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作者:杯中观海   文案   江倚槐南下玉城拍戏,不料遇见失联多年的老同学。他曾以为,当年是后知后觉的单向失去,没想到却是两个人的遗憾错过。   “或许思念如雪,会堆积,会融化。   他是他的太阳。”   日常,慢热。   一个双向暗恋多年,失而复得的故事。   佛系乐观演员攻 x 斯文温和教授受   江倚槐 x 陆月浓 第1章 等雨   玉城,川澜街。   青石板的街,被雨水泡了一天一夜,浸濡出更为深重的青灰色。   昨天中午,当地气象台发布黄色暴雨预警,雨水分量十足,从天明下到天暗,又连夜未停。   现在时近傍晚,雨已收了浩大声势,不紧不慢地下着,但毕竟是秋雨,不似孟春时的春雨。它并非淅淅沥沥的柔和,也没有接连不断的缠绵,一眼看去,雨屑还乘风而起,颗粒一般在空中盘飞,倒像是北方冬夜里四散纷扬的雪粒。   细雨飞落在一块高悬着的木匾招牌上。红漆有些黯淡,边边角角也不甚平整,是块上了年纪的招牌。年岁剥离了那层油光,连带着那行题字也不打眼了,走近才看得分明。   行草有力,撇似刀锋,竖似利戟,上书三个大字——藏拙斋。   丝丝点点的雨顺着“斋”字的凹痕流动,凝聚成一颗水珠落下。   “啪”的一声,雨落在一顶黑色的伞上。   小刘坐在雕花桌前,手里正擦着一只青瓷杯子,见有人来,立刻站起,笑脸相迎。   那套标标准准的客套话还没出口,光是扫了一眼这位顾客的打扮,小刘就噎了一下,生生把字句卡在嗓子眼。   这人上身穿了件绣着龙纹的黄马甲,但制衣厂显然粗制滥造,把原本凛凛生威的龙绣成了斗鸡眼。往下,套着条破洞灰黑牛仔裤,如果走路的动作大些,说不定能变成一条巨龄儿童的开裆裤。往底下一看,这位仁兄更是连鞋都不放过,脚下蹬了双不知何年何月买的已经穿到有点脱色的红色塑料拖。   小刘用力闭了闭眼,像是要将自己险些落地的眼珠子安顿回去。不过,面上虽拼尽全力稳住了表情,紧抠在衣侧的手仍旧出卖了他的想法:这是哪位万岁爷刚从土里扒出来?没搞清楚现今社会的潮流,打扮成了倒退十年的非主流?   穿成这样来古玩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身打扮,就算是扔到大街上,说行为艺术,也没谁敢认,说个性行乞,人乞丐也要挥棍。   三字蔽之,没眼看。   当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这种情绪往往容易无限度扩大。   因而,当小刘看见这位“土堆下的来客”居然还戴着副口罩的时候,额头的青筋又跳了几回。内心大约已化作趵突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是明星,装谁看呢!   但小刘好歹拿了薪水,是帮人看店的,常日迎来送往,养成了以礼待人的好功夫。他重新整了整笑容,刚想再度开口,就见到这位客人走开几步,又转过身去,像是故意与他作对般,只留下一个滑稽又高冷的背影。   剩小刘一人站在原地,带着一副逐渐僵硬的笑脸,瞪着那黄马甲上花里胡哨的图案,远远看去,仿佛一只侧目而视的呆头鸟。   相比之下,这位客人要淡定许多,或许是没有瞧见小刘那快要将他盯穿的视线的缘故。他在展物架前站了很久,一直没说话,也不见动作。小刘甚至觉得如果不找个契机打断他,这人便可以用这个姿势站到世界末日。   一个不开口,一个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懒得与怪咖攀谈,店内就这么异样地沉默下来。就在小刘怀疑这人即将要站成一尊品味独特的抽象主义雕像之时,这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伸手挑落了一侧的口罩,双手同时插兜,左边摸出一个黑色的塑料打火机,右边则是一盒不太满的烟。   打火机是最寻常的款式,烟杂店里花个几块钱就能买到。烟就更普通了,白沙,白壳的。   “哎——”   只可惜等小刘意识到这人要在店里吸烟,想要出言劝阻的时候,为时已晚。   “咔嗒”一声,橘红色的火苗窜动,随着拇指一松,很快又熄灭。客人点燃了一支烟,伴随着唇舌的吮吸,烧红的烟头以肉眼可观的速度燃成灰色。   他隔着一层足以防弹的玻璃吞云吐雾,保持着半佝身的姿态,动也不动地俯瞰着柜子里的那尊玉观音。   小刘见他抽得心安理得,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是急了眼,抬手指向门口:“我们这里不给吸烟!您要是犯了瘾,喏——出门右拐,那儿的通风口给吸烟。”   这话讲得明明白白,搁脸皮薄些的人,怕是早就摁灭烟头,连连道歉了。奈何这位客人仿佛铁板成精,雷打不动,恍若未闻。   小刘的话有如石沉大海,只听到了最初的响头,之后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藏拙斋还未遇到过如此稀奇古怪的客人,老板又不在,一时也不好下逐客令。小刘搜索枯肠一筹莫展,只能走到客人的身侧,对着他干瞪眼。   可惜这个角度看不全脸,揭下的口罩挂在左耳上,遮了大半的侧脸,唯有下颌处盖不住的地方,隐隐看出胡子拉碴。   这人的眉眼被凌乱不堪的头发挡了七七八八,只能勉强看到一点,似乎还不算太糟糕。   再往下一点,是眼眶四周乌青的一圈,对比着皮肤略有病态的苍白,显得犹为强烈。一双眼垂着,眼皮要掀不掀,似是几宿没合过眼,又像是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只留出足够的视域,刚好容纳面前的玉器。   看着应该挺年轻的,何必想不开打扮成这样呢?   小刘盯着他,自顾自地思绪百转,感到古怪的同时,却愈发觉得这人不简单。这急转弯一般的想法产生于看到这位客人侧脸的那一刻,突如其来,至于为什么,追根究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归结于昨晚熬夜打游戏过头,以至于现在思想恍惚精神劈叉。   “年轻人!我这地方,可不给抽烟的!”身着灰马褂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把手里托着的小锦盒搁在红木桌上,腾出手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提示牌,指完便转头,笑着朝伙计提醒,“小刘,来了顾客,不给上茶?”   小刘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敲醒,抬头一看就更慌了,他最不敢当的,就是自家老板——谢景春的笑意。饶是隔了不远的距离,那笑得带起眼角层层皱纹的眼睛,都能生动地阐释何为“笑面虎”。于是心中会意,脚底抹油,后堂摆弄茶水去了。   谢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橱窗里那尊玉观音,眼光突地一亮,很快又恢复寻常。他走近两步,问:“小兄弟贵姓?”   “免贵,姓冯。”   开了口,冯先生的嗓音听来却不像他的体态那样年轻,一听就是在香烟堆里经年累月地泡过,既沉且涩,沙哑得紧。他如此回答着,脖子却分毫未动,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谢老板,完全没有要继续对话的意思。   躯体虽静止,他的眼神却并非凝固,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扣锁在那一尊玉观音上,微妙地流动着。   从业数十年,谢老板最熟悉的便是鉴赏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心无旁骛,仿佛时间空间并不存在,唯有眼前所系是宇宙万物的核心。这双眼如同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不知何时泛动风纹,也不清楚底下是否潜藏着暗礁。   不简单。   谢老板如此想到,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位奇装异服的鉴赏家是何方神圣,就看见这位冯先生似乎是皱了皱眉,可也只是“似乎”,因为那动作几乎是微不可查,下一秒又恢复平常,教人以为是一种错觉。但来自鉴赏家的神情变化,不管多么细微,都是不容忽视的。   谢老板在一瞬间屏了息,想要找话头重新聊起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个儿还没把自我介绍续上。   “我姓谢,是这儿的老板。”谢老板尽量放缓语调,让语气不那么尴尬,他摸起挂在胸前的金边眼镜戴上,随着这位冯先生一道看那玉观音,“冯先生一直盯着这尊观音像,是否有什么不妥?”   冯先生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四周轻轻悄悄,安静极了,仿佛在等一枚落针。   他又忽地接道:“没有。品相上佳,难得好货。”   这玉观音通体洁白无瑕,玉质温润,可见选料上佳。观音眉目娴静柔和,姿态典雅端庄,能知雕工精绝。   无论明眼人还是外行人,都能看得出这是个好货。但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以窥见门道。   谢老板自忖是个摸到了“门道”的人,他大半辈子走南闯北,看过的宝贝不计其数,在鉴赏一事上,虽不好说炉火纯青,自以为也算得上登堂入室,有些鉴赏界的专家,甚至还比不得他这个行家。   方才话里那句“不妥”,虽也含有一瞬间的动摇,但真要计较起来,自我怀疑的成分实在不多。说白了,那是一句伪的不能再伪的谦逊话儿。   什么皱眉?不存在的,全当自个儿老眼昏花,不慎看岔。   想明白这些,心下也就松快了。   再者,这位先生慧眼如炬,直夸观音是好货。拐个弯想,就是在夸明眼识货的人。就好比夸一幅字好,其实是在夸写字的人。   谢老板乐得听这样的夸赞话,且十分受用,于是他换了副笑意,流露出真实的欣喜来:“哈哈,冯先生好眼光!我老谢开张几十年,吃这口饭长大的,还能走眼不成!”   冯先生听了,既没有应和,也没有跟着谢老板一起笑。本该是轻松愉快的氛围,他的反应仍一如既往的格格不入——   他缓缓地皱起了眉。   这一次,是以足够让人看清的速度。   “料子是不错。”接着,冯先生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好看,不过套了个审美吊诡的青镯子,将美感破坏殆尽。   这只手停留在橱柜前,轻轻叩了叩挡在玉观音前的玻璃,里头标着年份的小标牌晃了晃,“只可惜年头掺了水份——”   话音歇了半刻,末了,是轻飘飘一句作结:“老板,赚钱莫要贪呐。”   这话说完,收回的手勾起之前放下的一侧口罩,又插回兜中。冯先生把脸重新埋进明黄色的口罩里,也不看店里人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走得干净利落,连那点徒留的烟味都在空气里消散得一干二净,就像不久之前的大雨,汹汹来去。   冯先生走时似乎带了声轻笑,让人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一丝嘲讽的意味。   另一台摄像机缓缓下降,又在某一个瞬间岿然不动,它捕捉到这抹毫不留恋的背影,正慢慢地走远。   彼时,身上古怪的纹样不再清晰,消弭于不断拉长的距离。他是不规则的色块,拉扯、碰撞,仿若吸走了这巷间所有的色彩。   墙头檐角,圆润的雨珠还在时不时淌落,滴答滴地,落在石板上,洇润出淡淡的苔色。   在湿漉漉的天地间,他如同一道半融在灰黑中的油墨,在晕开后逐渐收缩为一点。   从画外,归还到画里。   “咔。”   ————   下了戏,“冯先生”换了衣服,正坐在临时租借的休息室里,任化妆师卸妆。   卸得差不多后,那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的死人脸终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尤为赏心悦目的眉目。   如果此刻有媒体记者在场,势必能一眼认出这是影帝江倚槐。   助理小王在一旁道:“江老师,喝水吗?”   “喝,”江倚槐欣然答应,语音褪去了戏中的沙哑,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性自然,“有菊花枸杞什么的给我放点就更好了。”   小王往隔壁房间走:“哈哈哈,那倒没有,白水先将就着,等会回酒店我泡了您再喝吧。”   不过话也就是这么一说,江倚槐并不在意这些:“辛苦了。”   “今天状态不错。”   小王的脚步声远去,耳边忽飘来一句褒奖,江倚槐偷摸摸地睁了左眼,光听声音还不够,要亲眼确认是不是娄畅。   娄畅是位新晋导演,刚入圈三年。但圈里人都知道,这个长了张青涩面孔的导演,拍起电影来却狠辣,不像是个新手。过去三年,娄畅磨了两部作品,一部在国内爆红,几乎包揽了这年国内涉及电影的所有奖项,另一部题材小众,意外地墙外开花,在外国电影节上大放异彩,传回国内也引发了一时轰动。有演员会把如今的娄畅当做炙手可热的顺风车,不断在通往爆红的路上向其招手。   同样盛名在外的,还有娄畅的坏脾气。如果有人觉得娄畅初出茅庐,是个好糊弄又好脾气的愣头青,那他大概不是在去眼科的路上,就是在被踢出剧组的路上。业内还传闻有不听话的新人演员被娄畅训哭过,便算是名声响当当的演员,他也敢下脸子。   不过进组一段时日,江倚槐觉得这位导演倒没听闻的那么残暴,顶多就是挑剔,还不爱说废话,聊天也不怎么见他。因为挑剔,才一个场景的戏,他们愣是在这里等了小半月,等来了一场合适的雨,还要高质量地速战速决。因为话少,要得他一句夸奖,难度堪比抬手揽月。   所以骤然一听,江倚槐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甚至还跟小学生似的露出了被夸奖后喜不自禁的笑容,与娄畅聊了会儿下周的戏。   不久,娄畅因要与古董店老板道谢,先走一步。   送别了娄畅,江倚槐摸出手机,上头的指示灯一跳一跳,屏幕亮起时,看见有两条新对话。   【唐大爷】记得把官宣转一转,您老的微博再不用起来真要长草了。   【唐大爷】[动画表情]   江倚槐盯着牛吃草的表情看了半晌,才听从经纪人的话,慢悠悠地打开微博,要不是有缓存功能,他可能连微博密码都得想到天荒地老。   要宣传的是江倚槐去年年初参演的一部电影,不过是应了许导邀请,友情出演,跑了个几分钟的还说了台词的“高级龙套”。现下电影预备在下月上映了,他此时身在剧组,和宣发活动撞车,没办法只能先顾这头,但网络上的宣传,却无论如何该跟进一下。   江倚槐转了那条艾特了他的官方微博,“官上加官”地说了句“期待”,还附了个微笑的表情。   【唐大爷】……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粉丝。   江倚槐还没来得及回复,一旁拿矿泉水回来的小王捧起震动的手机,看了一眼后说话了:“江老师,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您对表情包的理解,是还停留在十年前吗?”   化妆师凑过来一看屏幕,很能理解小王的心情,但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是啊,我妹妹就很喜欢江老师,日常吐槽:我哥一年不发几次微博,难得发一回,还都是老干部画风。”   江倚槐,一个而立之年都没到的风华正茂的好青年,虽然知道自己不太能熟练掌握手机的各项娱乐社交功能,但对自己落伍于时代的思想却毫无察觉。他把手机往外送了送,接过开好的矿泉水喝了口,道:“什么画风?我有很落伍吗?”   小王犹豫了一下:“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倚槐眯了眯眼,仿佛在说“你想提前结清薪水还是想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小王审时度势,飞速地展现出从善如流的功底:“当然没有落伍!您熟练地掌握了微信的各个功能,还能和我们打字聊天!这水准,自然流畅,谁敢说不是!这能力,浑然天成,谁敢不夸好!”   但化妆师显然没有被扫地出门的威胁,异常耿直地抛来一个好奇的眼神:“江老师不会是那种,小时候被父母手机没收多了,以至于现在还不太会用的小可怜吧?”   水差点就呛进了气管,江倚槐轻轻咳了一声。   化妆师这话有理有据,这下轮到小王好奇了:“我还以为我是一个人,没想到江老师也这样吗?”   “没有,”江倚槐噎了一下,盘算起该扣掉小王多少工资,“我那会儿连手机都没有。”   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羞耻心让江倚槐重新点开了微博,他想好好了解一下“人间烟火”,随手划了划刚转发的微博评论,才一分钟的功夫,评论早就破了四位数,开始攀登更高峰了。   什么“哥哥,我来了”“哥哥我好想你”“哥哥你终于营业了吗”“某年某月某日,江影帝终于想起了他的密码”,带着各种表情包,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另一位老前辈演员,还都p上了花里胡哨的红晕。密密麻麻,成群结队,数不胜数。   江倚槐记不得多久没仔细看评论了,他像刚刚通网的村民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地心想:这年头,喜欢谁都喜欢喊他哥吗? 第2章 听雷   陆月浓来到藏拙斋时,目光被某样东西吸引。   凑近一看,门口公共垃圾桶的灭烟台里,躺着一段半弯曲的烟蒂。   陆月浓盯着这烟头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收伞的手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他把伞搁在店口的雕花矮架上,走了进去。   藏拙宅古朴宁静,是个极为安静的处所。这儿素日里有燃香的惯例,故而踏门而入时,总有种佛门清净地的错觉,叫人心也跟着静,更不敢聒噪分毫。   这斋里的,并非什么精于算计的谢老板,而是李老板,更别说什么小刘,伙计唯有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张。   今日的藏拙斋不复以往安静,四周围了些民众,零零散散的,嘴上不停,不晓得在谈论什么。   这个月第三次造访藏拙斋,陆月浓未见李老板其人,反而先闻其声。   李老板坐在案边,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隐约能捕捉到“失手”“赔钱”等字眼,声音不大,但仅是这副模样,已有失往日风度。   先前听朋友说过,李寅年开店几十载,惯看牛鬼蛇神,是这川澜街出了名的好脾气,既不与人说长道短,又讲究万事以诚信为本。   陆月浓之前来过两次,虽只见着一回,但也亲身体会过李老板的礼待,知道旁人所言不虚。且不论商人的礼数是否发自内心,但至少功夫做得足。   桌台上的茶盅见了底,约是心热旺盛,吃茶消火。   小张站在桌旁,正提壶给李老板添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不在焉似的,眼看就要满盅了,也不晓得抬手。   每次来这儿,因事情私密,陆月浓都是直截了当地找李老板谈话,所以小张和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从少有的交集中细细想来,小张还算是个办事妥帖的人。   陆月浓一时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教这两人都失了分寸?这好奇如蜻蜓点水,荡了几圈内心波纹,但很快被自己抹平——事不关己,随便窥探他人隐私这种事情,他做不来,也是不愿做的,于是立刻叫停了好奇心,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踏进了门槛,彬彬有礼道:“李老板今日可好?”   李老板闻言,扶了扶眼镜认准来人,当即停下口诛舌伐,稍稍收起了方才意气:“这不是陆教授嘛!唉,借地给一个剧组拍戏,刚刚剧组一撤,就跑来了一堆人,来的人太多了,叫一个小猢狲给我摔掉一个小瓷瓶。”   有剧组来他店里取景,这自然是大好的事情,一增名气,二增客流量。而且这剧组里有江倚槐,李寅年平日里电视剧看得不少,很是喜欢江倚槐的作品,于是还与娄畅相谈甚欢,定好了下一次的拍摄时间。   拍戏仅占了一个下午,剧组撤去后,大约是媒体追踪火速,闻风而来的人群不少,李寅年没来得及名利双收,就先被围观群众摔了一只青花,碎碎平安了。   李寅年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不提了,让我算算,长远没见你了,叫我老头子挂念得很!”   小张跟着这话回过神来,倒茶的手这才刹住了,没让茶汤漫出。   “家中有事,”陆月浓也笑,并不开怀,只是提了提唇角,“而且李老板生意兴隆,我要是每天都来叨扰,总浪费您的茶水钱,也不太像话。”   闻言,李老板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几分不高兴:“客气什么,只管来,我就差这点茶水钱?若你来的时候我不在,照样捉了杯子吃去,我这店头,没人拦你。”   小张很快会意,立刻取来新茶盅,摆在李老板对面,预备给陆月浓上茶。   见李老板做了个“请”的手势,陆月浓顺势落座:“一点一滴都金贵,倒不是差不差的问题。”   藏拙斋经营多年,常日里小生意居多,由店里人经手,记过帐即可,除了特殊情况,无需特意上报。再加上李寅年不经常留在店里,平常在店里若能撞见他,已实属难得,所以轮到亲自接待,就更为稀见了。   不过,虽鲜见,年复一年,也能积少成多。总的来说,李寅年照过面的顾客也不算少,其中大多数是肯掏钱买大宗的有钱人,略看个几眼,就干净爽快地敲定了买卖。李寅年不过是陪着笑着,走个隆重接待的过场,聊胜于无。更有甚者,连看也不看,某日打来一通电话,三言两语订下,没几日派手下人过来提货,贵足都懒得抬。   要说这些人到底懂不懂欣赏,李寅年不好妄加揣测。毕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兜里有钱的也不一定都是土大款,一棍子不能全部打死。   但李寅年心里透亮着,他知道这些人里头,大多数是冲着藏拙斋的名声而来,也不计较什么艺术不艺术,古董买回家就只是摆在桌上架上充充门面,虽说有佣人勤加打扫,不至于日久积灰蒙尘,可说到底,也就是待遇还不错的“冷宫”。   这样的大主顾,虽说是“衣食父母”,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必不会纡尊降贵地低下头来,细细欣赏李寅年精心淘来的宝贝。如此漫天撒钱式的购买“高尚”,并不能让他放在心里头尊重。   李寅年在文玩圈摸爬滚打了多年,混出了招牌,打响了名气,可以说是事业有成。一个人越是过得好,反而就越不把钱财这等身外之物放在心上。随着年龄的渐长,李老板这一颗心愈发追求起别的东西来。   俗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这话用到现在,也丝毫不过时。李寅年作为敬重的,还是那些真真正正能欣赏他淘来的宝贝、认可他眼光的“同道中人”。   现在坐在桌前品茗的这位陆教授,对他来说,无疑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   因此,李寅年摆了摆手,又强调道:“陆教授是书卷堆里养出来的才俊,模样好,学识好,眼光也不是一般的好!我呐,是打心底里尊重。但老李我粗人一个,嘴上也夸不出什么花儿来,只好烧点茶钱‘献佛’。全当是一片心意,你可别帮我省!”   客气是礼数,但万事有度,辗转次数多了,驳了人家好意,那反倒是不懂事了。陆月浓担着这份厚重礼遇,心中自然装有秤砣,轻重了然,晓得在别人的地盘上不能让人下不来台。   陆月浓知趣地点了点头,不再作那无用功的客气:“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好,你只管喝着,不要跟我客气,喜欢的话我叫小张给你弄一点,等会带回去!”李寅年端茶喝了一口,又道,“今朝外面还在落雨,路也不好走,陆教授大老远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来路上,细雨蒙蒙,被斜风一扬,罩得整座城市扑朔迷离。这会,雨该是停了,听不到悉悉索索的雨声,也瞧不见密密匝匝的雨幕。只有在檐下,雨水还是滴答滴答地落。   “不碍事,撑伞来的,外头雨也停得差不多了,劳烦您挂记。”陆月浓扣着茶盖,来回轻撇,刮去茶汤上的浮沫,烟气丝丝缕缕地飘升,“我的事情,说来也不算要紧,还怕您百忙之中记不得了,就是上回那样物件,您——”   李寅年却突然“嗳”了一声,将话音打断。他朝二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才说下去:“那东西,我当然是记得的。除了上回我去虹市跑货没遇着,陆教授来了三趟了。你说这刘备三顾茅庐,都能请到诸葛了,更何况我老李真心想认你这个忘年交,岂有不给的道理!”   话毕,李寅年转头喊来小张,附在他耳旁说了什么,小张便朝二楼去了,不一会拿下来一个镌凤雕花的首饰匣子。李寅年接过匣子,戴上手套后将它打开。   匣子里面是一对翠色的镯子,四平八稳地躺在浅灰色的丝绒上。   寻常镯子是圆的,内外各一圈,取双圆之意。市面上大多数镯子都是这种双圆镯,它们的镯身是扁的。   但匣子里的这对不同,连镯身都是圆的,便是三圆,三圆三元,意头极好。   李寅年:“陆教授中意的,是这个吧?”   陆月浓低了低头:“是。”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李寅年把盒子往前推了推,距离却不大,似乎并没有要送到陆月浓手上的意思。   陆月浓瞧着李寅年,一时有些摸不透这份好意的真假,只好将这些话放在心头,很快地掂量一番,斟酌开口:“您淘它,又不在斋子里卖,肯定是视如珍宝,如今萍水相逢,我就让您割爱,于情于理,也总有点说不过去。这样……您要是真的肯,给我报个价,多少我都不往下压。”   李寅年轻轻拍了拍陆月浓佐着茶杯的手,道:“嗨,瞧你说的。这东西吧,之前我买了个稀奇,也没摆在店里卖,算不得什么商品。既然答应了陆教授,我就当是朋友私底下的来往,没打算赚钱。但是在给之前呢……我有桩不明白的事情,总想问问,你瞧着,能不能给我解解惑?”   受人之惠,理应帮忙,陆月浓明白这个道理,随即答应道:“您尽管说。”   李寅年得了允许,也就直问不讳:“如果我老头子没记错的话,陆教授与那对玉镯,不过有一面之缘,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这么想要它?”   普天之下,珍宝不知凡几,藏品成千上万,玉镯称不上罕物,在古董里算是常见的。若论好看,这声夸赞它倒是当得起,可要说上来第一眼,它就能让人觉得非它不可,在李寅年看来,还远远不够。   李寅年很愿意相信自己与这个年轻人的缘分,相信他们之间契合的眼光。但就在方才,他瞧见陆月浓眼底一抹转瞬即逝的眼神,像层云背后的月光,隐秘而幽微。那是一个出脱了喜爱的眼神,更像是一种留恋,一种执念。   这让李寅年动摇了之前抱有的想法——那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人对一个物件的情愫,有的时候会跃居鉴赏之上。李寅年不是不懂得这类感情,看的多了只会了解深甚,他甚至曾经还见过更厉害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只瓶子如丧考妣般哭了一天一夜,最后脱水昏厥,送进医院抢救。   李寅年不是睁眼瞎,不会被萍水相逢的因缘际会蒙住双眼,但人非草木,岂能无感,他也并非无法对别人的故事感同身受。   说到底,李寅年其实不介意陆月浓的这份“执念”,也可以把镯子交出去。只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很想听听这背后的故事。   所以,这个问题是无法避开的,陆月浓为什么想要这对玉镯呢?   李寅年需要一个答案,也就毫不避讳地开了口。   这看来或许有些强人所难,有些恃物逼人,但李寅年颇有些心安理得地想,要怪就怪那个手欠的小子吧,让他今晚脾气不大好。想完以后,又在心中对陆月浓连道了三声“对不住”。   陆教授尚不知道自己无端受牵连,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目光小范围地在杯盏间梭巡一圈,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思考,然后轻轻皱起眉,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不瞒您说,的确是一眼相中的。”   李寅年点头,手里端起杯子,并不急饮。茶汤温热,镜片上很快漫了一层雾气,看不清眼底神情。   良久,李老板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这物件,我原是不准备出的。”   言下之意:这话,我李某人肯定是不信的。   店里一时不闻动静,像是被刻意消音,久久没有回答。   也不知过去多久,远方忽地传来一声雷。雷声钝然,被埋在厚厚的乌云之下,闷闷地作响。   听到雷动,两人都抬眼看了看外头。   门外,天色又暗了下来,雨才停了不久,但难保不会有第二场接踵而来。那些偶尔探头探脑的人群已经散去了,路面空空荡荡。   隔壁店面的灯光铺在濡湿的青石板上,明晃晃的,仿佛月色碎了满地。 第3章 遇雨   唐跞处理完公司的事,驱车回酒店。   今天江倚槐刚拍完在玉城的倒数第二场戏,离回平城也就不远了。   唐跞估摸着江倚槐现下应该已经回去歇着了,便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回去后的行程与工作,打算等会和他说一说。   天色愈发暗下来,既源于时间的推移,也因为雨的瓢泼。   一时间,沿街路灯齐刷刷亮起,道路通达盘旋,在城市的荒芜底色上书写横折弯钩。   小城市的晚高峰,像有贼心没贼胆的胆小鬼,堵人堵车都显得不够火候。因而哪怕是雨天,车辆虽开得慢,不过车流量总体不大,还是能很爽快地停停走走。   在等红灯的间隙中,唐跞闲着无聊,拿出手机刷了会动态,无意看见热搜的那一刻,眼里迸出了火。   周末加班也就算了,还有个不省事的,尽给他添堵。   他把雨刷器的档位调到最大,眼前却还是雨幕中的光点与色块,只能勉强抓住雨刷器扫过的一瞬间的空档看清路况。   “前方三百米处右转,红绿灯处有限速摄像头,请小心行驶。”   车里没开广播,导航仪播送着优雅稳重的女声,伴着玻璃上的雨声,鼓噪着,刺激人的耳膜。   这种窝火的情绪在禁闭沉默的空间里激化,实在让人不好受,犹如一团杂芜的絮草堵在喉头心间,不吐不快。好汉不吃眼前亏,吃了亏也不能憋着。   于是下一秒,唐跞就付诸实践。   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经纪人,唐跞目光敏锐,办事果断,雷厉风行,不管是处理大小事务还是周转人际关系都很有一手。他在业内吃得开,人缘不错,但这并不代表他脾气有多好,虽然他大多数时候是个看似友善沉稳的睡火山,但诱因千千万,总有喷发的时候。   此刻外头风雨交加,尤为适合吵架。   唐火山秉持着“自己不好过,罪魁祸首就更不能好过”的心态,磨了磨牙报出联系人。   蓝牙耳机里传来了接线音,没“嘟”几声电话就接通了。   那头连“喂”都来不及“喂”,唐跞就单枪直入:“您老又搁哪儿瞎转悠呢?”   “泗桓街。”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没听懂这话背后的意味,至于是真的还是装的,有待考究。   “用你告诉我?”唐跞都气笑了,“你刷刷微博,全世界都要知道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不至于吧,也就被两个小姑娘追了会,”江倚槐有问有答地回复起来,“先不管这个了,你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那啥,方便接我一下吗?”   唐跞一拳砸在棉花上,他嘴角抽了抽,好在早已习惯,甚至都不需要调整情绪。   他把导航仪改了个目的地,然后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呢?”   “我觉得你有空,听见声音了,你在车里呢吧。”   “……”如果不是有违于人体工学,唐跞简直要怀疑这人耳朵竖得像天线,能和黑猫警长拜把子,“位置再报精准一点。”   信号灯上,倒计时倏然清零,红灯跳转成绿灯,车流开始向前淌。   “我看看……这雨挺大的,探个头落我一身水。047号,我找了个巷子,在里头的屋檐底下站着。”   电话那头人声伴着雨声,但总体还是静的,听不见车辆的鸣笛。   “成吧,淋不死你,就在那等着,高级滴滴正在路上。”唐跞一边说着,一边往右打方向盘。   导航仪说距离目的地还有八百米。   江倚槐还没心没肺似的,笑得挺开心:“副业风生水起,不愧是唐老师。”   “你也知道这活儿不该我干,头先喊你出门把小王带上,你天天装聋作哑,没戏台子就表演单刀赴会,以为自己是关公吗?我也没见您扛起了青龙偃月刀。”   “嗯,对,是我不好。看在我勇于认错的份上,可以减免车费,来个优惠大酬宾吗?”   仅是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唐跞就头疼,这人仗着专业优势,说起道歉回回不重样,剧本次次翻新。可他唐跞是个什么人,哪怕用脚指头猜,都能猜到这人此刻必定是面无表情地表演着痛定思痛,完全是老司机上路,在“交警”耳边油嘴滑舌,走一个驾轻就熟的程序。   唐跞翻了个白眼,懒得和他贫:“这可由不得你,通通记你江倚槐账上了,今儿可没工作,得算加班。”   江倚槐爽快极了:“没问题啊,什么时候少过你的。想想上次,我拍……”   “停停停!你这又给我带出去了,别想离题,”唐跞赶忙醒悟,脱离了苦情保姆怨司机的角色,终于记起自己是来吵架的,“你大晚上的不回酒店准备下周的戏,跑那么远做什么?小王也真是,第一天认识你吗,就敢放你一个人出去?”   “别怪小王,他是无辜的,今天他淋了点雨,回酒店就在发热,我一早放他假了,”江倚槐感觉自己被当成了病毒携带者,应当关起来才世界和平,但嘴上还是一五一十地说,“而且不是你给我的资料,这地方有东西学我才来的。”   唐跞:“……”   江倚槐自十九岁签约煜华以来,走的是踏踏实实的演员路子,按部就班地接戏、演戏,在片场、公司与住所之间来回辗转。在外人看来,他运道好,资源也不差,因此成名得早,二十五岁便借一部《软岩》折桂电影节。而从江倚槐自身看来,演艺生涯诸多因素难以剖析,娱乐圈鱼龙混杂,要说没有磕绊也过分虚假,但无论如何,他走得顺当不顺当,活得顺遂不顺遂,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踏过去的坎坷是履底尘埃,不必牵记,而殊荣则是阶段性的肯定,并非一辈子的至高无上,短时间内值得乐一场,之后就任它过了。   名誉如烟不可追,但江倚槐不得不承认的是,奖项带来的好处还是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只要他不传出负面新闻,这些在短时间内就不会消散。   几年来,江影帝不缺邀戏,递上来的本子络绎不绝,他虽敬业,到底也不会影**,不可能来者不拒。唐跞作为江倚槐的经纪人,当仁不让地肩负起了筛选大任,近期江倚槐产出作品量明显下降,质量却是有目共睹的有增无减,不论是群众口碑还是典礼评奖,都收获颇丰。这里头,除却江倚槐自身的努力,少不了唐跞忙进忙出的一份功。   有媒体曾说,江倚槐是个天生的演员,故而自然又灵性,温和且持重。   前者指的是演技,江倚槐多年累积的作品摆在台面上,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对此唐跞无话可说。而后者夸的是为人,唐跞鸡皮疙瘩抖一地,满腹狐疑,话多得不知从何说起。   当然,抖完还得继续任劳任怨地工作。   年前时候谈下来一个电影,也便是如今江倚槐所在的剧组。剧本是傅作舟的出山稿《痕》,导演娄畅是傅先生的忘年交。唐跞拿到手眼前一亮,给了江倚槐,二人看完相视一眼,都觉得可以试上一试。剧本背景是现代,古朴小镇与摩登都市穿插,题材是古董鉴赏,并非闹中取静或一代大师这样的寻常套路,而是撇开三教九流的大人物,转从一个小人物入手,以对上一代人发展的回溯与而今际遇相穿插,讲述一个既有遗憾也不乏温暖的故事。   江倚槐接到的,便是电影中的这个“小人物”——冯融。   冯融出身文玩世家,但到他这一代时,家族凋零,已没落得仅剩下一个虚名。而冯融本人是个鉴定鬼才,借着家族最后的那点光辉初出茅庐,却在小有名气时因一次鉴赏失误而毁了名声,所以登场伊始便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潦倒样。他不受同行待见,又自负于自己的鉴定才华,于是经常跑到当地的古董店踢馆,虽然总是踢得快狠准,但坏了旁人财路,也便更混不下去。一次偶然北上的契机,成为了他生命中的转折点。   从玉城到平城前后的蜕变与成长,从过往到现实的挣扎与醒悟,“冯融”这个角色极具挑战性。为了更好地拍摄《痕》,江倚槐在筹备期不仅倒了几遍剧本,揣摩角色性格的同时,还特地托唐跞联络了平城大学的一位文物鉴定专家,进修了一部分专业知识。   凑巧的是,等江倚槐进组两个月后,偶然与唐跞聊起时才知道,老专家最近随考察团南下玉城,来参加学术交流活动了,这趟交流活动规模挺大,时间不短,归期未定,想来非一周半月不能结束。江倚槐一心扑在戏上,知识不嫌多,便想让唐跞再牵一回线。   因此,唐跞此次来玉城,统共两件事。一是有公司批下来的公事要办,二就是顺便帮这个尽给他添忙惹乱的戏疯子牵线搭桥。   算算日子,老专家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观光交流讲座研讨会一应俱全,但他颇为江倚槐的求学态度动容,故而忙里偷闲,和江倚槐定在下周末晚上会面。   一方面,把早先从各处搜罗的不少材料看过,江倚槐已初学皮毛。另一方面,江倚槐也知道死读书无用,很多时候艺术来源于生活,技艺纯熟于日常,行家比起专家,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地方。考虑到这一层,江倚槐计上心头,通过唐跞讨了点玉城古玩街古董店的资料,打算实地考察学点东西。   弄资料一事,唐跞托了本地的朋友,因江倚槐急要,拿回来就没细看,但经手时瞟了眼,也略记得“文熙路”“泗桓路”“川澜街”之类的字眼。   唐跞是给他提供了资料,但没想到这家伙会这么胡来啊。   看看微博榜上热搜第一,粉丝一波波地贡献点击率,排名居高不下。   #偶遇江倚槐#   “你最好躲严实一点,”唐跞想到这个就脑阔疼,太阳穴突突地跳,“要是在我来之前暴露了,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收到,”江倚槐讨好卖乖水平一流,“躲这种事情,我还是比较擅长的。”   唐跞被这句话带着,想起了去年江倚槐拍一部电视剧时,也在采风时闹了问题。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如今又一次上演了,堪比国庆节一年一度。   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搁到眼前来看,江倚槐忘伤的速度到底是太快了,这才一年就继续奋桨舞楫,兴风作浪。   唐跞被踩了雷区,一时动气,有些想调头回去,不管这智障死活了,理智迫使他把手牢牢定在方向盘上,他尽力斯文:“江老师,你这次到玉城,是来拍戏的吧?”   要是早知道江倚槐能这么大胆地只身往外跑,撤了他年终奖他都不敢把资料往这棒槌手里送。   雨声太大,江倚槐没感察出唐跞的话里有话,心里虽觉得唐跞问得颇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得,对牛弹琴,斯文看来是没用了,唐跞冷笑一声:“可我怎么总觉着,你是来这踩老虎尾巴的呢?”   这回,雨声饶是再大,也盖不住唐跞的阴阳怪气,江倚槐听懂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像是苦恼着该如何摆平。   贫归贫,合作多年,江倚槐知道唐跞是个直脾气,直起来连比萨斜塔都能扶正,拗是拗不过的,更何况自己有错在先,于是适时摆正态度:“也怪我,天不好还出来,还忘带口罩忘带伞。”   唐跞像是一串鞭炮,点完了噼里啪啦地炸:“你连口罩都不带,还好意思说。”   “唐老师,唐大爷,您就是我大爷,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我向你保证,打明儿开始,除了找老教授取经,绝对不去别的地方了。”强威之下,江倚槐做了最后的妥协,他只希望唐三藏师父能行行好,收了接下来的神通,一切好说。   “早该这样了。”   唐三藏到底不是吃人的妖魔鬼怪,懂得见好就收,紧箍咒般的长篇絮叨姑且留在腹中,暂无用武之地。   虽然按照过往经验,唐跞没从江倚槐的话里听出一星半点的求饶意味,但口头服软也仍能凑合,总比没有得好。   唐跞驱车直入泗桓路,这条文玩街和川澜街挨着,但格局却不同,它贴着毫无建设规划可言的老式民居,商铺与住宅可谓“骨肉相连”。   有的地方铺着青石板,走起来还算好,但剩下的道路就有点一言难尽,坑洼不平,碎石常见,看一眼就知道是久未修缮。再加上违章搭建和乱堆乱放,有些路段窄如羊肠,除此之外,弄堂也不少,时刻得注意有没有打伞而过的行人从旁杀出。   “我到了,现在是……01号,那应该是正着进去的。路有些不好走,我开慢点,你隔个一分钟到路边来,这东拐西拐的,”路口忽地窜出一个孩子,唐跞猛地刹车,直按喇叭,“啧……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小孩子冒着雨乱跑。”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鸣笛声,江倚槐换了只手拿电话,转头朝巷子外的马路上望了一眼,“你小心些,避着人,还有……来的路上应该有个拐角,那里塌了个棚子,占了半边路。”   这大约是今晚唐跞从江倚槐嘴里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多谢费心,安全通过,”电话里一时静默下来,等开过了最“险象环生”的那几段路,唐跞的声音复又响起,“行了江老师,出来吧,快到了。”   江倚槐应了声,正欲抬脚快步离开,就望见空空荡荡的巷口处,走过一个身影。 第4章 影绰   雨刷器扫得卖力。   唐跞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夜色昏昏,雨溶在空气里,织成一面铺天盖地的网。   快到江倚槐所在地方的时候,前面还走着一个人。   想来急雨催人,路上的人为了避免浑身湿透,往往紧赶慢赶、行色匆匆。   这人却并非如此。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步调缓稳,仿佛此时天公放晴、万里无云,他要款款行步,去赴一场隆重的约。   伞压得很低,能入眼的,只有一双修长的腿和清瘦的腰身。男人脊背挺得笔直,执伞也执得规矩。从背后看,看不大真切,大概是提着一个袋子,左手搭在黑色伞柄上,衬得修匀的手指愈发白净。   看来是个修养甚好的年轻男子。   他的衬衫也是白的,不松不紧,熨帖得恰好。   雷鸣呜咽了几声,雨势汹涌,如锤如凿,砸落在一切裸露着的事物上。   雨滴在伞上,被弹开,细细密密,借车的灯光一照,构成一层银白色的雾。夜色浓稠如墨,其余的色彩杂糅在晦暗之中,这个人却像留白,轻轻溢开。   有种朦胧的美感。如果置于电影中,这无疑是一段再完美不过的长镜头,几步之长的距离,伴随着点点滴滴的雨声,被一帧帧放慢。   唐跞其实很愿意在暴躁一天后,欣赏一会这巧遇的“景色”,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对比之下,自己要去接的这个美人既裹乱,又扎手,恨不能找个不可回收的垃圾桶丢掉。   这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谁让他唐跞任劳任怨,只有去接扎手美人的命呢。   唐跞按了按喇叭,走在前面的男人加快了很多,不多时,消匿在了独属于江南的粉墙黛瓦尽头。   巷子在这一段窄了很多,轻易就能看见定固在白墙上的门牌,44、45……唐跞一路向前:“行了江老师,出来吧,快到了。”   轮胎碾过潮湿的青石板,有几块石板许是有了松动,发出咯楞的声响。   看到了47的号码,唐跞踩下刹车,车子缓缓停止,驻在了巷口。   电话里很长一阵没了声息,唐跞以为江倚槐挂断了,狐疑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读秒仍在继续。   从这个角度看进去,因光线匮乏,仅能瞧见一个身影,不过就算烧成灰,唐跞也能认出那就是江倚槐。   见江倚槐没动,唐跞有些不明白了,这家伙是在那儿生根发芽了吗?叫了不应,到了也不出来。他把耐心耗尽了,没忍住催促:“愣什么呢,赶紧出来,不然我现在一脚油门就走。”   江倚槐的声音这才传来,“嗯”了声。电话挂断了,他匆匆从巷子里走出来。   唐跞把车子停在原地,没有立即发动。好在这样的鬼天气出来的人很少,方才遇见一个,都算是低概率事件。   常言道,见面三分情。   这话用在唐跞身上不合适,相反的,唐跞当面批斗的本领称得上数一数二。   车外大雨如注,车里唐跞更是滔滔不绝。从早几年的逾矩,到今天晚上的出格,唐跞翻出了江倚槐全部的新账旧账,数落好一通。   直到觉得消气了,唐跞才神清气爽地踩下油门。   江倚槐偶尔能耍点嘴皮子,但作用几乎只是逗逗乐,本质上他就只是块幽默老好人的料子,也没有滑头到难以想象,因而真正和唐跞对垒时,还得承认自个儿甘拜下风。   江倚槐听着不绝于耳的说教,期间回应附和了几句,态度很是配合。批斗结束之后,他便没再说话。   工作室那头传来消息,做了点举措,把群众的注意力牵引到了新戏上,还顺带拉了波热度,这事也算告一段落。   唐跞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直到开出去很久,才慢悠悠想到: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平时这家伙不会不说话的。   总不能是狂风骤雨作妖,把方才那个口舌生花的江倚槐刮走了,现在这个坐在车里的,是地里长出来的赝品吧。   唐跞心里琢磨着,觉得江倚槐今晚有些奇怪。棘手的是,江倚槐这种没由来的静默,唐跞没遇上过,所以毫无经验,一时没办法参透。   车子里太安静了,连广播也没开,唐跞先前心烦的时候把它关了,现在也不好意思中途再开,不然总觉得有些刻意。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眼睛,趁等红灯的空档透过后视镜看江倚槐。   唐跞左看右看,未见端倪,也没什么头绪,不过见江倚槐的样子,也不像是被骂蔫儿了,这家伙可没那么玻璃心,只是若有所思地偏着头,提不起精气神似的。   思来想去,唐跞得出了结论:十有**是累了,这两天又拍戏又乱跑,上下折腾的,是个人都心力交瘁。   答案有理有据,颇具说服力,至少把唐跞自个儿给说服了。   一旦想通,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唐跞把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默默翻了个白眼,不仅没有怜悯之意,还心道活该。   不过事实上,江倚槐没有唐跞所想的那么疲倦,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盯着窗子,看得入神了,没顾上说话,仅此而已。   过盛的雨水凝合聚集,贴着玻璃滑落。不过,并不用为它的迅速逝去而惋惜,去者自有来者填,窗上最不缺的,便是这源源不断的从天而降的雨。   江倚槐丝毫没有在意发生在玻璃上的这场频繁的新旧交替,他的视线直直透过玻璃,落在咫尺之外的道路上。   汽车前行不息,愈是开到外头,道路便愈是喧嚣,不变的只有潮湿。霓虹被雨水化开,一片斑驳陆离中,有色彩斑斓的伞,有形色各异的人,来来往往,未曾断绝。正如此时此刻的雨,连缀不歇。   车窗上的雨越来越大,急急淌落。   松缓的唇在一瞬间紧绷。哪怕对自己暗示了很多次,江倚槐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扰了神思。   但,不过是一个擦过巷口的身影,一面模糊到或许错看的脸庞。   弯弯绕绕到最后,只有一个答案:不可能。   人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陷入自己创设的情绪旋涡,但江倚槐是惯常乐观的,鲜少被负面情绪困住,作为演员,他必须是一个优异的情感掌控者。   这是不应该的。   江倚槐揉了揉太阳穴,为将自己强行拽进宽慰的长河,索性闭上眼,清清静静,不再多看外物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汽车一切灯火辉煌甩在身后,缓缓地驶入酒店地下车库。   耳边传来车子压过窨井盖的声音,江倚槐听得清楚,很快睁开眼。闭目并非为了浅寐,他也根本没有睡着。   唐跞来了通电话,似乎有事要再出去一趟,只好半道刹住,打了个手势让江倚槐下车。   江倚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又有安排,习以为常地比了个“回见”的手势,然后戴好口罩下了车,双手插兜一步步地走着。   地下车库进口处有三个弯道,灌不进风,故而有些热,还有点带着潮气的闷。不像是秋来,更像是夏至。   江倚槐走得不快,又突然停下,抬眼望着不甚明亮的旷阔空间。   唐跞早开出了他的视线,此刻周身只有几辆零零落落的车子,规规矩矩地停靠在白线内。   刺眼的顶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可没了脚步声,无边无际的寂静仿若黑夜,似是在等一句呐喊,但江倚槐是缄默的,缄默得有些木讷。   未久,不远处传来一阵鸣笛,尖利、突然。   江倚槐被催促着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贴到一边向前走。直到已走出很远,他转首回望,车道上湿漉漉的痕迹远远铺来,纷杂的,交叠的,缠乱的,慢慢慢慢由浓转淡,直至干涸。   那点子虚乌有的熟悉感,就像是这车痕一般,最终归于空白。   江倚槐无声叹气,这个夜晚,他着实有些心不在焉,这是不应该的,琢磨着戏,太费心神,以至于平白无故地魔怔了。   他笑笑,那点魔怔也就彻底散去,心中一下释然了。   不管携着怎样的似曾相识之感,都只是过往记忆的巧合浮现,亦或是美好梦境的错误投射。路人,便是路过了的陌生人,或许仅仅是为了路过,注定永远陌生。   他想:只是……   长长的路被他走到了尽头,背后传来窨井盖被轮子碾过后的咯楞声,又有车来了。   若江倚槐再回头看,能看见地上新添了濡湿的车痕。   他却没有回头。   回到酒店,江倚槐洗漱完毕后,换了宽松的棉质睡衣躺在床上。时间尚早,他就拿了酒店架子上的书来看。   但神智不怎么争气,他没看几页,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江倚槐做了个断断续续的梦,梦见十年前的自己。在一场熟悉的大雨里走了很远,潮气被风裹挟着,铺面而来,湿透了染着烟草味道的衣服,他冷得有点微颤。   眼里是看不尽的灰白,四顾茫然,一脚踩进了虚无中,无论如何都脱不开。   他被看不见的东西吞噬着,似一个困顿的盲人,摸不到任何可供解脱的东西。   忽然,有个人,从背后轻轻地覆过来,像蒸腾的暖流,又像漫涌的潮波。   那熟悉的少年声音,如鹅毛拂过般,在耳边响起:“你可以试一试。”   江倚槐在这个拥抱里惊醒,书倒扣在胸膛上,随坐起的动作滑落。   纱帘卷动,窗子没关好,开阖间磕碰出声。   风推了进来,连同翩飞的雨,透过单薄的睡衣,带来与梦里相似的冷意。   江倚槐在床上出神片刻,意识到自己已很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具体多久,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今晚大概太累了,还是早点睡吧。   江倚槐揉了揉眼角,起身把窗锁好,又想给书做个标记,以方便之后继续读,却发觉手边没书签。   不用多想就知道,这书多半是酒店摆来做装饰的,没什么人看,何必多费心思配什么书签呢。   江倚槐无奈地折了张纸巾进去,合上书页时,忽然想起自己放在家的书签。   那张被揉皱又压平了的书签,说来也比纸巾叠的好不到哪去,现在或许正夹在某一本书里,是诗集,亦或是小说,倒真是记不清离家之前读的是哪一本了。   书签挺普通,是极寻常一张明信片,因年岁而略有些泛黄,磨出了毛边,甚或有细小的豁口。   但江倚槐只有这一张明信片充作的书签,难得回想,竟发现已留存了十多年。   那上头有一些可称得上生稚的字迹,与如今明星手笔的豪洒签名比照,应是截然不同。开头是,赠陆月浓。