿便是江星河,于理不合啊?”   “何处不合?”温素秋转头看着他,鲜血流到眼睛里,一张脸涕泪横流,更显凌厉可怖。   “据我所知,当年可是花门主主动将欢儿送给袁福芝。若他是江星河……”风无忧故做沉吟,“那花门主,岂不是亲手把自己亲外孙送给别人玩弄?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你!”温素秋直起身子急赤白脸道,“你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风无忧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欢儿在京中名声大噪,随便找个年长些的人一问便知他来历。”   温素秋急眼了,转头看着方天瑜,见他低眉垂目不吭声,登时如坠冰窖:自己又被人算计了。   “寡廉鲜耻,污秽不堪!”武帝怒了,转身往龙椅走去,“拖下去,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是!”内侍连忙拖温素秋。   温素秋目眦欲裂,哪能咽下这口气,一把推开内侍,冲到方天瑜面前,挥拳朝他砸去,咬牙切齿地咆哮道:“老贼,胆敢算计我,纳命来!”   方天瑜侧身一闪,躲过那要命的一拳。温素秋气得神魂出窍,完全没了理智,没打到人,反而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门外禁军听到殿内打斗声立即冲进来,两个持刀大汉一左一后将温素秋摁倒在地,脸皮在粗粝的地板上磨得稀烂。   他被人按着,脸上挂着血,口中“嗬嗬”作响,眼神如毒蛇般扫向方天瑜,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老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老贼,你不得好死!”他暴跳如雷,被禁军拖下去,远远传来不甘的怒号怒骂。   方天瑜惊魂未定擦了擦额头的汗,拱手对武帝道:“皇上,事实已水落石出,花白露、鸿安镖局、危柱山,还有那天阙逆贼做何处置?”   武帝尚未开口,风无忧却长叹口气,道:“唉……人间悲剧。臣当年也慕名去听过那欢儿唱戏,却没想到堂堂天阙少主,竟被自己外祖父转卖,沦为被人戏耍取乐的禁脔,可悲可叹。连戏文都不敢这么写。”   方天瑜眼神如刀看着他,风无忧却似没看见一般,对武帝拱手道:“皇上,臣去寻一寻,看看可有比江星河还惨的戏文,皇上可感兴趣?”   在方天瑜惊诧的目光中,武帝竟然缓缓应声:“常乐之见朕甚为认同,六亲不认,与禽兽何异。”   “皇上……”方天瑜心里咒骂风无忧,试图将武帝的注意力拉回危柱山、鸿安镖局私藏逆贼一事。   武帝挥手打断他:“好了爱卿,朕自有定夺。”   方天瑜立时语塞,却又不甘地追问:“还请皇上示下。”   武帝拾起桌上字画,爱不释手地卷起包好,漫不经心地道:“花白露罔顾人伦犯下欺君死罪,杀了便是。烂柯门欺君罔上,满门抄斩。”说着便闭口不言,认真弄他的字画去了。   “那……”方天瑜硬着头皮想要问江星河等人如何处置,武帝却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吧。”   方天瑜只得闭嘴退下。一边躬身往后退,一边不忘用眼刀钉风无忧。   “常乐留下。”武帝将字画包好道,“朕还有许多关于字画的事向你请教。”   “是。”风无忧挑衅地看了方天瑜一眼,低头道,“说起字画,妙染坊论当世第一……”   方天瑜恨恨地退到门边,转身出门。 第71章 芙蓉帐中暖   方天瑜气不过,他奉师命一定要为风暖玉报仇雪恨。本来一切顺利,没想到半路杀出风无忧这搅屎棍,轻飘飘一句话就将自己计划搅黄。   “师父说得没错,我往日太惯着你,让你养成任性妄为的性子。吃里扒外的东西,等你出来,我非扒了你皮不可!”方天瑜在殿外走来走去,气得浑身发抖,盘算着怎样收拾风无忧。   他活活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时辰,满头大汗,才见风无忧慢吞吞摇着玉骨扇出来。   “师兄,你怎么还没走?”风无忧跟没事人一般笑眯眯地冲他招呼。   “你还有脸问。”方天瑜铁青着脸,怒不可遏地道,“跟我走!”说着便去拉他衣袖。   “这是宫里,师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风无忧夺过衣袖径直往前走,没等七窍生烟的方天瑜。   “好。”方天瑜冷静了些,跟在他身后道,“我没资格管教你,随我回书院,自有师父管教你!”   “我不回书院。”离武治殿远了些,风无忧才停下来转身看着方天瑜,眼神陌生至极,“师兄,今日之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自己还没问罪,他倒来反问自己,方天瑜怒道:“你还有脸问,我问你,你为何要帮危柱山和鸿安镖局?你不知道师妹是怎么死的?若不是他们算计,书院何至于变成出头鸟?”   “我当然知道。”风无忧转头看着方天瑜,眼神咄咄逼人,“阿姐死于花白露的算计,与危柱山和鸿安镖局何干?冤有头债有主,花白露该死没错,可师兄此举却将鸿安镖局和危柱山,甚至江星河这些无关之人一并葬送!我倒想问问师兄,你究竟是为阿姐报仇,还是打着报仇的名义趁机打压别的门派?”   “你!”方天瑜手指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做,想过兄长日后怎么做人吗?他那么重名节,若因书院的算计导致危柱山灭门,只怕他就要羞愧自尽!”风无忧怒了,“你这是在逼他去死!”   “胡说!”方天瑜气得浑身发颤,怒吼着说出两个字,剧烈地喘息两下,指着风无忧道,“好……你好得很!你竟为了那些外人打乱书院部署,吃里扒外!你、你等着!”说完拂袖而去。   “不送!”风无忧也转身而去。   方天瑜气冲冲地走出宫门,站在宫门前望着过往的行人,被冷风一吹,冲头的怒气渐渐消散了些。风无忧虽然混账,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或许自己平日太听师父的话了,师父年迈,丧女之痛下难免会走了极端。若真的因此伤害到常足,自己才是万死难赎其罪。   “唉……”方天瑜仰头看天,心中左右为难。权衡了半天,决定先回禀师父,再做定夺。   屋中,方天瑜将武治殿的事一字不落向风闻征禀报。   “逆子!逆子!”风闻征气得连摔了两个茶杯,溅起的碎瓷片一下割伤方天瑜脸颊,溢出血迹。   “弟子无能,没有管教好师弟,还请师父责罚!”方天瑜以头触地,瑟瑟发抖,“请师父息怒,最起码花白露难逃一死,危柱山和鸿安镖局,我们可以徐徐图之。”   风闻征仰天长叹,想起故去的女儿,忍不住老泪纵横:“可怜了我的玉儿……”以袖拭泪,缓了语气,“起来吧,此事不怪你。常乐虽胡闹,但圣上的态度更加可疑。”   “是。”方天瑜立缓缓起身,“皇上向来勤勉,从不流连笔墨丹青,如今竟与常乐成了志趣相投的雅友,弟子实在不明白。”   风闻征道:“武帝上位之后,除了征战杀戮便是忙于政事,不让人随侍,不纳后宫,不近妇人,简直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如今天下平定,他或许也想像个正常人。”   方天瑜抬头看着他师父,壮着胆子道:“师父,弟子总觉得不安……此时皇上需要常乐,允许他各种不羁的做派,但伴君如伴虎,弟子怕常乐哪天触了皇上的逆鳞,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常乐被他娘惯坏了,一向不知分寸。他这般不听话,只得把他关起来。”风闻征以手支额坐在椅子里,悲恸地道,“为师已经失去一个孩子,再禁不起悲剧重演……”   “是。弟子这就去准备。”   望星楼小院内,风无忧醉眼朦胧坐在椅上扶额小憩。他刚沐浴完毕,长袍裹身,赤足踩在羊毛毯上,小童用干布给他擦湿发。   “方才方先生派人来,要公子明日一早必须回府。”小童低声道。   “不回如何?”风无忧没睁眼,脸上挂着朦胧水珠,慵懒地靠在椅子里。   小童停了手,低头噤若寒蝉:“方先生说,若明日辰时未见公子回府,他便要家法伺候。”   “哼。”风无忧冷笑,“家法伺候?执刑是他方天瑜还是父亲?”   小童低头,低声道:“方先生没说。他说……希望公子能自己回去,否则到时候面上无光不要怪他。”   风无忧暴怒,一拳砸在茶杯上,“啪!”瓷质茶杯瞬间四分五裂。碎瓷片插进他手掌,顿时血流如注,溅起飞出的碎瓷片又划伤了脚背,留下一道长长的破口。   “他还要如何?杀了我吗?”风无忧勃然大怒,红着眼睛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小童惊恐万状立即跪下,以头触地,瑟瑟发抖。   “哈哈……”风无忧冷笑两声,凝视着流血的右掌,颓然靠在椅背上,“算了……你下去吧……”   “公子,您在流血。”小童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试图起身给他包扎。   风无忧摆摆手:“不用了,你去歇着吧。”   “……是。”小童不敢违拗他,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只得走了。   寒夜冷风从未阖上的窗口吹进来,屋中灯火摇曳起来,忽而灭了一盏,屋子里便暗了些。书院这些年春风得意,父兄在朝在野皆是德高望重之师,终究被浊世虚名糊了眼,忘了当年对那人的承诺,做下违背天道之事。   他难以想象,若不是自己恰好在宫里,让方天瑜计策得逞,云章书院几百年的声誉毁于一旦,危柱山、鸿安镖局将血流成河,几百名无辜者跟着命丧黄泉。这罪孽,书院背得起吗?难道父亲要做下一个花白露吗?难道书院要变成下一个烂柯门吗?风无忧不禁担忧,父兄如此作孽,那消失许久的神秘执刑人会找上门,到时候才是万劫不复。   他心中苦闷,却无法排遣,待小童走后便一直坐在椅子上吹冷风,手掌、脚背的血顺着流到羊毛毯上,无心理会。   门“吱呀”开了,躲在外面多时的杜颜真终于忍不住进来。他双眼通红,满心担忧,站在风无忧面前一言不发,视线从椅子里那衣衫不整的人身上,移到他受伤的手上。   残破的手掌还插着碎瓷片,暗红的血顺着手掌流到桌上,顺着桌腿一直往下滴。那人似不知疼痛,左手支额,闭着眼,精致的侧脸在暗黄的灯光下愈发多情缱绻。   杜颜真跪在羊毛毯上,取下桌上那只受伤的手掌,如视珍宝,万般怜惜。他轻轻取下插进肉里的碎瓷片,从怀里掏出金创药为他敷上,包扎。两人皆沉默不语。   待手掌包扎好,杜颜真挪动膝盖,俯身去擦拭那只受伤的脚。他动作轻柔,无比虔诚,丝毫不见往日吊儿郎当玩世不恭。   一手托住白皙的脚,一手轻柔仔细地擦掉血迹。还好只是被轻轻划了一道,无需上药,只如白玉上的一丝红线。   杜颜真跪在地上,双手托住那只受伤的脚,往伤口吹气。他不知风无忧遇到何事如此难过,只要他不开口赶自己走,他愿意一直跪在这里默默陪着。   “杜颜真。”风无忧终于睁眼,眸光闪烁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慵懒如猫。   “公子。”杜颜真连忙抬头,视线正好对上风无忧水汽朦胧的眼睛,“我在。”   风无忧缓缓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轻抬少年下巴,吐气如兰:“既然你朝思暮想望眼欲穿,公子今日成全你。”   这人衣衫半解,精薄的肌肤若隐若现,晶莹如玉,乌木般的黑色瞳孔,鼻子高挺英气,红唇诱人。尤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看得杜颜真面红心跳,忽而心生自卑:这人是那高山上不染尘埃的白鹤,而自己是城墙根长大的泥娃,如何敢亵渎他?   可是他的一切都是致命诱惑,杜颜真说不出拒绝的话,痴痴地望着他,心跳如擂鼓。   他鼓起勇气,手顺着那人足背渐渐往上,轻抚上修长的小腿,只觉口干舌燥,心要跳出胸腔。   风无忧仰面靠在椅子上,惬意地闭上眼,径直把受伤的足置于杜颜真肩头,哪管因此导致衣衫下风光一览无余,就这样把自己交出去了。   ……   “会不会吃?”风无忧直起腰,眼眸如丝,手指轻抚杜颜真脸颊。他唇边还有刚才急不可耐亲吻留下的口水。   杜颜真痴痴地望着那张俊美得有些妖冶的脸,再木的脑子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   “颜真。”风无忧双手捧住埋在自己胸口的那张稚嫩脸庞,心也柔软了,“亲我。”他发出了邀请。   杜颜真立即凑上去吻住风无忧的嘴,唇齿纠缠,亲密无间,共赴云雨巫山。 第72章 风波一夜起   天刚蒙蒙亮,杜颜真小院外响起敲门声,周锐起身去开门。来人一袭黑衣,头戴遮面斗笠,站在门口低声与周锐耳语两句,低头转身便走。   周锐双眼一亮,连忙关好门去敲莫远歌的门。莫远歌开门,周锐闪身进屋,激动得有些颤抖,原地转了两圈,似不知如何组织语言。   “何事?”莫远歌连忙倒杯茶递给他。   周锐没接茶杯,一把抓住莫远歌手臂,两眼放光:“成了!事成了!”   温素秋坐在囚车里,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推着囚车往法场而去。轮毂压过宽阔石板路,整齐的行军声惊动了凌晨的京城,沿街百姓纷纷探出头来。   “娘,快给我梳头,我要去看砍头。”小丫头拿着梳子急匆匆地寻她娘。蒸汽朦胧的厨房里忙碌的妇人骂声顿起:“女娃家家看什么不好,偏跟你哥一样喜欢看砍头!老娘忙着呢,叫你哥给你梳!老三,你死哪去了,给你妹梳头!”   跪在囚车里的温素秋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推上法场结束一生。他嘴里塞着麻布,怒目哀嚎,声音早已沙哑,双臂被吊在囚车上,锁链刁钻地绑住筋脉,让他丝毫内力也使不出。   囚车很快到了城郊法场,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将温素秋从囚车里拖出来,让他跪在刑场中央,执行刽子手早已到位,只等午时一到就行刑。   刑场外围重兵把守,围观百姓伸长脖子从缝隙往里看。人群中,身着黑衣的莫远歌比旁人高了一个头,冷厉地看着刑场中间跪着的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拳。   周锐站在他身边,努力踮起脚朝刑场看去,嘴里念念有词:“我就说该再往前挤一挤。”   莫远歌杀气腾腾地盯着温素秋,并没有复仇的快感。他无数次想象用银枪捅温素秋,也要狠命一旋再抽出,让他受尽痛楚,慢慢失血而死。娘曾经受过的苦难,该一点不漏的施之彼身方才解心头之恨!可如今却不能手刃仇人,满腔仇恨该何处释放?   望星楼小院里,杜颜真抱着风无忧胳膊呼呼大睡。风无忧没他这么好的睡眠,被窗户漏出的阳光刺了眼,便醒了。   他转头看着杜颜真。这少年虽稚嫩,但生得十分俊俏,剑眉星目,睫毛修长。熟睡中唇角微微上扬,一副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模样,十足少年气。   “喂,起来。”风无忧抖了抖胳膊。杜颜真砸了下嘴,不仅不松手,反而狗似的把脸贴在风无忧肩膀上,拖着长长的鼻音,娇嗔地道:“嗯~再睡会儿。”   风无忧起身抖掉黏在自己胳膊上的人,一边穿衣一边道:“今日温素秋被问斩,你再不起来就误了时辰,若宋晓云要扒你皮,我可不管。”   “啊?!”杜颜真立时惊醒,一跃而起七手八脚找衣服穿,跳着脚下床穿靴子,一边穿一边往门外跑,“公子我先去了,回头来找你!”说完抱着没穿好的外袍和腰带飞一般跑了。   “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风无忧看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起身穿好衣衫,小童端着热水进来,垂手弓腰:“公子,我去准备马车。”   “嗯。”风无忧修长的手指浸泡在温水里,“去刑场。”   “可是公子,方先生说过……”小童跪地哀求,“请公子慎重。”   “无需多言。”风无忧斥责道:“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本公子何去何从,是你该过问的吗?”   “我……我不敢。”小童以头触地。   午时一到,监斩官令牌掷到地上,两个大汉将呜哇乱叫的温素秋摁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手起刀落,“噗”一刀下去,温宿秋头颅顿时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台下众人一片惊呼,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骂声连天,还有人朝台上尚在抽搐的尸体吐口水、丢石头。   “杀得好!大快人心!”周锐捏紧拳头,咬牙低声说了句。他听命于梁奚亭,只要温素秋死了,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一旁莫远歌的情绪,他半分没体察到。   莫远歌冷厉地盯着温素秋的尸体,直到那无头之身不再抽搐,一言不发转身推开沸腾的人群,走到角落,冲着罗衣镇方向“噗通”一声跪下,凄然道:“娘,孩儿不孝,不能手刃温素秋。如今温素秋伏法,您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三跪九叩,告慰宋青梅在天之灵。   周锐半晌才发现莫远歌不见了,正在左右张望,见杜颜真急冲冲从刑场那头跑来,也在四处张望。   “唉……这浑小子。”周锐只得挤过去,一把拉住正在张望的杜颜真,“在这呢。”   杜颜真回头气喘吁吁地道:“周大哥,莫镖头呢?”   “你上哪去了?”周锐忍不住开口责备,“整天五迷三道的,人都处斩了你才来。”   “我……”杜颜真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小声乞求,“我以后不会了,你别告诉将军。”   周锐白了他一眼:“这次是咱们运气好,乘了书院的东风,若靠你这浑小子,只怕得等到人自己寿终正寝。”   杜颜真尴尬一笑,转头看见远处莫远歌跪在地上叩拜。   “莫镖头在那边。”杜颜真一把拉住周锐,“他在祭拜宋女侠,莫去打扰他。”   人群渐渐散去,几个杂役捂着鼻子将温素秋尸身草草一裹,拖去乱葬岗埋了。天阴了下来,乌云滚滚,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刑场所剩不多的人也散去,只剩莫远歌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温素秋已伏法,宋女侠的仇也算报了,莫非你还有遗憾?”风无忧摇着玉骨扇缓缓走来。   “不能手刃他,自是遗憾。”莫远歌起身拍去膝盖上的灰尘,转身看着风无忧,随即抱拳,“无忧兄。”   风无忧莞尔一笑,伸手拍他肩:“我来此是提醒你,昨日温素秋在殿前将千夜身世捅出来了。”   莫远歌的脸一下失了血色,风无忧顿了一下,又给他一记重击:“还有,他将鸿安镖局、危柱山藏匿千夜的事一并告发。虽不知皇上为何没立即处置,但你若再不想办法,烂柯门、温素秋的今日,或许就是你们的明日。”   风无忧的话像是当头一棒,莫远歌脑子“嗡”了一下,瞬间空白,天旋地转。   温素秋被斩首,花白露被赐死,他以为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了,随即又来一个噩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桐子城开始,无形中像有一只神秘之手在操控一切,让莫远歌疲于奔命。   他心力交瘁,焦灼不安地握拳踱步,短短几步路,心中却已衡量万千。   江千夜身份一暴露,没时间再慢慢查真相、找证据了。如今要镖局和危柱山免于灭顶之灾,他只能铤而走险,用自己一命去博鸿安镖局、危柱山几百条命。可他尚未准备万全,若贸然前去与武帝交涉,说不定就要落得和温素秋一样的下场。   随即,他镇定下来,深邃的双眼透着不可更改的坚定:“无忧兄,在下拜托你一件事,望无忧兄成全。”   风无忧点头:“你说。”   “我马上托人向宫中递话,希望皇上能尽快见我一面。”莫远歌道,“若我进宫后没了音讯,还望无忧兄给镖局和危柱山带句话,让他们有多远逃多远,最好离开北梁,永远别回来。”   风无忧应道:“你放心。以三个时辰为限,你若没出来,镖局和危柱山立即会收到消息。”   “多谢无忧兄。”莫远歌抱拳一礼。   风无忧受之有愧,侧身避开他那一礼,惨然一笑:“这礼我可受不起,只盼将来下了阎罗地狱,能稍减我罪孽。”   莫远歌不知他此话何意,思索片刻,低声道:“还有……”   见他欲言又止,风无忧问道:“还有什么?”   “无事。”莫远歌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乌云之下,那笑透着些许苦涩。他落寞转身,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而去。   风无忧叫住了他:“莫镖头,进宫觐见皇上,需得有个由头。你若不嫌弃,在下倒有个好主意。” 第73章 只身赴险境   天色将晚,莫远歌回到小院。周锐把饭菜做好,正要张口喊他吃饭,杜颜真挥手制止周锐:“别喊他了,他心情不好。给他留点,稍后送去吧。”   周锐闻言停了手,皱眉道:“这仇也报了,他还什么好烦心的?”   杜颜真转头看着他,提醒道:“周大哥,若你是莫镖头,你愿意温素秋这样便宜的死法吗?”   见杜颜真欲言似笑非笑,周锐这才明白为何一整日不见莫远歌笑颜。他“啧”了声,道:“要管他安危,还得负责他情绪,比照顾孩子还难。梁掌门回来我得好好说道说道。”   杜颜真幸灾乐祸,坐下拿起筷子就吃:“周大哥你就是劳碌命,认了吧。”   周锐叹了口气,见莫远歌房门紧闭,实在担心他,伸手打开杜颜真夹向红烧肉的筷子,径直将一大碗肉端起往食盒里放:“别吃肉了,吃青菜去!”   “喂,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就只能吃青菜啊?”杜颜真眼睁睁见肉被端走,舔着筷子不满地道。   周锐又将一碗饭放进食盒,盖上盖子反唇相讥:“谁说的,那不是还有萝卜丝吗?你最近吃得太油腻,正好清清肠胃。”说完拎着食盒往莫远歌房间去。   抬手轻敲门扉,只听莫远歌低沉地道:“进来。”周锐开门,见莫远歌正在收拾包袱,连忙把食盒放在桌上,惊诧地道:“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不。”莫远歌一样样翻捡着包袱中的物事,“我要进宫一趟,一些事想拜托周大哥。”   “你进宫做什么?”周锐见他神情严肃,紧盯着他的包袱:里面有几件换洗衣衫,几个药瓶,一包火曜石,还有一个拇指大的蜡丸。   莫远歌没回他,拿起那枚蜡丸皱眉思索片刻,猛然想起这是当初拜别紫阳真人时,他老人家所赐。   当时不便当着紫阳真人的面打开,想着下山后再开,没想到后面接连发生许多事,竟忘了此事。   莫远歌轻轻捏开蜡丸,里面是一卷纸。缓缓展开纸卷,白纸上写着几行字,卷着一张北梁宝钞。   周锐心生好奇,也凑过去,念道:“贤侄,人生苦痛千千万,囊中羞涩占一半。老道天命将至,此乃毕生积蓄,望能稍减你人世风霜。”   这老道士倒是个实在人。莫远歌打开那卷成一卷的北梁宝钞,陈旧的桑皮纸,原本鲜红的玺印有些褪色,印着“北梁官钱局,凭票取估平宝银五百两”。   “莫镖头,这?”周锐摸不着头脑。   这笔钱刚好解了莫远歌燃眉之急。他不做解释,径直把银票递给周锐:“温素秋临死前捅出星河的事,牵连到镖局和危柱山。趁圣上尚未下旨,我要进宫行补救之法。”   莫远歌的话如晴天霹雳,周锐脸色一白,慌张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这……可是谋逆大罪,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   “莫急。”莫远歌把银票塞到他手里,眸光沉静,“我手头有筹码,皇上或许会买账。但事有万一,若我此举失败,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几百条性命,不能坐以待毙。”   周锐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看着手中银票,很快也冷静下来,明白了莫远歌的意思:“你要他们逃命?”   “嗯。”莫远歌双手捏着周锐肩膀,“周大哥,此事还要拜托你。”   周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最后一点慌张:“你说。”   莫远歌转头将包袱中的火曜石,连带龙凤刀匣一并递给他:“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多是半大孩子,一路逃亡需要银两。这些火曜石尽数变卖,加上方才的银票,约莫能撑到他们逃出北梁。”   “这……”周锐接过火曜石和刀匣,红了眼睛。   “龙凤双刀留给镖局赵满仓。”莫远歌道,“师徒一场,我却一招半式都没教他,此双刀便是为人师的一点歉意。”   灯火之下,莫远歌目光淡淡落于双刀之上。这双刀对他重愈性命,陪他风里来雨里去,蹚过江湖的腥风血雨。如今,终于到了分别之际。   “那你怎么办?”周锐担忧地望着他。   “向死而生是唯一的出路。”莫远歌冷静地道,“我已托人求见皇上,三个时辰为限,若我没有出来,你便启用京中联络网,务必把话传到镖局和危柱山。让他们片刻也不要耽搁,立即逃命。”   背着灯火,他的身影愈发高大沉稳,让人心安,却也心痛。   “好。”周锐有些哽咽,双眼闪着微光,伸手重重捏着莫远歌肩,“你放心,若你回不来,我就是拼死也将消息带出去。”   “嗯。”莫远歌微微一笑,也伸手捏着周锐的肩,“有劳。”   明知他此去凶多吉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只身赴难。周锐眼睛酸涩,沉默不语,转身便走,多待一刻都心痛难当。   都安排好了,都有了交代,只剩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人。莫远歌回到书案前坐下,就着昏暗的灯火,研墨、铺纸。   夜色凉如水,窗内灯火摇曳,窗外细雨横斜,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溅于地面,像极了人在呜咽哭泣。   油灯下,莫远歌身影印在墙上,被拉得很长。他提笔写下“星河”两个字,手中竹毫似千钧重,左思右想,笔尖触及纸面,无论如何写不了下一笔。   他重重叹息,干脆放了笔,丧气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掷于一旁。方才交代周锐时的从容镇定全然不见了,带着化不开的忧愁,以手支额,盯着砚台,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能为力。   相思之痛摧心肝,人若不在了,留字给他做什么呢?让他长长久久念着自己,然后痛苦一生吗?   耳中听得屋外雨水滴答,愁思怅然,莫远歌又觉不甘,许多话还没对他说。   起身重新取了宣纸,提笔蘸墨,快速在纸上写下两行字,又停下来,心中苦笑:我这是做什么呢?若是真的一去不复还,留字不是让他更难过吗?   他放了笔,将方才写了两行的宣纸揉成一团,双手捂着额头,愁肠百结。片刻后,又匆匆研墨,取纸。这次他写得很快,不消片刻就写了满满一页纸。   待要再换一页纸时,眼睛瞥到那墨迹未干的信,又心生后悔。绝望地将写好的信纸又揉成一团,缩在椅子里闭目而思。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伴随着轰隆的雷声,远远扯出一道道闪电。莫远歌静默半晌,提笔落下却又提起,微拱起脊背,枯坐在椅子上,信纸上残留下笔的墨点,旁边一点仿若水渍浸湿的一角。   窗户被风吹开一角,豆大的灯火摇曳,将灭未灭,徒留一点微末希望。屋外狂风呼啸,似末日降临。   后半夜,风雨止歇。天刚蒙蒙亮,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来到小院门前,举手叩门扉,一轻二重。门“吱呀”开了,那汉子低头对门里人道:“皇上会在今日辰时召见莫镖头。稍后内侍会来传召,需得周全应对。”   “嗯。”莫远歌沉声应道。关了门,立即回到屋中,开始洗漱穿戴。穿上玄色衣衫,腰束革带,缀着鸿安镖局当家人玉佩,满头乌发用白玉发冠妥帖地束起,终于不似往日歪歪扭扭的高马尾。   “莫镖头,我陪你走到朝阳门,等你出来。”杜颜真道。他与周锐商量后,决定分头行动。杜颜真负责陪莫远歌进宫,周锐集结人手在宫外等候杜颜真消息,一旦宫中有任何动静,消息马上就能如烽火般一站传一站,立时出京,直到危柱山和鸿安镖局。   莫远歌回头,见杜颜真抱着刀倚在门口,神情肃穆认真,没了往日的浪荡不羁。   “嗯。”莫远歌抓过一个小包袱丢给他,“这是无忧兄给我的,进献皇上的名家书法字画,你抱着,刀就别带了。”   杜颜真听到风无忧的名字,脸红了一下,伸手接过小包袱,一言不发抱在怀中,默默把刀放在门边。   卯时刚过,宫中内侍在禁军的守护下来到小院,传召鸿安镖局莫远歌进宫觐见。   “草民遵旨。”莫远歌跪接口谕,起身随内侍进宫。走到门口,周锐遥遥冲他点头。莫远歌整理仪容,迎着朝阳大步朝前走去。   昨夜的暴雨洗净了京城的天空,朝阳照在莫远歌脸上,棱角被镀上一层柔光,皎洁安宁,却也冷寂苍凉。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上路,便义无反顾,走向未卜前途。   周锐快速回到莫远歌房间,只见桌面徒留一堆纸团。莫远歌去了,终是没有给江千夜留下只言片语。 第74章 孤胆入禁宫   一驾制式马车徐徐驶向皇宫,高大神骏的马匹花色鬃毛皆是一个式样,挑不出半点瑕疵,御车人神容肃然,平稳地走过长街。沿途百姓纷纷回避,回避不及的便跪在路边。进了东安门有禁军把守,寻常百姓不得入内。   长长的东安大道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才遥遥见威严矗立的朝阳门。朝阳门之内是禁宫,无诏之人不得入内。   莫远歌下了马车,两个身着铠甲的禁军立即上前搜身,杜颜真将小包袱递给他:“我等你出来。”   “嗯。”莫远歌打开包袱,将里面字画一一给禁军查验,回头冲日头下一脸担忧的少年微微一笑,随内侍进了朝阳门。   他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杜颜真心中五味杂陈。东升的日头刺眼,他以手遮阳懒懒靠着城墙,盘算着应对策略是否有漏洞。还没理出个思绪,只见日头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风无忧身边那小童。   小童跑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他见杜颜真站在朝阳门外,也惊了一下,随即假装没看见他,跑到城门口站着,噘着嘴不吭声。   “小孩,你来做什么?你家公子呢?”杜颜真嬉皮笑脸,用胳膊捅了下小童。小童掸灰似的掸了下被杜颜真碰过的地方,瞪了他一眼,往旁便挪了两步,一脸傲娇:“哼,要你管。”   “哟,气性还挺大。”杜颜真乐了,凑过去笑眯眯地道,“我和你家公子是好朋友,你和我说说。”   “才不是朋友呢!”小童气呼呼地瞪着他,上下打量着杜颜真,随即垂头丧气地道,“公子让我来等莫镖头。”   杜颜真心头一热,心道:他竟知此事,或许与我还是志同道合。他大大咧咧地搂着小童肩膀,宽慰道:“莫镖头不会有事,我们一起等。”   武治殿内,莫远歌三跪九叩行大礼:“草民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皇上。吾皇万岁!”   武帝一身常服,以金龙面罩遮面,他今日未簪发,满头白发披散着垂于肩头,一副闲适悠闲模样。手中翻看着莫远歌进献的字画,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莫远歌起身,垂手立于堂下,“草民进宫,一为进献家中珍藏书画,二是禀报皇上当年丢失小皇子下落。”   武帝将视线从书画挪到莫远歌身上,锐利的双眼透过金龙面罩仔细打量他:“你便是当年天阙城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正是草民。”莫远歌垂首。   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武帝似有万千感触,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莫远歌身边,仰头看着这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莫远歌连忙跪下,有些惶恐:“皇上。”   “朕与你……也算有缘。”武帝声音微颤,戴着黑手套的手轻拍莫远歌肩头,有些晃神,“你竟……这般大了。”   莫远歌心中诧异,看着肩头那只手,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武帝。听他话里意思,竟是格外关注自己?念头一转,低头拱手:“草民当年身陷天阙城,若非皇上及时下旨,草民或许撑不到家人相救。皇上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亦对草民有重生之恩。”   “重生……”武帝低声自语,后退了两步,围着莫远歌缓缓背手踱步,目光始终在这年轻人身上,“你托人在御药房买火曜石一事,朕有所耳闻。这些年,过得不易吧?”   他知莫远歌藏匿天阙少主,却不愠不怒,反而关心起他来,莫远歌心中忐忑,当即叩首:“草民一介布衣,不敢劳皇上如此记挂!”   武帝叹息,转身往龙椅走去,声音透着疲惫:“鸿安镖局先祖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你也算忠良之后,本不该过得如此清苦。”   莫远歌以额触地,待武帝重新坐上龙椅,才道:“皇上,关于小皇子的下落,草民有内情禀报。”   “嗯。”武帝以手支额半倚着,对莫远歌的话并不上心,似根本不在意玉玉的下落。   武帝这般态度,莫远歌心里“咯噔”一下,温素秋人头落地的情形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后背发麻,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下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远歌没有退路:“皇上,草民近日才得知,小皇子一直在镖局内。当年小皇子流落民间,被草民先母误以为是孤儿,不明就里收养于镖局内。草民得知后惶恐不安,无奈热孝在身恐冲撞皇上,只得等丧事一毕立即进宫禀告皇上。求皇上饶恕草民一家不知之罪。”   “原来如此。”武帝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别跪着,起来说话。”   莫远歌缓缓起身垂手而立。   “既然不知,便不算罪过。”武帝打开一张字画细细欣赏起来,“李贵妃已死,那些恩怨一笔勾销,朕不想因此多造杀孽。念在宋青梅心存善念,不知内情,朕不追究镖局的过错。待选个黄道吉日,将皇儿接回即可。”   “谢皇上。”莫远歌低头。   “好了,朕累了,你下去吧。”武帝无意多说此事,认真研究字画。   果然,他对唯一子嗣的关切,还不如对莫远歌这陌生人来得多。此事疑点重重,但莫远歌没时间去细细思量。筹码刚抛出,如今骑虎难下,只能孤注一掷。他双手抱拳,壮着胆子道:“皇上,草民还有一个请求。”   “何事?”武帝埋首故纸堆,头也没抬。   “关于江星河一事,草民斗胆求皇上开恩,饶他一命。”莫远歌“噗通”跪下,以头触地,“当年天阙城欺君谋逆时他尚且年幼,被投入断魂崖喂冰心丹半年之久,本是无辜受害者,算不得逆贼同党,且事后被花白露转卖袁福芝吃尽苦头。就算他错生天阙城有罪,这些年经历的苦难也足够赎罪了。”   莫远歌越说越大声,既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没有畏惧的道理。   “草民不知其身份收留他一段时日,若非他出手相救,草民与小皇子皆葬身狼腹。”莫远歌没抬头,继续道,“皇上心慈仁厚,乃千古名君,定能明辨是非。”   武帝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蔑然一笑:“莫远歌,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惶恐。”莫远歌豁出去了,反而不如先前害怕。   “既然你这么有胆量,抬起头来看着朕。”武帝双手背后。   莫远歌慢慢直起身子,抬头看着那张冰冷的金龙面罩,四目相对,隔着面罩,两人皆不言语。莫远歌眉眼疏阔,眸光沉静,直视武帝面罩,透着万古不更的坚定,不卑不亢不退缩。   武帝俯视着他,围着他缓缓踱步,饶有兴趣地道:“先报皇儿下落,以此来换的江星河一命。这便是你原本的计划吧?”   莫远歌心头一震,面上却沉着冷静:“草民不敢。”   “不敢?”武帝绕到莫远歌身后,冷笑道,“探得朕对皇儿下落不那么热心,生怕计划落空,先巧言替那天阙逆贼脱罪,再说他救过皇子,真是煞费心机,字字珠玑,条条在理。若朕不答应,岂不成了不近人情、蛮不讲理的昏君。”   莫远歌伏地叩首:“草民不敢,皇上息怒。”   “怒?哈哈哈哈……”武帝忽而哈哈大笑,转身往龙椅走去,身姿矫健,脚步轻盈,“这天下何人配朕一怒?尔等阴谋诡计,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把戏。一个小小的天阙余孽,竟然劳鸿安镖局、危柱山、云章书院三大门派兴师动众,真是有趣。朕倒有些不舍得杀他,暂留他一条小命,看他还能翻起多大风浪来。”   武帝傲然挺立,瘦小的身躯由内而外透着傲世天下的威严:“至于朕的皇儿,更不容任何人利用拿捏!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儿即便流落民间,也是在朕的庇佑之下,哪个狂悖之徒敢觊觎他?”   武帝矫捷地坐上龙椅,一手抚案,凛然道:“温素秋殷鉴不远,你竟还敢故技重施,该碎尸万段!”   莫远歌心一沉,绝望地闭上了眼,听着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地面,硬着头皮等待雷霆之怒,不过片刻功夫,觉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但朕不会杀你。”武帝翻捡着案上书画,缓缓道。   “谢……谢皇上不杀之恩。”莫远歌声音发颤,再次叩首。   武帝听出他的后怕,冷笑了声,道:“朕还道你是个不知死的,原来也怕死。你虽狂悖大胆,但与温素秋不同。温素秋私欲,为罪孽深重的烂柯门求情,本就该死;你虽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那天阙余孽说话,但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称得上光明磊落的侠士。”   “朕喜欢仗义执言的谏诤正直之辈。”武帝缓了声音,“你回去吧,朕不会降罪你们,望你们好自为之。”   心头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地,莫远歌顿觉四肢僵硬冰冷,死里逃生的侥幸冲得他头脑发晕,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谢恩的声音。这样的状态维持有片刻,他才缓了过来。   “谢皇上不罪隆恩。”莫远歌再次叩首。   朝阳门外骄阳似火。午时已到,守卫的禁军换了一班,却没人搭理站在门外的一大一小。杜颜真被日头晒出了汗,撩起衣襟给小童遮阴,眯起眼盯着门里,望眼欲穿。   “莫镖头怎么还不出来。”小童被杜颜真遮得严实,没出汗,只是小脸热得有些粉红。   “说不定皇上留他吃午饭呢。”杜颜真逗他,“你说,皇上请吃饭,那一定是山珍海味吧?”   小童白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哼,土包子。”   “你跟着你家公子,定是吃遍天下美味吧?”杜颜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逗他,“都吃过哪些好吃的,说来给小爷解解馋。”   小童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两人斗嘴吵闹中,莫远歌从朝阳门里出来了。迎风朝露,向阳而生。   “莫镖头!”   “莫大哥!”一大一小立即围了上去,欣喜不已。   “嗯。”莫远歌应道。耀眼的阳光照亮他脸庞,仰头迎着日光,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皎洁明媚,温暖美好。   “太好了!”杜颜真喜不自胜,搓着手激动地围着莫远歌,“我们回去吧。”   “好。”莫远歌莞尔一笑,伸手拍他肩。   “莫镖头,你出来就好。”小童噘着嘴,哭丧着脸,“我要去追我家公子了。”   “无忧兄?”莫远歌认得这小童。   小童瘪着嘴,揉着眼睛道:“公子今日本要来朝阳门等莫镖头的,但我们刚出门,山长和方先生就来了,要强行把公子带回书院。公子被他们带走了,他让我一定要来看看莫镖头是否安然无恙,若是有恙就找望星楼的柳老板,他会帮我。”   杜颜真心头一凉,脸失了血色,连忙对莫远歌道:“莫大哥,你先回小院,我去救风公子。”   “你当心些。”莫远歌连忙道,“莫太过忧心,无忧兄是风山长亲儿子,书院不会害他的。”   杜颜真关心则乱,哪听得进去,“嗯”了一声转身便跑。   小童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杜公子,等等我,我也要去。”他不会功夫,着急忙慌追出去,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吃屎。   杜颜真心头担忧风无忧,又不忍小童这般追赶,“啧”了声又折回,一手捞起小童夹在腋下,奋力往宫外跑去。 第75章 明月照我心   凉月如钩,京城长亭外,周锐把缰绳交到莫远歌手中,伸手捏他胳膊,满眼赞许:“梁掌门让我们兄弟拼死也要护好你。实不相瞒,你此前在我们弟兄心中的印象……便是年少轻狂。初来京城,我十分担心你闯祸,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年少轻狂”已是好听的了,莫远歌知道在这帮人心中,自己就是躲在舅父身后、一切靠舅父的无能二世祖。   他摇头无奈一笑,抱拳道:“此行如此顺利,全靠周大哥和各位兄弟帮忙。如今危机已除,我不宜久留。周大哥,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周锐也抱拳一礼,看着莫远歌上马,目送他消失在黑夜中。   总算了结一桩大事,周锐轻吁了口气,转身欲回城,迎头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约莫三十岁,一脸焦急,气喘吁吁。   “谭钢?”周锐一把抓住他胳膊,紧张问道,“你不是在桐子城吗?难道烂柯门出事了?”   谭钢喘得厉害,勉强点头:“出……出事了。花白露一听烂柯门满门抄斩,扯断枷锁,杀了周雄,逃了!”   “文恋双呢?”周锐扶着他,“她不是守在烂柯门吗?”   “文师叔去追他了,我连夜来寻你,让京中弟兄们马上行动,一定要寻出花白露的下落。”谭钢喘道。   “你这么笃定他一定会来京城?”周锐问道。   “烂柯门人还没杀完,文师叔说如今能让烂柯门免于灭顶之灾的只有皇上。花白露拼死一搏,定是为进宫求皇上,妄图给烂柯门留下点血脉。”   周锐心头一震,连忙扶他上马:“走,回京!”   太州城“客如归”客栈内,风闻征坐在雕花椅上,方天瑜垂手立于他身旁。风无忧跪在地上,面色惨白,额头出了好些虚汗,唇色极淡,宽袍大袖下的身体轻微颤抖,似身受重伤。   “逆子,你知错了么?”风闻征以手支额,声音疲惫沙哑。行了一整日,他问了风无忧一整日。   “孩儿不知错在何方。”风无忧依旧是这一句话。   见爷俩又陷入敌对的死循环,方天瑜擦了擦额头的汗,怕风闻征继续对风无忧用家法,开口劝说:“常乐你……”   话音未落,风闻征挥手制止:“灵蕴你不要管。”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好,那你便一直跪着。何时知错,何时再睡。”说完起身便走。   方天瑜跟在他身后,走到风无忧身边忍不住低声道:“常乐,你不要再跟师父作对了。”   “恭送师兄!”风无忧盯着地面,大声道。   方天瑜无奈摇头,跟着风闻征走出屋子。   “咔哒”,门从外面落了锁。   寒夜漫长,屋中孤灯一盏,桌子一张,椅子一把,再无别物。风无忧跪在湿冷的地面,膝盖痛得发麻,如针刺般难受。弓腰痛苦地揉着膝盖,以免扯着双腿的伤。   书院的家法是行戒尺之罚,顾着读书人的体面,不责打面部臀部。所以风无忧表面看着无伤,但衣下四肢密密麻麻布满淤青的痕迹,痛痒难当。他颤抖着撩起衣袖,手臂淤青,有些发肿,有破皮迹象,却只能用嘴轻轻往胳膊吹气,减轻疼痛。   屋顶瓦片被轻轻揭开了一片,一双眼睛正从屋顶上看着他。   “谁?”风无忧一惊,抬头正好对上那双满是疼惜的眼睛。是杜颜真。   风无忧顿时松了口气,没理他,继续揉膝盖。   杜颜真下了屋顶,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见门上了铁锁,从怀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铁丝,在锁眼里捅了两下,门锁“咔哒”开了。他左右张望,四下无人,闪身进门,将门轻轻阖上。   他靠在门上,看着跪在地上那朝思暮想之人,心中“砰砰”直跳。风无忧一动不动背对着他,垂首闭目。   杜颜真快步走到他身旁单膝跪下,双手绕到他腋下,用力将他扶起:“公子,起来。”   风无忧摇头,一动未动:“不。你走吧。”   他脸色惨白、病恹恹的模样刺得杜颜真心痛。他没强迫风无忧,默默松手,绕到风无忧面前双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伤药,拉起他衣袖给他手臂上药。   “我不走,我留下陪你。”   夜深且静,枯黄的灯下,两人相向而跪,默不作声。手臂的药上好了,还有双腿。   杜颜眼睛微红,抬眼看着面前那张苍白的脸,开口乞求:“公子,我给你上了药再跪,行吗?”   风无忧摇头:“你走吧。露水情缘,没必要这样。”   “是啊,露水情缘。”杜颜真苦笑,“公子就当我闲得无聊,恰好与公子顺路,顺便来陪陪你。”   风无忧睁眼虚弱地看着他,眼里尽是嘲讽:“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被我父亲抓到,你小命就没了。”   “我不是三脚猫!”杜颜真红着脸分辩,“我~我那日是让着你!”他软了声音,脸色绯红,“再说,我总不能跟你动手吧?”   风无忧见他这样,摇头笑了:“臭小子,滚吧。我云章公子,还轮不到一个半大孩子来可怜。”   “谁要可怜你!”几次三番被他看不起,杜颜真一肚子气,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见风无忧没注意,突然出手快如闪电在他气海上点了一下。风无忧立时浑身酸麻,无力地软倒下去。   杜颜真眼疾手快一把抱着他,趁机在他脸颊“叭”亲了一口,挑衅地道,“小爷这是疼你。”   俯身将风无忧横抱在怀,大踏步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下,风无忧便只能无力地窝在他怀里。   “杜颜真!”风无忧无法动弹,咬牙切齿地低吼,“你这乘人之危的小人!本公子真是看错你了!”   杜颜真支棱起双腿,一手绕过他双膝弯,一手穿过他背部,弓起背,尽量让他躺得舒服些。看着那张又羞又怒的俊脸,杜颜真笑灼颜开又在他额上“叭”亲了一口:“小爷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喜乘人之危。放心睡吧,待天亮我自会放开你。”   风无忧满肚子火,开脉境的高手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算计。他默不作声,试图调动内力往气海穴冲击。   杜颜真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手法,风无忧内力左冲右突,气海穴跟封死了一般。他满头是汗,睁眼怒道:“杜颜真,放开我,否则休怪我翻脸!”   “我说了,天亮自会放开你。”杜颜真干脆闭了眼,脸颊贴着他的头顶,打算就这么抱着他睡。   “天亮我父亲来了,你就跑不掉了。”风无忧满面怒容,试图说服他,“他若要杀你,我可救不了你。”   “他杀不了我。”杜颜真不为所动,用力将风无忧搂得更紧些,似抱着万分心爱之物,慵懒地在风无忧耳边道,“听话,快睡~若再言语,勾得小爷不能自抑~小爷就在椅上把你办了……”   风无忧感到他那处硬了起来,直直地戳在自己臀部,立时噤声,羞恼不甘地靠在他胸口,气得脸通红。   “嗯,乖。”杜颜真奖赏似地又在风无忧脸颊亲了一口,手掌轻柔地来回揉着他麻木的双膝,低声道:“我就是想保护你,公子别嫌我小,我会长大的。”   风无忧满腔怒火被这句话一刺,渐渐散了去。但堂堂云章公子何时被人这样算计过,风无忧看着他,冷静地问道:“杜颜真,你说自己生于战乱,长于京城,但你这身功夫可不像宋晓云亲传。”   杜颜真歪头一笑:“我说宋将军将我从战场救下来,可没说武功乃她所授。”   风无忧看着他,心生警惕:“你不过十八岁,武功境界只在易筋境,为何被你点了穴,我却冲不开?你师承何人?”   杜颜真睁眼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如弯月,满脸委屈地道:“公子不信任我,却想要我最大的秘密,好不公平啊!”   风无忧不吃他那套,冷脸道:“我父亲可是逍遥境,正气歌诀乃至九重天,杀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搬简单。我若是你,就躲得远远的。”   “我也很害怕你父亲,”杜颜真怯怯地道,随即搂着风无忧又在他脸上啃一口,满足地笑道,“但没办法,他儿子太诱人了。”   眼见风无忧又要发怒,杜颜真不敢再耍嘴皮子,笑道:“公子放心吧,我从小浪迹江湖,别的功夫没有,逃跑的功夫可是一流,风山长抓不住我。至于我师父,他老人家乃隐世高人,不能告诉你。”   风无忧见他油盐不进,气极懒理他,睁着眼思绪万千,发愁明日怎么从父亲的盛怒之下,救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小命。   夜静且漫长,风无忧浑身是伤,又无法动弹,被杜颜真抱着身上暖和,渐渐忍不住困顿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风无忧被门缝里的光刺了眼,醒来发现自己倚在椅背上,杜颜真早已不见。   他动了一下,发现穴道早已解开,登时松了一口气。周身的伤都不痛了,他撩开衣袖裤管,伤处都已上了药,被布条细细缠绕包扎好。   门“吱呀”开了,风无忧转身,只见刺眼的光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自己的父亲风闻征。   “逆子,你知错了么?”风闻征冷着脸扫视他,背着手站在门外。   风无忧苦笑了一声,侧身而立:“父亲,孩儿昨日已回答过您无数回,孩儿不知错在何处,父亲执意认为孩儿错了。要打要罚,也打罚完了,可以放我出去吗?”   “常乐!”站在风闻征身后的方天瑜低声喝斥,“休要胡说,快给师父认错。”   风无忧充耳不闻。   “逆子!”风闻征气得发抖,咳嗽一声扶着门框,伤心欲绝:“不许给他吃喝,给我塞上马车,回书院!”   风闻征说完转身便走,方天瑜见他脚步踉跄,无奈地瞪了风无忧一眼,摇头追他师父去了。   两个书院弟子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挟持着风无忧,半拖半拉将他塞上门口早已备好的马车,出了客栈往韦庄城而去。   方天瑜骑着马走在最前面,接下来分别是风闻征和风无忧的马车,后面跟着数十个骑马的弟子。长长的队伍走在街道上,马车驶过车轮声响亮,出了城门,向城郊驶去。   杜颜真和小童一大一小站在城门口望着扬长而去的队伍。小童伸手抹泪,委屈地道:“我想回书院,可公子不让我跟去。”   “书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家公子这么做定是有他的道理。”杜颜真皱眉,撩起衣角给他擦泪,见小童哭得那般委屈,又改口哄道,“好了,别哭了。我送你回书院,成吧?”   小童抬眼看着他,双眼微红,可怜巴巴地道:“杜公子,你能把我家公子救出来吗?”   杜颜真伸手摸着自己那没毛的下巴,故作沉吟:“这个嘛……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只怕你家公子不肯跟我走。”   “我看是你没本事吧。”小童满脸丧气,毫不犹豫似戳穿了他。   “谁说我没本事!”杜颜真嘴硬了一句,随即心虚地看着前面的队伍,里面高手如云,最小的弟子都比杜颜真年长,更别谈风闻征与方天瑜这两个绝世高手。   风无忧说得没错,书院要捏死他真的跟捏死蚂蚁一样。杜颜真要从他们手里抢人,简直天方夜谭。   他“咕嘟”咽了口唾沫,拉着小童悄悄跟了上去:“要救你家公子,只能智取。” 第76章 惊险阳春楼   风无忧靠在马车厢里,整整一日水米未进,饿过头反倒不觉得饿,只是嘴唇干得起皮。迷迷糊糊中听到弟子与掌柜交涉的声音。   掌柜声音很熟悉,是韦庄城自家开的客栈,看来今晚要在此歇息。风无忧直起身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嗓子似要冒烟,吞咽都困难,但他不能开口向父亲讨饶,承认父兄做得对。云章公子吊儿郎当,底线甚低,但不是没有。   “常乐,到阳春楼了,稍后跟师父服个软,别再惹他生气,听到没?”方天瑜在马车外低声嘱咐。   “多谢师兄关照。”风无忧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便下车。   方天瑜担忧地看着他,见他神色如常,稍稍放心,连忙去照顾风闻征。   风无忧在阳春楼有自己的房间,但掌柜照风闻征吩咐,将房内吃食和水都撤走了,只给他留了一床被子。   风无忧看着光秃秃的桌子,苦笑了一声。屋里连洗漱的热水都没有,一向洁癖的风无忧却丝毫不在意,钻进被子蒙头就睡。   他打定主意,无论风闻征用什么手段他都不会屈服。“除非打死我。”黑漆漆的被子里,风无忧想着。   “咚咚咚”有人敲门。不是父亲便是方天瑜,风无忧懒得应声。   “常乐,开门,是我。”果然是方天瑜。   “师兄,我睡了。”风无忧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道。   “你去给师父服个软,他年纪大了,别让他生气。”方天瑜在门外不死心地劝道,“再说你一天没吃没喝了,不饿吗?只要你认个错,便不用受罪了,你何苦硬撑呢?”   “师兄看着我长大,不知我有洁癖吗?脏事,常乐宁死不为。”风无忧懒懒地道,“师兄快走,别打扰我梦山珍海味。”   门外重重一声叹息,接着便是远去的脚步声。风无忧探出头来,双眼空空望着帐顶,饥饿感又汹涌袭来,肚子“咕咕”直叫。他只得咽唾沫,干涩的嗓子里像有粗粝的沙子,疼得难受。   此刻若有一碗清水多好。   突然想起昨晚那个不约而来的少年,他的音容笑貌顿时浮现眼前。风无忧面露微笑,心道:“若是他今晚能来,定要他给我带壶水。”随即念头一转,“不,他若前来,我定要好好试探他一下。他功夫太古怪了。”   这么一想,风无忧又坐起来,将被子堆在床头,倚在被褥上闭目养神,以免困顿过度睡过去。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得房顶上一阵细微响动。他立时警觉直身,摸出被褥下的玉骨扇,做出防御姿势,警惕地盯着房顶。   “卡啦”屋顶瓦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黑暗中,屋顶一块瓦片被人移走,冷月的光从那处漏下。风无忧凝神屏息,只见一个人影从孔里探头往屋里看,看那歪歪扭扭的辫子,必是杜颜真无疑。   “公子~”杜颜真悄声朝屋里喊,没听到风无忧回应,又将周围瓦片揭开,形成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   他蹑手蹑脚顺着洞口往屋里爬进,双手攀着屋顶排架,轻巧地落于房梁上,顺着房梁小跑几步,身形一转,如飞燕般轻轻落于地面。   他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袱,顺手放置在地面,谨慎地四下张望。   风无忧凝神屏息,黑暗很好地隐藏了他的方位。   “公子~”杜颜真于月下落入黑暗的屋中,视力受限,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腿不小心碰到椅子,发出“吱呀”一声。   风无忧的玉骨扇趁机出手。只见那扇面展开,扇骨尖端布满尖刺,快如闪电袭向杜颜真。杜颜真大惊,纵身一跃躲过了玉骨扇的袭击,落足于桌面。   侧耳细听,黑暗中玉骨扇“呼呼”在屋中飞旋,由远及近,竟是在没有打中自己的情况下又回旋袭击。   杜颜真不敢大意,凌空一翻,单手倒立于桌面,险险避过玉骨扇。双足尚未落地,那玉骨扇似能凌空操纵一般又从他后背袭来。   “好狠心的人,你要谋杀亲夫吗?”杜颜真又急又怒,咬牙往后一翻,双足蹬着袭向自己的玉骨扇扇面,翻到墙边,险险避过追杀。   他喘了口气,抽出背上大环刀,双手握着刀柄,冲着黑暗喊道:“风无忧,你再不停手,休怪小爷不客气。”   黑暗中,玉骨扇在空中“呼呼”飞啸着,没有片刻止息。“唰”一声,玉骨扇由远及近向自己袭来,杜颜真定了心神,不再言语,待那玉骨扇近了,举刀便砍。   黑暗中,“当”一声,大环刀砍在玉骨扇扇骨上,顿时火花四溅。电光火石之间,风无忧俊美妖冶的脸离杜颜真不足三尺远,单手持玉骨扇抵挡住杜颜真的大环刀。   “公子,我不想跟你打。”杜颜真喘息着欲收手。   “不打也得打!”风无忧不肯罢休,展开扇面“啪”平平拍在杜颜真胸口,登时将他击飞。   “痛!”杜颜真倒退两步,捂着胸口不满地喊叫起来。   风无忧占得上风,得意一笑,正要说话,便听见屋外有人正在往这里来。   “坏了!想必是刚才的打斗惊动人了。”风无忧脸色一白,顾不得许多,拉着杜颜真就地一滚,滚到床底下躲藏起来。   杜颜真被他压在身下,嘴被他捂着,听得鼎沸的人声由远及近。   “我听到有响动,就从公子的房间里传来的。”是书院弟子的声音。   “小声些,切莫惊动了师父。”是方天瑜的声音。   糟糕,方天瑜若进来,杜颜真就逃不掉了。   众人走到门口停下来,他们手上的灯笼的光摄入黑暗的屋中,躲在床下的两人恰好能从纸糊的门窗看清他们。   “师弟,你没事吧?”方天瑜冲着屋里喊。   “师兄,何事?我睡了。”风无忧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带着浓重的睡意,似真刚被吵醒。   杜颜真听他如此能装,只觉好笑。怀抱着那人,忽而燥热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刺激感瞬间充斥脑子。   黑暗中,他用力一扭,将风无忧反压在身下,将他双手压在头侧,低头就在他脸颊脖颈亲吻起来。   “额~”风无忧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又怕被外面的人听见,立时闭嘴,一腿微微曲起,毫不犹豫朝上顶去。   这一下不轻,顶得杜颜真立即停了嘴,眼前一阵阵发黑,痛得浑身颤抖,嘴里痛苦地喊道:“你太狠了……断子绝孙脚……”   风无忧扳回一局,心头稍平衡,幸灾乐祸地低语:“承让,杜公子感觉可好?”   方天瑜听到异常响动,连忙拍门:“师弟,到底出了何事?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进来了。”   “别!师兄,我真没事。”风无忧大声道,声音忽而惆怅,“我只是在想,师兄白日的话,或许有道理。”转移他注意力,他就不会关注屋中异响了。   “唉……师弟,你早这样想,何至于吃这么多苦。”方天瑜痛心疾首地感慨。   杜颜真终于缓过来了,见风无忧已有骗过方天瑜的架势,气不过他方才那么对待自己,一手将他两只手控制在头顶,一手揭开他中衣,一路往下,低头在他脖颈胸膛亲吻起来。如一头饥饿许久的狼,一口口吃着身下人。仗着他不敢弄出大动静,报复性地欺负他。   薄弱的意志与强烈的情欲殊死搏斗,风无忧在天堂和地狱间艰难地维持着理智,强令自己忍受他的压榨,以免弄出更大动静。明明身如柳絮,却偏要做中流砥柱,为自己和身上的人遮风避雨。   可是淋在自己身上的风雨不仅来自门外,更来自压在身上的人。风无忧拧着眉毛,身子如风中摆柳,声音却极其平稳,听不出丝毫情欲和痛苦:“师~师兄,你去吧,我困了。”   “唉……你们先下去,我与常乐说说心里话。”方天瑜对身边弟子道。   “是。”   “不啊~”风无忧惊叫了起来,最后的尾音带着控制不住的呻吟。方天瑜竟然还要跟他谈心!   滚啊,这会儿谈哪门子心?!!他若再不走,自己真要疯了!!   风无忧快哭了,张口恨恨地咬住杜颜真肩膀。   杜颜真忍痛,却一言不发继续折磨他。   “常乐,你今晚到底怎么了?”方天瑜听出异动,连忙敲门,“你房中什么响动?有人在你房里吗?”   “师兄,我想着你白日的话,便后悔自己太不懂事。”风无忧带着哭腔,挺像那么回事。   不成器的师弟终于懂得他一片苦心,方天瑜老怀安慰,语重心长地道:“你明白就好,这天下那么多人,你不害人,别人也要害你。你看师妹,天生柔善心肠,又得了什么下场。”   “师~师兄你说得对。”风无忧眉头紧皱,“待我再好好想一想~你去歇息吧。”   “好,师兄再信你一回。”方天瑜顿了下,沉声道,“常乐,刚接到消息,花白露杀了看守逃了,下落不明。”   风无忧一惊,身上的人同时停止了动作,只听方天瑜道:“这发了疯的狗到底会咬谁,谁也不知道。或许是鸿安镖局与危柱山,或许是书院。常乐,多事之秋,别再让我们操心了。”   “师兄,我知道了。”风无忧趁着杜颜真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掀下来。   “你好自为之。”方天瑜说完就走了。   方天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从床底下钻出来。风无忧狼狈地拍着身上的灰尘,杜颜真狗似的缠上去一把抱住他,嘴在他胸口啃咬起来:“公子,还没做完。”   风无忧方才不能动手,被他占尽了便宜。此刻满腔怒火一把推开他,又气不过“啪”一脚踢他腰上,骂道:“滚远些!”   杜颜真捂着腰不满地道:“不就嘬了两口嘛,至于生这么大气?再说你里里外外我哪里没亲过?”   “就亲了两口?”这人竟耍奸抵赖,风无忧气极,指着他气得一时语噻,“好,好,就当后面我是被蚊子叮了。滚!老子不想再看见你!”   “别生气嘛,我就是那只讨厌的蚊子。”杜颜真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捡起地上的小包袱递给他,“吃饱喝足才有力气骂我,给。”   折腾半夜,风无忧渴得更厉害,此刻顾不得台阶不台阶,一把抓过包袱,着急忙慌解开,拿起里面的水袋,拔开塞子就往嘴里灌。   “你喝慢点。”杜颜真点了灯,见风无忧举着水袋仰头喝,吞咽时喉结上下滚动,也觉得口干舌燥。他还没释放,此刻看风无忧的眼神,如同狗看肉骨头般眼馋。   风无忧将水袋喝得一滴不剩,才将水袋丢还给杜颜真。杜颜真接过水袋,从包袱里拿出油纸包的薄饼还有酱牛肉递给他:“再吃点东西。”   风无忧摇头,喘着气坐在床边:“喝饱了。”   杜颜真收了吃食,看着他满身汗和灰尘,自责地道:“如果我多带点水就好了,至少让你洗个脸。”   风无忧环顾自己身上,自嘲一笑:“想不到我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被关在屋里没吃没喝,还被闯入的小鬼劫色,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笑得凄然,杜颜真却看得心疼,单膝跪在他身前,认真看着他眼睛:“公子,我此生没对谁动过心,公子可以当我们是露水情缘,但我不是。”   “此生?你才多大?”风无忧苦笑,“本公子三十而立,尚未看清自己的本心,你才十八就定了一辈子心之所向?”   “我看清了,也认定了。”杜颜真看着他,双眼透着真诚的光,“公子侠义心肠,仗义而为。我倾慕公子,不仅因为外表,更倾拜公子的高洁无尚,不沾红尘污浊。”   “哈哈哈……”风无忧笑得苦涩,“杜颜真啊杜颜真……你跟本公子一样愚蠢……”倚在床上,手臂掩面。   杜颜真见他难受,不再打扰他,缓缓起身将他身上的灰尘掸干净,帮他脱了靴子,道:“公子,你好好歇息。我明晚再来陪你。”   “杜颜真,照顾好我的小童。”风无忧躺在床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公子放心。”杜颜真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背影,拾起地上大环刀,纵身一跃,从房顶洞口飞了出去。 第77章 身陷夫子楼   花白露逃亡一事很快在北梁炸了锅,民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   “你听说没?烂柯门门主花白露杀了十二帮派的首领,逃了。”韦庄城门口馄饨摊,身着布衣的汉子对身旁的人道。   “昨日就听说了。这花白露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抗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孤身一人,就算逃出来又能去哪?”旁边的汉子摇头。   “花家人还没死完,他身为门主,自是不甘烂柯门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中,定要拼死一搏。”布衣汉子道。   不远处,一大一小吃着馄饨。杜颜真将碗中馄饨拨些给小童,沉沉叹了口气,弃了筷。   “杜公子,你怎么不吃了?”小童嘴里塞着馄饨,嘴唇油光闪烁,吃得很香。   杜颜真看着云章书院方向,高耸入云的山峰已若隐若现。“情思,你为何想回书院?书院就那么好吗?”   小童抬头大声道:“当然!书院可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可以实现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抱负。”   看着那张认真的小脸,杜颜真哂笑,摸摸他头:“小屁孩,你懂什么是天下读书人的抱负?”   “我怎么不懂?公子早就教过!”小童不服气地噘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公子说,读书人当自任自重如此。”   杜颜真愕然看着他,忽而竖起大拇指,点头赞叹:“说得好,你家公子也教得好。”   “那是当然。”得到赞美,小童得意地继续低头吃馄饨。   “既然你家公子说得都对,那他让你别回书院,你听吗?”杜颜真收了笑,认真看他。   小童抬起头看着他,见他不像在说笑,沮丧地点头,低声道:“我本是公子捡来的孤儿,偶尔跟他回一趟书院。我长大要像他一样,成为一个满腹才华、对国对民有用的人。所以,书院是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但不知为何,公子不愿让我回去……”   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有这么重的心思,杜颜真这么大时还只知尿泥坑掏鸟窝。他讪笑捏小童的肩:“你一定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但实现梦想不一定要在书院。我有个好地方,也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你愿不愿去?”   “哪里?”小童瞪大了眼望着他。   “妙染坊。”杜颜真摸摸他头,笑眯眯地道,“怎样?不比云章书院差吧?”   “可是妙染坊只收女弟子,她们会收我吗?”小童满脸疑惑。   “只要你愿意。”杜颜真拍着胸脯自豪地道,“放心交给我。”   天擦黑,杜颜真混在学子群里,跟着他们进了云章书院山门,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遇到书院弟子便微微颔首,对方也礼貌回应,并不询问他的身份。   路上学子三五成群,争论着杜颜真听不懂的话题。他好奇地四下张望,这被天下读书人供奉为圣地的云章书院,果然不同于江湖帮派。   “兄台,你知道风无忧风公子的住处吗?”杜颜真随手抓住一个年轻学子,笑眯眯地问道。   “当然知道。”年轻学子道,他上下打量杜颜真,热心地道,“你是风公子的朋友吗?第一次来书院吧?”   “是呀是呀。”杜颜真满脸堆笑,拱手道,“劳烦兄台指个路,我去找他。”   年轻学子指着远处暮霭里的一栋气势恢宏的黑楼道:“看到那夫子楼没?风公子就在里面。”   “多谢兄台。”杜颜真抱拳一礼,告别那人,转身往夫子楼跑。   越往夫子楼走,路上行人越少。待杜颜真到了那巍峨的夫子楼下,已然看不到一个人。大门外一座巨大的香炉,里面插着长长短短的香烛,大门紧闭,楼里一片黑暗。   看着大门上“夫子楼”三字匾额,杜颜真挠头自语:“风公子怎会住这种地方?”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抬手欲敲门,随即放下。保险起见,他决定翻墙。四下无人,纵身一跃,身如飞燕轻巧落于院内。   迎面便是一座雕花照壁,底座雕着杜颜真看不懂的浮屠经文,上方雕刻满长篇大论的小篆。粗略一看,是歌颂哪位圣贤的万世功德。   “沽名钓誉。”杜颜真不屑地摇头,懒得细看,继续往前走。绕过雕花照壁便是宽阔的四方院落,坐落着几盏石灯笼,左右两侧是偏房。正房三层楼,除了底楼屋中亮着点点灯光,全都漆黑一片,空气中飘着浓郁的香烛味。   杜颜真心头疑窦丛生:此处不像人的住处,倒像是祠堂或者供奉佛像之处。既然来了,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   他弓腰屈膝全神戒备,沿着石灯笼往正房底楼走去。走到门口侧耳细听,屋中静默无声,不像有人。   杜颜真轻推门扉,“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屋内的情景立时让他瞪大了眼:宽阔高深的大厅里伫立着一座高约一丈的神像,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神像四周点着无数白蜡,前面是一个巨大的香炉,燃着香烛。香炉前的蒲团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闭目打坐。   杜颜真一惊,知道自己闯祸了,转身欲走。蒲团上老者开口道:“既然来了,缘何急着走?”   杜颜真停住脚,讪笑了下转身对老者拱手作揖:“在下误闯贵阁,老先生切莫怪罪,我这就走。”   老者睁眼,苍老的双眼内含精光,不怒自威,震得杜颜真一哆嗦。只见他大袖一挥,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啪啪啪”所有门窗皆大大打开。   听到响动,数十名手持齐眉长棍的汉子从两侧偏房鱼贯而出,将杜颜真包围起来。   “老先生,这是何意?”杜颜真知来者不善,眼神一变,弓腰戒备。   “无知小儿,胆敢擅闯我书院禁地。”老者声音不大,却暗含内力,“摆阵!”   数十名手持长棍的汉子得令,将杜颜真围在中间,手中长棍齐齐刺向他腰腹。杜颜真纵身一跃,蜻蜓点水般立于棍稍,抱着胳膊轻描淡写地道:“书院也太霸道了吧?我走就是了嘛,何必舞刀弄枪呢?”   老者不言,打手纷纷撤棍。杜颜真瞬间落地,尚未喘息一口,只见他们变换队形,列为三队,三人一组,一人持棍劈他头顶,一人便横扫其腰腹,另一人撩其下盘,让杜颜真避无可避,即便他打退这三人,后面的人立即补上,犹如燎原野火,生生不息,耗也能耗死他。   眼见铺天盖地的长棍夹带强劲内力袭来,杜颜真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待棍稍到身前半寸,弯腰弓身避过袭向腰腹的长棍,头脚同时挪动,身子竟似游蛇般灵活柔软,险险从长棍缝隙穿过。   第一击不中,数根长棍带着强劲内力又席卷重来。棍影重重中,杜颜真身形瞬间变得飘渺起来。棍法密如雨点,身法快似闪电,穿梭于缝隙之中。   “果然有点本事。”老者睁眼,大袖一挥,后面等待的打手蜂拥而上,密如细雨的棍影重重叠叠扫向杜颜真。   杜颜真见势不妙,一跃而起,踩着打手们的头,蜻蜓点水,轻盈似蝶,一步步往院外逃去。打手们怒目圆睁,对江湖中人来说,被人用脚踩头可算是奇耻大辱。   眼看他就要逃出重重包围,老者莞尔一笑,顷刻间飞跃而出,大袖一展,凌空俯视杜颜真,“啪”衣袖一挥,一股大力袭向杜颜真,瞬间将他击落在地。   打手们趁杜颜真倒地不起,长棍加身,分别架在他脖颈、腰部、腿部,一根长棍挑他下腹,将人挑得重摔在地。   杜颜真被无数长棍夹住,动弹不得,奋力一挣,又哪能挣脱。打手们方才被他戏耍,此时正好报私仇,手上暗用内力,巴不得将他夹死在棍下。   杜颜真眼冒金星,胸腔处被夹得无法呼吸,只听“啪”一声,肋骨生生被挤断,痛得冷汗直冒,张口就呕血了。他抬头望着缓缓落地的老者,额头青筋崩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放开他。”老者发话。打手们立即撤棍,杜颜真这才得以呼吸,趴在地上无法动弹,一张口又是一口血。   老者似乎也没想如此重伤他,皱眉“啧”了声,挥手对打手道:“滚下去!”   打手们低着头撤走。远处跑来一个头戴方巾的中年书生,正是方天瑜。他看了一眼重伤的杜颜真,对老者抱拳鞠躬:“师父,人带来了。”   杜颜真心中“咯噔”一下,原来这老者竟是风无忧的父亲风闻征。他瞬间明白自己落入圈套了,忍着剧痛撑起身子爬到柱子边,背靠柱子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第78章 清虚逍遥游   风闻征看他一眼,鼻腔里“嗯”了声,道:“带进来。”   杜颜真脸白似纸,嘴角挂着血丝,捂着胸口,眼睁睁地看着书院弟子挟持着风无忧从照壁后出来。   风无忧脸色憔悴,有些微瘸,却如久旱后的春风细雨,径直闯入杜颜真胸怀。“公子……”他委屈地低喊了一句,眼巴巴望着那同样身不由己的人。   看到杜颜真的瞬间,风无忧愣了一下,眼神忽而悲伤,愁思满怀:这傻子,他果真来了。自己尚且自顾不暇,父兄既然设圈套抓他,又如何好从父亲的盛怒之下救他?   少年倚着柱子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嘴角溢血,脸色苍白,多半已身受重伤。风无忧又心疼又生气,气他不听劝阻执意跟来,若要保他一命,只有豁出去了。   打定主意,他不再看杜颜真,转头对风闻征行礼:“父亲。”   风闻征“嗯”了声,道:“我道是你何时变成了个硬骨头,原是有人给你送吃喝。常乐,为父真是小觑了你,竟结交了子虚观的传人。”   他是子虚观的传人?风无忧看了一眼少年,若无其事地对风闻征道:“父亲误会了,孩儿不认识什么子虚观的传人,更不认识这少年。”   杜颜真见他不认自己,急得边咳嗽边道:“好你个风无忧~小爷昨夜才给你送了吃食,你转头就不认人了!”   风无忧瞪了他一眼,漠然道:“小子,你糊涂了吧,风某何时见过你?”   “你!”杜颜真气急,自己为他闯书院,被人算计重伤至此,他竟轻描淡写说不认识自己?急火攻心之下,杜颜真捂着胸口又呕血了,气若游丝地倚靠柱子,恨恨地看着风无忧,“好一个负心汉。”   风无忧淡漠地道:“既然身受重伤,就好好待着别乱动。”   嘴上说不认识,冷言冷语之下却藏着关切,风闻征和方天瑜心知肚明。   “既然不认识,那便好办了。”风闻征转头,背手俯视杜颜真,“你叫什么名字?”   杜颜真红着眼看着那负心汉,冷声道:“杜颜真。”   “紫阳老道是你师父?”风闻征追问道。   “哼。”杜颜真仰头看天,傲然道,“师父?我敢叫,他不敢答应!”   风闻征心中一惊,面上神色如常:“你会清虚神功,不是紫阳的弟子,难道是偷学而来?”   “偷学?”杜颜真嗤笑,转头看着风闻征,眼中尽是蔑视,“清虚神功乃当世第一神通,你去偷学个试试?”   风闻征噎了下,闭口不言。方天瑜没见到杜颜真的身法,但见师父这般询问,立即接口道:“小兄弟莫要误会,云章书院与子虚观渊源颇深,我们得问清楚。”   风无忧摇头轻叹:杜颜真还是太年轻,被言语激两下便自报家门。不过他武功怪异,前日又信誓旦旦说父亲杀不了他,自己早该想到他应当师承。传闻父亲当年能入逍遥境,是得了紫阳真人的师父清虚子指点。清虚神功多处专门克制云章书院正气歌诀,所以杜颜真只在易筋境,点了穴自己依旧解不开。   “书院和子虚观早没了来往,方先生何必假惺惺?若真记着子虚观的恩情,为何陷害我?”杜颜真捂着胸口环视一眼众人,眼光落于风无忧身上,冷笑道,“好一个负心薄义的云章书院。”   风无忧偏过头不看他,风闻征却不受他激,蹲下来一把捏住杜颜真脖颈,苍老冷厉的双眼鹰隼般盯着他带血的脸颊:“小子,以老夫和书院的地位,还肯耐心跟你说话,已是你天大的福分。你最好说实话。否则,管你是谁的传人,老夫要杀你,谁也拦不住!”   “父亲!”风无忧见风闻征手上用力,将杜颜真捏得脸颊泛红青筋崩裂,忍不住出口制止,“他是子虚观传人,不能伤他!”   风闻征闻言,冲上脑子的血下去了些,放开杜颜真。   杜颜真差点被捏闭气,得以喘息,捂着胸口边呛咳边冷笑:“咳咳……风闻征,我死在谁手上都没关系,若死在你手上,你也活不过明天!”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电闪中,远处屋顶上一个缥缈的人影忽而一闪,随即没入黑暗。   风闻征脸色瞬间煞白,似看到鬼魅般倒退两步,指着杜颜真手指不断颤抖,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清虚子是你师父?”   “你猜。”杜颜真似笑非笑凝视风闻征,随即偷瞄一脸震惊的风无忧,转头挑衅看着风闻征,“要么,你试试。”   “不……不可能,清虚子早就死了!没人能活那么久!”风闻征完全失了风度,又倒退两步,被方天瑜搀扶着,从头凉到脚:清虚子嫉恶如仇,性格乖张,不喜世俗伦理,只按照喜好行事,收一个比自己小百来岁的弟子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若他真还活着,自己伤了他的爱徒,他岂能饶过自己?   风闻征话音刚落,天空又是“轰隆”一道惊心动魄的炸雷。白光中,众人看得更清楚了:对面屋顶站着一位身着白袍的老道,他面容清癯,头发雪白,双眼清亮,神光内敛,身姿挺拔如松,恍若神仙下凡尘。就这样站在那里,便让人不敢凝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仙人。   众人吓得神魂出窍。闪电熄灭,黑暗中只看到那老道士的身影,依旧站在房顶一动未动看着此处。   “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少年辛苦终事成,莫向光明惰寸功。”黑暗中,老道悠然吟道。他声音苍老平淡,犹如百年风霜刮过心底,令人心生怅然感念,只恨往日堕怠虚度无数光阴。   风闻征倒退两步,所有的侥幸都在这诗句里粉碎。他推开方天瑜,踉踉跄跄往老道面前走了几步,双膝一软,颓然跪地,声泪俱下:“仙师……”   “墨痴,你来。”黑暗中,屋顶,缥缈似仙的清虚子轻声唤道。   “是。”风闻征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黑暗中。   “师父!”方天瑜想跟上去。黑暗中,只听风闻征平静地道:“灵蕴,别跟来。”方天瑜立时停住了脚,怔怔望着黑暗中,满心担忧。   雷鸣电闪过后,大雨噼里啪啦从天而降,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滴落地面,激起圈圈涟漪,洗涤着万物的污浊。 第79章 云章故旧事   云章书院桃李峰顶,狂风暴雨呼啸,摧残精心打理的花草林木,授业亭在风雨中傲然挺立。大风吹动四周竹帘,“噼里啪啦”作响,冰冷的雨水一阵阵飘进亭中,最后一块地面也浸湿。   清虚子背手立于亭中,望着亭外的风雨飘摇,开口道:“墨痴,当年你入逍遥境时对我的承诺,可还记得?”   风闻征跪在亭中,宽袍大袖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被水雾浸润,狼狈地粘在额上。他低头道:“书院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训风闻征铭记于心,亦传教弟子知行合一,永记此训。”   清虚子掬了些许清冷的雨水在手掌中缓慢摇动运行,“哧~”那滩小小清水在他手掌上化为一阵烟雾腾空消散。   他缩回手背于身后,盯着远处暴雨中的山峦,开口道:“子虚观与云章书院同宗同源,子虚为道,出世清修;云章为儒,入世救国。本该互为依仗,后来却反目成仇。直到我与你师父这一辈,才化解仇恨。”   “子虚观执刑人执逆道之罚,凡书院弟子逆天而行,皆要身受此刑。”清虚子转身道,“你师父当年收你入门时,给了你几句忠告,你可还记得?”   风闻征心头一凉,跪直了道:“记得。师父赠言:一将为恶,祸害一方;一儒为恶,祸害万世。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自当谨记。   “一语成谶。”清虚子叹道,“你终是违背了你师父的遗言。”   风闻征冲着清虚子直叩头,声泪俱下:“仙师……我错了,仙师饶我这一次。”   “你当真知道错了?”清虚子摇头,“盖世大儒,万世之师,浊世虚名糊了你的眼。你当逆道之罚执刑人已死,便为非作歹,哪还有敬畏之心。”   “仙师我错了,您饶我,我再不下山半步,再不插手俗世之事,安心传道授业,为我北梁育治世之才!求仙师饶命!”风闻征“呯呯”叩首,满头白发披散,完全没了往日的风度,狼狈如丧家之犬,当真可悲可叹。   清虚子转身,缓缓走到他面前:“荣华富贵和权力之巅,让你迷失本性。你师父临终前将你托付我。我活一天,便压制你一天。如今我油尽灯枯,行完此刑,便将逆道之刑传于弟子,日后他便是新一代执刑人。”   方才那臭小子?风闻征胆寒,声泪俱下,哭得声嘶力竭,以头触地,磕出了血:“仙师,我再不敢了,求仙师饶我一回!不要废我武功~”   “墨痴。”清虚子走到他面前,道:“有罪当罚。”   夫子楼,风无忧推开挟持他的弟子,缓缓走到杜颜真面前,看着那张委屈的脸,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满眼温柔。   杜颜真呆呆地看着风无忧,一肚子的气自己就消了。委屈地向他伸出双臂,负气道:“抱我。”   见他这孩子气模样,风无忧鼻头一酸,苦笑着轻刮他鼻梁,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搀扶起来架在肩上,低声道:“肋骨断了抱不得,还撑得住么?”   起身的瞬间,杜颜真疼得冷汗直流,却咬牙点头:“嗯。”   风无忧打量着他,估摸着他的状况,转身对方天瑜道:“师兄,他既是父亲恩人的弟子,云章书院断不能做出忘恩负义之事,我先带他回雅趣阁,万事等父亲回来再说。”   风闻征突然被清虚子叫走,安危难料,方天瑜一时失了主心骨,心烦意乱地挥手:“去吧。”   大雨滂沱中,风无忧搀扶着杜颜真,一瘸一拐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黑云滚滚墨苍穹,电闪雷鸣震耳聋。初夏的暴雨来势汹涌,冲屋打瓦,闪电撕开夜幕,在窗户上投下道道惊心动魄的影子。   杜颜真服了药,换了风无忧的衣衫半靠在榻上,看着雨水在窗户纸上留下点点湿痕发呆。仿佛外面狂风暴雨,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仓促之间没别的,喝点粥吧。”风无忧端着热粥进来,身上刚换的衣衫又被雨水溅湿了些。杜颜真见他白靴沾了湿泥,很想起身给他擦掉。   “我~尚在面壁思过,只能弄到这个,你将就吃些。”风无忧见他没接粥碗,当他看不上白粥,低声解释了一嘴,坐在榻上舀起一勺热粥,仔细放在嘴边吹凉递到杜颜真嘴边。   两人离得极近,杜颜真呆呆望着风无忧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心中酸楚难当。他自己尚被罚不能吃喝,讨碗米粥多不容易?他偏过头不肯吃:“我不饿。公子,你知方才山顶那三道雷电为何物?”   风无忧放下粥碗,沉声道:“逆道之罚。”风闻征虽至逍遥境,但还是血肉之躯,三道雷劫下来,将武功尽废,终身残疾。   杜颜真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公子,你都知道?”   风无忧惨然一笑:“你是清虚子传人,逆道之罚传给你了吧?将来我若逆天而行,你是不是也要引雷罚我?”   杜颜真挠头:“师父是说要传给我来着……但紫阳师兄仍在世,我肯定不能接。”他真诚地道,“而且我会看着你,绝不让你逆天而行。”   风无忧低头看着碗中米粥:“太州那晚你就被我师兄盯上了。这两日他故意放松戒备,就是为引你上钩。我不让你跟来,你偏不听话。你师父若没来,你此时只怕已然没命。”   杜颜真看着他小声道:“公子,师父并非为我而来。”   风无忧默然道:“我知道,子虚观的执刑人,专罚书院逆天之人。若非父亲欲伤天害理,清虚子也不会下山。”他戏谑一笑,“没想到你乃清虚子爱徒,风无忧开罪不起。日后只能讨好你,免得小命不保。”   杜颜真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眼似能透过皮囊看见他肚肠:“风公子生就玲珑心肝,怎会如此看我?”握住风无忧被雨淋湿的手,巴巴望着那人,低声哀求,“公子,跟我走。”   风无忧摇头。   “为何?你父亲把你打成这样,还不给饭吃,为何还要留下?”杜颜真直起身子认真看着他,“公子金銮殿上仗义执言,不论鸿安镖局、危柱山、妙染坊都铭记公子恩德。”   他双手握着风无忧的手,乞求道:“跟我走,好不好?有我师父在,你父亲不敢为难你。”   风无忧依旧摇头,挣脱杜颜真的手凄然一笑:“谈何容易~没有易地而处,你焉知我难处。仗义执言,是不负本心;甘受重罚,乃不负孝义。镜子不能两面光,哪能什么好都让我风无忧占完了。”   “再说我父亲受了刑罚,我当尽孝床前。”风无忧苦恼地捂着额头,“你太小,长大便懂了。”   杜颜真急忙抓住风无忧衣袖,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我懂的,虽然我无父母,但我真的懂。可师父说过,夏虫不可语冰。公子高洁,但你父兄不懂你的忍辱求全,还当你任性妄为。公子颖悟绝伦,当知及时止损。”   风无忧苦笑摇头:“颜真,若是旁人,我定头也不回地走了。可他们是我家人,是我在意之人,我如何能弃他们而去?”   那我便是你不在意之人吗?看着那人,杜颜真突感到心寒:你父兄设陷阱害我,致我如此重伤,你当真不在意吗?   “那……他若受了刑还不回头,要伤天害理,要沦陷地狱,你也跟着陪葬吗?”杜颜真不甘,把风无忧逼到角落里。   风无忧颓然跌坐在榻上,把头埋在胳膊里,沮丧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颜真,别逼我……你去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走的!”   就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拒绝自己……杜颜真搓了搓尚有余温的手,讪笑一下掩饰失落,装作轻松道:“也好,我年纪太小,做事不牢靠,思量不周全,惹公子笑话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想起周锐那句话,捂着胸口着急忙慌下榻,不顾风无忧的阻拦,一边穿靴一边笑:“公子,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待我长大些了,再来……看你。”   “颜真!”风无忧见他脚步踉跄,伸手抓他,却被他一把挣脱。   那人推开门,逃也似的消失在磅礴大雨中。   屋外雷鸣电闪,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风无忧抓不住他,空余一手余温。狂风混着湿冷的雨水拍打着木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让人心烦意乱。   大雨滂沱中,院外忽然嘈杂起来,哭泣喊叫声一片,夹杂着方天瑜声嘶力竭地怒吼:“不要乱!别挤着师父,都给我滚开!”   风无忧心头一凉,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院子,只见风闻征面若金纸气若游丝躺在撵上,胸口衣襟被血浸透,生死不知。方天瑜和众弟子抬着他,哭喊着从风无忧面前经过。   风无忧满眼都是风闻征那张惨白的脸,腿一软,险些摔倒,脑子“嗡嗡”作响。冰冷的雨水迎头浇了个透心凉,他很快镇静下来,瘸着腿追了上去。 第80章 瑶台月下逢   这场初夏的暴雨持续整晚,玉带河水暴涨,漫上了河道,将两旁稻田淹成一片汪洋,只剩大半截绿油油的稻禾露出水面。干涸了大半月的稻禾和土地大口喝水,时不时发出“吱吱”干土浸水声。   莫远歌策马走在青石板路上,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虽归心似箭,但怕马蹄打滑不得不放慢脚步。东方已现鱼肚白,趁着微弱晨光,能看见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脱离河道的束缚,四海皆大,从此欢畅自由。   终于回到镖局,屋檐还在滴滴答答淌水,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淋湿透了,昏暗晨光中倒显现出威严模样。莫远歌将马拴在门前,上前轻叩门扉,轻声唤道:“牛牛,开门。”   门里响起元宝欢快的叫声,以及胡牛牛由远及近的脚步:“莫大回来了!”老旧的大铁门“吱呀”开了,元宝率先冲出,围着莫远歌拼命摇动尾巴。   “莫大,你终于回来了!”胡牛牛一边迎他进来,一边帮他解蓑衣斗笠。   “嗯。”莫远歌将一个沉重的包袱递给他,“给孩子们带的零嘴,你拿去分了。”   “好!”胡牛牛接过包袱,开心不已。   “大郎回来了。”伍智达一边穿衣一边开门,昨夜下雨潮气重,他腿上旧伤犯了,有些微瘸。   “达叔我回来了。”莫远歌连忙过去搀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质烟斗递给他,“我在京城颜玉坊看到的,觉得精巧,想来达叔定喜欢。”   伍智达接下烟斗,细细在手中把玩,满眼笑意:“好,大郎有心了。这趟顺利么?”   “顺利。”莫远歌低声道,“温素秋伏法,花白露赐死。”   “我都听说了。”伍智达仰望着莫远歌,苍老的眼里尽是赞许,“好大郎,有勇有谋,看到你如此出息,老朽此生无憾了。”   莫远歌搀着他进屋,从包袱里取出药膏,细心地给他贴在膝盖上,手掌覆在药膏上,用内力催化药效:“这药膏是托人从御药房买来的,说对陈旧伤有奇效,你先用一个月试试效果如何。”   “你又乱花钱。”伍智达心疼这珍贵的药膏,忍不住皱眉责备,“现在多事之秋,镖局没有进项,能省一点是一点,买这么贵的东西做什么……”   莫远歌抬眼看着他,笑道:“只要达叔坐镇镖局,我就有主心骨,走镖再远也安心。你只管养好身子,挣钱的事交给我。”   “你呀。”伍智达慈爱地看着他,“别陪我这老头子了,快去陪你那小祖宗吧。你这半月不在,他快翻天了,我是管不住他的。”   莫远歌起身嘱咐道:“这药膏一天贴一片,万不可漏贴。”   “知道了,去吧。”   莫远歌出了倒座房便往内院而去,恨不得生出双翼,马上见到那朝思暮想之人。   院子地面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屋檐滴水悦耳助眠,加上这时节冷热适宜,非常适合晨睡。莫远歌轻推房门,“吱呀”一声,没有吵醒睡梦正酣的江千夜。   江千夜喜欢趴着睡,一手搂着枕头,一手蜷在脸侧,身上斜斜搭着一张薄被,两只细长的小腿露在被子外,发出细致绵长的呼吸,睡得十分安稳。   令莫远歌震惊的是屋里地上、桌上、墙上到处都是画,花鸟人物,山水建筑应有尽有。有画了一半的海棠,有涂满色彩的朝阳,有危柱七峰,有妙染砚湖,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素笺完现瀚海崇山之秀丽壮观,不一而足。   这些画里,他画得最多的是莫远歌。   莫远歌垫着脚尖从画缝隙里走过,边走边看地上各式各样的自己。有坐有站,有喜有忧,神态情形千姿百态:有倚芭蕉树对月而饮,有雪夜双刀力战群雄,有云章书院月下赠衣,有砚湖旁跪地而泣,还有演武场练基本功……   他画风稍显稚嫩,寥寥几笔勾勒,却能让莫远歌感受到画中人当时的心境。   看着满地的自己,莫远歌惊了,他自己都忆不清当时情形,江千夜竟然牢牢记住。他要观察得多细致入微,多留心自己一举一动,方能把一个人如此多形态场景全都铭刻心底?   看着床上酣然入睡的人,莫远歌忽觉从前没完全认识他:原以为对比深情,自己一定超越他,如今才知晓,自己在他心中分量竟如此重。   莫远歌走到床前,一张画被江千夜胳膊压着,应当是睡前画的。莫远歌轻轻抬起他胳膊,抽出画纸,画中喜幔高挂,一对新人正在拜堂成亲。画中新人皆身着大红吉服,背对画面拜堂,看不见容貌,却明显看得出是两个男子。   画中两人各执一半红绸携手相伴,如胶似漆,一下刺动莫远歌心肠某处,牵肠挂肚地疼。   他不敢再看,连忙将画放置一旁,蹲在地上收拾满地画纸,一张张整理好放置于桌上。   走到床前,默默看着江千夜熟睡中的眉眼,柔似春水,缱绻多情。他修长的睫毛在轻微颤动,小巧的鼻尖浸出些许细密的汗珠,一缕乌发顺着白皙修长的脖颈钻进衣领,在锁骨处盘成小卷。乌发玉颜,青青白白,青春正茂。   莫远歌坐在床边,怕那头发弄痒他,伸手将它拨到身后,便见他蜷在脸侧的手掌竟然布满密密的水泡和老茧,皆在指根和指肚部位。莫远歌一看便知,那是过度训练造成的。   莫远歌连忙检查他抱着枕头的右手,果然右掌更严重,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好几个水泡都磨破了,正在往外渗水,皆是长时间练剑造成。   莫远歌深知水泡磨破后那种钻心地疼,连忙取来金创药给他上药包扎。莫远歌动作轻柔,尽量不吵醒他,但药粉刺激伤口不可避免引起剧痛,那人竟也毫无知觉呼呼大睡,只是在药粉粘上破皮处时皱了下眉。   他多久没好好歇息了?一边疯狂训练,一边作如此多的画,岂不是一刻也没闲着?   莫远歌包扎完毕,脱了靴子上床,将他翻过来拥入怀中,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摸索着他细长的手臂,如珍似宝,万般怜惜。   “远哥。”江千夜被他揉醒了,尚未睁眼便觉出被人怜爱地抱着,低低呢喃了一句。   “嗯。吵到你了么?”莫远歌低声应道,抬头看怀中人的侧脸。   江千夜没睁眼,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往莫远歌怀里缩:“我好想你~正梦见和你去走镖,遇到一个笨山贼劫镖,劫镖的话都说不利索。”   “嗯,还有呢?”   “你没出手,我用暗器把他打成了哑巴,让他彻底说不了话。”   莫远歌皱眉,轻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你把我吵醒了。”   莫远歌莞尔一笑,捏着他下巴,凑上去在他唇上亲吻,边亲边动情地问道:“是你想我,还是小江公子想我?”   江千夜双臂挂在莫远歌脖颈上,一把将他摁倒,欺身压上去,热切地亲吻啃咬着他嘴唇脸颊,低喘道:“都想,相思入骨,恨不能一口口把你吃到腹中,让你永远只属于我一人。”   莫远歌抱着他腰,让他跨坐于自己身上,一路高涨的情欲快要将他点燃,浑身发烫,低哑着道:“远哥永远只属你一人……”   天光大亮,莫远歌穿戴好,拿过桌上包袱递给江千夜:“给你带的东西,打开看看。”   江千夜兴冲冲地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个三层的木盒。小心翼翼取出第一层,里面是切码整齐的桂花糕,闻之香甜扑鼻,正是他提过的京城张家铺子桂花糕。   江千夜取出一块放在口中,香甜软糯的滋味瞬间占据味蕾。他大快朵颐,边吃边满足地道:“饿死我了,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莫远歌伸手擦去他唇边的糕点残渣,笑道:“还有别的,再看看。”   江千夜把桂花糕塞口中,腾出手打开第二层,里面是包装精美的糖果,五颜六色,十分诱人。   “你要的胡记牛乳糖。”莫远歌道,“可惜去晚了,只买到这些。”   江千夜咽下桂花糕,盯着那盒糖果,并没有告诉莫远歌当时自己就是随口一说。他剥了一块糖,抬手塞到莫远歌口中,道:“远哥先吃。”   莫远歌含着糖果,笑道:“再看看下面。”   江千夜打开第三层,盒子底部躺着一本册子,封面写着《天阙剑谱》,是莫远歌在京中找人出的译本;剑谱上躺着一支翡翠鸾凤钗,鸾凤由细如发丝的金丝累编而成,尾羽处以五颗翡翠珠点缀,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西雅花铺的东西太俗,都是批量打造。我托人找宫中金匠特制这支金钗,不知合你心意么?”莫远歌拾起鸾凤钗,轻轻插在江千夜蓬松的头发上,手法熟练,浑不见之前的插香手法。看着江千夜头上金钗,满意地点头:“你若扮旦角,戴上一定好看。”   江千夜拔下鸾凤钗细细查看把玩:“远哥,你想看我唱戏么?”   江千夜旦角名满京城,但莫远歌却没见过。他沉默片刻,摇头:“不。”   “为什么?”江千夜诧异地看着他。这人惦记着自己要钗子的事,应当好奇大家口中风华绝代的扮相才对。   莫远歌沉吟片刻,看着江千夜,红晕悄然爬上双颊,略有些羞涩地看着鸾凤钗:“我心中是很想看,但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唱戏……我不愿你做不喜欢的事。”   江千夜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双臂挂在他脖颈上撒娇:“我愿意穿戴给你看。待我将行头凑齐,在镖局开个堂会,我给大家来一段。”   莫远歌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羞涩地道:“我……我想一个人看,在床上看。”   江千夜笑道:“那你可要帮我凑行头。戏服、头面都没有。”   江千夜没嘲笑他,莫远歌自己反而羞得脸通红,只是点头。   江千夜从他怀中挣脱,拾起译好的剑谱,粗略一翻,密密的小楷,字迹清秀,墨迹新鲜,定是耗费了不少心思才能这么快弄到手。   “我听说皇上下旨将烂柯门满门抄斩,花白露不甘心,抗旨潜逃。”江千夜将剑谱放回盒中,“如此一来,我还有亲手报仇的希望。”   “星河。”莫远歌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手掌,若有所思道,“此次进京发生太多事,我回来路上细细理了一下,有些话我要跟你说清楚。”   “发生了什么?”江星河瞪大眼睛看着莫远歌。   莫远歌将进京后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他。“云章楼此举太过阴毒,若非风无忧仗义执言,只怕镖局和危柱山已血流成河。”莫远歌道,“如今他们父子反目,风无忧定要吃些苦头。”   “皇上说要择日迎接玉玉回宫,玉玉尚不知自己身世……我真不知如何开口。”莫远歌发愁道。   江千夜脸色极差,看着莫远歌的脸,伤心地问道:“远哥,你进宫时,是不是做好赴死的准备?”   莫远歌心念一动,方才只顾说事,竟忘了他会联想到进宫与武帝交涉,是九死一生、虎口拔牙的凶险之举。他满脸堆笑,讨好地拉着江千夜的手:“没有,这么多人命在旦夕,我当时哪能想那么远,脑子一热就进宫了。”   江千夜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睫毛滚动着,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黯然失色,透着寒彻骨髓的伤心。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我真没想那么多。”莫远歌见他这般难过,揽过他胳膊低声哄道,“再说这么多人命,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去搏一把。而且,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   “为了他们,你就可以去死吗?”两颗热泪从眼眶滚落而下,吼道,“如果要用你的命去换他们的命,你是不是毫不犹豫就换了?”   莫远歌被他吼了一下,萎靡地盯着地板,揽他胳膊的手缓缓垂落,一言不发。江千夜见他这样,气得背对着他躺下,拉过被子蒙着头生闷气。   莫远歌默默叹息,他原本还有话要对江千夜说,现在也不知如何开口。没脸告诉他自己又要撇下他去大月氏寻梁奚亭。   看着那人在被子里烦躁地扭动,莫远歌枯坐半晌,思前想后,试探着去拉江千夜蒙头的被子,轻声道:“星河,我有事和你商量。”   “不听!你莫大镖头多能耐,天大的事都不需与人商量,自己一肩就挑了,何事还需要与我这小角色商量?”江千夜蒙在被褥里阴阳怪气挤兑他。   莫远歌皱眉,知道不来点好处灭不了他这股火,叹了口气道:“唉……我原本打算带你去西域转一圈,既然你这么生气,那便算了。”   江千夜长这么大从没出过北梁,一听要去西域,翻身坐起,两眼放光:“你说真的?”   “嗯。”莫远歌笑眯眯地道,“你愿意跟我去么?”   江千夜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瞬间阴转晴,抱着莫远歌的胳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愿意,我愿意!” 第81章 围炉共夜话   为庆祝莫远歌凯旋,胡牛牛和赵满仓操持着在院中吃炙肉。天刚擦黑,院中烧了篝火,架起烤架,七八大小的孩子们围着烤架嬉戏打闹,热闹非凡。   “菜来了!让一让!”胡牛牛一马当先,身后跟着赵满仓和三个半大孩子,五人各端着巨大笸箩,里面红红绿绿荤素皆有,从院门鱼贯而入,将菜摆到事先备好的长桌上。   “起火,烤肉!”胡牛牛当起了总管大厨,指挥着孩子们生火、刷油、烤肉,忙得不亦乐乎。   莫远歌、江千夜、伍智达三人围坐在廊檐下,中间放置一个小烤架,旁边小桌摆了烫好的酒,几盘烟熏野味,一筐新鲜樱桃。   伍智达翻动烤架上的鱼,道:“风闻征盖世大儒,一代宗师,报仇心切,竟走了昏招。他太心急,浑忘了武帝人中之龙,最忌被人利用。他要鸿安镖局、危柱山皆亡,武帝偏不遂他心意,反而施恩于我们,如此对云章楼也是敲打。不过风闻征伤心过头,一时间未必能领会武帝的意思。”   “嗯。风无忧在堂上那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才最得圣心。”莫远歌看着火焰点头,“所以,我并不担心风无忧。待风闻征想通此节,会明白是风无忧让云章楼免于灭顶之灾。”   伍智达将烤得“滋滋”冒香气的鱼翻了个面,皱眉道:“自星河杀花知微开始,江湖局势可谓瞬息万变,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凭理侠司一夜翻身,烂柯门迅速陨落。这棋局,看似危柱山、云章楼两大派搅弄风云,实际掌握棋局的人是武帝。”   莫远歌点头:“如今武帝要文治,便要将江湖势力握于股掌之内。舅父聪慧,看出武帝心思,提出成立理侠司。与其说舅父借武帝的东风除掉烂柯门,倒不如说是舅父顺应武帝心思。在处理烂柯门一事上,舅父并没有恃宠而骄。武帝自然明白镖局和危柱山顺应天意,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烂柯门。”   江千夜吃着樱桃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所以武帝才容不得风闻征。”   伍智达将烤好的鱼递给他:“正是如此。风闻征妄自揣测圣意,利用你身世,妄图左右武帝下旨除掉镖局和危柱山,他自是生气。”   江千夜接过热气腾腾的鱼,耸耸肩无奈道:“帝王之术太复杂,不如闷头吃烤鱼。”   莫远歌用指腹抹去他唇角残留的樱桃肉,对伍智达道:“达叔,当年你和娘上天阙城救我,可听说武帝如何关注被喂冰心丹的少年?”   伍智达皱眉思忖片刻,道:“没听说……当年现场一片混乱,烂柯门在天阙城到处杀人,我和家主救出你时你已奄奄一息,我们哪还有别的心思,马不停蹄就将你往风无明那里送。”   “奇怪。武帝见我时情绪有些激动,还说了句‘你竟这般大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莫远歌眉头紧锁,“莫非……他是见过我的。”   伍智达沉默不语,握着夹子不断翻动烤架上的食物,羊肉“滋滋”冒油,滴到炭火上腾起一阵烟雾。   烟雾缭绕中,伍智达面色沉重:“大郎,老一辈种下的因,却要由你来承受这果,我觉得十分不公。很多事我不想让你参合,也没告诉你。”   莫远歌无奈一笑:“这是我的命。该我承担的,总也逃不掉。”   伍智达抬眼看他,满眼愧疚,将手中烤好的羊肉串递给他:“当年我一念私心,让你显叔抱着玉玉藏身镖局。事后我与他细细分析过,李贵妃为何要自尽、自尽前为何一定要将皇子远离皇宫。或许……”   “或许与武帝的战神身份有关,对么?”莫远歌将手中肉串递给江千夜,转头看着伍智达,“我与显叔聊过了。”   伍智达眼中惊诧一闪而过,随即低头继续烤肉:“是。我与清秋都怀疑,天阙密卷造出的战神或许有着致命的缺陷,于面容、人事、子嗣皆有妨害,所以当年太祖皇帝命子孙不得再次开启。”   莫远歌点头:“与我想一样。所以达叔,我要去大月氏寻舅父和宋晓云,一切答案皆在宋晓云护送的太医令身上。”   江千夜啃着羊肉串,目瞪口呆看着二人,这才明白自己所知内情仅为一星半点。当即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大月氏。   “我!我也要去!”江千夜连忙道,怕伍智达不答应,立即补充道,“远哥答应我的。”   伍智达看着无奈地看着二人,道:“你现在也算能见光了,想去就去吧。人这一生憾事太多,趁年轻,趁还对这世间葆有好奇,四处走走,老了也少一桩遗憾。”   他目光暗沉,面容在炭火照耀下黯然失色。江千夜心念一动,拿起烤好的羊肉递给伍智达:“达叔,你吃。”   伍智达抬眼看他,满眼慈爱,接过肉串却没吃:“你们一路当心,互相关照着点,找到清秋和晓云就快点回来。”   “嗯。”莫远歌悄悄握着江千夜手,轻声应道,“达叔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我也会照顾好远哥!”江千夜连忙道。   夜空佳月端圆,屋后清风习习,院中篝火通明,欢声洋溢。少年嬉戏追逐,老人慈爱祥和,远哥贴心温柔。身上烤得暖融融,江千夜惬意地倚着莫远歌臂膀。这一刻,不识日月长,只恨春风短。   可是,师父怎么办?   想起师父,江千夜猛地从温柔乡跌落冰窟窿。师父受伤不能行走,若自己去大月氏,谁照顾他?   他瞬间没了心情,对莫远歌使了个眼色。莫远歌会意,道:“星河,你若困了先回屋睡吧。”   “嗯。”江千夜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达叔,我先回屋睡了,你们慢聊。”   伍智达挥手道:“去吧,我跟大郎还有话说。”   江千夜应了声,低着头匆匆走了。   江千夜一走,时不时看这边一眼的赵满仓立即跑来,满脸堆笑地对二人道:“师父,达叔,家中两位贵客想见你们,在达叔房内等许久了。”   两人对视一眼,莫远歌起身道:“好,且去看看。满仓你莫跟来,去玩吧。”   伍智达起身跟在莫远歌身后,要走出院子又折回,从笸箩里抓了一把烤好的肉串,快步往前院走去。   莫远歌伸手推门,陈显忠和玉玉正坐在榻上,见二人进来,两人立即起身。玉玉本郁郁寡欢,见莫远歌进来,眼睛瞬间有了神采:“莫大。”   陈显忠怯怯地看他身后的伍智达。伍智达不言不语,走过去将手中肉串塞到玉玉手里,只说了个“吃”便坐到床沿上,似根本没看见陈显忠。   陈显忠见他这样冷漠,如霜打的茄子,恹恹地又坐下。   莫远歌莞尔一笑,轻拍玉玉瘦弱的肩,看着那张清瘦苍白的小脸道:“尚未用晚饭吧?我们边吃边说。”   “嗯。”见到莫远歌,玉玉心中好受了许多,坐下慢慢吃着伍智达给的肉串。鲜美滑嫩的肉块包在口中,玉玉却没嚼,眼泪在眼眶里滚动。   他抬袖轻擦眼窝,盯着手中的肉串,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边抹泪。嘴里塞满肉,眼泪无声顺着脸颊流到嘴里,他抽动了下鼻子,又低头大口往嘴里塞肉,直到再也塞不下,蹲下去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了。   他瘦弱的肩膀耸动着,脊背颤抖,瘦小的身躯在油灯下只留下一团小小阴影,随风摆动,似浮萍般身不由己。   伍智达和陈显忠双双叹息,皆默不作声。莫远歌蹲下去轻拍玉玉脊背,递一张锦帕给他,柔声哄道:“好玉玉,莫哭了。你不想回赵员外府,便住回来把。”   玉玉在赵府时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原以为这次偷偷摸摸回来一趟,很快又得回赵府躲藏。小小的心里充满绝望,不知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何时是头。听莫大竟让他回家,玉玉猛地抬起头,双眼红肿,巴巴地看着莫远歌:“莫大,你说真的吗?”   “嗯。”莫远歌轻轻抚摸他头顶,微笑道,“这次不骗你。”   玉玉苍白的小脸明显高兴了一下,随即又顾虑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没关系的吗?”   莫远歌被他谨小慎微的模样刺得心口一疼,拉起他,用锦帕擦着他弄脏的衣襟,低声道:“不妨事。往后……”   “大郎!”陈显忠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连忙制止他。   玉玉见陈显忠如此,好奇地看着他:“显叔,怎么了?”   莫远歌拉他坐下,笑得有些愧疚:“玉玉,往日我总是骗你,你生我气吗?”   玉玉紧贴着他坐下,像走失的孩子看见亲人,手紧拽着莫远歌衣袖,叹了口气:“不生气,但伤心。我太笨了,每次别人都能看出你在哄骗我,可我就是看不出来。”   他通透直白如一汪清水,不掺半分杂质,莫远歌却面上微红,拍他肩:“往后我再不哄骗你了。今夜回来就不走了,大家都在后院烤肉,你快去。”   “嗯!”玉玉擦了擦眼睛,开心地抓起肉串就跑了。   “这……大郎,他的事,你都安排好了?”陈显忠不安地望着莫远歌。   莫远歌看着玉玉欢快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里,背手道:“皇上择日会迎他回宫。显叔,皇上答应不追究镖局私藏皇子的罪过,你自由了。”   陈显忠脸明显僵了一下,转头看伍智达,伍智达却只顾埋头卷烟卷,似没听到莫远歌的逐客令。   如坠冰窖,陈显忠惨然一笑,起身木然立住,双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颤声道:“我……我……那我先走一步。”夺门而出,再无颜面多待一刻。   “站住!”伍智达看了莫远歌一眼,起身出门,立在陈显忠身后,开口道,“如今鱼贱难卖,撑船打渔的营生不好做。我老了,操持镖局事务已力不从心。你留下,给我搭把手,给你一碗饭吃。”   “不……不必了。”陈显忠头也没回,冷月下身子微微颤抖。   “不过没工钱,一文钱也没有。”伍智达似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说完转身往屋里去。他一瘸一拐走到门口,看着屋中灯火,低声道:“老了,以前放不下的事,如今也不在意了。”   陈显忠仰天闭目,两行清泪滑落苍老的脸颊,终是没迈出镖局大门。   陈显忠被安置在伍智达对面的屋子。莫远歌站在屋中看着对面忙碌的人影,道:“你原本可以不留他的。”   “他老了,撑不动船了,好歹相识一场,我总不忍他露宿街头。”伍智达缓缓坐下,撩起裤管,换上一张新的膏药。   莫远歌看着对面那人,眼睛渐渐有了杀气,冷声道:“若不是他酒后发疯,你的腿何至于……”   “大郎!”伍智达低喝制止他说下去,以手支额,“莫说了……”   “达叔!”莫远歌红了眼睛,转身单膝跪在伍智达面前,手轻轻抚着他膝盖的刀疤,低声哀求,“他如此伤你,毁你,你怎能原谅?如今镖局不需要他了,赶他走。我担心你将他留在镖局,他哪天兽性大发,还要害你!”   当年从门缝里看屋中,陈显忠的血腥残暴给莫远歌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这些年,他表面对陈显忠礼貌有加,心里却恨他入骨。   “他为人自私残暴,不值同情。”莫远歌用内力调理他膝盖旧伤,低声哀求,“我和舅父会孝敬你的,绝不让你晚年孤苦无依。赶他走,好不好?”   伍智达沉默半晌,以手覆面,颤声道:“大郎……若江星河有难,你帮不帮?若他做了伤你的事,你原不原谅?”   莫远歌结舌,缓缓起身,看着伍智达,满眼哀伤:“我明白了。”说完便夺门而出。   从伍智达房间出来,莫远歌心里跟吃了苍蝇般难受,扶着墙根呕了两下,却什么也呕不出,挣得额头青筋暴起。他撑着墙喘气,心道:若真喜欢得紧,怎能忍心伤你?不过是以爱之名,行禽兽之事罢了。   待胃里不那么翻腾了,他才缓缓往住的院子走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五一快乐呀~ 第82章 身陷恶魔掌   莫远歌和江千夜一大早便收拾好,挑了三匹快马,一骑两人共乘,一骑专门驮行李,另一骑用于换乘。保证速度的同时,马匹也能充分休息。   二人没惊动其他人,天刚蒙蒙亮便出门,策马往西北而去。江千夜坐在莫远歌背后,手抱着他腰。   骏马疾驰中,江千夜抱得更紧了些,生怕一个不慎坠落马下。“远哥,回头教我骑马。”他把脸埋在莫远歌背上,颠得声音颤抖。   “你要学的还多,但不可心急,一样样慢慢学。”莫远歌策马疾驰,“昨夜我回屋你已睡下,你师父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他暂在镇上客栈养伤。”江千夜道,“他不放心,怕我惫懒,一定要守着我练剑才放心。”   “你还惫懒?手都磨成什么样了。”莫远歌哑然失笑,“你们师徒真是一个比一个心急。”   “远哥,我壮了些,你发现没?”山川壮丽疏阔,江千夜也心情舒畅。   “抱着是比之前重了些。”莫远歌道,“抱好,我们要快些赶路,天黑前一定要赶到桐林镇,否则只有露宿山野。”   桐林镇比邻桐子城,却不如桐子城繁盛。出了桐林镇便是陵城关,雄关险隘后便是西北一望无垠的戈壁沙漠。因此,西出西域的客商旅人都会在桐林镇做最后的补给。   莫远歌盘缠行李备得充足,但考虑马匹负重,他打算到桐林镇再备水。两人到达桐林镇时天已黑尽,沿着古老残破的街道缓缓前行,两人寻了镇上最大的客栈住下来。   莫远歌将马匹栓在马厩里,解下马背上的包袱递给江千夜:“你先吃饭,吃了就回屋歇着,莫等我。”   在马背上颠了一天,江千夜屁股磨得火辣辣疼。接过包袱别扭地扯了下前裆,皱眉道:“屁股快巅成八瓣了,小江公子太遭罪。”   莫远歌见他弯腰叉腿,生怕再磨到屁股,笑道:“今日是赶得有些急,你又不善骑马,定不好受。今夜好好歇息,明日过陵城关,山高路险更是难行。”   江千夜抱着包袱叉着腿,如螃蟹般往楼上客房而去,还不忘回头嘱咐莫远歌:“远哥你早点回来。”   “嗯。我买到水袋便回,一刻也不耽误。”莫远歌拎着刀匣带子轻轻一甩,将刀匣背在背上,转身出门。   江千夜将包袱放屋里,便下楼吃饭。客栈不大,桌子五六张,在座十来人。他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素面。   小二殷勤地将面条端上,江千夜饥肠辘辘,端起便吃。他刚吃了两口,便听到院中一阵喧哗。   “混账东西,打几个家丁都要这么久,若非你们耽误功夫,本公子怎会落到留宿这破地方!”一个男子暴跳如雷地道。   “世子,那宋府家丁都是高手……在下二人……”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砰”门一脚被踹开,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气冲冲进来,狭长的双眼不屑地瞥过众人:“都滚出去!这客栈本公子包了!”话音刚落,两个手持大环刀的大汉走进来,虎视眈眈地环视在场众人。   锦袍男子约莫二十来岁,头戴红宝石二龙金冠,足踏凌云靴,身姿笔挺,眼中透着咄咄杀气。他身后两个大汉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将锦袍男子牢牢护住,似他一声令下就要大杀四方。   满堂宾客顿时吓得不敢吱声,店小二一脸惶恐地迎上去,弓腰屈膝问道:“爷,您是要包下小店吗?”   “本公子不想再说第二遍,想要命的快滚!”锦袍男子背着双手瞥了他一眼。   “这……”店小二一脸苦大仇深。尚不知这位爷的身份,也不知他所付银两几何,怎好出言赶人?   “肃王世子在此,尔等速速离去!”持刀汉子声如洪钟。这三人直愣愣杵在门口,一看便是不好惹的货色,众人立即起身离去。   真是冤家路窄,肃王世子萧震宇进门那一刻,江千夜就认出他了。他低头以袖遮面,打算跟着众人混出去。瑟缩着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经过萧震宇身边时快速往前挪了两步,绕过那汉子夺门而出。   “站住!”萧震宇突然转身,指着江千夜道,“你,不许走!”   江千夜心一凉,立时站住,紧咬着唇,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拳,旋即松开。该来的躲不掉,他干脆转身,对着萧震宇施施然一拜:“见过世子。”   见到江千夜那张脸,萧震宇冰冷傲慢的脸顿时开了花,双眼放光,张开双臂朝江千夜跑来,兴奋地围着他左右上下打量:“哈哈哈……真是你,欢儿,方才便觉你眼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他细长的双眼弯成细缝,激动地搓着双手,欣喜若狂地看着眼前人,转身对两个随从道:“你们两个混蛋拖延时间,没想到竟促成本公子心愿,免你们一顿罚!”   两个大汉当即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上前道:“世子有事尽管吩咐。”萧震宇一双眼睛似贴在江千夜身上,挥手道:“去赶人,动作麻利点,勿让人搅扰本公子。”   “是。”二人立即吆喝众人离开。   客栈中住客尽数被赶下来,院中立时乱成一片,有人骂骂咧咧抱着行礼往下走,有人急匆匆上楼收拾包袱,牲口嘶鸣,孩童啼哭,一片混乱。   “世子,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江千夜低头抱拳,想趁乱离开。   萧震宇展开双臂闪身拦住他去路,笑眯眯地道:“欢儿,袁福芝死了,你孤苦无依流落至此,本公子怎能坐视不理。”   江千夜不欲与他纠缠,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暴露自己过往,温文有礼抱拳道:“在下有技艺傍身,尚能混口饭吃,不敢劳世子记挂。”   萧震宇色眯眯地盯着江千夜,抓住他拳头往怀里一拉,顿时将人拉到自己面前。轻抬他下巴,逼他看着自己,蔑然道:“真是活腻了!一个戏子而已,竟敢不给本公子面子。袁福芝已死,谁还能护着你?”   萧震宇声音不小,立即有人好奇地朝这边看来。江千夜余光瞥见有人对着自己指点,当即甩开他手正色道:“在下乃堂堂正正的北梁子民,非奴非贱,望世子自重。”   萧震宇恼羞成怒,一把捏住江千夜的脸颊:“贱奴就是贱奴,才穿几天人皮,就忘了自己是什么玩意儿!”转头冲着院中兵荒马乱的众人大声道,“诸位,你们可知此人是谁?此人乃太监的玩物,京城有名的兔儿爷。哈哈哈……下贱东西,竟敢违逆本公子。”   江千夜心头一冷,衣袖下紧握的双拳轻微颤抖,青筋爆现。闭上眼睛将自己推入黑暗中,四周窃窃私语的嘲笑、不齿、叹息,恶毒的言语如淬毒冷箭,齐齐射向他。   “据说他后背纹了好东西,专门用来勾引男人,今日大家一起开开眼界,好不好?”萧震宇见众人围过来,顿时来了兴致。   听到这话,江千夜如坠冰窖,耳中“嗡嗡”作响。本已爬出泥淖,又被萧震宇一脚踹了回去,扒得赤身裸体。人人都比自己高贵,人人都在指责唾弃,不给他留一丝活路。   “好!”人群中,一个牵马的汉子率先喊道。   “我也想看!”一个年轻男子随即附和,立即换来身边妇人一顿拳头:“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男子顿觉颜面尽失,捂着妻子拳头对众人尴尬一笑:“兔儿爷谁不想看呐!”   “我还没见过兔儿爷,真是开眼了。”又一个汉子附和道。   “听说这种人比窑子里的女子更勾人更下贱,就是没见过呐!”男人们沸腾起来。   众人哄闹声中,萧震宇眉开眼笑,一把抓住江千衣领,正要往下拉,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一下钳住他手腕,捏得手骨“嘎吱”作响。   “痛痛痛~放手~”萧震宇连连哀嚎,却不得动弹,又惊又怒,抬头便对上江千夜那双血红的眼睛。   江千夜似笑非笑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布满红血丝,闪着微光,如吐信毒蛇又如醇香美酒,既危险又魅惑,咬牙切齿地道:“世子,手下留情啊~在下只是想活命,世子何必苦苦相逼?”   萧震宇心头发毛,狠命挣扎起来:“混蛋~来人,快救本公子!”   他话音刚落,两名大汉一个箭步冲过来。两人身壮如牛,大吼一声,手中的制式横刀一抖,划出两道弧线,直直朝江千劈杀过来。   江千夜立即松开萧震宇,身子后仰,一个漂亮的下腰,两把大刀险险贴着他腰腹而过,旋即转身,细长的双腿分别侧踢向两人腹部。只听两声闷响,两名大汉倒飞出去一丈远,痛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倒地翻滚。   “废物!废物!”萧震宇又惊又怒,狼狈地边退边骂。   江千夜眼里闪着凶光,脸上浮出恶毒狞笑:“萧震宇,你好残忍啊!杀人诛心!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萧震宇见他这模样,吓得捂着手后退至人群后,急赤白脸大喊:“来人,给我拿下!”   “呯!”大门被踹开,一队身着铠甲的官兵鱼贯而入,将院中众人团团围住,粗略一算竟不下百人。   方才还在起哄的众人一见统一制式的官兵,瞬间噤声,纷纷后退。萧震宇退至官兵统领身后,指着江千夜气急败坏怒吼道:“给我杀了他,杀了他们,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走!”   这混世魔王向来无法无天,今日失了颜面,竟恼羞成怒要将在场之人全都灭口。   “官老爷,我们并没犯事,饶我们一命啊~”方才带头嘲笑江千夜的牵马汉子委屈地喊起来。他似马队首领,一开口身边的兄弟们也跟着跪下磕头:“求官老爷饶命啊~”   余下众人纷纷跪地求饶,胆小些的妇孺已吓哭。   环视着那群人,江千夜脸上挂着冷笑,似局外人一般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老子不管,统统给我杀了!”萧震宇推搡官兵统领。   “世子,末将~末将~”年轻的统领一脸为难,都是爹生娘养的,怎能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死手,“肃王知道会处罚末将的。”   “你胆敢抗命!”萧震宇气急败坏指着他,“好,不用等我爹,我现在就宰了你!”说着“噌”一下抽出身边士兵腰间大刀,刀尖直指统领胸口,恶狠狠地道:“快下令!”   统领一脸无奈,只得挥手,列队整齐的官兵“唰唰”整齐抽出大刀,泛着寒光的刀尖直冲着手无寸铁的百姓,眼看就要血流成河。   “娘,我害怕~”五六岁的孩子满眼恐惧,吓得缩在女人怀里大哭起来。女人一边抹泪一边捶身边的丈夫,埋怨他看热闹耽误功夫,没来得及走掉。   江千夜忽然摇头轻叹,月牙儿似的桃花眼三分媚惑,七分勾魂,似笑非笑地道:“佳人出尘绝色,世子不是金钱砸就是暴力抢,真是俗不可耐。”   萧震宇躲在官兵身后,又怕又恼:“本……本公子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江千夜哑然一笑,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低沉魅惑的声线如软羽刷过心间,令人酥倒半边:“世子曾黄金百两求在下伺候一晚,如今在下不需要银钱,也能陪公子一回。不知世子可还肯赏脸?”   萧震宇哪受得住他这般勾引,软了声音,惊魂未定地咽了口唾沫:“什……什么条件?”   江千夜酒窝浅笑,慵懒诱人:“我厌恶丑陋之物,让他们滚,我心情舒畅了,便赏你一回。”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牵马汉子为首的百姓望着江千夜,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他们那般对待他,那人却以德报怨舍身相救。   萧震宇推开众士兵走到离江千夜一丈远处,尚有些胆寒:“你……你当真?你功夫那么好,你以为本公子会信你?”   “嗯~”江千夜柔柔一笑,迎着火光,妖冶的脸妩媚动人:“世子若不信,可先将我捆起来。”   萧震宇仔细打量着他,此人虽与京中时有些变化,但那张脸依旧精美绝伦。当年为得到他,不惜得罪袁福芝,人没得到还被打一顿,如今有机会亲近他,萧震宇如何肯放过。   “你们俩,上!”萧震宇对身后两名大汉一挥手。   两个大汉此时已缓过来,怨毒地盯着江千夜,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他胳膊,脚猛踢他膝弯,逼他下跪。   江千夜丝毫不抵抗,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萧震宇,漆黑的眸子如无底深潭:“世子一诺千金。”   萧震宇咽了口唾沫,挥手让士兵放百姓走。士兵们立即让开一条路,众人纷纷抱头鼠窜,哪还顾得江千夜这个救命恩人,唯恐慢一步性命不保。   萧震宇放下戒备走到他面前,贪婪地抚摸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嘲讽道:“你为他们舍身,可谁在乎你的死活?愚蠢。”   江千夜根本不在意他的话,抬头看着萧震宇,眼角含笑,性感魅惑,有浪荡少年的邪气,又透着直逼人心的纯真:“小爷偏生菩萨心肠,不像世子,心都是黑的。”   萧震宇一把扭住他脸颊,狞笑道:“本公子心是黑是白,上了床剥了衣衫不就知道了吗?”抬头对随从道:“带走!”   随从扭着他双臂往楼上拖。江千夜忍痛挣扎着凑到萧震宇面前,饱满的朱唇轻轻置于他耳边,吐气如兰,声如鬼魅:“好啊,我一定好好看看你心什么颜色……”   “在你这里,本公子永远只有一颗红心。”萧震宇轻拍他脸颊,淫笑道,“待本公子玩够,便将你武功废了,带回京养在府里……拖走!”   江千夜被拖着上楼,转头柔媚可怜地哀求:“世子好不守信,竟骗我。”   萧震宇心情舒畅,跟在后面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哈哈哈~本公子言而无信又如何?美人儿~留着力气床上叫吧~”   眼看就要到房门口,江千夜挣扎不得,回过头来继续哀求萧震宇:“在下从未服侍过人,面皮薄,求世子不要让人看着……否则在下没脸活了~”   美人到手,萧震宇心花怒放,急不可耐地道:“听你的~给我绑床上,绑结实点!” 第83章 心念生魔障   皮匠铺羊皮囊刚好卖完,莫远歌守着掌柜打制了四只,两大两小,可装下一百斤水。他提着水袋往客栈走,远远就见客栈被官兵包围,密密麻麻的火把将漆黑的大门照得通亮,手持大刀的汉子与官兵统领在大门外说话。因隔得太远,听不清说什么。   莫远歌心中“咯噔”一下,闪身躲到街边柱子后,侧耳细听,隐隐听到一人提及“肃王世子”。肃王世子对江千夜心怀不轨,他在这里,江千夜岂不危险万分?   莫远歌心急如焚,纵身跃上屋顶,弓腰屈膝,如猫般轻盈朝客栈方向飞奔。离客栈大门尚有五六丈远,他飞身而起,如展翅鹰隼掠过客栈上空,轻巧落于客栈屋顶。他面色阴沉,瞥一眼远处大门口毫无察觉的官兵,抬手揭开房顶瓦片,看向屋内。   屋中灯火通明,看不到人。隐隐听到“嗬嗬”的喘息声,急促又嘶哑,似癫如狂,闻之令人胆寒;侧耳细听,“嗬嗬”声中还夹杂着另一人低沉虚弱、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哀鸣,似濒死之人的痛苦挣命。   莫远歌抽出龙吟刀,纵身一跃而下,稀里哗啦带动许多瓦片落于屋中。   落地瞬间,眼前一幕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床上躺着个被开膛破肚的人,花花绿绿的肚肠流了一床,四肢被削得只剩森森白骨。腥臭暗红的血染透床铺,血流顺着床往下滴,地面一片暗红。那人还未死,口中塞着破布,喉咙里发出虚弱哀鸣,空洞的双眼盯着帐顶,正是那倒霉的肃王世子萧震宇。   江千夜披头散发蹲在床上,双手在萧震宇肚腹中掏着。满身满脸是喷溅的鲜血,将眼睛都染红,脸上挂着阴毒癫狂的笑,嘴里“嗬嗬”作响。   他双手将萧震宇心脏掏出来,血淋淋地举到眼前,用力一捏,“砰”心脏似烂柿子般爆裂,碎肉溅了他一脸。   “哈哈哈~我看见了,你的心是黑的!”江千夜癫狂地笑了起来,前俯后仰,血红的泪顺眼角往下流,异常血腥可怖。   眼前场景惨如修罗炼狱,莫远歌双膝一软差点栽倒,冲到床前颤声唤道:“星河,你在做什么?”   江千夜完全癫狂,指着萧震宇狞笑道:“哈哈哈~萧震宇,你起来啊,害我啊!”   莫远歌约莫明白发生了什么,迅速冷静下来。此地不宜久留,趁门外把守的官兵还没发现屋中变故,他们要逃得越远越好。   一指戳在江千夜脖颈间,癫狂大笑的江千夜如面粉袋般软下来,被莫远歌一把接着。他用布条将江千夜绑在背上,拾起包袱,推开窗户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莫远歌背着江千夜漏液狂奔,在距离桐林镇百里之外的溪边大树旁停下来。   溪水淙淙,两旁花海一望无垠,各色各样的野花在微凉月色中摇曳,散发着诱人的香。微风拂过,花海的芬芳袭面而来,却洗不去丝毫疲惫。   江千夜尚未清醒,伏在他背上睡得很沉。莫远歌将他放在花丛中,脱去他身上血衣,就着溪水洗去一身污迹。   江千夜手腕脚腕皆红肿破皮,是绳索捆绑留下的印记,除此之外倒没别的伤。莫远歌给他穿好衣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手摸他脉搏。   江千夜双眉紧蹙,头微微摆动,睡梦中也很不好过,脉搏快而强烈。莫远歌触手便知他又动用了阴极功和缩骨神通。凄然收了手,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忽而满心悲伤。   萧震宇死前惨状在眼前挥之不去,让他联想到此前花知微及烂柯门三人的死状,皆是尸身损毁,惨不忍睹。   他心中究竟背负多少仇恨,下手才会如此狠毒?低头看着怀中人,这是莫远歌第二次见江千夜撒癔症。他究竟怎么了?   抱着江千夜,似要将他嵌进胸膛。怀中人呼呼大睡,莫远歌颓然靠着树干,从未有过的疲惫从心底最深处而生,瞬间席卷全身。   甫一放松,身上的刀匣、包袱随之落地,稀里哗啦,彻底崩塌。空洞地望着高悬的残月,乌云铺天盖地从天边席卷而来,很快将冷月蚕食,陷入一片黑暗。   听着怀中人呼吸和心跳,四周的虫鸣鸟叫,悲伤、恐惧像噬心虫般悄悄蚕食他。莫远歌终于绷不住,闭上眼,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   绝望和无助如四周的黑暗,要将他吞噬。他无力挣扎,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找不到光明。嘴角扯出酸涩的苦笑,闭目仰天长叹:这操蛋的苦难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风大了起来,很快便狂风呼啸,摧残遍地野花,树叶哗啦作响。“轰”一道闪电撕开夜幕,照亮莫远歌苍白的脸。   凄风苦雨中,傲然挺立的蒲苇在风中摇曳,即便被狂风折了筋骨,一半沉入水中,一半依然傲立在天地之间,亭亭净植,苍翠依旧。   莫远歌恍然一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小蒲苇尚且能穿越风雨,不畏惧这世界沧桑变幻。我堂堂顶天立地大好男儿,难道便怕了这万恶的世间苦难?   “哪管他风雨欲来,我便迎风而立,坦然面对就是。无论星河将来如何,唯有死亡能将我们分开。”黑暗中,莫远歌稳了心神,把江千夜放下,迅速扎帐篷,收集干柴落叶,在暴雨来临前建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暴雨“噼里啪啦”打着帐篷布,外面狂风呼啸,帐篷里温暖明亮。莫远歌生了个小火堆,烟顺着帐篷顶气孔冒出,棚顶上方三尺处有雨布遮盖,雨水便灌不进去。   江千夜躺在羊皮垫上,耳中听到暴雨声,缓缓睁眼:“远哥。”他声音嘶哑暗沉,透着疲惫。   莫远歌猛地回头,万分紧张地左右查看他,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担忧:“我在。你哪里疼?”   江千夜摇头,木然看着眼前人憔悴的脸,眼神空洞:“萧震宇死了么?”   “死了。”莫远歌勉强在脸上凝了个不大好看的笑容,轻抚江千夜头顶乌发,笑中带泪,“星河真勇猛……一刀就结果了他。”   “一刀?”江千夜呆滞的目光转向莫远歌,皱眉思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莫远歌不敢直视他,低头看他红肿手腕,柔声道:“我进去时萧震宇已死,你晕过去了……反正事已了结,多思无益。”   江千夜却不肯罢休,缓缓坐起来,揉着太阳穴,挖空脑袋拼命回忆:“他们把我绑在床上便退出去了……我……我见萧震宇要过来,暗自用了缩骨功……我哪里来的刀?又怎么杀的他?我……我怎么全然想不起来了?”   见他一脸焦急,莫远歌心头一沉,嘴上却安慰道:“雅颂先生说过,人在急火攻心之下可能会短暂失忆。别急,你不会有事的。”   江千夜沮丧地靠在莫远歌身上,焦灼又迷茫地盯着地面。   “许是你最近练功太劳累。”莫远歌轻声安慰道,“你若不放心,等雅颂先生回来,让他给你看看。”   江千夜没回话,思忖半晌,自嘲一笑,似笑非笑转头看他:“远哥,若哪天我疯了,你还要我吗?”   莫远歌心头一痛,揽过他抱在怀里低声道:“你什么样子我都要,此生非你莫属。”   江千夜靠在他怀里,心念一动,轻声问道:“梁掌门若是不肯呢?”   “肯不肯是他的事。”莫远歌低眉垂目,“反正,我永不妥协。”   这人本是从不违逆长辈的温良人,为了自己,他不惜与相依为命的舅父翻脸,与有养育之恩的养母决裂。   看着眼前人俊美的脸,江千夜心中动容,低落的情绪一扫而光,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撒娇道:“远哥,我饿了。”   见他恢复正常,莫远歌鼻头一酸,背过身去假意从包袱里取东西,趁机悄悄擦了下眼角。转身时,脸已挂上温柔的笑:“我给你烤点干粮,你将方才的事细细说与我听。” 第84章 西出陵城关   江千夜懒懒倚在莫远歌身上,听着帐篷外的狂风暴雨,怅然道:“没什么好说的,萧震宇本就对欢儿求而不得,老畜生死了,又在这荒郊野店遇到,他怎肯放过我。不过这人向来心思只在寻欢作乐上,竟全然不知我真实身份。”   莫远歌烤着饼,转头温柔地道:“那你跑了就是,何必让他抓住。他再混账也是个皇亲国戚,何必惹麻烦。”   江千夜嗤笑,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小爷就想要他死,不行么?皇亲国戚又怎样,我背负的罪名还少吗?不差他这一桩。”   莫远歌低声道:“我并非责怪你,那人既想害你,自然该杀,那就一刀结果了他便是,何必弄得那般血腥残忍。”   江千夜哂笑,盯着莫远歌的侧脸,慵懒地道:“远哥是说我之前虐杀花知微吗?”   莫远歌竟忘了他不记得虐杀萧震宇一事,没看他,低头“嗯”了声。   “不将他千刀万剐,如何消解我心头之恨?”江千夜眼中狠毒之色一闪而过,凑到莫远歌耳边,森然笑道,“不瞒你说,我心中已预演上百遍如何折磨花白露,远哥有兴趣听吗?”   