再细看,只写了一些玩笑似的老掉牙的情话,算到现在,估计小学生都嫌弃,已经是黑历史般的存在了。   江倚槐恍惚了很久,才笑了笑,把书放到床头柜上,关掉壁灯。   一片昏暗里,眼前又浮现出雨幕中的错觉。   他闭了眼,想:只是什么呢?   大概是人生失意事常有,只是错过的,就总会有些遗憾。 第5章 花红   第二天凌晨,江倚槐没睡多少,便随剧组离开玉城市区,来到较偏远的李村。   李村地处玉城城西,在玉城管辖的范围内,是个小村落,从玉城地图上看,仅有一粒芝麻的大小。   从名字可知,村里面的居民大多是姓李的。李是大姓,上街都能一捞一大把,所以住在李村的李家人倒不至于个个沾亲带故,但相对落后的心态把这儿的村民圈在这方天地里,日久天长,在某些方面,他们要比亲戚还熟悉。   比如各门各户,有几口人,做什么营生,村民们无一不晓。发生了什么事,红事白事悲喜事,邻里争传,比风还快,因此帮忙也快,裹乱也快。说不上是好是坏。   依照傅作舟的意旨,冯融儿时生活在一片守旧又荒凉的村落中,因父母双亡,和沉默寡言的祖父在世代生存的祖屋里相依为命,直到他十五岁,祖父驾鹤,他才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了。   相对保守的民风,旧迹犹存的村落,娄畅选择李村这块地方作为冯融的成长环境,算是贴合非常。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李村近些年得了政府扶持,在古玩旅游这块做出点微薄的名声,因而有些居民家里不贫反富,甚至有了“南北李”的说法。   富裕人家移居村南,造起别墅,建起民宿,日子过得潇洒快活,而相对来说,北片儿便有些凄芜,住得大多是鳏寡孤独的穷人,仍是旧时的平房,还有不少的老式民屋已没了人住,小部分大屋可用作拍摄地,余下大部分年久失修,烂得触目惊心。   《痕》剧组要取景的,显然是北李村。江倚槐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路过其间一座破败的屋子,刚好一阵风刮过,穿过沾满尘埃的蛛网,灌入破碎的窗棂,里头传来木头崩破的声响,却看不清内中情况。这让他产生一种这栋“老古董”可能撑不过去了,很快将要塌方的错觉。   “有些老东西,看着呢,快要结束了,实际上还能撑很久。”江倚槐看着它,想到这两天要拍的戏里,村长刘老翁要对他说出的话。   娄畅计划在这里驻扎两周,没想到天公作美,不用等就迎来了适合拍摄的天气。   故事里,冯融在葛家鉴错了一樽花瓶,由此开始了他青年时代的悲剧。他遭受排挤,开始“行为怪诞”,逐渐被村民视作疯子,终于,有些村民看不下去了,逼迫村长点头,将冯融禁闭在冯家旧宅中。   江倚槐要拍摄的,便是冯融困在幽闭房间中的戏。   村民一开始来给他送饭,送的是残羹冷饭,慢慢的,他们时常记不得有这么一个人了,隔三差五才送来一顿吃食。   只有小孩子会来“参观”他,循着门缝往里面看,往里面塞稀奇古怪的东西——剥下来的墙皮,摘断的草茎,撕碎的小纸片……   冯融从不回应,小孩子没有定性,又有村中长辈“离那个龌龊怪物”远点的告诫,也就再也不来了。   在日复一日的幽闭中,冯融煎熬着,绝望着,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吭声。   像是为了惩罚,他们把所有的窗口都封上,连电路都全部切断。   白天,还会有微光从零星的罅隙中漏进来,艰难地维持视线。到晚上,甚至不用到晚上,傍晚屋内就已经昏黑一片,他起初蜷在祖父的房间里,在黑夜里会点蜡烛,点煤油灯,点一切还能亮起的东西,再后来,什么都烧尽了。   他甚至想把屋子也烧了。   村民会不会把他留在屋子里活活烧死,会吗?他们最害怕鬼神诅咒,忌惮这样的事情。可是,他是个“疯子”,自作自受,自寻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如果不是祖父说过:“我也要走了,小融。如果有朝一**想走,千万别不舍得,但是……我同你祖母,同你父母,我们都在家里……在家里等你。”   那是今生,他听过祖父最长的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他动过好几次那样的念头,想象烈火张牙舞爪地烧过身体,如同热血滚烫,想象木头在火光中发出爆裂的响声,想象明亮的光焰在黑暗中烧出一个万丈光芒的洞。   但最后一根火柴攥在掌心,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慢慢的,冯融开始出现幻觉。   他终于意识到,黑暗就要把自己击溃了,而他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他在白天动了起来,搜索屋子中的一切,所有能拿来自裁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他想找的也不是这些。   冯融翻箱倒柜之际,在父母生前住过的卧室里,找到一道位于墙角处的裂痕。夜里,会有温柔的月色从这里流淌进来。   冯融被那一点光点亮了眼瞳,他在昏暗中拿起煤油灯的灯座,一刻不停地凿,像是要把这道光明凿开。   不知过了多少天,底座凿烂了,手上甚至磨开了皮肉,渗出血液,这条至深的裂痕终于成为了一道豁口。   冯融盯住那点光明,看了没多久,撑不住昏昏睡去了。   再醒来时,冯融揉了揉双眼,屋里有淡淡的光明,应是白天了。   墙角渗透进更为灿烂的日光,在灰黑色的屋子里,铺开放射性的光束,肆无忌惮的,让人快乐的。而除却这点日光,又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冯融在一瞬间怔住,以为是错看了。   良久,他从地上艰难爬起,试探着向那头伸出了手。   红花。缘着这道裂痕生长进来的一簇红花,它会是真的吗?   那只手,沾满泥沙的手,血渍干涸的手,原先是那样无暇的手,从低处够去,在触到那殷红的花瓣的一瞬,有了轻微的颤抖。   冯融笑了,笑声从干哑的嗓子里撕扯出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咳着咳着,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泪水糊在面容上,又滴落到满是尘埃的地上,他用疯疯癫癫地呓语说:“你……也是来看我的吗?”   屋子里,有祖父,祖母,有爸爸,妈妈。   在陪伴着他。   继而有朝露,有初阳。   前者顺着花枝淌到他污浊的手掌上,后者描摹他眉眼,刺目得几欲落泪。   这场戏拍了一天一夜,顺序打乱了,剪辑交给后期工作。这并不妨碍江倚槐的发挥,当他抚摸着花瓣呢喃之时,有几个场务在一旁偷偷红了眼眶。   江倚槐与娄畅交换了一点想法,而后回到剧组包下的民宿清洗休息。娄畅做了短暂的休整,投入村民村长戏份的拍摄。   其他演员的状态也都不错,拍至晚上,也基本顺利,剧组还在当地居民带领下,吃了一顿别有风味的土产夜宵。   第一天过后,江倚槐要拍摄的戏份就没那么重了,他演了一堆和村民发生冲突的“回忆杀”,三天过后统统结束,仅剩下一场送别。之后,冯融再年幼一点的戏份,就算江倚槐保养再好,也不可能缩回丁点儿大,当然就轮到小演员了。   周五那天傍晚,江倚槐穿着戏里打了补丁的短衫,大喇喇地坐到村口的大石头上,问小王讨了支烟。   火星燃动,一口白烟缓缓吐出,升到高处。江倚槐的目光随烟而上,远天残照褪尽,那西沉的落日匿在连绵的青丘后,山色有隐约的明亮。一钩月亮淡淡浮出,鸟鸣过三声,接二连三地从深山飞出。   娄畅就在这时,端了两杯茶过来:“我看见你助理在找你,怎么坐这儿,给组里省饭?”   “思考人生,”江倚槐故弄玄虚地说,他接过其中一杯,喝了口:“这不是还没到饭点嘛。”   娄畅站了会,以为江倚槐在自闭,他不愿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握住水杯的手指动了动:“我其实挺好奇的。”   江倚槐:“好奇什么?”   “按照大流来说,你是天赋型演员,这点我承认,试镜时我就是被这一点打动,才选了你,”娄畅分析道,“但有些事不得不承认,天赋有时候也有限制,比如说今天的戏,老实说,我没想到它会困住你。”   冯融终于等到了逃脱的机会。这一次,送饭的不再是好几个村里的壮汉,而换成了牙尖嘴利的方婆子,他故意手抖摔了碗,方婆子便骂骂咧咧的,作势要打他。冯融顺理成章地把她掼倒,头也不回地跑了。   冯融在村边的林子里藏了许久,直到黄昏,才继续往城市里跑。但运气这种东西,他或许天生缺乏,没跑多远,就在城郊的公路边上遇见了开车回来的村长刘老翁。   刘老翁没有带他回去,他叹了口气:“我送你一程。”   在刘老翁的车上,冯融换了一身老气却干净的衣服,刘老翁给了他一些钱,说是够他在城里过四五天。   他们说了许多话,天南海北,又都无关紧要。临别时,冯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与这个村长相识十多年,看惯了他的无能和冷漠,此刻却做梦般地接受他的馈赠。   冯融干巴巴地道了谢,下车时,在车槽里看见一朵有点干瘪的红花,他拿起来:“这是?”   “啊……”刘老翁眯了眯眼,“那是我小女儿柔柔的花,她总三天两头地缠着我,带她去买花。”   早该想到的,秋天,怎会有花开。   “你看现在秋天了,外面也没有卖花婆,前些日子我就带她去了城里,那儿有花店,我给她买了好几束,估计就是……”   刘老翁说了多少,冯融没再听进去。他们作了挥别,甚至说了“再见”,但有的人一经分别,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车子在接近城区的一个站台前停下,而后,转头离开。   在黄昏的映照下,一切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像甩不掉的负累,要背着它,走无穷无尽的路。   夕阳西下,赤日融金。   冯融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目送车子远去,又转回头,望着温暖又萧瑟的秋。   背后是回不去的故乡。   第一次,他的眼里,除了顽抗与奔逃,有了别样的颜色。   一场戏,一个眼神,NG了6次。于是日落黄昏后,错过了时间,只能明天再来。   江倚槐勤于体验学习,在演戏上有体验派的好处,加上天赋型的灵性,又磨去刻意,让他的演技在大部分时候浑然天成。   但感情戏这种东西,仿佛是上帝在他的天赋里设置了一块灵感禁区,再加上无法体验,着实让江倚槐苦恼。   从前,接拍的电视剧里偶尔有感情戏,他根据模仿和理解,表现实则也算可以,放到电视上还能收获大众好评,比那些小鲜肉自然绰绰有余,但他在心里当然不可能这么比。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力不从心。   这种力不从心在遇到挑剔的娄畅后,被无情地揭开,江倚槐大大方方地承认短板:“我的确很少拍这种……感情戏。”   “嗯,银屏上那些,明显不足,不过我们这次要拍的,也不算典型感情戏,至少爱情对于冯融来说,一直是精神上的存在,”娄畅提醒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问话一转,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令尊的片场,你有没有去过?”   江倚槐知道他的用意,坦荡地说:“实话说,没有。”   江倚槐的父亲——江萧峰曾经是国内极富名气的导演,在世时留下不少佳作。但导演毕竟是一个不断产出才能让人记住的职业,如今他过世近十年,除却追随经典的一部分人,已很少有人提起。   至少江倚槐正式踏入演艺圈的头两年,还有人在介绍时提起他是江萧峰的长子,如今他自己肩负盛名,便听不到这样的话了,有的粉丝年轻些,甚至连江萧峰是谁都不知道。   明明都在影视圈,还是亲父子,江倚槐居然没去过,这真的有点出乎意料。娄畅忍不住皱眉:“那就有点可惜。”   江倚槐耸耸肩,无奈苦笑:“我那会儿可能……可能有点叛逆吧,毕竟我兴趣不在这上面,直到我爸出事之前,我都没打算要成为一个演员。”   娄畅头一回听说这种陈年八卦,爆料人还是江倚槐本人,有点讶异。   但内容或许不太适合传扬,这就好像一个优等生拿着一张满分试卷,愁眉苦脸地说“我的目标是倒数第一,压根不想考好”,让摸爬滚打的人听了,多生气。   “江导手下的感情戏,一直有种很特殊的风格,”娄畅选择转回正轨,他评价道,“如果是一次两次,那可能是演员的能力,不过事实上,这种情况频繁而又稳定的出现,必然就是他的能力。”   这听来其实很新鲜。江萧峰为人刚直豪爽,注定了他片风的大开大合。大多数影评人看中他的“枭雄三部曲”,赞赏其中荡气回肠的剧情与主角的豪情壮志,而同行则更多关注他对家国情怀的独特剖解和多面呈现。无论哪边,都鲜有人提及其中的儿女之情,要有,也几乎一笔带过,毕竟那本身与主旨牵涉无多,比起磅礴事物,又有些微不足道。   然而,在娄畅看来,江萧峰实在是个铁汉柔情之人,那点埋藏在电影肌理之中的情丝,在观影者抽丝剥茧后,会感到太过动人。   “不是说生搬硬套,不过这种纤细的表达方式,或许能给你一点启发,建议今天回去补补课,”娄畅顿了顿,又说,“问个隐私问题,谈过吗?”   老处男江倚槐饶是平时脸皮厚,此刻也有点不好意思:“没……”   娄畅了然地点头:“果然如此。”   这回答就有点过分了啊。江倚槐扯了扯嘴角:“其实有暗恋过,不过无疾而终了。”   “不无疾而终怎么叫暗恋呢。”娄畅把水喝完,又道,“你对这事感到遗憾吗?”   江倚槐心中猛然一跳,他闭了闭眼:“嗯。”   “可以试一试建立共情,”娄畅指出,“一样憧憬,一样明白是命中注定的失去。”   江倚槐:“我回去试试。”   娄畅:“嗯,不急,这个你得自己揣摩透了,才能抓住那根线。”   “还有一件事,”江倚槐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刘柔最后真的死了吗?” 第6章 故事   “还有一件事,”江倚槐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刘柔最后真的死了吗?”   骤然听闻时,娄畅歪了歪头:“你为什么会以为她死了?”   除了刘老翁口中提到的这次,傅作舟没再写过刘柔,但她又是存在着的,哪怕她不曾与谁谋面。冯融根本不知道刘柔是什么模样——他在村里时竟从不留心别人,可他仍旧惦念着她的那朵花。   刘柔,这个根本没有在剧情中正式出现过的人物,像一抹无形的魂灵,十年如一日地笼在冯融被人情世故冷却的心上。   她就像不存在似的,哪怕数十年后,冯融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仍旧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江倚槐说:“看剧本,有种直觉,之前和潘成老师讨论的时候,他也这么认为。”潘成即是刘老翁的饰演者。   娄畅对此不置可否,他耸耸肩:“实不相瞒,我也很好奇。”   “针对这个问题,我问过傅先生,他不告诉我,就留了一句话——‘在这样的村子里,纯真女孩的最终归宿。’你看吧,他总有一堆自己的想法,还死都不肯说,”娄畅很无奈,“不过他的助手,就是小胡,曾经跟我推荐李村作为拍摄地时,跟我讲过当地的一个故事。”   江倚槐好奇极了:“故事?”   娄畅扶了一下眼镜:“想听吗?”   “当然。”江倚槐不假思索道。   娄畅皱了皱眉:“那你坐过去点,我给你讲。”   “嗯?”江倚槐这才发现自己让娄畅站了这么久,真是拍糊涂了,赶忙挪位置,“对不住,您坐。”   这样的小村落,就好像一颗隔绝在边缘的小星球,在道德与法则上,自有自的运行规律——哪怕这种规律毫无先进性可言,长于其中的村民习惯于此,并将其代代传承,奉如圭臬。   “六七十年代那会儿,社会搞生产,鼓动大家生得多,也不管大家愿不愿意。但其实,像李村这种闭塞的小地方,不需要这些鼓动,他们的传承意识比起开放地区的人要深很多。每个人家都生好几个,有的势必要生出儿子来,有的生出了儿子还想继续生。”娄畅停下来,问他,“生得多了,会怎么样?”   江倚槐根据以往剧本和书本的经验,推测道:“养不起……送掉,或者……卖掉?”   “嗯,而这种村子,重男轻女的现象,严重到让人难以想象,”娄畅回忆着,“他们卖女儿,就好像卖生产过剩的商品,所有人都卖,没有人觉得不对。”   “但有一户人家,却不一样。”   这户人家跟随村姓,家里的顶梁柱名叫李建国,他与妻子在父母逼迫下,先后生下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长亲过世后,可能是年轻气盛,也可能是夫妇二人都念过几年书,明理通德,没有那些旧思想,他们最终不打算再要孩子。   三个小女孩在村里跑来跑去,快乐地长大,她们是村里与众不同的风景,就好像在沼泽地边开出的百合花,洁白、幽香。女孩子羡慕她们,她们不必穿打过补丁的衣衫,不必为了弟弟而放弃很多东西。男孩子也喜欢她们,她们单纯善良。   尤其是那个小女儿,唤作萍芳。萍芳承袭了母亲的样貌,且爱读书,到十五六岁的年龄时,是姊妹中最文静温柔的一个。她又懂事,时常坐在门槛上,抱一个竹篾,帮父母择菜,或与两个阿姊做针线。   据说一次,有个外乡人来了此地——这是鲜有的,萍芳用水灵灵的眸子看他,看了好一会,竟不似那些见了生人而害怕地跑开的男孩子,她从门槛上坐起,用软和的话语同他指路,见这人饥肠辘辘,还回去拿了两块草头面衣赠他。   娄畅说:“萍芳是村里争相夸赞的好女孩。”   俗称别人家的孩子。   江倚槐本想跟着夸赞几句,娄畅却又说下去:“但后来……萍芳不见了。”   江倚槐一愣:“不见了?”   娄畅点头:“嗯,某一天傍晚,突然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萍芳的父母都在找她,有四五年。那个年代,虽说是改革开放了,但穷乡僻壤通信技术太差,一旦失联,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他们撑了那么久,终于相信不会再有回音。   江倚槐有些不安:“她去哪儿了?”   “不清楚,不过当年有小男孩说,萍芳又给陌生的外乡人指路去了,但方圆几里搜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江倚槐想:十有八成就是拐卖,那会儿拐卖能找回来的,几乎不可能。   萍芳像一个存在过又忽然消失的灵物,被村民们传成了各色各样的故事。不知为何,传出这样一版故事,说是李建国夫妇其实就是动了财心,想卖掉女儿,才自导自演一出戏。   这时距离萍芳出生的年代,已过了十多年,思想工作做到了农村,村民开始摆脱卖女儿的思想,争相做文明人。萍芳这样的女孩,在他们心里的秤上一摆,无论怎么看,都能卖个好价钱,于是有色眼镜便对准了李建国夫妇。   可不是么?有人还说,他家二丫头看上隔壁村的一个穷小子,估计是要倒插门。预备婚事那么多钱,他们小门小户哪里掏得出来,可不就要卖女儿嘛。真是可怜了萍芳,这么好一个小姑娘。   风言风语传了一段时间,终是平息下来。村民毕竟不是生在这桩奇事上的人,八卦过后,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要经营,也有自己的生计要过活。   只是没多久,已出嫁的大丫头也死了。她的婆婆将她的棺材停回了李村,说:没一儿半女,留着晦气。   这一次,谣言甚嚣尘上。   娄畅深呼吸了一下,没再细讲,江倚槐猜得到,左不过就是说,这对夫妇必定做了亏心事,这就是现世报。   虽然娄畅很长时间没说话,但江倚槐不以为故事已经结束。果不其然,娄畅问他要烟。   “没了,小王那儿讨来的。”江倚槐一摊手,“小伙子年纪轻轻,不要老是抽烟。”   “……”娄畅瞥一眼江倚槐手里烧着的东西,给了他一个冷淡的颜色,继续说下去,“没想到的是,又过了十多年,那会儿已经是九十年代了,萍芳却在某一天回来了。”   江倚槐眼中一动,惊讶之色漫起。他想:萍芳终于回到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上。她是不是会与李建国夫妇相拥而泣,亦或是多少酸楚都藏在相视一笑中,又陡然惊觉,眼红鼻酸。   失去多年,倏然复得。如果这是在影视作品里,必定是感人至深的相逢画面。   只可惜,现实的荒诞之处,或许就在于它容不下圆满结局。娄畅叹了口气:“萍芳的回来,大概是压垮她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是逃回来的,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风尘仆仆,甚至连钱都花得不剩分文,她的鞋上沾满尘泥,必是坐不起交通,走了长远的山路。   行路疲惫,风雨蹉跎,她像是一个出土的花瓶,好看无光,反倒有些狼狈不堪,李建国夫妇甚至一时没认出来。   萍芳的容貌,比之十多年前的少女,实则出脱得更好了,但那点山水书卷里养出的灵气,已荡然无存。   他们听萍芳说起拐卖的经过,问路、下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陌生又黑暗,直到萍芳说到,她被卖到了顺城。   江倚槐便是在顺城出生长大的,乍一听更添了不忍:“顺城?”   “嗯,”娄畅说,“萍芳嫁给了,不,被卖给了当地一个酒色之徒,还生了一个孩子。”   顺城在村里的大多数人看来,是极尽繁华之地,是此生都不一定去得了的迦南美地。而萍芳在那里结婚生子,不论是出于怎样罪恶的开始,现在的境况听来却是很“好命”的,甚至传出去时,有些村妇还有些眼红。   “他们把萍芳赶了回去,说女孩子既然结婚生子,就不应该再回来。”   李建国夫妇对外说,萍芳寻到了一个好人家,在顺城吃香的喝辣的。   江倚槐本想问,怎么会这样?但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十多年了,李建国夫妇已苍老,他们终于可以平淡地接受萍芳的离去,也渐渐忘记过去的美好回忆。   一家人在蜚短流长中活了那么久,那点唯存的心性大抵被消磨殆尽,他们的思想被村里人同化了。   漫长的年岁里,他们只剩下真实的痛苦——这都是萍芳带来的。被侮辱没人性,被栽赃是吃着妹妹的人血馒头成婚生子,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在萍芳的阴影里。就好像……这么多年了,他们偶尔会惊惧地察觉,萍芳仿若一双窥视的眼,在某处盯准他们的脊背,从来没有离开。   江倚槐沉默了很久,把一支烟吸到了尽头,他缓缓吐出烟,才平复一点心绪:“萍芳回顺城去了吗?”   “不知道,这次是真的杳无音信了,”娄畅望着远天,月色已逐渐明亮,在无风无云的天际显得那样孤单,“不过她走之后,村民们为她编了一个自杀的结局,听着是不是挺荒诞?”   一别经年,再见时,父母向她哭告,胞姊对她怨毒,她所有的挣扎、希望都化作了可笑的灰烟,如果不身死,难道又要回到泥沼中吗?   江倚槐的思绪却走到了另一个方向:那神明般至高无上的“别人家的孩子”,日复一日地鞭打在孩子们的心上,当年的孩子们长大了,那份嫉妒与怨恨这么厉害么?   江倚槐细思极恐,于心不忍:“难道全村的人都想让她死?”   娄畅一愣,可能是被江倚槐这想法给唬住了。   “你这个想法,可能是恐怖片的脑回路了……虽然事无定性,我也不能说绝对是错的。不过可以换一个角度理解,”娄畅自顾自说下去,“对于这样一个悲剧性的女子来说,这可能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即便她活成了一个‘故事’。”   故事只要符合人们的愿望,主角本身如何,事实又是如何,没有人在乎。但,比起那些寂寂无闻的人,他们生老病死,顺从悲剧,又酿造悲剧,要好得多。   江倚槐有些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了:“刘柔在片子里,也是一个没有写出来的‘故事’吗?”   娄畅把目光收回来,看向江倚槐:“你觉得呢?”   江倚槐想到了什么,像是不确定,他微微摇头:“站在冯融的角度,我希望不是。”   爱是多么卑微的东西,宁可她好好活着,便算是变作活着的悲剧,也不要成为口口相传的“故事”。可是,冯融最后都没有见到刘柔。   “嗯,有点苗头,”娄畅略作肯定,但神色不怎么好看,在这样的故事面前,谁都不会快乐,“希望明天不会再返工,去吃饭吧。”   江倚槐跟着娄畅走往用餐的地方,萍芳的故事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掏出手机,打算调节一下。   【几一昂江】娄导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拉着我说了二十分钟话。   半分钟后。   【唐大爷】是话少的那个吗?   【几一昂江】是吧,我这应该没有第二个娄导了。   【唐大爷】你是不是在剧组惹事了,小王没拦住你???   【几一昂江】…… 第7章 入校   和娄畅谈过之后,江倚槐回到民宿看了一夜江萧峰的作品。   这些作品,江倚槐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那会儿他甚至还没形成拍摄的概念,只知道这是爸爸“拍”出来的。等江倚槐长大了一点,江萧峰偶然在小学校庆表演时发现了儿子的天赋,就开始为江倚槐的人生铺路。   许是受了母亲朱岚的影响,他天生装了一颗自由的心。小时候跟着母亲跋山涉水,去世界各地采风、作画。漂亮的水彩和画棒,构成纸上缤纷的人间色彩,这些众生百态以如此绚丽的底色留在江倚槐的心上,让他自幼就向往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但江萧峰将江倚槐塞进了各色各样的表演课程中,半点自由都吝于给予,结果显而易见,兴趣没建立起来,厌恶反而万丈高楼平地起了。   在江倚槐没有将兴趣投到演艺上时,江萧峰的精心规划无疑是一种束缚。江倚槐一面承担着父亲严厉的训诫,在表演课与文化课之间两点一线地辗转,一面小心翼翼地呵守着那点自由梦,他在空余时间里,偷偷地学琴、作画、摄影,尝试着演戏之外所有的可能。   直到后来江萧峰出了事,江倚槐才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灯,红了眼眶。   人生有百味,同一件事情,一个人却只能尝一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但演戏多好啊,摄像机前是千人千面,有多少人生能让他去体会,戏里,求而不得的仍有机会,曾经错失的能够重来。   手术灯灭的那一刻,江倚槐忽然就有些想试试看,试试看那或许只是因为叛逆心理而排斥着的东西。某种不确定的愿憬,随着温热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只是曾经那样期盼他走上这条路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些年,江倚槐拍摄了不知凡几的作品,体会过千姿百态的人生。他也乐于观摩其他的影片,或学习,或欣赏,只是从来不曾回看江萧峰的作品。   不是不敢看,只是某种特殊的意义仍横亘在江倚槐的心上,至今未打破——不管怎么样,他最终还是走上了江萧峰安排的人生,哪怕这出于他自己的冲动。   “江倚槐是谁?”   “江导的儿子呗。”   “你看他是江导的儿子,谁不知道吴导和江导是至交,他来吴导这里拍戏,不就是变着法走后门吗?”   “是啊,不然哪能小小年纪就来拍这种角色?”   “等他成年进了公司,别成了圈子里的戏霸。”   “会不会有点夸张……”   “哪能啊,江导不是总在电视上说自己有个天生吃演员饭的儿子吗,我看不见得,贴金的事情我看得不少。”   这是长在江倚槐身上的标签,要贴一辈子,撕不去抹不掉。没有人问,他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开心。   在江萧峰过世后,他既已打定决心走演艺路,便不懈地想要盖住这道标签,所以他从来都不碰江萧峰有关的一切。他无疑是成功的,天赋与勤勉织成锦衣,早将最初的流言蜚语掩盖,但时隔多年,再要去触碰江萧峰的作品时,江倚槐的内心还是久违地有了震颤。   他有没有做好,能不能做得更好。   江倚槐从来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多么优秀的导演。   电影开始了,画面从黑色中浮现的那一瞬,就好像隔着时空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这是一次窥视,又是一场评判,联通生死。   周六的拍摄意外地顺利。   而后,主角的戏份暂时告一段落,娄畅给江倚槐放了假,带着工作人员和其他演员,继续余下部分的拍摄。   转眼到了新的一周。   江倚槐昨晚在酒店里休息了一天,晚上又和老教授聊到夜深,本以为今早会起得晚,没想到剧组那可怕的生物钟作祟,他醒时才七点半。   江倚槐叫来早餐,吃过后本想去隔壁找小王——小王向来是个早起收蚂蚁森林的好青年,结果刚出房门,就遇见了要外出的唐跞。   江倚槐便收回了脚步,让唐跞顺路送他去玉城大学。回平城之后要拍的部分专业性更强,他得抓紧一切学习机会,好好备课。   车窗外是不错的天气。   前些日子下了不知多少雨,大概把老天爷的水缸倒空了,这段时间天天放晴,抬头望去碧空无云,白鸟飞逐。   秋阳也格外温暖,阳光落在身上,把人照得舒舒坦坦。   唐跞瞥了眼江倚槐,颇为好奇地开口:“昨天吴教授和你聊多晚啊,你瞧瞧你这黑眼圈,跟煤窑里扒出来似的。”   江倚槐几乎没有自知之明,他正低头看着资料,分出一点点心思回答道:“很明显吗?”   马不停蹄地赶了这些日子,终于把公事处理得仅剩个尾巴了,唐跞因此心情大好,如果不是把着方向盘,前后都是车,他还想大大方方地伸个懒腰,虽不能遂愿,但调侃一下江倚槐还是可以的:“嗯……这么说吧,到前面这路口我左拐,送你进去,你看怎么样?”   听闻这话,江倚槐抬头看了眼导航上的地图——左拐两百米处有座动物园,他又把眼神收回去,语气平淡,不怎么生气地否定道:“行不通。”   车载音乐被唐跞调得很大,节奏明快活泼,听来和他本人的心情一样,欢乐得很。   唐跞跟着哼了几声,递了个小镜子给他,顺嘴嫌弃道:“你自个儿瞧瞧,这什么?烟熏妆似的黑眼圈,怎么行不通了?”   江倚槐接了镜子,对着自己看了看,觉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但这么回答必定是不行的,他思索了会儿该怎么说,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眼角隐有笑意。   突然,江倚槐“嗳”了一声,示意唐跞看他。   唐跞非常大方地分给江倚槐一个眼神,谁知刚看过来,就见江倚槐摆正坐姿,一本正经地模仿起了八卦新闻主播:“近期,有些艺人通告费开出天文数字……”   “……”不愧是科班出身,腔调学得有模有样,换身女装就能进娱乐新闻录制间了。   佩服之余,唐跞听出了话外音,调笑着泼他凉水:“就你这样子,还嫌人动物园付不起出场费?洗洗睡吧,别做梦了。”   从业多年,江倚槐深知演员并非流量,这二者在他眼里泾渭分明,不可划一。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界线,哪怕很多人试探着、越界着,他也恪守本分,明白碰不得。   江倚槐平日里不怎么接广告,偶尔上一些通告也是配合电影宣传,再加上社交网站诈尸式的更新频率,他被媒体和粉丝贴上了“佛系”标签,稀奇的是煜华的老板也佛得很,对此并无意见,更加放任了江倚槐的“禅修”生涯。无论是那些少得可怜的“副业”,还是穿戏服泡片场的主业,江大佛都没干过漫天要价的事,不然按照江倚槐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就钱漫金山,人生的小目标已经实现好几个了。   “天文数字”在如今的行业内已不算稀罕,倒不是江倚槐不够格不能开,也有大手笔的主儿自愿来邀,江倚槐不知道这种风气因何而起,也不清楚别人怎么看怎么做,轮到自己身上,一律看也不看地拒绝,而后视金钱如粪土般叨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对此,唐跞还吐槽过他哪学来的这股酸咕咕的书生气,活像个带着眼镜装斯文的大尾巴狼。江倚槐摸着下巴,笑了笑问“有吗”,看着还怪高深莫测的。   好在唐跞作为江倚槐的经纪人,多年来适应得不错。江倚槐除了在磨戏上时有出格,甚至偶尔会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但在其他工作上,江倚槐还是十分靠谱的,他虽极力避免不必要的曝光,可难推的通告也不会硬推,秉持着尽量不给唐跞添麻烦的态度配合工作。二人各自坚守着底线,相互包容,保持尊重,和和睦睦搭伙了六七年,从某种角度看来,他们能不分道扬镳也是业内奇迹。   这种各自妥协,致使江倚槐的事业线更加佛系,再加上江倚槐三五不时还偷偷给贫困山区捐款,收入也便更压缩了,在生活上的直观反映便如坊间流传的那样——影帝买不起房。   听起来荒诞无稽,不过这种小道消息,有时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江影帝并非餐风露宿的小可怜儿,而是住公司公寓,用公司水电,吃公司餐饮,过着仿佛被公司老板“包养”的“免费”生活。   想到这里,唐跞接了自个儿的话头,继续说:“话说回来,你考不考虑从公司公寓里搬出去了?”   江倚槐没想到唐跞会突然提这茬,愣了愣:“怎么?方总说要我搬出去吗?”   唐跞给他解释:“也不是,方总可没空管你衣食住行,我是在替你打算,人都说‘三十而立’,你也快了,现在基本能算事业有成,虽然没暴富,而且你喜欢瞎捐,但应该不至于像坊间传闻那么夸张,房子嘛……我猜你家那边可能不缺,你也没打算过,可钱搁着也是搁着,就算是为了长远考虑,不考虑在平城置办点什么?”   江倚槐思考片刻,做一个“懂了”的手势,摸出手机看起来:“我找找。”   突然这么听话,怕不是白日撞鬼。   唐跞挑了挑眉,望了一眼,就看见江倚槐正在搜索框里打“平城租房中介”。   “……”如果可以,唐跞想退回半分钟前,把江倚槐那个“懂了”的手势打掉。   他懂什么了?他根本没懂!   江倚槐划拉着屏幕:“暂时没符合的,我再看看……公寓那边急吗?”   “咳,不急,”唐跞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噎死,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没好气地解释道,“公司缺什么都不会缺你住的,你也别瞻前顾后,优先考虑自己就行。”   大厦顶端的广告幅高悬而下,一连三幅的版面,醒目得很,约莫是什么小明星的演唱会预告。   唐跞拐弯时瞟了眼,借此想起一件事:“不过……最近公司新成立了一个男团,似乎还有两个单独的苗子,应该都往你那边公寓里安排,你不是一向喜欢安静么?那帮小孩子应该有的闹。”   江倚槐这人,脾气谦温,惯常幽默,搁在哪儿都是块和事佬的好料子。他不摆架子,所以在外界看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熟悉的人也不会害怕他,熟络了的就更不用说,唐跞拿唇齿当兵戈,天天和他斗嘴,也不见他有动怒的时候。   江倚槐的坏脾气,就如同低级难度的扫雷,想来有些可怕,实则碰雷概率不大,没必要担心。   这些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雷点,无规律地潜藏埋伏在生活日常里,无法精准定位。   但恒定在雷区的也不是没有,只有一个,就是江倚槐不喜欢在休息日时被人打扰。他常年独居,把私人时间在计划表上安排得井然有序,大部分都在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干扰因素出现,江倚槐虽不会表达出来,但那张脸一整天都会恹恹的。   唐跞第一次碰见这阵仗那会,也不是没惊讶,接而苦口婆心地开导:江老师你这样不好办,以后有了女朋友,你礼拜天就这么闷着,全天候开静音模式,零互动零交流,分分钟被发好人卡啊。这样一来,以后哪还有妹子愿意……   被扰了清净的江倚槐歪靠在沙发上,把书从脸上扒下来,面无表情地回了句“知道了”,就算是听过了,也不晓得听没听进去。   托唐大爷的福,思想工作做得万分到位。经年以后,江老师年已廿八,至今从容坦荡地单着,果真没找女朋友。   江倚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心想看来不搬是不行了:“你也知道我进了公司就一直住公寓那片,没什么经验,也不了解市场,估计不太好找。这样……我再想想,也留意找找房源,实在找不到我就忍着吧。”   江倚槐为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很会审时度势,随遇而安。哪怕此刻拆迁队三敲五砸把他屋子夷为平地,恐怕他也能在最快时间内冷静下来,细谨认真地列清赔偿事项。   唐跞收获了一个相对满意的答案,欣然踩下刹车:“行,你再想想。”   江倚槐摆了摆手:“嗯,那我走了。”   “我事先警告,今天你可别惹事啊!”唐跞把车停在了人迹罕至的学校后门,以免引来群众的目光,“这段时间三天两头挂在话题上,都快变成本年度最容易偶遇的明星了,丢不丢人。”   江倚槐“好好好”地应着,揽过双肩包背在左肩,戴好口罩就插着兜下车了。   温度适宜,江倚槐离开酒店时没带外套,从行李箱里拣了身白色T恤穿,佐以浅蓝色牛仔裤和米白色球鞋。他把自己捯饬得焕然一新,和前些天拍戏的样子大不相同,头发洗顺了,几缕刘海斜散在额前,总体看来颇为青春,简直能混入刚入学不久的新生,连熬夜留下的黑眼圈都变得合情合理。   毕业多年,江倚槐鲜少有机会像这样在校园里悠闲自得地走。哪怕是在学校拍戏,亦或是难得回去母校,也是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堵着,被相机这条街那条街地追着,半点不自由。   此时约莫将近打铃,路上学生都埋头赶路,抱着书的,背着包的,提着电脑的,满眼都是。   唯独江倚槐走在树底下,步伐不紧不慢,偶尔踢到小石子,听着它噼里啪啦滚出去的声音,也不失愉悦。   沿路一排香樟,乌绿色的浓荫交织,有风过时,窸窣作响。阳光透过叶片罅隙,落到地上,落到人身上。   一路走来,有一个和人流反方向走着的女学生,看上去不像是忙于上课。   江倚槐走上前去,见女孩子停下了,小声询问她:“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女孩子抬头,没能看见他全貌,仅盯着江倚槐那双露出的眼睛,愣了一下,下一瞬便在心中炸开了花:我的天呐!真他妈好看!这是哪个小学弟!三分钟内我要知道他的全部信息!   不过,虽然内心世界有如万马奔腾,但女孩子仍旧面不改色,语气也按捺得波澜不惊:“可以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江倚槐眨了眨眼:“问一下那个……得知楼怎么走?”   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路痴。   女孩子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指着大人流去的方向,色即是空般回答:“就那儿,那个岔口左转直走,你跟着他们走就是了呀,新生报到的时候没跟着记楼吗?你们军训在另一个校区,这边晚开学,不过这都好几天了,也要跟着记路啦。”   “好的,我会记住的,”年近三十的“小学弟”点了点头,眼里俱是笑意,江倚槐想了想,又补了句,“谢谢学姐。” 第8章 不期   跟着人群走了三四分钟,江倚槐觉得不大对劲。   又过了一两分钟,当他不知所措地停在一栋题名“德智”的连体楼前时,这种不大对劲变成了匪夷所思。   江倚槐隐在口罩下的嘴角抽了抽,他摸出手机,点开浏览器开始查。   一番搜索,得到的结果是:玉大既有得知楼,也有德智楼,此二楼除却字音相似,没有丝毫关联,前者是教师办公及学术交流综合大楼,后者则为学生们上课用的教学楼。   虽满头问号,但江倚槐可以肯定的是,方才他问路的时候说得没错,倘若连这两个词的字音都咬不准念不清,他电影学院的专业老师不得活活气到面见马克思。   指路的女学生可能是误听了,也可能是看江倚槐走的方向,又把他当成了在校生,自动在心里纠正成了“德智楼”。毕竟出现在这条路上的,大多都是忙于上课的学生,鲜少有人闲得没事去办公楼喝茶。   对于这种戏剧性的意外,江倚槐一如既往地发挥乐观心态,接受得挺快。反正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余下两个小时,时间尚算充裕,不如干点别的事情。   江倚槐算盘打得极好,认为干等也是等,来都来了,那就蹭节课打发时间,追念一下逝去的学生时代,于是他把手机揣回兜里,随便跟着一个学生进了间教室。   教室很大,座位大约能坐下三个班。   江倚槐唤醒了自己大学时期的习惯,精挑细选了一个中后排靠窗的座位,不至于太前面暴露生脸的事实,也能应付某些任课老师喜欢从后面抽人问答。   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入,一个接一个落座,来得晚的皱着眉头站在那儿,不大愿意坐到不喜欢的位置。   从教室面积和学生数量来看,这是个大课,约是几个班同上,学生们大多还没认全同学,就算个别脸生的,估摸着也权当他是代课的,根本没人注意。   这头,江倚槐表现得就更为自然了,他不摘口罩,煞有其事地咳了两声,然后把头埋下,颇有几分病了都要学的认真态度,就差有人给他评优了。   融入得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专业书,虽然扪心自问,江倚槐连这是节什么课都不知道。   问题很大,这个要慌。于是,江倚槐的眼神盘转一圈,在前排学生的书上找到了答案——古代文学史。   乍见这个,江倚槐觉得挺亲切的,他读高中时语文不错,或者说文化课成绩都很喜人,名列前茅也是常有之事,丝毫没有大多数艺术生的偏科落科。但受到某些特殊因素的影响,他对语文课的感情总是更为深些。   耳边传来高跟鞋的细响,一个短发及肩的中年女老师走进来。   江倚槐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还剩下三分钟左右到整点,临近上课,以为这就是来授课的老师,便像模像样地直了直身子,把本子跟笔摆摆正。   “同学们,前天老师已经在群里通知过了,有一个来自平大的考察团来我们玉大,这堂交流课就由平大文院的副教授来给我们上。”女老师笑盈盈的,手势示意几个后排的学生挪到前面,“等会呢,我就把陆教授请进来,大家上课的时候尽量活跃一点,这样的授课机会难得,抓住机会,不要拘谨,想问什么也尽管问。”   学生们小声讨论着,还有交换座位时发出的动静,教室里一时有些小闹。   临窗灌进丝缕的风,江倚槐吹得有些懵,感到自己何其有幸,居然中彩票似的碰上了交流课。不过转念一想,近日玉大本就在做交流会,意料之外碰上了,倒也算情理之中的事情。   江倚槐有些困扰,甚至在脑内想象出了秃头老头子上课的情景,思忖着如果是这样,可能不大好办,哪怕等会听着太过无趣,出于尊重也不方便睡觉。   说来惭愧,江倚槐在进入电影学院之前的学生时代,上文化课时经常睡觉。当然,他并非无心学习,而是已经会做的题目听着无趣,控制不住便睡了过去。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高跟鞋的声响从里头响到外头,女老师走了出去,门口飘进几声“多关照”“辛苦”之类的寒暄,而后,缓缓走进一个人。   一个样貌极为年轻的男人,他身形精瘦,身量高挑,穿着熨帖的衬衣与细条纹的羊毛西裤,十足严谨,却不显得古板。   转头时,学生们发现陆教授生了一张颇为书生气的脸,干净秀雅,又因棱角分明而不显女气。   陆教授走到台前,面上带笑,眼角眉梢都笑得温软,光看一眼,就很容易联想到“眼带桃花”这样的字词。这笑容浅淡温和,并不像强拗出来的,自然从容,让人感到惬意。   接着,在众人注目下,陆教授慢慢环视了一周教室。   台下有几个女孩子与陆教授对视过,或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声讨论,或是捂着嘴不敢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俱是激动。   这事想来,也的确激动人心。大学里五花八门的讲座很多,但正儿八经的交流课着实很少,名校的交流课更是千载难逢,偶尔碰上,来的也大多是谢了顶的“骨灰级”专家,上课时不泡杯参片枸杞润润嗓子都说不过去。   可现在的情况美得像个梦,站在讲台上的,居然是个如此年轻的男教授,更难得的是,他的模样也十分养眼。   对于好看而又优秀的异性,女孩们通常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也便用或热烈或含羞的眼神,盯住这位陆教授的一举一动。   中文专业为数不多的男孩子们,也都对陆教授产生了好奇。这份好奇并不停留在表面,更多的源于他年纪轻轻就取得的学术造诣。虽然陆教授的长相即便是从男性的角度看去,也是极适宜的。   览视完毕,陆教授将衬衫袖子挽至肘下,露出白净精瘦的小臂,他拿起一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干净利落地写下三个字,同时做了自我介绍:“陆月浓。这是我的名字,称呼大家可以随意。”   陆月浓抬起左手轻轻扶了扶细金属框的眼镜,转过身平视着教室里的学生们,笑道:“那么,时不待人,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甚少有老师会将交流课上得如此直截了当,自我介绍一言代过,连个基本过场都不走,那些旁的没用的客套开场白,更是半点没有。   别说是在场的学生,就连同步摄像头那端听课的老师们,眼神里都染上几分讶异之色。   怔了片刻后,学生们反应过来,赶忙刷刷地翻开书本打卡笔记,他们被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风范镇住,不得不承认名校的讲师果真与众不同。   堂内一时安静,几乎可闻针落。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家必定非常熟悉了,是谁的诗?”   ……   陆月浓说话时,是内敛克己的沉稳,又不失柔软,如端平晾过的一碗暖水,让人感到舒服。   “在这首诗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没有精细的描写,也没有具体的形象。这从字面意思来看,是很好翻译的。”   他照顾后方的学生,故而略微放大了声音,却不显生硬,仍温和自然。   一个女孩子参与了诗歌的翻译,既忐忑紧张,又有些兴奋,她险些打了磕绊,一边的同学压低声音给了提示,终于过去了。   江倚槐偷偷抬了眼,看到女孩子脸红得像要滴血,但陆月浓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又很快低下头。   细风入窗,轻轻掀动米色布帘,被阳光温过的风拂到脸上,隔着口罩,却有些轻轻的痒。   “我曾经时常看到你,在岐王宅里,在崔九堂前,听到你的歌声。在多年后再度遇见李龟年时,杜甫这样对他说。”   江倚槐是见过陆月浓的,或者说,是曾经的陆月浓。他们曾互为同桌,把遇见当做司空见惯。   陆月浓走下讲台:“如今,在江南的暮春时节,落花纷扬,我们又不期而遇了。”   他又看了看窗外,颇为可惜道:“不过现在江南早已经过了落花季节,秋天就连叶子都常青不落,同学们只能先凭想象,来年再亲身感受一下这个场景了。”   “杜甫还记得李龟年,甚至还记起那些有李龟年在场的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一字一句的讲解,随陆月浓的走动而有了细微的忽远忽近。四周过于安静,江倚槐仅仅凭靠声音的轻重,就可以确认陆月浓所在的位置。   江倚槐听着这环绕周身的声音,干净的、虚浮的、一声又一声的。“我们又不期而遇了”,这话似是附了某种魔力,入耳便入彀,血液几乎凝固在体内,不再流动分毫。   “设想一下,这一段就好像忽而重逢的老友间的对话,他会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 ”   一些老旧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江倚槐也记起了曾经陆月浓在场的画面。   那时,他也是坐在这样临窗的位置,睡过一场不算长久的午觉,睡眼惺忪间,看见身旁的同桌在看书,纸页翻动着,传来清细的声响,午后的日光落在那人的眼手指上,如同落了一层绒边,柔软又明亮,让人恍惚间产生想要握住的冲动。目光微微上抬,落入视线的,是一张斯文柔和的侧脸。   如今,他们隔着近十年的岁月不期而遇,一个站在讲台上,一个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台下。   江倚槐口罩下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好像是真的感冒了,没有伪装,不然脸颊怎么会有些烫。他有心想要动弹,可身体仿若被施了咒,岿然不动,甚至脊背崩得有些僵直,似一张蓄满力的弓。   连牙关都因紧张而微微咬紧。   江倚槐想到那个雨夜,隔着水雾,隔着不远不近的路,在陌生街巷遥遥看见的修长身影与模糊面庞,分明形同一人,原来……并没有看错。   而眼前的重逢,也绝非幻觉。   笔被风吹到桌沿,“啪”一声掉落在地。   江倚槐从放空中挣出,才发觉刚刚自己走了神,他下意识抬头——不远处的陆月浓仍然不紧不慢地讲着课,没把注意力投向这边。   “在这两句中,杜甫更多的是在描写过去的场景,他与李龟年在长安多次相遇的场景。”   “很显然,这种相见是频繁的,是寻常的,”陆月浓顿了顿,续道,“但同时,也是属于过去的。”   江倚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低**去够地上的原子笔。   从头至尾,陆月浓没有采用PPT,而是手执粉笔,在黑板上由上而下地誊抄古文,粉笔“哒哒”地响着,和他的声音一样悦耳动听。   “现在,我们了解了一些基本的东西,那么请大家试着用一种‘追忆’的视角,再来看看前两句的文字。”   这堂课可谓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好在有的时候,朴素并不意味着循规蹈矩,陆月浓的讲解一句一阐述,区别于寻常讲师的照本宣科,从别出心裁的角度切入,由浅入深,清楚又独到。   江倚槐努力把思绪从回忆抽出,放到课上,他对这样佶屈聱牙的古文不太了解,乍一听不太习惯,久了却也听得入神,许是因为是陆月浓讲的。   不知不觉间,江倚槐已跟着记了不少。等写完一页,他回看时,发现笔记本上的字密密麻麻,下面的倒算是齐整,但上面就有些杂乱无章了。   果然是无法全心听完整节课的,江倚槐心底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又感谢自己在选座一事上宝刀未老,眼光毒辣地择了个地段不错的位子——这节课上了大半,陆月浓都没怎么往这头看。   陆月浓从讲台上走开,黑板上又多添了几句字,他说了个有意思的点,学生们笑了起来。   江倚槐在笑声中记下这一串话,撤笔时,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仍旧是个学生,必定会喜欢上陆月浓的课。   江倚槐低头看着迅速干涸的墨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轻轻笑了。 第9章 甘苦   二十分钟前,德智楼放课,陆月浓和一帮讲师与领导一路谈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得知楼。   玉大的领导来了不少,邀陆月浓同去吃饭,陆月浓说家中有事,婉拒了。   校领导讶异于陆月浓竟是玉城人,说着既是老乡,过些天一定好好聚,也便不急着留他。   他们在得知楼前的路口分道,一帮人去吃饭,留下陆月浓一个,回这栋楼里给交流团设的休息室。   电子屏上数字不断递增,电梯直上十六层。   “叮”的一声,门开,一眼就能看见墙面挂着一幅行书,玻璃框擦得纤尘不染,上头写着“文化交流中心”,笔风遒劲,瘦腴适中,落款是某位当代名家。   陆月浓进了休息室,坐到自己那张桌前,将文件拿出来悉数点阅,再分门别类地整理。   “欸?陆老师在。”   陆月浓闻声抬头,看到在进门处挂衣服的吴教授,他点头致意:“嗯,刚刚下了交流课,正准备回去。”   吴教授捋起袖子,看了看腕表:“都这个点儿了,陆老师怎么不和小李他们一块去吃饭?”   陆月浓解释:“有点事,只好打了招呼先走。”   吴教授表情立即严肃起来:“重要事情吗?要不要紧?”   陆月浓低头笑道:“不要紧,劳您牵记。”   “好好好,”吴教授放心了些,忽而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说起来有个事,我要请教一下陆老师。”   吴教授满面愁容,无奈地笑着解释:“这不是最近,我孙女从冀城回来了,要上我家吃饭。我也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东西啊,这两年她到我们家来吃饭,除了总捧着个手机,就是偶尔提起什么电影明星,我也插不进话,这样下去,代沟就变成山沟了嘛!我听说她喜欢什么影视明星之类的,所以我想来和你取取经,陆老师平日里关注这些吗?”   陆月浓迟疑片刻,说话时语气里带了几分歉疚:“这倒是不怎么涉猎了。”   见到他这幅表情,吴教授才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触及了陆月浓的知识盲区。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也是哈,现在的年轻老师压力大,一半忙着往科研里钻,另一半忙着站讲台,别的地方估计拿不出时间。”吴教授露出欣赏且体谅的笑容,继而调转了话题,为陆月浓圆场,“陆老师今年新评的职称,平日里是忙,我听文院的余老师讲,你的课在学生里头受欢迎得很,这趟请你来一起做交流,你的学生肯不肯放人啊?”   这话听着就像在调侃了,陆月浓有点不好意思:“吴教授幽默过人了,我回去也要给学生们还课的,不然那帮孩子期中评定给我挂红灯,院长请的茶我也吃不起。”   陆月浓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近正午,收拾得差不多,便提着包起身,推门时他提醒道:“我先走了,您也记得吃饭,爱惜身体。”   吴教授捶了捶胸口,硬气道:“当然,爱惜着呢!我在这等个人,给我‘补补课’,过会儿就去!”   陆月浓与吴教授作别后,坐电梯到底楼,出电梯门时,一个人刚好走进去。那人带着黑色口罩,单手插在兜里,正埋头看手机。   陆月浓没由来感到熟悉,不自觉想多瞥一眼,却听得身后传来电梯门合上的声响。   陆月浓走下台阶时,恰至午间十二点。   坐落于得知楼顶的报时钟触动机关,倏然撞响。   钟声沉沉,如水如潮,漫过玉城大学的上空,惊动了远处玉兰林内的灰喜鹊群。灰喜鹊扑棱着羽翼,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在晴空划过一道道灰蓝色的影子。   陆月浓忽地停住了脚步,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思想如同被鸟群衔走,脑内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陆月浓回身看了眼已关上许久的电梯门,像是确认着什么,只是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他才慢慢将视线收回来,转身离开。   ——   江倚槐循着短信指路来到十六层,楼层甚高,靠窗望下去,路上来往的人与车,小得几乎不可见。   江倚槐静静看了会儿,手机振动,又有新的短信传来。   摸到约定的休息室时,江倚槐刚巧碰见吴教授往门外走。江倚槐招了招手,道声好,而后叫住他:“吴教授您这是去哪儿?”   吴教授那后镜片下的眼眯成缝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辨认片刻,鉴文物似的,好不容易把江倚槐认出来了,才上前拍他的肩:“还能去哪儿,可不就去迎你嘛。你怎么戴着个帽子又戴口罩,今天天气又不冷,难为我琢磨这层怎么来了个‘不速之客’!”   随即吴教授又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脑门,笑着回答自己:“哦对对对,我老糊涂给忘了,小江是公众人物,怕认出来。”   被调侃一遭,江倚槐赶忙把东西都摘了:“不敢不敢,您在学校可比我出名多了。”   “现在的小年轻哟,一个个都这么牙尖嘴利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吴教授笑得更开心了,走回办公桌,朝一边的沙发伸了伸手,“进来坐,傻站着干什么。”   江倚槐言听计从地坐下,听到这话,顺势接茬:“走了一个?”   “刚走,也是挺俊的一个小伙子,不过你可能不认识,”吴教授眼神落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眼前一亮道,“诶,就茶几上那个照片,拍交流团的,小宋上午刚拿来。你搁这上面找找,保准能看见他。”   江倚槐拿起照片。粗略一看,照片上有二十来人,大多都是花了头发的老学者和遭逢秃头谢顶危机的中年人。这小年轻可太好找了。   但江倚槐在照片上寻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期待感,说不上来,浮在心口。   吴教授把眼镜摘下来,取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着,他对镜片哈完一口气,抬头问道:“找到了吗?我记得是站在第二排左边的——”   巧的是,江倚槐的视线刚好落到这里。   若有方才同班上课的学生在此,一定能一眼看出这是那节课的讲师。   江倚槐看着照片里嘴角噙笑、眉目温和的男人,面目与或近或远的记忆重合。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近乎沉默。   吴教授露出骄傲的神情:“是不是一表人才?你肯定不认识,他也曾经是平大的学生,现在在他们院里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江倚槐心跳得很快,他当然说不出“我不仅认识,我还暗恋了他十年”这样的话,只能继续“嗯”下去。   吴教授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那是我们学校文院的陆月浓陆老师,留洋回来的,今年新评上的副教授。斯斯文文的,口才也好,别看他年轻,学问做得一等一的好,不比一些老人差。”   江倚槐听完这番话,觉得夸出了花儿,脑海里便浮现出陆月浓戴着粉红色花型头套的古怪画面,嘴角忍不住带起一抹笑:“是好。”   吴教授讶异地看他一眼:“嗯?你也知道?”   “知道,”江倚槐点了点头,仍是盯着手中照片看,没多时补充道,“来的时候路过教学楼,凑巧碰见陆老师在讲课。”   “哦?这么一说,还挺有缘分,”吴教授没料到还有这么凑巧的事,登时一拍掌,脸上有几分懊恼,“你看这事,该凑巧不凑巧!陆老师刚打这儿回去,早知道就让他留一留,我给你们引荐一下,我瞧着你也挺感兴趣的。”   “就不用麻烦您了。”反正陆月浓也已经回去了,错过的也没办法补救,更何况现在是“学习时间”,并不适合私人八卦。江倚槐把照片理好,放回桌上原位,站起来说,“刚才也说这位陆老师会做学问,说不定他只对别的来劲,对我就不感兴趣了。”   吴教授没有发现江倚槐的异样,把擦好的眼镜架回眼前:“我算是看明白了,想着别人不高兴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不求上进!”   江倚槐从打岔中抽身,笑道:“没有,我是看见吴教授才开心,您想想看,四舍五入这不就是求上进的表现嘛。”   “油嘴滑舌,你这哪台剧本里学的强调,赶明儿也让我这糟老头子开开眼?”吴教授嘴上批他,却是笑得眼角眉梢见了皱痕,走上前拍了拍江倚槐的肩,开始说正经事儿,“小江,这两天把新的看完了?别等会开了眼,教你哭一哭!”   “都看过了!我保证!”江倚槐举着手作发誓状,“否则待会儿请您喝二两!”   但傍晚时,二人结束了学校里的事情,真坐到了饭店里,吴教授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喝酒,他笑得眼纹迭起,说等会回去要与老伴儿视频,瞧见他喝了酒定要惹她生气。   江倚槐没想到吴教授还是个妻管严,吴教授却摇摇头,说生气有害健康。   江倚槐订的是个包厢,两个人各自选了几个小菜,佐一道鱼汤,上了小半桌。饭饱汤足后,两个玻璃杯相对而摆,热气袅袅,一杯菊花,一杯枸杞,还怪养生的。   吴教授先是一头雾水地向江倚槐咨询了追星事宜,没想到说着说着有了意外发现——自家孙女是圈里一个后生演员的粉丝,这个新人正好签在江倚槐的经纪公司。   得来全不费工夫,江倚槐一个短信发给唐跞,吴教授成功为孙女收获了签名与祝福语若干。   于是从学校里的事情,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二人又上天入地般侃侃而谈,吴教授十分开怀。   江倚槐想着差不多时候了,忽然开口问:“刚刚在办公室里讲起的陆教授,您能和我具体讲讲吗?”   吴教授正高兴着,伸出手指,在空中指了指江倚槐,了然道:“我就说你肯定对陆老师很感兴趣,还装得有模有样的。”   江倚槐继续装模作样地说:“哪有,只是忽然有点好奇。”   吴教授不晓得江倚槐内心的千回百转,只微笑着点点头:“也是,这么优秀的年轻人,谁能不感兴趣呢。”   “陆老师啊,是我们学校文学院的副教授,我同他不是一块工作的,交流有限,具体的不算了解,不过——”   “说起来有一段缘分,他原先是我的拜把子的故交——吕常新教授的学生。我知道得比较详细的,大概只有关于陆老师和吕教授的这一部分。”   “那年老吕带研究生,看中了小陆,领着他做研究,又把他推到国外去,具体的我不了解,隔行如隔山,我这个外行肯定是看不出门道的,我只知道从前喝茶的时候,老吕经常把他这个得意门生挂在嘴上。”   吴教授的笑容逐渐淡下去。   “有一天,老吕突然被查出来得了血癌,已经晚期了。一开始我还不信,毫无预兆的,怎么就不治之症了,但是医院不会骗人呐。这病是没法子治好的,那会儿陆老师还在欧洲,剩下半年回国,我说要不要让这孩子回来,老吕不允许,让我们瞒下病情,说什么也不肯让陆老师知道。”   “吕教授是位令人敬佩的好老师。”江倚槐开口,语气郑重。   “是啊,”吴教授喝了口茶,热气渡到他的镜片上,留下一层淡淡的白雾,“陆老师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还惴惴不安地安慰他,没想到他反倒很快振作起来,去看望了老吕媳妇,还把老吕的那些研究慢慢地接下来。”   “我看着,这孩子不愧是老吕看中的,性子好,又肯用功吃苦,所以多关照注意着,一来是我本人欣赏,二来也不负老吕所托。”   “像陆老师这样的,走哪儿都不会埋没了去,最后他选择留在学校工作,也算意料之中,毕竟老吕把一辈子都放在这里了。”   “都很了不起。”江倚槐喝下一口茶,明明是清甜的枸杞,却不知为何,苦得舌尖都发麻。   听罢这样一段往事,江倚槐心中是颇为震动的。他寻而不得的这么多年,陆月浓在热爱的领域里成为了如此优秀的一个人,从未辜负他学生时代的才华横溢。   这本该是高兴的,可只要一想到,在陆月浓不断前进的路上,他从未有一分一秒的参与,哪怕只是扮演一个分享者的角色,就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不甘。错过太多,遗憾仿若浪潮,汹涌得几欲将他吞没。   苦味随着茶水的下咽,一点点蔓延到舌根。   江倚槐忽然想起,那枚明信片做成的书签上所有土到掉牙的情话里,有这样一句:“我希望你的未来里有我,我的未来里有你。”   世间太多恶俗无聊的情话,只是最平凡最难。 第10章 医院   这天中午,陆月浓回到家没多久,便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是李老板托我转交给您的信,还有这个,他说就当做一份礼物,至于是见面礼还是告别礼,无关紧要,全凭您的意思。”   是藏拙斋的小张,此刻正值吃午饭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还未散尽的餐饭香。   寒暄几句后,出于礼貌,陆月浓询问他是否要留下来吃一顿中饭。   小张已经吃过,并且吃得不少,腹中饱足,没有容得下第二顿的余裕,于是他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婉拒。   这在陆月浓意料之中,更何况自己的厨艺如何,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也便不留小张,好生将人送到门口,转头回到家中。   陆月浓称之为“家”的这个地方,位于玉城二环的一所小区内。房子不大,百来平的样子,装修简约,家具上了年纪,还停留在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毕竟这所房子,也已将近十年了。   高二那年,陆月浓随母亲搬离寓居十八载的顺城,孤儿寡母来到玉城。   这座古色古香的南方小镇,小到一片山丘就可以绕住它,而它的襟怀,也只够拥抱住一片湖和几带河,被水网割散开的陆地上,撒着豆子一样的人。   在这里,人们过得安稳乐足,虽无大城市那样灯红酒绿的繁华,但也享受着富庶安宁的生活。   初来乍到,陆月浓对这里陌生得很,但母亲用不怎么温和的口吻告诉他,这里是她的老家。   归属感这种东西,奇怪的很,没有就是没有。哪怕刻意为之,短时间内也养不起来。而站在长远的未来,往回倒带,陆月浓一点也并没有对这里建立起什么难以磨灭的深厚情愫。   刚来这里的那一年,母亲用攥在手里的那些钱,她苦心经营攒了半辈子的钱,一次性付干净了全款,毫不犹豫地买下这套当时价格不菲的公寓房。   陆月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当作“家”,明明如今走进这里,干净得不见人迹,更不用说生活气息。   而曾经的这里,于陆月浓而言,也谈不上“家”,或许更像一个短时避难所。他随她藏了两年不到的光景,而后一纸通知书南下而来,他又独自北上。   之后十余年,数千个日夜,哪怕是节假日,陆月浓也鲜少回来。   现在,二十九岁的陆月浓站在这个久无人烟的“家”里,盯着玄关柜上放着的黑色礼品袋,心中竟有难言滋味。   身后桌上,盛满粥的描花瓷碗,冒着几缕淡薄的热气,一双木筷子并好了,放在一边。旧玻璃罐装的腌酱瓜开了封,无声无息地立在离碗不远的地方,盖子还没来得及合上。   ——   陆月浓不太喜欢医院的气味。   缠绵不去的消毒剂味道,混合着各类药水的气息,虽说是极淡的,一般人闻久了甚至习惯。   但陆月浓却是个例外,浸没其中越久,越是压抑难忍,故而他总是极力避开医院,迫不得已来时,也甚少久留。   说实话,陆月浓也不大喜欢医院的声音。   嘈杂的,争执的,嘶吼的,哭闹的,搅得人思绪不宁,但这些声音都发自肺腑,皆出于苦难,纵使不愿听,也不忍心埋怨。医院这个地方,只要有人的声息,就还是好的。   八字不合。   硬要说的话,陆月浓与医院的关系,大抵如此。   虽然退一万步来说,天底下大约没有哪位勇士愿意和医院天造地设。   这个中缘由,大概是因为陆月浓当年早产,胎里弱,幼年时期小病不断,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住院,住到最后,整个儿科的医生护士,都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月浓能保持成绩不落后程,也算是个奇迹。那会儿每逢考试,他小学的班主任都会把“陆月浓同学虽然身体不好,不能经常来上学,但是考得依旧比所有人高”挂在嘴边。   如此体质,医生本建议休学养病,但他的父亲坚持认为不能落下课业,也就一直没做决定,后来约莫是被陆月浓来来回回的入院折腾烦了,母亲又不管他,兜兜转转,还是把他送去了叔叔那儿,养了一年病。   陆月浓在小初之际休学一年,用于卧病,中西医轮换着上场,身体调养得好多了,才继续学业。   那阵调养之后,随着年龄渐长,陆月浓身体益善,三灾六病也就不再缠身,但幼时打针吃药过于频繁,心中对医院形成的阴影早就根深蒂固,加之后来的一些事情,一点一滴地将这种情绪酵成排斥。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陆月浓着实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停足。   可惜很多时候,现实与理想通向迥然对立的方向。   电梯停停走走,陌生的人进了又出。最终,电梯停留在F18的位置。   照例,陆月浓来到住院楼的十八层。这层住着院内90%患有胃部疾病的病人,大部分属炎症一类,只需要简单挂水,其余的便更严重,或是术后,或等待手术。   “刚刚用过药,现在睡下了。”   “她今天气色比前两天好些,我去查房的时候,还和她说了会话。”   “东西也能吃一些,吐出来的,比这一疗程之前少了。”   陆月浓没有守在隔离病房外,而是找到护士长了解情况。   负责这一病区的护士长刚结束了给小护士的讲话,见到陆月浓,便从护士站里走出来。   护士长年龄稍长,看上去像是有四十岁了,体态略福,人也不算太高,素日里待人和气,是个爱说笑的热心肠。   一番询问,陆月浓得知她这两日身体渐有起色。至少,连续性的疼痛得以片刻缓解,她还能拥有一段完整的睡梦。能够顺利地睡一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算得上如蒙天赠。   陆月浓点头致谢:“家母的病情一直起伏不定,素日里辛苦你们照顾。”   “谢什么,”护士长抿出一个安慰的笑,“职责所在,都是应该的,你母亲平时一个人坐着,也添不了什么事。”   “嗯,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学校还有事。”   护士长“嗳”一声留住陆月浓,声音来得突然,有些响了,走道上过路的人都投来目光,护士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而后压低声音说:“你母亲她……她今天提到你了。”   脚步似有一瞬的迟疑,陆月浓停下来,问道:“有说什么吗?”   “她说,如果月浓来了,告诉他,不要花钱了,她知道……医院这些乱七八糟都是骗钱的,别没的把钱花光了,还没用。”护士长说得有点尴尬,她毕竟是个医务工作者,这种诋毁医院的话,哪怕知道是转述,她也还是不太能说出口。   陆月浓垂着眼,不知想了什么,大概是这番话过于胡闹,让他不得已陷入沉思。   身旁有护士推着车进护士站,小声道了句“借过”,陆月浓往边上让了一步,才从遥远思绪中折回:“有的时候,没有用,不代表不应该尝试。医者仁心,或者说为人者都有仁心,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于情于理,我不可能放弃。那些话,多半是她糊涂了,您不用听进心里去。”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不难察觉的是,这回应里多少带了点坚定的味道,无关话语,而在意旨。   说这话的时候,陆月浓明明是看着护士长的,可那平静无波的视线有如实质,似是刺透了一切,要看到某个深远的地方。   “是这个道理呀,人都喜欢钱,上了年纪就更想要守财,但也要分清楚情况,若是没了命还省它做什么,”护士长打心底里觉得这家子命苦,暗道天和人都作孽,叹了口气说,“不过,她估计是体恤着你辛辛苦苦工作筹钱,她心里不定算计着钱怎么用,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为人父母的,不管怎么样,都是想着子女的。”   话说得动情又中肯,可不知被哪句刺到,陆月浓轻轻皱了皱眉,他极克制地解释:“医疗费不会是我的负担,您看,我过去都按时结清,从未拖欠,往后当然也不会。”   “也不是这个意思……唉。”   有一些语重心长的话,在舌尖徘徊几圈,再要表达时就变了味,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合适。护士长蹙起眉,一句话说到半截,欲续又止。   对着护士长有些担忧凝重的面容,陆月浓忽觉这一番话,或许过分郑重其事了。他感到不好意思,继而给出一个宽慰得体的笑:“不管怎么样,都谢谢您的照拂。总之不用担心我这边,我处理得开。然后,照顾家母的事情,还要继续劳烦你们。”   陆月浓走时,将一个黑色礼品袋留给了护士长,说若她醒来,可交给她。   没走几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拿出来一看,是微信上来了消息。   【秋时月圆】小浓啊,叔真的不要你的钱,不用再打了。   这样的话,几乎占据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记录,月复一月地重复,而陆月浓自然不会听进去,他发了一句“您收着”,便不再看之后的,把手机锁好放回去。   而后,陆月浓独自去了病房区。安静的长廊里,白光由尽头漫进来,将其间照得透亮,病房以相同的距离分割,长得一模一样,就像这一层上病患的疼痛,都是那么雷同。唯有进门处的卡片,书写着截然不同的名姓。   陆月浓走了一会,在某一间病房外停下脚步。门口的卡片上,有医生潦草的笔迹,写着“李萍芳”三个字。他没有走进去,仅是伫立在隔离病房的门口,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向里看。   陆月浓今天没戴眼镜,他的视力不算差,度数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戴与不戴其实没太大差别。但在学校时,陆月浓一贯是戴着的。   最初的时候,用同事的话说,就是戴着就能有气场buff,看上去不近人情一点,这样才压得住学生。可事实证明,戴着眼镜的陆月浓,最多只能唬住陌生学生,是做给外头看的表面功夫,陆教授温和过人,一开口就破功,所以面对自家学生,该压不住的还是压不住。   不过在学校里戴习惯了,也就不再摘。   私底下不戴眼镜的时候,陆月浓的气质则有了微妙的转变,看上去就像是卸下了一层硬质外壳,温温和和的,虽没什么热度可言,但不至于像先前那样第一眼就给人冷硬之感。   正如他此刻的目光,安稳平静地蓄在眼中,冷热未知,晦明莫辨。   病房里是大面积的蓝与白,灯光从顶端打下来,照得阴霾一丝不剩。   陆月浓凝视着玻璃那头睡着的女人。少见的,她睡得这样好,就好像寻常人在午后小憩,许是疼痛动了恻隐之心,做了短时间的让步,甚至连她那久皱的眉头都松缓了。   旷日持久的疾病折磨,使记忆中李萍芳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无血色。而那头原本柔韧纤长的头发,也在多次化疗后寸缕不剩,唯有一顶针织帽盖着。   仿佛想看又不忍看,目光的焦距几经纠结,略作回收。陆月浓在玻璃这头,看到了映出的自己。   里外两张面庞,几分相似的眉目。   有那么一刹那的触动,陆月浓瞳孔缩了缩,不自觉地开口:“你在想什么呢。”   声音喃喃,似是说着,又像是断断续续地嚅动着嘴唇,徒余微微变化的口型。语调温和,听不出是问话,还是一句别样的问候。   忽地,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身后路过一双行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脸上虽施了淡妆,仍看得出几分憔悴,她微微压低了身,好够着那只稚嫩的手,牵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前走。   “爸爸呢?”   “我们就是去找爸爸呀。”   “那妈妈我们走快一点好不好?”   “不要急,慢一点,当心摔跤。”   脸上虽有疲惫之色,但母亲转向女孩时,笑容明媚,言语温柔。只是瞧着,就让人联想到不知冬寒的夏花,不晓秋风的春叶。   见有人来,陆月浓忽然意识到方才的失言,眼中闪过一瞬无措,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及时刹住,不再胡言乱语。   人们常说小孩子话多,因为不谙世事,不懂得什么是收敛。人长大了,就学会了埋藏心事,知晓什么该克制不发。所以再多的话,腹中千回百转,到底没能说出口。   不过,哪怕说了,也无人听见,更不可能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陆月浓垂下眼,眼睫遮出一片影。他喉头无声息地微动了一下,轻轻松开了扶在玻璃上的手。   面前还是一堵墙,一面玻璃。无声无息,两头皆是冰凉。 第11章 归家   “那什么,我总觉着吧,我最近有点背运。”   “居然好几次都错过了。”   “每回就差那么一点点。”   “……虽然有次的确是我没把握好机会。”   “但这个毕竟和中福彩不一样,不用一次机会都不给吧。”   “……你神机妙算,你给我算一卦,是不是我的生辰八字和这玉城风水犯冲?”   江倚槐四仰八叉地躺在酒店房间的大床上,一只手将一个贴了风水符的枕头举高,另一只手指着它,嘴里嘀嘀咕咕地质问。   此情此景,要是有人破门而入,十有**会认定床上这个人要疯,掏出手机同情地帮忙拨打120,剩下的十之一二,或许会因胆小怕事,直接吓跑。   不过,总有人与众不同,若论不肯走寻常路,非唐跞莫属。   半小时后,坐在副驾驶座里的唐大爷笑个没完,还邀请开车的小王一起笑,就差发朋友圈将这等“奇闻异事”昭告天下了。   “瞎鬼差蒙眼收心魂,江影帝对枕诉衷情。”   仿佛刚看罢一出好戏,唐跞眉飞色舞地说着,如果给他摆条老木桌,配上折扇,佐以清茶,再置一块惊堂木,倒是合情合景得像个说书先生。   小王发挥了他的联想功能,跟着裹乱:“青天白日,江老师对着一只无辜的枕头强行说了半天疯话,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唐跞更高兴了,颇为顺嘴地说道:“敬请收看——”   “别看了,天凉了,让您老的八卦期刊关门吧。”江倚槐在这半个小时里被调侃习惯了,已然稳坐座位,八风不动,还能有闲情逸致回个嘴。   “嗳,且慢,”唐跞虽然笑得快岔气,但不妨碍他腾出嘴来据理力争,“在我关门之前,至少得让李老板看看,你是怎么用他送的符的。”   玉城部分的拍摄,从烈日炎炎到秋高气爽,前前后后花了三个多月,在川澜街收工时,李老板还颇觉遗憾,回内屋取来匣子,从中拿出许多符箓,硬塞给江倚槐。上了年纪的老一辈,甭管哪一路混出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   李老板说,这些符都是灵验的“法师”那儿讨的,素日里自己也贴,管用无比。   江倚槐拿了这一沓符箓,随便一瞟,发觉各类用处竟不少,求心想事成的,求平安健康的,求财源广进的……一时数不全,总之是五花八门。   江倚槐看了眼唐跞,诚恳道:“人家一片心意,既然我收都收了,就要物尽其用嘛。”说罢又看向小王,锲而不舍地推销,“小王,来两张?”   小王没了方才的灵泛,战战兢兢道:“要钱么江老师?”   唐跞哈哈大笑:“江老师不要钱,纸要钱!”   身价为零的江倚槐面无表情地开口:“对,我的确不值钱,但是符纸说不定很有用,你们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唐跞“哦”了声,语调上扬,故作好奇:“那你贴符问枕的,忙活了那么久,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江倚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过歪打正着,喜迎你的八卦期刊开张,算不算一大收获?”   还没等唐跞呸他,江倚槐又道:“就当是给你做功德,别太感谢我,给点酬金就可以了。”   要钱没有,要你小命倒是可以,唐跞的土匪本色尽显无疑,面不改色地把下巴对着车窗那头一扬,威胁说:“年少不知反派死于话多,信不信,我等会把你连人带行李从这儿丢下高架桥。”   在“反派”一词上,江倚槐尽职尽责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演正派的次数比较多,不过论起难度,反派角色必然是不错的,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尝试。至于后面那一句——谁把谁扔下去还不一定。   虽这么一想,可江倚槐向来佛得很,没以暴制暴的打算,反而语重心长地劝他:“老唐,我劝你最好休养生息,上月是谁和我说,在家搬箱子闪了腰?”   “……”唐跞被事实噎得卡了壳,突然有些后悔从前和江倚槐说这茬,但小王还在这,这种有碍形象的误会还是需要解释一下,“那次是意外,我回回在健身房举铁的时候,怎不见你说我身强力壮了?”   江倚槐颇为质疑地心道:我和你是一家健身房吗?如果你短斤缺两,或者胡编乱造,我也瞧不到啊。   “行,年富力强,我看好你,”虽然腹诽,江倚槐在面子工程上仍旧下足功夫,十分心善地给予鼓励,笑得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那什么……下回我搬家的时候,搬家公司的钱能不能省下来,就靠你了。”   唐跞掏了块泡泡糖出来,撕开,叼进嘴里:“我说江老师,你可回头是岸做个人吧,我是你经纪人还是你苦力啊?就上回,我来公寓找你,你还压榨劳动力,托我从楼下给你捎桶矿泉水。”   “那回不是顺便么,后来留你吃饭,上了桌你也没和我客气,而且有电梯,不至于这么累吧兄弟,还是不是男人,”江倚槐毫不见外地拍了拍唐跞的肩膀,顺带捎走一块糖,拆开放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而且真要算起来,大好周末打扰我清静,没关你门外就知足吧。”   “……等等,”听江倚槐叨叨了一箩筐,唐跞一个泡泡吹到半拉儿,忽地停住了,他把泡泡含回嘴里,用舌头摁灭,又带着点迟疑说,“你刚说什么来着?”   江倚槐思索一下,重复道:“我说……我没把你关门外挺好的?”   唐跞否定:“不是这个,上面。”   江倚槐一头雾水:“我问你是不是男人?”   “……”唐跞被江倚槐这抓重点的能力惊到,语塞半晌,“不是,再上面。”   江倚槐挑眉:“我说唐老师啊,你这记性……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伤了神,刚好,我回平城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儿,离下回开机估计还有段时日,要不我回头给方总打声招呼,给你放个假?”   “去,我没事,别扯方总,先讲清楚你的,”唐跞可没心情扯皮,他暴躁得很,要不是这张脸价值不菲,他真想把江倚槐的脸按到玻璃上反复摩擦,“你刚才那话,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搬了?”   江倚槐“嗯”了一声,一个粉色的泡泡由深至浅,吹到极限,“啪”一声破在了唇上,他垂眸不语,抽一张面纸拾掇干净,才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我托老陈给我打听了点房源,他可能没搞清楚情况,把资料发到你那儿了。”   “那我回平城就把资料发你,这事儿也不用太急,你认真挑,毕竟娶妻啊买房啊,这任何一件,都不是小事,”话题突然走向正经,唐跞若有所思了会儿,又接着说,“哦,昨晚娄导那边来消息,平城的拍摄地准备得差不多了,放一个半月假,下次进组是在年底,我没联系上你,不过我核对了档期没什么问题,就先给你应下了。空出的时间我到时候重新安排一下,不过这些天你还是可以好好休息。”   江倚槐那天去玉大,本是跟着吴教授学东西,没想到晚饭结束之后,凑巧碰上了平大交流团的好几位老师,他再次触发了自己诡异的“路人缘”体质,和其中几位年轻老师混得不错。昨天晚上,就是被两个经管学系的副教授叫走,去玉城山上看夜景了。   当然,因欣赏夜色而没回电话这种事情,江倚槐想都没想就知道不能和唐跞说。他不动声色地绕开这一点,直接回答道:“行,我没问题,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招唐跞挺受用:“知道辛苦,你就帮帮忙,少气我。”   说罢,唐跞看他一眼,眼神复杂,接着一言难尽地再度开口:“方总那小……大财主也不知哪只眼没开,大概是做梦梦见觉得我太清闲,还想给我塞新人,之后忙起来,我这苦日子大概就一眼望不到头了。”   江倚槐愣了一下:“新人?”   唐跞苦笑:“是啊,就之前跟你说过要搬来的那帮小孩儿,怪闹人的。”   江倚槐不解:“公司没别人了吗?”   唐跞叹口气:“上头重视,又不放心,就想让我去带。”   看来是真的挺重视。且不说那莫须有的“清闲”,就算果真如此,按理混到唐跞这份上,一则本身就有个江倚槐,算他工作室里的人了,再让唐跞去带别人,不太合规矩,二则这回还是担起栽培新人的责任,实在是吃力又不一定讨好。   “那你……”这消息有点震撼,一想到自己被关进组里,唐跞转头就要保姆似的带小孩去了,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可能是情感过于丰沛,反而阻塞了话语,江倚槐内心兜转几圈,一时没能搜刮出什么合适的安慰,末了,只能干巴巴送上一句,“加油。”   唐跞听着这没营养的安慰,刚想说两句,车里传来手机轻微的震动声。   小王和唐跞习惯开响铃,所以这很显然是江倚槐的,这家伙的手机通常把静音振动来回开,一年四季都是个不声不响的哑炮,不然有些时候,江倚槐也不会错过消息。虽被说过多次,但江倚槐记吃不记打,也不知哪根筋生得太直,就是不改。   唐跞见江倚槐摸出了手机,想他或许有什么事,也就不再说话,自顾自忧愁地瞪车窗了。   手机弹出消息。   署名是“姜涵”。   ——江老师好,我是平大的老姜!   江倚槐记得这人,是那日交流团认识的一位副教授,可能是教物理之类的,三十四五的样子,仪表不俗,奈何学问是支特效脱发膏,让他的发际线隐有提前退潮的迹象。对这位“老姜”,江倚槐印象颇深,因为二人虽姓氏不同,但读音一模一样,当天喊人的时候,还险些遭了乌龙。   后来为分清二人,大家图省事,干脆就以年龄判别,江倚槐是“小江”,这位姜副教授被称作“老姜”。老姜为人风趣幽默,乐呵呵地接受了:“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这称呼我喜欢!”   ——姜教授好,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虽相谈甚欢,互留了电话,但江倚槐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联系上,因而的确不清楚有什么事。   ——有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周我们都回平城啦,我看你们剧组的消息,你那头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江倚槐抬眼看了一眼车窗外,景物有如浮光掠影,一瞬而逝。耳边是风声隆隆。   ——对,我快回去了,现在在去机场路上。   ——那感情好!下周末,胡老师那边组织了一个观星小组,自驾去露明山,我想着你可能有兴趣,就多嘴来问一句,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去?   果然,话不可以乱讲,或许上天真的有眼,江倚槐刚跟唐跞说完他这段时间空闲,就有事情找上来了。   不过,这显然是一桩好事。江倚槐将年少时的好奇心保留至今,对不了解的事物总有浓厚的兴致,加上他确有空闲,一时心动便答应下来,顺带问了句人多不多。   ——不多,就学校里几个玩得好的老师,我们准备做个露营,器材也租好了,到时候一起弄点烧烤,坐下看星星。   ——那好,具体情况可以发我一下吗?   ——那江老师加我一下微信吧。就这个手机号,我等会给你发个图,然后还有一点东西和你交代!   待老姜絮絮地交代完详情,车子也快要到达机场。不久江倚槐率“王兵唐将”,踏上了回平城的航班。   许是昨夜游山太晚,今日又车路颠簸,江倚槐在航班上很快就昏昏欲睡,小王帮他要来毯子的时候,江倚槐早已陷入了梦乡。   江倚槐睡得昏昏沉沉,隐约能感知到航行时的颠簸,披在身上的毯子很柔软,就好像意识迷离的脑海里,浮现出的陆月浓的模样。   无论是再相见时斯文得体的姿态,还是多年前,眉目尚且青涩的少年脸庞。   江倚槐在梦里拼凑着不完全的碎片,都关于“陆月浓”这个名字。   这三个字在他的心里有太多的定义。   最原初的景仰,最纯粹的爱意,最真实的欲望……到最后,大抵是回忆中年复一年的习以为常,却后知后觉的错过。 第12章 梦回   10:28。   时钟运作如常,落在苦等下课的学生眼里,却是慢如老牛。但指针听不到室内无声的载道怨声,仍不紧不慢地走着。   高一2班的课堂里,一片安静,四下无声,学生们埋头于物理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或奋笔疾书,或眉头紧蹙。   然而,这寂静并不持久,因为隔壁屡屡传来穿透力极强的女音。   2班物理老师扶了扶眼镜,平静道:“大家心静,继续做。”心里想的却是:隔壁1班是调了课么,这节怎么是韩诩老师在上。   韩诩何许人也?   答曰:高一1班的数学任课老师,兼任高一年级数学备课组组长。   韩老师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女老师,黑发及腰,眉目带着南方人的秀气,略施粉黛便标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她又时常穿着素色的旗袍,乍然看去,倒更像语文组出身的。   放在画里的美人千娇百媚,人们会可惜她们无法开口。可换到韩老师这儿,则是一开口便破功,喋喋不休,把人唬得一愣一愣,让人颇觉美人宜静是真理。   因常年奔走于教育事业第一线,加的班比加的餐多出好几十倍,韩老师身量偏瘦,浑身上下掂不出几两肉,似是扶风弱柳,让人生出一种她随时都能被风刮倒的错觉。再加上身高不太够,韩老师讲课时踩着恨天高,同学们时常担心她前一秒嘴里还说着代数,后一秒就一脚踩空摔下踏板。   同学们的担心发自内心,颇为真情实感,只因韩姐虽上课时热情似火滔滔不绝,下课却还算温柔,她又年轻,抓得住时下话题,不难和班上的学生打成一片。因而每当提起韩诩,一班的同学们都有些甜蜜的头疼,甜蜜于有个好说话的年轻貌美的数学老师,头疼于这位数学老师对待讲课抛头颅洒热血的积极态度。   就好像这会儿,被调了课的1班教室内。   “这个第五题要不要讲?不过有点简单,那我们就不讲了吧,嗯,不讲了——但是不知道你们看没看出来,这个其实做出来非常简单的,就是这样:先把这个三角函数化解出来,再套……”   “哈啊——”后排的王治宇把笔撂在桌上,非常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韩姐这题也要讲?我初三的时候就会了好吗……”   “正所谓不讲不放心,你看她哪次不是这个套路?‘这个题要不要讲,这么简单就不讲了吧,其实很简单的呀,就是这样这样——’,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王治宇的同桌董力帆口头抱怨着,可手上却没像王治宇那般放弃,分外老实地把黑板上的粉笔字全部抄到考卷上。   碍于理科擅长者的绝对压制,董力帆在班里成绩中等,有时能擦进前列,除了偶尔课后抄抄作业、默写偷瞄同桌以外,没干过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事,还算个老实学生。   这次月考成绩下来,数学比上回直低了二十几分,这让数学本就相对薄弱的董力帆感受到了危机,突然被打了一针鸡血似的,举头对三尺神明发誓:“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对此,董力帆的同桌王治宇仿佛司空见惯,白了他一眼表示:“老天爷要是真的听得到你的起誓,你这么屡次三番地骗他老人家,指不定气到让你天天排不到小食堂的糖醋排骨。”   倒不是王治宇泼他冷水,他看得多了,也就清楚,董力帆这针鸡血大概只够维持个把天,差不多等月考试卷讲评完,药效就到了期,那试卷也就被原封不动地丢一旁,多半不会再拿出来看了。   王治宇见他现在笔耕不辍,自然知道他这三分钟热度的性子,笑了笑,毫不委婉道:“也没看你脑袋里飞出蝴蝶,唉,这笨蛋题目,你别抄了,我估摸着没人会错,也就韩姐,还嘚啵嘚啵讲。你看看全班上下,除了你,就你后面陆哥一个人在抄。”   董力帆惨遭打击,面上挂不住,很快便不过脑地回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那万一陆哥也错了呢?”   寂静三秒。   “你当我没说。”   “我当你没说。”   二人对视一眼,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无比默契地噤了声,各自归位。王治宇继续打他的盹,董力帆则继续刷刷地抄板书。   他们结束了话题,课堂也就只剩下了韩诩的讲课声。这堂课已趋近打铃,就算是闹腾的积极分子也已在数学知识的海滩边昏昏欲睡,没那个兴趣作妖了。   韩诩写完一道题,转身清了清嗓子,继续拉高声音:“下面第八题,注意一下这个取值区间,左边和……”   时钟虽走得慢,但下课铃不会迟到,熟悉的旋律如约而至。   江倚槐坐在王治宇后面,一节课几乎都在睡觉,“乖学生”的意志支配着他,他不肯明目张胆趴着睡,而是勉强抬起胳膊支着身子,睡得东倒西歪,堪比人走浮桥。   此时铃声大作,江倚槐条件反射般唰得竖了起来,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坐起,仿佛方才“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的那个人不是他。   江倚槐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没对准焦的视野里,同桌陆月浓正对照黑板,有条不紊地抄着题。这幅心无旁骛的模样,大概一万年都不会变。   与此相对的是,大家伙儿纷纷碎碎念起来。   “下课了下课了!”   “体育课!”   “下节体育课……”   “中午吃什么?”   “要死了你,体育课都还没上,又想着吃了!”   “体育课完了你帮我带一下饭成吗?就小店门口的盒饭!”   “老赵这周是不是要测什么?”   课堂如煮沸了的锅,叽里咕噜的声音不断上泛。   韩诩仿佛自带屏蔽,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敲了敲黑板,拿起三角板和粉笔:“左边和右边的括号是不一样的,这个时候,我们画一张简图……”   “韩姐这又是要拖课?记到现在还是基础题,认真的吗……”江倚槐把卷子翻了一面,又翻回来,百无聊赖地把这个“又”加重了音。   陆月浓手底写写画画,定完区间后把笔一搁,笑了笑:“你又不是第一天上她的课。”   江倚槐选择挣扎一下:“体育课得提早去,不然老赵点起名来分分钟一千米。”   “……”这个,陆月浓整理桌面的手顿了顿,他难得噤声,有了不想回答的问题。   董力帆对此深有意见,他使劲把脑袋往后探:“岂止是一千米,上个礼拜小黑他们罚了一千八,一千八懂吗?跑完他说他这辈子都要不举了!”   “不举就不举吧,之前也没见他举过,”王治宇拍拍董力帆那颗快要伸到陆月浓和江倚槐中间去的头,“张哥在外头。”   这张哥全名张元明,是隔壁二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也是一班人眼中公认的“心理变态”。因看不惯一班的数学平均分总比他们二班高出那么一两分,张哥经常在自己没课的时候跑到一班门外徘徊,时不时表演一个“幽灵过窗”,盼着用自己藏在老式镜片后的那双“火眼金睛”逮住几个作祟的,好在办公室出出风头。   抓人便算了,还抓得毫无新意。谁都知道张哥作为一个将要谢顶的中年男人,“行政执法”毫无人情味可言,且热衷于三个校园经典业务:查小说,禁恋爱,管发型。   据说,张哥总结出了一套不外传的抓人经验,上一届的时候屡试不爽,但到他们这儿,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似乎还没见效用。   顺中治学严谨,大部分学生都是中考时拔尖的一批,是能冲刺名校的好苗子,余下的在读书上也愿下功夫。求成绩,求效率,至于读书之外的性子如何,只要不违法乱纪,校领导也不怎么管。   不管怎么想,抓人这事都和老实本分的大部分学生搭不上关系,但坊间流传,上周高三的年级主任巡逻时凑巧抓了一对同,此时惊动高层,于是一场会议之后,禁恋爱的范围划得更宽了,张哥的业务条例也与时俱进。现下又是案发才一周的敏感时间,甭管你有没有这回事,躲着点便是了。   董力帆原先活络得很,一听张哥过境,还没被抓走定罪就想先喊冤枉,可自己这动作要是落在有心人眼中,简直是大写的“和男同学交往过密”,不是上赶着被抓么?   思及此,董力帆一瞬间僵住了,下一秒就跟触了电似的弹回座位上,标标准准的“坐如钟”,他咬紧牙关,嘴皮子几乎一动不动,声音颤颤巍巍地飘到王治宇耳边。   王治宇捕捉着模糊的字音,勉强听懂了,董力帆说的是:“张哥在看我吗?”   还没等王治宇回答,江倚槐的声音悠悠往前飘:“大头,你别把他骗瘫了去医务室,下午听写就没人和你分工了。”   所谓听写,大概就是听了也不会写。“大头”是江倚槐给王治宇量身定制的称呼,王治宇一听到听写就怂,果真一个头两个大,幡然悔悟:“哦……江大佬在理,我这就摒除杂念,遁入书门!”   董力帆似机器人般挪腾脖子,怯生生偷瞟了眼窗外。只见外头空无一人,阳光明媚,这才从被吓到的半懵状态中醒悟过来,立即去找王治宇算账,说话声音却还是压低的,毕竟前头,韩姐还在黑板上噔噔噔地奋笔疾书,大有不凿穿黑板不罢休之势。   “好啊你,下次你上课看那什么的时候,我直接告老张,不让你写个万字检讨在广播里读我就不是人!”   现下讲解的这题,陆月浓显然没错,他见韩姐写了几步,就知道思路和方法是完全一致的,大概拿不出更精准便捷的解法了,于是直接把自己的解法在填空题边略写了一遍流程,早早收笔。   捧起课外书的时候,陆月浓听董力帆和王治宇吵得热闹,正闲着,故而不嫌事大,勾着嘴角道:“什么‘那什么’?”   董力帆转过头来,看了眼陆月浓,转而又对着同桌看了几眼,眼神两点一线地辗转,他一时卡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咳……那个……”   然而,陆月浓扶了扶眼镜,还是那副似笑非笑、斯文至极的模样,盯着他看。   董力帆见到陆月浓这般眼神,再不敢与他对视,生硬地挪开了目光。他弱小可怜又无助,只好对着全世界用眼神传话:“我该咋办!”   江倚槐却转过身,抚上董力帆的肩,把他的惶惶不安拍散,又附赠几句劝慰:“别怕帆儿,你告诉他也没事,不是我跟你乱讲,这方面,你可能还不如你陆哥懂得多。”   董力帆先是习惯性“嗯”了声,而后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才慢一拍反应过来:“……啊?”   王治宇用眼神委婉告知他:是真的,你最好相信江大佬。   要是在走廊上随意找一个同年级的学生,问他陆月浓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多半会回答:学神啊。   在整个年级眼里,陆月浓绝对是个标标准准的学生模范。考试时发挥稳定,名占榜首,鲜少有谁能与他争这个头榜。而上课时,甭管别人是执笔还是放笔,陆月浓总是写着、记着,且并不死记,自成一套归纳总结的体系。   班主任郁冬将江倚槐安排到陆月浓边上,大约也是因了这些好处,毕竟江倚槐是个艺术生,来校的日子很有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陆月浓都仿佛是按照学校对好学生的要求,从程序里编辑生成的,但亲近的人就会知道,陆月浓的性子,其实不似师生对他的固有印象。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只能远远看他,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也就忽视了冷硬的锋芒。   陆月浓时有出格,甚至在大部分时候思想很危险,直奔着违规乱纪去,指导别的学生如何逃过监控出学校,去黑网吧,甚或打架。这些也是江倚槐在过去的半年与之后的一年多里,慢慢见识到的,虽然江倚槐不明白陆月浓这么做出于何种心态。   王治宇刚知道那会儿,也险些惊得下巴合不上,直呼:“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他觉得陆月浓厉害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论是学还是玩,都能得心应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初登高中的年轻小子们,热血满腔,心高气傲,鲜少有服气谁的时候,但真的佩服了,也就是打心底里认定了。   江大佬之所以是江大佬,是因为球场上没人打得过他,且不论是什么球什么场,都能得心应手,酷就一个字。   而陆哥之所以是陆哥,一方面是源于他学与玩全都强无敌,另一方面,还非常简单的因为——他从不藏着掖着,愿意提供作业范本,以拯救秃头学生于苦海。通俗地说,就是不摆好学生架子,能坦坦荡荡地让人抄。   韩姐说“下课”的时候,江倚槐抓准时机,抱起球衣球鞋,起身欲往厕所冲。   陆月浓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差点忘了,你裤子拉链没拉好。”不轻不响,这话像纤细而柔韧的藤蔓延伸出去,刚好能缠住江倚槐迈出去的脚。   因体育课男女分开,一个班的人数减半,所以年级规定体育课由两个班合上。每到这时,有些隔壁班的女孩子便会聚集在班门口,等朋友一道去操场。   门外女生不少,嬉嬉笑笑地聊天。若江倚槐这么耍流氓似的冲出去,被看见了那就别混了,铁定在全年级声名远扬,被笑到来年。   好在江倚槐反应不慢,立刻刹在原地,他做贼心虚般低头看了看,把手中的球衣往下遮一遮。接着,他一脸被流氓盯梢的样子转过头来,尴尬地问道:“你……别是看了一节课吧?”   “没有,大概半节,”陆月浓语气挺自然,他伸出右手食指敲了敲桌上的《陶庵梦忆》,“前半节课没看你,听过题我在看这个。”   那时恰好季春,风似是由慢火蒸过,暖而缓,拂得人熏熏然。一把火就这么纵在他脸上,烧得耳根都红了。   江倚槐立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才发觉被陆月浓逗了。陆月浓就算盯准一道题看一节课,也不会无聊到来盯他的裆。而自己居然害羞得像个姑娘家,他气不过地举了举拳头,只是有些不甘心,没想真打上去。   陆月浓站起来,往教室外走:“课快开始了。”   江倚槐看了眼墙上的钟,果真如此,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登时被惊得烟消云散,他忙不迭转身跑了。 第13章 小径   最后还是光荣迟到,江倚槐知道是自己换衣服太慢,没说什么便上了跑道,后面跟着几个骂骂咧咧的,显然意有不平,但跑着跑着,他们上气不接下气,也便没力气抱怨了。   老师的哨声与训话声,混杂着一旁树林中传来的鸟鸣,与墙外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入耳如三重奏,活泼醒神。   江倚槐跑在砖红色的跑道上,踩过白色的线条与黑色的小石子,目光时不时看向班级所在的地方。   第一圈的时候,老赵吹着哨引导大家做准备活动,第二圈的时候,大家已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在原地讨论什么。   高一下学期开学已将近两个月了,江倚槐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就来校上了两个周的课。期间包括开学周,室外课还没开始上,剩下的一次又中彩票似的遇上了下雨,所以盘算下来,江倚槐这学期还没体验过体育课。   先前,江倚槐问过陆月浓,听闻这学期男生主修的是篮球,这才带了球衣。然而,陆月浓并没有跟他说课时进度,江倚槐也忘记问了。   江倚槐看见老赵站在大部队前面,正交代着什么,心下略有些着急,于是加紧脚步。所幸,江倚槐跑得算是比较快的,很快解决完最后半圈,顺利归队。   好不容易找到自己该站的位置,江倚槐前脚刚嵌进去,后脚就听见老赵来了这么一句:“学习委员说得不错,我看了看,江倚槐同学的确很合适。”   江倚槐愣在了人群之中:“?”   合适什么?   江倚槐的表情顿时有些懵,但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就突如其来地被点了名,换做是谁,都会不知所措。   老赵像是有读心术,连带着事情经过,十分善解人意地给江倚槐重复了一遍:“下月第一个周的周五,学校开校运会,咱们两个班基本都报完了指标,独独有个三千米还空着,二班课前有人给我推了石冠荣同学,一班还没人报,刚刚你们学习委员跟我举荐了江倚槐。”   今年顺城体育局不知打了什么假冒伪劣的鸡血,联合教育局加强高校对体育的重视程度。顺高这地方,星级高中,盛产祖国的应试花朵,奇题怪问皆能答,反倒是风吹雨打全都怕。   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校领导对于自家学生什么样,全都心里有数,把原本一年一度的运动会改成一年两度,应付得得体又敷衍。   老赵清清嗓子,看向江倚槐:“不过不强迫,自愿报名。江倚槐同学,你说说,你行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道:老师您能不能换个问法,这恐怕不好拒绝吧?   大多数男孩子脸上挂着隐忍的笑意,有几个耐不住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治宇还偷偷在江倚槐耳边煽风点火:“大佬,老赵质疑你行不行,这能忍?”   唯独陆月浓面不改色,无事人似的。但这看似最平静的家伙,却是最可恶的肇事者。   江倚槐没想多久,正色回答:“行,当然行。”   