那人轻言细语吐气如兰,出口话却毒如蛇蝎。莫远歌抬头对上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眼里是藏不住的怜悯:“星河,我不愿你自困樊笼,被仇恨左右。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待一切尘埃落定,我陪你笔墨丹青,诗酒江湖,可好?”   江千夜躺在羊皮垫上,枕着双臂悠闲地看着帐顶:“那当然好。不过远哥你方才那番话,倒让我想起子虚观紫阳老道给我的赠语。”   “他说了什么?”   江千夜自嘲一笑:“他说我是无根树仇恨种,怨念深种。劝我遇良人要及时回头,否则误人误己。”火光中,他眸光疏离,带着难以接近的冷淡。   莫远歌怜惜地看着他:“紫阳真人的话,倒也不必全然放在心上。”   江千夜不想继续谈这不开心的事,岔开话题:“远哥,老道士给你的是什么?”   “钱。”莫远歌从怀中摸出那张五百两的北梁宝钞递给江千夜,“他说,钱能解忧愁。”   江千夜眼睛一亮,笑得灿烂:“老道士言之有理。”   方才还不悦老道士那般说他,此刻又变了副嘴脸,莫远歌笑着将银票塞给他:“这解忧良药,转赠你。”   江千夜知他何意,本不想接,但不愿拂了他一片好心,勉强一笑,接下那银票揣在怀里:“远哥会觉我过于歹毒么?”   莫远歌淡然道:“我向来也认为应当以直报怨,何况你又不是滥杀无辜,何来歹毒一说。”   江千夜还以为他又要对自己讲什么大道理,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微微一笑,仰面躺在羊皮垫上,闭目而思。   第二日凌晨,莫远歌被远处轰隆隆的马蹄声惊醒。那声音并不急促,应当是路过的商队。   想什么来什么,莫远歌拍拍趴在胸口的脸,低声唤道:“星河,醒醒。”   江千夜揉着眼睛,听到外面动静,脸色一变:“追……追兵?”   “不是。”莫远歌起身穿衣,“我先出去看看,你收拾好就跟来。”说着钻出帐篷。   暴雨过后的天湛蓝,朝阳已冒头,空气中花香清新淡雅,带露的花朵娇艳欲滴。花海上方的官道上,一队黑压压的商队缓缓而行。赶马人鞭子甩出空响,在宁静的清晨异常清脆响亮。   莫远歌眼睛一亮,开心地冲帐篷里的江千夜道:“星河,此去大月氏,我们有伴了!”   北梁官府与西域各国虽无商贸,但不禁止民间通商,这便是商队西去的必经之路。商队常年走西域,经验丰富,结伴而行可避过沙漠中许多危险。   莫远歌朝商队跑去,追上最前面的领头人,冲他招手:“这位兄弟,请问你们是去往西域吗?”   带头的汉子方脸虬髯,满身风尘,竟是昨夜桐林镇客栈中牵马的汉子。他勒了马,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打量莫远歌:“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莫远歌抱拳一礼:“在下乃鸿安镖局镖师,与舍弟要去一趟西域,可否行个方便,捎上我们?”   镖局的名号一打出,汉子神色一松,立即松了手爽快地道:“原是鸿安镖局,那便一路同行吧。”   此去西域商路并不清净,捡个免费的镖师同行,商队自然求之不得。商队首领下了马,招呼后面的兄弟来与莫远歌互相认识。   江千夜出了帐篷,穿越花海走过来,站在离他们一丈远处,抱着胳膊盯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面含冷笑一言不发。   “星河,快来。”莫远歌回头对他招手,转头对众人道,“舍弟江星河,此行就我们兄弟二人。”   真是冤家路窄。众人齐齐回头,看见江千夜的瞬间,惊讶、尴尬、羞愧凝结在脸上,纷纷侧首,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先行羞辱江千夜,江千夜却以怨报德舍身相救,最后一群大老爷们儿竟舍弃恩人独自逃命。他们本已面上无光,此刻又被他追上,再厚的面皮也禁不住这般羞臊。   “怎么?”莫远歌见状,有些诧异,“你们……认识?”   “不认识,没见过。”江千夜走到莫远歌面前,面含冷笑一一审视眼前人,“在下向来只记得美人,俗物一概过眼即忘。”   众人目光躲闪,羞得无地自容。江千夜眼睛直逼那带头的汉子,似笑非笑:“这位兄台,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带头汉子脸涨成猪肝色,僵硬地擦着额头的汗,“小公子说得对,我们没见过。”   莫远歌双眸暗沉。只见江千夜面含蔑笑,瞥过那些人,转头换了副纯良无害的笑容:“远哥,我们有马了。”   莫远歌僵了一下,笑道:“马是人家的,我们路上借用而已。”   “嗯。”江千夜无视那些人鬼祟的窥探,指着一匹白色骏马,笑眯眯地道,“我要骑它。”   那匹马通体雪白,身材高大,膘肥体健,英姿勃勃,流畅的肌肉蕴含巨大的爆发力,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的西域名贵马种。   带头汉子面露难色,低声道:“这大宛马尚未驯化,连马鞍都没有……要不您换一匹?”他越说越小声。   江千夜回头,眼中狠毒一闪而过,似笑非笑地道:“我就喜欢未驯化的烈马,怎么,这位大哥舍不得?”   那人被他那一眼吓得一哆嗦,寒毛直竖,连忙道:“舍得舍得……在下李米,公子自便。”   莫远歌满心疑惑,但一声不吭。众人七手八脚帮他们收了行李,随即上路。   那未驯服的白马太烈,套上马鞍也绝不让人骑,人一靠近它便扬蹄嘶鸣。中午休息的空档,莫远歌便拉着白马去驯,江千夜纵身跃上老树,倚着枝丫惬意地看他驯马。   商队的人憋了一上午,此刻围在一起埋灶做饭,终于有了交流的机会。   “他不是叫欢儿吗?怎么又叫江星河?”蓄八字胡的汉子低声说道。   “你管他姓甚名谁。”李米小声道,“能这么快脱身,还抱上了莫远歌这条大腿,这兔爷不简单。”   “不知他跟这莫镖头什么关系?”八字胡淫笑道,“看样子,莫镖头不知他这兄弟是干什么营生的。”   “王庆,你那点花花心思收起来。”李米警告他,“莫远歌能护送我们去西域,你别打那兔爷的主意,当心惹恼了莫远歌。”   “就是。”一个瘦小的汉子坏笑着冲王庆道,“你不会是惦记上他了吧?”   王庆踹了那汉子一脚,笑骂道:“别把老子说得跟色鬼一样,你小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上回看那胡女跳舞,口水都流出来了。”   众人哄笑成一团。   李米收了笑低声道:“言归正传。此去西域时日长久,那兔爷一路跟我们横鼻子竖眼睛可不行,必须跟他把话说开。”   “我去!我去!”八字胡王庆立毛遂自荐,随即解释道,“我不是借机亲近他,我真是想给他道个歉。”   瘦小的汉子立即看出他意图,嘲笑道:“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你要拉什么屎。让你去,只怕还没开口就扑人家身上了。”   王庆笑骂道:“去你的!”   “都别争了。”李米正色道,“这兔爷有些难缠,我们又理亏,这事还得我去。”说完起身整了整衣衫,大步朝江千夜走去。   李米走到树下,抬眼偷瞄江千夜,却没想好如何开口,急得他手指交叉垂于腿间左右踱步。   江千夜瞥了他一眼,冷声道:“阁下尿急么?”   “小公子,昨夜多有得罪,还望小公子大人不计较人过,别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李米涨红着脸,“您放心,昨夜的事我们绝不多嘴。”   江千夜用小拇指挖着耳朵:“你倒是个聪明人。提醒一句,管好你手下人的嘴,若让远哥知道我被人羞辱,当心你们活不到西域!”   李米脸色煞白,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不敢。昨夜多亏小公子相救,否则我们这一行人便没命了,我们感念公子大恩……”   他话音未落,江千夜抬手制止:“打住。小爷是看那些妇孺可怜,你们死不死小爷才不在意。”俯视着他,懒懒地道,“此行了结,我不希望商队里还有人记得见过我们。”   李米拱手道:“是,在下谨记。公子还有别的吩咐吗?”   江千夜纵身跃下,双手抱怀,笑里藏刀:“还有,远哥定会瞒着我私底下找你们,你们嘴巴最好紧一点。否则,别怪小爷心狠手辣。”   李米吓得魂不附体,如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我会让兄弟们牢记。”   见他吓得双腿发抖,江千夜心情大好,不欲为难他,手轻挥:“滚吧,别打扰小爷晒太阳。”   李米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85章 撼力驯烈马   白马在烈日下恍如一片洁白的云,莫远歌拉着缰绳,纵身跃上马背,双腿夹紧马腹,扬鞭策马。   那马儿哪服气被人骑,上身立起扬蹄长啸,鼻孔喷气,暴躁地扭动身子疯狂跳跃,试图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莫远歌腿上用力,拉紧缰绳,整个人似黏在马背上一般,任由烈马暴跳如雷打着圈跳跃,他稳如磐石,丝毫没有被甩下来的可能。   “好!”商队见莫远歌如此神勇,忍不住纷纷拍手叫好。   “早听闻鸿安镖局莫镖头神勇无敌,果然名不虚传。”李米拍手感叹,“这夯货顽劣难驯,踢伤多少驯马师,看来今日要被驯服了。”   “马是驯服了,只怕那兔爷会霸占了去。”王庆摸了摸八字胡,猥琐地盯着树上的江千夜。   江千夜浑然不知远处有人在窥探自己,见莫远歌大展身手,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冲莫远歌喊道:“远哥,我也要骑。”   莫远歌任由身下畜生狂暴跑跳,依旧稳如泰山。烈日下,他冲江千夜道:“待它力气用尽,便可骑。”   白马围着草地疯狂嘶吼跑跳,小半个时辰下来,累得狂喷响鼻,嘴边起了白沫,再没了力气,蔫头耷脑缓缓而行,认命了。   莫远歌扬鞭策马,“驾!”一声令下,马鞭轻打马臀,“咴~”白马仰天长啸,听话地驰骋起来。   “要便要去吧。”李米眯起眼睛低声道,“他若强抢你也没法,倒不如送个人情。”   白马驰骋在烈日下,昂举若凤,踏雪行走,鬃发飞扬,光晕流转。蹄动如踢起万朵银花,扫尾如扬起弥天大雪。马背上身着黑衣劲装的莫远歌潇洒恣意,意气风发,乌发飘扬,万分俊美。   “远哥,我也要骑!”江千夜看得眼热,远远追了上去。   “吁~”莫远歌勒马而立,白马喷着响鼻立住了。莫远歌跃下马背,伸手轻拍骏马脖子,笑道:“好马儿。”   白马丧气地摇晃着头颅,憋屈地将头颅转向一边,眼里尽是屈于暴力的不甘。   江千夜冲到莫远歌身后,见这白毛畜生被他驯服,心花怒放:“远哥,让我试一下!”   莫远歌额头热出了汗,在烈日的照耀下晶莹剔透,白净的面庞透着热气,愈发俊美耀眼。将缰绳递给江千夜,嘱咐道:“这马刚被驯服,估摸只肯服我,你试试,不可逞强。”   “嗯!”江千夜兴奋地接过缰绳,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骏马。它肌肉强健,四肢修长有力,仿佛天生为驰骋天地间而生的精灵。   江千夜禁不住用手轻抚它毛发感叹:“它真美……”随即伤感地道,“不知它会被卖给怎样的主人……”   “你若喜欢,便买下它。”莫远歌宠溺地看着他,“往后,它便随你驰骋江湖,恣意畅快。”   眼中热切一闪而过,江千夜挑衅地盯着白马:“那待我先征服它。”   脚刚蹬上脚蹬,白马便愤怒地嘶叫起来,马蹄侧踢,冲着江千夜腿部狠狠袭来。   “当心!”莫远歌大惊失色。   江千夜早有准备,侧身一闪,避过那要命的一脚。白马占了上风,仰天刨蹄,“咴~”得意地冲江千夜咧嘴嘶鸣。江千夜见那畜生得意忘形,眉头微蹙,眼中燃起了斗志。   莫远歌一把拉住他:“你当心些,这马性子刚烈。”   江千夜道:“远哥放心,这畜生伤不了我。”笑盈盈抽出匕首,缓缓逼近那白马。   锋利的匕首在烈日下反着寒光,映在马儿明亮的眼睛里,从傲慢渐渐化为恐惧。“咴咴~”白马盯着那匕首,歪头低声嘶鸣,后退了两步。   “小爷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江千夜缓缓逼近白马,伸手抓住缰绳,亮晃晃的匕首拍打白马脸颊,轻笑道,“小东西,你也知死啊?”   “咴~”白马低鸣了一声,甩甩尾巴,随即狡黠地用头蹭了蹭江千夜手臂,谄媚地喷了个响鼻,轻挪马蹄,讨好地将马磴子凑到江千夜面前。   “这才是识时务的好马。”江千夜收了匕首,满意地踩蹬上马。   他尚未坐稳,只听莫远歌一声惊呼“当心!”身下畜生抛蹄立起,一个轻甩就想将江千夜摔落马下。   江千夜大惊,抓紧马鞍,双腿夹紧,好歹没有坠下马。   莫远歌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把抓住缰绳,将马勒住,回头看吓得脸色煞白的江千夜:“你没事吧?”   “没事~”江千夜惊魂甫定,气冲冲下马。   白马见他吃瘪,竟高兴得刨地挑衅江千夜。   江千夜气得发抖,指着白马道:“好,你不让我骑是吧,我偏要骑你!”又翻身上马,气鼓鼓地对莫远歌道,“远哥,你牵马,我今天非骑他不可。”   莫远歌见他气得脸发白,忍不住笑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畜生置气?行,你坐好。”   有莫远歌镇着,白马不敢造次,垂头丧气被牵着缓缓而行。江千夜得意洋洋坐在马背上,伸手拍着马脖子,笑道:“小马儿,小爷今日骑你,明日还骑你,你最好早日认清现实,你这辈子都得归我骑。”   白马晦气地喷了个响鼻抗议。   莫远歌听着他傻气的浑话,摇头轻笑,牵着马朝商队走去。   李米小跑着迎过来,搓着手满面笑容,殷勤地道:“莫镖头真乃人中龙凤,竟能驯服如此烈马。既然莫镖头与它如此有缘,便送给莫镖头,我们也算结个善缘。”   此人好打算,莫远歌收了马就等于接了这一镖,路上需全盘负责商队安全。商队与江千夜一直横鼻子竖眼睛,不弄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莫远歌不会轻易接这一单。   “李兄好意,在下却之不恭。”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李米,“但在下不能白拿,还望李兄不要嫌少。”   李米连连摆手:“莫镖头客气了,这马再名贵,若不是您驯服也卖不上价。我们一路上要劳烦莫镖头的地方还多,您若还要给钱,我们兄弟几个可太过意不去了。”   江千夜懒得听他拉扯,白眼嘲讽道:“李大哥不愧是生意人,莫镖头护送商队去一趟西域怎么也得白银五百两,如今一匹马就想莫镖头为你们卖命,你这算盘也打得太响了吧?”   这话说得太难听,李米脸上臊得一阵红一阵白,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一时尴尬得僵在当场。   莫远歌微微一笑,将银票塞到他手中:“星河年幼不懂事,李兄莫要往心里去。我们结伴而行互相关照,商队有困难,莫某自当全力以赴。”   李米尴尬地接下银票,连忙岔开话题:“饭~饭熟了,二位快来吃。”   商队的饭食简单,饭菜一锅炖。江千夜不想跟商队的人一起吃,端着饭逗他的白马去了。他一走,商队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放开大吃。   莫远歌走到一个矮小的汉子身边蹲下,拨着乏味的饭菜,装作不经意地道:“听唐兄口音,似乎是东州一带的。在下走镖曾去过东州唐家镇,镇上皆是唐姓。唐兄也是唐家镇的吗?”   姓唐的汉子一边吃饭一边道:“是啊,莫镖头走南闯北,真是见多识广。”   “唐家镇人多善经商,在下也是猜的。”莫远歌挑了个豆角慢慢嚼着,“我看商队马驼的是白茶,百里之外的桐林镇可是产白茶的好地方,商队的茶叶是从那里收来的吗?”   “嗯。”姓唐的汉子应了声,随即听李米清了下嗓子,立即闭口不言,埋头吃饭。   “原来商队是从桐林镇来的。”莫远歌微笑了下,也埋头吃饭。他吃了两口,起身对大家道:“各位慢吃,我去看看星河。”   他一走,李米便狠狠盯了姓唐汉子一眼,低声骂道:“你个不长脑子的!”   姓唐汉子委屈道:“他一看便知这茶叶来历,我如何能瞒得住?”   “大家都警醒点,莫再被他套话了。”李米低声道。   “大哥你太小题大做了。”王庆摸了摸八字胡,“我看那兔儿爷就嘴上厉害,你看他那小身板,我一拳就能撂倒。”   李米白了他一眼:“撂倒之后呢?等着被莫远歌一顿暴揍?”   王庆干笑了声,嘴硬道:“我就这么一说。”   白马被栓在树上,江千夜端着碗凑到它面前,待马儿要伸嘴来,他又贱贱地收回碗。缰绳不够长,白马气得一边甩尾,一边以蹄刨地,若是个会说话的,定已开口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哈哈哈~蠢马。”江千夜指着白马哈哈大笑。   “你几岁了?”莫远歌笑道,“难怪元宝看见你就跟乌眼鸡一样。”   “元宝可没它好玩。”江千夜笑灼颜开,叉着腰上下打量白马,眼睛一亮,“它那么多毛,不如叫它毛球吧?”   别人的神驹都是飞雪、掠影这等威风凛凛的名字,莫远歌还是头一回见到给马取这名的。笑道:“这名字真是清新脱俗,听起来不像马,倒像是狗。”   江千夜甚为满意这名字,冲着白马“毛球,毛球”地叫,气得白马摇头摆尾连连后退。   作者有话说:   远哥强不强?   我一般习惯12点前睡,12点后的内容第二天回复,谢谢老板~ 第86章 天地一沙鸥   一出陵城关,便进入一望无垠的戈壁滩,踏入原始荒野的瞬间,满目苍凉,毫无生气。只有遍地的麻黄草从粗砂砾石里冒出来。   风有些大,刮得脸生疼,众人纷纷戴上面罩,放缓速度迎风而行。江千夜坐在马上,莫远歌替他牵马,走在商队最后,警惕着野兽沙匪。   “星河,你说实话,你在客栈是否与他们起过冲突?”莫远歌低声问道。   “没有啊~”江千夜一脸无辜,“难道有人在远哥面前说我坏话么?”   莫远歌笑道:“他们都快把你供起来了,谁敢说你坏话?倒是你,从见到商队开始就没给过人家好脸,所为何来?”   江千夜噘嘴道:“我向来讨厌丑陋之人,这些人生得太丑,我不耐烦。”   “星河!”莫远歌停下来,干冽的冷风吹得他衣衫咧咧作响,严厉地道,“你怎可以貌取人?”   江千夜道:“我向来如此,远哥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你!”莫远歌有些生气,说了一个字却又忍住了,转头地牵着马往前走。   江千夜深知这人心软得很,不消片刻自己就消气了,也不担心,没心没肺地哼着曲,揪着毛球长长的鬃毛,编起马毛来。   片刻后,毛球长长的鬃毛被编成无数细小辫子,迎风飞舞,十分帅气。“远哥,你看!”江千夜开心地喊道,急于向他展示成果。   莫远歌却似没听到一般,头也没回径直往前走。   “真生气啦?”江千夜笑眯眯伸长脖子凑过去看他,莫远歌却别过脸不让他看。   “远哥~”江千夜娇嗔地喊道,拖着长长的尾音,“别这么小气嘛~”   “小气?”莫远歌转身看着他,眼里尽是伤心,“如今你愈加骄纵任性、目中无人,终是我惯坏了你。”   江千夜一激灵,立马松了辫子下马,小心翼翼地拉着莫远歌衣袖,讨好地笑道:“远哥,我知错了。”   “你认错倒是快,”莫远歌夺过衣袖,嘴唇都在哆嗦,满眼悲哀,“扪心自问,你真知错吗?”   知道这人有些古板,但没想到他竟揪着这么小一件事就认真起来。江千夜立即松了他衣袖,小声道:“远哥,我改就是,别生气。”   莫远歌却不依不饶,冷眼看着他,言语如刀:“你心胸狭窄,尖酸刻薄,今日起我不会再惯着你,你自行反省!”   莫远歌从未这样凶过他,江千夜脸迅速失了血色,酸楚委屈从心里蔓延开来。   他仰起脸,不屑地嗤笑一声,玩味地勾了勾唇:“没错,我就是你口中那种人。怎么,今日才认识我吗?”   “星河,你真让我失望。”莫远歌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转身牵着马径直离去。   江千夜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莫远歌远去,戈壁荒野静得只剩呼呼风声。往日那人给的万般温柔,在心里筑起的安全堡垒,此刻轰然倒塌,片甲不留。   举目四望,旷野天低,目之所及尽是苍凉。天地真大啊,一望无垠。可自己与这天地间的联系也真淡,淡得只剩那道远去的背影。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望着远去的商队,江千夜只得木然跟上去。干冽的冷风吹着他的乱发,刮着他的脸,又冷又痛。   商队眼见两人争执,谁也不敢多言,只能当做没看见一直往前走。   见莫远歌撇下江千夜独自跟来,王庆趁李米不注意,放缓脚步慢慢落到商队后面。   “莫镖头,江公子没跟来。”王庆回头看着后面那瘦弱的人影,出言炸他。   莫远歌头也没回,漠然道:“随他。”   王庆嗅到一丝机会,双眼一亮,试探着问道:“夜晚戈壁有蛇和野狼出没,江公子落单很危险。”   莫远歌冷漠无情丢下一句:“跟我无关。”跨上马背头也没回地策马往前跑,似已完全不打算管江千夜死活了。   “啧啧~真狠心,玩够了就扔。”王庆看着莫远歌背影不屑地低声自语。回头看着遥遥跟在后面的江千夜,眼睛一亮,“可怜的小美人儿~他不要你,哥哥疼你。”   天很快黑了下来,商队在土坡旁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莫远歌坐在土坡上擦着他的刀,铁青着脸,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谁也敢前去搭话。   王庆一边扎帐篷,一边留意二人。   江千夜终于跟了过来,在离商队五十丈开外停下来,落寞地倚着大石坐下,仰头迷茫地望夜空,怅然若失。远远看去只剩个小小的身影,形单影只,十分可怜。   王庆用胳膊拐了下李米,低声道:“老大,那兔儿爷好可怜,我给他送点东西去吧。”   李米也不忍心,但他不放心让王庆去,转身踢身边姓唐的汉子:“你去,给他拿两个饼一袋水,再抱床褥子给他。”   姓唐的汉子应了声,抱着东西给江千夜送去。   “公子,给你送点东西,公子莫要嫌弃。”姓唐的汉子有些害怕江千夜,将东西放在他身后转身欲走。   “拿走。”江千夜声音极冷,头也没回,“小爷不稀罕。””   “公子……”姓唐的汉子战战兢兢回头。   “我说,拿着你的东西滚!”江千夜回头,俊美的面容戾气深重,眼睛血红,透着腾腾杀气。   那人吓得一抖,哆嗦着捡起地上的东西连滚带爬地跑了。   江千夜靠着石头,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夜空,苦笑道:“打扰小爷吹冷风。”   天由灰变黑,彻底进入黑暗。   入夜后的戈壁滩气温下降得很快,刀子般的寒风刮过,江千夜冷得发颤,裹紧身上并不厚的衣衫缩成一团,以石头稍遮挡寒风。   近来,他勤习剑法,苦煅体魄,身体较往日强健了些,本不该惧怕寒冷,但昨夜不得已用了缩骨神通和阴极功,之前受损的肺经又有复发的迹象。   他打着颤,咬牙忍痛瑟缩,嘴角扯出苦涩的笑:江星河,你真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抱着那点可怜的自尊,不肯告诉他真相,却又在此暗自神伤,真是自寻烦恼!   他抱着双臂,疼痛由内而发,并不剧烈,却异常刺骨。万分疲惫,耷拉着脑袋渐渐闭上眼睛,无尽的空旷和荒凉自四面八方,缓缓升起,渐渐聚拢,要将他吞噬和淹没。   他昏昏沉沉,每当要睡过去,又被刺骨的冷惊醒,只得痛苦地熬着。   商队那边的声音渐渐止息,行了一天路,人困马乏,很快便没了任何声响,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人生本就是一场孤独的路过,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能陪我半程,给我温存救赎,我该感激才是。”寒风中冷月下,江千夜苦笑。   “咔嚓~咔嚓”寂静的夜里,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走到江千夜藏身的石头后停了下来。   江千夜鼻头一酸,积蓄已久的委屈如泄了闸般汹涌而出。强行压下颤音,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小公子,你饿不饿?冷不冷?哥哥给你带了烤馕和被子。”不是莫远歌,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江千夜一激灵,立即转头。月下,一张生着八字胡的猥琐脸颊凑到他面前。   冲上头的热血瞬间结冰,江千夜冷了脸,偏过头不看他,漠然道:“原来是你。你来做什么?”   “小公子居然记得我,我真是……”王庆激动得手足无措,将烤馕放在江千夜怀里,激动地展开被子给他盖上,凑到他面前两眼放光,“唐达说你不肯要东西,我急坏了。你身子这么瘦弱,不吃东西怎么熬得过去。”   他不知死活地将手搭在江千夜肩上,贪婪地捏了捏:“莫远歌太狠心了,把你带到戈壁来,又扔下你不管。哥哥疼你,以后便跟着我,我虽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但定给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肯么?”   在袁府时,不知听过多少浪荡子花样百出的表白,此人话一出口,江千夜便知他肚里的盘算。   低头瞥一眼肩头那只不怀好意的手,江千夜邪魅一笑,凑到王庆面前,眼神如炬:“这位哥哥,既然你心疼弟弟,那萧震宇当众羞辱我时,你为何不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我……”王庆涨红了面皮,“他皇亲国戚,我一介草民如何惹得起……你怎么脱身的?”   “简单。”江千夜俊美的脸妖冶十足,“杀了他便脱身了。”   “你!”王庆吓得脸色煞白,倒退几步,“你杀了肃王世子?!”   “对啊~”夜色中,江千夜细瘦的身躯缓缓站起,犹如高高昂起头颅的毒蛇,“登徒子,你见我任人羞辱不反抗,以为我当真软弱可欺,你也配!”   “嗖!”一枚石子快如闪电袭向王庆眉心。此一式为烂柯门“穿心杀”,于逆势中硬杀对方中心士,即便开脉高手遇到也颇为棘手。   “通!”飞旋的石子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捡回一条命的王庆冷汗直流,惊诧地看着眼前人:不知何时,莫远歌竟然已经站在二人中间。   他手中握着江千夜袭向王庆的石子,深邃眼眸溢满哀伤和怜惜。   “原来,这就是你与商队的秘密……”冷月下,莫远歌红了眼睛,“星河,你瞒得远哥好苦。”   作者有话说:   小可怜,远哥给你报仇。 第87章 黑心千面郎   看到莫远歌的瞬间,心头的委屈瞬间泛滥。江千夜也红了眼,倔强地偏过头不看他,冷声道:“莫镖头意欲何为?难道在下连一点隐私都不能有了吗?”   王庆见势不妙准备开溜。莫远歌一把抓住他后颈衣领:“你说,客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庆像瘟鸡般被揪着无法脱身,苦着脸道:“莫镖头,江公子不让我说……”   莫远歌转头盯着他,深邃的眉眼布满阴霾,透着可怖的杀气,厉声怒喝:“鼠辈,敢动我的人,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他目龇欲裂的模样吓得王庆肝胆俱裂,心惊胆战地挣扎,带着哭腔哀求:“我不敢了,莫镖头你放了我……”   “你的人?”江千夜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眼里尽是戏谑:“莫镖头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现在又说我是你的人,厌弃之人吗?”   “我不如此,只怕永远都不知你在客栈遭遇了什么。”莫远歌眸光暗沉,声音透着悲伤。转头盯着王庆猥琐惊惧的眼睛,喝令:“说!否则立即扭断你脖子!”   远处商队听闻这边动静,纷纷把头探出帐篷。   “大哥,救我!他要杀我!”王庆见李米探出头,像看见救星般嚎哭起来。   “我就知道,这管不住下半身的东西,早晚要出事!”李米匆匆披上衣衫,回头对唐姓汉子道,“唐贵跟我去,其他人回帐篷睡觉,无论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许出来!”   王庆不叫还好,一喊叫莫远歌更怒不可遏,抓着他衣领将他高高举起,“砰”贯摔到地上,激起一阵烟尘。   烟尘中,王庆边咳边呕血,已去了半条命。烟尘散去,只见莫远歌半跪在地,锐利之势如刀,王霸之气如虹。   王庆被摁在地上,如同猛虎爪下的猎物,半分动弹不得。嘴里涌出的血沫顺着下巴流到地面,染黑了粗砂砾石,双眼充满对死亡的恐惧,气若游丝:“我~我说~”   “不许说!”江千夜脸一下失了血色,直起身子。   “昨夜~肃王世子在客栈院中~当众羞辱江公子~”保命要紧,王庆哪还顾得上江千夜的威胁,断断续续道。   “如何……如何羞辱的?”莫远歌神情阴森可怖。   “他~”王庆张开口说了一个字,只听“唰”一声,脖子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线,鲜血喷涌而出。他惊恐地捂着脖子翻滚、挣扎。   莫远歌惊诧地转头,只见江千夜指缝中夹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刀尖凝聚着浓稠的血。他脸色煞白,面目狰狞,盯着地上翻滚的王庆,咬牙切齿:“我说了,不许告诉他!”   李米和唐贵跑过来,但已来不及了。恐惧凝结在王庆渐渐放大的瞳孔中,他挣扎两下便不动了,来不及出口的话永远没机会出口了。   两人吓得脸色煞白,唐贵一下躲到李米身后,看莫远歌二人的眼神就像看恶鬼。李米比他稍镇定些,哆嗦着蹲下来试探王庆鼻息,随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为瞒当夜的事,江千夜竟然直接杀人灭口。莫远歌看着他,满眼哀伤,痛心疾首地问道:“他……究竟如何羞辱你?”   “一定要死死相逼吗?”手中匕首“当啷”掉地,江千夜闭了眼颓然仰头,呼啸的冷风刮过面庞,癫狂冷笑,“你们都逼我,不让我活……”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轻微摇晃,似随时都要倒下。   莫远歌上前一把扶住他。手刚触及他冰冷的衣衫,江千夜发了疯般用力推开他,跌坐在地,细长的手指指着莫远歌,随即转向肝胆俱裂的李米和唐贵,又颤抖着转向地上断气的王庆,癫狂大笑:“萧震宇,你起来啊,哈哈哈哈~”   他又癫狂失智了!   莫远歌透过他瘦弱苍白的脸,似能看见那些年面对袁福芝的惊恐不安,应对登徒浪子时的张皇失措……   心酸蔓延了莫远歌的眼睛,出指如风在江千夜脖颈一点,伸手接住那人软下去的身躯。将那人抱在怀中,莫远歌再控制不住,昏天黑地中,坚强如铁的汉子终于崩溃……   半夜,商队点了马灯。火堆旁,莫远歌正听李米讲述客栈中发生的事。王庆的尸身被白布包了,天一亮便要送回老家。   “莫镖头,事情经过便是这样。”李米神情黯然,“我们兄弟对不起江公子。王庆丢了性命,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莫远歌神色黯然:“怪我图省心,要和你们结伴同行。他不想我太操劳,尽管心里别扭,但也没反对。”   “唉……”李米重重叹息,“若非江公子以怨报德舍身相救,我们一行人早死在乱刀之下了。莫镖头放心,我李米虽不是什么人物,但也懂天理昭彰。我会安顿好王庆父母,绝不牵连你们。”   莫远歌怜惜地看着一旁熟睡的江千夜:“我不能再让他受委屈,就此别过。”   “是。”李米起身,郑重地对二人鞠躬,“商队马上启程,望莫镖头和江公子一路顺风。”   一望无垠的戈壁迎来大风天。风声呼啸,帐篷呼啦作响,满地砂砾乱滚,蛇虫鼠蚁缩在洞中,只有满地根深蒂固的麻黄草在风中摇曳。   江千夜躺在羊皮垫上,身上盖着皮裘,柔软的羊毛紧贴肌肤,暖着他瘦弱的身躯。他睫毛浓密修长,轻微颤动,快要被呼啸的风声吵醒。   莫远歌见他眉头微蹙,连忙收手,源源不断输向他体内的真气便断了。趁他尚未睁眼,莫远歌将他裸露的肩膀盖好,忐忑不安地等他醒来。   不消片刻,江千夜缓缓睁眼。他眼中的红血丝不见了,睡眼惺忪地望着帐顶,眼神朦胧迷茫。   “星河,你好些了么?”莫远歌轻抚他额头,眸光温柔,带着些许歉疚怜惜,“你睡了好久。”   江千夜转头看着他,眼神陌生,似不认得他。   明明近在咫尺,莫远歌却觉得江千夜离他好远,连忙道:“对不起,远哥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   江千夜呆滞地盯着着他的眼睛足有片刻,眼中的陌生才褪去,随即漫上哀伤。他委屈地把头偏向一边,盯着不停抖动的帐篷布,眼睛渐渐泛红:“你居然这么对待我。”   尽管有迫不得已,但莫远歌说了那么多狠话是事实。深知解释就是狡辩,莫远歌干脆钻进皮裘,从背后拥他入怀,脸颊轻蹭他脖颈,低声哀求:“你要如何才能消气?远哥都照办。”   为给他疗伤,莫远歌将他衣衫都脱了。抚摸着他缎子般的肌肤,忍不住气血翻涌,嘴唇若有似无地轻触他脖颈,留下灼热的气息。   江千夜本来满心委屈,被那人动情地抱着,低声下气哀求着,渐渐化为乌有。可怎能如此轻易饶了他!江千夜心念一动,挑衅说道:“除非你让我试一次。”   “试什么?”莫远歌声音低沉沙哑,张口吻住江千夜耳垂,吮吸舔*。   江千夜眼睛闪着微光,翻身骑在莫远歌身上,挑衅地看着身下之人:“我要做上面那个。”   四目相对,江千夜眼神锐利,咄咄逼人;莫远歌眸光温柔,却闪过一丝危险。他猛地抓着江千夜细瘦的手腕,用力一翻,两人就调了个。他将江千夜双手腕控制在头顶,欺身压住他,在他唇上轻啄了下又分开。   “不公平!你偷袭!”江千夜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又羞又怒。   莫远歌眼眸深邃,俊美非凡的脸庞带着难以抗拒的野性魅力,霸道一笑:“真是宠坏你了,看来得让你清楚明白,牢记谁是夫,谁是妻。”   ……   江千夜浑身酸软无力,连动手指头都嫌费劲,只剩喘息。   “袁福芝死了,欢儿也跟着他一起下了地狱。你是江星河,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莫远歌用下巴轻蹭他后脑,柔声道,“你就当是做了场噩梦,如今梦醒了,就该忘了它。”   江千夜被他欺负得嗓子都哑了,委屈地道:“我也想忘,也想再世为人,可时不时就有人出来提醒我,将那屈辱过往挖出来鞭尸。”   “在妙染坊,是花知焕;在桐林镇,是萧震宇;昨夜,是你和那登徒子……”江千夜无奈叹气,“你说,是我不想忘吗?”   莫远歌满心懊悔,收紧双臂,似要将江千夜揉进自己身躯:“我以为只是商队中有人觊觎你,与你发生过冲突……我不知是萧震宇。”   “远哥,你回头问问雅颂先生,有没有让人失忆的药,给我来上一副。”江千夜闭眼,缩在他怀里苦笑。   无意中便成了残害心爱之人的帮凶,莫远歌自责不已,轻声哄道:“昨夜我入梦境,有个神仙托梦与我,说我的星河乃误入凡尘的谪仙,因想与我相守尘世,便自折羽翼堕入红尘。我听完好生心疼。”   江千夜听得舒服,转身将双臂挂在莫远歌脖颈上,轻笑:“我才不是谪仙,我明明是个黑心千面郎。你知道我以前是怎么杀人的吗?”   他俊美的面容尽显妖邪:“我杀曹洪全时,扮成资质上乘的弟子,他教了我曹家刀,我再用他所教的刀法杀了他;杀赵叔达时,扮成我娘花明月,赵叔达一见便呆了,连喊人都忘了,被我乱刀分尸;杀花白露小舅子,我扮成漂亮小寡妇,他心痒难耐将我带回客栈,被我一刀割喉。”   他美目三分魅惑,七分勾魂,柔媚地道:“至于杀花知微,远哥在场,你知道。”   “莫胡说。”莫远歌将他头摁到自己胸膛,心疼地道,“我的星河不过睚眦必报而已,哪里黑心了。”   “远哥,江湖中人都有自己的名号。”江千夜双眼亮晶晶,从他怀里探出头,“我不如叫千面郎君,怎么样?”   莫远歌愕然,结巴道:“你这名号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江千夜不满地道,“难道不够威风吗?”   “威风。”莫远歌笑了,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腰上,坏笑道,“上来威风给远哥看。”   江千夜方才被他折腾得只剩了半条命,哪还有力气,连忙趴在他身上撒娇告饶:“远哥~你就知道欺负我~”   莫远歌轻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告诉我,谁是夫,谁是妻?”   江千夜满心不情愿,屈服道:“你是夫,我是妻,行了吧?”   莫远歌心满意足,柔声道:“今日大风,等风停了再走。我要了三匹马,还有一些物资,够撑到大月氏。”   江千夜连忙问道:“毛球呢?”   “加上它,共四匹马。换着乘骑,驮运行李,足够。”   “你有没有给钱?”   “没给。”   “为何?”江千夜惊了,这可不像莫远歌的作风。   “星河救他们一命,他们报答也是该的。”莫远歌顿了下,尴尬地道,“而且……我没钱,钱都给你了。” 第88章 据守坡神庙   浑圆的落日贴着远处山脉棱线,大地暗沉,透着沉闷,晒了一天的砂砾杂草散发着灼热的气息。阿姆河快干涸了,今年的气候太反常,几个月未下雨,牛羊饿死不少。   “轰隆”一声炸雷响彻天际,乌云在天际翻滚,牧民们纷纷仰头,只听轰隆隆的雷声中夹杂着铁骑踏过的声音,从山那边传来。   “又要打仗了?”年轻的牧民一脸惊恐,连年的战乱害苦了大月氏人,整日提心吊胆又起刀兵。   “别怕,那是拔汗那大人的马。”一个老人镇定地牵着马往回走,用大月氏语言说道,“我们大月氏的战神,那匹神驹铁掌都是我打的,听得出。”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赶着牛羊回圈。   山那边,一队轻甲铁骑在草原上疾驰,为首的汉子口中呜哇吼着大月氏语,正在追赶前方几十丈开外的一群人。   那群人身着中原服侍,为首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正是妙染坊宋晓云。只不到两月,她与梁奚亭分别时光彩照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一身劲装血迹斑斑,发丝凌乱,右手执红云,左手拖着一个老者,在一群青壮男子的护送下正奋力往前方的神庙逃去。   乌云滚滚的天空突然降暴雨,“噼里啪啦”迎头浇来,眼看离神庙只差十丈开外,后面的追兵叫嚣更甚。   为首的汉子气急败坏,猛地将手中大刀往前一掷,锋利的寒刀在大雨中划过一道弧线,刀刃“唰”将雨滴劈为两半,发出“嗡嗡”的气流声,“噗”插进年轻人的后背,透胸而出。   知道拔汗那要阻止自己进神庙,宋晓云扯着老者,提气轻身一跃三丈,再跃而起,电光火石间就到了神庙大门,抬腿一踹,“砰”大门应声而开。   “别管快死的了,都进来!”宋晓云回头喊道。后面的几人立即丢下重伤者,拼命朝神庙狂奔。   后面追兵举箭便射,“嗖嗖嗖”漫天羽箭齐发,瞬间又射倒两人。剩下十来人提气狂奔,快如闪电冲进大门,“砰”将大门关上。   宋晓云气喘吁吁,只听拔汗那的人在外面呜哇狂骂,却勒马住脚,并没有冲进来。   “将军,他们为何不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惴惴不安,气喘吁吁地问道。   “这是他们的神庙,大月氏人信仰笃定,在神庙内打斗是对神灵大不敬。”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道。他身着北梁制式甲胄,品级不低,啐了口血水,“这些蠢货。”   “郑玉生,不可掉以轻心。”宋晓云浑身湿透,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门窗等凡是有缝隙之处皆堵上,拔汗那善驱使毒虫,跑进来咬谁一口可就不好了。”   “是。”郑玉生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挥手让剩下的人去堵洞。   他转身看着地上惊恐地缩成一团的老者,戏谑道:“太医令大人,为护送您老人家来这一趟,我们兄弟被追得如丧家之犬。来时上百名响当当的汉子,如今只剩这十来人,说不定哪天在座兄弟也成了刀下亡魂。您老人家发发善心,别让我们做糊涂鬼,能不能告诉我们此行究竟所为何来?”   太医令浑身湿透,帽子早不知丢哪去了,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逃亡时摔了好几跤,背上、屁股上都是泥,糊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狼狈不堪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可怜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先生,一辈子在宫中养尊处优,哪吃过这等流落他乡、被人追杀的苦。连续十多天的逃亡已经完全摧垮他的精神。   他脸青嘴白、目光呆滞,浑身发抖,即便郑玉生出言奚落也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道:“皇上……皇上不让我说。”   郑玉生嗤笑,拾起干草点了个火堆,对太医令道:“过来烤烤。别回头再病了,拖累我们。”   太医令年过花甲,这些天为保护他,一条条年轻鲜活的生命死去,他十分过意不去。愧疚地挪了下身子,寒冷驱使他把手伸向火堆,贪婪地吸取热量,恨不得能直接把头扎进火堆里。   “文翰,怎么说话呢。”宋晓云也是浑身湿透,清丽的面容透着冷淡,斜了太医令一眼又闭上,“怎能对太医令大人不敬。”   郑玉生无奈拧了下湿透的衣衫,讥讽道:“好好好……我给太医令大人把门去。”   “将军,这神像后面有个小门,但外面有人把手。”一个军汉跑过来报。   “嗯。”宋晓云没睁眼,暗自思量:这神庙两扇窗,两个门,皆被拔汗那的人看守严实。除此之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们彻底被围困在这破庙中了。   抬头望着那满目疮痍的神像,宋晓云满心凄苦。得知这一趟并非是武帝想除掉自己,宋晓云心中有了希望,渴望活着回去与梁奚亭重聚,谁曾想竟在中途遇到拔汗那这个死对头。   门外人吼马嘶好不热闹,拔汗那气急败坏地冲着神庙骂着大月氏语,却一步也不敢踏进来。   暂时得以松一口气,众人横七竖八就地歇息。太医令被火烤得浑身冒热气,青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些许活人气。   宋晓云睁眼看着他:“林大人,若你所寻之人已死,此行任务就算失败了吧?”   太医令昏昏沉沉地点头,又冷又饿。   “皇上要我护送你安全来回。”宋晓云眼神冷如刀,“如今我们被拔汗那咬住不放,只怕难以全身而退。你若有负圣命,那些兄弟可就全都白死了。”   太医令叹了口气,歉疚地道:“宋将军,你们自行逃命吧,别管我了。”   “你把皇上给你的任务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或许还有解决之法。”宋晓云道,“只要缘由得当,我宋晓云拼死也将你带回北梁。”   “如若任务失败,回北梁也是个死,还不如大家放弃抵抗,一起死在这里算了。”宋晓云言语愈发冷,“林大人,就算你自己不想活,也可怜一下剩下的兄弟们。”   所剩不多的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他们本是军中精锐,如今却被人追得只剩逃命的份。   看着各自裹伤的年轻人,太医令内心愈发沉重,叹口气道:“唉……宋将军说得对。如今老夫也顾不得违抗圣命,只要众兄弟们能平安回北梁,老夫就算葬身异乡,也瞑目了。”   他抬眼看着宋晓云:“宋将军,附耳过来。”   宋晓云依言凑过去,太医令对着她一阵耳语。   片刻后,宋晓云的脸急速地白了,带着惊愕与恐惧:“此言当真?”   太医令绝望地点头:“事关天子,老夫不敢诳语。”   宋晓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流露出的不安迅速被郑玉生捕捉到。他立即凑过来低声问:“将军,怎么了?”   宋晓云抬头看着郑玉生那张略显青涩的脸,顿时冷静下来。此刻,把这些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活着带回北梁才是最要紧的。   她一把抓住郑玉生胳膊,冷静地道:“文翰,你跟我最久,最知我心意。如今我们被困在这破庙不是长久之计,拔汗那早晚会想办法置我于死地。”   “将军……”郑玉生心头一凛,他见宋晓云这般郑重其事,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们都是近几年才跟随本将的,不清楚我与拔汗那之间的恩怨。”宋晓云道,“当年我跟随武帝打到大月氏,将他俘获。武帝为震慑其他人,将他羞辱了一顿后放了。如今我手上无兵,势单力孤,拔汗那岂会放过我。”   “他的目标不是林大人,不是在座的诸位,而是我。”宋晓云看着一脸震惊的众人,凛然道,“林大人尚有补救之法,你们护送他,一定完成圣上的任务,方不负此行目的。”   “将军,你呢?”郑玉生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即问道。   宋晓云嫣然一笑,苍白的脸透着圣洁柔和:“我去会会拔汗那,既然他这么不甘,那便让他知道,手下败将,永远是手下败将!”她长身玉立,英姿飒爽,傲然挺立,透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强大。   “将军,末将与您一起!”郑玉生怕宋晓云拒绝,又道,“多一个人,多拖延他们片刻,林大人和大伙就能多一分逃命的机会。”   “将军!我等不逃,誓死与将军共进退!”众人纷纷跪地。   宋晓云道:“拔汗那不过区区百人,本将手中红云又岂是吃素的。”转头看着众人,厉声喝道,“要造反么?都起来!服从命令!”   “将军!”郑玉生快哭了,跪地“呯呯”磕头,“从来都是兵为将亡,末将等愿为马前卒,为将军和林大人拖住拔汗那,求将军成全!”   “求将军成全!”众人齐齐磕头。一旁的太医令目瞪口呆,随即摇头叹气。破庙那单薄的木门能阻挡几时?庙外追兵气势汹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去耐心违规越矩冲进来。   这些人除了宋晓云尚有能与拔汗那一战之力,其余众人皆已无战力,即便出去也是送死。   宋晓云道:“本将征战沙场十数年,何时打过无把握之战?文翰,听从军令,我开门诱敌,待后门看守一退,你立即带着大家从后门走!”   “将军!以往您无往不胜,可如今您孤身一人,如何能与他们相抗?”郑玉生“砰砰”磕头,声泪俱下,“求将军三思!”   “此乃军令,敢不从者,军法从事!”宋晓云怒喝,转身背对众人,抬腿往大门走去,“众将士听令,护送太医令返回析罗漫山,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岂容商讨。郑玉生长长跪地,咬牙应声:“是!”   宋晓云站在门口,用大月氏语大声道:“拔汗那,别叫了。当年我俘了你,你不服气,说我一介女流,若非阴谋诡计,绝赢不了你。今日本将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光明正大正面打一场,看你到底能不能赢我。”   她话音一落,门外怒吼声止息,只听一个浑厚粗犷的男子用大月氏语道:“宋晓云,有本事别龟缩在庙里,要打出来打!”   宋晓云嫣然一笑:“拔汗那,我们把话说开,本将今日来并非为公事,我手下的这些人也非来刺探军情的,你放他们走,我跟你单打独斗。”   门外沉默片刻,拔汗那沉声道:“猎骄靡汗已与你们北梁天子议和,不能轻易挑起两国战火。今日比试为我拔汗那与你宋晓云私人恩怨,我放你的人走,你开门出来。”   宋晓云轻笑:“你当我蠢笨如你?你若有诚意,便把庙后的人撤走,我的人自会从那边出去。待他们走远,我便开门出来。”   拔汗那忍着怒气,挥手撤走围捆神庙的部下,集中到前门。“我的人撤了,你出来!”拔汗那大声喊道。   一个军汉从门缝里看见外面的人都撤走了,转头低喊:“都撤走了。”   “你们快走。”宋晓云转头吩咐。   虽满心不愿,但郑玉生不敢违拗宋晓云,只得红着眼睛拖着太医令,随众人从后门出。   走到后门,他回头望了一眼形单影只的宋晓云,哽咽道:“将军,末将在前方等您。”   宋晓云回头,勉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挥手道:“快走,我赢了他便来追你们。”   郑玉生心一横,强忍热泪转身离去。 第89章 力战拔汗那   待众人都走了,宋晓云手执红云,打开庙门,傲然立于廊下,正面凛然肃杀的大月氏骑兵。   拔汗那生得熊壮如牛,满脸横肉,身披羊皮袄,露出一只粗壮的胳膊,上面盘踞着吉祥图腾。他手握钢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宋晓云,犹如猎豹看着猎物。   他身下的快马披着寒甲,前蹄高高立起,冲宋晓云喷了个响鼻,嘶鸣声震彻云霄。   “你终于出来了。”拔汗那如猎鹰般的眼睛狠狠盯着宋晓云,“狡猾的中原女人,你让我在部落里颜面尽失,抬不起头来。如今捉了你回去,正好一雪前耻。”   大雨中,宋晓云长身玉立,手执红云,蔑然一笑:“废话少说,要单打独斗还是你们一起上?”   拔汗那哈哈大笑:“对付你一个小女子,还需要众兄弟?宋晓云,你莫太狂妄了!”言罢,手中钢刀“唰”划过雨滴,划出一道水线,直直冲着宋晓云劈杀过来。   面对拔汗那势如破竹的劈杀,宋晓云不慌不忙,侧身一闪,钢刀贴着她细长的腰身滑下,没沾到半分衣角。   宋晓云尚未立定身形,拔汗那整个人便如泰山压顶般从马背上飞跃而下,强壮的双腿猛地踹向宋晓云腰腹。   宋晓云双手执红云两端,儿臂粗的玄铁笔杆横在腰间,“砰”一声闷响,抵挡住了拔汗那要命的两脚。宋晓云也因此倒退了四五步,震得虎口发麻。   拔汗那力大如山,虽只是拳脚功夫,但磕着碰着也是非死即伤。宋晓云不能与他近身肉搏,站定后当即运气,一招挥毫泼墨,红云如旋风般在手中旋转起来,满地碎石混着雨滴化作万千钢珠,风驰电掣朝拔汗那袭去。   拔汗那沉重的身躯刚往前踏了两步,随即便在万千细密雨石袭击下连连倒退。只听得“噗噗噗”雨石如钢珠般冲破羊皮袄,直击肉里,痛得拔汗那脸不停地抽搐,连忙举刀笨重地格挡。   他身后的人也遭了殃,鼻青脸肿,纷纷落地惨嚎。宋晓云这些日子消耗巨大,力道大不如前,雨石虽破衣入肉,却只能入皮,只是疼痛难忍,不能伤及要害。   拔汗那见状,眼中暴起血光,不顾周身疼痛,迎着漫天雨石,瞬间暴起一跃,双手握着钢刀,如下山猛虎冲着宋晓云当头劈下。   这蛮夷汉子满头满脸血,似不知疼痛般,冒着被雨石戳瞎眼睛的危险蛮冲猛砍,大刀呼呼作响,逼得宋晓云只得撤招,横笔格挡。“当”一声巨响,钢刀砍在笔杆上激起一团火花。   宋晓云被压得双臂发颤,半跪在地,苦苦支撑。她一撤招,漫天雨石失了势头,后面的汉子立即上前相帮。   眼看就要被包围,宋晓云眼中精光一闪,忽然左手一松,压制过来的钢刀失了支撑,猛地砍向她头部。   电光火石之间,宋晓云左手拉住拔汗那右手腕,顺势翻身,借力打力,修长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如旋风般避开那要命的一刀,右腿趁势倒踢向拔汗那头颅。   “当啷!”钢刀砍在砂砾上击起粉末,“呯!”拔汗那的头被重重替踢了一脚,瞬间脑子空白,往后倒退几步,轰然倒地,双眼翻白失去意识。   一个汉子立即扶住他,剩下的人气势汹汹手持钢刀冲向宋晓云。   宋晓云占了上风,但也被拔汗那猛烈地一刀震得吐血。眼见众人冲来,顾不得胸腔内血气翻涌,以攻为守,一招滴水成冰,手中红云划过空中,千万根细密的蚕丝瞬间炸开。幻水一出,滴水成冰,满天雨水瞬间凝结成无数寸长的冰凌。   滴水成冰急剧消耗内力,以求绝地反击。宋晓云破釜沉舟,只此一式,不成功便成仁。手中红云一挥,漫天冰凌如毒箭般射向众人,顿时惨叫声四起,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登时被锋利的冰棱穿喉毙命。   宋晓云脸色苍白至极,内力已所剩不多,红云却丝毫没有停滞的迹象。坚硬的冰棱如锋利的匕首,瞬间便让拔汗那的队伍折损过半。   拔汗那清醒了些,睁眼便见他的队伍人仰马翻,死伤遍地,当即怒吼起来,挥舞着钢刀格挡漫天冰棱。厚重的钢刀在空中划出“呼呼”的气流声,“丁零当啷”密集的破裂声,满地碎冰渣。   他目龇欲裂,以刀挡身,逆流而上,迎着漫天要命的冰凌冲着宋晓云而去,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中原女人碎尸万段。   他身躯过于壮硕,力气虽大,却不够灵活,挥刀的速度不足以完全遮挡身躯,瞬间便被漏网的冰凌刺中脸颊,鲜血直流,又更加暴跳如雷。   宋晓云内力消耗到极限,却咬牙坚持,秀美的双眼微光一闪,红云在空中行云流水。漫天雨水是水墨,幕天席地为笺纸,给拔汗那和他的铁骑画出一场肃杀的绝世末日。   拔汗那如受伤见血的野兽,莽撞地试图凭借山一般强壮的身躯硬抗过来杀宋晓云,却又被漫天冰棱逼得不停倒退。   他嘴里呜哇乱骂,只有钢刀护住的要害部位没有受伤,双腿、双臂中招无数,血流了一身,再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兄弟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片刻功夫便如风中落叶,死伤大半。   宋晓云只觉胸中血气翻涌,过度消耗让她在杀人的同时也在自损,再撑片刻,她将丹田受损。可如今骑虎难下,她已然顾不得许多。   眼看对面铁骑一个个倒下去,拔汗那庞大的身躯已被淹没在尸堆里,突然一股剧痛从腹部袭来,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内脏,狠狠往下拽。   宋晓云面似金纸,手中红云“当啷”掉地。剧烈的疼痛抽走她全部力气,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耳朵“嗡嗡”作响,对面敌人的呜咽怒号像是远在天边……她寸步难行,双膝一软,捂着腹部轰然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宋晓云终于有了些许模糊意识,浑身酸痛无力,身体似完全不属于自己。小腹不似之前剧烈疼痛,但还在隐隐作痛。   她又渴又饿,泛白的嘴唇起了皮,虚弱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几座豪华大帐坐落在四周,前方一群大月氏士兵围着火堆吃肉饮酒,喧闹声震天响。   拔汗那粗犷的身躯多处被包扎起来,正豪迈地跟大家对饮。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丝毫不受伤势影响。   宋晓云心中“咯噔”一下,动了两下,发现丝毫不得动弹。惊恐环顾自身,发现自己竟被牢牢捆绑在木桩上,粗大的绳索将完全勒住周身经脉,让她丝毫力气也使不出。   她的脸迅速失去血色,绝望仰天:如今不是战时,一个女子单枪匹马落入敌手,会面临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那边吐气扬眉的拔汗那发现宋晓云醒了,端着酒杯一瘸一拐过来了。   “那女人醒了!”一个士兵喊道。   “这婆娘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如今可以报仇了!”一群大汉气势汹涌围了过来,似黑云压顶,要将宋晓云生吞活剥。   “宋晓云,你也有今日。”拔汗那站在宋晓云面前,身如铁塔一般,俯视着眼前娇小的女人,“死心吧,这次你们梁武帝不会来救你。”   宋晓云惨然一笑,蔑视着他,虚弱地道:“拔汗那,你也是命大。若我再支撑片刻,你焉有命在。”   “哈哈哈……”拔汗那伸手扭住宋晓云脸颊,凑过来恶狠狠地盯着她,“臭女人,任你武功再高,如今插翅难逃。我会把你吊在部落大门上,任人唾骂羞辱,让鹰啄光你的肉,让风吹干你尸身,永远不得放下来!”   宋晓云腹中疼痛加剧,四肢已然麻木,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拔汗那,你也就这点本事。你若真想一雪前耻,就不该趁人之危。有本事放开我,我们再打过!”   多次栽在女人手里,一向自傲的拔汗那在贵族们面前颜面尽失,宋晓云的话便像一把毒箭刺中他痛楚。   “狡猾的中原女人!”拔汗那怒容满面,暴躁地一把抓住宋晓云的头发,逼得她昂头看着自己,咬牙切齿地道,“休再巧言令色,我不会再上你的当,等着吃苦头吧!”   他松开宋晓云头发,淫笑着对身后的人:“这女人凶神恶煞,一点也不像个女人。兄弟们,这女人赏你们了,今晚好好教教她怎么做个女人!”   “好~好~好~”众士兵兴奋地欢呼起来,立即有人蠢蠢欲动朝宋晓云而来。   眼看那一双双肮脏的手就要碰到自己,宋晓云脸色煞白,满眼惊恐,颤声喊道:“拔汗那!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别用下作的手段!士可杀不可辱,你一刀杀了我吧!”   拔汗那停住脚,双眼一亮,一把打开伸向宋晓云的一只只手,看着她苍白又害怕的脸,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我还当你不是女人呢,原来你也像那些中原女人一样怕失贞。”   他仔细打量宋晓云,发现这女子血腥的衣衫下的身体曲线分明,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细看之下竟万般清秀。   原来,这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令人闻之胆寒的敌国将军,竟是个绝色美人。   拔汗那直愣愣看着眼前娇小的女人,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向那张带着血污的清丽脸颊。   作者有话说:   大家520快乐呀~ 第90章 调虎离山计   拔汗那的手只距自己三尺远,宋晓云瞳孔急剧缩小,惊恐不安地努力往后缩。   “不好了!草料场着火了!”远处响起惊慌失措的哭喊。拔汗那伸向宋晓云脸的手生生忍住,不甘地回头。   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半边天都染红了。   今年大旱,草料是牧民赖以生存的重要物资,一旦被烧,牲口将饿死无数。或许拔汗那部落的衰败将由此开始。   “妈的!赶快灭火!”拔汗那大吼,急红了眼,转身便往草料场方向飞奔。   眼见火势汹涌,众人如丧考妣,惊慌失措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去叫人,有的拎着桶便往草料场狂奔,一时间无人理会宋晓云。   宋晓云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见拔汗那的人跑完,立即扭动身躯,试图挣脱绳索。但她稍一运气,便觉丹田隐隐作痛,提不起气来。腹中某处要命的隐痛像是一道魔咒,完全束缚住她。   她心中焦急,没法思量那莫名其妙的剧痛因何而来,只想尽快脱身。   草料场距离部落有好几里路,看守草料场的人齐齐躺在草垛里,全被一刀割喉,随着火势蔓延,很快就被烧成几具焦炭。   “撤!”火光中,郑玉生将火把丢进火堆,弯腰屈膝招呼身后同伴。一行人杀人放火引开大月氏人,猫着腰一头扎入茫茫荒草。   天际火光越来越大,冲天的浓烟里,无数草木灰在空中飘浮,有一些落到宋晓云身上、头上。她鼻中嗅到呛人的烟味,焦急地奋力挣扎。   突然,后背“唰”一声,绳子断裂。宋晓云只觉浑身一轻,身上的束缚荡然无存。失去支撑,双膝一软,随即被一双有力的手从身后抱住。   “终于找到你了。”梁奚亭一把抱住她,低声耳语。   他全身上下,连同声音都在微微发颤,抱着伤痕累累的宋晓云,深邃的双目蕴着深深的激动和担忧。他在荒漠中寻了十多日,终于寻得心爱之人。   宋晓云无力地窝在他怀里,尚未从方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呆呆望着眼前那张关切的脸。梁奚亭消瘦了许多,新添些许白发,面庞被风沙吹得粗粝,嘴唇苍白起皮,风尘满面。   深埋心底的思念、委屈、心酸,在见到这张脸的瞬间破土而出,从心底蔓延开来。她渐渐红了眼睛,偏头靠在梁奚亭胸口,无力道:“你终于来了。”闭眼泣不成声。   “我来接掌门夫人回山。”紧紧拥着怀中人,梁奚亭双眼通红,哽咽得再说不出话。   失而复得的狂喜,很快便在越来越近的怒吼声中冷却。来不及互诉衷肠,梁奚亭目光如炬,盯着暴跳如雷奔来的拔汗那和他的手下。   “闭眼,一切交给我。”梁奚亭低声冲怀中人说了句,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他迎着敌人弓腰屈膝,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昂扬斗志似熊熊燃烧的火把,瞬间将眼前的敌人焚烧殆尽。   “狡猾的中原人,果然是调虎离山!”拔汗那满头满脸黑灰,和他身后那群焦头烂额的士兵一样狼狈不堪,身上的羊皮袄多处被烧焦。手握双刀气势汹汹朝梁奚亭袭来,眼中燃烧着仇恨的怒火。   梁奚亭听不懂他嘴里呜哇乱叫什么,也不屑与他说话,阴沉着脸,眼中杀气腾腾。待他距自己一丈远,瞬间暴起一跃,衣袂在空中展开,如捕猎中的鹰隼,冲着拔汗那胸口猛踢而下。   “呯!”拔汗那被他当胸一脚踢得倒飞出去,压倒身后数人,激起一片烟尘。   梁奚亭双足轻巧落地,衣袖下双手猛地一旋,凭借浑厚的内力硬生生吸起地上无数石子,凌空浮于身侧。梁奚亭狞笑着,双手一挥,“嗖嗖嗖”石子如离弦之箭纷纷袭向四周士兵,穿胸而过,顿时死伤遍地。   无视倒地挣扎的士兵,梁奚亭血红的眼锁定前方倒地吐血的拔汗那,大踏步朝他而去。黑靴踏在粗粝的砂石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拔汗那眼见士兵尽数倒地身亡,瞳孔倒映着那人欣长的身影,似看到索命恶鬼般惊恐。   梁奚亭这一脚踢断他数根肋骨,拔汗那伤上加伤,惊恐不已拼命往后爬。恐怖的脚步声紧跟不舍,瞬间便到眼前。   胆寒地看着黑靴,目光顺着靴子一路往上,抬头对上那张怨毒冷笑的脸,拔汗那忽觉脖子一紧,身子一轻,被梁奚亭捏着脖子凌空举起。拔汗那双手虚弱地攀着梁奚亭的手,双腿在空中猛蹬,狠命挣扎起来。   梁奚亭单手捏住他脖子,猛地摔向地面。“砰!”拔汗那庞大的身躯狠狠砸在沙砾上,激起一片烟尘。   血沫从拔汗那口鼻涌出,惊惧慢慢凝结在眼中。他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嫌弃地在他尸身上蹭净靴底的血,梁奚亭大踏步朝宋晓云走去,俯身将她横抱在怀。   宋晓云腹部疼痛愈来愈重,昏昏沉沉靠在梁奚亭胸口,不放心地嘱咐:“快走……待部落中人反应过来,我们难以脱身。”   “嗯。”梁奚亭低声应道,阴沉着脸抱着宋晓云闪身融入草原。分别时光彩照人的人,如今半死不活,翠消红减,梁奚亭只恨自己当时不拦着她,让她独自涉险。   草原深处,被暴雨清洗过的天空挂着圆月,将漆黑的夜照得恍如白日。微风习习,吹动满地青草。青草深处,一群人围着密谈。   宋晓云尚未清醒,被梁奚亭抱在怀里。太医令盘腿坐在他们身边,二指搭在宋晓云苍白的手腕上,双目紧闭,细细把脉。   “林大人,将军无碍吧?”郑玉生见这老头半天不吭声,焦急地询问道。   太医令眉头紧锁,嘴唇紧抿。   “莫打扰他,让他专心把脉。”梁奚亭出言制止郑玉生。   宋晓云的部下一个不落全在这里。他们从神庙逃走后,不到半日便遇见了梁奚亭。梁奚亭凭借他们身上北梁制式甲胄认出他们身份。可怜他毫无线索在草原寻了大半月,这才终于有了宋晓云下落。   得知宋晓云孤身面对拔汗那,梁奚亭心急如焚,赶到破神庙却只看到一堆大月氏人的尸身,不见宋晓云踪影。梁奚亭与郑玉生一合计,决定突袭拔汗那部落:郑玉生火烧草料场引开部落主力,梁奚亭趁机进部落救人。   在众人焦灼难耐的等待中,太医令缓缓睁眼,苍老的双眼尽是不安,不知所措地松开宋晓云的手,眼神闪烁。   “老先生,晓云身体可有异常?”梁奚亭见状,更是不安,连忙追问道。   “这……”太医令支支吾吾,焦灼地搓着手,“老朽……老朽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郑玉生耐心用尽,焦急地吼道,“难不成有严重内伤?”   太医令连忙摆手:“不不不……将军内伤不重,但……但……”   “但是什么?快说啊!”郑玉生快急死了,扯着太医令衣袖急道。   梁奚亭看出了太医令的为难,顿时手脚冰凉,对郑玉生道:“郑将军,你们回避一下,我与老先生有话说。”   郑玉生看看太医令又看看梁奚亭,顿时明白过来,轰着众人离开:“走,大伙分头去找水。”   眼见众人离开,梁奚亭低声道:“老先生有话直说。”   太医令镇静了些,叹了口气,嗫嚅道:“宋将军尚未婚嫁,这……说出来有辱清白啊!”   “什么有辱清白?”梁奚亭一头雾水,一把抓住太医令胳膊,“你说清楚。”   太医令被他抓得生疼,只得抬眼看着他,瑟缩着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宋将军……有三月身孕了。”   梁奚亭以为太医令支支吾吾,是因为宋晓云重病,没想到竟是有孕了!   她有孕了!   是离开那日……   竟这般巧合,一次就有了孩子!   梁奚亭脑子瞬间空白,张口结舌直愣愣地看着怀中人,呆住了。   太医令见他如此,连忙补充道:“所以老朽不敢说,反复确认多遍,确是喜脉无疑。不过宋将军连日奔波,接连打斗,导致胎气大动,有小产的风险。”   梁奚亭空白的脑子瞬间被太医令的话拉回来,迎头而来的狂喜和担忧充斥着大脑,他哆哆嗦嗦抓着太医令的胳膊,低声哀求:“老……老先生,求你一定想办法……想办法保住……”   太医令不等他结巴完,连连点头:“梁掌门放心,老夫定拼尽全力。”   冷风一吹,梁奚亭冷静了些,低头看着怀中人,前所未有的重担当头袭来:在这荒野,如何保得住她腹中骨肉?   颤抖着手轻触摸宋晓云苍白的脸颊,激动又担心:“老先生,晓云腹中骨肉是我的血脉……回北梁我就去妙染坊求亲。”抬头看着太医令,眼中闪着光,恳求道,“求你一定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   作者有话说:   舅妈有小宝宝了~好激动! 第91章 重逢诉衷肠   一进入沙漠,阵阵热浪袭面而来。热得人难以忍受,汗湿的衣衫黏在身上,大风一吹,无数细沙迎头扑来,沾得满头满脸,连衣襟里也不能幸免。   一行人用布包着头脸,顶着炎炎烈日穿过沙漠,终于远远看见绿洲的影子。郑玉生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高大的绿植大声道:“到了!阿耶那绿洲!”   梁奚亭牵着马,回头对马上包裹严实的宋晓云道:“过了阿耶那绿洲,离析罗漫山就不远了。不如你留在此处歇息,我带林大人上山。”   宋晓云昏昏沉沉抓着马鞍,摇头:“先进绿洲再说。”   众人又渴又饿,兴高采烈冲进绿洲。绿洲里长着无数巨大的树木藤蔓,中间还有一大片沼泽,除了蜥蜴等爬虫,再无别的活物。   众人在沼泽边歇脚整顿,取水做饭,饮马疗伤。太医令拟了个方子,颤颤巍巍递到梁奚亭面前:“梁掌门,这里药材有限,老朽只能量材开方,劳烦众兄弟们去寻药材。”   梁奚亭接过单子细细看了,指着菟丝子道:“这药我方才进绿洲时见到不少,但白术乃江南产物,哪里去寻?”   太医令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油纸包,道:“老朽出门喜欢随身带些药材,白术我这里有,你们尽管去寻剩下的。”   郑玉生早候在一旁,连忙抢过梁奚亭手中药方,道:“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只要将军能早日康复,就是拿我当药引子我也愿意。”   这傻小子还不知道这药的功效。梁奚亭微微一笑,抱拳道:“那就有劳你们了。”   太医令不放心这些士兵,气喘吁吁跟上郑玉生:“小将军等一等老朽,老朽能辨认药材,可千万不能认错了。”   梁奚亭拧了个湿布回到宋晓云身边,轻轻替她擦拭脸颊脖颈的汗。宋晓云十分虚弱,闭着眼睛靠在石头上歇息。   梁奚亭怕石头太凉,背过身去默默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此去析罗漫山,若再寻不到那人的弟子,回去如何向武帝交代?”   宋晓云缓缓睁开眼,望着远处沼泽,眼中透着绝望:“我已尽力,要打要罚任由他处置。”   梁奚亭可不甘任他处置。擦着她脖颈上的汗和沙,犹豫着道:“此事非你过错,若因此被牵连,岂非冤枉。若是寻不到他传人,不如别回北梁,带着兄弟们南下,寻个安稳处安家,你看可好?”   宋晓云有些动心,但随即摇头:“他们父母妻儿皆在北梁,我也放不下娘亲和阿姐。再说武帝未必会处罚我们。”   梁奚亭心中何尝没有放不下的人,当即一笑:“我就随口说说……”将宋晓云冰凉的手握住,柔声道,“你感觉好些了么?腹中可还疼痛?”   宋晓云微微点头:“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可怜他投胎做人,却没选好爹娘,跟着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生不生得下来都是问题。”   “莫胡说。”梁奚亭心头一痛,脸颊蹭着她额头,柔声道,“他娘是北梁堂堂靖远将军,他爹是危柱山掌门,他便是最有福气的孩子。”   “清秋,你尚未等到花白露人头落地便匆匆赶来,若是再生变故可怎么好?”宋晓云眉头紧锁,“他若狗急跳墙,把天阙城那小子的事情抖露出来,可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我心中焦急,担心你……”梁奚亭低语,“我走之前做了妥善安排,切勿忧心。你本该卧床保胎,如今却要奔波劳累,若再为这些事操心,我这个夫君岂不是太过无能。”   宋晓云惨然一笑:“生逢乱世,庙堂江湖,谁能得自由。连武帝都身不由己,何况我们。”   “武帝希望那人能帮他祛除身上的异症,恢复正常人的模样,此事千难万难。”梁奚亭道,“若那些异症好祛除,当年太祖就不会专门建天阙城保管密卷,令子孙不得擅自开启。”   宋晓云腹中依旧隐隐作痛,低声道:“他为文孝公主复仇,为北梁子民不再被欺侮,不得已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可怜又可叹。我随他征战多年,他数次救我于水火,于公于私,只有半分希望,我也愿为他赴汤蹈火。”   梁奚亭沉默片刻:“我会拼尽全力助你。”   宋晓云闭了眼,苍白的脸颊透着哀伤:“上次与大姐见面还是三年前,我执意要给她钱。她与我起了争执,不欢而散。我那时以为日后还会见面,便没与她多说。我们姐妹最后一面,竟然在吵架……”   哽咽着说出最后几个字,把头埋在梁奚亭怀里,无声哭泣。   怀梁奚亭心情复杂,安慰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自责愧疚堵在胸口,随着宋晓云的悲伤愈发高涨,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都怪我思虑不周……”梁奚亭低声道,“否则烂柯门也不会找上门……”   宋晓云缓缓擦了泪,温柔地看着他:“与你无关。大姐的性子我最了解,我们三姐妹中,数她性子孤傲,当年不听劝阻嫁进镖局,贫苦困顿磨人心智,她又不肯向家里低头。高傲的心性和现实的苦难,终将她耗得面目全非。她虐待莫远歌,虐打你,用虐待你们的方式来虐待她自己。她觉得自己一生碌碌,早就不想活了,所以烂柯门找上门,正中她下怀。她要证明自己还是当年的宋女侠,还可以为镖局遮风挡雨。”   “她求仁得仁,死亡便是最好的解脱。所以留下遗言,不让你们为她寻仇。我娘和二姐也深知大姐心性,所以她们也没有怪你们。”   梁奚亭惨然一笑,将宋晓云拥入怀中:“宽慰我倒是能说会道,自己却哭得伤心。”低头看着怀中一脸羞涩的人,努力逗她开心,“沙场点兵的宋将军,怎么哭成了梨花带雨的小女子?被你部下看到,日后还这么带他们?”   宋晓云一拳锤在他胸口,道:“军营都解散了,哪还有什么宋将军。”抹抹眼泪挑衅地看着梁奚亭,“日后我只做危柱山掌门夫人,妻荣夫贵那种。”   梁奚亭满脸堆笑:“那太好了。有鼎鼎大名的妙染公子罩着,在下泰山可倚,只顾拂袖弄弦,风花雪月。”   宋晓云嫣然一笑,手指轻勾梁奚亭下巴:“掌门夫人手握危柱山经济大权,至少不会让梁掌门和弟子饿肚子。风无明从书院拉回的一车米粮快吃完了吧?”   梁奚亭面皮一热,躲避她目光:“那……那是二师兄擅作主张……非我授意。”   宋晓云轻轻摸着平坦的小腹,叹道:“跟着我逃亡这么多天,我却浑然不知他的存在,真是怠慢这小东西了。”   梁奚亭取出一个香囊放入宋晓云手中:“这香本该早给你……若你此行带着它,我早就循迹而来,何至让你于落入拔汗那手中受辱。”   “蝶梦香?”宋晓云鼻中嗅到香味,好奇地放到鼻下轻嗅,“真香。”   她手握香囊,似笑非笑看着梁奚亭:“我问你要了多次,你吝啬不肯给,如今怎么舍得给了?”   梁奚亭眸光闪烁,动情地抱着她,轻声道:“此香表相思和牵挂,我那时整日刀口舔血,活一天算一天,如何敢给你希望。”   宋晓云珍而重之地将香囊放入怀中,头靠在他肩头,低声道:“我当时以为会一去不复还,所以豁出去了……我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更不敢奢望你回来寻我、救我……”   梁奚亭无奈轻笑:“在你心中,我便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吗?”   “不。”宋晓云仰望着他,眼里星星点点,“我知你心意,但不敢去想,你会为我做到哪种程度。”   梁奚亭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刺得心头痛:“我一颗心,以前都在温如身上。如今是两半,一半心系温如,一半全在你身。”   “那他呢?”宋晓云拉着他手覆上自己小腹,“你置他于何地?”   “那就……分三半?”梁奚亭笑了,搂紧怀中人,“总之,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缺一不可。”   众人采好药便陆陆续续回到沼泽边,分头忙碌起来。太医令清洗药草,郑玉生找了块石头,用刀一点点凿成石臼,勉强可以烧水煎药。   眼见药已煎上,郑玉生拍了拍身上的尘,轻声对宋晓云道:“将军伤势严重,不宜奔波劳累。析罗漫山上部落众多,且相互之间关系复杂,仇杀严重。我们人多目标大,上次便被拔汗那盯上。我本斥候出身,不如先行去打探一番,摸清所寻之人确切所在,免做徒劳之功。将军意下如何?”   宋晓云尚未开口,蹲在沼泽边清洗布条的梁奚亭连忙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郑将军。”   他既已开口,宋晓云不便反对,道:“那你当心些,再带个人与你同去。”   “是!”郑玉生抱拳。他挑了个会大月氏语的人,两人换下制式甲胄,取出早已备好的本地人服侍,以布蒙脸,悄悄往析罗漫山摸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海星刷起来呀,谢谢谢谢~ 第92章 天阙旧隐情   郑玉生二人走后,梁奚亭宋晓云一行人便安心在绿洲内等候消息,这一等便是三日。   烈日下,郑玉生在草原上狂奔,身后跟着数骑大月氏骑兵。随他一起的同伴已战死,他自己也受了伤,一支羽箭插在肩头,尚在流血。他精疲力尽,捂着肩膀踉踉跄跄拼命往前跑。   为首的骑兵冲到他面前拦住去路,策马而立,手中鞭子狠狠朝他抽去。“啪!”一声,郑玉生背部顿时火辣辣地疼,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很快便被骑兵围在中间。   他惊恐地爬起来,眼见四周皆是喷着响鼻的烈马,蠢蠢欲动地践踏砂砾。马背上那些人冲着他呜哇乱叫,骂着他听不懂的话。   为首的骑兵策马走到郑玉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生涩的汉话说道:“大胆中原人,为何闯乌耶那部落?想来偷什么?”   郑玉生连连摆手,瑟缩着道:“不……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我是来寻人的。”   “寻什么人?”那骑兵问道。   “大……大祭司的传人。”郑玉生捂着肩膀低声道,“我不知道大祭司的传人也……也被人杀了。”   为首汉子手中鞭子怒不可遏“啪”狠狠打在郑玉生背上,又是一道血痕:“大祭司遇害,定是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原人干的!你还敢来找死!”   郑玉生疼得眼冒金星,倒在地上痛得缩成一团浑身发颤。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大月氏士兵围着郑玉生,齐齐怒号。   刺骨的疼抽走郑玉生全身力气,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只听“嗖嗖嗖”数道破空声,围着他的大月氏人瞬间纷纷倒地惨嚎。   郑玉生连忙睁眼,只见前方四匹骏马朝他狂奔而来。马背上两个年轻人皆身着中原服饰,高大的那个手握机驽,瘦些的那个手上蓄力,似握着暗器。满地乱滚的大月氏人要么身中箭矢,要么头破血流,皆已经无战力。   郑玉生死里逃生,连忙撑着站起,举起双手冲两人大喊:“兄台,救我!”   梁奚亭刚把药喂宋晓云喝下,便听有人叫喊起来:“回来了回来了!郑将军回来了!”   梁奚亭抬头,只见众人立在两旁,郑玉生一瘸一拐走进来,身后竟然跟着莫远歌和江千夜。   “舅父!”莫远歌眼尖,一眼便看见梁奚亭,激动地冲过来,“终于找到你了!”   傍晚时分,士兵们正准备过夜的家什,有的拾柴,有的生火。宋晓云等人坐在火堆旁,听郑玉生将这三日的遭遇缓缓道来。   听到郑玉生说大祭司的传人也被杀时,太医令重重叹了口气:“唉……这这如何是好?”眉头紧锁,无助地望着宋晓云。   “除了乌耶那部落的大祭司,这世上再无人懂除邪之术。”梁奚亭将手中木棍丢进火堆,俊秀的双眸在火光照耀下有些清冷,“此行算是完全负了圣谕。除了回去,还能怎么办?”   宋晓云脸色原本好些了,此刻又惨白,以手支额疲惫地下令:“回吧,明日一早便启程。是福是祸,接着便是。”   江千夜悄悄拉了下莫远歌衣衫,凑在他耳边低语:“远哥,他们是来给武帝寻医的么?”   “嗯。”莫远歌应声,示意他莫要说话,先听。江千夜立时噤声,缩在莫远歌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梁奚亭抬头看着莫远歌,清冷的眸光有了些许暖色:“好在温如有勇有谋,敢进京直面武帝,解除了一场危机,算喜事一桩。”他起身,背着手道,“如今情势明朗,多思无益。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坎。”   “一家人”三个字一出,宋晓云和江千夜各自红了脸,皆低头不语。   莫远歌看看梁奚亭,又看看羞涩的宋晓云,笑意蔓延上眼角眉梢:“舅父,危柱山许久没有办喜事了,如今烂柯门已除,该好好大办一场,去去这些年的晦气。”   此话一出,不仅宋晓云羞得脸通红,梁奚亭也面皮发烫。挨着宋晓云坐下,握拳抵唇轻咳:“大外甥,休拿舅父取笑,没大没小。”   莫远歌微微一笑:“不敢。”   宋晓云皎月般的眼睛一直在莫远歌和江千夜身上来回扫。   莫远歌虽是宋青梅养子,但宋晓云与他却从未谋面。她细细打量莫远歌,叹道:“温如和他父亲真像。当年莫大哥便是这般仪表堂堂……大姐一见误终身。”   此言一出,众人皆低头不语。   宋晓云又转头打量江千夜,嘴角露出微笑:“你倒一点也不像江城主,你像你母亲花明月。”   江千夜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您……您见过我娘?”   “见过。”宋晓云拉紧梁奚亭为她披在肩头的衣衫,看着江千夜,眸光柔和,“说起来,妙染坊与你娘亲颇有渊源,当年也曾劝诫你娘莫优柔寡断……若是她肯听,何至于被花白露杀害。”   江千夜一听,立即站起,恭敬地对宋晓云行了一礼,激动地道:“既然如此,为何赵掌门第一次见在下,却是……却是半分好脸也无?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宋晓云上下打量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怜悯,示意他坐下,问道:“个中内情……你且坐下,我慢慢与你道来。”待江千夜坐下,她问道,“你可知天阙城与烂柯门因何反目?”   “不是因为花白露老贼利欲熏心,欲图取天阙城而代之吗?”江千夜衣袖下捏紧了双拳。   宋晓云道:“这仅为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另有缘由。”   “什么缘由?”梁奚亭、莫远歌、江千夜竟齐齐问道。   宋晓云道:“天阙城被尊为圣城,地位非同一般,城主虽不在朝为官,但身份地位堪比皇族。”宋晓云看着江千夜,“你爹江海平虽年轻,但四大门派掌门见他皆需行跪拜大礼。那时烂柯门在江湖中地位并不显赫,花白露刻意安排花明月与江海平在百花会上相识。花明月乃北梁第一美人,江海平对她一见钟情,很快便向烂柯门提亲。”   宋晓云道:“天阙城规矩森严,娘家亦不得随意探视,花白露许多指令便无法直接传给花明月。”   江千夜愕然:“什……什么指令?”   宋晓云看着火堆,半晌才道:“星河,当年的天阙圣城不仅有许多机密,更有无数江湖人渴求的秘籍、神兵。”   江千夜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宋晓云的话:“我娘竟是……竟是……”   赵明镜那句“天阙城与烂柯门脏心烂肺的结合,竟也能生出人模狗样的东西。”忽而飘过脑海。   江千夜惨然一笑,凄厉地道:“难怪赵掌门那么说我……果然是脏心烂肺,无比恶心!”   莫远歌轻拍他肩安慰道:“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都是过去的事了。”   宋晓云道:“后来花明月生下你,花白露求见江海平依旧要下跪行礼。他做了城主岳丈,还需向女婿下跪,加上花明月也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天长日久,花白露便生了狠毒心肠,私底下与袁福芝密谋。”   “那东西,是天阙剑法吧?”江千夜看着宋晓云,眼神冷如冰霜。   宋晓云怜悯地看着他不说话,连梁奚亭和莫远歌也沉默了。   火舌舔舐着柴火,发出燃爆声。寂静不能安神,反而愈加暴露出江千夜的愤恨难堪。他以袖擦脸,很快换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面露微笑对宋晓云道:“公子,您继续。”   宋晓云看着他,道:“花明月嫁给江海平动机虽不纯,但她生下你后便一心为夫家,不再为花白露做那些脏事。我娘知内情,见她改邪归正,与她结为忘年交。”   江千夜不屑地嗤笑,盯着火堆不吭声。   宋晓云继续道:“十多年前,娘带我去天阙城拜会花明月。听闻花明月把自己关在屋中不见人,细问之下,才知她收到了一封密信,已好几日不吃喝。”   “密信?”江千夜愕然抬头,“什么密信?谁写的?”   宋晓云道:“我们进去,便见你娘坐在榻上暗自神伤。细问之下,她拿出那封信,信中内容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写了什么?”江千夜追问道。   宋晓云看着他,缓缓道:“荣华富贵迷人眼,权势利禄魅人心。花白露觊觎天阙城地位,袁福芝觊觎花明月美色。二贼互相勾结,欲灭天阙城。”   花白露的丧心病狂,江千夜已经麻木了。但亲耳听到这般泯灭人性的行径,胃里不停地翻涌,恶心得想吐。他以手支额,把脸埋在阴影里,颤声追问:“后来呢?”   “我娘气极,问花明月作何打算。”宋晓云道,“一边是有养育之恩的生父,一边是恩爱和睦的夫家,花明月捏着信左右为难,一时无法抉择。我娘义愤填膺,说花明月不肯去质问花白露,她便代花明月去。花明月拦住我娘,说花白露毕竟是她生父,他不慈自己却不能不孝,她要先去与花白露谈谈。我娘怒骂花明月糊涂,天阙城早晚因她的瞻前顾后大祸临头。两人因此决裂,不欢而散。”   “我和娘回到妙染坊不久,便听说花明月去质问花白露,父母二人大吵了一架。临走时,花明月威胁花白露,说他若不收手,即便他和袁福芝灭了天阙城,只要她还有口气在,定想办法将他们的卑劣无耻的行径公布天下。”宋晓云道。   江千夜双眼通红,望着天空悲不自胜,咬牙切齿地道:“果然是个极蠢的女人,她以为花白露不会杀她?死了活该,一点也不可惜。”   “星河!”莫远歌低声喝止,又默默搂过他肩膀。   江千夜心痛难忍,一把推开莫远歌,夺路而逃:“梁掌门,宋公子,我累了,先去睡了。”   梁奚亭心头不忍,低声催促莫远歌:“快去安慰一下。”   莫远歌满心担忧看了江千夜一眼,没有立即起身,转头追问宋晓云:“晓云姨,那封密信是谁写的?”   宋晓云摇头:“我和娘回妙染坊不久,爹爹和姐夫接连过世,娘大受打击,便没再过问花明月的事。不到半年,天阙城便覆灭了,花明月被花白露所杀,那封信便再也没了线索。”   “这写信之人目的存疑。”梁奚亭道,“这人才是背后搅弄风云的手。”   莫远歌盯着火堆,眼神透着冷:“没错。他若真心想帮天阙城,何不直接写信给江海平?反而写给花明月?预见花明月与花白露会骨肉相残,却火上浇油,其心可诛!”   话音刚落,见江千夜失魂落魄从帐篷里出来,走到火堆旁立住。他双眼通红,透着冷,直直看着宋晓云:“公子,我还有一个问题,望公子解答。”   “你问吧,我定知无不言。”宋晓云道。   “花知焕,我娘亲一母同胞的弟弟,是否参与此事?”火光中,江千夜神情可怖,身子微颤,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说:   海星多多刷起来啦呀~海星越多,更文动力越足,谢谢~鞠躬~ 第93章 舅甥起争执   宋晓云道:“据我所知,花知焕是不知情的。天阙城灭门前,花白露便派他去扶南游学。等他回来,天阙城早已成了一片焦土。”   “那他……就没有问过花明月如何死的吗?”江千夜寒声问道,声音透着杀气。   “这个……我不得而知。”宋晓云抬眼看着他,“如今烂柯门已灭,你也算大仇得报,何必纠结他当年是否参与。星河,已经不重要了。”   “是,已经不重要了。”江千夜脸上挂着惨然,后退两步,自语道,“反正早晚会死在我手里,不该纠结他曾经怎样。”   “你……”莫远歌见他怨入骨髓的模样,忽而忆起他杀王庆的那一式“穿心杀”,心头一震:难道他识破他师父身份了?   “星河……”莫远歌连忙起身,回头转向梁奚亭。尚未开口,梁奚亭便打断他:“莫客套,快带他去歇息。”   莫远歌钻进帐篷,江千夜已然躺下,背对着他,身子微微颤抖。双眼空空望着帐篷布:“我还指望这一趟,可以弄清战神到底是什么,天阙城的覆灭是否与他有关,谁知跑了趟空……那些龌龊内幕倒是听了个够!”   “这些内情并不重要。”莫远歌贴着他躺下,将他拥入怀中,低声哄道,“人总要往前看,不要沉溺在过往的阴影里。”   江千夜以手拭泪:“我骂花明月愚蠢,我又何尝不蠢?武帝是人是鬼与我何干?天阙城灭都灭了,再追查他们也不会活过来……我只需练好剑法,一刀刀割下老贼的肉才是。”   “星河,我问你件事。”莫远歌轻声问道,“你为何独独在意花知焕是否知情?”   江千夜抹了泪,换上一副纯良无害的笑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远哥说什么呢?我何时在意过了?我下次见到他,定会毫不手软在他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他轻轻拨开莫远歌胸口衣襟,凑上去若有似无地亲吻他胸口,呼出阵阵热气,轻声道:“远哥,我又壮些了……不信你摸摸……”说着便拉莫远歌的手往自己腰上放,声音黏腻似猫,“忍了好些日子……今日终于有水了,我要~”   他顾左右而言他,莫远歌并不道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捏住他手腕,轻笑道:“你每次都叫得那么大声,这里全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他们如何受得了?只怕要整宿泡在沼泽里,方能熬过去。”凑上去亲吻着江千夜,低声道,“你可怜可怜他们……”   “那就不做了么?”江千夜皱眉。   “不……”莫远歌已忍不住欲望了,啃咬着他,一指戳在江千夜脖颈间将他点哑,“这样就不叫了……”   江千夜发不出声音,气恼地用手锤他,用牙咬他。不管江千夜如何踢打反抗,莫远歌全盘接受,狠狠蹂躏他,欺负他。   第二日一大早,队伍启程回北梁。梁奚亭与宋晓云一人一骑走在前面,莫远歌和江千夜共乘毛球,剩下的马由受伤的军士和太医令乘。   宋晓云回头看了一眼神采奕奕的莫远歌和蔫头耷脑的江千夜,笑道:“清秋,你这大外甥和江星河什么关系?”   “过命的交情,还能是什么?”梁奚亭莫名其妙。   宋晓云嫣然一笑:“军中士兵常年在外,相护帮衬照顾,天长日久便生了情,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就……”   “打住!”梁奚亭听不下去了,低声斥责,“休得胡说。”   宋晓云不以为意:“我不信你没有疑心过。”   梁奚亭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温如是我阿姐、姐夫唯一的血脉,镖局传承不可断,即便他是,也不能是!”   宋晓云笑了下,策马前行。   经过宋晓云提点后,整整一天,梁奚亭目光随时都在两人身上,吃饭、喝水、歇息,总在若有似无观察他们。   天黑时,队伍终于找到了河,便在此地安营扎寨。   赶了一天路,江千夜身上黏腻难耐,想去河边洗浴。莫远歌在搭帐篷,让他先去,自己稍后便来。   趁似永远黏在一起的两人分开的片刻功夫,梁奚亭一把抓住莫远歌的胳膊,不由分说拖着他便往僻静处走。   “舅父,来这里做什么?”莫远歌被他拖着,边走边问。   走到土坡遮挡处,梁奚亭停下来,眼睛瞟到自己捏着莫远歌的胳膊,挨烫似地松开他,又气又怒,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低声质问:“你……你……你……你跟江星河究竟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有苟且之事?”   没想到梁奚亭这么快就发现了,莫远歌抿嘴一笑,拍拍衣襟上的土:“真心相爱,如何苟且了?”   “你!你倒是坦诚!”梁奚亭气极,指着他咬牙切齿半晌又放下,低声怒吼,“你个臭小子,你是不是疯了?他是男人!”   “他生得不娘气,我知道他是男人。”莫远歌似笑非笑,装疯卖傻,“舅父不是听说过我睡他的事么?我当舅父早知道我们关系了呢。”   梁奚亭气急败坏,举起手作势要揍他:“我那是与你说笑,你竟是当真!你疯了么?!男人你也忍得了?”   “何来忍一说。”莫远歌收了笑,认真道,“就如舅父对晓云姨,心生欢喜,便有欲望。我待星河便是如此。幼年我不懂,只知那江小公子好看得紧,便想护他周全;重逢后无数次生死与共,我才懂内心所取是契合的认知。”   梁奚亭见他说得认真,以手扶额,半晌方镇定下来:“温如,舅父给你做了个不好的表率,之前为复仇,我不择手段……你千万别学。”   他竟以为自己与星河如此,是想报复天阙城。莫远歌失声笑了:“舅父,即便没有星河,我此生也不会婚娶。”   “为……为何?”梁奚亭听到这话,惊了,“以前舅父疲于奔命,顾不上你婚事,如今大仇已报,你为何不肯婚娶?”   莫远歌想了想,玩味一笑,找了个梁奚亭无法拒绝的借口:“我与舅父不同,如今舅父是吐气扬眉的危柱山掌门,三十而立,风流倜傥,好一个单身金龟婿;而我我身中冰潭玉,终日靠昂贵的火曜石活命,一个靠烧钱活命的病鬼,哪个女子肯嫁给我?”   盛怒在眼里缓缓消失,随即换上化不开的哀伤,梁奚亭走到莫远歌身边,伸手轻拍他肩,低声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不惜一切代价。”   明知他在自我安慰,莫远歌莞尔一笑:“我相信舅父。”   梁奚亭转头看着他,愧疚之情充斥心头,羞于再提他与江千夜,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连日奔波操劳,他背影清瘦,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又添了些许华发,格外落寞。   望着梁奚亭背影,莫远歌心头怅然。他不想往梁奚亭心里扎刀子,但又不得不如此。   梁奚亭回到营地,神情落寞,一言不发默默往帐篷里铺羊毛毯。   “你与他谈了?”宋晓云过来帮他。   “嗯。”   宋晓云见他眉头紧锁,只顾手里的活,知他碰了钉子,便道:“我见他与江星河感情甚笃,有个贴心人陪伴,总不是坏事。”   梁奚亭心情极度糟糕,哪听得进去,只恨自己不能替莫远歌受那冰潭玉的苦。停了手中活思忖片刻,抬眼看着宋晓云,眼睛发亮:“太医令杏林泰斗,不知他可有法子帮温如取出冰潭玉?”   宋晓云遗憾地看着他:“清秋……”   梁奚亭无力地躺在羊毛毯上,绝望地望着帐顶:“我知道,是我异想天开了……冰潭玉结在他丹田之内,若强行取出,他将武功尽废……若如此,他如何活得下去……”   宋晓云贴着他坐下,轻抚他鬓边乱发,轻声安慰:“火曜石尚且还能压制冰潭玉,雅颂先生不是去南海了吗?说不定会寻到冰潭玉的解法。”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梁奚亭如今也只能寄希望去海南的风无明了。他把头埋在宋晓云怀里,无助地道:“晓云……温如这样,我真的欲哭无泪,我对不起阿姐……”   作者有话说:   这两日更新4章,谢谢大家~ 第94章 泰山崩于前   已入初夏,罗衣镇夜间凉爽,弯月挂在清冷的夜空,在玉带河面投下斑驳光晕,空气中多了花草被烈日暴晒后的清香,让人从骨子里便觉轻松。   镇东头小客栈内,店小二帮花知焕擦了身,正准备将水盆端出去,花知焕便叫住了他:“小哥,等一等。”   花知焕换了身薄衫,湿发披在肩头,整个人清瘦了许多,更显面容深邃。他艰难地从包袱里取出一锭纹银递给店小二:“这些日子劳烦你悉心照料,这小小心意,还望你不要推辞。”   店小二面羞赧地接下纹银,抬眼看着花知焕,期期艾艾道:“公子,小的照顾您这些日子,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花知焕一边往脸上缠黑布,一边道。   “公子明明生得相貌堂堂,为何总以黑布覆面?”店小二好奇地偷瞄他脸。   花知焕失笑,道:“小哥别误会,我不是逃犯,也没仇家。以黑布覆面,是因为我不想看到自己这张脸。”   “为何?”店小二更好奇了,摸了摸自己的麻皮脸,“小的要有公子这么俊的脸,巴不得时刻揽镜自照。”   花知焕漠然道:“我与你恰恰相反。”说完便不再言语。   店小二不敢多言,说道:“公子歇息。”端着水盆便出去了。   花知焕用黑布将身体从头缠到脚,艰难地躺下,盘算着江千夜离开的日子。按日子来算,他和莫远歌应当已经抵达大月氏。若一切顺利,半月便能回来。   “不知这臭小子离开月余,功夫有没有落下。”花知焕闭着眼,心道,“只希望我教他的烈阳劲,别被莫远歌发现才是。”   江千夜常年困在袁府,对烂柯门功法的了解,仅限于花知微死前对付他的几招。花知焕将烈阳劲招式名一改,改头换面慢慢教与他。   他弄不清自己为何要教江千夜烂柯门功夫,也懒得去想其中缘由。如今孑然一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似之前瞻前顾后,思虑万千。   心中反复咀嚼与江千夜相处的点滴,嘴角不由自主上扬。迷迷糊糊中,只听门“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进来了。那人呼吸缓慢绵长,脚步轻盈似猫,不可能是店小二。   花知焕立即坐起,指缝中夹着两枚钢钉,凝神戒备,低喝:“谁?”   门“吱呀”又关上了,来人不徐不慢地走到桌前,用火折子点亮油灯,转头看着花知焕,唤道:“无蝉,是爹。”   他一身青布衫,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用木簪盘起,脚踏芒鞋,清瘦苍老的脸颊还有一道褐色伤疤。往日锦衣玉带的烂柯门门主,竟然落魄至此,花知焕差点没认出他来。   “父……父亲!”花知焕失声唤道,看着父亲鹑衣鹄面的模样,鼻头一酸。随即撇过头去不再看他,背对花白露悄然抹了下眼角,寒声道,“父亲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为父来看看你。”花白露眉头深锁,苍老的眼睛有些浑浊,佝偻着背,倒真有几分慈父模样。   花知焕耳中听到花白露脚步声越来越近,依旧没回头,出言愈发冷淡忤逆:“我尚有一口气在,不值你越狱前来看望。”   “唉……”花白露重重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满是伤疤的手轻拍花知焕肩膀,“为父一生机关算尽,坏事做绝,落得如今下场也是活该。”   花知焕胳膊一甩,将那只令他恶心的手甩了下去:“玉儿自尽的那一刻,我们的父子缘分已绝。花门主若不取在下性命,在下便要歇息了,请便。”   花白露不以为意,凄然道:“为父本该儿孙满堂,如今却只剩你这一根独苗,何其凄凉。”   花知焕懒得理他,径直闭了眼假寐。   花白露望着简陋的卧房,絮叨:“你大哥、二哥天生奇才,文才武略样样出挑,为父对他们寄予厚望,让他们去军中打磨。他们不负为父所望,终成了一代名将。你幼弟知微年纪虽轻,练武资质却是你们兄弟里最高的。”   “幼子佼佼,慈心可慰。可一夜之间,他就被人害了……为父抱着他,心力交瘁地熬过了三个月,什么奇珍异草都用尽,他还是死在为父怀里……”   花知焕皱眉,不耐烦地道:“说够了没有?他们因何而死?还不都是你造下的孽!”   花白露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戚戚然道:“如今,为父只剩你了。”   花知焕讥讽道:“天不遂人愿,最喜欢的孩子一个个死了,偏我这最不受宠的活到了最后。”   “不。”花白露摇头,“你不是最不受宠的。”   “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被你当棋子,最后成弃子的花明月。”花知焕恶言恶语讥讽他,“都是你的子女,你要我们生我们便生,你要我们死,我们不得不死。”   花白露跟没听见他话一样:“恰恰相反,你是为父最为心疼的儿子。你母亲姜氏,是为父最爱的女人,也最伤为父的心。为父看到你,总想起与她恩爱的日子……”   花知焕怒道:“虚伪至极!阿姐与我一母同胞,怎没见你对她有过半分舐犊之情?”   “明月……”花白露喃喃自语,仰头望天,眼里似有悔恨,随即一闪而过,咬牙切齿地道,“明月与姜氏容貌、性格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为父看到她,便想起姜氏的背叛!可恶,该死!姜氏贱人,就该任人践踏,永世不得解脱!”   “你真是疯了。”花知焕冷冷说了句,侧躺着不再理他。   花白露缓缓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放在花知焕身边:“许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了……今夜我们父子相见,交谈甚欢,父心甚慰。这是我烂柯门绝世珍宝,为父赏你,危难时服下可保命。”   花知焕心头一凛,瞟了一眼油纸包,看鼓起的形状,应当是烂柯门九还丹。此药乃先祖偶然所得,共有三颗,传到这一世便只剩两颗,其中一颗给花知微服了,才拖上三个月性命。   他竟舍得将最后一颗给自己?花知焕看着那油纸包,心头忍不住一颤,随即道:“我不需要。”   “儿啊,为父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你了。”花白露拍了拍花知焕肩头,“天阙剑法,烈阳劲的绝招,九还丹,哪一个不是你们兄弟争相抢着要的?为父谁都没给,只给为父最爱的无蝉。”   花知焕恶心想吐:“你给我这些,只是消减你对我母亲、阿姐、江星河的愧疚而已。我不稀罕,拿着滚!”   花白露并不恼怒,背着手缓缓往门走去:“你愿怎样想便怎样想吧……这些日子,看着门人、子嗣一个个死去,为父差一点就疯了。恨不得将梁奚亭、方天瑜等人碎尸万段!时日一久,为父痛定思痛,才悟出其中真相。不是梁奚亭和理侠司要灭我烂柯门,是武帝,是武帝要杀我花白露,要灭我烂柯门。”   他抬腿跨出门,缓缓将门合上。   花知焕转身,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为父一世豪杰,如何甘心稀里糊涂死去。”花白露癫狂地笑道,“他利用完我,便想过河拆桥,没这么便宜!”说完只见门外人影一闪,花白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花知焕忍痛起身,一瘸一拐追到门口,只见月色素冷,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人。   “他竟真的要去找武帝。”花知焕把门关上,心惊不已,“不知当年天阙城,武帝如何承诺他,他才甘愿冒着杀女卖孙的骂名踏平天阙城?”   花知焕忽而后悔起来,方才应当忍着恶心多同他说几句,问出当年隐情。如今他去闯禁宫,只怕再也不能出来了。   花知焕捂着胸口缓缓回到床上,看着那油纸包犹豫片刻,终还是拾了起来。层层油纸下,拇指大的药丸散发着沁人的芳香。他捏着药丸,满眼戏谑:“这保命的药丸,给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做什么?”将药丸随便塞进包袱里,躺下就睡。   花白露离开客栈,轻飘飘略过夜空,如落叶般轻巧落足鸿安镖局大门口影壁上。双目微蹙,紧盯着梁孝帝所题匾额,目露杀气。   “汪汪汪!”元宝耳朵极灵,听到门外轻响,狂吠起来。   “元宝,你瞎叫什么?”伍智达苍老的声音呵斥道,带着浓浓的睡意。   “敏之,我来我来,你快去歇着。”陈显忠殷勤地说道,随即便是元宝不甘的“呜呜”声,万分委屈。   镖局满门老小皆无抵抗之力,无需花白露出手,只要一把火便能灭了鸿安镖局满门。但他没这么做,只是定定看着匾额,片刻之后,纵身一跃,往东疾驰而去。 第95章 将军幕后藏   暗夜,看似一片寂静的京城暗潮汹涌。民间,文恋双早已抵京,与周锐、谭钢调动京中各处网线地毯式搜索;官府,禁军统领于玄奕与京兆尹常先慈得理侠司交付的案件,也布下天罗地网搜捕钦犯花白露。   接连多日,京中风声鹤唳,各处巡逻守卫比往日多了几倍,还有许多不明身份的人在暗中搜索。一时间人心惶惶,连望星楼的戏都没人看了。   “柳老板,这几日没人上街,戏票也没卖几张,要不今日就不唱了吧?”望星楼掌柜弓腰屈膝看着柳榭卿上妆。   柳榭卿一边描眉一边道:“几张票也是票,总不能寒了座儿们的心。今日必须唱,明日再说明日的话。”   掌柜识趣下去了。   柳榭卿问身边小厮:“有风公子的消息了吗?”   小厮低眉垂首:“没有。”   “继续盯着,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柳榭卿道。   小厮应声,凑近柳榭卿耳朵低语:“爷,那位爷来了。”   柳榭卿描眉的手一下停了,匆匆洗去上了一半的妆容,一边脱戏服一边呵斥小厮:“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此重要的事怎不早说!你去跟掌柜说,今日不唱了,戏票双倍退。”   “是。”   柳榭卿匆匆换了衣衫,独自从后门离开,来到一座清雅的小院,在门口单膝下跪:“末将柳榭卿,参见皇上。”   “起来吧。”武帝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柳榭卿不敢懈怠,恭敬地起身推门,只见武帝身着常服,正把玩一支玉笛。   “柳卿,朕让你屈居梨园十多年,你心中可有怨恨?”武帝透过黄金面罩看着柳榭卿。   “末将不敢。”柳榭卿低眉垂目。话虽如此,但衣袖下的手却握了拳,微微发颤。   “柳帅独子,十六岁便立下战功,本该驰骋沙场,光耀门楣,如今却成了梨园名伶。”武帝缓缓起身,玄衣金甲,瘦小精悍的身躯站得笔直,透着冷沁。   柳榭卿将头低得更低:“皇上需末将在哪,末将便在哪,沙场梨园,都是战场。”   这回答滴水不漏,但武帝依旧伸手拍他肩,道:“朕从不亏待有功之臣,你能忍辱负重,朕都记在心里。”   花家二将死状尚在眼前,柳榭卿深知武帝心性,连忙跪下:“皇上何出此言,末将不敢居功,但凡皇上吩咐,末将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武帝背手围着柳榭卿踱步,冷厉的双眼盯着他脖颈,那处有几丝头发,随主人轻微颤抖。   “这是作甚,起来。”武帝终于在柳榭卿面前坐下,声音柔和了些。   “多谢皇上。”柳榭卿大气也不敢出,缓缓起身立在一旁。   “坐吧。”武帝指了下身边的凳子,将手中玉笛递给柳榭卿,“这玉笛乃朕赏赐你的,如今竟又回到朕手中,真是缘分不浅。”   柳榭卿面皮一热,低头道:“常乐要得急,末将一时寻不到更好的物件给他。便加上这玉笛,勉强凑齐莫远歌进宫的献礼。”   “嗯。”武帝摸索着玉笛,道,“此玉笛乃先皇所赠,舍与他人,朕真有些舍不得。”   柳榭卿乖觉地回道:“如今物归原主,恭喜皇上。”   武帝道:“朕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皇上请吩咐。”柳榭卿立即起身抱拳。   “风无忧人不错,朕甚为欣赏。”武帝道,“朕早先私心利用他,如今却觉他光明磊落,与风闻征那老狐狸甚为不同。我北梁要壮大,必须这样不畏强权仗义执言之士。你帮朕寻他下落,朕欲真心结交他这个朋友。”   “是。”柳榭卿应道。   “去备些酒菜,朕今晚要会一位故人。”武帝起身往院中走去,沿着石子路拾阶而上,在亭中坐下,“此处景好,就这里了。”   “末将领命!”柳榭卿头一偏,一个年轻下人立即过来垂首领命。柳榭卿对他一阵耳语,事无巨细吩咐下去。   寒月如钩,院中灯笼高挂,满园花香。亭中摆着几碟精致小菜,武帝自斟自饮,柳榭卿垂手立于一旁伺候着,除此再无旁人。   武帝取下的黄金面罩置于一旁。朦胧月下,只见他面容清瘦,虽历风霜,却依旧清俊,恍如当年在文孝公主怀里哭泣的幼弟,却不真切。   柳榭卿从他卸下面具那一刻便低眉垂首,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浑身打颤:武帝这么多年从未在人前露真容,如今毫不顾忌在自己面前卸下面具,只怕今夜之后,梨园再无柳老板。   “柳卿,取盏灯来。”武帝放下酒杯。   “是。”   一盏烛台放在桌上,烛光很好地照亮武帝面庞,柳榭卿却不敢抬头。   “柳卿,抬头。”武帝声音平静,“待宋将军从大月氏带回除邪之术,朕就可以真面目示人,再不用躲藏在面具之下。”   柳榭卿抬头,灯火照耀下,只见武帝的面无人色,白中透青,根本不似活人颜色,双眼眼球血红一片,没有眼白,透着嗜血残暴,形似恶鬼。   柳榭卿心头一凛,连忙低头,吓得面如土色:难怪这些年他一直不露真容,若是此番非人的模样被群臣看到,只怕引起朝野恐慌。   他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末将~恭贺皇上。”   为展示仁厚,武帝伸手拍拍柳榭卿的肩,微微一笑,但露出的森森白牙却让他显得更加狰狞:“起来,柳卿是朕最亲信之人,坐下与朕共饮。”   柳榭卿后背冷汗直冒,倒不是因为武帝面貌狰狞可怖,而是担心自己见过他真容,还活不活得过今夜。   念头百转,柳榭卿决定铤而走险。他强压心头恐惧,抬眼直视武帝:“能得皇上如此信任,末将三生有幸。”他面露怯色,低声道,“末将僭越,斗胆请皇上加入末将办的诗社,不知皇上可否赏脸?”   武帝愣了下,随即眼角眉梢上扬:“翰墨诗社?”   “嗯。”捕捉到武帝声音里的欣喜,柳榭卿知道自己做对了,真诚地直视那双狰狞的眼睛,“每月十五,京中稍有名气的文人墨客齐聚院中,围炉共话,诗酒花茶。不过有些嘈杂,末将怕皇上不习惯。”   武帝摆手反驳:“哎~热闹才有意思,朕喜欢。”   “如此甚好。”柳榭卿大着胆子道,“不过皇上可要微服而来,否则只怕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哈哈哈~”武帝开怀大笑,“这是自然,朕便化作那琴剑江湖的落拓客,到时候柳卿可不要嫌弃呀。”   柳榭卿口中说着“岂敢,岂敢。”一边默默将武帝的细微表情都尽收眼底:他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迫切想变成一个正常人。   柳榭卿忽而有些同情他,言谈举止便带了几分真诚,举杯相邀:“长夜漫漫,那人不知何时才来。末将陪皇上浅酌几杯。”   “好。”武帝甚为开心,举杯与柳榭卿浅浅一碰,仰头便饮。月光下,豪迈苍凉,又形单影只。   那一瞬间,柳榭卿忽然就释怀了,当年若是还有它法,他何尝愿意把自己变成这副非人的模样;若他当时还有心腹可用,他何尝愿意让自己留守京中虚度光阴。   冷月下,君臣二人一杯接着一杯,欢声笑语,相谈甚欢。   “柳卿,除了常乐,唯有你敢以平常心待朕。”武帝笑容可怖,透着十足的畅快。   柳榭卿刚要回答,只听远处屋顶瓦片轻响,有人正踏着屋顶漏夜而来。柳榭卿神色一凝,立即起身,弓腰戒备。   “柳卿,放松。”武帝缓缓放下手中杯,“朕等他这么久,你如此,岂不吓得他不敢来了。”   “是。”柳榭卿口中应着,走到武帝身后,但依旧未放松警惕。   夜空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凄然吟道:   “敲棋终日兴偏幽,谁道今朝结成仇。   兵卒下河车不救,将军落水士难留。   马行千里随波去,象渡三江逐水流。   炮响一声惊霹雳,卧龙投起碧云浮。”   声音幽深森寒,来源飘忽不定,透着深重的怨恨和不甘,让人毛骨悚然。柳榭卿躬身戒备,警惕地盯着四周黑暗。   “终于来了。”武帝微微一笑,又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既是来讨债的,缘何躲在黑暗中不出来?”   柳榭卿眼前一花,只见三丈远处树荫下影影绰绰站着一个老者,他佝偻着背,半身融于树荫,半身暴露月下,看不真切面容。   老者定定望着武帝,没有下跪,只是遥遥抱拳:“烂柯门花白露,参见皇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两章,谢谢大家~宝子们~海星刷起来呀~ 第96章 战神惊天怒   武帝没看他,盯着杯中酒道:“你一定要见朕方才死心?”   花白露似孤魂野鬼般立于树荫下,寒声道:“草民如今门人凋零,血脉断绝,只想问皇上一句话,草民究竟所犯何错,要落得如今下场?”   “花白露,你竟有脸一问。”武帝把玩着白玉杯,“你杀女卖孙,恶稔祸盈,人神共愤,难道不该杀?”   “是,草民作恶多端,天下人人杀得,唯独你萧景明杀不得!”花白露低声怒吼,恶狠狠地道,“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向天下人揭开你萧景明做下的那些孽吗?”   “哈哈哈~”武帝仰天大笑,傲然转头蔑视花白露,血红的双眼溢出汹汹杀气,缓缓站起,只手背后傲然挺立,“你揭个试试!”   武帝话音刚落,柳榭卿纵身掠起,几个起落,便落于花白露面前。只见他长身玉立,手中长枪直指花白露,寒声厉喝:“大胆老贼,敢对皇上不敬,纳命来!”   手中的长枪槊突地一闪,无数枪花暴然而起,枪影重重如花开花谢,生生灭灭间,杀气四溢,枪势飘忽不定。此一式乃伍家枪游龙惊凤,枪如漫天寒星,泼水不能入,矢石所不摧,朝花白露当胸刺去。   眼见劲风凛冽,花白露双臂后掠,有如双翼展风,一个纵落躲过柳榭卿的致命一击,随即大袖一挥,无数黑白子同时射出,风驰电掣,在空中凝成一匹怒吼的骏马,朝柳榭卿疾冲而去。   怒马一出,迅疾如风,力愈千钧,一蹄踏破生人魂。此一式跳墙马,为烈阳劲强攻之式,非逍遥境不能发挥其十足威力。   柳榭卿也非等闲之辈,眸光微闪,一式直捣黄龙,人枪合一,如神龙乍现,在空中如一道刺眼白光,直刺马眉心穴。只听“叮”一声脆响,枪尖刺中怒马眉心,火花四溅,怒马瞬间分崩离析。   眼见柳榭卿如此难对付,花白露“嗖”地腾空而起,犹如流矢,眨眼之间已退至对面楼顶。   黑夜中,他衣袂飘飘,傲然而立,冲着武帝道:“皇上身边果然藏龙卧虎~难怪不稀罕吾儿……他们为你鞍前马后,立下战功赫赫,说杀就杀,午夜梦回,皇上怕不怕他们找你索命?”   柳榭卿正要发作,武帝挥手制止他,自顾自饮酒:“朕手下亡魂无数,要索命也轮不到他们。柳卿,你退下,花门主既然向朕讨债,朕自当亲自迎接。”   武帝起身,双手背后直面花白露:“花门主既然敢来,想必做了万全的准备。朕想听听,你打算如何报复朕?”   花白露直视武帝:“老夫为皇上造下无尽杀业,终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实在不甘。敢问皇上,我负天下人,自当以死谢罪;可皇上负我,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是何天理!”他越说越恨,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   漆黑的夜,花白露凄厉的质问在空中回荡。   武帝嗤笑,傲然道:“因为,朕是天子。”   “哈哈哈哈……”花白露仰天大笑,如痴如狂,凄厉决绝,怒喝,“最是无情帝王家,萧景明,你去死!”   柳榭卿在一旁凝神戒备,见花白露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的圆球。惊恐在柳榭卿眼中蔓延,后背发凉,头皮发麻:花白露手中拿的,正是军中炮火营所用的药弹!   “皇上,你乃战神,身如玄铁,刀枪不入,不知这炮火营的药弹可炸得死你?”月色下,花白露狞笑道。   空气中透着些许火药味,四周“嘶嘶”响起燃烧的微响。柳榭卿惊恐四望,见四周地面尽是密密麻麻燃烧的引线,不知多少药弹将他们包围住了!   如此多的药弹同时引爆,他们插翅难逃。   “皇上,走!”柳榭卿一把抓住武帝胳膊,尚未发力,一股大力顿时将他击飞。他只觉脑子一晕,眼前一花,人就飞了出去。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白光刺目,地动山摇,巨大的冲击力冲得柳榭卿胸中翻腾,双耳嗡嗡作响,重重摔到地面。   忍着剧痛勉强撑起上身,绝望地看着那处腾起冲天的烟尘和巨坑,鼻中嗅到爆炸燃烧的气味,张口便呕血了:武帝在爆炸的最后一刻,竟奋力将他甩了出来。   他救了柳榭卿一命,自己却没能来得及逃走。   花白露脸上挂着狞笑,被巨大的爆炸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以手遮光。武帝身处的亭子连同四周的树木一起被炸成了粉尘,只留下一处看不见底的深坑。   “哈哈哈,你死了!”花白露指着冲天的烟尘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声嘶力竭。   “逆贼,找死!”烟尘中,只见武帝一步步从坑底走出来。   他身上衣衫尽毁,近乎赤裸,却毫发无伤。他面露狞笑,形如恶鬼,右手一旋,“嗖”一声,柳榭卿的长枪便飞到手中。   花白露惊恐地看着狰狞的武帝,双眼瞳孔急剧放大,倒映着疾驰而来的长枪,来不及提气,“噗”长枪似毒蛇般瞬间穿透他腹部。   巨大的穿透力瞬间将他连人带枪击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似烂柿子般重重摔落地面。   花白露脸白似纸,双眼翻白,枯瘦的身子不断抽搐,嘴角涌出血沫。他惊恐地看着武帝一步步朝他走来,无法动弹,嘴里“嗬嗬”地响着痰音。   “普天之下,万民皆为蝼蚁。”武帝手扶长枪,一脚踏在花白露胸口,简直不似人发出的声音,“老贼,胆敢谋害朕,该挫骨扬灰!”   花白露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之前怨恨不甘统统化作乌有,对死亡的恐惧完全占据身躯。他一把抱住武帝的脚,一边呕血一边哀求:“皇上……我还有用……皇上万乘之躯,不便做的事让我去做……求你不要杀我……”   武帝收回脚,看牲口般蔑视着花白露:“朕向来物尽其用,你这身功夫尚有些用处,暂留你一条狗命,看看能用在何处。”   “谢……谢皇上……谢皇上……”花白露惶惶如丧家之犬。   柳榭卿这时候才缓过来,挣扎着起身,远远见武帝背着手。他趁京中守卫尚未赶来,纵身一跃冲天而起,犹如流矢划过夜空,眨眼之间已入云端,随即消失。   柳榭卿目瞪口呆望着他消失之处,不由自主打颤:那么多药弹同时爆炸,就是铜墙铁壁也能炸个粉碎。这传说中的战神,还是个人吗?   “高山仰止,无敌寂寞。”后背阵阵发凉,庆幸自己没有僭越,方才对武帝生出的点滴同情和亲近,瞬间消失无踪。眼见远处火把闪烁,柳榭卿定了心神,乖觉地将奄奄一息的花白露拖走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节日快乐呀~ 第97章 绝望武治殿   莫远歌一行人过了崇山峻岭的陵城关,终于踏上平坦的官道,到来时那片花海。初夏,各色野花在清风下微漾,沁人心脾的香味袭来,让人心生欢喜。众人就着溪水洗去满身风尘,在此处作别。   “温如,我陪晓云进京,你回镖局看着玉玉。”梁奚亭整理行李,对莫远歌道,“有任何消息,飞鸽传书。”   “舅父放心。”莫远歌道,“武帝性情乖张,喜怒无常,你们千万谨慎应对。”   “嗯。”梁奚亭扶着宋晓云上马,领队前行。走到远处又勒马,回头轻快地对江千夜道,“臭小子,对我大外甥好点。”   江千夜心情舒畅,翻身上马冲梁奚亭大声笑道:“哈哈哈……偏不,我就欺负他。”   梁奚亭面露微笑,扬鞭策马,一行人往京城疾驰而去。   “远哥,你说我会被通缉吗?”江千夜与莫远歌策马并行,缓缓往桐林镇而去。在沙漠这月余,他终于学会了骑马,但毛球仍不肯让他骑。他便骑了一匹黑马,毛球让给莫远歌。   “那要看肃王在皇上心中分量几何。”莫远歌道,“萧震宇欺男霸女声名在外,咱们这位天子心性比天高,未必会理会肃王。”   江千夜若有所思,“嘿嘿”一笑:“当皇上也挺好玩,他高坐明堂,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冷眼旁观朝臣勾心斗角,只取制衡之道,岂不比看戏精彩?”   国家大事,帝王手腕,在他眼里竟是唱戏。莫远歌失声笑了:“照你这么说,皇帝你也当得。”   “那是当然。”江千夜洋洋得意,“我要是做皇帝,一定是个贤明的皇帝!”   “这般僭越的话,也就你敢说。”莫远歌笑道,“走吧,天黑前争取过了桐林镇。”   “不,我们的马还在客栈里。”江千夜勒马而立,“一匹马值纹银七十两,三匹马便是二百一十两,必须向店家讨回来。”   莫远歌勒住毛球,转身道:“你倒是精打细算,但那店家认识你,萧震宇死在他客栈里,此去不是自找不痛快?”   “我会易容啊。”江千夜坏笑,“我易容成女子,去讨了马便走,不多耽搁。”   莫远歌本不想去碰这么麻烦事,但见江千夜这么坚持,便也同意了。江千夜易容成普通女子样貌,梳着简单的发髻,穿着青布袄裙,与莫远歌扮作夫妻,很快回到桐林镇。   策马走在街上,路人行色匆匆,甚少交谈。街道两旁房屋紧闭,萧条又紧张。肃王世子死在边陲小镇,镇上居民定不好过。   客栈匾额已摘下,两名手持长枪的士兵在门口把守。江千夜一把抓住莫远歌胳膊,低声道:“远哥,要不算了……”   莫远歌知他害怕,安慰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前去讨要。”   江千夜把马牵到路边,目不转睛盯着莫远歌上前与那两个守卫交涉。   交涉一番后,一个守卫打开门,与莫远歌一同进院。片刻后,莫远歌牵着三匹马从后门出来,拱手与守卫告别,满脸春风朝江千夜走来。他乌发飞舞,神采飞扬。   江千夜顿时心安,立即迎上去:“远哥,如何?”   莫远歌道:“此地不宜久留,上马再说。”   两人各自上马,匆匆上路,出了镇子才放缓速度。   “客栈被查封了,财物由官府看管,住客凭证取物。好在镖局的牲口都有烙印,没费什么功夫。”莫远歌道,“我探了守卫的口风,上面对萧震宇的案子并不上心,只有肃王闹得厉害。”   江千夜这才放心下来:“如此就好。看来武帝也不是昏聩之辈。”   与武帝交锋的场景历历在目,想起他的心机城府、难以捉摸的脾性,以及洞察人心的锐利,莫远歌内心发毛:“快些回镖局,我尚不知如何跟玉玉坦白身世。”   武治殿外,柳榭卿已跪了半个时辰,直到膝盖发麻,内侍才宣他进去。   武帝高坐龙椅,身着明黄龙袍,黄金面罩覆面,正在批阅奏折。柳榭卿三跪九叩:“末将参见皇上。花白露已单独囚禁,由专人看守,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嗯。”武帝应了声,挥手让内侍下去,寒声道:“柳卿,你大意了。”   柳榭卿吓得“噗通”跪下,颤声道:“末将知罪,末将识人不善,竟没发现身边藏着狼子野心之徒,请皇上责罚!”   武帝摆手,声音透着疲惫:“你也不是手眼通天,难免疏漏。起来吧,下次再犯,朕定斩不饶。”   “是。”柳榭卿后背冷汗直流,缓缓起身,“末将已将望星楼掌柜控制,定从他嘴里撬出花白露的暗线网,那些乱臣贼子一个也别想跑。”   “不必,杀了便是。”武帝道,“贼首已倒,那些蝼蚁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只要他们不为恶,朕不愿多造杀孽。”   “是。”柳榭卿低眉垂首,拱手道,“若非皇上相救,末将已然殒命。皇上救命之恩,末将万死难报。”   武帝低头继续批阅奏折,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随手之劳,柳卿无需放在心上。你伤得不轻,回去歇着。不必再回望星楼,就留在朕身边。”   柳榭卿心头一凛,恭敬地应道:“是。”   他跪别武帝,走出武治殿,忽见内侍慌慌张张冲过来,边跑边大声报:“报!太医令林晨、妙染坊宋晓云,求见皇上!”   “快宣!”武帝声音里隐藏不住的激动,声如洪钟,响彻大殿。   柳榭卿连忙让路,见内侍领着一行风尘仆仆的人正往武治殿跑。为首的是宋晓云,后面跟着太医令林晨,以及几个所从。宋晓云行色匆匆,经过柳榭卿身边只冲他微微点头,便随内侍疾行。   这群人满面风尘,衣衫不整,御前见驾极为不敬。但众内侍无人提议,皆面色凝重,生怕他们去得慢了让武帝等急,边走边低声催促。   “这是做什么?”柳榭卿心生好奇,便没有离开,立于殿外等候。   早有内侍将武治殿大门打开,柳榭卿遥遥见武帝急匆匆从龙椅上下来,朝宋晓云等人奔去,急不可耐地问道:“此行如何?”   宋晓云等人立即跪下,太医令低声回话。他声音无力,又小声,柳榭卿听不真切。太医令回完话,武帝整个人似被重锤了一下,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皇上!”宋晓云关切地大喊,欲起身相扶。   武帝踉踉跄跄地摆手,道:“你们下去吧~”他声音透着绝望,还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末将无能,请皇上责罚。”宋晓云颤声道。   “下去吧~”武帝万念俱灰,不欲多说话,转身往龙椅走去。原本瘦小精干的人,此刻仿若耄耋老人,步履蹒跚,摇摇欲坠。   宋晓云等人缓缓起身,正要离去,武帝又道:“宋将军此行辛苦了~朕还要劳烦你马上走一趟鸿安镖局,全副銮驾,接回皇儿……”   宋晓云愕然,尚未回话,武帝身边的内侍小声提醒道:“皇上,尚未到接回殿下的黄道吉日……”   武帝瞬间转头,虽蒙着面,但依旧让人感觉到他的盛怒。   “朕说多久,便多久!”他厉声怒喝,猛地一脚踹向内侍。只听“砰”一声,巨响,内侍被踹飞两丈远,像烂柿子般撞在盘龙柱上,血花四溅,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化作一缕亡魂。   众人大惊,心惊胆战纷纷下跪以头触地:“皇上息怒。”   武帝缓缓转身,凝视着跪在脚下瑟瑟发抖的众生,失控的理智慢慢回笼。他坐回龙椅,疲惫地挥手:“就这么定了,下去准备吧。”   “末将领命。”宋晓云跪地领命,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滴落地面。   郑玉生见武帝以手支额蜷缩在龙椅上歇息,壮着胆子双膝跪地挪过去搀扶宋晓云,小声提醒:“将军,可以走了。”   宋晓云这才撑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起身。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尚未走出大门,便听见一老者哭喊着扑进大殿:“皇上,为老臣做主啊~宇儿死得好可怜!”竟是肃王。   肃王乃武帝叔父,就生了萧震宇这么一个独子,平时宠上了天。武帝刚登极时,北梁内忧外患,正是需要用人之际,肃王父子寻欢作乐,没帮武帝分担半点。因此,武帝心中对他颇有微词。   内侍们纷纷上前,却因肃王身份尊贵,不敢强行阻拦,只得劝诫:“肃王,不能强行硬闯啊~”   “滚开!”肃王一脚踹倒内侍,无视一旁破衣烂衫的宋晓云等人,冲进殿内冲武帝“呜呜”哭泣,“宇儿被人谋害在边陲,落得死无全尸,皇上不能不管啊~”   武帝蜷缩在龙椅上一动未动,瘦小的身躯微微发颤,似根本没听到殿中嘈杂。   肃王哭了半晌,见武帝依旧不理他,声泪俱下指着他斥责:“萧景明,你怎么如此铁石心肠啊!他是你堂弟啊~他死得好惨啊~”   武帝终于缓缓抬头,拾起桌上的狼毫,厉声冷笑:“既然如此,你便下去陪他吧!”说完手中狼毫“嗖”一声如离弦之箭袭向肃王眉心,瞬间将他额头洞穿。   惊愕凝结在肃王苍老的脸上。他双眼瞪大,眉心插着狼毫,笔杆深透头颅,一滴血也没流出。他并没有立即倒下,身子僵直,缓缓后仰,“轰”一声倒地,登时气绝。   内侍吓得慌作一团,四散做逃。宋晓云眼疾手快,指挥手下将大殿四门紧闭,吩咐郑玉生:“叮嘱内侍,今日殿上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就说肃王突发疾病暴毙。”   “是!”郑玉生连忙叫人将四下散逃的内侍捉回来,纷纷跪地。   杀人之后,武帝心情似好了许多,双手背后缓缓走下来,一扫之前的阴霾,朗声道:“宋将军快些去准备,朕迫不及待想见皇儿。”   “是!”宋晓云抱拳应道。   殿外等候的柳榭卿听见殿内异动,焦急地推门进来。   武帝抬头见他,声音竟透着几分轻快:“柳卿,朕的皇儿有下落了。你陪朕去迎他回来。”   “是!”柳榭卿见殿内一片狼藉,震惊过后恢复了镇静。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安康~宝子们海星刷起来呀~ 第98章 京中风云变   西四街馄饨店今日关门歇业。小店内院,梁奚亭等人正在密谈。   “我们调动所有人手,皆无花白露下落。”文恋双秀丽的双眼闪过一丝狠毒,“早知十二帮派的人看不住,我该一刀宰了他!”   “不急。”梁奚亭手背后,望着竹影摇曳的窗户,“逃走也好。当年他那般侮辱我们师兄妹,若是一刀斩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他转头问周锐:“倒是云章楼,近况如何?”   周锐摇头,忧心忡忡:“风无忧被风闻征带走后毫无消息,书院封了山,我的人无法进去打探消息。就连宋将军的人追过去,也下落不明。”   梁奚亭顿了下,道:“待晓云回来,再做商量。”   周锐见他提到宋晓云时眼神语气都柔软了,心领神会:“我们去宋府等她吧,她应当已出宫了。”   “嗯。”   一行人收拾好,趁宋晓云回来之前到了宋府。半个时辰后,才迎回一脸疲惫的宋晓云。   “如何?”梁奚亭快步过去搀扶她,关切地问道。   宋晓云神色凝重:“皇上很失望,但没有处罚我们。他要我立即准备接回皇子。”   梁奚亭皱眉:“这么急?”   “宋晓云疲惫地坐下,凝重地道:“我猜测,皇上希望我此行去大月氏寻除邪之术,是想以正常人的样貌去迎接皇子回宫。如今希望落空,他自是一刻也等不得。”   “不知温如是否准备好。”梁奚亭一脸担忧,“圣驾要去鸿安镖局,又是一顿折腾……尤其皇上那副面容,该如何才能不引起恐慌。”   “你给温如飞鸽传书,让他做好万全准备。”宋晓云道,“早点把那龙吐珠还给皇上,以后他们父子如何相处,便再不关咱们的事了。”   周锐着急跟宋晓云说杜颜真的事,见缝插针地道:“宋将军,您府上杜颜真去追风无忧,到现在杳无音讯,在下实在担心他安危。”   “哦,周大侠。”宋晓云这才想起此人,微微一笑,“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唤我名字即可。我去大月氏前吩咐颜真全力配合你,他可有堕怠、闯祸?”   周锐噎了下,道:“那倒是没有。”心里嘀咕:若他睡了云章公子一事不算闯祸,那确实是没有了。   “可我实在担心云章书院对他不利。”周锐又道,“他去云章书院一个月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宋晓云却不担心,道:“无妨,别人不敢说。但云章书院绝不敢伤他,他会回来的。”   周锐一脸疑惑,宋晓云却笑而不语。   两日后,杜颜真果然回到小院。他轻手轻脚打开门锁,正要推门进去,躲在一旁的周锐冲上来便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咧嘴笑道:“哈哈哈……你个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啊~”杜颜真痛得一缩,捂着肩膀不满地道,“周大哥你这样子哪像卖馄饨的,不如改行做屠夫……痛死我了!”   周锐不知他身上有伤,笑眯眯地推搡着他往屋里去,边走边道:“来来来,说说这月余你都到哪里鬼混去了?”   “谁鬼混了~”杜颜真心虚地捂着胸口,低声问道,“将军回来了吧?”   “回来啦。”周锐颇为开心,“对了,过两日你家将军要伴驾去鸿安镖局接皇子回宫,你还不赶紧去准备。”   “这么快?”杜颜真有些慌,着急忙慌转身出去。   “你去哪?”周锐连忙问道。   “我去找将军,周大哥你先回吧!”杜颜真撇下周锐,急急忙忙往宋府跑。   月色下,梁奚亭陪着宋晓云在园中散步。他手亲密地抚摸着宋晓云腹部,轻言细语正说着什么。   杜颜真匆匆跑进来正好撞见,连忙立住,背过身尴尬地道:“将……将军。”   梁奚亭被这毛手毛脚的小子吓了一跳,连忙放手,清了清嗓利,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那个~你们有事先聊,我……我先走了~”说完便飞快地溜走了。   宋晓云嫣然一笑,随手扔个花苞“咚”打到杜颜真后脑勺:“你还知道回来?云章公子风流倜傥,把你魂都勾走了?”   杜颜真揉了揉后脑勺,转身羞赧地看了她一眼:“定是周锐那碎嘴子……”   “他境况如何?能不能救出来?”宋晓云收了笑,认真问道。   杜颜真默然摇头,将云章书院发生的事全部告诉宋晓云。   “我冒着大雨跑出书院,便疼得走不动了。”杜颜真低声道,“师父将我救回山里,住了月余方才能下床。”   他抬眼看着宋晓云,低声道:“将军,我师父也来京城了。”   “他老人家进京做什么?”宋晓云惊了。清虚子多年不问世事,世人都道他故去了,如今不仅现身惩罚风闻征,还要进京……天知道这活祖宗要干什么?   明月被乌云遮盖,下半夜的禁宫十分安宁,守卫换班的声音也轻柔,称职地保卫着空无一人的后宫。   寝殿内烛火昏暗,一个内侍都没有。殿中陈设简单,处处透着清寡。凉风吹拂着四周帐幔,凄凉孤寂。武帝在床上闭目打坐,满头银丝披散,没有戴面罩。昏暗的灯火照着他清白的脸,死气沉沉,犹如僵死之尸。   “景明。”黑暗处缓缓走出来一个白发老道,正是清虚子。他站在壁灯旁,满眼慈爱地看着床上打坐的人。明黄的灯火照着苍老的面庞,轻渺似仙。   武帝缓缓睁眼,因离灯火较远,眼睛里的血红看不真切,倒消减些许恐怖滋味。“仙师。”他沉声唤道。   “老道要走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清虚子没过去,眼睛透着些许浑浊,“老道一生碌碌,只混了个日月长。曾妄图点化你,终也失败。”   武帝轻笑,与仙风道骨的清虚子一比,犹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有的人天生注定位列仙班,有的人却注定要堕入地狱,仙师何必耿耿于怀。”   “唉……”清虚子颓然叹气,“风闻征一己之私险些酿下大祸,景明你不动手,老道替你除了这个祸害。”   武帝仰天狂笑,雪白的头发随风轻舞:“仙师一生清高,从不害命,怎的如今晚节不保,要造下杀孽?”   “老道没有杀他,只废了他武功。”清虚子道。“这是老道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老道当年劝你不要开启天阙密卷,你却执意而为,落得如今妻离子散,非人非鬼的下场。”   “哈哈哈哈,虚伪!”武帝恶狠狠地盯着清虚子,“你让我别开启密卷,那你告诉我,我登极时国贫民弱,谁帮衬我一把?!我阿姐献身去和亲,却被人虐死在异国他乡,谁来报仇?!我北梁百姓被人铁骑践踏,尸横遍野,谁来保家卫国?!”   “我身为帝王,无路可退!”武帝凄厉怒喝,“举目四望,亲族只知奢靡淫乐,满朝文武纸上谈兵,我无依无靠!不开启密卷,难道躺着任人宰割吗?你凭什么指责我?这天下何人可以指责我?!”   清虚子长叹一声:“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执于一念,受困一生;一念放下,自在心间。如今北梁河清海晏,四下安定,老道望你早日脱离苦海,自在逍遥。”   武帝不屑地嗤笑:“仙师若是来与朕说这句话的,那么话说完了,仙师请便。”   清虚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形纸包置于案上:“老道曾误以为你我有师徒缘,原本想收你为弟子,但你执意要去开启天阙密卷……这礼物已放了多年,还是留给你。”   武帝神情微变,随即淡然,闭目不语。   清虚子放下纸包,转身飘然离去。   第二日一大早,内侍慌慌张张在门外禀报:“禀报皇上,藏经阁塔顶坐化一老道,无人知其来历。”   武帝猛地睁眼,连忙摸出黄金面罩戴上,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抬眼便望见左边塔顶那道灰白的身影……他须发皆白,盘腿闭目,面容慈祥,似入定一般,面朝寝殿。   他走了,但还是放不下那个让他遗憾的人,要在这里看着他。   “仙……仙师。”武帝望着那道身影,低低呢喃,一滴清泪顺着面罩滴落而下。   作者有话说:   昨夜下了好大的雨,一直下到今天~宝子们假期愉快呀,玩得开心哦~ 第99章 父子久重逢   一大早,胡牛牛带着孩子们忙着扫撒。分工明确,扫地、擦门、打理屋顶扬尘,地面都用水冲洗刷净,势要将破落的镖局打扫一新,好迎接圣驾。   陈显忠干劲十足,肩上搭着抹布,叉腰盯着“镖行天下”的牌匾,对赵满仓道:“这可是梁孝帝的题字啊~搬个梯子来,匾额上的灰尘必须擦掉。”   “好嘞!”赵满仓和另一个孩子抬着长长的梯子过来。陈显忠搭好梯子,对两个小鬼道:“一人扶一边,扶好啊~”   “显叔放心!”赵满仓扬起麻饼脸,笑容可掬地望着陈显忠一步步踏着梯子往上爬。   伍智达在屋中看着众人忙碌,叹了口气关上门。孩子们住的小院里欢声笑语,小的帮着大的扫洒,扫帚、拖把、抹布满园飞。大家都把迎接圣驾当成镖局的无上荣光,唯有玉玉失落又茫然。   他缩在床角,抱着双膝把头埋在膝盖上,若有所思盯着小小的窗户,一双明亮的眼睛惶恐又无措。元宝知他心情不好,在漆黑的屋子里摇着尾巴,嘴里“呜呜”焦急地走来走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莫远歌拿着一个油纸包走进来,皱眉道:“怎么这么黑。”说着便伸手去推窗户。   元宝见莫远歌进来,立即围着他摇尾巴,十分亲热。   明亮的光从窗户摄入,连同外面的欢声笑语一同向玉玉袭来,他又往里面瑟缩了下,小小的身子紧贴着墙。   “玉玉,怎么了?”莫远歌见他这样,连忙走过来轻声安慰,“昨晚不都说好了吗,今日怎么又难过了?”   他将油纸包递给他:“你最喜欢的绿豆糕,达叔专门给你买的。”   玉玉抬头,并没有伸手去接绿豆糕,可怜巴巴地望着莫远歌,小声道:“莫大,赵满仓说宫里规矩大,我进去后便再不能出来了,是么?”   莫远歌脸一僵,又不愿欺骗他,只得坐下来轻抚他肩膀:“只要皇上允许,是可以出来的。而且,我也可以进宫求皇上,来看你。”   “真的吗?”玉玉眼睛有了神采,“那可不可以跟皇上说,让我住在镖局,等长大了再回宫?”   莫远歌遗憾地摇头,轻声道:“你既是皇子,自然该在皇上膝下长大。他要教你治国安邦的本领,将来你可是要继承皇位,做咱们北梁天子的。”   玉玉沮丧地低着头:“我才不要做天子,我就想做镖师,跟着你和达叔去走镖,带着元宝,我们一家人自力更生,凭本事吃饭。”   莫远歌实在不知如何劝他,看着歪着脑袋的元宝,心念一动,道:“我知道你不想离开镖局,但你的父皇孤身一人,他多想你陪在他身边呀?你若实在想念得紧,就把元宝一同带回宫,它每天陪着你,可好?”   “真的么?”玉玉眼睛一亮,亲昵地摸了摸元宝毛茸茸的脑袋。元宝立即摇着尾巴吐着舌头,一脸享受。   “真的。”莫远歌微微一笑,“有它陪着你,就跟在镖局一样。”   “嗯!”玉玉开心了,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块绿豆糕掰成两半,一半喂给元宝,一半塞入口中,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莫远歌起身道:“圣驾不日就到了,你先准备,把想带的东西都带上。”说完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补充一句,“没带完也没关系,我下次来看你,给你捎来。”   听着莫远歌肯定的话,玉玉心中对进宫的恐惧消失一空,仿佛还能随时回来一般,高兴地“嗯”了声,转头和元宝玩了起来。   莫远歌出了门,穿过院门走到忠勇堂。武场上空荡荡,孩子们全都打扫去了,只有江千夜一人正在练基本功。   他上衣褪至腰间,腰间挂着沙袋,双臂抓着铁架正在奋力练习。他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肌肉线条漂亮却不夸张,肤似白瓷,白得发亮。   近两个月以来的魔鬼训练初有小成,他愈加勤奋,整日泡在忠勇堂,晚上则出去跟他师父练剑,和莫远歌相处的时间都少了。   “这是三十斤的沙袋吧?”莫远歌走过去,抱着胳膊欣赏地望着铁架上的人。   “是。”江千夜挥汗如雨,白皙的上身尽是汗水,腰间的衣服尽数湿透,将地上滴成一滩湿。   莫远歌拾起一旁水壶,一边倒水一边道:“下来喝口水歇一歇。”   “嗯。”江千夜深吸一口气,猛地跳下来,胸膛急剧起伏,气喘吁吁接过水便喝。   莫远歌伸手替他解沙袋,赞道:“不过两月,已有如此成效,如今你这体魄,应当可以练天阙剑法第六式了。”   江千夜喝完水,将杯子放在一旁,倚在铁架上喘息道:“我师父也说可以了,那窝蜂都被我杀得差不多了。他今夜要教我第六式。”   “北极武曲统五岳,为天阙剑法蓄式,蓄势待发。此一式全力蓄力,蓄力越强,下一式杀招威力才越大。”莫远歌将沙袋放在一旁,用布替他擦身。   “远哥,我不想去找师父了。”江千夜任由他帮自己擦拭,丧气地道,“我都有译本了,还要整日在他面前伪装,太累了。”   “那你如何跟你师父交代?”莫远歌停了手,皱眉问道,“他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若告诉他有译本,不需要他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无用,再做什么极端的事?”   江千夜长吁一口气,将壶里的水迎头浇下,洗去了些汗水,却洗不去烦恼疲惫。他头发尽湿,脸上挂着水珠,沮丧地瘫坐在地:“是啊,我就是担心这个。”   莫远歌想起他那一式穿心杀,心念一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师父是不是还在教你别的功夫?”   “嗯。”江千夜起身往井台那边走,打水倒进大盆里,“他说要倾囊相授,教我一门点穴手法。”   点穴手法?莫远歌心里暗笑,烂柯门烈阳劲不用黑白子,的确可以说是点穴手法。心中疑虑消除,莫远歌过去帮他打水:“你要用凉水冲洗?”   “嗯。”江千夜神情恹恹,“热得慌,冲个凉回去睡午觉。”   莫远歌伸出大拇指赞叹:“今日还知道休息,有进步。”   第二日凌晨,一向宁静的罗衣镇忽而热闹起来,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从镇口排到了鸿安镖局门口。官兵两步一人,手持长枪肃穆地站在路两旁,等待圣驾降临罗衣镇。   “鸿安镖局不得了,都说它没落了,谁知如今又迎来圣驾,真是光耀门楣啊!”头戴斗笠的汉子道。   “听说镖局养着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皇上此来是接回皇子的。”另一人道。   “好心有好报~镖局这些年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谁知竟捡到宝了。”白发苍苍的老者道,“皇上定会大赏。”   “鸿安镖局是咱罗衣镇的骄傲,若是再得皇家御笔亲题的奖赏,可就真的光宗耀祖。”   “我早就说过,莫远歌这病秧子不简单,不比他爹差。”   ……   辰时,两列队伍远远而来,黄色的绣龙旌旗迎风招展,百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四骑銮驾辚辚驶来。宋晓云、柳榭卿戎马戎装在车前开道。   早已候在一旁的一干官员见驾,纷纷跪地。一时间浩浩汤汤,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街道,两旁百姓纷纷下跪迎驾,得见天家风采,甚为自豪。   武帝的銮驾沿着街道缓缓驶到鸿安镖局门口,镖局众人早已候在门前。莫远歌一身玄色锦袍,缀着当家人玉佩,领着众人冲銮驾行三跪九叩大礼:“鸿安镖局,恭迎圣驾!”   “平身。”内侍拖长声音宣道。   莫远歌缓缓起身,玉玉站在他身后,怯怯地探头看向那金碧辉煌的銮驾,眼中充满惊讶和不安。   “皇上有旨,宣萧楚玉觐见。”内侍大声宣道。   听到这个名字,镖局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连玉玉也愣神了。莫远歌转身拉了下他衣袖,低声提醒:“殿下,皇上唤你前去相见。”   玉玉尚未从那陌生的名字里回过神来,“殿下”二字又重重向他袭来。他晕头涨脑,怯怯地往前挪动步子,一步步朝着那威严的銮驾走去,紧张得有些轻微颤抖。   短短的一截路似漫长无尽头,玉玉好不容易才走到銮驾前,不知所措地望着那紧闭的明黄门帘,怯生生地不敢上前。   “殿下,别让皇上等久了。”内侍低眉垂目低声提醒。   玉玉没吭声,望着那门帘,提起衣裳下摆,一步步踩着踏跺而上。走到门口,伸手欲揭,手却颤抖得不像样。   只要揭开这薄薄的门帘,就能看见奢望已久的亲人,就能拥有梦寐以求的父爱……   “玉儿,来,让父皇看看。”门帘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蕴着激动颤抖,和无限思念。   听到这慈爱的声音,眼泪夺眶而出,玉玉满心委屈,急切地盼望着见到那人。   他一把撩开门帘,迎面见到的却是一张青白似鬼的面孔,血红的眼,以及满头白发。   惊诧、恐惧凝固在玉玉脸上,尚且带着泪,下意识倒退两步,“啊~”一声,捂着脸推开内侍,转身就跑。 第100章 依依惜作别   原本感人至深的认亲现场,突然就不可控了。武帝心中忐忑不安,好不容易决定以真面目来见失散多年的儿子,玉玉这强烈的反应几乎击碎了他的心。   他随着本能冲出銮驾,猛地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异样的眼光,恐惧的神情,陌生,害怕怀疑纷纷朝他袭来,瞬间将他淹没。他站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事发突然,柳榭卿见武帝面容暴露,眼疾手快扯过一旁的旗子遮挡在他面前,回头对呆若木鸡的内侍怒喝:“都是死人吗?皇上伤寒见不得风,还不快把皇上请进去!”   内侍这才慌张地上前簇拥着武帝进了镖局大门。莫远歌和梁奚亭交换眼色,梁奚亭朝玉玉逃跑的方向追去,莫远歌则护送武帝进门。   四周民众还在窃窃私语,宋晓云手中钺斧柄在地上重重一顿,“咚”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顿时镇住众人。她策马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朗声道:“天子威严不可犯,圣上不过龙体微恙,尔等不得妄议,否则以大不敬论处!”   她恐吓中带着解释,众人惊魂未定,却不敢再当众猜疑,纷纷跪地叩首。   原本的迎驾流程被打乱,所有的准备统统作废。镖局门口被重兵把守,众人皆不得入内。   柳榭卿陪着武帝在正厅等候他们把玉玉寻回。武帝已戴上面罩,一言不发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扶额,惆然怅惘。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显忠“噗通”一声冲武帝跪下:“末将陈显忠,拜见皇上。”   武帝抬头,透过面罩冷冷地看着陈显忠,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抱走朕的皇儿!”   陈显忠“砰砰”磕头,颤声道:“末将不敢!李贵妃对末将有救命之恩,末将不得不听。今日末将在此,任凭皇上处罚!”   武帝缓缓站起,背手慢慢走到陈显忠面前,俯视着他不断颤抖的脊背,道:“滚吧!若不是看在你护他周全的份上,朕定将你碎尸万段!”   东征西战这些年,敌国探子杀手皆潜伏在京。若萧楚玉还在皇宫,定凶险万分。这陈显忠虽僭越,无意中却护住了皇储,否则武帝哪能这般轻易饶过他。   “是!”陈显忠面如土色,瑟瑟发抖起身,不敢走远,便在门外候着。   盏茶功夫,莫远歌拉着玉玉回来了。玉玉眼睛红红的,仿佛才哭过,被莫远歌拉着不情不愿跟着他走到门口。   “草民莫远歌拜见皇上,殿下年幼不懂事,还望皇上息怒。”莫远歌跪下行礼,又扯了扯一旁的玉玉,示意他跟着自己下跪。   玉玉没跪,怯怯地立在门口,低垂着头,偷瞄屋里的人。   武帝一见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一下站起,局促地搓搓手,想上前,又怕自己的样子吓着他,只得站在原地,轻声唤道:“玉儿,是爹爹~爹爹生病了,方才的样子吓到你了~爹爹向你道歉。你……你过来,让爹爹好好瞧瞧,好不好?”   他放下身份地位,声音轻柔颤抖,生怕将玉玉吓跑,掩藏不住激动、低声下气地哀求。   玉玉双手垂身前,绞着手指,怯生生地望着那冰冷的黄金面罩,声若蚊呐:“你……你生了什么病?为什么那么吓人?”   武帝倒退两步,一时哽住。莫远歌冷汗直下,生怕玉玉惹武帝不悦,连忙拉了拉玉玉衣袖,低声提醒道:“不可对皇上无礼……”   “你们下去。”武帝手一挥,“朕与玉儿久别重逢,有好多话要说。”   “是。”柳榭卿和莫远歌应声,出了门。   眼见莫远歌走了,玉玉登时紧张起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袍下摆,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低垂着头。   “玉儿,来。”武帝轻声唤道,对他伸出手,“让爹爹抱一抱。”   武帝轻言细语,玉玉渐渐不那么害怕了,僵直着慢慢挪到那身着华服的人面前,怯生生地喊道:“爹爹~”   这一声“爹爹”叫得武帝鼻头一酸,差点落泪,一把抱住朝思暮想的儿子,哽咽着应道:“哎~”   被他拥入怀抱的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从玉玉心底生起,瞬间蔓延到全身。那是一种血脉相依、最原始的亲近,哪怕隔山隔海,哪怕身份悬殊,依旧血脉相连,息息相通。   “爹爹~”玉玉被武帝抱在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激动又委屈。武帝也哽咽起来,强忍了多日的情绪瞬间爆发,父子俩在厅中抱头痛哭。   片刻之后,两人终于分开。武帝用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擦去玉玉脸颊的泪,哄道:“不哭了。这些年委屈你了,随爹爹回宫。”   玉玉还在啜泣,抬手擦了擦眼睛,问道:“爹爹,你生了什么病?为何是这样的面容?”   武帝一顿,苦笑道:“不妨事,只是病愈的后遗症,爹爹没事。”   玉玉鼓起勇气看着他冰冷的面罩,自己给自己打气道:“我~我不怕。”   稚子如此纯真,武帝心头畅快,哈哈大笑,伸手揉着他的头顶:“好孩子。”看着玉玉苍白的小脸,瘦弱的身躯,柔声问道,“你识字吗?会不会武功?”   玉玉低头:“都会一些。镖局孩子多,达叔每日教我们识字习武,不过我学得不好。”   “无妨。”武帝捏着他肩膀,朗声道,“这天下都是朕的,北梁鸿儒巨侠皆为朕的臣民,你想拜谁为师,朕都可以办到。”   见他傲世天下的模样,又自称“朕”,方才生出的亲近瞬间被陌生感冲刷殆尽。玉玉怯怯地望着武帝,赵满仓给他讲的帝王无情、宫禁森严的话又从脑子里冒出来。   这人是爹爹,可他更是皇帝……皇帝,想杀谁就杀谁。   若是自己哪天惹他生气了,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玉玉脸色白了一个度,倒退两步,心中思忖自己是否该像莫大一样给他下跪?   见玉玉惊惧不安地看着自己,武帝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连忙软了语气,轻声道:“爹爹给你准备了一座宫殿,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应有尽有。我们马上起程。”   玉玉局促地立在原地,试探着开口道:“皇~皇上,我可以带着我的狗吗?”   那一声怯怯的“皇上”叫得武帝一阵心疼,连忙道:“可以~你想带什么都带上。”   片刻之后,胡牛牛带着孩子们过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左手牵着元宝,红着眼睛对玉玉道:“玉玉,往后空了,记得回镖局来看我们。”说着将包袱递给他,“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带着。”   “嗯。”玉玉也红着眼睛,正要接过包袱,立即就有内侍上前帮他拿着。“莫大说了,只要皇上同意,我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玉玉抹了抹眼泪,伸手接过狗绳。   “哟!殿下,这狗可不能带进宫啊~若咬着您怎么办?”内侍尖着嗓子嫌弃地提醒道。   “皇上说我想带什么都可以。”玉玉望着内侍,清透直白地问道,“皇上说的话不作数吗?”   “作数,作数。”内侍连连应道。   伍智达进来了,手里捏着一副刚打好的皮护腕,缓缓走到玉玉跟前,苍老的眼里蕴着化不开的怅然,将皮护腕递给他:“进宫后也莫消极惰怠,练功时记得戴上。”   玉玉伸手接过,盯着做工精致的皮护腕,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抬袖擦了擦眼睛,抱住伍智达“呜呜”哭开了。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伍智达抬起皱巴巴的手擦去他脸颊的泪,慈爱地道,“莫哭了,鸿安镖局出去的人,个顶个都是好汉子。你也算饱尝民间疾苦,知道百姓多不容易。他朝若腾达,莫忘今日苦。”   “嗯~”玉玉擦干泪,可怜巴巴地望着伍智达,又忍不住瘪嘴,“达叔,我舍不得你。”可怜他三岁被抱回镖局,便是伍智达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伍智达于他亦师亦父,如今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你出息了,我便高兴。”伍智达也哽咽了。   镖局众人都在和玉玉告别,柳榭卿和莫远歌站在院外候着。   “在下莫远歌,见过柳将军。”莫远歌对柳榭卿抱拳一礼。   柳榭卿看着他,脸上凝着莫名的笑,半晌才道:“莫镖头客气。听说镖局收留了个陌生人,不知是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小徒?”   莫远歌知道他是江千夜学戏的师父,当即干笑了声,正要说话。柳榭卿提高声音对树荫道:“出来吧,躲躲藏藏做什么?”   莫远歌回头,只见江千夜从树荫里走出来,遥遥对柳榭卿一礼:“见过师父。”   柳榭卿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看着江千夜:“我那乖巧柔弱的小徒弟,竟是名满江湖的天阙少主。星河,你可真会装。”   江千夜走到莫远歌身边,对柳榭卿回以一笑:“彼此彼此。大名鼎鼎的梨园头牌,竟是皇上的将军。师父,你更会装。”   柳榭卿伸手拍了怕江千夜的肩,轻声道:“为师教你这么多年,竟丝毫没发觉你会武功,你可比为师厉害多了。”   江千夜皱眉:“师父谬赞,相比师父,弟子自愧不如。”随即一笑,“不过,您老人家当年不就是看中我会装,才答应那老畜生教我唱戏的吗?”   柳榭卿哈哈大笑,凑到江千夜面前,低声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小徒儿可千万别弄混了。”   江千夜媚眼如丝看了他一眼,低眉垂目:“此话,弟子一字不差奉还师父。”   师徒俩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句句充满火药味。莫远歌生怕两人撕破脸,只得做个和事佬,劝道:“两位,好歹师徒一场,总是缘分,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远哥,你说笑了。”江千夜轻声一笑,“我与师父久别重逢,自是百般亲切,哪是剑拔弩张。”   “此话不错。”柳榭卿拍拍江千夜肩头笑道,“不论如何,为师教了你多年,尽管你不情愿,也算一段孽缘。”   他大步朝大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对江千夜道:“小徒弟,好好活着,为师就你这么一个衣钵弟子,可别做了短命鬼。”   “是。”江千夜争锋相对,“师父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毕竟老胳膊老腿,当心戏台上闪了您的老腰。”   见这师徒二人这般斗嘴,莫远歌哑然失笑:“你们是师徒,还是仇人?”   江千夜盯着柳榭卿背影消失在门外,戏谑一笑:“没错,是师徒,也是仇人。学戏时在他手里可吃了不少苦头,我恨死他了。”   “严师出高徒嘛。”莫远歌劝道,“若非他那般严格要求,你何来那身本事。”   “唱戏的本事,我可不稀罕。”江千夜不屑道,“一点用处都没有。” 第101章 北极统五岳   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相送中,玉玉带着镖局众人的牵挂,牵着元宝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随着武帝回了京城。   他一走,镖局清冷了两天,随即又恢复平日的热闹。孩子们依旧吃饭、训练,日复一日,仿佛什么变化都没有。但众人心里都明白,镖局没落的时代已经翻篇了。   自莫远歌从妙染坊归来,镖局逐渐在走上坡路。尤其圣驾来过后,镖局生意日渐有了起色,众人更加坚信,不久之后,镖局就会重复往日荣光。   “达叔,外面有人说想来镖局谋个事做。”一个半大孩子拖着鼻涕跑过来道。   伍智达坐在门口编笸箩,尚未开口,陈显忠开心地搓着手从屋中出来:“这都是第五个了,咱们镖局人越来越多了。”   “都是些下苦力的,有经验的镖师一个都没有,你高兴什么?”伍智达呛了他一句,“去开门,看看能安排个什么事。”   陈显忠不以为意,乐呵呵地跑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那汉子绑腿护腕,缁衣马裤,中缠一条腥红腰带,手提一把七星弯刀,拱手道:“在下李立,习得马家拳八段,江湖人称‘小李逵’,黑白两道皆有朋友照护,曾在万安镖局做过五年镖师,不知贵号可还缺人?”   “李镖师,请进。”陈显忠连忙将人迎进来,指着伍智达道,“这是我们镖局大掌柜,你们谈,我去烧茶。”   伍智达放下手中笸箩,对“小李逵”做了请的手势:“李镖师里面请,屋里说话。”   镖局利润丰厚,但不是谁都能开。必须在江湖上有名望,且资金雄厚,人脉通达,黑白两道走得开,因此有经验的镖师更是难得。   近日镖局的生意日渐增多,但能用的镖师只有莫远歌一个,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来了个能接替莫远歌的镖师,这才解了伍智达燃眉之急。   莫远歌带着镖队去陈州送货物,刚回来便迫不及待去忠勇堂,果然就见江千夜正在练基本功。   他倒挂在铁架上,双手抱头,旁边放置一缸水。嘴里叼着一个拇指大的杯子,从水缸里舀一杯水,凭借腰腹力量起身,将杯中水倒入铁架顶端的水桶内。如此往复,直到将水桶装满。   此乃莫远歌平日所练基本功,主练腰腹力量,一般人做不了几下便疲累难忍,遑论将桶装满。如今江千夜已经可以一次将水桶装大半。   莫远歌见水桶已快满,抱着胳膊笑道:“我才走几天,你就有如此成绩,真是不易。”   江千夜一个利落的翻身,双足稳稳落于地面。   他满身汗,晶莹剔透的汗珠挂满白皙精壮的身子,透着诱人的光,犹如一匹年轻的骏马。一把取下杯子,笑盈盈地扑到莫远歌怀里:“远哥~”   他这一扑差点将莫远歌扑倒,身上的汗液尽数涂到他身上。莫远歌双手触及他湿漉漉的裸背,笑着责备道:“一身汗也不知道擦擦,还把我也弄一身汗。”   江千夜脸颊故意在他脖颈上蹭着,将脸上的汗蹭他一脸,坏笑道:“那就一起洗呀~正好小江公子想你得紧~”   莫远歌脸一红,在他屁股上一拍,清了清嗓子道:“大白天的,快下来。”   江千夜放开他,曲起手臂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自己筋肉:“远哥,你看,我这体魄完全可以发挥天阙剑法威力了吧?”他白皙的手臂筋肉鼓起,薄薄一层肌肤下便是蕴着巨大爆发力的骇人筋肉。沿着胳膊往上看去,只见他宽肩窄腰,胸腹背部线条完美流畅,堪称完美的体魄。   “不错。”莫远歌赞赏地看着他身体,坏笑道:“快赶上远哥了。”   江千夜顿时泄气,沮丧地放下胳膊丧气道:“你可是从小练起,那么多年方成如今的体魄。我这速成的,哪及得上你。”   眼前人再不似往日瘦弱病恹的模样。他俊美非凡,身材完美匀称,浑身晶莹剔透,犹如精雕细琢的玉人一般,在日光下如白瓷般发光。   莫远歌心一动,趁江千夜低头擦身,一手绕到他膝弯后,一手穿过他下腋,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怀中人如金似玉,俊美中带着不服输的野性。莫远歌低头在他唇上留下一吻,眼神炙热,喘着粗气沉声道:“小妖精,你真是把远哥魂都勾走了。”急不可耐抱着江千夜往内院而去。   黄昏时分,江千夜腹中饥饿难耐。缓缓睁眼,一旁的莫远歌还在熟睡着。他轻缓的呼吸,江千夜也知他近来太劳累,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江千夜没吵醒他,趴在床上用手支着下巴,细细打量着着他英俊的面孔。   锋利的五官,柔和的唇线,野性与柔和完美在莫远歌身上结合,愈加让人着迷。这人总是乖巧又隐忍,仿佛为护着自己而生,从小到大总于危难时出现,救自己于水火。   “远哥~”江千夜一颗心满满都是对那人的爱意,忍不住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唔~”莫远歌迷迷糊糊,只觉唇上发痒,一把抱住江千夜,将他摁入怀里抱着,揉搓着,慵懒地道,“几日没歇息了~再陪我睡会儿。”   “嗯。”江千夜强忍饥饿,乖乖缩在他怀里,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听到响动,莫远歌这才睁眼,睡眼惺忪地道:“我忘了,你没吃午饭。”说着便欲起身穿衣。   江千夜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拉住他:“你睡吧,我自己去吃,吃完给你带回来。”   “也行。”莫远歌到手的衣衫又放了回去,又疲惫地躺了下去,“我困得紧,你自己吃就好,不用给我带。   江千夜见他眼中血丝深重,连忙道:“嗯,你快睡。”   独自去吃了晚饭,江千夜没打扰莫远歌,背着天阙剑悄悄出了门,往长青山里去。   经一段时间调养,他师父已能缓慢行走,又住回了那间破屋里。   “天阙剑法刚柔并济,若要发挥最刚猛的威力,必须蓄力完全。”冷月下,花知焕一身黑布从头包到脚,背着手一瘸一拐围着江千夜,“全神贯注,调动丹田之力运到手臂。天阙心法与别派心法不一样,蓄势调整越充分,爆发力越大。”   江千夜右手擎着天阙剑,凝神屏息,丹田之气犹如泄闸之水沿着经脉冲向双臂。他只觉胸中憋着一团气,随着丹田之气的涌出那团气越来越大,盈惯胸间,憋得他恨不得一剑刺出,方能泄了那团气。   “师父,我想出剑!”江千夜汗都憋出来了,难受地说道。   “忍住。”花知焕道,“蓄力不足,下一招杀招便只有一半的爆发力。天阙剑法若如此用,等于暴殄天物。”   “这样倒是不费剑法,可费徒儿啊!”江千夜胸中快爆炸了,憋得满头汗。   他再忍不住,“啊”一声,一剑朝前刺出。   只听“嘭”一声巨响,顿时木屑四飞,前方的大树硬生生被天阙剑的剑气刺了个对穿的大洞,漫天的树叶簌簌落下。   大树树干几乎只剩树皮,支撑不住庞大的树冠,“吱呀”一声,轰然倒塌,“嘭”一声刚好将花知焕的小木屋砸了个粉碎。   花知焕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怒道:“你个臭小子!”作势要来揍他。   江千夜释放了,胸中顿时舒坦,见小木屋成了一片废墟,跳着躲开师父的一巴掌,尴尬地赔笑:“那个……我再给您建个新的。”   花知焕无奈地摇头,瘸着腿径直走到树干旁,触手抚摸被江千夜一剑轰出的大洞,叹道:“此一式北极武曲统五岳,你算是练成了。”   江千夜连忙跑过来,满脸堆着小狗笑:“我就说我能行了,你还叫我憋一憋,都快憋死了。”他笑得纯真,“师父,挨打的招式我可都学会了,接下来可以教我打人的招式了吧?”   花知焕回头望着他,微凉的月色很好地照在江千夜身上,几个月前那瘦弱不堪的臭小子,如今终于有了健硕的体魄。但他容颜光洁明亮,意态爽朗清举,宛如怀蕴日月之光,恍惚间,仿若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花知焕鼻头一酸,连忙低头,应道:“嗯,可以学了。”   “太好了。”江千夜一屁股坐在花知焕身旁,大大咧咧伸手揽住花知焕肩膀,“待我学会天阙剑法,第一个便拿花白露开刀。”   花知焕心头一凛,僵直着身体,支支吾吾地道:“烂~烂柯门不都覆灭了么?你还放不下?”   “当然!”江千夜提高声音,“烂柯门是没了,可老畜生逃跑了。我非要亲手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方才解恨。”   “哦……”花知焕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我听说,花家人除了花白露,还有失踪的。”   江千夜歪头看着天上的月,皱眉思索:“好像是有一个。我记得老贼有四子,还有个漏网的~叫,叫什么来着?”   花知焕冷汗直冒,僵直了身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你不识花家人?”   “不识。”望着明月,江千夜怅然叹道,“唉……可怜呐,幼年家规森严,除了我娘,没再见过第二个花家人;后来被袁福芝关在袁府,讯息断绝,除了记得老畜生容貌外,再不知花家情况。”   “后来逃出袁府,机缘巧合之下,才听闻烂柯公子的大名。”江千夜森然一笑,“烂柯公子名满江湖,拿他开刀最好。”   “花白露还有一子,名叫花知焕。”花知焕透过黑布直视江千夜,“他与你娘花明月一母同胞。”   江千夜转头看着花知焕,眼神清透,似能透过黑布看到花知焕的脸,似笑非笑地道:“师父,那你说,他该杀不该杀?”   花知焕手一抖,忐忑地看着江千夜,反问道:“你想不想杀他?”   作者有话说:   祝宝子们高考顺利~看到我的人都心想事成~ 第102章 君心似我心   月色下,两人隔着黑布互相对视,都恨不得从对方那双眼睛里寻出蛛丝马迹,看透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江千夜漆黑的眼珠透着狡黠与玩味,细细打量着花知焕面上黑布,忽而爽朗笑了:“算了,提他做什么。他早就逃得不见踪影,我就是想杀他,也得寻到人再说。”他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看着花知焕,一字一顿,“而且,我尚未见过他真容,见面也未必认得。”   花知焕避过江千夜的锐利的目光,轻松一笑:“也是,不提他了。今日你学会了第三式,算小有所成。走,为师请你喝酒。”   江千夜回头看着那变成一堆废墟的小木屋,问道:“去哪喝酒?”   花知焕神秘一笑:“跟我走就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镖局后的山崖边,站在崖上望着下方灯火摇曳的罗衣镇,凉风拂面,夜静得让人心安,远远还能听到镖局里孩子们的嬉闹声。   “来这里做什么?”江千夜好奇地问道。   “武林高手到了破境的关键阶段,心神全都在破境上,若无人守护便十分危险。”花知焕道,“所以,他们会选择安全的地方闭关。”   江千夜道:“这个我知道,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闭关。”花知焕道,“此崖高约三十丈,悬崖峭壁,飞鸟难飞过,猿猴愁登攀。悬崖中有山洞,乃鸿安镖局历代高手破境时的闭关地。为师已在里面屯了米粮吃食,接下来你将闭关其中,苦练天阙剑法剩下的攻、防、袭、破四式。”   “啊?”江千夜惊了。随即见花知焕纵身一跃,从崖边一跃而下,在空中几个翻滚,稳稳落于崖壁上一块凸起的大石板上,抬头对江千夜招手:“臭小子,下来呀!”   江千夜见状,依葫芦画瓢,也纵身跃下,稳稳落于石台之上。他好奇地转过身,见背后赫然出现一人高的洞穴,穴壁上挂着壁灯,遥遥一见,洞内腹地开阔,起码不下十丈方圆。   “哇~”江千夜感叹,不由自主往洞内走去,“远哥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莫远歌天生武学奇才,早已到了开脉境,离逍遥境尚有一尺之遥,暂时用不到这闭关洞穴。”花知焕道,“明晚开始,你便在此闭关。”   江千夜环顾着洞穴,皱眉道:“师父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既不让远哥知道我跟你学剑法,又要我闭关,我如何瞒过他?”   花知焕轻笑:“你满脑子骗人的鬼主意,自己想。”说完便朝洞穴深处走去。   “喂~”江千夜不满地囔起来,盯着他背影嘟囔了一句,“老狐狸。”   莫远歌一觉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被江千夜开门声吵醒。   江千夜神情恹恹,进门便将天阙剑往桌上一放,疲惫地倒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怎么了?”莫远歌连忙坐起,给他倒了一杯茶,“练功不顺?”   “不是。”江千夜转头接过茶杯,却没喝,“师父说我可以练天阙剑法剩下的四式了,但却需要闭关苦练,就在后门那悬崖上的洞穴里。”   莫远歌愣了,随即将胳膊搭到江千夜肩上:“那不是好事一件吗?你苦恼什么?”   江千夜烦躁地躺下,翻身抱着被子:“烦就烦在他要我自己想办法瞒着你,这老狐狸可真会折腾人。”   莫远歌躺下来抱着他,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有何难。你就告诉他,我走镖经常十天半月不回镖局,等我回来时你再回来住两日。这样既有了借口,我们隔三差五也能见面,岂不美哉?”   江千夜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对哦,我怎么没想起来~”满心的烦闷顿时一扫而光。   “那你好好准备,不可落了东西。”莫远歌宠溺一笑。   “我什么都不想带,除了你。”江千夜一把将莫远歌按在身下,饥渴地舔了舔嘴唇,笑得邪性,“美人儿~睡饱了么?睡饱了,我可要享用了……”   当夜,江千夜刚收拾好包袱离开,梁奚亭便来了。玉玉的事情一毕,他便迫不及待地去妙染坊提亲,在宋皎月极力促成下,几乎不费功夫便得了赵明镜的首肯,婚期定在七月初十。   “清秋来啦,快进来。”伍智达连忙招呼梁奚亭,又是沏茶又是擦凳子,“快进来坐。”   梁奚亭踏进伍智达的屋子,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双手郑重地递给伍智达,低眉垂目,几乎是乞求道:“达叔,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想让人说我危柱山不懂规矩,怠慢了晓云。婚期当天,还请你权充高堂,操持婚事。”   可怜他父母皆亡,早已没了高堂可拜,心中本对伍智达当年见死不救耿耿于怀,可为了不委屈宋晓云,竟低声下气来求伍智达。   他恭敬地低垂着头,双手敬重地递上帖子。伍智达心中一阵揪着疼,皱巴巴的手覆在帖子上,满心愧疚:“唉……你这孩子,你肯让老头子操持婚事,老头子已经是感激涕零,何须这样……”   梁奚亭将帖子塞到他怀里,把头瞥向一旁:“那达叔准备好,明天一大早出发。”说完便逃也似地往后院跑。   冲到莫远歌住的院子才停下来,夜晚凉风一吹,缓缓将心头的恨意压制下去。   他睚眦必报,恨伍智达见死不救,时时提醒自己无论那老头对自己再好,都是应该的,都是他在赎罪。可十几年过去了,再多的罪孽也该赎完了,梁奚亭心头还是无法放下,无法坦然面对他。   “唉……我是否真的心胸狭窄?”梁奚亭自问。   莫远歌正在井台打水,见梁奚亭神情恹恹地进来,连忙放下水桶唤道:“舅父,你怎么了?”   莫远歌的呼唤一下将梁奚亭思绪拉回来。收了思绪,换了副温和的面容,快步走过去帮莫远歌将水桶提起来倒进大盆:“不日就该起程去妙染坊接亲,我来接你和达叔去危柱山。”   莫远歌放下水桶,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舅父终于要娶舅娘了,我先恭喜舅父,双喜临门。”   梁奚亭面皮一热,握拳抵唇轻咳了声:“没大没小。你那心肝儿呢?怎么没见出来?”   “他闭关去了。”莫远歌倒是坦然,对梁奚亭的取笑毫不在意,“否则他定要向舅父讨喜糖喜饼。”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抬腿往屋里走:“你打算就这么跟他混一辈子?”   莫远歌将绑镖车的麻绳放进大盆里泡着,也跟着进了屋:“柴米油盐,诗酒花茶,寻常夫妻如何过,我们大抵相似。如何叫混?”   “夫妻”二字刺得梁奚亭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待莫远歌一进门,他一把将他抵在门上,双眼锐利地盯着他:“温如,别骗舅父。你是因为迫不得已,还是当真厌恶女子?难道是宋大娘的暴躁,让你有对女子有了阴影?”   他还真敢胡猜,莫远歌也懒得解释。他盯着梁奚亭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舅父凑这么近,不好吧?我可是喜欢男子的。”   梁奚亭恼怒地一把放开他,抬手作势要打他:“别给我嬉皮笑脸,我是你亲舅父,别说凑这么近,你就是扒光我也看得!”   莫远歌拍拍胸口被他揪皱的衣衫,无奈道:“好好好……你看得。”抬头认真看着梁奚亭,“舅父,我并不厌恶女子。”   梁奚亭怒容满面的脸瞬间阴转晴。嗅到机会,立即拉着莫远歌坐下:“你细说。”   莫远歌道:“少年时青春萌动,我与舅父一般,也好奇过女子。看到漂亮女子忍不住会多看几眼,也觉赏心悦目,但仅止于此。我从未心仪过任何女子,也没想过要与谁耳鬓厮磨,相伴一生。”他低眉垂目,“直到遇见星河。”   “你……”梁奚亭见他这样,忍不住眼中怒火又起,随即强行压下去,拍拍他肩耐心劝道,“你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还是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莫远歌抬头看梁奚亭,“一生只钟情一人,若我始乱终弃,舅父觉得应该吗?”   梁奚亭一时语塞,随即懊恼地叹气:“唉~早知那江星河蛊惑男人的手段这么厉害,我当初就应该坚持把你们分开!”   “舅父!”莫远歌半是伤心半是生气地道,“我与他真心相爱,难道在舅父眼里,我们的感情就这么不堪,这么让你抬不起头来吗?”   “温如!”梁奚亭严厉地直视他,“慎言!”   莫远歌难过地转身便走,一言不发和衣躺下。梁奚亭见他侧身朝里睡,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边躺下,低声道:“你若真如此猜想舅父,才真是寒了我的心。”   莫远歌闭着眼睛,手紧紧攥着被角。   舅甥俩就这么别扭着睡了一晚。天刚蒙蒙亮,莫远歌像忘了昨日的争吵,端着热水进来,一把推醒梁奚亭,兴奋地低喊:“舅父快醒醒,我们要早点出发,方不误接亲。”   “唔~”梁奚亭睡眼惺忪起身,就着温水洗了把脸,道,“达叔呢?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吃过早饭就出发。”莫远歌一边收拾一边道。   梁奚亭看着他欢快忙碌的背影,无奈一笑:唉……这孩子。 第103章 琴画结连理   天光大亮,梁奚亭三人骑马往危柱山而去。陈显忠本想跟着去,但见梁奚亭和莫远歌沉着脸一言不发,只得讪笑着主动留下照顾孩子们。   自十多年前危柱山差点被烂柯门灭门后,今年接连迎来喜事,如今又迎娶妙染公子,更是一桩江湖佳话。窝囊了三十年的危柱山梁掌门,终于在江湖上扬眉吐气。   危柱七峰上原本稀稀拉拉、鬼火似的长明灯,全都套上红罩,在夜色里散发着喜庆的红光,犹如漫天星辰洒落山间。   山门装饰一新,挂上了喜幔和红灯笼,文恋双特地派了弟子在山门处迎接梁奚亭。   女弟子上前将三人的马牵住,梁奚亭等人下马走过山门,再策马前行。莫远歌望着远处满山星星点点的红灯笼,笑道:“舅父用心了,晓云姨定万分欢喜。”   梁奚亭红着脸道:“人家堂堂靖远将军,妙染公子,岂能委屈了她。”   “清秋,接亲礼都备好了吗?不可疏漏啊。”伍智达钻出车厢,吸着旱烟。   “达叔放心,早已准备妥帖。”梁奚亭望着满山红灯道,“你就安心在山上等着我迎亲回来。”   凌晨,危柱山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往妙染坊而去。梁奚亭头戴金花,身穿蟒袍,骑着匹毛色纯白高头大马,走在行列最前面。只见他乌发玉颜,意气风发,英俊挺拔,犹如迎风朝露,无比耀眼。   队伍披红挂彩,一路吹吹打打,极是热闹,就这样风风光光下了危柱山,从玉河镇一路往东,直到太州风亭山,惹得沿途百姓纷纷出来看热闹。直到傍晚时分,迎亲队伍才到了风亭山下。   早有妙染弟子在山下迎接,路两旁皆挂满喜灯笼,红毯从山下一直铺到山上,指引着队伍沿着砚湖一直到宋晓云居住的闲趣阁。   闲趣阁已装饰一新,挂满大红喜幔,妙染坊众人早已聚在此地,等着迎亲队伍到来。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妙趣阁热闹非凡。   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在妙染坊弟子中东张西望,别人都在看新郎,她一双皎月般的眼睛却在搜寻另一个人的身影。   “哥!”莫远歌正在抬喜礼,莫如黛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呜呜”哭开了。   “如黛,你哭什么?”莫远歌惊了,连忙放下喜礼,尴尬地拉着她往一旁去。   兄妹俩走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莫远歌伸手擦去莫如黛脸上的泪,轻声哄道:“莫哭了,今日大喜,可不兴掉泪扫兴。”   “嗯。”莫如黛擦干净眼泪,可怜巴巴抓着他的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我……我想回家。”   见她这幅可怜的样子,莫远歌心一软,道:“好,我去向赵掌门求个情,让你回家住两月。”   “真的么?”莫如黛高兴地蹦了起来,一扫之前的不快,拉着莫远歌絮絮叨叨跟他讲自己在妙染坊练功的事。   除了莫如黛,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期盼地寻着,那便是风无忧的小童情思。他寻遍迎亲队伍都没见主人,失望地回到屋里关上门,把自己隔绝外那热闹之外,孤单地坐在床上。   门“吱呀”开了,杜颜真着急忙慌进来寻东西,转头就见情思闷闷不乐,问道:“你怎么了?”   “杜公子,你说我家公子会去危柱山道贺吗?”情思满眼期望抬头看着他。   杜颜真顿了下,背对着他收拾行李:“你就那么想你家公子?”   “嗯。”情思应着,居然开始以手抹泪,“不知他怎么样了,风山长是否还在为难他。”   杜颜真勉强一笑:“如此说来,的确也许久未见他了。这样吧,你随我去危柱山送亲,说不定你家公子会去危柱山道贺呢。”   “他肯定会去!”情思坚定地道,“雅颂先生是梁掌门的师兄,梁掌门大喜,云章书院不可能不去道贺的。”   杜颜真心头一跳,转身看着他,微微一笑:“那便收拾东西吧,天一亮,我们去送亲。”   “嗯!”情思开心地忙碌起来。   梁奚亭在众人的簇拥下先去纵横妙趣拜赵明镜。赵明镜高坐在堂上,比上次相见,精神气更短了一些,身子、手都在微微颤抖,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描金护额压着。   “小婿梁奚亭,拜见岳母大人!”梁奚亭对着赵明镜三跪九叩。   “好~好~贤婿快起。”赵明镜慈爱地看着梁奚亭,满眼都是都是欢喜,“如今妙染坊与危柱山联姻,也算全了老身与你父母的情谊。往后你与晓云要相互扶持,有事情商量着来。”   “小婿谨记。”梁奚亭起身,见宋皎月站在赵明镜身后,也是一脸温和地看着他。   吉时到,新娘穿戴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蟒袍,着大红绣鞋,先拜谢天地祖先,家堂菩萨,再拜别生母姊妹,坐上刺金绣花八抬轿辇,在锣鼓声中,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返回危柱山。   危柱山弟子全都集齐山门处,欢声笑语中迎着队伍回山。   喜堂早已布置妥帖,花轿到了堂前,喜婆婆挑开轿帘,将新娘背下来,搀扶着她踩着红毯,一步步朝喜堂内走去。众宾客齐聚一堂,共同观礼。杜颜真和情思左看右看,都没发现风无忧的身影。   伍智达今日穿了一身绸面长袍,正襟危坐高堂之上。新郎新娘手执红绸两端,在喜婆婆接引下来到堂前。   “吉时已到,拜天地!”丝竹声中,司仪高声宣读,“一拜天地!”   两人面朝喜堂外,双双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对着高堂上的伍智达行礼。   “夫妻对拜!”   两人相互一拜。   “礼成,新人入洞房!”   众弟子簇拥着新人入洞房,欢天喜地讨要喜糖喜饼。文恋双站在门口,冷着脸道:“猴崽子们不许哄闹,不许搅扰了掌门,都滚去吃席去!”众弟子怕她,一哄而散。   喧闹过去,梁奚亭吁了口气回到房中。宋晓云端坐床边,头上覆着红盖头。梁奚亭心脏“砰砰”直跳,拾起一旁的玉如意,缓缓走上前,挑起红盖头一角,便见那人如玉般的容颜,格外羞涩。盖头落下,宋晓云鹅蛋般的脸秀丽万分,眉比远山,眉目含情,朱唇鲜艳欲滴。   梁奚亭一时看得呆了,木木地坐在她身边,捉住她双手将她拉到怀里抱着,动情地道:“这一天,我以前梦也不敢梦。”   宋晓云温柔似水,拉着他手去触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道:“梁掌门,往后你可要善待我们娘俩。”   梁奚亭心头激荡,闭上眼动情地亲吻着宋晓云:“你们母子便是我的命……”   灭烛吹灯,蟒袍垂落,珠玉满地,无方琴和红云丁零当啷掉落一地。喜帐内喘着粗气,只听宋晓云声若蚊呐:“当心孩子~”   黑暗中,梁奚亭急不可耐:“太医令说了,胎象早已稳固,且过了头三月,已然无妨。”   ……   莫远歌坐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忙碌,心中怅然。舅父和宋晓云拜堂的情形赫然眼前,竟与江千夜笔下那张新人拜堂的画重叠了。何年何月,自己与他才能这般冲破世俗、不顾世人眼光,与他一场梦寐以求的婚礼?绝望地喝着酒葫芦里的药酒,满心凄苦。   “莫镖头这是触景生情?”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莫远歌身后道。   莫远歌连忙转身,见风无忧摇着折扇缓缓走来。他比往日憔悴了些,但在人群中依旧光彩夺目。   “无忧兄,你怎么才来。”莫远歌连忙收了酒葫芦迎上去,对他抱拳一礼,“我与舅父能有今日的安定,全靠无忧兄周全,请受我一礼。”   风无忧玉扇轻抬,制止了他:“莫镖头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了。”歉疚一笑,“家父抱恙,我衣不解带尽孝床前,竟来晚了,没赶上观礼,真是遗憾了。”   “无忧兄能来,我和舅父莫大荣幸,里面请。”莫远歌作了请的手势,将风无忧迎进厅中。   “唉,怎么没见千夜?”风无忧不客气地坐下,折扇一甩,缓缓摇着。立即就有弟子上前给他斟茶。   “他在闭关,所以没来。”莫远歌陪他坐下,低声问道,“不知风山长身体如何?”   风无忧微微一笑:“莫镖头真是消息灵通。”随即神色黯然,“家父武功全废,需得仔细将养。”   他话音刚落,情思便怯怯站在他身旁,低垂着头,委屈地喊了声:“公子……”   风无忧一抬头,见他一张小脸五官挤在一起,想哭又努力憋着不肯哭,皱眉道:“好好的哭什么?”   情思努力将眼泪憋回去,绞着手指哽咽道:“公子,我能跟你回书院么?”   “妙染坊不好吗?”风无忧心情不错,摇着折扇逗趣道,“人美,景美,画美,那才是诗情画意的好地方。你家公子我想去还去不得,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回书院干什么?”   情思欲言又止,委屈地掐着手指,低头“嗯”了声,随即紧贴风无忧站着,只想在他家公子身边多待片刻。   风无忧正要说什么,眼睛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消失。他“噌”一下站起来,努力辨认,却没有那人的身影。   “情思,你跟谁来的?”风无忧声音都变了,脸色一下白了。   “跟杜公子啊。”情思茫然抬头,举目四望,满面疑惑,“咦,他方才还在,这会儿去哪里了?”   风无忧对莫远歌抱拳一礼:“莫镖头,在下先行一步。”   莫远歌知道他想去做什么,连忙道:“无忧兄请便。”   风无忧三步并做两步跑出喜堂,只见一抹翠绿的身影在房顶一闪,随即消失。   “杜颜真,你站住!”风无忧纵身一跃,提气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周末愉快~每一天都要保持好心情哦~ 第104章 云章会颜真   风无忧追着那抹绿色进了山。山中树木茂密,枝叶横生,根本无路可走。荆棘挂刺双腿,树叶割着脸颊,风无忧追出了一身汗,前方那人似不知疲惫般,就是不停下来。   “这个臭小子,真要气死我!”风无忧脸颊被尖锐的树叶割了道血口,双腿被荆棘挂伤,又痛又恼,没注意前方深草下一个深坑,一脚踏上去,猛地往下坠落。他一惊,幸好反应够快,双脚蹬着坑壁一跃而起,险险落于坑边,好歹没有坠下去。   看着脚边的石块滚落坑底,连声音都听不见,不知其深几许。风无忧心有余悸,伤心地想:看来上次我的话伤透了他的心,他如此躲我,便是不想见我了。既然如此,追他做什么呢?   在坑边定定站了片刻,心神稍稳,风无忧失魂落魄转身,恰好对上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那人面容苍白,不见往日洒脱不羁,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风无忧,蕴着化不开的忧伤,似要将他印在眼里,记在心里,融进骨子里。   杜颜真空手抓着一枝漆树条,阻止它打到风无忧脸颊,怯生生地道:“这……这树枝有毒,我怕公子不认识,被它误伤……”   风无忧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多日来积攒的相思顷刻间爆发,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狠狠抱着,这辈子也不想松开。把头埋在杜颜真肩头,感受着少年在怀中轻微颤抖,低声质问道:“跑什么?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吗?”   被风无忧抱着,杜颜真脑子“嗡”就停止了思考,连握着树枝的手开始发痒也没察觉,僵直身体,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我……我……”   “你什么?”风无忧放开他,捧着他脸,红着眼睛恶狠狠地道,“下次胆敢再乱跑,我打断你腿!”   “你不嫌我?”杜颜真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红着眼睛小声问道。   “嫌得要死。”风无忧又将他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低声道,“幼稚又愚蠢……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愚蠢的人了……”   两人在半山腰生了火堆,说着别后相思。山下灯火闪烁,喜气洋洋,危柱山弟子放了许多烟花,绚烂的烟花炸满天,煞是好看。   杜颜真躺在风无忧怀里,仰头看着满天烟花,指着一朵炸开的烟花道:“公子你快看,像不像孔雀开屏?”   风无忧却没抬头,只是温柔地看着怀中人的脸,满眼都是宠溺,心道:想不到我堂堂云章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却对一个小鬼如此牵肠挂肚……难道逆道之罚的执刑人,天生便是我书院的克星?   “公子,你看,孔明灯!”杜颜真又开心地叫道,迫不及待给风无忧分享他看到的美景。漫天烟火红灯照耀下,少年愈发英气,俊美非凡,如顶着朝露破土而出的春笋,蓬勃的朝气令风无忧倍加倾心向往。   “颜真,你伤好些了么?”风无忧忍不住轻抚他脸颊,满眼都是他。   “小爷身强体壮,那点小伤算什么,早没大碍了,能跑能跳。”杜颜真爽朗一笑,随即收了笑认真看着风无忧,“公子,你会怪我师父吗?”   风无忧摇头,抬头看天,苦笑道:“父亲罪有应得,我哪敢有什么怨言。”   “师父老人家已仙逝,”杜颜真望着他,“仙逝前,将逆道之罚传给我了。”   “恭喜你啊~”风无忧蔑然一笑,讽刺他,“往后可真是专门克制我了。”   杜颜真挣扎着从他怀里起身,举起那只肿得跟猪蹄一样的手:“我发誓,若我对你用那刑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风无忧见他一脸焦急认真,无奈一笑:“好了,手肿成这样还发誓,我看老天爷也不答应。”   杜颜真急不可耐地凑上去,一把将风无忧扑到草丛里,捧着他脸颊急不可耐地亲吻着:“公子,想死我了……”   风无忧生怕弄到他那只受伤的手,又担心他骨折未愈,张双臂不敢碰他,窘迫地道:“你轻点……”   片刻温存解相思,杜颜真枕在风无忧胳膊上,盯着他的侧脸,满心都是对这人的迷恋:“公子,我家将军身怀有孕,我得留在危柱山照顾她。待她生完孩子,我就向她辞行,去云章楼寻你。”   风无忧睁眼,笑道:“宋晓云可要嘲笑本公子了,连她的下人都要拐走。”   “我才不是下人。”杜颜真急了,坐起来拍着胸脯自豪地道,“小爷乃清虚子关门弟子,按辈分来排,你们这些什么四公子,哪个不得称呼小爷一声前辈。”   “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将我养大,我敬她才在她手下做事。”杜颜真骄傲地道,“她可没拿我当下人。”   “我就说一句,你那么激动做什么?”风无忧白了他一眼,转头调侃他,“杜公子日后发达了,可要罩着小可呀。”   杜颜真在风无忧脸上亲了一口,豪气地笑道:“那是自然,小爷可得了师父真传。我年纪小,只需给我几年时间,我定能成为一代大侠!”   风无忧意味深长看着他,却并不认为他在说大话。这少年资质奇佳,又得清虚子真传,鳌里夺尊是早晚的事。   “好,我信你。”风无忧伸手揽着他肩,看着远处烟火,“待父亲痊愈,我便离开书院,浪迹江湖,逍遥一生。你若不弃,便与本公子做个伴。”   终于听到这句梦寐以求的话,杜颜真眼一红,激动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光芒:“好~”   “话说,子虚观还有个紫阳道人,他可是得道高人。为何你师父不将逆道之罚传给他,偏偏传给你这毛头小子?”风无忧轻笑。   杜颜真挠挠头道:“我也问过师父。师父说紫阳师兄心肠纯善,做不得执刑人。而且他年纪大了,早些年过度使用清虚神功救人,虚耗太多,已然没有多少时日了……所以……”   “也是,你年轻,天赋又高,自然是选你。”风无忧心里说不出的憋屈酸楚。堂堂云章公子不仅被一个毛头小子拿捏住,如今还要长期受他压制。   骄傲的花孔雀,竟要向一只山鸡低头。风无忧鼻头轻哼一声,只恨方才自己一时心软,让这臭小子得寸进尺,被操得太难看。   风无忧装模作样坐直了身子,酸唧唧斜了杜颜真一眼:“可不得了,往后突飞猛进,本公子都不是你对手了。”   杜颜真听出此话含着多少酸味,当即做小伏低,躺在他腿上,一双小狗眼巴巴望着那人,噘嘴撒娇:“公子生气了么?你若不喜欢,那我自废武功好了。”说着真一指戳向自己丹田。   风无忧脸一白,一把抓住他手。出手只觉杜颜真力道极大,若自己不及时制止,他这一指下去,真会自废丹田。风无忧吓了一跳,吼道:“你疯了么?”   杜颜真满足一笑,抱着风无忧的腰,狗似的缠上去,用脸颊蹭着风无忧胸膛,满足地道:“我就知道公子心软,舍不得我。”   又被这厚颜无耻的臭小子算计了!风无忧气不打一处来,可低头看着那人俊美无铸的笑颜,一肚子火慢慢就灭了:算了,这人就是自己的克星,认命吧。   两人并排坐着,享受着多日来少有的欢欣。星汉灿烂,漫天闪烁,光阴过客,浮生若梦,唯有真情不老。   第二日一大早,莫远歌一行人正向梁奚亭夫妇辞行,忽见柏君匆匆跑来。一向稳重的他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道:“师~师父,皇上派人来了,急召莫镖头进宫!”   “何事这么急?”梁奚亭惊了。   “不~不知。来人在山门处等着,要莫镖头马上跟他走。”柏君终于缓了过来。   武帝急召,祸福难料,众人皆一脸担忧。“哥~”莫如黛摇着莫远歌手臂,怯怯地喊道。   “无妨,他若要对我们不利,早在星河的事被告发时就动手了。”莫远歌见大家都望着他,轻松一笑,“我去去就回,不耽搁。”   作者有话说:   嘴硬心软风公子 第105章 应召解君忧   梁奚亭不放心,陪莫远歌到山门处,见柳榭卿带着几名禁军正在山门外等候。他们一行人皆骑快马,一身风尘仆仆,柳榭卿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却蒙尘。   见梁奚亭舅甥出来,柳榭卿下马快步迎来,一双眼睛紧盯着莫远歌,连向梁奚亭行礼都是心不在焉:“见过梁掌门。”随即一把抓住莫远歌胳膊,一脸庆幸,“太好了,可算找到你了。”   莫远歌见他看见自己的瞬间,脸上神情立即松了,顾不上客套,连忙问道:“柳将军,何事这么急?”   柳榭卿丝毫不停留,翻身上马:“皇上急召你进宫。我先去了镖局,听人说你在危柱山,这才寻过来。”   梁奚亭一把抓住柳榭卿马缰绳,谨慎地盯着柳榭卿眼睛:“柳兄,温如此去是否有凶险?”   柳榭卿一僵,知道自己急匆匆的模样吓到这舅甥俩了,笑道:“梁掌门想多了,只是殿下想莫镖头得紧,皇上请莫镖头进宫安抚,怎会有什么凶险?”   梁奚亭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对莫远歌道:“既然如此,快去吧。”   莫远歌上马随柳榭卿往京城疾驰而去。   “柳将军,殿下在宫中可还适应?”莫远歌策马与柳榭卿并排而行。他心中担忧玉玉,若非情况紧急,武帝怎会这么急派柳榭卿来寻他。   “不大适应。”柳榭卿沉声道。他不愿多说,“莫镖头去了就知道了。”   莫远歌可不想两眼一抹黑,直接进宫面对阴晴不定的武帝。他笑了笑,央求道:“既要我为皇上分忧,总得让我知道症结所在吧?我若不清楚殿下的情况,该从何处着手安抚?”   柳榭卿不语,一行人策马疾驰,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像暴雨抽打山岩,哒哒哒地响成一片。半晌,柳榭卿才为难地道:“若非涉及皇上与殿下的父子情,我是不会轻易谈论皇上家事的。”   作为武将,这人在北梁众武将七零八落时,一跃成武帝的心腹;作为谋臣,在武帝心念转换间紧跟上意,果然非凡。   莫远歌连忙道:“柳将军如此也是为皇上分忧,再说我非搬弄口舌之辈。今日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柳榭卿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殿下刚进宫时还好,一切都新鲜,皇上对他万般包容。过了几日,皇上抽查学业时训斥了他几句,他便闷闷不乐,闹着回镖局,气得皇上拂袖离去。”   莫远歌道:“殿下并非骄矜之辈,在镖局时念书、练武做得不好,也是能禁得起说的,不至于此……”   “唉……”柳榭卿叹道,“一上午,一首五言律诗都记不住,几经提醒,他还是在同一处出错。皇上出言便严厉了些,连太傅一同被骂。”   无论文才武学,玉玉皆资质平平。若生在普通人家,凭着踏实肯干,也能安稳一生。可生在帝王家,作为皇位继承人,单纯平庸便是罪过。   “殿下年纪尚幼,需耐心教导。”莫远歌道。   “从那以后,殿下见皇上便十分惶恐。越惶恐越错漏百出,皇上便愈加生气。”柳榭卿道,“几日前,殿下又因念书的事惹得皇上龙颜大怒,罚他跪上斋殿。谁知殿下带进宫的那狗见他被责罚,竟挣脱锁链,冲过去朝皇上狂吠。”   莫远歌顿时手脚冰凉,只听柳榭卿又道:“皇上更加恼怒,便踢了那狗一脚。殿下心疼狗,竟出言顶撞皇上,说了些难听的话,又闹着要回镖局,以绝食明志。皇上无可奈何,便命我前来寻你,希望你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   玉玉与元宝一同在镖局长大,一人一犬亲如家人。莫远歌当初正是念及此,才让玉玉带着元宝入宫,没想到竟因此酿成大祸。   莫远歌衡量万千,这差事可不轻松。一个皇储,总提及要回乡下镖局,一次两次武帝不放在心上。若长久这么下去,以武帝的铁血手腕,镖局就该灭了。   “我担心殿下在宫中孤独,才提出让他把狗带回宫,只是想给他做个伴,没想到竟弄巧成拙。”莫远歌苦恼,“这狗是殿下养大的,平日就形影不离,狗见他受委屈,也是心急护主。”   柳榭卿看着他:“莫镖头,皇上与殿下的矛盾,关键不在狗。你应对可要当心。”   “是。”莫远歌心领神会,感念柳榭卿的善意,恭敬地道,“多谢柳将军提醒。”   一行人快马加鞭,第二天日头快下山时才到京城。柳榭卿和禁军在前方开路,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朝阳门。   柳榭卿带着莫远歌径直去武治殿,内侍一见二人,没有通传,径直高呼:“柳榭卿、莫远歌觐见~”   柳榭卿推开殿门,见武帝枯坐在空荡荡的殿内,以手支额。他戴着面罩,依旧遮不住由内而外散发的愁思。   “末将参见皇上!”“草民拜见皇上。”二人齐齐跪拜。   “起来吧。”武帝疲惫地挥手,直起身子对莫远歌道,“你来了,陪朕去看看玉儿。”   “是。”莫远歌起身应道。   内侍手持宫灯领路,武帝背着手走在前面,柳榭卿、莫远歌二人跟在身后,走过曲里八拐的长廊,半晌才到一座名为“东凌阁”的宫殿。殿外候着的内侍一见武帝,立即跪拜。   “他肯用膳吗?”武帝背着手,站在殿门口没进去。   内侍惶恐地道:“午膳用了半碗粥,便再不肯进食。”   武帝沉默。莫远歌明显感觉他在叹气,当即上前道:“草民愿去劝慰殿下,还请皇上恩准草民独自进去。”   武帝转身看着他,半晌才寒声道:“准。”   莫远歌推殿门,“吱呀”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已到掌灯时分,殿内却漆黑一片,唯有左边一盏幽暗的灯火,豆大的火苗只照得三尺远。透过重重帷幕,勉强能看到灯火下一个瘦小的人影缩在床角。   “殿下,怎么不点灯?”莫远歌小心翼翼进门,轻声唤道。   “滚出去~”玉玉头也没抬,带着哭腔吼道。吼完,他猛地抬头,透过重重帷幕,蹙眉努力看向黑暗,犹疑地唤道:“莫~莫大?”   莫远歌转身关门,待大门完全关上,才回头轻声道:“玉玉,是我。”   “莫大~”玉玉跳下床,赤着脚哭着向他奔来,猛地扑到他怀里,委屈又伤心地哭道,“我好想你~”   被他这么毫无防备的亲近,莫远歌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立即带他离开。可他是皇嗣,对自己这般亲近已是逾矩,自己起那念头更是大不敬。   “殿下,莫哭了。”莫远歌冷静了些,恭敬却带着距离感,缓缓拉开玉玉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来,坐下慢慢说。”   他拉着抽泣不已的玉玉坐下来,环顾四周:大殿十分宽敞,却也空旷,明明有许多灯台,但只有眼前这盏亮着,也只点了一支烛。   “你为何不点灯?”莫远歌拿起那支燃烧的烛,将烛台上其他烛点亮,勉强一笑,“你现在可是皇子殿下,不至于这么节约吧?”   玉玉抹了抹眼睛,抽动了下鼻子摇头:“太亮了,照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更孤独。”他从小与孩子们一起生活,无忧无虑,嬉笑打闹,吃饭睡觉皆有伴。除了藏身赵员外府上那段时间,何时尝过孤寂的滋味。   莫远歌见他瘦骨嶙峋,鼻头通红,眼睛红肿,一只手还可怜巴巴地揪着自己衣带,心中又是不忍。   “你是皇子,生来便要站在山巅俯视众生,自是孤独的。”莫远歌轻声道,轻轻将手放在他肩头,“这是你的宿命。”   “可我只想留在镖局做个镖师,不想做什么皇子。”玉玉抱着双膝把头埋在臂弯里,带着恨意哽咽道,“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莫远歌见他如此抗拒,知道正面谈论只会让他越来越抗拒,便道:“先不谈这个。跟我说说,进宫后过得怎么样?”   他这么一问,于玉德眼泪又夺眶而出。他伸手抹了泪,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摇头。   莫远歌见状,连忙转移话题:“你看镖局那么多孤儿,就你一人寻到了亲生爹爹,他们多羡慕你啊~”   提到“爹爹”,玉玉心头软了一下。泪眼朦胧中,玉玉怯生生地问道:“莫大,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莫远歌愣了下,瞬间明白他口中的“他”是谁,立即警惕地问道:“怎么这么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玉玉转头,茫然地盯着跳跃的烛火,小声道:“我都说了不害怕他面容,他还是总戴着个冷冰冰的面罩……内侍打翻茶杯,湿了他的手套,我怕烫到他,一把拉下手套。他恐慌地推开我,将手藏起来。但我还是摸到了……他的皮很硬,跟铁一般。”   莫远歌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强作轻松:“或许是什么疑难之疾。宫中有太医,总会治好的。”   玉玉低垂着眼睑,道:“虽然他总是骂我,但他是我爹爹,我不会恨他的。”   尽管历经磨难,他还是这般纯真又善良。莫远歌难过又欣慰,轻声道:“我知道,我们玉玉善良懂事。皇上就你一个亲人了,他对你抱很大的期待。”   玉玉苦恼地揉揉脸,沮丧地垂头:“可我真的不习惯这里。那些人表面恭顺,磕完头转身就嘲笑我。”   “谁?笑你什么?”莫远歌追问道。   “我周围那些人,臣工,内侍……”玉玉头埋在胳膊里,苦恼地道,“连扫洒宫人都欺负我……他们背地里笑我不懂礼数,是乡下来的野孩子,还偷偷打元宝……我亲眼看见的,可是他不承认,连皇上也不相信我。”   提到元宝,莫远歌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元宝呢?”   玉玉带着哭腔道:“他不让元宝住这里,专门指了个宫人照顾它。就是那个宫人打它……他不喜欢元宝……我没强求他照顾元宝,我只想元宝日日陪着我……”   莫远歌安慰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如今是殿下,自然不能再做粗活。皇上乃明君,没有证据,他怎好偏袒你。”   玉玉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莫大,这宫里的人都好复杂,当面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又是另一幅嘴脸,我完全不知该信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好孤独。”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又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出长长的阴影。   人心难测,人性难懂,宫中更是如此。只是他这些年在镖局被保护得太好,总把人性想象得太美好,完全不知人心险恶。如今猛地回到这是非地,身边又没有可信可靠之人教导,自会吃很多苦头。   莫远歌难过地看着他,却寻不到什么安慰的话。这是他的人生,必须要自己经历,谁都无法替代。   昏暗的大殿静得只剩下玉玉些微的哽咽,漫漫长夜,总得熬下去。半晌,玉玉抬头望着莫远歌,央求道:“莫大,你去跟皇上说说,放我回镖局吧。”   莫远歌看着那张清瘦的小脸,认真道:“若非当年显叔把你带走,你现在必然已是八面莹澈、聪敏睿达的太子了。在镖局的这十几年,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忘了吧。这才是你的家。继承大统,君临天下,才是你的宿命。”   玉玉刚要说话,莫远歌有些严厉地紧接着道:“谁都想舒服过一生,可谁又能恣意而为?人人都身不由己地活着,你凭什么要是例外?”   “莫大……”玉玉委屈地看着他,小心翼翼伸手拉他衣袖。   莫远歌轻拍他背,认真看着他:“我一直把你当幼弟,将你们护在身后。若非要养活一大家子,你当我愿意过得这么苦?皇上这些年东征西战,片刻不得歇息,若非为了北梁子民不被人践踏,你以为他愿意这么拼?达叔、显叔、我舅父,谁过得容易了?”   眼见几滴泪从他眼睛滑落,玉玉可怜至极的眼神望着莫远歌,眼里尽是委屈。   莫远歌见状,软了声音:“逃避是最没用的,玉玉,你长大了,要学会承担。”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脸颊,玉玉抬袖轻擦了下眼睛,哽咽着问道:“为什么活着这么难?”   莫远歌掏出锦帕替他擦眼泪:“不是活着难,是想畅快地活着很难,但也不是永远做不到。”   玉玉擦了下眼睛接口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达叔教过。”   莫远歌被他逗得一笑,轻刮他鼻梁,笑道:“你看,进步很大嘛。”   玉玉也笑了,拉着莫远歌起身道:“莫大,你可否多留几日,陪陪我?”   莫远歌宠溺一笑:“没问题,你想见我,随时可传召。”   总算不负武帝所托,莫远歌起身,牵着玉玉的手推开殿门,武帝和柳榭卿还等在外面。   武帝转身,见莫远歌牵着玉玉出来,眼睛直直盯着二人的手,僵了一下。   莫远歌见状,连忙放开玉玉的手,低声提醒:“快去。”   玉玉怯生生地站到武帝面前,行了个生涩的叩拜大礼:“儿臣参加皇上。”   武帝微微弯曲身子,正要伸手去搀他,听到那声“皇上”又生生止住了,冷声道:“都说过多少遍了,是父皇,你怎么总也记不住?”   玉玉以头触地,连忙改口:“儿臣参见父皇。”他的声音和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十分恐惧。   “唉……”武帝重重叹息一声,掩饰不住的失望,“起来吧。”   玉玉颤抖着缓缓起身,低眉垂首,拘谨地立在一旁不敢抬头。   “肯用膳了么?”武帝声音透着冷。   玉玉微微点头。   “用膳去吧。”武帝对内侍道。   玉玉跟着内侍用膳去了,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回望莫远歌,逐渐远去。   待他走远,武帝转身面对莫远歌,似在上下打量他,透着令人胆寒的肃杀。   堂堂北梁天子,居然镇不住自己的皇子,却要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劝解。无论为君还是为父,武帝心中都深深不悦。   莫远歌低头拱手:“草民已与殿下说好,他会好好待在宫中,不再使性子。”   “嗯。”武帝十分冷淡,“劳烦你了。柳卿,送他出宫。”   莫远歌深知武帝为何不悦,乖觉地地跟着柳榭卿出了朝阳门。刚到门口,柳榭卿便转身盯着他,眼神锐利,欲言又止。   “柳将军可有话想对在下说?”莫远歌知道这人心细如发。   柳榭卿打量着他,思忖片刻,道:“没什么。你也是两难,有劳了。”   这老狐狸真是够严密。莫远歌微微一笑,拱手作揖:“柳将军客气。我这几日就住在京中,殿下若有何事可随时传召。”   柳榭卿忍不住道:“莫镖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的任务已完成,该回镖局了。他是殿下,不是镖局的玉玉。你莫要引火上身。”   莫远歌明白他的好意,拱手道:“柳将军说得是,是我僭越了。告辞。” 第106章 夜罚上斋殿   自莫远歌进宫后,玉玉每日严苛地按照太傅定的时辰学文习武,十分刻苦,但长进却不大。   “这两日如何?”武帝背着手站在上斋外,透过窗户看着正在认真书写的玉玉。   “殿下很勤奋。”太傅低眉垂首,犹疑片刻道,“呃……不过长进稍慢。”   “唉……”武帝轻叹,“这孩子太平庸。若他还有兄弟,朕也不欲这般为难他。”   太傅思忖片刻,道:“臣倒是认为,为君者,文才武略不是最重要的,知人善任,运筹帷幄,方是储君根本。”   武帝冷声道:“他心思单纯如白纸,想要他运筹帷幄知人善任,只怕比让他文武兼备更难。”   “这……”太傅为难不已,干脆闭口不言。玉玉并不聪慧,甚至有些迟钝,太傅教起来也颇为费劲。不过好在他够听话,没有天潢贵胄的骄矜傲慢,太傅倒是颇为可怜他。   武帝缓缓走进上斋大门。玉玉端坐在书桌前,正低声念着书,全神贯注,连有人进来也没发现。内侍正要提醒他,武帝摇头制止,挥手让内侍下去。   他轻声走到书桌前,玉玉还沉浸在书中。只听他轻声念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贤臣小人,如何区分?”武帝问道。   玉玉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正对上武帝冰冷的黄金面罩。他脸色煞白,局促不安地站起来,放下书怯怯地喊道:“皇~父皇……”   武帝见他如此胆怯,双眼飘忽,不敢直视自己,心中对他的失望又浓了些。低声斥道:“身为储君,如此不稳重,难堪大任。”   玉玉将头低得更低了,在武帝如炬的目光下瑟瑟发抖,如同面对猛虎的幼兽,吓得完全不能思考,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忘了太傅教的面圣要行礼一事。   武帝转身在一旁坐下,指着书上《出师表》道:“朕听你方才在念出师表,会背了么?”   “会~会了。”玉玉颤抖着道。   “背来听听。”   玉玉低垂着头,绞着手指,小声背诵:“先~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虽然胆怯小声,背得还算顺畅。武帝微微点头,问道:“你可知此段何解?”   玉玉摇头,耳朵通红,眼睛只盯着足尖。他日夜不息苦读,方能勉强背诵,哪能理解这文绉绉的话是何意。   武帝看着他,眼前的儿子忽而与扶不起的刘阿斗重叠。父辈打下基业,儿孙却守不住。“虎父犬子的悲哀,备与我何其相似。”武帝心中一阵悲凉,又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心中一阵烦躁。   他站起来问道:“那你回答朕方才那问题,贤臣小人,如何区分?”   玉玉见又惹他不悦了,更加害怕,搜肠刮肚思索着,将太傅所教的内容能记住的都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却没有关于“贤臣、小人”的释义。   他只得按照自己的理解,局促不安地道:“贤臣,便是如孔明先生这般对国家有用之人;小人,便是对国家无用之人。”   武帝提示道:“你便从出师表里举例,先汉兴隆,后汉倾颓,都是为何。”   玉玉皱眉,边回忆边念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随即轻咬食指思索,“先汉……后汉……”   武帝深吸一口气,耐心提醒:“先汉有哪些贤臣?”   玉玉低头不语,前些日子太傅教过汉史,但他这两日忙着背诵《出师表》就给忘光了,此刻竟是挖空脑袋也想不起来。   武帝见他又是这副卑微害怕的模样,低垂着头颅,眼神飘忽躲闪,哪有半点龙子凤孙的气魄,再忍不住怒火,“啪”手中玉扇掷地,扇骨瞬间断为几截:“糊涂!前日才温习过,不过两日功夫,你竟浑都忘了!”   他声音若地狱寒霜,透着杀气,令人胆寒。玉玉双膝跪地,瑟瑟发抖,眼睛凝着深重的恐惧。太傅见武帝发怒,连忙跪在门口不敢进来。刹那间,整个屋子降至冰点。   武帝黑靴踏着地板,发出让人心惊的微响。玉玉以头触地,完全被恐惧主导,听着黑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抖似筛糠。   “你如此不长进,便跪在这里,何时想起汉史,何时再起来。”武帝冷冰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太傅待武帝走了,见玉玉小小身影跪在书桌旁还在瑟瑟发抖,摇头叹息,也跟着出去了。   天很快黑尽,上斋的内侍进来朝玉玉行了礼,便漠然点灯。玉玉膝盖酸麻,难受地用手揉了揉,抬头望着窗外。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远长廊上些许微光缓缓朝武治殿而去。   他知道那是宫人正给武帝送奏折。他听太傅说过,武帝历来勤政,当天的奏折绝不留到第二天再批,十多年如一日。   他打心里敬佩父皇能有如今的功业,天生聪颖是一面,后天勤奋也不可少。同时他也恨自己愚笨,不及父皇万一。达叔说勤能补拙,既然自己不够聪颖,便要更勤奋些。   “你可以帮我把案上的书取来吗?”玉玉小声问燃灯的内侍。   老太监放下灯,尖着嗓子应了,迈着小碎步从案上取了书递给玉玉,小声嘱咐:“殿下,这光线太暗,仔细伤眼睛。”   玉玉跪在阴影里,书上的蝇头小楷看起来十分费劲,但他却摆摆手:“无妨。”说完便认真看起来。   老太监低眉垂目,迈着小碎步出了门。   凉月幽幽,虫鸣啾啾,炎热的伏天里,夜里也不凉快。玉玉跪在幽静的上斋,刚开始还不算难熬。但时间一长,加上他本就瘦弱,膝盖被冷硬的地板硌得钻心剧痛。   疼痛加炎热,他浑身直冒汗,再无法集中精神看书。牙关紧咬,强行让自己忘记疼痛,击中精力专注书上的字。   可是膝盖一阵阵针扎般的剧痛完全夺走了他的注意力,眼前模糊的字迹从眼前飘过,却一个都无法进入脑中。   玉玉只觉头晕眼花,那些字像一群妖魔鬼怪在眼前晃动,嘲笑着他,挑衅着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手持书,一手使劲掐着大腿,强行让自己集中精神,可光线实在太暗,看久了眼睛又涨又痛,不自觉地就开始流泪。   两个时辰了,一段话都没记住。   抬袖擦了一把泪,触手温热的泪,心道:“太狼狈了……为什么这么难?我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记不住?”忽而满心绝望,委屈猛地从心底爆发。将书置于地面,抱着额头“呜呜呜”地哭开了。   他恼恨自己一无是处,文不成武不就,平庸又卑微。明明是地上的一粒沙,偏要做那天上的星。自卑是一颗毒药,在身体的疼痛后加倍侵蚀着他的心。   哭累了,起身木然坐着。夜深人静,格外的恐怖。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忽而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的故事。   玉玉缩了下身子,抬头四望:这万籁俱寂的大殿更是阴森可怖。殿顶的飞天彩绘,在昏暗的灯火下变得味道。本该虚无缥缈千姿百态的天宫犹如炼狱,娉婷曼妙的飞天仙子似勾魂恶鬼。   他越看越害怕,瑟缩着连滚带爬躲到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惊恐不安中,只听门“吱呀”响了一声,玉玉汗毛倒竖,连忙把脸埋在臂弯里,吓得不敢看。   “吭哧吭哧”的声音由远极近,极度恐惧中,一个湿热的舌头舔上他的手,随即听到元宝熟悉的吐舌头声音。   玉玉惊诧地睁开眼,只见元宝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站在自己面前。它脖颈上有项圈,拖着半截咬断的绳索,万分亲热地舔着玉玉的脸和手,拼命冲他摇尾巴。   这神犬,它竟然咬断绳索,躲过看守,闻着玉玉的气味来寻他了。   “元宝~”玉玉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抱着元宝“呜呜”委屈地哭了起来。明明是天潢贵胄的金枝玉叶,却似这偌大的皇宫,只有元宝能与自己相依为命。   作者有话说:   学渣的悲哀~同款学渣感同身受~   谢谢大家的支持,多多投喂海星和玉佩哦,爱你们~ 第107章 父子狠相残   玉玉抱着元宝,一人一狗相互依偎着在地板上勉强过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玉玉被冷硬的地板硌醒,揉揉眼睛跪直身子,便听见院外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他一激灵,连忙将团成一团的元宝推起来,连拖带拉将它塞进一旁的柜子里,低声嘱咐:“你千万别叫,叫了会被拉走的。”   元宝委屈地“呜呜”哼着,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乖巧地盘在柜子里。玉玉着急忙慌关上柜门,快速回到案边跪下。   “吱呀”一声,门开了。武帝背着手走进来,见玉玉跪得笔直,低垂着头颅,道:“跪了一夜,可有心得?”   玉玉一见他就紧张,此刻又担心元宝暴露,更是吓得得僵直着身体,颤声道:“儿臣……参见父皇。儿臣……儿臣愚钝,唯有勤能补拙。”   总算没有叫成“皇上”,武帝心里稍有安慰,走到案边坐下:“你能有如此思量,这一晚没白跪。起来吧。”   玉玉艰难地撑着书案站起身,不料跪得太久,腿竟不像是自己的,一个踉跄又跪倒在地。剧烈的碰撞唤醒麻木的神经,从膝盖蔓延开来,钻心地疼。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一把抓住玉玉胳膊,将他扶住。承受着剧痛,玉玉抬头,正好对上那张冰冷的黄金面罩,虽看不到面容,但他觉得那面罩下一定是关切的模样。   “还撑得住么?”武帝声音柔和了些。   “嗯。”玉玉鼻头一酸,咬着下唇,望着近在咫尺的那黄金面具点了点头,强忍剧痛扶着书案站稳了。   听到玉玉膝盖磕地的声音,藏在柜子里的元宝急了,“呜呜”地哼着,前爪使劲扒拉柜门。   武帝听到响动,转头看着柜子,刚积攒的一点慈爱瞬间荡然无存。他“呯”一拳捶在书案上,冲着玉玉怒道:“玩物丧志!整日与畜生为伍,如何能成器?”   玉玉被他的怒气和巨响吓得一缩,双手抱头又跪了下去。   柜子里的元宝听到巨响,更加着急,两只前腿奋力刨开柜门,“噌”一下冲出,发颤的身躯将玉玉挡在身后,冲着武帝龇牙咧嘴“汪~汪~汪”狂吠。护主心切,加上武帝前些日子那一脚,新仇旧恨一并算。元宝森白犬牙冲着武帝龇着,双眼泛红,大有要扑上去与他一决雌雄的架势。   堂堂九五之尊,却被一条狗来回追着咬,武帝更加怒不可遏,抄起桌上的砚台“啪”一下袭向元宝。   元宝“嗖”一下闪开,前腿弯曲,浑身炸毛,恶狠狠地盯着武帝打圈,伺机而动。   玉玉扑上去一把抱住元宝的脖颈,跪地哭着哀求武帝:“父皇,儿臣错了,求您不要生气,我马上把它拉走。”   元宝被他抱住,瞬间就静下来了,疑惑地冲玉玉摇尾巴,转过去亲昵地舔舐他脸上的泪水。   即便是在普通人家,眼前一幕也是难登大雅之堂,遑论是作为皇储培养的皇子。见他与畜生这般亲密,武帝瞬间燃起杀心:此狗不除,皇嗣丧德败行,父子君臣离心!   “来人,将这狗拉出去,乱棍打死!”武帝背着手,寒声道。   “是!”两个强壮的内侍上前强行将玉玉和元宝分开,扼住元宝的脖子就将它往外拖。   “不要!”玉玉嚎啕大哭,哆嗦的双手狂乱地挥舞着,如癫如魔一般,泪眼里满是绝望的凄凉与无助,眼睁睁地看着元宝被拖走,“求父皇不要杀它,求求你不要杀它~”   “不要~不要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它,求你别杀它~”   他挣脱内侍的控制,挣扎着扑到武帝脚下,抱着他靴子声嘶力竭地哀求着:   “求求你~”   “啊~不准杀它,不可以啊~”   “求求你,求求你~”   儿子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哭求,武帝却似铁石心肠,冷眼看着他撕心裂肺的嚎哭,无动于衷,挥手让内侍把他拖开。   内侍将元宝拖到院中,用绳索吊着它的脖子,“嗖”一下挂上粗壮的树枝。元宝立时挣扎起来,四肢猛烈地乱蹬。   内侍没管哭得声嘶力竭的玉玉,寻来木棍,当着他的面,“噗噗噗”几棍下去,元宝便不挣扎了。血从它低垂的嘴里滴出来,一滴滴滴落地面……   这雪狼群都咬不死的猛犬,机智勇猛又忠心,陪着镖队风里来雨里去,立下汗马功劳,终死于不属于它的皇宫。   玉玉涕泪满面,惊恐地看着元宝不再动弹的身躯,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唯一的慰藉,与自己生死与共的爱犬,就这么死了。   “啊~放开我,放开我!”他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撕心裂肺的哀嚎,抽噎到气息混乱,喊得肝肠寸断,嗓音被扯得嘶哑:“我要元宝~放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武帝背着手冷声道:“把他拖下去,禁足东凌阁。”   内侍立即去拖玉玉。他哭得撕心裂肺,被人扭着胳膊往外拖,回头目眦欲裂冲武帝咆哮:“萧景明,你不得好死!我恨你!”   他瘦弱苍白的脸颊布满泪痕,双眼血红,哭得不断抽搐,恶狠狠地盯着武帝,似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挣脱内侍的控制,连滚带爬冲到元宝尸身前,将它软下来的身躯抱在怀里,似抱着万分珍视的亲人,哭得肝肠寸断。   “不过是一条狗,你竟敢这般忤逆不敬!”武帝气极,颤抖的手指直指玉玉,气喘吁吁对内侍道,“去,给朕拖过来!”   紧紧抱在一起的一人一狗被迫分开,在玉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元宝的尸身被拖走了,鲜血顺着尸身,长长拖了一地。   内侍将玉玉拖回上斋殿,摁跪在地。玉玉低着头不断喘息,恶狠狠地盯着武帝,目眦欲裂。   “逆子,你鬼迷心窍,大逆不道,可知罪?”武帝坐在太师椅上,愤怒中透着伤心。   “我有罪,罪不该生在帝王家!”玉玉抬头,愤怒地盯着武帝,眼中冒着怨毒的光,“你杀了元宝,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一向唯唯诺诺的人,此生第一次对人龇牙。   “混账!”武帝大怒,伸手“啪”闪了他一耳光,直接将他扇倒在地。   玉玉耳朵“嗡嗡”作响,头晕目眩,晕了一刻钟才醒过神来。他脸痛得发麻,嘴角溢血,捂着脸挣扎着缓缓站起,直视武帝,恶狠狠地道:“我曾怕你,敬你,更想亲近你,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你冷酷无情,亲缘孤绝,不配有亲人!”   “放肆!”武帝又一巴掌扇到他另一边脸颊,顿时将他扇得飞了出去,倒地直接晕了过去。   “拖下去……”武帝身心俱疲,颓然倒在椅子里,吩咐内侍。   玉玉昏昏沉沉睡了许久。梦中,他还在镖局。明媚的夏季,达叔买了西瓜,用井水一镇,甜到了心坎。元宝吐着舌头卧在脚边,馋得口水滴答,最后只落得一张啃得泛白的西瓜皮。   可刹那,一切都没有了。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却护不住自己的爱犬。风吹动纱幔,发出沙沙轻响,在这万籁孤寂的大殿中尤其响亮。玉玉缓缓睁眼,空洞地望着帐顶,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眼角流下。   元宝,你回罗衣镇了吗?看见玉带河了没?是否已在烈日下撒欢地奔跑了?别总去追野兔,记得回家吃饭……你属于小镇田野,就该在乡间欢快地奔跑嬉戏,自由如风。不该进宫,被囚樊笼。   如今元宝自由了,可自己还没有。   玉玉又冷又饿,膝盖、脸颊,没有一处不疼痛,嗓子干痛,胃里空空,缓缓坐起,发现武帝正坐在桌旁,侧身对着他。   他依旧戴着那冰冷的面罩。之前威严又可怜的人,此刻在玉玉心中真真形如恶鬼,让他厌恶憎恨至极。   “玉儿,我们父子该好好谈一谈了。”武帝低头。   “父皇想要谈什么?”玉玉虚弱地闭上眼睛,“孩儿不孝,愚笨迟钝,不是父皇心中合格的皇储,还请父皇放过我,让我回镖局。”   “你铁了心要回镖局?”武帝冷声问道,“若朕不同意呢?”   “那便请父皇赐上白绫一根。”温热的泪从眼角流出,瞬间滴落被褥。虚弱地靠在被褥上,遍体鳞伤,长期超重的负荷,彻底压垮了这个瘦弱的少年。   武帝没想到自己满心期待的皇嗣,竟是如此脆弱消沉。这样薄志弱行、胸无大志之辈,根本做不了一国之君。   要坐稳那帝王之位,就要承受诸多磨难,压力远非普通人可比。必然要忍受孤独,必然要争权夺利,必然要不断杀戮,以此稳固江山统治。这便是帝王本身的宿命。   武帝缓缓起身,疲惫当头袭来。迎回他时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望。   “朕还盼着将你教出来,便欢欢喜喜做个太上皇,琴剑江湖,诗酒作画,如常人那般享受余生……无奈,天不遂人愿。朕能征服四境,文能安邦,力可憾山,偏偏教不出唯一的儿子……”   万念俱灰,武帝瞬间似苍老十岁,蹒跚着缓缓走出大殿。孤独,杀戮,冷血,他注定只能在这种孤独惧怕中,迎接往后漫长的风雨岁月。   雨声泼剌,令人心情更加阴郁。走出东凌阁,挥手赶走内侍,仰头望天。暴雨“噼里啪啦”迎头浇来,瞬间将他淋透。   冰冷的雨滴击打面部,本该又冷又疼,可武帝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满心的绝望。自先皇手里接过这个破败的江山起,萧景明就不再是萧景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要收拾旧河山,要御敌于外,要整治朝堂,要与无数人周旋……可有谁知道,自己天生资质奇差,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满足所有人的期望,只有焚膏继晷的苦读,废寝忘食的苦练,开启天阙密卷,历经了非人的苦难,方有如今的基业。如今只想功成身退,竟是这般艰难。   “唉……天煞孤星的命。”清虚子当年的话在耳边回响。武帝直视前方,一把掀了黄金面罩。“当啷”,黄金面罩坠落冰冷的地面,溅起无数水珠。   青白似鬼的脸颊挂满雨滴,血红的双眼似毒龙吐火,透着深重的杀气:既然老天不让朕歇息,朕便将这皇位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背着手走进暴雨,瘦小的身躯迎着狂风暴雨,步伐矫健轻盈,不再有一丝犹豫。   武治殿,武帝披头散发,不再以面罩覆面,无视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血红的眼直视柳榭卿:“柳卿,替朕跑一趟死囹司,朕要花白露去做一件事。”   “是。”柳榭卿跪地叩首。   作者有话说:   元宝~呜呜呜 第108章 金风逢玉露   清晨,镖局门前青草顶着朝露,在日头照耀下晶莹剔透,随即被毛球轻快的马蹄一脚踏破。莫远歌下马,隐隐听见孩子们操练的声音。   朱漆大门焕然一新,“鸿安镖局”四字匾额也重新装裱过,字迹重新用金漆重新描了一遍,一扫往日破败。   “牛牛,开门~”轻扣衔环面兽上的铜环,便听见胡牛牛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   “来啦~”大门顺滑开启,无往日难听的“吱呀”声。   “门修过了么?”莫远歌上下打量着铁门。   “嗯。”胡牛牛侧身将莫远歌迎进来,开心地道,“镖局生意蒸蒸日上,达叔说把大门重新上漆,好接更多生意。”   莫远歌递了个大包袱给他:“给孩子们带的零嘴,拿去分了。”   “嗯~”胡牛牛接过沉重的包袱,咧嘴一笑,“莫大你真好,每次出远门都给我们带好吃的。”   莫远歌拍拍他肩:“又花不了几个钱,哄孩子们开心。”他侧身进门,见倒座房门紧闭,转头问道,“达叔呢?”   “达叔和显叔走镖去了。”胡牛牛拎着包袱小跑着追他,“如今镖局生意好,镖师不够,达叔也亲自上。”   随即小声道:“我觉得我也可以单独走镖了,但达叔不肯。”   “走镖可不简单,不光是武功好就行。”莫远歌急于去见江星河,飞快地穿过忠勇堂,遥遥给正在操练的孩子们招了手,便往自己院子而去。   “哥,你去哪里?”莫如黛端着盆走下廊檐,冲莫远歌喊道。   “回屋。”莫远歌急匆匆跑了,只给她留下个背影。   甫一进院门,便见正门大开,江千夜果然回来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装着那人,到何处都牵肠挂肚。   轻推门扉,屋中敞亮。江千夜正坐窗前,对镜上妆。他已凑齐全副头面,戴着莫远歌上次送的鸾凤钗,正在点唇。   只见他肤白若雪,春山含翠柳叶眉,俏丽清纯桃花眼,眸光无尘,唇瓣殷红,眉梢眼角都簪着风情。他见莫远歌进来,美目巧顾,眼若流波:“远哥快来,我好看么?”   莫远歌心中一动,走过去攀着他肩膀,认真看着镜中人,俊美的双眼仔细打量:“这是那晚花魁的妆容。”   “嗯~”江千夜很开心,没想到莫远歌竟记得这么细,拾起石黛轻轻将眉梢拉长,“你喜欢么?”   “喜欢。”莫远歌被他勾得口干舌燥,毫不掩饰欲望,坐下来从背后抱着他腰,隔着衣衫轻轻揉搓着他的腰,满含情欲,“专门为我装扮的么?”   他的手温热,隔着薄薄的中衣,衣下肌骨清晰刻骨,瓷实紧致,温热柔软。一手抱着他腰,一手放在他大腿上,指尖轻轻滑过薄薄的衣料,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   江千夜顿时画不下去了,肌肤相接的酥麻感瞬间点燃情欲。他动情地仰头靠在莫远歌肩头,舒爽地闭上眼,急切地拉着腿上那只大手,引着它,诱着它,触摸傲然挺立。咽了口唾沫,胸腔内剧烈跳动,整个人都似燃烧起来:“你不是想在床上看吗?抱我过去~”   莫远歌早已饥渴难耐,一把将人横抱在怀,急切地往床上去:“戏服呢?”   “来不及准备~”身子接触到床面,江千夜便急不可耐地坐起来,一把将莫远歌摁倒,粗喘着急切地解他衣衫,“下回~下回我扮全套~”   浓妆半残,珠翠叠响。凤眸轻阖,蕴着朦胧水汽。   “你~你可把玉玉安抚好了?”江千夜有气无力地问道。   “安抚好了。”莫远歌皱眉,“专注。”   江千夜扭了扭身子,有些难耐:“他也是可怜,突然天上掉下个陌生爹,回到那宫里又一个可靠之人都没。”   “说了专注。”莫远歌微笑。   千夜头晕脑胀,只得想事转移注意力,又顾左右而言他:“师父一股脑将攻、防、袭、破四式全都教我了,我风兴夜寐地练,却一式都未学成。”   “贪多嚼不烂,怎可如此急功近利?”莫远歌忍不住责备,摇头笑道,“哪有你们师徒这么心急的?”   “师父说,一式一式的教,融会贯通会稍弱些。”江千夜哑着嗓子,“四式同学,有助天阙剑法完整的领会。”   “竟有如此一说。”莫远歌一把搂过他,让他脊背紧贴自己,低头亲吻他脖颈,轻声道,“那你便听他的吧。”   江千夜径直软在他怀里:“师父口中~的惊天一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领悟。”   莫远歌抱着他,慵懒地将头埋在他脖颈间:“不急~慢慢来。”   “只怕时不我待。”江千夜舒爽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莫远歌的温柔。   “还有远哥。”莫远歌轻柔地揉搓着他的腰腹。   江千夜趴在枕头上闭目微喘,头上鸾凤钗松松掉落枕上。面上残着妆,唇间一点红,通身发粉,耳上细金丝流苏掉了一只,一缕乌发软软拂在脸颊上,衬得肤白如脂。   “啊~又累又困。”他手托下巴,打了个哈欠,眸光温柔地扫过莫远歌脸颊。一汪水波潋滟,两颊一抹嫣红,两排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风情大过倦意。   莫远歌拾起那鸾凤钗,细细把玩,随即又放在桌上。手指轻勾他下巴,在唇上落下一个吻:“你洗了便歇着,我去做几个小菜。今日中秋,晚上我们赏月品酒。”   “哇!真的么?”江千夜眼睛一亮,疲惫一扫而光,兴奋地坐起来,“我要吃麻辣蟹,香锅虾,还有剁椒鱼!”   莫远歌正坐起穿衣,听到这话哑然失笑,揶揄道:“这么重口,你是想辣死你还是辣死我?”   江千夜嘿嘿一笑:“这才过瘾嘛!对了,达叔不在,我去把他窖藏的那坛老酒偷了,晚上我们共品。”那坛酒是伍智达当年走镖时在当地买的,珍藏了多年没舍得喝。江千夜馋了许久。   “你不怕达叔回来收拾你?”莫远歌笑道,“他若打你,我可不帮。”   “酒坛留着,再打一壶新酒装进,他绝对发现不了。”说干就干,江千夜起身穿衣,准备偷梁换柱,回头警告莫远歌,“你可不许告状,否则今晚没你的份。”   “好好好~”莫远歌无奈笑了。   今日中秋,胡牛牛操持着做了一顿团圆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摆了满满三桌,惹得孩子们垂涎三尺。   “让开,米酒来啦~”胡牛牛拉长声音,和莫如黛、赵满仓一人抱着一大缸米酒放在小案上。揭开盖子,酒香扑鼻而来,“米酒不醉人,但一人只能喝一杯啊~”   孩子们立即拿碗围过来等着分发米酒。院中亮着许多红灯笼,热闹非凡,众人喜笑颜开。   这举家团圆的日子,七大八小的孩子聚在一起,却并不觉伤感,因为镖局就是他们的家。如今镖局蒸蒸日上,人人心中都有盼头,深信在莫远歌的带领下,鸿安镖局一定会重复荣光,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莫远歌和江千夜没有参与,二人上了东边的小阁楼。这阁楼有些年岁了,木柱的漆皆已斑驳,四面通风,中间一张圆桌,两张木凳。一旁的老树枝丫横斜着伸进来,绿意盎然。坐在此处,能清晰地看见浑圆的明月高挂枝头,倒是颇为风雅。   圆桌摆满了佳肴,摆盘精致,卖相颇佳,香气扑鼻,其中便有江千夜点名要的那几道菜。   “哇~”看着满桌佳肴,江千夜一声惊叹,眼睛瞪得老大,馋涎欲滴,“远哥,你厨艺居然这么好~”   起筷夹了肉丸放进嘴里,烫得不停哈气,含混不清地赞道:“太香了~好好吃~居然瞒着我~”   莫远歌换了一身青衫,满头青丝简单地用发簪束起。月下人美如玉,身姿挺拔如松,天上明月都被他比下去两分。他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江千夜面前:“先前疲于奔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闲暇认真烹调。”   江千夜夹了块麻辣蟹坐下来大快朵颐,直勾勾盯着手上的美食:“我想天天吃你做的饭。”   莫远歌宠溺一笑,眼中的光犹如醉人美酒:“待镖局再壮大些,我只需坐镇镖局,便可天天陪着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半只麻辣蟹啃完,江千夜辣得“斯哈”呼气,接过莫远歌递来的布擦干净手,喝口水冲刷口腔,满足地叹道:“真过瘾~”   月下,莫远歌眸光温柔,举杯相邀:“今日中秋,也是我们第一顿团圆饭。望往后年年岁岁,与君相伴,吟诗煮茶,修竹赋曲,一生相惜。”   圆月洒下温热的光,揉进杯中,闪烁着淡淡的光。江千夜抬头,斑驳的月影之下,莫远歌面庞笼罩在月光里,映亮他清俊无双的容颜,乌发在夜风中摇曳如丝,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温柔的浅笑,径直撞入他心里。   “远哥~”江千夜心中动情,巴巴望着他,举杯相碰,“你待我真好。”   莫远歌莞尔一笑:“不对你好,对谁好?”   江千夜仰头一口喝下杯中酒,干冽醇香的酒液入喉,勾起万般思绪。   幼年断魂崖那段黑暗的日子,逃出袁府后的九死一生,远哥就是他的救世主,总在自己最危难之际出现。自己何德何能,今生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远哥,待我杀了那老贼,我想去东州看看。”月下,江千夜眸光暗沉。十多年了,从未回过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生他养他,却又让他身陷地狱的故土。   “好。”莫远歌知他心中所想,“我陪你去。”   当年那场变故,无辜者、有罪者终混在一起,不分你我,化作满山焦尸。庞大的天阙城昏天黑地烧了整整一个月,残灰飘了半个北梁,空气中都是烟尘的味道。随后连续下了十多天的暴雨,才将昏暗的天空洗净。   官府用了半年时间,将那残垣断壁中的焦尸收拢,投下断魂崖。自烧成一片废墟后,那处便整日阴风惨惨,大伏天也透着渗人的冷。传说一到夜间和阴雨天,总能听到无数凄厉的鬼哭声,阴森可怖,无人敢靠近。   莫远歌走镖时去过东州,但旧时罹难,去了不能消解腹中冰潭玉,还徒惹伤心,便绕天阙遗址而过。   “也不知风无明去南海有没有寻到那穿心草。”江千夜万分歉疚地看了莫远歌一眼,随即垂下眼睑,“天阙城欠你太多了。”   莫远歌剥了个虾递给他,眸光沉稳柔和,让人心安:“人生一知交,足以慰风尘。天阙城生养了个你,解我一世忧,恩怨便两清了。”   “远哥~”看着碗中那剥好的虾,江千夜鼻头一酸,连忙擦了擦眼睛,低头将虾吃了。   清甜鲜美的虾肉包在嘴里,却有些食不知味。当初逃出来的时候,何曾敢想,自己竟能拥有如今的幸福。月色下,他低眉垂目,满怀感慨。莫远歌察觉他心绪波动,连忙过来站在他身边,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安慰:“莫难过了,往后天清月明,这世上再无任何力量能将我们分开。”   “嗯。”江千夜双手抱着莫远歌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些许伤感,些许哽咽。   流云绕明月,羞怯的星辰镶嵌在深蓝夜空。小阁楼里朦胧起来,只有映在地面的疏影稍微分出黑白,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一阵阵随风传来。这一刻的温存,江千夜梦寐以求。   两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从北梁太祖,聊到当今江湖朝堂,好不畅快。   酒意朦胧,江千夜兴致正浓,兴奋地道:“远哥,我上回在妙染坊看到一副赵掌门挥毫写就的《念奴娇.中秋对月》,真真是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我十分喜欢,可不好意思开口讨,你能帮我临摹下来吗?”   莫远歌也有三分醉意:“文征明的词,赵明镜的字,千古绝唱,我自是记得。不过要临摹……”羞赧一笑,“碟戏花髓,舞文弄墨,皆为风流,我有个想法……”   皎月西沉,孩子们已睡下,小阁楼里换了新的布置。撤了酒菜,灭了烛火,圆桌铺上了笔墨纸砚。星光洒下一片朦胧,淡如薄纱,犹如梦中。   江千夜半挂肩头的薄衫滑落,乌发覆满背,月色似给他拢了件白纱衣,散发着柔美的光。一双腿于薄衫下若隐若现,踮起足尖勉强立住。   脸上映着淡淡星光,朦胧不清,平添些许妖媚。朱唇紧咬,眉头紧锁,艰难提笔。   星光乍泄,勾人心魄。莫远歌握住他的手,蘸墨、落笔,一勾一画,揉进浓情蜜意。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莫远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   “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温热有力的大手包裹着那不住抖动的手,落笔沉稳,一笔一画皆亲密无间,“蛟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   江千夜仰头伸脖,另一只手抓紧桌沿,散发温热湿润,在冰冷的桌面上晕染出一片水汽。   “远~远哥~”江千夜眸子蕴着星月,眼神迷离如猫,“我~不写了~不写了~”   “再一句,总要写完上半阙。”莫远歌不放过他,另一只手抚上白皙修长的脖颈,落笔的手却稳如磐石,“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   喝饱了墨汁的笔锋落在宣纸上,发出的声响,听得人抓心挠肺般痒。   江千夜有些焦急:“好了么?”   “好了。”嘴上如此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写不动了……”江千夜快哭了。   最后一笔落下,莫远歌再耐不住,弃了笔,一把将江千夜抱离地面,声若蚊呐在他耳边低语:“后半阙,下回再写……”   江千夜这才喘了口气,无力地窝在他怀里。   圆月清辉,半阙遒劲的词跃然桌上,朦胧迷离,拖着长长的清影,如梦如幻。朦胧月色下,罗衣镇安然入睡,玉带河波光闪烁,静如梦乡。   作者有话说:   若这安好,便是一世,应少许多恨。   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109章 火烧倒座房   天刚现鱼肚白,胡牛牛趿拉着靸鞵,睡眼惺忪去前院抱柴火。刚走到垂花门,眼前一幕犹如当头一盆冷水,心脏瞬间凉了半截:伍智达居住的倒座房浓烟滚滚,火舌毒龙似的,“呼呼”从门窗窜出,已有窜上屋顶的架势!   “走~走水啦!”胡牛牛的脸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大喊起来,扭着一身肥肉往内院狂奔。   他惊恐的尖叫声瞬间打破镖局的宁静。镖局众人纷纷着急忙慌起身,连衣衫都来不及穿整齐便赶来灭火。   一盆盆的水泼向大火,一把把的长笤帚扑打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爆声,泼水声,呼呼风声夹在着惊慌的呼喊。   胡牛牛满脸黑灰,吃力地从井里打水,汗水将衣衫湿透。瘦皮猴般的赵满仓目龇欲裂用笤帚门奋力灭火。莫如黛吓得边哭边往内院深处跑:“哥~失火啦!”   莫远歌和江千夜匆忙赶来,只见倒座房已被火舌吞噬,现场浓烟滚滚,灼热袭人,急速燃烧的“呼呼”声让人心生恐惧。这倒座房连着垂花门,若是火势控制不住,这几百年的镖局就要毁于一旦。   莫远歌的脸迅速失去血色,众人惊慌失措,他却不得不冷静,连忙道:“莫慌!分成三队,一队随牛牛取水灭火;一队随满仓取门外沙土掩盖;一队随我拆房,阻断火势蔓延!”   众人这才有序起来,井然有序配合着,袭人的火势很快便得到控制。   江千夜见火势渐小,擦了擦额头的汗,弃了手中笤帚,四下观察起来。昨夜他来窃酒,确认走时灯火已灭,怎会莫名其妙失火?   他细细扫视四周,猛地发现垂花门上方“镖行天下”的御匾上,钉着一把不起眼的匕首,尖端扎着一张纸。   没惊动众人,他悄悄一跃,轻飘飘拔下那匕首,取下尖端的纸。只见纸上写着:欲救伍智达,请莫镖头到天阙城断魂崖一叙。今日起,一日不到,断其一肢,直至四肢尽断。   落款:花白露。   江千夜浑身一冷,如坠冰窖,血液瞬间凝结:伍智达和陈显忠去走镖,居然落在了花白露手中!这老贼丧心病狂,六亲不认,如今被逼到绝路,会做怎样疯狂的事?   “远哥~”江千夜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冲着正在拆房的莫远歌喊道。   屋内,江千夜和莫远歌对面而立。莫远歌拿着那张纸,脸青嘴白,手在微微颤抖。他发丝凌乱,黑衣沾满灰尘,形容狼狈。   “远哥,我跟你一起去。”江千夜将天阙剑背在背上,坚定地道。   莫远歌散乱的眼神透着几丝慌乱,听他这么说,立即一把拉住他:“不,你不能去。”花白露乃逍遥境的绝顶高手,自己和舅父联手都不是他对手,江千夜不过易筋境,去了等于鸡蛋碰石头。   “我要去!”江千夜说着背着剑就要出门。   莫远歌知道劝他不住,出指如风,一下点了他的气海穴,江千夜顿时不得动弹。   “你放开我!”江千夜怒道。运气试图冲开穴道,但莫远歌功力远在他之上,他根本冲不开。   “莫远歌,你放开我!”江千夜怒喝,“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我的仇,我自己报!”   莫远歌不吭声,任由他喊,默默打包火曜石和酒葫芦。背对窗户,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容颜。但他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疑,更无视江千夜的怒吼。   见他默不作声,江千夜慌了,目龇欲裂:“你听见没有?!放开我!你若不让我去,我恨你一辈子!”   莫远歌默默收拾东西,听到这话,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随即将包袱背上,走到江千夜面前,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四目相对,江千夜怒容满面,一双俊秀的眼似要喷火,恨恨地盯着莫远歌。莫远歌眸光温柔,一双深邃的眼眸似蕴了千言万语,终究却一个字都没说。   “放开我。”江千夜看着那双眼睛,红了眼圈,眼泪夺眶而出。随即低声哀求:“求求你~别一个人去,他想诱杀你。”   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莫远歌抬手抚摸他脸颊,触手温热的泪,指间湿濡,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肌肤:“谁说我要一个人去?我会飞鸽传书,集危柱山、妙染坊的力量,一举灭了那老贼。”   轻轻将江千夜拥入怀中,轻声低语:“但达叔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顾他的死活。大队人马去得慢,我先快马去拖住花白露。”   “那你带我一起去。”江千夜心头稍安,连忙道。   “不。”莫远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似这次抱了,便再抱不到了,“原谅远哥的自私。我与舅父都可以为复仇而死……但你不能。”说完,他便决绝地一把放开江千夜,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远哥~你回来!”江千夜声嘶力竭地冲着他背影喊道,“滚回来!”   “我恨你!”   “莫远歌,求求你,别丢下我!”   “你当真如此狠心?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   莫远歌长长的身影拖在地上,苍凉而萧瑟,渐行渐远,只给江千夜留下满怀悲凉和万念俱灰。   倒座房的火已熄灭,但屋子也烧毁了,一片焦黑,尚在冒烟。众人皆狼狈不堪,满头满脸灰,还有几个人烧伤了,正坐在地上包扎。   镖局门口,焦头烂额的胡牛牛、赵满仓、莫如黛三人正围着莫远歌说话。   “哥,那你当心些。找到达叔就快点回来。”莫如黛鼻子下熏得黢黑,可怜巴巴抓着莫远歌的衣角。   “好。”莫远歌伸手摸她头顶,莞尔一笑,“再过半月,你便回妙染坊,认真练功,切不可贪玩了。”   “我知道。”莫如黛噘着嘴低垂着头。   莫远歌从胡牛牛手中接过毛球的缰绳,翻身上马,回头对胡牛牛道:“牛牛,我和达叔若不在,你便要担起照顾孩子们的重担。”   “莫大,你放心!”胡牛牛骄傲地拍拍胸脯。   “师父,你早些回来啊!”赵满仓期期艾艾地走到莫远歌身边,仰头看着他。这个迫不得已收下的弟子,莫远歌甚少关心他,他却依旧把师父奉若神明。   “满仓,资质差无妨,勤能补拙,为师望你能多下苦工。”莫远歌柔和地看着他那烧火棍似的弟子。   “嗯,我定勤学苦练,不负师父的期望!”赵满仓连连点头。   “驾!”莫远歌不再耽搁,策马而去。毛球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奔跑。下一刻他飞驰而出,只给三人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   江千夜心急如焚,闭目调动丹田内所有真气,猛烈地往气海冲去,一次又一次,额头挣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封闭的气海穴像一道厚重的城墙,始终冲不破。   他绝不放弃,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卷土重来。直到半个时辰后,那封闭的穴道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他更加努力地冲撞穴位。在无数次冲击中,水滴石穿,紧闭的气海终于通了!   四肢猛地能动弹了,他睁眼大口喘息,手扶着桌案,抬头看着日头已上中天。此时距离莫远歌离开已有两个时辰,他骑的是毛球,一般的马追不上。   “江公子,飞鸽传书!”赵满仓跑进来,一手上抓着鸽子,一手捏着一张纸条。   江千夜接过纸条,一边展信一边问:“哪里来的?”   赵满仓满头汗,气喘吁吁道:“信哨上打着印信,应当是皇家之物。”   江千夜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展开信纸,上书:天降雷霆怒,小徒快逃命!没有落款,但江千夜太熟悉这字迹,正是柳榭卿。   江千夜眼中透着狠厉,一咬牙,拖着疲累的身躯迈出门,纵身跃上房顶,几番起落,消失在屋后茫茫竹海里。   不到半日,危柱山和妙染坊分别收到,镖局被人纵火、伍智达被花白露挟持的飞鸽传书。梁奚亭带着文恋双立即动身前往东州,宋晓云有孕在身不便前去,便让杜颜真跟着去。   妙染坊“妙趣横生”大殿里,宋皎月听完弟子的话,挥手道:“你下去吧。”弟子低眉垂首下去了。宋皎月转身,便见赵明镜站在门口。   “娘,您怎么起身了?”宋皎月连忙过去搀扶她。赵明镜已至耄耋,自宋青梅故去后便病得很重,前些日子已卧床不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但今天她却精神矍铄,苍老的眼睛不再浑浊,目光锐利,行动如风:“皎月,何事瞒着为娘?”   宋皎月不敢瞒她,道:“鸿安镖局飞鸽传书,花白露纵火镖局,挟持镖局里的人前往断魂崖,引莫远歌前去。”   “花白露,他竟还活着。”赵明镜苍老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气,随即道,“三十年前为娘曾与他一战,被他赢了半式。今日为娘精神好,正好去讨回这半式之辱!”   说完取下笔挂上的狼毫,背着手走到大门口,抬头望着刺眼的日头,眯起眼道:“多年未下山,竟不知如今江湖是何等模样了。”   宋皎月连忙道:“娘,我随您去!”   赵明镜转头看着她,满脸慈爱:“皎月,守好妙染坊,为娘去去就回。”说完纵身一跃,枯瘦的身子犹如黑鹰直冲云霄,在空中几个纵落便跃过砚湖,从瀑布那处纵跃下山。   宋皎月大惊,她知道赵明镜早已油尽灯枯,但她今日的情形看起来竟似盛年,只怕不妙,连忙追赶过去。 第110章 龙凤刀灵出   北梁东北部有一条天堑裂谷,其长数万里,将北梁与东夷隔绝开来;其深不知几千万丈,雾气沉沉,飞鸟不栖,猿猴难攀,从未有人能下到底部,不知下面何等光景。   东州便位于这天堑峡谷旁,一条蜿蜒的山脉从西横到东,名曰龙脊山。因山体形似一条蜿蜒飞天的巨龙而得名。   飞龙盘踞在天堑深渊旁,面朝鸿渊,翘首向天,千年万年镇守在北梁东面。   天阙城便位于龙背处的半山腰。山顶生得酷似龙头,龙嘴凸出伸向深渊,正是太祖皇帝与他的心腹江鸿飞悟出天阙密卷之地——断魂崖。   傍晚,山脚处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在山道上疾驰,马背上一个背着刀匣的年轻人,一人一马如一道急风,风驰电掣间,激得路边半人高的野草疯狂摇曳。   一老一小两个猎户正扛着猎物下山。小的那个见有人这时候上山,惊得停住了脚:“爹,这人不要命了么?”   老猎户也停了脚,眼中尽是疑惑:“再上去些就是天阙鬼城,我们父子都算胆大的了,多少猎户连这山脚都不敢来……他竟敢摸黑上山!”   想起天阙鬼城的厉鬼传说,小猎户吓得腿直哆嗦,连忙催促老猎户:“爹,天快下雨了,我们快走。”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灰暗的天空扯出一道闪电,劈开重重迷雾,天阙城的模样渐渐露了出来。   沿途皆是依山叠起的残墙断垣,在雾间沉眠,烧得焦黑,野草丛生。曾经统治北梁江湖几百年的天阙圣城,终成了无主孤魂的荒冢,野狼掘尸嗥月之所。泥泞、瘴气、尸骸枯骨埋藏其中。当年死了数万人,官府长达半年的清理,终还是没能清理完。   早已没了路,莫远歌只得放缓脚程,以防瓦砾伤了马蹄。   当年上山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一路行来皆是丹楹刻桷,朱栏曲槛,犹如天宫华殿,看得少年莫远歌目不暇接,懵懵懂懂觉得自己到了仙境。   如今,仙境成了鬼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剩狂风的呜咽怒号,吹着满地残垣断壁,犹如鬼哭。   宽大的斗篷遮住头脸,莫远歌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一日就要过去了,他必须在子时前到达断魂崖。   一人一马安静地穿过废墟,终于踏上破败荒凉的石板路。毛球这才撒开蹄子飞奔起来,一人一骑黑白融合,犹如山间幽灵,朝那黑云压顶的龙头而去。   “轰隆”一声巨响,夜空撕扯出一道闪电,云雾之上,断魂崖狂风暴雨,声如江涛怒吼。深渊万丈,惨雾愁云笼罩其上。   一条长长的巨石嵌在崖上,犹如龙须般伸向深渊。巨石尖端跪着两个人,正是失踪的伍智达和陈显忠。两人的衣衫被雨淋透,冻得瑟瑟发抖。黑暗中,二人身上铁链轻响,口中不断痛苦低吟,境况不妙。   花白露目露精光,一袭黑衣拢着枯瘦的身躯,尤如一把寒刀,直插在崖坪与巨石之间。他双手背后,直面上来的山路,苍老的面容隐在黑暗中。   亥时,莫远歌骑着马上了崖顶。狂风暴雨中,他下了马,解下斗篷“唰”甩到马背上。   借着道道闪电,只见莫远歌脸色惨白,双眼漫着杀气,直盯着花白露。“唰”两声,毫不犹豫抽出背上双刀握于手中,弓腰屈膝,凝神戒备,危险得像随时准备攻击的猛虎。   “你来了。”黑暗中,花白露缓缓开口,“很好,还差一个,就等梁奚亭了。”   风雨中,跪在巨石上的伍智达艰难地抬头,冰凉的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焦急地冲着莫远歌大喊:“大郎~快跑~别管我!”   莫远歌没回应伍智达,全神贯注警惕着花白露,厉声道:“老贼,放了他们。”   花白露岿然不动,闭目泰然道:“他们是饵,你见过渔者在意鱼饵的死活吗?”   暴雨中,莫远歌凛然一笑,露出森然白牙:“老贼,你以为就凭你一己之力,能咽下我与舅父?”   “唉~”风雨中,花白露一声叹息,缓缓睁眼,“只恨老夫当年不够狠,没有斩草除根,留下你们两个祸患。如今雏鹰长大,良弓已老,为时已晚。”   他口中如此说,莫远歌却觉毛骨悚然:这老贼武功已至逍遥境,岂是容易对付的。如今梁奚亭和宋皎月还没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尽量与这老贼周旋,拖到援兵到来。   他这般盘算,花白露自然明白,不会给他拖延的机会。他对莫远歌勾了勾手,挑衅道:“小子,既然来了,便不要客气。当年老夫如何杀了你娘亲,如今照样杀你。”   莫远歌眼里迸发仇恨的光,握紧双刀,咬牙道:“老贼,你欺人太甚!”   “弱肉强食,你最是清楚了解,莫要天真。”花白露不耽搁,出手便是一式炮火连天,数枚黑子风驰电掣袭向莫远歌,于风雨中和雨滴碰撞,“砰砰砰”瞬间炸裂出无数水雾。   莫远歌不敢大意,双刀刀头卡住,组成双头长刀,挥动刀身在身前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墙。   “砰砰砰”黑子碰撞刀身,炸出数道火光。莫远歌挡住了所有的棋子,却被震得倒退几步,虎口发麻。   “大郎~快走~”风雨中,伍智达声嘶力竭地喊道,“莫要上他当!”   莫远歌凝神屏息,不待花白露再发难,眼中凶光毕露,双手握住长刀猛地暴起一跃,“唰”急速的气流划过雨幕,冲花白露当头劈下。   花白露侧身一闪,险险避过那极重的一刀。尚未站稳,莫远歌冲着他当头踹下。“砰”花白露避无可避,横臂格挡,硬生生被莫远歌踢得倒退几步。   他狼狈地站稳,揉了下胳膊,阴笑道:“竟小看你了。不过武学玄妙,可不是光力气大就行。”   他不愿浪费时间,眼中凶光暴起,一式跳墙马,挥手间,无数黑白子脱手而出,凝成一匹骏马呼啸着袭向莫远歌。   怒马铁蹄,迅疾如风,铁骑之下无生魂。远处的毛球感知到危险,冲着莫远歌“咴咴”嘶鸣,狠命挣扎起来,要挣脱缰绳来救主人。   莫远歌却不闪不避,目露微光,一式莫回头,燃烧心血,唤醒刀灵!双头长刀寒白的刀身猛地血红,燃烧着熊熊烈火。只见浑身浴火的一龙一凤冲出刀身,鸣叫着疾冲向怒马。   凤鸣龙吟齐齐而出,激昂清越,声裂金石,直冲云霄,闻之心碎胆裂。   怒马遇到天敌,吓得瑟缩不前,惊恐万状不停后退,瞬间分崩离析,棋子稀里哗啦掉落一地。   莫远歌双眼血红,似也有火焰。双刀变换,灭了怒马的火龙火凤便呼啸着袭向花白露,摧山搅海,势如破竹,似要将渺小的他撕碎。   巨石那头,陈显忠满眼惊恐地盯着空中翱翔的火龙火凤,兴奋中含着恐惧,颤声道:“大郎~大郎入逍遥境了?他怎使得出刀灵?”   “没有。”伍智达眸光暗沉,“他精进很快,就要入逍遥境了。不过他这般不要命地透支,只怕支撑不久。”   眼看庞大的火龙火凤近在咫尺,花白露脸迅速失了血色。他没料到莫远歌年纪轻轻竟能将莫家刀法使到这般地步,即便当年的莫道秋也未必有他这份功力。   他不敢大意,纵身一跃,几个纵落落到莫远歌身后,目光狠厉,抬手便对他后背一掌。   莫远歌正全神贯注指挥刀灵,根本顾及不到后背,这一掌下去不死也残。   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有人“砰”替莫远歌接下了那要命的一掌,花白露和那人各自倒退几步,互相凝视。   莫远歌凝神收了刀灵,心有余悸地转身。雷鸣闪电中,只见赵明镜站在他身旁,苍老的双眼蕴着精光。她精神矍铄,白发一丝不苟地用护额压着,干瘦的身躯在黑暗中散发强大的气场,凝视着花白露。   “前辈,您还没驾鹤西归?”滂沱大雨中,花白露对赵明镜微微颔首,貌似尊敬,言语之间却十分冒犯。   “你都没死,老身怎敢死。”赵明镜背着双手,凝视着他,“你又想做什么损阴德的事?说来听听。”   花白露只想抓住莫远歌引梁奚亭来,好一网打尽。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十分棘手。   他疑惑地问道:“听闻前辈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却容光焕发,莫非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想杀你的念头,便是最好的良药。”赵明镜眸光微闪,抽出腰间狼毫直指花白露,对莫远歌道,“退下,站远些。”   两个逍遥境的顶尖武者对决,莫远歌不敢插手,尊敬地对赵明镜行了一礼,提醒道:“赵掌门当心。”说完便躲到崖坪边,伺机救伍智达。   花白露站在崖坪与巨石衔接处,挡住了莫远歌的去路,抬手对赵明镜道:“前辈乃德高望重的帝师,今日苦苦相逼,晚辈迫不得已得罪了!” 第111章 身陷修罗场   赵明镜蔑然一笑,苍老的眼眸蕴着微光,肃杀凛然,手中狼毫直指花白露:“废话少说,接招!”   只见她纵身一跃,身子凌空,手中狼毫挥舞,根根直立,犹如钢针一般。满天风雨随着狼毫搅动,掀起劲烈的气流漩涡,刮起满地砂石泥草,连铁锅大的石头都被刮起,黑压压呼啸着旋向花白露。   此一式乃妙染功的下笔风雷。下笔风雷快,未到气已吞,笔锋所到处寸草不生。她早已入了逍遥境,不再执着武器的精妙,摘叶飞花亦可伤人,即便手中所执乃普通狼毫,却能发挥如此可怕的威力。   莫远歌被旋风刮得有些站立不稳,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旋风的尖啸声震得双耳难受,夹带的细沙刮得脸颊生疼,连忙站远了些。   花白露运气,一式天罗地网,无数黑白子同时射出,在身前形成一张巨大的棋盘,棋子颗颗相连,牢牢护住己身。   毛球被漫天飞沙走石吓得疯狂嘶鸣挣扎,莫远歌连忙搂住它的脖子安抚,眯起眼望向二人。只见旋涡中心尖端犹如一把夹带砂石的钢针,“滋滋滋”扎向棋网,发出刺耳的金石相碰声,火花四溅。   赵明镜见他摆阵,蔑然一笑。笔锋变换,运笔如风,一式画龙刻鹄,以天为纸,以雨为墨,片刻功夫便画就一条水墨巨龙,水为肌肤,凝冰成骨,尖啸着急速冲向花白露。   巨龙落于棋盘上,四只粗壮的龙爪“呯、呯、呯”一下下袭向棋网,振聋发聩,地动山摇,只三下便破了阵。漫天棋子、石头稀里哗啦落地。冰龙昂首向天长啸,随即消散。   巨龙与棋盘相撞的剧烈动静,震得地动山摇,伍智达和陈显忠所处的巨石被震得松动了些。二人吓得连忙互相搀扶,惊恐地望着簌簌坠落深渊的石子。   赵明镜没再耽搁,又是一式江山如画,挥笔如风,画就山河图。其间通陌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之间又盘根错节,轰然将花白露当头笼罩。此乃幻水功迷障阵,一旦入阵便迷失其中,犹如进入了一个真实的陌生世界,耗尽心神亦不得出,直至耗死阵中人。   迷障阵共九重,能画就一村一镇便入一重,能画一州一城便入五重。妙染坊历代掌门里,能画就九州江山的,赵明镜乃第一人。   花白露双眼一咪,三十年前他与赵明镜一战时便吃过此阵的亏。那时赵明镜尚不能画就如此复杂的江山图,自己凭借功力胜她一筹,强行破阵而出。如今赵明镜功力更上一层楼,见这架势,若是被困阵中,只怕永远都出不来了。   花白露斗志顿起,目露精光,一式天将之怒,丹田之气游走全身,衣衫猎猎作响,身形瞬间暴涨一丈高,枯瘦精干的身躯犹如回春一般,化作彪形巨汉,看上去年轻不少,怒目圆睁。只见他单手一旋,满地黑白子瞬间浮起,渐渐在空中化作一柄巨剑。   天将一怒,生灵涂炭。狂风暴雨中,只见巨人身躯的花白露手持巨剑,纵身一跃而起,朝着头顶紧压下来的山河图,一剑刺出。   剑尖刺中山河图,剑尖刺中之处瞬间爆出一片白光,却丝毫没有破损的迹象。赵明镜见花白露竟以剑抵御,苍老的双眼暴起精光,嘴角扯出一抹笑,手中狼毫快速下压,空中的山河图便劈头盖脸向下压去。   花白露顿感压力巨大,双手握住剑柄,双臂撑得不断颤抖,双脚陷入泥沙之中,撑得万分艰难。眼见他被压得半跪在地,若再有片刻功夫,定会被强行压进山河图里。   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口中大吼一声“啊~”孤注一掷,调动全部内力猛地直冲山河图。只见无数气流顺着他手臂流向巨剑,顺着巨剑疾冲向山河图。   “嘭”一声惊天巨响,地动山摇,山河图发出刺目白光,莫远歌瞬间目不能视。毛球惊恐万状,两股战战,莫远歌连忙捂住它眼,避免被那白光灼伤眼。   待白光散去,勉强睁眼,借着微弱的天光,眼前的情形让莫远歌心瞬间凉了半截:   空中巨大的山河图不见了,花白露也恢复了干瘦的模样,跪在巨石和崖坪之间,手捂着胸口,一口血喷了出来;   巨石被震得下斜,摇摇欲坠,跪在巨石那端的伍智达与陈显忠已十分危险,随时可能掉下断魂崖;   赵明镜躺在崖坪另一边,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莫远歌大惊,连忙冲过去将赵明镜扶起。赵明镜似瞬间老了十岁,脸色灰白,毫无生气,身上看不出明显伤痕。   莫远歌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把脉。随即,巨大的哀伤笼罩在他脸上:一代帝师、万世宗师的赵明镜,已经油尽灯枯,只一息尚存。方才的那般生龙活虎的光景,不过是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   莫远歌轻轻松开手,颤声唤道:“赵掌门~”   赵明镜缓缓睁眼,苍老的眼眸浑浊不堪。慈爱地盯着莫远歌,苍白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气息微弱:“儿啊,青梅~娘好想你~”   莫远歌鼻头一酸,连忙道:“赵掌门,晚辈是莫远歌。”   赵明镜似听不到一般,浑浊的双眼茫然转向昏暗的天空,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浇在她脸上,渐渐抽走她的生命。凄风苦雨中,赵明镜长叹:“我的夫君~我的儿~来接我了~”   雷鸣电闪,风雨大作,纵横一世的老人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她耗尽最后一丝生命,缓缓闭上了眼。   暴雨中,莫远歌颤抖不已,哀戚地望着那张失去生气的脸,双眼渐渐泛红。他抬眼盯着跪地喘息的花白露,眼中布满可怖的杀气。   暴风骤雨中,他将赵明镜尸身放在草丛里,用披风罩住,保全老人最后的尊严,随即抽出双刀,踏着满地砂砾一步步朝花白露走去。   赵明镜死了,花白露不会放过自己,与其让他来捉,不如主动出击!他身受重伤,自己虽无十足把握,但必须尽力一试。   此时天已微亮,已隐隐能看得清晰。伍智达目龇欲裂冲莫远歌大喊:“大郎,快逃,你不是他对手!”   莫远歌抬头,只见伍智达、陈显忠双双被铁链穿了琵琶骨和锁骨!这种刑罚向来是官府专门对付江洋大盗的,可使其有力使不上,一身武功无法施展,形同废人。   伍智达于他亦师亦父,恩重如山,见他受如此酷刑,又处身险境,莫远歌当真目龇欲裂,心急如焚。   “达叔!”莫远歌忍不住颤声唤道,手捏得咯咯作响。龙吟刀直指花白露,怒目而喝:“狗贼!你竟如此狠毒!”   花白露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擦了嘴角的血,狞笑道:“莫远歌,我身后这巨石已松动,只要你敢上前一步,我立即送他们下地狱!”说完提脚往崖坪与巨石缝隙处踏,只要他脚下稍发力,伍智达陈显忠便会随着巨石一起掉下断魂崖。   莫远歌立即停住脚,冷静下来:“花白露,你意欲何为?”   花白露哈哈大笑:“意欲何为?自然是要报仇!莫远歌,我就不信你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个老东西掉下着断魂崖。”   “大郎,别听他的,你快走!我老了,早就活够了~你和清秋还年轻,千万别做傻事!”伍智达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若不走,我马上跳崖!”   “老东西,别唬人了。”花白露转头蔑然道,“你武功尽废,被绑在巨石上,想自尽,没门!”   “你想如何报仇?”莫远歌冷静了些,这老贼断绝了达叔自尽的可能,算准自己不会无视他性命。   “放下你那两把刀。”花白露目露凶光,“自己点了气海穴。”   看来这老贼笃定自己只有束手就擒。莫远歌心生一计,抹了一把脸上的冷雨,爽朗一笑:“达叔,你总说我不听话,没错,我从小就讨厌被管束。以前没说,是不想你和娘难过。我想,这世上没人喜欢被束缚。”   伍智达愕然,这时候他还有心情说这个,他想做什么?   “达叔,星河偷喝了你窖藏的老酒,你可得好好教训他!”莫远歌面露微笑,目露精光,手悄然握紧龙吟刀,顾左右而言他。   他一番东拉西扯,花白露顿时心生警惕,不知莫远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臭小子,休要耍花样,你再不放刀,我立即送这两个老东西上路!”   伍智达闻言,下意识忍痛跪起,便露出他身后的铁棒。花白露这老贼为免二人跳崖轻生,将手指粗的铁棒插入巨石,将伍智达二人套在这铁棒上。   机会难得,莫失莫忘!莫远歌手中龙吟刀猛地甩出,刀身一旋,砍断铁柱,刀柄套住锁链,带动铁锁两端的伍智达和陈显忠,猛地将二人带离巨石,往崖坪方向旋回。   花白露大惊,没想到莫家刀法还有这一手!眼看龙吟刀带着二人即将回到崖坪,花白露暴起一跃,一把抓住铁索,将二人拦截下来,只剩龙吟刀飞旋着回到莫远歌手中。   伍智达陈显忠二人被铁链扯着琵琶骨和锁骨,顿时痛不欲生地惨叫起来。花白露狠厉地将铁索举高,将二人活生生吊在空中,冷笑道:“当真狡猾,差点被你得逞!”   铁链一拉,伍智达二人顿时血流如注,血顺着身子往下流,痛得二人几欲昏死。陈显忠受不住痛,哀求道:“杀了我~杀了我~”   再这样下去,二人不是失血而死便是活生生痛死。莫远歌脸一白,立即道:“你放下他们,我听你的~”   伍智达干瘦的身躯犹如风中柳絮,痛得不停抽搐,却咬牙道:“大郎~快走~”   真真被逼到了绝路,莫远歌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无动于衷?握龙吟刀的手不断颤抖,默默松开,旋即又握紧,抬手直指花白露:“你放下他们,我与你痛痛快快打一场!”   花白露“呯”将二人掷地,脚用力踩在伍智达锁骨上,狠命一碾,狞笑道:“老夫没那闲功夫,放下你的刀,否则我立即踩断他骨头!”   他脚踩在铁索穿过骨头的地方,那种剧痛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啊~”伍智达痛凄厉地惨叫起来,在深渊回荡,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陈显忠见状拼了命抱住花白露的脚,却使不上力气,急得怒吼:“老贼,你放开他,要打要杀冲我来啊~”   “你?”花白露“呯”一脚将他踹倒,蔑然一笑,“你算什么东西?饶头罢了,也配当人质?”说罢又狠命冲伍智达锁骨踩去,黑靴踩在伤口上,浓稠的血顺着靴底流了出来。   “啊~”伍智达痛得只剩惨嚎,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更多的鲜血从伤处汩汩而出,浑身抽搐,生不如死。   陈显忠被踢倒在地,手脚并用爬起来对着花白露“砰砰”磕头,低声下气哭着哀求:“求求你放过他,求求你~”   “陈显忠!”伍智达痛得几欲昏死,脸青嘴白,一双老眼凄厉又绝望地盯着他,“不许求他~我已经对不起老镖头了~我窝囊了一辈子,你想让我死也死得不痛快吗!”   他越这么说,花白露脚下越是用力,“啪”一声,径直将伍智达锁骨踩断了。“啊~”伍智达痛得又是一声凄厉决绝的惨嚎,恨不能自尽。   “不要~”陈显忠哭得声嘶力竭,爬上去又一把抱住花白露的腿,可他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哪能消减伍智达半点痛楚。   “老贼,住手!”莫远歌怒吼。伍智达的惨叫声没有让他起投降的念头,反而激起他仇恨和斗志,握紧双刀,暴起一跃,手中双刀划过气流,闪过两道寒光,分别劈向花白露双肩。   花白露再不敢小觑,连忙放了伍智达,一脚踢开陈显忠,飞身往后跃了一丈,险险避过那要命的两刀,落足巨石上。   “哗啦”巨石晃动,连接处沙石滚落,花白露脸色煞白,连忙凝神屏息以防坠落。   莫远歌也不追击,一边警惕花白露,一边俯身查看伍智达状况。伍智达已经神志不清了,浑身浴血,有出气没进气。   “敏之~醒醒敏之~”陈显忠扑到伍智达身上,惊恐地唤着他,声泪俱下。   “别哭了!”莫远歌冷声厉喝,“有这功夫先逃命!”说罢连忙拖着二人往后退。   花白露怎能允许他们逃走,右手一挥,两枚黑子闪电般袭向莫远歌。此一式穿心杀,于逆境之中取人首级,脱手的棋子如有灵智,可在空中变换方向,锁定目标便穷追不舍,直至杀敌于棋下。   逍遥境高手的穿心杀可不是江千夜这等初学者那般容易拦截,莫远歌眼里的光迅速破灭:一旦被这两枚棋子盯上,自己只能逃命,便再也顾不得这二人了……   无暇多想,电光火石间,两枚棋子已到了眼前。莫远歌只得横刀格挡,“砰砰”两声巨响,棋子撞击刀身发出耀眼的火花。两枚棋子却并没有被击落,又诡异地回旋随即风驰电掣袭向莫远歌。莫远歌旋即后退,举刀格挡,不过刹那功夫,已挡下两枚棋子几次攻击。   花白露趁机一跃而起,抓起铁索将伍智达二人猛地一扯,“砰砰”两声巨响,将二人摔到巨石上。巨石颤动了两下,又往下斜了一些。   这一扯一摔,两人痛得径直昏死过去,身子毫无意识地下滑,眼看两人就要跌落万丈深渊,被莫远歌斩断的铁棒恰好卡住铁链,两人下滑之势才被阻止,但铁链顿时将二人扯得痛醒,又凄厉地惨叫起来。   两人被这么一通非人的折磨,都奄奄一息,尤其伍智达,两眼失神地被挂在铁索上,口中流下血丝,身如破絮随风摆动。   “敏之~”陈显忠身子在空中摇摇晃晃,泪流满面地低低换着。这一生负他太多,以为只要天长日久的陪伴和赎罪,总有一天能打开他心结。万万没想到,再也没有未来了。   “老贼!”莫远歌咬牙!   这老贼一招便让自己疲于奔命,这么下去只有被活活拖死,擒贼先擒王!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兵不厌诈!莫远歌眼中微光一闪,不顾狗皮膏药般粘过来的棋子,提气一跃,凤鸣刀假意格挡,龙吟刀猛地斩向花白露。   花白露没料到他竟想鱼死网破,就地一滚避过龙吟刀,“砰砰”两枚棋子直直射入莫远歌胸口。   花白露脸上的笑容尚未凝成,忽觉右臂一凉,顿时脸色煞白!低头看:藏在他另一只手的凤鸣刀已然将自己右臂斩断!断臂处肌肉立刻痉挛成恐怖的卷曲状,半截右臂血淋淋掉在地上,指头尚在弯曲……   “啊~”花白露一声惨叫,捂着断臂痛得满地滚。   莫远歌半跪在地,身子摇摇欲坠,勉强以刀拄地,脸色煞白,张口便吐血了。   两败俱伤,他斩了花白露一臂,自己也被两枚棋子穿胸而过。他低头,胸口的血迹慢慢晕染开来,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伸手摸了一把,脸似金纸,心道:原来,在桐子城,星河当时这么痛~   ……   天旋地转,眼前景象模糊起来:满地乱滚的花白露,悬在巨石上生死不知的达叔,满山凄厉的惨嚎……忽远忽近……   好累啊~从未有过的疲倦和寒冷席卷全身,身子一歪,手上的凤鸣刀“当啷”掉地,人也随即栽倒在地……意识模糊间,仿佛听到毛球惊恐的嘶鸣……   “星河~”   ……   作者有话说:   江千夜火速赶在救夫途中~ 第112章 生死两茫茫   祭花知焕.无蝉   心本玲珑性尤温,一朝幡然醒世神。   今日妄图悔家错,便陷往事纠葛深。   日上三竿,天阙城废墟真容毕现,日头将焦土上的野草晒得蔫头耷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硕鼠在废墟中穿行,啃食着尸骨上的残渣。   “驾~”一匹快马急速穿过废墟,来人十分焦急,不顾废墟瓦砾割伤马腿的可能,抖动着缰绳,马鞭不停地抽打马臀。但废墟残垣断壁十分难行,他越是焦急催促,马越是慢,一个不慎差点连人带马摔倒。   “小子,下马来行!”另一侧林中突然来了一群人,男女皆有,正是妙染坊和危柱山的人,为首的正是梁奚亭和宋皎月。   江千夜猛地回头,立即下马,犹如看到救星般朝梁奚亭跑去,差点哭了:“梁掌门,远哥已孤身一人上山去了!他把我点了,我没追上!”   梁奚亭背着无方琴,手执短笛,眸光暗沉:“不知上面什么光景了。”随即转头对众人道,“不可耽搁,用轻功疾行!”   众人立即提气飞跃,焦黑的废墟之上顿时人影幢幢,犹如雁行般朝山顶飞奔。   “莫过忧心,娘脚程比我们快得多,应当和温如同时到。有她老人家在,谁都不会有事的。”宋皎月一边飞奔一边宽慰大家。嘴上虽如此说,她心里却很担忧赵明镜。   听她说赵明镜去了,江千夜揪紧的心这才稍宽慰了些,连忙确认:“真的么?赵掌门来了?