无论是篮球还是别的,江倚槐都非常擅长,运动于他而言小菜一碟,大家有目共睹,所以陆月浓的举动实则是“唯才是举”,合情合理。   论及为班级争光,江倚槐肯定不会不愿意。他却因为是陆月浓的提议而有了半分迟疑,说不上是哪里奇怪,但总觉得不对劲。   篮球在空中掷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没触及篮筐,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进了网。   混乱中,董力帆边跑边激动地喊了一句:“干得漂亮江大佬!”   江倚槐则在进球同时,迅速变动位置,走位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或细微或激烈的变动,以方便随时接应队友。   队友在传送时发生了意外,球被错手劫走。两队人马各自包抄,对家通过三次递球绕开防线,其中一人疾步将球传至外围。   江倚槐紧盯着球,一面左突右进地来回防守,一面紧随挪步,快退向边界,预备配合着队友,将球再度截回。   此刻已近下课,女生班早一些放了课,有一些路过篮球场,挨着铁丝网观赛。   江倚槐因走位向这边靠来,无意间听进几句话。   “那是谁啊?”   “哪个?”   “就这个,向我们这边靠过来了!不是你们班的吗?我先前好像没在球场上见过?”   “是啊,他是江倚槐,艺术生,不常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上个学期他……”   “他篮球打得挺好的呀!我看起来觉得是你们班最好的了。你呢,你觉得最好的是哪个?”   “嗯……我觉得也是,江倚槐挺厉害的,听苏苏说他初中差点进省队,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进。”   ……   一声哨响,比赛尘埃落定。   在紧随而来的下课铃声中,对面有谁爆了句粗,接着咬牙道:“差距太悬殊了吧?”   “头前听隔壁班人说,他们放学以后班内切磋这个艺术生,都没打过,我还不信,今天见识了,真的猛!”   “算了,没劲。不说了不说了,咱吃饭去吧。”   另一头,篮球场边的洗手池旁。   洗手的人挺多,江倚槐洗完退出来,让位给后边等着的同学,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走在前面一大截的,正是陆月浓,那个方向目测是往大食堂去。   陆月浓虽面上看不出三灾六病,但惯常是不参加这些剧烈运动的,一张病条递出,免了与体育挂钩的一切事项。   别人叱咤球场,挥汗如雨,而陆月浓则往阴头里一坐,事不关己如世外仙人。一到下课,还不用像大部分同学那样狼狈地拾掇自己,格外潇洒地捷足先溜,就像现在这样。   江倚槐记得陆月浓平日不大爱去食堂,但今天却一反常态,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仔细想了想,就记起了今儿是周一,食堂限量供应叉烧饭,江倚槐眼前一亮,自以为破案了,可转念一想,陆月浓捷足先登,这不是“作弊”么?   于是,江倚槐不怀好意地跑上去扑人。   可惜跑步的声音大了点,陆月浓有所察觉,遥身一转,就对上江倚槐“大鹏展翅”的造型。   江倚槐僵在原地,他还没来得及把手弄干,水滴滴答答往下落,像极了一只“落汤鹏”。   陆月浓盯着他看了会儿,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两张递给他:“……有事?”   “谢谢,”江倚槐接了拭手,不好意思地把那点整人的坏心思收回去,接着解释道,“其实没什么,看你难得愿意去食堂,想跟你一块去。”   陆月浓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轻轻挑了挑眉:“谁跟你说我要去食堂了?”   听到这话,江倚槐迟疑了一下。毕竟他来校次数少,上学期又是学的排球,场地在另一边,虽然篮球场课外来打过几次,但他也是跟着人走,没怎么记路,陆月浓又是这样的反问,很难不让江倚槐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路。   江倚槐不可避免地心道:这难道不是去食堂的路吗?   带着自我怀疑的眼神,江倚槐往四周望了望,洗完了手的同学们纷纷从他们边上经过,对上视线时,几个熟络的还与他们打招呼:“江大佬!陆哥!一起去吃饭不?”   他们也向这个方向走,的的确确是去食堂。   江倚槐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我和陆哥马上来!”话毕,他又转头对陆月浓道:“这是去食堂的路,你不去食堂去哪?”   陆月浓淡淡看他一眼,转过身朝前面指了指,又往右边指了指,指完,回过头来,对着江倚槐说:“那里。”   这条路一直走去,有个岔口通向两边。   一边右拐,是去食堂的路。另一边左拐,是操场与篮球场之间的小路,尽头是个废弃的旧校门,没什么人会在中午往那儿去。   “饭团,两个。”   “要加啥伐?”   “不用,谢谢。”   “两个五块洋钿。”   陆月浓一手付钱,一手接过了饭团,其中一个递给江倚槐。   看到江倚槐似要掏钱,陆月浓制止他:“请你的。”   江倚槐道了谢,看了看手里的饭团道:“下回我来。”他没想到这废弃了的地方,还能有人卖东西,难免有些惊讶,“没想到这里也有人卖吃的,以前只听说北校门口有卖小吃的,后来查没了,没来得及去。”   “不一样,”陆月浓对着饭团咬一口,平淡无奇地嚼着,倒不像多爱吃的表情,“北门那边人多。”   江倚槐点了点头,他明白陆月浓的意思。   上学期常听人说,北门那儿卖麻辣烫、肉夹馍,还有臭豆腐。中午轮上饭点,香飘万里,热火朝天,能排出长队,因隔着栅栏,那场面活像是往笼子里投饲料。   不过正因好吃人多,所以惹校方注意,引来城管队,反而做不长久。   相反的,因为人少,南门这边得以保存,但也因为人少,也就不用多么期待饭团的滋味。   江倚槐咬了一口,果然算不上好吃,不过也不难吃就是了。   不知道为什么,俩人皆没往回走,陆月浓就着草坪旁的坎儿坐了下来。   江倚槐迟疑片刻,也跟着坐下来:“你中午不去食堂,就是为了吃这个?”   陆月浓想了想:“算是吧。”   江倚槐看向铁门处,只站着三两个人,在那儿买饭团。他盯着白生生的饭粒,没好意思直说这玩意儿一无是处,尽量委婉道:“那它……吸引你的地方在哪啊?”   陆月浓答案简洁明了:“便宜。”   回答速度之快,大约是想都没怎么想。   江倚槐看向他:“那你早饭为什么不愿意吃?”   陆月浓这次没回答,投以疑问的目光。   生怕被以为是偷窥狂,江倚槐连忙解释道:“那什么……上次早**忘拿外套,返回来看的时候,见你把早饭扔垃圾桶了。”   以及,后来在垃圾桶也看见过几回。江倚槐犹豫再三,没能把这句话补全。   陆月浓笑了笑,回答得很直接:“不爱吃。”   江倚槐觉得那些东西看着还挺好的:“不好吃吗?”   陆月浓:“没,就是不爱吃。”   那就是放着好吃的不吃,还另外花钱来这里寻外食?说好的便宜省钱,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江倚槐有些匪夷所思,有理有据地怀疑陆月浓在学习和生活的时候用的不是同一副脑子。   陆月浓顿了顿,也许是察觉到了江倚槐的情绪,又或许只是想换个话题,开口问道:“长跑有信心吗?”   “……”   这到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14章 花月   没过几天,江倚槐便带着同学们的殷切期望回了平城。   临走时董力帆还火上浇油地说:“大佬千万别懈怠,要努力锻炼,期待你回来一展风采!”   然后江倚槐去别处一展风采了。   江倚槐被江萧峰塞进了一位好友的剧组,人生头一次跑了个两句台词的龙套。   那天收完工,江倚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却意外收到了一箩筐称赞和一头被揉乱的头发,难得有点隐秘的雀跃,但他绝对不会告诉江萧峰的。   江倚槐没想到,他为了两句台词,在平城待了一个月。更没想到的是,回顺城的第一天傍晚,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就和江萧峰大吵一架,然后抱着相机出门了。   讲道理,江倚槐自认为脾气尚可,一来他天生不爱与人置气,也不把琐事放心上,二来家教严苛,底下还有个弟弟,他时而要做出哥哥的表率。   但江萧峰给他的安排,就好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多年来愈发令人窒息,他的自由仿佛是个违禁品,找不到存在的空间。   这一次,期待了很久的画展计划又在一连串的安排下破碎,江倚槐忍不住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听从江萧峰的安排。   江倚槐都不记得上一次这么发脾气是什么时候了,就好像他从来都乖顺似的。他端着相机,沿着路向前,心猿意马,有些茫然。   这条路傍河而造,是单行道,是连接居民区与商业区的走廊。顺着它自西向东,一路走到底,能看见这一带最为繁华的商业步行街。   车在这一地段被限流,行人反而不受约束,能灵便地自由来去。每到黄昏傍晚,许多住在附近的居民用过了晚饭,就走出小区,到这儿来,他们三五结伴,亦或是两两成双,通过这条路去步行街散步。   道路一侧的人行道铺得不算很宽,素日里人流分散时不觉得拥挤,但搁在这几天,难免就有些尴尬。   人都图喜庆,爱轧闹忙,所以逢年过节时,这条路上挤满行人是寻常事。但每年中,还有那么几天,并非佳节,依旧能招来人山人海。   便是眼下清明未到,樱花开放的时日。   此时,沿岸樱花开得盛好,粉白相间的樱花簇如云霞,交掩于夜色之下。微风徐来,花云攘动,花瓣随之纷纷下落。一些飘转到河面上,触水不动,随波逐流,一些则慢悠悠兜到地上,铺作一片柔软。   花开得这样好,旅游的,赏花的,拍照的,散步的,都免不了为这一年一度的美景夺去视线,驻足赞叹。只是人群堆积,也就造成了道路的阻塞。   江倚槐心里叹了口气:还好没骑车。   擦肩而过的人都在笑,唯独江倚槐没什么表情,他是个生气不过五分钟的人,现下消气了,反而难受更多些,他犹自走着,也不去想究竟为什么难受。   没走多久,夜色便慢慢地浸透了天幕。道路上越走人越多,越多也就越挤。江倚槐被人群挤得七荤八素,心中那点郁郁再度减去了大半,甚至开始暗嫌自己吃饱了饭没事干,怎么突然跟吃了秤砣似的,那么冲动就出了家门。   这份自我检讨还没打完腹稿,抬头四顾,凑巧便看见了不远处的好风景,他眼前一亮,如见曙光。   江倚槐手里捧着一台单反,站在石桥一半高的地方,朝远处拍摄,脸被相机遮掉大半,不过姿势端得挺专业。   从聚焦的方向远远望去,能看见长河浣花,横波荡月,的确是适合入境的画面。   江倚槐拍完了,挪动相机,寻找下一个视角。右转一些,镜头恰好对准了人群,人们穿着比素日要精致些的服装,谈笑风生地在花底走过。   片刻移动后,镜头在某一个角度倏然静止。   茫茫人海中,当某一个的眼神与镜头交集的那一刹那,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两人都微不可觉地凝滞了。   江倚槐透过镜头,看见了陆月浓。   如果可以用言语形容,江倚槐觉得那一刻,仿佛能听到磁石相触的声音,清脆至极。   风又拂落花瓣,有几片就这么挨在陆月浓肩上,它们不动了,就像陆月浓一样安静,安静地立在原地。   江倚槐被这一幕吸引,迅速按下了快门,很快就搁下了相机,朝陆月浓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   表情除了喜悦外,还颇有几分得意。   “你怎么会在这?”陆月浓靠近时,江倚槐整了整棒球帽,掩起了小表情,装模作样地问他。   “散步,这话不该我问你么,”陆月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问,“怎么不来上课?”   “学习委员查岗啊,那我是不是得老实交代,”快门又轻声落下,江倚槐神情专注,语气故作轻飘飘,“昨儿刚回来,这不是周末嘛。赶着拍点片儿,不然这宝贝落了灰,老头子又得说我三分钟热度瞎买东西。你放心吧,后天肯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教室里。”   陆月浓便把注意力转到相机上去,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挺认真。”那眼神,真像是在说:挺像回事的,不过作品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江倚槐受惯了陆月浓的这种态度,本是能免疫的,但陆月浓突然靠近了,江倚槐像是突然摸了电门,反应迅速地往后跳开一步,眼中写满戒备:“看是不可能给你看的。”   “……你刚刚肯定是拍了我,”陆月浓挑了眉,”怎么,侵犯完肖像权,还不给当事人看了?”   江倚槐眼看说不过,只得用“道理我都懂”的小眼神看陆月浓,企图讨价还价:“改天再给你看。”   陆月浓不依不饶:“改天是什么时候?”   “先让我把它们冲出来,”江倚槐看了自己宝贝相机一眼,下半句话却突然有些卡壳,“不然……”   陆月浓:“不然什么?”   江倚槐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出于心急,一时说错了话,登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月浓照旧盯过来,江倚槐明白他还在等着回答。   江倚槐眼看着圆是圆不过去了,还不如硬着头皮上,竟破罐子破摔地坦白了:“我怕你一拿到手,生气之余把我照片全删了,那我不就被坑了嘛。”   陆月浓看他一眼:“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坑人的人吗?”   江倚槐拿“难道不是吗”的眼神对了上去,万般委屈地搬出例子:“讲讲道理陆哥,上学期运动会你就坑我。”   上学期……陆月浓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只是负责统筹了报名表:“难道不是你奋勇当先?”   事实就是,头一个学期谁还不是热血愣头青,都得吃没经验的亏。那会儿还是江倚槐自己找陆月浓填的表,这里勾一下,那里勾一下,差点把男子体育项目都包揽了。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明真相的隔壁班学生都误以为江倚槐是体育生。   “……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这无伤大雅,江倚槐并不示弱,“那这个学期总该是了吧?”可怜他在平城苦完一个多月,刚回来又要踏上操场,替班级奋战。   陆月浓拍上他的肩膀,以颇为欣赏的语气正色道:“小江同学,这叫做当仁不让。”   有理有据,还给人脸上贴金。   “……”行吧,说是说不过了。江倚槐闭嘴,安静拍照。   画面定格几次,江倚槐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回陆月浓站在他身后,必定看清了拍摄内容。   疏枝斜入,花影浓稠,一弯瘦月落在画面正中,它悬于高空,似是墨色之中一笔白到发亮的留白,流出清辉。   “拍得挺好。”   陆月浓在这方面不是个门外汉,江倚槐记得他带过学校活动的摄制组,肯定接触过皮毛。所以不论如何,陆月浓至少有个基础,够分得清好坏。   江倚槐愣了愣,将信将疑道:“真的?”   陆月浓疑惑:“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陆月浓这人,逗人时候真假不忌,不过有些方面则拒说假话。江倚槐听得出,他所作评价绝不是朋友间的恭维,而是出于真心。   冷不丁被夸了一句,江倚槐竟没怎么反应过来,生硬地道了句谢,又说:“我爸常说我三脚猫,拍得一塌糊涂,浪费时间,我妈倒是这么夸我。不过也就他们俩看过我拍照,一正一反,太极端了,我都搞不清是真是假。”   陆月浓有些诧异的样子:“我是第三个?”   江倚槐想了想,点点头:“嗯,如果没有什么小精灵在边上偷看的话。”   “真挺好的,”陆月浓肯定了一遍,“你爸对你,这么严格?”   “差不多,我爸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很多时候说一不二,我在家又是老大,他不常在家,但对我的安排一直都很上心。”江倚槐叹了口气,“有时候还真挺羡慕我弟。”   陆月浓:“羡慕什么?”   “你看我平时,课业这方面……”江倚槐迟疑片刻,接道,“我自己说的话不太好意思,但你凭良心讲,是不是还算过得去?”   “嗯,”所言属实,陆月浓便很配合地给予认可,“所以?”   “他对我提出要求,让我课业不能落下,现在我的确没落下,他就开始嫌弃我读书读得心思多了,不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努力,只会一天到晚叛逆,”江倚槐摊手,“你父母也这么严格吗?”   “还好,谈不上吧,”陆月浓对此似是没什么想法,回应淡淡,过会又问,“那你弟弟呢?”   “我弟归我妈管,就放飞自我,每天快乐地奔跑在院子里。”江倚槐看着当空皓月,神色微羡,语气比刚才活泼不少。只是说完莫名觉得奇怪,倒不像是在说弟弟。   陆月浓没说话,也没有跟着江倚槐一块抬头,只盯着石制的栏杆。栏杆外,流水载着落花与月影,缓缓东向,依稀能从四周闹嚷的人声里分辨出潺潺水声。   沉默了半晌,陆月浓才有点板硬地说:“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你羡慕别人的时候,别人说不定也在羡慕你。”   “或许是这样吧,”面对这心灵鸡汤式的宽慰,江倚槐居然挺感动的,他笑了出来,是个货真价实的笑,“可我其实不想羡慕,只想做好自己。”   说罢,江倚槐抬手指向远处,“不说这个了,我们到那上面去吧。”   陆月浓顺着所指之处看去,是上了灯的岳塔。   岳塔是一座百年古塔,坐落于这条路另一端的顺城公园内。这历经修葺的建筑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古色古香,尤为出脱。   观光者登临古塔,站在塔顶,可俯瞰整条护城河的旖旎夜色,一饱眼福。同样,对摄影爱好者而言,古塔无疑是个好去处,高处视野极佳,能捕捉到理想的镜头。   人的兴致一旦上来,干劲十足,简直三头牛都拉不住。江倚槐透过人群,看得见远处信号灯闪烁着红色的光,或许等挤到那里,恰好就是绿灯了。   许是因为这个,他有些开心,又不断期待,没等陆月浓有何表示,也没半刻犹豫,便强行拉上对方的手,逆着人流往那方向去了。   大流量被落英缤纷的大道吸走,因而岳塔之上,人不算多,但仔细一想,也绝对不少。一径走上来,每层都能遇见零星几人,加起来便多了。   江倚槐选在六层停下,陆月浓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说:“六六大顺,大吉大利。”   陆月浓可能是没想到他还会迷信,颇有意思道:“照这么说,那我就是福星了?”   江倚槐一愣,这才发现陆月浓名里带陆,学号似乎也是6,“有道理,过年的时候我把你贴房门口试试。”   陆月浓又不理睬江倚槐这无聊的玩笑了。   方才在下面的时候,目光被月亮夺去,现在站得高了,才发现星辉斑斓。江倚槐对着此间星月,拍得尽兴,忽听得陆月浓开了口:“小心点,栏杆低。”   江倚槐心中一跳,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点夸张,不好意思地收敛了。   他不好意思地撇了撇视线,却发觉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父女,父亲小心翼翼地护着女儿,但小女孩却要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她笑得很开心,漂亮的眼睛里像是盛了两颗星。   父亲说:慢点。   小女孩奶声奶气说:才不要。   江倚槐忽然就有些触动,他抱着相机,坐到靠里的木阶上:“陆哥,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陆月浓也便陪他坐下:“嗯?”   江倚槐斟酌片刻,说:“如果是……所有人都说你有天赋,你就必须走那条路吗?”   陆月浓:“是好的天赋吗?”   江倚槐笑了笑:“想什么呢,当然是好的。”   陆月浓很快说:“我的话,应该会。天赋难得,浪费有点可惜。”   江倚槐:“这么快,不思考一下吗?”   陆月浓摇了摇头:“很多事情,连选择都没有,现在有出口摆在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走?”   江倚槐一愣,又说:“那如果出口之外,是不顺意的东西,你会继续吗?”   陆月浓终于想了片刻:“如果是我,就会一条路走到黑。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可以试一试……大不了触线返回。”   江倚槐有些不确定:“试试看么……”   陆月浓肯定道:“嗯,你可以试试看。”   江倚槐:“之后呢?”   ”之后……说不定就能明白了,”陆月浓伸手点了点江倚槐的胸口,“到底什么才是适合你的选择。”   江倚槐盯着陆月浓收回去的手,又将视线抬到天上,那里月色皎白,星光璀璨,他无声地笑了笑:“陆哥,你还别说。”   陆月浓疑惑:“什么?”   江倚槐仍旧望着天空:“有时候我都要觉得你是哲学家了。”   陆月浓没想到他嘴会这么甜似的,噤声良久,才平静地回应:“不是,不过忽悠你还是足够的。” 第15章 有意   陆月浓从书桌里抽出语文书的时候,江倚槐正坐在他边上吃着鸡蛋饼,慢条斯理,好像在品尝什么玉盘珍馐,忽然听见陆月浓在一边说:“小心点。”   江倚槐一愣,以为出了什么事。   陆月浓解释说:“七点之前有人巡视。”   这周是双周,各排依次轮调了位置。换完之后,他们这排凑巧临窗而坐。   众所周知,左右挨窗的两排,待遇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轮到外头是树林的那一边,不用担心有人监视,快活似神仙。相反,如果轮到的是靠走廊的这一边,平日里就得戴好紧箍,懂得收敛些,否则谁也不敢保证下一秒会不会有领导路过。   扫兴的是,他们显然为后者。   江倚槐来校上学的日子不多,他单知道有这么一条规定——教室不准吃东西。不过平时大家基本都照样吃,也没见老师管,江倚槐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默认,再加上他没在教室吃过早饭,所以根本不晓得有巡视这回事。   花三秒钟接受了这个现实,江倚槐“好”了一声,又继续吃,边吃边压低身子。   陆月浓偷瞥了一眼窗外,江倚槐顺着看过去,唯有一幕雨帘,细细密密地落着,其余空空荡荡。   不久,过了检查时间,走廊上却迟迟没见人来。江倚槐安心地想:大概是巡视员下雨天嫌麻烦吧。   今早来学校的时候,站岗的值班老师都旷职懒怠,更别说巡查风纪的人了。   江倚槐由此想到了商业街前的樱花海。这样的天气,对于前夜还如云如霞的樱花海来说,无疑破坏力极大。只怕今日一场过后,枝上凋零,落花满地。   但这对于还享受着陆月浓给的卷饼的自己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江倚槐乐观地接受现实,还对陆月浓一笑:“安全了!”   陆月浓不回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一直看着窗外目光,把视线放到语文书上,没来得及读上两行,身侧飚过一阵风。   “陆哥来来来!!!人道主义救援,你懂的!!!”董力帆气喘吁吁地把书包撂在椅子上,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取出数学练习卷,最后几道题一片空白。   韩姐昨儿交代大家,就算不会写也得在上面涂点字。   王治宇撑着下巴对他说:“你来迟了。”   七点十分早读开始,在这之前,课代表要把作业收齐。   董力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钟,距离十分还有五分钟呢:“啊?这不还没到点儿吗?”   学习委员陆月浓转过身:“提前交了。”   “什么!我就不小心睡过了一点……”董力帆听到这话,遭雷劈似的定在原地,那表情像是打翻了调色罐,好不精彩,就差泪眼婆娑地握住小手绢了。他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于是不死心地问道,“真不真啊?”   真的不能再真了。王治宇叹了口气,看向董力帆的目光饱含同情:“组织没有欺骗你,帆儿,节哀顺变吧。”   “嗯,节哀顺变,”江倚槐也转过身来,他因手里拿着鸡蛋饼,腾不出手来拍肩,只能口头安慰,不过嘴里吃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糊,但并不妨碍董力帆把它听清,“帆儿,抄作业这种事情,就像公交车一样不讲道理,总会有人赶不上的。”   不是,江倚槐一个从不抄作业的,哪里来的革命经验啊?   董力帆被这话噎得有苦说不出,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欲哭无泪地找课代表说情去了。   这一出刚完,江倚槐就转回身,朝陆月浓凑过去,笑道:“你吃吃看,我觉得味道真挺好。”   陆月浓:“……”   这饼还是江倚槐说自己起晚了没吃早饭,陆月浓给他的。   所谓“借花献佛”,是借别人的花,献另外的佛。江倚槐却清新脱俗,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佛寺门前拔花,进了寺门又抬手献花。   江倚槐以为他没听到,接着夸了下去:“做得特别好,你说你吃过了,吃的是一样的吗?要不要再来点?”   陆月浓还是没有说话,但江倚槐从他的沉默中 似乎看出了那么一点点不高兴。   自从上次江倚槐提起了陆月浓扔早餐的事情,他就再没见过陆月浓带早餐来学校,江倚槐问起,陆月浓说在家吃了,江倚槐便很是放心。   不过没想到今天陆月浓居然带了,又凑巧遇上江倚槐没吃。江倚槐之前还有些不好意思,陆月浓宣称“吃过了”,江倚槐才肯拿。   江倚槐说了一连串,陆月浓眼都不抬,淡淡回了句:“你自己吃就好”。   江倚槐言听计从地实践了“自己吃”,但事实证明,吃都没能堵上他的嘴:“这个香肠的煎法是不是不一样……你能教我做吗?”   “……如果你想身中剧毒的话,”陆月浓终于抬起头,微笑着看他一眼,“我不介意。”   江倚槐连连摇头:“不不不,那这是你妈妈做的吗?”   陆月浓的笑容淡下去:“嗯。”   “你有看着阿姨做过吗,我能不能找你取取经?”江倚槐想起朱女士那生化武器般的厨艺,牙根就有点疼,“我妈那双手,让她画画可以,做饭做菜就是一场人间灾难,女娲都救不了的那种。”   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江倚槐在心里吐槽自己的措辞:女娲都救不了,阿弥陀佛,佛祖的经能管用不?不对,这都哪跟哪儿,世界观都不在同一层,我在瞎说什么……   陆月浓不知是不是被江倚槐这惊世骇俗的思维逻辑弄无语了,反正彻底不搭理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倚槐约莫是吃完了,他偏过头来,看了陆月浓一眼,目光有点小心翼翼。   陆月浓约莫用余光感受到了:“有话就说。”   “那个,如果以后你不愿意吃,可以给我吗?”江倚槐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措辞,但还是有些词不达意,“我不是希望你不吃早饭,早饭肯定是要吃的,最好你天天吃早饭!但是……如果哪天你不愿意吃,也别扔,你看,阿姨做得挺辛苦的,扔掉也浪费不是吗?”   陆月浓语气不怎么友好:“你千里眼么,还能看见我家厨房?”   江倚槐心中才有了定数。自始至终,陆月浓没再提“吃过了”,也不争辩“不愿意吃”,可见真的是在说谎。   “我倒是希望看得见,那就能偷师了,”但江倚槐不挑破,演得像模像样,没暴露出内心戏,他用期待的语气说,“下回咱们可以一起吃吗?”   陆月浓抬手支起下巴,意味莫辨地看过来,半晌,他弯了弯嘴角:“不用。”   江倚槐一瞬间心想:这得是铁板成精吧。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陆月浓却迅速地补上一句:“都归你了。”   而后,语文课代表卷着一堆资料纸上了讲台,早读将要开始,陆月浓及时地把资料拿出来,单方面结束了对话。   这场将开未开的拉锯还没闻到硝烟味,就这样未战先歇了。   没过几天,便到了运动会,说来这样的校园活动,到来之前千盼万盼,但亲身经历起来,也没有那么激动人心。   光是开幕词、校长发言、师生宣誓词就听了半个上午,大家一开始坐得笔直,后来已经热火朝天地分发零食,吃得宛如野餐现场了。   江倚槐在白T恤外面套了件运动员的红马甲,外红内白的,又拿了半只苹果啃着,活像大苹果在吃小苹果。   吃完以后,江倚槐在看台上和大家偷偷摸摸玩了会儿游戏。先是玩了个人物类的竞技型卡牌,但江倚槐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游戏规则,“作案工具”就被“偶然路过”的张哥没收了。   于是大家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看比赛。   江倚槐装作意有所指的样子,问陆月浓:“陆哥,你带吃的了吗?”   陆月浓正在他边上写通讯稿,头也不抬:“没有,今天不上课。”   江倚槐没搞清楚不上课和带不带吃的有什么关系,但他毫不在意地打开了包,里面装了五花八门的吃的:“没关系,我带了。”   说完,也不等陆月浓有何表示,江倚槐就拆了许多吃的,从甜嘴的零食,到果腹的面包,被闻风赶来的同学们裹走了不少,不过江倚槐带得够多,无伤大雅。   陆月浓依旧醉心于和通讯稿打交道,除了被江倚槐推销得不耐烦了,勉强接过一点吃下去,其余都不怎么抬头。   江倚槐很好奇:“这玩意儿写不完的吗?”   陆月浓笔耕不辍:“这次一份记0.8分。”   江倚槐想起昨天看到的积分表规则,第一名1.5分,第二名1.2分,第三名1分。这样一来,通讯稿写两份都能抵过一个冠军了,真是文人拿笔戳死武将!说好的运动会呢?   不过陆月浓是在为班级积分猛做输出,江倚槐当然不能表达出愤愤不平,他继续给陆月浓投喂零食表达支持,大约以自己吃五分钟喂一次的频率。   喂着喂着,一上午就这么消磨了。   过了中午,吃罢饭,大家还是耐不住,有人掏出来一副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这个的规则比较简单,江倚槐飞速上手,结果却是被坑得最惨的一个。   没多久,广播里报起项目:“请参加高一男子三千米项目的同学前往主席台签到——请参加高一男子三千米项目的同学前往主席台签到——”   郁冬过来给江倚槐发条幅:“注意安全,放轻松跑就行了,大家都会给你加油的。”   边上一圈同学听到声音,才抬头看见郁冬,象征性地把卡牌收了回去。   江倚槐这头豪情满怀地说:“谢了冬叔!”转头把条幅抵在背上折腾半天,自暴自弃地向陆月浓求助:“陆哥我够不着,麻烦帮我别一下!”   陆月浓很快就给他别好,边上王治宇看了眼编号,兴奋地说:“111啊,大佬,第一稳了!”   大家欢呼相继起来:“加油大佬!”   “第一第一!”   “赢了别忘记那啥,我们等你回来!”   “请参加高一男子三千米项目的同学前往主席台签到。”播报响起最后一遍。   江倚槐往前走,路上想着陆月浓好像没给他说加油,但转念一想,通讯稿是陆月浓写的,也就心宽地算了。   发令枪响起后,江倚槐迅速冲出,在围观群众眼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蓄力期和发力期,他全程都跑得很快,把第二位甩了将近一圈,没什么意外地摘得了冠军。   许婧站在最边上,挨着观众的围栏,端着江倚槐借给她的单反不知拍了多少张。   陆月浓送完通讯稿,路过那片,凑巧遇上了刚跑完的江倚槐,于是顺口说了句“恭喜”。   江倚槐道了谢,本来还想和陆月浓说他包里还有一个很好吃的奶盐面包,让他记得拿了吃,但话没说出口,就被志愿者拽走去登记成绩了。   登记完又去领奖,奖品有些出人意料,竟是二十本单线簿。每一本的封面,都敲了明晃晃一个“奖品”的大红章。   江倚槐接过本子的时候回忆了一下,上一届的奖品好歹还是新华书店的抵用券,顿时觉得这坑爹运动会真是和老师嘴里的学生一样,一届不如一届。   江倚槐晃回到观众台,以非常吸引仇恨的“我不怎么做作业”的理由,把这倒霉奖品和一只面包一并转赠给了陆月浓。   许婧走了过来,指着单反说:“只剩下一点点电量了,有没有相机的备用电池?”   江倚槐扫了眼电量,估计只能用二十分钟了,距离运动会结束还有两个多小时,肯定是撑不过去的。   包里只装了食物和水,现下已经捯饬空了,好像没有,江倚槐想了想:“好像在教室,我去拿一趟。”他对上身后一群男生不怀好意的目光,揉了揉鼻梁说,“刚好我回去有点事。” 第16章 出游   人到高中,渐渐明白一个道理——休假时间见缝插针,集体出游更是珍贵。   顺高这类治学严谨的“学生监牢”,在一切以娱乐为方式的活动上格外吝啬,春游秋游想都不用想,不存在的。这回轮上五十年校庆,学校组织集体出游,科技馆一日游,错过这次,下一次可能就是大考之前的体检了。   面对此等不幸中的万幸,学生感恩戴德,倍加珍惜。不然万一教导主任想不开喝了假酒,一声令下把出游取消,那大家伙儿就有的哭了。于是大家都欢欢喜喜背起书包,走上大巴,大有“最后的快乐”的架势。   江倚槐被江萧峰逮走了一个月,再度回来的时候,凑巧就遇上了这趟集体出游。   用董力帆的话说就是“江大佬运气真是不错,每次回来都能赶上这种校园盛事”。   落到陆月浓嘴里,就变成了“雷达”,全方位捕捉“不务正业”的消息并迎头赶上。   说这话的时候,陆月浓在手机上打字,江倚槐偏头时不小心看了一眼,陆月浓正在指导隔壁班的一拨人如何绕开校园监控实行逃跑计划。江倚槐嘴角一抽,说:“到底是谁不务正业?”   王治宇听了他俩对话,啧啧称奇,心道这二位都是“不务正业”出身的,怎么就不见荒废学习成绩下滑呢,奇也怪哉。   这会儿已快步入夏天,天气又晴,许多同学都穿上了短袖。车内空调呼啦呼啦地吹,车子驶离主城区,在相对空旷的马路上飞驰。   江倚槐心情不错,目光逾过陆月浓,透过亮锃锃的玻璃赏看沿途风光。   陆月浓居于靠里的位置,挨着窗。他眉目低垂着,侧望过去,一时分辨不出是睡是醒,但比起车内的人声鼎沸,能看出他的兴致不高。   江倚槐从包里拿出墨蓝色格子的小餐布,认认真真地叠好放在膝盖上,然后取出一个餐盒。   餐盒质地透明,能瞧见里头放足了三明治。   江倚槐没有很快就把盒子打开,而是从包的外侧夹层里,摸出一卷垃圾袋来,大约是出于卫生起见。还没来得及把垃圾袋抖开,他就瞥见一旁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挥舞。   侧目一看,是董力帆。   董力帆伸出手,在走道半空里以一个极大的弧度上下划拉:“大佬,给个袋子好不好!你看大头,这家伙平时坑我的时候倒是生龙活虎的,这怎么一上车就这副熊样,蔫儿得都快升天了!”   这个“了”字的调急转直上,猜都无需猜,必定是被人从后“袭击”了。   与此同时,耳畔倏地传来“哇”的一声。   “老师!谭文吐了!”后座的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着急忙慌地起身举手。   每次出游,总有那么几个孩子架不住晕车,吐得厉害。班主任郁冬对此经验丰富,赶忙从驾驶台取来矿泉水和晕车药,扶着一排椅子急走到后面。   董力帆探头朝后面看了许久才转过头,对着王治宇一脸担忧道:“大头,你要不也跟冬叔拿个晕车药?”   “不用,我一定可以的。”王治宇口头反驳着,但说话的气力已小了下去,衬着他虚胖且泛白的脸庞,竟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楚楚可怜”这个词。   江倚槐被自己这个诡异的联想机制吓一跳,于是赶忙把袋子抖开,递过去,还不忘关怀远处的病号:“大头,你挺不住记得说,挺得过的话,再开个半小时就到了。”   “好嘞大佬。”董力帆接过袋子,又代替王治宇回答了。   陆月浓听完这段小插曲,眼皮轻轻掀了点儿,与此同时,便听得王治宇那头也传来“哇”的一声。   陆月浓眉头微皱,又把眼睛阖上了。   在长途车上睡觉的人不少,这类睡觉的人里面,一部分是为了缓解晕车,另一部分则是觉得路途漫长,无事可做,倒不如睡觉攒攒精神。   除了态度冷淡之外,陆月浓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表现,所以很显然,他是后者中的一员,单纯的一心求睡罢了。   可惜的是,陆月浓没能睡上多久。   江倚槐端着三明治,殷切道:“陆哥,吃吗?”   陆月浓慢悠悠睁了眼,以“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吗”的眼神直直看向江倚槐。很显然,如果不是这句话有个前缀,江倚槐十有**不会得到陆月浓的反馈。   但罪魁祸首显然是个老手,练得一副戳不动的脸皮,哪怕被这样充斥着刀光剑影的目光盯着,也仍旧稳如泰山,无动于衷。   江倚槐非但没在意,还把餐盒递到陆月浓面前:“来一点?我妈和我一起做的。不对,准确的说是她教我做的……”   陆月浓没什么动作:“……”   陆月浓尚在犹豫的时候,江倚槐已率先吃了一口,然后味蕾就炸掉了,随着一起炸的,似乎还有脸,他的脸很快由白皙烧作通红,嘴巴狠劲儿抿住,险些没学着王治宇那般吐出来。   等缓过来,江倚槐立即把拿着饭盒的手缩了回去,另一只也连连摆手,他顶着张表情略微扭曲的俊脸,不能再尴尬:“不不不,你还是别吃了。天哪,我出门前应该尝一下的。”   这代代传承的手艺,江倚槐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进厨房。   陆月浓挑了挑眉,问道:“那我可以继续睡了吗?”   江倚槐忙着收拾膝盖上这盒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没听清陆月浓跟他说了些什么,随口回答:“你吃了早饭吗?”   陆月浓不知是在惊奇江倚槐的答非所问,还是在疑惑他怎么每次都是这个问法。聪明人竟在这处卡了壳。   半晌,陆月浓万般无奈道:“吃了。王治宇给的面包。”   江倚槐把东西收拾回包里,一切又干干净净了,他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陆月浓:“阿姨没给你带东西吗?”   丝毫不想同他对视似的,陆月浓摆正了头,闭上眼道:“今天不上学。”   江倚槐眨了眨眼,心道:我刚刚问的是这个吗?而且这个答案怎么有些似曾相识。   这回轮到江倚槐心生疑惑,陆月浓终于能安静地睡下了。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光不停地后移着,阳光从玻璃外渗进来,落在陆月浓的脸上,白皙皮肤上增添了一层浅淡却温暖的色彩,连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些。   江倚槐也不知是盯着那道光,还是盯着陆月浓的脸,他发现陆月浓的鼻梁左侧,有一粒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痣,痣的颜色不深,如同墨水笔轻轻一点,又擦拭掉后留下的青灰色小印子。   陆月浓从不在学校里睡觉,因而江倚槐很少有机会这样仔细地观察陆月浓,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倒不妨看个够。但看了一会儿,江倚槐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他做贼心虚般往边上看了看,好在附近的同学们都在睡觉,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这儿。   于是,江倚槐松了口气,安分守己地坐正了位子,闭眼前,他又没忍住瞥了眼陆月浓,然后把眼神乖乖地收了回来。   那粒淡青色小痣,就如同之后所做的梦境一样,浅淡地浮在心上。   江倚槐梦做得零碎,故而睡得不深,隐约间听得动静,他慢悠悠睁开眼,一眼就瞧见了声音的来源。   陆月浓正单手拿着一只手机,颇为耐心地搭建摩天大楼。指尖控在键盘上,时不时按一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   那会儿智能机还没横空出世,寻常手机虽大部分成年人都有,却不是小孩子的必备品,一来算不得便宜,二来许多家长也是怕影响孩子学业,真要计较起来,班里能有手机傍身的,一两个都算得上稀奇。   江倚槐就是这后者的牺牲品,长这么大还只能与固定电话为伍,几乎不曾感受过现代科技的魅力。只能低头从包里翻出相机,虽然比起手机,个头与用处截然不同,但好歹也算个“机”,能给点心理安慰。   陆月浓却没把全部心思放在游戏上,他看了眼江倚槐,难得主动开口:“又带来了。”   显然指的是不久前的运动会。   江倚槐虽是个被陆月浓坑来的“临时工”,说起来理当凄惨悲苦,能不消极罢工都算好的。可事实上,他似乎干得比“正式工”还激情飞扬,又当运动员又当摄影师的,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郁冬还在班上点名表扬江倚槐同学充满集体精神,号召大家都来学习这棵端正的苗子。   端正的江苗子笑了笑:“是啊,等会我给你拍照啊!”   “……不用,谢了。”陆月浓并没有这个意思。   “别客气,”江倚槐看陆月浓的摩天大楼搭得有点歪了出去,他打小就养得有点强迫症,看着这画面不免难受,便默默把视线移开了,“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也能借你拍,说来上次老师表扬我照片拍得不错,其实也不全是我拍的,我还借给了许婧,她也拍了不少。”   一层又叠歪了,整栋楼都开始晃晃悠悠,和车载音乐的节奏意外地重合,摇出了律动感。   陆月浓没为自己的操作失误而惋惜,反而来了兴趣:“能借我?”   “当然。”江倚槐的践行能力向来很好,他很快抬了相机放到陆月浓腿上,还颇为贴心地帮忙开机。江倚槐撤手时不当心,在陆月浓腿上蹭了一下。   陆月浓手一抖,下一层楼不幸搭歪了。摇晃了半晌的摩天大楼终于支撑不住,在屏幕里轰然倒塌。   陆月浓抬手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收回去,而后把相机捧到手里参看。   在赏樱那个夜晚,陆月浓见过江倚槐如何操作,自然对这台机子的基础功能有所了解,上手时倒也不显生疏。   见如此,江倚槐落得清闲,也不急着教他。   这会儿,董力帆那边也已醒过来,江倚槐转头与董力帆说了几句话,看到王治宇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比之方才,气色已经算是白墙刷漆,多有添彩,也就放心许多。   等再转身回去的时候,陆月浓笑得有如春日暖阳,语气也温和非常,他指着相机,道:“小江,能不能解释一下。”   明明是如此情景,江倚槐却仿佛在陆月浓的眼神里看出了数九寒冬,冰窟万丈。   别是弄错了季节。   江倚槐不禁打了个寒战,把视线挪到相机的照片上。   照片拍的是班里的长绳队在比赛之前做最后训练的场景。用相对专业的眼光端详三秒后,江倚槐觉得除了拍摄水平不忍入目之外,没别的问题。   江倚槐准备给他解释一下,并且斟酌了语气,不至于在陆月浓面前损伤女同学颜面:“这应该是许婧拍的,可能是找视角的时候不小心按到了拍摄,画面就有点不如人意。”   “我没说拍摄技术……”陆月浓指了指照片一隅,“你看看,这是什么?”   照片右下角,一个穿了纯白运动衫的人正往班级里走。   江倚槐定睛一看,刚想把“这不是我嘛”脱口而出,但目光下移,他很快看见了照片中的自己正偷偷摸摸往教室走着,手里握着的东西,虽然模糊,但隐约能分辨出是个浅粉色的长方形物件。   心中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申辩,就听见陆月浓缓缓开口:“陆同学你好,我喜欢你很久了。这段时间,虽然说不上茶不思饭不想,可只要看到你,我的心就突地紧张起来,那种感觉……”   没想到这陆月浓记性该死的好,居然背得这么顺!   江倚槐顾不上尴尬了,发怵才是真的:“那个……”   陆月浓却不打算理睬他,愣是把这封酸到掉牙的情书给背完,才好整以暇地审问:“说吧,怎么回事?”   “这个……运动会嘛,大家都高兴,我就跟大头他们玩游戏,结果我输了,要求就是……”江倚槐抬头看了陆月浓一眼,下定了必死的决心,闭着眼接道,“写情书偷偷塞给我跑完长跑第一个给我道喜的人。”   江倚槐觉得,如果时间能倒流回那个下午,陆月浓一定一个字也不会跟他说,而是选择直接把新鲜出炉的长跑冠军送去见奥运之父。   陆月浓眯了眯眼:“所以,整个班都知道?”   “没有没有,一开始肯定是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的,你去广播站那儿送声援稿了,不然也带你玩,”江倚槐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事后就不一定了,帆儿他们也不晓得说没说出去……”   陆月浓不说话了。   但这次不说话的契机同以往不一样,江倚槐认为事情有点棘手,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责骂。   见陆月浓如此沉默,江倚槐不由地想到著名文学家、思想家、老人家鲁迅先生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害怕陆月浓选择后者,那还不如陆月浓和他打一架,两个人同归于尽呢。   思来想去,江倚槐觉得不能这样互相晾着,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于是他把手伸过去,正色说:“陆哥,你这样,把手伸过来。我们手拉手。”   陆月浓当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凝重的神色上拨出几分疑惑,许是气疯了,竟接道:“一同去郊游?”   “不是不是,”这转折来得有点离奇,江倚槐没崩住,噗嗤笑了出来,“我们拉拉勾,一辈子做好朋友,我以后但凡做这种智障事情,绝对不拖你下水!”   陆月浓看了他一眼,终于没忍住,跟着笑了,他伸出手,没勾,把江倚槐的手拍走了:“你是小学生么。”   “大佬!陆哥!”董力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待会到了科技馆,咱先去吃饭好吗!”   “行啊,”江倚槐这头刚刚缓和,如蒙大赦,兴致昂扬地转头问,“你晓得吃什么吗?”   董力帆拍着胸脯保证:“当然当然,科技馆这地方一回生两回熟,我打小来了五六回,早熟透了。”   江倚槐点头:“那没问题!”   董力帆来了兴致:“吃的时候咱们玩点什么呗?”   江倚槐问:“玩什么?”   董力帆思索片刻:“就上回运动会玩的那个怎么样?”   陆月浓声音淡淡传来:“我不怎么饿,不如就……”   江倚槐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凉进脑中,他赶忙回头对着陆月浓说:“不,你很饿。”   然后,他又转头说理:“帆儿我们就多吃点吧,别玩了,电视上不是都说过嘛,专心吃饭有益于身体健康!”   董力帆匪夷所思:“不,这大喜的日子,为什么我们要追求健康?”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江倚槐见董力帆毫不配合,拿了包口香糖砸他怀里,故作怒态道,“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第17章 难越   在科技馆吃完午餐以后,江倚槐拽着陆月浓出了大厅,确认完附近没有同学后,偷偷摸摸地拿出两张票:“我姨的艺术展,看吗?”   反正科技馆从小到大春秋游来过很多次了,看不出什么花儿,不如去看点别的。江萧峰能拦得住他的节假日,但手臂再长,也拦不住学校活动偷溜。   陆月浓则好奇在别处:“你姨?”   江倚槐点头:“嗯,朱雲。她水墨画很棒。”   说着,他把票递了过去,票上写着当天的日期,是一场国画艺术展,按照地址推算,应该在科技馆附近。票面上水墨丹青,光影交错,在右下角印刷有画家朱雲的落款。   江倚槐的母亲朱岚是一位著名的油画家,她出身绘画世家,与她的妹妹朱雲自小耳濡目染,走上了学画的路。朱雲没随父亲学油画,而跟着家里老人学的国画,又出国兼修了西方的课程,以将水墨与现代科技更好融合。   朱雲回国后,不似朱岚那样早早结婚生子,而是醉心创作,这些年在圈内已很有建树。   再加上朱雲是顺城人,画家的声名在本土总归是更高些,新闻媒体时常报导,当地人都很熟悉。就说他们这样的学生,还把朱雲的事迹搬作议论文的经典范例。   陆月浓肯定是知道朱雲的,他一只手正捏着果汁,便拿另一空的手去接票:“你家真是卧虎藏龙。”   根据一个朱雲,就能推测出年少隐退的朱岚,再加上已知的一个江萧峰。   江倚槐笑了笑,说:“那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嗯,”陆月浓把票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问,“票价呢?”   江倚槐摇摇头:“这不是门票,是我姨给我的邀请函,她让我去凑人头,不要钱。”   陆月浓一愣,把喝完的蜜桃汁盒子扔进垃圾桶,说:“……你姨过谦了。”   于是两个人相当默契实施了科技馆逃跑计划。   半小时后。   “陆同志……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想说。”江倚槐在一个荒废的报刊亭附近停下来,将真诚的目光投向陆月浓。   走在前面的陆月浓也停下来:“什么?”   江倚槐有点尴尬:“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陆月浓看着江倚槐,没什么责任心地说:“有吗?”   江倚槐环顾四周,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只有头顶,不时横飞过几只灰黑色的鸟,天空湛蓝湛蓝的,云都没有,太阳倒是明晃晃,“你不觉得越走越荒凉了吗?”   陆月浓耸了耸肩:“文化风景区,都这样。”   江倚槐吃了没有手机还人生地不熟的亏,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陆月浓无所谓地笑笑,做出一个让位的手势:“或者你想带路么。”   “不了不了,”江倚槐哪敢呢,“我只是觉得这段路好像要比预想的长一点。”   陆月浓继续向前走:“还好吧。”   江倚槐攥了攥手里的邀请函,放轻声音:“倒不是别的,你不是平时身体不好么,我怕大日头晒着,你又走不动的话,会出什么岔子。我们本来就是逃出来玩,万一……”   陆月浓打岔:“现在才知道是逃出来?怕被通告?刚刚邀请我的时候,可没见你退缩。”   江倚槐赶忙解释:“不不不,我的万一是说,我担心你不舒服,万一有个好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得急疯了。”   “这么说的话,我应该感激你多长一个心眼吗,”陆月浓笑了笑,“我能出什么岔子,你看好自己就行了。”   闻言,江倚槐只好收起了一副担忧的心,见陆月浓确无不妥之色,竟有些好奇:“那我有点疑惑啊陆哥,你平时身体不好,现在这又长又晒的路,你怎么和没事人似的?”   “不想上,而且测试项目的确不擅长,”陆月浓如实说,“不过,虽然体育课不行,但徒步行走的话,还算擅长一点。”   越往远处走,越是生出热意,如同炉灶里点燃了一把火,热气一下下往人的体肤上扑。   江倚槐热得有点怀疑人生,但陆月浓的情况更值得他关切:“为什么?”   陆月浓摊手道:“如果有一个医生,叮嘱你每天坚持散步,只要不是天塌下来就不能断,我想你也会的。”   “……行吧。”居然无言以对,江倚槐跟着陆月浓,终于拐进了另一个街口,一排树木投下阴凉,惬意不少。   而不远处,已能够看见场馆群,两人相视一眼,达成共识地锁定了目标。   到艺术展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展馆限流,走过底楼回廊的时候,能看见不少人拿着票在排队。江倚槐有些讶异,没想到天气这样热,人却爆满。   江倚槐领着陆月浓走到服务台,直接交了邀请函,被工作人员带到另一处玻璃门,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并不放大量作品,而是修成了一个溪水式的池子,既分割空间,又间杂水声潺潺。   不时有什么东西流下来,江倚槐凑近一看,是小竹杯,于是想起了曲水流觞,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一旁,修葺的台阶雕着古朴花样,一级一级绕着圈而上,中间则是巨柱,上面是十米高的山水长卷。   这大约是楼底唯一一幅画作,又因尺幅巨大而联通二楼。工作人员看起来年纪很轻,气质颇好,带着点尚未成熟的可爱,声音也温婉。她介绍了大段有关于这幅巨作的信息,又说这画内有乾坤。   话音刚落,进来一批新的游客,她将微笑加深一些,笑出了两个浅淡的酒窝:“那我就陪你们到这里啦,到上面以后,就是画展的主场馆了。”   江倚槐和陆月浓与她道别,预备上二楼去。   拾阶而上,满目都是大好河山。悠扬的古琴音从二楼传来,耳边若有泉水泠泠,叩石击叶。   途径“半山腰”的时候,江倚槐感到耳廓一阵风过,微微觉察出几分凉意。   还没辨认风的出处,下一秒,身侧的画有了动静,陆月浓停了下来,江倚槐也跟着停下。   画中像是吹进了方才的那阵风,墨色的山林涌起微澜,飞鸟纷纷从中惊起,几度盘旋,飞得很高、很远。   两人都不由惊讶,这画居然是会动的。   他们随着鸟的掠影,来到二楼,便看见许多前来观展的人。   没走几步,江倚槐身后突然被拍了一掌,一转头,对上一个身着殷红长裙的女人。   江倚槐定睛一看:“小姨?!”怎么穿得不像是要画国画,倒像是在拍吉普赛风情照。   “诶,”朱雲眉开眼笑,很是开心地在江倚槐头上抚摸了一把,“你什么时候溜过来的?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才刚到,您给我买的手机被我爸没收了……想联系我也没办法嘛,”江倚槐被朱雲女士这只有力的手按矮了一截,感觉头发都要被薅没了,“姨你轻点,痛!”   朱雲揉了揉收回的手,不好意思道:“啊,太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她笑着将目光转到陆月浓身上,“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江倚槐:“对,我同桌陆月浓。”   陆月浓纠结了一会,顺了江倚槐的辈分,和朱雲道了“阿姨好”。   “你好,我们小槐承蒙你关照。”朱岚笑道,她不走向展厅,而是把两个人引往另一个方向。   沿廊有四块丝帛拉起的屏风,由前至后,层层晕透,组成俯视视角的一池水,有浮舟,有荷叶,有莲花,有游鱼,颇有叠帐之感。   转到四道屏风后,朱雲在墙上一按,他们才发觉藏了一扇隐形门。   是休息室。   朱雲招待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两杯薄荷水:“今天外面怪热的,你们先休息一下,过会我领你们看展。”   说完,朱雲还拿了个果盘,朝陆月浓推了推。   江倚槐很纳罕地发现,朱雲居然没对陆月浓下毒手。非但没下毒手,还意外地关照。   他小姨的“画风”,和她的画风截然不同,因是家族同辈里最小的,自小被放养,豪爽似男孩子,因而见了小辈的男孩,总喜欢摸摸头拍拍肩,倒很像个“叔叔”。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少会被她这样温柔以待的。   江倚槐还没完全从思绪里抽出,便听朱雲坐下来说:“我之前听说过陆同学的。逢年过节,小孩子们在饭桌上说起学校的事,我们小槐就把你挂在嘴上……”   江倚槐心里咯噔一下,被吓得魂魄归位:“……没有这么夸张吧我的姨。”   陆月浓看都没看江倚槐,他神情无虞地对着朱雲,像个温和听话的后辈,很有些意外地问:“真的吗?”   江倚槐心脏狂跳,他记不得说过陆月浓什么了,随意聊学校的话题,他便只会想起陆月浓,但信口闲谈的是什么,隔了好久,记不住了。   “当然,小槐说你——”朱雲掰着好看纤细的手指,“安静,沉稳,喜欢看书……”   朱雲滔滔不绝地列举好学生陆月浓的模范品质。   江倚槐面不改色地舒了口气,好在平时积口德,但转念一想,他的确是说不出陆月浓坏话的。相反的,他从陆月浓这儿得了许多,实质的,无形的,数不大清,恰好填满了他的高中生活。   说得估计连陆月浓都不太好意思,他听得有点懵,但只是一瞬,随即垂眸:“那是小槐同学过奖了。”   “不过奖,”朱雲摆了摆手,“小槐他缺点特别多,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不说假话。”   江倚槐:“……”他突然觉得这是陆月浓的亲姨,自己是个不该在这里,应该在车底的赠品。   陆月浓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雲又万般憧憬地说下去:“要是以后我能有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就好了。”   江倚槐忍不住打断了:“等等,小姨!您不是单身主义者吗?”   没想到别人家的孩子起了催婚效果,让朱雲把坚持多年的旗号给扔了。艺术家的性情果真让人捉摸不透,像是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   “你不懂”,朱雲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咱们家族到你这一辈,都是一个个不叫人省心的小猢狲,再看看你爸……我姐夫和我姐,唉,我恐婚恐育还来不及。”   江倚槐的确是不懂:“我爸妈,挺好的啊。”摸着良心讲,江萧峰就对他严厉,对朱岚可以称得上很体贴了。   “就那个冰块脸么?”朱雲很气地干了半杯水,“我跟你说,你妈妈就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了,说什么‘温柔的,冷僻的,诙谐的,寡言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属于爱的一面,如果你是对的人,就可以找到通往它的秘径’。”   大抵世界上所有看似匪夷所思的爱情,都只有本人甘之如饴。   而朱雲作为朱岚的妹妹,只会觉得江萧峰不懂得爱人,所以才会愤愤不平多年:“然后她就开始凿冰山了,那冰山眼里只有电影,不是吗?”   江倚槐一愣,的确,江萧峰时常驻扎在各地拍摄,长年累月地不着家,难得抽空着了,也是几天。   “他去追求梦想了,可我姐呢,一座房子,两个孩子。她原本可以像我一样,自由自在地旅行、学习、做展,那难道不比婚姻快乐?可……”   朱雲没再说下去,言外之意已很明显。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朱雲噤了声,毕竟如此一来,连江倚槐都成了朱岚的负累。   朱雲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平复下来:“不好意思啊小槐,还有小浓,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你们还太小,不懂。”又摇摇头,“我也未必懂。”   江倚槐赶忙安慰她:“没事,您都是担心我妈,不过她真的挺快乐的,各人的快乐说不定是不一样的,也别太担心啦。”   人的悲欢雷同,但悲欢底下的事情,各不相同。陆月浓不好插足别家事,谨慎地跟着江倚槐应了一声。   朱雲恢复成最初的开朗态度,揽过两个男孩子,说:“不讲这些了,我们去看看外面吧。”   二楼的主场馆分为三个厅,围绕摇光、捉影、惊梦三个主题布置作品,又在廊间以声光设备做了衔接,三者相得益彰,既分明又融洽。   朱雲带他们一一看去,文字,绘画,音律……有关艺术的一切,或许都是能荡涤人心的。墨色的山水洗了眼,晦明的光影亮了眸,之前的不快,迅速地被抛诸脑后了。   游览至最后,朱雲手机微震,抱歉说有一个电话,去了休息室。   江倚槐停在一架用作摆设的五弦琴前,问陆月浓观感如何。   “拔群之人必有过人之处,”陆月浓肯定道,“不是一般的国画。”   江倚槐点头,虽然朱雲女士在性格上如夏时雷雨,但她的作品却更像是春天,有无数种生机与可能:“有印象深刻的地方吗?”   陆月浓很认真地想了想:“有,‘惊梦’那幅《化蝶》,很有意思。”   江倚槐手指在五弦琴上流连,无意中拨出几个脆响的音节,他脑海里回忆着那幅《化蝶》。   画面上是两只墨色的蝶,展翼挥翅,纷飞在山川间,分道于瀑布前。   山川的笔调并不精工细描,而是以枯笔绘就,乍看上去杂乱极了,如同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将林木土石都搅乱。   但,似乎又不只是这样,远远看去,看山却不是山了,像繁乱的书册,像倚叠的卷帙,经年累月,积成了山丘。   那会是书斋里的过往吗?亦或是昔日山水蓬莱的盟誓?生死都念念不忘。   细瘦的瀑布倾泻而下,若一缕束带,缠缚住了肉体凡胎的夙愿与追寻。   蝶是无言的,被隔开在瀑布两端,而前路是重岩叠嶂。   画面只一瞬,没有人知道它们会何去何从。只是在这一幕里,它们并没有比翼,甚至连对望都不曾,各自南辕北辙地飞去。   “梁祝啊,”江倚槐停下了拨弦的手,“小时候看了很多戏曲电视剧什么的,但这幅画的意思,还真的挺不一样的。”   “嗯,”陆月浓赞同,“不过一万个人眼里,一万个哈姆雷特。”   江倚槐好奇:“那你是看到了什么样的哈姆雷特呢?”   “不应该是我套你的答案么?”陆月浓看向他。   江倚槐笑了笑,这人还真是不上钩:“我嘛……”   忽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轻至响,稍有慌乱。   朱雲蹙着眉跑过来,也不顾身后人群惊疑的目光,手里捏着还没来得及合盖的手机。   江倚槐被她拉到最内的角落,能清楚地听到朱雲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朱雲看向他,等不及似的,气息微颤着开了口:“小槐,你爸爸他……出事了。” 第18章 明灭   江倚槐选择了最近前往平城的一列航班。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外头,不休息,也不做别的。   时间无所谓快慢,却在飞速的心跳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上煎熬。   江倚槐透过那点地方看舱外,看天色慢慢由明亮变作昏暗,直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混沌一片。   心跳更乱了。江倚槐忽然就有些不知道了,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是真实。就好像画展看到最后,他站在“惊梦”之外,仿佛将美好走到了尽头。   “他失足跌下了山坡,具体不清楚,但已经转去平城急救了。”   朱雲所说的,虚无怪诞,把他从美梦里推出去,他不敢触摸真实,却又无路可退。   朱雲没有陪他走,而是做好了一切,送他离开,她还要受朱岚的嘱托,去初中接江舟。   江倚槐目光闪烁:“小姨,先别告诉我弟。”万一是虚惊一场呢,这小孩才初一,不经事,别影响到他。   航班落地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朱岚守着江萧峰,是江瑟川来接的人,按理说他这位姑姑本该在欧洲采风,却为着大哥赶了回来。   江倚槐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倾诉,他用指甲掐在肉里,强忍住难过,叫了“姑姑”,而后随江瑟川上车。   车窗摇在一半的位置,能看见天上云层很厚,密不透光。   风不断把零碎的额发掠起,城市自带的灯火皆连落进眼底,车速快得惊人,时刻抵在违章的边缘,好在夜深,路况乐观。导航连续发出警告,听来刺耳。   江倚槐却觉得远不够,如果能插翅生翼,该有多好。   方才机场出来的时候,大厅里没有多少人了,有一些等便宜航班的,缩在椅子上浅寐。那时候很安静,所以其实有听到几个路人在说。   “江萧峰好像出意外了?”   “哪个江萧峰?拍电影的吗?”   “嗯,枭雄三部曲的导演。”   “我以前看过的,我爸妈也很喜欢他的电影。他还挺年轻的吧,唉,真是可惜。到底怎么回事啊?”   “媒体说是新戏要拍了,在试机位,然后不知怎么从土坡上掉了下来。”   ……   朱岚送他登机前说,官方还未给出声明,应该没事。   但很多时候,流言比人走得快。纸是包不住火的。   江萧峰是在松县出的事情。松县与黄土高原接壤,保留了大量原始民居。这部电影在开拍前就很受媒体关注,被预测为是江萧峰的转型之作。在多年以后,不少业内人士追忆江萧峰时,仍会惋惜这部好戏的提前落幕。   江萧峰才刚抵达松县没多久,这段时间是他新戏开拍之前的缓冲期,约是对场地做最后的确认。本出于负责,没成想却遭逢意外。   江瑟川把车停在场上,下车时,拉住了江倚槐的手,安慰似的抚了抚:“小槐,别担心,你爸爸会没事的。”   不知是出于让大人放心的想法,还是真的坚信,江倚槐点点头。   通过大门,穿过大厅,走进电梯里,江倚槐垂下头,上面是不断上升的楼层。他终于也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会没事的。   朱岚给江瑟川发了短信,出电梯后,江瑟川带着江倚槐迅速赶往对应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亮着。   朱岚独自等在手术室外,她将背挺得很直,也没有殚精竭虑的蓬头垢面,素色的裙子,舒适的平底鞋,维持着应有的风度。   可一开口,干哑的嗓音便出卖了她:“小槐……”身侧的手缓缓张开,她轻轻地拥住了江倚槐。   朱岚一直是个优秀的母亲,她温柔明理,是江倚槐心中对于“美好”的最初认知。哪怕如今,心爱的丈夫命悬一线,她还能像从前那样,给江倚槐最安心的支撑。   但这太累了,江倚槐说:“妈,你去休息一会,这里我看着。”   江瑟川也说:“对,我们现在都在了,大嫂你不用撑着,要不要先坐下来喝点水……”   朱岚摇摇头:“加急转来的,到了也没多久,我还能再站会。”   他们从深夜等到破晓前,期间朱岚签了字,三个人都不曾合过眼。时近五点,窗外,云仍然很厚,没有等到一场雨。天光差一点点就要亮起。   手术室的灯却倏然熄灭了。   江萧峰就在这样突然而来的意外中故去,毫无预兆。   三天后,官方正式发布了消息,表示对江导的追念,且出于投资商与剧组的考量,《追兰》永久停拍。   熟悉的名人忽然去世,他或许凭借作品,曾在人们生命中留下过一段记忆,又或许只是道听途说,他只是一段时间的代号,是人们怀念过往的寄托。   人们总喜欢用“意外”来形容听闻如此噩耗之时的心情,再追溯一点与之相关的东西,而后流露出惋惜之意。曾经江倚槐在电视机前看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他虽没有经历那么多,却也为这些感到可惜。   那时,朱岚会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这种感情是对的,你心里有对生命的敬畏。   江萧峰如果在家,则会说:惋惜就过好当下。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火化的那天,天气仍旧阴沉,江倚槐望着层层叠叠的乌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仿佛万年都不变的板着的脸,他再也见不到了。   下午有一场简单的追念会,这是私下的送别,没有对媒体公开,江萧峰生前就低调,身后事大概也不愿意弄得天下皆知。   追念会由江萧峰的恩师蒲桓一手操办,老爷子待他视如己出,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大抵万般苦涩,步伐不比以往电视上稳健。平城有许多江萧峰的旧友,圈内的,圈外的,这些天陆续得到了消息,都前来送悼。   叔叔伯伯围了一圈,或陌生的,或熟悉的,拉着江倚槐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语,又说不要辜负江导的期望,必定要考上电影学院。江倚槐被这些话砸得怔然,从他们的字里行间得知,原来吝于夸奖的江萧峰,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肯定他。他还得到了一份江萧峰留在驻地的工作簿,里面夹着一张有些皱了的全家福,那是在江舟周岁时拍的,小团子似的被朱岚抱在怀里,江倚槐也才丁点儿大,像个大团子,骑在江萧峰脖子上。   傍晚时分,朱岚做好了准备,接受媒体采访,她其实只有年少得奖时,才应对过记者与闪光灯,但必须要有这么一回,才能让媒体在这一段热度时放手,他们未来还要平静地生活。   江瑟川没有陪同,而是启程回顺城,联络下葬的事宜。   江倚槐还没成年,不可能让他露面。他去了一趟往日学习的地方,收拾了一点要带回顺城的东西,而后在附近的快餐店里,点了一份最简单的单人餐。   吃着吃着,那幅《化蝶》浮现在眼前。   人死如灯灭,躯壳都灰飞烟灭。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无由地想:如果魂灵真的可以化蝶就好了,万水千山,自在来去。   而后,他想起了对这幅画深有感触的陆月浓。   那天走的时候,已将近四点,他把陆月浓丢在了画展上,走太急,连一句“抱歉”都不记得有没有说。   彼时,陆月浓善解人意地说:“我自己能回去,你先去吧。”   江倚槐在他面前忍住了万般情绪,转身就要推门而出。   “小江,等等。”陆月浓又喊住他。   这是第一次,江倚槐在陆月浓眼神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感。   陆月浓从休息室的桌上拿起笔和簿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一行数字,撕给他:“我的电话,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江倚槐一怔,把身上的背包取下来。   他开始找那张纸条。   ————   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初只有两三滴,很快就变作瓢泼之势。   积了这么多天的云,终于等到一个时刻,尽数落成雨水,抛洒人间。   天际隐约有电光,闷闷的轰响从远方传来。   江倚槐竭力地跑着,水花在路上溅起,但雨不饶人,还是淋了不少。他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一个电话亭。   玻璃门轻轻阖上,就好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世界,雨进不来,他暂时也出不去。   雨势越来越大,江倚槐打开半湿的包,拿出纸巾,把滴水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棉白短T湿透了,贴在身上,一时是干不完全的,江倚槐掖一下,便不再浪费时间。   江倚槐摊开手,掌心里有张纸,被牢牢攥过后有深重的褶皱。而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电话卡。   电话拨出后,一直处于呼叫阶段,每“嘟”一声,都像是在心上拨了一下。   江倚槐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可能出去散步了。   他其实不知道顺城现在是什么样的天气,究竟能不能去散步。会是同平城一样的倾盆大雨么,还是晴空万里。   过了半分钟,当江倚槐以为真的不会接起的时候,听筒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喂,请问是哪位?”   江倚槐听到陆月浓的声音,带着周至的陌生与礼貌。   很长一段时间,两端都没有挂断,也没有人作响。陆月浓又一次发问,这回带了些疑惑:“喂?”   电话亭外,一道雷声轰然炸响,江倚槐嗓子一哽,抿紧了嘴,干涩的嘴唇有些裂开,疼痛伴随着血渗出。   “小江?”陆月浓言语里带上几分紧迫。   太安静了,只有嘈杂的雨声冲破密闭的空间,倒灌进来。   陆月浓又问了两次,像是在沉默中确认了对方,又恢复到平静:“江倚槐,你说话。”   “嗯,”江倚槐才反应过来,手指摩挲在数字盘上,他作出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电话亭里的听筒好像不太好,刚刚我在折腾它。”   说完,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收音处,听筒隆隆作响。   陆月浓听了,没反驳什么,半晌道:“好像是。”   江倚槐在说谎上,真的是半点天分都没有,他有些害怕被戳破的心虚,立刻转换了话题:“那天我走以后,你按时回去了吗?”   “嗯,我说过没问题,赶得上。”   “那……冬叔有问起我吗?”   “有,我没能把你带回去,”不知是不是话筒的音质太糟糕了,陆月浓的语气变得有些模糊,有些柔软,他说,“突然少了一个人,他问起你,可我交代不了。”   “你怎么不撇清关系,说我们不在一起。”江倚槐说,他想陆月浓平时那么精明一个人,趋利避害怎么会不懂得。   陆月浓很认真地问:“他会相信吗?”   “不会,”江倚槐一怔,继而歉疚地笑了一声,轻之又轻,“是我拖累你了,所以逃出去的事情,没能瞒住?”   陆月浓淡淡道:“嗯。”   江倚槐:“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这个,”陆月浓叹了口气,“他没怪我。你呢?”   江倚槐愣住:“我?”   “嗯。有什么想说的吗?”陆月浓带他回忆,“我和你说过的,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江倚槐不清楚了。他原本是有千言万语要讲的,狂风暴雨也要来,可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却通通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陆月浓没等到回应,又说:“换句话说,我现在是被需要的吗?”   江倚槐用力地点了点头,哪怕对话者不可能看见,回应却很轻:“嗯。”   陆月浓捕捉到了回音,循循善诱道:“那你说,我听?”   片刻后,江倚槐仰起头:“其实没什么……”   从天而降的雨水歇斯底里地拍打玻璃房,这样的情况下,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玻璃脆弱极了,很快就要碎裂。   他还是说了:“我爸,他……”牙关克制不住颤抖,于是慢慢紧咬。   “我看见了,电视上。节哀顺变。”陆月浓打断他,不让他说那个字,“如果……你难过的话,不用克制,哭也没关系。”   江倚槐自嘲地笑了笑:“我好久没哭过了,而且电话卡余额应该不允许。”   “那你……”   “陆月浓,”江倚槐难得地喊了他的名字,“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我们在岳塔的时候。”   “记得。”   “我试过了。”江倚槐闭上眼,雨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只有拼尽全力,才听得到呼吸,感受得到心跳。   “有结果了?”   “有,”江倚槐攥紧了手,连同那张写着陆月浓字迹的纸,有雨水顺着指节滑落,“这一次不会再动摇了。”   “好,”陆月浓那头传来书本的声音,“其实你好像不需要我,我的心灵鸡汤这次没用了。”   “一次就够了。”江倚槐想,他只是需要走下去的信念。   陆月浓再一次问:“那你,真的不打算哭一下?”   “你就这么想看我哭啊。”江倚槐笑给陆月浓听,但说着说着,鼻子不知为何就有些酸了。   “没有,”陆月浓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你笑起来更好看。不过其实,怎么样都挺好看的。”   江倚槐质疑:“听着不像是夸奖。”   陆月浓一本正经:“的确不是。”   大雨如瀑,将街上的一切光与色都化开,涂抹在玻璃上,望出去光怪陆离,如同另一个世界。   江倚槐静默了一会,陆月浓也陪着他静默。   他眸间的光辉流动了无数次,良久,才开口:“顺城今晚天气好吗?”   传来窗帘拉开的声音,陆月浓说:“月亮很美,星星很亮。”   就好像那个岳塔之上的夜晚,星月满天,倾倒光辉。 第19章 想你   江倚槐是被小王推醒的,醒时有些昏昏沉沉,机舱里响起播报员的声音,提醒各位乘客即将到达目的地。   “江老师,别睡啦,我们快到了,不然等会会感冒的。”小王把他身上的小毯子扯下来折好,又递上准备好的一瓶冰红茶。   “好,”江倚槐应着,接过时看了一眼,顺嘴问了一句,“怎么不是矿泉水?”   小王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说:“我有帮您另外要矿泉水来着,但是刚刚空姐好像听错了,要不我现在给您换回来?”   “没事,不用。”江倚槐摆摆手,不在意地喝了起来。   倒不是对冰红茶有饮料歧视,纯粹是因为高中那会儿,某牌子的冰红茶正在搞“再来一瓶”的活动,然后他运气太好了,几乎天天中,百试不爽,就导致在学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喝冰红茶。   江倚槐喝不掉,所以不仅自己喝,还分给陆月浓一起喝。喝到最后,陆月浓看见他提俩瓶子回来都黑脸了,两个人一番斗嘴达成共识,自此走上拒绝冰红茶的道路。   很久没喝,反而有些怀念了。江倚槐转了会儿手里的瓶盖,慢悠悠把它拧好,又拉开一点窗幕,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飞机正盘转着下落。   落地后,唐跞有事要去趟煜华,江倚槐便和他道别,让小王送自己回公寓。路上又让小王去超市买了点蔬果,江倚槐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做饭。   傍晚,简单的一菜一汤上桌,江倚槐打开电视,就着电视节目独自吃饭。过后洗好碗,洗了澡,便站在阳台边上,拿着相机拍拍夜景。   阳台上微风徐来,极其安静,但隐隐地,从楼下传来吉他的声响。江倚槐记起唐跞之前所说的,大抵是那帮新来的小孩子,看来是很努力的,不然怎么这样晚了还在练习。   在吉他弹唱的声音里,江倚槐不由地想起他的吉他。那把留在顺城家里的吉他,已许久没碰过了,摆在架子上,说不定有些积灰了。   他原是自学过吉他的,在那个什么都想要尝试的年纪里。但后来,他又用一曲吉他,与过去作了挥别,也与陆月浓道谢。   虽然那人不太可能听懂弦外之音,毕竟江倚槐把感情藏得太深了,以至于连自己都没弄清楚。直到当他某一天回到顺城,发现同桌的位置上撤空了,连陆月浓的旧家都变卖了,才在杳无音信中明白得彻底。   那时,江倚槐把陆月浓的电话号码背得滚瓜烂熟,拨打时却发现变成了空号。可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种可以联系的办法。   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偌大的世界中显得那样脆弱。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在茫茫人海里面拽住了微弱的线索,他发现,人是贪心不足的,一旦有了联系,便忍不住地,想要靠得更近。   江倚槐走到房间里,拿出摆在床头柜抽屉里的另一台旧相机。他是惯爱摄影的,从前出于爱好,如今亦然,又或许是在镜头的一头站久了,也割舍不掉另一头。   江倚槐靠在软垫上,对着相机翻啊翻,翻从前的照片。   学雷锋日的义卖会,福利院的实践活动,运动会……   高中时代的记忆被桩桩件件地回溯,全都是同窗好友的笑靥。唯独见不到陆月浓。   记忆中,陆月浓是不爱照相的,总有意无意地躲开他的镜头,哄骗也无用。因而,相机里只有一张有关陆月浓的照片。   江倚槐按动着的手指停下来。   这张在樱花树下,陆月浓抬头注视镜头的那一瞬被捕捉到的镜头,被他视若珍宝,留存至今。   江倚槐盯着照片里稍显青涩的陆月浓,眼神里有道不出的温柔。   半晌,他才重新按动键盘,向前翻了片刻,停顿在某一张上,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照片。   当天深夜,江影帝时隔近一个月,久违地上了自己的微博,发了一条动态,不可谓不感人。   更感人肺腑的是,江倚槐这次发的,不是除草的转发微博,而是万分良心的原创微博。   微博里附了一张陈年旧照,一把吉他,配字:想你。   未久,评论被槐花蜜占据。底下是飘满粉红花氛围,更兼以几条惊讶的,说没想到自家哥哥这么多才多艺,照片拍得好就算了,还暗示大家他会弹吉他,不想当吉他手的摄影师不是好演员。   江倚槐随便挑出几个回复,还说了句晚安,然后关上手机,找一本书看去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江倚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随手回复的一句“高中弹过”,引发了粉丝的搜索热潮。   不到半小时,有粉丝挖出一段视频,是江倚槐读高中时候的。   视频不长不短,十分钟多一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   画面伊始,依稀能看见一个舞台,顶端挂着一道横幅——顺城中学2006-2007元旦文艺汇演。红底白字,鲜明醒目。   女主持站在红色幕布前,柔声道:“夜幕下的絮语,我有一段儿时的幻想,存在梦里,揉进成年后的乐章,想一同唱给你听。”   男主持笑容得体:“下面,有请高二1班江倚槐同学带来改编乐章《小星星》。”   机位开始向后拉,视域变得更为阔大。   遥远的舞台上,灯光慢慢收敛,直到尽数熄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一束皎白似月色的光,慢慢倾泻出来,刚好笼在高脚凳上坐着的人身上。   匀称纤长的手指在弦上一扫,荡出几个音节,在寂静中绵延了片刻。   在短暂的静止后,失落的音符被他用一双神奇的手,捡拾到琴弦间。   打散的原曲里,江倚槐唱着《小星星》,用极慢极松散的调子,配着略性感的英式发音,像一首信口吟成的叙情诗。   台下,亮起了一两点光,仔细看能发现,是胆大的拿出了手机,翻开盖子在拍照。   最后一个调子落地,灯光骤然熄灭,星光褪去,好像被阴云盖住了,整个礼堂都陷入了黑暗。   视频里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学生们开始有些不安,有了几秒钟的骚动。   不多时,黑暗中,钢琴的声音倏然响起。   由极低的声部奏起,细听时,可发现江倚槐将《小星星》每一段都揉碎了,编织在郁郁沉沉的情绪里,渐渐地,兑入了高音的节奏,如同深广的大海,偶然泛起几颗反着月光的水珠。   音调开始变得活泼,加快了节拍,急促的音符跳跃在朦胧的黑暗中,像是友好亲密的耳语。   这是一段完成度极高的盲弹。   没有歌词,没有人声,却迭起如潮涨潮落,起伏若絮语不停。   突然,耳语戛然而止。   视频内外,听者都在黑暗中屏息,这一刻,几乎能感受到鼓噪的心跳,与震颤的心神。   在极为短暂的休止后,乐声再度回转,它变作舒朗的节奏,从舞台上响起,像漫涌在沙滩上的清澈海浪,温柔地向陆地递来星光与月色。   也接连不断地冲刷着人心。   接近终了的时候,琴音经历了自然的过渡,像月光下闭眼浅寐的人,终于陷入了天马行空的梦乡那样,进入了第三乐章。   音符逐渐失去了编排,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接一个迸落。   舞台顶端亮起一盏白灯,微渺的光芒绽开在雾一般浓稠的黑暗中。每按下一个音,就又亮起一盏。   在逐渐聚合的光明中,能渐渐看清江倚槐的轮廓。   江倚槐是背着光的,那温柔的侧脸,像一道剪影,在黑白中分明。而他的身后,每一道光照,都像是微薄的加冕,一点点地披上肩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江倚槐修长的手指还搭在钢琴上,他已披上了无数光华,头顶三十六束光芒,是他弹奏出的绚烂星河,铺在当空,熠熠生辉。   江倚槐伸出拨过吉他也弹过钢琴的手,握起了钢琴上的话筒,站起身。   他静静地站在舞台上,说:“You are my star.”   然后,走到台前,向斜前方深深鞠了一躬,又转回正前方,再鞠一躬。   短暂的静默后,掌声雷动。   这样一段视频,短短一个小时内转发上万,一时间,#江倚槐 小星星#的话题被顶至深夜top1,直到隔天中午还居高不下。   视频下面,大批粉丝高喊着:哥哥!我也想成为你的星光璀璨!   也有粉丝眼泪汪汪地表示,长得好不是江倚槐的错,多才多艺也不是江倚槐的错,但长得好还多才多艺,这就是不娶何撩了。   幸亏江倚槐看不见,不然多冤枉呢。他纯粹就是分享个图片,谁知道互联网时代啥都能被挖出来,更不会想到连锁反应如此强大。   也就一夜时间,话题已经从视频本身发散出了无限可能,甚至有人寻思着要不要把粉丝名从“槐花蜜”改成“星星”,但碍于容易撞名且标志性不强等问题,自然是行不通的。   这头,唐跞拿着手机,对着居高不下的热度目瞪口呆,以为江倚槐终于学会营业了,发去消息以示慰问时,竟得到江倚槐完全只是想发个图片抒发感情的回应。   唐跞不明就里,江倚槐大半夜多愁善感啥呢,于是很是认真地问他抒发什么情感。   江倚槐高深莫测道:你猜。   唐跞没那个耐心猜,甩手让他滚了。   江倚槐恰好是要“滚”的,他拾掇了行李,开着车往城郊去了。 第20章 再遇   平城市区外,近山接远山。   此时林木尚未褪尽树叶,衬着枫叶如灼如烧,最是金绿并红,秋燃之时。   陆月浓循着盘山公路走了一段,又按着旁边路标的指向,拐入一条小径。走着走着,路况却愈发荒僻,环顾四周,望不到一点人迹,安静得连肺腑间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层层叠叠的落叶将前路铺满,树上不断又叶子落下来,发出轻细的响动,和着遥遥传来几声秋鸟的啁啾,尚不算清冷。   手机放在口袋里,一下下振动,陆月浓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点开。是林教授发来的讯息,问他什么时候到,需不需要人接。   林教授全名林进,是平大天文系的副教授。   陆月浓与林教授,一个是教文学的,一个是教天文的,二者虽都有个“文”字,但终究是八竿子打不着。按理来说,二人不该有什么太大的交情,但阴差阳错做成了朋友,也是一段颇为离奇的缘分。   这事说来巧合得很,出于个人爱好,林教授总爱在闲暇时,往图书馆去借些文学类书籍,隔三差五能碰上陆月浓。时间一久,两人便从眼熟变得熟络了,难得有空时,还能约到一块儿喝盏茶、谈会天。   此回来露明山,也是林教授热情邀请,不然照着陆月浓这“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堪比高门深闺的性子,断然是不会来的。   陆月浓回信息,说他已经到了,正在上山,又表示不用人接。   山里头的信号不稳定,时好时坏,方才的消息趁着片刻的回光返照,才勉强发了出去。手机很快又恢复为一块板砖,导航没法使用。陆月浓一时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走了。   站了一会,陆月浓觉得原地枯等无济于事,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他踩着干枯的叶子往前走,叶片松碎,生脆的声音清晰入耳。   近处的草坪上,灰羽的鸟结伴成群,低头觅食,四周过于安静,它们感官敏锐,听到丁点儿脚步声便纷纷惊动,扑棱着翅膀跃入空中。   鸟群突起,陆月浓顺着它们飞起的方向望去,却在展翅声中倏然捕捉到一阵不同于之前任何的声响。   目光被这一声轻响截在半空。   某种难以名状的心绪升腾起来,陆月浓微微攥了攥衣袖。这声音已很久没听过,但又是极为熟悉的。   直到陆月浓梭巡着的目光有了焦点,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几竿疏竹后的地方。   那儿立着一个人,手里捧一台相机,也定定朝这边看来,身后是层林尽染,鸟雀归山。   陆月浓眨了眨眼,心下慢一拍地明白过来:是快门的声音。   远处的男人披着深灰薄呢,羊角扣未系,半敞着,里头是一件黑色线衣,衣物贴身,勾勒出修长有致的身材。   他就站在那儿,不动若磐石,静止如山松,又像是一笔稀竭的墨,添在秋色写意之中,无心看时能契合,用心观时可出挑。   陆月浓眼神一动,并不留意这人如何好看,只是盯着那台相机,若有所思般地看了许久,久到鸟群都全部落回,天空还作一片澄澈,才舍得上移视线,去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江倚槐……你这名字挺有意思,怎么起的?”   那时,陆月浓正坐在校选课的教室里,拿着石料在砂纸上打磨。老师布置了作业,给同桌刻一枚章。   白色的齑粉落在台面上,被江倚槐扫到一边,他闲来有兴地把它们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台面整洁如初。   “这个么……我妈怀我的时候,做梦梦到自己在一座仙岛上长途跋涉,她走啊走啊,遇见了一棵槐树,她就倚着槐树坐下休息,没想到槐树成了精,会说话,槐树告诉她,她托神树的福,生下来的孩子一定好看又活泼。”   陆月浓取了纸巾,毫不客气地把江倚槐堆好的“山”抹走:“我觉得,听起来像是在自夸。”   江倚槐不以为意,笑了几声才说:“夸就夸吧,反正我妈是这么说的。那你呢?”   陆月浓将石料上附着的白屑拂去,将它固定在篆台上,没再说话。   也不一定非是槐树。倚在何处,他都是好看的。那时候的陆月浓曾这样想过,却没有说。   到如今,这点想法分毫未变,硬说要有什么,也只是觉得江倚槐更是好看了。   陆月浓本想不着痕迹地离开,没想到江倚槐叫了他的名字。   “陆月浓!”   陆月浓停下来,转回身,盯了那人的眼神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抬手将阻遮的枯瘦枝叶挽到身后,一步步向着江倚槐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竹外,没有桃花三两枝,只有霜叶红于二月花,还有一座大小适宜的亭子,两个人对坐在其中。   “没想到在这都能遇见,你说,算不算冤家路窄?”江倚槐说得轻巧极了,手里还细细地擦着相机。   但这段话太容易勾起某段不愉快的回忆。他们最后一次分开时,几乎可以称作不欢而散。   江倚槐看了他一眼,陆月浓没什么反应,他才做贼心虚般,重新低下了头,将相机有条不紊地收回背包。   拉链拉到最后时,江倚槐才意识到不似从前了。那时他总将这宝贝收得极快,连慢上一秒都露怯,生怕被抢了看,如今却得以从容。   陆月浓低头笑了笑,纠正他:“难道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江倚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愣,继而坦率道:“有缘么,也是。我们多少年没见过面了,还能再遇见。”   陆月浓却说:“其实不只一次了,不是吗?”   江倚槐一瞬间没绷住,露出略微讶异的表情,不确定地开口:“玉大那次……你也发现了?”   陆月浓仍旧笑着,眼前掠过一月前的那堂课:“其实……我有想过是你,但没想到真的是你。”   “……也是。”江倚槐抓了抓衣摆。那会儿他们上课有人作祟,冬叔老是威胁说看得一清二楚,但只有真的站上去了,才发现那其实并非说假,都是真的。现在换了陆月浓,能看见的,也不会少看。   “还浪费我感情,口罩都没摘。”说着,江倚槐露出个苦笑的表情,看着怪委屈的。   “不摘挺好的,”陆月浓哪会不知道他不摘口罩的真实原因,也不拆穿,反是笑看着他,“摘了就被认出来了,到时候被人群围住,我这课秒变记者会,还上得成吗?”   江倚槐露出一个“没想到你还挺关注我”的表情,嘴上却说:“也没那么夸张……”   “那天我原本想确认一下,没想到上完课被事情绊住了……”陆月浓犹豫了片刻,没说下去。   江倚槐:“没事,现在不也确认了吗?”   陆月浓“嗯”了声,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另有意义,他很快又将话题转回到正轨上:“不管怎么样,没摘下口罩给我课堂‘添乱’,这我得谢你,改天……”   江倚槐受之有愧,连说“不用”,说完再看陆月浓那套不曾转变的平和表情,又觉得人家或许在跟他客套,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江倚槐不至于为这事儿纠结,他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平时有看我的戏吗?”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陆月浓在袖子里攥了攥手,片刻后对上江倚槐的眼:“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你在这条路上不会差的。”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一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恭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正如吴教授所言,陆月浓这样的人,如今忙于工作,对这些正业之外的事情不上心也很正常。   江倚槐就算低调,作品在宣传时依旧是避免不了铺张的,更别说新闻媒体与网络传播了,陆月浓到底还是个现代人,怎可能没看见过呢?   可不知为何,心中仍有些微妙的失落感,江倚槐强打精神道:“那你呢,现在是一直在平大教书吗?”   “嗯,毕业后留在这,”陆月浓笑了笑,“勉强有个工作,能吃得起饭。”   这形容得太惨了些,饶是江倚槐再能活跃气氛,一时也无法接下去,他只好转了话题:“那你今天是没课吗?”   然而,这话一出口他就悔了,直想给自己脸上来俩巴掌。今天可是周末,周末上什么课。   陆月浓倒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挑他话里的刺了,点点头,说:“嗯,和朋友出来。”   江倚槐不自觉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手机振动声。   两个人都下意识去摸兜,看完屏幕后,江倚槐毫无动静,陆月浓愣了下,而后打了个手势,看来有讯息的人是他。   “不好意思,”没多时,陆月浓收起手机,站起身解释,“有约时间,我得走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什么事留你,正事要紧,”江倚槐跟着陆月浓走了两步,望着他背影踌躇道,“要不我送你,万一……”   江倚槐本来想说怕陆月浓迷路,但想到从前出去时,不认路的似乎是他自己,一时便没什么立场开口了。   “不用了,”陆月浓看了看江倚槐的身侧,“我看你还没拍够的样子,出来一次不容易,不用顾我,你继续就好。”   江倚槐读懂言外之意,不再强求,他很快又道:“那个……我给你留个名片吧?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打电话,同学之间也能帮个忙。”   话至此,陆月浓也便停住了,他看起来不像有推脱的意思,耐心地站着等江倚槐拿名片。   然而不凑巧,江倚槐孤身入林,也不是属沙悟净的,统共就背了堆摄影设备,浑身上下搜遍,根本没找到一张名片。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陆月浓看出这一点:“没事……”   “要不……留个电话?”江倚槐说罢,对上陆月浓的眼,又补充道,“……你留我的就行。”   陆月浓却摇了摇头,转而拉开手中的公文袋,从里侧抽出一张名片,向江倚槐递过去。   “我是说,没事,我凑巧带了。” 第21章 进餐   露明山的露营地中,几座帐篷依偎,公共租地上烧烤架子支起,一旁紧挨着的桌子上摆满了大盘小盘,挤挤攘攘的,各色菜类应有尽有。   “我说林教授啊,咱这是天文爱好者活动嘛?我怎么瞧着,像是美食爱好者联盟啊!”一个光头从帐篷里钻出来,看了看眼前排场,连连咋舌。   林教授抄起袖子,拿着竹签开始挨个穿鸡翅:“没听老姜说嘛,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是啊是啊,龚教你这么想可不行,”帮着抹佐料的女人将罐子一一排开,抬头笑道,“要不待会我们吃的时候,您在一旁瞧着?”   “孔老师你这可不够意思啊!”龚教穿好鞋,紧赶着往这边走,像是他晚来一步,等会儿就真会少了他那一份似的。   老姜挎着大包小包,打南面的小卖铺采购回来,眼见这一幕,习惯性地扬声道:“龚教您慢点儿走。”   此言一出,大家伙儿纷纷笑了开来。   这笑声颇有缘故。平大众所周知,龚教是属辣椒的,他为人性急,一副合该下油锅的脾气,素日行事风风火火,走路也不给自己留气力,就差在足底套个风火轮了。   有年赶着去一个会议,明明时间足够,不必着急,他却赶趟儿似的往外跑。那时天正落雪,地上没来得及撒上融雪剂,一片积雪。因跑得太急,龚教踩到那滑溜如他头顶的雪地里,只一脚就滑了出去,以一个近乎平角滑铲的难度系数极高的姿势,半跪到恰巧途经的副院长面前。这副院长还是位杰出女性,不久前才结了婚,对着眼前形同求婚的微妙场景,许是为了调节尴尬氛围,她眉眼一弯,温柔地说了句:“爱卿平身。”   自此,每逢别人叫他慢点走,龚教都能想起当年这桩旧事,只可惜人的秉性惯来难改,吃一堑是真,长一智倒不见得,所以龚教只得把这个梗背着,纯当为师生增添欢乐了。   欢声笑语中,老姜一抬眼,便见陆月浓过来,热情道:“陆老师!”   陆月浓与众人打过招呼,而后颇有愧色地道歉:“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没事没事,天都没暗,算什么晚,”林教授放下手中什物,指向其中一个帐子,“小陆你别急着忙活,先去休息一会,那是给你留的帐子。”   陆月浓应了声“好”,走到帐篷那儿,卸下外套和背包,他发觉帐子里还有一个包,想着这是双人帐,或许是哪位老师要与他同宿。   老姜大老远问道:“陆老师是不是还住教师公寓呢?”   “可不是嘛,”还没等陆月浓说什么,林教授就说,“上回我给陆老师送点东西,问他住哪,就是去的教师公寓,一进门,好家伙,地上桌上沙发上,全都是摞成山的书,一座又一座。”   老姜一边惊讶一边没心没肺地笑。   龚教往他肩膀上拍一把:“笑得挺开心啊,你没结婚前不也这样嘛!”   孔老师帮腔道:“是啊老姜,而且人家陆老师年纪轻,还没结婚呢。可甭怪我拆你台,我和你结婚之前,每回我去你那公寓,看见的可不止是书山!别的也不少,要不要我给你回忆回忆?”   “好好好!我知错!我投降!就这么一笑嘛,没想到成了炮台,”老姜高举双手,作投降状,“不过陆老师啊,咱学校过几个月不是要整改教师宿舍楼了吗?要我说,趁机考虑搬出来吧,一直住学校不是长久之计呀。”   龚教感叹:“是啊,你瞧今天,明明是一早出发的,却耽搁那么久。平日里要出去买个东西什么的,学校边上也没什么周全的地方,多不方便!”   “之前也想过搬,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又有事情耽误,所以就不了了之了,”陆月浓解释道,他料理好行李,没顾着休息就到水管处洗净了手,走到桌边帮忙,“不过住久了其实挺习惯,学校的公寓也很好。”   “好是好,”林教授说,“但你最好听听大家的,毕竟我们那会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要搬的地方。”   陆月浓点头:“我一定多留意。”   孔老师处理完水果,抬头看到大家各司其职地忙着,颇为满意地合掌道:“人算是来齐了!”   龚教看了看四周,向老姜问道:“不对啊,老姜你之前不是说要带个人,怎么还没来?”   “您说的是我和老姜在玉城认识的小江吧,”林教授对着那几只盛满时蔬的盘子抬了抬下巴,“一早就来了,你手边的蔬菜就是他料理的。”   龚教眼前一亮,忍不住夸道:“嗬!这切得真好。”   孔老师也满意得很,笑出一双酒窝:“那他人呢?”   林教授解释道:“他是个摄影迷,刚刚忙活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歇呢,就说这儿风景宜人,之后拿着相机走了。”   陆月浓握着菜刀的手顿了一顿。   “嘶,还是有点儿冷!”老姜忙活完一阵,脸上早已挂汗,风过时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月浓回过神来,码好砧板上的熟食,低着头提醒:“姜老师还是多加件外衣吧,等会温度下来就冷了。”   孔老师也道:“快去把马甲披上!”   老姜从善如流地回到帐子,拣了条马甲套上,走出帐子时,他对着风景如画的远山伸了个懒腰:“摄影我也喜欢,等会忙完剩下这点,我找找小江去。”   烧烤架上,蔬菜与肉类满满当当,接连不断地飘来香气。   “嗳?小江来了,”林教授推了推眼镜,“正分餐呢,快来坐着。”   “小江!不实诚啊,跑深山老林躲懒去,我刚刚在这四周找了一圈,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老姜装得气鼓鼓,皱着眉头用力捶手,一脸痛惜。   “瞧你说的,什么躲懒不躲懒的,各凭本事吃饭,小江走之前切的那些,可比你的像话多了。”孔老师递过来一个餐盘,打手势示意江倚槐坐过去,“小江你可别和他置气,他这人,向来这样!”   江倚槐自然知道老姜是在与自己开玩笑,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他还没将人认全,平白无故就坐在女士边上,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江倚槐往餐桌那儿挪了挪,坐与不坐难以抉择,一时有些尴尬。   林教授似是看出这一点,善解人意道:“我来介绍一下吧——老姜,你认识的,还有这位是孔老师,是老姜的爱人,那位是龚教授,都是我们院里的。”   江倚槐依次点头问好,圈子里摸爬滚打过的,记人的本领不能差,很容易便认全了。   林教授指了指右侧挂着条灰色围巾的椅子,说:“还有一个,是我强行带来的文院的陆副教授,他去车里拿饮料了,马上就回来,要不小江你就和他同坐吧,正好那边也有个空位。”   江倚槐踌躇片刻,还是“嗯”了一声落座。众人只当他头回与生人坐才拘谨,人之常情。况且,在座都在平大,素来知晓陆月浓为人温和,与谁处着都适宜,因而都没怎么在意,继续取了空盘子分餐。   陆月浓回来时,看身旁的位子上多了个人,愣了愣,而后一言不发地坐回位子上。   众人看他片刻,也不见反应,直等老姜提醒,陆月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抱着两瓶橙汁,不好意思地递出去。   孔老师小声地问:“陆老师是不是碰到什么问题了?”   陆月浓一怔,很快否认道:“没有,刚刚在想学校的事,不是很要紧。”   “那就好,”林教授站起身,指着江倚槐介绍说,“陆老师,这位是我的朋友江倚槐。陆老师平日里看电视剧的话应该认识吧?”   陆月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姜就一脸赞许地点头:“我跟着家人看了不少,小江戏演得真的不错,处了这么些日子,为人也没话说。”   江倚槐那句“冤家路窄”再一次灵验,他不曾料到,两个人赴的居然是同一个约,惊讶之余,心里忽有些喜悦,但林教授正在介绍他,他只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伸出手:“你好。”   陆月浓跟着站起来,回握了手:“你好。”   简短二字,与江倚槐如出一辙。   明明是合乎社交礼节的回答,江倚槐却莫名想到“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这句话,蓦地生出两分好笑。   然后江倚槐就真的笑了,没笑出声,只若有若无地弯了下嘴角。   没笑多时,江倚槐嘴唇动了动,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惜没来得及开口,林教授就又看向江倚槐:“小江,这是陆副教授,我刚刚与你介绍过了!”   江倚槐正色听罢,点头会意:“陆教授一表人才。”   陆月浓回敬:“江先生更是年少有成。”   两厢竟一时如初见,相敬相礼。   林教授不知他们从前认识,只当两个人一见如故,随即放心道:“那大家敞开吃吧,不够那边现去做。”   江倚槐坐下,拾筷专拣蔬菜吃,“冯融”这个角色在生活中时常面临生计问题,要求是偏瘦的身形,他年底还要二进组,此时不保持身材更待何时。   老姜端了盘分量十足的烤羊肉来,热气腾腾,喷香流油,上面撒了不少孜然粉与香菜末,令人得见就垂涎欲滴、食指大动,他朗声吆喝,召来一众目光:“新鲜出炉,大家都尝尝!”   江倚槐想吃的诚心虽天地可鉴,但形势所迫,不得不在美餐之前化身“忍者神龟”,他以壮士断腕的毅力说明缘由,拒绝了老姜,并把自己的目光与那盘肉强行隔断,再不看一眼。   老姜递给江倚槐一个“真惨”的眼神,便顺延着把盘子转向陆月浓,陆月浓愣了愣,接过一串,在老姜殷切的目光下尝了口。   老姜矮下腰,低声试探着说:“怎么样?”   陆月浓笑了笑:“很好。”但没再多拿。   老姜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端盘子离开,与下一个分享美味去了。   