宋女侠你可莫要诓我啊~”   “嗯,不诳你。”宋皎月眸光暗沉,嘴上却温柔地宽慰江千夜,“她老人家昨日一大早就出发了。娘早入了逍遥境,幻水功玄妙无比,花白露根本不是她对手。”   赵明镜入逍遥境比花白露早了十年,远哥又是开脉境,他们胜算大些。江千夜心下稍安,不再说话,一行人往山顶飞奔。   眼看能望得到山顶了,但上面却丝毫没有动静声响。江千夜心中又不安起来,恨不得肋下生翅,提气一跃,在空中几番纵落,率先到达崖顶。   崖顶,花白露浑身血污,白发披散,只剩一臂,形同恶鬼,正在打坐;   他身后的巨石已经斜向深渊,伍智达与陈显忠,一左一右被吊在巨石两旁,生死不知;   巨石之上,莫远歌跪在冷硬的岩石上,双臂垂在身前,头颅也低垂着,凌乱的发丝在空中飞舞,看不到面容。他身着黑衣,看不到血迹,但见锁骨、后背琵琶骨皆被手指粗细的铁链穿透,便可知他此时定已浑身是血。   他一动未动,断魂崖的风吹动他的衣衫,凄然翻飞,却唤不醒他的人。毛球曲起前蹄跪在崖边,双眼湿濡地望着莫远歌,凄惨地一声声悲鸣,试图唤醒主人。   眼前的一幕犹如晴天霹雳,江千夜瞳孔急剧放大,脸瞬间失了血色。顿觉站都站不稳了,双膝一软,不知怎么就跪倒在地了。双眼蕴着惊恐,嘴唇控制不住地直哆嗦,一声“远哥”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他的远哥,他此生挚爱,就那么跪在摇摇欲坠的巨石上,随时可能葬身深渊……   江千夜的心像是被巨大的悲痛堵住了,四肢冰凉,浑身颤抖,哭不出,喊不出……   好痛……   好痛……   痛得心脏似被利剑刺穿,还来回拉扯着嫩肉,一刀刀割着……   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朝莫远歌爬去。冷风一吹,剜心般的剧痛一下刺破堵塞,他猛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哭喊:“远哥~远哥~”   这是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挚爱,是他此生唯一的守护神啊,怎能被人害成这样?怎么可以?!   尖锐的石子磕破手掌膝盖,扎进肉里,顿时鲜血淋漓,江千夜却感觉不到疼痛,满心满眼只有跪在巨石上的远哥。   他要远哥,不可以没有远哥。   眼看离巨石只有一丈远了,坐在崖坪边的花白露猛地一掌袭向他,顿时把江千夜击飞。   “滚开!”花白露眼也未睁,寒声道。   江千夜倒飞出去几丈远,刚好被飞奔上崖的梁奚亭一把接住。猛地见莫远歌三人跪在摇摇欲坠的巨石上,那般惨烈,梁奚亭目龇欲裂,双手颤抖,咬牙怒喝:“老贼!”   说完推开江千夜,身形变换,衣袂猎猎作响,漆黑的无方琴凛然肃杀,一曲昭君出塞,琴声咄咄,势如破竹,金戈铁马,铿锵铁血,蕴藏着无限杀意。   只见空中泛起道道波折的微光,宽比崖坪的音波一浪接一浪,连空气都颤动起来,急速袭向花白露。   花白露睁眼,看到眼前的场景,眼里的光迅速破灭:他没想到梁奚亭竟有如此功力!眼见那要命的音波逼近,一浪接一浪,将整个崖坪都笼罩了。   他避无可避,只有飞身跃起,“唰”衣衫下摆被音波切下一道口子,险险躲过。他刚落地,又一道音波袭来,尚未站定又狼狈逃窜。   梁奚亭双眼布满杀气,锁定花白露的身形,他往哪里蹿、蹿多高,要命的音波便往哪出去,逼得花白露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若非他入了逍遥境,敏捷和速度比梁奚亭强,否则定被音波切成了几块。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呯呯呯”一声声巨响,两人已过了十来式,花白露落身处之处被音波打出一道道深坑,砂石飞溅。花白露衣角被切下好几片,头发被割下几缕。   被曾经踩在脚下的蝼蚁逼得如此狼狈,花白露心头火起,目露凶光,躲闪的间隙,一式炮火连天,无数黑子风驰电掣袭向梁奚亭。   他被赵明镜打伤,又被莫远歌斩断一臂,功力、行动都大打折扣,但依旧是不可企及的逍遥境。   梁奚亭眸光微闪,曲调急转,一曲《醉渔唱晚》,琴声如珠翠坠地,又如雨打江面,笑傲烟云,醉乡酣美。近身的棋子瞬间失了力道,软绵绵擦身而过。   “星河,我拖住这老贼,你去救温如!”梁奚亭分神对江千夜道。   江千夜冷静了些,“嗯”了声,连滚带爬躲避混战,试图穿过崖坪往巨石去。宋皎月没见赵明镜,一下慌了,连忙与门下弟子四处搜寻。   “师父~”一个女弟子尖声哭喊起来。宋皎月心顿时凉了半截,急忙冲过去一看:赵明镜静静躺在草丛里,尸身早已冰冷。   “娘~”痛不欲生的哭喊,宋皎月颓然跪下,众弟子跟着跪倒,泰山倾倒,山崩地裂,哭声震天。   梁奚亭见赵明镜竟然已经气绝身亡,悲愤欲绝,心神陡然分散,琴声稍弱,便被一个黑子袭中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老贼~去死!”梁奚亭目龇欲裂,浑不知疼痛一般,一拍琴尾,无方琴顿时腾空而起。提气一跃,双足凌空,双手抚琴,犹如天神降世,铿锵肃杀。   “锵”琴声低沉浑厚,一式昭君出塞用到底,音波犹如洪水般绵延不绝地袭向花白露。   眼见如滔天洪水般袭来的漫天音波,花白露脸瞬间白了个度,狼狈地四下躲闪,衣衫被音波切成褴褛,满头白发被切得“簌簌”掉落,狼狈万分。   江千夜见状三步并作两步朝莫远歌跑去。   眼见他快要接近巨石,花白露却被梁奚亭拖住腾不出手来,当即怒喝:“竖子大胆!”一式天将之怒,身形瞬间暴涨一丈高,变作独臂天将。天将甲胄牢不可破,被音波击中也只是稍稍后退。   他顶着梁奚亭密密实实的音波攻击,两步走向江千夜,每走一步便是地动山摇。他目龇欲裂,抬腿狠辣地朝江千夜头顶踏去。   这一脚若踏下,江千夜焉有命在。   “当心!”梁奚亭一声惊呼,连忙收了无方琴,飞身前去相救。花白露怒目圆睁,一手抓向地面,无数飞沙走石在空中凝成一柄巨剑,猛地斩向梁奚亭。眼见砂石巨剑当头袭来,梁奚亭只得以短笛格挡,“砰”一声被击得倒退几步,虎口发麻,短笛被生生砍出一道口子。   沉重如山的一脚冲江千夜当头踏下。   地动山摇中,只见江千夜双手举着天阙卷,剑鞘顶端撑住花白露的脚底。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然撑住了!但任他发愤忘食的苦练,纵然已力举千钧,依旧抵挡不住逍遥境的天将一怒,被压得单膝跪地,勉力支撑,浑身发颤。   花白露不给二人半点喘息之机,手中巨剑又袭向梁奚亭。梁奚亭被逼得就地一滚,险险避过,狼狈不堪。   宋皎月悲愤不已,放下赵明镜尸身,转身冲着花白露咬牙切齿地道:“狗贼,我要你命!”说着抽出腰间龙须笔,笔锋运转,一式滴水成冰,漫天细密冰丝冲花白露袭去。   杜颜真手握钢刀,眸光暗沉,浑身杀气,喝令:“众弟子听令,诛杀花白露,为赵掌门报仇!”   “是!”众弟子大声应道。   复仇的怒火点燃了众人,燃起仇恨的火花,各式各样的招式统统往花白露身上招呼,漫天冰锥雨滴砂石,当头将花白露笼罩。   “狂妄!”花白露声如洪钟爆喝,他乃天将形态,这些雨滴砂石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却像甩不掉的苍蝇一样绕着他转,耳朵里全是“嗡嗡”气流声,眼睛也睁不开,被干扰得无法集中精神,手上巨剑便慢了。   “天将一怒极耗内力,老贼坚持不了多久!”梁奚亭气喘吁吁,“啪”一声,无方琴一头着地,径直竖起。梁奚亭一手按住琴头,指下生风,一道道狠辣的音波横切向花白露。   那些攻击虽伤不了他,却也无比疼痛。花白露担心莫远歌被人救走,不敢挪开身子,只得生生受着,怒目圆睁,手中巨剑挥舞着重重袭向众人。   “躲开!”梁奚亭站在另一边看得清楚,怒吼道。众弟子站得密集,这一剑下去若躲避不及必定不少人丧命!   众弟子连忙分散,可来不及了,“哗啦啦”重剑剑锋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躲避不及的弟子纷纷被重剑击飞,死伤惨重。   宋皎月一向温柔的眼眸蕴着复仇的怒火,飞身一跃,铤而走险,一式笔走龙蛇,尖锐的笔锋直刺向花白露的眼睛。   花白露暴怒,没有调转剑锋,剑柄直刺向自己的眼部。若宋皎月不扯招躲开,那要命的剑柄便会重创她背部。   “二姐当心!”梁奚亭惊呼,手下琴音不懈,又是一波强劲的音波袭向花白露。   宋皎月不闪不避,笔锋已到花白露巨眼前一寸。花白露惊恐的眼眸倒映着她狠厉的面容,来不及躲闪,“噗”笔锋刺入眼眸,瞬间暴起血光。   “砰”花白露手中剑柄同时击中宋皎月背部。她张口就喷了血,顿时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坠落而下。   “啊~”花白露撕心裂肺惨嚎起来,手上却不停息,手中剑冲着坠落的宋皎月劈去。宋皎月已重伤,若是这一剑劈在她腹部,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二姐!”梁奚亭大惊,身形快如闪电飞向宋皎月,一把将她抱住,却来不及从重剑下脱身,只得硬着头皮用肩背硬生生抗下了那一剑。   “呯”重剑狠狠砸在梁奚亭背上,将他二人击飞两丈远,掉落在地。梁奚亭半跪在地,胸中血气翻涌,“噗”一口血喷出。   “梁掌门!”   “师父!”   众弟子惊慌呼唤,迎着花白露而去……   花白露失了一眼一臂,目力受阻,如发了疯般,站在崖坪中央疯狂挥舞巨剑,不时就有弟子惨叫着死去。   梁奚亭捂着胸口扫视四周:尸横遍野,遍地伤残。宋皎月重伤昏迷,温如达叔身处的巨石摇摇欲坠,杜颜真的钢刀被重剑砍断,半跪在地口吐鲜血……   抬头望着晦暗的天空,狂风在耳边呜咽怒号,手中无方琴已断了一弦。疲惫绝望从心底而起,瞬间蔓延整个身躯,从毛孔里散发出来,绝望道:“天要亡我……”   眼见场上死伤无数……江千夜目龇欲裂,撑剑的手不停发颤,一式北极武曲统五岳,丹田蓄力灌注于双臂,内力之强劲,鼓得两臂衣衫猎猎作响。   胸襟之内似有一团烈火,憋得他要爆炸,满腔怒气怨恨化作惊天巨吼:“老贼,我要你命!”猛地一式丹元廉贞居傲骨,使出了天阙剑袭式,一股强大的剑气从天阙剑尖冲出,瞬间将花白露的巨脚冲开。   “老贼,纳命来!”江千夜被剑气冲红了眼,甫一脱身,天阙剑瞬间出鞘,泛着寒光的剑身猛劈向花白露。   天阙剑剑气如风,人与剑已合二为一,剑光如匹练如飞虹,辉煌而迅急,一招招刺向花白露。森森白牙恶狠狠地冲花白露咆哮:“老贼,欺人太甚!”   花白露没料到只在易筋境的江千夜,竟能将天阙剑法发挥至此,只得连连后退,东躲西闪,暴怒不已:“找死!”说完,本是劈向众弟子的一剑猛地调转,反手一剑刺向江千夜。   梁奚亭见花白露转向江千夜,焦急不已,却再无力去救他,捂着胸口张口又吐血了,急得怒吼:“老贼!”   天将一怒,逍遥境高手的全力一击,江千夜根本承受不住。“当啷”一声天阙剑掉地,跌坐在地,眼看就要丧命巨剑。   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噗”巨剑刺中一个脊背,透胸而出。   江千夜惊魂未定,愕然盯着眼前人:他一袭黑衣,从头包到脚,巨剑穿透他的身体,剑尖滴着浓稠的血……他的师父,竟然追了过来,舍身替他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剑。   激越的剑气掀飞遮面的黑布,露出了师父的真容:眉眼深邃,面如冠玉,俊美非凡,眸光闪烁,透着温润,容貌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正如自己扮成典谒给他敬茶时看到的模样。   只是,时隔半年,这张温和的脸清瘦了许多,眼角眉梢平添些许皱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已花白。   被自己父亲的长剑穿胸而过,花知焕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江千夜,眸光忧郁温和,揉进万千情绪。嘴张了张,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无力地呕了口血。   滚烫的血滴到江千夜脸颊上,恰似雪地残红,径直烫伤了江千夜的心……好酸,好疼。   一瞬间,时间似静止了一般。花知焕双膝一软,缓缓跪地,颤抖的手慢慢举起,试图擦去江千夜脸颊的血,眼中蕴着自责。   冰凉的手触及江千夜温热的脸颊,指腹拭去他眼角的血,却将那一点红抹成了一片,更加血腥异常。   花知焕痴痴凝视着江千夜,万般不舍:“你总是调皮,想揭下面罩……后悔吗?”   江千夜俊秀的眼中透着深深的惊恐、怀疑,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花知焕捂着嘴呕了口血,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指缝流下,只怕自己的血再弄脏江千夜。   花白露似失了心智一般,似根本不知杀了自己的儿子,一剑抽出,又朝众弟子劈去。   巨剑抽出,花知焕当场倒地,一尺宽的伤口赫然当胸,血瞬间涌出,将他胸前黑衣染透。   他嘴里涌出血沫,再说不出话,失神的眼睛始终望着江千夜,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手无力摊开来,手心是捏碎的九还丹。   江千夜手脚冰凉,两行热泪划过脸颊,呆呆地望着那张渐渐失去生气的脸,嘴唇直哆嗦,惊恐蕴在眼眸中,一边失魂落魄地后退,一边惊恐地地道:“不……不……不可能……”   风卷着砂石拂过花知焕苍白的脸颊。他渐渐闭了眼,脸上僵着柔和的微笑,再不动了。   他的师父,应当是与师娘相见了……   “啊~”江千夜崩溃了,跪地绝望仰长啸,悲怆愤懑的惨叫久久在断魂崖回荡。   作者有话说:   师父去见师娘了。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113章 生死间顿悟   发疯的花白露一剑拍飞一个弟子后,终于回过神来,转身用独眼盯着地上早已气绝的儿子,心顿时凉了半截,又见他竟捏碎自己给的九还丹,宁可去死也不吃自己给的东西……   “哈哈哈~”花白露发疯般冷笑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停止了杀戮,巨剑“当啷”掉地,瞬间化为一地碎石。   剧变发生在一瞬间,烟尘中,梁奚亭撑着破败的无方琴努力站起来。   只见花白露左手一旋,吸起地上半截钢刀,缓缓朝巨石走去。   “既然如此,便一起去死吧!”花白露的声音低沉如雷,透着可怖的寒意。   猛然猜到他的意图,梁奚亭瞳孔迅速扩大,一声“不要!”出口,却来不及阻止花白露。   只听“嗖”一声,半截钢刀插上巨石与悬崖脆弱的连接,随即“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巨石连带着莫远歌三人,一同坠下悬崖!   他的温如,他此生最大的付出和牵挂,没有了。   “不!”梁奚亭一声惨叫,连滚带爬朝悬崖边而去,手脚磕破,一路洒下血迹,终于爬到崖壁边。趴在崖顶,只见下面云雾蔼蔼,气旋流转,哪里还有巨石的影子。   “温如!”梁奚亭跪在崖边凄厉地哭喊。这是阿姐姐夫唯一的血脉啊,是与他生死与共的至亲!心痛如刀绞,以手捶地,凄厉痛哭。灰暗的天空又下起雨来,“霹雳啪啪”迎头浇来,洗去满地血,却洗不去挖心掏肺的丧亲之痛。   龙凤双刀东一个西一个躺在冰冷的草丛里,再等不回自己的主人……   “咴咴~”毛球扬前蹄微屈,朝着悬崖悲鸣,试图跃下去寻主人……   江千夜尚未从花知焕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远哥彻底消失。   他目光呆滞,发丝凌乱,缓缓站起,哆嗦着走到崖边,望着远哥掉下去的深渊,眼中蕴着深深的惊恐和不敢相信,连哭都不知道哭了,整个人似木偶般。   “唉……”场上不知道谁一声惋惜的叹息。   这声叹息犹如一把利刃,瞬间扎透江千夜的心,提醒他:   他的远哥,没有了   他的守护神,没有了   没有了   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没有了……   巨大的哀痛猛地堵在心头,越积越多,压在他心口,让他无法呼吸,透不过气来。   好难受……   好难受……   他双膝一软,双手捂着脖子猛地跪地,膝盖“当”砸在天阙剑上。   天空一道刺眼的闪电,随即“啪”一声惊雷炸在江千夜立身之处,瞬间激起刺眼的白光。众人只觉眼前一白,双眼刺痛流泪,短暂失去目力。   待白光散去,耳朵“嗡嗡”作响,勉强睁眼。只见烟尘中,江千夜手擎天阙剑,浑身冒着白烟。刚才的炸雷完全炸在他身上了,但怪异的是他身上并无半点伤痕,只是上身衣衫尽碎,披头散发,露出白皙的身躯。   头顶方才还一片灰暗的天空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圈,可见湛蓝的天空,烈日从圆圈中透下强光,把江千夜整个身躯都照亮。四周黑云遮挡处还阴雨不断,唯有江千夜身处之地烈日艳阳,这怪异的景象林令在场众人惊叹不已。   “他~他身体在发光!”一个妙染坊弟子惊恐地指着江千夜。   梁奚亭惊诧地发现,源源不断的日光汇聚到天阙剑尖,顺着漆黑的剑身,流进了江千夜的身体,在他周身经脉运转,经太阴、少阴、厥阴,再流转太阳、阳明、少阳,最后汇聚丹田。他周身泛着炽热的白光,刺得人直流泪。   江千夜面无表情,缓缓睁眼,空洞的眼神直视疯癫的花白露,天阙剑尖缓缓转向他,声若惊雷:“老贼,你可有过片刻后悔?”   梁奚亭大惊,张嘴愕然,尚未开口,杜颜真便撑着走过来惊叹道:“他……他顿悟了!”   是的,生死之间,江千夜顿悟了,由易筋境直入逍遥境。只是,这生死是远哥和师父的生死,他身虽没历生死,心却随远哥一起死了。   “哈哈哈哈~”花白露笑得撕心裂肺,前俯后仰,仅剩的一臂猛地一旋,凭空吸起无数飞沙走石,阴雨中只见他眸光暗沉,苍老的脸颊犹如暗夜幽鬼般阴森可怖,“姜氏贱人,那你可曾后悔?!”   这老东西消耗到极致,神魂颠倒,已然出现幻觉了。   江千夜狠毒一笑,一式阴精巨门无前勇,原本使得不顺畅的天阙剑法猛攻之式忽而无比顺手。只见他出剑如风,快如闪电,剑式暴涨,周身的白光汇聚剑尖,“嘶”巨大的白光冲出剑尖,“嘭”在花白露巨大的身躯上穿了个洞。   花白露倒退两步,仅剩的一只眼睛惊恐地望着眼前如天神般的江千夜,漫天砂石毫不犹豫朝他砸去。   此一式烂柯门飞沙走石,所到之处百兽退却,寸草不生。以天将一怒的形态袭来,江千夜就算是铜墙铁壁之躯也得洞穿千百个窟窿。   江千夜却不闪不避,一式无比正宗的汉河无极阵,无数飞沙走石皆为他用,瞬间在他身前打出一个牢不可破的护身阵,挡住满天飞沙走石。   两方石子在空中发出剧烈的碰撞,瞬间化为齑粉,烟尘四起。两人竟是旗鼓相当!   阵法下,江千夜狞笑:“老贼,我要你命!”言罢,举剑向天,只见日光如流,瞬间似连那耀眼的太阳都被他吸走光华,场上顿时晦暗起来。   “北极武曲统五岳!”江千夜俊美的眼眸蕴着微光,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芒,天地精华灵气皆流入他的身体。天阙剑原本黢黑的剑身浑身散发刺眼的白芒,隐隐可见光华在剑身流动,无数白光从剑身泄出,化为道道剑影,浮于空中。   剑影中,天阙剑朝花白露一剑刺出,漫天剑影随之齐齐袭向花白露。   众人只听得“嗖嗖嗖”道道剑影如飞蝗般纷纷刺中花白露,饶是他天将之身,依旧挡不住如此强劲和源源不断的攻击,在重重剑影中不断怒吼嚎叫,很快便被剑影淹没。   剑影搅动气流,震得耳膜生疼,剑影重重包围下,花白露惨叫声渐歇。   “收!”随着江千夜一声怒吼,剑影瞬间消散,露出了花白露的真面目。只见他恢复了正常身量,倒地不断抽搐,嘴角涌出血沫,眼神涣散。   江千夜那一剑,径直破了花白露天将之身,毁了他的丹田,在他胸腹穿了无数个血洞。   江千夜一脚踏在花白露肩头,浑身发光,在这脏污不堪的崖坪上,犹如一朵雪白的花。   大仇终于得报,亲自手刃花白露老贼,可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稍安前半生的苦难,可这代价太大了。   昨夜星辰已逝,满眼青山渐远……他的远哥,没有了。   如果当时自己死在长青山里,而不是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勾引他,或许他还在无忧无虑地走镖,闲了烹一壶茶,坐在院中逗着元宝,看孩子们练拳……   “哈哈哈哈~”江千夜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天阙剑“当啷”掉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凄然吟道:“无根树,仇恨种,怨念至深不罢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舟,常在鱼龙险处游。遇良人,要回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若不是执着于亲自手刃这老贼,早早便收手,远哥和师父都不会因帮自己达成心愿而殒命。   “都怪你~”江千夜颤抖着手指着前方的空气,“就是你~你害死了他~”他疯疯癫癫,披散着发,笑得眼泪横流,手捂着肚子摇摇欲坠。   他又疯癫了。   “这~他患了谵妄之症?”杜颜真愕然道,“我师父说过,过于重情之人经历大悲大喜,可能会……”   “唉……这孩子。”梁奚亭心中悲苦,“我来助他。”席地而坐,拉起断掉的琴弦,一曲《清心》缓缓从指下流出。   生死之间顿悟,九死一生。由于经历过于悲痛之事,心神大损,多数人破境片刻便撑不住,心脉破损而死。此时若有擅音律的大师,以注入内力的音律安神,可助破境者顺利度过难关。   舒缓悦耳的音律响起,江千夜却皱了眉,双眼血红,白牙森森,脸上挂着阴毒的笑,拾起天阙剑,对准花白露另一只好眼,一脚踏在他脸上,控制着他不能动弹。   “嗖”天阙剑下落,“噗”刺进眼中,花白露身子剧烈抽搐,张口只有一声虚弱的惨叫,双眼皆被刺瞎。   听着他的惨叫,江千夜极为享受地仰天闭眼,这声音可比梁奚亭那吱吱呜呜的琴声悦耳多了。   待花白露惨叫声断绝,又是狠辣一剑斩断其左臂,暗红的血喷射而出,染红了江千夜的脸。花白露又凄惨嚎叫起来,换得江千夜一脸享受。   “老贼,舒服吗?!”江千夜森然一笑,低声在花白露耳边一语,“嗖”一剑刺进花白露耳朵,“唰”拉出来,血从花白露耳朵喷射而出。   江千夜满脸血污,挂着阴毒的笑,下手无比残忍,手中天阙剑化作杀人的屠刀,一刀刀割着花白露的肉,刀刀避开致命要害,要让他受尽千刀万剐之苦,慢慢死去。   众人互相搀扶走到梁奚亭身后,默然不语看着江千夜屠杀花白露。他们也憎恨花白露,但见江千夜这般凶残,不由得都后背发凉。   一曲终了,梁奚亭悲哀地看着眼前血腥不堪的场景,缓缓闭上眼睛。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这一场混战,最终惨淡收场。   花白露没命了,可危柱山和妙染坊也死伤惨重,岳母,温如,达叔……悲从中来,梁奚亭闭目仰天,瞬间似老了十岁。   江千夜已经浑身血污,花白露在他剑下化作一滩烂肉,双眼失神地盯着江千夜,恐惧僵在他脸上,缓缓断了气。   江千夜杀完人,疲惫地站起来。他白皙的上身沾染了花白露的血,脸上、眼睛里皆是血污,犹如一尊可怖的杀神。   他像是没看见众人一般,冲毛球吹了声哨,原本打死也不让他骑的毛球竟然“咴咴”嘶鸣着冲到他身边,低垂着头颅,冲着他微屈前蹄,臣服于他脚下。   江千夜抹了一把脸颊的血污,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驾!”一声令下,毛球冲着山下疾驰而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皆默然不语。   半晌,梁奚亭才疲惫地道:“颜真,你送二姐回妙染坊,安顿好众弟子。”   “是。”杜颜真双手抱拳应道,随即担忧地看着梁奚亭,“梁掌门,你……”   风呼啸着刮过梁奚亭脸颊。他眸光暗沉,风尘满面,浑身是伤,悲怆地环顾四周,入眼满目疮痍:“我要去寻他,哪怕千难万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杜颜真惊了,见梁奚亭身子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扶住他,小声道:“梁掌门,这断魂崖深不可测,你如何下得去?”   风雨中,梁奚亭眸子里蕴着冷硬:“总能有办法。”   说着将无方琴背上,拾起两把断刀,毅然决然朝断崖另一边走去。那一边坡度稍缓,勉强可攀着下去。他将双刀插在崖壁上,双臂用力,以刀为仗,慢慢朝那万丈深渊爬去。 第114章 生当复来归   建安一十八年,北梁河清海晏。朝廷劝课农桑,鼓励经商,轻徭薄赋,渐渐富足。   断魂崖顶当年混战的痕迹已被荒草掩盖,重复往日荒凉,只是那巨石断裂处的痕迹依旧新鲜,铭记着那一场改变北梁江湖格局的灾难。   顺着悬崖往下约莫百丈处,一个山洞氤氲在云雾中。洞口一块巨大的露台伸出悬崖。露台上,赫然躺着当年从山顶掉下来的那块巨石,不过已经碎成了渣;露台之下,又是深不可测的深渊。   “今日如何,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洞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问道。   无人回应。   雾气蔼蔼中,只见山洞亮起了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轮椅上。他面容清癯,身材枯瘦,双眼蕴含精光,身着麻布衣衫,悬在轮椅上的衣衫下摆空荡荡,没有双腿。   他收了火折子,洞中情形在灯火下一览无余:一张粗糙的石桌,桌上摆着药石金针,一张冰冷的石床,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他正盘腿打坐。   屋中亮了灯火,年轻人才发现有人进来,转身看着老者,冲他抱拳一礼:“邬先生。”   只见他乌发玉颜,俊美无双,深邃的眉眼蕴着浅浅的温柔,不是莫远歌,又是谁?   “唉……”老者摇头叹气,“还是听不见。”   莫远歌皱眉凝视着他唇吻翕辟,努力想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奈何老者说话唇部幅度小,他又没学过唇语,最终还是一头雾水。他也不多做它想,下床穿好靴子,推着老者缓缓走出山洞,一老一小望着前方萦绕的雾霭,各怀愁思。   自从五个月前醒来,莫远歌便这样了。他只觉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醒恍如隔世。他记起自己被花白露所擒,被穿了锁骨和琵琶骨,武功尽废,坠落悬崖。可醒来时自己却完好无损,身上连受伤的疤痕都不见。稍稍运气,丹田之气充盈无比,竟比之前更盛。他疑惑起身,便见这老者缓缓进来。   老者和颜悦色开口与他说话,可自己却丝毫声音都听不见。无奈之下,老者蘸水为墨,在石桌上缓缓将如何救他一事说与他听。   “唉……待老夫将你耳朵治好,你便可离去了。”露台上,老者自言自语。   洞中无日月,两人在露台透过重重雾霭,勉强算见了一会天光,又回到洞中。这五个月来,莫远歌每日便是练功打坐,老者给他试各种苦药,皆来者不拒,问都不问,冲他微微一笑接过药便喝。两人甚少交流,若必须要交流,也是通过书写。   又过了几日,莫远歌坐在露台上运气打坐。自失聪后,他对气流的感知便十分灵敏,尤其在打坐之时。他闭目凝神,五心朝天,磅礴的真气从丹田流而出,流转周身经脉,只觉细腻的雾气流过脸颊与脖颈,萦绕周身。   这山洞位置偏下,飞鸟走兽皆断绝,此时却感知一股微末气流缓缓从崖底朝露台而来。随着那股微末气流,莫远歌还感到一下又一下的些微震动,似什么东西插进岩体,又抽出,随即又往上一些,再插入岩体。   有活物正攀着岩壁上来!   莫远歌猛地睁眼,咧嘴一笑,骤然起身,一手抓着露台边老树根,飞身一旋,身子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圆弧,另一只手在崖壁下一抓,便抓住一个人的肩膀,“唰”抓着那人飞身回崖上。   那人似没想到这露台上竟然有人,受惊不小,跌坐在地,抬头满眼惊恐地望着眼前抱着胳膊笑盈盈的年轻人。   一瞬间,舅甥俩四目相对,惊诧僵在二人眼里,随即化为悲伤、惊喜。   “舅父!”莫远歌惊叫,没想到竟在这里得以相见,“噗通”跪下,紧紧抱着梁奚亭。   梁奚亭此时万分狼狈: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双手布满老茧——长年累月用刀攀岩所致。哪里还有往日半分风采。   可怜他攀下断魂崖,一心只想找到莫远歌尸身。   这个念头撑着他,以非人的毅力,在断魂崖整整找了两年!野草蛇虫果腹,山岩水止渴,疲累了便以绳为床,挂在岩壁上小憩一番,无人与他说话,不知年月几何,几乎成了野人。   被莫远歌抱着,他麻木的脑子才逐渐反应过来。下意识揉搓着莫远歌脑后乌发,他怀疑怀中人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做梦。   麻木的双眼渐渐漫上酸楚,两滴滚烫的泪滚落脸颊,在莫远歌肩头衣衫浸出两小块湿痕,他才敢相信,他的温如,真的还活着,活生生在自己怀里。   “阿姐,我找到他了!”梁奚亭将莫远歌紧紧抱住,眼泪涌出眼眶,哭得无声,且悲怆。   半晌,梁奚亭终于平静下来,低头一看,莫远歌竟然晕厥在他怀里了。   薄雾袅袅,风声呼呼,这断魂崖常年只听得见风的呼啸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露台上放着一个木桶,桶里是冒着热气的药水,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莫远歌坐在桶里打坐,已然入定。梁奚亭经过一番洗刷,换上一身黑衣,已然从野人状态恢复过来了。   “晚辈危柱山梁奚亭,拜见邬先生。”梁奚亭冲轮椅上的老者行跪拜大礼。   “梁掌门无需多礼。”邬先生以手捻须,上下打量着梁奚亭,目露微笑,“你们舅甥俩,竟都这般大了。”   梁奚亭起身坐在木桶边,一边从桶里舀水浇莫远歌的背,一边道:“老先生何出此言?莫非你认识我们舅甥俩?”   “认识。”邬先生道,随即岔开话题,指着莫远歌道,“老夫用了一年半方将他救回来,他心神尚弱,大悲大喜对心神伤害极大,所以才会晕厥,需用这药浴泡上两个时辰。”   梁奚亭又对老者抱拳一礼:“邬先生的救命大恩,晚辈感激不尽!”   邬先生摆摆手,慢悠悠地道:“先别急着谢老夫。老夫花这么大力气救他一命,又费尽心机将他脱胎换骨,自然不是闲得无聊。”   梁奚亭连忙拱手道:“邬先生有话请讲。”   邬先生抬头望着朦胧的雾气,此处位于断崖深处,日光穿不透雾气:“老夫在这洞里,住了十几年了……十几年不见天日,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苟活着。”转头看着泡在药水里的莫远歌,苍老的眼里透着些许疯狂,“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夫终于等到他了。”   梁奚亭一头雾水,道:“还请先生赐教。”   邬先生眼里的光一闪而过,随即沉了下去,闭目仰天:“你可知,老夫是谁?”   梁奚亭摇头:“邬先生隐士高人,晚辈见识浅薄,还请赐教。”   邬先生脸上闪过一抹傲气:“老夫乃天阙圣司!”   天阙圣司?!天阙城除了城主,何时有了圣司一职?梁奚亭心头一紧,隐隐觉得已接近当年的真相。   警惕之色一闪而过,梁奚亭袖中手握拳又松开。这老者如果要对自己舅甥俩不利,也不用费尽心机救回温如了。他试探着问道:“难道邬先生,是天阙城的人?”   “是。”邬先生示意他坐下,娓娓道来,“世人只知天阙圣城为皇家看守天阙密卷,却不知天阙圣司乃开启天阙密卷的唯一人。从太祖开始,天阙城建立之初,对外设城主,统领江湖群雄,看守天阙密卷;对内设天阙圣司,掌控天阙密卷开启之法,代代相传,城主亦不得打探密卷开启之法,否则罪同谋逆。天阙圣司隐居断魂崖顶,世世代代研习密卷,从不出世。”   “原来如此,难怪世人只知有城主,却不知还有圣司。”梁奚亭恍然大悟,心念微动,随即试探着问道,“天阙密卷不是已有修习之法,为何还要世世代代研习?”   邬先生轻笑:“这本是皇家机密,谁来窥探皆为死罪。不过老夫如今被人害成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可怕的!”转头看着梁奚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那自是因为,习了天阙密卷的人,有着天大的缺陷。”   果然如此,梁奚亭连忙追问道:“何种缺陷?”   邬先生神秘一笑,一双晶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梁奚亭,道:“天阙密卷记载了如何让人脱胎换骨、武功突飞猛进之法,可激发人所有潜能,将速度、敏捷、力量提升到非人可达的状态,且身如玄铁,刀枪不入。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逍遥境,在他面前犹如孩童的把戏。”   “但有得必有失,习了天阙密卷虽力可撼山,无可匹敌,但面有异象,皮硬如铁,不能人事。”邬先生冷笑,“帝王之家最重子嗣,若太祖的子子孙孙都来开启密卷,只怕这江山坐不了三代就得改名换姓。”   “难怪……”梁奚亭恍然大悟,“难怪武帝不近女色,原是不能。他接回唯一的儿子,对他寄予厚望,原也是无奈。”   “但是他可以。”邬先生一指莫远歌,得意一笑,“历代天阙圣司呕心沥血研究祛除缺陷之法,到老夫这里,终有大成。”   梁奚亭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哆嗦着手指指着莫远歌,结结巴巴道:“他~他~你把他~”   邬先生意满志得点头:“没错,他也习了天阙密卷。” 第115章 冰潭玉之秘   梁奚亭一时有点不敢接受,脑子转得飞快,各种杂乱的念头纷纷冒了出来:   “他竟然和武帝一样了?那还是人吗?”   “他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啊?”   “他到底还能不能人事?”   ……   梁奚亭满眼不敢相信,围着木桶,目光一寸寸扫过他大外甥的脸颊和身体:莫远歌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在这洞中常年不见天光,皮肤白得有些通透。他闭着眼,睫毛修长,略微抖动着,俊美无铸,整个人犹如玉雕的一般。   梁奚亭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触手温暖柔软,与常人无异,并不像武帝那般皮硬如铁。   “他……他完全与常人无异么?”梁奚亭满眼惊诧,转头看着邬先生。   “当然。”邬先生意满志得,目光寸寸扫过莫远歌身体,满眼欣赏,“他可是老夫此生最得意的佳作,没有任何缺陷,勇猛无双,无可匹敌。”   “等等。”梁奚亭还是不敢相信,质疑道,“先生怎知他能不能……能不能人事?”   这话问出来实在太过羞耻,但梁奚亭关心则乱,哪顾得上有礼无礼。   邬先生脸色瞬间难看,噎了一下,有些生气地道:“老夫这把年纪做他祖父都说得过去,有什么看不得摸不得的?他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看一下摸一下么?”   那就是被他摸过了。   想到自己的大外甥被这么个皱皮老者给摸了,梁奚亭心头一阵恶寒,同时也放心下来,连连拱手道歉:“先生教训的是,晚辈唐突了。不知先生用什么手段将温如变成这样?还请赐教。”   “自然用他腹中冰潭玉。”邬先生语出惊人。   “冰潭玉?”梁奚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都说天阙城丧心病狂,用孩子养冰潭玉练邪功吗?难道竟是……想到那个可能,梁奚亭瞬间手脚冰凉:难道当年天阙城被灭,竟是一场惊天大阴谋?   “烦请先生详细说来。”梁奚亭声音发颤,若天阙城真是替武帝背了锅,那数万人岂不是活活冤死了?   邬先生推着轮椅缓缓走到露台边,望着漫天雾气,缓缓道:“这事还得从文孝和亲被害一事说起。”   “愿闻其详。”梁奚亭拱手道。   “当年文孝那孩子被阴山王所害,那时萧景明才登大典不过两年。”邬先生回忆道,“萧景明天生瘦小,文武资质皆为中下,并非皇储良选。但先皇唯有他和文孝一子一女,是以勉强登极。尽管他刻苦勤勉,无奈天资有限。他要御外辱,要安天下,加之文孝自请和亲和被虐杀两件事刺激之下,他渴望变得强大的欲望空前强烈。”   “于是他想效仿太祖,开启天阙密卷?”梁奚亭问道。   “没错。”邬先生道,“他渴望获得天阙密卷的力量,于是便来求老夫。太祖有遗训,后世子孙不得擅自开启天阙密卷,老夫自是不能答应他。他便苦苦哀求,声泪俱下,承诺报了文孝的仇便退位,以太上皇身份辅佐继位幼子,以偿违背太祖遗命的罪过。”   “老夫别无他法,他毕竟是皇帝,如此跪地哀求,加之老夫对文孝之死的愤懑,唉……老夫一时心软,终自食苦果,悔不当初。”邬先生闭眼长叹。   萧景明求他时的承诺或许发自真心,但人一旦登上了权力的巅峰,掌握无上的权势与财富,享受过俯视众生的感觉,便再回不去了。所以武帝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在所难免。   紧接着,邬先生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隐秘:   “老夫当着萧景明的面开启天阙密卷,首页上书:欲成大事者,需泯灭人欲,断子绝孙,丧失嗅味二觉,用资质上乘冰潭玉,辅以锻体之法苦炼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大成。后面便是养玉、锻体之法。”邬先生叹息,“养玉童子,称为玉皿。玉皿资质越好,所产冰潭玉资质越上乘。”   这些年,莫远歌腹中冰潭玉将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原来竟是因为贵人想要变得强大!那么多世家子弟,被父母欢欢喜喜送上天阙城,以为能在那里学有小成,没想到竟是羊入虎口,做了别人养玉的工具,最后还落得死无全尸!   他自己资质不好,就要剥夺别人的资质、甚至生命来全他的欲望!天阙密卷造就的到底是战神还是邪神?!   看着莫远歌安稳的面容,梁奚亭差点栽倒,一把扶住木桶边缘,转头看着邬先生,眼睛漫上杀气:“丧心病狂!”   邬先生不以为意,叹息道:“老夫希望萧景明看到密卷内容能打消念头,谁知他竟毫不犹豫命我着手准备。”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莫远歌一眼,“他令江海平从民间召集百名武学资质上乘的童子,以闭关苦练为由,将他们交给我养玉。”   “你!竟也下得去手!”梁奚亭咬牙切齿,眼睛似要冒火。尽管早已经是前尘往事,听到真相还是令人愤恨不已。   邬先生苦笑摇头:“梁掌门,别天真了,老夫是天阙圣司,这便是老夫的天职。”   梁奚亭声音隐藏不住的怒气:“如此伤天害理,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哈哈哈……”邬先生凄然大笑,看着自己浑身上下,反问梁奚亭,“老夫遭的报应还不够吗?天阙城遭的报应还不够吗?江海平为他鞍前马后,连自己的孩子也折了进去,最终落得个灭门的下场,他遭的报应不够吗?!”   “江海平如何舍得将他独子送去当……当玉皿?”提到那个词,梁奚亭声音都是颤抖的。   “江海平只是城主,根本不知天阙密卷里写着什么。”邬先生倒是坦然,“老夫说什么,他都会信。”   “你与他有仇?为何要这么做?!”梁奚亭惊了。   “当然无仇。”邬先生道,“那些江湖世家可不那么好骗,只有城主将独苗送来了,他们才会深信不疑,放心把孩子送过来。”   梁奚亭心头一阵恶寒:“你们真是丧心病狂!”   “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梁掌门不会这么天真吧?难道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血?”邬先生反唇相讥。   梁奚亭冷笑:“梁某杀人如麻,可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从不沾染无辜孩子的血。你们想过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该多伤心?!”   “哈哈哈……”邬先生仰天大笑,“无辜?梁掌门,别天真了,无辜向来是被害后别人给的怜悯之称。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弱便是罪过!”   眼见他如此疯狂,梁奚亭懒得与他争辩,回头看着莫远歌,软了语气:“那你为何留下温如?”这老怪物方才言语之间似对温如渴求已久,想必温如身上有与那些孩子不同之处。   “自然是看好他。”邬先生看着莫远歌,看着自己的完美之作,“他天生经脉奇宽,堪称武学奇才,如璞玉浑金,乃上佳玉皿。他产的冰潭玉至臻上品,只需小小一颗,便可抵那百名童子所产。如此好的苗子,老夫怎舍得杀他采玉。”   梁奚亭看着这老疯子,讥讽他:“被您老人家看上,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邬先生不计较梁奚亭的冒犯,道:“玉皿结出冰潭玉后,便如坠冰窖般寒不可挡,便痛不欲生,直到被采玉后死去。”   “等等。”梁奚亭打断他追问道,“你是说当年那些少年都是因采玉而死,并非因受不住冰潭玉的寒而死?”   “当然。”邬先生道,“那不过是萧景明为嫁祸天阙城为编的瞎话,这样才能将民众的怒火引到天阙城身上,才不会怀疑那些孩子的死因。”   “难怪,难怪那些孩子死了尸首都不见。”梁奚亭冷笑,“武帝为何一定要灭天阙城?”   “因为开启天阙密卷后他才知道,江家世代守卫的天阙城,他们所习的天阙剑法,专克习过天阙密卷之人。”邬先生道,“太祖当年便预见天阙密卷的力量过于可怕,才与副将江鸿飞一同悟出专门克制它的天阙剑法。萧景明开启天阙密卷,得知天阙剑法能克之,便绝对容不下天阙城。既然下决心要灭天阙城,自然所有的脏水都要往它身上泼。”   天阙剑法竟然克制习过天阙密卷之人!将天阙城一分为二,城主掌握天阙剑法,圣司掌握密卷开启之法,以双重保险来禁止后代子孙打天阙密卷的主意。可见太祖当年便预见了,天阙密卷的力量若落到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将会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   梁奚亭心中一惊,两年前江星河入逍遥境的异常历历在目。只希望那小子没有彻底疯癫。心中有了计较,梁奚亭又问道:“那你用什么手段瞒住尚未成熟的玉皿?”   “用毒。”邬先生道,“玉皿体内的冰潭玉一旦成熟,便会被下毒,给其他人造成他是被冰潭玉害死的假象。”   梁奚亭恍然大悟:“你放温如一马,不是看好他,是要通过他将话传出去,好嫁祸天阙城吧?”   “不,老夫是真心实意想要莫远歌活着。让他活着出去作人证,是老夫求萧景明留莫远歌一命的借口之一,但这还不足以让萧景明放过他。老夫又告诉萧景明,莫远歌体内冰潭玉质地上乘,其效用完全以一抵百。不如留着他,若有朝一日老夫研究出化解他异象之法,说不定还需用他体内冰潭玉。”邬先生道,“如此,萧景明才答应留他一命。”   “你留温如活着,仅仅因为不舍杀他?”梁奚亭怀疑这老狐狸没那么好心。   “莫远歌是老夫留的一颗暗棋。老夫助萧景明练成天阙密卷后,若他变成残暴嗜血的暴君,老夫便将莫远歌如法炮制,用以压制他。”邬先生道,“老夫暗中观察这些孩子。他们每日不服完药,便会被毒打。很多孩子不肯吃,遑论帮他人服药。唯有莫远歌能做到帮他人服药,明知有害,却毅然坚持,难能可贵!这般品性温良,怜小惜弱之辈,即便将来拥有强大的力量,也一定不会变成残暴的人。”   在洞察人性,识人之明上,这老狐狸还真是有一把刷子。   “萧景明野心太大,为人又薄情寡义,十分狠毒。他欲将知道真相的人全都灭口,毁尸灭迹,从今往后,他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高手。”   “说具体点。”梁奚亭道,“他陷害天阙城的细节,还有花白露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在养冰潭玉期间,萧景明探得江海平与花白露之间的嫌隙,派袁福芝接触花白露,对他威逼利诱。”邬先生道,“他让花白露告御状,诬陷天阙城用童子练邪功。若花白露不答应,天阙城的下场便是烂柯门的下场。花白露本来对江海平怀恨在心,加上萧景明的威胁,当即与袁福芝一拍即合。”   “难怪。”梁奚亭皱眉道,随即又好奇地问道,“那将花明月据为己有,是否为武帝授意袁福芝?”   “当然不是。”邬先生道,“萧景明为人歹毒狠辣,手段铁血阴险,但不下作。那不过是袁福芝打着他的旗号以权谋私。”   难怪,待利用完这些人后,武帝便借助逐渐铲除烂柯门,铲除袁福芝,铲除一切知道真相的人。这期间,他与梁奚亭、江星河利益相通,所以自己舅甥复仇之路这般顺利。   那两年前花白露失踪许久,又突然出现,火烧镖局,诱杀温如与自己,是否为武帝授意?   梁奚亭心头一阵恶寒,武帝实在太过狠毒绝情。无论是对天阙城还是烂柯门,或者鸿安镖局,丝毫不念曾为他立下的汗马功劳,说杀就杀。更是不择手段,栽赃嫁祸,借刀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花白露后来当真将他女儿拱手转赠那太监?”邬先生问道。   看来这老狐狸在天阙城灭之前便进了这深渊,后来之事皆不得而知。梁奚亭心中有了计较,抱着双臂,似笑非笑:“是啊~花白露既然答应了袁福芝,他敢食言么?”   “啊呀,呸!这老东西真不是人!”邬先生一脸唾弃骂了一句。   和你半斤八两。梁奚亭心中嘀咕一句,随即想起花明月收到的那封信,心道:这老狐狸熟知内情,那封信会不会是他写的?   随即问道:“天阙城尚未灭门时,花明月曾收到过一封信,里面说花白露与袁福芝勾结,欲图谋天阙城。莫非这封信是你所写?”   邬先生哈哈大笑:“老夫可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她们父女相残,与老夫何干?”   这老狐狸什么脏心烂肺的事都认了,不至于在这事上说谎。看来熟知当年内情的人并没有被武帝杀完,除了这诈死的老狐狸,至少还有一个神秘人尚且活在世上。他究竟是谁?竟熟知内情,还能在武帝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梁奚亭又问道:“你既然知道武帝要灭天阙城,为何不逃?”   邬先生叹息一声:“天阙圣司代代相传,从小被灌输忠于北梁皇室,老夫那时虽有些担心萧景明事后对老夫也如对江海平那般卸磨杀驴,但老夫还未收徒,天阙圣司尚无传人,便想着他应当不会立即对老夫下手。”他一咬牙,“谁知!”   梁奚亭幸灾乐祸地道:“人家早已习得天阙密卷,连与他世交的城主都说灭就灭,还在乎你一个小小的圣司?”   邬先生苍老的眼眸中蕴着深深的恨意,随即淡然:“小子,你说得不错。老夫悔呀!悔不当初!”闭目仰天,久久不能释怀。   梁奚亭看着四周,这山洞虽简陋,却样样齐全,在这里藏一辈子也不成问题,当即起疑:“你既看得通透,想必除了温如,另有后手吧?”   四周冷风呼啸,云雾蔼蔼,不见天日,凄然惨也。邬先生微微一笑,道:“你小子当真聪明。老夫当年做了两手准备,若萧景明成了残暴嗜杀的暴君,便用莫远歌对付他;若他对老夫起了杀心,老夫便假死,静待时机。” 第116章 祸兮福所倚   梁奚亭随着邬先生穿过长长的山洞,随即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绿洲跃然眼前,约莫有数十里方圆,遥遥可见对面崖壁,抬头是雾蒙蒙的天空,由于离崖顶太远,隐隐只见小小的一块圆形。   这绿洲长满巨型藤蔓植被,还有不知名的蕈菇,不似外间植被模样。两人身前还有一个池塘,波光粼粼,似有不少鱼类。   难怪这老狐狸能在这百丈深的悬崖绝壁生存如此之久。梁奚亭心中震撼,抬头望着四周,问道:“此处巧妙,不知先生是偶然得来,还是事先准备?”   邬先生望着上方雾霭沉沉的洞口,那处只剩遥遥一个光点,上面有他渴望已久的天光:“此处不见天日,若非老夫事先准备,哪来的这般光景。”   “愿闻其详。”梁奚亭心中震惊,此处深入地底百余丈,这老狐狸是如何一点点把吃穿用度运下来的?还有,他又是如何接住温如的?当时温如被困在巨石上,即便这老狐狸力举千钧,也不能在巨石俯冲力道下接住他。   “老夫早年偶然得赠一批金丝,那金丝来自天外陨铁,材质奇特,十分柔软坚韧,刀劈斧砍亦不能伤其分毫,只能以高温熔断,老夫觉得无用,便弃在库里。”邬先生道,“直到感觉萧景明起了杀心,便心生一计,仿照蜘蛛织网的方式将那金丝编织成网,嵌在崖壁上。那处恰好被云雾遮掩,站在崖顶便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所以你用那金丝网往这山洞运物资?”梁奚亭聪慧,一点即透。   “不错。”邬先生回忆道,“老夫在金丝网上垂下绳子,慢慢往下爬,发现了这个洞穴。便利用半年时间,一点点往下运东西。”   梁奚亭道:“我还有个疑问。你如何笃定武帝会逼你跳崖?而不是直接杀你?”   邬先生微微一笑,道:“老夫对他有求必应,事事周到。他还对老夫有所承诺,再怎样也不好意思当面杀我,必是派人暗杀。只要来人不是他,老夫总有时间应对。”   梁奚亭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衫下摆,没忍心再问下去。这老狐狸诈死,付出的代价也够大了。   “你便是用那金丝网接住温如?”梁奚亭问道,“他与巨石同时坠下,那金丝网撑得住?”   “自然撑不住。”邬先生道,“老夫当日在露台养神,听见上方打斗声剧烈,伴随着巨石的松动声,便知有大事发生,立即躲回山洞里。”   “过了许久,巨石便摔在露台上,地动山摇,差点将露台砸断。”邬先生回忆道,“待烟尘散去,老夫才出来。这时巨石已碎成渣,还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完全成了碎骨肉。老夫抬头看,就发现莫远歌躺在那金丝网中。”   那两具残尸,便是伍智达和陈显忠了。梁奚亭心头一痛,自从爹娘过世后,伍智达便不辞劳苦担起照顾他的重担,任劳任怨;他却对伍智达当年见死不救耿耿于怀,以至于这么些年总是在言语上对他不敬。   如今达叔走了,恩怨一笔勾销,唯一疼爱他的长辈没有了。梁奚亭心头沉重,闭着眼一声不吭,听邬先生继续讲。   “我问了莫远歌,他说巨石坠崖的瞬间,那两位老者竟都不顾被穿琵琶骨,同时朝他发力,用尽内力将他往天上推,直至他脱离巨石。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抓住崖边的树枝杂草,减缓下坠的速度,最终落到了金丝网里。”邬先生叹道,“巨石下坠速度本来不该这么快,加上这两人的推力,坠在露台上便成了渣。”   听到这番话,梁奚亭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总是埋怨伍智达,总提及当年的事往他伤口撒盐。可伍智达却从没怪过他,用半辈子向老镖头赎罪,向危柱山赎罪,护着他们舅甥俩长大,拼死保住了鸿安镖局最后的血脉。   念及与伍智达相处的点滴,他的音容笑貌似寒刀,一刀刀割在梁奚亭心头。悔不当初,若当初懂事一些,不那么睚眦必报,今日悔恨是否会少一些?   梁奚亭闭目仰天,止不住的热泪顺着脸颊流下。连忙转身抬袖擦掉,依旧忍不住声音里的哽咽:“不知,邬先生把他们二人葬在何处?”   邬先生指着池塘对岸的茂林道:“在那处。老夫身残力量小,残尸已分不出谁是谁,便掘了浅坑,合葬一处了。”   梁奚亭心头激荡难平,尽管这老狐狸往日助纣为虐,但冲他救治温如,收敛伍智达尸身,便是自己天大的恩人。   他“噗通”冲邬先生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正色道:“晚辈知道,过往的事非先生一己之力能改变。先生救温如于水火,葬达叔残尸,便是对晚辈有天大的恩德。邬先生有任何吩咐,晚辈舅甥俩定竭尽所能办到。”   邬先生望着远处茂林,苍老的眼睛蕴着化不开的执念,一字一顿道:“老夫别无他求,只想要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萧景明跪在皇家祠堂向太祖谢罪,践行当初对老夫的承诺,退位让贤!”   梁奚亭缓缓站起,道:“邬先生可知天阙城后人还活着?当年天阙城背上污名,被灭九族,死了几万人,这事可不能这么轻易算了。”   “后人?”邬先生脸色瞬间查摆,嘴唇都在哆嗦,颤声问道,“江星河还活着?”   梁奚亭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学会了天阙剑法,已然入了逍遥境。”随即笑道,“还是我那大外甥的生死至交。”   这消息像是一颗炸雷,瞬间将邬先生炸得楞在当场,随即想到当年对江星河做下的事,还有对天阙城的见死不救,他慌了。原本想要重回地面,重见天日,风风光光向萧景明复仇的念头瞬间被掐灭。   “不……老夫不能上去。”邬先生手都在哆嗦,抬眼乞求梁奚亭,“你和莫远歌去帮老夫复仇,千万别对外人说起老夫的存在。”   这老狐狸当年做下亏心事,自是不敢面对江星河。梁奚亭笑道:“他不知当年内情,更不知你的存在,先生这么怕他做什么。”   “不。”邬先生竟开始瑟瑟发抖,眼神闪躲,“当年老夫把他骗去做玉皿,他岂有不恨之理。不……老夫绝对不能上去……这么多年,老夫也习惯这里了。”   他抬头望着梁奚亭,坚定地道:“莫远歌腹中冰潭玉已经化解,只是耳聋了。待老夫治好他,你们便走吧。记住,千万别提见过老夫。”   梁奚亭道:“如此也好。邬先生所托之事,晚辈舅甥二人定向武帝讨要说法。只是若需先生协助,先生可切莫推辞。”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二人便往回走。黑漆漆的山洞里,梁奚亭推着轮椅缓缓前行,又担心莫远歌的身体,问道:“先生,你说武帝身有缺陷,丧失嗅味二觉。可温如如今也没有听觉,是否为新的缺陷?”   “不可能。”黑暗中,邬先生斩钉截铁道,“天阙圣司世世代代研习天阙密卷,老夫有把握不会出现新的缺陷。至于他的耳聋,老夫估计是当年摔下悬崖时伤了头颅。”   “那他耳朵可有外伤?”梁奚亭连忙追问。木兆   “当时他浑身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邬先生叹道,“他双腿多处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身上除了被穿了琵琶骨和锁骨,还被洞穿了几个窟窿。本来是救不活的,但老夫认出他了,又摸到他腹中冰潭玉,正中老夫下怀。便死马当活马医,用锻体之法开始对他进行锻造。”   虽然是往事,但听到莫远歌当时的境况,梁奚亭还是心疼得厉害:“他……当时可有意识?”   “没有。他已近弥留,若不习天阙密卷,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他的命。”邬先生道,“即便老夫开始锻造他,中间依旧凶险万分,好几次差点没命。不过好在总是有惊无险,经过八十一天的锻造,他习成天阙密卷,身上的伤渐渐痊愈。”   “但因为他伤得太重,沉睡了一年半,伤才渐渐好了,只是心神依旧十分衰弱,稍稍刺激便晕厥昏睡。老夫便让他养着,刻意忘记那些惨烈的经历。”邬先生道,“他很想早些回到上面,老夫没让。一来让他养好心神,二来想治好他的耳聋。”   原来如此。梁奚亭心中有了计较,推着邬先生走到露台。   莫远歌已从浴桶内出来了,换上一身轻薄衣衫,衣领半敞,湿发半干覆满背,白皙的脸颊还有些许水珠,犹如沾露的白玉,俊美得令人心颤。   “舅父,邬先生。”见二人过来,他轻唤了声,赤足朝二人走来。白皙的裸足踩在冰冷粗粝的石子上,他脸上却无任何不适之感,依旧一副柔和的模样。   梁奚亭上下打量着他,仔细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连些微表情都收纳心底。见他赤足而来,眉头一皱,责备道:“硌得不疼么?把鞋穿上。”   可惜他一番关切的责备,只换得莫远歌眉头轻蹙,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迷茫地站在原地。   梁奚亭“啧”了声,走过去扶他坐在椅上,耐心地蹲下去用绢布将他双足擦净,抬头对上莫远歌那双黑漆漆的眼眸。   莫远歌正用一双小狗眼看着自己。梁奚亭叹了口气。如今他什么都听不见,想跟他商量点事情都费劲。算了,且等着吧。   莫远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多谢舅父。”随即担心地问道,“星河,可安好?”   梁奚亭知道他听不见,蘸水为墨在石桌上写下:他安好,一切无恙。你现在心神尚弱,且莫多虑。待你痊愈,舅父带你回去见他。   莫远歌深邃的眼眸久久盯着那水写的字。   他安好,一切无恙。   可怎能无恙?他那么依赖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崖,会伤心成什么样?会不会又诱发那癫狂之症?   怔怔地望着桌面水迹慢慢干涸消失,莫远歌收了心神,红着眼睛对梁奚亭道:“舅父说的是,我当好好安养。只要他还活着,我什么都不怕。”说完横袖擦了泪,又闭目打坐,静默如老僧,很快又入定了。   梁奚亭心头酸楚,当初阻拦二人的心思,在莫远歌坠崖、江千夜生死间顿悟时就消散了。只要温如好好活着,梁奚亭什么都不求了。   邬先生看着莫远歌清雅的面容,道:“这孩子十分刻苦,又温文有礼,老夫打心里喜欢他。只想早些把他治好,少让他吃点苦。”   梁奚亭见邬先生望着莫远歌,慈爱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道:“先生对温如有再生之恩,待我们将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完成先生嘱托,便下来接先生上去。”   邬先生连连摆手:“算了,老夫当年助纣为虐,哪还有脸面对那些孩子的亲人。”随即凄然一笑,仰头望天,“老夫这样的老怪物,最好的下场是与萧景明同归于尽……可惜没机会了。往后,便交由你们这些晚辈了。”   梁奚亭不再坚持,转头看着打坐的莫远歌,问道:“他还需要养多久?”   “至少还需三月。”邬先生思绪拉回莫远歌身上,“他心神尚弱,若回到上面,见到故人或者敌人,又会晕厥,况且他耳聋之症必须治好。”   “先生有多大把握能治好他?”既已寻到莫远歌,梁奚亭急着回危柱山。他走时宋晓云身怀六甲,两年过去了,想来孩子都一岁多了,可自己却一眼都没见过。   “若他是常人,倒是不难医治,只需银针刺穴,三两个疗程定能稍有恢复。可他如今刀枪不入,银针刺不透,只能以汤药医治,效果便差。”邬先生解释道,“习了天阙密卷,对外界的刺激,皮肤筋骨坚如铜墙铁壁;只有他主动接受,才会如常人一般皮肉柔软,能轻易刺穿。”   “温如不是骄矜之辈,怎会排斥扎针?”梁奚亭疑惑道。   “这非他能控制。”邬先生道,“需身心同时对一个人完全不保留的信任,方才可以。”   梁奚亭知道莫远歌虽感激这老狐狸,但身上冰潭玉的根源正是他。身体可以信任他,心里也多半排斥。看样子这老狐狸也知道这缘由,便道:“让我来试试。”   梁奚亭有信心,自己是莫远歌在这世界上最信任之人,除了那疯癫的臭小子。   明知没有希望,依旧在这荒芜人烟的悬崖绝壁苦苦寻找两年,等同自我流放,尸首也要寻回。就算对亲儿子也未必能做到如此,梁奚亭却为莫远歌这么做,这是何等强大的感情?邬先生当即毫不迟疑地点头:“好。老夫教你。”   梁奚亭认真跟着邬先生学针灸之术,他本就博学多才,不到半个时辰便将针灸顺序、每一根针力度深浅熟烂于胸。   莫远歌已然醒来,见梁奚亭拿着银针过来,眼中尽是疑惑:“舅父,银针扎不进去。”   梁奚亭微微一笑,取水在石桌上写下:“你且闭眼放松,全身心信我。我有办法让你复聪。”   莫远歌看完,当即闭眼,浑身放松。   梁奚亭捏着银针,盯着莫远歌苍白的脸颊,额头出了些许汗珠。银针尖细的针头刺到莫远歌太阳穴。稍稍用力,细腻的皮肤顿时凹陷下去。梁奚亭轻轻转动手指,只听“刺”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银针破皮而入,精准刺入穴位。   梁奚亭和邬先生两人相视一眼,顿时松了一口气。 第117章 祭拜伍智达   祭银枪王伍智达   本是恣意逍遥者,侠骨银枪盛名硕。   半生飘零雨打萍,终是魂归天涯客。   今日,梁奚亭将莫远歌头上最后一根针拔下来,莫远歌便觉耳朵“嗡”一声,随即脑子里一声尖啸。他身子一抖,连忙捂住耳朵。尖啸拖着长长的尾音,随即脑子里犹如开了一场水陆道场,噪音漩涡般地往耳朵里钻,嘈杂无比。   梁奚亭见他有异,连忙关切地扶着他,一声声在他耳边唤着:   “温如~”   “你怎么了?”   ……   这声音忽而缥缈天外,忽而近在眼前,伴随脑中的嘈杂齐齐向莫远歌袭来。他只觉天旋地转,脑子疼得像是被劈了一般,胸口烦闷无比,冷汗出了一身,随即一头栽倒。   “温如!”梁奚亭一把抱住他,轻拍他脸颊试图唤醒他。莫远歌脸颊更加苍白,挂着汗珠,虚弱地半闭着眼,只剩下微微喘息。   脑子里的嘈杂慢慢消散,胸中的翻腾也平静下来,只剩下耳边微弱的一声声呼唤。莫远歌的耳朵似被塞了两朵棉花,朦朦胧胧,听不清晰。   “舅父~我听见了。”莫远歌虚弱地撑起身子,皱眉甩了甩头,想把耳中那朦胧甩掉,又用力拍着耳朵。   “太好了。”梁奚亭激动地搓搓手,见他蹙眉以掌拍耳,连忙拉住他手制止他,“你方才恢复一点,不可急躁,慢慢来。”   明明梁奚亭近在咫尺,可他的声音却像是穿透了很厚的膜才传到耳里。莫远歌听得迷糊,疑惑地大声问道:“什么?”   梁奚亭见他如此,知道他听不清晰,只得大声道:“我说,不可急躁,慢慢来。”   莫远歌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笑眯眯地道:“舅父,我们可以回去了吧?”   邬先生推着轮椅缓缓从山洞里出来:“如今才过去两月,你心神尚弱,还需静养一月。”   他声音本就不大,在莫远歌听来更是犹如蚊呐,转头疑惑地看着邬先生:“先生说什么?”   跟这半聋的人说话费劲,邬先生无奈只得提高声音:“尚需一月。”   不仅莫远歌,梁奚亭也归心似箭,连忙道:“先生把那药方给我,我管着他,不会有问题的。”   莫远歌听不清梁奚亭说什么,但从梁奚亭的神情来看,知道他向着自己,于是连连冲邬先生点头。   邬先生见二人这般坚持,叹了口气推着轮椅返回山洞:“好吧,既然你们坚持。你们先去祭拜一下那两位老者,待老夫备好药,你们便可离开。”   莫远歌能听见了,舅甥俩终于能畅快一谈。不过因为他听不清晰,两人在长长的山洞里交谈着,声音大得像在吵架。   “舅父,我掉下悬崖后,发生了什么?”莫远歌不自觉声音就十分大声。   梁奚亭知道他最想知道的是那人的事,当即道:“星河见你坠崖,生死间顿悟,径直入了逍遥境。”梁奚亭隐去他疯癫一事,“他杀了花白露。”   “生死间顿悟……”莫远歌默默重复了一句,随即陷入沉寂。   生死间顿悟意味着什么,莫远歌再清楚不过。   “花白露一死,我便下崖来寻你了。”梁奚亭知道莫远歌在想什么,连忙道,“后面他怎样,舅父就不清楚了。”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他的星河疯了,那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莫远歌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默默走了有片刻,他一直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如,你认为花白露突然火烧倒座房、诱杀你我,是他自己的谋划,还是有人相帮、或者主导?”尽管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但梁奚亭还是想知道莫远歌的想法。   莫远歌沉默片刻,道:“我想,大概与我进宫安抚玉玉有关。”那日武帝冷漠凌厉的眼神,柳榭卿欲言又止的提醒,以及最后忍不住的劝阻,足以让莫远歌相信,武帝要除掉镖局。   这一点他原本没没有想到,直到被花白露穿了琵琶骨和锁骨,绑在巨石上,看着众人与花白露拼死搏斗,痛定思痛,他才想明白这场祸事所为何来。   一切都源于君父之妒,源于鸿安镖局的存在威胁到了皇家颜面。   梁奚亭点头,随即又想到他看不见,大声“嗯”同意他的观点。道:“那一场灾难,几乎让鸿安镖局灭门,危柱山、妙染坊皆被重创,只剩个没被波及的云章书院,但风闻征也被废了武功,逐渐日薄西山。”   “整个北梁江湖势力,几乎被碾压殆尽。”莫远歌声音透着疲惫,“他的目的,达到了。”   “是啊,他在背后搅弄风云,让四大门派互相残杀,最终玉石俱焚。利用早已成立的理侠司,他轻易便能将北梁整个江湖握于掌中。”梁奚亭自嘲一笑,“想不到我们舅甥俩,活生生做了一回别人的棋子,转头又被人当成弃子做掉。”   “此番九死一生,重返人间,就该反客为主了。”黑暗中,莫远歌声音透着寒人的冷。   梁奚亭问道:“你有何计较?”   莫远歌不答,转而道:“舅父,这次回去……”他顿了下,又鼓起勇气道,“我要与……与星河结契。”   梁奚亭心一沉,强行压下心头不适,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慈爱一些:“不是什么大事,你做主就好。”   他竟然不反对了?莫远歌大为吃惊,顿时心花怒放。江千夜那幅拜堂的画瞬间出现在脑海,新人回过头来,俨然是自己与他的脸。   在黑暗中行了几步路,莫远歌强行将心头激动压下来,却压不住声音的颤动:“多谢舅父成全,我……我……”竟是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梁奚亭见他激动成这样,心一疼,柔声道:“你舒心就好。”   虽然早就打定主意,哪怕梁奚亭一辈子反对,自己也不会妥协,可哪有获得长辈首肯的好。莫远歌眼窝发热鼻头发酸,不再吭声。黑暗中,他伸手扶着梁奚亭胳膊,缓缓走出山洞。   望着池塘尽头那处茂林,两人皆沉默不语。伍智达就葬在那里,葬在这不见天日之处。与他纠缠了半辈子的陈显忠合葬一处,不分你我。   舅甥俩从池塘边走到茂林里,只见荒草深处,一处浅浅的坟茔,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倒也郁郁葱葱,一片生机。   梁奚亭默默走过去将坟茔上的藤蔓扯下来,寻来石块慢慢垒砌坟茔周边。莫远歌也沉默不语,在草丛里寻着碎石。一块块的碎石被收拢,聚集在低矮的坟茔旁。   舅甥俩便默契地分工,一个负责捡石头,一个负责砌坟。池中鱼时不时跃出水面,欢快地抢食水面蜉蝣,微风拂过树叶些微沙沙,宁静祥和。   “达叔,清秋来看你了。”梁奚亭垂着眼睑,将一块湿润的石头嵌在坟茔边缘,盯着孤坟惨然一笑,“你这老家伙倒是狡猾,径直过去了,我便不能继续刁难挖苦你了。”   “你见到我爹娘了吗?还有我阿姐姐夫。”一滴热泪猝不及防滴落冰冷的泥土,梁奚亭连忙擦了擦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这老家伙,可千万别告我状,否则来年清明……”   说不下去了,堂堂七尺男儿,哽咽得不断颤抖,捂着脸便跪了下去。   伍智达没了,那个任他埋怨欺凌的老头,终变成了一抔黄土。从今往后,镖局没了大掌柜;倒座房不会再有没完没了的咳嗽声;没编完的笸箩,永远搁置在墙角。   再没人唠叨舅甥俩不省心,管束不住。好的坏的,都烟消云散,变成前尘往事了。   莫远歌耳背,没听清梁奚亭低低窃语。但见梁奚亭哭得凄厉,便放下手中石,走过来接过梁奚亭的活,缓缓砌着墓:“达叔,坠崖时你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你放心,我会护好孩子们,把他们养大。”   他将石块砌在最后的缺口上,勉强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你总说我们翅膀硬了管束不住。那你便在天上好好看着,看着我和舅父将这万恶的世间搅个天翻地覆。”   祭拜完伍智达,舅甥俩走在回露台的路上。山洞中冷风一吹,心头沉重稍下去一些。黑暗中,莫远歌道:“如今虽真相大白,但要向萧景明讨债却不那么容易。花白露已死,烂柯门已灭,危柱山的仇已报完。如今舅父有家室,还有一众门人需保全。你为我做得够多了,后面风雨,望舅父让我与星河独自面对。”   梁奚亭皱眉,责备道:“你胡说些什么?”   黑暗中,莫远歌转身,无比认真地道:“舅父,天阙城几万人的命债,除了星河,这世间还有谁在乎?如今萧景明在北梁子民心中是何等崇高?刀不砍自己身上不知疼,在那些人看来,即便萧景明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是为护着北梁,情有可原。我们要向他讨回公道,千难万难。”   梁奚亭心头一沉,道:“你说的这些,舅父心中自然清楚。”他微微一笑,“但舅父相信,天理昭彰,终有轮回。天阙城的命债没人在乎,那当年百名童子的命呢?他们的家人可都在世,大多还是名震一方的武林世家。”黑暗中,他傲然背手,“我就不信,不过区区十几年,摧心剖肝的丧子之痛就能轻易抹去。”   “舅父……”   梁奚亭挥手打断他:“舅父知你心中所想。温如,再险再难,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总会有雨过天青的一天。”   莫远歌叹息一声,道:“如此,当好好思量一番了。” 第118章 重回危柱山   露台上,邬先生将药方交给梁奚亭,叮嘱道:“连续药浴两个月。战神只是民间夸大的说法,毕竟不是神。重创之下,依旧会伤会死,切不可大意。”   梁奚亭伸手接了,对邬先生拱手一礼:“多谢先生。”   莫远歌却盯着邬先生,微微一笑:“先生当年好算计。既已感知萧景明的杀意,想必会事事留心。”   邬先生笑了下:“老夫知道你心中盘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手札递给莫远歌,“拿去吧,里面记载了每一个玉皿的详细情况。”   莫远歌伸手接过。那手札封面已残破不堪,字迹斑驳。解开捆绳,里面每一页都是一个人名,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了玉皿的年龄、身份,养玉期间的状况,以及采玉的准确时间,抛尸地点。   每一个玉皿采玉的时间都用红方框圈出来,一个个鲜活的少年,就这么定格在小方框里。   莫远歌粗略翻了一下,采玉时间前后持续两三个月,抛尸地点却都在同一处,便是断魂崖下。珍而重之地将手札收入怀中,一手搂过梁奚亭肩膀,对邬先生一笑:“就此别过~”说完纵身一跃,带着梁奚亭冲天而上,犹如流矢般冲入薄雾,瞬间不见踪影,只剩下划过的气流飘在半空中。   邬先生连忙推着轮椅往前行了一些,眼巴巴地望着飞旋的气流,自语道:“望你莫要辜负老夫。”   梁奚亭被莫远歌带着瞬间冲入云霄,只觉眼前一花,头一晕,回过神来脚已经踩到硬地。眼前平整的地面和满地杂草砂砾,将梁奚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们回到断魂崖顶了。   入目皆是半人高的荒草,四周暮霭沉沉。梁奚亭心头剧跳,脸色苍白,落脚处正在悬崖边。看着踩松的砂石滚落无底深渊,梁奚亭心里一阵阵后怕:不知当年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只凭着两把断刀便攀下悬崖去寻他?   “舅父当心。”莫远歌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安全处。   “两年了。”梁奚亭望着荒凉的崖坪,嘴唇哆嗦。这两年莫远歌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他却是每时每刻都在忍受剜心般的煎熬。   在断魂崖下的两年,他想过无数次寻到的是一具白骨,或者是残缺不全的尸身,每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浑身打颤。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温如活得好好的,武功更是突飞猛进。他对得起阿姐,对得起温如了……   可念及走时身怀六甲的妻子,苦苦熬守危柱山,独自一人生下孩儿,又独自养到牙牙学语……自己全都错过了。   莫远歌见梁奚亭神色憔悴,两眼蕴着伤感,温言道:“舅父两年未回危柱山了,我们先回危柱山。”   梁奚亭闻言猛地从伤感里回过神来,惊诧于莫远歌竟然不是第一时间想去寻江千夜:”“你……你说什么?”   可莫远歌怎不知梁奚亭心中所想,怎会不明白他急切想见妻子的心情。一把搂着梁奚亭肩,微微一笑:“舅父扶好,我们回危柱山。”说完纵身一跃,带着梁奚亭在空中几个纵落,犹如雄鹰般掠过天空,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夏虫吱吱,入夜后的危柱山天气凉爽。饭后,弟子们三三两两在无方园门口嬉戏,爬树下河,掏鸟捉鱼,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嬉戏时间。文恋双清冷而严厉的声音掺杂其中,训斥着过于淘气的弟子。   竹韵里燃了灯,婆娑竹影映在窗户上,煞是清雅,将外间的嬉戏打闹声隔绝在外。大红囍字有些褪色,却依旧牢牢贴在窗户上,丝毫没有残破的迹象。   宋晓云挽了发,身着青色袄裙,手拿一柄拨浪鼓,坐在窗前逗弄着床上的婴孩。   小小的婴儿已长了乳牙,肉嘟嘟的小脸满是笑意,坐在榻上挥舞着两只小手,试图去抓拨浪鼓上的木珠。桌上摆着各式玩具,地上的小木马,皆出自杜颜真之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杜颜真走进来。他衣袍下摆撩起卡在腰间,毫不讲究地在腰间擦了擦手,歇歪着坐在榻上,笑眯眯地伸手刮着小孩鼻梁,逗弄道:“小糖豆,叫舅父。”   小糖豆咧着肉嘟嘟的小嘴,冲着杜颜真含混不清地喊道:“奶~奶~”挥舞着双手试图去抓杜颜真的衣襟,盯着他胸部两眼放光,俨然将他当成奶妈了。   宋晓云捂嘴一笑。杜颜真瞬间脸红,哀嚎一声瘫倒在榻上,丧气道:“就给你喂过几天奶,还是你娘亲挤出来的~我的一世英名啊~”   小糖豆见他瘫倒,径直爬到他身上坐着,指着他胸部奶声奶气唤着:“奶~奶~”   宋晓云强忍着笑,一把将小糖豆抱开,免得她继续折磨杜颜真:“为难你了。二姐受伤后身体一直不好,妙染坊事务又多……”   杜颜真坐起来将小糖豆抱过来,熟练地抱着她举高高,逗得小糖豆哈哈大笑。“将军说什么呢~你要照顾孩子,还得处理危柱山妙染坊的事务,我能帮上你一点,十分荣幸!”   宋晓云清丽的脸蕴着些许惆怅,望着窗外竹影轻叹一声:“唉~两年了。不知清秋可安好……”   杜颜真闻言默默将小糖豆抱在怀里,沉声道:“梁掌门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   宋晓云低眉垂目,以手支额。一瞬间,这个强大得令百万雄师恐惧的女人,被席卷而来的疲惫和脆弱淹没了。   母亲过世,二姐重伤,夫君不知所踪,自己身怀六甲,接二连三的打击,加上两大门派诸多事务,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可宋晓云熬下来了。   她是危柱山和妙染坊的支柱,若她也倒下,两大门派也就跟着完了。   伤感也是奢侈的,她快速收拾心情,抬头时已是温和的面容:“颜真,你好些日子未回书院了,该回去看看了。”   杜颜真疲惫地打了个哈欠:“不过才半月……风闻征伤势早已稳定,无碍的。”   宋晓云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风闻征。云章公子的小郎君老是被我占着,下次见面,他该埋怨我了。”   杜颜真脸一红,将小糖豆还给宋晓云,起身往外走:“那将军歇息吧,我回去一趟。”   “嗯。”宋晓云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冲着杜颜真背影道,“你近来脸色总不好,别不当回事,找大夫看看。”   杜颜真潇洒地冲身后比了个“明了”的手势,便关门出去了。   院外弟子们的嬉闹声渐渐止息。夜深了,除了夏虫的鸣叫,只剩下小糖豆平稳的呼吸声。宋晓云刚将她哄睡着。长时间的弯腰哄睡,令她腰酸背痛。疲惫地直起腰,将薄被盖在孩子腰间。为防止她夜里踢被,又将薄被两端压在她身下。   “晓云,我回来了。”屋外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低唤道。   听到这声音,宋晓云似被雷击了一般,手中薄被掉落,僵住了:这是梁奚亭的声音。   她浑身发颤,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那疏影洒落的门里,梁奚亭缓缓走进来。   宋晓云很想抑住哽咽,但是抑制不住,望着那人,便再也挪不开眼。眼泪“簌簌”往下落,瞬间打湿胸前衣襟。她张嘴,嘴唇哆嗦,却喊不出来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的小字。   走时雍容清丽的危柱山掌门夫人,如今身形瘦削,鬓边还有了白发……梁奚亭红着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一把抱住她,重逢的喜悦悲伤充斥着心头,犹如泄闸之洪一发不可收拾。   “晓云~我回来了。”梁奚亭把头埋在她脖颈间,哽咽着勉强说完这句,便再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无声地,颤抖的哭泣。   被拥入风尘仆仆的怀抱,宋晓云才敢相信,她的夫君,真的回来了。“清秋~”两年来的心酸、委屈瞬间泄闸,宋晓云抱着梁奚亭,哭得凄然又委屈。   圆月从云里探出头来,将清辉洒向竹韵小院。院外闹哄哄,掌门回山的消息炸了弟子们的卧房。大家都不睡了,跑出来将莫远歌堵在无方园里,追着他问东问西。一向严厉的文恋双也不拘着严苛的入睡时辰,远远站在廊下,看着弟子们热闹,自己也红了眼圈。   “今夜谁都不许去打扰掌门,明日一早掌门自会接见大家。”文恋双冷声说道,牢牢守在无方园门口。   竹韵里,久别归来的梁奚亭巴巴地望着小床上熟睡的女儿,堂堂七尺男儿却哭得不能自抑。视线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她,颤抖着手,眼泪婆娑,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和头发,喜极而泣:“她~她真好~真好~”   宋晓云从怀里抽出锦帕递给他,柔声道:“冬月二十生的,乳名糖豆,大名……等她爹爹回来取。”   冬月二十,岂不是未足月?梁奚亭心头一凉,视线随即转到妻子身上:她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当年那般接二连三的重创,她定是悲痛万分,导致孩子早产。   “苦了你了……”梁奚亭将宋晓云拥入怀中,自责不已,“都怪我……都怪我……”   宋晓云轻拍着他背,柔声安慰:“一切都过去了,只要你回来,我便再无奢望。”   梁奚亭收了泪,巴巴地望着熟睡的女儿,低声道:“我好想抱抱她,可又怕弄醒她。”   宋晓云径直抱起熟睡的女儿,轻轻递到梁奚亭手里:“孩子睡眠深,不会醒的。”   梁奚亭连忙接住,生涩地抱着怀中软糯的小团子,低头轻轻用额头触碰她粉嫩的脸颊,满脸笑意。一双眼睛只容得下这小小婴孩,舐犊之情就要从眼中溢出来了。   “她好乖~”梁奚亭怀抱着女儿,欣喜不已,恨不得永远抱着不放手,“她睫毛好长,像你。”   宋晓云凑过来仔细看着女儿,笑道:“她鼻子像你。”   梁奚亭抱着女儿激动起身,试图将她抱出去:“温如呢?他还没见过呢,我要去给他看看~”   眼见他像是得了什么珍宝一般,急不可耐向别人展示,宋晓云“噗呲”掩口一笑:“你且歇着吧~明日一早再给他看不迟。”   梁奚亭这才羞赧一笑,抱着孩子又坐回床边,一双眼睛半分也舍不得离开女儿熟睡的脸:“她真好看~”   宋晓云见他一副怎样也看不腻的模样,笑道:“日子还长,往后你莫要嫌她淘气才是。”   “我的女儿,必须淘气。”梁奚亭喜不自胜,低头又在女儿脸上蹭了蹭,满脸宠溺,“爹爹教你挽弓搭箭,抚琴弄弦。”   宋晓云“噗呲”笑了:“她还没无方琴高,太早了吧。”   梁奚亭没回,自顾自沉溺在逗弄女儿的乐趣里。   “清秋,此番归来,你们作何打算?”宋晓云正色问道。   梁奚亭这才抬头,温柔地看着她:“我知萧景明对你有知遇之恩,更有救命之恩。此事你便当做不知,免得左右为难,可好?”   宋晓云叹了口气,道:“也好。他的恩情我报得差不多了,如今他对你和温如做下此等罪孽……往后怎样,各安天命吧。”   “镖局怎么样了?还有江星河呢?”梁奚亭问道。   宋晓云惨然一笑:“自然是不好。” 第119章 月下踏歌行   无方园里,莫远歌坐在院中石凳上,半边身子淹没在桂花疏影里。孩子们都被文恋双赶去睡觉了,只剩她和莫远歌坐在这里。   “那日之后,武帝便将萧楚玉禁足上斋殿,至今都未放出来。”文恋双低声道,“事后晓云多次探柳榭卿的口风,这老狐狸皆缄口不言。”   “柳榭卿乃萧景明心腹,自是不肯说的。”莫远歌沉声道,轻搓手指,不安地问道,“文师叔,方才孩子们说的是真的吗?星河真的……失踪了?”   文恋双道:“方才弟子们七嘴八舌说得并不全面。江星河并非完全失踪,他偶尔会回镖局。”   莫远歌猛地抬头,眼中闪着期盼的光,颤声问道:“何……何时会回镖局?”   文恋双叹了口气,道:“上个月我去镖局送米粮,胡牛牛说江星河才回来过,不过我去时他刚走。”文恋双回忆道,“两年前他下了断魂崖,因重伤和过度透支晕倒在路边,弟子们下山时刚好遇见,便将他带回危柱山。”   “他醒来便不识人了,每日痴坐床上,不说话也不看人,问他话也不知回答,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风无忧来看过他几次,给他开了一些药,但都无用。”文恋双叹道,“可惜我医术浅薄,若是二师兄回来,定能医好他。”   莫远歌心头一沉,追问道:“后来呢?”   “他在危柱山养了半年伤。这期间,鸿安镖局三天两头被劫镖,夜里总有歹人上门寻衅,打伤镖师和趟子手,还时不时就失火。一时间人心惶惶,镖师们害怕,便纷纷请辞,走得一个不剩。”文恋双叹息,“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报到危柱山来,晓云也力不从心,只得派弟子去镖局守着,见人上门寻衅便赶走。”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人在暗处纵火打人,镖局被烧得千疮百孔,孩子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年纪稍大的,能勉强养活自己的都跑了,如今只剩下如黛、胡牛牛、赵满仓,还有十来个年龄小的孩子守着。”   “杀人诛心,赶尽杀绝……是他的手段。”莫远歌心头一痛,眼神冷厉决绝,“文师叔你继续。”   “江星河在危柱山养了半年伤,突然一天人就不见了,连他那匹白马也不见了。”文恋双道,“晓云便命人四下寻找,始终都没有他的下落。”   “有人说在桐子城见过他,我们马不停蹄赶过去,他却早已离开;妙染坊弟子来报,说他去了妙染坊,还在你们之前住过的海棠阁歇了一晚,二姐匆忙赶去,也已人去楼空。”文恋双道,“他虽神出鬼没,但从弟子们报的行踪来看,却也是有规律的。”   “什么规律?”莫远歌连忙问道。   “他似乎,在一遍遍重走你当年带他去过的地方。”文恋双直视莫远歌,“他清醒时就会回镖局,给孩子们送钱,送吃的。有时候是官家银票,有时候是金银珠宝,甚至还有珠钗,也不知他这些财物是哪来的。”   “这时候他能识人吗?”莫远歌连忙追问。   “能。”文恋双道,“但他清醒的时间很短,之后糊涂了,又会不顾阻拦跑掉。”   “他那匹马是神驹,谁也追不上,加上他已入逍遥境,没人敢强行拦下他。”文恋双叹道,“唉……这孩子实在太苦命。温如,你去寻他吧,不要再让他流浪了。”   “嗯。”莫远歌双眼发红,沉声应道。他片刻也待不住了,起身冲文恋双抱拳,“劳烦文师叔替我向舅父辞行,我寻到星河便给舅父飞鸽传书。”   “快去。”文恋双起身点头。   傍晚时分,玉河镇逐渐凉爽起来。绯红的落日将街道都染红了。镇上炊烟袅袅,妇女们在河边洗衣洗菜,走街串巷的贩子挑着担子叫卖声悠扬,好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镇东荷塘边凉亭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围栏上,惬意地支起一足,眺望着即将落山的红日。微风吹过荷塘,荷叶沙沙作响,拂过男子衣衫,吹动他满头乌发,露出半边精美绝伦的脸颊。   只见他身着青色衣衫,腰间悬着天阙剑,手中握着一个酒壶,满头青丝只用发带简单束起,蓬松地在风中飞舞。正是失踪了两年的江千夜。   毛球没有马鞍,甚至连缰绳都没有,听话地在一边吃草,时不时抬头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温暖的残阳罩在江千夜脸上,给他的脸笼上了一层红晕,更显俊美无铸。微风轻拂之下,仔细一看,却能看到他满头青丝里夹杂着些许银丝。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却架不住痛彻心扉的情伤催人老。仰头喝了口酒,白皙的脖子绷紧,犹如天鹅般细长优雅,吞咽时喉结上下滚动,俊美得令人心颤。   咽下酒液,那支起的一足惬意地打着节拍,口中轻吟:“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他用的旦角戏腔,声如天籁,字如吐珠,瞬间引来四周之人驻足观看。   “这不是那个疯子吗?”中年女子见江千夜开唱,连忙拖着孩子回家,“有什么好看的,回家吃饭。”   “年纪轻轻,生得这般齐整,却偏偏是个疯子。”抽着旱烟的老人摇头惋惜,也转身走了。   “巧姐,你说他若不疯,到你家做个上门姑爷可好?”少女们低声嬉闹着,推搡着,一双双含情的眼眸直往江千夜身上瞟。   公子俊美无双,谁都心动,可谁都不想要一个疯子。   这一切,江千夜混似没看见,只是闭眼吟唱,足尖打着节拍。只有毛球站在他身后,冲着众人愤怒地喷着响鼻,以蹄刨地,护着主人。   乌鸡面店的掌柜远远见凉亭那处围了一堆人,摇头叹息,对伙计道:“那疯子又来了,你煮碗面给他端去。”   伙计应了声,一边煮面一边好奇地问道:“五叔,这人经常从镇上路过,你总是给他吃的,也没见他给过钱呀。”   掌柜道:“他穿着打扮非同一般,虽失了神智却干净齐整,必定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公子。凤凰落难,总得有人帮一把。”   伙计连连点头,端着煮好的面朝凉亭走去,边走边轰人:“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疯子而已。”   毛球喷着响鼻以示不满。伙计有点怕这个高大雄壮的大家伙,绕过它走到江千夜身边,将面条放在栏杆上,弓腰屈膝拱手道:“公子,这是我们掌柜送您的,您吃完了把碗留在这里即可。”   江千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举起酒壶冲着一旁空无一人的空气,笑眯眯地道:“远哥,我唱得可好?来,喝酒~”说着便冲着空气一碰,仰头便饮。   伙计见他疯成这样,摇头叹息,放下面就走。   血红的夕阳被山边的乌云吞噬,只留下一片火烧云。亭中渐渐看不清晰,江千夜一会儿吟唱,一会儿喝酒,直到那碗热气腾腾的乌鸡面凉透,他也没有动一筷子。   围观众人渐渐散去,各自回家。这个年轻俊美的疯子的到来,不过是给镇上民众茶余饭后多了一道谈资,没人关心他经历过什么,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   月上柳梢头,江千夜还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凉酒。毛球用嘴拱着他衣袖,摇头摆尾,委屈地低鸣。   “远哥,毛球都急了,我们走吧。”江千夜冲着一旁微微一笑,随即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毛球欢快地撒蹄飞奔,径直朝清泉山里狂奔而去。   这条路它已经走过无数回,也乐此不疲地驮着主人来来回回地走。但每次一到人多的地方,毛球便不高兴,因为它不喜欢有人围着主人指指点点。它将一切窥探主人的人都视为敌人,所以只要往人烟稀少的山里跑,毛球便高兴。   冷月下,一人一骑缥缈如风,白马如天上的云朵,驮着那惊才绝艳的疯子,哒哒往山里去。   江千夜似心情不错,在马上悠然吟唱,反反复复都是那首没有写完的《念奴娇·中秋对月》。   甫一进清泉山,毛球便放缓了马蹄,缓缓走在山道上,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主人清脆悠扬的吟唱,做了个忠实又安静的听众。   忽然,前方草丛里一阵窃窃私语,毛球立即停下来,竖起耳朵警惕着。   草丛里出来三个年轻男子,身着短打,吊儿郎当,看样子都是镇上的混混。领头的嘴里叼根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江千夜,淫笑着对二人道:“看吧,我就说这疯子会从山里走。上回老子便摸熟了他的路线,这次可不能让他跑了。”   一个手拿棍子的瘦皮猴面露戚色,怯生生地道:“大哥,他腰里别着长剑,怕是个会武功的……我们这三个人……”   “怕什么!”拿大刀的莽汉将刀扛在肩上,冲江千夜淫笑,“我们三个人,他就一个人,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老子的刀。”   领头的地痞抹了抹嘴唇,一双眼睛闪烁着淫邪的光:“这么漂亮的疯子,比女人都好看。他又是疯的,什么都不知道,事后也不会有人追查……”   毛球“咴咴”嘶鸣起来,愤怒地喷着响鼻,往后退了几步。它背上的江千夜却似浑不知危险,一边轻声吟唱,一边饮酒,甚至还惬意地支起一足踏在马背上,潇洒地躺下,冲着天上明月朗声道:“远哥,又快到中秋了,你可要给我做好吃的。”   领头的那人见他疯得厉害,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扑。他的手离江千夜尚有三尺远,毛球忽而仰天嘶鸣,奋起一蹄狠狠侧踹向那人。   只听“砰”一声,那人猛地飞出去一丈远,倒在草丛里,压倒了一大片杂草。毛球那一蹄径直踹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连喊都没喊出声,脸色很快变成猪肝色,瞳孔缓缓放大,眼里定格着惊惧。   那两名汉子见这马如此凶悍,顿时抖如筛糠,手中凶器“当啷”掉地,两股战战。随着毛球又一声冷厉的嘶鸣,两个流氓吓得浑身发颤,转身便逃,连同伴尸首都不敢要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凉月快满,江千夜躺在马背上悠然吟唱,密林渐渐恢复了虫鸣鸟叫。毛球竖起的毛发渐渐下去了,甩头喷了个响鼻,将方才的意外抛到脑后,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背着主人在密林中缓缓前行。 第120章 死战护镖局   月黑风高,罗衣镇陷入一片黑暗中。玉带河上,一条画舫缓缓游过,船上两名青衫士子对坐而饮,吟诗作赋,切磋棋艺,好不畅快。   “文瀚兄,我们兄弟许久没像今日这般畅快了,往后可要多出来游玩。”稍瘦些的男子举杯相邀。   陈文瀚微微一笑,举杯相碰,一饮而尽,随即叹气:“李维贤弟,不是愚兄不想与你同游,实在是公务繁忙。原本我等以为,只要皇嗣归来,皇上便会将着重培养他治国之道,谁知皇上竟将他禁足上斋殿,一禁便是两年。皇上自己倒是愈加勤勉。”他无奈一笑,“他这一勤勉,我们做臣下的就有得忙了。”   李维抬头看了下河岸的鸿安镖局,心念一动,道:“唉,皇上此举虽没明说废黜他,可谁不知道,这皇嗣算废了。”   陈文瀚笑而不语,不认同也不反驳。这两年,关于那流落民间的皇子回宫,又被废黜的言论满天飞,聪明些的士子官员却从不讨论此事,以免惹祸上身。   李维继续道:“话说那萧楚玉,可不就是从鸿安镖局回去的吗?当年接回他时镖局何等风光,北梁人人都道鸿安镖局要重复孝帝时的荣光,没想到短短两年,竟至灭门。”   “鸿安镖局也是倒霉。”镖局并非禁忌话题,陈文瀚便摇头叹息,“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偏偏遇上花白露寻仇,最后的独苗也葬送了。从此,江湖再无鸿安镖局……当年天阙城那百名少年,终是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李维知道他兄长也死于天阙城,此事一直是他不愿提及的伤痛,连忙转移话题:“我听说……鸿安镖局是受萧楚玉的牵连,导致那场无妄之灾。文瀚兄在朝中人脉广,耳目众多,不知真是这样吗?”   陈文瀚意味深长地道:“贤弟莫胡说,如此僭越的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当心祸从口出。”   “是。”李维也知自己失言了,连忙举杯赔罪,“小弟失言,兄长莫怪。”   暗夜里镖局大门紧闭,原本重新上漆的大门好几处破口。门里,横七竖八的木棒、铁锹抵着大门,木栓锁了三道。烧毁的倒座房没再修起来,本就破败的垂花门也被波及,被烧得黢黑。   镖局五进院落,多处被烧得发黑。好在倒座房失火后,胡牛牛就十分警觉,连睡觉都要轮流值守,所以即便接二连三地失火,也没有酿成大祸。   镖局如今只剩十来个孩子,稍大点的就只有胡牛牛和赵满仓。自莫远歌坠崖后,莫如黛便死活不肯回妙染坊,和牛牛、满仓守着残破的家,寸步不离。   孩子们都集中在前院居住,吃住都不分开,除了莫如黛有单独的屋子,大家都睡大通铺,这样互相抱团,面对歹人的袭击时便不那么害怕。   今夜胡牛牛守夜。他瘦了一些,上唇和下巴发芽似的冒出几根胡须,抱着一把长铁锹坐在前院门口,闭目养神。他庞大的身躯往门口一坐,大通铺里的孩子们便觉得有靠山,睡得也安稳些。   三更天,打更的梆子刚响了两声,镖局大门外便听得沙沙的脚步声。胡牛牛双眼一睁,圆眼凶光毕露,手中铁锹便握得更紧了些。凝神屏息,耳中听到脚步声围着前院散开了,有的上了房顶,有的从正面而来,有的绕到院墙后。胡牛牛握着铁锹站起来,冷声道:“要赶尽杀绝吗!”   “牛牛,我来助你!”赵满仓双手握着龙吟刀,从屋中冲了出来。他长高了,生得精瘦,已能使得动师父的刀了。尽管舞不动双刀,但单刀已经熟练趁手,加上龙吟刀刀身重,在他手中也是虎虎生风。   “我也来!”莫如黛一脚踹开门,手持宋青梅留下的竹芒,纵身一跃与两人站在一起。她已长成青葱少女,漂亮的鹅蛋脸,四肢欣长,犹如翠竹般耀眼。可少女的脸上再也没有天真烂漫。自莫远歌和伍智达坠崖后,她再没笑过,时常呆坐院中望着老树沉默不语。   大通铺里的孩子们听到响动,受了惊吓,紧紧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小一些的已吓哭了,大一点的便抱住他,轻声细语安慰:“不怕不怕~牛牛满仓还有如黛会保护我们的~”   胡牛牛望着对面屋顶上影影绰绰的黑影,瞬间燃起斗志,手中长铁锹柄在地上重重一顿,朗声道:“好~今日就让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看看,咱们鸿安镖局不是任人践踏的!”   “谁想灭我镖局,从小爷尸身踏过去!”赵满仓热血沸腾,双手握刀,弓腰屈膝,眼神如嗜血的狼,恶狠狠盯着黑暗。   莫如黛一言不发,冷厉的双眼锁定前方一个目标,嘴角挂上一抹冷笑,突然如出穹苍鹰般疾冲向那人。一式笔走龙蛇,手中竹芒疾刺向那人腹部。她身形极快,那人尚未反应过来,腹部便被竹芒刺穿,瞬间毙命。   未多做停留,她竹芒在手中一旋,仍就一式笔走龙蛇,调转笔锋往后一刺,逼得偷袭她后背的歹徒连连倒退。   赵满仓双手握着龙吟刀纵身一跃,当头冲那人劈下。那人躲闪不及,只得举刀格挡。只听“当”一声火花四溅。黑暗中,四目相对,赵满仓阴鸷的双眼正对那张蒙得只剩眼睛的脸。   胡牛牛举着铁锹,猛地冲过来“啪”一铁锹拍在那人背上,那人“噗”吐了口血,如烂柿子般软了下去。他的血喷溅了赵满仓满脸,赵满仓却连擦也不擦一下,便迎着又一个歹徒而去。   两年中,这三人已经打退过无数歹人,杀人早已是家常便饭,配合得也默契。好在这些刺客武功并不高强,三人都在锻体境,却也能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勇猛击退他们。   镖局时常被歹人袭击,当地官府早已见怪不怪。每次袭击过后,官府来人将歹徒尸首一收,说回去细查,让镖局等信,却从来没有给过镖局任何交代。   时日一久,胡牛牛等人便渐渐知晓背后之人的意图:他并非真正想要这些孤儿的命,他只想吓跑镖局里的人,只要镖局一个人都没有了,便真正灭亡了。   想通这一关窍后,三人更加齐心协力,誓与镖局共存亡。只要镖局还有一个人在,鸿安镖局的大旗便不算倒下。为此,赵满仓不惜与父亲闹翻,宁愿在镖局跟着大家一起吃糠咽菜,也绝不向家里低头,要钱资助。   三人中,属莫如黛的武功最为精妙高强,虽还不能运用挥毫泼墨这等高阶招式,但笔走龙蛇这些低阶招式却运用熟练;胡牛牛武功不成体系,只认真学过一套拳法,加上重兵器辅助,力可撼山;赵满仓的莫家刀法只学会了一招大漠孤烟,一式运用到底,碰着也是非死即伤。   黑暗中,三人与刺客混战起来。谁也不知刺客到底有多少,三人配合默契,很快又杀了两人。   待正要喘口气,胡牛牛眼尖地发现对面屋顶上有人拿着弓箭正冲着大家。   “当心!他们要用箭!”胡牛牛大喝一声,随即“嗖嗖嗖”羽箭如蝗虫般朝三人袭来。   莫如黛双眼的光迅速破灭:看来这一次,那人彻底失去耐心,要将镖局里的人屠杀殆尽。她一咬牙,一式不成熟的招妙笔生花,手持竹芒于胸前划过,只听空气中些微凝冰的声音,瞬间在三人身前形成一圈无形气墙。笔过生嫣,梦有佳境,幻水柔情,铁汉也变绕指柔。   漫天羽箭遇到气墙阻隔,顿时停滞不前,箭端扎在气墙上,“滋滋滋”地响。莫如黛功力低微,运用高阶招式已属勉强,此时更是撑得艰难,被压得咬牙苦撑。   眼看漫天羽箭就要穿透薄薄的气墙,胡牛牛和赵满仓急了,二人一前一后,飞身朝着两边屋顶的刺客而去。   “狗贼!我要你命!”屋顶上,胡牛牛挥舞着铁锹,狠狠拍向一名弓箭手。那人连忙举弓格挡,却哪里挡得住这胖子的全力一击,只听“啪”一声,连人带弓被铁锹拍了个稀碎。   胡牛牛不做停留,又是一铁锹朝另一名弓箭手拍去。那弓箭手正在全力攻击莫如黛,腾不出收来应对胡牛牛,眼看就要命丧那铁锹。黑暗中忽然飞出一脚,猛地踹在胡牛牛胸口,顿时将他踹飞三丈远。   胡牛牛握着铁锹,如断线纸鸢般摔下屋顶,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瞬间激起一阵烟尘。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张口便呕血了。   “牛牛!”莫如黛大惊,一分神,手上竹芒便乱了,气墙失了依托,瞬间七零八落。   眼看漫天羽箭就要将二人射成刺猬,在另一边房顶和刺客搏斗的赵满仓大叫一声:“当心!”他飞身便欲来救二人,却哪里快得过羽箭。   莫如黛手中竹芒掉落在地,跪在地上抱着重伤吐血的胡牛牛,望着漫天羽箭,绝望地闭上了眼。   万分危急间,只听赵满仓惊叫一声:“师父!”   满心绝望的莫如黛猛地睁眼。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和胡牛牛面前,他长发飘飘,依旧是松垮垮的束发,身着黑衣,背影挺拔如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她思念已久的兄长莫远歌。   “哥~”莫如黛委屈地喊了声,再也绷不住,眼泪簌簌往下落。   莫远歌没回头,单手执龙吟刀,双眼如有火焰,嘴角挑起一抹危险的笑,“唰”一道火龙冲出龙吟刀。火龙一出,凌厉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闻之令人胆寒,瞬间将漫天羽箭熔为灰烬。   屋顶刺客哪见过这阵仗,纷纷惊住了,随即听到首领一声令下:“撤!”顿时纷纷丢盔弃甲,眨眼间便消失在屋后。   莫远歌收了刀灵,回头对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三人微微一笑:“照顾好孩子们,我去去就回。”说完纵身一跃,黑暗中,身如流矢般划过夜空,消失在屋后。   胡牛牛瞪大了眼,捂着胸口连咳嗽都忘了,抬手便扇了自己两巴掌。   疼,真疼!   “他~他真是莫大?我眼睛没花吧?”胡牛牛还是不敢相信,揉着眼睛道。   赵满仓呆若木鸡,嘴张了张,半晌才回过神来:“师~师父没死?”随即开心大叫,兴奋得如同疯癫了一般,“我师父没死!我师父在还!”   孩子们这才互相搀扶着走出来,见三人皆无事,互相搂着又哭又笑:   “他没死,我看清了,就是莫大!”   “太好了!莫大没死!”   ……   作者有话说:   镖局薪火传承不息!! 第121章 敲山震虎计   天刚蒙蒙亮,镖局大门“吱呀”沉重开启。赵满仓腰间别着一块抹布,精神抖擞推开门,手中抱着一串连夜买来的鞭炮,挂在镖局大门口。   赵满仓站在门口,拉长声音冲着门外大喊道:“鸿安镖局总镖头莫远歌归来,镖局平安无事,日进斗金!”说完点燃鞭炮。   “噼里啪啦”鞭炮声震耳欲聋,打破罗衣镇的安宁,在镇子上空久久飘荡,向全镇民众宣告鸿安镖局挺过来了。   连绵不绝的刺杀和纵火,没能将这传承百年的镖局咽下去。镖局开设之初便是为国为民,不畏强权,敢于同一切不公斗争到底。传到伍智达这里,完全教给了孩子们。如他所愿,镖局血脉不断,传承不息。   硝烟散尽,孩子们分工明确,打扫卫生,割肉做饭,喜气洋洋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院中跪着一个形容狼狈的黑衣人。他脸上的黑布被拉下,嘴角残破,低垂着头瑟瑟发抖。莫远歌背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声道:“我不杀你,也不将你送交官府。回去告诉你主子,莫远歌没死,自会去找他讨一份公道。”   那刺客胆怯地抬头看着他,满眼疑惑,但终究没敢问出口。   “滚吧!”莫远歌一脚将他踹倒。   “为什么不杀了他?”莫如黛眼中闪过一抹杀气,将竹芒插回腰间。   莫远歌回头,当年拖着鼻涕、一身黢黑的小丫头,终成了冷面冷心的模样,哪还有一丝明媚少女气,尤其那双眼不经意透出的杀意,犹如只知嗜血的恶狼,瞬间刺痛了莫远歌。   回头再看满身伤疤、依旧充满警惕的胡牛牛;还有手执龙吟刀、面带戚色的赵满仓,一阵悲哀从莫远歌心底而起。当年天真烂漫,不知忧愁的少年,终是被这脏心烂肺的世道磨成了杯弓蛇影的亡命徒。   “不杀比杀了好。”莫远歌伸手拍了拍胡牛牛的肩,“这两年,苦了你们了。如今我回来,一切都不用怕。”   胡牛牛抹了一把脸颊的汗,双眼透着坚毅:“莫大,我从没怕过!”望着莫远歌,眼睛渐渐湿润。   “师父,我也不怕!”赵满仓傲然道,双手将龙吟刀奉上,“恭迎师父重返镖局,弟子赵满仓敬上龙凤双刀!”随即尴尬一笑,“呃~凤鸣刀在屋中,弟子拿不动两把刀。”   莫远歌微微一笑,伸手接过龙吟刀。龙吟刀甫一到他手中,刀身瞬间光晕流转,似活过来了一般,惊得赵满仓呆若木鸡,大开眼界。   莫远歌握着龙吟刀,低声道:“好样的满仓。”   “哥,你都回来了,那达叔和显叔呢?”莫如黛追问。问完这句话,胡牛牛和赵满仓也齐齐望向莫远歌,三双眼睛充满期待。   莫远歌低头,眸光暗沉,低声道:“达叔和显叔,永远回不来了。”   此话一出,三人皆低头沉默。虽早已不抱希望,但真实听到这消息,着实难过得紧。   “不管怎样,莫大回来了,镖局就有希望。”胡牛牛咬了咬嘴唇,给两人打气,“我们要振作起来,把镖局重新修整一番,准备接镖。”   “嗯!”赵满仓干劲十足。师父回来了,镖局便有了主心骨,“总会好起来的。”   莫远歌从怀里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胡牛牛:“这些钱拿着,先紧着吃喝。孩子们正在长身体,总要吃饱。”随即又对莫如黛道,“你还是回妙染坊,跟皎月姨学幻水功。”   “不!”莫如黛沉着脸,一口回绝。她双眼微红巴巴地望着莫远歌,倔强中蕴着愤恨,“我就要住家里!”说完转身便跑回房,“砰”一声关了门。   “她……她怎么了?”赵满仓见她反应如此强烈,惊诧地问道。   “唉……”莫远歌摇头叹息。少女长大了,心思越发不可捉摸。回头看着胡牛牛,莫远歌吩咐道:“你照顾好孩子们,告诉大家都别害怕,如今我回来了,再不会让大家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嗯。”胡牛牛点头,担忧地问道,“莫大,你要去寻江公子吗?”   “是。”莫远歌道,“把你们安顿好,我便放心去寻他。”   “莫大……”胡牛牛皱着眉,欲言又止,咬着下唇思虑万千,终还是开口道,“江公子他疯癫了,不识人了。”   “我知道。”莫远歌苦笑一下拍拍他肩,“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他,治好他。”   莫远歌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罗衣镇炸了锅。当年他坠下悬崖,大家都以为断无生还的可能。没想到过了两年,这人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好奇的民众刻意路过镖局,三三两两在大门口窃窃私语。赵满仓指挥着两个孩子在镖局匾额挂了红,瞬间少了些破败的味道。   “满仓,你来!”一个老者冲着赵满仓招手。   赵满仓精神抖擞跑过去,拍了拍衣袍下摆的灰,问道:“陈阿伯,怎么了?”   陈阿伯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干瘪的嘴唇微微哆嗦:“听说你师父回来了,真的假的?”   “真的啊!”赵满仓笑灼颜开,环顾四周打探、疑惑的众人,拍手道,“诸位,我师父莫总镖头回来了!为感谢父老乡亲这两年对镖局的关照,今晚镖局免费请大家吃筵席!”   他要用这样高调的方式向镇上民众宣告:鸿安镖局没有灭亡!更是向他爹赵员外宣告,自己的选择和坚持没错。   “真的啊?”陈阿伯皱巴巴的脸笑开了花,回头对大家道,“有这好事,大家都来道贺。”众人拍手称好,笑灼颜开。   话既然放出去了,就要办得漂亮。胡牛牛受伤在屋中歇着;莫如黛自莫远歌回来,反而更加孤僻,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出来;剩下的孩子们也都太小,没有能出力的。赵满仓左思右想,回了一趟赵员外府。   半个时辰后,员外府的大厨和下人便挑着食材家什浩浩荡荡往鸿安镖局赶。赵满仓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在众人的目光下指挥下人将家什统统搬进去。   “满仓,还是你有办法。”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站在他身旁,望着那满盆满筐洗好的鸡鸭鱼两眼放光。   “我爹一听师父回来了,也高兴得不行,自然愿意帮忙。”赵满仓满脸兴奋,随即黯然道,“不过他可不是因为我,而是看在我师父面上。”   “莫大就要走了,晚上大家来吃饭,见不到他岂不是要多做解释?”那孩子满心担忧。   “不怕。”赵满仓道,“一会儿师父会从前门走,只要有人看见,知他一切无恙,我们就安全了。”   “嗯。”那孩子点了点头,机灵地道,“这样贼人晚上就不敢来捣乱了。”   “没错。”赵满仓笑着搂着他肩膀。   莫远歌坐在屋中,耳中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杀鸡煮鱼,搬桌弄椅,锅碗瓢盆叮当响。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向世人宣告自己安然无恙回来了,如今声势闹得越大,对镖局越有利。   待到傍晚时分,屋外筵席准备妥帖,街坊邻居陆陆续续都来了。赵满仓站在门口接引客人,笑得五官皱成了一团。   “恭喜啊~莫镖头命真大!两年了,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露着半个花臂的汉子提着一刀猪肉,笑眯眯地递给赵满仓。   赵满仓连忙接下,殷勤地道:“曹大哥客气,里面请。”   镖局门口热闹非凡,远远见赵员外也来了。他走在最前面,身后三个家丁担着沉重的喜礼,正朝大门来。   “爹~”赵满仓笑灼颜开,远远地迎了过去,欣喜不已,“您怎么来了。”   赵员外紧绷着脸,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来看你师父。”   “是是是~”赵满仓满脸堆笑,看着父亲身后满满三石喜礼两眼放光,狗摇尾巴似的将父亲迎了进去。   赵员外刚走到门口,正好遇见准备出门的莫远歌。   “哎呀,莫大侠,见你无恙,老夫就放心了!”赵员外连忙迎上去,惊诧中带着喜悦,恰到好处,“老夫听说你坠崖后忧心不已,如今平安归来,真是吉人天相!”   莫远歌微微一笑,拱手抱拳:“莫某不慎失足坠崖,劳员外和诸位街坊担忧了。这两年,劳烦诸位街坊照顾鸿安镖局,莫某铭感五内。”   “唉……”赵员外拍拍他肩,“犬子在镖局学徒,莫大侠不嫌弃他愚笨,老夫感激涕零,莫说那些见外的话了。”   “赵员外里面请。”莫远歌作请势,“莫某今日有要事在身,便失礼了。满仓,你招待好赵员外和诸位街坊,切莫怠慢了大家。”   “是,师父。”赵满仓连忙应道。   “莫大侠这是哪里话,我们都是自己人,你的事要紧,快去吧。”赵员外满脸笑意。   莫远歌一颗心早已不在镖局,若非等着人最多时现身,他早就迫不及待去寻江千夜了。当即不再耽搁,匆匆与众街坊作别,骑上快马便朝镇外而去。   快马答答踏在青石板路上,飞快地略过玉带河。走到桥中央,莫远歌驻马而立。望着前方已晕染暮色的村庄,一时陷入困境:自己与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还去了大月氏,不知如今他人在何方?   愁云笼罩,莫远歌驻足拱桥,修长的身影倒映在玉带河里,拉出长长的影子,随着河水飘来摆去,不知要流向何方。   闭目而思,回想与江千夜重逢以来的点滴,从桐子城开始,再到长青山,芭蕉岭,雪狼山…… 两人的足迹在北梁境内渐渐形成一幅地图,遍布四境。   莫远歌睁眼,嘴角挂着微笑:原来,我们竟相伴走过这么多地方。蝶梦有情,循香有迹,不知他身上可还带着蝶梦香?   看着前方暮霭沉沉的路,莫远歌不再迷茫,双腿一夹马腹,冲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蝶梦有情,循香有迹,星河还带着远哥赠的蝶梦香吗? 第122章 大梦一场空   七月中旬,霜林染醉,丹枫迎秋,晨雾缭绕山间。鸟语吱吱清脆悦耳,山涧溪流叮咚,溪水清澈冷沁,缓缓流入深潭。那潭位于山脚处,在晨光下尚有些气雾氤氲,闪烁着耀眼的光点。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悠闲地在潭边吃草,它身上鞍鞯辔头皆无,浑似无主野马。昨晚半夜起,它便一直绕着这不大的深潭啃食草料,哪怕四周草已啃完,也绝不去吃稍远一些的嫩草。因为它要守护自己的主人。   而它的主人此刻正仰面朝天飘在水面上,睡得不省人事。   白衫在水中飘荡开来,包裹着一个四肢欣长、芝兰玉树般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肤白如脂,脸庞俊秀,五官精致如画,露出水面的脸颊上沾了些许水珠。   他眉头轻蹙,紧闭着眼,长发四下散开飘荡在水中。这般白衣白袍在水中飘荡着,竟似天上仙人一般缥缈,正是江千夜。   树上,一只斑鸠看着水面上飘着的人,好奇地歪了歪头,扯着嗓子冲江千夜“咕咕咕~”叫。   不大好听的鸟叫惊动了水面的人。他猛地睁开眼,双眼红血丝深重,蕴着深深的迷茫。举目四望,湛蓝的天空,滴着露珠的松针,枝丫上那张嘴冲自己大叫的斑鸠……   随即,寒彻骨髓的冷沁从四面八方袭来,江千夜猛地明白自己落水了,慌乱地挣扎起来,扑腾着往岸边游。惊慌失措溅起的水花和声响,吓得那斑鸠猛地飞走了。   他不大会水,心慌了一下,不慎呛了两口水,狼狈不堪地扑腾到岸边,趴着猛喘气。浑身湿透,湿发紧贴头皮,方才水中缥缈仙人瞬间成了落水狗。   “妈的,早晚得曝尸荒野。”江千夜抹了把脸上的水,嘴里咒骂一句,缓缓爬出深潭。   落水狗丧气地跌坐在地,带出的水将地面打湿一片,白衫狼狈地染了淤泥。江千夜胸口急剧起伏,眼中清明了不少,环顾自己狼狈的模样,摇头苦笑,自语道:“真是越来越疯了,这次是落水,下次又是什么惊喜?”   每次清醒过来,境况都惊心动魄,江千夜也习惯了。他不担心自己疯癫时被人欺负,毛球灵性护主,也没人不要命地想跟一个逍遥境的疯子为敌。   唯一让他感到苦恼的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疯癫时,真正的自己像被束缚在脑子一角,主导这副身躯的是另一个痴傻的人。去哪里、做什么完全不由自己决定,醒来也记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   毛球见他爬出来,撒蹄欢快地跑过来,亲昵地用脸蹭江千夜肩头,摇头摆尾,极近谄媚之能事。   江千夜拧了一把衣襟的水,嗤笑着拍了拍毛球的脸颊,挑眉责骂道:“滚远些,这会儿来谄媚个什么劲儿?小爷落水时你怎么不下来捞?”   毛球羞赧地甩了甩头,径直贴着江千夜的身子卧倒,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贴,试图给他取暖。   江千夜靠着毛球温暖的身子,抬头望天,皱眉自语:“这次不知疯了几天,今天什么日子?”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手札,仔细打开外层纸包,里面的小册子还完好无损。   他翻开第一页,上书:逃出袁府,拟名单:曹洪全、赵叔达、陈仲谋,三贼为杀害天阙城人前三名。花知微行踪待落实。落款建安十五年九月初一。   这是三年前逃出袁府那日所记。看到上面陈旧的字迹,江千夜摇头苦笑:“真是没自信,这也要记下来。”   随即又翻到第二页,念道:“建安十五年腊月初一,桐子城刺杀花知微,遇远哥。彼时旧人今又出手相救,不知其盘算为何……”   遇远哥。   远哥。   那两个字,一下刺痛了江千夜。他瞳孔一缩,心脏突然疼了起来。   那痛感剧烈而持续,犹如钝刀切割着心脏,痛得他瞬间额头冒汗,牵连着五脏六腑,挖心掏肺地疼。捂着胸口,痛得头晕眼花,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花,渐渐模糊了双眼。   “远哥……”他低喊了一声,张口就呕血了。   乌黑的血顺着下巴流下,喷得毛球一头一脸,它“咴咴”惊叫着起身,连忙甩头,试图将脸上血迹甩掉。   “远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彻云霄,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日头从山那边露出红润的脸颊,照得水潭清幽透亮。毛球焦急地围着江千夜打转,冒着挨打的风险用嘴去叼他衣衫,试图让他站起来。   江千夜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双眼红肿,木木地盯着宁静的潭水。身上衣衫被太阳晒得半干,却还是透心地冷,身子不自觉打颤。莫远歌当年坠崖的情形一遍遍在脑中闪现,每一遍都是挖心掏肺的痛。   毛球见他失魂落魄,急得下口重了些,一下咬到他肩膀。肩头的钝痛瞬间将他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撕扯出来。   “啧,你这畜生,以下犯上。”江千夜恼怒地拍了拍马脸,撑着它的头缓缓站起,翻身上了马背,轻拍毛球脖子,“我知道,每次清醒时想起远哥,你都担心我~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仰头看天,凭借远处山峦的形状,勉强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在云章书院附近。掏出怀中捏皱的手札,径直翻开最后一页,上书:七月初八,在妙染坊海棠阁醒来。万事俱备,约老狐狸出来,于月底相聚韦庄城,举大事。   “也不知今日是几月几日。”江千夜抬头看天,皱眉自语。多思无益,去了韦庄城找个人一问便知。他一夹马腹,毛球便撒开了蹄往韦庄城方向狂奔。   当年莫远歌撇下江千夜独自上断魂崖救伍智达,他收到了柳榭卿的信,信中柳榭卿让他快逃。当时他急着去救莫远歌,事后又受刺激失了神智,直到半年后清醒来,才想起其中关窍:这一场灾难,并非偶然。   花白露从烂柯门逃跑,举整个江湖和官府之力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怎么突然就出现在罗衣镇?他先劫了伍智达和陈显忠的镖,随即又火烧倒座房,引莫远歌去断魂崖。若非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支撑,只凭他这人人喊打的老贼,怎能瞒过整个江湖和朝堂的势力,同时做这么多事?   能有这么大能量的,只有梁武帝萧景明。加上柳榭卿那一封信,便是铁证如山了。   江千夜要给莫远歌报仇。可是自己谵妄之症发作越来越频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而且清醒时间越来越短,一疯癫便不知多少日,如何能复仇?   因此,他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随身携带那手札,记录每一次醒来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自己计划到哪一步,下次醒来该去何地、做什么。   不知老狐狸有没有应约去韦庄城?江千夜管不了那么多了,趁着难得的清醒,必须以最快速度赶过去。   韦庄城阳春楼今日热闹非凡,楼里新来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肚子里故事多,上古神话,今古传说,正史野史,皆是信手拈来。   酉时,楼里十来张桌子尽数满座,连包厢也是早早就定出去了。说书先生在台上,正说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且说那沉香,手持萱花神斧,奋力猛劈。只听得轰隆隆一巨响,地动山摇,华山开了。沉香急忙找到黑云洞,便看到了母亲。”说书先生说到此处,场下暴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只见他一拍醒木,又道:“整整十六年,受尽了苦难的三娘才重见天日,与儿子紧紧抱在一起,那是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满堂看客无不拍手叫好,掌声雷动。   楼下挤满了人,那些不欲去凑热闹的便上了二楼。江千夜坐在窗框上,惬意地支起一足,一双俊秀的桃花眼,蕴着的却是如吐信毒蛇般的阴毒狠辣。   店小二路过他身旁,本想问一问他有无买票,但见他俊美无铸的面容透着可怖的寒气,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主,顿时将话吞到肚子里,低眉垂目识趣地走了。   “小徒儿,在找谁呢?”身后一个轻快的声音。   江千夜回头,只见柳榭卿笑盈盈地站在人群中,抱着胳膊朝自己看来。   落日余晖照在幽静的河边,遥遥还是能听到阳春楼里喧闹的声音。落日撒在河里,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柳树被晒出了清新的草木香。师徒二人沿着河边漫步而行,毛球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耐心地充当主人的小跟班。   “为师等了你两日,怎么才来?”柳榭卿收了笑容,有些担忧地看着江千夜。   两年不见,小徒儿生得更加仪表堂堂。但柳榭卿却听人说,断魂崖那一战后他就疯了,还有人说他他习得天阙剑法,于生死之间顿悟,入了逍遥境。   这两年,江湖上关于天阙少主疯癫的传闻沸沸扬扬,都道他失踪了,神出鬼没,无人知其下落。武帝耳聪目明,自是听到不少,但他竟丝毫没有动作。   刚开始柳榭卿还以为他在观望,两年过去了,依旧不见武帝对江星河的存在有什么举动。柳榭卿这才明白,武帝压根不会把一个疯子放在眼里。他那般骄傲,睥睨天下,若对一个疯子赶尽杀绝,会落得残暴不仁、心胸狭窄的骂名,所以不屑于杀他。   “今早才醒。”江千夜没对“醒”做过多解释,转头看着柳榭卿,笑得意味深长,“师父这两年节节高升,都做到虎贲军统领了,当真春风得意。”   “你也不赖。”柳榭卿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他,一双俊秀的眼眸似要透过衣衫皮肉看穿他内心,“听说你入了逍遥境,真是令为师刮目相看。”   江千夜惨然一笑:“威风吗?拿命换的。”他脸色青白,没什么血色,连唇色也极淡,清寡凄然。   柳榭卿暗自叹息,认真问道:“你是真患谵妄之症,还是装的?”   江千夜无奈一笑,抱着胳膊直视柳榭卿:“师父何出此言?”   柳榭卿双眼充满疑惑,围着他上下打量:“你这臭小子向来善于伪装,装疯卖傻不是没可能。你义父当年……”   “随你怎么想。”江千夜打断他,拍了拍衣袍下摆的干泥巴,“我找师父,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柳榭卿疑惑地看着他。   “你此行,可是准备来看小爷笑话的?”江千夜抬头咧嘴一笑,恰似吐信毒蛇。   作者有话说:   星河要做大事啦~ 第123章 师徒斗心计   柳榭卿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小徒儿,莫乱咬人。为师念着一点香火情,应约而来,怎么在你口中反倒成来看你笑话了?”   江千夜一把抓住柳榭卿手腕,凑上去凝视着他,俊秀的桃花眼蕴着危险又阴毒的笑:“师父装了这么多年良善之辈,怎么,如今连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他比柳榭卿高些,就这么直直凝视着那双深邃的眼,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一时间,和煦秀丽的河边充满了火药味。   柳榭卿眼眸似深潭般深不可测,蕴着让人无法看透的微光。面对江千夜带着威胁的质问,他丝毫没有表露出不悦,一点情绪都嗅不出。   “为师可从没装过。”柳榭卿嘴角轻挑,径直避过江千夜往前走,背手道,“你约我来,便是要兴师问罪的么?若是如此,那告辞。”   “师父且慢。”江千夜如何能让他走,追上去堵住他的路,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良善笑容,“我们师徒两年未见,做弟子的怎么也得请你喝两杯。前面小酒馆,有请。”   柳榭卿斜了他一眼,往他指的酒馆而去:“当真属狗的,狗脸都没你变得快。”   江千夜立即跟上,笑眯眯地道:“我是属狗的,师父属什么?猴吗?”   小酒馆位于河边,酒望插在大榕树上,迎风招展,榕树下摆了三四张小桌子。店家殷勤地招呼着过路的客人:“客官,本店有新到的三十年女儿红,来尝尝鲜。”   柳榭卿径直寻了个靠树干的位置坐下,修长的两指敲击桌面:“先来两壶。店里的招牌菜都来一份。”随即指着江千夜,“这位公子买单。”   “好嘞~”店家笑灼颜开,转身进酒店忙碌去了。   江千夜“啪”一声,大喇喇将天阙剑拍在桌上,面对柳榭卿坐下,毛球识趣地在一旁啃草去了。   “臭小子,你对师父便是这般态度?”柳榭卿斜了天阙剑一眼,倚着树干抱着双臂似笑非笑,“你这般不敬师长,不怕天打雷劈么?”   江千夜嗤笑:“天打雷劈算什么?小爷不是没挨过。”他手撑下巴,凑过去凝视柳榭卿双眼,“实话告诉师父,我还有更忤逆的想法。”   店家很快将酒和菜端上来。最惹眼的是一大碗凉拌蕈菇,还有几碟下酒小菜。   “哦?”柳榭卿揭开酒塞,轻嗅壶口,却又径直放下,“说来听听。”   江千夜笑而不语,接过酒壶给柳榭卿斟了一杯酒,示意他喝:“师父喝了这杯酒,我便告诉你。”   玉杯清酒,波光潋滟,香气四溢,柳榭卿却不为所动,压根没喝的打算:“这酒有毒,为师不喝。”   “哟客官,这可不兴乱说。”店家端着一盘菜出来,刚好听到这句话,连忙将菜放桌上,“我们又不是黑店,怎会做那等犯法的事。”   柳榭卿指了指江千夜,转头对店家笑道:“下的是心肠歹毒。”   江千夜抱着胳膊,对柳榭卿的污蔑丝毫不争辩。   眼见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店家瞬间明白了,尴尬一笑,连忙走了。   “师父想多了。”江千夜端起柳榭卿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向来心地纯善,怎就歹毒了?”他又给柳榭卿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笑得阴毒:“倒是师父,你该保重身子。我已死了一个师父,你老人家硕果仅存,可别步了他的后尘。”   柳榭卿瞥了那酒杯一眼,依旧没动:“你是指花知焕么?”   江千夜夹了一块蕈菇放嘴里,目光落在菜上,似压根没听见柳榭卿的话。   “花知焕愚蠢,竟拿命替你挡刀,为师可不会那么傻。若遇凶险,杀你能保命,为师定毫不犹豫举刀便杀。”柳榭卿起筷,也夹了一小块蕈菇,似笑非笑看着他,“孽徒,说说,你可有安葬他?”   江千夜脸色瞬间煞白,弃了筷捂着额头,双眉紧蹙,似十分痛苦。他无意间提起师父,却没想到这老狐狸竟知道内情,还用此事刺激他。   “怎么,你也知痛?”柳榭卿见他难过,幸灾乐祸地笑了,“为师还以为你当真狼心狗肺呢。”   江千夜额头青筋爆现,挂满细密的汗珠,似有一股气息在体内乱窜。他剧烈地喘息几口,强行压下心头的不适,抬头凝视柳榭卿,煞白的脸挂着一抹让人捉弄摸不透的笑:“师父以为,提他能打击我?”他指着自己胸口,“这里早就空了,没心了,怎会痛。”   柳榭卿避开他的目光,又夹起一快蕈菇塞进口中,出言如刀:“那莫远歌呢?你也不忘了?他死得可太惨了,你都能忘?”   这老狐一而再再而三提及让江千夜心痛之人,他忍无可忍,“噌”一下站起来,手握着天阙剑,剑尖直指柳榭卿,却没有拔剑,寒声道:“师父莫要得寸进尺!”   柳榭卿放下筷子哈哈大笑。笑完,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愤怒的江千夜:“得寸进尺的是你吧?说吧,到底找我何事?我可没时间陪你这疯子打什么机锋。”   江千夜强忍怒气,缓缓坐下。深吸两口气,脑子转得飞快,将眼前局面捋了下,软了语气:“师父这般聪明,当猜到我找你,是为求证当年的事。”   柳榭卿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手拒绝他:“别白费心机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江千夜料到他的反应,也不急,给柳榭卿夹了个蕈菇示好,抬头已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弟子今日说了许多不敬之语,是气师父当年明知镖局有难,却袖手旁观……但仔细一想,师父是萧景明的人,自不该弃忠背主。师父能飞鸽传书一封,让弟子逃命,弟子该感激涕零,不该对师父心怀怨怼。”   这白眼狼总算说了句人话,柳榭卿心里的气稍减了些:“你心里明白就好。臭小子,你我师徒各为其主,为师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这一趟,已是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莫要为难师父。”   “不。”江千夜抬眼看着他,笑得苦涩,“我是为我自己。师父替人办事,可以两面三刀,弟子却是为自己奔条活路,不得不拼命,不得不冒险,不得不狡诈。”   “你说话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柳榭卿白了他一眼,“为师欠你的么?”   “弟子知错。”江千夜满脸堆笑,端起酒杯敬他,“弟子向你赔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柳榭卿拒绝江千夜多次敬酒,此时再拒绝,只怕真的谈不下去了。柳榭卿叹息一声,举杯一碰,却没喝,眼神凌厉警告他:“只此一回,你若再言语不敬,我立即走。”   “弟子不敢。”江千夜笑眯眯地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榭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仰头把酒喝了。放下酒杯,柳榭卿把话说开:“说吧,除此之外,你找为师还有什么事?”   见他喝下酒,江千夜微微一笑,又给他斟了一杯:“师父耳聪目明,知道弟子入了逍遥境,可依旧不是萧景明的对手。”他抬眼看着柳榭卿,满眼笑意,“别说他,就我或许连师父都打不过。”   柳榭卿是武帝的人,当然不想跟他谈这事,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你想说什么?”   “我想报仇。”江千夜收了笑,认真凝视着柳榭卿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我要杀萧景明。”   江千夜一下坦白,柳榭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知道江千夜要干什么,但按他的性子,不可能这么直白地当面说给自己听。   这疯子,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你跟为师说这话,不合适吧?”柳榭卿拇指食指捏着白玉杯,仔细打量上面的纹路,随即抬眼看着江千夜,眼中蕴着深重的杀意,“为师祖上三代为将,一门忠烈,护得皇家周全。你在为师面前说这话,是在逼为师清理门户。”   江千夜道:“师父,弟子在你面前实话实说,也希望师父能助我一臂之力。”   如此狂悖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柳榭卿刚表明立场,这臭小子竟提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要求,表明了是完全不尊重自己。   柳榭卿“噌”一下站起来,怒火瞬间将他点燃,指着江千夜怒道:“你再说一句,休怪为师翻脸!”   江千夜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师父嘴上忠臣良将,私底下干过多少阳奉阴违之事,当真虚伪得紧。”   柳榭卿气不打一处来,一股气憋在心里,憋得头脑发昏,他颤抖着手指着江千夜,气得嘴唇发白:“孽徒!”   头脑昏沉越发严重,只觉头重脚轻眼睛发花。他连忙伸手扶住树干,心里一紧,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他恶狠狠盯着江千夜,模模糊糊中,只见江千夜起身朝自己走来。柳榭卿浑身发软,发现一丝力气都拿不出来,倚着树干恶狠狠地道:“孽徒!你竟……下毒!”   天旋地转中,江千夜一把扶住他,笑得犹如龇牙的恶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一点微毒而已……师父睡一觉,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柳榭卿摇摇晃晃,双眼迷离,倚在江千夜身上,竟生不出一丝力气推开他。   他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会着了道:“你……酒和菜都是你先吃,我始终警惕,你如何……何时下的药?”   “我没下药。”江千夜扶着他,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笑得阴毒无比,“是蕈菇本身有毒。师父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徒儿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只得出此下策。”   “你……你也吃了,为何你没事?”柳榭卿迷迷瞪瞪,低声怒吼。   “谁说我没事?”江千夜也摇摇晃晃,脸上挂着癫狂的笑,“不过我事先吃了些解药而已……师父,您老人家都撑不住了,就睡吧。睡醒了,我自会解释。”   江千夜在他脖颈间一点,柳榭卿便软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这师徒二人,一个老狐狸,一个白眼狼,当真绝配。 第124章 深山藏绝地   不知过了多久,柳榭卿迷迷糊糊醒来,眼前一片漆黑,似被蒙了一层布,鼻中嗅到浓重的火油味。他头疼得厉害,四肢似被铁索捆住了,稍一动便“叮当”作响。脆响声在耳边久久回荡,似置身于洞中。   这臭小子竟敢暗算自己!柳榭卿勃然大怒,扭动了下身躯,发现那铁索捆得甚是牢固,丝毫不得动弹。   “混账!孽徒!”柳榭卿怒喝,试图调动丹田之气挣断锁链。可稍稍一动,丹田内便一股尖锐的疼痛,痛得他忍不住张口急剧喘息,冷汗就从浑身上下爆出来了。   “孽徒,你要干什么?!”柳榭卿又惊又怒,扭动着身躯,铁索“哗啦啦”作响。惊惧恼怒之后,渐渐觉出那孽徒将自己捆住双手双脚,绑在一个巨大的柱子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滴答的水声从深处传来,鼻中嗅到木头腐烂的霉味。他以为那孽徒想从自己口中套出武帝的秘密,没想到他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实话告诉师父,我还有更忤逆的想法。”柳榭卿这才明白他此话何意。   那孽徒似没在,柳榭卿迅速冷静下来,思考了下处境:现在无法使用武功,又不知身处何处,不知哪孽徒要对自己做什么。当下保命乃第一要务,自己与他往日虽不是师慈徒孝,但也没有翻过脸,自己对他还有些恩情。只要不激怒他,那疯子若还有点人性,应该不会伤害自己。   想通此节,柳榭卿不挣扎了,侧耳细听,将四周些微动静皆纳入耳中。此处密不透风,气流不通,若非在山腹中,便是山洞蜿蜒过深。   不知哪孽徒把自己绑在这里多久了。柳榭卿只觉四肢麻木,铁索深深陷进肉里,勒得生疼。好在脚能触及硬地面,不至于站立不住。可一念及那孽徒竟敢这么对自己,柳榭卿又气不打一处来。片刻之后,脚踩松软沙土的声音由远及近。侧耳细听,那人呼吸绵长轻微,内功极其深厚,定是那孽徒无疑。   “师父,你醒啦?”江千夜声音轻柔魅惑,听在柳榭卿耳朵里却如蛇吐信般阴毒。   “星河,我们师徒一场,你这是做什么?”柳榭卿强压愤怒,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柔和些。   “沙沙沙”脚步声逼近,一个灼热的呼吸凑到自己耳边。那人在他耳边轻笑:“师父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你放了我。”柳榭卿连忙道,“为师当年对你是严厉了些,但好歹是授业恩情,看在当初那封飞鸽传书的份上……”   他还没说完,江千夜便寒声打断了他:“师父不用多说。待我大仇得报,会放了你。”   柳榭卿心头一寒,颤抖着问道:“你……你打算如何报仇?”   “哈哈哈……自然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江千夜冷笑声在山洞中回响,令人不寒而栗,“萧景明如何诱杀远哥,我便如何诱杀他。”   柳榭卿心头一紧,原来,自己竟成了饵。当年花白露用伍智达诱杀莫远歌,是他算准伍智达对莫远歌很重要,亦师亦父;可自己对武帝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个稍得力、听话些的臣子而已,他怎会为了自己来付这死局?   柳榭卿又惊又怒,奋力扭动着身躯,挣得铁索叮当作响。憋不住满腔怒火,咬牙沉声道:“孽徒!为师不曾亏欠你分毫,你竟如此大逆不道,真是狼心狗肺,丧心病狂!”   “师父最好不要挣扎,你越挣扎,腹部的针扎得越深。”江千夜声音极其冷漠,缓缓踱步,“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你此行前来是何目的,我一清二楚。”   “师父向来老谋深算,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怎会这么糊涂一下便中了我的圈套?于公,你是萧景明的心腹,我乃天阙余孽,你自然不该和我有什么牵扯;于私,我不过跟你学了几年戏,对你也算不上尊敬,你又怎会来付我的约?”