比起吃东西,江倚槐的注意力反而更多地放在陆月浓身上,他摆好筷子,调了下位置,将其理得齐齐整整,而后斜觑向陆月浓。   在江倚槐的记忆里,那时他注意到陆月浓诡异的饮食习惯后,便开始费尽心思地让陆月浓吃东西,以交换早餐的理由让陆月浓在他边上吃完早饭,亦或是平时故意把食物多带一点,分给陆月浓。   起初陆月浓用一贯的“不用了,谢谢”回应,对于食物的兴趣约等于零。   后来许是被江倚槐骚扰得烦了,陆月浓便偶尔吃点,但仍不怎么像话,江倚槐曾气急败坏地评价陆月浓,吃啥都是“还行”,吃两口就是“我饱了”。   再到后来,江倚槐奸计得逞,至少在他在校期间,陆月浓肯好好吃饭了。   凭借这事,江倚槐把陆月浓的饮食好恶摸得一清二楚,比如爱吃甜食,比如不喜欢吃……不喜欢吃的东西可太多了,一双手掰不过来。江倚槐印象最深的便是香菜了。可以说,陆月浓对香菜的厌恶程度是正无穷。   但此时,陆月浓居然不动声色地把它咽了下去,还能开口赞美。   江倚槐如同戴上了显微镜,并未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况且陆月浓不是个善变之人,从前深恶痛绝的香菜也能觉得好吃,这几乎就是不存在的。   那么,他方才的云淡风轻,多半就是装的。   江倚槐心中一瞬波动,转过身取来了椰汁,把陆月浓的杯子满上。 第22章 温水   饭毕,一群人分工收拾完现场,便扎堆在一块,静静等着日落。   林教授已将天文望远镜抬出来架在地上,一边与陆月浓说笑着,一边招呼龚教过去帮忙。   老姜是个十足十的妻管严,被孔老师拽着一件件地物色衣服款型,奈何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冒,看着跟玩韩国小姐连连看似的,好不容易挑完,又心甘情愿地给老婆打完款,已是眼花缭乱。   谁说网购改变生活,从前陪老婆逛街该受的苦,该花的钱,一样不落,都没省下。   老姜好容易解脱了,站起身呼口新鲜空气,正长吁短叹着,忽道:“小江去哪儿了?”   龚教转头回道:“说是去帮林教授拿吉他了。”   孔老师从淘宝页面中抬起头来,颇为兴奋:“林教授难得呀!这是要露一手?”   “等会给大家助助兴,”林教授忙完了手底功夫,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哪里是露一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说罢,正撞见江倚槐背着吉他回来,江倚槐卸了吉他递给林教授。   林教授在折叠凳上坐定,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思来想去,弹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开始是林教授一个人唱着,嗓音浑厚,因压低了,而有一种极舒服的磁性。   后来大家都跟着,或哼或唱。天色逐渐暗下来,歌声飘转,像是要把山背后的月亮引出来。   曲子是幽缓深长的,仿佛情意也深长,大家唱着唱着,就看向了老姜和孔老师,把他俩得怪不好意思——当年老姜对孔老师求婚时,唱的正是这首歌。   曲终,余音还在琴弦上颤着,龚教便指着远处天边,惊喜道:“托林教授的福,这是把月亮给唱出来了!”   暮色施在天幕上,日头才下山,余霞未尽,但圆月耐不住似的悄然而出,颜色是稍淡的,浮在灰蓝色的天上。   林教授把陆月浓带去说话了,留了个眼神给龚教,龚教会意,拉过江倚槐:“林教授去忙了,来,小江,我们把吉他收了!”   江倚槐拾起吉他,和龚教走到一旁去了。   剩下老姜和孔老师面红耳赤。   江倚槐坐在凳子上,一时人散开了有些无聊,便拿着吉他,弹拨了几声。   龚教看他:“小江你也会弹?”   江倚槐点头:“高中学过一段时间,很久没摸过了,比起林教授,就是真雕虫小技了。”   龚教毫不介意:“没关系,你只管弹。”   话虽这么说,江倚槐倒也没什么好弹的,他不是林教授,之前没记谱也没准备,又生疏挺久了,怕没有手感。只是他抱着吉他,总有些怀念。   按在琴弦上的手指犹豫许久,终于拨动第一个音节。   龚教分辨了一会儿,听出来了,这旋律简单,家喻户晓,小朋友也知道,《小星星》嘛。   只是琴音淳厚,低沉回荡,不似原曲那般自然明快,因江倚槐刻意放缓了节奏,又在细节处稍加改编,乍听时更像是一支民谣。听久了,便觉得像是有一个故事藏在里面,随着琴音的流泻娓娓道来。   林地空阔安静,琴音四下流动。所有人都看过来,连陆月浓都听得怔然。   曲罢,还传来一声老姜的喝彩。   孔老师则目光闪闪:“这是……微博上那个视频里的曲子吗?”   江倚槐一愣,问:“什么视频?”   孔老师惊讶:“哎呀,你不知道吗?”边说着,边拿出手机,网不是很好,隔很久才闪出一个页面,视频却无论如何都加载不出来了。   江倚槐只看微博上的文案,就晓得是什么了,继而有点尴尬:“呃,这谁把我黑历史翻出来了?”说完,偷偷看了眼陆月浓的方向,但陆月浓似乎正专心于谈话中,没有向这边分神。   “这哪是黑历史呀?”孔老师眨眨眼,“转发量都炸啦!今天早上我首页有很多老师也在转,热度很高的。”   江倚槐心道:怪不得唐跞说什么居高不下,原来是这样,他怎么不说清楚呢。   龚教不追星,自然不会看到这个,但他觉得曲子虽平凡,弹得却是别出心裁:“我不太懂就觉得挺不错,哈哈。”   “嗯,不错,”孔老师又说,“不过回忆起来,和视频里也有点不太一样。”   江倚槐才摸摸头,怪不好意思地说:“很久没碰琴了,所以弹得慢了点,可能还有点改编。”   不久入了夜,星稀无云。   散立在远近山中的亭台楼阁,孑然空落,朱漆画梁映着皓皓圆月,如闺子梳妆,对镜独照,落寞且美。   风来时,摇得林影幢幢,交织在明亮的野营灯前。   凑在望远镜前的老姜被风一扑,狠狠打了个喷嚏,险些把望远镜撞翻,林教授从帐篷里扔出一件加绒外套:“老姜,把那马甲脱了吧,晚上肯定得穿这个,我借你!”   孔老师坐在小凳子上,轻轻推老姜:“是啊,你去先把衣服换了,这里我帮你瞧一会儿。”   经这番话提醒,龚教也觉得有些冷,他站起身,打算回去拿件衣服穿,回身时望见陆月浓一人坐在帐篷口的小凳子上抬头望月亮。他摸了一把自己光秃秃的脑门,认为这样不大好,于是裹上外套,往陆月浓那顶帐子走。   “陆老师啊,怎么坐这儿不动,”路上横了几块白天拿来压帐的石头,龚教勉强舒展自己僵硬的躯体,蹦跳着越过了,他反手指着孔老师那头,问,“要不要去那儿看看?”   先前林教授调望远镜的时候,他陪着看了会儿,现在没道理把专业的晾在一旁,自己却继续占着,陆月浓谦让道:“你们先。”   “不合适啊,”龚教顺了附近一个折叠板凳坐下,他看着头顶月亮道,“既然邀请了你来,就没有让你一个人吹冷风的道理嘛。这样,我陪你坐一会儿吧,等会一起过去。”   陆月浓知道老姜是好意,也就答应了。   江倚槐倏地从龚教身后的帐子里探出头来,差点把龚教吓得从凳子上弹射入空。他笑得不怀好意:“龚教,这不有我陪着嘛,你说说清楚,咱陆老师怎么就一个人了。”   白日里林教授分帐子的时候将陆月浓和江倚槐分一块儿了,龚教一拍后脑勺才想起来这回事。   龚教是今天才认识的江倚槐,不清楚这人爱开玩笑的脾性。他只知道,既然造成了误会,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想到这,龚教抹了把脸道:“嗳,那个……这个……”然而嘴皮子在这时疯狂打架,慌乱间蹦出的难以连缀的话,比在食堂点菜时用的词汇还要贫乏。   “没事,”陆月浓为他解围道,“一个人我也没问题的,劳烦龚教来一趟,您要是有事,也不用耽误时间陪我的。”   “我能有什么事儿,别说什么陪不陪的!”龚教是个聪明人,知道陆月浓在给他找台阶,立刻望着月亮转移话题道,“这回林教授组织这个活动,大家伙儿出来,不就是在一块赏月嘛!”   “没错。”陆月浓跟着龚教一起抬头赏月。   江倚槐那颗突出在帐篷帘子之外的脑袋仿佛不存在似的,孤独地遭着深山夜风。他抿了抿嘴唇,也不找板凳,扯好衣摆往帐口一坐,像是一撇影子,烙在这两人的后头。   原以为这两人能全程处于消音状态,进行默片式观月,毕竟遵从过去的经验,陆月浓通常不爱主动与人讲话,谁知才过去五分钟,陆月浓已和龚教谈笑风生起来。   出于不可置信的惊异,江倚槐把注意力从月亮移到他们的谈话上。   “要说这月球的起源啊,除了刚刚讲的撞击成因说,还有另外三种,不过或多或少都存在理论缺陷,也就很少人提。”   “陆老师感兴趣的话,我就给你讲上一讲。”   “它们呢,分别是分裂说、同源说和俘获说。分裂说呢,一听就知道是……”   就这样,陆月浓听龚教讲了一晚上,江倚槐在后头蹭着也听了一晚上。从浅显易懂的到细致深奥的,皆有涉猎,不免感叹宇宙万物神秘莫测,而人居于狭仄一隅,实在是渺小微末,但纵然如此,也并不妨碍人类对于磅礴事物的心驰神往。   送龚教回帐时,江倚槐忽站起来,险些腿麻站不住,不过这也算自讨苦吃,谁叫他不坐板凳,偏偏蹲坐在帐子前面,学什么不好,偏学看家守院的德牧。   陆月浓似是看到了,靠近些扶了他一把,没等江倚槐一句“谢谢”说完,又干净利落地撤手。   江倚槐:“……”   总觉得自己是什么掉落在地的物件,被人捡起后发现是个半文不值的废品,便毫不留恋地丢回到地上。   不知不觉间,月已高悬,石径上生出薄露,夜宿枝头的鸟发出一声悠远的呜啼。   山间本亮着颜色各异的光火,此时也已消失殆尽,来此露宿的游人都纷纷投入梦乡。余下的点点光泽,大都是公路上的灯,远看如星辉数点,没入山中。   隔壁两顶帐子接连熄了火,唯余下这顶灯火通明。   江倚槐虽性子有些外放,但为人做事却有另一面,他整理东西向来细谨,速度也不快,总爱慢吞吞地把一切捯饬好。这或许归因于他自小养成的强迫症,根深蒂固,想改也没有办法。   不能熄灯,陆月浓也便只好跟着把弄好的东西一理再理。对着一堆杂物,他垂眸深思,一共租了三顶帐子,自己究竟如何与江倚槐睡到了一处——孔老师和老姜是夫妻,自然住一顶帐子,合情合理,然后龚教和林教授来得早,定了在同一处帐子,也没错,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来得晚果真是没人权的。不过退一步想,姗姗来迟的鸽子没被蘸料烤着吃了已是组织垂恩,哪还能挑三拣四地嫌弃待遇不公呢。   趁陆月浓思忖的功夫,江倚槐倒是先鼓捣完了,率先钻进自己的睡袋。而陆月浓手机突然乱颤,拿起一看是没电了,他为了寻找充电宝,把包翻出来,无意间把拿开的一个运动水壶放在了两套睡袋中间的地方。   江倚槐瞧在眼里,从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戳了戳杯子,疑惑道:“陆哥,咱俩有必要划分得这么开?”   陆月浓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陆哥”叫得有一瞬恍惚,片刻后回过神来,看了眼杯子,才明白过来,江倚槐当他是在划清“楚河汉界”。   陆月浓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笑道:“先放一下而已,等会就拿开,不然万一碰倒了弄湿地方,我还能去哪儿睡?”   乖觉如陆月浓,绝对不会苦了自己没地方睡的。   江倚槐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点,与陆月浓看着无比诚善的眼眸相顾一眼,忽然觉得不无道理:“也是。”其实你可以和我睡啊,他把后面的话在心里轻轻地说,不敢像以往那样口头放肆了。   陆月浓已安顿好了手机,啪得把灯关了,躺进被子道:“早点睡吧。”   “嗯,晚安。”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两人都躺好在了睡袋里,帐内安静下来。   江倚槐等了很久,待平稳的呼吸声传至耳中,才在睡袋里翻了个身,他缓缓睁眼,眼睛用了一会儿时间来适应黑暗,才分辨出一点身边人的轮廓。   陆月浓睡在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因熟睡着,没有了白日里的温和表情,显得有一些冰冷。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像与记忆中的重叠了似的,唤回江倚槐心中的一些真实感。   江倚槐想起从前的陆月浓,虽带着几分年少时的尖锐,但不露出“爪牙”的时候,还算得上可以相处,可也几乎就止步于此了。   如今所有人接触到的陆月浓是另一种温和模样,仿佛没有了别的悲欢喜乐,他与所有人都相处甚好,体贴周到,所以大家都喜欢与他说话,和他相处。   唯有江倚槐一个人在看他笑时,会觉得恍然,就好像隔了一层纱,看不真切。   那平淡得近乎冷淡的眉眼,是如何在那些不曾与他有过交集的岁月里,软化作近乎绝对的温柔。   江倚槐从未想到陆月浓可以变作这样,温和得像一碗端平的水。   陆月浓在睡梦中皱起眉头,而后动了动身子。   江倚槐自然看不见这样巨细的表情,他只能感受到身畔微末的动静,而后像是伏在草丛里打游击的兵,丁点儿风吹草动就立即不动了。   仿佛万事万物都静止了,连时间都凝固,江倚槐竭力将视线黏着在陆月浓的身上,哪怕帐子里一片漆黑,最多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也死死盯住,半分不挪。   陆月浓在动弹的过程中,好像知道在哪个方向有人似的,无意识地向江倚槐所躺的地方靠近了点,再靠近一点,直到两个睡袋挨到了一起,陆月浓才松下眉头,仿佛一个婴儿落到足以安心的怀抱中般,静静不动了。   “他的睡姿……从前就是这样吗?”江倚槐不合时宜地心想。   陆月浓睡在身旁,面对这样的“投怀送抱”,江倚槐该硬的不硬,反倒是躯体僵硬得不行,都快成陈年棺材里的大僵尸了。   陆月浓的脑袋挨在一旁,几乎与江倚槐的咫尺之隔,气息温暖,缓缓朝江倚槐的脖颈扑来。   江倚槐一惊,终于不僵了,反而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他一个快奔三的人了,居然头一回品尝到了“老脸一红”的奇妙滋味。   江倚槐实则是有些怕痒的,推开也不是不行,只是,身前呼来的热气匀长,一时就有些不舍。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江倚槐起来时,身旁空空,没人了。他还没进剧组,作息就顺其自然,赶不上高素质高觉悟的人民教师。   陆月浓已先一步起来了,用过了早饭往回走。   二人站在帐篷前对视一眼,各自愣了一下,都觉得对方的黑眼圈无比相似,简直是睡神拿着同一色号的粉扑给弄上的。   江倚槐踟蹰在原地,插在大衣兜里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昨晚没睡好吗?”   陆月浓面色如常地喝着牛奶,松口道:“嗯,做梦。”   江倚槐想起他昨夜的动作,觉得的确有点诡异,便试探着问:“梦到什么了吗?”   陆月浓思索片刻,笑着解释:“记不太清了。”喝了口牛奶,他又问:“你呢?”   “差不多,”江倚槐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自己,便含糊道,“梦见一团猫可劲儿往我身上蹭。”   江倚槐自小有个毛病,害怕一切猫科动物,小时候见着了保准大哭一场,长大了虽不会夸张至此,但靠近了总还要露怯。江倚槐从前上一次综艺,就被人这么折腾过,此后再不怎么接这种通告,也有这等原因在。揭别人短处哗然于众,充作笑柄,寻找乐子,他总觉得这样不大好,但无权干涉他人想法,便只能约束自己。   这一个无伤大雅的弱点,陆月浓如果记性不差,也该是知道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陆月浓又婉言安慰了几句,等到再说不出寒暄的话,便各自整顿行李去了。   陆月浓东西不多,也没那么多讲究,收拾完道了声“记得去吃早饭”,还没等江倚槐把“这话从前不应该我对你说嘛”说出口,便先一步离开了帐子。   仍蹲在帐子里整理东西的江倚槐,也不知是哪儿魔怔了,脑海里莫名地播放起了陆月浓的关切,还自带立体环绕的特级音效,不用花钱都能体验。   江倚槐把睡袋收好,用力地塞进包里,又把杂物分门别类收纳好,望着鼓鼓囊囊的包,肚子像是受了脑中“记得去吃早饭”的召唤,发出一声干瘪的叫声。   江倚槐捂了捂肚子,无奈地掀动帐帘走出去,遥见与山头枫叶融作一处的日出,那点呼之欲出的日色落进眼底,温暖柔和。   江倚槐看着,慢慢吁出一口气。他在心里觉得,有首老歌啊,唱得真好。   你这该死的温柔。 第23章 有光   清晨,众人在露明山用过早饭后,各自回家。   江倚槐是自己开车来的,停在露营地划出的停车坪上。他取了车,沿着盘山公路,一圈圈往山下开。   冷露未干,柏油马路湿漉漉的,覆了些落叶,不多,很明显是凌晨环卫工人扫过后重新落上的。   眼前的一切随着车子的行进,后移作背后的风景。江倚槐听着聊胜于无的早间新闻,目光瞥见窗侧掠过一个身影。   开了一段后,江倚槐把车刹下来,靠边停在缘着山坡的车道上。这会儿时间还早,山上几乎不见人踪,更别说车影了,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后面会有车来。   晨风一吹,红橙黄绿的叶子簌簌落下来,有些打在车顶上,发出声音,还有一些顺着挡风玻璃滑下来,卡在雨刷器上,一动不动了。   广播里播送着早间新闻,女播音员说完,男播音员又开口,从全球动向说到国家大事,再说到民生百态。   直到说完第八个新闻,江倚槐才从后视镜里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腾地坐起来,伸手按在控纽上,把一侧的玻璃缓缓下调。   江倚槐对上陆月浓略显讶异的目光,故作正儿八经道:“送你。”   陆月浓没直接回答坐与不坐,而是思考了一下,说:“我是去学校。”   江倚槐有些疑惑:“不回家吗?”   “学校里有些事,趁着有空,先处理掉,”陆月浓解释道,“而且就算回家,也是在学校。”   “好,”江倚槐仍旧爽快地答应了,惊讶陆月浓如此兢兢业业之余,也有一些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遗憾,但既然抓住了机会,就不可能放弃,“平大是吧?我刚好去一趟公司,顺路,上来吧。”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江倚槐依旧坚持,陆月浓便放弃了,再加上搭车的确能更快回去,顺水人情在前,再拒绝只怕是显得矫情,没必要因这个闹不愉快。他点头道谢,转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江倚槐看陆月浓系好了安全带,便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道:“东西要不要放在后备箱?”   “不用,”陆月浓带的东西没那么多,左不过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小的行李袋,放在膝上绰绰有余,无需再麻烦着江倚槐放到后面,他摇了摇头,“一会的功夫,放在身上就行了。”   开出露明山的时候,新闻播到尾声,纯音乐切进来。曲调七分舒缓,三分活泼,像山涧里的流水,平和从容,间杂一些欢悦的起伏。   音乐声里,江倚槐忽然开口:“这些年,你都在平城吗?”   “嗯,”陆月浓闭目微垂着头,似是在养神,听到话缓缓睁眼,“高考以后录在平大,毕业以后就一直留在这。”   “选择留在这……”江倚槐说,“我以为不管考到哪里,你都会回顺城的。”   漫山遍野的秋色渐渐远离,陆月浓临着窗深吸一口气,笑道:“不回去,在这也挺好。”   “但你应该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吧。”连房子都变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是,”陆月浓平静道,“偶尔回去探亲。”   江倚槐不明白陆月浓还有哪门子亲戚,但转念一想,陆月浓似乎从不与他提起家里的事,他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那你后来,去了哪里?”   “玉城。”陆月浓答。   江倚槐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么凑巧,就好像所有的随机性都砸在这座城市了。   “那你家里……”说话时,江倚槐以余光注意着陆月浓的神色,见没什么不妥,才继续说下去,“现在怎么样了?”   “该好的总是好的,”陆月浓说得不明不白,不愿提起这茬似的,把话头一转,“不说我了,你呢,大忙人一个,找女朋友了吗?”   “……还没,”江倚槐嘴角抽了抽,心道虽然陆月浓性情大改,但这扎他心的本领,竟是分毫没落下,“倒是想,不过估计没人要,哪天真的有了,真得开个发布会谢谢全国人民。”   这破问题,大约是娱记们长盛不衰的必备问题,从前江倚槐总是地鼠般的躲,又插科打诨似的绕,现在也就在陆月浓面前,吃亏地乖乖回答。   不过,江倚槐奔着不能白吃亏的目标,选择立即把话锋抛回去,他饶有兴味地问道:“说到这个,不应该我担心你么陆老师,论年纪你可是比我大,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陆月浓垂眸,声音比方才小了一些,但江倚槐听得很真切,他说:“嗯,估计快了。”   江倚槐心里咯噔一下,好不容易飘浮起来的心情倏地跟坠了铅块下去似的,但他这回耐住了,至少面色如常,也并没有发生错踩油门的惨案。他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平静道:“快什么了?”   “快要有对象了,”陆月浓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对方也答应的话。”   “?”江倚槐一惊,忽地转过头来。   分别多年,陆月浓已经不是那个在自己眼中或许只能和各大文学家来一场恋爱的人了,他一改冷冰冰的样子,换作了温柔外壳,而且有了喜欢的人,即将把爱意付诸行动。   陆月浓歪头看着江倚槐的眼睛,那眼神看来有些复杂,也不知是在好奇他呆愣愣的表情,还是别的什么。   江倚槐本想说句话鼓励陆月浓,借此缓和一下心理上的冲击,奈何理智告罄,没能管住刨根问底的心,一开口就逾矩:“嗯?什么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起?”   “你也没有问啊。”陆月浓眨了眨眼。   初晨的日光投进车窗,陆月浓匀长的眼睫扫落一片阴影,瞳孔被照得生辉,显出稍浅的咖色。他此刻没带眼镜,眉目愈发柔和,那颗淡青色的痣也露出来,像白瓷缀了青笔。   江倚槐看够了,转过头,把目光放回车道上:“也是。”又不是人口普查,哪有上来就让老同学自报家门的道理。   广播里的纯音乐放完,切入一首节奏轻快的流行音乐,音乐声比方才大了些,他稍放高了声音,试探道:“那……什么时候有机会的话,我能见一见吗?”   鼓点的节奏声大得过分,江倚槐侧耳倾听,也只隐约捕捉到一个“嗯”,轻声细语的,他险些怀疑是否幻听。   江倚槐有些没着落了,陆月浓这个语气,是不是有点勉强,他总觉得自己被嫌弃了,但失落只能埋在心底,说不出来。   车子开到平大的时候,按着陆月浓的要求,不走正门,转从后面的门进去。   江倚槐应了声“好”,导航仪都没调,开得熟门熟路的。   车里一时没人说话。   过了会,陆月浓打破缄默,问他是不是常来。   江倚槐想了想:“是也不是,早两年常来平大的图书馆,现在就不太敢了。”   说完,江倚槐还想问陆月浓是不是也常去。转念一想,林教授昨日闲聊时,说过他俩图书馆的一段际遇,这问题也就怪没意思,没必要提。   穿过一片绿植带,车子途径一座稍陈旧的住宅区,陆月浓的手机在这时振动起来,他低头看了,对江倚槐道:“就这里停吧,麻烦你了。”   “是有什么事吗?”江倚槐虽不熟悉这一带具体的功能,但看看四周楼房的模样,知道这儿肯定不是办公楼,他疑惑着把车驶在草坪边停下。   陆月浓不好意思地解释:“嗯,有人来,去接一下。”   江倚槐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上放的大包小包:“那你带着行李,接人方便吗?”   “没事,”陆月浓摇摇头,微笑道,“这边刚巧也是我住的地方。”   原来这里是教师公寓。江倚槐明白过来,又觉得是什么人能到住处来找他,而既然陆月浓用了“接”这个字眼,必定是有后事。   想东想西的时间里,陆月浓已简单收拾好,把车门打开了。江倚槐这才回过神道:“陆老师回见。”   车门再度关上,车窗是半开着的,露出江倚槐那张俊逸的脸。陆月浓透过窗,再次向江倚槐道了谢,眉眼像弦月般弯起,看得人心中一跳。   江倚槐驱车离开了。   陆月浓回公寓的路其实还有一段,路径不便车子开进,所以只能步行。他走过一个巷口,再直走到第二栋楼。   远处,一个衣着严实的路人从巷口滑过,像雷达捕捉到了有用信息,又机械地倒退回几步。   路人顶着个纯黑色的宽檐帽,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镜片大得几乎可以遮去半张脸的墨镜,隐约得见出色的五官轮廓。   路人并不“称职”,因为哪怕乔装改扮,也遮不住这人天生适宜镁光灯与摄像机的外形,反倒像是在演什么特务电影,隐匿于街头巷尾等待同伙交接。   江倚槐没有离开,而是把车停在了拐角处,然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就退了回来。   活了二十几年,江倚槐以过往人品为自己正名,他没有偷窥这种癖好,并且敢拿唐跞这半年份的桃花运做担保,就只是随便走走,但走到这儿,凑巧就撞见陆月浓收了女孩子一个礼品袋的场景。   女生二十出头的样子,可爱得很,但并非幼稚的可爱,她穿着燕麦色的绒线开衫,里面是牛奶白的底衫和吊带格子裙。   说话时脸上还红着,含羞带怯,温柔可人。   江倚槐突然在心中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把女孩换作自己,如此“良辰美景”,有人突兀地撞上去,该是多煞风景。   江倚槐并没有想到为什么要把自己换成女孩子,他只是拿这一点廉薄的“体谅”说服自己,自此心安理得地停在远处。   他一面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好像守着什么动人心弦的影视桥段,不愿错失一分一秒,一面又有诡异的心理作祟,想装作事不关己的过路人,所以还是想大踏步子迈出去。   两种心思织在一道,缠斗不休,作用在腿脚上,竟变成了原地踏步,欲盖弥彰似的,还是零点五倍速的慢动作。   幸好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教师住宿区一则本身就少有人住,二则鲜少有闲杂人等来这儿瞎晃悠,因而倒没人能有这份“殊荣”,观赏到这一幕由江影帝主演的滑稽戏。   在江倚槐眼里,远处的戏也不失精彩,只可惜隔得有点远,只能看见他们的举止,声音半分也听不着。活生生一出哑剧。   铁门落锁,陆月浓和那女孩子都走了进去。   江倚槐所能目及之处,再看不见任何人迹。   直到一阵风来,江倚槐才像脱离魔咒控制的傀儡般,忽然有了正常的意识,他了解到自己正做着多么傻气横生的动作,踏步戛然而止。   他盯着那栋楼又看了许久,手机握在手里,不自觉用力的指尖微有泛白,另一只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长方形的纸质卡片。   是陆月浓给他的名片。   循着电话号码,江倚槐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按下一串话发了过去。   ——下周五晚有空吗?   那头回复得很快: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江倚槐这才想起,单方面拿了名片,陆月浓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电话。   ——我是江倚槐。   ——不好意思啊,下周五有安排。   这一回复隔了会儿,江倚槐也明白,毕竟屋里有人,陆月浓就算再神通,哪能时时刻刻守着手机秒回呢。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风又裹来一阵,扫走落叶,又来扫江倚槐的衣摆,就好像要逐他走似的。   江倚槐没再回复,那头自然也不会主动发来什么,他裹了裹衣服,明明气温不低,他穿得也没在露明山时那么厚,却没由来觉得冷。   回车的路上,江倚槐在脑海里把陆月浓在车上的话与方才楼下那一幕循环播放,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出生在秋天的蚊子,生不逢时,挣扎也难逃肃杀。   江倚槐盯着无人的副驾驶座叹了口气。   一脚踩上油门之前,手机振动起来。   江倚槐点开,是陆月浓再一次发来的消息。   ——今天非常感谢,学生方才送了我酱菜,如果你还喜欢,改天有空的话,想给你送一点。   江倚槐对着手机屏愣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他觉得太巧了,为什么陆月浓总能在重要关头,给他喂一口救命的血。 第24章 如砥   目送着车子远去,陆月浓背着东西走进住宅区的一条巷子里。   快到住处的时候,陆月浓遥遥地看见,在公寓楼底,站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女生。她听到有人来,立刻回头,笑得露出两颊的酒窝,她道:“陆老师好。”   陆月浓点头,这女孩是自己带的学生之一,还在读本科的连棠。他笑着取出钥匙,边开门边道:“怎么突然来了?我跟范予馨说了,这周末我有事不用来,也让她传达给你和李茹了呀。”   “是吗……”连棠突然局促起来,有些愧疚地低了头,“我可能没看消息,不好意思啊老师,没打扰到您吧?”   “这倒没有,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陆月浓说,“你要愿意上去写也行,不过没了她们,你就跟我待一块,怕你觉得没意思。”   “没事没事,”连棠红着脸急忙摆手,“我不怎么说话的,也不觉得无聊。”摆手的时候,她才留神到自己手上还带了东西,赶紧递给陆月浓:“这是我妈做的酱菜,上回给了您一瓶,这次她说做了新的,不一样,要我带了给您试试。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您可一定要收下。”   陆月浓便笑着收下了。   二人上到了三楼。   “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收拾。”推门时,陆月浓颇有些愧色,只因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离门很近的地板上,甚至还躺了几团揉皱的稿纸。   他的教师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不空阔,但一个人住,在正常情况下其实不觉拥挤,尚算宽裕。   不过有些事也分情况,比如说陆老师这段时间工作辛苦,没什么时间顾及家中琐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有点“大行不顾细谨”了。倒不是生活物品胡乱堆叠,而是书本纸稿过多。   书架早被塞得空隙都不见,连棠是司空见惯的。但现在沙发上、地上也都存了一叠叠的书,本该用来吃饭的书桌上,记事本与纸稿摞起来,快能将人头埋进去了。   陆月浓走到饭桌前,在书堆侧面拨了两下,抽出一本合适的字帖递过去:“你在原来的地方写吧。”   连棠接在手里,点点头,绕开那些倚叠如山的书本,到邻近阳台的一个矮几前落座。   陆月浓给她的碟子加了水,连棠将笔化好,蘸了墨顺着之前的进度写下去。   在带本科阶段的学生时,更多的导师选择“两头忙”,即开学开小会和期末聊总结,讲大道理固然没错,但学生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更有甚者觉得耽误时间。   但陆月浓独树一帜,他很少谈那些,而是喊学生时不时来家里抄经,要是说出去,或许别人更会以为他是个开书法班的。   不过一不强求,全凭自愿,二也不求速,一学期能学像一篇已很好。接近一年了,如今连棠虽运笔不快,但已将褚体摹得很兼神韵。   连棠听见安静屋子里忽传来一阵振动,手底一惊,幸亏是一字刚刚写好,正提着笔,还没来得及落下。她明白是陆老师的手机来了信息。   蘸墨的功夫,她看见坐在饭桌前的陆老师神情有些奇怪。   连棠有些不确定,怕自己错看了,于是轻轻地问:“老师,下周我们还是在老时间来吗?”老时间便是周末。   陆月浓转过头来,面色如常。他思索了片刻,回答:“这段时间公寓要改建,所以不太确定,看学校什么时候来收钥匙,如果下周我忙搬家的话,就只能让你们‘自习’了。”   “这样啊……”连棠确认了陆月浓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放下心来,口上有些遗憾,“希望陆老师能尽快找到搬的地方。”   “那就借你吉言,”陆月浓笑了笑,“等找到了就请你们去新家吃饭。”   连棠惊讶极了:“啊!陆老师会做饭吗?”   陆月浓笑容一滞,解释道:“最好还是请酒店送过来,不过你们想试试我做的,也不是不可以。”   “菜和字都是手底下的功夫,”连棠向来敬佩陆月浓,也没见过陆月浓有什么不擅长的,于是理所当然地夸道,“老师字好看,菜肯定也很好吃。”   陆月浓运笔的手一顿,他明白自己当不起这份夸奖,他做的菜是真的菜,垫底的菜,不会有假。   “不一定。我之前和你们说过,什么功夫都是练出来的。字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菜当然也是,不过我没认真练过,味道肯定就不怎么样了。”   连棠捕捉到了感兴趣的地方,说:“陆老师的字也练了很久吗?”   陆月浓点头:“嗯,跟我的导师学的。”   “您也是和导师学的?”连棠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这居然是个代代相承的规矩。   “没错,”陆月浓回忆道,“那时候,我的导师,你们应该听过的,就是吕常新先生。那时候我们本科还没有设置导师,我在一个活动里认识了他,没想到难得走运,就被记住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陆月浓顿了一下,像是课堂上那样,没看,继续说:“他在活动结束后,突然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他家写字。”   连棠没忍住,轻轻一笑,这听起来就好像宣传广告一样。   陆月浓看得懂她的意思:“你肯定觉得很莫名其妙。事实上,我当时没觉得这事很有意思,但能有机会和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待在一起,绝对没有坏处,所以答应了。”   连棠听罢,很是好奇地问:“老师您在吕先生那里写了多久呀?”   “满打满算,差不多四年,”陆月浓解释道,“先生有事就停一段时间,自己练。而且出国以后就没机会去他家里了。”   连棠拿笔杆点了点下颌,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我也要练到不能练的时候。”   陆月浓走过来,在她桌上碰了碰:“那就是一辈子了。”   “我知道,”连棠看到桌上多了一颗糖,头埋得低了一点,“我只是更想在您家里练。”   “写字头不能低,”陆月浓却提醒起来,“在哪里都一样,总会有一个人写字的时候的。”   “嗯,”连棠小声说,“这个我也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陆月浓便笑了,“好了,无所不知的小姑娘,继续练吧,你的墨要干了。”   陆月浓回到桌前,也拆了一颗糖给自己,牛奶的味道在齿间慢慢溢开。他看着手边的字帖,不由地想起,在先生家写字的最后那日。   那时的他,跟在吕常新身边多年,方方面面都学了不少,人也潜移默化了。   至于如何变的,陆月浓“身在此山中”,自己也不太清楚,只听到一同准备出国的室友小孙评价:“小陆和当初不太一样了。”再细问时,就说:“比以前更人模人样了。”陆月浓也开玩笑,说他有辱专业,真是好话都不会说。   吕常新走到案边,俯**子,陆月浓便把笔递给他,吕常新坐下来,在陆月浓的纸上轻描淡写,落下四个小楷:人生如砥。   陆月浓眼神微动,对上吕常新那带着笑纹的眼。   吕常新什么都没有说,陆月浓却什么都明白了。   此后他常怀念起吕常新,也不可避免地怀念他留给他的两句话,这便是其中之一。   人生如砥,不为平坦,而为磋磨。磨苦难,也磨心性。   吕常新大约是眼光毒辣,看穿了当年陆月浓的少年心事,把他摆在案前,又携在身边,磨了多年光阴。   ————   在拒绝邀请后,陆月浓居然主动抛回了一个再见的机会,江倚槐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就好像丢了芝麻,又捡了西瓜。   因而,江倚槐一路上心情飘飘忽忽的,差点忘了怎样把车开回来的。   进到电梯间里,江倚槐遇上了负责打扫公寓的阿姨。江倚槐住了这么些年,和这老阿姨算是熟识,平日里常相互嘘寒问暖。   江倚槐停下来,和她交谈了几句,嘱咐天凉加衣、注意休息之类的的话语,阿姨便笑逐颜开,说凑巧做了茄盒,新鲜得很,赠了他好大一碗。   捧着食盒,江倚槐一颗心从云端拉回到人间,嘴甜地谢了阿姨。   回到家门口,江倚槐摸出手机看时间,凑巧就接到了唐跞的消息。   【唐大爷】资料我帮你筛了,门口邮箱里,记得自己拿。   邮箱的确有一摞纸,江倚槐把它取出来,看到是房产公司的信息。大周末的,唐跞估计又来看底下那群小孩子了,还顺便给他捎了资料。   【几一昂江】收到,辛苦了,改天请你吃酱肘子:)   江倚槐独家秘制的酱肘子,唐跞曾去年偶然吃过一回,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已心心念念了很久。   【唐大爷】不用改天,我没走远呢!   江倚槐看完唐跞的话,盯着手里的饭盒抿唇一笑,生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单手打字的速度都提升了些。   【几一昂江】很不幸,唐老师,我今天已经有吃的了。   言下之意,大厨江倚槐今日要远庖厨之事了。这真是破天荒的,毕竟江倚槐向来是个注重周末品质的人。   【唐大爷】……放长假你就堕落啊!你等着,我立刻马上现在就给你安排行程!   唐跞愤愤然,不仅言语恐吓,还发了个猫跳起来打鸡的GIF。   江倚槐盯着笑了一会,不仅没有抗议,反而觉得唐跞的表情包是真的丰富。   晚点,换好舒适的居家服,江倚槐往沙发上一靠,拿着原子笔开始翻唐跞送来的这叠东西。虽说筛选过了,但有效信息仍是密密麻麻。   看着看着就困了,江倚槐画下第三个圈,打了个哈欠的间隙,瞥见手机一亮。   是吴教授的来电。   江倚槐很快接起:“吴教授您好,有什么事吗?”   吴教授爽朗的笑声传来:“小江周末好呀,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给你道谢,我孙女拿到了签名,果然开心得不得了。”   “不用谢,喜欢就好,”对于江倚槐来说,这的确是举手之劳,却能帮助吴教授增进祖孙感情,何乐不为呢,“这些日子,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不客气不客气。”吴教授也道。   江倚槐揭开了闲聊的话题:“对了吴教授,我这两天遇见陆老师了。”   吴教授有点惊讶,像是不确定:“谁?”   江倚槐:“就之前,您和我说起的陆老师,我这两天和姜老师他们去露营的时候遇见了。”   “小陆居然也出去玩了,”吴教授更惊讶了,随即又笑道,“多玩玩也好,他就要出去走走。”   “嗯,”江倚槐赞同这点,甚至很想拉着陆月浓天南海北到处走走,当然,这是不可能和吴教授说的,只能夸赞道,“陆老师和您说的一样,果然青年才俊。”   吴教授很受用似的,说:“当然,毕竟是老吕的学生,哎呀,我就知道你们能聊一块去。”   江倚槐:“嗯,聊了不少。而且,聊天时候听说他快要有对象了,真是爱情事业双丰收。”   吴教授“啊”了声,说:“嗯?真的吗?”   “真的。”江倚槐一愣,心道千真万确,这还能作假么。   “可是不对啊,”吴教授回忆道,“就上周末,我问起他有没有女朋友了,他说没有,我琢磨着要不要给他介绍一个,刚好我朋友家有个留美回来的女儿,年纪合适,又都出过国,肯定有共鸣,没想到我就这么一说,他给拒绝了。”   江倚槐想,拒绝了也很正常,毕竟心有所属了,怎么还能接受相亲呢,但嘴上还是很配合地问:“拒绝了?”   “是啊,所以说小陆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吴教授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他和我说,打算过几年再说,这些年没遇到合适的,也不想谈朋友去耽误别的女孩子。我一听,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年轻人的路还长,总归要他自己走的,你说是不是?”   “嗯,”江倚槐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随即笑着揭过去,“那我可能是听岔了,说不定是在说别人。”   “必须的,”吴教授打包票说,“这孩子从不对人说谎,说没有肯定就是没有。”   挂了电话,江倚槐往沙发上一躺,对着天花板开始纳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陆月浓到底哪边说的才是对的。江倚槐要是想象力再丰富一点,大概就要怀疑,时隔多年,陆月浓是不是患上精神分裂了。   但转念一想,江倚槐又觉得自己的偏信没什么道理。   想想以前,他又不是头一次被陆月浓骗了,虽然现在的陆月浓,从头到尾看起来就是个完美无瑕的翩翩君子,但这并不代表什么。   江倚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情况的特殊性,心想:陆月浓难不成是在和我玩差别待遇?他骗我,图什么啊…… 第25章 聚会   从房屋中介出来的时候,天边已晕上赤紫色。陆月浓看了眼手表,将近六点。   鸣笛声此起彼伏,正是晚高峰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候。   虽在读本科时,陆月浓就被小孙撺掇着,随大流考了驾照,但他却手握一证,从不开车。   不开车的原因有三。   一,没钱没车。   二,常与知识为伍,宅到人神共愤,实在不好意思买着这等“奢侈品”置灰,也就一直徒步出行,再远一点的地方,就尽量使用公共交通。如果市里要评奖,陆月浓绝对是环保好公民的先进典范。   第三点就比较真实了,在平城,很多时候腿要比轮子好使。   陆月浓拾级而下,在人行道上走得畅通无阻,倒是比凝固成静态图片的车子快上许多。   趁着周一下午没课,周末也把该处理的东西处理完了,陆月浓便找了家中介物色新住处。   忙了这一下午,物色完可以搬的新公寓,陆月浓心里算是落了一块大石。虽从某些方面来讲,他确实不爱挪动,但学校要重建宿舍楼,他也不能当钉子户。也罢,等换了新地方,也顺带换换心情吧。   更何况这房子地段还好,租金比之其他的,也尚算合适。他和中介约定好下周六下午去看看房子,没什么问题就付半年租金,直接入住。   街角转过,逢上一家卖场,陆月浓思及时近饭点,在回学校公寓吃点泡面和在卖场找家店随便吃点里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   走了一圈,最后陆月浓点了盘芹菜饺子,蘸着清醋慢条斯理地吃,吃着吃着,神情竟有些凝重起来。   平大师生都说陆月浓有一副好脾气,陆月浓皱着眉的样子绝对稀见,但很少人知道,只要让他握着筷子开始吃饭,那表情就和冤家碰头似的。这么多年,他吃饭难的问题还是没根治,算不上厌食症,只是一吃就饱,扔了又不舍得。   陆月浓吃到一半,开始拿筷尖在饺子腹上轻轻划拉,也不戳破。心中莫名其妙地想到,他其实更想吃鲜虾馄饨,但这其实是没什么道理的,他已经吃饱了,不可能再吃,而且之前已经逛过一圈,这周遭根本没馄饨店。   正在陆月浓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忽地惊起:“这不是……陆哥吗?”   陆月浓对“陆哥”这一称呼,实则已淡漠很多年,直到最近与某位江先生碰面,才将这一条件反射稍加唤醒。   这句话像是凛冬掉进后领的一滴水,激得人精神一颤。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不过能叫他“陆哥”的,必定是旧相识,哪能不熟悉呢。   陆月浓转过头来,眼神很快由疑惑化作惊讶,他乍一下没想起全名,但总不能把人干晾着,脑中运转飞速,最先浮出一个绰号,他便脱口而出:“大头?”   “陆哥你认出我来了?!”王治宇又惊又喜,“我就说嘛,肯定是你!”   王治宇高中时候就吃得多,营养全面跟上,因而长得有些着急,如今除了更高更壮些,同昔日差别不大。陆月浓要是认不出,才是真的有问题。   “哪能不认得,”陆月浓看他说话都要打颤了,示意他坐下来再说,“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请。”   “不不不,哪能让陆哥请我,今天我付了,你打住,千万别跟我抢。”王治宇连连摆手,他点了一堆吃的,一晃多年,胃口有增无减。   送走服务员,王治宇又道:“陆哥你怎么就吃这点,够不够,饿不饿,还来点吗?”   陆月浓笑着摇头:“不用,你吃就好。”   王治宇便不再提,开始和陆月浓讲陈年旧事,从陆月浓转学之后学校发生的大事小事,一讲到如今。   像顺高重点班的大部分学生那样,王治宇以不错且稳定的高考成绩进入了名校,读的是经贸,出来便继承家中产业,发展得风生水起,已从南方一带发展至平城这一块的经济区。单从这吃东西的模样来看,一时半会倒分辨不出这是位身价不菲的大老板。   因公司业务重心的转移,王治宇这两年住在了平城,也打算与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结婚了,事业爱情双丰收,甚至有在平城娶妻定居的打算。   “我和栩栩也算是大风大浪都过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对她。”说完这句,饺子便登桌了,王治宇拿起筷子,就着醋吃起来。   陆月浓依稀觉得这名字熟悉:“栩栩,是之前……”   “是。”王治宇有点不好意思,显然是和陆月浓想起了同一段往事,“不过破镜也能重圆,就好像江哥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就算分开一段时间,真心喜欢的人也不会离开的。”   王治宇顿了顿,可能是觉得对人撒狗粮不太好,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肉麻过度,立刻把话题转回来:“先不说这个了,陆哥,我在这住了两年了,真没想到,你也在这儿。要是早些遇到就好了,那会儿你走了,我们都……都特别想你,尤其是……”   王治宇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饺子呛了,连连咳嗽起来。   陆月浓倒了杯水,轻轻推过去,其实他不知该怎么说,或许世间的久别重逢,最终都归于难以言说。末了,只道出一句“现在见到也不晚”。   “嗯,我们得……得找个机会好好聚聚,”王治宇头点得用力极了,他在手机上划出日程表来,说,“陆哥,下周五晚上有空吗?”   “其实是有一点……”陆月浓一个“事”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王治宇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只好咽回去,想了想说,“不过处理得顺利的话,那天晚上可以出来。”   临走时,陆月浓执意对半分了账单,王治宇虽然把手摆成电动模式,连说不成,但轮到服务生来了,却也不好直接驳陆月浓面子。   出了商场,王治宇还在为没能言出必行万分愧疚,提出开车送陆月浓回家。   陆月浓指了指商场外仍旧堵得一动不动的车流,笑着婉拒了,叫他在路上注意安全才是。   王治宇只好说:“陆哥,你到时候要是能去,直接打我电话,我去接。”   陆月浓说好。   二人留了联系方式,互道再见,王治宇站在原地,目送陆月浓离开,他眨了眨眼,总觉得陆月浓同从前,实在是大不一样了。   但王治宇很快往头上拍了一记,一本正经着对自己说:“想什么呢,你陆哥还是你陆哥。”   转眼过了一周,到了周五,结束五六课时的课程后,陆月浓匆匆赶回家,进行整理屋子的收尾工作。   这屋子不大,自己也不太爱置办花里胡哨的东西,因而要搬的东西也简单。衣服分季装进四个箱子,生活用品也放进一个大纸箱里,需换新或不用的则收进垃圾袋。   这些都是易事,最难的是自己堆得满屋的书和材料,虽平时已分类,但一块搬进去装箱,足足能装满六个大箱子。没什么技术性,考验的纯粹是体力,不过陆月浓缺的也正是体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诸如此类的形容词大约说的就是他本人。   王治宇进门的时候一惊:“陆哥你这是搬家呢?”   陆月浓刚洗过澡,吹完头发,正坐在难得腾空了的沙发上,见王治宇过来,给他倒了杯水:“嗯,已经商量好了,明天去看房子,没问题就搬。”   王治宇接过杯子点点头,他也觉得这个房子不太适合继续住,方才他摁楼底铁门的门铃时,那铃声系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以一种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调子,愣是把一曲《铃儿响叮当》歪曲成了四不像。   想到这,王治宇脑海中回响起那鬼哭狼嚎似的绝美旋律,脑袋又有些大起来:“那明天需要我帮忙吗?你看大箱小箱的多不方便!”   “不用,已经喊了搬家公司,”陆月浓说,“等安置好了,请你来吃饭。”   二人随意侃了会儿,陆月浓便说归置好了,去里屋换了身衣服,打算走。   没想到王治宇突然激动起来:“陆哥,您穿这身吗?”   陆月浓将自己从下而上地扫了一遍,疑惑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有什么,哪儿都不妥!”王治宇拉过陆月浓,说,“恕我直言啊陆哥,咱这是同学聚会,不是家长会,您这打扮往这儿一站,我看了只想闭嘴刷题,还怎么嗨?”   “那我……”陆月浓笑了笑,请教道,“应该怎么穿合适?”   王治宇立刻把他那罩子似的外套往两侧一扒,露出一件白T,上面印着各色的字体,看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很有学生时代的中二气质。   “有没有像我这样的T恤,咱们穿了,年轻有活力,重返十八岁!”王治宇说着,语气也随着中二了。   陆月浓盯着这衣服,心想如今自己不是衬衫就毛衣,即便是夏天也不大穿T恤了,更何况现在入秋了,他有点为难:“可能没有,我去翻翻夏天的衣服。”于是走到其中一个箱子边上,翻翻找找,好不容易寻摸出一件白T来。   王治宇一喜:“就它了,咱们走吧。”   陆月浓以为的聚会,不过是他与王治宇之间的简单聚餐,没想到是货真价实的同学聚会。   到了酒店推进门去,只见包厢内灯光璀璨,酒宴齐全,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会见什么重量级领导。   蒋复竞,刘莉……   陆月浓一个个认过去,大部分还记得,少数几个时日已久,记不清楚名字了。目光转到靠里的地方,竟还有江倚槐!   江倚槐与他视线接上,笑得露出皓齿白牙:“这不是——”   “这不是我陆哥吗!?”董力帆抢着话接,激动得险些绊翻了橙汁,转头对王治宇龇牙咧嘴到一半,又忍不住笑,“好啊大头,你怎么瞒得滴水不漏的,怪不得叫我一定从冀城赶过来,说什么这波不亏!”   王治宇理直气壮:“你就说,是不是不亏!”   众人跟着起哄,都说是。   董力帆被抢了台词,只得说:“今天高兴,必须好好喝几杯!”   王治宇拍了拍陆月浓肩膀,转移火力道:“可不是嘛,陆哥尤其!”   陆月浓站在一边,笑容凝在脸上,心中发出一个问号。   江倚槐拿起杯子喝了口椰奶,掩住了嘴角泛起的笑意。   这局到最后闹作一团,大家一同穿着傻里傻气的T恤喝酒唱歌。   陆月浓作为“失散多年”、“刚与家族相认”的新宠,就算是想逃也逃不过,被逮着聊往事,聊现在,佐着白的红的入口,被灌得眼前迷离模糊。   宴散后,老同学们跌跌撞撞,找人接或寻代驾,走得差不多了。   王治宇留在包厢里断后,看见陆月浓拿额头抵在桌面上,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便要去扶人。   江倚槐还没离开,他洗完手走回包厢,轻轻拍了下王治宇,作口型道:“我来。”   待把陆月浓扶正了,王治宇压低声音道:“槐儿,我之前是打算送陆哥的,没想到刚刚不留神,给廖亮那小子灌了两口,你喝了没啊?这头一回带陆哥来同学聚会,我总不放心把他扔给外头的司机。”   江倚槐哪能不知道王治宇的意思,他眨眨眼:“没喝。”   看见陆月浓一来,他就没准备喝酒了。   王治宇便顺理成章地把陆月浓托付给了江倚槐,还反复替陆月浓道了谢。江倚槐没多说,戴好口罩,架着陆月浓往酒店地下车库走。   望着这对背影,王治宇那醉醺醺的脑袋想到,今晚这俩人好像没怎么说话,但转念一想,才觉得从前这两个那么要好,穿一条裤子估计也乐意,自己还插在中间瞎担心什么。 第26章 酒醉   江倚槐停下车的时候,手机一震,王治宇还万分贴心地发来了具体地址,详细到了门牌号。   车内暖橘色灯光亮起,陆月浓睡得不沉,眉头一皱,本能地抗拒着亮光。在灯光下,眉目愈发柔和,酒醉后的双颊稍有泛红。   江倚槐盯着看了片刻,随后下车,打开陆月浓那一侧的门。   陆月浓有些意识,迷迷糊糊地说:“到了吗?麻烦你……”   江倚槐正给他解着安全带,听到这话立刻打断说:“到了,钥匙在哪?”   陆月浓微微动了动左手,江倚槐就去摸他左边口袋,果然在里面摸出一串钥匙。   简单四枚钥匙,其中三把是最普通的钥匙,几乎一模一样,借着车里的光,江倚槐发现陆月浓还很细心地在上面贴了“办公”“大门”“公寓”的字样。另一把钥匙上没什么记号,但很显然是高档了几个层次的钥匙,不做记号也能认清。   为了避免麻烦,江倚槐把人横抱着下了车,开门上楼,又开门进屋。   上回顶多算“勘察地形”,这还是江倚槐第一回 来陆月浓屋里,他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月黑风高夜,屋主醉酒天,也没想到陆月浓的屋子里除了摆放好的几个箱子外,其余干干净净。   江倚槐察觉出不对劲,在心里嘀咕道:这是要搬家?   但也没来得及多想,毕竟手里还有个陆月浓,江倚槐绕开箱子,找到卧室,想把人搁在卧室床上,却怎么也放不下去——陆月浓虽睡得沉沉,但不知哪里支出的力气,居然双手牢牢地扣在江倚槐腰上。   江倚槐一只手托住他,一只手伸到后面,拍了拍他紧攥着的手,轻轻道:“陆老师……”可惜陆月浓动也不动。   “陆教授……”   “陆月浓……”   陆月浓微微皱眉,但手仍如焊在江倚槐身上一样。   江倚槐叹了口气,瘪嘴道:“陆哥,行行好,您……”   陆月浓终于在睡梦中拨出几分意识,他的手松开了。   “……”江倚槐瞬间觉得自己就是个弟弟,这人一喝醉,果然还是古怪的陆月浓。   江倚槐还在感叹终于解脱,没想到好景不长,这双素日里握笔打字的手,居然有辱斯文地顺着江倚槐的腰侧滑过,探进敞开的一层衣服里。   江倚槐始料未及,脑子里的警报灯一排全亮,嗡嗡作响,连带着腰身一僵,思维和肢体同时当机,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自处。   江倚槐不知所措地想:这是不是不太好,怎么喝醉了就这么不矜持,这算不算行为不轨?   他轻轻拍了拍陆月浓的背,道:“陆哥,清醒一点……实在清醒不了,也先高抬贵手。”   陆月浓挣扎了一下,眼皮还是没能睁开,他潜意识里跌进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有些不愿放手。他支支吾吾地喊了一个名字,把头埋到江倚槐的大衣里面。   这段时日里,江倚槐总是在怀疑自己的听力,他再一次以为自己错听了,但其实是不可能的,房间里空旷而安静,他也不曾未老先衰听力损坏。   江倚槐在抚在陆月浓背上的手撤开,挪到搂住自己腰的那只手上拍了一把,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陆月浓一时吃痛,顿了一下,像是犯错的孩子茫然无措地陷入了思考,搭在腰际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有点恋恋不舍。   直至陆月浓将手收回来,江倚槐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看见这双手抬了起来,下意识地要去摸自己的脸。   江倚槐哪受得住这盲人摸象似的摸法,赶紧趁着陆月浓脱手的空当,把人放到了床上。   陆月浓嘴里嗫嚅了一句什么,这回声音是真的太轻,听不明晰了。他靠在竖起的枕头上,离开了江倚槐的体温,摸不到东西,也就渐渐偃旗息鼓。   江倚槐开了一盏不算刺眼的壁灯,柔和的灯光洒下来,借着这点亮光,看得见陆月浓又陷入了平稳的睡眠,但或许是因为酒醉难受,眉头皱着,连抚在床单上的手,都在布面上攥出或深或浅的凹印。   江倚槐盯着这这样的场面,把持一晚上的理智又在蠢蠢欲动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摸黑找到厨房里。   他想着要不要做个醒酒汤,给陆月浓喝点舒缓一下。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过于骨感,江倚槐翻箱倒柜,寻遍整个厨房,就搜出一罐泡面,而冰箱里除了一罐酱菜和三瓶冰可乐,再无他物。   江倚槐对着几乎空空如也的柜子,气得都发笑了:陆月浓想干什么,是要成仙吗?偌大一个屋子,正常吃食都找不到,这也太不健康了。   无奈之余,江倚槐惦记着那头睡着的陆月浓,只得先返回卧室,他看陆月浓这么竖着,衣服也裹在身上,总归不大舒服,于是他把陆月浓的外套褪下来,留一件白T。   江倚槐盯着这件衣服上的纹样,觉得似曾相识,没多想,只觉得今天大家的衣服差不多,走的都是青春怀旧路线,他探身扯过被子,给陆月浓搭上。期间,陆月浓想缩下去,又被江倚槐摆成一个正常的姿势。   好不容易固住了陆月浓,江倚槐满意且无声地拍了拍手,心道:免得他忽然就吐了,可不能呛着。   而后,江倚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走到阳台上,掏出手机。这段时间江倚槐给小王放了假,于是便打电话给另一个助理小杜,让小杜送醒酒汤的材料来。   电话那头的小杜先是一脸懵逼,再是欲哭无泪:江老师,这点儿很多超市都要歇业了!   江倚槐啧了一声,很想给小助理开开窍:“那就去找还没歇业的。老板的命令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好了不说了,快去,速来!”   江倚槐端着醒酒汤进房间的时候,陆月浓又变了姿势,依旧是半蜷着睡在那里,被子也被团住了抱在怀里。   他想到了露明山的那个夜晚,两人曾靠得那么近地睡在一顶帐子里。画面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与眼前的场景交叠……江倚槐挥散遐想,觉得陆月浓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个睡姿。   陆月浓面上的潮红已褪去大半,看着不那么吓人了,他的胸膛因呼吸而小幅度地起伏,睡得很是安稳。   江倚槐走近了,把陆月浓扶起来。   陆月浓还是没什么知觉,江倚槐插着腰,想他今天算是当够了便宜弟弟,又转念想到自己的微博评论里,影迷们都管他叫哥,那天他问过小王,小王说这是喜欢的表现。   江倚槐突然就不觉得别扭了,还坦坦荡荡地叫了两声哥,稍微将陆月浓唤起点意识,才端起碗喂他喝汤。   一勺子喂过去,勺尖轻轻地碰碰嘴唇,陆月浓却不动,江倚槐说“乖,张嘴”,陆月浓还是不动。   对此,江倚槐还是颇有耐心,不抛弃不放弃地说了几句好话,但陆月浓的嘴却像是抹了胶水,横竖不张开。   仿佛是陆月浓听多了,就能渐渐免疫,再说多少也不奏效了。江倚槐觉得哄不是个办法,便威胁起来:“你到底喝不喝?”   话是这么说,但江倚槐知道,也就是和自己开玩笑,陆月浓醉成这副样子,话都不一定听得进去,更别说分辨甜言蜜语和恶言恶语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陆月浓听了这话,竟缓缓皱起了眉头,嘴唇轻轻翕动着,抿下一口汤。   江倚槐愣了一下,原来陆月浓酒后真性情,走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路子,真有些出人意料。他摸着门道,就这么半唬半吓的,总算顺顺利利地喂下去了一碗,还一滴不剩。   收拾完厨房,江倚槐眼皮有点撑不住了,想回家休息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心床上那位。   权衡了三秒钟,江倚槐决定靠在陆月浓的床边上,将就一宿。反正陆月浓醉酒一场,必定睡得沉,不会起太早,到时候趁他没醒,不声不响溜走就是了。   江倚槐做好计划,便靠在床边安然入睡了。   翌日,他是在床上醒过来的,还是饿醒的,若不是空空如也的胃开始折腾,只怕他能睡到日上三竿。   江倚槐在梦里饿得有些神智回拢,忽觉身下床感不对,立刻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许久,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送了陆月浓回来,后因太累,借地睡了一晚。   走出卧室的时候,陆月浓正坐于桌前,处置那一碗仅存的鲜虾鱼板面。江倚槐闻得一缕香气,全然忘却了昨晚对它的数落,心道:真香。   陆月浓见他出来,指着一旁的洗手间道:“洗漱的东西,我放在柜子上了,你自便。”   江倚槐便克制地把饥饿的视线从那面上扒下来,对着陆月浓人模人样地点了点头。   出来的时候,桌上变成了两个面碗,陆月浓有些局促道:“只有这个了,你吃吗?”   江倚槐饥不择食:“吃。”   陆月浓把面碗挪到江倚槐面前,架了双筷子。过了一会,看江倚槐吃得挺香,扶着碗的手才放松下来:“昨晚又麻烦你了,谢谢。”   “没事,昨天那个情况,我总不能把你丢在酒店吧,”江倚槐不以为意,他最怕陆月浓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只得调转话题,“不过有一点我挺惊讶的,没想到你还挺能喝。”   “遗传吧,”陆月浓说着笑了笑,眼神难得不见笑意,“我记得,你不怎么能喝。”   江倚槐不记得什么时候暴露过这点,但骤然被揭短处,实在有些丢面,他咳了一声,认为有必要陈述一下事实:“其实现在还好,有的时候不得不喝,练得至少不会一杯倒了。”   陆月浓提醒说:“不过能少喝,还是少喝一点比较好,就像昨天那样。”   江倚槐眨了眨眼,总不可能在当事人面前承认自己老谋深算有备而来,只能装无辜地说:“最近就比较养生。”   这回陆月浓是真的笑了:“等会回去的时候,我把酱菜分你一瓶。”   “好啊,上次你说的时候我就心痒了,”江倚槐从前与陆月浓同桌时,就爱吃陆月浓带来的卷饼和酱菜配粥,他低头吃了口面,再抬头时,看着身旁大大小小的箱子,忍不住问道,“你这……屋里全都是箱子,是要搬家吗?”   陆月浓没藏着掖着,点点头道:“嗯,顺利的话,下周就搬。”   这时,手机屏幕倏然亮起,显示有人来电。   房屋中介。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陆月浓以为是催他去看房子,赶忙把电话接通,却听到那头说:“陆先生啊!不好意思!那户人家刚刚打来电话,说房子出了点问题!”   陆月浓一怔:“什么问题?”   中介阿姨:“害,就周三周四那两天,不是连下暴雨嘛!这屋子是顶楼,房子也是老房子,总有点小毛病,给浇得渗了水,墙皮都起来了,户主和我说,不修一下肯定是住不了人了!”   陆月浓搁下筷子:“那……”这房子的地段和租金实在是不错,说实话有些可惜,但如今不能住了,也不能强行搬过去。   中介阿姨:“实在是不好意思哈!这边我们等会把定金全部退给你!然后如果你有别的中意的,也可以再看看……”   中介阿姨嗓门大,江倚槐坐在不远处,单靠漏音就听了个七八成。待陆月浓挂了电话,江倚槐吃得差不多了,他试探道:“你要是一时找不到地方,要不,和我搬一块儿住?”   陆月浓心下一惊,有些不可置信。   江倚槐只当他不信自己有地方,解释说:“我最近刚好也从公司公寓里搬出来,在这附近随便买了套精装房。你看这是不是很凑巧,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情。”   陆月浓想也没想:“这怎么行,你刚买……”   “就是因为刚买,穷得叮当响,所以你来住着,随便看着给点租金,好帮我缓缓压力,”江倚槐就知道对方会拒绝,便把他的如意算盘摊开在陆月浓面前,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同学互帮互助,而且等你找到了合适的,搬出去也没关系。”   陆月浓盯着那带笑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江倚槐这话既胡扯又真诚,但无论如何,这事真的太“凑巧”了,他犹豫道:“我想一想。”   于情于理,如果有别的更好的办法,陆月浓都不愿走给江倚槐添麻烦的这条路。   还没想好,手机屏幕又亮了,这回是短信,学校公寓管理员发来的,说明天派人过来收房屋的钥匙。   陆月浓没办法,也只能回复一句“好的,麻烦了”。   雪上加霜,退路断尽。一夜之间,从安排得当变成了无家可归,陆月浓饶是面上不显山露水,终归有些一言难尽。   一抬头,还对上了江倚槐那“你随便考虑”的大方眼神。   心情复杂之际,陆月浓既不想看江倚槐这表情,也无暇欣赏江倚槐这张脸,但不论如何,江倚槐此举是出于好心,就算自己单方面有一点抗拒,也绝无可能同他发作。   那就只能自己静静了,陆月浓揽了碗筷,站起身,勉强笑了下:“我先去洗碗。” 第27章 乔迁   汽车通过门禁,穿行在别墅区内。小区道路宽阔,两侧植被金红,铺出一片秋意。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唐跞停在一栋别墅的铁门外,无人应门,连手机都呼叫无果。要不是身在现场,他都得担心一下江倚槐是否在搬家第一天就出了事。   广播里的女主播以温柔的嗓音说道:“今天平城天气晴朗,温度适宜,希望听众朋友们出行愉快。”   唐跞反手把手机挂了,摔在副驾驶座上,手机发出一声闷响,静静地黑了屏。在他眼里,江某人形同此机,如果不是身价昂贵,最好能从二十楼丢下去,粉身碎骨才解气。   在第九次电话拨出后,终于得到回应。   “江倚槐,你是上天追逐日月星辰了,还是下海捕捞稀世珍品了,九通电话无人接听,创下历史新高啊!”   唐跞开了免提,盯着手机上“江倚槐”三个大字,觉得自己仿佛憋足了一个世纪,像个鼓到极致的气球被乍然松开了气孔,呲得满天乱飞。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像是被唐跞的语气惊到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好,江先生现在在里面整理房间,有什么急事的话,我可以帮您转达,或者我直接把电话递给他。”   “……你是?”唐跞忽然愣住,这声音听来温文尔雅,虽也好听,可绝对不是江倚槐的。   “我是他的高中同学,在这暂住。”   “哦,您是陆教授吧!”唐跞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上回他微信上跟我说起过,我还以为他跟我抬杠呢,没想到是真的!真是抱歉啊刚刚我……最近可能是辣椒吃多了,脾气不太好。”   陆月浓看见江倚槐从楼上走下来,带着手机走过去:“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就想说快到你们家了,乔迁之喜,不得来祝贺一下嘛!”唐跞收回了方才的神通,客客气气道,“你们缺什么吗,我顺路买点。”   “客气啊唐老师!我这边东西缺是不缺,劳你挂心了,”江倚槐的声音无缝衔接,他话是这么说着,可不会真的跟唐跞客气,“不过你等会在门外蹲一会,先别进来。”   “嗯?”唐跞眉头一皱,心道江倚槐又在挖什么坑,“你当我哈士奇还是拉布拉多啊?”   江倚槐笑了:“这不是知道你要来,特地订了外卖,估计还有十来分钟送达,你就守在外头,顺便拿了来呗。”   唐跞听罢,觉得江倚槐实在太不要脸,怒斥道:“谁家乔迁新居是请客人吃外卖的?”   “我啊,”江倚槐觉得唐跞的问题毫无水平,有理有据地说道,“今天抓紧时间,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完,就空不出手做饭了,兄弟你就凑合着吃点吧。”   “哦,那为什么是我拿?小杜呢?小王呢?”唐跞不解,觉得这俩助理的工资十分有必要扣下来给自己当奖金。   “小王还在家陪他老爹看病,”江倚槐说,“小杜有小杜的活儿,他买水去了。”   正午,电视里播放起午间新闻。   唐跞一脸吃了苦瓜的表情,凑在桌前解外卖袋子。   江倚槐把外卖里送的速溶蛋花汤冲在一个大碗里,还撒了点虾皮,端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杜回来,眉毛一扬:“怎么买了可乐?”   小杜低头把手里的可乐左看右看,不解道:“陆老师说您比较爱喝这个呀?”   闻言,江倚槐和唐跞都一愣。   唐跞心道:江倚槐一向养生茶,什么时候开始喝可乐了。于是有点疑惑地开口:“你爱喝可乐?”   高中戒了冰红茶之后的那段日子,江倚槐的确转头喝起了可乐,但那都成为过去时许多年了。说来话长,这不大好解释,江倚槐便把笑容堆在脸上,摆手道:“误会,误会。”   不久,陆月浓从厨房里出来,把四只玻璃杯摆在台面上,把每一个杯子都倒上了可乐。   陆月浓给小杜抽出座椅:“先坐吧,麻烦你了。”   唐跞顺着陆月浓的话一抬眼,看见是小杜,心中的疑惑也就暂且搁下,自打他被遭瘟的方总发配去带新人,已很久没和江倚槐身边的人碰头了,他开口和小杜打了声招呼。   不久,四个人凑在桌前分享干锅外卖,很是其乐融融,因这一顿饭过于朴实,整座房子洋溢着勤俭节约的诡异氛围。   唐跞喝了口作为赠品的速溶蛋花汤,忍不住吐槽:“看看江老板,入住新房第一顿,请老员工喝蛋花汤,小杜你说说,是不是不像话?”   江倚槐觉得唐跞不占理:“怎么不像话,我请您喝的是西北风吗?”   唐跞在内心跟他比中指:“你等着,我明天就上网倒卖你的东西,狠捞一笔,补贴我的伙食。”   江倚槐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实在没找到什么值得变卖的东西,不解道:“我的东西有什么好卖的?”   “这你有所不知,明星效应嘛,你就算穿个花裤衩出门,明天网络平台就能出同款,一帮小姑娘还争着抢着跟你穿情侣款,”唐跞又嫌弃地喝了口蛋花汤,转头对小杜说,“小杜,到时候我赚了,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杜喝了一口汤,觑着唐跞小声点评道:“唐老师,我觉得蛋花汤挺不错的。”   唐跞一听,呛得连连咳嗽,脸色都不对劲了,心想:好嘛,这是个没心眼的,为什么小王没来呢,小王这孩子不会一根筋,肯定能和我同仇敌忾。   江倚槐“噗嗤”一声笑了,他连连拍打唐跞的肩背,生怕这人呛出三长两短,又万分贴心地给唐跞喝空的碗里添满蛋花汤:“唐老师,蛋花汤暖胃,上了年纪就要多喝点。”   不得不说,像江倚槐这样的,也是千年王八万年精,难得一遇的。   唐跞一点都不想和这种妖精打交道,甚至都懒得搭理他,待他喘匀了气,转头向陆月浓寻求同盟:“陆教授,我看你和他不是一丘之貉,你评评理,这像话嘛。”   孰料陆月浓喝了口汤,扶了扶眼镜对着唐跞笑道:“天冷了,蛋花汤也不错。”   江倚槐双手交叠托在下巴上,闻言乐不可支,在唐跞眼里,就好像表情包里头,寓居在深山中的一棵笑得花枝乱颤的板蓝根。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吧。唐跞沉痛地抹了把脸,端起热气腾腾的碗,“好吧,那我们就干了这碗蛋花汤,祝江老师乔迁新居!”   合该是要喝酒的日子,可到最后,大家喝可乐的喝可乐,饮蛋花汤的饮蛋花汤,办了一场滴酒不沾的筵席。   席间乐乐呵呵地聊了点日常,也说了不少正事。虽说公事不上饭桌,但唐跞一想到今后跟江倚槐碰面的次数更会减下来,也就不计较那些虚的,趁着这回聚餐,能讲清楚就讲清楚。   唐跞交代了下一次进组之前的安排,不多,江倚槐知道这已是唐跞认真筛选之后的结果。   江倚槐端着碗听得专注,因轻车熟路也没太费神。饿倒是挺饿的,一碗饭下肚没什么感觉,大抵是因为上午过劳的体力活。   添饭时,江倚槐往冰箱里搜出一瓶酱菜,是之前陆月浓给他的,他取出一些拌在饭里。   唐跞瞧见酱菜眼前一亮,倒不是他想吃,而是借此回忆起陈年旧事:“这么久了,酱菜小王子还没移情别恋?”   江倚槐执碗的手微微一抖,咽下饭才腾出嘴回答:“当然,我是这么始乱终弃的人吗。”   陆月浓和小杜皆是一愣,前者很快平静地吃起饭,后者则被这一闻所未闻的绰号惊得不浅,还不敢置信地复述了一遍:“酱菜小王子?”   小杜跟着江倚槐也有两三年了,听过江倚槐各色各样的封号,最常见的就是影帝,这也是经久不衰、使用率最高的。其他的绰号通常具有阶段性,比如医生、律师、团长之类的,都是根据某个时间段内江倚槐出演了什么角色而定,丰富且多变。   但这“酱菜小王子”是怎么回事?他不记得江倚槐演过这种角色,更想不起江倚槐什么时候接了酱菜的代言。   “别想啦,你那会儿还没跟着江老师呢,”唐跞看小杜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下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算是他刚拍戏时候的事了,在组里看见一个场务带了酱菜,还天天拿自己的盒饭追着人家换,一来二去就被组里的老前辈取了这么个绰号。”   江倚槐偷偷瞥了眼陆月浓,见陆月浓正低头扒饭,仿佛事不关己,这才对唐跞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唐跞笑说:“你不吃我也快忘了。现在你这叫混出名堂了,进了组,小辈哪敢给你起外号,不留着你给人起外号就不错了。”   小杜跟着唐跞,深有体会地笑了起来。   江倚槐本想分辨两句,依稀听得陆月浓也笑了一声,微末轻忽,近乎是一点气音。他一时就忘记了回话,本能地向陆月浓看去。   陆月浓碗里只盛了小半碗,坐在一旁埋头吃着,视线落在碗中,神情颇为专注,如同一场无声无息的战役,打响在粮筷之间。   江倚槐不胜烦忧地抿了抿嘴角,又不敢确定陆月浓是不是真的笑过了。 第28章 守衡   厨房里水龙头开着,水流涌进水池,击打在碗筷上,呯砰作响。   陆月浓挽了衬衫袖子,手浸在一片雪白的泡沫里,拿着黄绿相接的百洁布,细细擦拭碗沿。   江倚槐在流理台前泡了杯蜂蜜水,走出厨房。他没走多远,又不声不响地退回来,靠在门边上看着陆月浓劳碌的身影。   这些日子以来,江倚槐能够清楚地体会到,陆月浓对自己有一种疏离感。哪怕陆月浓已区别于从前,从未在人前展露过一星半点的坏脾气,甚至一视同仁地温和以待,但江倚槐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不一样的。   如何不一样呢。   真要剖白时候,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分明又最不可说的一点或许是,陆月浓对所有人,都如此。   就好像,他想让陆月浓搬来同住,但害怕陆月浓觉得不能亏欠人情而拒绝,才提出了其实他并不在意的“租金”;又好像,他邀请陆月浓来这里,并不是想让陆月浓在这里扮演一个洗洗涮涮的角色,哪怕陆月浓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各有付出才算扯平。   可江倚槐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他们曾是至交好友,又那样亲密无间地分享过喜怒哀乐。哪怕从始至终都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感情,两个人在经年之后,也不应该退守到“所有人”的范畴。   他们之间横了一道成年人的社交关隘,透明又坚固,只有你来我往地赠送与推拒,偿还与交换,才得以维持体面与平衡。   水声哗哗,像在肺腑间拍打冲刷。江倚槐静静喝完蜂蜜水,凑到另一半水池洗净杯子,他离陆月浓咫尺之距,却不曾把视线逾过去。   “洗碗机明天就到。”   江倚槐开口,是偏低沉的嗓音,传到陆月浓耳中有些轻细的共振,就好像是贴在他的耳边,亲昵絮语。   陆月浓的肩微不可察地一颤,他明明听到江倚槐一步步离开的足音,没想到那人未曾离开,一直守在自己身后。   打扫过厨房后,陆月浓又上到了二楼阳台。阳台是露天的,站在那里能看见远处的山与湖泊。   陆月浓推门的时候,嗅到一阵不算淡的烟草味道。   阳台上摆满了装饰盆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分不出品种。在一片绿色中,有一张白色的矮木几,上面卧了一只鸡蛋竖切面状的陶瓷烟灰缸。   陆月浓找到了味道的由来。   几条烟蒂躺在烟灰缸里,蜷得不成样子。烟嘴与烟身衔接处,横横竖竖四条凹痕,像被蚊虫蛰咬后,指甲在鼓包上压出的痕迹。   这是江倚槐独有的方式。   换种不武断的说法,在陆月浓生平所认识的人里,只有江倚槐,才会在烟上做这样孩子式的标记,从十多年前到现在,竟从未改变。   这种标记,江倚槐或许是有意的,又或许经年累月成了习惯,也就变作无意,就好像有的人会在喝水时习惯性地去咬吸管一样。   这无从推测,又微不足道,但正因这个小得可以无视的习惯,在藏拙斋前驻足的那个雨天,陆月浓无意间看见灭烟台上的那枚烟蒂,心脏便按捺不住,硬是跳乱了一拍。   是熟悉感作祟,他深深明白。   陆月浓想,如果遇到合适的时候,最好要提醒一下江倚槐,为了健康起见,他不应过度吸烟。转念一想,却记起曾经自己也是提醒过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陆月浓从郁冬办公室里出来,路过洗手间时,闻到里面飘来似有若无的呛人味道。   这味道扯动了陆月浓的某根神经,他不由轻轻皱眉。再熟悉不过了,从打工的网吧,到逼仄的家里,不止一次地闻到过。   是烟草。   学校禁烟,这是众所周知的条例。   陆月浓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有人会在这里面吸烟,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仔细分辨,才发觉是少年人压抑着的咳嗽声。   活动课的时间,学生们都去体育馆或操场了,而老师则会有独立的卫生间,到底是谁在里面?陆月浓出于职责,走了进去,却霎时被看到的情况惊住。   凑在洗手池边的,显然是江倚槐。   陆月浓扭过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低哑的“你怎么……”,他没把话听完,就雷厉风行地走了出去。   确认过四周没有老师经过,陆月浓又把“打扫中”的门牌竖起在了门外,才再一次回到江倚槐身前。   “出什么事了吗?”陆月浓挑了挑眉,单刀直入。   江倚槐微微瞪大了眼,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咳得眼尾泛红,看起来像只楚楚可怜受人欺凌的弱兽。但实际上,江倚槐比陆月浓还高出半个头,半点也不弱。   “不说?”陆月浓向他走近一点,收出手,以淡淡的语气说,“给我。”   打火机啪嗒一声,火光在瞬间明灭。   江倚槐没想到陆月浓没收了烟盒,却是为了陪他。那烟附在陆月浓白皙的手指间,更显得烟头滚红,灰白色的雾袅袅升腾。   那味道在喉舌间弥漫开来,陆月浓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实则喉头几度翻滚,忍住了要干呕的冲动。   这东西,他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便出于某种逆反心理偷偷试过,所以才会更清楚,也更厌恶。现在居然主动凑上去,连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是疯了。   但江倚槐把自己缩在龟壳里,不愿说,陆月浓就不便拿凿子去凿开。陆月浓只能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办法,稍微起到陪伴的作用。   江倚槐眼睁睁看着陆月浓烧完一支烟,被呛红的眼眶不知怎的,更红了一点,他说:“我可以不说吗?”   “随你。”陆月浓不怎么在乎的样子,他盯着江倚槐手里的那根,悠悠然开口,“你在烟上做这稀奇古怪的标记干什么?”   江倚槐干巴巴地说:“解压。”   “抽烟也是吗?”陆月浓把江倚槐的烟收过来,以稍微冰凉的手掌,在对方手里按了一下。   江倚槐低头,才发觉是一颗牛奶糖。他犹豫了一会,没拆,把糖收进了衣兜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再抬头时,目光里带上一点亮度,恳切又小心翼翼着:“陆哥,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陆月浓捏着烟盒的那只手攥了攥,说的却还是那句:“随你。”   很多事情,不必说,陆月浓明白。当江倚槐选择走上演艺这条路时,便有各路的前辈顾念旧交提点着。如此是好,但,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的,不在少数。   那会,他们已到了高二,开学才没多久。江倚槐跑龙套的花絮便已见了媒体,陆月浓眼前浮现出这段时间网媒的风评,或好或坏,兼而有之。   好的左不过是夸有天赋,再涉及到江倚槐的学业,说他并非年纪轻轻就想往演艺圈栽,而是成绩颇有,是个努力的孩子。   坏的则各种各样,酸他就算是跑个龙套还能有这么多台词,不愧是电影世家出来的,明里暗里讽刺他走后门,字里行间痛斥他不够格。   因而江倚槐这样,倒也不是没有缘由。只不过,“不是你的错”这样的话,陆月浓不可能说出口,江倚槐也不见得受用。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的存在,本就是双刃剑,没什么道理可言。   江倚槐说想要一个拥抱,陆月浓就相信,他真的只需要一个拥抱,便已足够。   柔软布料相贴的那一刻,冷淡的烟草气息相互交叠。江倚槐把手轻轻地绕过陆月浓的肩膀,形成一个松缓的扣。这样的拥抱太过轻柔,甚至让人感受不到压迫。   他们没有说什么。   在这个静默的拥抱中,陆月浓分辨出一缕截然不同的味道,像夏日里掠过纱帘的风,扑进阳台的雨。这风雨仿若袭进了胸膛,心都开始乱撞,思绪也拽不住地飘了起来。   直到江倚槐抱够了,手臂有了离去的预兆,那味道也因距离的加深而微微淡去。陆月浓飘忽的思绪才忽然有了着陆点,他想:江倚槐还是更适合这样的味道。   这样想着,陆月浓放松了有些紧张的身体,在拥抱将要结束的那刻,轻轻地拍了拍江倚槐的背。   “下次最好别这样了,”离开了拥抱,陆月浓的心跳平复下来,不等江倚槐有思考的时间,指了指袖侧,上面别着活动课视察的牌子,“不然我把你捉了,你又要贿赂我了。”   “什么叫‘又’,”江倚槐终于笑了,神情比之前好看许多,“上次是意外,大头传错了方向,我也没想到会把球打到车棚里。”   更凑巧的是,还刚好砸歪了张哥那辆老破自行车的篓子。   陆月浓开出条件:“一块蓝莓乳酪跟你扯平。”   江倚槐知道他是在缓解气氛,根本不在意陆月浓这种一颗糖讹了一份蓝莓乳酪的霸王条款,爽快点了点头,刚要说“好”,陆月浓又龙卷风似的,把好说话的那副面孔撤了下来。   陆月浓拿出一张纸巾,把两条熄灭了的烟搁上去,卷好,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这个东西,别再拿出来了。”   江倚槐默然许久,郑重道:“我知道了。”   从那以后,江倚槐便再没在陆月浓面前带过这东西。   直到今时今日,陆月浓盯着烟灰缸里这堆烟蒂,联想旧事,想着江倚槐最近会不会又有什么压力了,却是没什么立场去问的。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江倚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怎么会需要他去操心。   更何况,他们只是老同学的关系,他还算半个“寄人篱下”的,在找到合适的地方搬走之前,能不多事就不多事吧。   话又说回来,这样好的房子,江倚槐以如此低,低到甚或可以忽略不计的价格“租”给了他,换作旁人,兴许会庆幸万分地捡漏。   但陆月浓却不会这样想,这意味着,心中计量着的天平失衡了,因此,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所以陆月浓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左右天平的走向,填补亏欠的沟壑,让这看起来像是等价交换。   即使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陆月浓左思右想地把烟灰缸清理完,摆回原处,又回到走廊上。   家电箱子歪七扭八地摊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收拾,陆月浓将它们大致整理到一处,才准备到自己的房间去归置行李。   昨日,陆月浓把书理好在书房里,整整六大箱子,理好时已是深夜,他略惊异于江倚槐的书架买得很合适,甚至还有富余空间。   归了书,还有些四季衣物与生活用品,剩下的几个小箱子大约还搁在楼底,需要走几次才能搬完。   陆月浓看了眼手表,两点三十七,在晚饭之前整理好绰绰有余。他去了一趟楼下,却发现箱子已经搬空了,刚要重新找找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铃声。   “是陆先生吗?”   “是的,哪位?”   “有您的快递。”   “好的,谢谢。”   陆月浓把快递签了,挺大一个箱子,搬到二楼还挺沉的,他沿着走廊挪到尽头,想先回房间折腾一下快递,却发现门完全敞开着。   陆月浓自小有一个习惯,根深蒂固——离开房间时,他总会将房门带上。   那么毫无疑问,是有人打开门走进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毕竟这座房子统共就住了两个人。   陆月浓没脾气地走进去,看见私闯空房的江倚槐坐在床边的一块地毯上,背对着自己,正在把箱子一个个往角落里摞。   原来那些箱子并非不翼而飞,而是被江倚槐搬上来了。   江倚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陆月浓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这段时间他受过的恩惠实在是太多了,末了还是只能道一句“谢谢”。   “谢什么,就算是复读机,你也把这俩字读太多遍了,”江倚槐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我怕你搬不……搬着太累,拿东西的时候就顺便帮你先带上来了。”   陆月浓盯着那些箱子,想象不出怎样的“顺便”能做到这个程度:“谢……”   “你看,你又要和我说‘谢谢’了,”江倚槐装模作样地皱了眉,但一点都不生气,“上回唐老师还跟我说,少谢一点,多送一点,你要是真打算谢我,不如……”   陆月浓虽知江倚槐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还恰好开在了点子上,他转过身去,微笑道:“刚好,这个是我买了送你的乔迁贺礼。”   江倚槐那调笑的语气即刻正经起来,仿佛没料到真有礼物在等着他:“送我的?”   “嗯。”陆月浓点了点头。   江倚槐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这回轮到他道谢了:“谢谢,其实你和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的。”   “我该谢的太多了,再不送点什么,怎么过意得去,”陆月浓摇摇头,微赧着说,“本想拆好了再给你,现在来不及了。”   江倚槐终于不再说客气之类的话,反正说多少次,陆月浓都还是那个样子。他把袖子捋起来,说:“没事,我自己可以。”   虽说是这么一个大箱子,但架不住江倚槐素来体格强健,因而毫无阻碍,拆速一流。才过去两分钟,一把吉他就握在了江倚槐手中。   江倚槐伸手抚过琴身,明亮的眼神也落在上面:“没想到会是吉他。”   陆月浓解释说:“这样你想弹吉他的时候,就不会缺了。”   “及时雨呀陆老师,”江倚槐笑说着,无意中问,“你怎么知道我缺吉他?”   陆月浓本专心地看着江倚槐抚摸吉他,闻言一愣,便挪开视线说:“猜的。露明山那次,我听你说起很久没摸琴了。”   “不愧是你,”江倚槐仍俯首着,拨了两下弦,再一次认真地说,“谢谢,我很喜欢它。” 第29章 邀约   转眼又是新的一周。   清早七点,孙兼风拎着豆浆油条走进办公室,热情洋溢地与陆月浓打招呼:“早啊,陆老师!”   陆月浓与孙兼风二人,在读书时便是室友,后又一起出国,虽然跟的并非一个导师,出的也不是同一国,但学成归来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校,执教时,还再续“室友”缘分,共享了一个办公室。   同住过四年,又共事已久,陆月浓对孙兼风的性格揣摩得还算透彻。孙兼风是个热情似火的人,身上烧着青年人一样的朝气,这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陆月浓每天都能直观感受到的。   但今天,孙兼风的这股热情烧得有些非同寻常,好像……有点过分热情了。   “来来来,别客气!”孙兼风兜着这堆吃的,往陆月浓桌上一放,“今天我请客!不吃白不吃!不用给我节约!”   还没等陆月浓反应过来,他就跟脚踩香蕉皮似的,携着剩下的早饭滑去了隔壁办公室。   回来时两手空空,孙兼风却笑容更甚了,见陆月浓还没动吃的,就拖了椅子坐到边上,说:“你怎么不吃,正好,咱一起吃。”   陆月浓恰好联系完一二节课的学习委员,放下手机,颔首笑道:“谢谢,吃过了。遇到什么开心事了吗?”   孙兼风这人,但凡遇上什么顺心如意的事情,便诚邀天下共欢庆,向来如此。他还十分没有自知之明:“你怎么知道?”说罢,不在意地挥挥手,“不过没关系,我和你说,我赚大发了!”   陆月浓配合道:“是传说中的‘一夜暴富’?”   孙兼风时常在他耳边调侃,若能一夜暴富,人生乐事要多上许多。那会隔壁办公室的曹老师还说他境界太低,孙兼风则不以为然,做学问也不能做到“孔方兄有绝交书”这种地步嘛。   孙兼风掰着油条,连连摇头:“不是。”   陆月浓冥思苦想,实在是想不到是什么事情能让他乐成这样。   孙兼风咽下油条,又捧起豆浆喝了一口,说:“就知道你猜不到,我微博中奖了!”   “恭喜,”陆月浓送上祝福,他把桌上的书拨了一下,抽出要用的课件,又问道,“是上次那种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孙在一次转发抽奖中偷渡成功,喜提五十袋卷纸。收到快递之后的场面太过美丽,众同学一度惊跌眼镜。自那一回后,整个楼层都给他冠了个“卷筒居士”名号,小孙也拿来自侃,将其变成了校园活动打酱油的笔名,可谓别样风骚。   孙兼风愣了几秒,显然是想起了这遭往事,便开怀地笑起来:“当然不是!哈哈哈哈哈,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那事了。”笑罢,才稍微收拢了情绪,很是神秘地掏出手机,给陆月浓看,“这回中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奖。”   陆月浓把手机接过,果然看到中奖的界面。   恭喜@我站在风口 1名用户获得【《月下尘嚣》首映礼门票(10.27)一张】。微博官方唯一抽奖工具@微博抽奖平台 对本次抽奖进行监督,结果公正有效。   许隆的电影启用了身价不菲的演员班底,既老牌又不乏名气,用网友的戏侃来说就是“随便拐一眼,连龙套都是金子做的”,加之影片题材为近年热门的科幻,制作精良,更是早早吸引了一众影迷。   这回首映礼恰好选在平城,门票大多被关系企业承包了,剩下的寥寥不说,还会被黄牛炒到天上去,基本上就是缘分为零。孙兼风是个不折不扣的电影爱好者,此时中了这个大奖,可想而知有多激动了。   陆月浓眼神微动,刚要再说一句“恭喜”,孙兼风便指尖点着微博,开始滔滔不绝:“没想到我居然能有机会抽到这个,老天开眼,我有生之年能见着活的许隆导演和江影帝了。”   陆月浓一听,却笑了:“大费周章跑来看‘友情出演’,你这么说,主角们要伤心了。”   “瞧你说的,演得好的我都喜欢,只不过嘛,”孙兼风取出椒盐饼,边吃边道,“谁让我是江倚槐的影迷呢。”   孙兼风是江倚槐的铁粉,陆月浓向来是知道的,他抽出一张纸巾,把落在台面上的饼屑裹进塑料桶:“也是。”   孙兼风乐了半天,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他像侦测到异常的雷达一样,双眼有些亮起:“不对啊,你怎么那么平静?”   “其实我很激动,也很高兴,”陆月浓无辜地抬起眼,甚至轻轻地耸了耸肩,“为孙老师追星路上迈出成功的一大步而高兴。”   孙兼风以一种“我怎么这么不信呢”的眼神道破端倪:“你是不是脱粉了?”   “……”这家伙最近从哪添了这么多新词汇,陆月浓指尖微顿,而后把桌上的课件送进包里,颇有些欲盖弥彰地说,“我粉什么了?”   “江倚槐啊。咱一个宿舍那会儿,每次去看他的片子,不都是你负责订票的吗?”孙兼风一本正经地质疑道,继而回忆一番,拎出了一则实例,“就大三赶学年论文的时候上了新片,那会大家都着急上火呢,我也有点犹豫去不去,结果你二话不说就要去,我就跟着去了,虽然我记得,你是提前开始写的,然后写太快已经写完了……”   “你可以理解为——我纯粹是想看电影。”陆月浓扶了一下眼镜,解释道。说话间,他已经把包归完,站了起来。   “这样啊……那就是我误会了,”孙兼风这才了然,而后露出感谢的笑容,“不过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从前三天两头拽我去看江倚槐的电影,我也不能找到这个爱好不是?你要去上课了吗?”   “嗯,一二课时,”陆月浓看了眼壁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他要提前到教学楼去,“我先走了。”   去教学楼的路不算太短,二十分钟不到点的脚程。陆月浓没有与学生挤公交的习惯,而且旧时散步散惯了,现在也就天天步行。   早晨的风一阵阵的,树上稀薄的树叶飒飒而动,地上的落叶也向前卷。稍有些寒意,陆月浓把短风衣的扣子系上,片刻便好转过来。   昨夜,终于告别了搬家的琐事,屋内焕然。   江倚槐从二楼下来,见陆月浓正在沙发上看早上没来得及看的报纸,便说想麻烦他做点事。   陆月浓想也没想,很爽快地答应了。   江倚槐一怔,讶异地表示:“别答应这么快,万一我要图谋不轨呢。”   但江倚槐为人根正苗红,做亏心事的能力实在有限,仅仅就是拜托陆月浓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而作为回馈,江倚槐大展身手地下了厨。   江倚槐的手艺比起多少年前,已有了长足进步。不,说是长足未免太过屈就,大概用火箭喷射式上升来形容,才勉强贴切。所以说人变得太快,无论好的坏的,都来不及适应,更何况,江倚槐绝对是往好的那个方向超速行驶了。   席间回忆起一些陈年旧事,都默契地绕开了部分,只挑快乐的谈起。最后可能是知道绕不开了,索性跳回到分开之后。   江倚槐简单地做了一番演艺事业的总结,但具体的又不细说,毕竟片场的事情,大多是繁琐又沉重的,他觉得陆月浓可能不大感兴趣,陆月浓则说“不会”。   而后,陆月浓开始给江倚槐讲他上大学之后的事情,如何遇见吕教授,又如何出了国,最终却选择回到平城定居。   江倚槐认认真真地听着,偶尔用俏皮的话活跃气氛,他的眼神给陆月浓一种忠实且了然的错觉,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但又愿意再听一遍。   谈话持续了很久,已超过实际用饭的时间。   陆月浓收拾碗筷,照例又想去洗碗,却被江倚槐拦下了,这回他终于可以看清江倚槐的表情,虽然面部没什么不妥,甚至用了关照的话语,但陆月浓就是知道,江倚槐不怎么开心。   是怎样的事情惹了这位祖宗,陆月浓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样,做饭的人不可以刷碗,因而,陆月浓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陆月浓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的眼神小幅度地看了看左右,问:“出什么事了吗?”   江倚槐脸上看不见的阴云已散去,他拍拍手,走进厨房,在不远处停下:“当然没有,想什么呢。我给你做了个惊喜。”   陆月浓站在门口,看他接近了烤箱,听到“给你”,眼睫一颤,“惊喜”又接踵而至,他轻轻地攥了攥衣摆。   江倚槐烤了蛋糕。枫糖蛋糕。   “这是我给你那把吉他的谢礼。”江倚槐笑着,满脸诚意地将蛋糕放到桌上。   “谢谢,”陆月浓送礼送到最后,人情又回到了身上,“辛苦了。”   江倚槐不再说什么,而是把餐具递给陆月浓,而后坐在一边,看陆月浓吃蛋糕。   陆月浓胃口不大,又刚吃饭,难免有点撑,搁在平时,大概什么都不会再碰一口。但江倚槐辛辛苦苦做了,不能辜负,再加上蛋糕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陆月浓虽吃得慢,也还能坚持。   只是,江倚槐的目光像是被定位的机器,动也不动地看过来,陆月浓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便停了下来,把盘子推过去一点:“你吃点。”   江倚槐摇摇头,很快把盘子又推回原位:“不行,很快就要进组了,要控制饮食。”   你来我往到最后,皮球又踢了回来。   江倚槐都把工作需要搬出来了,陆月浓便不再说什么,又安静地和蛋糕打擂台了。   吃了很久,才看见了盘底露出了漂亮的色泽。餐具是江倚槐选的,晶莹剔透的白里,掺入了一片柠檬黄,像打散的蛋心,又像被风摇乱的池中月色。   江倚槐的声音,便在此时忽然传来:“27号,有个首映礼。主办方那里给了我三张票,我把两张送给了我弟弟弟妹,还有一张,我想送给你,虽然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耳畔响起了鸣笛声,陆月浓从昨晚到回忆中挣脱回来,匆匆折回安全地带时,才发现走岔了路,差点就要撞上迎面而来的车。   那张票,他放在风衣的口袋里,不经意间被手轻轻地握住,紧攥时又松开。 第30章 奔逃   周六夜晚,陆月浓辗转反侧,睡眠并不理想,壁灯柔和的光晕在室内游荡,也游荡进他断断续续的梦里。   第二天早上,他被生物钟叫醒,一看时间,也就六点出头的时刻。   陆月浓洗漱完,从楼上下来,发觉房子里已只剩下他一个了。今天是《月下尘嚣》的首映礼,江倚槐虽非主角团队,却也受邀出席,必定是一早被助理接走了。   陆月浓本想去冰箱里翻点东西打发早饭,没想到路过餐桌时,发觉上面摆了一张字条。   “我在厨房里做了粥,记得趁热喝。   江倚槐”   江倚槐没用如今龙飞凤舞的签名笔法,而是一笔一划,活像当年在课本上写名字,认真稚拙。   陆月浓将纸拿起来,看了片刻,轻轻叠好收进衣侧口袋。他去到厨房里,果然有粥,还在电饭煲里保温着。   粥是甜粥,搁了紫米和玉米片,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息。陆月浓取出餐具,盛了一碗,端到饭桌上慢慢舀着吃。冰糖大约放得不多,入口才称得上清甜,不腻。   白色花样的桌布上,放了一个方口玻璃瓶,里面装了水,杵着六节富贵竹,碧绿如山色。还有一卷晨报,江倚槐也取了进来。   陆月浓刚想够过来看,碗边的手机却兀地一震,屏幕亮了起来。   【你特别关注的 江倚槐 发微博了。】   指纹解锁,打开微博,陆月浓划进那条最新消息里。   江倚槐:希望今天下午能看见你[爱心]。   配图是今天首映礼的地点,微博还带了定位。   饶是有了特别关注,点进来的时候也已回复了上千。明明是大清早,粉丝却好像在微博买了房,而他的特别关注则像是失灵了,慢了不止一拍。   评论里,极个别表示有幸到现场的,俨然上了最高赞,底下都是羡慕、吸欧之类的话语,陆月浓指尖一顿,甚至看见了混迹其中的孙兼风。不过这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更多的,则是不能莅临,但表示期待与祝福的粉丝。   翻了几条,陆月浓便停住了。这些年江倚槐粉丝越来越多,陆月浓已不太在意微博底下的评论如何,毕竟数量太多,内容又雷同,他不会在不值得的地方耗费精力。   在“评论”的地方,陆月浓点了下去,本想一如既往地打“祝顺利”,却在将要发出时删去了。   半分钟后,数千条评论里,多出了一条“一定”。   发完后,一刷新,很快就不见了评论的踪迹。   陆月浓切到另一个界面,发短信给连棠:今天有事外出,不用来习字,自习即可,麻烦你告诉大家了。   关于搬到江倚槐家一事,陆月浓还没想好要如何与学生解释,她们一旦来了,总会看见江倚槐,瞒是瞒不住的,这需要等江倚槐回来,征求一下本人意见。那么,今日便得空了。   有关于去不去《月下》首映礼这件事,陆月浓本以为会纠结到尴尬的境地,但没想到就在这样一个洋溢着粥香的晨日里,轻而易举地想通了。这是同居的老同学发来的邀请,或许是出于客气,又或许是朋友间的好意。无论哪种,好像都没有理由不去。   陆月浓望了眼窗外,秋阳正晴,他想:天气晴好,下午便去走走吧。   用过早饭,陆月浓倒了杯水,进到书房,拿起书慢慢翻看。看着看着,偶然抬头看见钟表时,才惊觉快至中饭了。   正在思考是在家中解决还是外出觅食的时候,他收到一条消息。来自玉城第一人民医院的,说李萍芳情况不太乐观,问他最近要不要回一趟玉城,或是通知别的家属过来。   李萍芳的病情,以一道极坏的标准来衡量,都只有坏与更坏的情况。不存在的痊愈带来无休止的治疗,也便有了无休止的疼痛与苦难。   思索再三,陆月浓打出一行字,发送。   ——转到顺城一院去,可以吗?   ——可以。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是尽力延迟,已经不容乐观了,不如就到大医院去,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陆月浓与医院确认了转院,又联系了叔叔,毕竟顺城这边,还要有人照应,他别无选择。陆月浓其实并非不知,治不了的,小医院巴不得往上推,但回天乏术的,推到什么地方,都无济于事。   不久,微信上有了回音。   【秋时月圆】小浓,叔知道了。这些年,我一直没见过,也没联系过嫂子,也该尽一份力,不然,总觉得亏欠你们。   陆月浓很想说:不,该亏欠的,是我们一家。却想到,这个他不愿承认的“家”里,一个故去多年,一个病榻缠绵,就快要只剩下他一个了。   因而最终发出的,又仅是单薄的“谢谢”二字。   陆秋月或许是在忙,又或许只是想与陆月浓说说话,他发来几条语音。   陆月浓一条条地听下去。久违了的,来自顺城的乡音。   “和我谢什么。”   “小浓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人和我们开玩笑,说你的名字看起来更像是我儿子。”   陆月浓喉头一哽,垂了眼眸。   “说真的,有的时候,我更希望你是我的儿子。这样,你就可以在我膝下长大了。”   “叔没什么本事,就想把一切好的都给你,你也不需要跟我说谢谢。”   对着手机,陆月浓很长时间没说出话来,直到屏幕缓缓地暗了下去,才看到自己的脸,在玻璃屏上映了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鼻侧的那颗痣,又惊梦似的撤手。这颗微小的痣,比起最初,已是更淡的青色,就快要淡得看不见了。   但,幼时那支笔扔到脸上时的痛却依然清晰,连同李萍芳那厌恶的表情,逾过了二十年,如同鬼手刻在他记忆深处,抹不掉,逐不去。   大抵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好,睡时又不长,再加这样一件劳心劳力的事,陆月浓一不小心就在书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擦黑。   陆月浓动了动睡得有些僵直的身体,一会儿才恢复自如。他没有吃午饭,腹中空空,但抬眼惊觉时间已将近六点,便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了。   这个时刻的地铁过分拥挤,人贴着人,恨不能踩上谁的脚后跟,陆月浓好不容易找到能扶住的地方,才安稳下来,拿出手机。   明明是拿了门票的人,却只能在地铁上,用时好时坏的网,刷娱记的报导,想来竟有些荒诞。   几经梭巡,江倚槐出现在一张现场返照的最左侧。   江倚槐身着黑色西装,衣料熨帖,身型修长,虽为了新戏而瘦身,却仍旧保有良好的身材。他负手而立,眼尾轻轻弯起,高挺的鼻梁上难得地架了一副金属眼镜,嘴角有温柔的弧度,在聚光灯下,仿佛天生有夺目的力量。   陆月浓盯着看了许久,直到提示音如期报站,才匆匆收回手机,从人群中挤出了车厢。毫无意外的,他到达首映礼现场的时候,已错过了见面会,各路明星甚至要将红毯走完了。   微末的遗憾漫上心头,陆月浓出示了票,参加最后的观影环节。他的位置虽有些靠后,却居中,能尽量规避晚来对观众席的搅扰,又有较好的观感。   四周的灯光缓缓熄灭,影片开场。   荧幕上,飞雪仿若尘烟,在月光下纷飞,狂风骤起,能量站的灯光短路般明灭几瞬,最终暗却。苍白的月轮下,缓缓浮出“尘嚣”二字。   说实话,陆月浓对科幻、末世类的片子,实则并不感冒,他文科生出身,虽然当初在学校时没什么短板,但术业专攻多年,如果拍得太复杂,不大容易跟上科幻片的设定。   