江千夜蔑然一笑,“你之所以愿来,不过是打算在我和萧景明中间视情况周旋,做个双面间谍。”   “师父呀,是你先心术不正,就别怪徒儿心黑手毒。”江千夜轻声细语在柳榭卿耳边道。   一下被戳中心思,柳榭卿顿时有些萎靡。他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唉……你当为师愿意如此?武帝对为师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恩,为师如何能背叛他?可为师也不忍心你和镖局受到伤害……”   他重重叹了口气:“唉~为师这样夹在中间,容易吗?”他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被绑在柱子上,腹部插着一根长长的银针,阻止他动用丹田之气,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江千夜几乎心软。随即转过头,强令自己不去看他,狠起心肠道:“师父莫多说了,待我杀了萧景明,割下他的头颅,给你老人家做个酒壶。”   柳榭卿心头一阵恶寒,只得劝道:“无知小儿,你哪知武帝有多可怕。”他双眼蒙着黑布,依旧朝江千夜身处的方向望去,“当年花白露曾引爆数十枚火器营的药弹,都没有能伤他分毫。你才入逍遥境,别痴人说梦了。”   “哈哈哈哈~”江千夜仰天狂笑,满眼癫狂狠毒,转头恶狠狠地凝视着柳榭卿,“可惜呀,师父眼睛看不见,不知我这洞中都备了些什么。”   他转头望着四周,满眼疯狂:“我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备下这满山洞的陷阱,用尽心力专门为萧景明掘了个好墓。我这里可是十八层炼狱,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得脱层皮。师父你说,萧景明是神仙吗?他会不会死?”   柳榭卿心头一惊,脸上波澜不起,顺势问道:“你都设了什么陷阱?”   江千夜踩着松软的泥土:“这就不劳师父操心了。你只需好好保重身子,看我怎么杀他。”   柳榭卿一阵叹息:“唉……只怕武帝不能如你所愿。”他苦笑道,“我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   江千夜抱着胳膊道:“你当然不重要。可臣下被天阙逆贼抓住,放话让他前来相救,萧景明民间号称战神,却不敢来,这可有损他在北梁子民心中的形象。所以,他一定会来。”   柳榭卿摇头苦笑:“那为何是为师?”   江千夜笑得纯真,凑上去道:“因为别人我也不认识啊,我约他们谁会来?只有师父~我有信心你会来。”   柳榭卿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身陷险境,即便武帝当真前来相救,只怕日后自己也会因此失了圣心。他无奈骂道:“孽徒,你辜恩背义,全无心肝,为师真是看错你了。”   江千夜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然白牙:“我的好师父啊,你看看弟子此生都经历了些什么?弟子还像个人吗?我人都不愿做了,你还跟我谈什么恩义、心肝?”   见他如此丧心病狂,为免少遭些罪,柳榭卿不欲惹怒他,转移话题道:“星河,好徒儿,为师渴了,有水么?”   他话音刚落,只听“呯”一声惊天巨响,外面似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连山洞里都跟着震了一下。   “什么东西炸了?”柳榭卿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头顶上灰尘泥沙簌簌往下落。烟尘中,他身上锁链叮当作响,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完了,定是有人无意中踩到这疯子设的陷阱了!”柳榭卿被烟尘呛得直咳嗽,奋力扭动身躯,试图挣脱。   韦庄城外深山里,苍翠的半山腰一处突然暴起黄色烟尘,随即“咚”一声,惊天巨响,四下砂石泥土飞溅掉落,惊得林中鸟瞬间腾空,漫天飞蹿。   近了些看,暴起的烟尘中,一个满头满脸灰的年轻人从洞中冲出来。只见他浑身上下都被灰染成了土黄色,衣衫、头脸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只能勉强从挺拔的身形和不断的呛咳声判断,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   他刚冲出来,还没来得及甩掉头上的灰,一道剑气从洞中向他袭来。只见那无形的剑气犹如切豆腐般将烟尘切为两半,烟尘来不及融合,“唰”剑气已至年轻人面前。   那年轻人没料到爆炸后还有袭击,纵身一跃躲开了那要命的剑气,尚未落地,烟尘中又冲出一个满脸戾气的年轻人。   只见他手持天阙剑,双眼血红,浑身透着可怖的杀气,极为狠辣的一剑便劈向那人,口中恶狠狠地吼道:“萧景明,纳命来!”   “星河~”年轻人望着那满脸戾气的人,这一眼,便再容不下旁的,满心满眼皆是他。   恍若隔世的重逢,猝不及防的相遇,莫远歌一心一意全在那人身上。混不觉危险降临,“噗呲”一声,天阙剑破衣入肉,径直插进了他的胸膛。   眸中的狂喜被惊诧冲淡,随即蒙上了淡淡的哀伤。莫远歌下意识抓住天阙剑身,阻止那柄利剑再往自己胸膛推。   “星河~”他似不知疼痛一般,深邃的眼眸蕴着无限柔情,嘴角挂着温柔的笑,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那张充满戾气的脸。   江千夜眼中爆出仇恨的火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手中剑还在用力往前推进,恨不得将眼前人扎个透心凉。   烟尘四起中,将人这么僵持着,不过刹那工夫,却似已过了千年万年。血被天阙剑堵住,流不出来,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被阻止,眼中仇恨的火花再度蹿高,江千夜手上用力,脚下紧逼,推得莫远歌倒退了几步,直到背靠树干才停了下来。   痛彻心扉的感觉这才从心里深处而起,随即袭来全身上下。莫远歌抚摸他脸颊的手痛得发抖,握住天阙剑的手被割破了,鲜血一滴滴顺着手往下流。他皱眉,却很快又舒展开来,颤声唤道:“星河,我回来了~”   “住手!”一声怒喝从身后暴起,来人猛地一掌拍在江千夜肩头,径直将他拍得后退几步。天阙剑“唰”从莫远歌胸膛里抽出来,鲜血顿时从胸口晕染开来。   那人身形极快,趁江千夜后退踉跄的功夫,出指如风,快速在他眉心穴一点。那暴怒的疯子便如面粉袋一般,缓缓闭眼软倒在地。   “温如,你怎样?”梁奚亭没管江千夜,急切地冲过来。眼见莫远歌胸口那剑伤,焦急地一手捂住他伤口,担忧都要溢出双眼了。   “我没事。”莫远歌出指点穴止血,温柔的眉眼蕴着笑意,“多谢舅父。”   “你真是!竟让他这般伤你!”梁奚亭见他还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全身心信任他,可他疯了不识人,你也不知躲闪!”   莫远歌歉疚一笑,顶着梁奚亭的责备,俯身将江千夜抱在怀里,一双温柔的眼眸便再也没离开过他的脸,眼中的笑意渐渐化为哀戚:“舅父,我先带他离开……万事回头再说。”说完纵身一跃,如鹰隼般在空中几个纵落便消失于山那边。   “喂~”梁奚亭话还没说完,两人就不见了。他回头,烟尘渐散,毛球“咴咴”嘶鸣着从丛林里冲出来,冲着莫远歌二人消失的方向摇首刨蹄,一脸失望。   “你也被抛弃了~”梁奚亭摇头嗤笑,正要转身离去,一股幽香从洞中传来。   梁奚亭眯着双眼,好奇地穿透尘埃看向山洞。   作者有话说:   星河疯了,却依然记得为远哥报仇。 第125章 忠臣陷犹疑   是蝶梦香的味道。   梁奚亭和莫远歌都是循着这个味道而来,可如今那疯子已经不在洞里了,为何洞中的香气还这般浓郁?   “谁在里面?”他冲黑漆漆的山洞喊道。   “咳咳~梁掌门,是我!”柳榭卿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他被灰尘呛得不轻,“洞中有陷阱,你当心~”   梁奚亭一惊,听他声音萎靡,似境况不佳,连忙问道:“柳兄,你怎么样?”   “咳咳~我被那孽徒骗到此处,无法使用丹田之气。”柳榭卿咬牙切齿地道。他一动,身上的锁链便叮当作响。   梁奚亭没想到江千夜竟连自己师父都不放过,连忙道:“柳兄你坚持片刻,我来救你!”   “你当心。这洞中不少陷阱,碰着非死即伤。”柳榭卿提醒道。   “放心,这些陷阱或许能难倒别人,却难不倒我。”梁奚亭微微一笑,径直解下背上无方琴,面对山洞席地而坐,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一曲《幽泉探秘》,清脆悠远的琴声从指下源源不断流出。   幽泉有秘,必是隐秘。深幽静谧,目所不及,耳不能听,唯有音波传意境。此一曲《幽泉探秘》便是危柱山控弦功的探秘式,可用音波探得前方潜在的危险。松沉而旷远的琴声进入山洞便无孔不入,远可达数十丈,深可入土一丈,探得一切异常之物。   梁奚亭凝神屏息,脑中清空一切外界干扰,耳中折返无数些微音波:遍地的药弹,土中有巨石,山壁有刀阵,洞顶有毒虫,洞中有火油。   当真是个刀山火海,有来无回之地。   音波到达洞深处,终于探到一个人形活物,他双手被捆在身后,被锁在石柱上,形容狼狈,必是柳榭卿了。   清晰地将每一处陷阱在脑中刻画出来,梁奚亭停手睁眼,将无方琴背上,胸有成竹地朝山洞走去。他点了火折子,谨慎地避过一处处陷阱,绕过一道弯,转过去便豁然开朗。   此地十分开阔,中间一个深潭,潭中黑乎乎的液体十分刺鼻,似是火油。柳榭卿被绑在潭中央一个柱子上,脚下踩着一块石头,眼睛蒙着黑布,腹部插着一根银针,满头满脸的灰。   梁奚亭连忙熄了火折子,纵身一跃,稳稳立足于石柱之后,手摸向锁链,试图找到锁头,嘴里关切地问道:“柳兄,你怎么样?”   柳榭卿道:“我无碍,锁链钥匙被孽徒拿走了,劳烦梁掌门帮我拔下腹部银针即可。”   梁奚亭摸索着,从他的腰摸到腹部,手触及冰冷的银针,当即用力将银针拔了出来。   银针一拔出来,柳榭卿顿感丹田之气充盈流畅,当即运气一挣,只听“啪啪”几声,铁索断裂,被捆住的手和脚这才得自由。   他一把扯下眼上的黑布,抓着梁奚亭胳膊飞身一跃稳稳落于坑边。“有劳梁掌门搭救。”柳榭卿活动了下手脚,“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夕阳西照,山间草木被烈日暴晒后,透着花草和甲虫的气味,蝉鸣声声叫得人心烦意乱。柳榭卿狼狈地坐在树下,一身白衣几处破损,沾染了不少黑灰泥土,手腕脚腕皆红肿,接过梁奚亭递来的水毫不客气地大口吞咽起来。   梁奚亭见他发丝凌乱,脸上也破了两处,有些歉疚地道:“柳兄受苦了,在下也没料到那疯子竟这般丧心病狂,如此对待你。还望你看在他失了神智的份上,别跟他一般计较,饶他这一遭。”   柳榭卿喝了几大口,干疼的嗓子这才好受一些。他将水壶还给梁奚亭,脸上依旧余怒未消:“这孽徒,真是越来越狂妄悖逆!幸好你们舅甥俩及时回来阻止他,否则他闯下弥天大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奚亭赔笑道:“是,星河这次太过分了。”顿了下抬眼望着柳榭卿,虽还神色自若,但眼里却隐着仇恨,“不过柳兄也要谅解他,天阙城几万人命和鸿安镖局的深仇大恨,换做是我,或许比他更不择手段。”   柳榭卿低头掸灰,默不作声,半晌才抬头望着梁奚亭:“你们当真要向他寻仇?”他没质疑梁奚亭口中“天阙城几万条人命”,说明他清楚当年天阙城灭亡的真相。   梁奚亭细细打量着柳榭卿,一双俊秀的眼眸似能看穿他内心:“自然。不仅如此,还有那百名无辜的玉皿,都是萧景明欠下的血债。”   柳榭卿猛地抬头望着他,眼神透着深深的惊诧:“你……你们竟全都知晓了?”   “自然。拜萧景明所赐,这两年我们舅甥在断魂崖底过得精彩绝伦,日日夜夜听鬼哭怨,听人说恨。”他挑眉一笑,“你要不要下去听一听?”   柳榭卿脸一白,一把抓住梁奚亭,颤声问道:“崖底还有活人?”他目光闪烁,手冰冷颤抖,想来对那场惊天冤案尚有余悸。虽是武帝心腹,他终究不似他主子那般泯灭人性。所以他收江千夜为徒,暗中相帮。为此,梁奚亭愿意拉他一把,不愿看到他跟着萧景明万劫不复。   “当然。”梁奚亭挑眉道,“几万无辜者枉死,若无人替他们申冤,只怕阎罗殿都塞不下那么多不肯转世的冤魂。”   他似笑非笑盯着柳榭卿煞白的脸,抱着胳膊道:“古之成大事者,要么有超世脱俗之才,要么有坚韧不拔之志,可不是吸他人之才志补自己之缺失,靠踩着无辜者的尸堆爬上巅峰。”他寒声道,“若有之,必为妖邪魔头,我侠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柳榭卿被梁奚亭一番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柳家一门忠烈,到自己这里,尽管知道武帝杀孽深重,可忠臣良将乃家训,自己即便有心可怜他们,又如何能做背宗忘祖之徒?   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盯着地上草木,正义和家训来来回回在心中斗争。   “这事你就别管了。”梁奚亭看出他的为难,将水壶收起,“想必此时温如重回镖局的消息已经传到萧景明耳中。这是天阙城、鸿安镖局与他的仇恨,你若是个聪明人,便该保全你柳家的名声。”   他翻身上马,对柳榭卿道:“柳兄,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止大厦将倾。萧景明那些肮脏过往终将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要不要陪着他遗臭万年,你自行斟酌。”说完一夹马腹,往山下疾驰而去。   柳榭卿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比纠结:如今莫远歌死而复生,带着当年的真相重返人间,双方一交锋武帝便输了,因为天阙城和玉皿的真相一旦暴露于天光之下,武帝就万劫不复了。   可此时自己即便回他身边,又能改变什么呢?总不能昧着良心去把梁奚亭舅甥杀了吧?能不能杀,杀不杀得了都是问题。   柳榭卿愁容满面,抬头望天,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   眼看太阳快落山,山中气温渐低,柳榭卿手脚淤青下去了些。抬眼看着西边红云,柳榭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还是要回京一趟。或许真如梁奚亭所说,他已然收到莫远歌重回镖局的消息,但自己也要亲口跟他说一声。可那之后呢?何去何从?   “唉……”柳榭卿轻叹,忽而有些羡慕风无忧,“常乐才是聪明人,早早便躲着他,剧变将至,不至像我这般进退维谷。”柳榭卿形单影只,身形落寞,缓缓下了山。 第126章 失智喊生魂   长青山深处有一个狭长型的湖泊,因湖水清澈见底,得名清影湖。湖边一大片野花,微风拂来花影摇曳,清透芬芳。大雨方歇,此时只见清风弄花浪,绿波摇翠莲,静谧中透着缱绻。   月半圆,柔和清辉照得湖面波光点点,俏丽繁枝上水珠剔透,并颈鸳鸯依偎而眠。蛙鸣伴着虫声,吱吱呀呀,待人一走近,忽而“噗通”跳入水中,惊起圈圈涟漪。   莫远歌就着冷沁的湖水洗净了一身尘土,清洗了胸口伤处血迹。自习了天阙密卷后,身体自愈能力比普通人强上许多,只要不是致命的伤,皆可不药而愈。伤处以白布包扎。小心翼翼地穿上衣衫,抬头望着远处野花丛中的一人一马,莫远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毛球丝毫不知何为怜香惜玉,惬意地啃食着满地野花,连头都没抬一下。江千夜仰面躺在马背上,睡得安稳。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恰似蒙上一层的柔和的光晕,更显俊美无双。青白的外袍在马背上散开来,飘逸地随风轻摆,满头青丝飞舞,似谪仙般缥缈。   莫远歌穿好衣衫,踩着湿漉漉的草地来到毛球身边,翻身上马,将江千夜抱在怀里,一夹马腹,毛球便撒欢地在山间奔跑。   主人回来了,毛球满心欢喜。犹如穿梭在山林间的白色精灵,很快就将沿路的树木抛到身后。   颠簸之间,江千夜眉头轻蹙,似要醒来。莫远歌见状立即喝住毛球:“吁~”虽无鞍鞯,毛球却听话地应声而立,四蹄紧急刹住,在泥泞的路上刹出四道划痕。   莫远歌温柔凝视着怀中人,一刻也不舍得挪开。江千夜拧着眉毛,头轻靠在莫远歌胳膊,眼皮下眼珠轻转,眼看就要睁眼。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犹如抱着最心爱的珍宝,轻言细语,温柔如水。温暖的指腹摩挲着他有些微冷的脸颊,触手绝美的肉感惹得莫远歌浑身一阵战栗。太想他了,想得挖心掏肺、牵肠挂肚地疼。   这人真真实实在自己怀里,无论是疯是傻,是痴是癫,都是自己用半生冰潭玉缠身之苦,数次九死一生,排除千难万险从地狱里拉回来的小可怜,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星河,回家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脸颊,抚上那双淡色的唇,终于感到些许温润的气息。莫远歌眼尖,一下看到他长发中夹杂的银丝,心头某处像是被重重一击,顿时刺痛起来:入骨相思催人老,星河不过才二十有二,竟生了些许白发。   毛球缓步前行,马背上晃晃悠悠,江千夜终于醒了。他双眼微微开了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脸,挂满了关切。逍遥境高手的直觉告诉他,没有危险。于是俊秀的双眼又睁开了些,眼神茫然、空洞、呆滞,似透过莫远歌的脸在看别处。   见他睁眼却一动不动,莫远歌急切地将他扶起来跨坐在马背上,与自己面对面。双手将他搂进怀里,两人的脸一时间贴得极近。   四目相对,一个满眼关切,相思与担忧快要溢出眼睛;令一个却茫然呆滞,双眼无神,木然看着莫远歌,似不认得这人。   老人说,若失了魂魄,便要喊魂。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一遍遍重复着,哽咽着。见他这副模样,心疼又心酸,紧紧将他拥入怀中用力抱着,感受着怀中人柔软的身躯,满心凄苦瞬间爆发。   自古最是痴情苦,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坠崖,这锥心切骨之痛世间几人能承受?自己这两年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浑然不知相思苦。可江千夜却时时刻刻都在受折磨,承受着永远失去挚爱的刻骨之痛。   “星河,回家了。”莫远歌脸埋在他脖颈间哽咽着,浑身颤抖。怀中人无动于衷,跟木头人一般任由他摆弄,一脸木然地靠在他肩头。   莫远歌温热的身躯紧紧抱着他,暖着他,声声唤着:   “星河,回家了。”   “星河,回家了。”   “星河,回家了。”   ……   “星河,我是远哥,我回来了。你想我不想?远哥好想你啊~想得日日夜夜睡不着。睁眼是你,闭眼是你,梦里是你,梦醒还是你。”莫远歌抱着他,手轻轻拍着他背,如哄孩子般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一直想~我的星河眼睁睁看着远哥坠崖,该有多伤心?会不会哭得撕心裂肺?”   “我好心急,急着回来告诉你,远哥没死……可我回不来,我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一直在想,等我伤好那天,我一定第一时间飞奔来见你……”   “可舅父为我付出那么多,他那么想回危柱山……我只得强压渴望,先送他回去……对不起,远哥来晚了……”   “我一遍遍幻想着,我们见面时,你激动地扑到我怀里又哭又笑,……我就这么抱着你,任你哭闹捶打……任你咬我发泄……”   “可是星河,你怎么不会哭了呢?”   “远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说着说着便哽咽了,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江千夜背部的衣衫。   “星河~你应我一声。”莫远歌双手捧着他脸颊,泪眼朦胧地凝望着他,那双眼睛也凝望着他,却没有光,无悲无喜,犹如木偶。   “没关系~”莫远歌抹了一把泪,强颜欢笑,凑上去在他额头吻了下去。这一吻,温热的唇触及他冰冷的额头,似被电流穿胸而过,那触感当真直戳心肝。积攒了多日的相思之情汹涌而出,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冲得他头一阵阵发晕。他知道自己激动过度或许又要晕厥,当即连忙松开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冷沁的空气被吸到肺里,闭上眼睛强行压下心头那股汹涌澎湃,半晌之后,头晕目眩的感觉才稍稍下去了一些。疲惫地靠在江千夜肩上,狼狈不堪地喘息着。在这夜深人静的密林里,他终于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满脸是汗,倚在江千夜肩头苦笑:“你看,远哥真没用……真没用……”   这一生,从来身不由已。年少失祜,明明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猝不及防就被推上复仇之路。小小年纪被迫学会看人眼色,学会隐忍,学会抑制,不可忤逆不孝,不可软弱后退,不可辜负期待。   半生过去,却还在磕磕绊绊,疲于奔命。想成长强大,却被人害得病痛缠身;想报仇雪恨,却被人利用,九死一生几乎丧命。想护住的人,非死即疯,一个都没护住。   “我这一生,真悲哀……若非还有一个你,我宁愿葬身断魂崖,再不回这操蛋的人世间……”悲从中来,仰头闭目,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   寒夜料峭,吹着冷风,抱着疯癫的爱人,悲伤如洪水猛兽,怎么也压制不住。莫远歌虚弱地闭上眼睛,紧紧将江千夜拥入怀中,任由毛球信步而走。天亮后,又要做回那个稳重睿智的总镖头,做回让孩子们的主心骨,不可堕怠不可懦弱。   若是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走到天荒地老,该多好。   毛球慢慢悠悠地走着,快天亮时才走到罗衣镇后山。抬眼看着渐露红晕的天边,莫远歌低头看着怀中人,满眼怜爱:“星河,跟着远哥,我们回家了。”   后半夜,江千夜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直到此时都没醒的迹象。他睡得十分安稳,即便不认得莫远歌了,但身体的记忆仍在。从两年前雪狼山那晚开始,只要进入这个温暖的怀抱,便到了世上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可以放下全部戒备,全身心地疗伤,修补自己。   约莫是觉得莫远歌吵到了自己,他砸了砸嘴,舒适地把头往莫远歌胸口挪了下,继续睡。   见他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莫远歌嘴角忍不住上翘。还好有他暖着自己,这世道再乱,只要有他,莫远歌就还有斗志。与天斗,与地斗,与那人上人的天子斗,至死方休。   轻夹马腹,毛球似也怕蹄声吵醒江千夜,蹑手蹑脚往山下而去。   “星河,莫贪玩,跟上远哥,我们回家了。”   天蒙蒙亮,鸿安镖局的大门便开了,赵满仓带着三个孩子在大门口扫洒。四人分工合作,干劲十足,将破败的镖局门前打扫得纤尘不染。   “满仓,这下该有生意了吧?”一个孩子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仰头问他,“我们每日打扫得这般干净整洁,客人应该会上门吧?”   赵满仓绿豆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眺望着远处,思忖片刻沉声道:“难说。”随即又豁然一笑,“那又如何?就算没有生意,我们还是要认真练功。师父说了,不可堕怠。”   “嗯!”孩子认真点头,“我最听莫大的话。”   “我们也是。”孩子们立即附和。   “走,回去吃早点,然后练功!”赵满仓微微一笑,利落地转身,矫捷地往镖局内跑跳而去。孩子们欢呼雀跃,跟着他猴跳着进了门。   作者有话说:   再不与他分开了 第127章 恰似故人归   耀眼的太阳刚露出一丝光线,毛球答答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耀武扬威地站在镖局门口,冲着路过拉马车的驽马喷响鼻,骄傲地甩着头颅,雪白的鬃毛随风飞舞。   莫远歌抱着江千夜下了马,冲毛球使了个眼色。毛球便趾高气昂地自己从侧门回马厩去。   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殷勤地冲莫远歌打招呼:“莫镖头,好久不见啊~”见他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子,关切地问道,“哟,这是怎么了?”   是镇上的街坊。莫远歌冲着马车微微一笑,点头应道:“程伯早。”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人,羞赧一笑,“他身子不适。”   “那可不敢耽搁,莫镖头你快去寻大夫。”老者关切地道。   “嗯。”莫远歌回以感激一笑,抱着江千夜大步走向大铁门。大铁门重新补了漆,尚且透着浓重油漆味。   抬头望着打扫一新的匾额,心中感慨万千,莫远歌低声对怀中人道:“星河,我们回家了。”   尚未腾出一只手敲门,大铁门便“吱呀”从里面开了。赵满仓推开门,没料到师父正抱着“师娘”站在门口,惊得手中准备挂大门口的红绸一下掉地。   “师父!”他满脸堆笑,化身摇尾犬,殷勤地把师父迎进门,“您总算回来了!家里来客了!”   “谁来了?”莫远歌抱着江千夜踏进门,朝内院走去。   赵满仓小跑着跟上师父:“梁掌门来了,还有一位,听梁掌门叫他二师兄,应该是雅颂先生风无明。”   莫远歌一下站住:风无明终于回来了!两年前他去南海寻代替火曜石的药,一去便是杳无音讯。如今沧海已桑田,江湖巨变,自己也再不需要那药了,他才回来。   莫远歌心中苦笑:果然是个不合时宜之人。   不过他乃不输太医令的杏林圣手,说不定能医治好江千夜。念及此,莫远歌加快脚步,快步走过垂花门,一进后院便见梁奚亭和风无明站在院中,两人说着什么。   一见莫远歌以及他怀中人,两人立即停止了攀谈。梁奚亭脸色一下暗沉下来,夹杂着些许不自在;风无明却神色自若,泰然望着二人。   “舅父。”莫远歌装没看到梁奚亭脸上的尴尬,冲他微微一笑,转头对风无明颔首,“雅颂先生。”   与两年前比,风无明明显苍老了,也黑了不少,想来南海的风也不那么和煦。这两年为了寻那穿心草,他定吃了不少苦头。虽然面目苍老,但他依旧如往日般从容柔和。一双慈蔼的眼上下打量着莫远歌,莞尔一笑:“莫镖头因祸得福,我这一趟不算白跑。”   “二师兄……”梁奚亭感激他为莫远歌如此劳累奔波,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对莫远歌道,“温如你看,二师兄寻遍南海,几次差点葬身深海,终于为你寻得穿心草……这份恩德,你需牢记。”   风无明微微一笑:“掌门言重了。”关切地对莫远歌道,“莫镖头先把人送回屋里,待我为他诊脉。”   莫远歌感激地冲他点头,抱着江千夜回了屋。屋中,江千夜躺在床上睡得香甜,风无明一手捻须,一手为江千夜把脉。他闭着眼,眉头紧皱,半晌没说话。   莫远歌担心江千夜病情,望着风无明随即又紧张地盯着江千夜,满脸担忧。梁奚亭怕打扰风无明,轻轻拉了一下莫远歌衣袖,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两人走到院中大树下,梁奚亭上下打量着莫远歌,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担心他身体没复原,嘴上却忍不住责备:“你跑什么?伤好了没?”   莫远歌低头小声道:“无碍。只是见他这样,心头……实在不是滋味。”   他低垂着头,神情落寞,看得梁奚亭一阵不忍。叹了口气轻拍他肩,轻声道:“我何尝不是。尤其得知他为给你复仇,竟将柳榭卿骗到那山洞里,试图引武帝来……”   “什么?!”莫远歌惊诧地抬头。   “唉……”梁奚亭叹息一声,将他走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他得了谵妄之症,时好时坏,布置那满洞的陷阱,不知花了多大的精力和功夫……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梁奚亭拍了拍莫远歌肩头,神情落寞,“舅父往日阻拦你们,以后不会了。我只希望能早日治好他,你们俩一直好好的,便别无所求了。”   “嗯。”听着梁奚亭的话,心头如有钢针扎着,喉头哽得发痛,多余的话再说不出口,红着眼睛抬头勉强对梁奚亭一笑,“多谢舅父成全。”   见他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么一个大男人,竟凄然至此。梁奚亭难过地抬头望天,以防落泪。原本想给他寻个良配,好好生几个孩子,将镖局的血脉延续下去。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梁奚亭想通了。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与他患难相交同生共死,怎么拆也拆不散的人,世间千万人再难遇一个,是男是女又何妨?   “这本手札托付给舅父。”莫远歌从怀中取出邬先生给的手札,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梁奚亭,“劳烦舅父通知他们家人。”   梁奚亭接过手札,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收起哀戚之心,报以莫远歌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交给舅父。此事势必在北梁朝野造成舆谔潮,逼萧景明回应。”   “如此正好。”莫远歌热切望着梁奚亭,“舅父且准备,我先去会他一会。”   “温如。”梁奚亭看着他,眸光温柔,“当心些,你若再出事,舅父真的经受不住了。”   “嗯。”莫远歌轻松地点头,“舅父放心,我会保全自己。”   两人回到屋中,风无明已把完脉,正坐在案前写药方。江千夜躺在床上,头偏向里侧,看不见面容,头上插着几根银针。莫远歌见状,连忙过去查看他状况。   “二师兄,他情况如何?”梁奚亭踏进门,站在风无明身边看他写药方。   风无明停了笔,取下鼻梁上的琉璃镜:“有些棘手。”   “如何棘手?”坐在床边的莫远歌连忙追问,“能根治吗?”   “莫镖头莫急。”风无明起身走到床边,仔细观察着江千夜头上银针,“他的谵妄之症至少有十年之久,这两年又病得这般严重,痊愈需费些周折。”   “十年?”莫远歌惊了,低头看着江千熟睡的脸,顿时如遭重锤:自己只在妙染坊和桐林镇见他发过病,难道早在袁府时就已有了那病?   “你有病,莫贪玩了,随义父回去。”   当年清泉山里遇袁福芝埋伏,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当时自己全神贯注警惕那老贼,竟没有去想他话的真假……如此看来,星河应当是在袁府时就发作过了。   可是他竟瞒得这样严实。望着那张陷入深睡的脸,莫远歌忽而满心悲哀:我与他这般亲密,他还要瞒着有病的事……难道是怕我知道会嫌弃他么?   “他原本应当病得不重,这两年之所以发作这样厉害……”风无明摇头叹息,“自是因亲眼目睹莫镖头坠崖,受了刺激才彻底病发。”   “该如何医治?”莫远歌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揪住风无明衣袖,乞求地望着他,“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在所不惜。”   “既是心病,便须知症结在何处。人在突遇惨重打击,为防极致悲痛致死,身体会激发会自我保护,主动将意识封闭。”风无明道,“也就是说,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了。”   听着风无明的话,莫远歌的心一阵阵地疼,望着床上那张熟睡的脸,只恨被花白露抓住时没有立即跳崖,让他亲眼看见自己坠下去。   “那要如何唤醒他?”   “针砭药石,辅以适当的外界刺激。”风无明看着莫远歌,“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因你而自我封闭,需得你多陪伴,多肢体触抚。最好不要离开他,以言语和触抚时时提醒他刺激他,让他知道你回来了。耐心些,只要他在病发时也知道你回来了,便算有所好转。”   风无明知道他与江千夜的真实关系,但说出口的话却波澜不惊,似嘱咐重病妻子的丈夫如何照料爱妻。   “好。”莫远歌连连点头,“有劳雅颂先生。”   风无明将药方递给莫远歌:“无妨,你先去抓药。”待莫远歌接过单子,他又嘱咐道,“劳烦莫镖头给我安排个住处,这几日很关键,或许密集的针砭药石,他能突然醒来也未可知。我要住在贵府,以便时时给他施针换药。”   “没问题……多谢先生。”莫远歌感激地给他鞠了一躬,抓着药方急忙跑出去了。   眼见他走了,梁奚亭才犹豫着开口道:“二师兄,风山长的事……”   风闻征与梁奚亭之间的恩怨,风无明刚回来便听风无忧说过了。他莞尔一笑,起身一根根取下江千夜头上的银针:“此事与掌门无关,掌门也无须自责。子不言父母过,父亲受逆道之罚已偿了过错,我不便再谈论什么。”   一根根银针放回针包,风无明眼中透着些许凄凉:“我本山间一闲人,不欲凡俗事缠身。父亲说我胸无大志,只知埋首故纸堆,做人做事永远不合时宜……”凄然一笑,抬头望着梁奚亭,“当年他将我送至危柱山的本意,掌门聪颖无双,想必早已知晓。”   梁奚亭点头,眼中蕴着炙热真诚的光:“但师兄率性坦荡,我与先父皆看在眼中。入了我危柱山,师兄便永远是师兄,不是别人。”   风无明惨然一笑,拍了拍梁奚亭肩,背过身去红了眼眶:“掌门要做什么放手去做吧,无需告诉我……我只想治好这孩子,然后回危柱山教养弟子,教他们读书识字,能有一技傍身,不至于饿死,便再无他求。”   梁奚亭深知风无明向来不喜勾心斗角,一心只想埋首育人。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点头道:“师兄放心,我明白师兄。”   作者有话说:   注:   舆谔:舆论。 第128章 心门锁旧人   梁奚亭走到忠勇堂,胡牛牛正在教孩子们习武。只见他背着双手,手中握着一根木棍,眉宇间沉稳而凝重,两年前的青涩与幼稚已荡然无存。   “见过梁掌门。”见梁奚亭过来,他连忙双手抱拳行礼。   “牛牛……好样的。”梁奚亭欣慰一笑,走过去拍他肩,些许心酸,“达叔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出息,孩子们这般勇敢,定会万分欣慰。”   提起伍智达,孩子们纷纷低头,又起几多哀思。胡牛牛望着梁奚亭,眼中闪烁着光,抿了下唇,坚毅地道:“达叔一生行善,从不害人,却落得死无全尸。梁掌门,达叔的仇一日不报,我们一日寝食难安。”   “对。”孩子们立即附和。   宋青梅收留众多孤儿,捡回来交给伍智达照料。于这些孩子,宋青梅是家主,伍智达却是师亦是父,是骨肉至亲。梁奚亭自然明白孩子们的心情,当即欣慰地道:“孩儿们,你们只需练好功夫,不负达叔期待。报仇的事,交给我和你们莫大。”   他转头看着胡牛牛,重重在他肩头捏了一下:“你最大,责任最重。你们莫大如今要照顾江星河,还要为达叔复仇。你需担起照顾孩子们的重担,别让你们莫大有后顾之忧,懂吗?”   “嗯。”胡牛牛郑重点头,“梁掌门放心。”   梁奚亭欣慰点头,转身一跃而起,眨眼便至屋顶,随即消失在屋后茫茫竹林。   “牛牛,梁掌门好像精进了不少。”一个孩子道。   “嗯。”胡牛牛望着房顶那消失的背影,“梁掌门,应该快到逍遥境了。”控弦不易,音律玄妙,在断魂崖底这两年,梁奚亭也是昼夜不息地在苦煅筋骨。   莫远歌去镇上药铺抓了药便快速回到镖局,正叮嘱赵满仓如何煎药,忽然听到后院一声巨响,似什么东西碎裂了。   “师父,是……是师娘的院子!”赵满仓竖起耳朵,一脸紧张。   听到“师娘”莫远歌愣了一下,随即心道:“不好!”将药递给赵满仓,匆忙往后院跑。待赶到后院,眼前一幕瞬间令他倒抽一口凉气:江千夜披头散发站在院中,双眼血红,目龇欲裂,状如恶鬼,手持天阙剑,正刺向风无明。   江千夜如今可是顶尖的逍遥境,力可撼山,风无明哪里撑得住!只见他双掌合十夹住剑尖,奋力阻止天阙剑插入自己胸膛,脸色涨红,胸膛急剧起伏,只眨眼功夫便撑不住了。   “星河,住手!”莫远歌吓得声音劈了叉,冲过去一把抓住江千夜胳膊,试图让他撤招。   江千夜被阻止,怒气更甚,浑身真气乱窜,鼓得衣衫猎猎作响,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莫远歌,左手一掌猛地朝他门面劈去。   莫远歌偏头一闪避过那一掌,眼见风无明双臂不断颤抖,剑尖已经刺破他衣襟,快如闪电一指戳向江千夜气海穴。   江千夜正疯癫得厉害,浑不知躲避,又是一拳重重砸向莫远歌脖颈。莫远歌心一横,咬牙硬生生承受他一拳。   “嘭”一声闷响,极重的一拳砸在他右肩,剧痛袭来,他脸上却波澜不惊,手指同时戳中江千夜腹部。   江千夜一愣,手中天阙剑“当啷”掉地,人也硬邦邦地立住了。   风无明这才得以解脱。他满头大汗,双掌深痕紫红,双臂颤抖得厉害,已然脱力,只剩剧烈喘息。莫远歌连忙一把扶住他,紧张又歉疚:“先生没事吧?”   风无明一屁股跌坐在石凳上,面如金纸,惨然一笑:“无妨,江公子武功盖世,是我大意了……”   莫远歌见他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若方才自己晚来片刻,只怕他就命丧江千夜剑下了。雅颂先生生性高洁,向来行善事不求回报,若江千夜真伤了他,自己才是万死难赎其罪。   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把江千夜抱回屋中。江千夜认不得他,在他怀里犹不闭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眼中溢出仇恨与阴毒,似恨不得把眼前人食肉寝皮。   屋中木质小案碎成了渣,木屑满地都是,看样子正是他发疯的杰作。   莫远歌将他放在床上,径直从柜子里取出一根银色精金锁链,转身就把江千夜双手拉到头顶,用那精金锁链绑在床头。   江千夜动弹不得,任由他捆绑,胸膛急剧起伏,一双血红的眼始终恶狠狠盯着莫远歌。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莫远歌心头涌起一阵绝望,沮丧地坐在床边捂着额头,真想不管不顾抱着他一起死算了,免得活在世上活受罪。   可是念及舅父千辛万苦下那绝壁才寻到自己,还有镖局的孩子们都指望着自己……莫远歌心头一阵悲凉,苦笑:当真是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既然不能死,便还是要努力活得好一点。   莫远歌转身看着床上满面怒容的江千夜,修长的手指轻拂过那张绝美的脸,眸光温柔也哀戚:   “星河……我不能让你伤了雅颂先生。雅颂先生要给你治病,你乖一些,好吗?”   那人不说话,只是恶狠狠盯着他。   莫远歌摇头苦笑,从怀中取出锦帕,一圈圈缠在冰冷的锁链上,防止他挣扎时被锁链刮伤。   江千夜双眼终于从他脸上移到头顶锁链上,眼中的仇恨与阴毒渐渐退去,换上了些许迷茫,随即又陷入呆滞无神的状态。   片刻,风无明缓了过来,推门进来,见江千夜已被绑住,无奈道:“他醒来见我正给他行针,以为我要伤他,就……”   “先生受惊了。”莫远歌万分歉疚,连忙站起来局促地道,“我把他锁住,先生可以放心施针了。”   风无明见江千夜躺在床上,双手被捆在头顶,无神地望着帐顶,心有余悸地走过去,拿起一旁的银针,哆嗦着插到他头上。   江千夜此刻全然安静了下来,被银针一刺,也只是微微蹙眉,没有要暴起伤人的样子。风无明这才舒了口大气,放心替他扎第二针。   莫远歌心下稍安,连忙打扫满地碎木屑。   “莫镖头,药煎好便先给他喂药。”风无明轻声道,“一日三餐,餐前一刻用药,最好不要假手他人,你亲自喂他,多陪伴。”   “好。”莫远歌将碎木屑装进簸箕端出去,赵满仓便端着满满一碗药进来了。   “师父,药煎好了。”双手捧着滚烫的药碗,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此时风无明也行完了针,对赵满仓招了招手:“满仓,我们先出去,待你师父喂完药再来。”   两人默契地出去了,只剩莫远歌与江千夜独处。莫远歌端过药碗,舀了一勺耐心吹凉,递到江千夜面前,柔声哄道:“星河,喝了药你便能好起来,听话,喝了它。”   江千夜眼神木然地盯着帐顶,不说话也不张嘴,似根本没听见他说话。莫远歌只得耐心地将勺子递到他唇边,轻碰了下他嘴唇。   温热的勺子抵到唇边,江千夜木偶般的眼睛终于眨了下,木然张嘴将那勺药喝了下去。苦涩的药液咽下去,他也不知滋味,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   见他肯喝药,莫远歌心头一松,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又给他舀了一勺,吹凉了递过去:“星河,你听得见我说话,是不是?我是远哥,你认得我吗?”   江千夜眼神呆滞望着帐顶,似压根没听到莫远歌的话。   尽管他不回应,但能乖乖喝下药,莫远歌就满足了。当即耐心一勺勺喂他喝下药,不停温言细语与他说话。   一碗药喝完,莫远歌给他擦了擦嘴,正准备走,江千夜突然开口:“手疼,解开。”   莫远歌猛然转身,紧张地打量着他,欣喜不已地问道:“星河,你在跟我说话吗?”   江千夜目光落在帐顶,木木地重复道:“手疼,解开。”   那锁链缠上柔软的锦帕,根本不会磨到他,而且他丝毫没挣扎,怎么会疼?莫远歌一脸疑惑,见他眼神依旧空洞呆滞,犹疑着问道:“星河,你在跟我说话吗?”   “解开,我不跑。”江千夜望着虚无,“我愿意叫你义父,别绑着我了……”   似迎头被浇了一盆冰水,莫远歌期盼的心瞬间冰凉:他竟是在跟早已做鬼的袁福芝说话。想必自己将他双手绑住,让他忆起当年初入袁府的情形。   幼年的天阙城少主,众星捧月,高傲骄矜。被骗到断魂崖养玉时,在那群少年里数他哭得最惨,宁饿死也不肯吃那冰心丹。若非自己偷偷替他服药,以他那般刚烈的性子,只怕早已死在断魂崖。   他被袁福芝私藏,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肯向他低头,以至这么多年依旧清晰的记得。   他那谵妄之症,是否因袁福芝迫害而患?他那般高傲,要做小伏低,要忍住厌恶假装妥协,因此自己把自己逼疯也未可知。   莫远歌一阵难过,捏着江千夜下巴,逼他散乱的目光直视自己,勉强挤出个不大好看的笑容:“星河,我是远哥,不是袁福芝。我给你解开,但你要听话,不乱跑、不打人,好不好?”   江千夜一双漆黑的眸子突然有神了,如漫着水雾的深潭,不知藏着怎样的心思和算计,盯着莫远歌的眼睛,半晌才道:“好。”   他竟能和自己对话!莫远歌一阵欣喜,连忙道:“好,我马上给你解开。”说着伸手去解那锁链。   江千夜一动不动,任由他解锁链。待耳中听到清晰的一声“咔哒”开锁声,他瞬间变脸,猛地一跃而起,推开莫远歌,光着脚就蹿了出去。   这疯子,疯癫了还有骗人的心思,还是当年那诡计多端的性子。莫远歌见他如兔子一般窜出门,心头只觉好笑。快如闪电闪至他身前,抱着胳膊笑眯眯盯着他煞白的脸:“小公子,你往哪里去?”   去路被挡住,江千夜立即站住,双眼狡猾地一转,转身又往另一个方向逃窜。莫远歌身形一移,又将他去路挡住。江千夜大骇,脸色又白了一个度,但这人向来不会轻易服输,他又往另一边逃窜。   “小可怜,你心眼真多。”莫远歌瞬移拦住他去路,笑眯眯抬手刮他鼻梁。江千夜大惊,一把拍开他手,不死心地往另一边逃窜,结果还是被堵住。   “小公子,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呀。”莫远歌心情大好,逗弄道。   眨眼间,两人犹如猫捉老鼠一般,一个逃一个堵,在院中来回跑了一刻钟,直到江千夜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弯腰猛喘气。   莫远歌见差不多了,走到他面前挑眉笑道:“怎么,跑不动了?乖乖跟我回屋。”说着就要来扶他。   江千夜喘着气,双眼阴恻恻瞥了莫远歌一眼,透着阴毒狡诈。嘴角一咧,恶狠狠道:“你做梦!”说罢竟拉住莫远歌凑过来的手,张口咬住他虎口,森森白牙嵌入他皮肉,口中“嗬嗬”作响,“老畜生,你去死!”   作者有话说:   猫捉老鼠~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129章 夜会萧楚玉   卜算子.萧楚玉上斋殿忆鸿安镖局   残月挂枝头,深宫冷孤绝。不见往日奔波客,独剩心头影。   潸然偷拭泪,遗恨忧不息。翻遍案头寻不得,不复少年游。   莫远歌熟知他性子,早有防范。他牙齿深陷莫远歌皮肉,似不撕下一块肉来绝不罢休,却丝毫不见血迹。   莫远歌见他眼睛通红,满脸是汗,因为用力整个身子都在发颤,眼神充满恐惧和憎恨,逗弄他的心情一下就没了。   在江千夜眼中,此时自己就是袁福芝,他该多恐惧?怜悯地轻拍他肩背,柔声哄道:“星河,别怕。我不逗你了,别怕。”说着将他拥入怀中,直后悔方才那般捉弄他。   “星河,袁福芝早就死了……我们在清泉山合力杀了他,你忘了吗?”轻拍怀中人的背,轻声细语安慰。   “若如此能消解些许恐惧和憎恨,我愿意给你咬……”莫远歌偏头紧贴着江千夜鬓边乌发,满心怜惜,“别怕……远哥在,星河永远不用害怕……”   习了天阙密卷,只要自己想,他绝伤不了自己分毫,可安然承受江千夜的一切,好的坏的都受着。   过了许久,怀中人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牙也有松开的迹象,莫远歌当机立断,一下抽出手,趁他没反应过来,弯腰将他横抱在怀。   江千夜被莫远歌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脸色煞白,眼睛瞪得老大,下意识抓住他衣襟,随即发现他没伤害自己的意图,惊恐不安地依偎在他怀里,犹如受惊的幼兽,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莫远歌大踏步回到房中,将他放在床上,仔细看着那张尚有些惊恐的脸,柔声道:“星河,你生病了,我不得不把你锁起来,不能让你跑丢了。”   江千夜怯生生地偷看他。   莫远歌莞尔一笑:“你不出声,我就当你答应了。”拿起锁链细致地将锦帕重新缠绕,保证不会伤到他的手,“今晚待你睡下,我要出门一趟。你乖乖睡,我很快就回来了。”   江千夜懵懂地看着他,也不知听懂没有。莫远歌也不在意他是否听懂,重新用锁链绑住他双手,转身出门拿饭。   晚上,莫远歌守在床边,待江千夜发出沉稳绵长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起身,走到案边,见桌上放着龙凤刀匣,犹豫了一下,还是拾起刀匣背上,推开门纵身一跃,犹如夜鹰般消失在黑云中。   即便习了天阙密卷,无需什么武器,他依旧喜欢用这双刀。这对老朋友陪他风里来雨里去,陪他颠沛流离,护他半生周全,只要龙凤双刀在身边,心里便安稳。   时节已近中秋,上斋殿燃起了一盏孤灯。空旷的大殿一阵阵阴冷,寒风从门窗吹进,摇曳的灯火映在窗上,更显苍凉孤寂。   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背手而立,仰望着门外疏影,双眼透着冷硬。这人,正是回宫两年的玉玉,萧楚玉。   他身材瘦削,四肢修长,长身玉立。原本幼稚的面庞有了锋利的轮廓,眉眼清俊,面目依稀有着萧景明的影子,却比他父亲稍显柔和,身量也比他高大许多。这个父皇放弃,被世人遗忘的皇子,在两年不为人知的光阴里,暗自长成了他母亲的模样。   黑夜中,一个人影匆匆从后门进来。甫一进门,立即取下遮面斗篷,冲玉玉三跪九叩:“老臣拜见殿下。”   玉玉缓缓转身,眸光柔和地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含微笑:“太傅大人请起。”说着便过去搀扶他,轻声道,“太傅乃我授业恩师,若在民间,当我拜你才是。”   太傅吓得低头,颤颤巍巍道:“殿下说笑了。”怯生生望着他,眼中竟蕴着惧怕,“不知殿下招老臣来,有何事吩咐?”   他不肯起,玉玉便不搀了,站直身子背手收了笑:“药用完了,还请太傅帮我再拿一些。”   太傅浑身发颤,对着玉玉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殿下饶命啊!老臣一介读书人,一生从不害命,还请殿下另……另请他人……”   玉玉嘴角挂着一抹邪笑,冷眼看着他:“太傅说笑了。你都帮着我杀了那么多人了,不差这一个两个。”随即蹲下,饶有兴趣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太傅,“我数一数啊,周顺、李朝贵、张子兰、林琪,四条人命了呢!”   这四人,一个当年嘲笑过他,一个虐待过元宝,还有两个是奉命棒杀元宝的太监。被禁足上斋殿有一个好处,便是手边不缺经史典籍,民间少见的各种珍贵书籍应有尽有。他弃了武学,专心致志修习史书、药经医理。两年夙兴夜寐的苦读,将古今中外帝皇决策天下,运筹帷幕,烂熟于胸;更熟记医药配伍禁忌,不学治病,专研究如何杀人。   太傅以额触地,哭道:“殿下,老臣一介书生,年纪又大,再做不得杀孽,否则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   “哈哈哈哈~”玉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笑得前俯后仰,跌坐在地。他满眼疯狂,指着这清冷的上斋殿:“太傅看看,难道这里不就是十八层地狱?”   “这深宫呐,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收了笑,凑近太傅的耳朵,阴毒地道,“进来了,便算不得人,都是鬼。”   “殿下呀,收手吧~皇上知道了可不得了啊!”太傅不敢看他,只是不停磕头。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玉玉眼泪都笑出来了,抬袖擦了眼窝,站起来拍拍膝盖的灰,“莫名其妙死了几个内侍,以他那的耳聪目明,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只不过呀,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不过就是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蝼蚁。我可是他唯一的亲儿子,只要我不杀父弑君,他都不会杀我。”   理好衣衫,他抬头挺胸,傲然蔑视着太傅,冷声道:“若非他只允许你出入这上斋殿,你当我愿意找你?没工夫跟你废话,去吧,明天落日前,我要收到药。”   太傅只恨自己当初不知他意欲何为,见他可怜,便从了他的乞求,帮他带了一味药,接着便是第二味、第三味……自第一个人死,才明白他竟是想报仇。可自己已有把柄在他手,不得不听从于他,只得一次次帮他杀人,以至如今弥足深陷,想抽身已然不能。   太傅颤颤巍巍站起来,擦了脸上的泪,叹道:“殿下,老臣随您万劫不复了……不过您要告诉老臣,这次是谁?”   见他妥协,玉玉冰冷的脸这才有了笑容:“这你就别管了,照做吧。”   太傅无奈地摇着头,弯腰驼背,一脸哀戚,蹒跚着转身欲走。   “对了太傅。”玉玉在他身后轻声道,“请代我问父皇安好,就说儿臣十分想念父皇,期望见得父皇天颜,当面向父皇谢罪。”   提及此事,老太傅忍不住转过身来,苍老的眼眸疑惑地望着玉玉:“殿下,皇上一直拒绝您……您何必如此执着?”   “太傅莫要过问,照做就行。”玉玉脸上挂着纯良的笑,指着案上一盒包好的精致糕点,“另外,夏天炎热,上次献给父皇的绿豆糕应当用完了,还请太傅再帮我送一些去。”   虽被禁足上斋殿,但萧景明在吃穿用度上并不缺他。前十六年懵懂天真,猛地被丢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历经爱犬惨死、莫大达叔纷纷离世,痛定思痛。消沉了两个月后,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工于心计又心狠手辣。   他开始向萧景明认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情真意切地向萧景明忏悔,希望能放他出来。萧景明看了信却一言不发。两年来,他无数次托太傅向萧景明表达忏悔之意,皆没得到过任何回应。   两月前,听说萧景明因天热胃口不好,他便殷勤地做了绿豆糕托太傅献上。萧景明收下了绿豆糕,却也是缄默不言。   正如萧楚玉所言,武帝虽将他禁足,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说不定哪天就能东山再起,不开罪他最好。太傅摇头,颤巍巍拾起案上糕点盒出去了。   怕他在绿豆糕里下毒,出去便悄悄拆了一个,让太医令林晨细细查看。   “姐夫,这是殿下做的绿豆糕,要献给皇上。你帮我看一下有无问题?”宫墙拐角处,太傅将绿豆糕递给林晨。   林晨接过来,仔细看了,随即又放到鼻下轻嗅,皱眉道:“这糕点与上次的一样,并无不妥。”   太傅这才放心下来:“如此就好。”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有些窘迫地道,“对了姐夫,上斋殿那位还要草药……额,你再通融通融?”   林晨接过那纸,只看了一眼,便气恼地将纸塞还给太傅,低声怒斥:“赵子立!你知道他要的这都是什么吗?十八反、十九畏皆齐全了!你是要连带全家一起被杀头吗?!”   太傅哭丧着脸道:“他之前还畏手畏脚,每次只敢要一味药,自连杀四人后,愈发胆大,毫不遮掩杀心……我已被他拖下水,只能继续听命于他。姐夫,你再帮我一次吧。”   林晨气得指着他,手指不断颤抖:“你休想再连累我!你要找死自己去,别拉上我!”   太傅见他这么说,火也上来了,干脆撕破脸道:“反正我给他的所有药都是从你这里来的,若我出事,你也逃不了!从帮他拿第一味药起,我们就被绑在一条船上了,船翻了,谁也活不了!”   “你!”林晨怒不可遏举手想扇他,但见他怒目相对,又想起家中妻子,顿时气短。缓缓放下手,妥协了,“子立,天子坐明堂,耳聪目明,休抱瞒过他的侥幸之心。他们是亲父子,皇上不至于要他性命。可你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下臣而已,皇上要杀我们,不过跟捻死两只蚂蚁那么简单,你懂吗?”   太傅叹了口气:“唉……姐夫,我都知道。”无奈举头望天,“他们父子较劲,却把我们兄弟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这京城啊~待不得了。”   “正是如此。”林晨拍了拍他肩,满眼无奈,“这些年我为除他身上异症劳心尽力,还差点命丧大月氏,也算尽忠了。看吧,若形势恶化,我们一家便先逃。”   太傅走后,玉玉在昏暗的窗前站了片刻,忍不住又忆起镖局,慈蔼又严厉的达叔、细心又义气的牛牛、兄长一般的莫大……   回不去了。一声轻叹,他转身,面容隐入黑暗,疲惫地朝书案走去。   “玉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书架那边传来。   这一声轻唤犹如惊雷,瞬间劈得玉玉站在原地,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是莫大的声音。他满脸惊诧,四肢瞬间麻痹,不可置信地转头凝望黑暗:“莫……莫大?”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人,温和俊美的面容,背着熟悉的龙凤刀匣,脸上溢着柔和的微笑。   “莫大!”玉玉凝望着那张脸,眼泪不由主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机械地挪着双腿,慢慢朝他而去,“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莫远歌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笑中带泪,展开双臂,敞开怀抱。   “莫大!”玉玉这才敢信,莫远歌真的还活着!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像与亲人失散许久、又骤然相见的孩子,一下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失声痛哭。   两年地狱般的日子,从懵懂无知到双手沾满了鲜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向来只燃一盏灯的上斋殿今日灯火通明,远处巡逻的侍卫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巡逻。上斋殿重垣叠锁,殿中那人武功低微,根本不可能逃走。   “莫大,你真的……真的跟他一样了?”灯下,玉玉疑惑地望着莫远歌,手还下意识揪紧他一节衣带,一如从前。   “不完全一样。放心,他身上那些异症,我都没有。”莫远歌抬手擦了擦玉玉脸颊的泪,“我回来了,所有的债都会讨回来的。”   玉玉默然点头,一双忧郁的眼望着黑暗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玉,你想当皇帝吗?”莫远歌看着那张清秀的脸,认真问道。   玉玉转头凝视着莫远歌,思忖片刻,眼中慢慢漫上从未有过的野心,斩钉截铁道:“我要当。”经历这么多事,玉玉想明白了,只有站在权力的巅峰,才不会被人踩在脚下,才有资格护住想保护的人。   莫远歌欣慰地看着他:“好。只要你愿意,鸿安镖局上下将全力以赴,助殿下登极。”他起身郑重地冲玉玉行了个叩拜大礼,“鸿安镖局莫远歌,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这天下,谁坐不是坐?天既不仁,便换个天。   玉玉见莫远歌如此,一下站起不安地搓着手,一时不知该先把他扶起来,还是先说点什么。他可以安然受太傅的跪拜,安然受一切人的跪拜,独独享不了莫远歌的跪拜。   他手指微微曲起,旋即松开,镇定下来,弯腰郑重轻抬莫远歌胳膊,轻声道:“这不是折杀我吗?你待我亲如兄长,即便将来我为帝皇,兄长见驾亦无需如此大礼。”   莫远歌抬头冲他一笑,顺着他的意起身,站在离他三尺远处,拱手道:“鸿安镖局祖训,盛世需记行侠仗义,乱世以民族大义为先。如今天子不仁,违背祖训开启天阙密卷,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言而无信拒不退位。殿下他朝若登大典,望能为天阙城数万冤魂平反。”   “好。”玉玉一口答应,连忙过去拉着莫远歌坐下,“莫大,你将计划再与我仔细说说。”   灯火通明的上斋殿,两人低声密谋。   “殿下三思!”莫远歌得知玉玉竟想用杀内侍的手段毒杀萧景明,当即起身抱拳,“萧景明是该死,但杀父弑君的罪孽太重,草民不愿您手染血亲鲜血。”   “哼。”玉玉冷笑,盯着烛火的双眼尽是阴毒狠辣,“君父?他也配?我母亲因何而死,达叔因何而死,还有你……真当我不知道吗?!他接回我,是因为他无法再生。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能延续血脉的工具,毫无父子亲情可言,枉我当初对他那般期待!”   因有莫远歌,宋青梅的暴脾气从未波及过镖局的孩子们。玉玉长到十六岁,虽跟着大家吃糠咽菜,却哪过过看人眼色的日子,是以无法忍受宫中各种冷眼。   莫远歌想了下,道:“殿下既已下定决心,草民不敢再异议。但可以换种方式。”说着凑到玉玉前面低声耳语。   玉玉听着,面上渐渐浮现笑容。待莫远歌说完,他连连点头:“如此更好。莫大放心,我定不负你所托。”随即神色肃穆,“都说积德行善,天必佑之。可家主收留那么多孤儿,最后却落寞惨死;达叔一生行善积德,最终落得死无全尸,这世道何其不公!若好人都没有好报,这世间才是真的不值得。他日我若为君,定还天下心善之人一个可以放心行善的天下。”   莫远歌莞尔一笑,起身颔首:“草民相信殿下。”   望着莫远歌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玉玉转头回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单纯如白纸的少年,终成了满手鲜血的阴谋家。 第130章 疑心生暗鬼   子时,武帝还坐在空荡荡的大殿批阅奏折。改了十多年的武治殿,如今又叫回了文治殿。   灯火跳跃,萧景明白发披散,任由异样的面部暴露于灯下。自两年前决定要长久将皇位坐下去那天起,他便再也没戴过那面罩。   清冷的大殿忽而一阵阴风,烛火摇曳起来。萧景明抬头,血红的双眼望着前方的黑暗,沉声道:“柳卿,既然来了,何故躲在暗处?”   黑暗中,只见柳榭卿一身风尘,神情落寞走到灯火下,冲萧景明行叩拜大礼:“末将柳榭卿,参见皇上。”   “平身。”萧景明血红的眼打量了他一下,又低头看奏折,“多日不见你,去了何处?”   柳榭卿缓缓起身,没回他问题,却低头道:“皇上,莫远歌回来了。”   寂静的大殿里,萧景明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笔落在奏折上的“沙沙”声。他运笔如风,矫若惊龙,快速写下两行字,将干瘪的狼毫放回笔山,这才抬头:“朕已知晓。”随即蔑然一笑,“他还真是命大,坠下断魂崖都没死。怎么,废了还是残了?莫不是还要来向朕讨个公道?”   柳榭卿低垂着头,理智与情绪在脑中殊死搏斗,衣袖下双拳紧握,用力过度导致额头青筋暴起。他“噗通”一声又跪下,默认了萧景明的话。   “你一去多日,是被你那疯徒儿骗了吧?”萧景明头也没抬,语气中没有丝毫怒气。   江千夜和自己的事,他竟全都知道!柳榭卿惊诧地抬头,望着那上座之人,满眼惊恐,磕头如捣蒜:“末将知错!末将鬼迷心窍,请皇上责罚!”   萧景明缓缓起身,背手信步走下高阶,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柳榭卿一身衣衫几处脏污破损,头发蓬乱,瑟瑟发抖。萧景明猜他在江千夜手上吃了不少苦:“起来吧,朕又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他是你衣钵传人,朕当然明白你爱护弟子的心。”   听他如此说,柳榭卿更是惊恐不已,以额触地:“忠义面前无私情,末将一时糊涂,恳请皇上责罚!”   萧景明摆手:“柳卿,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朕与你乃至交,又怎会苛责于你。起来吧。”   柳榭卿这才抬头,眼神惶恐不安,缓缓起身。   武帝背手仰视着高大的柳榭卿,血红的双眼竟透着些许真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逃出来能第一时间回来报与朕,便还是朕最贴心信任之人。说吧,那疯子意欲何为?”   柳榭卿衣袖下双拳握得颤抖,低垂着头颅,内心无比挣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孽徒,他想抓住末将,引陛下来救……”   他竟肯实话实说。萧景明仔细打量着他苍白的脸,缓缓道:“好一个狂妄之徒,竟妄想以卵击石。看来这疯子留不得了。”   柳榭卿心头“咯噔”一下,纵然那孽徒多番忤逆,但自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脸瞬间白了一个度,手脚哆嗦,脑中转得飞快:“皇上,末将还有一事禀报。”   萧景明一向独断专行,他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要保住那孽徒的命,只有说个让他更为重视之事,柳榭卿当即道:“皇上,莫远歌他……他在崖下遇到了邬文渊!”   萧景明青白的脸抽搐了一下,缓缓转头,血红的眼里蕴着震惊和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柳榭卿低头颤声道:“邬文渊没死,这些年一直藏身崖下山洞。他以莫远歌身上冰潭玉,让他习了天阙密卷!”   如当头一棒,萧景明倒退了几步,神色慌乱,右手轻握拳头:邬文渊活着,那天阙城的真相、那百名玉皿,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好不容易将知道真相的人灭了口,如今……那些事岂不是要被翻到明面上来?   萧景明在殿中缓缓踱步,不过片刻功夫,脑中已衡量万千,旋即走到龙椅前坐下,镇定下来:“柳卿,朕要你去做一件事。”   “皇上!”柳榭卿抬头,苦苦哀求,“收手吧!您这样只会越陷越深!”   “放肆!”萧景明低声训斥了他一句,却并没发火,冲柳榭卿招手,“你附耳过来。”   柳榭卿别无他无法,只得走过去低头颔首。萧景明也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严了,凑过去低声与他耳语一阵。   柳榭卿听完,一脸疑惑:“皇上,此时做这等无谓的事,所为何来?”   萧景明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别问这么多,照做。”   柳榭卿担忧地看着他,无奈叹息一声,只得转身出去。   柳榭卿一走,萧景明立即转身在一旁柜子里翻找起来。他打开一个又一个的柜子,急切地在里面翻着,终于翻到一卷泛黄的手札。凝视着手中手札,脸上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随即宝贝地捧着它走到案前,小心翼翼解开绳子细细查看。   手札很陈旧,上书密密麻麻的古篆,间隔几页便是朱砂画的符。萧景明生怕泛黄的书页被撕坏,连忙将手札放在案上,小心翼翼一页页翻看。   门“吱呀”开了,内侍低眉垂目迈着小碎步进来跪下叩拜:“陛下,太傅求见。”   萧景明不满地放下手札,皱眉道:“这么晚,何事?”   内侍以额触地,低声道:“是替殿下进献绿豆糕和安神香。”   萧景明听闻,沉吟片刻,低头继续研究手札:“东西放下,朕不想见他。”   “是。”内侍小心翼翼起身出门,不消片刻拎着糕点回来,恭敬地放在案上,识趣地下去了。   夜已深,寒意料峭,虫鸣吱吱,倦鸟还巢。若是在寻常人家,此时正当逗儿弄孙。可惜如那逆子所言,自己亲缘孤绝,是天煞孤星命。   玉玉在镖局时常做饭,做糕点更是手到擒来。清甜的绿豆糕香味透过薄薄的纸,殿中香飘四溢,萧景明却丝毫闻不到。血红的眼盯着那浸了些油的纸包,脑中想象着它如何香甜可口。   十多年食不知味,几乎忘了绿豆糕的滋味。那孩子资质再差、再蠢笨愚钝,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他花了心思,又亲手制成,总归一片孝心。   内侍在仙鹤鼎炉里点了他送来的香,袅袅香气瞬间溢满大殿。萧景明心头舒畅了些,拿起一小块糕点,细长的手指轻轻剥去薄纸,粉绿的糕点便呈现眼前,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   “唉……把这心思花在认字读书上该多好。”萧景明轻咬了一小口,却味同嚼蜡,尝不出何等滋味。   为了练成天阙密卷,他将良知踩在脚下,背弃本心骗百名童子养玉,灭了天阙城,自己也落得面目全非,不能人道,丧失嗅味二觉,如行尸走肉。可他从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开启天阙密卷,这是他的宿命。   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过往,自己也曾是俊美少年郎,诗酒相伴,佳人作陪,尝遍世间好滋味。只是旧年不重来,往事成追忆,只剩几多遗憾。   不知不觉,一小块绿豆糕已下肚。正待再取一块,萧景明忽觉腹中一阵针扎般的剧痛,脑子忽而也剧痛起来,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他双手攥紧,瘦小的身躯紧缩成一团,脑中似有一把斧子在劈,一下下劈在柔嫩的脑浆上;腹中似有千万根钢针在搅动,肚肠心肝都要随之搅碎。他浑身颤抖,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咚”一下跌倒在地,四肢不停抽搐,五官拧作一团,狰狞得似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自习了天阙密卷,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这样痛不欲生地发作一次。当初以为是邬文渊研习不精,导致自己出了纰漏。现在想来,定是那狡猾的老狐狸留的后手!   “老东西,朕要将你千刀万剐!”萧景明咬牙切齿,痛得抱着头,“砰砰砰”以头碰地,只希望以此转移身体的疼痛。   他头硬如铁,几下就将地面砸了一个浅坑。正痛不欲生之际,忽而耳中听到缥缈朦胧的一声:“陛下~还我命来!”   这一声凄厉的女子厉呼,吓得萧景明魂飞天外,顾不得身体疼痛,连忙坐起来。只见空旷的大殿忽然阴风阵阵,灯花突然暴长一尺高,冒着绿油油的光。   昏暗中,一个女子摇摇晃晃朝自己走来。李贵妃,那个焚殿自缢的女人,脖颈缠着白绫,五官流血,狰狞地盯着自己,张口的瞬间血便从嘴里流下:“萧景明~还我命来!”   她身后跟着一大群表情狰狞、形容可怖的恶鬼:江海平、花明月夫妇,那些养玉的童子,花允文、花允武兄弟,以及死在他刀下的沙场亡魂……黑压压地朝萧景明扑来,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哈哈哈哈……”萧景明忍着剧痛站起来,面目狰狞,血红的眼冒着深重的杀气,“噌”一下抽出佩刀,指着最前面的李贵妃恶狠狠地道,“来呀,你们这群贱民蝼蚁,下地狱的牛鬼蛇神!朕当年如何杀了你们,如今便再杀一次!”   说完手中佩刀“唰”朝李贵妃砍过去,流着血的李贵妃瞬间化作一道黑烟消散。他又疯癫一般挥着刀朝众鬼劈去。那刀在他手中化为一片寒白的刀影,“当”砍中殿中巨大的仙鹤鼎炉。鼎炉轰然倒塌,香灰四溢。   殿中巨大的声响终于惊动了门外的内侍,二人惊慌失措推开殿门,只见萧景明披散着满头白发,正疯狂地挥舞着刀冲着四下虚无乱砍,状如疯癫。   “陛下!”内侍大惊,见萧景明转头看向大门,手中寒刀指向他们,吓得连滚带爬朝外跑去,边跑边惊慌大喊,“不~不好了,来人呐!” 第131章 铮铮夜交锋   天未大亮,禁军统领于玄奕便到上斋殿,打开了那封了两年的大门,奉命放出被禁足的皇子,萧楚玉。   玉玉一身青衫,抬腿走下廊檐。举目四望,耀眼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几丝光线,恰好打在他清隽的脸上,眯起眼,用力呼吸了一口,轻声问道:“于将军,父皇无碍吧?”   “无碍,恭喜殿下。”于玄奕乖觉地向玉玉拱手行礼,“太医令说陛下只是劳累过度,歇息一阵就好,但病中有血亲在身边照顾,心头畅快了病就好得快些,因此请求皇上放您出来伴驾侍疾。”   “如此,多谢太医令大人了。”玉玉微微颔首,朝殿外大踏步走去。   内侍、守卫、禁军重重把关,萧景明发疯病倒的事一丝风声都没有透露出去。寝殿内,萧景明躺在龙床上,林晨跪在床前,手持一个精致的小铜炉,正在为萧景明熏蒸。浓重的烟雾从铜炉孔里飘出来,满殿皆是清苦的药味。   几名内侍正在打扫翻倒的仙鹤鼎炉,褐色香灰被收拢聚到渣斗里,很快便运出了大殿。   玉玉眉头紧蹙,满脸担忧,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进去,“噗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床前,“砰砰砰”重重朝萧景明叩头,大声道:“不孝子萧楚玉,拜见父皇!父皇龙体欠安,儿臣心如火灼,父皇……”说着哽咽起来,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伤心至极。   萧景明睁眼看着地上匍匐的儿子,两年未见,他长高了许多。萧景明冷声道:“逆子,你当真知错?”   “儿臣知错!”玉玉以额触地,声泪俱下,“儿臣鬼迷心窍,忤逆冲撞父皇,罪该万死!这两年儿臣日日夜夜懊悔无极,每念及父皇的慈爱,更是恨不得自戕谢父皇恩德。”   他抽泣着,低垂着头衣袖拭泪:“儿臣日日焚香祷告,乞求有生之年能再见父皇天颜,聆听父皇教诲,便死也无憾了!”   萧景明望着他颤抖的脊背,心头疑惑:“这还是两年前那单纯愚笨的孩子吗?”玉玉的话真假不论,却是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直戳老父亲的心。   “抬起头来。”萧景明声音依旧冷淡。   玉玉这才缓缓抬头,俊美的眼哭得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萧景明,湿漉漉怯生生,透着想要亲近萧景明、又不敢上前的渴望。   “你长大了。”萧景明心头一颤,眼前这张脸,隐约透着他母亲的影子。瞬间忆起当年习了天阙密卷,自己不能人事却拿她发泄的过往。萧景明心头有些愧疚,言语也忍不住柔和些。   “父皇,儿臣十八岁了。”玉玉见萧景明神色稍变,立即提起衣摆,跪着快速朝床边挪去,乖巧地凑到萧景明面前,一双眼睛可怜又亲热地凝望着他,半分害怕和嫌弃也没有。   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儿子,萧景明心稍慰:“朕为何将你禁足上斋殿,你可知晓?”   “儿臣知道!父皇用心良苦,希望儿臣能用心苦读。”玉玉乖巧地望着萧景明。   “嗯。”萧景明看着他,“上斋殿藏书万册,你读了多少?”   玉玉连忙道:“父皇尽管抽问,经史子集,儿臣都略有涉猎。”   萧景明打量着他,神情还是冰冷,半晌才道:“狂妄,学海无涯,需时时自省,不可骄傲自满。”   没被抽问,却被说了一顿,玉玉满脸期待瞬间变成委顿,低头垂目:“儿臣谨记。”随即抬眼关切地望着他,“父皇,您的病真的不要紧吗?”   “无妨。歇息就好。”萧景明疲惫地闭上眼睛。   “殿下放心,待老臣熏完这药,皇上便会精神大好。”太医令接口道。   “既然出来了,便住回东凌阁。”萧景明声音依旧冷淡,“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光阴如电,转身即逝,不可堕怠。”   “是。”玉玉低头叩首,无人看见他紧贴地板的脸,挂着阴毒和意味深长的笑。   出了寝殿,避着人的角落里,玉玉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伸手轻拍林晨肩膀:“辛苦林大人了。”   林晨则一脸漠然,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灰递给玉玉:“老臣去得早,及时将朝颜香灰取出来了。”   玉玉微微一笑,并没有伸手去接:“林大人做事我放心。番邦进贡的朝颜,药力果然不凡,只需丁点便能致幻。还请林大人再帮我取一些。”   林晨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冲玉玉直叩头:“殿下饶命~老臣师从杏林,本该悬壶济世,却帮着殿下做下杀孽,已然是伤天害理,如今殿下却要伤害皇上,老臣万死不敢从命!”   玉玉瞥了一眼他不断颤抖的后背,眼神阴毒,语气令人不寒而栗:“林大人何出此言。我与父皇父子情深,我又怎会害他?父皇最近太操劳,我拿这药是为让他能睡得安稳些。您放心,以后不会再让您亲自焚香了。”   “恕老臣难以从命。”林晨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道,“过往的罪孽是我们二人鬼迷心窍,从今以后,老臣和太傅不会再助纣为虐,您要么直接向皇上揭发我们。”   玉玉一双俊美的眼眸细细扫过眼前皱皮老者,嘴角扯出一抹笑,凑到林晨耳边,犹如吐信毒蛇般轻言细语:“不急,林大人会改主意的。”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经太医令熏药后,到夜间萧景明便精神大好。他坐在殿内,赶走了所有内侍,小心翼翼取出那本手札细细研究起来。刚翻看了两页,忽然听到房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屋顶有人!   萧景明本欲唤护卫,随即心念一转,将手札置于案头,抬头望着屋顶,脸上露出傲然的神情。他抬腿走出大殿,纵身一跃,黑靴轻巧落于屋顶。   夜黑风高,残云遮月,苍穹上黑云沉沉,深远而浩莽。京中万家灯火灭,只有远处欢场还有些许微光。一个高大的黑影犹如鬼魅般立于飞檐上,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不看面容,只凭身形,萧景明便认出此人是谁。   他立于莫远歌对面,矮小的身躯丝毫不因对方的高大而气势稍弱。背着双手,傲然凝视对面的人,冷声道:“大胆刁民,夜闯禁宫,有何图谋?”   莫远歌抱着双臂蔑然看着他:“皇帝陛下,我代邬先生和死在天阙城的数万冤魂,问君安好。”   “哼。”萧景明不屑冷哼,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朕还以为他死了,这老东西果然狡诈。看样子,你什么都知道了。”   “不错。”莫远歌道,“草民九死一生,终还是活了下来,陛下是不是特别失望?”   “废话少说。”萧景明侧身睥睨着黑暗,“说吧,你意欲何为?”   莫远歌用手扇了扇眼前空气,皱眉道:“这皇宫透着一股霉臭味,令人闻之欲呕,你这躲在腐朽处的老鼠,也该见见天光了。”   “哼!就凭你?”萧景明不屑一笑,“低贱的蝼蚁,竟想与天比高!蚍蜉撼树,简直狂妄!”   莫远歌哂笑:“既然你自比是天,那我问你,子民犯法,以皇法论处;天子犯法,该当何罪?”   “无罪。”萧景明回得正义凛然,“普天之下,万物如尘皆为蝼蚁,唯有朕乃真龙天子!”   “萧景明,你真是失心疯了。”听着这么不讲理的狂悖之言,莫远歌哑然失笑,“俨然忘了你当初如何伤天害理,丧尽天良,踩着北梁子民的尸堆爬上那位置,身背着几万无辜亡魂,你晚上不做噩梦吗?”   这话直刺萧景明心头,昨夜文治殿群鬼乱舞赫然眼前。心头一哆嗦,后背恶寒,嘴上却冷笑道:“哼!朕手下亡魂无数,要索命,也轮不到这群蝼蚁!自古成王败寇,哪个上位者不是踩着尸骨堆爬上去的?朕是杀了数万人,可朕也救了数万万北梁子民的性命!若非如此,他们早被邻国铁蹄践踏!你们这群蝼蚁,何来如今太平盛世可享?”   萧景明满眼疯狂,张开双臂道:“为君者,便是要权衡利弊。杀一人可救百人,朕便会毫不犹疑地杀之!这便是帝王之道,为君之道!”   “谬论!”莫远歌大怒,“那一人所犯何错,凭什么就要被牺牲掉?”   “因为他弱!”萧景明森然一笑,“弱,便该死!”   屋顶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守卫。身着寒甲、手持长枪的侍卫纷纷汇聚到文治殿前,侍卫首领仰头望着屋顶对战的二人,厉声喝道:“大胆逆贼,竟敢擅闯禁宫,拿下!”   莫远歌瞥了下面的黑压压的侍卫一眼,眼中凶光暴起,似有燃烧熊熊的火焰,龙吟刀被极其强劲的内力一催,寒白的刀身瞬间血红,犹如烧起来了一般,划开气流,刀身双龙戏珠的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急速砍向萧景明。   一片惊呼声中,萧景明竟直接横臂格挡,只听“当”一声,刀身斩在他胳膊上,竟似斩在钢铁上一般,瞬间激起一片火花。萧景明胳膊毫发无损,却硬生生被那一刀砍得倒退四五步,脚后所到之处,瓦片尽碎。   莫远歌不等他站稳,纵身暴起一跃,双腿猛地踹向萧景明胸口。萧景明这些年何曾遇到过这般强劲的对手,避无可避只得双臂横在胸前格挡。   “呯”一声巨响,黑暗中只见萧景明瘦小的身躯倒飞数丈远,“啪啪啪”屋顶瓦片被他身躯砸碎一片,随即脊背撞到屋顶厚重的脊兽上,丁零当啷砸碎无数瓦片,这才站稳。   黑暗中,他猛烈地喘着粗气,活动了下手腕胳膊,冲朝他缓缓逼来的莫远歌狞笑:“果然是习了天阙密卷,朕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了!不过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都习了天阙密卷,你以为你杀得了朕吗?”   黑暗中,莫远歌犹如夜鹰般俯冲过来,又是极其很辣的一脚,当胸向他踹去。萧景明见状立又是双臂交叉格挡。   他习天阙密卷之前并未好好习过武,习了天阙密卷之后更不屑于习武,因此对战招式贫乏,只会一味蛮冲蛮打。遇到莫远歌这样精修武学的高手,又与他力量相当,应对起来便十分吃亏。   “呯”一声巨响,下面的侍卫目瞪口呆中,莫远歌径直踏破屋顶,两人随着屋顶瓦片渣滓径直掉落文治殿。   文治殿内一片狼藉,灰尘四起。侍卫们惊慌失措冲进殿内,只见萧景明一身灰,狗似地趴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灰,十分狼狈。   莫远歌一脚踏在他肩头,蔑视着地上的人:“当然有意思,不杀你,打一顿出气也是极好的。”   “咳咳”萧景明被灰呛得不断咳嗽,仰头望着莫远歌。灯火照耀下,莫远歌面庞俊美无双,深邃的双眼透着不屑。   望着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萧景明血红的眼睛凝着惊诧:“为何你面容没有异状?”   “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侍卫们围着二人,寒枪尖端对着莫远歌,却不敢上前。   莫远歌抬头环视众人,又偏头看着地上的萧景明,笑得邪性:“皇上问话,草民不敢不答。但想必皇上不会想让这么多人听着。”   这些年,身体面目的异状害得萧景明苦不堪言,做梦都想变得跟正常人一样。如今见莫远歌丝毫没有异状,早已死去的希望又死灰复燃,连忙冲着侍卫厉喝:“滚下去!”   “皇上~这……”侍卫首领为难了,想走又不敢。   “滚~”萧景明再次厉喝,侍卫们无奈只得撤走。   侍卫们一撤走,莫远歌突然一把抓住萧景明脖颈,一下将他从地上拉起,“呯”抵在殿中盘龙柱上。他紧紧扼住萧景明脖颈,凝视着那双血红的眼,蔑然一笑:“以你的歪理邪说,弱便是罪过便该死,那此刻你就应该是个死人了!”随即扭了扭脖子,直视那双鬼魅般的眼眸,“不过这样便宜地杀了你就成了报私仇,且让你多活几日,受尽万人唾弃再杀你不迟!”   四目相对,萧景明任由他捏着,咧嘴一笑,血红的双眼透着疯狂:“莫远歌,你太狂妄了!朕堂堂天子,万乘之躯,岂由你这江湖草莽这般拿捏?!”   “由不得你。”莫远歌手上发力,捏得他脖颈嘎吱作响,原本硬如钢铁的皮肤竟硬生生下陷了几分,“你倒行逆施,残暴无度,我必替天行道!”   萧景明咧嘴一笑,猛地发力,只听“砰”一声,竟生生挣脱了莫远歌的挟持。   他傲然而立,整理了下衣襟,背着双手挺直身板,在高大的莫远歌面前气场竟丝毫不输:“朕御敌于外,开疆扩土,功在北梁千秋万代!你以为就凭你一张嘴,就能与天为敌?哈哈哈,痴人说梦!”   莫远歌眼中燃起斗志,冷笑:“是否痴人说梦,走着瞧!奉劝你一句,千万别再使那见不得光的纵火和暗杀,这种为人不齿的手段,太低劣下作。”   暗中派人纵火刺杀一帮孤儿,实乃下三滥都不屑为之。萧景明乃一国之君,被当面揭穿,顿觉面上无光,拍了拍胸口的灰,转移话题:“说说,你为何没有异状?”   莫远歌笑得邪性:“你想知道?”   “想。”萧景明毫不掩饰自己期望恢复正常人的欲望。   “偏不告诉你,急死你!”莫远歌潇洒地将刀匣斜跨在肩头,“老子今日一为打你一顿出气,二是正面向你下战书。萧景明,洗干净脖子等老子!”说完留下一脸惊诧的萧景明,纵身一跃而起,从屋顶破洞冲出,眨眼便消失在黑夜中。   萧景明愕然望着那破洞,被人这般戏耍,脸上的愕然逐渐化为阴沉和愤怒。 第132章 噩梦缠君身   朝阳门口,林晨疲惫地上了自家马车,等候已久的老仆掐灭烟袋,驾着老马慢悠悠地回城东的家。   太医令府邸与赵太傅府邸皆在东门大街,大门错望,相距不到十余丈。林晨倚着马车厢打盹,忽而被一阵喧闹吵醒,他掀开门帘问道:“老陈,何事?”   老仆在马车外道:“老爷,是宫中仪仗,把街口堵了。”   林晨现在一听宫中就一脑门官司,巴不得离他们远点,当即疲惫地道:“后退些,等仪仗过去再走。”   “是。”老管家驾着马车随着民众往后退,直到宫中仪仗肃然远去,才又驾着马车往东门大街去。   “老爷,您说这是哪家的喜事,这样隆重。”老仆看着道两旁披红挂绿,好奇地问道。   “管他谁家。”林晨声音透着丧气,“只要与我无干就好。”   马车很快停到大门口,阍人见主人马车来,立即将杌凳搬来,伸手搀扶林晨,满脸堆笑:“老爷,大喜!”   “何事?”林晨缓缓走出马车。   年轻的阍人满脸掩饰不住喜悦,待林晨走下来,连忙道:“方才宫中来旨,皇上要三公子进宫伴读,陪殿下读书呢!”   阍人的话似一道天雷,瞬间将林晨劈得立在当场,脸霎时白了,哆嗦着嘴唇,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阍人还当林晨高兴昏头了,乖觉跪下讨喜:“老爷大喜!小的听宫人说殿下亲口向皇上讨要咱们三公子做伴读,皇上很爽快就答应了!方才已经将三少爷接走了!”   这阍人哪知道,在天下人看来无比荣耀的事,在他老爷这里便是大祸临头。林晨生有三子,老大、老二皆已成家立业,唯有老三,是他四十岁高龄时的老来子,只有十几岁,当心肝宝贝地宠着。如今萧楚玉将林晨幼子要去做伴读,等于直接扼住他的脖子。   听着阍人的话,林晨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身子歪歪扭扭哆嗦了两下,随即双眼一翻,在阍人和老仆的惊叫声中直挺挺倒下去了。   寅时,启明星尚挂在夜空,萧景明便在宫人的服侍下起身了。一番繁琐的沐浴更衣,准备半年一次的大朝会。   “陛下,殿下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奴婢见他跪得艰难……”宫人低垂着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候着做什么?”萧景明冷着脸,“你为何不通报?”   “殿下说来给您请安,因来得太早,怕打扰陛下歇息,不让奴婢通报。”宫人立即跪地,瑟瑟发抖。   “让他进来。”萧景明没过多责备,对着铜镜理好鬓边白发,“朕要与皇儿共进早膳。”   宫人去通报,很快玉玉便低眉垂首弓腰迈着小碎步进来了。离萧景明尚有三丈远,他便匍匐跪地,三跪九叩,口中大喊:“儿臣萧楚玉,给父皇请安!”   他今日穿了刚回宫时萧景明赏的衣衫,两年过去了,衣衫已然陈旧,但他依旧穿得一丝不苟,只是身量比两年前高不少,显得衣袖太短。   “起来吧。”萧景明一指身旁的座椅,“陪父皇用早膳。”   “是!”玉玉缓缓抬头起身,双手奉上一包香饵,“大朝会时间太长,怕父皇困顿难捱,连夜制得醒神香饵,此刻焚上,父皇便不会精神疲乏困顿,烦请赵公公为父皇添香。”   赵公公闻言立即上前双手捧了香,却没有依言将香在仙鹤鼎炉中焚上,而是转头捧给萧景明。萧景明只低头看了一眼,便示意他遵照玉玉的话焚香。醒神香一点燃,殿中便青烟袅袅,闻者精神振奋。   上下打量了萧楚玉一番,今日他的衣着恰到好处勾起萧景明为数不多的慈爱怜惜,起筷夹了一小块鹿肉放在白玉错金碗里:“吾儿有心了,过来坐吧。”   玉玉低眉垂首快步走来,双手托在头顶接过那御赐的鹿肉,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不敢坐下。   “坐。”萧景明甚为满意他谨守本分的表现。   为君父者,最忌子嗣僭越,我可以给,但你不能主动要。玉玉深谙其中道理,将这与天子一同进食表现得犹如得了天大的恩赐,坐下时,一双俊秀的眼眸竟含了泪水。   “这是做什么?”萧景明见他捧着碗也不敢吃,竟还偷偷衣袖拭泪,皱了眉。   “儿臣感念父皇恩德,心中实在愧疚……当年儿臣那般忤逆不孝,本就罪该万死,父皇却……”说着又以袖拭泪,说不下去了。   “为君父者,自该慈爱,难道朕还能跟你一般见识。”萧景明又夹了块鹿筋给他,“那林家伴读,你用得可顺?”   “林公子聪颖,启蒙早,年纪虽幼,懂得却比儿臣多。”玉玉面露羞愧之色,不敢与萧景明对视。   萧景明心头不悦,皱眉道:“你乃龙子,比他尊贵千百倍,无需妄自菲薄。”随即又道,“不过,你既知不如人,当勤勉自励。”   “儿臣谨记。”玉玉跪坐一旁乖巧受教。   今日乃半年一次的大朝会,北梁文武百官皆朝见天子,异常隆重。日头刚露出一丝微光,文治殿外已是人山人海,百官皆着朝服,按品级大小排列有序,由礼官以此引入殿门,殿中车骑兵卫及各色仪物匪匪翼翼。礼官传言“趋”,文武百官便排列有序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萧景明身着龙袍,头戴金冠,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由内侍簇拥着乘舆临朝。   今日盛事,萧景明特意戴了黄金面罩,在天下万民面前,他还是不欲公开自己的面容,徒惹非议。他高坐龙椅,百官王侯依次进献奉贺。   轮到常先慈,他奉上一幅北梁已故鸿儒赵明镜亲手书写的万寿图,由内侍捧着献给萧景明:“臣京兆尹府常先慈,恭贺陛下万寿无疆,福寿绵延~”   萧景明面覆黄金面罩,看不见神情,但见他身形微动,似有触动。待内侍将万寿图打开,献给他看时,萧景明道:“许久未见赵先师真迹,常爱卿这幅万寿图,朕甚为心悦。赏。”说完,内侍便将早已备在一旁的赏赐之物奉给常先慈。   常先慈在下面说着谢恩的话,可萧景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自那幅万寿图打开的刹那,他的眼睛便未离开过那图。   万寿图由一万个不同的“寿”字写成,每一个字都不尽相同。写这幅万寿图时,赵明镜刚入逍遥境,正当盛年,下笔稳如磐石,字迹行云流水,鸾飘凤泊,是她生平墨宝中难得的珍品。   轮到下一个官员进献奉贺,内侍便欲将万寿图收起,萧景明却挥手制止:“拿过来,朕要细细赏阅。”   内侍连忙将万寿图平铺于案上,便于萧景明查看。   萧景明径直起身,双眼透过黄金面罩,巴巴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寿”字。赵明镜曾入宫教授先帝丹青之妙,也曾在萧景明幼年时指点过他挥毫搦管之窍门。那短短的一月,萧景明便对赵明镜崇敬到五体投地。   墨宝流芳万世,故人却已逝。萧景明望着那一个个的“寿”,忽而觉得那字仿佛有魔力,一笔一画似活过来了一般,在眼前张牙舞爪地跳跃起来。   他后背出了白毛汗,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万寿图,心头忽而响起一声:“景明,书法如做人,一定要刚正有力,端端正正。”   这是赵明镜的声音!萧景明脸瞬间白了一个度,肌犹粟栗,汗毛倒竖,倒退了两步,双眼直愣愣盯着那满幅张牙舞爪的“寿”。只见那些寿字逐渐飘出纸张,径直飘满了大殿,犹如群魔乱舞。   一个寿字忽而猛地袭了过来,只见它锋利的笔画犹如寒刀,直直劈过来,漆黑的笔画忽而生出了一张脸。那是赵明镜的脸,满脸是血,双眼怨毒地盯着萧景明,张口怒吼:“萧景明,老身死得好惨!”   萧景明吓得侧身一闪,躲开了那寿字的攻击,抬头一看,漫天的寿字皆映着赵明镜恶鬼般的容貌,齐齐向他袭来,个个怒吼:   “萧景明,还我命来!”   “萧景明,你不得好死!”   “萧景明……”   “不是朕!”“滚开!”萧景明惶恐万状,挥舞着衣袖格挡漫天袭击,尤似格挡不完,随即将眼前所能触及之物统统抓起便朝空中砸去。   聚变发生,殿中文武百官见萧景明忽然发疯,口中胡言乱语,顿时惊恐万状,却碍于天子威严不敢乱动。只见笔墨纸砚满天乱飞,珍贵万分的万寿图被他撕成几节。   “啪”一声,飞下来的砚台击中了一个来不及躲闪的倒霉鬼,他的头顿时如烂柿子般炸开了,脑浆、鲜血溅了旁边人一脸。旁边那人是文官,哪见过这般血腥之事。只见他脸上溅得红红白白,眼睁睁看着那人栽倒在自己怀里,头颅稀烂,顿时呆住,连动都不会动了,热尿顺着裤管就流了下来。   旁人一看,顿时吓得四下逃散。一瞬间,原本安乐祥和的文治殿变成了人人恐惧的炼狱,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顾侍卫的阻拦,互相踩踏着、拥挤着涌出殿门。   北梁半年一次的大朝会忽然失控,梁武帝萧景明发疯的消息不胫而走,霎时传遍朝野。   作者有话说:   注:   阍人:看门人 第133章 密谋造舆谔   京城安然入睡,黑夜上空,一个黑影几番纵落,消失在城外。莫远歌漏夜狂奔,冷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他面露微笑,心情舒畅,此行目的已达成,只想快点回去陪江千夜。   尘世中相搏相斗,胜胜负负,终要有了结局。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争斗都已不再要紧,如今步步铺陈,步步设计,计算精准,是真正与萧景明撕破脸的交锋。但要与有功勋在身的天子斗岂是那么容易,必先撕掉他的伪装,露出其本来面目,再砍其锋芒去其爪牙,待他落得世人唾弃,才是彻底了结他的时候。   九死一生归来,这最后一场仗,莫远歌一定要赢。   红日方露一丝微光,莫远歌风尘仆仆,发丝沾着朝露,因漏液疾驰,脸上细绒毛也沾满细密水珠,在朝阳下格外耀眼。他没走正门,径直越过高高的围墙跳进院里。   梁奚亭正坐在院中喝茶,面前摆了一张小案,放着茶杯和一盘梨,惬意地看孩子们练功。莫远歌突然从天而降,吓得梁奚亭一哆嗦,手中杯盖“啪”跌入茶碗。   “你个臭小子,要吓死你舅父。”梁奚亭脸煞白,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   莫远歌忍着笑地重新给他沏了一杯茶:“舅父想什么这么出神?莫不是想舅娘了?”   “要你管~”梁奚亭白了他一眼,接过茶吹了吹,抬眼看着他,“你去哪了?弄一身露水。”   “进宫揍了萧景明一顿。”莫远歌从桌上拾起一个梨,拾起一旁的小刀,仔细削了起来。   梁奚亭手中杯盖又一次“啪”掉进茶碗,立即凑过去,饶有兴趣地问道:“仔细说说,怎么揍的?”   莫远歌便将进宫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梁奚亭。   梁奚亭听完,忍不住笑了:“大外甥,你真是损。”   “跟舅父学的。”莫远歌将削好的梨子递给梁奚亭,“舅父这般闲适,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舅父忙前忙后跑断了腿,你却只关心事办没办好。”梁奚亭接过梨子咬了一口,“放心,都妥了。而且我还发现了一条被萧景明漏网的大鱼,可得好好想想如何利用。”   “哪条鱼?”   “当年给花明月送信的那条鱼。”梁奚亭似笑非笑,胸有成竹起身道,“你快去陪你那心肝吧~萧景明一疯,舅父又要忙碌了。”   “是谁?”莫远歌哪能忍得住他话说一半,站起来一把抓住梁奚亭衣袖。   梁奚亭莞尔一笑,凑到莫远歌耳边一阵低语。说完,见莫远歌一脸惊诧,笑道:“意外吧?”   “意外,也不意外。”莫远歌眸光暗沉,“只是可惜了……”   梁奚亭也落寞了一下,道:“不但可惜,而且棘手。”随即轻松道,“无事,慢慢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不说他了,你这一趟可是有些打草惊蛇。”   “就是要打草惊蛇。”莫远歌道,“只有蛇惊了,才会龇出毒牙。他不龇牙,我怎好打?”   “嗯。”梁奚亭欣慰地打量着莫远歌,拍了拍他肩膀,“放手去做吧,我们舅甥好好配合,一定打好这场翻身仗!”   天光大亮,京中陈府下人正准备打开角门,便见一封信躺在地上。他疑惑地拾起信左看右看,可惜大字不识一箩筐,只得拿着信去找老管家。   片刻之后,陈老太爷的卧房便传来呼天抢地的哭泣声。陈老太爷扯着苍老的破锣嗓子,声声哀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老管家见他拿着信哭得凄然惨绝,连忙把公子陈文瀚请了过来。   “李伯,说清楚点,爹为什么哭?”陈文瀚衣衫穿了一半,听老管家说得严重,一边系衣带一边匆匆往老太爷屋子赶。   “阍人拾到一封神秘信,是写给老爷的,我就给老爷送去了。谁知老爷打开看了,就哭成那样了。”老管家小跑着跟上他,“老爷光捧着信哭,嘴里一直念‘儿’,我猜想跟大少爷有关。”   陈文瀚脸一下煞白,他兄长十多年前已死在天阙城,难道信中提及他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子,只见陈老太爷头发花白,抱着那封信哭得伤心欲绝。   “父亲,出什么事了?”陈文瀚连忙过去搀扶他。   陈老太爷哭得虚脱了,倚在儿子身上,颤抖着手将信递给陈文瀚,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文瀚连忙接过信,展开一看,上书:陈子骁,建安三年四月初一进,玉皿编号三十一,资质甲等下,每日喂服冰心丹三钱,半年后体内冰潭玉成熟。于十月初二采玉,尸身于采玉当日投下断魂崖。   “这……”陈文瀚脸瞬间煞白,捏信纸的手不断颤抖,“这信是哪里来的?”   “门里塞进来的,没看到送信的人。”老管家瞟到信的内容,也跟着哆嗦。   鸿安镖局当家人莫远歌坠下断魂崖却生还,前些日子大朝会上武帝发疯,如今又收到关于天阙城真相的信,三件看似没有关联的事连起来,令陈文瀚心头一凛,抬头望天:“看来,要去一趟鸿安镖局了。”   他邀好友李维给自己打气,两人前往罗衣镇寻莫远歌。   “文瀚兄,你说这世上真有人那么命大吗?”李维好奇地盯着镖局大门,“坠下断魂崖还能不死,甚至连伤都没有。”   “有。”陈文瀚眸光暗沉,“当年皇上征战东周,见阴山王出战,他杀红了眼,单枪匹马追着阴山王而去,却被引到陷阱坠入悬崖。那悬崖高约数十丈,坠下去断无活命的可能,但他竟然毫发无伤。”   “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这位莫镖头也习了天阙密卷。”李维道,“否则这事就说不过去了。”   “他从断魂崖底归来,武帝便疯了,随后当年死于天阙城的少年家人都收到了信,信中内容大同小异,但都与各家情况对得上。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必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陈文瀚背手而立,双眼蕴着精光,“皇上至今未醒,那位半废的皇子虽下令不许议论,但哪堵得住悠悠众口。如今是朝野震动,人心惶惶,正是那人想要的结果。只是不知他想要的,是否只止于此?”   “那人想要的绝对不止于此,那信明摆着说皇上用童子养冰潭玉,天阙城是替他背了黑锅。”李维面色警惕,小声道,“只怕他是想要翻天。”   “天若不仁,翻了又何妨!”陈文瀚眼中透着冷厉,说了一句以往从敢不宣之于口的狂悖之言。   李维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懑,惋惜地看着陈文瀚:“子骁兄当年被伯父送上天阙城,以为能学个一招半式的天阙剑法……最终却落得死无全尸,实在令人扼腕。”   “兄长聪颖无双,乃浑金璞玉的武学奇才……父亲伤心之下,再不许我习武,转而从文。”陈文瀚苦笑,“而我从小醉心武学,若不查出兄长真正的死因,不仅兄长泉下魂魄难安,我又如何甘心!”   李维凝望着他,郑重地道:“文瀚兄且放心,这要一闹起来,便是惊天巨浪,捂是捂不住的,朝廷只有重查。”   “你想得太简单了。”陈文瀚沉声道,“从大朝会发疯到现在,除了那半废弃的皇子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再无动作。我总有些担心,咱们那位天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柔善之辈。”   “也是。不过鸿安镖局掌握了真相,为何不直接公布?他在谋划什么?”李维挠了挠头,十分不解。   “你说得轻巧。”陈文瀚哂笑,“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若无十足证据,就凭莫远歌红口白牙就妄图置他于死地?即便莫远歌武功盖世有灭天之能,私杀皇帝也是诛九族的大罪,鸿安镖局可背不起这罪过。所以他必须谋划,必须算计。”   李维思索着陈文瀚的话,暗自点头。   陈文瀚道:“他那封信便将所有难题都抛给了皇上,皇上若不答应重查天阙城一事,便会激起民怨;若是重查,那便等于告诉北梁民众,当年冤枉了天阙城。”   见李维皱眉苦思他的话,李汶翰用手抚平头发,整理仪容对李维微微一笑:“走吧,我们去拜会一下这位神秘的莫镖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镖局大门口,抬头仰望着镖局斑驳的匾额,心头涌起追思先贤功业的感慨。   “这乱世之中,总要有人为正义挺身而出。”陈文瀚仰望着“鸿安镖局”四个大字,有感而发。   李维上前叫门,毕恭毕敬地轻扣衔环面兽,“咚咚咚”一轻二重。沉重的大铁门内很快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吱呀”大铁门由内开启,赵满仓望着门外二人,问道:“二位有事吗?”   陈文瀚立即拱手:“在下陈文瀚,受于玄奕将军举荐而来,求见莫镖头。”   赵满仓疑惑地上下打量他,随后又将目光扫向他身后的李维,思索片刻,犹疑着让开了一条缝:“既是于将军举荐,请进。”   莫远歌喂江千夜吃了饭,见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才匆忙换了衣衫赶到正厅。赵满仓已沏好茶,待莫远歌进来便退了出去。   “在下陈文瀚,这是舍弟李维,见过莫镖头。”陈文瀚二人立即起身抱拳行礼。   “陈都尉折煞我了。”莫远歌微微一笑,颔首回礼,随即坐上主位,“不知二位找我所为何事?”   陈文瀚也不拐弯抹角,抱拳道:“莫镖头当年与兄长同被天阙城骗去养玉,兄长没有莫镖头幸运,没能活着回来。这些年家父每念及兄长,都会提到莫镖头。”顿了下又道,“不仅我们陈家,还有那百名死在断魂崖的少年,他们的家人也都盼着一个真相。”   似怕莫远歌拒绝,李维也抱拳附和:“陈伯父经常说,看到莫镖头便会想起子骁兄。他若还活着,也与莫镖头一般大了。”   幼子佼佼,慈心可慰。这百名少年皆是家族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从众多子女中遴选出来送上天阙城,原以为是进了庙堂圣殿,谁知却是送进了鬼门关。纵然过去多年,那种遗恨又岂是能轻易消散的。   莫远歌知道他们的意图,却道:“二位有话直说。”   “莫镖头,手足被害之仇不共戴天,在下又是于玄奕将军举荐而来。”陈文瀚直视莫远歌,刻意把于玄奕的名字着重提了下,“莫镖头可全心信任在下,只要能给兄长报仇,为那些惨死断魂崖的人报仇,在下愿竭尽全力配合莫镖头。”   他话说得这般直白,莫远歌也不回避,起身微微一笑:“陈都尉聪颖无双,莫某十分钦佩。”走到二人面前,真诚地看着他们,“信中所言句句为真,但还不是公然与他对抗的时候。”   陈文瀚立即抱拳:“屠龙需得天劫日,在下明白。”   舅父选中的人,果然玉雪聪明,一点就透。莫远歌微微一笑,欣慰地道:“我们要对付的是天,筹谋不好便是逆天而行,不仅报不了仇,反而可能万劫不复。你们可想清楚了?”   “当然想清楚了!既然我们手握真相,还怕什么?”李维意气风发。   “真相并不重要。纵观历朝百代,史书皆由胜利者书写。只要杀光知道真相的人,史书说什么,后世便信什么。”莫远歌背手望着屋外老树,“此事需掀起惊天巨浪,让他从骨子里开始烂,待他日薄虞渊,才能一刀毙命。天若残暴不仁,他也就算不得北梁百姓的天了,掀了也无妨。”   此话狂悖僭越,听得二人后背阵阵发凉,但转念一想,历史上这样的事还少吗?若不想做史书上被抹去的砂砾,便得拼命去博。   陈文瀚抱拳道:“莫镖头说得对,既然大船已开,船上之人只有协力同心,方能避过风浪安然上岸。莫镖头敢为舵手,在下兄弟二人便全力协助。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吩咐。”   莫远歌道:“冰潭玉的真相只在受害者家人之间传播,还不够鼎沸。须知三人成虎,十人成真,要待此事在北梁朝野发酵,需得北梁人人都认为萧景明是因乱杀无辜而生心魔导致发疯,方是最好的时机。陈都尉在朝中人缘广结,为年轻一辈文臣之楷模,舆谔造势全靠你了。”   舆谔造势乃文官所擅长,且陈文瀚品级不高,在朝中并不打眼,散播消息最为便利。陈文瀚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脑中思绪万千,忽而明白今日之事竟是他事先算计好的。还以为自己看得比一般人透彻些,却没想到一切都在莫远歌算计内。   “莫镖头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好。”陈文瀚抱拳,“至于莫镖头其他计划,在下不敢过问,还请步步谨慎。”虽是迫不得已上了一条船,但毕竟对莫远歌的能力尚且存疑,陈文瀚自是不放心。   “陈都尉只管放手去做,必要形成鼎沸之势。”莫远歌道,“至于我这边,更不用担心。”   陈文瀚当即抱拳:“我们马上去办,告辞。”说完两人转身便走。   兹事体大,走到门口,李维不放心地回头望着莫远歌,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莫镖头,在下还有个疑问,望莫镖头能解答。”   “你问。”莫远歌微微一笑,迎着朝阳。   “你当真习了天阙密卷?”李维鼓起勇气问道。   他若没习天阙密卷,此事想成功可就难了。不仅实力难以对抗武帝,说服力也欠缺许多。李维刚问完这句话,陈文瀚便觉得他唐突了。   谁知莫远歌竟冲着二人莞尔一笑,微微点头。 第134章 情念失方寸   送走了陈文瀚二人,赵满仓这才蹑手蹑脚进来,轻声道:“师父,给周锐的信已发出去了,要不要再给杜颜真发一份?”   莫远歌起身背手走到门口,望着东升的朝阳,深邃的眼眸蕴着微光:“不必了。如今他牵扯到云章书院,还是不要搅进来的好。”   “可是陈文瀚比不上书院。”赵满仓皱眉道,“您为何舍弃书院,反而选择陈文瀚?”   若要舆谔造势,云章书院显然比陈文瀚更合适,赵满仓不明白师父为何舍弃有交情的风无忧,反而铤而走险联系于玄奕,用并不熟络的陈文瀚。   莫远歌慈爱地看着自己的瘦皮猴弟子,眼里都是欣赏:“满仓,你心思越发细腻了。云章书院是好,但风闻征是个变数,此事必须一举而成。陈家上下都对陈子骁的死愤恨不甘,定会尽心竭力。”   “而且,云章书院树大招风,并不适合做这种密谋造势的事。”莫远歌拍了拍他肩,“去忠勇堂,今日为师教你莫家刀法第二式。”   “是!”赵满仓激动地应道。   莫远歌回到后院,正遇风无明挎着药箱从屋中出来。莫远歌当即抱拳行礼:“先生,星河今日可有好转?”   风无明面色苍白忧心忡忡,猛然抬头见莫远歌,脸色才好了些,微笑道:“好多了,多次针灸加上汤药,方才他已从幻想里走出来了,但意识尚不清晰,还不识人。”   “太好了。”莫远歌激动地道,“多谢先生!若非先生尽心竭力地照顾,星河焉能恢复如此之快。”   风无明郑重道:“莫镖头,接下来的恢复不知要多久。还是那句话,需多花时间陪伴,多与他说话。我换了新药方,放在屋里了。从今往后再无需针灸,只要照方按时服药,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莫远歌见他似有要离去之意,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书院来信说父亲身体抱恙,我要回去看看。”风无明面露歉疚,“待父亲稍好,我再来。”   风闻征竟病了?莫远歌连忙道:“百行以孝为先,先生且快些回,我给你备两匹快马。”说着就领风无明去马厩挑了两匹快马,将他送出了门。   送走风无明,莫远歌回到后院。推开门,见江千夜躺在床上,双手被绑在头顶。   猛然见到有人开门,江千夜吓得一哆嗦,身子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转头看向门口的莫远歌,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怯生生的,看着有些让人心疼。   “星河,我回来了。”莫远歌见他眼神清明了许多,连忙将刀匣放下,柔声道,“认得我吗?”   江千夜见他要过来,更加恐惧,径直往床里缩,眼神犹如在看陌生人。缩到最里面,锁链被拉直,已经勒到手了,他还在往里缩。   见他如此抗拒自己,莫远歌有些难过,连忙止住了脚步,正要说什么,门突然开了。   莫如黛端着盆,开门便见江千夜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放下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坐在床边,轻拍江千夜胳膊,出言安抚:“别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江千夜见到她,竟像走失的孩子见到亲人一般,连忙躲到她身后,还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偷看莫远歌。   “他……”莫远歌惊了,诧异江千夜竟对莫如黛如此信任依赖,看自己反而像看可怕的怪物。一瞬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弥漫了整个胸腔,令他十分不畅快。   “他不识人了,你莫吓到他。”莫如黛温柔地注视着江千夜,头也没回对莫远歌道,“他怕陌生人。”   见江千夜躲在她身后,她又一脸温柔地望着江千夜,莫远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出口呛她:“我是陌生人?你不是吗?”   莫如黛回头,清冷的眼眸透着惊诧,上下打量着莫远歌,不客气地还击:“你一言不发就不见踪影,人绑在屋里,他不用吃喝拉撒吗?!”   “你走开!”莫远歌胸腔弥漫着怒火,一把拽住莫如黛胳膊将她拖起来,“我不在还有牛牛,还有满仓,最不济还有雅颂先生,谁让你来伺候他?!”说着便气冲冲拖着她就往外走。   兄妹二人出了屋子,走到院中老树下站定。莫远歌面色铁青,看着眼前的青葱少女就气不打一处来,衣袖下拳头紧握,强忍怒火沉声道:“你知我们的关系!即便他疯癫不识人了,你也不该如此接近他!这世上好儿郎千千万,你看上谁哥都帮你,唯独他,你不可以动心思!”   “谁说我看上他了!”莫如黛白了他一眼,将拧好的热布巾“啪”摔到莫远歌怀里,“要不是他惧怕你们所有臭男人,你当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他?”说完黑着脸扭头就走,路过莫远歌身边,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还不忘踩他一脚泄愤。   莫远歌愕然接过布巾,回头望着莫如黛气冲冲的背影,想说点什么挽救自己方才火烧房子的形象,随即还是闭嘴,垂头丧气回到屋中。   开门的瞬间,江千夜又是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努力把身子往床里缩,生怕莫远歌靠近。   “你怕什么?”莫远歌苦笑。方才莫如黛鄙夷的眼神刺得他难受,此刻又见江千夜这般惧怕自己,一股邪念从心底冒出来: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之人,你却对那臭丫头百般依赖,我就不信,你当真疯得一点不识人了?   想到这里,莫远歌心一横,将热布巾放在案上,缓缓朝江千夜走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柔声道:“别怕,远哥不会伤害你。”   他稍一靠近,江千夜就万分惊恐,身子挪到床最里面,蜷缩成一团,手腕被锁链勒得泛白,把脸埋在胳膊里,时不时偷看莫远歌一眼,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越是如此,莫远歌心头那股欲火烧得越是旺。加之太久没与他亲热,正憋得难受,江千夜又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更勾起莫远歌的凌虐欲,顿感浑身燥热,心浮气粗。看着那人缩在床角,莫远歌眸子里蕴着光,舔了舔嘴唇,再忍耐不住,扑了过去。   他一把抱住江千夜,将他压在身下,江千夜立即狠命挣扎起来。莫远歌哪容他挣扎,一手握住他双手腕,避免他挣扎过度被锁链伤了,一手扣住他后脑勺,控制着他强迫他直视自己。   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剧烈地喘着粗气。一个眼里冒着欲火,一个眼神怯生生……近在咫尺的脸,亲密无间的身体贴合,莫远歌哪里还忍得住,低头便吻住了那张嘴。   激烈,热切,似一头饿了许久的狼见到羊羔,急切又粗暴地强吻着他,舌头蛮横地搅进口腔,纠缠他欲拒还迎的软舌,不顾他的拒绝,只是暴虐地掠夺他的甜美。   即便不认得莫远歌了,但身体原始的欲望依旧还在。莫远歌这般亲吻着他,江千夜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就软了下来,眼神从方才的惊恐渐渐化为懵懂和迷离,眸光微阖,承受着莫远歌的亲吻,旋即不再挣扎。   莫远歌见他蜷缩的身子软了下来,双腿也舒展开来,已然放下警惕,当即乘胜追击。放过他被吻的水光潋滟的唇,转头又贪婪地在他脖子上亲吻起来。软唇触到敏感的颈部肌肤,江千夜一阵战栗,忍不住“啊~”呻吟了一声。   莫远歌把头埋在他脖颈上,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舒服吗?”   江千夜不答,闭着眼舒服地扭动了下身子,让身子与他贴合得再紧密一些。被绑在头顶的手也不再紧绷,即便莫远歌松开他手腕,他也半分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莫远歌见江千夜舒爽地闭上了眼,脸上的惊恐早已换做情欲,轻蹙眉头,口微微张着喘息着,似在等待自己享用。   莫远歌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又分开,笑道:“想继续吗?叫一声远哥来听听,我就继续吻你。”   江千夜睁眼望着他,眼神羞怯又疑惑,似听不懂他的话。见他不再亲吻自己,眼神里的害怕又渐渐起来,开始挣扎。   莫远歌明白了,江千夜此刻完全没有自主的思考,犹如新生的婴孩,全凭身体本能做反应。他的身体渴望被自己拥抱,渴望被亲吻,渴望更亲密的触抚。   “既然如此,远哥就不客气了。”莫远歌低头又吻住了那双略薄的唇。   作者有话说:   远哥吃醋了 第135章 重续半阙歌   红日东升,罗衣镇车水马龙,玉带河渔船摇曳,岁月平静而淡然。朝野上下吵闹得天翻地覆,百姓却照旧挑水、劈柴、生火、烧饭,一日复一日,那些传闻只是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闲谈之事,遥远得跟天上的神仙一般。   莫远歌背手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天上“咕噜噜”飞来的信鸽,右手轻抬,那信鸽径直飞到他手臂上。轻轻取下信鸽腿上的字,上书:自大朝会后,萧景明已昏迷三日,目前尚无清醒迹象。陈文瀚已秘密在朝野造舆谔,目前渐有鼎沸之势,萧楚玉命令朝野禁止谈论,否则罪同谋逆。   看完信,莫远歌忍不住嘴角上扬。玉玉此举及其聪明,一来保全了自身,尽了皇子保全父皇颜面的本分,二来他人微言轻,谁会把一个失宠皇子的话放在心上,该谈论还是照样谈论。   收了信纸在廊下踱步,思忖再三,回到屋中提笔写了一封信,绑在信鸽腿上,推开窗将鸽子放飞了。   昨夜一夜温存,江千夜万分疲累,睡到此时还没有要醒的迹象。手腕上的锁链在昨夜亲热时便已取下,他侧身面向床内躺着,两只细长的胳膊在身前舒展开来,睡得香甜。   莫远歌将滑落的薄被拾起,盖住他腹部,让他两条白皙的长腿裸露在外,以免热了蹬被。药已煎好,放在案头,莫远歌却没有立即叫醒他,而是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从背后将他拥入怀里,动作轻柔。   怀中人轻吟了声,随即舒服地扭了下身子,又睡了。莫远歌轻轻揉捏着他腰上薄衫,鼻中嗅到他身上轻微的栀子香,这是昨夜用栀子花给他洗浴后留下的淡淡香味,闻之舒畅。   “星河,起来喝药了。”莫远歌用脸颊蹭着他耳朵,轻声唤道,“喝了药用过饭再睡,可好?”   怀中人慵懒地睁眼,眼神迷茫,身体却往莫远歌怀里缩——他喜欢莫远歌这么抱着他。   莫远歌见他如此,心道:不知过了半日他还记得昨夜的亲密吗?   扳着江千夜肩膀,将怀中人翻过来面朝自己,温柔地凝望着江千夜失神的眼睛,拂开他脸颊的乱发柔声问道:“星河,你还记得我吗?”   江千夜呆滞地凝望着他眼眸,没有回答,旋即便把头埋到莫远歌脖颈间,温热的双唇轻轻触碰他脖颈肌肤,若有似无地亲吻着,手也攀上莫远歌胸膛,修长的手指轻车熟路拨开衣襟,轻轻抚摸着胸膛肌肤。   虽无神智,但身体的记忆一直持续着。莫远歌心头狂喜,看来只要照着风无明的嘱咐,一直这么陪着他,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好转。   怀中人犹如小兽般亲吻抚摸,下意识地探寻愉悦,莫远歌忍不住心潮涌动,强烈的欲望霎时弥漫整个胸腔,恨不得将他压在身下再狠狠来上一次。   可念及昨夜做得太多,他尚未恢复,莫远歌只得强忍冲动,闭上眼双拳捏紧,令自己不许动他。咽了唾沫滋润干燥的喉舌,莫远歌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小可怜~你真是要了远哥的命……”   莫远歌身体紧绷,身躯往一旁挪,试图离他远一些。谁知那人失了神智,根本不知莫远歌已经忍耐不住,偏又追缠过来,生怕莫远歌逃了,紧紧抱住他,腰腹紧贴,急切地在他脖颈啃咬,嘴里还小声呢喃:“给我~给我~”   他这模样顿时让莫远歌忆起当年奔丧途中,自己在马车上被他强吻一事。他当时也这般急切,嘴里说着同样的话,却被自己慌乱之下一把推开。莫远歌心头一软,再不忍心推开他,闭上眼默默承受他的亲吻索取。   江千夜见他不逃了,也只是在他身上啃咬亲吻,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片刻之后,他动作稍缓,渐渐不动了。窝在莫远歌怀里,睁着一双桃花眼,怯生生地偷看他,眼神透着些许疑惑。   莫远歌忍得辛苦,浑身是汗,长吁了一口气,低头看着他苦笑:“看什么?远哥都要被你欺负死了~”   江千夜闻言,茫然坐起来,眼睛呆滞地从莫远歌脸上转到门口:“远哥?远哥在哪里?”   莫远歌疲惫地起身,一边穿衣,一边跟他说疯话:“远哥被你咬死了。”   江千夜呆呆地转头看他:“你是谁?”   他果然走出幻想了。莫远歌见他傻得可爱,抬手轻刮他鼻梁,笑道:“你说呢?”   江千夜歪头看着他,双眼尽是疑惑,旋即像忘了这回事,小声道:“我饿了。”说完低头咬着手指,盯着被褥的纹路双眉紧蹙,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你在想什么呢?”莫远歌端过药碗,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唇边,柔声道,“先喝药,再吃饭。”   江千夜浑似没听见他的话,只是见药勺递过来,下意识地张嘴喝下。方才短暂地回到现实,此时又神游天外了。不过这算是好转的信号,莫远歌一边喂着药,一边回忆两人相处时,让他记忆深刻又愉悦的事,心生一计:或许重复过往这些欢愉,说不定他会突然醒过来也未可知。   凉月幽幽,孩子们都入睡了。莫远歌在小阁楼摆了笔墨纸砚,将当年写了半阙的字帖寻了出来,从身后抱着江千夜,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星河,前年中秋月圆夜,我欠你的下半阙,今日我们续上可好?”   月下,江千夜脸色有些苍白,直愣愣盯着稍有些褪色的字迹,忽然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看来这熟悉的字迹刺激到他了。当年这首词没写完,莫远歌便坠下悬崖,这半张字帖就成了江千夜心头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如今莫远歌要将这遗憾偿了,他温热的手包裹着江千不停颤抖的手,蘸了墨,一笔一画,落笔遒劲:“记得去年今夕……”   低沉磁性的嗓音本如天籁,但江千夜听到却如遭雷击,浑身哆嗦,竟开口结结巴巴跟着念:“记……记得……去年今夕……”   莫远歌见他反应这么大,知道自己做对了。有力的手稳住那颤抖不已的手,捉住它继续写:“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   “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他说一句,江千夜跟一句,只是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带着低低的哭腔。眼泪颗颗滴落纸面,泪渍在纸上晕染开来,如雪地开的朵朵冰花。   他患了谵妄之症,谁都不记得了,但却一直记着莫远歌与他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写过的字,说过的话。   “莫哭……星河莫哭……”莫远歌连忙用衣袖替他擦了泪,低头看着那张哭得凄然惨绝的脸,柔声道,“我们继续。”   说着又捉住他颤抖的手,提笔蘸墨,下笔稳重:“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   “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江千夜哽咽不已,却跟着他念,眼泪如断线珠子般不断落下,根本收不住。   他哭得凄惨,身体不断颤抖,抽泣得似要断气,但莫远歌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握住他手往下写:“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   江千夜被他握住无法动弹,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整个人摇摇晃晃似要晕厥。这次他没跟着念,抬起哭得红肿的眼四下张望,满眼凄惶绝望,半晌,终于冲着漆黑的凄婉悲拗地宣泄出来:“远哥~”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罗衣镇夜空回荡,随风而逝,只留下一片寂静。   小阁楼里,莫远歌着急忙慌抱着哭晕厥的江千夜,“蹬蹬蹬”踩着楼梯飞奔下小阁楼,急匆匆往屋里跑。   江千夜被他横抱在怀,满头青丝随风飞舞,衣衫飘零,脸上泪痕尚未干涸,身体还在微微抽搐。方才的一幕无论正常或者失智时,都是他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如今就那么直接摆在眼前,温柔而真实的触抚,烂熟于胸的词,柔和的风,高悬的月,都在耳提面命地告诉他:是远哥,远哥回来了。   莫远歌将他放在床上,只见江千夜眼眸半睁,身子僵直又颤抖,双手抖得尤其厉害,嘴唇不断哆嗦,湿发紧紧贴在脸颊上胸膛急剧起伏,连忙出指点了他睡穴。江千夜登时软下来,双眼一闭,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莫远歌不敢耽搁,当即冲出门,寻镇东头的大夫。   作者有话说:   期待下一章星河清醒! 第136章 大梦如隔世   凌晨,天尚不明朗,镖局大门“吱呀”开了,胡牛牛将老大夫送出门,满脸堆笑递上一锭银子:“劳烦冯大夫,这点诊金您收着。”   冯大夫看了那银子一眼,这锭银子远远超过了该收金额,他抿了下唇,还是伸手接了:“莫镖头是周到人,老夫便不推辞了。莫镖头回头若还需要,老朽随时可来府上诊治。”   “您老说笑了,我可不想您多来。”胡牛牛笑眯眯将银子递到他手里,打趣道。   “哈哈哈……”冯大夫捻须而笑,与胡牛牛作别。这老大夫昨夜一夜未歇,金石药灸轮番上,直到后半夜才让江千夜稳定下来,累得走路都有些飘忽。   孩子们吃过早饭便在忠勇堂操练起来,胡牛牛身上有伤,坐在一旁看着;莫如黛背着手,手持木棍穿梭在孩子们中间,时不时纠正动作。   赵满仓拎了两大篮西瓜气喘吁吁进来,将西瓜一个个放进墙角的大缸里,转身从井里打水往缸里倒。冰冷的井水镇上半个时辰,待孩子们操练结束就有清甜可口的冰镇西瓜吃。这在炎热的夏季,可比山珍海味还令人向往。   “哇~今日有西瓜!”一个半大孩子眼睛瞟到那边,馋涎欲滴。   “专注!”莫如黛手中小棍“啪”敲到那孩子的胳膊上,一副严师的模样,“今日这一式谁练不好,谁就没有西瓜吃。”   “是!”孩子立即收心,站得笔直。   西瓜镇好后,赵满仓挑了个最大的,装进篮子给他师父送去。走到门口,抬手轻扣门扉:“师父,我爹派人送了些瓜来,我给您和~和师娘送来。”   雕花木门“吱呀”开了,莫远歌一脸疲态,一看便是一夜未眠。接过弟子手中的篮子,皱眉问道:“满仓,你为何叫他师娘?”   “这……”赵满仓一脸窘迫,小声道,“您是我师父,他是您的……您的良配,我不叫他师娘叫什么?”他搜肠刮肚,在肚中不多的墨水里中寻了“良配”二字。   莫远歌张口结舌,随即笑了:“也对。替为师多谢赵员外。”   “嗯!”赵满仓笑得满脸开花,开心地跑了。   莫远歌揭开篮子,见里面躺着切开两半的西瓜,瓜肉红艳欲滴,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味。   经过一夜救治,江千夜安静了下来。此时他并未睡实,双眼半睁,虚无地盯着帐顶,呼吸顺畅了许多。   “若醒来便有清甜可口的西瓜吃,他应当很开心。”莫远歌望着那张浅睡的脸,面上不自觉就浮现微笑,心念一动,转身出门拿勺。   他前脚刚出门,躺在床上的江千夜忽然睁眼,眼中的迷茫渐渐化为清明,随即“噌”一下坐起来,警惕地举目四望,眼睛蕴着机警、惊惧,随即发现自己竟然在镖局的房内。   环顾四周,自己身上穿着熏香的薄衫,床上是揉皱的薄被,床头燃着安神香;稍远一点,小案上放着装西瓜的篮子,对面桌上是凌乱的文房四宝,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半阙字帖半开半合躺在案上,一如自己翻看了千百次的模样。   他吁了口气,放心下来,靠着被褥用手轻轻揉捏着胀痛的太阳穴,只觉口干舌燥,嗓子干疼。   “竟还知道回镖局,真是不易。”他自嘲一笑,哑声自语道,“也不知昨夜做了什么疯癫事,竟把嗓子都喊哑了。”   抬头见小案上的西瓜,心道:“这是牛牛还是满仓送来的,只切两半如何吃?”随即摇头一笑,“真是个孩子。”目光从西瓜上收回,转头摸怀中的手札,但胸口空空,衣衫又薄,哪里放得下手札?   他愕然失色,连忙在床上翻找,被褥里、枕头里、床边,到处都寻遍了,却没有手札的踪迹。这手札对他万分紧要,当下顾不得穿鞋,赤着脚下了地,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   空空如也,没有手札的踪迹。   变貌失色,一屁股坐在床边,双手捂头冥思苦想:我记得将老狐狸骗出来,用蕈菇将他毒倒,拖到山洞里……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何事?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随即猛地抬头,“噌”一下站起来,脸又白了一个度:坏了!我将老狐狸绑在山洞里,这一疯便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他岂不是已饿死在里面?   想到这里,似迎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只怕此刻柳榭卿的尸身都已经发臭了!   他着急忙慌拾起桌上的天阙剑,连靴子也顾不得穿了,一把拢住衣衫就冲出门,迎头就与莫远歌撞了个满怀。   江千夜高挺的鼻梁正好撞到莫远歌坚硬的下巴,莫远歌柔软的嘴唇恰好磕在他冷硬的额头,骨肉相撞,满堂开花,两人同时闷哼,各自捂着鼻子和嘴巴蹲了下去。   江千夜鼻子酸痛难当,痛得眼泪夺眶而出,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即怒骂:“瞎了么?撞死小爷了~”   对方没吭声。尖锐的疼痛稍下去些,江千夜心头一紧:镖局里个头最高的就是自己,但自己方才撞到的是那人的下巴,他是谁?!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眉目如画,缱绻愁思。那人也痴痴地凝望着他,脸上神情忽而欢喜,忽而悲伤,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朝他展开怀抱。   是令江千夜魂牵梦萦、相思入骨的怀抱。   惊诧、狂喜凝在江千夜眼中,他呆呆地望着那张脸,旋即眼里的惊喜化为愤怒。猛地扑过去,掐着莫远歌脖子,翻身骑在他身上,目龇欲裂,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关公面前耍大刀,骗人骗到小爷头上了!小爷学易容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说完一手叉着他脖子,一手去撕扯他脸颊和鼻子。   莫远歌被他扼住脖子,登时气紧,面皮紫涨。他双手抱着那只掐他脖子的手,试图将它扯下来。但江千夜力气极大,似恨不得将他脖子掐断。莫远歌不愿伤了他,没用太大力,一时竟不能脱身,也发不出声音。   江千夜骑在他身上双眼血红,冒着愤怒的火焰,咬牙切齿撕扯他脸颊,锋利的指甲“唰唰”便将莫远歌脸颊划了几道血口,鲜血呼呼直冒。   望着他脸颊的血迹,江千夜愕然呆住,掐他脖子的手一下松了:这人的面容是真的,没有丝毫易容的痕迹。   他是真的。   他是莫远歌。   愕然从他身上跌了下去,手顿时松了。   空气猛地从鼻腔、口腔灌入肺里,莫远歌这才挣扎着勉强坐起,捂着脖子咳得死去活来。不容他喘口气,江千夜猛地一拳挥过来,“呯”结结实实砸在他脸颊上,登时又将他打倒在地。那一拳极狠,莫远歌顿时耳朵嗡嗡直响,下颌骨似碎裂了一般剧烈疼痛起来。   江千夜二话不说,又翻身骑在他身上,对着他脸颊又是“砰砰砰”连环拳,拳拳下死手,毫不留情,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地怒吼:“两年啊……两年!你他妈活着你不来找我!你想要我命吗?!”   莫远歌不敢大意,双肘护住脸颊任由他打骂,鲜明的痛感顿时将所有的情绪放大,躲在肘下心如刀割,默然流泪。   “莫远歌!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江千夜一边揍他泄愤,一边哭得声嘶力竭,身子剧烈颤抖,下手渐渐慢了。   原以为彻底失去他了,一心只想替他复仇,什么脏心烂肺的事都能做,什么泼天大罪都敢犯。他没了,这世间所有一切便都是不值得,可以随便利用伤害,什么道德,什么良知,全都踩在脚底下。都说人心很大,装得下山河大地,万古星辰;可江千夜的心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个莫远歌。   见他不打了,只是捂着脸哭得呕心抽肠,天崩地裂,莫远歌忍痛坐起来,将他不断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珍而重之地抱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流泪。   被拥入怀中,江千夜也猛地抱住他,似方才那一顿拳头还不解恨,张口就咬住他肩头,森然白牙嵌入莫远歌肉里,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莫远歌疼得冷汗直流,双拳在他背后攥紧,咬着牙承受着,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咬吧~再狠一些。”   听他声音都变了调,江千夜松了口,双手捧着他脸颊,哭得红肿的眼睛凝望着他,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脸颊,满眼心疼:“疼吗?”   “不疼。”莫远歌抱着他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屋中,却舍不得将他放下,热切地望着那人梨花带雨的脸,颤声道:“星河,远哥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江千夜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紧紧抱着莫远歌,恨不得将他揉进体内,片刻也不想与他分离。那人温暖的怀抱如当年一般让人心安,身体一如既往让人眼馋,薄薄的衣衫形同虚设,这种姿势抱着,对方的一切都清晰到刻骨。   太想他了,想得令人发疯。   江千夜呼吸急促起来,胸中热血沸腾,小江公子猛地抬头,如破土春笋般高长起来。一把将莫远歌摁倒,急切地亲吻他,恶狠狠地道:“今日,小爷要狠狠地睡你。”如一头发了狠的饿狼,三两下扯开他衣襟,赫然发现他胸口缠着布条,尚有殷红血迹渗出。   高涨的情欲瞬间被那鲜红刺得跌落谷底,江千夜愕然停手,双眼盯着那伤处,眼中情欲渐渐化为心疼。轻轻触手那布条,抬头时眼神已阴鸷,蕴着杀气:“谁伤了你?”   莫远歌伸手轻抚他脸颊,柔声道:“是我自己不当心,不怪谁。”   江千夜疑惑地望着他,随即轻轻闭上眼睛,脸颊轻蹭他手心,说出的话却狠厉毒辣:“谁敢伤你,我定灭他全家老小,连只蚂蚁都不留。”   莫远歌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腰上,轻笑道:“有江公子罩着,莫某有福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将在周日发出,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137章 云雨见寸心   天上下起了雨,噼里啪啦迎头浇来,冲刷了因连日高温漂浮在空中的尘,将空气洗得清新。忠勇堂的孩子们用衣衫挡雨,欢闹着逃到屋檐下望着漫天大雨,嬉闹着今日不必练功了。   屋外风雨飘摇,雷鸣电闪,雨似瓢泼般冲刷着树叶上的积灰,将它洗得翠绿。屋内红烛摇曳热切似火,透过帐幔,隐隐可见人影交缠,你追我赶,大汗淋漓,恨不得将分离两年的相思之痛一次性补回来。   天阙剑横在龙凤刀匣上,狭长的身躯刚好将刀匣当做枕头,契合得犹如天生一对。帐内,江千夜浑身是汗,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颓然躺在被褥上眼眸半睁,屋外暴雨击打瓦片的巨大声响都盖不过他喘息声。   “不行了么?”莫远歌侧躺在他身边,拄颊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是要狠狠睡我吗?小江公子外强中干~”   江千夜白了他一眼,继续闭眼:“你老实说,是不是趁我不清醒时占我便宜了?否则为何我腰这么疼?”   莫远歌玩弄着他耳垂,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当然~各种姿势都试过了,你喜欢得紧,叫得比今日还大声。”   一想到方才他拿出的锁链,江千夜脸一红,一拳捶在他胸口,半是羞涩半是嗔怒:“太欺负人了!不行,你必须让我一次。”   莫远歌知道他一直试图翻身,哪容许他这么做,当即一把将他压在身下,盯着他羞涩恼怒的面容,快速在他唇上亲了下,嘲笑道:“小公子想颠倒乾坤,奈何实力不允许。不如你叫我一声好相公,我或许会考虑。”   江千夜气得狠狠拧他胳膊,直到莫远歌喊疼才停手。   见莫远歌揉着胳膊坐起来,一脸苦相盯着自己被扭疼的部位,江千夜这才舒心了,坐起来抱着胳膊一副审问的姿态:“说吧,这两年去哪了?”   莫远歌没想到他清醒得这么快,还没想好如何说他才会不那么难过。沉吟片刻,倚在床柱上,望着被雨水冲花的琉璃窗,很快想好了先说什么:“这两年我哪也没去,就在崖底。”   江千夜绷不住了,立即凑过来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一双桃花眼满是担忧:“你如何……如何活下来的?”   “坠崖那一刻,达叔和显叔用尽最后内力将我向上反推。”莫远歌咬了下唇,望着虚无,神情凄然,“我脱离巨石后奋力抓住崖边树枝杂草,减缓下坠速度,最后落到了一个网里。”   “网?”江千夜连忙直起身子,“谁布在那里的?”   “天阙城圣司,邬文渊。”莫远歌报以一个惨淡的笑,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星河,当年天阙城一夜之间被灭,其实是一个天大的阴谋。”随即,他将天阙城当年被陷害真相原原本本告诉江千夜。   院中大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狂风席卷着暴雨毫不留情地砸下,噼里啪啦打在瓦上,汇聚成一道道水柱从屋檐泻下,入耳尽是水柱激烈拍打地面的声音。   听莫远歌讲完,江千夜望着帐顶红了眼圈,湿润的双眼蕴着不甘与愤恨:“原来如此。”随即自嘲一笑,连忙仰头阻止眼泪落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半生苦难,竟是源于我的身份。是啊,我是天阙城少主,只有我去了,那骗局才有人相信。”   莫远歌担忧地看着他,柔声道:“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为天阙城平反才是最要紧的事。几万无辜的人,不能这么白白枉死。”   “平反了又如何,他们也不会活过来。”江千夜心灰意冷,闭了眼寒声道,“我根本不在意平不平反,我只要萧景明的命!”他神情语调让人不寒而栗,毫不掩饰狰狞毒辣。   想到这里他猛地想起柳榭卿,脸瞬间煞白,着急忙慌起身穿衣,慌张地道:“完了完了~远哥,你快陪我去韦庄城!我师父还绑在山洞里呢!”   莫远歌一把拉住他,望着他惊慌失措的面容柔声安慰:“他没事,不用担心,我便是在那山洞里寻到你。”   “寻到你”这三字说得轻松,江千夜却浑身一颤,犹如当头被敲了一棒。机械地转过身,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短短的刹那似一万年那般长久。面对莫远歌,他眼神里的躲闪和胆怯令人心疼。   莫远歌知道他无颜面对自己,将他拥入怀中,这样他就不用直接面对自己。“我都知道了。那手札我放起来了,以后都用不到它了。我会帮你记着要紧事,不会再让你醒来时茫然无措,惊恐不安。”   怀中人身体僵直手心出汗,即便被抱着也不敢伸手去触莫远歌。似当初练阴极功被发现,如浑身赤裸被示众一般,实在没脸。   “无碍的,不过是生病了。”莫远歌抱着他,轻声安慰,“谁都会生病,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而且,我们都这般亲密了,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吗?”   怀中人僵直着身体,一言不发。莫远歌放开了他,见他闭着眼,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逗趣道:“而且,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小时候在天阙城,抱着我哭得鼻涕长流,还抹了我一身,我都没嫌弃过你。”   江千夜被逗得“噗呲”一笑,睁眼便见他深邃的眼眸热切地望着自己,连忙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小声道:“正因为是你,才不想让你知道。”   “为何?”莫远歌歪头盯着他眼睛,非要让他直视自己。   越爱一个人,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莫远歌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在江千夜心里皆是自己的龌龊不堪。他骨子里刻着高洁骄矜,容得下别人的缺陷,却容不得自身有瑕疵,视为奇耻大辱。   “我不想你知道我这么不堪。”江千夜垂头丧气坐下,沮丧地以袖遮面,挡住莫远歌的窥探。   莫远歌想起当年在妙染坊守孝,他偷偷放血被自己撞见,一头藏到桌子底下的事,旋即明白了他的在意,他的骄傲和自尊。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柔声道:“我喜欢你,是完整的你,好的坏的,高洁的龌龊的,都是真实的你。”温软的唇轻轻触碰着修长的手指,“你若坦诚,我自然高兴;你若不愿说,我必尊重。”   江千夜动容,话都说到这里了,让他知道也无妨。当即在衣袖下叹气:“唉……这病是到了袁府才有的……”   果然,与自己猜想得差不多。莫远歌没吭声,只是握着他的手听他继续说。   “老畜生不肯给我医治,说我疯癫的模样……别有……别有趣味。”江千夜转身朝里,颤声道。   不堪旧事想着痛说着更痛,莫远歌当即柔声道:“不说了。老畜生都作古了,这些陈年往事就随风散了吧。”   拉下脸上衣袖,江千夜微红的眼透着愤恨不甘:“本以为遭受那些磨难,都是因为天阙城作孽太多,活该我承受这些罪孽,现在才知道我遭受的都是无妄之灾,我好恨!”   见他这样,莫远歌一阵心疼,握住他手轻声道:“我和舅父正在布一盘大棋,必要萧景明的命。他倒行逆施,违祖背宗,滥杀无辜,终将自食其果。”   “远哥,你们如何计划的?”江千夜当即来了精神,黑漆漆的眼眸期待地望着莫远歌。   莫远歌将全盘计划细细说与他听。听完,江千夜挠了挠头:“可是……邬文渊说天阙剑法专克习过天阙密卷之人,我却毫无头绪。光凭那七式,实在破不了他的玄铁之身。”   “或许要悟出你师父说的惊天一剑。”莫远歌拍拍他肩,笑得轻松,“星河这么厉害,竟能顿悟直入逍遥境,假以时日一定能悟出来。”   江千夜苦笑,凄然望着莫远歌:“你这不是打趣我吗?你又不是不知我那逍遥境是如何入的……”   “不论如何入的,都是一件好事。”莫远歌轻轻揉搓着他手心。苦尽甘来,惨烈的付出,终有回报。   “那你呢?”江千夜望着他腹部,眼中蕴着怜惜,“取冰潭玉的时候……疼不疼?”他竟猜到莫远歌习了天阙密卷。   “不疼。”莫远歌微微一笑,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因为根本没取出来,径直溶化了。”扯江千夜的手触摸自己腹部,笑道:“你摸,没有了吧?”   触及他腹部温软的肌肤时,江千夜忍不住颤栗了一下,随即用力轻轻按压,发现那形如鸡蛋大小的硬块果然不见了。抬头望着莫远歌,颤声问道:“那过程……你疼不疼?”   “不疼。”见他眼里的心疼都要溢出来了,莫远歌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我全程都在深睡,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没敢告诉江千夜自己昏睡了一年半,更不敢告诉他恢复的过程有多痛苦,以至于想起就后怕。   “萧景明那些异常,你都没有吗?”江千夜细细打量莫远歌的脸,双眉微蹙,寸心如割。   “没有。”莫远歌将他拥入怀中,低声哄道,“你方才不是将我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吗?试过之后,小江公子对在下可还满意?”   江千夜脸一红,羞涩地将脸埋在他脖颈间,噘嘴道:“都说萧景明不能人道……还好你不是,否则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我,那你要谁?”莫远歌皱眉,翻身将怀中人压在身下,霸道地捏着他下巴,在他唇上啄了下又分开,挑眉道,“看来是方才没把你伺候舒服。还想再来一次吗?”   江千夜俊秀的双眼含着一丝柔媚,一寸寸扫过莫远歌脸颊,还击道:“脸不痛了?不是习了天阙密卷吗?怎么还被挠得跟跟花猫一样?”   莫远歌脸颊上两道长长的抓痕已不再流血,但还是皮开肉绽,触目惊心。闻言,他摸了一把脸颊,深邃的眼眸隐藏着一丝狡黠,随即将破损的脸颊直往江千夜脖颈蹭,边蹭边道:“好狠毒的男人,把你相公抓破相了。这么对我,你不心疼么?”   江千夜被他蹭得瘙痒难耐,忍不住扭动身躯“哈哈哈”直笑,嘴里求饶:“不行~放开我~好痒~”   见他扭动厉害,笑得气喘吁吁,莫远歌这才放过他。凝视着身下人,双眼忽而涌上心疼和悲伤:“星河……你有白发了。”   闻言,江千夜脸上的笑云消雾散,转而蒙上淡然的失意:“你总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告诉我如何习得天阙密卷,经历了何等苦难,是怕我听了会心疼吗?”   他竟都知道。莫远歌将脸颊埋在他脖颈间,在他乌发里轻轻蹭着:“星河……别问了。不是怕你承受不住,而是那种痛……我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至于为何会被你伤,我想保留这个秘密……”   江千夜鼻头一酸,喉头哽得发痛,温柔地抱着莫远歌,只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下一章将在8月16日0:00更新更新,敬请期待! 第138章 山月随人归   这场暴雨直到下午申时方歇。胡牛牛趁着大雨,带着赵满仓及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去溪里抓鱼,收获满满,鲤鱼、草鱼、鲫鱼、虾、蟹、泥鳅,应有尽有,全都活蹦乱跳的。   几人身披蓑衣,裤管卷得老高,满脸泥水,脸上洋溢着喜悦,赤着脚将一上午的成果往镖局里搬。往年镖局困难时,伍智达经常会在下雨时带孩子们去溪里捞鱼。如今虽不缺吃穿用度,但捉的是快乐。   回到镖局,孩子们见他们捞到这么多鱼,全都兴奋地跑出来看。胡牛牛从井里打了一大缸水,将鱼倒进去养着。   “牛牛,这么多鱼,晚上怎么吃?”赵满仓一边冲洗自己满腿的泥,一边问道。   胡牛牛将蓑衣解下来挂在墙角,借着井水抹了把脸:“莫大回来了,正好江公子也清醒了,双喜临门,今晚我们做全鱼宴。”   “哇~好!”孩子们兴奋地喧闹起来。   “那好,我回家拿几坛好酒来,今晚喝个痛快!”赵满仓满脸笑意,“再拿些糖果点心,给大家解馋。”   “满仓,你老回家搬东西,你爹会不会不高兴?”半大孩子怯生生地问道。   “怎么会!”赵满仓直起腰拍拍胸脯,“我们家就我一个独苗,我爹最疼我了,以后我们家所有财产可都是我的。”   “好,满仓你快去,我们先把鱼处理好。”胡牛牛说完,跟孩子们在院中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内院,莫远歌将赵满仓上午送来的西瓜切成小块,递给江千夜:“竟错过了午饭。孩子们捞了鱼,闹着晚上做全鱼宴,你先吃点西瓜垫一垫。”   屋内燃了檀香,琉璃窗全打开了,下过雨后的微风有些冷沁,使人心宁气静。江千夜身着薄衫披散着发,盘坐榻上仔细看那幅昨夜补好的词。   瓜肉鲜红欲滴,鼻中嗅到清香甜美,他却没吃,盯着墨迹新鲜的下半阙眸光暗沉。时隔两年,下半阙字迹依旧,只是旧墨已淡,新墨才干,已有微瑕。   “两年了……不知看了多少遍,终齐全了。”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字帖,“最怕老天跟我开玩笑,每次给我一点甜头,待我有了期望,转头就狠心夺走,然后践踏在地,狞笑着告诉我:江星河,你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东西。”   莫远歌担心他过度忧思伤心神,连忙将西瓜塞到他手里,笑道:“如今不都好了么?你入了逍遥境,往后可要护着远哥啊。”   江千夜炙热地看着他:“若我有护你之力,真乃此生万幸。”这样诚挚热切的表露心迹,在他不长的人生中实属罕见。   莫远歌径直将西瓜塞他嘴里:“陪我去做几个小菜,今夜我们依旧在小阁楼用饭。”   这情形与两年前何其相似,可又不尽相同。当日傅粉施朱,巧扮戏妆,与他酣畅欢愉,只觉所有磨难终到云开雾散时,没想到那却是灾难来临前的短暂的欢乐。如今失而复得,江千夜再不想体味那滋味:“如今你乃一家之主,晚上大家有心庆祝,我们怎好独自走开。”   莫远歌凑到他耳边低语:“星河,我想给你一个家。”轻轻摩挲江千夜的手指,揉进一个男人全部的温柔和担当,“趁你清醒,我们今晚就结契。舅父正在赶来的路上,今日小阁楼,可不止我们二人。”   结契,以长辈认可的方式公开身份一起生活,互相扶持,与平常夫妻无异。莫远歌是鸿安镖局的独苗,与自己结契绝后,梁奚亭不扒了二人的皮……江千夜呆了,眼睛瞪得老大,张了张嘴,不敢相信:“梁掌门同意?”   “同意。”莫远歌笑眯眯地看着他,“舅父还说,只要我们以后好好的,他别无所求。”   江千夜忽然心头一酸,捂着额头哽咽:飘零半生,终于要有家了。   见他如此,莫远歌深邃的眼眸温柔地望着他,柔声道:“走,陪我做饭。晚上我们跟舅父好好喝几杯。”   孩子们在院中正在玩鱼,大一些的鱼已拿去宰杀清洗了,小一些的便养在青花鱼缸里。下过雨的青花鱼缸水满了,缸里睡莲开了花,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小鱼在莲叶间东躲西藏,躲避着熊孩子的黑手。   “别玩了,回头衣服弄湿了自己洗!”莫如黛腰上系着碎花围裙,衣袖挽起,端着一盆水从厨房出来。   孩子们嬉笑着一哄而散,还不忘回头跟莫远歌二人打招呼:“莫大!”“江公子!”   “猴崽子,快擦擦鼻涕,都拖到嘴里了。”江千夜拍了一下路过熊孩子的头,笑骂道。   莫远歌见莫如黛蹲在院中洗衣服,想缓和一下紧张的兄妹关系。走过去望着少女清瘦的脊背,面带微赧轻言细语问道:“如黛,可有做好的?我们没吃午饭。”   莫如黛像没听见他说话,头也没回继续洗衣,反而对江千夜道:“江公子,居灶君有刚炸好的小鱼,你且先吃些垫一垫。”   少女懵懂时青睐过他的容颜,但历经沧桑后一切都变了,莫如黛如今对他只以兄长伴侣的身份看待,只愿他们长长久久,一家人好好的就足矣。   江千夜愣了下,望着她背影连忙应声:“啊~好。”见莫远歌碰了个钉子,连忙凑过去低声问道,“你哪里得罪她了?”   莫远歌当然不会告诉他莫如黛因何生气,双眉微蹙,旋即展颜:“小丫头片子脾气挺大,看你能气到何时。”   胡牛牛正在灶上忙碌,赵满仓则负责烧火。屋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洗好的鱼、切好的配菜调料摆在案上,另一边甑子里蒸着蟹子,热气腾腾。   “莫大~江公子~”“师父~师娘~”二人见他们进来,连忙招呼。   “你们忙。”莫远歌边说边查看食材,“牛牛,待全鱼宴做好,我也来做几个菜。”   “好嘞!”胡牛牛用笊篱将锅中炸好的鱼块捞起来,笑眯眯冲江千夜道,“莫大厨艺可好了,好多菜都是他教我的。”   赵满仓殷勤地将一碟炸好的小鱼端给江千夜:师娘,刚炸好的,蘸上辣椒面可香了,快尝尝。”   小指长的白条子,外面裹着面粉炸得喷香扑鼻,外酥里嫩。江千夜接过盘子,皱眉道:“满仓,不许叫我师娘。”   赵满仓愣住了,可怜巴巴地求助师父,可师父只顾翻捡食材,没理他;他只得把目光转向胡牛牛,胡牛牛一门心思都在灶上,也没有帮他的意思,当即抓耳挠腮,羞赧地问道:“可是……我叫你什么呢?”   “嗯~我想想。”江千夜细长的手指捻起一条小鱼,蘸了辣椒面,转身塞到莫远歌嘴里,“可以跟牛牛他们一样叫我江公子,或者叫我名字,总之不许叫师娘。”   赵满仓低头尴尬一笑,双手局促地绞着:“我可不敢直呼您名讳……那我叫您江公子吧。”随即抬头,看见他师父面容有恙,连忙凑到莫远歌面前,垫着脚仔细打量师父的脸:“师父,这是怎么弄的?”   莫远歌被辣椒呛了一下,咽下嘴里的鱼,坏笑着瞥了江千夜一眼,拍了拍赵满仓的肩,无奈道:“野猫挠的。”   “什么野猫这般凶残?”屋里光线不好,赵满仓眯起眼睛好奇地盯着他脸颊的伤,一脸担忧,“这伤口挺深呢……师父,这得上药吧,别回头留疤了。”   江千夜面上无光,清了清嗓子,指者灶里掉出来的柴火:“满仓,你再不过去,居灶君可就要被烧了。”   赵满仓回头一看,掉出来的柴火已把后面干柴点燃了,“哎呀!”一拍大腿连忙冲过去。   江千夜这才吁了口气,抱着胳膊用眼刀狠狠剜了莫远歌一眼:“谁是野猫?”   莫远歌夹起一条鱼塞他嘴里,凑过去小声道:“就是你这爱吃鱼的小野猫。”   待胡牛牛把全鱼宴做好,莫远歌便大显身手,系上围裙手持菜刀熟练地洗菜切菜。   江千夜主动帮忙,实则捣乱,捅两下便将灶火弄灭。莫远歌帮他重新将柴火点燃,他眉开眼笑说自己没问题,随即将没劈开的竹节统统往灶里添。   随着火舌舔过未破开的竹节,“乓乓乓”几声惊天巨响,灶堂径直炸开了花,灶灰四溅,锅底炸个大洞,吓得赵满仓和胡牛牛捂着鼻子就冲出去了。   莫远歌被呛得直流泪,只得把他“请”出了厨房:“你是烧饭还是炸屋子?你就在院中待着,可千万别再进来了……”   江千夜满头满脸灰,用衣袖抹了抹脸颊,径直将自己抹成了花猫,委屈地道:“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竹节要爆炸~”   “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少爷,你就在院中吃茶,待我来做,好吗?”莫远歌无奈地朝远处一脸惊恐的二人招手,“来,给江公子摆上桌椅,再沏上一壶茶。”   “哦。”胡牛牛脸花得跟被炸过一样,心有余悸走过去摆桌椅。   “满仓,你来帮我烧火。”莫远歌招呼赵满仓,师徒俩转身又进了厨房。   江千夜坐在院中,吃着瓜果喝着热茶,观花赏鱼,听着厨房传来丁零当啷的做饭声,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   作者有话说:   注:   居灶君:指厨房。   下一章在8月18日0:00更新,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139章 结契金兰好   酉时,日暮西沉,下过雨后竟有了月亮。时近中秋,弯月挂桂枝,莫远歌二人与孩子们在院中一起用了些饭,与大家说笑一番,便上了小阁楼。   胡牛牛与赵满仓帮着将小阁楼收拾出来,饭菜酒水皆摆好便识趣地走了。走到远处,遥遥见小阁楼上两个修长的身影,赵满仓叹道:“唉……也不知师娘会不会再犯病。”   胡牛牛眼中闪烁着微光,望着小阁楼的人影坚定地道:“即便再犯,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莫大都会把他找回来的。”   小阁楼红烛高照,四面挂了红帐,莫远歌倒好酒,准备好两人的生辰八字,还有一封结契书,就等梁奚亭了。二人换上最体面的衣衫,束上相同的红色腰封,隆重又不招摇。   “远哥,我有些尿急~”江千夜有些坐立不安,方才的狡黠和心机全然不见了,双手局促不安地攥着衣袍。   “刚熨好的,别弄皱了。”莫远歌起身抚平他衣衫,满眼关切,“你是太紧张了,方才不是尿过了么?”   “我……我不知道。”紧张局促都要从俊秀的桃花眼里溢出来了,可怜巴巴望着莫远歌,“许是我方才茶吃多了~不行,我还得去尿。”说完便提着衣袍下摆“蹬蹬蹬”下楼了,给莫远歌留下一个惊慌失措的背影。   “唉……”莫远歌一声叹息,知道江千夜在焦虑什么。他那般骄傲,却被太监当禁脔养大,如今又身患有病,总感觉在自己面前低一头,怕梁奚亭会瞧不起他。   正在思量间,梁奚亭上来了。只见他身着青衫,手持短笛,一脸春风得意。踩着楼梯上来,举头四望,满眼笑意:“布置得不错。”   “舅父。”莫远歌连忙将梁奚亭搀上来,面有羞涩,“多谢舅父成全。”   梁奚亭摆摆手,坐下看着满桌的菜,随手翻看手边二人的生辰八字及结契书,问道:“星河人呢?”   “他有些紧张,去小解了。”莫远歌默默倒了三杯酒,抬头望着梁奚亭,“舅父稍后可否……莫问他生病的事?”   梁奚亭合上结契书望着莫远歌,只见他眼神闪躲,当即明白他此话所为何来,正色道:“我既许了你们的事,自然不会低看他一眼。我既待他与你一视同仁,又怎会不过问他的病。”   听着这话,感激梁奚亭能如此待江千夜,莫远歌眼窝一热:“多谢舅父。”   “客气话就莫说了。”梁奚亭见天色渐暗,不放心江千夜一人走远,“你快去看看他。”   “是。”   眼见莫远歌背影消失于楼梯拐角处,梁奚亭握着那封结契书,心中百般不是滋味。随即摇头苦笑,自语道:“阿姐,姐夫,你们泉下有知,切莫怪他。所有罪过,我一肩承担。”   不消片刻,莫远歌拉着江千夜上来了。江千夜被莫远歌拖着,低垂着头丧着脸,哪有半分要成亲的喜悦。   “这是怎么了?”梁奚亭促狭一笑,“两年不见,江公子如此不悦,莫不是不想见我?”   “没有!没有!”江千夜连忙抬头解释,急得脸都红了,随即又低下头。   “舅父。”莫远歌低声暗示梁奚亭别为难他。   梁奚亭微微一笑:“好了,都坐吧。”拉了下身旁的椅子对江千夜道,“你坐这里。”   江千夜本想坐得离他远一点,只好局促地挪过去,垂首坐下,呆滞地望着桌上的菜。   梁奚亭举杯相邀:“今日舅父来只为一事,便是见证你们结契金兰。一从结契便尽百年,望你们二人往后如鱼遇水,永结同好。”   莫远歌从容举杯,还不忘关注身边的江千夜。见他不安地举杯,紧张得脸煞白,手也轻微颤抖,连忙在桌下偷偷握住他另一只手。   被莫远歌握住的瞬间,江千夜便不抖了,神情明显舒展开来,对他报以感激一笑。   “多谢舅父成全。”莫远歌说完,三人举杯相碰,各自饮下。   放下酒杯,梁奚亭打开结契书,蘸了笔墨递给江千夜:“交换了生辰八字,签了结契书,你们便正式结契,往后就是名正言顺,须同心同德,患难与共,此生不改。”   江千夜接过笔,快速在结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随即交给莫远歌。莫远歌也在对应的地方签下姓名,转递给梁奚亭。   梁奚亭接过来,认真看着结契书上的字,满脸欣慰:“盖闻结契金兰之好,需累劫共修,方得今日缘会。莫家儿郎远歌,品性温良仁义,行有枝叶,才貌双全,愿与江家星河结契,誓死不渝,并受公卿。”   “好,好,好。”梁奚亭连说三个好,随即将结契书珍而重之地用丝带缚好,“解决你的终身大事,我对阿姐也有交代了。”转头看着江千夜,见他低垂着头,脸有些微红,柔声道:“星河,往后温如便交给你了。”   江千夜惊诧地抬头,清澈的双眼巴巴望着梁奚亭,有些慌张。   “我还是那句话,他是温厚之人,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你切莫负他。”梁奚亭笑得勉强,眼中蕴着伤感。   “舅父~”莫远歌又唤了声。   “梁掌门,我定不负他。”江千夜诚挚地望着梁奚亭,红了脸结了舌,“梁掌门不……不嫌我身世,我定不负梁掌门期望。”   梁奚亭听得皱眉:“叫舅父。”   江千夜被他一吼,顿时泄气,低头绞着衣带。   见他满脸委屈,梁奚亭脸色这才柔和了些,抬手轻拍他肩:“你的身世很好,天阙城少主,还是温如高攀了。”   “可是……”   “没有可是。”梁奚亭打断他,收了笑,“过往不是你的错,拿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甚至因此自轻自贱,极其愚蠢。”   江千夜又低眉垂首,彻底不吭声了。   “舅父~”莫远歌生怕梁奚亭再说什么重话刺激他,忍不住又出声提醒。   “你喊几遍了,我耳不聋。”梁奚亭白了他一眼,转头对江千夜道,“当年为活命,我甚至从仇家胯下钻过,这又如何?我如今还是一派掌门,烂柯门安在?花白露安在?”   “结了契,在我眼中,你与温如便是一样的。我的外甥可不许是自轻自贱之人,当如那瓦砾之下的杂草,纵使千钧重担压身,也当冲破瓦砾,向阳而生。记住了吗?”梁奚亭看着他,眼中满是慈爱的期望。   “舅……舅父,我记住了。”江千夜抬眼望着他,眼中些许湿润。   他也曾有舅父……如果那人还活着,江千夜愿意忍着对花家的仇恨叫他一声舅父。可他不在了,永远都只能是自己的师父。   “好样的星河。”梁奚亭欣慰一笑,对二人道,“今日大喜,不说这些了,来,吃饭。”先给江千夜夹了块鱼,再给莫远歌舀了碗汤。   “从今往后,我便有两个外甥,个顶个都是好男儿。”梁奚亭笑容满面,“不愁没人养老。”   虫鸣吱吱,半月挂枝头,小阁楼里欢声笑语,行酒令的声音传了老远。江千夜输得最多,喝得也最多。他面色潮红,眼神迷离,举着酒杯非要跟莫远歌喝交杯酒,嘴里不停央求撒娇:“来嘛远哥,喝一个。”   他整个人都快贴在莫远歌身上了,手还不老实地在他腰背游走,弄得莫远歌尴尬不已,瞥了一眼一旁饮酒的梁奚亭,小声道:“莫胡闹,舅父还在呢~”   “我们都结契了~”江千夜不满他挣扎,径直往他身上缠,杯中酒洒了一地。头刚倚上莫远歌肩头,便再也挪不动了,径直趴在他身上,醉醺醺地闭了眼,还惬意地砸了砸嘴,竟是睡着了。   “这~”莫远歌尴尬不已,一边抱着他不让他倒,一边局促不安地偷看梁奚亭脸色,生怕梁奚亭责备江千夜不知羞。   梁奚亭浑似没看见,自顾自喝了一杯酒,指了指桌子:“他醉了,先让他睡会儿,我与你说几句话。”   “是。”莫远歌一手搂着江千夜,一手挪开桌上的东西,让他趴在桌上睡,随即坐下,手还不忘扶着他,谨防他滑下去。   “他……情况如何?”梁奚亭双眼这才挪到江千夜脸上,满眼担忧。   莫远歌见梁奚亭丝毫不在意两人方才不雅举动,心下稍安,低声道:“失智时已从幻想中走出来了。这次突然清醒,不知还会不会再发病。”   梁奚亭沉吟片刻,神情凝重看着莫远歌:“本不想让他操劳,但此事,非他不可。”   “何事?”莫远歌连忙问道。   “柳榭卿有异动。”梁奚亭正色道,“我接到周锐的飞鸽传书,说京中形势朝着我们预期发展,陈文瀚办事妥帖得力,如今朝野关于萧景明滥杀无辜,因此生心靥魔发疯的传言已然鼎沸。但天都要塌了,作为萧景明的心腹,柳榭卿竟在京城大兴土木,加高城墙。”   萧景明都火烧屁股了,怎么还有心思做这无关紧要的事?莫远歌心领神会,微微一笑:“星河之前开罪他师父,我正好带他去向柳榭卿道歉。”   “嗯。”梁奚亭拍拍他肩,随即又担忧地看着江千夜,“越早越好,我担心这臭小子坚持不到见他师父,又疯了。”   “舅父放心,我即刻出发。”莫远歌说着径直抱起睡得不省人事的江千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将在8月20日0:00分发哦~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鞠躬~ 第140章 疑心人未测   自大朝会后,萧景明整整昏迷五日,玉玉便衣不解带在床前跪了五日,事事躬亲,做了个孝感天地的好儿子。   三更天,萧景明突然醒来。醒来的瞬间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常年野外作战养成的警惕使然,猛地坐起,血红的双眼环顾四周:帐幔飘然,寝殿内燃了灯,当直内侍低眉垂目,眼神茫然空洞盯着虚无,熬着漫长的夜;玉玉跪在床前,困得直打瞌睡,可还是努力想要跪直。   原是在自己寝殿内。萧景明眼睛警惕之色这才消散,只觉头晕脑胀,浑身乏力。没惊动任何人,努力撑着身子缓缓坐起。坐起的瞬间,忆起大朝会上发生的事,顿时心生疑惑:那时不时发作的剧痛,伴随着两次的幻觉,只怕不是巧合。   是谁要害朕?萧景明冷眼盯着跪在地上昏昏欲睡的儿子,眼中阴冷渐起:从禁足的封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到放出来后极尽老父欢心,再到如今跪侍亲疾,他滴水不漏,完全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可两年前他如何笨拙、如何忤逆的样子还浮现眼前。他现在这样,是突然开窍,还是刻意为之?   他在鸿安镖局长大,与那天阙逆贼有交情,与莫远歌更是感情甚笃,此次祸事,他有无参与?   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萧景明眼神愈发冷厉:劳动得了太医令和于玄奕为他所用,悄悄毒死几名内侍,算准自己最脆弱时恰如好处勾起所剩不多的舐犊之情……   萧景明一阵胆寒,看着地上跪着的儿子,那是一条朝自己咧嘴狞笑的龇牙毒蛇。收了眼里的杀气,不动声色轻唤了声:“玉儿。”   听到呼喊,玉玉瞌睡猛地醒了,抬眼见萧景明已坐起,慌张、关切、委屈瞬间齐聚那张清隽的脸庞。着急忙慌提着衣袍下摆朝萧景明快步跪行,却因跪得太久支撑不住又跌到在地,挣扎着往床前跪去。   一时间,一个乖巧儿子的孝心表露无遗:“父皇~您终于醒了~儿臣好害怕~”他咧嘴就哭了,眼泪颗颗往下落,眉头紧蹙,蕴着愁思和惊恐,似真的害怕父皇从此一睡不醒,自己便无依无靠了。   萧景明面色和缓,嘴里却责备道:“身为皇子,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朕不过身体微恙,你慌什么!”   玉玉双手可怜巴巴揪着萧景明腿上薄被,羞愧低低垂着头,带着些许委屈:“儿臣知错~父皇在,儿臣便泰山可倚;父皇若有闪失,儿臣便是无根之萍。这偌大的皇宫,哪处才是儿臣的家?”   这话并非萧景明想听的,气短情长毫无志气,可偏偏正中萧景明已麻木的心:当年长姐被害,亲族凋零,自己孤零零在这禁宫里……萧景明深知刁奴欺主,没权没势的皇子,在这宫中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看着他清瘦的脸颊,红肿的双眼疲态毕现,眼下乌青深重,正是连续熬夜导致。萧景明伸手捏了下他脸颊,勉强露出个慈爱的笑:“胡说什么。”   玉玉被他捏了下脸,满脸惊诧和惊恐,连忙低下了头,恭顺地道:“儿臣胡言乱语,父皇莫要怪罪。”   萧景明审视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脸颊,问道:“朕昏睡这几日,朝中可有异动?”   玉玉更惶恐了,怯生生低抬头,眼神些许慌乱:“儿臣不知,所有事务都是左大人在操持,儿臣……儿臣只是让于将军传令,朝野不许谈论此事,否则罪同谋逆。”   宫中教令皆由中书省下发,但玉玉禁足宫中许久。不认识中书省的人,只认识一个看守上斋殿的于玄奕,此举已是尽他最大力量在保全天子颜面了。   “嗯,临危不乱,还知道下令,长进不少。”萧景明凝视着他,眼中的情愫让人看不分明,“得空了可随朕早朝。”   不知这唯一的血亲是心怀不轨的中山狼,还是当真璞玉浑金、自己眼拙才没发现他的闪光之处。既然如此,还是留在身边为好。   “儿臣叩谢父皇。”玉玉十分开心,连忙跪谢。   萧景明仰面靠在被褥上,疲惫地问道:“宣太医令。”   内侍连忙低头回道:“是。”   不消片刻,太医令林晨便瑟缩着弓腰低头进来,冲着床上武帝三跪九叩:“微臣参见陛下!陛下昏睡了五日,终于醒了!”   萧景明闭着眼,声音略显疲惫:“林卿,朕怎么了?”   玉玉垂手恭敬地立于床边,阴冷的眼神盯着林晨清瘦的后背,杀气益盛。林晨匍匐在地以头触地,声音颤抖:“恕臣无能,臣看不出陛下所患何疾……要不……把太医院同僚召来看看。”   因习天阙密卷身有异状,萧景明不欲让他人知晓,这些年一直只让林晨照料。睁眼上下打量着他瘦弱的脊背,眼神复杂,半晌才道:“不必了,朕的身体一向由林卿照料,其他人朕信不过。”   “若这两人勾连过深,只怕林晨也留不得了。”望着林晨匍匐在地诚惶诚恐的背影,萧景明心道。   太阳刚露出一丝光线,一匹骏马快速穿过东安门,往朝阳门疾驰而去。沿途禁军见来人,纷纷后退让出通道,目送他消失在长长的街道尽头。   “报!”文治殿外,内侍低眉垂首迈着小碎步进殿大声报,“虎贲军统领柳榭卿觐见!”   “宣!”萧景明高坐明堂,身着龙袍,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全然没了往日的随性。   柳榭卿一身风尘,低垂着头快步进殿,冲着萧景明三跪九叩:“末将柳榭卿参见陛下!”   萧景明声若洪钟,不带丝毫情绪:“平身。柳卿,这几日朕身体抱恙,不知朝野可有异动?”他醒来第一时间便将柳榭卿召回,便是要听多方之言,从中自取判断。   柳榭卿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起身低头抱拳:“陛下龙体抱恙,朝政有左丞相主持,井然有序;陛下天威远立,边关军防无丝毫异动;唯有……”说到此处,柳榭卿停顿了下,又继续道,“唯有朝野些许不正之声,但殿下已下诏令,这些见不得光的非议也不敢翻到明面上来。”   萧景明不屑一笑,低头翻看那破旧手札,漫不经心地道:“这些刁民都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柳榭卿哪敢将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告诉他,可君令不可违,他咬了咬下唇,脑中转得飞快,道:“天下臣民所议皆在陛下掌控之中。”顿了下还是鼓起勇气道,“陛下,如今这些谣言对您不利,您……”   “朝中哪些人为首?”萧景明不等他说完,径直打断他,头也没抬继续研究手札。   “这……”柳榭卿皱眉,他打定主意将城墙修完便挂印而去,又如何会继续帮他再造杀孽。“陛下,末将一心只在修筑城墙上,朝中之事便顾不上……”   “哼。”萧景明冷笑一声,“啪”一声将手札摔在案上。柳榭卿见他发怒,吓得当即闭嘴不言,冷汗顿时顺着脸颊流下。这喜怒无常的天子一发火,或许自己就等不到告老还乡那天了。   殿中空气瞬间将至冰点,静得只剩柳榭卿“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正煎熬难耐之时,萧景明又似无事人一般拾起手札继续研究,口中缓缓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就这么轻易绕过自己了?柳榭卿惶恐不安抬眼偷瞄萧景明,只见他面上并无怒色,快跳出胸腔的心才稍落下来,当即拱手抱拳:“是,末将告退。”多在这文治殿待一刻钟都是漫长的煎熬,柳榭卿一撩衣袍下摆,逃也似地出了文治殿。   待他一走,萧景明抬头冷厉地望着他背影,对立于一旁阴影里的内侍招手:“来。令人严密监视柳榭卿一举一动;另外,抓紧修筑登天楼,务必在中秋月圆夜前完工。”   “是。”年轻的内侍走出阴影,抬头望着萧景明,眼神竟些温柔,笑盈盈问道,“那……小殿下呢?”   这内侍生得貌美若妇人,与江千夜所扮娇俏明艳的美人不同,他举手投足间透着阴柔气息,若非嗓音略带男人的粗犷,一时间还有些雌雄莫辨。   “那孩子隐忍的性子倒与朕年轻时几分相似。”萧景明头也不抬,“如此贴心的孩子,自是要留在朕身边,长长久久伴朕膝下。”   “奴婢明白。”那内侍微微一笑,柔媚万分。   萧景明抬头,血红的眼竟带着些许柔情,伸出一只手轻拍内侍娇嫩的手:“当然,朕的阿奴自当永远陪伴朕的身边。”   阿奴嫣然一笑,以袖掩口:“皇上肯在明堂之下给奴婢一个角落,能远远看见皇上,奴婢便满足了。”   萧景明难得笑得开怀。这不知死活的小太监,于两年前趁萧景明伤心失意之际爬上龙床,不嫌弃他不能人道,不害怕他身带异相,两个残缺的身躯互相怜惜,直到如今。 第141章 人心险于山   朝阳方从东边冒头,将城门染上些许微红。京城门口车水马,牵马拉货的客商,来往京城与城郊奔波的旅人,一片鲜活市井气。拉货骆驼的驼铃声、马车轮毂声、马蹄哒哒声、人交谈声,开启京城平凡一日。   江千夜睡得迷糊,被喧闹声吵醒,顿觉被人背着,连忙疲惫睁眼,发觉竟是在莫远歌背上。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问道:“这是哪?”   莫远歌正眺望远方,见他醒了连忙将他放下:“京城。”   江千夜站稳了,揉了揉眼睛,又困顿地蹲下去,不满地嘟囔:“昨夜喝多了,你不睡觉背我来京城做什么?”   莫远歌望着远处城墙边热火朝天挖土拓砖的民夫,拍了拍江千夜肩膀,笑道:“自是带你来向你师父道歉。准备好了吗?他就在那边监工。”   “啊?!”江千夜闻言犹如被当头一棒,酒和瞌睡顿时全醒了,站起来顺着莫远歌手指看去:柳榭卿双手背后,正站在城墙边指挥人干活。   他将柳榭卿骗出来给他下毒,又将他绑在山洞里不闻不问,如今哪有脸面去见他?与其被他责问,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喂,你也太不仗义了吧?我是为你报仇才干那大逆不道之事,你转头就把我带到他面前,是要臊死我吗?!”江千夜满心怒火,冲着莫远歌胸口就是一拳。   莫远歌被他捶得倒退了两步,满脸堆笑拉住那只打人的手,赔笑道:“你就原谅远哥吧~”随即顺势将他拉过来,不顾江千夜满脸怒气,凑在他耳边低语。   “明白了吗?”莫远歌满脸歉疚的笑,“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江千夜听完,脸上的怒气化作云散,凝望着远处的柳榭卿,握拳轻抵下巴,疑惑自语:“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舅父那番话柳榭卿是听进去了的,我与舅父都以为他会隐退,如风无忧那般不再回京,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并且一字不落将你我的事和盘托出。”   “这老狐狸一向惜命如金,现在萧景明都墙倒众人推了,他还回来作甚?”江千夜眉头轻蹙,满心疑惑,随即释然,“不管了,待我过去探探他口风。”   日头东出,温度瞬间上升,柳榭卿额头出了些汗,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犹如白瓷,在一众灰头土脸劳作的民夫中间,真真鹤立鸡群玉树临风,不愧是望星楼首屈一指的梨园头牌。   “师父!”   柳榭卿猛然回头,只见江千夜和莫远歌坐在远处大树下的茶棚里,两人皆满面春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甫见那孽徒,柳榭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过去揍他一顿解气。随即这冲动被他身边的人浇灭了:莫远歌习了天阙密卷,此人正是武帝不利舆谔的幕后推手,他此时来找自己是何目的?   不过人都来了,总要面对。柳榭卿隐藏起怒火,抱着胳膊朝茶棚走去,面露微笑:“哟,这不是我那欺师灭祖的白眼狼孽徒吗?怎么,今日竟有空来?莫不是想来看看为师死没死透?”   “师父说笑了,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千年王八万年龟在您面前都甘拜下风,怎么会轻易就死了呢?”江千夜满脸堆笑,十分狗腿地用衣袖擦了擦身旁的凳子,倒了茶水,殷勤地邀请柳榭卿坐下,“师父,喝口茶解渴。”   柳榭卿白了他一眼,随即坐下,却没碰那茶水,两根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少贫嘴,你江公子的孝敬,为师无福消受。”   “在下莫远歌,见过柳将军。”莫远歌抱拳一礼,“星河少不更事,将军莫与他计较。”   “少不更事?”柳榭卿斜眼看他,满眼嘲讽,“这孽徒一颗心八百个窟窿眼儿,心眼子比筛子还多,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儿,也就你觉得他清白如莲。”   莫远歌赧然一笑,默默坐下,眼眸余光很快与江千夜做了个交接。   “师父谬赞。”江千夜不以为意,笑眯眯地给莫远歌倒了一杯凉茶,转头对柳榭卿道,“徒儿这点微末道行,在师父面前那是班门弄斧。今日前来,特向师父负荆请罪。”   柳榭卿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的,反正监工也无聊,便看他有何企图。当即倚着椅背,笑盈盈地问道:“荆条呢?”   “路边草木繁盛,只要师父点头,弟子马上能砍来一大捆。”江千夜望着柳榭卿,笑得真诚。   “我又不烧火,无需那么多。”柳榭卿端起茶杯,揭起盖子刮着杯中茶沫,却没有喝,“你跪下,给我结结实实叩三个响头,每叩一个,便高喊一声‘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我便饶了你。”   他一双俊秀的眼眸直视江千夜,三分认真七分挑衅。此处离城门不远,人多而杂,江千夜这么一跪一喊,势必会引起众人围观,即便他脸皮有那城墙厚,也禁不住这么臊。   “柳将军!”莫远歌“噌”一下站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羞辱人。”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柳榭卿,双手捏得青筋暴起,似一头随时准备暴起的猛虎。他是这世上第二个习了天阙密卷之人,即便柳榭卿入逍遥境多年,在他手里也断无活命的可能。但面对莫远歌的暴怒,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出口便是毫不客气地讥讽:“羞辱?他这种恩将仇报,恬不知耻的小人,也知何为羞辱?”   “你!”莫远歌暴怒,要冲过去动手。江千夜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道:“师父责骂得是。弟子往日鬼迷心窍,对师父做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如今师父只是略施小惩,弟子不敢怨怼。”   说完“噗通”冲柳榭卿跪下,朗声道:“弟子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随即“砰”额头重重磕在冷硬的地面。   城门口众人纷纷往这边打量,指着江千夜交头接耳:“那人竟这般骂自己,必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恬不知耻?我看像,大庭广众的丢死人了!”   “江星河是谁家儿郎?真是丢祖宗的脸。”   莫远歌耳聋之症早好了,听到这些窃窃私语,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却碍于对江千夜选择的尊重,隐忍不发。   “弟子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江千夜再次说完,“砰”第二个响头重重磕下去,额头顿时淤青一片。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众人议论更甚,有人甚至挪步过来了,想凑近点一探究竟。   柳榭卿冷眼看着江千夜,不为所动。   “柳将军,够了吧?”莫远歌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把人都引过来,对谁都不好。”   柳榭卿本不欲这么便宜放过江千夜,非要他在众人面前好好丢一回脸,可听莫远歌这么说,心念一转,身子前倾一把摁住江千夜,阻止他再拜:“起来吧,别磕了,你丢脸不要紧,为师教出这样的弟子,也面上无光。”   江千夜抬头,额上又是淤青又是灰,却一脸坦然,似浑不觉身后的直戳脊梁骨是侮辱,直视柳榭卿大声道:“君子一诺重千钧,弟子既答应磕三个响头,自然会磕完。”说着又要磕头。   眼见那边人走过来了,柳榭卿一把扯起江千夜,怒道:“你本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君子?滚起来!”   莫远歌连忙搀起江千夜,仔细拍去他额头和膝盖的灰,刻意用身子挡住他,遮挡那些恶意的窥探。   柳榭卿起身,背手冲着城门口道:“都散了吧,师父教训徒儿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看的。”众人闻言,这才失望地散开了。   “疼不疼?”眼见他额头的淤青渐渐转为青紫,竟破皮了,莫远歌心疼不已。   “不疼。”江千夜咧嘴一笑,虽被羞辱了一顿,心头却松快了一些。   见人都走了,柳榭卿转身回到茶摊坐下,盯着那杯凉茶,有些口渴,却只是咽了口唾沫:“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没有其他事,你这孽徒会巴巴赶到这里给我道歉?说吧,来此所为何事?”   江千夜连忙在他身旁坐下,凑过去殷勤地道:“师父,那日弟子失心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事后萧景明可有为难您?”   柳榭卿冷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负荆请罪,不过是想来打探消息而已。”   “师父~”江千夜低眉垂首,满脸羞愧,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弟子真知错了。您念在弟子失心疯的份上,不要生气……”说着竟哽咽了,生生挤出几滴泪,可怜巴巴地揉着眼睛。   “真知错了?”柳榭卿深知他性子,不为所动,冷眼看他继续装,“你不如哭得再惨一些,为师当年教你哭戏,乃发乎情止乎礼,是悲情的自然流露,可不是你这表面哭兮兮,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被当面戳穿,江千夜不好直接翻脸,干脆装到底,径直转过身去将脸埋在莫远歌腰上,状若伤心不能自抑。   柳榭卿对他敌意太深,江千夜没法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莫远歌当即道:“柳将军息怒。不瞒将军,星河身患谵妄之症已然有十多年,加上我坠崖一事,就完全催发……总之,他的任何罪孽,我一肩承担。”   柳榭卿心中仔细衡量,那反复无常的臭小子不可信,但莫远歌为人正直可靠,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应当有几分可信。   “这孽徒的病真有那么多年?”柳榭卿直起身子,脸上还是露出怀疑的神情。   “千真万确。”莫远歌眼神真诚,“雅颂先生诊疗了一段时日,方有好转。”   柳榭卿叹了口气,这才打消了疑虑,有些怜悯地盯着江千夜的背:“当年为师就怀疑……你也是命苦。”   江千夜这才从莫远歌怀里出来,转过身来低眉垂首,神情委顿:“当年师父还以为我在装疯,我也多希望我是装的。”   柳榭卿惋惜地打量着他,终是不忍,开口问道:“能根治吗?”   江千夜尚未回答,莫远歌连忙道:“能。雅颂先生术精岐黄,痊愈只需时日。”   柳榭卿又是一声叹息。虽无言语,但看得出来他已不再生江千夜的气。见状,莫远歌趁热打铁道:“还请将军看在他身不由己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柳榭卿目光扫过江千夜脸,道:“罢了,我也没受伤,权当自己倒霉,被狗咬了一口。”   那“狗”羞赧低头,噘着嘴一脸不悦。   “多谢柳将军。”莫远歌抱拳一礼,“我们二人前来,一是向你赔罪,二是的确心有疑惑,望将军能坦诚相告。”   “你倒是直接。”柳榭卿再次端起杯子,却又放下,直视莫远歌,“问吧。”   “柳将军知道当年真相,也知萧景明这次难以全身而退,为何要铤而走险,回来陪他万劫不复?”莫远歌问道。   “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吧?”柳榭卿修长的手指直击桌面,径直拒绝了这个看似关切的问题,“还有疑问吗?”   “萧景明让您修城墙,是要做什么?”莫远歌也不客气了,直接问道。   柳榭卿迟疑片刻才道:“这个,我真不知道。”随即以手支额,“我本打算回来尽自己最后一点心力,谁知他竟叫我大修城墙,将原有的城墙再修高五丈。要求必须中秋前完成,因工期太赶,我只能日日亲自来监工。”   原有的城墙便已经有五丈高了,再修高五丈,这是要修天梯?莫远歌心头一惊,抬头四望,目之所及斑驳陈旧的城墙之上,新修的那一段特别显眼,已然修一大半了。   “他此刻深陷舆谔中心,不想办法撇清,却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这是为何?”莫远歌问道。   柳榭卿道:“这话我也问过他,他让我别管,照做就是。我想着只要别让我再替他做那等……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修城墙便修城墙吧。”随即自嘲一笑,“如今我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修城墙。”   柳榭卿的话,莫远歌在心里打了个折扣。思索片刻,莫远歌抱拳道:“打扰柳将军了,告辞。”说完便拉着江千夜要走。   “臭小子。”柳榭卿在二人身后喊道,“保住你那条小命。还有一个响头,待修完城墙,为师要亲自来讨。”   尽管江千夜各种算计和忤逆,柳榭卿依旧牵挂他。江千夜心中动容,不敢回头,低声应道:“弟子谨记。”心虚得紧,拉着莫远歌便走。 第142章 苍生十年劫   城西杜颜真小院内,莫远歌和江千夜坐在院中老树下品茶。日暮西沉,天边云被染成一片红,印在人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   “远哥,我们在等谁?”江千夜把着白瓷杯左右手倒着玩,百无聊赖道,“都在这院中等一天了,实在无聊得紧。”   “等周锐,一个好兄弟。”莫远歌揭开小茶壶盖子,里面的水“咕噜噜”正开着,茶香四溢,   “我说带你去逛一逛,你又不愿意。”   “这京城一点也不好玩,没什么可逛的。”江千夜放了茶杯,双手枕到后脑勺,惬意地半躺在椅子上,望着天空俏皮地吹了下额头的乱发,“还是咱们罗衣镇的夜空好看,湛蓝湛蓝的,星光也闪烁亮堂,不像这京城,总是黑压压让人难受。”   “才出来,你就想回去了么?”莫远歌微微一笑,倒了杯清亮的茶汤递给他。   “嗯,我想毛球了。”江千夜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烫得“斯哈”吹气,“这两年我和它形影不离,去哪它都驮着我。即便我不清醒,它也守着我不离不弃,护我周全……唉,这一走,不知它会不会想我。”   莫远歌笑道:“以前它见你就跟乌眼鸡一样,如今怎会对你这般服帖?”   “我也不知。”江千夜挠了挠头,面带羞赧,“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年在妙染坊醒来,它忽然对我亲密起来,前蹄下跪硬让我骑。”   随即促狭一笑:“这马贼精,他认你为主,许是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也认我为主人。”   那马灵性,为世间少有。莫远歌莞尔一笑,剥了颗葡萄递给他:“你说得有道理,当日我在韦庄城外山里寻到你,激动之下忘了带上它,它竟循着踪迹追上我。若非此次时间紧迫,我定要带它来。”   江千夜舒爽地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莫远歌,接过他递来的葡萄,酸甜可口的果肉包在口腔里,顿时满心喜悦:“从罗衣镇到京城,即便是毛球这样的神驹也需两天两夜,你背着我竟一夜就到了。那我往后若是想去哪里,不是眨眼便到?”   莫远歌只顾低头给他剥果子,闭口不答。   江千夜凑过来,好奇地道:“既然习了天阙密卷身如玄铁牢不可破,你自身岂不是就是一件绝世神兵?”   莫远歌见他俊美的眼中透着狡黠,眼珠骨碌碌地转,皱眉道:“你这小脑瓜又在盘算什么?莫不是想把你远哥当武器来使?”   被他猜中心思,江千夜不好意思嘿嘿一笑:“我就那么想而已,又不会真这么做。”   想到自己被人当武器砸出去,莫远歌顿觉脑仁疼:“想也不行。”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下,捏着他下巴,双眉一挑,“这事就如你想翻身一样,这辈子想也不许想。”   门“吱呀”开了,周锐猝不及防闯了进来,正好看到眼前一幕:江千夜半躺在椅子上,莫远歌压在他身上,手掐着他下巴,色情又亲昵。   “唉呀妈呀!”犹如被人当头一棒,周锐一声哀嚎,捂着眼睛转身出了门,嘴里还在抱怨,“光天化日的,不避着点人?”   院中两人挨烫似的分开,红着脸各自整理衣衫。莫远歌理了下衣袍下摆,遮住下身的隆起,清了清嗓子道:“周大哥,我们等你一整天了。”   周锐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见两人穿戴整齐,并无越轨之举,这才黑这一张锅底脸,极不情愿地挪过来,嘴里嘀咕:“都是什么毛病?一个杜颜真就够够的了,又来一个!梁掌门知道你这样,得气死过去!”   “周大哥。”莫远歌满脸堆笑递上一杯茶,拉着他坐下,“许久不见,刚见面就诸多抱怨,多不好!来吃茶歇息。”   周锐接过茶却没喝,仔细打量着莫远歌,蕴着藏不住的伤感。   两年不见,原以为故人已去,没想到还能再见。两人当年共事配合默契愉快,也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地归来,周锐一时心头五味杂陈,方才的尴尬早已抛诸脑后。   “你总算回来了。”他双眼湿润,重重锤了下莫远歌肩膀,“当年听闻你坠崖,我好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骗我难过那么久,你个臭小子,怎么说?!”   “劳周大哥记挂,今晚请周大哥吃酒,我们兄弟一醉方休!”莫远歌捏着他肩膀,莞尔一笑。   “远哥~”江千夜见两人聊得欢畅,期期艾艾凑了过来。他没有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唯有一个远哥。但他渴望生死与共、患难相交的兄弟情。   “哦,忘了。”莫远歌连忙拉过江千夜,“这是江星河,周大哥还没见过。经舅父见证,我与星河已结契。”   周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即尴尬起身冲江千夜抱拳:“原是江公子,在下周锐,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真是……真是……”   想起两人方才的举动,周锐脑中竟是一片混沌,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大哥。”江千夜抱拳回礼,“叫我星河即可。”   寒暄一阵,三人在院中摆上酒菜,燃上烛火,在星空下畅饮欢谈。   “想不到你竟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不过总算因祸得福。”周锐举杯相邀,“往后就好了。你与江公子熬到长辈首肯,也算苦尽甘来。杜颜真就没你们这么幸运了。”   “我回来还没见过他与风无忧,他们如今可好?”莫远歌问道。   “自风闻征受了逆道之罚,便一直没痊愈,身体每况愈下。风无忧回云章书院照顾他,杜颜真便两头跑,时而去危柱山助宋将军,时而去云章书院帮风无忧。这小院便丢给我打理了。”周锐放下酒杯摇头叹息,“唉……我听说风闻征成为废人后性情大变,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他看不惯杜颜真,对他没什么好脸,总是非打即骂。”   “风闻征被杜颜真师父废了武功,杜颜真又是逆道之罚新一代执刑人,风闻征看到他定糟心。还有,风闻征古板老学究,哪受得了杜颜真这般拐带他儿子。”莫远歌眸光暗沉。   “唉……”周锐重重叹了口气,“我早劝他别去招惹风无忧,他不听,所有的苦自己咽吧。不过这臭小子天生皮实,总是笑脸相迎,也没将风闻征那些恶言恶语放在心上。”   “不提他了。”莫远歌给周锐倒了杯酒,又给一旁默默啃蟹的江千夜夹了只蟹子,“周大哥可打探到什么异动?”   “宫中线人来报,萧景明已于昨夜清醒。如今京中关于天阙城真相的传言满天飞,他竟毫不理会,醒来便盯着柳榭卿修筑城墙。”周锐摇头叹息,“连年战争导致国贫民弱,战争刚结束,财力、物力都没得到恢复,百姓也没有得到充分休养,如今他又大兴土木,征民夫服役,赋税越来越重,导致民怨沸腾。”   莫远歌道:“萧景明民间虽号称战神,但也有人说他穷兵黩武。两年了,他还不知悔改。”   周锐道:“修城墙已经够劳民伤财了,我还打听到,他将正心坛拆了,正修筑登天楼。”   正心坛乃京城正中心,当年北梁建国之初,太祖皇帝邀请子虚观行堪舆术,在城正中央修正心坛镇住北梁龙脉,以葆北梁千秋万代。如今萧景明拆正心坛,可谓自绝龙脉的亡国之举,必遭天下人唾骂。他在盘算什么?   莫远歌皱眉沉吟。   周锐又凑近了些,低声道:“我还打探到,他在让亲信广罗北梁有名的修道之人,这些日子已有不少道士陆续进宫。”   “道士?”莫远歌疑惑了,“请道士做什么?”   “这正是我不解之处,不知他在算盘什么。”周锐满脸疑惑,“有人说他是寻道士进宫驱鬼,这传言正好印证舆谔……你说,他有那么蠢吗?”   “自然不会那么蠢。”江千夜放下手中蟹子,寒声道,“别忘了,他可是萧景明,过河拆桥杀尽功臣,数万人命在他面前都轻如鸿毛。这种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会因杀人太多而害怕?”   “若不是为驱鬼,找那么多道士做什么?拆正心坛、修登天楼又是为何?”周锐苦恼地抠了抠头,“我能接触到的都是贩夫走卒,若是能进宫一探究竟就好了。”   “不管是为什么,还得谢谢他这般配合。”江千夜嘴角挂着一抹冷笑,“这下他冤杀天阙城数万人的事,是想洗也洗不掉了。”   或许萧景明从未想过自证清白……莫远歌心中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盯着手中白玉杯陷入沉思,片刻后抬头问道:“子虚观乃道家泰斗,观中可有人来?”   “如今陆陆续续已有几十道士进宫,倒没听说中间有子虚观的人。”周锐道,“萧景明与子虚观关系微妙,听说早年清虚子差点收他为徒,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莫远歌道:“如今是与天子作对,宫中那些眼线最好别用。我需亲自进宫一趟,一探究竟。”   江千夜双眼一亮,立即来了精神:“你是说,你要夜闯禁宫?”   “嗯。”莫远歌微微一笑。   “我也要去!”江千夜直起身子兴奋地道,“这么刺激的事,必须带上我!”   周锐担忧地道:“虽说你习了天阙密卷,但禁宫可不是说闯就能闯的,你有无把握?”   看来他还不知道莫远歌前几日进宫揍萧景明一事。莫远歌举杯一饮而尽,报以周锐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周大哥放心,万无一失。”   月黑风高,京城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四面城墙处灯火通明,修筑城墙的工事热火朝天。柳榭卿亲自监工,尽量为民夫提供好的伙食和医疗,但还是有很多人命丧在城墙下。   “天子城楼新,白骨相撑拄。”柳榭卿站在城西瞭望塔顶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陷入沉睡的京城。夜风“呼呼”吹动他衣衫,鹰一般的眼眸锐利地盯着黑暗。远处暗夜里,两个黑影在夜空中几个纵落,犹如夜鹰般掠过漆黑的夜空,往禁宫方向而去。   “一朝英雄拨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冷风割着柳榭卿的脸,凛然肃杀,“北梁啊北梁,你将何去何从?” 第143章 迷雾叠重嶂   三更天,宫中守卫开始换班。宫中最高的崇明殿屋顶廊檐上,江千夜抱着胳膊,夜风吹过脸颊,发丝和衣袍随风飞舞。   盯着对面的灯火通明的文武殿,江千夜眼中三分激动,七分冲动:“远哥,萧景明就在里面。何不直接冲进去,合我们二人之力定能杀了他!”   “这么杀了他,我们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刺客。”莫远歌站在他身旁,深邃的眼眸跳跃着对面的灯火,“此时死了,他还是北梁的战神,而你我就成了逆贼,必须让他活着认罪伏法。”   江千夜深吸一口气,生生咽下杀机:“那我们去找玉玉吧,再多待一刻,我都怕控制不住要冲进去。”   “他如今住回东凌阁,殿外守卫森严,待我先去清理干净你再下来。”莫远歌伸手温柔地理好他鬓边乱发。   “好。”江千夜报以一笑,“当心些。”   莫远歌转身,猛地一跃而起,展开双臂,在夜空中犹如大雁般飞掠过重峦叠嶂,往东凌阁而去。江千夜眯起眼睛,只见东凌阁方向灯火闪耀两下,嘴角挑起一抹笑,也纵身跃入黑暗。   空荡荡的寝殿亮了灯,玉玉身着中衣,脚着靸鞵,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莫大,江公子!”灯下,他欣喜不已地望着朝他而来的二人,眼中掩饰不住的喜悦亲热,“你们都没事,太好了!”兴冲冲地迎过来。   江千夜见他也是十分亲切,正要迎上去,却被莫远歌一把拉住。“见过殿下。”莫远歌拉着江千夜就跪拜,江千夜愣了一下,也跟着跪拜下去。   玉玉满心热切在那声克制的“殿下”中凝固了,不由自主停了脚步。莫远歌二人跪在地,低眉垂首,克制有礼,一下都来提醒他:自己是皇子萧楚玉,不再是鸿安镖局的玉玉了。玉玉和元宝,一起死在了两年前的上斋殿。   脸上的亲热激动,渐渐归于平静,随即消失在玉玉俊秀的眼中。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柔和的笑:“快请起,我说过,我视你为兄,见面无需如此大礼。”   莫远歌这才拉着江千夜起身,拱手道:“殿下待人亲厚,我却不敢有失本分。”   玉玉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道:“莫大,江公子,来,这边请。”   三人围着一盏孤灯在案前坐下,玉玉看看莫远歌,又看看江千夜。斯人如故,世事却已沧海桑田。他双眼微润,笑得苦涩:“莫大寻回江公子,如今见你们团圆,我真替你们高兴。”   江千夜却不似莫远歌这般拘谨,见玉玉如今这样,哪里还有镖局时的半分纯真无邪,心头难过得紧。抬头望着四周空荡荡又清冷的寝殿,忽而想起当年自己被关在袁府时的日子。虽是高高在上的凤子龙孙,却也是身不由己地被关在这高墙院内,与自己做别人禁脔有何差异?   “玉玉,你还好吗?”江千夜心头难过,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玉玉凄然一笑,带着几分自嘲与苦涩:“好不好都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双眼一寸寸扫过清冷的大殿,“莫大说得对,这是我的命。”   “殿下……”莫远歌见他如此心头不忍,但这的确就是他的宿命,自己总不能骗他,再带给他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随即转移话题,“我们今日前来有要事相商,殿外守卫尽数被点了穴,要在下一班守卫前来换班解开。”   “我知道,时间紧迫。”玉玉抬袖擦了下眼睛,勉强对二人一笑,“我这边将用过朝颜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萧景明虽然醒来,但他绝查不到他生幻觉的原因。”   “林晨和赵子立,你打算如何处置?”莫远歌问道,“他们知道得太多了。”   “无妨。”玉玉摆手道,“如今萧景明全部精力都在那手札上,根本无心深究自己发疯的原因。”   “手札?”莫远歌问道,“什么手札?”   “清虚子坐化前给他留了一包东西,那手札便是其中之一。”玉玉道,“但他对那手札宝贝万分,外人根本没机会接触。他最近把自己关在文治殿,便是日夜不息地研究那东西。”   “清虚子给的,会是什么?”莫远歌满心好奇,以手支额自语道,“能让他顾不得火烧眉毛,非要在这个时候研究?”   “不论是什么,回头问一下杜颜真。”江千夜道,“他师父的事情,只有他最清楚。”   “还有。”玉玉道,“他除了派柳榭卿修筑城墙,拆正心坛修登天楼,还召集天下有名的道士到宫中太清殿住着,好吃好喝供着,派重兵把守。”   “这事我听周锐说了。”莫远歌道,“你猜测,他这是想做什么?”   玉玉摇头:“我不知。在我看来,他此举无异授人以柄,更证实他心中有鬼。他那般心机深重,做这些蠢事所为何来?”   玉玉用毒逼身边宫人就范为他驱使,连他都探不到半点信息,看来萧景明此次要做的事,在他看来要比自证清白更为要紧。若真如此,那必定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萧景明已四面楚歌,此事必定是孤注一掷的赌徒之举。赢了,天阙城真相永远被掩盖,他继续坐天下;败了,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想到此,莫远歌郑重对玉玉道:“殿下,如今形势急于星火,你需先保护自身,再不要做涉险的事,接下来便放心交给我。”   玉玉担忧地望着莫远歌:“莫大,他丧心病狂毫无人性,你们千万当心。”   莫远歌拉着江千夜站起来,凄然一笑:“前半生我疲于奔命九死一生,若还不想前事之失,复循覆车之轨,那才是真真活该被人欺凌践踏。”随即抱拳,“殿下乃此局我们最大的依仗,千万保重自身,需藏锋敛锐,韬光养晦。告辞!”   说完,在玉玉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带着江千夜转身离去。二人刚走到门口,玉玉在身后颤声喊道:“莫大,你们千万当心!我还等着事成之后回镖局。”   莫远歌知道他口中的“回镖局”已然不是两年前的意思,当即道:“殿下放心,待事成,鸿安镖局必大门敞开,仪仗十里恭迎殿下回镖局!”   彼时蓬溪斗草少年,终成乡野庙堂陌路。   离开东凌阁,二人又回到崇明殿屋顶。此时已四更天,京中欢场的灯火也灭了,城中一片黑暗,唯有四周城墙处依旧灯火通明。   黑夜中,莫远歌眺望着远方,漆黑的夜犹如蒙在眼前的黑布,让他无法看清真相。冷风吹着身躯,心中似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个头绪。在心中一遍遍盘算自己的计划,不厌其烦地回顾萧景明所有的举动,合理的,反常的,却始终猜不到哪些是他真的想做的,哪些又是他故弄玄虚的烟幕弹?   莫远歌害怕,怕自己哪处马虎了,遗漏了细枝末节的差错,放过了哪一个疑点,终又如当年一般万劫不复。他再禁不起一次这样的打击,鸿安镖局、危柱山、妙染坊再禁不起折腾。   “远哥,清虚子早已作古,如今知道他往事的,除了子虚观的紫阳老道,便只有杜颜真了。”江千夜知道莫远歌在害怕,轻轻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他知道,这个看似无比强大的男人,没外人想象得那般刚毅如铁,他也会脆弱和无助。只是一个强大惯了的人,被众多期待目光仰仗,他不得不硬挺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刀逼脖颈,脚陷淤泥,他不是不害怕,只是从不宣之于口。   “无妨。”莫远歌冰冷的手握住江千夜的手,声音依旧如往常令人心安,“城墙和登天楼尚未修完,道士也还在召集中,不论真假虚实,我们总还有时间去摸个清楚。”   “我们先去哪?”他越是如此,江千夜越是担忧心疼他,紧紧握住他的手。   “紫阳真人年迈又有旧疾,我们先去云章书院会一会杜颜真。”莫远歌温柔一笑,深邃的眸光一寸寸扫过江千夜脸颊。何惧前路风雪飘摇,只要有他在,天涯亦是家,即便为釜底游鱼,也能泰然。   搂着江千夜的腰,柔声道:“你不是想体验什么叫咫尺天涯,眨眼便到吗?抱好,远哥带你飞。”说完,猛地提气一冲,犹如流矢般瞬间冲向空中,急速的气流划过江千夜脸颊,顿觉耳膜都震疼了。两人衣袂飘飘,如飞天仙子般掠过夜空,满天朗星皎月作伴,往云章书院而去。   自入逍遥境,江千夜轻功也能日行千里,可哪能像他这击电奔星的飞跃,足尖在茂林轻叶上微微一点便能跃行百丈,浑似飞起来。   江千夜也不害怕,下有万家灯火,上接梦幻星空,腾云驾雾快活似神仙。触手可及的星辰流云,从指缝中划过的冷风,即便裸露的皮肤被风吹得发麻,也丝毫不觉难受。一颗心也跟着腾飞起来,欢叫着:“哈哈哈~远哥,我飞起来啦~”   “喜欢吗?”   “喜欢!远哥,飞高一点~”   “好,抱紧我。”   “啊~我飞起来啦~”   …… 第144章 苍鹰秋折翅   红日东升,云章书院巍峨高山里书声郎朗,回荡缥缈,正是到了晨读之时。顺着蜿蜒石板路,只见山中廊檐隐现,一个轻快的身影抱着一个药罐飞奔朝万卷楼而去。刚到大门口,他便急匆匆冲阍人大喊:“快开门~千万不能误了时辰!”   阍人连忙合力将沉重的大门打开,那年轻人便风驰电掣冲了进去,空留药罐的气味飘在空中。   “杜公子真是辛苦,”见他走远,年轻的阍人窃窃私语,“听说风山长那药必须以清晨新凝的松针露熬制,熬好不能超过一刻钟必须服下,所以他每天才这般辛劳。”   “再辛苦又怎样,毕竟不是亲儿子。”另一人凑过去低声耳语,满脸遗憾,“你信不信,他今日还要挨打骂。”   话音刚落,便听见屋中“啪”瓷器碎裂声,随即便是风闻征怒气冲冲的辱骂:“你想烫死老夫吗?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滚出去!”他骂声明显中气不足,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夹杂着拉破风箱般的喘息,似马上就要断气了。   屋中,方才杜颜真手里的药罐子被摔在地上,药液和碎瓷片溅了一地。杜颜真正跪在地上抢救稍大碎片里仅存的药液。满脸惋惜,嘴里不甘地争辩:“这药本就要趁热喝,误了时辰药效大打折扣。可惜了可惜了,还剩这么一点。”   风闻征半卧在床,整个人瘦削枯蒿,脸色青中透白,须发雪白,与两年前相比竟似老了不下十岁。逆道之罚不仅废了他武功,更摧毁了他的身体,如今缠绵病榻,数着指头度日。他怒容满面,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干枯的手颤抖又固执地直指杜颜真,声嘶力竭地怒吼:“滚!滚!”   “又怎么了?”风无忧提了一包药进来,正看见眼前一幕,连忙过去帮杜颜真收拾。   “我来就行,这碎片锋利,别把你划伤了。”杜颜真双手捧着碎瓷片,生怕里面仅剩不多的药液洒了,“取个碗来,还剩一点。”   风无忧连忙取来白瓷碗,两人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中的药液倒入碗里。   “啪!”一柄折扇猛地从床上飞过来,恰好砸到杜颜真额头。风闻征声嘶力竭地怒骂,“你们想毒死老夫,滚出去~!”   “我想毒死你,行了吧?”杜颜真似感觉不到疼痛,端着药过去无奈辩解,“药方是你大儿子开的,药汤是你小儿子熬的,难道他们也想毒死你?”   风闻征见他便如见十世仇人一般,咳得满脸通红,苍老的眼满含怨毒,气喘吁吁指着他:“竖子,滚,快滚!”   “我来。”风无忧见状连忙从杜颜真手里接过碗,“你先出去吧。”尽管杜颜真是一片好心想帮自己分担点,但为免把老爹气死,还是让他离开为妙。   “行,我在门口等你。”杜颜真也怕把老家伙气死了,将碗递给风无忧,转身站到门口去,抱着胳膊倚着门看着父子俩。   “爹,兄长说了气大伤身,您总是这么暴躁,怎么好得起来。”风无忧将碗中所剩不多的药喂给风闻征。   “我不喝!”风闻征手一推那碗,碗中药液泼了风无忧一身。他怒容满面指着风无忧:“你和你兄长……两个逆子!你们正巴不得我死了!灵蕴呢?去把他给我找来!”   见他这般无礼取闹,风无忧满心委屈。亲有疾,做儿子的自当尽孝床前,不该假手他人,可长期照料卧病在床的人,本就是一件十分消耗耐心和体力的活,父亲又如此不讲道理,风无忧满心皆是绝望。有时真想不管他了,不孝便不孝,背骂名就背骂名,这个孝子谁爱当谁当!可转头看他父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总是狠不下心肠。   “爹,总有一天,您会把我逼疯的。”风无忧看着满衣襟的药,绝望又无奈地道。   “滚出去!”风闻征依旧暴跳如雷,身边再无东西可丢,顺手将床上的薄被丢了下去。   望着他形似疯癫狂暴的模样,风无忧心都凉透了,无奈以手支额。   “咚”门口猝不及防传来一声闷响,风无忧愕然转头,只见杜颜真竟然倒在地上。“颜真!”风无忧惊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他扶起。杜颜真面色苍白至极,嘴唇乌紫,紧闭双眼,已然没了意识。床上发疯的风闻征见杜颜真倒地,竟伸长了脖子探视门口,一双老眼闪过一丝恶毒。   顾不上无理取闹的父亲,风无忧抱起杜颜真急匆匆往兄长的屋子跑去。为方便照顾风闻征,风无明特地搬到与他一墙之隔的院子。他正在院中翻着晾晒的草药,猛见风无忧急匆匆抱着不省人事的杜颜真进来,也惊了:“这是怎么了?”说着跑过去开门,“赶快进来。”   “他突然晕倒,兄长快给他看看。”风无忧连忙将人放在榻上,满脸焦急和担忧。风无明坐在榻边,手搭在杜颜真腕上,闭目认真把脉。   风无忧似热锅上的蚂蚁,眉头紧锁,焦躁难耐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直后悔近来因照顾父亲,对他太疏忽了。回想起来,他脸色不好有一阵子了,但他总是一副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模样,还以为他只是太累了,竟没想这生龙活虎的小子也是会生病的。   “兄长,他怎么了?”见风无明神色凝重,半晌不语,风无忧忍不住了,连忙问道。   风无明睁眼凝望着风无忧,眼中透着少有的凝重。风无忧心头一凉,哆嗦了一下:“很……很严重?”   风无明叹了口气:“唉……他中毒了。毒由肌肤慢慢入侵,五脏六腑皆严重受损。”   风无明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风无忧一趔趄,瞬间脸色煞白,望着榻上那张熟睡的脸,脑子里“嗡”一声:是谁要害他?   杜颜真天生练武奇才,为人仗义疏阔,年纪虽轻却义结四海。他是清虚子的关门弟子,辈分极高,与自己也是公开关系。江湖地位这般尊崇,谁敢害他?   他得了清虚子一身武学真传,又是逆道之罚执刑人,如朝露般明媚耀眼。假以时日或许便是清虚子这样的武林泰斗,如今被人下毒,难道是有人嫉妒他?   不对,逆道之罚……风无忧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劈过。凝望着榻上那昏睡不醒的人,风无忧忍不住浑身发颤,衣袖下双手捏得“咯咯”作响。不甘、愤怒、怨恨齐齐涌上心头,站在屋子中央,只觉天旋地转。   “常乐,梅花针!我需给他放血。”风无明右手给杜颜真扎针,左手伸向风无忧。“呯”一声,门重重关上了,风无明转头,屋中哪还有风无忧的影子。   风闻征见杜颜真晕倒,所有的不顺心瞬间烟消云散,病容笼罩的脸竟洋溢意满志得的笑。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倚着被褥摇头晃脑地捋须,苍老的眼蕴着微光,望着案头文房四宝出神,算计着什么。   门“呯”一声被踹开,风无忧怒容满面冲进来,浑身杀气站在风闻征床前,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风闻征心情大好,似病都好了几分,斜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怎么,残了还是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风无忧冲他厉声咆哮,通红的双眼漫上无尽绝望,“他衣不解带日夜不息照顾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哼,总算是除了这根心头刺。清虚子欺人太甚,废了我武功,还派他传人整天在我面前晃,他哪是照顾我?他那是恶心我!”风闻征无视儿子的质问,冷着脸命令道,“如今他死了,为父就不追究你们之间的脏事了。回头让灵蕴给你寻一门亲,好好收心过日子!”   他竟以为杜颜真死了,他竟还想摆君父的威风!望着床上恶毒自私的老人,风无忧满心绝望,被磨得仅剩不多的父子情也消失殆尽。看着他父亲苍白瘦削的脸,只觉形如恶鬼,令人无比恶心。   “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风无忧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再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常乐,回来!”风闻征在他身后大喊。他置若罔闻,大踏步离去,没有一丝犹豫。   风无明满头大汗,经过一番忙碌,榻上少年终于稳定下来,面色恢复些许活人气。风无明吁了口气,将沾满黑血的匕首掷于案上,庆幸自语:“小子,总算保住你一条小命。”   门“吱呀”开了,风无明转身,见风无忧面无表情走进来,双眼通红,痴痴凝望着榻上的少年,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常乐,你……”风无明满脸担忧,缓缓起身。   兄弟俩都知道这毒是由肌肤接触而染,可除了风无忧,能与杜颜真有近距离接触的只有风闻征——他每日的非打即骂。   风无明立在原地,望着榻上陷入昏迷的少年,还有自己痛不欲生的幼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小心翼翼开口道:“他中毒虽深,但慢慢养着会好起来的……常乐你……”   “我先带他回雅趣阁。待他痊愈,我就带他离开书院。”风无忧俯身将杜颜真横抱在怀,痴痴凝望着怀中人,苦笑道,“都怪我……若我当年早听他劝,跟他离开这里,他怎会被害成这样……”说着,眼泪簌簌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将他和杜颜真衣衫打湿。   “常乐……”风无明凄然唤了一声,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风无忧转头看着风无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兄长,他疯了,不配做父亲。当年颜真劝过我离开,我没听进去,如今苦果自咽。”低头看着怀中人,满眼怜惜,“我的优柔寡断害了他,从今往后,我再不回书院了。”   “唉……”风无明满眼绝望,环顾四周,“书院再不是创建之初的书院了……”摇头叹息,着手收拾金针药石。才不惑之年,他竟有些佝偻了。 第145章 重逢君子堂   午时,暑气渐起,雅趣阁蝉鸣吱吱,杜颜真躺在床上睡得安稳,只是脸色还苍白,几丝乌发凌乱地贴着脸颊。风无忧手持玉骨扇,慢悠悠给他扇风。   片刻后,他睫毛抖动了几下,缓缓睁眼。睁眼的瞬间,杜颜真只觉胸口无比烦闷,头脑昏昏沉沉,疑惑地想要坐起来,却丝毫力气都拿不出来。他心头一凉,暗自运气,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如同干涸的池塘,竟是一丝内力都没有。   “我……我怎么了?”他急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挣了两下却又摔了下去,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随即,一只有力的手摁在他肩头,阻止他乱动。猛地抬头,只见风无忧正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那双俊秀的眼眸里蕴着自责、愧疚,还有深深的悲伤。   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袭上杜颜真心头:连日来的疲惫、昏沉,甚至瞒着他的几度晕厥……杜颜真瞬间脸色煞白。   “我……”他惊恐不安地抬头望着风无忧,“我生病了?!”   “颜真……”风无忧将他扶起来靠在被褥上,认真看着他艰难开口,“是我父亲……他暗中对你下了毒……兄长说,假以时日会好起来的。”   风无忧的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杜颜真愕然楞在当场。天塌下来也能笑着与它大战一场的少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慌无助:如今自己内力全无,莫非武功也废了?   “对不起。”风无忧一把将他拥入怀里,哭得隐忍,浑身颤抖,“对不起……都怪我当初没有听你的。”   “我武功还在吗?”被他抱着,杜颜真万分焦急。好不容易从尘埃里摸爬滚打,一路艰难万险走来,全凭一身过硬的本事才有尊严地立于天地间,若没了武功便是废人,往后怎么办?   “我武功废了?!”   “没有……不会的……”风无忧紧紧抱着他,温润的泪瞬间将两人衣衫浸透,“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本该有让人望尘莫及前程,生生毁在自己的大意和优柔寡断里。若他真的武功尽废,自己如何对得起他?!风无忧悲不自胜,却无法替他报仇,去手刃那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父亲。   他抱着杜颜真哭得声嘶力竭,只恨不能替他受难。   “常乐,不是什么大事。”杜颜真惨然一笑,轻拍着他肩背,颤声道,“若我真的废了武功,就劳你以后照顾我。我要拖累你了。”   事已至此,尽管心里难过得要命,可他还是违心地安慰风无忧:“至少,我还活着。”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流泪,强颜欢笑,“能陪你好多年。”   风无忧捧着他的脸,泪眼婆娑直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手指轻轻摩挲他脸颊:“对不起,我不能为你复仇。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等你好了带你离开,永远不回来,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风无忧生在书院,从小耳濡目染便是忠孝仁义礼智信。孝为德之本,于他而言更是重之又重。所以当年风闻征欲造杀孽被处逆道之罚,杜颜真怎么劝风无忧离开,他都不肯走,定要尽孝床前。而如今,他竟要背负被人戳脊梁骨骂不孝的名声,与卧病在床的父亲死生不复相见。   “你会后悔吗?”杜颜真一双小狗眼巴巴望着他,有些自卑,“若我废了,要拖累你一辈子,还要累你背不孝的骂名。”   风无忧又心疼又难过,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傻小子,你都不嫌我年纪大,我又怎会嫌你?从今以后我只会宠你,怜你,万事都依着你,独独不会嫌你。”   能得天下第一风流倜傥的云章公子如此一诺,杜颜真满足了,把脸埋在他脖颈间撒娇:“老东西给我下毒,用他儿子抵偿,以子赎刑也是不错的。我赚了一个如金似玉的大美人,不亏。”   听着他如此傻气的话,风无忧忍不住“噗呲”一笑,心头的难过消散了一些,拍着他屁股笑骂道:“臭小子,刚好一点就满嘴胡话。”   还好杜颜真天生性子爽朗疏阔,不自怨自艾,若他要寻死觅活,风无忧也没脸面对他了。人生几多风雨,遇得良人便如觅到遮雨屋檐,管他风大雨大,总能安然。   “常乐,那我们去哪里?”杜颜真抱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看着风无忧在屋中忙碌。   “浪迹江湖。”风无忧微微一笑,“想去哪便去哪,山川大江,古刹名寺,一处腻了便去下一处。待寻到一个你我都满意的好地方,我们便买座精致小院,养花弄鸟,听雨品茗,闲了就去拜会朋友。”   他说的日子令人向往,杜颜真欣喜地道:“那不是比神仙还逍遥?”   风无忧笑着催促道:“快把药喝了。我先收拾东西,待你能下地了,我们便走。”   “可是,你娘怎么办?”杜颜真认真看着他,“我们一走了之,她岂不是很凄凉?”自风暖玉故去后,老母亲伤心过度,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已糊涂不识人了。   “兄长会把她老人家接到危柱山安养。”风无忧道,“兄长医术高明,母亲在他身边最为合适,我们定期去危柱山看望她老人家和兄长。这脏心烂肺的云章书院,便留给他和方师兄吧!”   “什么就留给我?”屋外,方天瑜的声音由远及近,“常乐,是我,开门。”   风无忧一听是他的声音,脸一下冷了,给杜颜真使了个眼色,随即过去开门。门打开,方天瑜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像是在日头下赶了许久的路。他一见风无忧,立即堆了笑:“常乐,听说你和师父发生了争吵,这是为何?”   风无忧上下打量着他,抱着胳膊哂笑道:“师兄一向耳聪目明,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怎么,是替他来打探消息的?”   方天瑜见他直呼“他”,竟连那个称呼都懒得叫了,心头一紧:看来他的态度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决,想劝他留下颇有难度。他嗔怪一笑,不安地探头往屋里看,口中却道:“看你说的,师兄是那种人么?我担心杜公子的身体,来看看有需不需要我帮忙?”   风无忧站在门口,用身体把门堵得严实,拒人千里之外的绝情表露无遗:“没有,师兄请回。”   见他这样防着自己,方天瑜面上难堪,尴尬一笑,叹道:“唉……师父这次是过分了。不过常乐,你站在他那处替他想一想,他武功被废,又常年卧病在床,师父性子要强,哪受过这等挫折……”   “他被废武功,是别人的过错吗?”风无忧打断他,再不想跟方天瑜多扯什么,毫不客气地指着院子,“师兄若是来劝我原谅他,雅趣阁大门在那处,不送!”   他竟直接下逐客令,再说下去只怕让他更加恼怒,方天瑜只得迂回,连连道:“好好好~我走。”他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风无忧,“常乐,他老了,没两年活头了……师兄只希望你日后莫为今日的行为而悔恨。”   风无忧不为所动,冷着脸道:“多谢师兄提醒,慢走不送。”   方天瑜摇头叹息,佝偻着背缓缓消失在大门外。   风无忧正待转身回屋,阍人急匆匆来报:“公子,外面有客来,说是鸿安镖局的莫远歌和江星河,想求见公子。”   听到阍人的话,风无忧满脸寒冰瞬间融化,双眼一亮:“快,君子堂有请。”   莫远歌和江千夜风尘仆仆,终于在午时赶到云章书院。一夜未眠,江千夜一脸困顿,反倒是带着他行了一路的莫远歌精神抖擞,不见丝毫疲态。   二人跟着阍人穿过雅趣阁大门,穿过层层院落,经蜿蜒游廊,只见雕栏玉砌,彩绘飞檐,亭台水榭布落精巧又浑然天成,万分雅致。   江千夜进入雅趣阁便来了精神,目不暇接,被莫远歌拖着依依不舍地往前走,嘴里不断惊叹:“无忧兄果真天下第一风雅之人,瑶池阆苑也就如此了吧……”   他这没见识的样子还是跟两年前如出一辙。莫远歌忍不住笑道:“在你看来哪里不漂亮,什么不好玩?快走吧,别让无忧兄等急了。”   进入君子堂,风无忧迎了过来,笑盈盈望着莫远歌抱拳:“哟,这不是习了天阙密卷的风云人物吗,怎会踏足在下这冰清水冷之地?”   莫远歌微微一笑,抱拳回礼:“无忧兄说笑了,劳无忧兄牵挂,及这两年对星河的照料,在下铭感五内。”   风无忧眼眸寸寸扫过莫远歌脸颊,眼中尽是惊愕:“都说习了天阙密卷会身带异相,怎么莫镖头反而更加英气了呢?”   莫远歌莞尔一笑:“两年不见,无忧兄愈发神采飞扬,想来赋闲在家北窗闲卧,高堂在上佳偶相伴,定是过得十分滋润。”   风无忧苦笑一声,脸上笑容逐渐消散。江千夜还沉浸在雅趣阁的美景里,这才恋恋不舍转过头来,笑道:“无忧兄这院落着实‘雅趣’,在下看得眼花缭乱,竟失礼了。”   风无忧回过神来,只见江千夜眼神清明,言语有度。走到江千夜面前,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脸,愕然道:“你不疯了?”   眼见他凑得近,犹如盯什么稀罕物,莫远歌一把将江千夜拖至自己身后,遮挡住风无忧窥探的目光,干笑道:“无忧兄……”   “哦~”风无忧目光被阻,恍然大悟,避嫌地后退了两步,笑着解释道,“我上回见他,还疯得谁都不认得,满口胡言乱语。”   “我如今好了!”江千夜不高兴,在莫远歌背后争辩了一句。   “嗯,痊愈了。”莫远歌帮腔补了一句。   风无忧笑道:“看来,莫镖头才是那副良药。二位贵客,请进。” 第146章 人生贵相知   三人进了君子堂,典谒上了茶便退出去了。风无忧见人走了,这才不解地问道:“莫镖头如今在朝野掀起那风雨,大有天翻地覆之势,定是有些真东西在手才敢这么做。在下见过武帝真容,与莫镖头可不大像。”   莫远歌微微一笑:“无忧兄好眼神。但在下的确习了天阙密卷,不过在下习的是经天阙圣司世世代代积累而改良的,所以与常人无异。”   “天阙圣司?”风无忧惊了,连忙追问,“莫镖头可否说得详细些?”   左右风无忧不算外人,莫远歌便将天阙城、天阙圣司当年的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风无忧。风无忧听完,顿感后脊背发凉:“想不到冰潭玉的真相竟是这样……不瞒二位,当年天阙城召集令一发,在下还闹着要去,被爹骂了一顿关了禁闭,方才绝了念头。如今想来真是后怕。”   莫远歌眼中眸光微闪,似笑非笑:“风山长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不像我娘,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还指望我能在天阙城学个一招半式强身健体。”   风无忧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有话,冷脸道:“莫镖头此话何意?”   莫远歌笑而不答,反问道:“杜公子呢?此行,在下有些问题想邀请教他。”   提及杜颜真,风无忧脸上顿时弥漫了忧伤:“唉……他在歇息。”随即,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二人。   “你爹也太坏了,老东西真是道貌岸然!”江千夜听完满脸愤慨,“上回就想借我的事灭了镖局和危柱山,受了逆道之罚还不知悔改,简直阴险毒辣,卑鄙无耻!”   莫远歌见风无忧以手支额神情委顿,暗自神伤,连忙拉了一把江千夜:“星河,够了。”   风无忧无奈一笑,神色复杂地打量江千夜:“若是以往听到这话,你小子此刻已满地找牙了。”随即起身,长吁一口气,“走吧,去看看颜真。”   日当正午,暑气渐盛,屋中用上了冰鉴,丝丝冷气通过无数细小的孔冒出来,比外面凉快许多。杜颜真中了毒精神不济,原本卧榻看书,不到一刻便困顿得快睡着了。   风无忧轻手轻脚走进来,见他一手握书一手拄颊,歪歪扭扭倚靠着木榻,半眯着眼,头不断往下栽,手里的书都要掉下去了,却倔强地不肯趴下睡一觉。   “真是个孩子。”风无忧见他这样,过去将他歪歪扭扭的马尾束紧了些。回想自己十几岁时也是这样生龙活虎朝气蓬勃,伤了病了也不肯好好歇一歇,仿佛躺在床上就是浪费生命。   他一动,杜颜真便警觉地醒了,抬眼一看是风无忧,径直一把抱着他腰,把脸埋在他怀里撒娇:“你去哪了~人家醒来都找不到你……”   风无忧皱眉轻拍他脸颊,轻声道:“别腻歪,莫远歌和江千夜来了。”   杜颜真一听,困顿立时抛到九霄云外,连忙放开他,一边慌乱地整理仪容一边急道:“你不早说。”   莫远歌二人进门,见杜颜真在榻上正襟危坐,衣衫头发皆齐整,丝毫看不出病态。   “莫大哥!”一见莫远歌,杜颜真眼睛一亮,激动地直起身子。随即因情绪波动牵扯到肺腑的毒,伪装不到一刻便泰山倾颓,捂着嘴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风无忧连忙轻拍他背,递上一张锦帕,柔声道:“无妨~有痰直接吐进去。”   杜颜真连连摆手,咳得脸通红,边咳嗽边朝莫远歌二人望去,眼神中败露的慌张让人心疼。   “远哥……”江千夜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怯生生地抓住莫远歌衣袖。   “雅颂先生呢?我去寻他。”莫远歌说着就要出门。风无忧连忙制止他:“莫去打扰他,兄长刚给他解毒,已万分疲累,让他歇着。”说完在杜颜真身边坐下,运气替他缓解胸中郁积。   磅礴的真气甫入肺腑,杜颜真立即舒缓了些,无力地仰头倚在风无忧肩头,双眼半睁,气喘吁吁,已然是去了半条命。   “看样子,颜真需好好修养。”莫远歌再想问手札之事,此刻也不能开口了,“在下和星河就不叨扰了,无忧兄,告辞。”说完拉着江千夜转身欲走。   “慢着……”杜颜真声若蚊呐,虚弱地道,“莫大哥别走,我歇息片刻就好。”   眼见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莫远歌不忍驳他心意,勉强挤出个笑容:“好,我不走。我和星河在院里等着。”   站在花团锦簇的院子里,江千夜却再没了赏景的兴致。自见到杜颜真那副模样,他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盯着半开的木槿发呆。   “想不到才两年,竟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莫远歌摇头叹息,“好好的一个人,竟被害成这样……”   “我去杀了风闻征。”江千夜一咬牙,抬头望着莫远歌,“远哥,我去去就回,你就当不知道。”   “不行。”莫远歌一把拉住他,“他被废了武功又缠绵病榻,对他而言死反而是解脱,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这种人,不配寿终正寝。”江千夜嘟囔了一句,只得又坐了下来。日光透过树荫在他身上洒下点点星光,恬然淡雅,却削减不了他满身的戾气。   看着他负气的模样,莫远歌想起梁奚亭转述他在断魂崖虐杀花白露一事。他太情绪化,几次暴虐杀人皆让自己犯病,莫远歌不会再让他陷入这种极端的情绪中。   “星河。”莫远歌握住他手,“我们该去看望紫阳真人了。待事情尘埃落定,我们去万灵山看望他老人家,可好?”   他突然提到紫阳真人,江千夜怎会不知他用意,抬眼看着他:“远哥,你也跟紫阳真人一样,认为我是无根树,仇恨种吗?”   莫远歌抬手轻刮他鼻梁,笑道:“胡说什么?”随即搂着他肩膀,叹道,“我的星河啊,只是嫉恶如仇,容不下不平事罢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言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偏偏江千夜就遇见一个无需开口便能懂他心意之人。院中微风一吹,散了满心的愤恨,江千夜倚在莫远歌身上,享受着午时恬淡小憩。   小半个时辰后,江千夜困得直打盹,莫远歌才拍着他脸颊轻声道:“好了,叫我们进去呢。”   江千夜瞌睡猛地醒了,抬手擦了擦口水道:“走。”   二人回到屋中,杜颜真面色已有了些红润,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只是还有些气短。他站得挺拔如松柏,见二人进来,一脸开心:“莫大哥,听闻你归来,我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想着稍得空闲,便邀上周锐去鸿安镖局看你。”   他站起来实属勉强,但此刻面对莫远歌二人,他想站着。莫远歌仔细打量着他,满眼欣慰:“我这不是来了么?你长高了,也壮实了。”   “那可不~”杜颜真得意一笑,“我马上二十啦!”   “都坐下聊。”风无忧不露痕迹地搀着杜颜真坐下,“干站着做什么。”   莫远歌贴着江千夜坐下,正色道:“我本不该在此时来叨扰,但此事关系重大,我必须当面向颜真求证。”   杜颜真稍有些喘息,却强行压着。见莫远歌说得严重,连忙问道:“何事?”   莫远歌道:“我听说尊师清虚子曾给萧景明一包东西,里面有一卷手札。如今萧景明火烧眉毛,他竟不管不顾,令柳榭卿大兴土木加高城墙,又拆正心坛修筑什么登天楼,还召集北梁有名气的道人齐聚京中,而他自己则夙兴夜寐研究那手札,十分奇怪。”   风无忧皱眉:“如此来看,他像在谋划什么。”   “是。”莫远歌道,“我猜不到他想做什么,答案就在那手札上。所以我才来问颜真,知不知道尊师给的手札是什么?”   杜颜真挠了挠头,皱眉道:“我只知师父曾想收萧景明为徒,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回头望着风无忧,“当年师父行了逆道之罚,便将我带回山里养伤。伤快痊愈时,师父说他大限将至,唯有一个牵挂之人放不下,要去寻他。”   “你师父牵挂之人是萧景明?”风无忧问道。   “嗯。”杜颜真应道,“师父说萧景明执念太深,曾欲点化他而不得,当年为他准备的拜师礼,还是要给他。我问师父那里面都有什么,是不是和给我的一样。师父说不然,人不同,教有异,萧景明阴郁多思,而我疏阔爽朗,给我们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他老人家也没给我看是什么。”   莫远歌忽然坐直了,侧耳细听,屋后有细微的响动。那窃听贼呼吸绵长,动作轻盈,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藏屋后一动未动,听墙角正听得入迷。   莫远歌环顾四周,风无忧、杜颜真二人神色如常,竟连江千夜也皱眉苦思,丝毫没发现隔墙有耳。   “无妨,你不知道,或许有人知道。”莫远歌道。三人皆一脸疑惑望着他,但他却笑而不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屋后。   杜颜真立即领会,提高声音道:“啊~对。我不知道,紫阳师兄定是知道的。待我休书一封,飞鸽传书与他。”   屋后那人听到这里,大概觉得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轻手蹑脚地跑了。   “远哥!”江千夜一把抓住莫远歌衣袖,紧张起来。   莫远歌示意他别急,起身对风无忧道:“无忧兄,这贼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这云章公子威名不再啊。”   风无忧自嘲一笑:“我风无忧向来软弱可欺,莫镖头又不是不知道,阿猫阿狗都能蹬鼻子上脸。”   莫远歌笑道:“无忧兄委屈了,在下这就帮你教训那狂妄之徒,替你出口气。”   作者有话说:   最近成都疫情严重,大家多多担待! 第147章 万丝出头绪   万卷楼,风闻征靠着被褥进食小半碗稀粥,听大弟子方天瑜禀报。   “师父,弟子只听到这些。”方天瑜低眉垂目,恭敬地立于床前。   风闻征将空碗递给仆人,漱了口,就着递过来的痰盂吐出脏水,慢悠悠地道:“清虚子果然偏心,萧景明根本瞧不上做他弟子,他竟还是把一部分真传给他。”   “弟子记得当年清虚子欲收陛下为徒,是师父在中间牵线搭桥。”方天瑜恭敬地道,“清虚子挑选的那包东西,还经过师父的手。”   风闻征清了清嗓子,冷脸斥道:“灵蕴,僭越了。”   见风闻征发怒,方天瑜吓得立即跪地,还是忍不住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心中着实好奇,清虚子给的那手札是什么……”   风闻征接过仆人递来的锦帕,轻擦口唇:“那手札记录清虚子毕生所创秘术,名《九宫秘术编撰》,里面秘术个个皆是威力不凡。”眼神透着深深的不甘和怨恨,“可惜,他偏偏留给萧景明那不懂爱惜的武夫,真乃暴殄天物。”   方天瑜直起身子,满脸疑惑:“难道萧景明指望秘术救他于水火?除非有扭转乾坤、时光倒流之法,否则就算他力可通天,也免不了遗臭万年。”   “《九宫秘术编撰》记载的秘法,因太高深,有许多尚未验证,真假难辨其效。”风闻征道,“萧景明定是寻了一个他认为能解困境的秘术,因此铤而走险。”   联想到他修城墙、修建登天楼、召道士一系列举动,方天瑜摇头笑道:“想不到英明神武的武帝,竟会寄希望于真假难辨的秘术,当真是走投无路,竟犯无知村妇才会犯的错。”   风闻征捻须而笑,苍老的眼里透着狡黠:“你懂什么。”   “总之,京城如今是水深火热之地,我们离得越远越好。”方天瑜道,“好在如今师父和常足、常乐都不再为官,不必去凑那份热闹。”   “不。”风闻征却反而努力支起身子,颤颤巍巍欲下床,“灵蕴,马上驾车,为师要进京。”   “此时进京做什么?”方天瑜惊了,连忙起身搀扶他,“而且师父您老人家身体不适,经不起舟车劳顿。”   风闻征不耐烦地推开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快去备车,若去晚了,为师拿你是问。”   方天瑜无奈地看着他。如今风闻征已病入膏肓,对两个儿子都非打即骂,若自己这做弟子的都不顺着他,他还能靠谁呢?只得道:“弟子谨遵师命。师父先莫下床,待弟子套好马车来接您。”   风闻征这才不挣扎了,急不可耐地对方天瑜挥手:“快去。”   莫远歌蹲在屋顶一动不动,犹如狩猎的猎豹。听完屋中人对话,嘴角挑上一抹笑,纵身一跃轻巧落于屋后密林。   方天瑜着急忙慌走到院外,对门外的典谒招手:“你去把山长的马车套好,记住,要加厚的蒲团坐垫。”   “是。”典谒低头应道,转身套马车去了。   方天瑜往另一边屋子去,打算收拾行李。刚推开门,一个黑布袋劈头盖脸将他罩住。他眼前一黑,连忙用手去撕扯头上的布袋。随即“咚”腰上被人猛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疼得大骂:“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暗算我?”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拳打脚踢便密密实实往他身上招呼,拳拳到肉,腿腿入骨,落在他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疼得方天瑜弓腰屈膝,双手抱头倒地惨叫不断。   对方似乎没想要他命,下手虽极狠却没有往他要害招呼,方天瑜疼得一点力气也使不上,遑论反击。在黑布里不断惨叫哀嚎:“住手~别打了~求求你……”   对方听他哀嚎,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直到他哀嚎声渐小,才住了手。   方天瑜疼得浑身发颤,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听对方骂道:“呸,狗贼!”骂完,扬长而去。   那人声音听起来颇为年轻,有些耳熟,方天瑜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缓缓扯下罩在头上的黑布袋,只见他头发蓬乱,满脸淤青,脸上多处破皮流血,如开了五彩铺子,狼狈万分。   堂堂云章楼大弟子,竟在自己院中被人蒙头一顿毒打,方天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待恢复了些力气捂着肚子起身追出去,却哪还看得见人影。   “呀!先生这是怎么了?”典谒备好马车过来,见方天瑜如此狼狈,惊诧地迎过来。   方天瑜以袖轻擦嘴角血迹,尖锐的疼痛顿时袭来,痛得他忍不住“斯哈”惨吟。见典谒一脸惊诧,方天瑜皱眉道:“无妨,不慎跌了一跤。”   典谒正好奇摔跤怎会摔成这样,方天瑜便不耐烦地问道:“马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典谒弓腰垂手,不停偷瞄他。方天瑜面上无光,又无处发泄,没好气地转身进屋。   云章书院山脚下,江千夜叉腰而立,满脸欢快:“这一顿打得真畅快!浅浅给他个教训,看他今后还敢耀武扬威!”   莫远歌忍不住笑道:“好歹是个学富五车的老学究,挨你这一通老拳,太不体面了。”   江千夜不服气地道:“他自己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还想要体面?”   风无忧无奈一笑,转移话题:“如今颜真身体有恙,恕我不能与你们并肩了。不过我也会略尽绵薄之力,看是否能查出那《九宫秘术编撰》中究竟记载了哪些秘术。”   莫远歌抱拳:“多谢无忧兄。你且全心照顾颜真,待事成之后,我与星河来拜会你们,届时再把酒言欢。”   “嗯。”江千夜望着风无忧,眼眸尽是感激,“从袁府与无忧兄结识,无忧兄一直对我万般关照,请受我一拜。”说完弯腰拱手,真心实意行了个礼。   风无忧面含微笑,轻抬他手腕:“如此可就见外了。”随即对二人道,“二位,在下不远送了。若有消息,飞鸽传书。”   “告辞。”莫远歌拱手一礼,与江千夜下山去了。   回到雅趣阁,杜颜真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风无忧坐在他身边,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常乐,你说你爹究竟想做什么?”杜颜真望着他,眼中隐现担忧。   风无忧苦笑,低头把玩玉骨扇:“他向来算计颇深,我哪知道他的打算。”抬眼望着少年苍白的脸,眸光温柔,“他生也好死也罢,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想管了。我如今只想好好陪着你,待你稍好些,我们便离开。”   “不。”杜颜真一把抓住他手,眼中担忧益盛,“你方才走后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你爹进京不只是看热闹那么简单。”   听他这么说,鉴于他爹斑斑劣迹,风无忧心中也有不好的预感,问道:“你猜到了什么?”   杜颜真双眉紧蹙,绞着手指,神情紧张,道:“常乐,我一刻也坐不住了,你送我回子虚观,我有些事情要当面请教紫阳师兄。”   见他这般郑重,风无忧当即道:“好,我们即刻出发。”   下山路上,江千夜眉飞色舞地给莫远歌讲述他暴揍方天瑜的经过:“哈哈哈,远哥你没听见,老东西叫得可惨了,嚎得跟杀猪一样,不停哀求让我别打了。”   他手脚并用地比划,眉欢眼笑,莫远歌脸上挂着宠溺的笑,认真听他讲。   “叫你去你不去,可惜了。”江千夜跃然一脚,脚下小石子便飞了出去,一脸俏皮,“下次一定拉上你。”   “我可下不去手。”莫远歌笑道,“方天瑜不过是他师父的傀儡,打他有什么用。”   “助纣为虐更该打。既然他这么听他师父的话,那替他师父受过也是应该的。”江千夜道,“既然不能打老东西,那只能拿他出气了。”   莫远歌不置可否,道:“快走吧,太阳快下山了,还得回趟镖局。”   “你跟舅父说了吗?”江千夜头一歪,提醒道,“他那边需做好应对。”   “说了。”莫远歌伸手搂过他肩,笑道,“准备好了吗?远哥带你飞。”   话音刚落,纵身一跃而起,身如猎鹰般冲入云霄,在空中几番飞旋,眨眼便飞行数十丈,轻轻落于远山树梢,足尖如飞鸿般轻盈一点,顿时又借力飞跃。   迅疾的风吹过面庞,暑热顿时烟消云散,江千夜欢快的笑声渐行渐远:“啊~好凉快啊~飞起来~” 第148章 憎生妒忌余   晨光微熹,镖局开了大门,胡牛牛带着孩子们出来清扫大门口,一桶桶清水从井里打出来,尚冒着水汽便被泼到古朴的青石板上,冲洗掉灰尘。一道道混着尘土的污水聚集在各低洼处,又被长笤帚扫到对面小沟里,顺沟流向玉带河。   垂花门里,院落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欢声笑语。莫如黛一身鹅黄衣衫,脸上挂着久违的笑,手里牵着小糖豆,正教她学走路;小糖豆肉嘟嘟的脸粉粉嫩嫩,咧着只生了几颗乳牙的小嘴,歪歪扭扭跟着莫如黛走,咯咯直笑;梁奚亭和宋晓云坐在廊下品茗,小桌上摆了茶具,一旁小火炉“咕嘟咕嘟”煮着水,不大的院子充满温馨和乐。   “舅父~舅娘~”莫远歌和江千夜一前一后踏进院子。虽连夜赶路,但两人皆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犹如两尊玉人,风华正茂,万分惹眼。   “看样子此行必有收获。”梁奚亭把玩着短笛,满眼欣慰,“晓云听闻星河无恙,定要来看了才放心。”   宋晓云温柔的双眼扫过莫远歌,又扫过江千夜,起身道:“温如一回来,星河便大好了,见你们都好,我便安心了。”   “多谢舅娘记挂。”江千夜叫起人来倒是丝毫不羞怯,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往日疯得太凶,让舅娘操了不少心。”   宋晓云掩口一笑:“你往日确实够疯,我近日才听闻,多家钱庄当铺失窃,那梁上君子功夫厉害,丝毫不留线索,官府束手无策,这才知道你那些钱财哪里来的了。”   红晕悄然爬上江千夜脸颊,随即红到脖颈,只觉面皮发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那个……我丝毫印象都没有。”一双俊俏的桃花眼蕴着羞怯和紧张,“他们不会查到我吧?”   “放心吧,晓云都处理好了。”梁奚亭起身笑道,“想不到你小子竟还有妙手空空的潜质,这是准备日后问鼎神偷王?”   江千夜更羞了,连忙躲到莫远歌身后,扯着他袖子求助:“远哥~”   “好了舅父莫取笑他了。”莫远歌袒护地将他掩在身后,“他那时失智了,并非出自本心。”   宋晓云笑道:“好了,你们有事商量,我就不参合了。”说完就去带小糖豆了。   三人围坐小桌,莫远歌给梁奚亭沏茶,将京城和云章书院发生的事一一道与他听。红日东升,炽热的阳光透过大树繁茂的枝叶,投下点点星光,微风拂来,星光便摇曳起来,惹得小糖豆欢叫着好奇地去抓。   梁奚亭听完,神色凝重,眸中隐现杀气:“没想到风闻征受了惩罚还敢如此歹毒,真该结果了他!可惜了杜颜真,只望他能早些复原。”   莫远歌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白玉杯,深邃的眼眸蕴着不可捉摸的微光,寒声道:“若非看在雅颂先生和风无忧的面上,我岂容他活着。”   “此人表面是德高望重的盖世大儒,实际上却是心胸狭隘鼠肚鸡肠的善妒之徒,手段卑劣不堪,令人咋舌。”梁奚亭摇头嗤笑,“二师兄和常乐摊上这样的父亲,真是作孽。”   江千夜道:“若不是远哥拦着,我早就杀了那老贼。”不满地噘嘴道,“这坏事做绝的老东西,活着浪费粮食污染空气,有什么用?不杀了他,说不定哪天又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莫远歌伸手捏他脸:“要杀他还不简单?但目前还有些事情尚未查清楚,而且……”温和的眉眼细细扫过江千夜,“星河,有件事你还不知道。”   “何事?”江千夜瞪大了眼。   莫远歌舅甥俩迅速交换了下眼神,梁奚亭清了清嗓子:“你是否还记得晓云跟你提过,当年你娘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提及花白露和袁福芝互相勾结,欲灭天阙城。”   “记得。”江千夜脑中思绪转得飞快,问道,“难道写信之人,是风闻征?”   “没错。”梁奚亭道,“文师妹前段日子查到,那密信正出自风闻征之手。此话乃风闻征病糊涂时亲口所说,被我们的人听到。”   江千夜“噌”一下站起来,思绪万千却抓不住头绪,脑中乱成一锅粥,颤声问道:“天阙城与云章书院并无结仇,他为何这么做?”   莫远歌见他脸色煞白,生怕他思虑过度又犯病,拉住他手柔声安慰:“你莫激动,此事不难分析,你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江千夜坐下巴巴望着莫远歌,只听莫远歌道:“我听邬先生说过,风闻征其人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四大门派掌门人里属他最为心胸狭窄。他见江海平年纪轻轻居于江湖之巅的高位,自是意难平,不过他不如花白露这般明目张胆。”   “他曾十分渴望得清虚子真传,但清虚子与他师父乃至交,不肯夺故人弟子,便只指点他些许功法,使他入了逍遥境。清虚子那般看重萧景明,风闻征心里定不舒坦。”   “他嫉妒萧景明,那跟他写信有什么关系?”江千夜懵了,“他究竟想做什么?”   “星河,我猜测,风闻征之所以写那封信,就是想搅混水、看笑话。”莫远歌道,“他想看笑话,看萧景明的笑话,看天阙城和烂柯门的笑话,看花白露父女相残的笑话。”   这世上竟有如此卑劣之人?!江千夜脸色煞白,满脸不可置信。可随后想到他都病入膏肓了,却还要执拗地进京看热闹,那他写信给花明月看他们父女闹笑话,也就不奇怪了。   “唉……”江千夜摇头苦笑,“这老贼的心,真是脏透了,烂透了!”   “他对杜颜真下毒手,除了他是清虚子亲传弟子,只怕也是因妒他少年英才,乃新一代逆道之罚执刑人。”梁奚亭补充道。   江千夜垂头丧气:“如今那老贼已经半死不活,还需要什么逆道之罚……我一个咳嗽都能吓死他……就是你们不让。”   梁奚亭和莫远歌对视一眼,双双沉默。一时间,小院静得只剩下那边宋晓云逗小糖豆的笑声。半晌,梁奚亭打破沉闷,振奋精神道:“好了,现在事情水落石出,温如这边按计划推进,至于萧景明究竟在练什么秘术,且等答案揭晓。”   “舅父,我觉得是时候给萧景明第一刀了。”莫远歌望着梁奚亭,“你意下如何?”   “什么第一刀?”江千夜一听要行动,方才的丧气一扫而光,黑漆漆的眼眸闪着亮光,急切地问道。   梁奚亭手中短笛转了两下,下了指令:“好,下第一刀。”   江千夜急忙凑过去追问道:“说说,什么第一刀?”   得了梁奚亭首肯,莫远歌心情骤然舒畅,伸手拍拍江千夜肩膀,笑得讳莫如深:“听说过夺命三刀吗?”   “什么夺命三刀?”江千夜疑惑地挠了挠头,“你们说什么呢?”   莫远歌见他笨拙可爱,宠溺地抬手捏了下他脸颊:“第一刀,破其形;第二刀,夺其志;第三刀,直取性命。”   江千夜揉了揉脸颊,黑漆漆的眼珠狡黠地转了下:“哦~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   “当然!就跟老猫逮耗子一样嘛!”   两人刚进后院,毛球一声激越的嘶鸣,冲过来围着二人摇首刨蹄,脸颊径直往江千夜胳膊上蹭,嘴里“咴咴”低鸣,委屈极了,抱怨二人一去几日,没有带它。   江千夜连忙抚摸它脖颈脸颊以示安慰,笑道:“你这畜生竟逃出马厩,看来是该给你上鞍鞯辔头了,快把你宠上天了。”   莫远歌抱着胳膊看那一人一马亲热,心里也跟着高兴:“它竟如此依赖你,真是难得。”   “远哥,我们下次出去带上它吧?”江千夜回头望着莫远歌,一脸乞求。见他如此嘴硬心软,莫远歌笑道:“你做主就好。回屋收拾东西,准备进京,这次起码要在京城住上月余。”   “坐看夺命三刀?”江千夜笑着问道。   “对。”莫远歌道,“风闻征都知道大事将举,病入膏肓都要进京看热闹,我们怎能缺席。这场戏,且得好好唱下去。”   作者有话说:   短小的一章,谢谢大家~ 第149章 君臣首交锋   日头东升,太阳光线甫照到文治殿内,殿中君臣已激烈地对峙几个回合了。   丞相左有为殿前直谏:“陛下不该拆了正心坛,去修什么登天楼!此举乃自断龙脉,是绝北梁国运的狅悖无知之举。望陛下收回成命!”年迈的老人手持朝笏一脸痛心疾首,声嘶力竭,大有想要死谏的架势。   先帝在世时,左有为便已位列三公,在朝中地位颇高。萧景明领兵在外十多年,朝中事务全靠左有为操持。尽管他当面怒骂萧景明,萧景明对他却不像对待肃王那般残暴无礼。   “左卿言重了。”萧景明心平气和面露微笑,“不过是一座楼而已,哪能就影响国运了。我北梁国运在于天下臣民,而非一座楼。”   “陛下既知北梁国运在于天下臣民,可正心坛立国以来便是臣民心中国运的象征,若拆了它,臣民心中的国运便没了!失了臣民的信心,周边又有列强环伺,陛下勇猛无敌,可你百年之后,北梁又能穷兵黩武到几时?!”左有为气得发抖,竟口出不敬之言。   “爱卿慎言!”萧景明怒了,“啪”一拳锤在案上,起身对立于一旁的内侍道,“左大人年迈体弱,经不起朝堂事务劳顿,请下去!”   两名内侍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拖着左有为的胳膊,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中径直将苍老佝偻的老人拖了下去。   “萧景明,你糊涂!”左有为气得破口大骂,“你不听诤言,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北梁早晚要毁在你手!”   声嘶力竭的怒骂慢慢消失于殿外,殿中文武百官顿时惴惴不安。左有为位高权重,为人正直无私,恪守本分,从不居功自傲,不论是先帝还是现在高堂上那位,都从没与他闹到过如此难堪的地步。   萧景明对左有为这种重臣尚且如此,那对他人又将何等无情?想起肃王之死的传说,众臣两股战战,皆面色发白。   “陛下,臣有本奏。”正当众人如坐针毡时,文臣队伍最后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他年约二十出头,一脸正气,正是去年高中探花郎的都尉陈文瀚。众目睽睽之下,面对萧景明盛怒的高压,他丝毫没有胆怯之色。   萧景明缓缓坐下,冷眼瞥着几乎站在殿门口的年轻人,寒声道:“爱卿有何事上奏?”   陈文瀚抬头直视高高在上的武帝,朗声道:“近来京中盛传当年天阙城骗百名童子养冰谭玉,其中另有隐情。微臣记得朝中多位文武大臣皆与微臣一样,家中有亲人命丧天阙城,还请皇上下旨重查天阙城一案!”   “臣附议。”武将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站了出来。此人正是于玄奕的父亲于昭东,他跟随萧景明南征北战十多年,身负陈年旧伤,幼子也是那百名童子之一。   “臣也附议。”队伍中又一老者站了出来,此人乃西北大营统帅章之川,本该镇守西北,在陈文瀚向武帝发难时,却奉旨回京,及时出现在朝堂之上。   “臣也附议……”好几个家中有孩子命丧天阙城的臣子纷纷跪下。朝堂之上气氛顿时降至冰点。余下的朝臣皆面如土色,只恨不得化为透明人,方才不会在双方的对峙下被误伤。   萧景明背手缓缓走下高台,踱步于臣工队伍中间,血红的眼细细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脸上挂着捉摸不透的笑,似一眼就能将人心看穿。   走到陈文瀚面前,直视面前一脸正色的年轻人,忽而开口大笑:“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顿时充斥着大殿,避无可避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配上他那恶鬼般的形象,顿时令人心生胆寒:万一他又发疯,这次是哪个倒霉鬼先死?   萧景明笑得前俯后仰,状若疯癫,立于他身旁的几个大臣已忍不住在往一旁退,生怕稍后他发疯会殃及自己。   “哈哈哈……”萧景明笑声渐息,血红的双眼杀气毕露盯了陈文瀚一眼,转身大步回到龙椅前,以手稍理头发和衣衫,开口居然已是心平气和:“想必今日之事是预谋已久,说吧,谁是主谋?”   “陛下,没人预谋。只是我们都收到了密信,信中信息皆与各家情况完全吻合。若是有心人要借此坏您声誉,还望陛下彻查,以正视听!”陈文瀚手持朝笏,大声上奏。   “放肆!”萧景明忽然大声怒吼。天子一怒,顿时吓得站着的朝臣纷纷下跪。他怒气冲冲的声音久久在大殿内回荡,众臣心惊胆战。   “天阙逆城之事当年便已查清楚,人证物证俱在,那唯一幸存的莫家后人当庭作证,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萧景明大声怒吼,“你们当朕的朝堂是儿戏吗?听到别有用心的谣言便疑神疑鬼,不仅不能为朕分担些许,反而在朝堂上胡闹,朕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说完抄起案上砚台“啪”一声摔到地上,顿时碎渣满天飞,吓得众臣又是一抖,纷纷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散朝!”萧景明一声怒吼,背着手大踏步往后殿而去,剩下满朝文武在殿中愕然相视,纷纷惊诧,他竟就这么走了?   陈文瀚抬头望着那空荡荡的皇位,眼角扯出一抹笑。   朝会后不到半个时辰,一只信鸽便从杜颜真的小院飞了出去。   日头偏西,一匹白色骏马飞驰在清泉山山道上,雪白的毛发在日光下犹如缥缈白云。马背上两个年轻人共乘一骑,白马却丝毫不觉沉重,踏浪而行,昂举若凤。   “远哥,天黑前进不了京。”毛球疾驰中,江千夜抱着莫远歌腰提醒道,“得找个地方歇息,我可不想露宿山野。”   “你想在何处歇息?”莫远歌抬头望天,双眼微露精光,目力好到极致,瞬间便发现那只奔着自己而来的小小身影。   “玉河镇如何?”江千夜想念那家香喷喷的乌鸡面。这些年路过玉河镇吃了许多回,但都不及当年与莫远歌一起吃的香。   莫远歌知他在想什么,宠溺一笑:“吃完乌鸡面,不如再问店家打包一只辣卤乌鸡,带着路上吃。”   “好啊好啊!”江千夜喜笑颜开,抬头见信鸽飞到莫远歌胳膊上。因长时间疾飞,那信鸽张开喙不断喘息,热得够呛。   “小家伙辛苦了。”莫远歌取下信鸽腿上竹筒,转头将信鸽递给江千夜,“给它喂点米粮和水。”   “哦。”江千夜小心翼翼接过那小东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米粮,信鸽便匆匆吃了起来。   “信里写了什么?”江千夜一边喂信鸽,一边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莫远歌手上的信纸。   莫远歌看完信,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一抹笑,道:“第一刀满堂彩,萧景明心虚了。”   天已黑尽,玉河镇乌鸡面店伙计望着空荡荡的店铺,揉着眼睛对掌柜道:“五叔,要不今天早些打烊吧,这么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   掌柜取下老花镜,放下手中账本,揉了揉眉心:“关吧……今日又是生意惨淡。再这么下去,咱们离关门也不远了。”   伙计一边上板一边道:“这玉河镇的面馆子就数咱们家生意最好,若咱都撑不下去了,别家还怎么活?”   老掌柜正欲说什么,抬头便见两个光彩照人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稍高些的一袭黑衣,乌发玉颜一身正气,另一位一袭青衫,面孔倒是熟,正是那经常路过此地的疯癫公子。   那伙计也一眼认出那惹眼的疯子,满脸惊诧,板子都忘了放回去,张口结舌:“你……你……不是那个疯子吗?”   江千夜见二人神情,顿时不高兴了,直往莫远歌身后躲。莫远歌连忙道:“打扰了,我们二人还未用饭,店家可还有吃的?”   “有有有!”掌柜连忙将手上东西一放,殷勤地迎上来,嗔怪地拍了一下直愣愣盯着江千夜看的伙计,满脸堆笑对二人道,“二位公子勿怪,里面请。”   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莫远歌点了两碗乌鸡面,一整只辣卤乌鸡,吩咐打包好带走。   掌柜接了活便忙碌去了,剩伙计一人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眼睛时不时偷瞄二人。   “小哥,你来。”莫远歌莞尔一笑,对他招手。伙计连忙过来,点头哈腰:“公子有何吩咐?”   莫远歌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中:“听闻星河多次路过玉河镇,掌柜每次都好心给他饭吃,这点银子拿着,权当他这些年的饭钱。”   那银子足足有二两,便是买上百碗乌鸡面也够了。伙计两眼放光接过银子,眼窝有些发热:“公子言重了……掌柜常说这位公子是凤凰落难,需得有人帮一把。如今看来,还是好人有好报。公子大好,又寻到家人,我们也就放心了。”   掌柜亲自端着两碗香喷喷的乌鸡面出来,看见伙计手里的银子,当即将银子还给莫远歌:“公子可是小瞧我们了,我老汉在玉河镇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懂仗义而为。如今小公子好了,老汉也就放心了,万不敢收银子。”   莫远歌便也不再推辞,笑道:“掌柜也是性情中人,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这就对了。”掌柜笑眯眯望着二人,忽而满心感慨,“唉……这位公子数次路过镇上,大家都觉得好生遗憾,这么一位如金似玉的贵公子,竟……不过如今看来,公子是有福之人,往后必享如天之福。”   这话江千夜爱听,抱拳道:“这些年多谢掌柜关照。”随即羞赧一笑,挠头道,“我也不知自己疯癫时做了什么……”   “哈哈哈~”掌柜被他逗得大笑,“公子倒也不做别的,光是唱曲,谁也不搭理,挺好的。”   “嘿嘿~那就好。”江千夜脸红道,“还好没做丢人的事。”   两人吃了面与掌柜告辞,出了门江千夜却不愿意去住客栈,揪着莫远歌衣袖低头羞赧道:“远哥,要不我们还是露宿吧,我怕又遇到熟人。”   莫远歌抬腿跨上马背,面露微笑对他伸手:“来吧,我们去山里歇息。” 第150章 暗夜杀诸臣   夜半三更,京城东头的东门大街巷子里,高门错望的太傅府邸和太医令府邸同时亮了灯,随即窸窸窣窣压低声音的交谈和整理家什包裹声、催促声,压到最低的牲口蹄声,预示着一场大逃亡即将开始。   两家都默契地没有走大门,从紧挨着的小门进了巷子。家丁点着火把,妇人哄着哭闹不安的孩子上了马车,太傅赵子立和太医令林晨双双穿了黑色披风,头脸都罩在宽大的帽子里。   “姐夫,都收拾好了吗?”火光中,赵子立轻声问道,“收拾好就马上走,我与于玄奕通了气,半个时辰后会帮我们开城门,不能误了时辰。”   “早准备好了。”林晨回望两家高耸的大门,满眼不舍和惋惜,“我们两家世代经营,才有了这般家业和地位,如今全都抛弃了……”   “我的儿啊~”老妇人哭哭啼啼不舍尚在皇宫伴读的儿子,却又无可奈何必须离去。   “快走,权当没生过他!”凌晨忍不住老泪纵横,一个儿子和全家十来口的性命相比,尤其老大老二家媳妇还怀着孙子,林晨只得舍弃老三。   “宇儿不会有事的,他又没犯事,无非被牵连,总不会丢了性命。”赵子立生怕误了时辰出不了城门,连忙搀着林晨夫妇上马车,“那位已露杀机,再不走只怕命都没了。”   “唉……走吧。”林晨一声叹息,随即钻进车厢。家丁一声令下,三辆黑色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缓缓朝巷外而去。   夜黑风高,马车轮毂压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在寂静的夜里尤显响亮。仆人们点着火把闷不做声,只想快点到达东城门。   柳榭卿日夜不息地监工,京城城墙加高工程已近尾声,站在东城门楼仰望,高耸的城墙在漆黑的夜里似径直插入云霄,一眼望不到头。   林晨从车窗外仰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城墙,冷笑一声道:“这哪是城墙?分明是在修一座大墓。”   赵子立耳中听到林晨的话,顿觉后背发凉。见那高耸入云的城墙,顿觉自己身处在一处墓穴里面,四面高墙便是墓墙,立时汗毛倒竖,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催促家丁:“再快一些!”   城门口几列全副武装的士兵列阵,火把高燃,严阵以待。赵子立撩开帘子眯起眼睛看去,低声道:“姐夫,不对啊,怎么都是些生面孔?不是于将军的人啊?”   林晨心头一紧,立即凑过去,一双苍老的眼警惕地望着远处的火把,低声道:“你确定于玄奕可靠?”   赵子立尚未说话,城门口阵列的士兵突然就冲了过来,手持火把和寒枪将三两马车围了个严严实实。面对那闪着寒光的兵器,马车外的仆从顿时慌乱起来,另外两辆车上的家眷也惊慌失措。   “林大人,赵大人,请下车吧。”一个脸生的年轻将领手持火把走上前,傲慢地打量着最前面的马车。   “姐夫!”赵子立吓得瑟缩在车里,脸色煞白,低声道,“这是皇上的人!”   “别慌。”林晨还算镇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命就行。他打定主意,撩开车帘走下来,对着那年轻将领抱拳道:“小将军如何称呼?老朽老家亲人过世,连夜奔丧,不知小将军可否通融一下,放我们过去?”   那年轻将领盯着林晨邪邪一笑,径直将刀扛在肩头,道:“陛下有令,就地诛杀林晨、赵子立,不得有误!”   “是!”众士兵齐声应道,震彻云霄。   “这~这~”林晨面如土色,惊恐的老眼倒映着寒刀的身影,来不及说句什么,那刀便落到了脖颈,随即人头落地。   惊叫、哭喊声尚未传出多远,城门处便已血流成河、遍地死尸。太医令及太傅两家人,连同家丁一起,瞬间齐齐毙命。   天刚蒙蒙亮,于玄奕急匆匆沿着东安大道往朝阳门而去。刚走到朝阳门口,阿奴笑吟吟站在门口:“哟,于将军,今日怎的如此行色匆忙?”   于玄奕不欲得罪这位新上位的总管太监,拱手道:“末将听说昨夜京兆尹常先慈大人暴毙于城北青楼内,正准备进宫禀报皇上……”   “大人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还替别人操心。”阿奴阴阳怪气地掩口而笑,一双媚眼上下打量着于玄奕。   于玄奕瞧不上这阿奴小人得志的样子,但他是皇上宠信之人,只得强压怒火,冷脸道:“公公此话何意?”   “来人!”阿奴忽而变了嘴脸,大声道。随着他一声令下,门里忽然闯出来十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径直将于玄奕围了起来。   “公公这是想做什么?”于玄奕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阴沉着脸怒道。   阿奴站在士兵后,笑得跋扈:“于将军与逆贼私通,欲私放逆贼出城,那反贼赵子立和林晨尸首还在东城门放着呢,你要不要过去认一认?!”   于玄奕顿时脸色煞白,昨日赵子立秘密来找自己,当时自己尚未回家,是家中幕僚替自己见了人。莫非他与幕僚说了什么,而幕僚没有告诉自己?   于玄奕心头一紧,顿时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既然赵子立和林晨已死,那么现在保自己命最要紧,当即道:“公公言重了,末将冤枉,被人构陷了,否则此时逃命都来不及,如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于玄奕的父亲于昭东在朝中威望颇高,战功赫赫,他小儿子当年死在天阙城,如今只剩于玄奕一根独苗。萧景明也没打算要于玄奕性命,但革职下狱是免不了的,以此要挟于昭东安分些。   阿奴轻笑,手一挥,全副武装的士兵立即将于玄奕拿下,将他佩刀和铠甲皆卸了。   “于将军,你跟我说没用。”阿奴走到被压得半跪在地的于玄奕面前,弯腰凝视着那张愤怒的脸轻笑道,“回头下了大狱,慢慢跟狱卒聊吧!”   短短一夜之间,太傅和太医令两家人被诛杀在城门口,京兆尹在青楼离奇暴毙,禁军统帅于玄奕被革职下狱,传闻顿时满天飞,敏感些的人已然捕捉到萧景明反扑的气息,下一个轮到哪个倒霉鬼就不好说了。   刚下早朝,陈文瀚脸色煞白躲避着平日要好的几个官员,独自一人出了朝阳门。死了这么多人,明杀暗杀都有,陈文瀚深知自己可能是下一个,便尽量低调。为防止凶手在自己常走的路上埋伏暗杀,上了轿子便命轿夫弃了熟悉的东安大道,选择一条僻静的小路回家。   午时日头正烈,蝉鸣声声让人昏昏欲睡,轿子行到城郊河边僻静处。此处多百年柳树,轿子行在柳树林里,一个路人都看不到。   陈文瀚知道这种地方更容易被人埋伏,连声催促轿夫:“快一些穿过柳树林,今日大家辛苦了,晚上让李伯给大家安排好酒好菜。”   “好!”轿夫齐齐叫好,连忙加快了脚步。   眼看快要走出树林,忽然听得四周窸窸窣窣响动,似有一大群人正在往这里而来。轿夫们一下警惕起来,四周密林丝毫不见人影,但时不时就有柳树条在抖动,看样子是被包围了。   “少爷!”一个轿夫惊叫起来,轿子“啪”落地。随即“嗖”一声,一支羽箭穿透轿夫的脖颈,他睁着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啊……杀人啦!”剩下的轿夫们惊慌失措四下逃散。一时间轿中的陈文瀚便被孤零零地遗留在柳树林里。   “完了!”陈文瀚心头咯噔一下,连忙从凳子下方抽出许久不用的剑握在手中,警惕着四周动静。他弃武从文多年,幼时学的武功早已忘光了,若真有人想要他命,只怕今日是要栽在这里了。他握剑的手不断颤抖,额头沁出汗珠,倾听轿外动静。   “沙沙”的脚步声渐近,不知有多少人从四面围了过来。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轿帘下面的缝隙,只见一只黑色的靴子进入视线,正朝自己走来。   陈文瀚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心里却打定主意,与其被人乱刀分尸,还不如趁着歹徒还没进来自行了结,免得死前还受一番羞辱。   泛着寒光的刀尖刚挑开轿帘一角,只伸进来一寸长,随即“嗖嗖嗖”几声利刃破空声。那歹人惨叫了一声,“扑通”一下栽进轿来,倒在陈文瀚脚下便不动了,背上径直插着一柄长刀,刀刃直透胸腹。   有人前来相救!陈文瀚大喘了口气,顿时软倒轿中剧烈喘息。轿外杀声四起,歹徒和前来相救的两拨人混战起来,叱喝掩杀声不绝于耳,破空的刀剑声密集,随时有人惨叫着死去。   陈文瀚神经紧绷两股战战,煎熬地等待外面打杀声渐渐止息,却不知是歹人占了上风,还是前来相救的人赢了。   “陈都尉!”轿外一声低呼,“在下周锐,受鸿安镖局莫镖头所托,前来护大人周全!”   一听莫远歌的名字,陈文瀚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下来。一放松,顿觉浑身发冷,衣衫都被汗浸透了。   颤抖的手掀开轿帘,摇摇晃晃走出轿子,眼前尸横遍野,死者皆身着统一的夜行服,以黑布蒙面。一帮身着常服、手持各色武器的汉子正在检查有无活口,遇到还有喘气的就补上一刀。   为首的汉子矮小精干,方脸虬髯,正是周锐。他见陈文瀚吓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立即上前一把搀住他,关切地问道:“陈大人,你没事吧?”   陈文瀚吓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了,被周锐搀着,死里逃生的感觉油然而生,结巴道:“多……多谢……要不是你们……我命休矣。”   “陈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离开。”周锐见他吓得魂不守舍,二话不说就将他背在背上,回头对兄弟们吹了声哨,一行人利索地清扫了证据,随即快速消失在柳树林。   苍云四合,“啪”天空一声炸雷,空气中沉闷的血腥味冲天。随即“霹雳啪啪”的暴雨倾泻而下,将满地的血洗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疫情居家,又是地震不断……真是不知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谢谢宝子们一如既往支持~还有十五章左右完结。 第151章 封锁东凌阁   未时大雨方歇,周锐背着陈文瀚,两人浑身湿透,避过路人和跟踪眼线,从房顶一跃而下,径直落到杜颜真小院内。   莫远歌和江千夜已在院中等候,见两人狼狈不堪地滚落下来,立即上前搀扶起。陈文瀚遭了惊吓,又被暴雨一浇,脸色煞白,浑身不由自主地打颤,见莫远歌犹如看到救星,一把抓住他胳膊,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莫镖头,你们若再晚一些,只怕我们就要天人永隔了!”   可怜他一介文臣,哪遭遇过如此凶险之事。莫远歌搀着他坐下,江千夜和周锐连忙去准备热水和衣衫。   “平安无事就好。”莫远歌递上一杯热茶,“快吃口热茶暖暖。”   趁烧水的功夫,陈文瀚简明扼要将昨夜及今天发生的事跟莫远歌说了一遍。吃了热茶,他脸色稍好了些,却还陷在被刺杀的惊吓中,抱着茶杯的手不停发抖。   “他开始报复我们了!”陈文瀚低声道,“莫镖头,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我们这帮臣子就要被他杀光了。”   “昨夜被杀的不止太傅和太医令两家,据我收到的消息,还有余浩余大人、苗幼之苗大人。”莫远歌道。   “什么?!”陈文瀚脸瞬间又白了个度。这两人的儿子也命丧天阙城,在朝会上积极响应自己,没想到竟都被杀了。   莫远歌起身,背手望着院中被雨水洗得翠绿的桂树:“到了必须给他第二刀的时刻了。若再不行动,将有更多的人丧命。”回头看着吓得一脸苍白的陈文瀚,犹疑了一下,“要不你称病暂不上朝,我再找别人……”   “不!”陈文瀚虽还害怕,却坚定地打断莫远歌,站起来正色道:“我虽一介书生,但也有铮铮铁骨。明枪暗箭可怕,我又如何能退缩。我若退了,下一个遭难的又是谁?”   他走到廊下与莫远歌并肩而立:“皇上倒行逆施滥杀无辜,修筑城墙和登天楼至民怨沸腾,民夫死伤无数,这一役若我们这些顶在最前线的人都退缩了,北梁才是真的完了。”   文人虽弱,风骨却硬。莫远歌转头看着陈文瀚,不由得心生敬意:“陈都尉不畏强权敢为人先的骨气,在下万分敬佩。那事不宜迟,明日早朝,再举大事。”   “嗯。”陈文瀚点头,“从现在开始到明晨这段时间至关重要,我必须联络好可用之人,确保明早朝会万无一失。还请莫镖头襄助!”   莫远歌点头:“放心,我与星河在。”   周锐烧好水招呼陈文瀚:“陈大人快去洗一洗,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江千夜拿了一套自己的衣衫递给陈文瀚:“我看这一身陈大人应当能穿,只能委屈陈大人将就了。”   陈文瀚感激地接过衣衫,冲二人道谢,连忙洗浴去了。   周锐望着陈文瀚的背影眉头紧锁,小声道:“只怕要派些人手跟着他了。”   “嗯。”莫远歌应声,“此人心志坚定,朝中之事还得倚仗他,万不可有失。多派些人手保护他。”   “那其他朝臣呢?”周锐担心地问道,“你看萧景明的手段,只怕要将这些人一个个都除去,我担心这波暗杀还没结束。”   “是没结束。”江千夜抱着胳膊道,“但暗杀已经开始,只怕如今朝中大臣已人人自危,若那几个家伙还不知道出门多带点人手,那被杀了也是活该。”   “星河!”莫远歌制止他口出恶言,随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过话糙理不糙,他们应当有所应对,倒也不必那么担心。”   “我还是多派点人手暗中盯着的好。”周锐始终放心不下,随即叹气,“唉……这都是什么世道,君不君,臣不臣……历朝历代,哪见过这等大规模暗杀朝臣的皇帝。”   “这不就遇到了?”江千夜嗤笑,坐在廊下鹅颈椅上,惬意支起一足,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哎~我说江公子你讲话怎么……”周锐见他跟炮仗一样,不满地怼了一句。   “他心里不痛快,周大哥你就别生气了。”莫远歌拉着他低声道。   发生了一连串的祸事,到处乌烟瘴气,谁心里都不痛快。周锐叹了口气又闭嘴了。   “萧景明也是够蠢的。”江千夜忽而轻笑,“他以为暗杀和构陷能让这帮臣子胆寒,从而放弃追究,事实却适得其反,更激起他们的仇恨和斗志。”   “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周锐回头看了一眼陈文瀚洗浴的屋子,“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咱们这位皇上精通兵法,妄图杀一儆百,却低估了他们为亲人复仇的决心。”   莫远歌蔑然一笑:“萧景明向来自大,自比为天,认为天下臣民皆为蝼蚁。这次便让他看看,他所谓的蝼蚁有多强大,心志多坚定。”   “我通知梁掌门,需把邬文渊从崖底接上来了。”周锐道,“早些做准备的好。”   夜间,东凌阁刚上灯,玉玉在宫人的侍候下沐浴完毕,换上轻薄衣衫坐在案前准备再将国策论温习一遍,便听殿外内侍大声宣道:“陛下驾到!”   玉玉皱眉,这么晚了萧景明来做什么?只得无奈起身穿了衣衫,快步到殿门口跪拜迎接:“儿臣萧楚玉,恭迎父皇。”   他以额触地,眼睛余光看到萧景明和内侍一前一后从自己身边走过。萧景明径直走到案前坐下,他身边的内侍道:“皇上要跟殿下说点体己话,你们都下去吧!”   “是!”宫人纷纷离去。   “玉儿,过来。”萧景明坐在案前语气平缓地道。   玉玉满心疑惑,缓缓起身。只见萧景明一身常服,白发披散,任由青白似鬼的面容暴露于灯火下。他身后站着一个美若妇人的太监。玉玉没见过此人,但听过一些嚼舌根的闲言碎语,大概猜到他是谁。   “父皇这么晚还赶过来看望儿臣,儿臣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玉玉低眉垂目快步走到案前轻声道,“父皇有事,吩咐人来唤儿臣即可。”   “朕来此,是给你看一样东西。”萧景明血红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玉玉小心翼翼地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眸好奇地望着萧景明:“什么东西?”   萧景明只是看着他,不答话。手一挥,站在他身边的阿奴便拎出一个大包袱走到玉玉面前,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对玉玉道:“殿下,接好。”   玉玉满心疑惑,那黑色包袱底部似被打湿了,看形状里面似装了两个西瓜。玉玉知道萧景明不会无聊到大晚上来,支开所有宫人,只为给自己送两个西瓜。他并不想接,把头转向萧景明。萧景明却只是看着他,示意他伸手接。   两年来勾心斗角养成的警惕让玉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面露怯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这是什么?”   萧景明不答,阿奴却坐不住了,十分傲慢无礼地道:“哟,殿下莫非要抗旨不成?”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调,玉玉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乖巧地头道:“公公言重了。”随即转头对萧景明道,“儿臣不敢。”   萧景明不欲拖延时间,径直站起来一把从阿奴手中夺过包袱,“唰”一下打开,两个带着血的人头便骨碌碌滚了下来,在地上乱滚。   两个人头皆须发花白,口微张,满脸惊恐,双眼不闭,死死地盯着玉玉,正是枉死的太傅赵子立和太医令林晨。   “啊~”玉玉惊恐地尖叫,跌坐在地,瞬间白了脸,双眼死死盯着那两个人头,抖如筛糠,三魂没了七魄。   “朕当你当真吃了熊心豹胆,原来还是这般懦弱胆怯。”萧景明丝毫不心疼他,背着手围着两颗人头踱步,“别以为你背地里和这两人的那些勾当,朕当真不知。朝颜可致人心生幻觉,混在香里不易察觉。你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瞥了瑟缩在角落的玉玉一眼,嘴角挂着冷笑:“逆子,你是朕唯一的骨血,朕这次不杀你。这两个人头便算是一个小小惩戒。”他凑到玉玉惨白的脸前,轻声细语道,“你可千万别再跟逆贼通风报信了,否则,朕不吝赐你一条白绫!”   他的话犹如当头棒喝,玉玉顿时浑身冰冷,犹如跌入深渊,惊恐不安地盯着萧景明。   萧景明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捏,面露慈爱,说出的话却如蛇蝎般令人胆寒:“玉儿啊~待父皇大事成功,将那些带坏你的人都杀了,从此我们父子便一条心,永远不再有算计和背叛。你乖乖待着,等举事那天,父皇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玉玉抖如筛糠,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萧景明拍了拍他脸颊,起身对阿奴道:“即刻起,封闭东凌阁。如今逆贼猖獗,宫中已不安全,只有这东凌阁守护精锐。你留在阁中与玉儿待在一起,候朕派人来接你们。”   “是!”阿奴顺从一笑。   待萧景明一走,阿奴缓缓走到瑟瑟发抖的玉玉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位毫无势力的皇子,一双媚眼在他身上一寸寸扫过。   玉玉十八岁,青春正茂,俊美无双,自是比那面恶似鬼的萧景明好看,也令他眼馋多了。这失了宠的皇子在这偌大的皇宫,便是连狗都不如。   阿奴一脚踏在玉玉肩头,凑过去十分僭越地道:“殿下,从今往后这东凌阁,可就是阿奴说了算。殿下想要吃饱穿暖不挨打,可得听阿奴的话哦~” 第152章 复嶂迷晴色   今夜京中许多人难眠,被重兵把守的东凌阁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玉玉的愤怒凄厉的骂声;禁宫另一边,萧景明在文治殿挑灯夜读,专心致志研修手札,根本不知自己唯一的子嗣此时正在遭受灭顶之灾。   于府,于昭东撑着一身病骨,焦头烂额准备营救于玄奕。可怜老将军征战一生,落得满身旧伤,两个儿子一死一下狱,一夜之间又老了许多。   都尉府来人随着下人来报:“参见于将军,轿辇已在府外等候,陈都尉在家中恭候于将军。”   于昭东咳嗽了一声,摆手道:“烦请回禀陈都尉,如今老夫只能顾生不顾死。潭儿已逝,为他报仇固然重要,但当前更要紧的是救他兄长玄奕。此次老夫便不参加了,明日朝会上老夫自当出一份力。”   城郊的都尉府灯火通明,十数乘小轿低调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先到的轿辇由都尉府小厮领着从小门进入。轿中人随即被领到议事厅,陈文瀚一身便服等候在厅内。   莫远歌背着刀匣站在都尉府最高的楼顶,鹰一般的眼眸环视漆黑的京城,注视着黑暗中数乘正在赶来的小轿。同时,埋伏在各街巷暗处的杀手也盯着这几乘轿辇,伺机而动。   乌云蔽日,莫远歌嘴角扯出一抹笑,眼见那有小轿陷入杀手的包围圈,却并不着急。因为还有人守在那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西三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乘四人抬的小轿正在巷子深处,轿中人撩开帘子,警觉地环视四周,想起昨夜多名官员被暗杀的事,后背发凉,连忙催促轿夫:“快一些,这巷子不安全。”   “是,老爷!”轿夫连忙应道。这几日京中多起刺杀,那杀手可是连下人都没放过,轿夫心中也直打鼓,四人抬着轿子飞跑起来。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黑暗中突然冲出一群手持大刀的黑衣人,径直拦住了去路。轿夫见他们拿着明晃晃的刀,吓得立时住脚,惊恐不安地想往后退。谁知转头一看,后面竟然也被一帮黑衣人围住了。   “老爷~”轿夫瑟瑟发抖,立时放下轿子,缓缓往轿辇旁缩。轿中人撩开帘子,只见前后都被人包围了,软着脚走出轿子,环视着前后虎视眈眈的杀手,顿时一声哀嚎跌坐在地:“我命休矣!”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张冷泉,下辈子站队时擦亮你的狗眼!”说完,手中大刀“唰”一下冲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张冷泉砍去。   张冷泉惊恐的眼中倒映着由远及近的刀身,要看就要身首异处,只听“当”一声脆响,那寒刀从中间断为两截,刀断口险险贴着张冷泉脖颈而过。   死里逃生,张冷泉径直吓得神魂出窍,连躲也不知躲了,呆呆地坐在地上,轿夫们见状连忙将他往后拖。   “谁?!”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厉喝,黑衣人纷纷弓腰屈膝戒备起来。原本以为杀个手无寸铁的张冷泉会很简单,没想到有人暗中出手相救。   “大人,他在那!”一个黑衣人指着前方屋顶叫起来。   张冷泉机械地顺着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冷月下,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剑客恣意潇洒地坐在屋脊上,惬意地支起一足,拄着一柄并未出鞘的黑色长剑,冲着众人咧嘴一笑:“啧啧啧,以多欺少吗?小爷我生平最爱管闲事,识相的快点滚,否则休怪小爷剑下不留情!”   为首的黑衣人冷厉地看着房顶上的年轻人,一声令下:“杀!”随即,漫天羽箭冲着屋顶年轻人“嗖嗖嗖”射去。   江千夜玩味一笑,眼看漫天羽箭即将袭来,手中天阙剑“嗖”一声出鞘。领头黑衣人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尚未看清他如何避过漫天箭雨,那人便如鬼魅般径直站到了自己面前。   在月色下,江千夜俊美得有些妖邪气,似笑非笑盯着惊恐万状的领头人,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毒如蛇蝎:“小子,你惹怒小爷了。下辈子呀,看到这把剑绕道走,知道么?”   “唰”一声,一道寒光闪过,尚未回过神来的杀手们见领头人脸部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线,竟是被从中间劈开了。惊愕定格在领头人眼里,随即轰然倒地。   这些人本是武功平平的军汉,眼见对方这般凶残,顿时吓得四散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见他们逃走,江千夜也不追。这些军汉都出自平民百姓家,不过是听命于人。   “恩人啊~”张冷泉这才激动地哭了出来,在轿夫的搀扶下走到江千夜面前冲着他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叩头,边磕边大喊,“张冷泉叩谢恩人救命之恩!”   江千夜不耐烦地抱着剑闪身躲开了他的叩拜,冷淡地道:“记得下次出门多带点保镖~快走!”   说完纵身一跃轻飘飘落于房顶,径直枕着胳膊惬意地半靠在屋脊上:“还有不少倒霉鬼需小爷保护,别跪在这里碍我眼。”   当年天阙城被诛九族,这些失了子嗣的大臣推波助澜功劳不小,若非如今大家目标一致,江千夜才不管他们死不死。   张冷泉老泪纵横,并不知道眼前如金似玉的年轻公子便是天阙少主。眼见他不耐烦,还当是少年英雄脾性怪,不敢惹恩人不悦,暗中又冲着江千夜叩了几个头,在轿夫的护送下往都尉府而去。   斜眼看着张冷泉一行人走出黑暗的巷子,前方便是再无遮挡的宽大街道,要想设伏便不容易了,江千夜转头看向稍远处忽明忽暗的马灯,那是另一个正在赶往都尉府的官员。   “蠢货!这么一盏鬼火,除了召来索命鬼,还有何用?”江千夜冷笑,懒洋洋起身,一跃而起,如鹰隼般划过夜空,飘然落足于那灯火背后的高塔之上。   都尉府附近,莫远歌已击退四五波妄图进入都尉府的杀手,如一尊战神般立在最高的屋顶上,守护着陈文瀚和前来议事的大臣。好在这是见不得光的暗杀,不是大规模军队强攻都尉府,莫远歌应对起来倒是轻松。   都尉府议事厅灯火通明,直到寅时方才灭,诸臣在周锐的人护送下各自回家,准备进宫参加一早的朝会。   东面隐现火烧云,空气沉闷无比。望星楼的小阁楼上,累了一夜的江千夜懒洋洋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远哥,你盯着~我先睡会儿,困死我了。”   莫远歌正眺望禁宫方向,转头对江千夜道:“回房睡,稍后让人给你送早点。”   “不用,我就在这眯会儿。”江千夜知道莫远歌也劳累,即便不能帮他分担,在这里陪着他也好。   莫远歌也想他在这里陪着自己,当即将脱下外袍给他披上,柔声道:“那你趴着歇会儿,稍后我让他们把早点送到这里来。”   “嗯。”江千夜趴在桌上,见莫远歌还望着远处,知道他在担心今日朝会,安慰道,“不用过于担忧,萧景明再跋扈,毕竟是一朝君主,上有皇法下有身份拘着,总不至于大庭广众下蛮不讲理滥杀无辜。”   莫远歌转头一笑:“你快睡吧,往后几日会更忙碌,想要睡个整觉都难。”   话音刚落,周锐“噔噔噔”踩着楼梯上来了,对莫远歌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所有人都安然护送进宫了,这一夜萧景明一个人都没杀成,定然火大。”   “于玄奕呢?能救出来吗?”莫远歌生怕他吵到江千夜,拉着他走到角落,低声道,“于昭东昨夜没来,怕是为于玄奕,顾不上这边了。”   周锐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睡觉的江千夜,转头小声道:“在天牢,难救。于昭东两个儿子皆被萧景明所害,对萧景明自是恨到了极致,只是现在投鼠忌器。”   莫远歌皱眉:“我担心的也是如此,萧景明暗杀不成,寻个借口将其亲人下狱,便彻底扼住这帮人的脖颈。”   “那便不给他机会。”周锐眼中闪过一丝杀气,“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我们有能力将他暗杀,对外只需宣称天子暴毙,也并非不可。”   萧景明如今犯了众怒,在北梁臣民心中,已然变成滥杀无辜、发疯失智、背宗弃祖、一意孤行的暴君,他的死不会引起民愤,反而会令天下无数人拍手叫好。但回头看着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江千夜,想起邬先生和断魂崖底那几万亡魂,莫远歌必须要让萧景明活着认罪、谢罪。   “先搏一把。”莫远歌没拒绝周锐的建议,笑道,“周大哥你说的,是最后的无奈之举。”   周锐抿嘴转移话题:“梁掌门来信说已派人去断魂崖接邬文渊,但邬文渊怕那些玉皿的家人不放过他。”转头看了江千夜一眼,低声道,“最主要还是怕面对江星河。”   那助纣为虐的老狐狸为复仇机关算尽,如今却因怕被受害者报复,竟连仇都不敢报了,果然是谨小慎微又胆小如鼠。   莫远歌摇头轻笑:“他打算在那老鼠洞躲一辈子,躲到老死?跟他说,我保证不会有人伤害他。只要他肯来,一切都好说。”   “好。”周锐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低声道,“那你可把你那小心肝看好,他性子有些古怪,万一哪天不高兴要了邬文渊的命……”   莫远歌笑道:“放心吧,星河不是没分寸之人。” 第153章 虚岩辨暗流   近几日针对朝臣的频繁暗杀,京中风声鹤唳,满朝文武人人自危。修筑登天楼死了许多民夫,监工乃出了名的酷吏,死去的民夫直接埋在登天楼下,受了伤的也因缺医少药,加上日夜不息的劳作,很快被折磨而死,京中百姓见着那处都绕道走。   抬眼望去,四面城墙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为保证速度,登天楼修得很细,高高伫立在那处犹如高昂头颅的毒蛇,已有十来丈高,却还不见封顶。整个京城乌云蔽日,入眼皆是沧桑破败。路人晦气地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这京城处处透着妖邪之气,哪还像个泱泱正气的皇城。”   “快走吧,最近不太平,回去收拾东西投靠娘家去。”妇人拉着汉子低头往家走。   雨噼里啪啦迎头浇下,霎时水雾缭绕,将来迟些的官员浇了个透心凉。文治殿外,陈文瀚手持雨伞快步走到雨中替左有为遮雨:“左丞相,您这么大年纪,怎么不叫个人跟着~这要是伤寒了可怎么得了!”   左有为前日被萧景明逐出朝堂,气得犯了咳疾,又被雨水一浇,身子不停哆嗦:“有劳你了……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是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西北大营统帅章之川也迎了过来,径直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为左有为披上,低声道:“左丞可千万别这么说,您和于老将军是北梁的顶梁柱,于老将军的公子昨日蒙冤下狱,他已然病倒,您若再不管,这满朝文武可还看得见半点希望?”   “唉……”左有为语重心长叹了口气,“皇上一意孤行刚愎自用,老夫若非看在先帝知遇之恩的份上,早就挂印而去了,何苦要来朝堂上丢这张老脸。”   “左丞相,朝中多位大臣或遇刺或意外身亡,小侄欲在朝堂上书皇上请求彻查,还望左丞相能应允。”陈文瀚目光诚挚望着左有为。   “应允”是为何意,左有为自然明白,应允了便要相帮。他听了昨日陈文瀚柳树林遇刺的事,也知他在做什么事。苍老的眼细细打量着年轻人的脸,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思。   左有为将伞还给陈文瀚,意味深长地道:“朝臣死于非命,自该彻查。但老夫受先帝托孤之命,听君令忠君事,休想老夫再为别的事多言一句。”   这老丞相德高望重,只要他肯心平气和跟萧景明说情,萧景明断不会驳他。陈文瀚欣然一笑:“小侄明白。”只要他开口附和彻查朝臣被害一事,陈文瀚自有办法引到天阙城的事上。   随着殿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有序进入殿内,各就班而立。萧景明一身龙袍就坐龙椅上,殿头官立于一侧,冲着满殿文武喝道:“有事者奏闻!”   左有为手持朝笏颤颤巍巍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老臣有本奏。”   萧景明一见他就头疼,皱了下眉,道:“左卿有事请讲。”   左有为站直枯瘦的身子,大声道:“请陛下停止修建城墙和登天楼!连年战争至国库空虚,不过才休养生息两年,北梁还没喘过气来,陛下就开始大兴土木!可知那两处死了多少民夫,又花费多少银两?”他痛心疾首地道,“陛下又召集那么多道士,又要多少银钱去供养?陛下不该如此贪图享乐、好大喜功啊!”   他激越陈词,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满朝文武皆惴惴不安,生怕又惹怒萧景明,这武夫要是又发起疯来,不知道会不会屠了满殿之人?   但萧景明只是静坐不言,青白似鬼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左有为咳嗽了一阵,待平静了些又道:“老臣看着陛下登极,看着陛下一步步强大。陛下要一雪国耻,老臣鼎力襄助,绝不敢让陛下有后顾之忧。打理朝政、梳理税务,让陛下在前线安心打仗,不为后方朝政和军队粮草发愁。”   他叹息了一声,声音和缓了些:“唉……老臣明白陛下这些年的辛劳,也理解陛下功成名就想享受安逸,但不必如此劳民伤财啊!如今赋税繁重,民怨沸腾之下保不齐就要要出那造反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萧景明待他说完,面含冷笑:“左卿说完了?”缓缓起身,不疾不徐背着手走下台阶,环视满朝文武,“诸卿都认同左丞相的话?”血红的双眼扫过一个个大臣的脸,那人便将头低得更低,不敢与他对视。   萧景明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走到左有为面前直直地盯着他:“此事朕自有定夺,左丞相日后不必再提。”   面对萧景明的强势高压,左有为毫无惧色,手持朝笏直面萧景明:“陛下若一意孤行,必将丧失民心!”   萧景明上下打量着他,鼻中冷哼一声,极为不悦地转身往回走:“朕说了自有定夺,左卿休再言语。”一屁股坐在龙椅上,“诸卿可还有本奏?”   陈文瀚手持朝笏站了出来:“陛下,近日余浩大人、苗幼之大人皆被人刺杀……不瞒皇上,前日下朝后,微臣也遇到一伙刺客,若非有人仗义相救,微臣此刻也与他们一样做了鬼!”他深吸一口气,“不知哪来的歹徒如此嚣张,竟敢刺杀官员,这完全是在挑衅咱们北梁朝廷!”   他闭口不谈林晨和赵子立,也不提被下狱的于玄奕,这些人都有确凿罪证,但被萧景明派人暗杀的这几人却清正廉洁找不到什么把柄,萧景明不能无视他们的死,哪怕敷衍也必须要有行动。   萧景明知道这人没死,今日朝上必要发难,不过如今他不会花太多心思来对付朝堂上的人。环视满朝文武,眼神冷得像在看一群死人,萧景明一度连敷衍都不想了。可一想大事要紧,且陪他们将这场戏演完。   “这些狂徒当真大胆!”萧景明寒声道,“着令廷尉一个月内必须破案,抓住凶手处以诛九族极刑!”   廷尉司站出来应道:“微臣遵旨!”   萧景明冷眼看着陈文瀚:“爱卿受惊了,不如回去歇一阵子,近日无事不必来早朝。”   陈文瀚步步紧逼,低头大声道:“微臣有事!”   “何事?”   陈文瀚抬头,毫无惧色:“微臣再次恳请皇上重查天阙城一案。”不待萧景明说话,他又道,“皇上上次要证据,证据微臣已收集到,还请皇上过目。”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正是邬文渊交给莫远歌的那本记录玉皿详细信息的手札。陈文瀚捧着手札慷慨陈词:“此乃天阙圣司邬文渊的记录,当年他哄骗百名童子关在断魂崖投喂冰心丹,称之为‘玉皿’。待玉皿腹中冰潭玉成熟,便剖腹取丹,待抛尸断魂崖!此手札详细记录每一个玉皿年龄、身份、状况,情况上过目!”说完便将手札举过头顶。   此言一出,那些家中有人命丧天阙城的大臣纷纷站出来,同声共气道:“请皇上重新彻查天阙城一案!”这些人正是昨晚在都尉府议事之人,唯有于昭东灰心丧气缩在角落没有站出来。   剩下那些不明就里的大臣一看这阵仗,瞬间明白今日事早已预谋好,一定要让萧景明松口。   内侍迈着小碎步将手札送取回,弓腰呈于萧景明面前。萧景明看着那破旧的手札,粗略能看到里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用小方框圈起来了。这些玉皿都是自己与邬文渊精挑细选出来的,从家世背景再到文武资质皆细细查验,个顶个都是拔尖的好苗子。   可如今,这些人全是一个个冤魂。萧景明下意识往后缩了下,连忙将视线转移至别处。一时间朝堂上空气瞬间结冰,虽无刀兵,却已有剑拔弩张之势。   眼看事情将无法收场,萧景明缓缓站起,压下心头的不安,拂袖怒道:“荒谬!当年的事北梁上下人尽皆知,别有用心之人稍用点心思,便能将受害者底细查个一清二楚。就凭一个破手札和胡编乱造的几句话,就妄图替天阙城开脱,简直狂妄!”   色厉内荏,他开始蛮不讲理了。只听萧景明又道:“朕知道,你们家中都有人死在天阙城,想要为他们复仇的心朕明白,可不能因此被仇恨蒙蔽双眼,再被那些逆贼利用!”   “如今多事之秋,朝野上下风气不正,谣言满天飞,”萧景明寒声道,“一个个不思替朕分忧,反来给朕平添烦恼,要你们何用?!”   陈文瀚深知他发怒是掩饰内心的慌张,顶着雷霆之怒再上前一步,大声道:“此事,左丞相意怎么看?”   左有为一心为北梁,算忠义之士。但他明知天阙城有冤情,却从不在朝堂上替他们发声,是因为觉得此事过去已久,与皇帝大兴土木、征民夫服役、劳民伤财相比,死人不如活人重要。   此时被陈文渊点名,他无法再回避,只得站出来道:“皇上早已还朝,朝中之事自有天子做主。”他抿了下唇,随即还是道,“不过皇上是天子,天子自当聆听民情民愿,相信陛下有所决断,还逝者一个公道。”   看着满殿臣工,一半是害怕自己的,一部分是仇视自己的,剩下的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唯有一个倔强的左有为,勉强算是不含私心一心向着北梁的。   萧景明忽然改了主意,望着满朝文武,犹如望着一群死人:“既然你们三番五次要求彻查,朕若不允,你们也难安心。既是事关北梁朝廷脸面的大事,自不能儿戏。朕答应你们,中秋日在登天楼重审天阙旧案,文武百官、天下万民皆可来见证!”他顿了下,用手指着陈文瀚等人,“事关朕的脸面,若无确凿证据,今日你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说完拂袖而去。   陈文瀚低眉垂首,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祝宝子们中秋快乐呀! 第154章 运筹有决算   日上三竿,望星楼小阁楼上,莫远歌远远望着禁宫方向,眼见烈日下城门处,一个光点有规律地闪了几下,这才放心下来。笑灼颜开,转身拍了拍睡得正香的江千夜:“星河,成了!”   “啊?”江千夜睡眼朦胧,直起身子揉着压麻的胳膊,还没从睡眠中清醒过来,“什么成了?”   “朝堂上之事。萧景明答应重查天阙城的案子。”莫远歌开心极了,这段时间大家的辛劳都没有白费,只要萧景明松口答应重查,那离他身败名裂就不远了。   “快起来,随我出去一趟!”莫远歌兴奋地拖着江千夜往楼下而去。   “去哪?”江千夜打着哈欠。   “去了就知道了。”莫远歌拉着江千夜轻快得快要飞起来了,神采飞扬,烈日直晒不再令人烦恼,热风也觉得清新,路边的繁花草木从未如此美好,连路边的贩夫走卒也变得亲切起来。   烈日当头,火云烧天,城西头水沟边,清风吹着柳树。江千夜热得满头汗,脱了靴子坐在岸边,将小腿浸入冰凉的溪水,满足地喟叹:“啊~舒服!”   莫远歌将收到的信小心翼翼藏于怀中:“今日你最辛苦,走,远哥请你吃蜜水。”   “哪有卖蜜水的?”江千夜眯起眼睛看他,噘嘴不满地道,“这么大太阳把我拉出来就为送一封信,我热得满身汗,一杯蜜水就想打发我!”   “那你还想吃什么?”   江千夜歪头坏笑道:“你有钱么?”   莫远歌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皱眉道:“就这么一点了。”两年不见,他一如既往的穷,“所剩不多的银子全都留给牛牛买米粮了,这还是舅父给的。”   江千夜抱着胳膊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啧啧啧,师父说得没错,跟着你真得饿死。”起身穿了靴子,豪气地拍拍胸脯,“城东有家炙肉可有名了,走,小爷请客~”   夕阳西下,高高的城墙径直将太阳光线挡住,在城中拖下长长的阴影,竟将城遮了一半,暑气因此降了不少。   街边,店家刚把桌椅摆上,便迎来最早的两位客人。江千夜拉着莫远歌寻背靠大树的凉爽位置,店家立即殷勤地凑过来:“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本店的炙五花可是一绝,来半斤尝尝?”   “半斤哪够,要一斤!”江千夜心情好,豪气地道,“还要一斤羊肉,再烤条鱼,其余的菜店家你看着上。”   如今生意难做,难得有如此豪爽的客人,店家高兴坏了,连忙点头哈腰:“好嘞~今日有新上的青梅酒,再给二位上一坛?”   “好。”江千夜从荷包里掏出一锭纹银放在桌上,吩咐道,“味道弄好一点,多放辣。”店家欢天地喜接了银子,准备食材去了。   高墙遮掩,树下也凉爽起来,逐渐有孩童出来嬉戏,老人围坐溪边扇着蒲扇聊天。滋滋冒油的肉串很快端了上来,喷香扑鼻。江千夜选了一串烤得焦香酥嫩的羊肉递给莫远歌,满脸期待:“远哥你快尝尝,又辣又香。”   莫远歌接过羊肉串尝了一口,顿觉满口爆香,唇齿间皆是羊肉的鲜美,又香又辣,满意地点头:“是你喜欢的口味。”   江千夜嗜辣,咬了一口肉,满足地道:“以前唱戏要护嗓子,重油重盐和辛辣皆不能食,如今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倒了两杯青梅酒举杯相邀,“来,喝一个。”   莫远歌举杯相碰,看着那人惬意自由的模样,满眼皆是温柔。半生苦难归来,故人依旧,真好。   酒过三巡,两人吃得欢畅,江千夜眉飞色舞说着以前听来的京中旧事。在袁府时虽没机会出来,但哪条街有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这京城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江千夜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举目四望,“若无那些不堪往事,在这里长大应当也不错。”   望着四周高耸的城墙,莫远歌满心感慨:“不知萧景明在盘算什么,只希望这场战争早些结束,不让无辜百姓跟着受难。”   江千夜随着他目光望去,酒后有些眼花,恍惚间觉得那漆黑高耸的城墙像什么。他站起身来环视四面八方的城墙:“远哥,你看,像不像一个大斗?”   “什么大斗?”莫远歌放下酒杯。   江千夜拉着他站起,指着四面八方的城墙道:“装米的斗啊~我们便身处在大斗的底部。”   “那登天楼又是什么呢?”莫远歌哑然失笑,笑他想象力太丰富。   “嘶~”江千夜皱眉苦思,摸着自己没毛的下巴,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不是大斗,是座大墓!那登天楼便是插在坟头的引魂幡,像不像?”   莫远歌眸光暗沉,陡然被江千夜的话勾起警惕:这城墙修得如此之高,的确有些像墓穴。经十几年刀兵,周边列国都怕了这穷兵黩武的萧景明,谁会不要命地来围攻京城?十丈高的城墙是要防谁?防城外人进来,还是防城里人出去?   莫远歌心头“咯噔”一下,莫非萧景明要屠城?或许他觉得自己此番已无胜算,所以想要拉着满城的人与他殉葬?不,不可能。萧景明虽不仁,但还不至于到如此残暴的地步。他究竟想做什么?   莫远歌越想越不对劲,连忙拉着江星河往杜颜真小院而去:“快走,我要再给舅父写一封信。”   江千夜见他神色凝重,连忙道:“怎么了?”   莫远歌回头看着他:“或许你说对了,这京城若变成一座大墓,我们必须早做应对。”   天色已暗,杜颜真小院灯火通明,四人在院中树下秉烛夜谈。陈文瀚将早上朝堂上发生的事细说了一遍,道:“萧景明虽答应在中秋重审天阙旧案,但最后的要挟真有点失态。”   周锐道:“皇帝也是人,气极了也难免……”   “这第二刀倒是比第一刀斩得痛快。”江千夜在躺椅上惬意地枕着胳膊,“听陈都尉说得精彩,可惜没瞧见萧景明气急败坏的模样。”   “重审天阙旧案的消息一经散出,朝野轰动,江湖各大门派都会派人前来观审,到时登天楼必定人山人海。”莫远歌想到江千夜那句坟墓的话就担忧,“若现场发生意外,全城人往城外涌。”将城门一封,城中之人插翅难逃。   周锐道:“莫镖头放心,我已飞鸽传书宋将军做准备。”他转头瞄了江千夜一眼,用胳膊捅了下莫远歌。   莫远歌知道他想说什么,脸上挂满讨好的笑,柔声道:“星河,有件事需跟你商量一下。”   “何事?”   莫远歌向来不让他操心这些事,如今有什么需要自己决断?见他笑得谄媚,江千夜直起身来警惕地道:“你不会又要我去招惹我师父吧?这次门都没有。”   莫远歌笑道:“怎会?是邬先生……”凑过去对江千夜一阵耳语,见他一脸惊诧,问道,“怎么样?”   江千夜一脸丧气,又躺下了:“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没分寸,不会杀他的。”   周锐一听,这才放心笑了:“我就说嘛,江公子胸有丘壑,最是豁达大度……”   话音未落,江千夜邪邪一笑:“待事成之后再杀他不迟!”   笑容僵在脸上,周锐和莫远歌尴尬相视一看,各自都闭嘴了。   陈文瀚见气氛一时有些怪异,连忙岔开话题:“额~到中秋还有七日,这段时间万分关键,大家要打起精神,做好完全的应对。”   “嗯。”莫远歌应了声,“舅父去接邬文渊,舅娘联络她的老部下,我与星河留守京中,陈都尉盯着前朝动静,周大哥负责保护那些大臣的安危。”   北梁最能打仗的两支队伍,一是萧景明亲自带出的虎贲军,如今虎贲军在柳榭卿手中;二是花家二将的龙虎军,不过随着烂柯门的覆灭,龙虎军也名存实亡。宋晓云不在朝中任职后,她的部下也全都编入别的军队,不过袍泽情谊依旧在,私底下要他们来帮忙也是没问题的。   周锐挠了挠头,疑惑地道:“其实不用了……午时我的人纷纷来报,原本埋伏在各位大臣府外的杀手,竟全都撤走了。”   “撤走了?”莫远歌疑惑道,“萧景明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答应重查天阙城旧案,我们这帮朝臣和他已完全对立,不是他身败名裂,便是我们人头落地。”陈文瀚道,“是以无需再暗杀了。”   “民意难违,何况他被你们逼成那样,不答应也得答应。”江千夜轻笑道,“就看他使什么秘术能扭转乾坤,挽救这败局。”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喜欢~鞠躬~ 第155章 妙手做文章   日暮西沉,一辆豪华马车缓缓来到东城门前。一只皱皮的手撩开车帘,抬头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城墙,黑云压顶,老鸹乱叫着飞掠而过,苍老的眼眸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风无明见马车停了,连忙也撩开门帘,问道:“灵蕴,何事?为何停了?”   方天瑜望着黑压压、山一般高的城墙,面露惊诧之色,道:“师父,常足……你们看那里。”顺着方天瑜手指看去,只见前方两拨民夫正用滚木往城门处运铁门。大铁门高约三丈,宽约一丈,肉眼看去厚度可达一尺,不知其重几千钧?   那庞然大物压在巨大的滚木上,衬得身边民夫如蝼蚁般渺小。民夫个个面黄肌瘦,被晒成了古铜色,赤裸着上身,拉滚木的绳子深深嵌入肩膀,被压得直不起腰,双足努力撑着,痛苦地拉着沉重的铁门缓缓挪动。   监工甩鞭子的破空声震天响,时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谩骂:“废物,使点劲!一个个跟饿死鬼一样,今晚若不将这两扇门装好,全都没饭吃!”   狠毒的鞭子雨点般落于民夫枯瘦的身上,顿起一道道血痕,不时有人惨叫着跌倒。明明已不堪重负,又不得不再爬起继续拉,否则会被打得更惨。   风无明不忍再看,放下帘子闭目叹道:“民不堪命,生灵涂炭!”   风闻征却面含冷笑,望着滚木上的巨门,对方天瑜道:“快走,先去登天楼处。”   风无明担心他身体,扶着他劝道:“天色已晚,父亲已坐了一天马车,不宜再劳顿。先回府,明日再去看吧。”   风闻征倔强地道:“不行!我说去就去!”说完急得不停咳嗽,推开风无明,催促坐在外面的方天瑜,“去!叫那群贱民让开,让老夫的马车先进去!”   巨门刚运到城门处,正好把城门口堵了。若要挪开两扇巨门,又将需耗费很大力气。   “父亲,他们如此可怜,儿子背您走过去可好?明早再来拉马车即可。”风无明说着便想搀扶风闻征。   “老夫堂堂书院山长,朝中门生遍地,出门从来都是高车大马,何时沦落到要自己走?”风闻征固执地推开他,气喘吁吁怒斥方天瑜,“快去!”   方天瑜无奈,只得听命。走过去亮了身份,监工们便挥斥着鞭子让民夫将铁门往两旁挪。风无明下了马车,与方天瑜站在一起,眼睁睁看着民夫挣得面红耳赤,痛苦万分,弯腰驼背拼命。   监工们生怕民夫动作慢了,耽误那豪华马车里大人物的时间,拼命鞭打,口中辱骂不断。民夫们艰难挪开两扇巨门,勉强能容马车通过。   方天瑜不忍心,径直让马夫赶车,自己则跟在马车后低头步行。走了两步见风无明没跟来,转身看着他:“常足,走啊?”   风无明满心绝望:“如此麻木不仁,视人命如草芥,他变了。”随即又苦笑,“或许他从来没变,只是不想伪装了。”   方天瑜无奈道:“那又能怎么办?我们做晚辈的,总不能不管他吧?”   风无明低头整理了下衣襟,抬眼望着黑漆漆的城墙,入眼皆是凄苦:“走吧,将他送回京城府中,待有府中大夫照料,我便离开。”   “常足!”方天瑜拉着他往前走,低声劝道,“你怎么与常乐一般?他还有几天活头,你就不能顺着他点?”   风无明低头不语,心道:或许他正是仗着自己没几天活头了,所以才全然不顾脸面了。   拗不过风闻征,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又到了城中心登天楼处。登天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民夫们喊号声、监工的叫骂声震天响,晚上都在赶工。   登天楼已修了十多丈高,下粗上细,漆黑的楼体内不断有灯火闪烁,民夫们将木材和浇筑的泥浆用绞盘轮滑一点点往楼顶运送。到楼顶处又修得宽一些了,萧景明似打算在楼顶修个露台。   “真是登天楼啊~”马车里,风闻征笑得阴毒,“萧景明以为自己能登天吗?”   “师父,看了登天楼,我们回府吧。”方天瑜站在马车外垂手而立。   “不。”风闻征斩钉截铁打断了方天瑜,环顾着四周,随后目光锁定不远处一座高楼,“去把那楼买下来,为师要住在那里,日夜看着此处才放心。”   “师父……”方天瑜一脸为难,不明白风闻征此举何意。   “快去!”风闻征怒吼,“耽误了为师的大事,要你偿命!”   都病入膏肓了,还不忘拿山长的架子,方天瑜无奈只得道:“弟子遵命。”说完疲惫地转身走。   风无明望着隐入黑云的楼,只觉妖邪之气深重,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一把抓住方天瑜:“灵蕴,京中处处透着怪异,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我不知!”方天瑜面露羞愧,无颜面对风无明,径直挣脱他的手,往那高楼而去。   夜风呼啸,空气中都是山雨欲来的沉闷,风无明站在高耸入云的登天楼下,忽而感到一阵心慌,颤声道:“这北梁啊,病了,病得药石无灵。我要回危柱山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再不来这京城了。”   这世间的繁复和人心的斗争,风无明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想寻个清净闲适处,容得下一方书桌,教书行医,恬淡闲适。   万灵山终年冰雪不化,寒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半山腰便能看见子虚观。风无忧担心杜颜真撑不住坠马,与他共乘一骑,撑着他昏昏欲睡的身体。日夜不息地赶了两天,终于到子虚观了。抬头望着前方隐入云中的飞檐廊阁,风无忧心头一松,拍了拍紧抱自己腰间的手,提醒道:“颜真,醒醒,我们到了。”   “唔~”杜颜真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望去,果然是子虚观,“我还没来过,不知紫阳师兄长什么样。”   “去了就知道了。”风无忧一夹马腹,加快了脚程。   清明殿敞亮,香炉青烟袅袅,紫阳真人更苍老了。佝偻着身子盘腿而坐,一边烹茶,一边听杜颜真说话。   紫阳真人苍老的面容满是慈蔼的笑,颤巍巍递上一杯清茶:“想不到,老道有生之年还会有师弟。能见上小师弟一面,见逆道之罚有了传承,老道再无憾了。”   杜颜真恭敬地双手接过茶,望着须发皆白的师兄,问道:“紫阳师兄,你可知师父有一本叫《九宫秘术编撰》的书,里面记载了哪些秘术?”   紫阳真人捻须苦思,半晌才道:“《九宫秘术编撰》是师父后来所撰,老道无缘得见。但师父生平自创秘术皆是堪舆、除祟、求雨一类的利民之术,师弟你说皇上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修建城墙和登天楼,在老道看来,倒像是妖邪之术,绝非师父所创。”   说完又给风无忧递上一杯清茶:“早闻云章公子人中龙凤,但从未得见。书院与子虚观同宗同源,如今摒弃前嫌再度携手,老道欣慰呀。”   风无忧连忙接过茶杯,面露愧色:“真人,我……我没有护好他,让他被我父亲暗中下毒……我……”   紫阳真人细细打量杜颜真,一脸慈蔼:“让老道看看。”拉过杜颜真的手,闭目细细为他把脉。   “师兄~”杜颜真刚开口,紫阳真人便摇手打断了他,只好闭嘴,无奈与风无忧对视一眼。   清明殿静谧安宁,茶香四溢,确是好个清修之所。杜颜真很快静下来,待紫阳真人把脉。半晌,紫阳真人睁开眼,慈蔼地望着杜颜真,眼神安宁。   “真人,如何?”风无忧连忙问道。   紫阳真人不答,目光细细扫过杜颜真的脸:“老道一生碌碌,没做过什么建树之事。本以为要老死在这观中,但师弟和云章公子的到来,令老道茅塞顿开。”他说这话时眼里蕴着微光,一扫之前老态龙钟,人都精神了几分,“老道此生还有两件事必须完成。”   “师兄,你……”杜颜真不知他所言何意。   紫阳真人却转头对风无忧道:“公子可到殿外等候片刻。”随即对杜颜真道,“师弟虽天纵之才,但老道比你年长,自信清虚神功练得比师弟要强一些。”   “师兄,不行!”杜颜真猜紫阳真人想用清虚神功为他疗伤,连忙制止。紫阳真人早年过度使用清虚神功伤了根本,如今耄耋之年,如风中残灯,再用一次只怕会没命。   紫阳真人面露微笑,忽而出指如风在杜颜真脖颈上一点,杜颜真瞬间软倒下去失去意识。风无忧大惊,连忙扶着他,满脸诧异。   紫阳真人缓缓站起:“风公子先到殿外等候片刻,待老道为他医治。”   风无忧眼见他如此瘦弱苍老,站都站不稳,虽万分希望治好杜颜真,可又如何忍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此消耗性命。心中为难不已,颤声喊了声:“真人~”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紫阳真人点头示意他放心:“他是老道唯一的师弟,又是逆道之罚执刑人,老道必须治好他,还望公子成全。”   老人慈蔼又纯善,风无忧想起自己那阴险自私的父亲,真是无地自容。眼睛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跪地冲着紫阳真人“呯呯呯”磕了几个响头,狠下心肠转身出去。   站在殿外被冷风一吹,风无忧稍稍平静下来。远山如黛,唯有这万灵山冰天雪地,圣洁如光,给这凡尘俗世平添一处净土。   若这世间真有圣地,绝不在书院,而在万灵山。 第156章 狭路逢仇敌   越近中秋,京中局势越发紧张。风闻征如愿住进了登天楼旁的高楼,他让弟子将床搬到楼上,径直住在露台上。他病入膏肓,药石无灵,饭食都不大能进,却只要醒来便仰望着登天楼,浑浊的老眼透着阴毒,时不时自言自语,状如疯癫。风无明知他就这几日光阴了,不敢离去,与方天瑜侍寸步不离奉其左右。   登天楼马上要完工了,修了数十丈高。因短期内要达到萧景明要求的高度,楼体上半部修得狭长逼仄,顶端高耸着巨大的露台。远远望去犹如毒蛇直立着细长的身子,顶着个硕大的头颅,让人心生畏惧。怕那细长的楼体撑不住巨大的露台,倒塌下来,便在楼四周拉了四条儿臂粗铁索,从楼顶垂下,深入地底。   “这是给城中百姓埋了一颗炸雷。”方天瑜摇头叹息,仔细为风闻征擦身。风闻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青中带白,气息奄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有好戏看了。”   风无明皱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儿劝您离开。”   风闻征闻言大怒,哆嗦着手随抓起身边东西朝风无明砸去,口中怒骂:“滚!逆子~咳咳咳……跟常乐一样,逆子!快滚!老夫死也不要你们管!”   深知他随时打骂人的脾性,床边不会摆放任何硬物。风无明被手帕、被褥砸了一身,绝望地看着自己发疯的父亲,寒声道:“常乐因何不在,父亲心知肚明!”   “是他该死!咳咳咳……”风闻征脸红脖子粗吼了一句,气得捂着胸口直咳嗽。   风无名气得往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方天瑜一把拉住他劝道:“常足!算了。”随即有些不耐烦地将暴怒的风闻征摁在床上,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劝慰,“师父,气大伤身……”   “滚!你也滚!咳咳……”风闻征咳得如同拉破风箱,枯瘦颤抖的手却劈头盖脸直抽方天瑜,打得劈啪作响。   因他没什么力气,方天瑜倒是丝毫不在他的打骂,耐着性子给他擦嘴边的口痰。   望着那蛮不讲理却又油尽灯枯的老人,风无明心里仅剩不多的父子情也在骂声中消失殆尽,一心只想待他咽气后替他收尸。   风闻征打够了,随即又指着风无明痛哭怒骂:“老夫堂堂书院山长,文才武略皆为世间楷模,一夜之间被害得身败名裂武功尽废,你们这两个逆子可曾半分体谅过我!都帮着外人来气我!”   “我为朝廷育无数人才,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子女……为什么我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为什么!”   望着哭得撕心裂肺,苟延残喘的父亲,风无明心中半分难过也没有,只觉得他可怜可悲。   城西杜颜真小院,江千夜抱着胳膊审犯人般斜视着须发皆白的邬文渊,嘴角挂着冷笑。邬文渊被周锐强行推进院子,就坐在江千夜对面,被他能杀人的眼神直视着,无处可逃。而周锐则正忙前忙后给邬文渊准备住处,没注意到邬文渊的尴尬处境。   邬文渊不识江千夜。他本不肯上崖,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梁奚亭连哄带威胁弄了上来,连夜被送进京城。多年在崖底不见天日,不知世上早已沧海桑田,连日来所见所闻皆让他心惊胆颤。眼见那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眼神杀气必现,邬文渊心头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子这么瞧着老夫做什么?”   江千夜不答,只是盯着他,犹如猎豹盯着猎物。看着那老狐狸的面容,幼年天阙城一些人和事慢慢浮现眼前,这老东西便是其中一个,只是那时尚不知他身份。   莫远歌进院门将门插上插销,转头便见江千夜虎视眈眈盯着邬文渊,连忙走过去用半边身子遮住邬文渊,满脸堆笑:“星河,这位便是邬先生。”他顿了下轻声提醒道,“我的命便是他救的。”   邬文渊心头一凉,心道:真是冤家路窄!活该现世报!幼兽已大,猎手却老,如今狭路相逢,老夫焉有命活?一把抓着莫远歌衣袍下摆,犹如抓住救命稻草。   江千夜眼睛一寸寸扫过邬文渊,这才将视线转到莫远歌身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打算让他住这院子?”   “邬先生万般重要,必须保证万无一失。”莫远歌凝视着他,“只有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见他如此护着那老东西,说出的话听着更是刺耳怪异,江千夜冷笑,白了二人一眼扭头就走,只留下个生气的背影。   周锐正抱着一堆杂物出来,被江千夜气冲冲地地一撞,差点一趔趄摔倒,怀里的东西掉了一地。那罪魁祸首却头也不回径直回房去了,“呯”一声关上门。   “这少爷脾气也太大了吧?”周锐揉了揉肩膀,皱眉拾起地上东西。莫远歌连忙上前相帮,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周大哥,我替他向你道歉。”   周锐豁然一笑:“嗐,这有什么。”随即有些幸灾乐祸地凑过去低声道,“后院起火,莫镖头可千万保重。”   莫远歌脸一红,连忙岔开话题:“劳烦周大哥给邬先生收拾出一间屋子。”将东西还给周锐,随即羞赧指了指江千夜房间,“我去哄哄他。”   周锐摇头笑道:“去吧!”   莫远歌走到门口,轻叩门扉,小心翼翼问道:“星河,我能进来吗?”   “腿长在你身上,爱进不进!”江千夜在屋中没好气地道,“或者,你可以滚去跟那老东西睡一屋,贴身保护他!”他怒气匆匆,含着不讲道理的拈酸吃醋。莫远歌生怕人听到笑话,连忙进去把门关了。   江千夜侧躺在床上,脸朝床里,光从微微起伏的背影就知他有多生气。莫远歌不由得有些无措,手心出了汗,不知该怎样才能灭了这点燃的炮仗。   “星河~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他坐在床边,手轻放在江千夜胳膊上,讨好地道,“你就看在远哥面上,莫为难他,好不好?”   江千夜一听更火大,“噌”坐起来直视着他,怒气冲冲道:“我为难他?你哪只眼睛看见了?而且,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你凭什么向着他?”说完又气冲冲躺下,没好气拉过被褥盖着自己。   莫远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生怕再说错什么惹得他更生气,只得厚着脸皮在他身边躺下,凑过去轻蹭他后脑乌发,柔声哄道:“远哥说错话了~你原谅远哥好不好?嗯?别生气了~”   江千夜胳膊肘往后一顶,狠狠戳向莫远歌胸口。“咚”一声,疼得莫远歌皱眉呼疼:“啊~好疼,疼死我了~”   “活该!”江千夜没好气地低骂,气鼓鼓往床里挪,阴阳怪气地道,“你这么向着那老东西,去让那老东西疼你去!”   他这醋也吃得太不讲道理了。莫远歌忍痛贴过去一双手紧紧搂着他,不容他挣扎,亲吻着他耳朵,把最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脖颈里,惹得怀中人惊喘连连,想躲躲不开,想反抗也反抗不得,被逼得带着哭腔道:“莫远歌~你欺负人!”   莫远歌不放过他,一手抓着他手腕,一周抚摸着他战栗的肌肤,软舌毫不留情继续亲吻,惹得江千夜不住低声喘息:“不行~放开我~”   莫远歌在他耳朵里轻声道:“不生气我就放开你~”   低沉的嗓音,灼热的呼吸,直直喷进耳朵深处,抓耳挠腮的痒,心都颤了。江千夜再耐不住,只觉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低声求饶:“你先放开我~”   莫远歌不折磨他被吻得水光潋滟的耳朵,转而在他脖颈亲吻起来,却不敢放开他手。江千夜这才松了口气,委屈地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星河,你吃醋的样子叫人好想欺负~”莫远歌贪婪地一寸寸吻着他脖颈脸颊。但鉴于上次的教训,在江千夜气消前再不敢大意放开他。   江千夜被他亲得浑身酥麻,手腕却被他捏得死死,丝毫不得动弹,只得轻声道:“你放开我~我不抓你。”   莫远歌闻言,冒着被抓成花猫的危险放开了他。捧着江千夜脸颊,温柔地注视着他被欺负得有些带泪的眼,柔声道:“你要是实在气不过,远哥任由你打骂撒气,但现在大事为重,你多担待些,好不好?”   发脾气胡闹,不过是有人宠有人惯,江千夜如何不知邬文渊的重要。他望着莫远歌,眼中怒气渐渐化为哀戚:“远哥,你不恨他吗?是他把你害成这样,我们此生所有的苦难都是这老贼带来的……”   “如何不恨。”莫远歌将脸颊埋进江千夜脖颈间,声音带着几分暗哑,“恨不得生啖其肉,可是事已至此,他不过是听命于人,自己也受到了惩罚,还救了我一命,在我这里,他算功过相抵。至于他对别人犯下的罪孽,自有那些人的家人向他讨债。”   “抵什么?怎么抵?”江千夜不服气地道,“难道杀一个人,再救一个人,之前杀人的罪过就可以不追究了吗?”   莫远歌闻言抬起头来看着他,皱眉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江千夜眼珠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依我看,待他指控完萧景明,没用了,就杀了他!他杀了多少人,就在他身上割多少刀,一刀都不能少,让他也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看着他精致俊秀的面容,明明生得跟仙人一般,面上的神情、出口的话却狠毒。他的戾气是在太重了,莫远歌暗自叹息,看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带着几分怜悯,低头用脸颊去蹭他胸口,逗趣道:“你这小小一颗心哪装得下这么多仇恨?都给我倒出来,只许装风花雪月和吃喝玩乐。”   他脸颊蹭得江千夜瘙痒难耐,“咯咯”直笑推开他:“哈哈哈……那我不是成了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   莫远歌看着他的脸,盯着那双俊秀的桃花眼,认真地道:“我真希望有能力让你变成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每天无忧无虑,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水墨丹青,诗酒花茶,有空了练练剑,想吃什么远哥给你做,不好吗?”   望着他如此诚挚热切的眼神,江千夜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话,鼻头一酸,双臂缠上他脖颈,把他拉向自己怀里,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红了眼圈,嘴上却倔强地道:“有什么好的……”   “我说真的。”莫远歌温软的唇若有似无触碰着他脖颈皮肤,“这便是我想让你过的日子……我将以此为目标,拼尽全力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   如此暖心的承诺,江千夜的心便是冰块也要被他无限的温柔融化了。江千夜再不跟他犟,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心酸得不像样,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掩饰自己的情绪:“听舅父说,那老东西摸过你,哼!气死我了!”   莫远歌皱眉:“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摸他没摸过的地方!”江千夜坏笑,不怀好意的手已然悄悄覆上莫远歌的后腰。   莫远歌一把抓着他手,径直将他压在身下,舌头钻进他口腔勾缠他软舌,将他所有的不满和醋意封在嘴里,霸道地断了他的念头。   江千夜被他一亲便软如一滩烂泥,酥麻犹如过电一般,只剩下喘息。莫远歌放过了他,盯着身下眸光潋滟的人,见他面色潮红已深陷情欲中,轻轻将他拥入怀,身体紧贴亲密无间:“星河,你真好。”   一切恨意和不满都在如水的柔情里消散无踪,江千夜躺在他怀里拧着眉毛小声道:“真是栽你手里了……”   莫远歌低头含住脖颈皮肤轻轻吮吸,直到白皙的皮肤现红痕才放了他,盯着那张欲罢不能的脸,挑眉道:“老想着翻身,看来是没好好满足你。今晚远哥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你。”   周锐收拾好屋子,天已黑尽。站在邬文渊身后,见莫远歌二人的房间悄然灭了灯,笑道:“邬先生呀,您老人家这条命算是保住了。”推着邬文渊往另一个房间而去。   “这……”邬文渊一脸惊诧,随即明白过来,悄声问道,“他俩……竟是断袖之癖?”   周锐笑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打听这些。”说着将邬文渊抱到床上。   邬文渊坐在床上,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在断魂崖,莫远歌肯帮他服药,又总是那般关照他,原是这层关系。”   “打住。那会儿都是小孩子,懂什么?”周锐听不得这些,皱眉道,“定是后来各自长歪了。”   邬文渊拉被褥盖住自己残缺的腿,小心翼翼问道:“周大侠,梁掌门为何不来?”   “梁掌门留在城门口接应。”周锐打水给他擦脸,“我们都安排好了,您老人家只需好好养着,莫操心这些。”   “有劳周大侠。”邬文渊歉疚一笑。   周锐服侍他睡下,熄了灯便关门走了。待他脚步声走远,邬文渊缓缓坐了起来。他没有点灯,反而慢慢摸索着下了床,双臂努力撑着残缺的身躯坐上轮椅,轻轻往前推动轮椅,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竖起耳朵倾听隔壁的动静,正好听到江千夜关于“杀一人救一人,功过相抵”的言论。   他脸一白,随即沉着脸慢慢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莫远歌虽开解了江千夜,劝得他放弃事后向自己寻仇,但邬文渊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的结局。   一个助纣为虐、坏事做绝的人,即便他江千夜放弃向自己寻仇,那百名死于天阙城少年的家属呢?他们也会释怀吗?   他怕死,怕得要命,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苟活,可是活得毫无尊严,猪狗不如。低头看着自己失去的双腿,还有那双腿间原本该有的东西也没了,连男人都算不上。   他忽而冷笑,隔壁小两口打情骂俏那么刺耳,刺得他满心嫉妒,又满心心酸:可悲,放眼望去,这世上亿万万人,却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活着。   他关了窗,推着轮椅缓缓朝着黑暗中走去,一声绝望的叹息,暗自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原本还想救回莫远歌后自己就能痛快复仇,太天真了。这世界容不下自己这样双手沾满鲜血之人,最好的归宿,便是与萧景明同归于尽。   黑暗中,他摸索着桌上的火折子,点了灯,从一旁的小包袱里取出一包药粉和几样精巧的工具,开始连夜制作东西,准备在中秋日给萧景明送上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之前漏更了,特此补上,后面章节顺延,谢谢大家。 第157章 护驾东凌阁   八月十三夜,柳榭卿不负皇命,终于在中秋前将城墙加筑完成。火把高照,城门口处,他与城门官做了交接,望着那边巨大的城门,好奇地问道:“郑大人,不知皇上要这么重的城门做什么?”   城门官将印信收了,令人前去指挥民夫,转头对柳榭卿道:“这事下官不知,咱们都是听命办事,哪敢胡乱打听上意。”   柳榭卿点头:“也是。此间事了,郑大人,在下告辞。”说完转身欲走。   “柳将军留步!”城门官在他身后喊道,“皇上有令,请柳将军交接完马上进宫,皇上在文治殿候着柳将军。”   此时已快三更,萧景明竟要他进宫,莫非有什么要紧事?柳榭卿心头疑惑,微微一笑,颔首道:“是。”   本打算修完城门便远走高飞,谁知萧景明竟又传召。此时若抗命离开,自己倒可以一走了之,可柳氏其他族人就会跟着受牵连;若是应召进宫,谁知萧景明又会给他安排什么差事?   夜风吹着柳榭卿衣衫,他拉了下衣领,前思后想毅然决定进宫:天阙旧案重审在即,京中暗潮涌动,几日之间涌入许多江湖人士。这是一场北梁臣民与天子之间的较量,届时登天楼定会大乱。既然自己无法离开,不如直面应对。有自己在萧景明身边看着,若他有异常举动,也好及时提醒江千夜应对。   文治殿只点了一盏幽幽烛火,萧景明坐在案前,正与一白发老道低声密语。两人面前摆着那手札,上面多处被萧景明用朱砂标记出来。   “陛下,柳榭卿来了。”内侍在门口轻声禀报。   “宣。”萧景明直起身子,随即对白发道人道,“有劳赵真人回去再研究那处,确保万无一失。”   白发老道起身拱手:“老道遵旨。”说罢起身从后门离去。   柳榭卿从城墙处下来便径直进宫了,穿的还是白日监工的衣衫,走进大殿冲萧景明行跪拜礼:“末将柳榭卿参见陛下,不知陛下这么晚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   萧景明收了手札,起身背手缓缓走下高台,朝柳榭卿而来:“平身。柳卿差事办得很好,朕心甚悦。”   柳榭卿起身,低眉垂目:“谢陛下。”见萧景明靠近,往后退了两步,保持与他三尺远距离。   萧景明将他的抗拒看在眼里,血红的眼盯着他脸颊,不动声色道:“柳卿消瘦了。”   柳榭卿不想跟他虚与委蛇,低着头不吭声。   萧景明面含冷笑,道:“柳卿知道朕近日在谋划何事吗?”   柳榭卿冷淡地道:“末将不敢揣测圣意。”   萧景明出其不意凌空一点。只听“嗖”一声,柳榭卿顿觉四肢麻痹无法动弹,连丹田之气都无法调动,竟被萧景明点了穴。   柳榭卿大惊失色,没料到萧景明会偷袭他,拼了命欲催动内力,惊恐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萧景明走到他面前,冷眼看着柳榭卿白皙的额头挣出了汗,伸手拍了拍他肩,寒声道:“朕视你和常乐为知己好友,可你们一个远走他乡,一个表里不一,真令朕伤心。”   柳榭卿挣了片刻,发现不仅丹田被完全冻住了,甚至肚腹处还开始隐痛。他难受地闭了眼,直后悔方才没有不顾一切地一走了之。   “陛下,末将对您忠心不二……”肚腹处的痛感越来越清晰,柳榭卿声音虚弱起来,“末将冤枉……”   萧景明凑过来,血红的眼一寸寸扫过柳榭卿俊美却痛苦的脸颊,轻声叹道:“多俊的一张脸,朕真喜欢你的《战清原》……若朕真有你戏台上那般堂堂相貌,该多好。柳卿,事成之后,你日日为朕唱《战清原》,可好?”   听着他的话,柳榭卿似迎头被浇了一盆水,从头凉到脚:原以为他让自己卧底望星楼是让自己替他看着朝中,没想到他只是喜欢自己戏台上所扮的模样!   因为他私心的癖好,自己大好青春年华,本该驰骋沙场光耀门楣,却生生困在梨园十多年,何其不甘,何其愤恨!   “陛下……您好狠!”柳榭卿睁开眼,眼里的火焰似要将萧景明吞噬,“您这么对末将,不怕遭报应吗?”   萧景明面含不屑冷笑:“朕乃天子,天下臣民皆为朕所用。”他凑到柳榭卿面前,傲然道,“你该庆幸自己对朕还有点用,否则早跟江海平一样下地狱了!”   好自私的话,好凉薄之人!可回头看看天阙城、花白露、花允武、花允文、于玄奕、莫远歌等,哪一个不曾为萧景明立下功劳?待他们对萧景明无用之时,便是被舍弃之日,诬陷、暗杀、借刀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的确该庆幸,他一辈子恢复不了容貌,自己才有命活到现在。柳榭卿心中燃起斗志,打定主意,面上恢复恭顺,低眉垂目,一副丧气认命模样。   “柳卿向来识时务,相信此次也不会让朕失望!”萧景明拂袖,寒声道,“你与那天阙逆贼有来往,被他带偏,朕这次不计较。但为保万无一失,在大事将成之前,你就待在宫中寸步不许离开!”   说完一掌斩向柳榭卿脖颈,柳榭卿便软倒在地,昏睡过去。   萧景明瞥了柳榭卿一眼,大踏步朝案前走去,唤道:“来人,将柳榭卿送至东凌阁,交由阿奴看管,待八月十五送往登天楼顶!”   “是!”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拖着昏迷不醒的柳榭卿出了文治殿。   柳榭卿昏昏沉沉将醒未醒,只觉脖颈和肚腹钝痛袭来,十分难受,稍一扭动,发现手脚都被捆着。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灯火昏暗中一双黑靴朝自己走来,那人蹲在自己面前,一张妖冶的脸顿时映入眼帘。阿奴笑眯眯地盯着柳榭卿:“哟,终于醒了。”   柳榭卿警觉地坐起环顾四周,只见玉玉端坐在木头椅上,头发蓬乱,脸有淤青,正紧张地盯着自己。殿中除了阿奴再无旁人,灯火昏暗,透着阴森。   柳榭卿暗用内力,发现丹田依旧如一潭死水。萧景明功力远在他之上,柳榭卿知道挣扎无用,靠着柱子无视阿奴,朝玉玉无奈一笑:“殿下,末将来陪您了。”   玉玉颤声喊了一句:“柳将军……”他声音透着恐惧,俊美的双眼蕴着担忧,竟是在担心柳榭卿境况。   阿奴见柳榭卿不理他,冷哼了一声,一脚踏在柳榭卿肩头,蔑然道:“好你个柳榭卿,竟敢不理我,可知如今我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你的命?!”   柳榭卿可不是玉玉这样的毛头小子,哪能这么容易被他吓住。背靠柱子凝视着小人得志的阿奴,开口便是嘲讽:“我堂堂虎贲军统帅,三代为将,连皇上都不能随便要我性命,何时沦落到任由你一个阉人拿捏?滚远些,别惹我生气。”   阿奴收了腿,围着柳榭卿打转,冷笑道:“不愧是能扮战神的梨园头牌,都被五花大绑了还嘴硬!”蹲下来饶有兴趣盯着柳榭卿的脸,贪婪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脸颊,“这张脸真绝色,啧啧啧……听说柳将军练的伍家枪,到逍遥境便要保元阳,不能近色,如今可要便宜我了。”   听着这话,柳榭卿心头一惊,一边惊诧这阉人竟如此大胆,一边明白了玉玉方才为何那般看着自己,看来这小殿下在太监手里吃了不少苦。   柳榭卿睁眼怒喝:“大胆!”他眼神如刀,杀气四溢,暴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久久回响。内力虽被阻,但他还是世间顶尖高手,阿奴下意识退了几步,哆嗦了一下。   “好好好!”他恶狠狠盯着柳榭卿连说了三个好,“看你熬遍我这里所有刑具,还能不能如此嘴硬!”说完便转身去玉玉身后取下一根三尺长的狼牙棒。   柳榭卿这才注意到,玉玉身后的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刑具和兵器,有的连柳榭卿都没见过,太监阴司的手段果然阴毒狠辣。   见阿奴气急败坏取了棒子朝柳榭卿走去,玉玉吓得脸色煞白。他太明白阿奴的手段,惊恐不安大喊:“住手!不许伤害柳将军!”说着剧烈挣扎起来。   柳榭卿这才发现,他四肢竟都被绑在椅上,难怪他不曾动弹。自己都深陷淤泥,却还想将他人拉出来,小殿下赤子之心如此难能可贵。柳榭卿的心瞬间被揉了一下,冲快急哭的玉玉一笑:“殿下不必担心,这阉人伤不了末将。”话虽说得轻松,但内心却急如火烧,捆在身后的手努力摸索绳索头,试图解开。   阿奴走了一半,听到玉玉哭喊,转头盯着他,嘴角扯出一抹邪笑:“殿下莫不是也想尝一尝这狼牙棒的滋味?”说着转身朝他走去,“或者,你想替柳榭卿挨打?”   见他手持棒子朝自己走来,玉玉吓得脸青嘴白,下意识往后挣扎,惊恐不安地哭道:“不!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   堂堂皇子,凤子龙孙,竟被一个阉人欺负到如此地步!柳榭卿眼里似要冒火,额头挣出细密汗珠,忍着手腕被勒出血痕的剧痛,手指弯曲到非常人的姿态努力去够绳索头。   玉玉惊惧的双眼倒映着阿奴的身影,每靠近一步,心里的恐惧便增加一分。眼看他高高举起棒子,玉玉绝望地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流。不知这一棒下去,身上又要新增多少个血孔?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柳榭卿目龇欲裂怒喝。   布满尖刺的棒子在距离玉玉胳膊一寸远处戛然而止。阿奴转过头来看着柳榭卿,咧嘴狞笑:“柳将军意欲何为?”   柳榭卿胸膛急剧起伏,忍着剧痛,嘴角挂着冷笑:“你不是眼馋我吗?为难他做什么?你过来,我成全你。”   阿奴心中疑惑,但柳榭卿被封了丹田又被捆得结实,就是天神再世也无法反抗自己。当即收了棒子,笑盈盈走过去,伸手抬起柳榭卿下巴,轻挑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柳将军果然比殿下识趣,也比他有意思多了。”   柳榭卿脸色惨白,一双俊美的眼直视阿奴,笑靥如花:“你不过一个奴才,竟敢如此对待殿下,不怕皇上知道扒你皮么?”   “哈哈哈~”阿奴笑得张狂,起身背手道,“你二人早已失了圣心,皇上留着你们,不过权充玩物,当狗玩呢!否则就我和他长生不老,漫漫人生该多无聊!”   玉玉和柳榭卿震惊:长生不老?萧景明这些异常举动,竟是想长生不老?两人相视,迅速交换眼神。柳榭卿原本已解开的手悄无声息背在背后,假装还被捆着,不动声色问道:“公公,皇上做这一切,是想长生不老?”   “当然!”阿奴傲然道,随即蔑然看着柳榭卿,“皇上乃战神,这么多年来,他想做的事哪件失手过?如今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最好擦亮眼睛,看清谁才是主子!”   柳榭卿眼中微光一闪,换上一副顺从的笑容:“原来如此。方才是我放肆了,公公莫生气。不过历代帝王都想长生,却从未有人能寻到真正的长生之道,公公如何笃定皇上就能成功?”   阿奴不上当,邪魅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们二人算走运,有幸能跟着长生。”随即十分大胆地伸手抚摸柳榭卿脸颊,轻笑道,“好好服侍我,往后少不了你好处。”   “狗贼,你休想!”柳榭卿藏在身后的手快如闪电一拳砸在阿奴脸上,顿时将他打倒在地,直愣愣地晕了过去。   柳榭卿虽不能用内力,但身手仍在,那一拳极重,哪是阿奴这孱弱的太监能承受的。趁阿奴倒地不起,他三两下解开自己脚上的绳索,跑过去解玉玉的绳子,嘴里轻声安慰:“殿下莫怕,末将马上给您解开。”   玉玉手腕脚腕的绳子深深勒进皮肤,已然肿胀。柳榭卿不敢太使劲,生怕弄疼了他。“柳将军……”玉玉颤声催促道,“快些,等他醒来就来不及了。”   东凌阁有重重守卫包围。不过阿奴为方便他对玉玉行不轨之事,将守卫赶得较远。柳榭卿快速解开他双手,正待解开双脚,阿奴猛地醒来,挣扎着朝着门外跑去,边跑边扯着嗓子杀猪般嚎叫起来:“来人~逆贼要逃!”   柳榭卿抬头一看,阿奴捂着脸颊已跑到门口,要追已是来不及。心头一紧,连忙加快速度解开玉玉双脚绳子。玉玉被捆时间太久,双脚血脉不通,被柳榭卿扶着刚站起来,又跌坐在椅子里,竟是无法站立。   听着外面守卫整齐的寒甲声,玉玉脸色一白,转头对柳榭卿道:“柳将军你自己逃,别管我了!”   “砰”门被撞开,身着全副武装的守卫鱼贯而入。柳榭卿心一横,俯身抱起玉玉朝后走,将他放在墙角,从墙角取来一根长铁棍握在手中:“殿下放心,末将哪都不去,今日拼死也要护殿下无恙!”   阿奴跟在守卫后面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冲着守卫道:“给我拿下!”   柳榭卿手持长铁棍挡在玉玉面前,俊美的双眼燃起斗志,嘴角扯出一抹笑:“正好,许久没练手了,不怕死的大可以来试试!”   “给我拿下!”阿奴一声令下,守卫潮水般朝柳榭卿涌去。   柳榭卿眼中暴起杀气,手中木长铁棍宛若灵蛇般游动起来,棍身急速划开气流,竟震得人耳膜生疼,光影迷离中,瞬间击倒一大片守卫,棍稍所到之处,碰着便是非死即伤。   一片哀嚎声中,只见他手持长棍弓腰警惕,眼神凶狠如恶狼,牢牢将玉玉护在身后,竟是无人能靠近二人一丈之内。柳榭卿虽不能动用内力,身手依旧让人望尘莫及。   “柳将军当心!”玉玉伤得太重无法起身帮忙,望着柳榭卿的背影眼窝发热。   “殿下放心。”柳榭卿浑身杀气四溢,近两年来的压抑瞬间爆发,终于找到个值得拼命保护之人,即便不用内力也生猛如虎,吓得守卫一时不敢上前。   “废物!他不能用内力,给我拿下!”阿奴发疯般怒吼,后面的守卫又如潮水般涌上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世间,总有你值得守护的东西。   因为大结局卡文,好几天没更新,对不起大家,抱歉抱歉~ 第158章 浮云终蔽日   柳榭卿长铁棍横扫,直把铁棍当枪使,没有枪头的铁棍端直捅过去,竟能破甲入肉。凭借长兵器的优势和精湛的枪法,便让守卫无法近身。   阿奴见状,冲着守卫怒吼:“都上啊!要是拿不下,全都没命!”   守卫们都知柳榭卿如何厉害,与他对战本就发怵,再被阿奴一逼,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又被柳榭卿打伤好几个。   守卫统领见状,拔出佩刀暴起一跃,双手握刀冲柳榭卿右半身直直劈下。柳榭卿的棍正与左面守卫胶着,回首抬腿侧踹而出,“当”一声闷响,修长的腿一个漂亮的一字马,靴底径直踹在刀侧,挡住了那要命的一刀。   他乃武生,论肢体灵活非常人可比。守卫统领也不是等闲之辈,与守卫简单交换眼神,配合默契。守卫们攻柳榭卿东面,统领便攻他西面,让他手忙脚乱起来,只要乱了,便会有破绽。   柳榭卿手中铁棍径直抡了一个漂亮的圆弧,打退东面守卫的攻击,棍稍抡到西面,那统领却狡猾地后仰,棍稍险险贴着他脖颈而过,身子一歪,手中佩刀急速斩向柳榭卿右腿。   手臂的长度加上长刀,距离完全够砍到柳榭卿的腿。东面守卫见状又不要命地缠上来,让柳榭卿无暇顾及统领的攻击。   眼看长刀就要砍到柳榭卿的腿,玉玉吓得惊声尖叫:“柳将军留心脚下!”   柳榭卿手中长铁棍地劈开寒风,“砰”一声闷响,击中最前面守卫的肩膀,顿时听到骨头断裂之声。守卫一声惨叫倒了下去,柳榭卿右脚同时一点地面,飞身跃起,靴底擦着刀身而过,将靴底划开一个大口子。   眼看他有惊无险,玉玉浑身是汗软了下去。长铁棍与刀锋相撞声音铿锵不绝于耳,双双拳紧握,只恨自己武功低微,成了柳榭卿的拖累。   “柳将军,我知你神功盖世定有办法脱身,别管我了,自己逃吧。”玉玉缩在墙角,满心绝望。   即便被那阉人羞辱,他都没想过要放弃,再难再险也要活下去,活着等莫大来救他,活着回镖局看大家。可此刻见柳榭卿为他如此拼命,长久以来堆积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不想再做累赘,不想再拖累谁。   柳榭卿不能用内力,速度和力量有些跟不上,眨眼功夫手臂和腰都被刀划伤。他脸上毫无惧色,眼中暴起精光,血和伤激发出血性,手中长铁棍挥舞如风,“嗖嗖嗖”死伤一片。   门外守卫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柳榭卿眼中斗志燃烧,冲身后玉玉喊道:“殿下别胡说,还站得起来么?站得起来的话,递一把刀给我!”   玉玉抬头,湿濡的双眼望着伤痕累累的柳榭卿。太阳从殿外投入一丝光线,柳榭卿挺拔的身躯在阳光下更显高大。他尚在为自己搏命,自己就不该自暴自弃。玉玉压下方才冒出的死志,用衣袖擦了下眼窝,强撑着站起来:“能!”忍着手脚剧痛,伸长手从墙角选了一把锋利的大刀递给柳榭卿,“柳将军接着!”   柳榭卿手中长铁棍在半空中舞个圆圈,将身前几人的兵器悉数荡开,左手向后一把抓住大刀,如此长枪短刀互相配合,如有神助,勇猛无敌。回头冲玉玉爽朗一笑:“殿下,今日末将为您护驾!”说着一手拿棍,一手挥刀,与守卫混战一片。   “柳将军……”望着柳榭卿的背影,两行热泪顺着玉玉脸颊流下。柳榭卿单枪匹马,还要护着武功低微的玉玉,在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拥入的守卫下,能坚持多久?   八月十四凌晨,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萧景明便将昨日那老道士召来,两人又仔细研究那手札。   “陛下,按照《九宫秘术编撰》中记载,师兄们昨日以宫中楼台仿照登天楼,辅以书中记载秘术试了一下,的确可以引起天象变化,但不知其效用是否真如书中所言,能让人长生。”老道士俯首道。   萧景明满眼笑意,自信地道:“赵真人多虑了,此书乃清虚子真传,他一心想收朕为徒,给朕的东西自是不会有问题。”   老道士皱眉苦思,随即颤巍巍站起来道:“许是老道多虑了。老道这就去准备,明日准时开坛。”   “请。”萧景明对这老道士颇为尊敬,起身相送。   送走老道士,萧景明回到殿中,抬头仰望四周,眼中笑意益盛,憧憬着明日的大事。自古以来,帝王在稳固政治局面,无后顾之忧后,便开始寻求长生之秘诀,萧景明也不例外。   原本没打算这么快便去研究长生之术,但莫远歌从断魂崖底归来让萧景明感到害怕。一怕天阙城真相大白于天下,自己被万世唾骂;二怕莫远歌与江千夜联手,自己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思前想后,他决定用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将那些敢于质疑他的人灭口,也能助自己完成长生不老秘术。   只是这秘术要多少生灵涂炭,他已然不在乎了。想到即将拥有长生不老之能,萧景明看着那手札,越看越是心花怒放,很想找个人分享喜悦。   “柳卿,你看……”萧景明满脸笑意,下意识说了一句,抬头却只见空无一人的大殿,清而冷之。随即想起那个对他忠心不二的柳榭卿,已被关进了东凌阁。笑容僵在脸上,萧景明放下手札,自语道:“无妨,待事成之后你拥有长生之力,会感激朕的。”   说完又低下头,细细盯着朱砂标红的字,双眉微蹙。老道士方才提的疑惑,尽管萧景明抬出清虚子,肯定地打消了他的顾虑,但萧景明心中并不如口中那般完全放心。   “仙师……你不会骗朕吧?”看着前一页结尾和后一页开头不连贯的话,萧景明不由得心生疑惑。随即又自己把自己说服了:“人无完人,或许仙师当时写到这里时,写错漏了未可知。”   反正这两页也能连贯起来,秘术也被验证有效,而且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即便有些许问题,萧景明也必须坚持走下去。   “陛下,东凌阁守卫来报。”内侍有些慌张进来报,“柳榭卿挣脱了绳索,正与守卫对峙。”   萧景明抬头寒声道:“柳榭卿为人谨小慎微,非惹是生非之徒。若非被逼急了,断不会做出与守卫对峙的事。说吧,是不是阿奴?”   内侍连忙低头,瑟缩着道:“奴婢……奴婢不知……”   “哼!”萧景明冷哼一声,拂袖道,“别以为你们背地里那些龌龊事朕不知道,阿奴恃宠而骄,是该给他一点教训了。”   内侍吓得径直跪地,不敢吭声。   萧景明无心再管这些小事,摆手道:“下去吧!柳榭卿内力被封,闹不出什么花样,告诉阿奴,作为奴才,要懂得分寸。”   “是!”内侍颤声应道,连忙起身退了出去。那内侍原本以为阿奴爬上龙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知在萧景明心里,他依旧只是奴才而已。   莫远歌与江千夜站在望星楼最高处,眺望着四处城门。从萧景明宣布中秋在登天楼重查天阙城一案后,每日都有无数人涌入京城,有江湖世家,有地方豪绅,整个北梁都在关注这场举世轰动的大事。   江千夜望着城门口不断涌入的人群,眼中蕴着担忧:“远哥,这四周城墙如此高,到时候萧景明把城门一关,这京城便是与世隔绝的一块铁桶,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不就任人宰割么?”   莫远歌道:“他答应重查天阙城旧案,或许就是将关注此案的人全都引到京中。”随即闭口不言。没说出口的是:屠尽这城中人,外间也无人知晓城里发生了什么,与天阙城旧案有关之人也全都葬身此处,一举两得。   江千夜听他这么说,转头看着他,更是满眼担忧:“如此我们可要准备万全才是。”   莫远歌报以安心一笑:“放心,我与舅父配合,萧景明即便关了城门,以重兵把守,舅父和舅娘也有办法打开城门。”   话虽如此,但江千夜还是满心担忧。军队乃国之重器,又岂是几个江湖侠客能敌之。即便宋晓云善排兵布阵,但她早已解甲,手中只有原来几个老部下,又如何能与全副武装的千军万马为敌?   可看莫远歌信心十足的样子,江千夜便把疑惑咽了下去。心中不免担忧梁奚亭和宋晓云,可以预见他们夫妇会面临如何惨烈的战事。   抬头望着四周城墙上的高台,江千夜问道:“远哥,你看到那城墙上的高台没?”   “看到了。”莫远歌道,“十步一高台,配置神机营的弓弩手,上可打飞鸟,下可射来敌。”   “郑玉生等虽为斥候出身,如何在高台下监视下攀上城墙?”江千夜问道。   莫远歌微微一笑,抬手轻刮他鼻梁:“星河真是聪明,萧景明想到的,你都想到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莫非他早猜到萧景明的计划,已做了其他安排?江千夜心中好奇,抱着他胳膊直晃:“远哥,你就告诉我嘛!”   “且把你心放到肚子里,既然正面交锋,便要做足应对之计。只是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莫远歌轻拍他肩:“毛球。”   作者有话说:   因新增了156章,157.158就顺延了。156章因有点小肉渣被锁了,目前正在拼命解锁中,望大家多多担待。 第159章 雾散终有时   午时,城门口还不断在涌入五湖四海的人。一片喧嚣,站岗的士兵站得笔直,犹如列队欢迎众人入城。三教九流、江湖侠客聚到一起,不免起冲突,轻则口角,重则打架斗殴,守卫士兵只上前制止,并不像之前那般将闹事者刑拘。   梁奚亭夫妇带着扮作普通人的精锐,坐在城外大树下茶棚里饮茶歇息。烈日当头,树荫下还算凉快。郑玉生从远处跑来,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冲梁奚亭二人道:“梁掌门,将军,一切准备妥当。我们的人已混入守城军,届时里应外合。”   宋晓云见他满脸汗,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来,吃口茶歇一歇。”   “郑将军,城里情况如何?”梁奚亭转着短笛,若有所思望着城门口。   “进城的江湖侠客大多在登天楼附近歇脚,大大小小的客栈皆人满为患。”郑玉生喝口茶润了嗓子继续道,“巡逻队增加了不少,周锐的人分散到各个客栈去了,打架闹事的可能性不大。”   “嗯。”梁奚亭收回目光,皱眉苦思。   宋晓云知他在担忧,柔声道:“温如和星河守登天楼,周锐负责观审人群的安危,我们负责城门,万无一失。”   梁奚亭抬头望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高台,及手持机弩巡视的弓弩手,忧心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这些弓弩手。”   从登天楼到这东城门有十里距离,两方消息互通最快只能靠飞鸽传书。可高台有弓弩手守着,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过来。郑玉生机灵,瞬间明白梁奚亭的担忧,道:“我可以负责传信。”   “不行。”宋晓云果断拒绝了他,“你轻功有限,不能拿数十万人性命做赌,不能冒这个限。”   话音刚落,一匹白色骏马从喧嚣的城门口冲了出来,只见它迅疾如风,“咴咴”纵起一跃一丈高,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飞越过拥挤的人群,犹如天马神骏,眨眼便到梁奚亭等人跟前。   “咴咴~”它四蹄在地面刹出几道痕迹,冲着梁奚亭摇首长嘶,飘逸的白色鬃毛随风飞舞,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光泽,骄傲至极。   “毛球。”梁奚亭笑了,起身从毛球背上褡裢里取出一封信,上书:无法飞鸽传书,毛球充当信使。   看那洒脱不羁的字迹,正是江千夜所写。   “太好了。”宋晓云起身拍了拍毛球的脖子,满脸笑意,“有这神驹作信使,比飞鸽传书还保险。”   梁奚亭神色这才松了,将信撕碎,提笔又写了一封塞入褡裢,拍拍毛球脸颊,轻声道:“好马儿,这两日全靠你了。去,去找周锐。”   毛球一脸傲娇仰天嘶鸣,甩甩尾巴,朝城里飞奔而去。郑玉生望着它矫健的背影,目瞪口呆:“当年在大月氏,只知这马神骏无匹,谁知它还听得懂人话。”随即眼馋地叹道,“可惜,我怎么就没遇到这样有灵性的宝马。”   宋晓云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千里马也要寻伯乐认主啊~”   后面士兵跟着哄笑:“哈哈哈~将军说得没错,你小子这三脚猫功夫,还想要宝马……”   树下凉茶棚笑闹声一片。解决了通信问题,梁奚亭和宋晓云心情大好,跟大伙说话打趣,没发现前方城门口管道上,一辆黑色马车缓缓随着人流穿过了高耸的城门。   风无忧赶着马车,时不时摇动銮铃提醒路人,缓缓朝望星楼方向而去。他在望星楼买的小院仍在,平日只有情思在打理。这小童死活要离开妙染坊,跟他回书院,风无忧不肯让他留在书院,便将他打发回了京城。   杜颜真和紫阳真人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人声鼎沸,知道进城了。   “云章公子处尊居显,没想到竟是如此细致周到之人,对你这籍籍无名的小子这般照顾,着实令老道另眼相看。”紫阳真人一路行来,见风无忧对杜颜真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当风无忧毫无架子怜惜弱小。   杜颜真脸一红,有些胆怯地道:“师兄,我与他……”随即竖起两根食指形象地贴在一起,“我们是这个……”   紫阳真人盯着那两根亲密的手指,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释然捻须一笑:“原是如此,老道眼拙了。”   “师兄……我……”杜颜真很怕紫阳真人会以门规惩罚他,怯生生地望着他。   紫阳真人明白他的担忧,慈蔼地道:“你虽是师父的弟子,但并未入我道门,不受门规约束。”   杜颜真冲着紫阳真人羞赧抱拳:“多谢师兄。”   “你身上余毒已清,每日定时打坐运功,有助功力增长。”紫阳真人苍老皱皮的手拍了拍杜颜真的拳头,“你年轻,复原快。往后,逆道之罚就靠你传下去了。”   紫阳真人强用清虚神功为他清除余毒,自己却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大热的天,他枯瘦的身躯穿着厚棉袍,可覆在杜颜真拳头上的手却还是冰凉。   杜颜真鼻头一酸,连连点头:“嗯,我听师兄的话。”   马车缓缓驶过登天楼,杜颜真撩开帘子往外看去,登时被惊得瞪大了眼:漆黑的登天楼高耸入云,四条儿臂粗的铁锁链从楼顶露台垂下,深埋地底,将登天楼四角牢牢固定住。   再看登天楼正门前,一个巨大的八卦镜镶嵌在地面,不下一丈方圆,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有些像罗盘,向天空反射着刺眼的光。登天楼前被禁军围起来,看热闹的民众只能远远观望,指着那怪异的登天楼窃窃私语。   “师兄,你看。”杜颜真连忙侧身,让紫阳真人看窗外。紫阳真人望着窗外的异相,苍老的眼眸透着担忧,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师兄,我不懂道法,萧景明这是要做什么?”杜颜真望着那高耸入云的登天楼,有些担忧。   “唉……”紫阳真人深深叹了一口气,闭目摇头,“老道来晚了,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登天一塌,哀鸿遍野。”   “登天楼会塌?”杜颜真惊了,自己只是这么一想,没想到紫阳真人竟也是这般猜测。   紫阳真人面色更差了,青中透白,闭目不语,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能撒手人寰。他本已油尽灯枯,却执意要跟着杜颜真进京,经过两天舟车劳顿,状态更差了。杜颜真不敢再扰他,只得把头转向窗外,担忧地望着那黑漆漆的登天楼。   马车行到望星楼,紫阳真人又入定了。这一路上,他清醒时少,时不时就要入定,杜颜真担心他悄无声息就坐化了,手伸到他鼻下轻探,触手温热,尚有鼻息。杜颜真放心下来,撩开帘对风无忧轻声道:“师兄又入定了。”   风无忧转身看了一眼,轻抖缰绳,赶着马车往后院走:“那直接把马车赶到院里。”   马车踏着青石板,轮毂压坏了情思精心养护的花草。他在屋中打扫,一听马车进院的声音,顿时怒了,怒气冲冲往外走,边走边骂:“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踩坏公子的花!”   推开门,便见他家公子笑吟吟站在马车旁,抱着胳膊冲他笑:“脾气不小,你家公子自己的花草,自己不能踩?”   手中抹布啪嗒掉地,看着眼前如金似玉的白衣公子,眼泪瞬间弥漫眼眶,两年来满心牵挂和委屈瞬间爆发。情思冲过去一把抱住风无忧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呜呜”就哭了:“公子,你终于回来了……我~我好想你~”   两年了,他长高了些,快到风无忧胸口了,依旧万分依赖他家公子。杜颜真笑容满面下了马车,伸手揉了揉情思的脑袋,笑道:“羞死了,多大了还哭!”   “好了。”风无忧皱眉,拉开情思围在自己腰上的胳膊。见他哭得两眼通红,笑骂道:“你这小鬼,越来越没规矩了。”   话虽如此,却宠溺地伸手擦去他脸颊的泪,轻声道:“快去准备一下,有贵客到。”   “嗯。”情思揉了揉眼睛,欢快雀跃跑了。   望着他轻快得快要飞起来的背影,杜颜真感慨道:“人生有盼头,期盼终有头,真好。”   风无忧轻声道:“先把紫阳真人送回屋。”   两人安顿好紫阳真人,杜颜真已是累得脸青嘴白,风无忧吩咐情思去望星楼点杜颜真最爱吃的菜回来,杜颜真只吃了两口便说要去歇息。   他身体尚且虚弱,又马不停滴的四处奔波,定然吃不消。风无忧连忙起身去扶他:“哪里不舒服?头还晕不晕?胸口闷不闷?”   杜颜真勉强对他一笑,被他扶着身子尚在轻颤,连连摇头:“没有,都很好,就是有些疲累。我自己去歇息就好,你再吃些,最近你这么劳累,再不多吃些身子吃不消。”   情思见状,连忙过来,努力用小小的身子撑住杜颜真,回头对凤无忧道:“公子,让我来。”   风无忧见两人如此,也不再坚持,连日奔波和照顾两个病人,他消瘦憔悴了许多。若自己再累倒,这一屋子老幼病残可怎么办。他由着情思扶杜颜真去歇息,顾不得什么吃相了,连忙扒着碗里的饭,只想快点吃饱好去接替情思照顾他歇息。   一阵繁琐的洗浴,两人洗去一身风尘,终于躺在了铺上温软锦被的床上。两年未回,情思丝毫没忘记云章公子的讲究,屋中所有物件纤尘不染,点上名贵熏香,地上波斯进贡羊毛毯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连帐幔都提前熏好了。   “两年了,终于又睡在这张床上了。”杜颜真鼻中绣着清新安神香,丝毫没有安神的作用,异常清醒,抱着风无忧,脸颊轻蹭他臂膀,“常乐你还记得吗?那晚你手被碎瓷片扎伤……”   风无忧闭着眼,鼻中“嗯”了一声,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接话。   “我想要。”杜颜真略带羞涩地撒娇,终于说出口了。之前两人忙着照顾风闻征,便许久没亲热了,后来他中毒过后风无忧怕对他身体不好,更是不许他想那事,“我都快憋炸了……”   风无忧睁眼,见他一脸谄媚笑得犹如摇尾狗,毫不心软地就拒绝了他:“不行,想也别想。”随即还抬出紫阳真人吓唬他,“你师兄就在隔壁入定,他拼死为你疗伤,你可不许辜负他。”   “这事跟辜不辜负他有什么关系?”杜颜真不满地道,随即八爪鱼似地爬到他身上,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又分开,不服气地问,“你太小瞧我了吧?”   风无忧一把抱住他翻了个身,胳膊死死将他压在床上,两人便侧身面对面而卧,挑衅一笑:“臭小子,你现在不好好将养,将来身子垮了,公子我还风华正茂。”凑到杜颜真耳边轻声低语,“像你当年这样俊郎少年郎,想追求公子我的人大把排着队,你就干看着吧……”   杜颜真一听,气得张口就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随即转过身去,负气地闭着眼假寐不理会他了。   风无忧从后背抱着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手从他腿上挪到他手背,无意间触碰到他腿间的坚硬,知他确实憋得久了。温暖的手掌将杜颜真手握住,疲惫沙哑地在他耳边低语:“知道你委屈,但你被毒伤了根本,阴虚阳衰,不可同房。待你痊愈,公子让你要个够。”   杜颜真满心委屈这才消散了,噘嘴负气道:“这是你说的啊,到时候不许耍赖。”   “本公子一言九鼎,快睡吧……”   风无忧和杜颜真在望星楼小院睡得不省人事,望星楼另一处院落,莫远歌与江千夜短暂睡了两个时辰,准备起床漏液前往各自的阵地。   “星河,起来了。”莫远歌一边穿衣一边道。江千夜躺在他身边,睡得十分香甜。连日来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两个时辰根本不够睡的。   “唔……”江千夜揉着眼睛茫然坐起来,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只见莫远歌已经穿戴整齐,桌上已摆好了饭菜。   莫远歌见他双眼血丝深重,心疼地道:“要不你歇着,我轻功好,一人守得过来。”   “不。”虽困得睁不开眼,但江千夜还是努力起身穿衣,“你又不是铁打的,有我帮你守着登天楼,你就少劳累些。”   “各处都准备妥帖了,我们今夜守着,也只是防止意外之事发生,免得事态发展超出我们的掌控。”莫远歌舀了一碗羊汤递给他,“天黑夜凉,喝点御风寒。”   江千夜下了床,接过羊汤便喝。羊汤鲜香甘美,入肚就有了些精神。江千夜喝完碗又要了一碗:“再续点。”将碗递给莫远歌,贴着他坐下,“我知道,要守到明天朝会正式开始。城门口无恙吧?”   “毛球已来来回回传了好几次信了,四座城门一切无恙,皆有我们的人。”莫远歌特地从罐子里挑了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肉,浇上羊汤递给他,“你安心守登天楼即可。”   接下来是一场硬仗,尚不知下一顿饭何时能吃上。两人匆匆吃了饭,收拾好东西出了望星楼。   门口,莫远歌给江千夜披上薄披风,仔细为他系好带子,目光一寸寸扫过他脸颊,眸光温柔:“夜间风凉,莫伤寒了。你在登天楼,只需看着就行,切莫打草惊蛇。”   江千夜知道他怕自己遇到危险,毕竟萧景明身边卧虎藏龙,逍遥境的高手可不止柳榭卿一人。   “我就在楼顶坐着哪也不去。”江千夜报以俏皮一笑,随即巴巴望着莫远歌眼睛,随即眸光哀戚,“远哥,你当心啊。”   他再禁不起莫远歌有任何闪失了。莫远歌要面对的是萧景明,跟他一样习了天阙密卷,一个不慎便是有去无回。望着他被清冷夜色晕染的脸颊,江千夜忽然好害怕再次失去他,紧紧抓着莫远歌衣袖,犹豫着道:“要不……要不算了吧……”   莫远歌背上刀匣,对他报以一个安心的笑:“放心,这次我绝不会再失手,若遇险境,我首选保命。”把江千夜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在他耳边低语,“明天一早,我就到登天楼与你汇合,你千万护好自己。”   嗅着他身上熟悉的蝶梦香,温暖的身体紧紧相拥,手指轻抚他后背顺滑乌发,这感觉太美好,也太让人依恋。江千夜把脸埋在他脖颈间,颤声道:“你也是……我好舍不得你……”   夕阳余晖没入西山,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望星楼,在黑暗中又紧紧拥抱了一下。莫远歌双手捧着江千夜脸颊,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下,额头轻触他额头,低声道:“这第三刀,定要萧景明的命,告慰死于天阙城的亡灵。”   “嗯。”黑暗中,江千夜踮起脚尖在莫远歌唇上轻轻一吻,狠心挣脱他怀抱,提气一跃飞上对面屋顶,几个纵落消失于夜色中。   莫远歌望着他身影消失之处,拉起披风帽子遮住头脸,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如箭矢般冲入云霄,两人分头奔向要去的地方。 第160章 拳拳赤子心   东凌阁,柳榭卿打退了一波又一波守卫,殿中死伤遍地,连守卫统领也受了重伤,坐在一旁捂着流血额头待人包扎。   阿奴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守卫实力不济,他也不敢亲自上前,咬牙切齿催促守卫上去,恨不得将柳榭卿咬下一块肉来。   柳榭卿情况更不好,一身白衫多处染成红色,衣衫下摆被割成了丝丝缕缕,头发蓬乱,形容狼狈。   玉玉歇了许久,勉强能撑着长刀站起来了,立即上前与柳榭卿背靠背互为依靠,奋力杀敌。   他武功虽低微,但毕竟是皇子,守卫不敢对他下死手,是以能勉强应对。他见守卫横刀砍来,立即持刀格挡,“砰”一声两刀相撞,玉玉被震得胳膊发麻,趁机一脚踹向对方。那人没防备下盘袭击,顿时被踢得飞了出去。   玉玉气喘吁吁,抬眼看着发白的窗户。天快亮了,殿中惨呼声、叱喝声、打斗声源源不绝。柳榭卿已经坚持一日一夜了,看得出来他很疲惫,靠着玉玉的背喘息剧烈,但却丝毫没有弃械而降的打算。   这宫中,这朝堂,好不容易有一个愿意为自己拼命的人,玉玉绝不让他为自己丢了性命。他看着柳榭卿侧脸,心中一股暖流,眼中蕴着温柔的光,轻声道:“多谢柳将军舍命护我。接下来,该我护将军了。”   不等柳榭卿反应,他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当啷”掷地,长身玉立,冲着一旁坐地包扎的守卫统领道:“林将军,我弃械!”   “殿下!”一旁的柳榭卿一声惊呼,一棍打退一个守卫,试图脱离战斗过来救他。   玉玉望着柳榭卿,面含微笑,身形却不慢,一下闪到守卫统领面前,手无寸铁,毫不惜命地将自己背部暴露给他,口中大声道:“我乃陛下唯一子嗣,即便与父皇有误会,生死也不由你们定夺!”   他一说话,殿中众人立即停止了打斗,纷纷看向他,连阿奴都停住了,不知道玉玉要做什么。   玉玉转头看着地上的守卫统领,虽脸青嘴白,但神情冷峻带着不容侵犯的凌然,正色道:“你可以抓我,我不反抗,但必须保证不伤柳将军性命。”他冷峻的脸带着几分戾气,眼神陡然阴鸷,“否则登天楼归来,我若不死,必取你全家老小性命!”   “他做不得主!”阿奴推开守卫走过来,一双媚眼来回在玉玉身上扫,“殿下要谈条件,该跟我才是。”   “啪!”玉玉忽然一巴掌摔在阿奴脸上,顿时将他打倒在地,立即就有守卫过来押着他双臂,将他控制住。玉玉丝毫不反抗,回头狠厉地看着犹豫不决的守卫统领:“你若不糊涂,便想想为何东陵阁打斗一日一夜,却没有人来支援你们!你们上报我与柳将军犯上要逃,皇上为何不闻不问!我与这阉人在皇上心中孰轻孰重!”   阿奴被他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脸上,顿觉火辣辣地疼,捂着脸勉强挣扎着站起来。怒气冲冲,摇摇晃晃冲着玉玉过去,提腿就要踹他。   眼看那狠辣的一脚距玉玉的脸只有一尺远。守卫统领一把抓住那只腿,目光阴沉,低声道:“公公慎重!”   阿奴更加气急败坏,正要发作,殿门“啪”推开了,两列全副盔甲的禁军整齐肃杀地进来了,领头的年轻将领目光冷厉环视全场,指着柳榭卿、玉玉、阿奴大声命令:“将他们送上登天楼!”   “是!”军士们齐声应道,声音震彻大殿。   柳榭卿见玉玉被抓住,想过去救他,用尽最后力气打倒几个守卫,明显已经力竭,身形都站不稳了,却还在拼命。   玉玉被人扭住胳膊目眦欲裂冲他大喊:“柳将军,不要!”他双眼望着柳榭卿,眼中带着乞求的泪,楚楚可怜。   柳榭卿耳中听到那声绝望的大喊,手中长枪顿时脱力坠地,疲惫不堪缓缓跪了下去,身形一歪栽倒在地。   有禁军守着,阿奴不敢造次,玉玉和柳榭卿被五花大绑被塞进马车里,送往登天楼顶露台。   随着马车颠簸摇摆,柳榭卿缓缓醒了,睁眼便见玉玉头发蓬乱正靠在自己胳膊上歇息。两人都被绳索捆住,无法动弹。   玉玉见他苏醒,立即坐直了,满眼关切凑过来小声问道:“柳将军,你没事吧?”   柳榭卿挣了两下,发现无法挣脱,抬头看着玉玉清瘦的小脸,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洒脱一笑:“殿下莫怕,万事有末将陪着你。”   “我不怕。”玉玉目光哀戚看着他,随即低下头,“若是以前,我定会害怕……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柳榭卿轻声道:“苦了殿下了。”   玉玉抬头,脸上阴霾散去,望着柳榭卿的眼蕴着光,又贴过去,犹如受伤的小兽般依偎在柳榭卿身旁。   他这全身心信任自己的模样,着实让柳榭卿有些心酸,心底莫名其妙生出一股舐犊之情。耳中听着车外轮毂压过石板路的声音,柳榭卿挺直了身躯,便于他靠着,不解地问道:“殿下,末将有个疑问,望陛下能解答。”   “柳将军请问。”   “殿下与末将并无交情,为何肯在阿奴为难末将时舍身相救?”   玉玉叹了一口气:“柳将军是江公子的师父,我见柳将军便天生亲切几分……”   “只是如此?”柳榭卿笑着追问道。   玉玉抬头看着他,眼神清澈真诚:“都说左有为乃北梁朝廷的脊梁,但我觉得以柳将军的才能,日后若有足够的机会大展拳脚,定能成为文武全能的肱股之臣。”   一想到他父亲为了私欲,将自己埋没在梨园十多年,柳榭卿就满心委屈,转头看着马车窗,苦笑道:“殿下谬赞了,末将不敢当。”   玉玉望着他,真诚恳切:“若这次我们有幸大难不死,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能应允。”   “什么?”   “我想拜将军为师,请将军教我。”玉玉望着柳榭卿,双眼泛光,生怕柳榭卿拒绝他。   看着他这模样,柳榭卿忽而想起当年在袁府时看见那孽徒的情形。一样的清俊小脸,一样可怜巴巴的小狗眼。   若这次命大能活下去,收上这么一个小徒儿,应当是不错的,这孩子心性纯善,定比那孽徒省心。   “好。柳榭卿脸上挂着微笑。   随即“咚”一声,后脑勺被人敲了一棍子,他缓缓软倒下去,眼睛看着惊恐呼唤自己的玉玉,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161章 中秋月圆日   江千夜坐在高耸入云的登天楼顶一夜未眠,寒风吹动衣衫,衣袂飘然,手中天阙剑一刻也未放松过,冷眼看着灯火通明的东安大道。从朝阳门到登天楼约莫五里路,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火把,犹如两条火龙。   从入夜开始,宫中卫队、銮驾、道士便络绎不绝从东安大道往登天楼来。登天楼下更是热闹非凡,卫队井然有序布置着现场。江千夜躲在楼顶,倒是无人发现他。一眼看去,楼下的人如同蝼蚁一般大小。   一群护卫抬着巨大的龙椅在内侍的指挥下,摆放在那罗盘似的巨镜前;数十名护卫搬着蒲团和小案,按照文武大臣上朝的队列拜访在巨镜右前方;左前方则是两排并列的蒲团,却并未摆放小案。   “这是要唱戏么?”江千夜倚着脊兽嗤笑自语,“且看你明日要唱怎样一出戏。”   苍穹滚墨,夜深沉闷,九霄之上雷声滚滚,闪电撕开厚重的黑云,时不时照亮这不眠的京城。登天楼附近无数屋子彻夜灯火不息,从密闭的窗户隐约可见灯火下几人密谋的身影。除了明日要上朝的臣工,还有各路前来观看的世家豪绅。   江千夜抬眼努力瞭望着远处的黑暗,很快就发现在黑夜中那个不断翻腾的身影,衣袂飘然,长发飞舞,身姿熟得不能再熟,正是自己百看不厌,令自己心安的模样。暗夜里望着那身影,江千夜满眼皆是温柔。拉紧帽子遮住头脸,轻唤了声:“远哥。”   虽然那人听不见,但唤着这个称呼,心里就暖烘烘的,犹如他在身边陪着自己。   “轰!”一道闪电撕开漆黑的夜空,周锐抱着长刀,借着闪电望着登天楼上那缥缈的人影忽闪,心下稍安,低头对黑衣人道:“百姓只能在护卫队外围观看,你们分成三队,每队二十人混入人群中,分别负责登天楼左、右、前三个方位,若见趁机闹事之徒立即拿下,决不能发生踩踏。”   “是!”黑衣人低声应道。   卯时,京城在雨雾蒙蒙中逐渐清晰。登天楼前人山人海,禁军持刀而立,将人群隔绝在外。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列阵有序。禁军开道,鼓角齐鸣,礼官接引,缓缓步入登天楼前天子座下右边阵列。   萧景明将文治殿的布置及仪仗搬到这里来了。登天楼前各色仪物匪匪翼翼,旌旗招展,肃然穆之。普通百姓哪见过宫中大朝会的景象,纷纷被这场景震撼,不由自主停止交谈,伸长脖子张望着前方。   待文武百官站定,金鼓齐鸣,两列身着红色法衣的道士在紫袍道人的引领下,边走边诵经,井然有序来到登天楼前,位列天子座下左边,与文武百官并排而立。   天空灰蒙蒙,阵列前的巨镜似也蒙尘般黯淡无光,只闻道士们低沉的诵经声,汇聚在一起如暗雷滚动,整齐而低沉的诵经声震得人耳膜疼。   “娘,我害怕。”小女孩被那诵经声吓到,依偎在母亲怀里低声道,“我……我想回家。”   “当家的,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女子看着眼前既震撼又怪异的场景,也忐忑不安,提醒身边男人。   “天子当众亲申旧案,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切不可错过。”男人伸长脖子巴巴望着登天楼,寸步也不舍得离开,“你带娃先回去吧。”   文武百官与道士们都站定,只等巳时萧景明銮驾到来。   此时天光大亮,江千夜坐在楼顶容易被发现,便悄悄顺着楼下到露台,推门进入逼仄狭窄的楼梯。好在此时守卫全都在楼下,楼上没有人看守。这楼修得狭长,楼梯蜿蜒曲折,江千夜走得十分难受,最窄的地方还需弯腰侧身才能过去。   走了片刻方才走到楼半腰,江千夜从墙上镂空处看出去,只见登天楼前禁军隔绝之外,浩浩淼淼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连附近街道楼顶都站满了人,真是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这热闹有什么可凑的。”江千夜摇头叹息,抬眼望着蜿蜒的楼梯嗤笑,“若这登天楼真的垮塌,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顺着楼梯下到最底层,后门守卫薄弱,江千夜趁着守卫愣神的功夫,从守卫身边闪身而过,身形快如电光火石。守卫只觉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却没发现异常,便又站直了身子。甫离了登天楼,江千夜跃上屋顶望向禁宫方向,仔细搜寻莫远歌的身影。   “找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千夜一激灵,回头一看,莫远歌抱着胳膊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远哥,没事吧?”江千夜立即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拥入怀中。明明才分离一夜,却如隔了千年万年,他总算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了。   “万事俱备,只待萧景明到来。”莫远歌也抱住他,知道他在怕什么,轻拍他背微微安慰,“别怕,远哥说过,再不会丢下你……走,去登天楼,坐等好戏开演。”   说罢拉着他手在唇上轻轻一吻,柔声道:“走,远哥陪你。”   巳时,萧景明身着龙袍,头戴金冠,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由内侍簇拥着乘舆前往登天楼。百名铁甲骑士簇拥着銮舆,金鞍锦鞯,紫袍玉带,充塞街道,群臣百姓纷纷下跪迎驾。旌旗飘扬,鼓乐齐鸣,全副武装的禁军手持斧钺警戒着,让人望而生畏。   萧景明下了銮舆,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来到龙椅前。礼官大呼:“山呼”,群臣侍卫和道士齐声高呼:“万岁!”声音震彻云霄,气势之磅礴,天家之威严,令跪地百姓以额触地不敢直视。   三呼万岁后,萧景明端坐龙椅,面上金龙面具更添几分不近人情的威严。“平身。”他声线平平无喜无怒,却响若洪钟,在场诸人皆能清晰听到他的声音,足见内力雄厚磅礴。   待群臣起身,龙椅左边的道士在紫袍道人的引领下,自顾自盘腿而坐,开始低声诵经。一边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一边是诵经的道士,朝堂与道场混搭,十分怪异。原本庄严肃穆的朝会顿时多了一丝妖异的气息。   “自朕登极以来,御外辱,安内乱,十多年不敢堕怠,方有我北梁如今太平盛世。”萧景明大声道,“近日,朝野都在议论当年一桩旧案,朕作为北梁天子,自当倾听民意。既然有人对旧案持疑,朕今日便当着京城数十万人的面,在这登天楼亲自重审天阙旧案。”   他内力深厚,不用借助外力便将声音传到各个角落,连登天楼附近的楼宇也能听得清楚。风闻征在楼上抱着热茶惬意地喝了一口,苍老浑浊的眼眸蕴着笑意:“习了天阙密卷果然不一般,只怕清虚子在世也就如此神通了。”   方天瑜跪坐在一旁烹茶,恭敬地应道:“如今莫远歌也习了天阙密卷,今日这场闹剧难以收场了。”   “为何要收场?”风闻征意满志得地笑道,“老夫就要看他收不了场!”   登天楼下,萧景明话音刚落,群臣中站出一手持朝笏的年轻臣子,正是陈文瀚:“陛下,臣有本奏。”   萧景明面具下的脸满是杀气,声音却平淡:“爱卿请讲。”   陈文瀚恭敬低头,眸光暗沉,朗声道:“当年天阙城骗百名童子闭关养玉,并非为练邪功,而是另有它用!”   此言一出,除了陈文瀚一派的朝臣面不改色,余下诸人皆低头面带戚色。虽然他们都知道今日会爆发冲突,但没想到陈文瀚竟一来就直奔主题,纷纷忧心不知今日又要发什么祸事,会不会殃及自身。   天空闷雷滚滚,一片寂静中,萧景明起身,推开前来搀扶的内侍,傲然立于巨镜前,寒声问道:“何用?”   巨镜将他本来矮小的身材拉得异常高大欣长,犹如巨人一般。面对天子威严,陈文瀚眼中丝毫没有畏惧,大声道:“天阙圣司邬文渊亲自口述,天阙城将百名童子关在断魂崖,养玉童子命曰‘玉皿’,玉皿被投喂冰心丹,待腹中生出冰潭玉成熟,便杀人取玉,其作用实为助陛下修习天阙密卷!”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不仅场中群臣,连站在外围围观的众人皆面色骤变,忍不住窃窃私语:“我就说天阙城不会傻到无缘无故去练什么邪功,以天阙城当时的地位,还需要练什么邪功去巩固地位吗?!”   “开启天阙密卷当真要冰潭玉,天阙城替皇上背了黑锅……那么大的一个门派,几万人啊,真是作孽。”   “这人也太大胆了,竟然敢揭露当今天子谋害人命,只怕他也难逃一死了。”   “不会,若他说的是真的,我就不信皇上会公然不讲理。”   “你知道什么,前阵子那么多朝臣被暗杀……”   人群开始骚动,胆小些的、怕殃及自身急于离开,便有多处发生拥挤。现场禁军立即喝止,周锐的人也立即现场秩序,总算没有发生危险,渐渐安定下来。   眼看自己难以收场,萧景明却对紫袍道人微微颔首,示意他提高诵经声,随即对陈文瀚道:“朝堂之上无戏言,爱卿既然当众指责朕修习天阙密卷用了冰潭玉,可有证据?”   陈文瀚大声道:“臣有证据。”说完转头冲人群一招手,莫远歌和江千夜便推着邬文渊缓缓走出人群,来到禁军前。   邬文渊遥遥望着那龙椅上之人,苍老的眼眸迸发仇恨的火光,大声喊道:“天阙圣司邬文渊,断魂崖底归来,问陛下安好!”   他一出声,刚安定下来的围观众人瞬间惊愕失色,又开始窃窃私语,场内诸臣也面如土色。原本打定主意两不相帮的左有为皱了眉,担忧地看着萧景明,又看看毅然决然的陈文瀚,摇头叹息。   “鸿安镖局莫远歌,天阙城少主江星河,问陛下安好!”莫远歌无视众人指点议论,凝视着登天楼前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眸光暗沉,声如洪钟。   三人站在此处,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今日要发生什么。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还真有人敢与那人上人的天子为敌。预见接下来或许会有暴力冲突,场上一些人开始悄悄离开,但冲着这事来的人绝不会走,定要看到水落石出。   在众人疑惑、打量、恐惧的目光里,萧景明镇定自若。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心中预估着时辰。紫袍道人抬头与他交换了下目光,萧景明自信满满,背手冲着远处禁军道:“放他们过来。”   一片嘈杂中,莫远歌一手牵着江千夜,一手推着邬文渊,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进了场内。   十几年暗无天日,躲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过着老鼠般见不得光的日子,终盼到今日与他当面对质。邬文渊苍老的眼死死盯着萧景明,随着轮椅离他越来越近,眼中仇恨之火愈盛,若目光能杀人,萧景明已被他大卸八块。   莫远歌推着轮椅经过众臣,来到陈文瀚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陈文瀚见莫远歌到来,悬着的心这才放心下来。   邬文渊望着萧景明瘦小精干的身躯,缓缓开口:“萧景明,你还认得老夫么?” 第162章 搏命偿夙愿   萧景明透过金龙面罩凝望着邬文渊,当年自己跪在他脚下痛哭,哀求他开启天阙密卷的场景当头袭来,不甘、屈辱、恨意充斥着胸腔。那时自己弱小无能,可如今却是天下之主,拥有无上功力,横扫周边列国,乃真正天天第一人,又如何能容忍邬文渊活过来向自己挑衅!   萧景明眼眸冷漠扫过他垂于椅上空荡荡的衣衫下摆,眼睛尽是冷漠和杀气,寒声道:“朕乃天子,天下亿万万子民,朕如何全都认得。”   邬文渊见他竟失口否认认识自己,气得手抖,颤颤巍巍指着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萧景明!当年你求老夫开启天阙密卷时,说只要报了文孝的仇便退位让贤,向太祖谢罪,如今可还记得?!”   萧景明蔑视着他,拂袖怒道:“一派胡言!”随即指着陈文瀚和那些附和过他的大臣道,“朕给你们机会,答应当着北梁臣民的面重审天阙城旧案,这就是你们拿出的证据?光凭一个老疯子红口白牙瞎编的几句话,便想污蔑朕,逆臣贼子,罪不容诛!!”   他竟然反咬一口,邬文渊咬牙切齿,指着他的手不断颤抖:“你~你~你……”竟是气到说不出话。   远处楼上,方天瑜见登天楼前情势反转,斟茶的手停了,愕然道:“他们请出天阙圣司,但民间本就无人知晓天阙圣司的存在,难道莫远歌他们准备了这么久,就这两招?”   风闻征饮了口茶,胸有成竹地道:“无知。莫远歌当然知道萧景明会失口否认,他本意也不在要萧景明亲口承认自己冤枉了天阙城。”   方天瑜满脸疑惑盯着风闻征:“弟子不解。”   风闻征白了他一眼,道:“即便邬文渊证实天阙密卷修习之法的确需要冰潭玉,莫远歌也是修习天阙密卷需要冰潭玉的佐证,萧景明依然可以为自己开脱,说他根本不知情,一切都是邬文渊和江海平背着他干的,自己奸人受了蒙蔽。天阙城早毁了,知情人全死了,这事本来就是口说无凭,谁又能反驳他?”   方天瑜疑惑更甚:“既然如此,莫远歌为何还要带邬文渊前来?”   “这才是莫远歌高明之处。”风闻征冷眼望着登天楼前那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无中生有。即便萧景明万般辩解,只要在北梁臣民心中种下他滥杀无辜的嫌疑,议论一起,慢慢的,萧景明做没做过已经不重要了。”   方天瑜恍然大悟,竖起拇指叹道:“高!”随即又疑惑,“可若萧景明今日大获全胜,陈文瀚和他这帮人,岂能全身而退?”   风闻征怒骂:“愚钝!萧景明若无自己的打算,会这么大度同意当众重审旧案?重审天阙城旧案只是由头而已,并不是莫远歌和萧景明最关心的,他们最关心的,是稍后要发生的事。”说着便挣着起身,“灵蕴,送老夫去登天楼前。”   方天瑜见他起身,顾不上满心疑惑,连忙起身相扶:“师父,就在此处观看不好吗?万一那处暴乱起来,把您挤着可怎么得了!”   风闻征急得边咳嗽边骂:“咳咳……逆徒,快去!”   风无明在屋内听到师徒二人对话,不由得满心担忧。萧景明加高城墙、换巨型铁门这一系列举动,便证明风闻征的话可有几分可信。自己本不欲管这些事,但怎么也不能无视这数十万人的性命。他叹了口气,穿上披风,匆匆从后门出去。   一路上皆是不断往登天楼涌的人群,风无明拢紧衣衫,低头疾走,与众人背道而驰,逆行向西城门而去。   快走到城门口,眼前景象让风无明顿感大难临头,忧愁多思的眼满是惊恐:西城门口,城门守军内部正在抓细作,数十个“细作”被绑着跪在城门口,刽子手手起刀落,城门口顿时血腥味冲天,横尸遍地,吓得路人惊叫着四下逃散。   风无明倒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他虽没有参与梁奚亭的计划,但约莫知道这些“细作”是谁的人。   “关门点火!”守城将领一声令下,巨大的城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随着两扇巨门缓缓合上,来不及进城的人被关在了城外。守城军将门关上后,在下方架起数口巨大的铁锅,锅中倒入火油,随着将领的令下,火把瞬间点燃了油锅,高窜的火舌慢慢灼烧着城门。   高耸入云的黑色城墙、火油灼烧的巨大沉闷、城门口横陈的无头尸,眼前景象犹如人间炼狱。城门口看热闹的人尖叫着往城里逃,风无明盯着那被被火舌灼烧的城门,眼中的光迅速破灭。随即,他转身便往东门跑去。   登天楼前,眼见萧景明全盘否认,莫远歌站出来道:“皇上颠倒黑白的功夫果然了得。可事实就是事实,非你位高权重就能改变!”他转身对在场臣民大声道,“在下莫远歌,是当年被骗上天阙城百名少年之一,也是唯一的幸存者。大家都知道我身中冰潭玉,长年靠火曜石续命。两年前我遭贼人陷害,不慎坠下断魂崖,在崖底遇到邬先生。邬先生用我腹中冰潭玉,让我修习了天阙密卷。”   他转头凛然直视萧景明,嘴角扯出一抹危险的笑:“陛下号称战神,天下无人能敌。若觉得我在说谎,大可以与我决一死战!”   “好!”外围人群中不知道谁高昂地喊了一句,随即又有诸多人附和:“好!”“好!”“决战!”   看热闹不嫌事大,人群中爆发窃窃私语:   “莫远歌有无说谎,打一架不就知道了吗?”   “我看那老者说的多半是真的,莫远歌若没有习天阙密卷,如何能从断魂崖下安然归来?”   “就看皇上敢不敢接招了。”   ……   眼看群情激奋,萧景明背手仰天大笑:“哈哈哈~”随即恶狠狠盯着莫远歌,“大胆刁民,朕乃真龙天子,你有什么资格与朕一战?!”   “你是不敢吧?”江千夜抱着胳膊冲萧景明蔑然一笑,“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萧景明转头盯着他,寒声道:“你这天阙余孽,朕多次饶你性命,你竟不知感恩,要来找死,朕今日成全你!”   “哈哈哈~”江千夜仰天大笑,“小爷活到现在,全凭自己命硬!与你这无耻之徒有何干系?想要我命,且看你能不能拿下!”   说着就拔出腰间天阙剑直指萧景明,怒道:“萧景明,你辜恩背义,过河拆桥,滥杀忠臣良将!你看看四周的臣工,他们为你尽心竭力卖命,你却连他们子嗣也不放过,让他们饱尝锥心刻骨的丧子之痛,被蒙在鼓里日日为仇人卖命,你良心何安!”   此言一出,只见陈文瀚、于昭东、章之川、张冷泉等一众文武大臣站了出来,凝视着萧景明,眼里迸发仇恨的火光。   邬文渊缓了过来,颤抖的手直指萧景明:“萧景明,你违背太祖遗训,逼老夫开启天阙密卷,倒行逆施伤天害理,老夫是万劫不复了,这笔账,你迟早要还!”   “哈哈哈……”萧景明仰天大笑,看着下面一个个恶狠狠盯着自己的臣子,满眼癫狂,“你们都认定朕做了,是吗?!”   手指直指陈文瀚,寒声道,“你家境微寒,空有功名和一身才华,若不是朕慧眼识英,给你都尉的官职,你能有如今建树?”   陈文瀚尚未说话,他手指又指向于昭东:“你跟随朕南征北战十几年,多次身陷敌后,若非朕救你,你早死多少回了!”   于昭东忍着怒气,衣袖下双拳捏得咯咯作响,碍于身陷狱中的儿子,低头敢怒不敢言。   萧景明又指着莫远歌:“你身中冰潭玉,朕念着你是忠良之后,对你私通宫中御药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你如何能买到火曜石!”   他手指一一划过群臣,怒道:“朕一身的丰功伟绩,创北梁开国以来盛世基业,岂是你们这群宵小几句话能抹杀的!”   眼看他偷梁换柱,场上诸臣有理也变无理,莫远歌抱着胳膊冷笑道:“萧景明,说了这么多,你打是不打?”   此时,新上任的禁军统领上前对着萧景明一阵耳语。萧景明听完,又低声吩咐了句什么,转头看着莫远歌,之前愤恨的神情一扫而光,朗声道:“朕说了,朕乃天子,你这蝼蚁不配与朕一战。”   莫远歌正要说什么,他身后的江千夜暗中捏了下他的手,低声提醒道:“远哥,你抬头看。”   莫远歌抬头,只见登天楼顶露台上,玉玉和柳榭卿被五花大绑,玉玉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脸惊恐,柳榭卿则歪倒在地,失去了意识。两人身后是全副武装的禁军,亮晃晃的刀刃正对着二人的脖颈。那叫阿奴的太监正坐在露台上,惬意地盯着下面,坐看一场好戏。   莫远歌心道不好,昨夜忙着筹备今日大事,没去看玉玉是否安全,没想到萧景明竟抓住玉玉和柳榭卿,不知会如何处置他们?是故技重施,引自己去救,还是另有打算?   “多半是玉玉给他下毒的事被查出来了。”江千夜在他耳边低声道,“可我师父又没违逆过他,为何连我师父一起抓了?”   此事有古怪。这两人在他手里,莫远歌投鼠忌器,沉着脸一言不发,按在龙吟刀柄上的手不断出汗。千算万算,算漏了萧景明竟会对自己儿子和心腹下手。   “远哥,怎么办?”江千夜望着露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的柳榭卿,颤声问道,“不知我师父情况如何?”   “莫急,且看他要做什么。”莫远歌定了下心神,低声安慰,暗自算计若萧景明对他们不利,自己跃上登天楼、从禁军刀下救出二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们顾忌露台上二人性命,邬文渊却不在乎。他双腿尽废在断魂崖藏了十多年,卧薪尝胆苟活着,便是为了今日复仇。推着轮子缓缓走到巨镜前,望着巨镜对面背手而立的萧景明,面含微笑:“景明,你也老了,再不是文孝死时跪在我膝下痛哭的少年了……”   萧景明冷脸凝视着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似猎豹看爪下猎物一般。只要他愿意,可轻而易举要了邬文渊的命,可他没有动。   “天阙圣司世代研习天阙密卷,到老夫这里,终有小成。”他转头指着莫远歌,对萧景明道,“你看,他毫无缺陷。只要你能认错,老夫可以帮你恢复容貌,让你开枝散叶,百子千孙。”   萧景明做梦都想实现的愿望,邬文渊心知肚明。   邬文渊见他不动也不说话,推着轮椅缓缓上了巨镜,继续说话打动他:“看看你多可怜,贩夫走卒都能娶妻生子,享受人伦之乐,你作为高高在上的君主,却只能一辈子食不知味,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宫中直到老死,太不公平了。”   萧景明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始终不说话也不动,不知是否被他的话触动。   邬文渊走到离他三尺远处,望着面覆冰冷黄金面罩的萧景明,苍老的眼露出些许慈蔼:“景明,回头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萧景明身形微动,似被他的话打动了。邬文渊又靠近了他一些,苍老的眼忽然露出恶狠狠的杀气,快如闪电冲着萧景明一甩衣袖,宽大的袖口*出一道极细的烟,箭矢般袭向萧景明。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祝宝子们有个愉快的假期! 第163章 死谏登天楼   巨变发生在一瞬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萧景明极快地侧身一闪避过了那细烟袭击,但邬文渊离他实在太近,他鼻中也嗅进了些许烟。   他身形微晃,只觉头晕眼花,但动作丝毫不慢,眼中暴起火光,快如闪电欺身而至,一把抓住邬文渊脖颈“咔嚓”一扭。   仇恨定格在邬文渊苍老的眼中,倒映着萧景明恶鬼似的面容,头一歪,血从嘴里涌出,便瘫软在轮椅里。   “护驾!”禁军统领一声令下,数百名全副甲胄的禁军手持长枪齐刷刷围了过来,将场上众臣围了起来,寒白的枪尖直指文武大臣。群臣惊骇,瞬间乱作一团,有人想跑,却被那寒枪逼了回来,互相依偎着挤在一起。   萧景明被邬文渊暗算,胃里翻江倒海,勉强扶着龙椅扶手,抬头冲左边紫袍道人喝道:“摆阵!”说完踉跄走到巨镜正中央,一掌击在邬文渊尸身上。“啪”一声,邬文渊尸身连带轮椅飞出去摔到地上,轮椅散架,残破的尸身如破布般倒地动也不动。   萧景明捂着胸口在巨镜中央盘腿坐下,闭目运功。紫袍道人立即起身边,指挥身后众道士将巨镜和萧景明围在中间,一前一后围了两圈,一圈往左走,一圈往右走,边走边诵经。   邬文渊的尸身落于群臣脚下,吓得众人又后退了一些,脸青嘴白挤在一起,满眼惊恐。莫远歌上前查看邬文渊的情况,发现他已然断气,但却口眼不闭,死不瞑目。叹息一声,蹲下来将他双眼合上,解下披风罩在他尸身上,保全他最后的颜面。   邬文渊今日前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临死还能给号称战神的萧景明一击,如今的结局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远哥。”江千夜走过来低唤了一声。莫远歌起身,勉强对他报以一笑,转身对瑟瑟发抖的群臣道:“大家不必惊慌,莫某今日拼死保大家无恙。”   他话音刚落,远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喊:“不好啦!四个城门都关了,我们出不去了!”   围观众人听闻,举目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还有那妖异的登天楼,不停围着巨镜诵经的道士,瞬间明白今日要大祸临头。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呆若木鸡的人群顿时乱了起来,哭爹喊娘四下逃散,瞬间有许多人被推到在地,被人踩踏而过。眼见登天楼前乱作一团,围着众臣的禁军却不为所动,只是将场上群臣围得严严实实。好在周锐的人早先分散在人群中,此时正大声怒喝,维持着秩序。   “啪!”阴沉的天空响起一声闷雷,随着众道士振聋发聩的诵经声,登天楼前顿时阴风惨惨,狂风吹着落叶在空中打着旋,缓缓向那巨镜靠拢,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庄严肃穆的大朝会顿时犹如修罗场。   一片混乱中,坐在巨镜中央的萧景明终于睁眼,看着在场众臣眼神犹如在看死人:“如今这局面,诸卿可满意?”   群臣中,左有为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章之川,迎着风朝巨镜走去。冷风吹动他满头花白头发,凌乱惨淡,但瘦小干枯的身躯却有几分壮志凌然,真心诚意劝诫:“陛下,回头吧。”   “回头?”萧景明径直取下金龙面罩,面容青白似鬼,血红的眼直视左有为,“这一生,从没人给过朕回头的机会。国贫民弱之际被推上这皇位,朕便再也不能回头了,以前不能,如今更不能。”   “陛下,难道您要舍弃群臣吗?”左有为痛心疾首,迎着冷风一步步朝巨镜走去,“您总说这些年孤立无援,可您忘了还有老臣吗?老臣当年能为您支起整个北梁朝政,如今也能用这一副老迈之躯,为您铺平一条回头之路。”   萧景明闭了眼,坐在镜中一言不发,任由咧咧冷风吹动满头白发,无比凄然。   左有为双眼蕴着泪光,站在离巨镜三尺远处,从来来回回绕巨镜而走的道士们身影里望着那坐在镜中的瘦小身影:“你修这城墙,修这登天楼,招这么多数道士,又轻易在朝堂上向陈文瀚那帮人妥协,答应今日重审旧案……您想做什么,老臣难道不知道吗?”   “回头吧陛下。”左有为直愣愣冲着萧景明跪了下去,“这世上没有长生不老术,即便您屠了满城,他们的寿数也不会变成您的。”   此言一出,那些尚蒙在鼓里的大臣这才明白萧景明为何答应重审旧案,原来是要用秘术杀尽城中人,将满城之人的寿数折给他,好让他长生。   “陛下饶命啊!”顿时有人吓得跪地痛哭哀求,指着陈文瀚和莫远歌等人痛哭,“微臣没有参与过他们的阴谋,微臣冤枉啊!”   见他跪下哀求,又有数名大臣跟着跪地磕头如捣蒜,一边哀求一边痛骂莫远歌等人:“陛下饶命啊!他们乱臣贼子该死,微臣等实属冤枉啊!”   “陛下,臣一直支持您,天阙城一案您是对的,求您饶了我们啊!”   “您杀了他们,放过我们吧~”   陈文瀚冷眼看着那帮没有骨头的人,不由得摇头苦笑:“悲哀,为了活命,是非黑白都不管了。”   “他们没家人命丧天阙城,自然不恨。”章之川倒握紧手中朝笏,似握着上战场的战刀,满脸愤恨。   江千夜抱着天阙剑,跟局外人一般嗤笑道:“有的人为了活命,便是让他亲手杀他爹妈,他也会毫不犹豫照做。”   章之川冲着那群人嘲笑道:“或许天阙城众人当年也是这么求他的。”随即盯着萧景明,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杀气,“你杀了我的儿子,残忍将他抛尸断魂崖,嫁祸天阙城致使几万人丧命,欺骗我十多年!如今你还想用满城人命来练秘术,萧景明,你哪配做天子!”   左有为站起身来,冲两帮态度截然相反的臣子怒喝:“都住口!”随即转身,望着萧景明老泪纵横,“陛下,术士误国,您切不能如此糊涂啊!”   萧景明终于睁眼,看着左有为,目光终有了些许哀戚,缓缓开口道:“左卿,事成之后,朕会给你立祠,北梁子民会千秋万代纪念你。”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左有为满心凄凉倒退了两步,指着他痛心疾首地道:“萧景明,你糊涂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功在千秋的君主不曾寻过长生不老术?可你见谁成功了?失了民心,即便长生不老又如何?注定只能遗臭万年!”   “哈哈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如何能与朕比肩!朕有清虚子真传,他们有吗?!”寒风吹动萧景明满头白发,凌乱似鬼,只听他疯狂地道,“待朕有了长生不老之力,杀光知情之人,谁又知道今日这里发生了什么?”   左有为满心绝望,苦笑道:“是啊~就如当年天阙城……杀光所有人,便无人知晓你的罪孽了……”   他枯瘦的身子踉跄地晃了两下,举目四望,百姓四散逃离,登天楼妖气横生,哀鸿遍野,满目疮痍:“先帝呀,老臣劝不动陛下,死后也无颜面对你……”说着一头冲向一旁持刀的禁军。   那禁军见他目龇欲裂朝自己冲来,下意识举刀自卫。只听“噗”一声,左有为脖颈径直撞在刀口上,热血喷溅了那禁军一身一脸,随即慢慢软倒下去。   “左丞相!”于昭东一声惊呼,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接住左有为,捂着他不断流血的脖颈,颤声唤道,“左丞相!”   左有为苍老的眼定定望着于昭东,一滴浊泪顺着眼角流下,在满心不甘中缓缓闭了眼。这将一生都献给北梁、为北梁鞠躬尽瘁的老人,终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全了臣子最后的忠心。   在场群臣见左有为死谏,无不动容,纷纷跪地垂首哀泣。江千夜冷眼看着群臣痛哭,出口便是嘲讽:“你们有闲心哭左有为,还不如留点时间哭一哭自己。你们的武帝稍后可要用你们来完成他的长生不老术,还不知道要死得怎样难看呢!”   他朗声道:“当年他用百名童子换得战神之身,如今自然也认定可以用你们的命来实现他的长生不老。有求他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活命!”   他这一吓唬,群臣面如土色,看看死去的左有为,又看看这边的莫远歌等人,有人已放弃哀求武帝,转而寄希望于莫远歌等人。虽然莫远歌这些人势单力薄,但他毕竟习了天阙密卷,与他们一起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陈都尉,如今的情势,您和莫镖头可有破解之法?”一个文臣瑟缩着缓缓起身,一脸谄媚朝陈文瀚等人走来,“我想活下去……”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子,在老家等着我回去……我不能死在这里……”   “早知就不进京做这个官了……”   “十年寒窗苦读……换来一身功名,我可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   有人带头,众臣立即哭成一片朝陈文瀚等人走去,也不管江千夜满脸鄙夷唾弃。脸可以不要,但命不能不要。   “啧啧啧……没骨气的墙头草!”眼见那些人靠过来,江千夜万分嫌恶地摇头,连忙躲到莫远歌身边去。   陈文瀚心头也厌恶得紧,但面上却含着微笑接纳了这些人:“诸位大人说笑了,我们都是受害者,只有同心同德,方能度过这场祸事。”   莫远歌丝毫没有为群臣倒戈而高兴,担心着露台上架在玉玉和柳榭卿脖颈上的两把刀。萧景明敢如此明目张胆,便是有这两张王牌,死死扣住莫远歌命脉,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正苦思,突然“砰砰砰”几声惊天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爆炸了。瞬间地动山摇,连地面都跟着震动了几下。登天楼被震得“嘎吱嘎吱”作响,尘土木屑簌簌往下落,楼顶露台也跟着晃了几下,摇摇欲坠。   莫远歌连忙扶着站不稳的江千夜,抬眼四望,只见京城四座城门处分别腾起遮天的烟尘,那爆炸便是在城门不远处。   “是炮火营的药弹!”于昭东脸色煞白,“听这动静,每一处起码是数百颗同时引爆!”   数百颗药弹同时引爆,只怕铜墙铁壁也能炸得粉碎。   “坏了!”莫远歌脸色白了一个度,低声道,“这不是舅父的安排!” 第164章 暴君遇佞臣   “哈哈哈哈~”一片震动中,萧景明缓缓从巨镜中站起身来,狂笑了两声又剧烈咳嗽起来,以袖掩口,身子有些不稳,随即“噗”一口血喷出来,将他胸口衣襟尽数染黑。邬文渊那看似不起眼的一道细烟,竟直接毒入他肺腑,将他重伤。   他毫不在意形象以袖擦口,指着莫远歌满眼疯狂狞笑道:“哈哈哈……莫远歌,你以为朕真拿你们毫无办法?听到那动静没?朕已将通往四座城门的路炸了,今日城中之人一个也别想逃出去。”   此言一出,场上众臣顿时更加慌乱,纷纷躲到莫远歌身边,恨不得将自己贴在他身上。江千夜本来和莫远歌站得极近,嫌恶地白了那些人一眼,独自站远了些。   阴风惨惨中,莫远歌迎风而立,衣袂翻飞,高大的身躯犹如一尊保护神,站在他身边便让人感到心安。   “看来你也是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莫远歌凝视着巨镜中那道矮小的身影,眸中杀气毕露。   “哈哈哈,你和梁奚亭老谋深算,朕便将计就计。”随即指着群臣癫狂笑道,“你们不是处心积虑要重查旧案吗?朕让你们查!朕还要让天下对天阙城耿耿于怀之人都来观审!让你们有来无回!”   话音刚落,随着嗡嗡震动的诵经声,登天楼顶出现一道闪电,“轰隆!”雷鸣振聋发聩,寒白的闪电撕开黑云,天空出现一块浑圆的光圈,隐隐可见是登天楼前那块巨镜的模样,连纹路皆是一模一样。   “这~”群臣中,年迈钦天监监正惊唤,“天有异象,必出妖邪!”   萧景明抬头望着那光圈,眼中逐渐露出惊喜之色,随即化为狂喜,以手指天,狂乱的白发在风中飞舞:“哈哈哈,看见没?朕的长生之术马上就要起作用了!朕还得感谢你们,若非你们逼迫,朕还不会这么快启动此术。”手指着远处惊恐逃散的人群,满眼疯狂的笑,“看到那城墙上的高台了吗?今日城中发生的事,一个字都传不出去。”   莫远歌摇头冷笑:“你不会这么天真,以为那高台能拦住我吧?”   “朕为何要拦你?”萧景明站直了身子,转而指着莫远歌和江千夜,“你,还有你,朕才不会阻拦你们!朕要让你们活着逃出去,但这城中之人却一个也别想带走!”   听着他的话,莫远歌瞬间明白了他意有所指,漠然看着他:“如此,想必你在城外早已部署好了吧?”   “远哥,他什么意思?”江千夜眸光暗沉,凑过来低声问道。   “看到这些人没?”莫远歌转身指着群臣和场外仓皇逃离的人群,“萧景明会把这些人的死,扣到我们头上。就如当年替他背锅的天阙城。”   “那我岂不是太惨了,两次替他背黑锅。”江千夜衣袖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牙道。   “不会的。”章之川愤恨地将朝笏摔到地上,径直指着萧景明怒道,“萧景明,你倒行逆施,伤天害理,必遭天谴!你当我没有做准备吗?进京前我已吩咐,若今日不见我报平安的信,西北大营将士将进京勤王!”   于昭东闻言抿紧了双唇,恶狠狠盯着萧景明一言不发。因为于玄奕的原因,他的兵力丝毫不敢有所异动。   萧景明蔑然一笑:“章卿还是当年那般鲁莽。你就没想过,朕为何要将你召回京城?”看着章之川一脸愕然,他悠然信步而走,“你前脚走,后脚西北大营便被朕的人接管了。你的人,杀得一个不剩。”   他意满志得地冲着众人道:“朕已密令各州府,待到晚间便发告示,昭告天下:鸿安镖局、危柱山、妙染坊勾结,意图谋反,朕带禁军拼死相搏,终将逆贼斩于城中,奈何城中诸臣和民众遭逆贼屠杀殆尽,莫江二贼逃脱。”   他越说越兴奋,血红的双眼充满疯狂:“除旧布新,朕可以从民间优秀寒门学子中挑选人才。”转头看着诸臣,“不仅可以除掉你们这帮根深蒂固的世家老顽固,还能给北梁带来新鲜血液,一举两得!”   原来他竟抱着这样的心思。莫远歌转头看着那些面如土灰、愕然相视的大臣,不知他们此时心里作何感想。祖祖辈辈为北梁鞠躬尽瘁,待明堂上那位不需要他们时,便毫不留情地诛杀。这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竟如此冷血残忍?   “届时,莫、江便是北梁人人喊打的逆贼,即便你们武功通天,也休想再翻身。”萧景明仰天大笑,似已看到他说的那种局面。   “远哥。”江千夜抓着莫远歌衣袖的手不由得攥紧了些,“怎么办?”听完萧景明的打算,他有些担心不能将这些朝臣安然带出去。若知道真相的人全死了,自己和莫远歌真是百口莫辩,只有一辈子亡命天涯了。   “全心信任舅父。”莫远歌沉声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抬头看着露台上依旧刀逼脖颈的玉玉和柳榭卿,心情十分沉重。此时,他亟需那个破解眼前困境之人,希望那人不会真只是来看热闹而已。   “朕本不想杀你们。”萧景明指着诸臣,癫狂到全然没了人君的风范,“是你们自作聪明,非要与贼为伍,休怪朕心狠手辣!”   “皇上真是做得好打算。”远处,方天瑜推着病入膏肓的风闻征,于四散做逃的人群中逆流而行,朝着登天楼而来。   看着二人到来,莫远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留着风闻征,等他进京,便猜到他会在最后关键时刻现身。这么爱看热闹之人,怎会错过萧景明的笑话,或许还能像邬先生那样给与萧景明致命一击。只要风闻征和萧景明二人掐起来,自己能伺机绝地反击。   “风闻征?”萧景明愕然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二人,想不到这人来这里做什么。   “风山长!”群臣中有不少文臣是风闻征的门生,见他便如看见救星般纷纷朝他跪下,“风山长救命啊~皇上他疯了,他要杀我们!”   “呸!果然是一群墙头草!”江千夜见他们又倒向风闻征,鄙夷地啐了一口。   风闻征虽不在朝堂,但在北梁乃德高望重的鸿儒,守卫的禁军见他不由自主让开了道,由着方天瑜推着他进入场内。刚进入场内,他的门生们便蜂拥过来,找到主心骨一般簇拥着他。   萧景明已明白风闻征此来别有图谋,血红的眼凝视着他:“你来做什么?”   风闻征举目四望,苍老的眼扫过巨镜与道士们,随即转向高耸的登天楼,以及那楼顶天空那若隐若现的光圈,满眼戏谑的笑:“自然是来看皇上练长生不老术。”   “山长,他……他要杀我们。”一个年轻些的文臣躲在风闻征轮椅后瑟瑟发抖,满眼惶恐。   “他杀不了。”风闻征苍老的眼眸蕴着胸有成竹的笑意,随即蔑然看着萧景明,“皇上今日摆这么大阵仗,莫非是要习《九宫秘书编撰》上的‘易天换命术’?”   不等萧景明回答,他又道:“攀天墙,登天楼,通天镜……啧啧啧,想不到短短一月,皇上竟真的造出来了。”   “你倒算见识渊博。”萧景明背手而立,冷着脸不看他,“你当年跟过仙师一阵时日,想必也听过此秘术,当知朕今日势在必得,还来京城做什么?送死么?”   “老夫自然是来看热闹的。”风闻征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意,嘲讽道,“当年皇上想要逆天改命,便有天阙密卷为你而开;如今皇上想再次逆天改命,便有易天换命术等着你。皇上真是好命啊!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好运呢?”   萧景明冷笑回击:“朕的命自是比风山长好一些。风山长想要得清虚子真传,偏偏他就传给了朕;风山长欲灭鸿安镖局和危柱山,便遭逆道之罚废除一身武功。”转头蔑然笑道,“风山长真是运交华盖,鸿运当头。”   此言一出,风闻征气得脸似金纸直咳嗽,一句话都说不出。方天瑜连忙替他揉胸舒气,低声道:“师父千万莫生气,不值得。”   风闻征喘了两口平静下来,幸灾乐祸地对萧景明道:“可惜呀可惜,皇上还不知道吧,你那易天换命术并非清虚子所著。”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纸,颤抖着,耀武扬威地冲萧景明挥舞,“最关键的一页,在老夫这里。”   此言一出,之前手札如何都对不上的疑惑顿时解开。萧景明如被人当头一棒,愕然楞在当场,连带头围绕巨镜诵经的紫袍道人都停了下来,皆愕然看着风闻征。   万籁俱静中,只听风闻征意满志得地笑道:“老夫知道你这厮贪得无厌,便在清虚子给你这手札上动了点小小的手脚,将这易天换命术最关键一页撕了下来。”   “什……什么关键一页?”萧景明竟失声了,青白似鬼的面容还带着没有回过神来的惊诧。   “这一页没几个字,皇上可要听好了。”风闻征故作沉吟,得意地举着那页薄纸,一字一顿念道,“盖盛世明君久在权力之巅,年迈时无一不寻长生之术,欲长久享无上金钱权势。但生死有道,长生本虚无。余云游章洲,偶然得一妖道所著长生邪术,所记载内容诚然可笑。”   风闻征做梦都想看见萧景明得知真相后的反应,眼见萧景明呆若木鸡,十分满意,竟笑得前所未有的开怀:“哈哈哈哈……接下来,便是皇上所看到的所谓‘易天换命术’。”凑过去满眼疯狂笑道,“忘了告诉皇上,你这易天换命术除了能引雷之外,屁用没有。”   “哈哈哈……想不到吧?自诩精明强干、八面莹澈的战神,算尽天下人心,却算不到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   风闻征疯了一般仰天狂笑,凄厉嘶哑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似将憋了一辈子的嫉妒和怒气皆从枯瘦的身子里发泄出来。   萧景明只觉脑子被斧头劈开了一般,筹谋了那么久的长生秘术,竟然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身子晃了两下,只觉头晕眼花,方才吸入的毒烟又发作起来。天旋地转中,他伸手指着风闻征,声如厉鬼:“老贼,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说:   暴君遇佞臣,一报还一报。 第165章 拼死护恩师   此时场上忽然狂风大作,卷起场上的灰尘和落叶,在登天楼前打着旋,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   风闻征笑得眼泪狂流,捧腹不能自抑。一旁的方天瑜却笑不出来,担忧地望着头顶压顶的黑云,巨镜折射出去的光圈在空中急剧旋转,隐隐可见黑云深处扯出的闪电。闷雷轰隆,方天瑜眼望着那天空的光圈,忽而一道亮光直直从光圈内劈下,径直劈向地上的巨镜。“轰隆!”一声巨响,三尺宽的闪电击中了巨镜,激起一片白光,地动山摇,顿时泥沙飞溅。   闪电击中巨镜的瞬间,莫远歌迅速将江千夜摁进怀里死死抱住,用肩背帮他抵挡住雷电的冲击力和飞溅的巨镜碎片。场上众人就没那么好运了,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哀嚎声一片,不少人身上都被碎片击中,血流如注。   烟尘稍散,江千夜毫发无损从莫远歌怀里挣脱,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连忙拉着莫远歌紧张地查看他身体:“远哥,你没事吧?”   好在莫远歌只是后背衣衫被碎片划破了几处,并没有受伤。他拍了拍肩上的尘土,低声道:“无事。”   转头看着场上,只见巨镜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边散落着道士们的残肢断臂,几个重伤尚未死去的道士哀嚎声声,惨绝人寰。   深坑里的土都被雷电烧焦了,那群道士无一幸免,只有离他们稍远的群臣无人重伤,但轻伤也不在少数。   雷击那一刻,方天瑜扑到了风闻征身上,替他挡住了绝大部分的袭击,但自己却满背流血,痛得跌坐在地。   风闻征丝毫不心疼自己弟子,满头满脸土,望着那深坑继续狂笑:“哈哈哈哈~萧景明,这便是你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术,滋味如何?哈哈哈,笑死老夫了……筹备了这么久,不过就放了个响屁,哈哈哈……你真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风闻征在作死。”莫远歌拉着江千夜后退了一些,将尚未恢复听力和目力的陈文瀚等人一一扶起,“萧景明身如玄铁,雷击根本伤不了他。”   “什么?”陈文瀚耳朵嗡嗡作响,勉强站立着,以为莫远歌跟他说话。   江千夜站远了些,警惕地凝视着那被雷电炸出的深坑。此时禁军也围了过去,抢救着尚未死去的道士,将他们拉到一旁。   一片烟尘中,只见萧景明缓缓从坑底爬了出来。他身上衣衫尽数被毁,头发胡子皆被烧光,但身上却毫发无损,只是被雷烧得黢黑,睁着血红的眼,咧着惨白的牙,真真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皇~皇上?”禁军统领被他的模样吓得一激灵跌坐在地,随即认出那烧火棍正是萧景明,连忙扯过身上披风一把给他披上,才避免了萧景明赤身裸体面对众人。   “哈哈哈~威风凛凛的战神啊,仙师你看见没,他哪值你如此看重!”风闻征见萧景明如此狼狈,颤抖着手指着他笑得前俯后仰,随即眼前一花,脖颈瞬间被人捏住。   跌坐在地的方天瑜尚未回过神来,萧景明已站到他面前。方天瑜惊愕抬头,只见萧景明捏住风闻征脖颈一扭,“咔嚓~”一声脆响,竟活生生将风闻征的头颅扯了下来,断处血肉模糊,筋肉卷起,白骨森然。   “不要!”方天瑜目龇欲裂惨叫,满眼惊恐盯着萧景明手里那颗头颅。   狂喜和惊惧同凝在风闻征那张苍老的脸上,尚未来得及消散,血液从他尸身脖颈处喷涌而出,随着他四肢的抽搐渐渐止息。一代风云人物,北梁鸿儒风闻征,就此陨落。   众臣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面如土色,之前贴在风闻征脚下的门生们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往莫远歌那边跑,生怕慢了步上风闻征后尘。   方天瑜身中数道碎片,眼睁睁看着恩师惨死,挣扎着站起来怒喝着一掌袭向萧景明:“我杀了你!”   萧景明恶鬼似的面容杀气腾腾,手持风闻征头颅恶狠狠朝方天瑜砸去。   “嘭!”一声闷响,本就身受重伤的方天瑜被他师父头颅击中胸膛,骨肉相撞,胸腔立时凹陷下去,人也被击得倒飞出去三丈远,倒地不起。血慢慢从方天瑜口鼻溢出,连挣扎都没有,便气绝而亡,追随他师父去了。   狂风未歇,暴雨已至,天上噼里啪啦下起暴雨来,冲刷着场上血迹。众臣躲在莫远歌江千夜二人身后瑟瑟发抖,偷瞄巨坑前那状如修罗场的惨景。   “萧景明,闹剧该结束了。”大雨磅礴中,莫远歌凝视着恶鬼似的萧景明,沉声道,“你看见了,这世上并没有长生不老术。”   “不!”萧景明闭目仰天,绝望不甘地怒吼,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他的脸,随即一声震彻人心的叹息,“唉……想不到朕一世功成名就,还是落到这样的结局。你们都想看朕的笑话吧?”   众人见他面目狰狞,忍不住后脊背发凉。莫远歌黑靴踏着混着血水的泥浆,一步步朝萧景明走去:“我没工夫看谁的笑话。你退位让贤,自戕谢罪吧。”   “哈哈哈……你休想!”萧景明身子摇摇晃晃,转头恶狠狠盯着莫远歌,眼中尽是不甘的愤恨,“即便不能长生不老,朕也绝不会回头。杀了你们,朕还是北梁的战神!”   说完纵身一跃,身子犹如箭矢般冲登天楼左边的铁索而去,“啪”一声巨响,儿臂粗的铁索顿时断为两节!他竟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试图将登天楼推倒!   望着半空中那断裂的铁索,江千夜瞳孔急剧放大:“他要毁了登天楼!”话音刚落,萧景明又将登天楼前右边那根铁索撞断了。   登天楼那细长的楼体根本撑不住巨大的露台,全靠这四根铁索拉着,平衡了力量才没倒塌。如今楼前两根铁索都断了,登天楼高耸的露台登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吓得露台上玉玉大声尖叫哭喊。   江千夜话音刚落,身边一阵疾风“嗖”一声,莫远歌冲萧景明疾驰而去,在萧景明欲撞断第三根铁锁前,“嘭”一声将他踹飞。萧景明犹如流矢般砸向远处房屋,顿时房倒屋塌,烟尘四起。莫远歌不做停留,径直冲向萧景明坠落之处,与他混战起来。   “嘎吱~”登天楼顶露台失了铁索拉扯,顿时前倾,若是砸下来,场上众人将无一幸免。群臣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没了萧景明的指使,连守卫的禁军也不知所措,纷纷望着摇摇欲坠的露台瑟瑟发抖。   江千夜望着露台,上面的守卫正悉数顺着楼梯逃命,却没人管五花大绑的玉玉和柳榭卿,还有那独自抱着柱子面如土色的阿奴。   “你们快走!”江千夜眸光暗沉,纵身一跃而起,如猎鹰一般迎着即将倾倒的露台而去。只见他双手扯过登天楼右边断裂的两节铁索,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连接铁索,凭借逍遥境顶尖高手的磅礴内力,生生止住了露台的倾斜。   这巨大的露台倾斜之力,犹如泰山压顶,重不知其几千钧,如今只剩下三条铁索,每条铁索的拉力顿时增加不少,拉得笔直,“嘎吱”作响,似要断裂。   江千夜双臂被巨大的力量扯住,丹田之气疯狂地游走全身经脉才勉强护住肢体不受伤。但他经脉本就不如莫远歌宽广,加之此前练阴极功伤了肺经,哪经得住逍遥境真气迅猛的游走,立时面红耳赤,牙关紧咬,眼球充血。   陈文瀚抬头望着半空中的江千夜,只见他青白的衣衫在狂风暴雨中被真气鼓得飞舞,犹如飞天仙子般飘盈,煞是好看。可这轻盈的背后是他舍命在强撑,为柳榭卿,为玉玉,为登天楼前数以万计的生灵。   陈文瀚登时热泪盈眶,连忙催促着众臣互相搀扶着逃命:“快走,快走!他支持不了太久!”众人连滚带爬逃命,禁军统领一见情势不好,深吸一口气,大声命令:“众将士听令!护送诸位大人和百姓离开这里!”   禁军中许多人本不知今日内情,如今见萧景明这般疯狂,早已没了为他尽忠的心思,立即组织众人撤离。   露台已经偏斜,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晃晃。阿奴吓得尿了裤子,抱着柱子不敢走动,双腿抖如筛糠。玉玉和柳榭卿四肢被捆,无法抓住固定物,已经滚到栏杆旁。那栏杆已经有好几处断裂,若二人滚到那边,定会坠下去。   江千夜紧紧拉住铁索两端,双臂不断颤抖,只觉身子要被撕扯成两半了。可露台上有师父和玉玉,露台下还有数以万计的民众没有撤走,唯有艰难咬牙支撑。   “啊!”他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将铁索扯住,粗粝的铁索勒进手掌,目龇欲裂冲露台大喊,“玉玉,师父,快逃!”   柳榭卿浑身是伤,被暴雨浇得浑身湿透,湿濡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身子毫无意识地随着露台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滚到栏杆缺口那处。   玉玉被捆得无法动弹,努力朝柳榭卿那边挪动,试图用身子挡住他坠落。嘴里不断大声哭喊:“柳将军,醒一醒,登天楼快塌了!”   “柳将军,快醒醒,江公子撑不住了!”   “柳将军!”   ……   疾风冷雨加上玉玉尖声哭喊,柳榭卿终于缓缓睁眼。苍白的脸挂着水珠,周身没有一处不疼痛,随着露台晃动,猛地发现自己身在摇摇欲坠的露台。而他那冤家徒儿正凌空抓着两节断掉的铁索,化血肉之躯为纽带,才保住露台不坍塌。   这露台如此庞大,便是数百民夫也未必拉得住。他才入逍遥境,如何撑得住?若震裂了肺腑,大罗神仙也难救。   狂风暴雨中,柳榭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焦急地冲江千夜大喊:“星河,快放手!”说着便剧烈挣扎起来,恨不得立即挣脱绳索。   “柳将军,你终于醒了!”玉玉见他清醒,连忙奋力朝他挪动,奈何两人距离实在太远,一时之间竟不能靠近他。   “师父,快逃!”铁索深深勒进手掌里,血顺着铁索流下,又被雨水冲刷殆尽,江千夜胸中翻涌得厉害,一张口,血竟慢慢顺着嘴角流下。   柳榭卿见状真真目龇欲裂,可自己无法用内力,挣不脱那绳索。眼见江千夜已不堪重负,情急之下冲玉玉大喊:“殿下,你靴子里有匕首!”   原来力竭被擒之际,他知道自己定会被守卫搜身,但守卫不一定会搜毫无反抗之力的玉玉,于是趁人不注意,将一柄小匕首塞入了玉玉的靴子里。   玉玉一心都在如何挣脱绳索上,倒没注意靴子里的异样。经柳榭卿提醒,连忙伸手一摸,果然摸到匕首。他欣喜若狂,脸上泪水混着雨水,抓着匕首割开自己手脚的绳索,连滚带爬过来替柳榭卿解绑。   “你们快走~”江千夜见二人脱困,心下稍安,但登天楼下还有许多人尚未逃到安全区域,若自己松手,定要死伤无数,只得又咬牙继续硬撑。回头不舍地对柳榭卿道:“老狐狸,如果我死了,不许流泪,我见不得你假惺惺的样子。”   柳榭卿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玉玉,回望苦苦支撑的江千夜,双眼湿濡:“孽徒,你还差为师一个响头,绝不能死了。”   江千夜浑身又冷又痛,却勉强对柳榭卿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祸害遗千年,弟子争取不死……你快走!”   柳榭卿心头难过,但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快些离开。两人互相搀扶着艰难而走,经过失魂落魄的阿奴身边,玉玉突然一把推开柳榭卿,手中匕首“唰”环过阿奴脖颈,血喷溅了玉玉一脸。   “啊~”阿奴张嘴无声,捂着脖子缓缓倒了下去,惊恐蕴在眼中,渐渐定格。随着露台晃动,他的尸身滚落到栏杆缺口处,犹如一块破布般坠下数十丈高台。   玉玉满头满脸血,脸上挂着阴毒的笑,冲阿奴坠落之处啐了一口。转身搀扶着一脸愕然的柳榭卿,已然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面容:“柳将军,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鞠躬~ 第166章 悟道绝境前   柳榭卿本想任由那太监自生自灭,没想到玉玉恨他至此,逃命之际也不忘回头杀了他。杀伐果断这一面,这小殿下倒是跟他爹如出一辙。柳榭卿扶着他一瘸一拐下楼:“殿下快走,这登天楼快塌了!”   柳榭卿与玉玉互相搀扶着下了登天楼,两人总算松了口气。举目四望,满目疮痍,狂风暴雨冲刷着大地,将泥水混成的血水冲刷成一道道溪流。前方,禁军和周锐的人在组织场上民众撤离,可登天楼附近尚有许多民房,房屋中必定还有人。   玉玉抬头焦急地看了一眼撑得万分艰难的江千夜,一瘸一拐跑过去一把拉住禁军统领:“将军,民房中还有人,需得挨家挨户敲门,让大家赶快逃命!”   禁军统领身上寒甲被雨水浇透冻得脸色铁青,望着同样浑身湿透、冻得脸青嘴白,却不顾安危一心想着百姓的小殿下,忽而眼眶发热,抱拳大声应道:“末将领命!”随即便命一部分禁军组织大家撤离,一部分挨家挨户敲门让附近民众撤离。   天塌之际,北梁军民唯有万众一心,方能躲过灭顶之灾。前方,玉玉在忙着撤离群众,上方,江千夜死命拉住铁索,所有人都在这场灾难里竭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柳榭卿眼窝发热,拉紧身上湿透的衣衫,冲半空的弟子颤声道:“星河,为师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便是收你为徒。”说完头也不回便冲入人群,与玉玉一起疏散群众。   半空中,江千夜口角溢血,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到不似活人,发带早已在磅礴内力的冲击下断裂了,满头乌发夹杂着些许银丝随着真气游走,在空中飞舞。衣衫下双臂筋肉鼓起,隐隐可见白皙皮肤下道道暗红的经脉,已然撑到了极限。   俯视着登天楼前不停往城门处涌动的人群,真如蝼蚁般渺小。江千夜消耗到了极致,忽而满心凄惶,苦笑自语:“我真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当年天阙城灭时,人人都想我死,没人给过我活路,如今我却拼了性命去护他们周全……不值得啊,不值得!”   风无明脸色铁青在人群中穿行,跑遍南、西、北三座城门,发现根本无路可退,这才又跌跌撞撞往东城门跑去。   登天楼前很快便疏散得差不多了。人群中,一个身形枯蒿的老道逆流而行,艰难地越过人群,不顾劝阻朝登天楼而来。   “真人,莫过去!”风无忧一边顾着帮忙疏散人群的杜颜真,一边冲紫阳真人背影焦急大喊。因紫阳真人方才出定,风无忧杜颜真来得较晚,正赶上大撤退,被周锐拉了壮丁参与到撤离队伍中,便无暇顾及紫阳真人。   “师兄,危险,莫过去!”人群中,杜颜真脸色发白,急得大喊。   紫阳真人回头,冲杜颜真莞尔一笑,明明早已油尽灯枯,气息微弱,出口之声却如无上妙韵,入耳不绝:“师弟,人从道中来,终回道中去。师兄的道已了然,如今要去证我的道;你的道尚且长远,愿你天随人愿,福寿绵延。”   紫阳真人说完,不待杜颜真回应,朝登天楼前巨坑走去,枯瘦的身躯在疾风苦雨中挺得笔直,苍老的眼眸蕴着近日来少有的精光,须发在风雨中飞舞,抬头仰望着半空中那拼命拉住铁索的年轻人。   “孩子,老道来看你了。”他仰头,望着江千夜,面容慈蔼,眸光慈悲。   江千夜消耗到了极致,眼见人群疏散得差不多了,本欲松手,低头却见一个老者竟不知死活回到场上了。他立即拉紧铁索,目龇欲裂冲紫阳真人怒吼:“找死么,快走!”   两年不见,当年在子虚观匆匆一面,他知自己昏迷时用阴极功伤了老道士的根本。如今场上那干枯如骷髅的老道士,哪里还是当年仙风道骨谪仙人,江千夜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他。   紫阳真人背手仰天,因身子枯瘦,显得身上灰白道袍更加宽大,被狂风吹动,似连人都要随风而去。他莞尔一笑,缓缓道:“老道不找死,找你。孩子,你不记得老道了么?”   江千夜认识、在他面前唯一一个自称“老道”的,唯有子虚观紫阳真人。江千夜这才仔细打量下方的老人,他虽面容枯蒿,眼眸却一如往常的慈蔼。   “老道士!”江千夜认出了他惊诧地喊了一声,狠命拉住两端铁索,咬牙吼道,“快走,我撑不住了!这登天楼要塌!”   “你撑得住。”紫阳真人笑容可掬望着他,“过刚易折,柔善不攻。高洁骄矜的天阙少主本来活不到今日,但你舍弃了让你淌不过地狱的坚持,所以你千疮百孔地淌过来了,哪怕为人禁脔,哪怕患上谵妄之症。”   江千夜消耗到了极限,哪有功夫听老道士讲经说理,神情痛苦不堪,咬牙道:“您老人家等我闲了再听您念经行吗?快挪开!”   紫阳真人不为所动,苍白的脸上沾满雨水,圣洁如光:“老道早年有幸见过天阙剑法,至刚至柔,遇刚则刚,遇柔至柔,无上玄妙,真乃这世间最为绝妙的剑法。”   江千夜疼得快疯了,下方众人已然悉数散去,只需再撑片刻就好。可下面那啰啰嗦嗦的老道士一直不走,急得他快哭了:“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您若想看我舞剑,先躲到一边去行不行?”   “孩子,惊天一剑算什么,生死间顿悟入逍遥境你都能做到,如今也能再次顿悟。”狂风暴雨击打在紫阳真人瘦弱的身躯上,腾起阵阵烟雾,“切记,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射箭如躬,弓愈柔韧,箭愈远利。天阙剑法惊天一剑盖亦如是,柔似若水,可以克刚。”   江千夜挣得青筋暴起,气得无奈发笑:“老道士,等我空闲了再跟您聊刚不刚,柔不柔啊~”   乌云沉闷的天空露出一小块湛蓝,金色日光从黑云中洒下,径直散落在紫阳真人身上。他抬头望天,面上覆满晶莹水珠,忽而低声叹息:“刚柔之道,顺乎自然。老道天命已至,世愿完遂,要净返清虚了。往后的路,愿你坦荡顺遂。”说完盘腿而坐,凄风苦雨中,只见他双目微阖,竟是功德圆满,羽化而去。   江千夜愕然看着风雨中老道士枯瘦的身影,及他身上柔和的光晕,忽而满心震撼:都说清虚子修为有道,是仙一般的人物。可如今看来,他的弟子紫阳真人武功造诣虽不如他,却乃真正得道高人。   紫阳真人祥和的面容蒙上圣洁的光,回想起他方才的话,江千夜忽然想起当年师父的话:   “天阙心法与别派心法不一样,蓄势调整越充分,爆发力越大。”   “蓄力不足,下一招杀招便只有一半的爆发力。天阙剑法若如此用,等于暴殄天物。”   老道士也说射箭如躬,弓愈柔韧,箭愈远利,与天阙剑法蓄式北极武曲统五岳不谋而合。江千夜环顾四周,三根拉扯着露台不倒塌的铁索,另外两根已经不堪重负,好些铁扣已经出现裂痕,反而眼前这以肉身之躯拉扯的铁索,丝毫没有损坏的迹象。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我明白了!”如醍醐灌顶,江千夜豁然开朗,周身游走的真气流动得更快了。他闭目,如平日练功一般将丹田内真气有序地游走周身多处大穴,从腹部太阳、阳明、少阳,到背部太阴、少阴、厥阴。磅礴的真气不再浑身乱窜,似一股徜徉的暖流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天空那束透过云层射向地面,将紫阳真人身躯包裹的阳光,此时也被江千夜身上磅礴的真气流吸引,朝他缓缓流动而去,径直流进了他的身躯。   两年前,他在断魂崖上生死间顿悟时,也出现今日相同的天象。不过今日的顿悟,是紫阳真人带给他的。这个一生行善不求回报的老人,拖着行将就木的身躯,以蜡炬自燃的方式,最后再为江千夜点燃了指路明灯。   江千夜凝神屏息,磅礴的真气如飞云泄流,沿着经脉涌向双臂,顿觉双臂拉扯之力轻松了许多。渐渐地,胸中那块空空如也的盆地被尽数涌入的真气填充,益盛,渐满。那团气越来越大,盈惯胸间,江千夜却不似之前那般痛苦不迭。   他双目微阖,面露祥和之气,金色的阳光洒在脸上,竟洋溢着和紫阳真人一样柔和的光晕。随着丹田之气喷涌而出,江千夜猛地睁眼,随即松了下方铁索,双手扯着牵引露台的半截铁索,“唰”一拉,身子犹如一道白光,拉着露台朝着下方空旷之地飞去。   江千夜拉着露台,“砰砰”径直扯断后方两根铁索,渺小的身躯拉着数百倍于自己的露台,却如拉着毫无重量的棉花。   随着白靴落地,“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露台毫无偏差地砸在登天楼前宽阔的场地上,腾起一片扑天烟尘。轰隆隆的垮塌声,宣告萧景明妄图以全城人性命为祭,来成全自己长生不老的谋划彻底成为一场笑话。   远处,组织众人撤离的柳榭卿惊诧回望,只见登天楼只剩个细长的脖子,上面那巨大的露台径直坍塌在登天楼下,四周的民房丝毫不受影响。烟尘四起中,江千夜大踏步从烟尘中走出来,步履轻盈稳健,衣袂飘然,遗世独立。   柳榭卿眼中蕴着惊诧:“他又精进了。”口中呢喃自语,转身快步朝江千夜迎过去,“你没事吧?”   他急切地朝江千夜走去,神情里的关切表露无遗。这么多年来,江千夜第一次见这老狐狸这般关心自己,抹了抹嘴边血迹,潇洒地冲着柳榭卿轻松一笑:“没事。”   雨已停息,望着阳光下如朝露般耀眼的弟子,他终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超越了自己这个师父。柳榭卿拍了拍他肩膀,毫不掩饰眼里的欣慰:“你真的做到了,为师以你为傲。”   江千夜得意一笑,随即眸光暗沉望着柳榭卿:“师父,怎么才能解开你穴位?”   柳榭卿豁然一笑:“等莫远歌来吧,不急。”随即捏了捏弟子肩膀,“登天楼祸患已除,城中百姓再无危险,我们分头行动。为师和殿下去城门口帮梁掌门,无论如何也要将城门打开;你去帮莫远歌,定要将萧景明抓住。”   “嗯!”江千夜目光戚戚望着柳榭卿,“师父,你当心啊。”   柳榭卿冲他一笑,转身又融入人群。   江千夜转头看着前方那盘腿而坐的老道士,眸光哀戚,走过去将自己身上披风解下为他披上,蹲下细细打量着老道士不满皱纹的脸,忽而红了眼圈。   “江星河跪谢真人教诲。”凄风苦雨中,江千夜跪在紫阳真人尸身前,匍匐叩首。   作者有话说:   本文即将迎来大结局,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鞠躬~ 第167章 池鱼水中鳖   莫远歌一脚将发疯试图毁掉登天楼的萧景明踹飞几十丈远,砸得房倒屋。一片烟尘中,萧景明满身灰尘,形似恶鬼,从废墟中爬起来尚未站稳,又被莫远歌极其狠辣的一脚踹在腹部。   他浑身黢黑,犹如一块黑炭般飞出去,砸透几道砖墙,直到后背重重砸在巨大的影壁上方才停了下来。他捂着腹部,咬牙切齿痛得浑身打颤,背后花岗岩的影壁须弥座被撞得裂了几条缝,泥灰顿时簌簌往下落。   虽身如玄铁,但也禁不住这般骨断筋裂的袭击,他痛得眼冒金星,汗水混着泥污往下流。尚未来得及喘口气,莫远歌已然追了过来。   萧景明开口一句“慢着~”尚未说完,莫远歌已一把揪住他身上仅剩的披风,如拎小鸡仔一般将他拎起来,朝禁宫方向用力一掷,萧景明便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城中尽是民房,莫远歌不欲在城中与他打斗,径直将他送回老家,房倒屋塌还是山崩地裂都是萧景明自己的损失。   眼见萧景明黢黑瘦小的身影如流矢一般砸在禁宫屋顶,将屋顶砸了个大洞,人也消失在洞里。莫远歌嘴角扯出一抹笑,旋即脚下一蹬,人如离弦之箭“嗖”冲向那禁宫破屋顶。   黑靴轻巧落于屋顶,莫远歌侧耳倾听,尚未听到任何动静,眼前突然一花,“啪!”一声巨响,那人以闪电般的速度冲破屋顶,手握双锤,极其狠辣地砸向莫远歌。   这双锤乃他初习天阙密卷时使用的武器,一个重达八十斤,双锤夹击之下,便是铜浇铁铸的身躯也能砸成肉泥。   莫远歌不与他硬碰硬,见他目龇欲裂,已然癫狂,侧身一闪,锤尖端险险划过脸颊,刮起的劲风居然削面般疼痛。   “砰砰!”双锤落空砸向屋顶瓦片,登时屋破瓦裂,碎渣四溅。眼见没有伤到他,不等莫远歌做反应,萧景明又举锤袭向他,逼得莫远歌连连往后躲闪。   “呯呯呯……”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萧景明已发出十数次攻击,没有伤到莫远歌,却将屋顶砸了个稀巴烂,瓦片碎渣四下乱飞。   萧景明完全失了理智,咬牙切齿只顾猛攻,恨不得将眼前人撕碎,浑然忘了对方也习了天阙密卷,这样的袭击根本伤不了他。   萧景明伤不了莫远歌,莫远歌也伤不到他,这样长久的打下去毫无意义。此时登天楼露台已经摇摇欲坠,莫远歌望了一眼登天楼方向,遥遥可见半空那道熟悉的身影。江千夜竟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变成铁索的一环,勉强拉着露台不倒塌。   他又没习天阙密卷,如何撑得住那山一般沉重的露台?若他再不放手,只怕稍后自己只能见到一具冰冷的尸身。   莫远歌心急如焚,眼睛都红了,回头看着不远处御花园里的荷塘,忽然心生一计。他连连后退,避过萧景明的双锤,直到被逼到屋檐边。双眼透着深重杀气,“唰”从背后刀匣抽出龙凤双刀,猛地一跃而起,双刀“唰唰”划过气流,震得刀身嗡嗡作响,急速斩向萧景明的双锤。   “砰砰”两声惊天动地的金属撞击声,火光四溅。莫远歌的双刀径直将双锤开膛破肚!   萧景明惊骇地盯着只剩一半的双锤,尚未来得及反应,胸口便中了莫远歌极其狠辣的一脚。“嘭”一声闷响,人便流星似的倒飞出去数十丈远,径直摔进了荷花池中。   他往日只凭借非人的速度和力量便能天下无敌,与任何人过招都不需要思考招式,如今遇到了真正的劲敌,方知武学玄妙。在速度和力量相当的情况下,自己丝毫便宜也占不了。好在荷花池水不深,他狼狈不堪地站起来,披风带子断裂掉入池中,变成了一丝不挂。   岸边的宫人赫然看见一个黑家伙从天而降砸进荷花池,随即又狼狈不堪地站起来,浑身黢黑,赤身裸体,双眼血红,犹如淤泥里爬出来的恶鬼,哪还认得出来这是他们的皇上,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惊叫着四散而逃。   萧景明满头满脸淤泥,眼睛被糊得睁不开,连忙伸手抹了一把,勉强睁开眼,血红的眼眸倒映着一道霸道的身影从天而降。他眼里蕴着惊恐,随即又被莫远歌一脚踹回淤泥里。   莫远歌满脸杀气,双手摁着他头颅,死死往淤泥深处摁,池塘里顿时水花四溅,吓得水中游鱼乱窜。   莫远歌起了心要将他溺死在淤泥里,双手力气极大。萧景明只觉头上似被压了一座山,淤泥直往耳朵鼻孔里钻,无法呼吸,胸腔内似要爆炸,双手在淤泥里乱抓,却半分也反抗不了,直到额头“砰”触到坚硬的岩石,竟是被莫远歌按进深处触碰到了塘底。   四周恐怖的窒息感袭来,萧景明头一次感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恐慌之余迅速冷静下来:莫远歌力可撼山,正面抵抗他没有逃出淤泥的可能。他心一横,陷入淤泥里的四肢猛地用力往前,“嗖”一下,整个人竟如泥鳅一般往前蹿了一大截,虽还是狼狈不堪地在淤泥里,却已经脱离了莫远歌的控制。   他没了衣衫,虽不雅,但在淤泥里却没有了羁绊,倒是方便窜行。莫远歌没想到这人竟还有如此不要脸的招式,站在荷塘中央环视着四周水面。萧景明想做泥鳅,可并不是真的泥鳅。只要是人就需要呼吸,只需等他露出水面,再将他摁入淤泥。   他眸光锐利盯着湖面,耳中听着四周细微的声响,鱼在水中游动的“哗啦”声音,微风吹动莲叶的“沙沙”声,远处宫人四下逃散的尖叫声……   左侧一声极细的声响,是有东西穿行在淤泥里的粘连声,渐渐从深处到浅处,随即缓缓进入水中。萧景明倒是极为谨慎小心,不疾不徐慢慢将头露出水面,连呼吸也不敢大声,试图悄无声息朝湖边游去。   莫远歌如何能允许他离开,狰狞一笑,纵身一跃而起离开湖面,看准萧景明逃离的方向,猛地朝他头顶踏去。   萧景明惊恐地看着他从天而降,随即“噗通!”又被踏入淤泥里,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莫远歌想抓住他衣衫或者头发不让他逃走,但无奈萧景明身上须发衣衫皆无,在淤泥里滑如泥鳅,随即又被他逃脱。   莫远歌目龇欲裂站起身来,眼中杀气益盛,冷厉地盯着水面,看到萧景明冒头又是一脚将他踏入淤泥。   两人在淤泥里也是旗鼓相当,莫远歌抓不住他,他也逃不出莫远歌的手掌,始终被困在这方荷塘。不过他在淤泥里始终吃亏,除了无法呼吸,被泥浆糊了五官,视力听力都受损,总是慢莫远歌一步。   几个回合下来,萧景明已是气喘吁吁,口腔鼻腔连同肺里都吸进了不少淤泥,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莫远歌以逸待劳,自己若再不上岸就真的要被他累死了。   萧景明心神一计,猛地钻出水面,尚未抹去眼睛上的淤泥便狼狈不堪地投降:“慢着~我什么都依你!”   谁知莫远歌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眼见登天楼摇摇欲坠,万分担忧江千夜安危,巴不得立即置萧景明于死地,好过去救江千夜,随即又是极其狠辣的一脚将萧景明踏入淤泥深处。   这一脚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莫远歌站在淤泥里都能感受到深处沉闷的撞击声。这一脚足够萧景明受的,起码让他片刻缓不过来。   莫远歌这才腾出些许精力,焦急地抬头看向登天楼。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莫远歌眼里的光迅速破灭,眸子里映着登天楼露台垮塌腾起的阵阵烟尘,心像石头般沉落下去:他的星河,不见了。   近处水花响动,随即便是萧景明大口大口的喘息和求饶:“啊……我投降……什么都依你……”   莫远歌血红的眼机械地转过去,盯着那颗冒出水面的脑袋,眼里火光四溢:“萧景明,你去死!”发疯般双手扼着萧景明脖颈,使劲将他摁入淤泥里,咬牙切齿地怒吼,“你去死!”   萧景明在水里死命挣扎起来,却哪挣得脱莫远歌发了疯的控制,肺像炸了般剧痛,气息乱得无法控制,口中空气“噗噗噗”往外挤,双眼不停翻,只觉前所未有的冷席卷全身,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抽搐……脑子越来越混沌,意识渐渐模糊,手脚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眼看就要命丧这荷塘,身子轻飘飘时,耳中却清晰地听到水面上一声轻快的“远哥!”   随即,那双死命扼住自己脖颈的手松开了。   莫远歌失去的理智,终于被那声俏皮的“远哥”拉了回来。他愕然松手,转头呆呆望着对面廊檐上拄颊望着他的江千夜,眼泪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江千夜安置好紫阳真人的尸身便来寻莫远歌了,没想到来就看到他这样一副神情,不顾泥水弄脏自己的衣衫,连忙纵身跃入荷塘,紧张不已地问道:“怎么了?”   眼见他脸色惨白,双眼透着关切,莫远歌一把将他抱住,狠狠拥入怀里,忍住哽咽连连说道:“无事……无事。”   被他紧紧抱着,感受着他轻微颤抖的身体,江千夜猜想他被登天楼倒塌吓到,以为自己没了。此时心里才涌起一阵后怕:若不是紫阳真人指点,只怕此时自己真的与登天楼一起下地狱了。   “远哥,我没事。”江千夜抱着他轻声安慰,“登天楼垮塌没有伤着人,师父去帮舅父开城门了,他让我来帮你。”   “好。”莫远歌轻轻揉了他后脑勺乌发,笑中带泪,“淤泥脏,你去岸边看着就好。”   看着他苍白脸和勒出血槽的手,莫远歌一阵心疼。若只剩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还好江千夜无恙。他在,自己的勇气就在。   “不,我就在这里陪你。”江千夜知道他希望自己陪着他,抱着他胳膊微笑,随即耳中听到一旁水声轻响,转头一看,一颗满是淤泥的头露出水面,正在剧烈喘息。他一把抓着莫远歌衣袖指着那处惊叫:“他冒头了!”   莫远歌回头,只见萧景明如泥人一般正悄悄往岸边挣扎去,又是飞起一脚将他原地踏入淤泥中。   干别的江千夜没兴趣,捉弄人可太有兴趣了。他双眼一亮,撸起袖子兴冲冲地道:“远哥,下次让我来!”   莫远歌宠溺一笑:“好。”随即一指东南角,“他多半会从那处钻出来,你小心了。”话音刚落,那处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起了圈圈涟漪。   江千夜定睛一看,一个满是淤泥的脑袋浮出水面,正躲在荷叶下大口喘气。他飞身跃过去冲着那颗满是淤泥的光头“咚”就是一脚,巨大的力量顿时将萧景明踹回淤泥里。   深及大腿的湖水丝毫不影响脚步的轻快,江千夜飞奔过来与莫远歌站在一处,满脸开心:“太好玩了!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莫远歌抬袖将他脸上不慎沾染上的泥点擦掉,道:“既然只能将他困在这里,那便好好让他尝一下做水中鳖的滋味。”   “嗯!”江千夜笑灼颜开,一双俊美的眼眸紧盯着湖面,十分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感觉,“他在那里!”随即又飞掠过去一脚将气喘吁吁的萧景明踏入淤泥深处。 第168章 绝地又逢难   登天楼垮塌后,城中威胁解除,周锐便让百姓有序地回家,只剩五湖四海赶来观审的人赶着出城。   柳榭卿别了江千夜便往城门口赶去。一路所见皆是溃不成行的城门守卫军,互相搀扶的伤者,不慎被踩踏和惊吓过度的妇孺坐在街边抹泪哭泣,遍地哀鸿,民不聊生。   柳榭卿担忧城门口的情况,无暇他顾,沿着街道追了上去。街口,陈文瀚等一帮文臣簇拥着玉玉。玉玉正低声和禁军统领说着什么。禁军统领低垂着头,恭敬地听完,连忙指挥身旁的人去照办。   玉玉在东凌阁被阿奴折磨了许久,又被困两天两夜没吃喝,身上伤痕累累,却强撑着收拾残局,丝毫不见天潢贵胄的骄矜。柳榭卿心下不忍,连忙过去满心关切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身子要紧,要不您去歇歇,万事有我们。”   玉玉脸煞白,身上衣衫好几处破烂,头发也乱蓬蓬。见柳榭卿过来,连忙道:“我无事,莫大那边怎么样了?”   “我让星河去帮他,他们两人合力,萧景明一定逃不掉。”柳榭卿有些欣赏这小殿下的意志,随即对禁军统领道,“安排人送殿下去歇息。”   “不。”玉玉一把抓住柳榭卿衣袖,认真地道,“柳将军,你来得正好,现在城门处情况复杂,需要你出马。”   “殿下请说。”   “张将军,你将城门口情况报与柳将军。”玉玉实在有些撑不住,站立不稳,一旁的陈文瀚连忙搀扶着他。   新晋的禁军统领张寥对柳榭卿抱拳:“柳将军,上午大家都聚集在登天楼看重审旧案时,末将接到消息,说城门官奉上命,用铁水将四座城门全都封死。如今通往南、西、北三座城门的道路被严重炸毁,出现地裂,无法再通行。唯有通往东城门的路稍好些,但新晋虎贲军统领守秦啸云在那处死战不退,宋将军和梁掌门人手少,急需增援!”   柳榭卿心头一凉:萧景明将虎贲军从自己手里夺走,交给了秦啸云。此人出身低微,向来低调,从不与其他将领来往。他做了萧景明十多年副将,谁也不知其武功境界如何,只知他擅长长弓,南征北战十多年从没听说过他受伤。   虎贲军本就是京畿附近战力最强的军队,又落到秦啸云手里,只凭梁奚亭危柱山和宋晓云故旧那一点人,哪是秦啸云的对手!   “东门情况如何?”柳榭卿连忙问道。   “双方正交涉。”张寥道,“于将军和章将军都赶过去了,末将也派一部分禁军前去增援,其余人手等安顿好城中百姓立即赶过去。”   玉玉接过军汉递来的水袋喝了一口,对急得火烧眉毛的柳榭卿道:“柳将军莫过于忧心,方才我见风无忧公子也赶过去了。如今只盼柳将军去能劝动旧部,莫再助纣为虐。若秦啸云肯弃械投降,所有罪过既往不咎。”   柳榭卿又多看了这小殿下一眼,抱拳道:“末将领命!”说完转身朝东门狂奔而去。   越靠近东城门,路上越多想出城的江湖侠士和世家。形形色色的外乡人与来时心情截然不同,都顾着逃命,再无心情口角和打架。亲眼见到武帝的丧心病狂,大家此时倒同仇敌忾齐心协力起来。   眼看要到靠近东门,远远可见城墙处硝烟弥漫,战马嘶鸣,旌旗飘然,烟尘四起。前方人群中冲出三人,个个神色匆匆愁容紧锁,正是风无明兄弟俩和杜颜真。   “常足,常乐,前方战事如何?”柳榭卿连忙迎过去。风无明满头满脸灰,一身白衫多处染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风无忧两个衣袖染成了红色,形容倒比他兄长稍好些;杜颜真则嘴脸煞白,下意识捂着胸口,气喘吁吁,一看就是重伤初愈。   “宋晓云带着人马在城门外接应,掌门师弟带着人在城门口欲与她汇合,遭到秦啸云抵抗,城门彻底封死了!”风无明简明扼要说了句,一把抓住柳榭卿衣袖,“秦啸云将城门烧得通红,不让双方靠近。柳兄你快去,能不能拿下虎贲军全靠你了。”   “等等,你们要去哪里?”柳榭卿见三人皆双眼通红神情凄然,连忙问道。   “唉……”风无忧叹息一声,“父兄尸身,总要收殓。”   “还有我师兄。”杜颜真红着眼睛说了句,随即冲柳榭卿抱拳,“柳将军先去,我将师兄安排妥帖马上来支援。”   “好,你们快去。”柳榭卿匆匆跟三人作别,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向城门口。   城门口前数十丈远便人山人海,各色涌着出城的人群皆站在那处朝城门口指指点点,却没有人再上前一步;   遥遥可见巨大城门被下方架起的油锅烧得通红,热浪远远就袭得人难受;   高耸的城墙上密密麻麻站着全副武装的弓弩手,一部分负责外墙,一部分负责内墙;   城墙下,一个白盔白甲的将军指挥着虎贲军严守城门,似浑然不觉身后熊熊燃烧的火油烫人。   抬头仰望,城门上空的天空都暗了几分,空气中飘着灰烬,冲天热浪映得城门弯弯曲曲。柳榭卿心头一沉:这东城门无异于刀山火海,若这已经是最佳的出城之路,那另外三处城门不知成了什么样子?萧景明是真没打算给城中人一丝活路。   他扒开人群往前走,看见了前方的熟面孔:于昭东、章之川都在那处,梁奚亭带着周锐及他的手下站在最前面,却没有往前一步。   柳榭卿看着前方,瞳孔急剧放大:只见梁奚亭身处那处不到三尺远,赫然一个十丈宽的裂缝,裂缝下还传来水流声。   他缓缓推开众人,来到梁奚亭身边,只见宽阔的裂缝两边崖壁皆被烧得黢黑,正是药弹爆炸留下的印子;裂缝深度目测也有十丈,下面竟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光看那黝黑的河水,其深不知几许。   “原来,京城里真的有条暗河。”柳榭卿站在梁奚亭身边,望着深不可测的河流惊叹了一句。   “传说当年太祖皇帝选择此地作为都城,是因此处乃的物华天宝的风水宝地。”于昭东背手看着下方匆匆流过的暗河道,“民间传说,咱北梁立国几百年来数次遭邻国侵略,侵略者却从未打到过都城,皆是因为都城位置选得好。”   章之川摇头苦笑:“京城护城河有两条,一内一外、一明一暗围绕城墙,守护都城数百年安然无恙。想不到太祖皇帝选的这风水宝地,终是被他后世子孙给毁了。”   “这暗河不是大问题。”梁奚亭转头看着柳榭卿,面上勉强露出微笑,“柳兄来了,我心头便有底了。”   柳榭卿自嘲一笑,低头四顾自身:“只怕要让梁兄失望了,我被萧景明点了穴无法动用内力,如今又是一介白衣,对面那些人哪肯听我的。”   虎贲军原本就是萧景明亲自带出来的,息战后才让柳榭卿做了统领;而秦啸云更是萧景明心腹,只听命于他一人。柳榭卿这些年在军中虽然也有几个心腹,只怕此时也被秦啸云除完了。而章之川、于昭东手下兵力全都在城外,信都传不出去。   梁奚亭却不沮丧,拍了拍柳榭卿肩膀:“你与他们总有袍泽情谊,只要拿住了秦啸云,相信柳兄有办法让他们听命于你。”   柳榭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情况如何?”   跟在梁奚亭身后的周锐立即道:“宋将军带着郑玉生等部下在城外接应,柳将军你看,”随即伸手指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和城墙下寸步不让的虎贲军,“这便是最棘手的。”   梁奚亭回头看了周锐一眼:“你还说漏了一处。”随即指着地裂下方的暗河,“我们习武之人能凭借轻功越过去,身后那成千上万不会武功、或者轻功平平之人如何过得去?”   “于老将军……我们要出城。”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望着于昭东一脸土色,“早知京城如此凶险,这一趟晚生打死也不来了。”   此言一出,身后众人立即委屈地喊了起来。   “我们要出城!”   “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等着……我们要出城!”群情激奋中,众人开始缓缓往前挪动。这么多人若不要命地往前挤,只怕不知多少人要命丧在这汹涌的护城河下。   “都别着急!”周锐连忙让手下人喝令众人后退,“如今于将军、章将军、柳将军都在此,我们危柱山梁掌门也在此,定会有办法打开城门让诸位安然回家!”   章之川手按在佩刀上,转身虎视眈眈凝视着在众人,眼中爆发精光,杀气腾腾沉声道:“如今大难临头,我北梁军民需万众一心,同舟共济方能渡过难关。有我们在前替大家开路,谁胆敢不听号令,再往前一步,休怪本将刀下无情!”   他乃身经百战的悍将,生得五大三粗,又正值壮年,往这一站便是一尊战神。之前惶恐不安往前挤的众人顿时纷纷后退。   柳榭卿举目四望,在场的将领加上梁奚亭的人,也不过三四百人,还要抽出一部分安抚惶恐不安的民众,可用之人就更少了。   “棘手。”柳榭卿以手支额皱眉道,“早知如此,就该让星河过来帮忙。”   莫远歌一人对付萧景明即便站不了上风,也不至于输给他;但此处若多一个逍遥境的高手,胜算可就多了好几分。柳榭卿回头看着众人:周锐等人都只在易筋境;自己倒是逍遥境,可丹田一封就是个没用的废人;只剩个开脉境的梁奚亭,也不知他在崖底两年,功夫有没有落下?   梁奚亭望着那高耸的城墙,双眼透着捉摸不透的光,倒让柳榭卿有些摸不准他在盘算什么。   “星河该去帮温如,他们那处比我们这里重要。”梁奚亭眼眸顺着城墙往上看,“只要捉住萧景明,秦啸云必退。”   可是看着城墙上冲着外面不停放箭矢的弓弩手,梁奚亭眸光瞬间暗沉:城里的消息传不出去,只怕城外的宋晓云此时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她人手本就不足,若是情急之下强行攻城,只怕会死伤无数。   “如果能将城中消息传递出去就好了。”周锐皱眉,发愁道。他话音刚落,身后一个手持弓箭的汉子便“嗖”一声朝城墙外抛射一支羽箭。那羽箭尾部有一个小小的圆筒,是传信的箭。   眼看那支箭射到半空,城墙上监视城里的弓弩手们齐齐朝那羽箭发射,那支传信的羽箭顿时在空中被射成了几截,飘飘荡荡掉落下来。   “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于昭东摇头叹气。   作者有话说:   还有3章迎来大结局,谢谢大家~鞠躬~ 第169章 琴画共进退   天色渐晚,涌向东城门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也越来越激愤,纷纷闹着要出城,章之川和于昭东等武将已经镇不住了。   “为什么还不能开城门?你们不是答应很快就可以把城门攻下来吗?”   “我们纳了赋税,你们这些当官的靠朝廷税收养着,就该为民解忧!”   “开城门!开城门!”   归心似箭的民众喊起号来,挤着往前走,顿时将裂缝边缘的人挤得险象环生,跌坐在地望着下方黝黑的暗河,面如土色。   “不要挤啦,再挤就掉下去了!”周锐嗓子都喊哑了,他的人已经与人群发生了冲突,眼看事态就要控制不住。   “不能再等了!”梁奚亭眸光暗沉望着对面烧得通红的城门,拖得越久人心越惶恐,这数万人在京城若是闹起事来,才真是内忧外患齐齐袭来。   话音刚落,对面突然率先发起了攻击。只见秦啸云手中令旗一挥,全副战甲的虎贲军站成几列,手持长弓,漫天箭矢如蝗虫般向这边袭来。   “退!往后退!”站在最前面的人顿时大喊。眼见羽箭袭来,众人惊恐不已纷纷挤着后退,倒比周锐他们驱赶的效果好多了,会武功、有武器的立即拿起武器抵御。   对面熊熊燃烧着火油,大铁门烧得通红,站在那处本就热得难耐,虎贲军还穿着全副盔甲,前有暗河背有火烧,境况比梁奚亭他们难多了,一下午就热倒好几十个,所以秦啸云比梁奚亭还着急。   梁奚亭用短笛击落一支羽箭,回头冲后面人群道:“诸位将军护送民众速速后退,能跃过这暗河的侠士,随梁某过去杀敌!”说完纵身一跃而起,如猎鹰般划过天空跃向对岸,双腿“砰砰”踢向最前面的两个虎贲军士兵,瞬间将两人踢飞出去。   一旁的士兵见状立即涌过来。梁奚亭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双手背后一跃而起,双腿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呯呯呯”顿时将眼前数人踢飞。梁奚亭武功突飞猛进,对付这些军汉轻而易举,但他不欲杀人,只是将他们打伤即止。   “随梁掌门杀敌!”周锐大声应道,手持大刀目露精光,冲着对岸一跃,手中大刀“唰”斩向一名士兵。刀锋落处惨叫顿起,那名士兵连弓带胳膊一起被斩落在地。   “凌云阁李章洙来也!”手持长剑的年轻人从人群中站出来,跟着周锐冲了过去。   “夏桑城赵利来也!”   “清泉山庄师兄弟们冲啊!”   “汉水镇罗钊来也!”   人群中顿时热血沸腾,数十个江湖侠士跟着冲了过去,带动那些越不过去、却也想尽自己一份力的人高声叫好。   这些江湖侠士武功都不差,立即与对岸虎贲军混战成一片。可他们终究人少,与那数千虎贲军相遇,随即陷入被群殴的状态,一人对付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很快就有人受伤倒地,随即就被乱刀分尸,丢下暗河。   对岸民众见状,怒火顿时被点燃,又要往前涌,滚滚雷动般的骂声不绝于耳:   “狗贼,你们不得好死!”   “狗贼,你们滥杀无辜!”   于昭东斩落了一支羽箭,忧心忡忡地看着对岸,道:“得有人过去帮忙才行。”可低头看一眼那深不可测的地下暗河,若是没有卓越的轻功,谁敢不要命地跃过去?   “谁来搭桥,我们冲过去杀了那群狗日的!”人群中有人高喊。   这地裂宽十余丈,能跃过去的人已然全部过去帮忙了,如今剩下这些要么武功低微,要么不善轻功,谁能搭桥?   “咴咴~”一匹白色骏马忽然从裂缝那头冲过来,吓得站在边缘的人纷纷后退。柳榭卿认得这马,正是江千夜那匹叫毛球的骏马,当日在韦庄城外被江千夜约出来时见过。   毛球背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只见她一身白甲,傲然挺立,威风凛凛。手中红云一挥,寒光朔然,正是那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前靖远将军、妙染公子宋晓云。   她胯下的神驹口衔绳索,一头拖在地上,绳头竟绑着一块一人合抱大小的石头,“哗啦啦”划过地面,腾起一道烟尘。待行到柳榭卿面前,她驻马而立,毛球雄壮的前身高高扬起,仰天嘶鸣,飘然逸动,热血沸腾。   宋晓云盔甲多处烧黑、染血,兜鍪伤痕累累,苍白清瘦的脸颊被划了一道血口。她座下毛球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白毛几乎被烧焦,身上多处受伤,可一人一马立在人前,浑身散发的杀气竟让人心生畏惧:她在城外许久不见消息传出去,竟只身闯过机弩手重重围困,越过城墙与毛球汇合,前来相救。   城墙上那机弩手虎视眈眈,便是柳榭卿也未必能在那般严密的守卫下闯关而入。这女子小小身躯,竟有如此大的气魄和能力,不愧是北梁四公子中唯一的女公子。   她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傲气,手中红云一挥,喝令:“众人听令!随我过去杀敌!”说完双腿一夹马腹,毛球竟一跃而起,一人一马犹如天将神驹“刷”飞越过暗河,稳稳落于对面。   宋晓云立即下马,将毛球口中绳索一拉,顿时在暗河上方拉起了一条软绳桥。对岸的人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将大石头固定住。   “随宋将军杀敌!”于昭东苍老的眼爆发精光,大喝一声率先攀着软绳过去,众人便陆陆续续攀着绳索过了河。   城门下热浪袭得人十分难受,梁奚亭打退几个士兵,回头瞥见远处宋晓云及他身后的毛球,一声“晓云”尚未出口,便见秦啸云手中巨弓拉开,那淬毒的箭簇在火光下泛着寒光,正指向她后背。   梁奚亭目眦欲裂,见秦啸云拉弓的手一松,手中短笛脱手,“唰”冲着箭矢飞了过去,“啪”一声箭矢从中折断,掉落在地。   宋晓云背后一寒,将手中绳索递给一旁的人,回头才见那断掉的箭簇就在自己背后不足三尺远。她眼中暴起火光,抽下腰间红云,冲着秦啸云一挥,一式滴挥毫泼墨,千万根雪狼豪瞬间炸开,满地飞沙走石顿时袭向秦啸云。   砂石划过空气发出“唰唰”气流声,带着破金碎石的巨大力道,瞬间将秦啸云身边的士兵尽数击倒。砂石破甲入肉,士兵们顿时血流如注倒地哀嚎。   秦啸云手中长弓“唰唰”在身前挥舞起来,牢牢护住门面,只听“砰砰砰”几声炸裂的巨响,砂石击打在长弓形成的屏障上,顿时化为齑粉。他的长弓竟能抵挡如此大力的袭击,看来也是一件不出世的神兵利器。   “我竟小看你了。”宋晓云持笔,长身玉立,秀美的眼眸漫上不服输的微光。   “晓云,你怎么进来的?”梁奚亭连忙站过来,满脸担忧地查看她身上,“有没有受伤?”   宋晓云轻声道:“我见你迟迟不发信号,便硬闯过城墙来寻你。郑玉生带着兄弟们在门外接应。”一双眼眸狠辣地盯着秦啸云,“想不到这厮这般歹毒,竟将四座城门都用铁水封了。如今想出去可就难了。”   “不是他歹毒。”梁奚亭收了短笛,径直取下背上无方琴,双眼杀气益盛,“他不过听命于萧景明,想要破城而出,还得想办法。”   随即冲着秦啸云朗声道:“早闻秦将军武功盖世,乃真正隐世高人,如今却为虎作伥,帮着萧景明滥杀无辜,着实不像侠义之士所为。”   秦啸云手中长弓头“呯”插在地上,顿时将地面石块击为齑粉,足见那黑漆漆的长弓有多重。“尔等休得多言,要打便打。”反手从后背取了一支利箭,箭身足有儿臂粗细。秦啸云眸光暗沉,犹如一座铁塔般立在城门前:“想要出城,除非踏过我的尸身!”   挽弓搭箭,剑尖直指梁奚亭,弓弦绷得“嘎嘎”作响。随即右手一松,利箭“嗖”破空而出,尖锐的箭簇刺破气流,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直直冲梁奚亭而去。   宋晓云立即一式招妙笔生花,手中红云于胸前划过,一圈巨大的无形气墙牢牢护住梁奚亭与自己。   箭簇“呯”刺在气墙上,“嘭”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断崖边沙土簌簌往下落。正攀着绳子过河的人吓得连忙抱紧了绳索,抬头一看,只见漫天气流乱旋,那巨大的气墙不见了,宋晓云脚下扎着那根极粗的箭矢,箭簇连带箭身没入地面,只剩箭尾露在外面。   原来气墙破碎的瞬间,梁奚亭眼疾手快一把将宋晓云拖走,否则她此刻已经如脚下的砂石一般四分五裂了。   秦啸云从前默默无闻,朝中那么多耀眼的武将,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没想到竟有如此神力,开脉境的宋晓云在他面前一刻也支撑不到!   不待二人喘息,秦啸云反手又取了一箭,朝二人挽弓搭箭。梁奚亭后背发凉,看着疾驰而来的箭簇,抱着宋晓云就地一滚。“嘭”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泥土沙石四溅,砸在梁奚亭背上顿时无比疼痛。   他将宋晓云护在身下,回头看着身后那只距离自己寸于的巨大箭坑,和那深深没入地下的箭矢,心头发怵。   不等他二人喘息,秦啸云又取下一箭,朝二人狠狠射来。梁奚亭不敢大意,立即抱着宋晓云又往前一滚,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躲过了那巨箭。   之前还跃跃欲试的众人见那秦啸云竟如此神力,顿时吓得纷纷后退,胆怯些的已准备顺着绳索往对岸退了。   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梁奚亭抱着宋晓云狼狈不堪地躲过了秦啸云五六箭,两人身上皆沾满泥土,宋晓云被溅起的灰尘呛得不断咳嗽。   梁奚亭眼中暴起怒火,看着那举弓要射的秦啸云,忽然心生一计。   眼看巨箭就要到身前,梁奚亭忽然一把推开宋晓云,自己也就地一滚。“嘭”又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两人险险躲开那一箭袭击。   趁秦啸云反手抽箭,梁奚亭快如闪电闪至他身后,眸光一闪,无方琴倒竖,修长的手指一抹琴弦,一曲昭君出塞,琴声铿锵,一道锋利的音波如刀子般袭向秦啸云。   他此时站立之处靠近那烧红的大铁门,混似不觉热浪快将人烤焦,只是冲着秦啸云后背猛攻。   秦啸云纵身向后一跃,避过了音波袭击,调转巨弓对准梁奚亭,此时他距离梁奚亭不过一丈之遥,这么近的距离,梁奚亭避无可避。手中弓弦一松,“嗖”那巨箭冲着梁奚亭胸口而去。   眼看梁奚亭要命丧巨箭之下,宋晓云大惊失色:“清秋!”   作者有话说:   最近把结尾又丰富了一下,争取给大家带来最好的故事,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鞠躬~ 第170章 死战东城门   随即“嘭”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众人定睛一看:烧红的大铁门被那巨箭射了个大洞,足能容一人进出,卷曲的铁花往下滴着铁水。梁奚亭站在大洞旁,手中无方琴漆黑的琴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既然此人射箭可穿金石,那么借力打力,用他的蛮力破开城门。只是此举万分凶险,若非关键时刻用无方琴挡了一下,梁奚亭的身子只怕跟着那铁门一起被洞穿了。   铁门被穿了个洞,众人顿时有了生的希望,纷纷涌向虎贲军将士,手中长棍短刀不断向他们身上招呼。秦啸云明白过来自己被梁奚亭利用了,愤怒地叫着,手中巨弓横扫向不断涌过来的众人,顿时击倒一大片。   硝烟弥漫,遮云蔽日,众侠士奋不顾身往前冲,虎贲军如飓风般狂卷而至,短兵相接血肉四溅,断肢横飞。双方都杀红了眼,敌我双方混战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后来者又踏着满地血肉尸身冲上前去。   铁门边,梁奚亭几缕头发被大铁门烫焦了,连忙过去搀扶宋晓云:“城门一破,只待火灭便可离开。”   “你没事吧?”宋晓云心疼不已举袖擦去他脸上的血水和汗。   “没事。”梁奚亭报以温柔一笑,随即责备道,“你真是,好好在城外接应就好,这么危险进来做什么?”   宋晓云望着城墙上仍然手持弓弩警戒的弓弩手,满眼担忧:“城门虽破,但威胁仍在。这些弓弩手不除,几人能安然逃出去?”   话音刚落,被围困在人群中恶战的秦啸云满脸是血,忽然冲着城墙上大声喝令:“弓弩手听令!就地射杀谋反逆贼,一个不留!”   “是!”城墙高台上弓弩手见下面战事正酣,已然憋了许久,齐声领命,声音震彻云霄。   宋晓云眼中倒映着飞驰而来的羽箭,惊恐益盛,大喝一声:“快逃!”随即一式招妙笔生花,红云一挥,一面巨大的气墙在众人上方凝成,随即便是“咚咚咚”密密麻麻的羽箭钉在气墙上。   被气墙遮盖的人群受到了庇护,那气墙之外的人就惨了,几乎是没有防备地被羽箭袭击或死或伤,随即就被虎贲军乱刀砍死。   眼见众人死伤惨重,梁奚亭眼中暴起怒火,纵身一跃而起,身入猎鹰般飞上城墙,一脚将正在填装羽箭的弓弩手踢下城墙。   弓弩手们被他的神兵天降打乱了步调,纷纷调转弓弩对准他。一时之间,漫天羽箭犹如飞蝗般朝梁奚亭袭来,城墙下众人这才免于惨死箭雨之下。   梁奚亭横笛抵唇,眸光寒冷,盯着密密麻麻飞来的羽箭,一曲《醉渔唱晚》,笑傲烟云,醉乡酣美,漫天羽箭顿时失了力道,纷纷坠落在地。   他眸子里透着深重的杀意,曲调一转,一曲《昭君出塞》,琴声斗转急下,如金戈铁马,铿锵铁血,道道凌厉的音波刀片般袭向弓弩手。   城门口酣战,城内也一片混乱,得知城门口被封的城内民众惶恐不已,有人趁机作乱,打砸抢烧,多家商号被抢,城中烟火四起,人心惶惶。   玉玉和陈文瀚等大臣一起,拖着疲累受伤的身躯,调用城中一切可用的军队等武装力量,连各位大臣世家的家丁都拉出来了,统一交给禁军统领张寥,组成巡逻队,抓捕作乱分子,稳定城内秩序。   天色渐晚,城中治安逐渐稳定,风无明兄弟俩将父兄残尸收敛,在府中挂幡设灵办丧事,杜颜真在小院内为紫阳真人洗浴擦身,准备守灵事宜。   城门口战事未歇,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柳榭卿、于昭东等武将都多处受伤,满身血污,却还在与虎贲军胶着混战。   这场恶战已经持续两个时辰,双方都没有了组织和指挥,只是靠着一股气在作战。求生的欲望遭遇死守不退的命令,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死战。   柳榭卿腿上被砍了一刀,长枪枪身伤痕累累,枪尖红缨早已被血凝固板结,奋力格挡当头砍来的军刀,一脚将对手踢倒,一枪将对方扎了个透心凉,再也站不稳,疲惫不堪地跌坐在地;   于昭东和章之川一个年迈一个受伤,加上体力不支,两人转为背靠背互为倚靠,手中刀剑却还在奋力杀敌;   宋晓云满脸血污,红云已被血染透,挥毫泼墨皆是滴滴血水凝成的钢珠,杀伤力虽广也强,但也已是强弩之末,内力即将枯竭,难以为继;   周锐钢刀断了一截,在斩杀一名士兵后也力竭,以刀柱地,抬头凄然四望:双方皆死伤惨重,秦啸云似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他换了长刀,站在最中间拼命屠杀。而倒在他刀下的亡魂,不过是想要回家的无辜之人啊!   举目四望,已经看不到梁奚亭的身影了,只听得到上面不断的喊杀声和惨叫声。   道路损毁,其它三座城门的守军无法过来支援,但城墙高台上的弓弩手却可以。这边战事一起,弓弩手们便源源不断朝这边而来,梁奚亭便站在中间,如一尊保护神一般截住了所有弓弩手,才让城门下之人免遭机弩的袭击。   他一人应付数以千计的敌人,不知是否受伤?即便没受伤,以血肉之躯和全副武装的弓弩手硬碰硬,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轰隆”天空一声闷雷,黑云压城,雨点噼里啪啦迎头浇下,洗刷着尸堆的污迹,满地血污顺着雨水汇入暗河,消失在下游。   人间炼狱,入目皆疮痍,毛球满身是血立在尸堆上仰天哀鸣,声声凄然,似也在哀悼这些无辜惨死的亡魂。   “这情形……便如当年的天阙城吧?”周锐绝望地仰天闭目。   萧景明丧心病狂的阴谋像一场闹剧般结束,但后果却是如此惨重,重到北梁臣民背不起,萧景明更是背不起。   暴雨倾泻而下,城墙上,梁奚亭浑身浴血,一身青衫已然染成黑色,发丝被雨水浸湿粘在苍白的脸颊上,站在城墙上犹如一尊杀神,前方便是不断涌过来的弓弩手。   弓弩手们见他如此神勇,不大敢靠前,但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被催促着补上,一定要走到射程距离之内才敢举起弓弩对准梁奚亭。   梁奚亭短笛已然断裂,无方琴也在与秦啸云一战中受损,无法再用。他干脆弃了短笛,掷了无方琴,从一旁尸堆里拾起一柄长刀,双眼弥漫着深重的杀气。   他知道不能再耗下去了,城门下的民众耗不起,宋晓云耗不起,自己也耗不起了。暴风骤雨击打着他的身躯,水雾中,只见他暴起一跃,手中长刀冲着弓弩手凌空劈下。   “啪!”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划过暮霭沉沉的夜空,疾风暴雨中,柳榭卿隐隐看见城墙上梁奚亭被敌军围困在中央,刀光剑影中,手中长刀挥舞,锋利的刀刃切断坠落的雨滴,摧枯拉朽般横扫过去,顿时死伤一片。   梁奚亭猛地回头,那一刻寂寥暮色和无边暴雨,裹挟着荒凉的风声从眼前呼啸而过,他清瘦挺拔的身影站在昏暗的光影里,苍凉落寞,犹如落入敌群的孤狼,即便精疲力尽却依旧孤军奋战,瞬间刺得柳榭卿双眼发酸。   “擒贼先擒王!”柳榭卿咬牙盘腿而坐,试着闭目运气,随即发现丹田之气竟然可以运行了!萧景明虽功力深厚,但距离柳榭卿丹田被封已经过去了许久,穴位有自行解开的征兆。柳榭卿心头大喜,连忙打坐运功,运气一次次冲关。   暴风骤雨中,城门下的火已然熄灭,暴雨击打在炙热的大铁门上瞬间蒸发成水汽。烟雾朦胧中,宋晓云凤眸怒睁,横举红云格挡,“呯”一声金石相撞之声,火花四溅,挡住了秦啸云手中巨弓的猛烈一击,自己也被震得虎口流血。   秦啸云跟不知疲倦一样,巨弓横扫过便是死伤一片,连宋晓云也挡不住他几下暴起的袭击,脚步已然踉跄。若再接上秦啸云几招,定然五脏六腑都要受损。   宋晓云嘴角挂着血丝,狼狈不堪地后退几步,丹田之气已然消耗到极限,再没有力气接他的招了。   她望着当头朝自己砸下来的巨弓,双眼蕴着深深的恐惧,拖着酸痛的胳膊奋力举起红云格挡。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抵挡不住了,心头一凉,闭着眼等死。   忽然“嗖”一声破空的尖啸声在耳边响起,刮起的劲风竟然割得脸颊生疼,随即“噗”一声破甲入肉的声响,那举弓迟迟没有落下。   宋晓云愕然睁眼,只见秦啸云站在原地不动了,一支长枪径直穿透了他的脖颈,惊愕定格在他脸上,随即连人带弓轰然倒地。   宋晓云回头一看,只见水雾中,柳榭卿长身玉立,满脸血污,恍如《战清原》里大杀四方的战神一般。   大雨滂沱中,他伸手冲长枪凌空一旋,长枪“嗖”一声回到他手中。他持枪屹然而立,冲着虎贲军大声喝令:“虎贲军听令!秦啸云已死,立即弃械投降!”   生死相搏的混战终于在这声若惊雷的喝令声中宣告终结。   硝烟、残尸、黑血,烧焦的城墙,力竭倒地只剩半条命的亡命徒,都在暴雨中沉寂。   城墙上尸堆成山,梁奚亭已然成了一个只知杀戮的机器,浑身血污连暴雨也冲刷不掉,有他的,有敌人的。   弓弩手退去,他站在高台上手持长刀,木然看着城墙下,寂寥沧桑。   “答答答……”毛球沉重的马蹄声踏在石板上,异常响亮,它在战乱中瘸了一条腿,血污染透了身躯,已然看不见原本的颜色,一瘸一拐来到宋晓云面前,“咴咴~”仰天悲鸣,随即轰然倒在宋晓云身边,呼吸沉重。   宋晓云双目止不住地流泪,抚摸着毛球的脸颊,脸上挂着微笑,轻声道:“好马儿,好好歇息。”   疾风暴雨中,柳榭卿遥遥冲城墙上木然而立的梁奚亭抱拳:“梁掌门,此处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城中情况!”说完纵身跃入半空,身姿在空中几个纵落,消失于暮色暴雨中。 第171章 惊天一剑出   倾盆暴雨倾泻而下,密密实实的雨点击打在荷叶和水面上,荷塘里顿时声响大作。江千夜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担忧地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不好听萧景明的动静。”   莫远歌也心急,只想快些制住萧景明。他双眼紧盯着湖面,耳中摒弃掉雨水之声,细细听着萧景明的动静。   萧景明不愧是习了天阙密卷的战神,在淤泥里不过半日,很快就学会了闭气,加上其功力深厚,闭气时间最长可达一刻钟。可是这一次,萧景明已在淤泥下藏了一炷香的功夫了,却丝毫没有动静。   莫远歌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鹰一般的眼眸紧盯着湖面,将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轻声对江千夜道:“你去岸边走廊下,那处高,好帮我查看萧景明动静。”   暴雨将两人淋了个透心凉,站在荷塘里着实难受。江千夜冻得脸煞白,打了个寒颤:“好,你当心。”随即跃上岸,瑟缩着走到廊下躲雨。   暴雨随着狂风一阵阵扫荡过来,莫远歌脸上挂着水珠,也是冻得脸青嘴白,想必在淤泥里的萧景明更不好受。   忽然,一阵狂风挂刮着暴雨形成雨幕,从左面缓缓朝莫远歌袭来,雨幕所到之处花叶尽折,哗啦啦声响竟有金戈铁马的寒意。   随着雨幕逼近,莫远歌发现那小小雨滴竟能洞穿手掌大小的莲蓬,从头贯穿蓬尾,又滴落池塘,与池水混为一体。   这雨水有异常!岸上江千夜似发现了什么,大声惊喊:“远哥当心!”随即飞身来救。   莫远歌后背一凉,连忙往后躲。只退了一步,脖颈便被人从后面捏住了。就在脖颈被捏住的瞬间,雨幕轰然坠落,激起一池激荡。   捏在他脖颈上那只手力道巨大,莫远歌一时竟不能挣脱,脸红脖子粗气紧至极。他冷静地一把抓住那只满是淤泥、捏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曲起左胳膊狠狠往后一撞。   后面那人早有准备,一掌格挡住莫远歌左肘,手掌入泥鳅般滑过莫远歌胳膊,反手扣住他命脉,将自己紧紧贴在他后背,凑在他耳边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莫远歌,你好啊~”   暴雨来袭顿时给了萧景明翻身的机会。他利用暴雨掩藏声响,早已悄悄藏身于荷叶之下。莫远歌二人虎视眈眈,他不敢上岸,只得耐心等待。他惧怕江千夜的天阙剑法,待江千夜一走才用内力催动雨幕声东击西偷袭莫远歌。   江千夜见莫远歌被扣住,心急如焚,手中天阙剑直刺萧景明后背。他这一剑极为简单,没有多余的手法,快、准、狠直刺萧景明脊背。   萧景明余光瞟到一道白光快如闪电袭向自己后背,扣住莫远歌狠命一扭,两人位置顿时调转,用莫远歌的身躯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他身形变换极快,天阙剑眼看就要刺入莫远歌胸膛,江千夜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立即撤招,才避免误伤莫远歌。   莫远歌左手被萧景明扣在背后,使不上力气,调动丹田之气猛地一震,试图将萧景明震开。谁知萧景明竟似狗皮膏药一般缠在他身上,一手扣住他脖颈,一手扣住他左腕,丝毫不被莫远歌狂暴的真气震动。   莫远歌暴怒,侧身一甩,“嘭”一声巨响,萧景明被他一个过肩摔摔进池水里,扣住莫远歌脖颈的手猛地甩脱了,但左手却还死死扣住莫远歌命脉。   江千夜见两人分开,趁机一式“天关破军而后立”,双手握剑暴起一跃,以天阙减法中最为刚猛的袭式猛劈向萧景明。漆黑的天阙剑身瞬间通体泛着刺眼白光,带着“滋滋”的风雷之声,剑气激越劈开雨滴。   萧景明大惊,双腿暴起一个剪刀脚夹住莫远歌左胳膊猛地用力一扭,顿时将莫远歌拉向自己,牢牢挡住天阙剑的袭击。   莫远歌左手腕被他扣住命门,丝毫力气也用不上,被他满是淤泥的腿夹住顿时栽倒过去,后背正好对着天阙剑。   江千夜心头暗骂一声“老狐狸”立即撤招。   莫远歌被萧景明缠住,三番两次被他拿来挡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试图缠住自己,让江千夜无法下手,而自己也杀不死他,如此就将自己与江千夜同时困住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莫远歌眼中怒火更盛,被萧景明肮脏的双腿夹住胳膊也不闪不避,右手握拳,硕大的拳头“砰砰砰”一拳拳又快又狠地砸在萧景明的脸上,顿时将萧景明砸得晕头转向,双眼翻白,双腿不由自主地松了,可他的手还死死扣住莫远歌的命脉。   若是普通人挨上这么一顿拳头,便是铁头也砸开花了,可萧景明皮硬如铁,丝毫伤不到他,只是震得有些晕厥,耳朵“嗡嗡”作响。不过这眩晕只是刹那,随后便清醒过来,右臂圈住莫远歌的脖颈猛地一拉,径直将自己粘在他身上,用力一扭,两人掉了位置,双双陷入淤泥扭打成一片。   两人都习了天阙密卷,功力、速度和敏捷不相上下。萧景明吃过淤泥的亏,再不给莫远歌把自己踏入淤泥的机会,无论被打得多惨也死死缠着他不松手,一时间两人在荷塘里打得难解难分。   两人紧紧相贴,此时什么武功招式都不管用了,全都是原始的肉搏,拳拳到肉,腿腿入骨,忽而莫远歌在上掐住萧景明脖颈死死摁住他,忽而萧景明又占了上风将莫远歌摁在下面,打得昏天黑地。   江千夜心急难耐,很想上去帮忙,但每次萧景明都狡猾地用莫远歌肢体挡住他的剑。眼看天已黑尽,江千夜追着二人伺机下手,声声喊着:“远哥,远哥~”哽咽颤抖,急得快哭出来了。   莫远歌一个翻身掐住萧景明脖颈将他摁在身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淤泥,勉强对江千夜一笑:“别担心,我……”话音未落又被萧景明反脚踢在后背,顿时倒栽进水里。萧景明翻身坐在他腰上,狠命击打着他脸颊。   看着萧景明裸露在外的脖颈,真是绝好的机会!江千夜不再迟疑,举剑直刺,磅礴的内力顺着漆黑的剑身流到剑尖,随即“嘭”一声巨响,萧景明脖颈顿时被寒白的剑气袭了个正中。   江千夜已臻逍遥境,这一剑用了十成功力,便是萧景明那巨大的城门也承受不住如此重的一剑。可萧景明只是被剑气冲得飞了出去,他左手死命扣住莫远歌,连带莫远歌也被剑气冲得飞出去十多丈远,双双砸在御花园草地上。   江千夜飞身过去,却见萧景明已毫发无损地与莫远歌扭打在一起了。方才那一剑自己用了全力,却还是伤不了他分毫。   莫远歌形容万分狼狈,发带早已在打斗中断裂了,满头乌发披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身黑衣湿透,与浑身漆黑的萧景明抱在一起,天色又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江千夜寻着那张被冻得苍白的脸,勉强认出哪个是莫远歌,想去帮忙,却又害怕误伤他。“远哥!远哥!”他声声唤着,围着二人焦急不已地转圈。   莫远歌一拳砸在萧景明脸上,转头气喘吁吁对江千夜道:“莫怕,稍后我叫你刺你便刺!”   “不行!我伤不了他!”江千夜在黑暗中寻着那张白皙的脸,急急追了过去。两年前失去过莫远歌,如今再不能承受这样的痛了。眼睁睁看着莫远歌被萧景明困住,若自己帮不到他,两人会不会耗到最后同归于尽?可是怎么才能帮到他?   “相信我,你可以。”莫远歌声嘶力竭地喊道。听声音他已然是撑得十分艰难了。   “我可以……不,我不行……”江千夜满眼惶恐,嗫嚅着,握天阙剑的手不住地颤抖。莫远歌被萧景明掐得痛到扭曲变形的脸,痛苦不堪的神情,打斗中的厉喝,一声声剧烈的喘息,似一道道重锤锤在江千夜心头。   被人一直扼着命脉,相当于少了一只手。“咚”“咚”“咚”一拳头一拳头狠命地砸在他胸口,他该多痛啊?   自己怎么才能将他们分开?怎么才能让他不被人伤害?   脑中似有天雷劈过,江千夜突然头疼起来,痛感剧烈,连忙丢了天阙剑,捂着脑袋就蹲了下去,脑中“嗡嗡嗡”直响,像飓风刮过铜片,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嗡嗡”声响过后,头疼轻了些,江千夜大口大口喘着气,脑中响起了一个慈蔼的声音,慈悲肃穆,犹如天籁:“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射箭如躬,弓愈柔韧,箭愈远利。天阙剑法惊天一剑盖亦如是,柔似若水,可以克刚。”   紫阳真人慈祥的面容浮现眼前,头顶金光,脚踏祥云,庄严肃穆。   江千夜心道:惊天一剑以柔克刚,可是如何做到呢?   紫阳真人没开口,脑中却想起他最后一句话:“刚柔之道,顺乎自然。”   顺乎自然,遵从本心,是么?   所有不该有的坚持和认知皆是枷锁,是让自己趟不过苦难的包袱,只有抛弃它们,才能见到本心。   江千夜缓缓站起来,头疼消失了,望着眼前还扭打成一团的二人,弯腰拾起地上的天阙剑,目光一寸寸扫过天阙剑漆黑的剑身,眼中再无恐惧。   习了天阙密卷的人身如玄铁,刀枪不入,不惧火烧及爆炸,真是这世上第一刚强了。那天阙减法至刚至柔,刚可万钧不屈,柔若指缝流沙。   “既然你皮硬如铁,我便将你炼化了。”江千夜睁眼看着前方扭打成一团的人,眼中浮起笑意,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随即,他举剑向天,天阙剑黝黑的剑身瞬间白亮刺眼,在黑夜中犹如一盏明灯。剑尖发出的磅礴剑气直冲云霄。场上顿时狂风大作,四周黑暗的、明亮的,能让人感知的光急速涌向天阙剑,径直流进耀眼的剑身。   江千夜衣衫猎猎作响,长身玉立,并不魁梧的身躯却如有着无限的容量,将场上的风和光线尽数吸纳进身体。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人顿时都停手了。只见江千夜身躯散发着柔和朦胧却又无限强大的光晕,将二人都照亮了。   “这不是天阙剑法。”萧景明愕然说了一句,趁莫远歌喘息之机抬头望天,只见头顶漆黑的天空突然亮了一小块,犹如天开了一个洞,随即闷雷滚滚,似要有雷电劈下来。   莫远歌翻身将他摁在地上,右手握拳“砰砰砰”一拳拳砸在他脸颊,狞笑道:“这是要你命的剑法!”   萧景明也是精疲力尽,任由他捶打,不甘心地道:“朕一生从不信命,难道这便是朕的结局?不,朕无错,错的是你们!错的是这该死的命运!”   “你的过错,便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是人上人,除你之外天下人皆为蝼蚁,便可以随便利用,随便杀戮!狂妄!”莫远歌目眦欲裂,狠命一拳砸在他脸颊上,也是气喘吁吁。   萧景明被他砸了,只是头一歪,并没有受伤,苦笑道:“莫远歌,我们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你以为你比我强到哪里去?跟我一样的怪我!”   “呯”又是极狠的一拳砸在萧景明脸上,莫远歌喘着粗气道:“至少,我没用别人的命来全自己的私欲!”   萧景明仰面躺在地上,眼看着头顶天空越来越亮,一道闪电从亮处劈下,发出道道摄人心魄的亮光,风驰电掣冲向地面,似被江千夜手中天阙剑发出的光所吸引。   看着场上急速流进江千夜体内的光线,萧景明心头一寒:若是那雷电之力也被他吸纳,那他的下一剑,将是如何的恐怖?心道不好,随即一手把着莫远歌脖颈往下一拉,用他的身躯严严实实遮住自己,口中狞笑道:“你我都是天阙密卷造出来的怪物,要下地狱,一起下啊!”   闪电与剑尖越来越近,随即发出一声“丝~”电流声,那磅礴的闪电触碰到天阙剑尖,却没有发出雷击之声,天阙剑在江千夜手中犹如变成了一个吸纳一切光的容器,瞬间将闪电也吸纳。江千夜整个人瞬间发出刺眼的光晕,犹如变成了一个耀眼的太阳。   莫远歌明白了,这一式,正是天阙剑法中的蓄力式“北极武曲统五岳”,只不过他竟能做到将蓄雷电之力于己身,这血肉之身如何能容纳如此多的能量?   莫远歌不知,江千夜在登天楼前遇到紫阳真人,已然悟道,突破了身体的极限。莫远歌匍匐在萧景明身上,见江千夜站在离二人一丈远处,浑身散发着刺眼的光,手中天阙剑被电流缠绕,发出可怕声响,只要他举剑一击,天雷之力便会磅礴泄出。   下一剑,便是天阙剑法的惊天一剑了。   莫远歌和萧景明同时意识到这件事,一个死命挣扎试图逃命,一个抱着他不让他逃走。莫远歌右手狠命捏住萧景明脖颈,用尽最后的力气阻止他逃脱,回头冲江千夜大喝:“星河,出剑!”   萧景明大骇,死命挣扎起来,谁知莫远歌此时力气极大,根本挣不脱。他血红的眼惊骇地倒映着那柄带着电流的天阙剑,剑尖已然对准自己。   前所未有的恐惧顿时袭来,似看到了太祖的副将江鸿飞手持天阙剑,满面怒容斥道:“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受死吧!”   萧景明血红的眼瞳倒映着那带着电流的剑尖,越来越近,随即“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惊得京城上空黑鸦腾空而起。   暗夜里,禁宫御花园草坪上爆出一串刺眼的光,从江千手中天阙剑下起,穿越草坪,穿过数道宫墙,径直劈向文治殿方向。   文治殿宫人惊恐不安抱在一起,眼睁睁看着那道刺目光从御花园穿越而来。伴随着震耳欲聋巨响,地动山摇中,他们惊骇地看见那道光将大地劈开了一条宽阔的裂缝,直至文治殿前,裂缝边缘布满蜘蛛网似的纹路,径直从地面爬上宫墙,连“文治殿”那块巨大的匾额都被劈成了两半。   御花园草坪上,江千夜那惊天一剑径直将草坪一分为二,中间三尺宽,深约丈许的地裂。裂缝两边的泥沙草植还在簌簌往下落。   萧景明的身躯还在草坪上,四肢尚在抽搐,头颅已经不见了。莫远歌气喘吁吁,骑在萧景明尸身上,还死死握在他脖颈上,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那不断喷血的脖颈。   “终于结束了……”脑中闪过这句话,心头一松,瞬间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径直瘫倒在地。   江千夜清醒着使出惊天一剑,看着眼前情形,尚且有点不敢相信是自己所为。脸青嘴白瞪大眼睛看着手中天阙剑,嘴唇哆嗦着自语道:“师父,你在天上看见了吗?我做到了!”   柳榭卿刚好从城门处赶过来,瞧见眼前震撼的场景,以及莫远歌身旁那无头尸身,心头一松,也脱力瘫坐在地。 第172章 纵马江湖事   一个月后,满目疮痍的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新帝登极大赦天下,免了三年赋税,还鼓励京中豪门世家捐钱捐物帮助京中百姓修复损毁的房屋,修桥补路。   那通向四座城门口的路被炸毁,露出了隐藏千年的地下暗河,新帝命工部修四座大桥,直通城门口。四座巨大的城门皆已打开,行人客商来往穿梭,十分热闹。高耸的城墙和城门依旧保留,有利抵御外敌。   柳榭卿护驾有功,恢复了虎贲军统领身份,被封御前带刀侍卫,实为新帝帝师,教授新帝文治武功,随时出入禁宫;于玄奕被放出大狱,继续担任禁军统领,张寥为副统领;陈文瀚、于昭东、章之川等大臣皆受了封赏,为恢复民生朝政忙得脚不沾地。   新帝登极日昭告天下,先帝萧景明丧行失德,大逆不道,残暴无度,不配享太庙之供奉,将除名北梁史书,命后世子孙以之为戒。   危柱山、鸿安镖局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免北梁堕入万劫不复之地,立不世之功,封危柱山为天下乐师之宗,鸿安镖局为天下第一镖,并御笔亲题匾额,赐与无上荣耀。   又将当年天阙城真相大白于天下:天阙城虽谋害百名童子,但念在是被人利用不知真相,且天阙城早已得到惩罚,罪过一笔勾销,还城主后人江星河清白名誉。   梁奚亭夫妇早已回危柱山休养,莫远歌和江千夜在京中帮着玉玉处理各类事务,待事情都理顺了,两人向他告辞,准备回镖局。   城郊大道上,江千夜和莫远歌各乘一骑,慢悠悠往罗衣镇方向而去。毛球烧焦的白毛又长出来了,比以前的更飘逸柔顺,它趾高气昂地缓步前行,时不时喷个响鼻。   江千夜一身青衫,外罩了件狐狸防风毛的披风,满头青丝松夸夸覆在背部,随着凉意满满的秋风飞舞,更衬得他人美如玉,神采飞扬。   莫远歌骑的是新帝赏赐的神骏,毛色漆黑油亮,彪悍健硕,身形高大,丝毫不比江千夜胯下毛球差。   毛球初见此马,摇头摆尾一副傲气模样。待靠近,才发现此马乃母马,瞬间又化身为摇尾狗,极尽谄媚之能事,恨不得时时贴着它。   大黑马不大看得上毛球轻浮浪荡的样子,只顾往前走,目不斜视,似根本没看见一旁孔雀开屏的毛球。   莫远歌今日罕见的一身白衫,锦绣罗纹,缓带轻柔,飘然若仙。凉意秋风略过他精致容颜,清冷中带着几分睥睨的傲然,漆黑的眸子一片清澈,乌发泄在肩头,在风中轻舞。   这身衣衫是新帝萧楚玉亲赐,眼泪婆娑地说希望莫远歌以后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再不必刀口舔血,另外还要赏赐鸿安镖局金银。莫远歌只接了衣衫,却拒了金银封赏。他从马背褡裢里取出一个包扎精美的纸包递给江千夜,眸光温柔:“那日劳你陪我在荷塘中站了许久,这是犒劳你的。”   “这是什么?”江千夜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颗新鲜莲子,莲子去了褐色膜衣和莲心,一瓣瓣白腻如玉,闻之清香扑鼻。   “哈哈,莲子!”江千夜欣喜不已,取了一瓣放入口轻一嚼,顿时满口清甜。莫远歌如此温柔细心体贴自己,江千夜心被揉了一下,感动地望着他:“远哥,这些天这么忙碌,你哪来的时间去摘莲子?”   莫远歌一身白衫随风飞舞,乌发玉颜,飘然若仙,回头对江千夜道:“昨夜你睡下后,半个时辰便采剥好了。”柔柔一笑,“给你当个零嘴。”   江千夜吃着清甜的莲子,脑中忽而想起当年遇见他,在江州境莫远歌给的那把拐枣,对江千夜来说那不是一把拐枣,而是绝境中的一把希望。他满眼热切望着莫远歌,这人待他一如既往地好,好到让江千夜觉得自己就该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吃着零嘴,陪他五湖四海去走镖。   “远哥,你为何不要赏赐?”江千夜偏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俏皮的笑,“镖局这么穷,干嘛不要呢?”   “经此一役,鸿安镖局得新帝御赐天下第一镖的牌匾,加上孝帝那块镖行天下的牌匾,两块御赐牌匾,还不够荣耀吗?当知见好就收,若再要赏赐便是不知进退了。”莫远歌道,“急流勇退,回归江湖,这朝堂终究不是江湖人士待的地方,远离为好。”   “嗯!”江千夜点头,“我当时就想,若皇上要封你当个什么官,我才不愿意天天跟狗一样被拴在京城里。江湖之大,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多好。”   “皇上不是昏聩之辈,不会乱兴赏罚。”莫远歌一夹马腹,“你看他这一个月来虽忙碌,但事事皆有章法,处乱不惊有条不紊,完全不是鸿安镖局时的模样了。”   江千夜点头:“有我师父帮衬指点,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就是苦了他了,小小年纪就要承担那么多。”随即又看向莫远歌,眼里的热切和依赖都要溢出来了,“还是我幸福些,有远哥宠着,什么都不用操心。”   莫远歌回头道:“今日嘴抹蜜了么?这么甜。”   江千夜歪头道:“一直这么甜啊!”   “那是。”莫远歌促狭一笑,“当日在长青山少年书生遭遇土匪抢劫,那股子可怜劲儿,当真是装得像啊。”   “那才不是装的。”江千夜噘嘴,不乐意地道,“当时我伤得那么重,若再不找个可靠的人救我,我真的会死在山里的。”   “那两个土匪是你找来的吗?”莫远歌偏头问道。   江千夜眸光暗沉,低头看着缰绳:“那倒不是。不过是我算准了你出现的时间,主动去招惹了那巡逻的土匪。”   莫远歌见他神情落寞,勾起了往日痛苦回忆,便想逗他开心,笑道:“我还记得你当时伤重血虚,一个劲儿往我怀里钻,像个黏人的狗崽子。”   江千夜羞涩地抬头:“我多可怜呀,差点被花知微打死。”嘴一撅,不满地道,“哼,你不可怜我,还嘲笑我。”   “我还没可怜你吗?”莫远歌伸长手揉揉他头顶,笑道,“坏了走镖的规矩都要把你救下,还被达叔罚了三炷香的基本功。”   江千夜这才高兴了些,怯怯地看着莫远歌:“远哥,你真好。”   莫远歌伸手捏了捏他脸颊:“刚夸完你嘴甜,倒也不必这么甜。是想把你远哥夸得晕头晕脑,好对你千依百顺么?”   江千夜狡黠一笑:“可以吗?那事……”   “不行。”莫远歌知道他想说什么,果断拒绝。   秋高气爽,一路金桂飘香,马蹄哒哒,不紧不慢地赶路,一路拉闲散闷,岁月恬淡闲适,再无忧心之事。   走了一阵,江千夜折了路边一花枝拿在手里把玩:“舅父和舅娘已回危柱山修养;风无明兄弟俩送风闻征灵柩回云章书院;杜颜真送紫阳真人回子虚观,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事。京中事已了,我们回镖局准备十月一日迎驾事宜,还有半月时间,够么?”   莫远歌道:“足够。我都想好了,迎驾事宜让牛牛和满仓帮忙,他们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   “对哦。”江千夜咧嘴一笑,“满仓可是莫镖头唯一亲传弟子,镖局迎驾这么光耀门楣的喜事,赵员外定会鼎力相助。如此我们能省不少事。”   “嗯。”莫远歌点头,“待迎驾事情一毕,就有的忙了。要把镖局翻新,还要招募镖师,把镖局的生意重新做起来。”   江千夜一听就兴奋了:“有你我坐镇镖局,又有新帝御赐天下第一镖,鸿安镖局的镖便是天下第一安全的,定会生意兴隆。我都想好了,我要跟着你去走镖,去扶南,去西域,还要去南海!”   莫远歌盘算起来:“牛牛能独立走镖了,让他做个镖师;满仓精于盘算,适合留在柜上做大掌柜;如黛功夫最好,便当孩子们的教习师父,负责教他们拳脚功夫,读书认字。”   “那我呢?”江千夜双眼一亮,连忙期待地问道,“我做什么?”   莫远歌见状,偏要逗他一逗,伸手轻刮他鼻梁,笑道:“你啊,就做莫夫人,跟着为夫走南闯北去走镖,专门负责给我暖床,哈哈哈……”   “谁是莫夫人!”江千夜嗔怪怒骂,冲着莫远歌便是一顿娇羞的老拳。   说起镖局的生意,人间烟火气便回来了。秋风习习,马蹄答答,翻过了高山便是一马平川,纵马江湖,知己相伴,实乃天下第一畅快惬意之事。 第173章 御驾回镖局   深秋的罗衣镇煞是好看,霜林染醉,枫红如火,微风吹拂金黄禾穗,玉带河波光粼粼,渔船三三两两在河道穿梭。京城那场灾难并没有蔓延到这安稳的鱼米之乡,依旧一副盛世安好的模样。   莫远歌江千夜二人骑着马走在乡间石板路上,老远就见镖局门前热闹非凡,穿着短打的匠人们正在修缮镖局大门和房屋。胡牛牛和满仓带着孩子们给工匠们帮忙,端茶递水,接瓦递砖,干得热火朝天。   “牛牛不错嘛,还有钱修缮镖局。”江千夜笑灼颜开,策马前行。   莫远歌心头疑惑,他最清楚镖局的状况,现在根本拿不出钱来修缮宅子:“不知是不是赵员外资助。”   胡牛牛衣袍下摆撩起卡在腰间,肩上搭着垫肩,一个人扛起两个人才能扛动的椽木;赵满仓满脸黑灰,小心翼翼接过屋顶递来的瓦片,嘴里叮嘱道:“当心些~这些可都是百年老瓦,烧制这般精致,放在外面都是古董了,弄碎一个就是一两白银啊!”   镖局硕大的正门已经拆了快一半了,影壁前堆满了砖瓦木料。莫远歌二人离大门尚且还有半里路,眼尖的赵满仓就发现了他们,连忙放下手中物事,兴奋又激动地大喊:“我师父回来了!”   “莫大回来了!”孩子们登时欢呼雀跃,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朝莫远歌二人飞奔而去。   “莫大!”   “江公子!”   七大八小的孩子,一个个满头满脸拆房的黑灰,衣服也在劳作中弄得黢黑,犹如一群小乞丐,欢快地奔向他们的主心骨。   莫远歌二人下了马,江千夜见孩子们激动的笑脸,张着一双双黢黑的爪子就扑过来,吓得直往莫远歌身后躲。   莫远歌却不躲避,笑眯眯张开怀抱接纳他们。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扑到他怀里,挤不进去的就抱着他胳膊腿直摇晃,亲昵又欢喜地叫着:“莫大~”   “莫大,你终于回来了~”   “莫大,我们好想你~”   “莫大,你没受伤吧?”   “好好好~”莫远歌顿时变成了人形挂件,胳膊上、腿上、怀里都是七大八小的孩子。面对孩子们毫不掩饰的想念和亲昵,他来者不拒,宠溺地笑着,抚摸着一张张小脸,“我没事,大家都没事。”   赵满仓和胡牛牛也冲了过来。“师父!”赵满仓欢呼雀跃冲过来,也想在师父面前撒娇,奈何不好意思跟孩子们挤,站在外围焦急地打转。   “莫大,江公子,你们终于回来了!”胡牛牛激动得眼睛泛酸,连忙背过身去偷偷擦眼泪。   “猴崽子们下来!”莫如黛也跟了过来,清俊的脸板着,一声喝令,孩子们立即从莫远歌身上下来了,再不敢造次。她那冷峻严厉的样子,倒是越来越有宋青梅的影子了。   “如黛,哪来的钱修房子?”莫远歌放开孩子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装满零嘴大包袱交给赵满仓。   赵满仓接了包袱打开,孩子们立即欢天喜地低围过去抢零嘴,惹得他连忙举高包袱大喊:“别抢,都有,都有~”   望着莫远歌二人,莫如黛清冷的眼眸终于有了几分热切:“罗衣镇官府派人来修缮镖局,为接驾做准备。”   胡牛牛擦了眼泪,这才转过身来,眼睛红红,脸上挂着笑:“是啊莫大,不用镖局给钱。”   “这官府也是够见风使舵的。”江千夜抱着胳膊不屑一笑,“之前镖局三天两头被人纵火打劫,他们视而不见,如今见镖局光宗耀祖,又巴巴来做舔狗。”   莫远歌拍拍他肩膀,笑道:“管他舔不舔的,我们安然受着就行。”   孩子们簇拥着二人兴高采烈回镖局,犹如簇拥着胜利归来的守护神。虽然早已听闻二人在京城的事迹,但唯有等待他们真正回来,心里才踏实。从此,再也不敢有人打鸿安镖局的主意,大家都能看到将来镖局蒸蒸日上,比往日更繁盛的光景。   有了盼头,做什么都有劲,短短半月的时间,镖局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影壁森严,门楼高耸。新帝御笔亲题“天下第一镖”的牌匾已挂在朱漆铁门上方,威严霸气;倒座房修缮一新,原来梁孝第亲题的“镖行天下”的匾额也重新上漆装裱,悬挂在高大的垂花门上方。   两道御赐匾额,皆是镖局挽救北梁于水火,立下不世之功的见证,也是镖局历代当家人精神的传承,用命换来的无上荣耀。   镖局五进院落修缮一新,保留了原本大致的面貌和规模,又新添了许多造景,孩子们练功的忠勇堂添置了更多器械。   上门求事做的镖师和趟子手快踏破门槛,上门生意更是络绎不绝,大家忙得脚不沾地,迎来送往,张罗着镖局的营生。   十月初一,罗衣镇官道张灯十里,全装惯带的官兵老早就在街道两旁,持戈执戟而立,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鸿安镖局门前红绸盖匾,红毯铺地,从镇上一直铺到镖局内。   迎驾的仪仗旌旗招展,围观百姓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曾经破落的镖局如今重回荣光,皆感叹镖局这些年的大起大落,终还是侠义之辈有好报。   莫远歌和江千夜带着镖局众人等在门口,等待御驾到来。今日莫远歌特地穿着新帝赏赐的白衫。街坊们从未见过他穿的如此惹眼,与江千夜站在一起犹如一对璧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二人身上瞟。   巳时,圣驾终于来到罗衣镇,没有冗繁的仪仗,没有庞大的护卫队,只有柳榭卿带着几个随从,轻车简从,几匹高头大马加上一副銮驾,倒是与罗衣镇盛大的迎驾阵仗十分不匹配。   若不是柳榭卿身着铠甲,以及銮驾的规格,两旁接驾的官员几乎不敢认:这便是新帝出行的规格?   柳榭卿手持斧钺走在队伍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面对面面相觑的两旁迎驾官员,他目不斜视,挺拔的身躯自有威严:“皇上御驾回鸿安镖局,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銮驾里,玉玉身着常服,听着柳榭卿的声音,知道自己回到了罗衣镇。两年不见,对镖局挖心掏肺的思念曾差点把他折磨疯。梦里求而不得,如今真正得偿所愿回来了,他却害怕了,身子一直在颤抖,甚至不敢伸手撩开车帘一看。   近乡情更怯,两年前离开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当时的自己单纯又胆怯,半喜半忧地离开了镖局,完全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堕入地狱的灾难。如今再回来,早已物是人非。曾经单纯的玉玉早已死在深宫里,如今回来的,是新帝萧楚玉。   銮驾终于来到镖局门前,人山人海的围观者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听着排山倒海的呼喊声,玉玉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双手紧紧撰着衣袍,手心沁出了汗珠。   “皇上,到镖局门口了,该下马车了。”柳榭卿在銮驾外轻声道。   玉玉“哦”了声,伸手掀开门帘,眼前一切让他瞪大了眼:镖局门口跪着密密麻麻的迎驾众人,有官府的人,有镖局的人,也有四邻街坊;镖局原本破败的大门重新修整过了,比原来更加气派,却不是当初的模样了;门口两个破白玉狮子,缺的眼睛和腿都补上了。   一切都欣欣尚荣的模样,却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鸿安镖局上下,恭迎皇上圣驾!”莫远歌跪地而呼,江千夜、胡牛牛等镖局众人跟着跪地叩首。   牛牛长高了,还是那么胖;如黛也长成了青葱少女,却没了原来的娇憨,一身清冷;孩子们都大了些,望向自己的目光却多了几丝陌生与胆怯。   重逢的喜悦充斥着胸腔,看着眼前众人,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快速上前几步,随即镇定下来,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又冷静:“平身。”   简单的两个字,已将自己与曾经朝夕相处的众人推到了天上与地下的两个极端。低头环视自己身上常服,虽是宫中平常衣衫,却与孩子们身上棉布衫天壤之别。   玉玉的躯壳回来了,魂却丢在禁宫中了,和元宝一起禁锢在上斋殿了。   莫远歌带着众人起身,冲着玉玉面露微笑,柔声道:“欢迎陛下回镖局。”   还好,莫大还是像当初一样,容貌、心性都不曾因为这些苦难改变半分,不骄不躁,温柔强大,一如既往让自己心生依赖。   恍惚间,玉玉想起雪狼山遇雪狼群时那样,自己栓惊马时扑向自己的那匹雪狼,龇着森然狼牙,眼看就要咬住自己咽喉。千钧一发之际,莫大浑身浴血自顾不暇,却还是舍命将手中刀掷过来杀死雪狼……命悬一线之际,他毫不犹豫将生的希望留给自己,自己却身陷雪狼群……   “好。”热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玉玉连忙以袖拭泪,回以众人一个热切的笑容,大踏步往镖局走去。   这一刻开始,萧楚玉决定用余生,要不惜一切代价护镖局世代平安。   经过众人身边,孩子们躲在莫远歌身后,抓着他衣袖互相挤着,好奇又怯生生地咬着手指盯着自己偷看,与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萧楚玉心头一股暖流,径直抬腿进了门。   圣驾虽轻车简从,但罗衣镇迎驾的浓烈气氛却丝毫不减,街头巷尾皆是谈论当今皇上幼年在鸿安镖局的事迹。那些有幸曾与新帝有过接触的,皆无比自豪,似乎皇上与自己有莫大交情一般。   鸿安镖局内,众人欢聚一堂,胡牛牛张罗着在院中吃席,赵满仓将自己家的厨子和食材都带来了,在院中热火朝天地做了满满四桌宴席。   回到镖局,萧楚玉便不让大家拘着身份,与莫远歌、江千夜、柳榭卿、胡牛牛等人坐了一桌,孩子们坐了一桌,剩下的两桌便是镖局里的镖师和趟子手。   酒过三巡,大家都十分高兴。胡牛牛喝多了,搂着萧楚玉“呜呜”就哭:“玉玉,兄弟,想死我了……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   两人从小一起长到大,吃住都在一起,亲如手足,陡然分开自是难过不已。萧楚玉没怎么喝,但脸也微红,以手支额把脸埋在阴影里,也是哭得不能自抑。   他是萧楚玉,但骨子里,他还是镖局单纯善良的玉玉,与牛牛无话不谈,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好了好了,往后皇上经常回镖局不就好了。”江千夜十分乖巧地给柳榭卿斟了一杯酒,举杯对他道,“师父,往日徒儿忤逆不孝,如今借花献佛,真心实意给您道个歉,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师徒摒弃前嫌如何?”   柳榭卿一向不敢接他递来的任何吃食,如今却豪爽地伸手接了,冲江千夜一笑:“要跟你这臭小子计较,为师早气死八百回了。”   江千夜讨好一笑,狗似的贴过去与柳榭卿说话。   “柳将军。”莫远歌拱手,欲言又止。   柳榭卿看出他的为难,笑道:“莫镖头今日怎的扭捏了?这可不像你。”   “陛下。”莫远歌说了两个疏远的字,以手支额。这些孩子都是被他从小宠到大的,有他在,孩子们便不能受委屈。即便玉玉做了皇帝,也一样。   “莫镖头放心,柳某往日跟错了人,今日不会了。你放心,柳某定尽心竭力辅佐陛下。”   “师父,你偏心啊!我也是你弟子,你为什么不教我这些?”   “你多大能耐,早都超越为师了,还要为师教授什么?”   ……   月上柳梢头,热闹的镖局渐渐安静下来,萧楚玉径直在镖局住了下来,直到第二日才启程回京。临走时,他依依不舍地对莫远歌道:“莫大,我想有空了就回镖局,为了不扰民,我都会轻车简从。”   “好。”莫远歌微笑点头。   “我专门给你留着屋子,还住我隔壁。”胡牛牛道。   “嗯。”萧楚玉微微一笑.   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萧楚玉在柳榭卿的陪同下,踏上了回京之路。 第174章 快意少年游   深秋气候渐冷,清晨也有深重凉意。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小院池塘快满了,游鱼嬉戏莲叶间,欢快吃着水面浮游,时不时一甩鱼尾,惊起圈圈涟漪。   江千夜想在院里养鱼,莫远歌请人花了三日功夫挖下这池塘,种上莲花养了鱼,池边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池塘虽小却雅致,给这院落增添不少韵味。   屋中,江千夜趴在床上睡得正香甜,胳膊惬意地在头两侧舒展开来,背上覆着锦被,两只白皙的足不听话地露在被外。   老树上鸟鸣啾啾,虽清脆悦耳也扰人清梦。随着晨光从琉璃窗射入屋中,打在他白皙的脸上。江千夜修长的睫毛抖动几下,勉强睁开眼,立即嫌那阳光刺眼,皱了眉一翻身,转过去又睡了。   他闭着眼摸了摸身旁枕头,空空如也,莫远歌不知何时就起床了。他这才睁了眼,挣扎着起床,揉着眼睛,脚摸索着靸鞵,一边下床一边软绵绵喊着:“远哥……”   院外响起重物落地声,随即便是莫远歌低沉温柔的回应:“嗯。”   江千夜推开门,见莫远歌正在院中摆弄两筐山葡萄,便走过去问道:“你起床怎么不叫我?”   山葡萄黝黑饱满,散发着清甜香味,顿时勾得江千夜肚子“咕咕”直叫。莫远歌用剪刀将山葡萄一颗颗剪下来,放在盆中清洗。他洗了一颗最大的,剥好径直递到江千夜嘴边,眸光温柔地看着他:“镇上程伯家山葡萄收成太好,让我去带两筐回来,我想着给你酿葡萄酒。”   江千夜就着莫远歌的手,将那莹润的果肉含入口中,顿时满口腔皆是酸甜汁水。他咬着果肉在贴着莫远歌坐下,一边帮他摘葡萄一边含混不清地赞叹:“好吃!”随即不满地道,“摘葡萄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叫我?”   莫远歌见他嘴边还残留着果肉,笑着给他擦了去:“你睡得死沉,好不容易把你叫醒,你翻身又睡着了,这可不怪我。”   江千夜不好意思一笑:“嘿嘿……昨夜那幅画太耗神,我今夜一定早睡。”   莫远歌反唇相讥:“你哪日早晨不是这么说的,结果一到晚上就忘了早上的豪言壮语了。”   被他揭穿,江千夜面上无光,连忙转移话题:“远哥,你会做葡萄酒吗?别把这么好的葡萄给浪费了。”   莫远歌仔细清洗着葡萄,将洗好的放进簸箕中沥干水分:“每年葡萄成熟时,达叔都要酿上两缸……我日日跟着他,自然知道如何酿造。”   每次提起武智达,莫远歌情绪就低落。江千夜见他神色戚然,连忙道:“洗完这些,我们去镇上买两个合适的缸子。”   “嗯。”莫远歌没抬头,眸光暗沉只顾工作。   江千夜仰起头,刺眼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丝丝光线,依旧刺眼。蓝天白云,晴空万里,这么好的天,江千夜可不想莫远歌一大早就陷入不好的思绪,抓住他胳膊情绪高涨:“远哥,听说这几日镇上渔船回港,码头上人山人海,全是来买新鲜捕捞的河鲜,我们也去看看吧!”   莫远歌这才偏头看了他一眼:“你想吃河鲜了么?”   只是短暂的一眼,江千夜便眼尖地发现莫远歌红了眼圈。如今镖局蒸蒸日上,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达叔却再也看不到这光景了。   “我想吃。”江千夜抱着他胳膊摇晃,撒娇道,“你都好久没给我做香辣蟹和剁椒鱼了。”   江千夜最近脸上时不时就冒小面疮,此时鼻尖正有一个红亮亮的,看上去十分滑稽。莫远歌转头看着他,脸上终于有了微笑:“雅颂先生说了,你吃得太燥,所以面疮老好不了。河鲜可以吃,但不可以吃辣的。”   “行~”江千夜咧嘴一笑,很快就妥协了,“只要你做的,什么口味都好吃。”   莫远歌莞尔一笑:“你先去吃早点,待我把山葡萄晾上,便去镇上买东西。”   “嗯!”江千夜在他脸颊上“叭”亲了一口,起身欢快地往院外跑去。   天气晴好,莫远歌和江千夜出了门,径直往码头走去。   此时秋收正忙,四野入眼皆是黄澄澄的稻谷,农人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老人三三两两在街边晒太阳,聊着陈年旧事;孩童嬉戏追逐,抢着争今日谁是拾稻穗的冠军。   繁重的劳作后必须是好吃好喝的犒劳,走街串巷的小贩都来到了田野间,卖豆腐的敲着梆子大声吆喝:“豆腐儿——了嗬”;卖卤肉的挑着担子扯着嗓子喊:“五香——八大味!”一派繁盛景象。   江千夜毫不避讳地挽着莫远歌胳膊,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遇到熟人便大声招呼:“李伯早啊~”   “三丫又长高了哦!”   “马婶最近气色好啊!”   他神采飞扬光彩夺目,俊美惹眼犹如年轻骏马,虽走在莫远歌身边,却丝毫没有被他的光环压下去,惹得三丫头羞怯地捂着脸跑了,马婶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却又给他篮子里塞了一把新鲜白菜。   “谢马婶的白菜,真新鲜!”江千夜冲着马婶背影远远喊道。   “你呀,招蜂引蝶一把好手。”莫远歌嘴上如此说,却丝毫不介意他如此招摇。他本该是万花簇拥的潇洒贵公子,生来就如此耀眼,莫远歌不想要他掩盖光芒。   江千夜抱着胳膊一笑:“小爷天生惹人爱,没办法。”   莫远歌心情畅快,胳膊径直搭在他肩上:“走,先去码头买河鲜。”   码头热闹非凡,好几条渔船靠了岸,船家将一箱箱河鲜搬上岸,立即就有买鱼的涌上前去,挑选货物,讨价还价,好一派鲜活市井气。   江千夜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皱了眉:“早知道先预定一些了,我可不想过去挤得一身脏。”   莫远歌道:“那你在这等着,我去买。”   江千夜看着那脏兮兮的渔船和挤得不可开交的人群,鼻子被鱼腥味冲得难受,一把拉住莫远歌:“要不算了,吃别的也行。”   莫远歌知道他怕脏,正要说什么,远处河道上又驶来一座画舫。那画舫张灯结彩,帐幔飘然,雕梁画栋,缓缓朝码头驶了过来。   船稍稍靠近,船上两个强壮的船夫便大声喊道:“让道,让道!”豪华画舫一到来,渔船纷纷让道,码头上讨价还价的众人都往那处张望,甚少见到这般好看的大船。   “这谁啊,这么招摇。”江千夜低声道。   莫远歌没吭声,只见画舫靠了岸,两个船夫拉着纤绳将画舫固定住,画舫帘子便撩开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站在甲板上冲莫远歌二人招手:“莫大哥,江公子,快来!”   烈日下,他笑得灿烂,眉目深邃,面容俊俏,不是杜颜真又是谁?江千夜和莫远歌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他怎会来罗衣镇了?   深秋的骄阳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长青山山道上,四个年轻人骑着马走在山道上,欢声笑语不断。杜颜真和江千夜并驾走在最前面,两人互相攀比自己胯下坐骑多神骏,说着便谁也不服谁,大有要吵起来的架势。   “毛球是大宛马最好的血统,在京城最后一战中立过汗马功劳。”江千夜争得脸红脖子粗,“你这马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吗?”   “好马不需事迹来标榜,你这马也就是颜色好看,太肥了,定跑不过我的旋风。”杜颜真不服气地道。   此话一出,江千夜和毛球都急了,一个急他说毛球跑不过旋风,一个急杜颜真说它肥:“你说什么?不服来比比!”   “比就比,谁怕谁?!”   莫远歌和风无忧慢悠悠走在最后,原本在低声聊天,听到两人吵闹便停了下来。风无忧扯了下缰绳,坏笑着拱火:“那就比一场吧,谁输了今夜站岗守夜!”   前面吵得跟乌眼鸡一样的两人顿时闭嘴了。风无忧特来罗衣镇看望二人,邀请他们去清影湖新建的树屋玩耍,为此还特地买来最新鲜的河鲜,还有叙州的姚子雪曲,准备今晚一醉方休。这么美好的夜晚,不抱着温香软玉的美人过夜,反而去站岗守夜,大傻子才干。   莫远歌笑道:“请问二位今年贵庚?”   “远哥~”江千夜羞怯地撒娇,拖着长长的鼻音。眼见他如此,杜颜真撇了撇嘴,却怯怯地看向风无忧。   “赛马可以,但不许再吵架。”莫远歌收了笑认真道,“不可争强斗胜,当心坠马。”   “嗯!”得了允许,二人立即眉开眼笑,不服气地对视一眼,策马便跑。深秋的山林色彩缤纷,晴空万里,山道上两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尽情纵马驰骋,衣袂飘然,热切洋溢在年轻的面庞,热情燃烧,激越昂扬。   风无忧望着山道尽头只剩下小小的一红一青两个身影,摇头一笑:“果然是年少轻狂,热血落拓,这份烂漫心性,在下是没有了。”   莫远歌转头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道:“无忧兄,在下有一个问题,怕冒犯了无忧兄,但……”   风无忧哂笑,讥讽他:“你莫镖头还怕冒犯?”随即指了指自己胳膊,“那年吃了干醋,那犯浑的一顿暴打,在下记忆犹新。”   莫远歌脸一红,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抬眼看着他:“那我就不客气了。”随即好奇地问道,“不知无忧兄今年贵庚?”   风无忧白了他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莫远歌笑道:“江湖传闻四大公子数云章公子最为风雅,令天下无数人倾慕,容颜十数年不变……可据我所知,你与雅颂先生一母同胞,相差不到三岁……”   风无忧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怎么,莫镖头这是嫉妒在下驻颜有术,还是想打听驻颜之术?你长着这么一张年轻的俊脸,难道还怕留不住千夜的心?”   “那倒不是。”莫远歌脸一红,“只是闲得无聊随口一问。”   风无忧叹了口气:“是啊~本公子快不惑之年了,岁月不饶人呐!”随即望着快消失在山路尽头的杜颜真,自嘲一笑,“我也不知哪根神经不对,偏对这小自己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这般上心。”   莫远歌也看着山路尽头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认真道:“颜真值得无忧兄如此珍视。”   “是,值得。”风无忧出神地附和了一句。随即拍了拍莫远歌肩膀,笑道:“走吧,那两个小崽子都快跑不见了,要早些赶到树屋,今夜可要品尝莫镖头的手艺,赏月品酒吃河鲜!”   作者有话说:   11.1更新最后一章,谢谢大家~鞠躬~ 第175章 少年踏歌行   清影湖在长青山深处,风无忧竟花费这么大力气在那湖边修筑了一幢吊脚木楼。木楼掩映在色泽斑斓的树林深处,面对波光粼粼的清影湖,氤氲着袅袅水汽,倒是个清净雅致的所在。   木楼底部用粗圆木为柱,将楼高高架在空中,将水汽隔绝在下,防潮也避免山中蛇虫鼠蚁爬上来。楼体只上了一层桐油防蛀,并无过多雕饰,在湖面水汽萦绕中,给人一种云上阁楼的错觉,真真人间仙境。   “哇~这楼太精致了吧!”江千夜瞪大了眼,登时忘了和杜颜真的嘴仗,迫不及待走了过去。   杜颜真十分得意,立即跟上江千夜,献宝似的满脸堆笑:“里面更好看,来我带你去看!”两人兴奋不已,热情高涨,搂着肩膀“噔噔噔”踩着木质楼梯上了木楼。   “果然是年轻啊,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儿似又和好如初。”风无忧摇着折扇望着二人的背影笑道。   莫远歌也惊叹这木楼修得精巧,随着风无忧上了楼,才发现内部更令人叹为观止。工匠巧妙地利用木头原有的形状做家具,用枝丫做衣架,浑然天成,古色古香,一看便知花费了不少心思。   杜颜真迫不及待地拉着江千夜游览他们的新家,莫远歌选了一块树桩做的木凳坐下,细细查看这屋中布置,赞道:“无忧兄这木楼巧夺天工,真是修身养性的绝妙之处。”   风无忧摇着折扇四望:“我和颜真以后就常住这木屋,偶尔去危柱山看看兄长和娘亲,无聊了便去游山玩水。北梁大好风光,有生之年哪处没看到,皆是遗憾。”   “你不回书院了吗?”莫远歌看着他,“雅颂先生也回危柱山了,日后书院怎么办?”   “书院自有各位先生打理,我这山长也是有名无实,回不回都一样。”风无忧在莫远歌身边坐下,“清影湖离罗衣镇可不远,听闻莫镖头厨艺好,日后在下和颜真到镖局蹭饭,还望莫镖头莫厌烦才是。”   “哈哈哈,承蒙无忧兄看得起,莫某求之不得。”莫远歌开怀大笑。   江千夜和杜颜真上了楼顶,并排趴在围栏上眺望烟波浩渺的湖面,聊着江湖趣闻。风无忧在楼下喊道:“你们两个来把桌子搬上去。”   “来了!”两人嬉笑着窜下楼,帮着准备今夜的晚餐。早晨在玉带河买下的肥美河鲜已经变成了一道道喷香的菜,一盘盘端上桌,红红绿绿,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江千夜将姚子雪曲开了,倒在杯中:“这酒不错,今夜有口福了。”   莫远歌笑道:“你少喝些。”   “无妨,千夜你尽管畅饮,卧房多的是,今夜就在这睡下。”风无忧接过酒杯笑道,“明日我们去危柱山看望娘亲和兄长,不如大家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莫远歌赞同,“我和星河也月余没见舅父舅娘了。”   杜颜真注意力完全被美食夺走了,一边大快朵颐啃着蟹子,一边含混不清赞不绝口:“莫大哥手艺真好!望星楼的厨子也做不出这风味,绝了!可惜了,周大哥没尝到,啧啧,他真没口福……”   “我远哥什么都会做。”江千夜自豪地夸道。   风无忧举杯邀莫远歌,笑道:“今日辛苦莫镖头,风某也沾光尝到莫镖头手艺,三生有幸。”   莫远歌笑道:“无忧兄走南闯北什么美食没吃过,就别跟着他俩取笑我啦。”   风无忧摇着折扇哈哈大笑:“哈哈哈……且不闻‘白鳞鲙细供春酒,红尾羹香奉晚餐’,今夜又是莫镖头亲自操刀,个中滋味又哪是那些厨子能比的。”   四人把酒言欢,圆月从密林里升上树梢,倒映在清影湖面,影影绰绰。木楼楼顶欢声笑语传得老远,数江千夜和杜颜真笑声最大。   杜颜真喝多了,挂上老生的胡子歪歪扭扭学着唱戏,惹得江千夜捧腹大笑:“哈哈哈……你这哪是老生,明明是丑角!来来来,我给你上勾脸。”说着拿起一旁的白粉就要往他鼻梁抹。杜颜真不肯让他抹,挣扎着逃跑,一个追,一个逃,围着楼顶嬉闹开了。   两人只相差两岁,又正是好玩的年纪,心性脾性也相投,玩得不亦乐于。风无忧摇着折扇,虽与莫远歌说着话,但眼睛时不时朝杜颜真看去,眼里的关切一览无余。   莫远歌见状停了杯,轻声问道:“无忧兄,颜真如今可痊愈了?”   风无忧这才将目光从杜颜真的身上收回来,轻叹了口气:“唉……若不是他师兄舍命相救,只怕还难好。如今没大碍了,但我总不敢大意,就怕那毒还未全清。”   莫远歌道:“无忧兄对颜真如此细心体贴,真是让我动容。”   “好不容易有个贴心之人,自该全心呵护他。”风无忧说完冲着莫远歌一笑,“你还说我,你对千夜不也如此。”   “江湖盛传云章公子风流成性,谁曾想无忧兄私下却是如此专情之人。”莫远歌眼中崇敬深了几分,举杯相邀,“再敬无忧兄一杯。”   风无忧微笑着举杯与他相碰,随即二人仰头将杯中酒饮下。莫远歌还要再为他斟酒,风无忧阻止道:“今夜到此为止吧。”随即指着楼顶那头嬉戏打闹的二人,“这两个家伙都喝多了,今夜有得折腾了。待明日到了危柱山,你我四人,邀上我兄长,清秋和晓云,我们不醉不归!”   这楼果然如风无忧所说,卧房多得是,只是每间卧房都不大。风无忧二人都是好结交之人,想必来往的朋友不少,此楼正好适合招待朋友。   莫远歌扶着喝得晕乎乎的江千夜进了房间,情思早已贴心地在房内备好了洗澡水。温香锦被,红罗帐暖,房内各种用具皆造价不菲,云章公子的客房,果然也是奢华非凡。   一进房间,江千夜就迫不及待一把将莫远歌压在窗边,急切地撕扯他衣衫,迫切地吻他双唇,灼热急切的呼吸,“咚咚”直跳的胸腔。莫远歌被挤在角落里,被迫承受他的热切。   “星河……星河……”莫远歌被他亲吻得浑身灼热难耐,欲望不受控制地脱笼而出,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强行将他唤回,“先洗浴……”   江千夜醉眼朦胧地放开他,白蜡红罩,映得他俊美非凡的脸更加妖冶,带着七分醉意撒娇,软绵绵地将自己挂在莫远歌身上:“远哥,你给我洗。”   “自然是我给你洗。”莫远歌被他勾得热血沸腾,弯腰一把将人横抱在怀,大踏步往浴桶而去。   温热的水冲刷着一身疲惫,江千夜惬意地靠着木桶,享受着莫远歌温柔的揉搓洗浴,耳中听着树林里“吱吱”虫鸣,酒气下去了三分。热气熏蒸下,红云悄然爬上脸颊,转头看着正在为他梳头的莫远歌,媚眼如丝:“远哥,你也进来,我帮你洗。”   莫远歌捉着他发尾用篦子细细梳理,柔声道:“不用,给你洗完,我自己洗即可。”   江千夜一皱眉,眼波流转,抓住莫远歌胳膊用力一拖,莫远歌一个不妨便被他拖进了浴桶里,桶里的水登时溢了出去。顾不上风无忧昂贵的地毯,江千夜急切地抱着莫远歌亲吻,没骨头似地缠上他,急切地摸索着他白皙精壮的身子,一路从嘴顺着脖子往下亲吻。   莫远歌被他亲吻得动情,皱眉感受着酥痒难耐,带着些许痛处哑声问道:“你是准备吸出点什么吗?”   江千夜眼神迷离趴在他胸口,莫远歌抱着他,一手绕到他身后。谁知他手刚碰到江千夜后腰,怀中人却沉了身子直接坐到桶底,不让他触碰。   莫远歌轻拍他臀部,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抬起来……”   江千夜充耳不闻,手绕到莫远歌身后,一下下戳着莫远歌大腿。   莫远歌感知他的意图,低头便在他鬓角亲吻:“这么强的攻击性……要吃人么?”   江千夜这才抬头,红着眼骑在他腰上,双手捧着莫远歌脸颊,可怜巴巴哀求道:“远哥,你让我一次吧!我真的想……”   “想什么?”莫远歌宠溺地伸手擦去他脸颊的水珠,柔声哄道,“我对小江公子还不够好吗?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江千夜喝多了,不听他说,只是把头埋在他肩膀,哭得委屈:“远远不够,我就想要一次,你都不肯给我……呜呜呜……”   他越说越委屈,莫远歌生怕他哭声惊动风无忧二人,连忙将他摁在自己胸膛里,连连告饶:“好好好……你别哭,我答应你,收声。”   江千夜这才抽抽搭搭停止了哭泣,得逞,揉着眼睛羞赧地笑了。   莫远歌轻捏了下他脸颊,皱眉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执着这事?”   江千夜窝在他怀里,任由他给自己搓洗,小声道:“杜颜真说,他跟风无忧,每次都是风无忧让他……我一次都没有,被他嘲笑了……”   这两个小崽子在一起什么都比,没想到连这个也要比。莫远歌哭笑不得,无奈道:“好好好……你洗好去床上等我,我洗完就来。”   “好!”江千夜笑逐颜开起来擦身,穿衣,随即兴高采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等莫远歌。   “远哥,你洗好了吗?”   “没有。”   “远哥,你还要多久?”   “稍等片刻。”   “远哥……”   待莫远歌洗好擦干头发回到床前,发现江千夜已经睡得口水横流了。无奈一笑,摇摇头拉被子给他盖好。   暖风轻拂帐幔,红烛添香,空气里都是甜蜜滋味。江千夜抱着莫远歌,做了一个无比迤逦的春梦。   第二天一大早,江千夜被林中鸟鸣吵醒,睡眼朦胧嘟囔了一句:“破鸟泼烦,扰人清梦。”说完回想起梦中内容,猛地坐起,拉开被褥一看,自己和莫远歌皆是身着完整的中衣,并不是梦中所见的场景。   “你怎么不叫醒我?”江千夜沮丧地推醒莫远歌,不满地道,“说好了要让我一次的!”   莫远歌睁眼,见江千夜满脸沮丧,笑道:“你睡得口水横流,推都推不醒,我有什么办法。”   “不行,今晚补上。”江千夜连忙道。   “好事难得,逾期作废。”莫远歌一脸坏笑,“说说,昨夜做了什么好梦?梦里一直大郎、大郎地叫,也不叫远哥了。”   “我……”江千夜脸一红,随即佯怒道,“还不是你不叫醒我,害我梦里都在想那事。”   这人是对让他一次多执着啊,导致做梦都在想。莫远歌再忍不住,哈哈大笑:“既然梦里已经实现了,那就更不用想了。”   “不行!你怎么耍赖呢……”江千夜负气,噘着嘴便凑过去压在他身上要动手。莫远歌抱着他一滚两人瞬间掉了位置,变成莫远歌将他压在身下,看着那人怒容满脸的样子,笑道:“小可怜真是长能耐了啊~等你有一天能打过我再说……”说完便凑上去亲吻他,惹得怀中人又急又气一顿老拳。   闹累了,莫远歌抱着江千夜坐在妆奁前,看着镜中人羞恼之下有些红润的脸颊,轻柔地抚摸着他缎子般的乌发,轻声道:“星河,我并非自私不让你,而是我打心底觉得你天生就是该被好好疼爱。我疼你,宠你,想把你当成珍宝捧在手里……若真让了你,心境就会发生变化,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一丁点的变化,可以吗?”   “永远疼我宠我,把我当珍宝捧在手里?”江千夜有些意外,偏头看着他。   “嗯。”莫远歌低头亲吻他的手指,抬眼看着他,眼里带着乞求,“可以吗?”   那人清俊的眼眸蕴着似水柔情,似要将江千夜淹没。“远哥~”江千夜动情地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脖颈间,感受着那人无限的温柔,心都要融化了,“我答应你。”   “远哥,你说得那种心境,到底是什么心境啊?”   “就是,惜小怜幼……虽然你不再是幼年挂在我身上,可怜巴巴的小可怜,但在我心里……你永远需要我的庇佑。”   江千夜听得心酸,微笑望着他:“远哥,我一直都是啊~”   日头从林荫间洒下光晕,江千夜和杜颜真嬉闹着上马,又开始斗嘴。莫远歌和风无忧跟在二人身后,四人缓缓往危柱山而去。   “千夜近来越发光彩照人了,与在袁府时瘦弱的模样判若两人,还是莫镖头会疼人啊。”风无忧打趣他。   莫远歌对他的打趣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冲前面的江千夜喊道:“星河,慢一点,当心坠马。”   江千夜回头看他,笑靥如花:“远哥,快来追我呀!”他浅笑温柔,眼似星辰,只一眼,便足以让莫远歌沉醉经年。 第176章 贺寿危柱山   莫远歌一行四人慢悠悠骑着马往危柱山而去。危柱七峰原本只有文弦峰还住着人,如今门生越来越多,七峰都住了弟子,恢复了遭烂柯门灭门前的荣光。文弦峰大门上,新帝萧楚玉的御赐“天下乐师之宗”的匾额覆着红绸,山门处弟子穿着制式弟子服,昂首挺胸地巡逻。   路过知音坊,风无忧和杜颜真下马,门童立即上前冲着二人鞠躬:“二爷,师父和老夫人没在知音坊,去无方园了。”   “今日无方园有事?”风无忧好奇地问道。他娘亲身体不好,如今行动不便,如果没事定是不会出门的。   门童笑道:“是掌门夫人,她说老夫人今年七十高寿,缝整十需提前过生。今日在无方园给老夫人做寿呢,二爷您可算赶上了。”   风无忧和杜颜真面面相觑:老娘过生做儿子的竟然不知道。江千夜一扯缰绳纵马便跑:“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别误了时辰。”   四人刚到无方园,就见到处张灯结彩,弟子们忙前忙后张罗着寿宴,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道路两旁的灯笼全都做了红灯罩,蜿蜒着往竹韵方向而去。   “莫镖头来了!”一个年轻弟子兴高采烈唤了起来,立即跑着进去禀报。   “莫镖头,江公子,里面请。”柏君笑着迎了过来,看到风无忧立即一拍大腿,“哎呀风公子,你可算来了。”   “怎么了?”风无忧扶着杜颜真下马。   “师娘提前给老夫人做寿,我派人去书院找你,书院的人说你和杜公子出去游玩了。”柏君躬身相迎,“我们正到处找你,还好你跟莫镖头在一起。”   风无忧与莫镖头相视一笑,随即对柏君说道:“往后我常住清影湖木屋,有事到那边寻我。”   “好。”柏君将他们迎进竹韵,“老夫人和二师伯都在里面,妙染坊宋掌门也来贺寿了。”   竹韵里热闹非凡,梁奚亭正和风无明说着什么,宋皎月和宋晓云服侍着老夫人,众弟子们围着院子准备寿宴。   风无忧一见他娘亲,连忙过去请安,莫远歌和江千夜过去找梁奚亭说话。小糖豆大一些了,在院中欢快地抓蝴蝶,咯咯直笑。   风老夫人糊涂了,穿着喜庆的外袍坐在轮椅上,慈蔼的眼睛盯着小糖豆,脸上挂着祥和的笑。   “娘亲,儿子来看你了。”风无忧亲昵地半蹲在母亲身边撒娇。老夫人颤巍巍的手轻抚他头顶乌发,笑眯眯地道:“好~无蝉。”随即抬头看着杜颜真,冲他招手,“玉儿,到娘身边来。”   杜颜真和风无忧相视一看,风无忧苦笑了下:“娘,我是常乐;他也不是阿姐,他是杜颜真。”   “哦……颜真,好孩子。”老夫人看着杜颜真,慈爱地向他招手,“来。”   那边,江千夜看着风无忧二人和那老夫人说话,有些出神。“舅父,雅颂先生,老夫人好像更糊涂了。”莫远歌压低声音。   “她连我都不认识了。”风无明摇头叹息,“唉……我拼尽一身医术,也难阻止她每况愈下。”   “二师兄不必自责。”梁奚亭拍拍风无明肩膀,邀请他们坐下,“她不记得那些糟心事,反而更好。有你和常乐尽孝膝下,快快乐乐过完最后的日子,已是圆满了。”   宋晓云、宋皎月姐妹留风无忧母子在门外说话,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厅。   “拜见皎月姨,舅娘。”莫远歌连忙起身见礼。   自从那年在断魂崖顶与花白露恶战,被他重伤后,宋皎月身体至今尚未完全康复,一直靠风无明的药养着。她冲莫远歌温婉一笑:“温如无需多礼。”   宋晓云笑道:“都是一家人,温如不必如此见外。星河,你们都坐吧。”说完又让弟子烹茶。   待莫远歌二人坐下,梁奚亭问道:“温如,镖局生意如何?”   莫远歌还没回答,江千夜就抢着说道:“镖局生意好着呢,这一月又招了八个镖师。我和远哥都不需要亲自押镖了。”   “如此甚好。”宋晓云柔柔一笑,剥了个橘子递给江千夜,“你和温如好好经营镖局,我和你舅父就放心了。”   江千夜羞赧一笑,接过橘子吃了起来:“对了,下个月有趟去大月氏的镖,很重要,我要和远哥一起去,大约要去月余。”   “无事,你们放心去。”梁奚亭道,“镖局我和晓云会关照的。”   “温如,如黛的幻水功进步如何?”宋皎月放下茶杯,“这孩子自从断魂崖的事情后,就再不肯回妙染坊,唉……”   “她如今大了,不像小时候什么都跟我说。”提起莫如黛,莫远歌也有些头疼,“小丫头长大了,心思越发难以捉摸。”   “算了二姐。”宋晓云劝道,“她从小在镖局长大,骤然离家学武,自是难以割舍的。只是温如,她到了该许人家的年纪了,你这做兄长的可要仔细给她选个好人家。”   “这个……”莫远歌皱眉,为难不已,“上次御驾回镖局,皇上提了一嘴,说他有意娶如黛为后,但要看如黛的意思,他不会勉强。我还没找到机会跟她开口呢。”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梁奚亭才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皇上对她心生情愫也难免。只是……”   “只是不知如黛心里怎么想。”宋晓云微微一笑,“无妨,回头我带小糖豆去一趟镖局,小糖豆许久没见表姐了,正闹着想找她玩呢。”   “如果如黛愿意,倒是一桩喜事。”江千夜道,“皇上是远哥看着长大的,把如黛交给他也放心。”   莫远歌知道江千夜说得没错,但还是担心,帝王三宫六院,即便萧楚玉再喜欢如黛,也做不到独宠一人。宫闱深深,还不如寻个寻常好人家,或许还能美满一生。   “不说了,吉时快到了,我们去给老夫人贺寿吧。”梁奚亭起身往外走去。   今日给老夫人贺寿,又是众人第一次团圆宴,自是热闹非凡。众弟子喜气洋洋,鞭炮震耳欲聋,排着队给老夫人祝寿。风老夫人糊涂了,把这些猴崽子都当自己的孩子,个个都发了大红包,看得风无明兄弟二人直抹泪。   “常乐,老夫人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红包!”杜颜真兴高采烈跑过来,举着红包炫耀。见风无忧眼角红红,连忙问道:“怎么了?”   “无事,娘喜欢你,我高兴。”风无忧连忙转过身去以袖拭泪。   “好了常乐,我们也过去吧,别在娘亲面前落泪。”风无明拍拍他肩膀。   “嗯。”风无忧擦了眼睛,勉强一笑,心酸又庆幸。离了书院这伤心地,还有危柱山,这里的人都把兄长和娘亲当家人。   作者有话说:   更正:11.3完结。谢谢大家。 第177章 终章   很快,危柱山给风老夫人祝大寿的消息便传遍北梁江湖。各江湖世家纷纷感叹梁掌门心胸宽广,也对他待风家人的真诚感动,纷纷来祝贺。远一些的飞鸽传书,近一点的下午人就到了。危柱山无方园门庭若市,迎来送往十分热闹。   梁奚亭夫妇忙得脚不沾地,连带风无明兄弟俩也跟着待客。莫远歌本想留在竹韵帮忙,但江千夜嫌人多嘈杂,拉着他就往半山腰观雨亭而去。   此时深秋,山野间色彩纷呈,红的绿的黄的树叶和野果,犹如一副美丽的画卷。江千夜拉着莫远歌,沿着山间青石板路飞奔。烟雨朦胧的半山腰,观雨亭掩映在一片火红的枫叶间,远远露出些古朴的许廊檐飞角。   “来这里做什么?”莫远歌被他扯着穿过一片金黄的桃林,来到观雨亭前。   江千夜献宝似的一手捂住他眼睛,一手牵着他来到厅中,笑嘻嘻说道:“远哥,睁眼。”   莫远歌睁眼,只见远山如黛,层峦叠翠,如水墨画一般。水汽氤氲中,如梦如幻。低头一看,浮云在缭绕山间,似仙境一般。   “好美。”莫远歌一声感叹,“我以前也来过,怎么没发现这么美?”   “我要把它画下来。”江千夜说完就拿出袋子里的文房四宝和宣纸,径直在石桌上坐下来,铺纸舔了下笔尖,“远哥,磨墨。”   莫远歌坐下来听话地揽袖磨墨,笑道:“这么好的景,你却只画画,多浪费这景致。”   “画下来,就是对美景最大的尊重。”江千夜头也不抬沾墨下笔。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加上宋晓云的指点,他画功飞涨,如今下笔也是行云流水,自成风骨,已有一派大家之风。   莫远歌一边帮他磨墨,一边提醒:“当心袖子,你挽起来些。”奈何江千夜正兴趣高涨,哪顾得上袖子,莫远歌只得一手磨墨,一手帮他拉着袖子。   不到一刻钟,一副精美的山川烟雨图便大功告成。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远山接天际,磅礴大气,天边翱翔的雄鹰栩栩如生;近处花与树浓墨重彩,清新如真,视之令人心胸开阔,郁结消然。   “怎么样?!”江千夜掷了笔,盯着画面自豪地问道。   “这画有灵气。”莫远歌毫不吝惜赞叹,转头见他嘴唇都被墨染黑了,脸上还喷溅了几滴,在白玉般的脸颊上颇为可爱。   “小公子这画,银两几何?”莫远歌指腹轻抚过他嘴唇,温润黏腻,低沉诱惑。   江千夜拿着画孤芳自赏,俏皮一笑:“这画无价,本公子不卖!”   莫远歌一手揽过他的腰,径直把脸贴在他后脖颈,脸颊轻蹭他后脑乌发,把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可我就是想要,怎么办呢?以身相许行不行?”   他一手在江千夜腰腹揉搓着,一手绕到他嘴唇上摸索着,身子紧紧相贴,意图不要太明显。   江千夜被他这样一抱,身子顿时软成了一滩水,放了画,低声道:“行啊~让本公子看看你值不值这个价。”   莫远歌原本没有起那心思,但见他唇间乌墨,不知怎的就觉浑身燥热,恨不得将他抱在怀里,一点点品尝那墨的滋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快入夜了。观雨亭置身云雾里,朦胧中多了几分缱绻。天又下起细雨,亭子里虽不会淋雨,但水汽逐渐重了起来。   江千夜衣衫半挂在身上,露出精致白皙的肩膀脖颈,隐隐能见精瘦的腰身。   莫远歌穿好衣衫,紧紧将站立不稳的他搂在怀里,为他穿衣:“能走回去么?”   江千夜累没骨头似的挂在莫远歌身上,噘嘴撒娇:“我不要自己走,你背我。”   “好。”莫远歌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帮他穿好衣服,背着他慢慢往回走。   “远哥,你说如黛愿意嫁给玉玉吗?”江千夜伏在莫远歌背上,天色朦胧不清,石板路两旁茂林修竹,虫鸣吱吱。   “你觉得呢?”莫远歌背着他,丝毫不见喘气,似乎江千夜的身体毫无分量。   “我要是她,我肯定不去。”江千夜把玩着莫远歌一撮乌发,“倒不是说玉玉不好,而是那禁宫鬼气森然,住着多难受啊。”   “而且,她连妙染坊都不愿意去,估计更不愿意进宫了。”江千夜说道。   “你说得有道理。”莫远歌道,“她这性子,我如今是没法猜透她的心思了。”   “哎我有个主意。”江千夜忽然来了精神,“不如给如黛招个上门女婿,以后生了孩子还是咱莫家人,她又不用嫁出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主意不错。”莫远歌笑了,“不过人还是让她自己选择,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她。”   “嗯。”江千夜抬头,细密的雨还在下着,隐隐能听到无方园里喧闹。   “远哥,你饿不饿?”江千夜肚子咕咕直叫,“晚宴开始了吧?”   “我还不饿。”莫远歌感受到他的饥饿,贴心地道,“晚宴定是开始了。我们不用去前院吃宴席,我让柏君备了些你爱吃的送到后院,我们住的那个院子。”   观雨亭里翻云覆雨春光无限,此时江千夜身上形容狼狈,衣衫不整,不便人前见客,好在莫远歌事先准备周到。   他背着江千夜没有走热闹的大门,避着人从小路回了后院,依旧住当年的小院。   红烛高照,热腾腾的洗澡水洗去一身疲惫,二人坐在灯下共进晚餐。透过琉璃窗外能见院中回廊上的灯光,几支横斜竹枝倒映在琉璃窗上,听着外间热闹喧嚣,小院里独守两个人的宁静。   桌上几盘精致的菜品,皆是莫远歌按照江千夜口味,提前叮嘱柏君备下的。莫远歌举杯邀他,笑道:“小公子对今晚的安排是否满意?”   “嗯。”江千夜满意地与他碰杯,随即一饮而尽,灯火朦胧中,他笑靥如花,“那幅烟雨观雨亭,便赏你了。”   “多谢小公子。”莫远歌宠溺一笑,余生所有的温柔和宠爱,全都给了眼前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