不过,许隆到底是业界一根不倒的标杆,纵使剥去了华丽的制作,忽略设定的复杂,片子本身所要传达的东西终究还是令人深思。   电影的故事发生在距今三百年后,因神秘宇宙力量的影响,地球开始迅速冷却,专家预计,地球将在两年后进入冰川期,且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人类利用现有的太空技术,开始有组织地向外太空迁徙。   人类数量过于庞大,总有先行后去,留在地表的人,一开始能够在联合政府的安抚下维持生活,但随着迁移人口的增加,人越来越少,物资也越来越少,环境更是恶化到难以生存的地步,他们陡然发觉,剩下的人已经少到不足以聚起来抗争,而有传言称,联合政府却已经在准备最后的撤离。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开始恐慌,开始暴动,开始感到被整个文明遗弃。人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便不再维持斯文体面,露出面皮下属于兽性的獠牙,茹毛饮血般地自相残杀,只为不甘的挣扎,或是纯粹的苟活。   “地球的冰面是血色的,”主角李瀚海坐在宇宙飞船中,远眺着那样遥远的地球,以沉沉的语气说道,“就算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我也想为她止血。”   他的友人,天文学家洪关在一旁开口:“你想做什么?”   李瀚海在他的手掌上,郑之又重地写了一句话。   洪关神色一凛,道:“他们不会信你。”   李瀚海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信我自己。”   浩大的第九次迁移后,场景又切回了行将就木的地球。   当“传言”由于恐慌弥漫,便在血雾中成为了“真相”,地球已经没有理智者了,留守到最后的老专家们无奈地叹气,他们是时候放弃了。最后一次迁移,预定在十天后,二十四个中心站。   在未名城市中,一道荒败的屋檐下,一个年轻人裹着厚厚的衣物,瑟缩发抖。   陆月浓知道,这是另一个主角,方腾。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跟我走吗?”   这声音过于熟悉,带起陆月浓的记忆与心跳,狠狠在现实与虚构中拨了一把,那声音又继续道:“我们去最近的中心站。”   “你……”方腾在隆隆的风声中仰起头,那苍白的面孔因严寒而干裂了,连嘴唇都血色全无,他的眼底,倒映出一个身穿黑色棉氅的男人。   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陆月浓立刻就认出来,是江倚槐。   “别逗了,”尖锐的女声刺入谈话,屋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前两天也有人这么说,小弟弟,你猜怎么着,被骗走的那个老汉,死在隔壁巷子里啦!”   方腾“你”了半天,听到女人这样说,却转过头去,黝黑的眼瞳里满是愤意,“你骗人。”   “骗什么了,啊?骗什么了?”脚步声阵阵,女人正从黑暗里走出来,“他是什么人你就轻易相信?”   男人开口:“我是他哥哥。”   女人丝毫没有说谎被拆穿的心虚,她哼了一声:“也好,那就两个……两个一起。”她终于走出黑暗的阴影,露了面,手上却拎着一把菜刀。   在方腾看清的那刻,女人加速冲了过来,方腾却被那个黑衣男人拽开了。   女人啐了一口:“好啊你们,不愧是亲兄弟。小东西,我本来看你年轻,留你多活几天,现在就直接送你和你哥一起去见那个老汉好了。啧,你身上这件棉衣不错,口袋里也还有面包吧,正好……”   方腾不知被什么话激怒了,犟牛似的,拽走了又奔回去,避开冷冽的刀光,与那疯妇厮打在一起。   男人也急了:“小腾,你回来!”   “你别过来,”厮打片刻,方腾眼角已经红了,那女人的力气出奇的大,如何都按不住,“我们走不了了,走不了……别骗我!我们本来能成为第九批,但已经……已经……”   方腾已有些招架不住女人。   但男人的肩上还有联合政府的章纹,这意味着,政府人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伤害无辜群众,哪怕现在已没有人再相信。   男人无法放任这一幕继续,只能上前尽力阻拦,他伸手趁女人不注意,把她手里的刀切飞了,才一把将方腾拉到外面,拼命地跑:“你还不明白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在这里和别人打得你死我活。”   风声响彻在耳边,随着快要失真的话语:“我想带你离开。”   方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心里满是不敢置信,但拽着他跑的人,又是这样教人安心,让人愿意相信,他轻轻地开口:“哥——”   话才刚说出,一道闷响便传来,与此同时,鲜血绽开,如打散的花一般,一点一滴,落到了雪白的地上。   “去……找中心站,”男人眼中的惊喜已然破碎,余下不肯紧闭的双眼,注视着方腾。他艰难地呼吸着,而更难以启齿的,是最后的话语,“……不要相信任何人。”   男人就这样倒在了雪地里,雪落在血泊里,感受到人间仅存的滚烫,匆匆融化。   方腾转过头去,那女人竟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土枪,如同邪魅般立在扑朔迷离的飞雪中,一步步走过来。 第31章 闲夜   观影活动结束后,陆月浓随着大流退场,快走出大厅正门的时候,收到了江倚槐的微信。   【小江】不急着走的话,东门等我一刻钟好吗!   人流接连不断地涌出,自动门大开着。白日晴好,到了夜里却气温骤冷,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额发纷乱。   陆月浓不假思索,回了一个“好”,往另一个方向调转。等了十五分钟,果然看见江倚槐戴着口罩走过来。   这副乔装打扮实在是掩耳盗铃,既没有帽子,也不见墨镜,大长腿好身材仿佛在向四处宣告此人有问题,反正陆月浓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要不是这个出口连接的路太过荒僻,没什么来,江倚槐这不走心的模样,很大概率要被粉丝抓包。   陆月浓歪了歪头:“不和他们一起吗?”   “不了,我说家里有事,先溜了。”江倚槐狡黠地眨了眨眼。不得不说,这张脸实在是过分好看了,哪怕现在脸部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这一双眼,都是能勾人的。   陆月浓盯了会儿,便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又听到“家里”二字,心下有些隐约又无理的动容,耳根悄然热了起来:“哪有什么事。”   “你下午没来,媒体盯着,实在没腾出空给你发消息。”江倚槐毫无预兆地伸出手,陆月浓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   江倚槐皱了皱眉,像是发出无声的抗议,但语气还是带着几分笑意:“别动,头发乱了。”   陆月浓才不好意思地站住了,江倚槐凑近拨了两下,头发便乖顺了,他又继续说:“我是怕你出什么事。”   “没事,”陆月浓垂眸,也不管江倚槐看不看得出什么,强行转移了话题,“我有点饿了,去吃点东西吧。”   江倚槐不可能让陆月浓饿着,因而没有理由不答应,虽然他心里本盘算着更有意义的计划,但只要是和这个人在一块,做什么都称得上有意义了。   看了眼时间,晚得不尴不尬,江倚槐不太想抛头露面,提议回去做。   陆月浓自然不可能把辛苦了一整天的江倚槐支去厨房,连说不行。   江倚槐也就不再坚持,非常快乐地把这一出划归到“关心”的范畴,于是一转头就把重任交给了来接人的小杜。任劳任怨的小杜顺路去家常菜馆打包了几个菜与两份饭,又把他们送回了住地。   到了餐桌上,陆月浓两顿没吃,胃里空得厉害,这餐夜宵难得吃多了些。江倚槐反而不饿,吃了点便停下了,又闲着没事做,抱走桌上的瓶子,给富贵竹剪须换水。   回到桌前时,陆月浓仍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江倚槐把玻璃瓶放回原位,坐下来,看陆月浓吃饭。他不觉得慢,甚至希望陆月浓每顿都能吃这么久。   江倚槐单手支着下巴,嘴角禁不住弯起,但他注视的方式不够高明,咽汤的间隙,陆月浓头略微上抬,两道目光就在空气中狭路相逢了。   江倚槐欲盖弥彰地撇了撇嘴,勾起勺子,往对方的碗里添了个面筋,说:“吃太少了,再来点。”   最后陆月浓真的吃不下了,两个人才一同把东西收拾了。闲下来一看时间,已到十一点。   两个人都不太喜欢熬夜,更没有熬夜的习惯,相对无言,好像也有些尴尬,便各自洗漱,在走廊上道了晚安。   陆月浓关好房门,把手里首映礼的票拿出来,放到桌上,没来得及整理,就因为太过困倦,回到床上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电影带来的冲击太大了,梦中,陆月浓进入了《月下》的世界里。   他裹着厚重却不足以驱寒的棉服,在冰天雪地里趔趄而行,风钻到脖颈里,刺骨至极。风霜遮眼,积雪绊脚,唯一能接触到的,只有一望无垠的雪白。   忽然,狂风大作,比先前更甚。身后有人把尖刀刺进他的身体里,不觉得痛,只感到温热从身躯中抽离,点点滴滴。   而第二刀紧随其后,陆月浓咬着牙侧身一躲,堪堪避开,在他打算和那个人殊死斗争的时候,有一个人闯了过来。   分不清是敌是友,但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像太阳的味道,苏醒在永冬里。那人握住了他的手,热度惊人,有些滚烫。   于是持刀者凶狠地磨了磨牙,调转刀口,去刺这个误入厮杀的无辜者。   陆月浓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现在这样,他宁可自己孤身一人,也好过别人为他受伤:“你走。”   但那人把手握得更紧了,他开始带着他逃跑,在无边无际的白色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电影中熟悉的语句,生活中熟悉的声音,终于在风声中响起。   “你还不明白吗?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在这里和别人打得你死我活。”   “我想带你离开。”   翌日,醒来时,陆月浓从枕畔摸过手机,睡眼惺忪间,看见手机上显示一点钟。   明明窗外有光,怎么可能才一点呢,继而目光前移,看见“下午”二字后,他明白了,也清醒了。   洗漱好下楼,陆月浓没在屋里看见江倚槐,想他大概是有工作出去了,便随意往厨房里洗个苹果吃了,折身回房,收拾东西。   房间里本身是干净的,也井然有序。毕竟住在江倚槐家里,空间更大了,江倚槐本人也是个有些强迫症的,陆月浓的房间当然不可能凌乱成教师公寓那样。   桌上还摆着昨日剩下的票,如今已失效,只有纪念意义了。陆月浓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收纳箱,不大不小,但分量挺足,需要双臂抱着才能拿出来。这是他搬家时一同送过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没时间拿出来检查。   箱子放到地上,盖子掀开,里面的东西完好依旧,陆月浓放心地抿出一个浅淡的笑,把手里的票放进去。   正在这时,江倚槐的声音忽然响起:“陆老师,我从阳台给你抱一个盆栽过来。”   陆月浓的瞳孔骤然紧缩,心下一颤。 第32章 破壁   江倚槐看陆月浓身形一顿,猜他是被吓到了,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大的缘故,赶忙把盆栽往走廊上一放,说着对不住,想要过来安抚。   陆月浓一副要遮住箱子的样子,急匆匆把它抱起来,但距离本就不远,江倚槐早已开始走来,更糟糕的是,他视线下移,不小心觑见了里面的东西。   收纳箱容量可观,还有塑料板分割出三个独立空间,显得尤其规整。   最大的一格里,陈列了很多碟片。剩下的两格,分别是电影票和杂志。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这些东西,江倚槐乍一看很眼熟,再一想,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想明白这些是什么以后,江倚槐停住了脚步,他垂了眸,仿佛犯错的孩子,不知该说什么缓解气氛。但心里,雀跃的情绪又抑制不住地上泛,像一锅沸水,咕噜噜地冒泡。   他不小心撞破了的,竟是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时间,紧张与喜悦的心绪复杂地交织,心跳如鼓擂。   陆月浓却一言不发,欲盖弥彰地把那箱子收回了柜子里。   沉默半晌,江倚槐终是率先开口:“我……看见门看着就进来了,没敲门是我不好,抱歉。但是,能和我解释一下那里面的东西吗?”   陆月浓关紧柜子,回过身来:“可能是……”   “那些东西,我想我很熟悉,你应该也熟悉,”江倚槐嘴快极了,就好像料到陆月浓要诡辩似的,打断说,“别说这是送错了,当时这箱子送来的时候,有你的单据。”   这箱子是随同所有行李一并送来的,那单据白纸青字,清清楚楚。上面是陆月浓的签名,行楷潇洒,而下面是江倚槐的地址,精确无误。   “如果要说是别人送你的,我想也不会吧,”江倚槐笑了笑,“应该不会有人舍得把精心收藏,整理得这么完好的东西送人。”   江倚槐只略扫了一眼,便觉得那些东西很全,就算不是一样不落,大概也称得上近乎圆满了。   事实上,的确是很全的。   从江倚槐正式拍摄的第一部 片子,到最新一部的连续剧,所有的DVD与蓝光一盘不落,按照年份排得整整齐齐。   还有几本新旧不一的杂志,那里面有江倚槐过去数年里寥寥几次接受访谈的专栏,甚或用便签做了具体页码的标记与编年,那上面的字,全是出自陆月浓的手笔。最早时候的那本,因用了圆珠笔,字迹已有些褪色。依稀可见日期是2009年2月,恰是他们断了联系的第二年。   电影票,那就更不用说了,陆月浓一场都不曾落下,不然怎会把孙兼风带成了江倚槐的影迷。   陆月浓贴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衣摆,在舒爽的天气里,却有些湿了掌心,仿佛被看透的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箱子,而是他隐瞒深藏的什么秘密。   江倚槐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火光,对向了陆月浓。那目光是陆月浓从未见过的,像戈矛,像剑刃,把无形的盾防破开一条细微的缝。   陆月浓猝不及防地挪开视线,盯在江倚槐之外的地方,竭力让自己不露声色。   江倚槐绕过他,走到临窗的地方,把窗帘拨开,稍暗的屋子里,日色流进来:“解释什么都好,只要是真话。”他转过身来,没有走近,也没有后退,声音就越过咫尺之距,清楚地向陆月浓传去。   “你骗我也不是一两次了,但这一次,不要骗我,”江倚槐喉头滚动,低头扯了扯嘴角,再抬首时,方才眼中的复杂情绪都收拾起来,眼神平静如潭面,无风无雨无波,他用低沉且温柔的嗓音问,“好不好?”   听来是服软、求饶,可明明是诱哄,仿若一张柔软的网,一点点收束,陆月浓便是一条在海水里悠游的鱼,被左右包围,紧紧缠缚。   这话里的意味太多了,陆月浓呼吸一滞,在这个时候,他还不忘维持自己的姿态,扶了扶眼镜,以冷静的口吻道:“一盒东西而已,我骗你干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受害妄想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陆月浓希望江倚槐不要在这方面纠结,更不要抓住这一点不放,一味地往某个地方钻。   他受不住。   “小江,我们都冷静一点。”陆月浓深吸一口气,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你从来没有问过,那相对应的,我也从来没有遮掩过。我收藏了这么多,当然可以大大方方承认,我是很喜欢你的作品。”   陆月浓把能承认的,都坦坦荡荡地认下了,明面上是给了一粒枣,实则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靠,就好像在说:我喜欢你的作品,仅此而已。   江倚槐怎会不知道陆月浓在把他往外推,可他不死心,偏要往里靠:“但你之前说过,‘就算不看’。”   说的是露明山再见时,他们在山亭中的对话。陆月浓意识过来,见招拆招:“这是个假设,但事实怎样,我好像从来没说过。”   摆弄文字是陆教授的专长,江倚槐好像天生讨不到好处。江倚槐有些遗憾地想:在这堆东西上,我就算再怎么挖空心思,估计也绕不出这骗子几句真话了。   “行,”考量过后,江倚槐还是那个最善于认清现实的人,他放弃纠结,转而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留着那件衣服?”   话题陡转,陆月浓没能理解,不禁有些疑惑:“什么衣服?”   江倚槐提醒他:“同学聚会那天,你穿的那件。”   陆月浓认真回想,没注意到有何不妥,而后谨慎地问:“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吗?那天王治宇跟我说要穿得年轻一点,就在旧物里随便拿了一件。”   江倚槐要的显然不是这样的回答:“那你还记不记得,这件衣服,我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他顿了顿,又说:“感谢唐跞之前在饭桌上的话,不然我也只是眼熟,不至于这么快想起来。”   陆月浓一怔。   “如果我记的没错,那件字母T总共也就两件,”江倚槐终于朝陆月浓靠近了,他一步步走过来,缓慢而稳重,“我先买走了它,第二天问起蒋丽,说剩下的那件怎么样了。”   “她当时小声和我说,有人要了,我问是谁,她不说。”   “我那时候还奇怪,心想光明正大买走就好,为什么还匿名呢?”   江倚槐走到离陆月浓半个身位的距离,不再往前了,他看向陆月浓,换上一个足够恰当的称呼:“陆哥,你能不能再解释一下?”   陆月浓猛然记起了那件衣服的来历,与此同时,再度对上了江倚槐注视着他的视线,没由来的温柔,还带着几分热切。   陆月浓在现实和回忆间辗转,悚意钻出,像是数九寒天里,被劈头盖脸地泼了一桶冷水,从头至尾都冻住。那不动声色的假面上,终于溃出一点微末的真实。嘴唇岿然不动,他无言以对。怎么说,好像都不合适了。   因为江倚槐的态度太明显了——他不想听谎言,陆月浓既不傻又不痴,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撞南墙,所以他识趣地放弃蒙蔽。   那能说出口的,便只剩下真相。但陆月浓的内心在挣扎,将实话拼心拼命地往回拉。   对于江倚槐而言,陆月浓越是沉默,有些事情就越是分明,没有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   如何的真相能让陆月浓绝口不提,江倚槐想着某种可能性,忍不住弯了嘴角:“你这偷偷摸摸的,和我穿了这么多年同款啊。”   逼急了老鼠也咬人,陆月浓被揭了老底,左右是下不来台了,一时间气得放弃风度,口不择言道:“你那会儿的衣服,算什么同款。而且就算是我买的,你也不用想那么多。”   江倚槐被这么说了一通,不恼反笑,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那道屏障开始碎裂:“那你要告诉我,我应该想些什么?”   陆月浓看着江倚槐眉眼间尽是笑意,不知道把人惹生气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今天让他无法明白的事已太多了,根本腾不出时间思考。   如此困境,陆月浓一个辩论队出身的,竟也被江倚槐这狗皮膏药般的锲而不舍给磨得词穷了,他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道:“如果你非要那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江倚槐静静听完陆月浓无力的辩白,耐心地问:“还有别的吗?”   陆月浓还能有什么可以说,能说的都给江倚槐说了。他不想再吐一字半句,权当用无言沉默作了回应。   江倚槐把插兜的手抽出来,加深了笑意:“那……轮到我来说了。”   身后的门猝然碰进门框,陆月浓感觉到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以及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一时间,陆月浓被拥着向后靠去,但并未撞痛,江倚槐的手抵在后面,以缓冲的效用挡下冲击,又慢慢撤开,让陆月浓的背贴到门上。   人在室内,穿得单薄,体温很快就借由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互递交融。   透过薄软的布料,陆月浓感到心脏搏动分明,一时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他闻到了附在江倚槐身上的烟草味道,淡而微苦,像行至尾调的香水,似有若无。   与此同时,那从前只会在荧屏中听到的低哑嗓音,在耳边倏然响起。   “你那天晚上,就是这么抱着我。”   陆月浓一僵,感到江倚槐温暖的气息扑在脖颈上,他用了点力,试图推开江倚槐:“那可能是我喝多了,让你介意的话,不好意思。”   “我也是像你现在这样,错愕地想要推开,”江倚槐却锢得愈紧,凑得更近,嘴唇近在咫尺,很快就要触碰到陆月浓的耳垂,“可那个时候,你叫了我的名字。”   “我原以为是听错了,现在想起来,应该可以确定是真的。”   “陆月浓。”   江倚槐念着,在心里想:就像现在我在念你的名字一样。   声音低沉,似爱情电影里男主人公的表白,出于小心翼翼的试探,真心却从不为理智所控,最擅长包抄近路。   于是仅是呼出一个名字,便充溢温柔,话音化作一只手,探进陆月浓的躯壳,将属于过去的千头万绪揉动一遍,掉出碎落其间的旧日情怀。   陆月浓呼吸乱了。   这一点都不真实。   但江倚槐还在提醒他何为真实,用更不真实的话语和行动。   江倚槐的唇从陆月浓的耳畔移开,他正对着陆月浓,又一次挨近了面孔:“从那个晚上起,我就想这一次,一定要追你,我不想错过第二次。”   如此姿态,陆月浓都不敢想,江倚槐提出的,竟是一场公平至极的追求,而非逼迫。那句“第二次”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跳响,裹乱了瓶瓶罐罐,在五味杂陈中,陆月浓捕捉到了一点可称作甜味的东西:原来他也是……   在将要亲吻上去的时候,江倚槐理智地停了下来。   怀中人并不是对手戏的主角,这里也并不存在命中注定的剧本。他所面对的,是真真实实的陆月浓,而事情的发展不会是单行道,甚或有无数种。   因而在这种时候,江倚槐绝不会得寸进尺,也不会被热血冲昏头脑。他要的不是不清不楚的强迫,而是更为长远的东西。   许是为了看清陆月浓的反应,江倚槐又微微松缓了怀抱。   直到两人分开一段距离,陆月浓才如蒙大赦般,挪了挪身子,却发觉即使不那么用力,江倚槐的双臂还是轻而易举地将自己锁在这一方角落里。   长久以来,如果说他们的身高并不悬殊,但体魄的优势却从十多年前延续到了现在。这是明晃晃的使诈。   陆月浓无奈,他无处可退,动弹不得,只能尽量把七零八落的风度拾起一点,又将一团乱麻的思绪暂时屏蔽,强迫自己抬头。   两道身影紧凑在门关,午后的阳光顺着玻璃流进来,落在江倚槐的发梢上,披在他的肩背上,也洒落在陆月浓的眼睛里。   光色温柔,如一张浸润在暖色调里的双人画。   陆月浓在略微刺眼的光辉中抬起头来,却意外发现,江倚槐的眼睛,也在等着他的。 第33章 折纸   这日,顺城福利院的活动室里,来了一群客人。   室内居中摆了张弧形桌,月牙似的两端各自对应着两面窗,像这座屋子盛放了一座月船。   桌子一侧,女孩子们正专心致志地做活,或有问题,则小声地讨论着。   “朵朵,快!把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梁尔萱着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她一只手里捏着一朵快成型的多瓣玫瑰,另一只手伸得很长,朝够不着的地方努力指着。   “浆糊?”冯朵拿手点了点浆糊,又挪到剪刀,“还是剪刀呀?”   梁尔萱连忙点头,终于记起:“对对对,就浆糊,可以拿给我吗?谢谢!”   冯朵笑出两个梨涡:“不客气!”   相比女生的其乐融融,另一头,男生们做手艺活却是另一番场面。   台面上,作废的彩纸倚叠如山,且堆出了山外有山、连绵不绝的效果,相比之下,成品倒是凤毛麟角,几乎看不见。   纸和手结成冤家,怎么都不肯好好合作。不是剪豁了,就是撕歪了,不少人在心里想:如果手可以化作剪刀就好了。   林源昳瞪着手上第四个失败的千纸鹤,已凑成了歪嘴、歪脖、歪翅、歪身四鹤组,他抱怨道:“班长为什么想不开组织这种活动啊?”   洪度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千纸鹤,但想到自己的也是半斤八两,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是利用周末献爱心。”   旁边骤然传来“腾”的一声,原来是豆疆把“乌篷船”搭好了,虽然看起来,这纸船卖相不能算好,约莫是“阴沟里翻船”的命,但大功告成之际,豆同学喜悦冲头,顾不上这么多,只恨不能手舞足蹈。   男孩子们向他投去羡慕的表情,眼底齐刷刷地写着“你小子不讲义气,怎么率先脱离苦海了”。   时过立夏,成荫的绿枝低垂,雀鸟一踏,桌上的树影就跟着摇晃。翠色的鸟叫了一声,嘹亮极了,室内却忽然安静下来,如同被途径的神灵施了魔咒,再不闻半点人语。   大家为这没由来的缄默面面相觑了半晌,随即又继续窃窃私语着投入到苦海无边的创作中去。   在抓耳挠腮的大部队中,江倚槐显得格格不入,他手指摆弄得灵活,还能悠然自得地分心道:“大头,今儿班活,你怎么没穿校服。”   班级活动,穿校服虽算不上什么教条铁律,但为了出行与拍照的便利,几乎是约定俗成。此刻,学生们都整齐划一地穿着青白色夏季校服,当然,除了王治宇。   没想到王治宇这么大一男孩,说红脸就红脸,他扫了一眼大伙儿,不好意思地压低脑袋:“那个……我女朋友说让我穿这个。”   江倚槐一愣:“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董力帆掐指一算:“就几天前,周五的事。”   “行啊你,”江倚槐没想到王治宇是个能脱单的勇士,“哪个班的?”   王治宇小声道:“隔壁高中的,同级。”   “哦,”隔了一条马路,异地恋,江倚槐想,“挺好的,隐蔽性强。”至少不会因为日常眉来眼去而被张哥抓。   王治宇点点头:“不过不交流肯定不行,日子一久生疏了怎么办,我想好一个法子——”   王治宇做了个眼神,江倚槐便凑过去,他不知讲了什么,江倚槐下一秒就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见江倚槐犹豫不决,王治宇立刻双手合十,虔诚得仿佛在拜什么大罗神仙:“求求你了江大佬。”   江倚槐哪受得了这阵仗,心软着答应:“行吧,等会我试一下,先折吧,你看帆儿都快结束了。”   董力帆折个纸的功夫,眉头紧锁,牙关紧闭,都快翘出兰花指了。   江倚槐看得不禁有点好奇:“帆儿,你折的这是什么?”   董力帆沉了口气,把他的“巨作”四平八稳地摆好在桌面上,隆重介绍:“这个是!”   江倚槐胸有成竹道:“豪猪!”   董力帆口型一僵,竖眉怒斥:“去去去,怎么可能!”   江倚槐凑近了左看右看,不可思议地笑出来:“不会吧,我真觉得是豪猪啊?”   陆月浓瞥了眼:“大象。”   董力帆听到正确答案,立刻从怀才不遇的悲愤中一跃而出,看陆月浓如千里马看伯乐,如果不是陆月浓在叠纸,他甚至激动得想和对方握手:“对对对!还是陆哥懂我!”   恰逢王治宇上洗手间回来:“哟,帆儿你这豪猪挺不错的啊。”   董力帆热泪盈眶还没消下去,又怒火中烧地捧着“大象”与他讲理去了。   江倚槐心生疑惑,觉得陆月浓的眼部结构是不是和寻常人不一样,他把上半身往边上挪了挪,凑在陆月浓耳边小声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月浓理所当然地回答:“往最不像的选项里随便猜了一个。”   “……”江倚槐半信半疑,“这样的吗?”   过了会,见陆月浓不搭腔,他又说:“你怎么折这么慢?”   陆月浓彻底停了手里的磨洋工,面无表情地看向江倚槐,半个字也不用说,江倚槐就识趣地说:“来,看看我的折纸秘技——”   说着,变法宝似的把他藏在桌肚里的折纸一样样拿出来,帆船、乌篷船、千纸鹤……玫瑰、爱心,还真是应有尽有。   江倚槐大方地摆摆手:“这些刚刚折的,送给你。”   陆月浓没有接受的意思,反而问:“那你这个是什么?”   江倚槐把那些小玩意推到陆月浓面前,而后转头骄傲地看着桌面上的半成品:“是个家。”   四四方方,有遮风挡雨的院墙、四季常青的乔木、饮啄悠然的鸟雀,有温馨美好的装潢,也有相爱其间的家人。   陆月浓问他:“你把这个送给福利院小孩子?”   江倚槐点了点头:“嗯,希望他们有一天会拥有幸福美满的家。”   陆月浓却否定他:“不合适。”   江倚槐觉得自己的祝福没什么问题:“怎么不合适?”   陆月浓看着这座迷你屋宅,若有所思:“他们不会这么想。”   因为是从来没有拥有过的,摆在眼前才会刺痛。   受过伤的孩童,大多学不会全然的坚强,笑靥如花是或牢固或脆弱的表象,包裹在深处的敏感最是触碰不得。   “那我,重新做一个好了,”江倚槐突然就懂了,心情也低落下来,他想到了自己,“我没想这么多,唉。”   陆月浓眼睫一颤,江倚槐家中出事也就过了一个多月,拥有过又失去的,又何尝会不痛呢。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抱歉,我说了不该说的。”   江倚槐扯起嘴角,说:“没事,我可以的。”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做自己的东西去了。   过了会儿,有几个男生凑过来向江倚槐请教,江倚槐教这教那,**乏术,倒看不出有异色了。   在体育之外,陆月浓什么科目都擅长,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其实还有一样自小到大的短板,便是美术,这个美术的定义则是小学常开设的两门课程——绘画与剪纸。   这个如何努力都拯救不了的短板随着年纪渐长,课程退出舞台,逐渐不再显露。谁知班长突然倒腾了这样一个实践活动,他不得已再次暴露黑历史。   不过陆月浓是个不会轻易屈服的人,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他把江倚槐刚刚送给他的那点小手作,一个个拆了,顺着折痕和拆解的步骤,拼着记忆记住几个最简单的。   只可惜,实操与理论出入太大,好几个下来还是不得要领。   一旁的江倚槐截然不同,他教完一帮“徒弟”之后,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完了一束纸玫瑰花,精致得像是锁在礼品店橱柜里的独家定制,仿佛下一刻,他就要举着这束捧花去拐骗小女孩了。   但江倚槐并不在意自己叠得如何,也忘性很大似的,抛却了之前的小插曲,反而津津有味地看陆月浓叠。   平日里无所不能的陆月浓,居然在手工上笨拙得不行,反差之大,实在令人惊讶。   看穿这一点的江倚槐,故作声势地咳了一声,然后捻起一张纸,微微改换了坐姿和朝向,看似心无旁骛地折起一只千纸鹤。   他折得很慢,白而有力的指节却不失灵巧地翻覆在纸片上,外折,内窝,每一道折痕都力度适中,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   不过江倚槐并非真的全神贯注,而是一心二用。江倚槐的余光里,扫到陆月浓斜斜看过来,窥得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收回去。   江倚槐头一回见到陆月浓做这么“不上台面”的事情,觉得有趣又可爱,便任由他看,并且视若无睹地继续折。   一个小时过去,陆月浓靠着“偷技”,勉强把最简单的那几个真的学会了。   班长拿着箱子来收作品,江倚槐这种早做好还待在里头的,一律视作无事添乱,被无情地逐了出去和小朋友做游戏。   箱子递到陆月浓面前,陆月浓看着满桌子的试验品,迟疑了一下,道:“稍等一下,我折个更好的。”   室内已不剩什么人,窗外朗朗笑声,在初夏温热的风中渡来。   陆月浓手里有一张纸,可以叠一条帆船,或是一只千纸鹤,但最终叠成了雪白无瑕的一颗心。   心投入箱子,陆月浓离开座位,还没来得及走出多远,忽然听见有人在窗外喊了他的名字,那声音从背后传来,却响亮极了,像是冲撞过来的实物,从背后要将他牢牢抱住似的。   陆月浓转过身去。   活动室外,江倚槐站在滑滑梯前,一只手举起球拍,另一只手紧握着什么,又突然向上一掷,抛起某样东西。   拍子被那只有力的手扣住,在半空中向前使劲一挥——   “砰”的一声。   举手投足干净利索,如果忽略他此刻并非置身体育馆,俨然球场风采。   击打的声音原本是很响的,但传到陆月浓那头,只剩下轻轻一点。   被击打的物什以极快的速度离手,从远处直直飞来,划过空当的活动室,逾越未曾关上的窗户,最终落进陆月浓的怀里。   陆月浓没有躲避,甚至停在原地半分不挪,出于某种应急机制,他下意识地拿手接住了快速飞来的东西,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摊开在掌心。   红得亮目的包装纸上,一个孩童咧开嘴笑着。   是一颗旺仔牛奶糖。   陆月浓心里生出些疑惑,还没来得及探明缘由,就见窗外的江倚槐背过身去,对王治宇大喊:“大头,OK!快准狠就行!”   陆月浓不明白是什么情况,但大约与自己无关。他抿了抿嘴角,目光冷却下来,出于“收礼”的礼貌,准备象征性地等待三秒钟。   但不知道为何,时间过得那样快,一转眼十秒没了,陆月浓意识到超时了,江倚槐仍说笑着,没转回来。   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攥紧了些,塑料纸哗啦的声音清晰传来,收拢的指节又松开。   陆月浓想,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了,也安心,便继续往门口走去了。 第34章 欲追   “江大佬——莫要再睡了,快醒醒!下节课做小试卷!”   江倚槐是被董力帆生生从睡梦中摇醒的,他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睛,死鱼似的趴在桌面上,侧眼瞟陆月浓腕上的手表。   陆月浓看了“死鱼”一眼,知道他的意思:“六分钟。”   江倚槐便腾地往前一窜,恨不能把董力帆的头嵌进桌面,他沉痛道:“还有六分钟上课你就叫我,睡梦一刻值千金懂不懂!等会分工的时候别找我!”   董力帆急了:“别啊,韩姐出的小试卷那是人类能做出来的东西吗!大佬我们是好兄弟,好兄弟不能见死不救!”   韩姐独家定制的“小试卷”,虽称作试卷,实则只有两道大题,但有话说得好——浓缩就是精华,这两道题属压轴题中的王中王,一张做下来,耗费一场普通月考的时间都不一定解得出。   离期末只余下一个月,分班考试迫在眉睫,韩姐此举,无非就是想给同学们提升解题能力,多送几人进尖子班。“小试卷”一周只有一次,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大家闻风丧胆。   江倚槐化身冷面罗刹,毫不动摇:“我们今天暂时没有兄弟情了,你找大头吧。”   “……大头还没回来。”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董力帆的脸更耷拉了,他已提心吊胆一堂课了,而且若不是王治宇一去不复返,他不至于如此着急向江倚槐申援。   “还没回来?”上节课开堂前,王治宇被叫了出去,江倚槐不了解郁冬训人的方式,想着教育一节课应该差不多,没想到王治宇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陆月浓。   “嗯,”陆月浓转着笔解题,头也不抬,“不过肯定没被张哥带走,班主任会瞒下来。”   此言一出,江倚槐和董力帆同时缓了口气。   张哥和冬叔,这就是吃一个处分和吃一顿茶的区别,是个人当然更倾向于后者。不对,是个人当然希望自己平安无事,才不要和这些东西沾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治宇也是条为爱牺牲的好汉,可惜早恋也就罢了,看上的还是隔壁源高的女孩子。虽然这降低了秀分早的几率,但也平白无故增添了交往的难度。   顺、源二高挨得近,是对邻,操场虽隔着护栏,也不过是一条单行道的距离。都说恋爱使人变傻,前人的经验教训果然老道,也不知是他俩当中的谁想出的损招,到了中午的时候,就跑到操场,各自站在围栏那儿,盈盈一道间,脉脉不得语。   对喊不现实,一则相隔的是马路,得顾着学区道路的安静,二则女孩子总归面皮薄,不好意思大声喊叫。   那靠什么情感交流呢?   王治宇琢磨出一个法子,名曰“飞糖传书”,这招他还同江倚槐认真探讨过,勤加训练后,可行性极高。每到中午,他就带着一小袋子糖,去到围栏边,用羽毛拍使劲一打,袋子横空飞过,落到源高的围栏内,女孩子也就可以顺利拿到那袋子糖果,以及里面附带的小纸条。   但今天中午,王治宇照例干这事的时候,也不知是没吃饱饭还是一时失手,一拍下去,糖袋子没能在空中飞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反而在半途坠落。   平时这条路只在上下学高峰才车来车往,其他时候几乎没有车辆途经。但王治宇的运气不同寻常,那会儿凑巧有一辆车经过,那糖袋子就这么不偏不倚地砸到挡风玻璃上。   不远处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熟悉面孔,王治宇登时石化在原地,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郁冬眉毛一扬:“王治宇?你小子够有创意的啊。”   董力帆一想起王治宇午休回来时候如同丧偶的那张脸就哭笑不得,他眉头皱起,长吁短叹:“大头也真的是,这种事怎么想的出来……要是我……”   江倚槐回到座位上,把桌面整理得干干净净:“算了帆儿,不说了,你连妹子都没有。”   “我倒,要不要这么戳心!”董力帆猝不及防地挨了心头一击,愤愤然瞪圆了双眼,“合着你就有了?”   陆月浓淡淡道:“他不缺。”   董力帆觉得不无道理,但心上又挨了一记,更痛了,他的眼又瞪大了一号,熬夜刷题弄出的红血丝暴露无遗。   “可不敢胡说啊陆哥!帆儿,你也别那么紧张,我们要相信大头,”江倚槐觑了陆月浓一眼,又看着董力帆瞪得像铜铃般的眼睛,抽出一支黑色水笔,轻轻敲了敲他椅背,转移视线道,“来,前面数学课代表发试卷了,传一下,记得给大头留一张。”   由于题目太过变态,一堂数学课上下来,一节更比六节强。课后铃声作响,将满堂死气沉沉的氛围划开一道口子,学生们便现出原形,各类声音流泻出来。   有的把笔在桌面上一拍,前仰后合,累瘫在座位上,有的遭逢组长收卷子,大叫“等等还有一点很快就好了”“借一张抄一下谢谢谢谢”,生死时速地奋笔疾书,也有的已经放弃自己,满不在乎结果如何,反正从正确率来看,无异于交白卷。   陆月浓在铃声响之前五分钟搁笔,时间绰绰有余,而江倚槐则掐着点甩笔,瞥到试卷顶端还眼皮一跳,连忙抬手阻挡小组长,赊了十几秒补上漏写的班级姓名学号。   江倚槐解题是真卖力,一不抄二不问,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一个窥探的小动作都没有。如果做题目也可用来衡量人物,江倚槐虽够不上做题界的中流砥柱,但绝对是个正人君子。   期末这会儿,江倚槐一直留在学校里,又兼顾艺术课的练习,极为受累,但陆月浓看得出,江倚槐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勤勤恳恳,颇有点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意思。如果说从前得个好成绩是为了和他父亲斗气,那这次大不相同,江倚槐的眼睛骗不了人,已看不到之前的戾气。   陆月浓能从中猜个大概。更何况,顺高有普通班、实验班和精英班,难度层层递进,江倚槐底子好,若这段时间用心,进个实验班应该不在话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怕是艺考生也不例外,如果有条件有能力,谁会不想变得更好呢。   陆月浓看江倚槐再次把桌面收拾完毕,才慢一步地把草稿纸叠在一边,摆好下节课要用的书,又抽一本诗集出来看,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做完了?”   江倚槐虽然写得很卖力,但很多事情并非辛苦就足够。遭逢此问,他有些不解,陆月浓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晓得。   但他总愿意相信善意,便以为是后者,而后脸上写满了“你竟如此高估我”,摇头道:“没有,怎么可能。一道半吧。”   陆月浓对着书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翻开一页,道:“挺好。”   不咸不淡的,倒听不出夸赞的语气。   实则陆月浓这两个字夸得出于真心。韩姐的地狱题库之下,多少人把每个大题的第一小题应付完,就草草交卷,更有甚者,第一小题遇上点难度,直接丢盔弃甲,更不用说下面的了。   这么多次测下来,交白卷的可不止一两个,活生生把一些尖子的心态给磨平了,差点要以为自己是酒囊饭袋,还不如回乡下种田。   因而,江倚槐这完成度,就算是将全班丢进漏斗,也筛不出几个。曾有不少人站在月考榜单前仰天长叹,若江倚槐是个普通学生,估计又是一个在高考时“占排名”的佼佼者,但正因不是,浪费了这样可争头筹的潜力。   庆幸与可惜处,都在于此。   陆月浓搭在颊侧的手指微动,说实话,他不禁有些期待分班考试,想看看江倚槐如何角逐。他忽然说:“分班考试将近了。”   江倚槐才摆脱数学地狱没多久,正口干舌燥地喝着可乐,没想到陆月浓会突然和他说话,更没想到陆月浓怎么提了这茬,没头没尾的。   陆月浓是在提醒他呢,还是仅仅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江倚槐无从知晓,但仍郑重思考后回答:“嗯,还有一个月……加油。”   说完,江倚槐又觉得这话毫无意义,很没必要。眼前的人不是普通人,而是陆月浓,别说精英班,哪怕是搁在高考,都能拼一拼状元的,再给人加油,大概就要发射升空离开地球了吧。   陆月浓大概没注意到江倚槐的独自纠结,又或许是顺着字面意思,单以为江倚槐是在给自己打气。   陆月浓不曾朝江倚槐的方向转头,而是向另一侧抬眼,透过窗棂,望向不远处属于高二的那栋教学楼,一样是窗明几净。上下兜转,他的目光落在实验班的那一层上:“你想考实验班吗?”   “不知道,不一定吧。”江倚槐说了句。   这话中,陆月浓没听出太大的情绪起伏,但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不像是事无打算的茫然才对,更何况江倚槐也不像是会在这种事上犹豫踌躇的人。果然,他很快又听江倚槐开口。   江倚槐双手握着桌上的可乐瓶,说:“我想和你考一个班。”   因凑在瓶口,这句话无端回荡在瓶中,听到时有些失真。语气却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笃定而真切。   江倚槐的眼底披露些光亮,如同秋湖风起,晴光浮动。   陆月浓却看不到,他愣了许久,把视线从外头收回到书上,又过了许久,终究没把视线从书上再次转开。   窗外拂进风,平白无故地将诗集翻过几页,陆月浓无聚焦的目光忽然落在一行诗上,字变得清晰了——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他忽然就勾了嘴角,道:“那的确是要加油。”   陆月浓总喜欢对江倚槐说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江倚槐被陆月浓逗惯了,还以为陆月浓故技重施,说白了就是不相信,又在不动声色地嘲讽他。   可这是发自真心的愿望,是想要实现的目标,绝非戏言。江倚槐无论如何都想辩驳几句,说明自己的踌躇满志绝非痴心妄想。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陆月浓捕捉到了什么,就在江倚槐将要开口的一瞬,对方很快又道:“我们一起加油。”   铃声蓦然响起,回荡在楼宇间,叫息躁动的一切。   在外的学生纷纷入室,老师们也携着课件资料,相继站上讲台。   树林里落脚的鸟被惊动,抖擞翅膀,掠过楼畔,直入云天。 第35章 不同   “那网吧这事儿咱就说定了啊!”做完约定,董力帆如愿以偿,兴奋得连连拍桌。拍的还是江倚槐的桌子。   江倚槐有些无奈,他原先一口拒绝,态度之坚决,就好像看见了香菜的陆月浓,但董力帆临时装了副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硬给他缠得点了头。   在第六掌落下的同时,桌子“吱呀”一声,发出命不久矣的叹息。   江倚槐盯着这双挥动的手,走神地想:你要是拍坏,我就可以换一个课桌了。   不过事与愿违,在他这么想完之后,董力帆就好像和他通了心电感应,破坏公物的举动戛然而止。   换桌计划也泡汤,江倚槐只得深呼吸一口,认清现实道:“你到时候给我个具体的时间地址就成。事先说好,我没有通讯工具,你要是敢放我鸽子——”   “我懂,我都懂,”董力帆不晓得江倚槐怎么越说脸色越不对,只得赶忙站起,给他顺气,“我哪敢放你的鸽子,谢谢江大佬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江倚槐听得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往窗外瞥,董力帆不禁好奇道:“看什么呢?”   江倚槐神乎道:“不知道,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董力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挺正常,但凡江倚槐来了学校,下课三五不时就有邻班的女生在外面若无其事地装作路过。如果能有个图表,专门记录班门口的人流量,弧线大概会在江倚槐上学的日子里有一个明显上浮的波动。   即便不是董力帆想的那样,现在已经放学五分钟了,人走得七七八八,一般的教室里按理说空荡得很,两三根手指就能把人数清,只剩下几个值日生,擦黑板,扫地拖地,排桌子。   但现在他俩留着,再加上值日生,难免造成一种扎堆的即视感。外头走廊里有人路过,发现这个教室与众不同,里面留着的人居然还挺多,一时好奇往里面看两眼,也属正常。   虽没放在心上,但顺着这话,董力帆还是转头看了眼门口,下一秒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大头?你回来了!”   江倚槐始料未及,随着董力帆爆发式的惊呼,抬头看去,王治宇果然朝这边走来。江倚槐招呼着:“大头,来,过来给我看看!”   王治宇被拉着转了好几圈,愁云惨淡打散一半,晕晕乎乎险些站不稳,他受宠若惊:“不用不用,没缺胳膊少腿。”   董力帆还是不放心:“冬叔没把你咋样吧,怎么去了一下午?”   王治宇又诚惶诚恐地重复一遍:“真的没有,就谈心!”   王治宇跟他们一五一十地解释,把来龙去脉掰碎了讲——   张哥没有参与进来,他全程是被郁冬带走的,在小会议室喝了一下午的茶。郁冬先是一通电话沟通到源高的旧同事那儿,低调地要来了资料,又达成共识地把这事按下来。   止住了外头,郁冬才慢悠悠收拾里头,这第二、三通电话,两头家长各一边。郁冬生了一张可同辩论队媲美的嘴,三言两语,把爱情的苗子连根拔起,效率或能与百草枯一争高下。   挂完电话,重头戏就彻底登台了。郁冬把一整个水瓶的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而后唇枪舌剑终于对准了他这头“迷途羔羊”,一动理二动情,说了又一个多钟头。他还能怎么办呢,只好表现出自惭形秽洗心革面的样子。   回忆完一个下午的经历,王治宇心里沉痛且无奈,但看着眼前这两兄弟大眼瞪小眼的,仿佛听完一出天方夜谭,又哑然失笑:“不信你们等会问陆哥,他不是去办公室拿资料嘛,刚好碰上收尾。”   “那……”董力帆还是不敢相信这么简单了事,不确定道,“这件事就真这么过去啦?”   王治宇摇摇头:“还没有。”   董力帆没想明白:“你不是才说已经收尾了吗?”   “想得美,你以为口头教育结束就完了吗,还有书面呢。班内检查报告,一千字。”王治宇边说边皱眉,眉目快拧得失去原状了。   江倚槐素来是个纯度极高的乖学生,在作奸犯科被罚这方面见识浅薄,他唇舌犹豫,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从未体验过的“严刑峻法”,最终就挤出了一句“真狠”。   王治宇咽了口唾沫,说:“更狠的还有呢,写完以后,班会课脱稿背诵。”   “唉,那你……”遇到这种惨无人道的惩罚,再怎么心疼都爱莫能助了,董力帆拍了拍王治宇的虎背熊腰,决定路见不平,撒腿就跑,“好自为之,好生保重。”   退堂鼓打到一半,董力帆忽然良心发现,觉得两个人往日深厚的兄弟情也是真的,不能太无情了,于是他深情款款地握起拳,又说:“只要你在台上勇敢地说着,我就永远会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江倚槐憋住没笑,赶在王治宇发作要收拾董力帆前咳了一声,而后语重心长道:“看吧大头,这就是早恋的下场。”   陆月浓刚好在这时回来,听到江倚槐这番故作老成的话,意味颇深地瞥他一眼:“你还挺正经。”   江倚槐本来是挺正经的,但被陆月浓这么一盯,不知为何就有些心虚了,他语气弱下来:“我看起来很像是不正经的人吗……”   陆月浓不作回应,江倚槐转头又对王治宇说:“大头,听我的,好好学习,其他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王治宇“哦”得干脆又利落,头点如鸡啄米。可见是真的被弄怕了,再借他三个胆,大约也不愿挑战权威“二进宫”了。   “或许吧。”陆月浓不明不白地回了句,声音轻飘飘的,这点音量压根传不到谁的耳朵里,更像在说给自己听。   桌面撤空,资料放进课桌,两三本书塞进空荡荡的书包,拉链合上。   陆月浓收拾得很迅速,左右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比起一旁收拾了将近十分钟的这几位,显然要高效很多。他把书包甩到背上,像往常那样,也不等谁,离开了教室。   走完两条马路,再拐过两个街口。一路上,陆月浓放空着思绪,不知不觉已到家附近。   几十米外,信号灯以固有的频率闪烁,远看如颜色鲜亮的豆子,跳跃在银灰色的托盘上,车流随之停停走走,间歇性地发出鸣笛。   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遥遥传来歌声。   陆月浓循声,逾过车流穿行时的罅隙看去,是一个衣衫不整的野汉子。   野汉子晃晃悠悠地走,干裂的嘴唇上下一碰,唱出粗俗的歌词。看他的模样,约是久未洗漱,他边上的行人都纷纷皱眉绕道,捂住口鼻的也有好几个。   这歌声响亮,但声音粗哑,是嗓子用蛮力唱出的,又因歌曲的旋律而急急吊上去,如同一只被扼着脖颈的公鸭,发出喑哑凄厉的嘶叫。   不好听,说是不堪入耳也不为过。   陆月浓收回目光,不为所动地往前走,眼底甚至有些冷淡。阻断的是视觉,那折磨人的歌声却不会停息,仍飘过整条马路的上空,不止歇地灌入耳中,肆虐着耳膜。   “要死了,这个人唱什么唱!”   “是啊,这大马路上,又不是KTV,嚎什么呢……”   身边路过的人,指指点点,无一不厌弃。   “唱就算了呀,怎么好唱这么难听的?”   也无一不费解。   但陆月浓熟稔,这是被质量拙劣的烟酒腐蚀出的喉咙。   日久经年,如同长时间浸泡在阴潮空气里的琴弦,锈蚀由外向内地发生,渗透到至深处。   流浪汉衣衫褴褛,哪怕是倒过来拎着,浑身上下约莫也抖不出几个铜板。难得遇到好心人,施舍三两个子儿,便算走运,但他就这点身家都攒不住,全砸在那些粗制滥造的廉价烟酒上。   按理说,陆月浓对于这颠沛流离者而言,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他不了解流浪汉处世如何,高低贵贱之说是无稽之谈,他从不会无端看不起人。   但唯一行不通的是,陆月浓向来不喜欢那些“毒物”,因而只要是毫无自制力、被它们牵着鼻子走的人,都附赠一份厌恶。   流浪汉无疑就是其中一个。   沿街树上暂留的鸟才不管这些弯弯绕绕,它们分不清人,也不晓得爱恨情仇,只知道这歌喉难听,便抗议般鸣叫出声。   可惜流浪汉听不懂,又或许根本没在意这几声埋没在城市喧嚣之中的啁啾,仍然醉醺醺地走,大喇喇地唱。   鸟儿便更不给面子,毫不犹豫地放弃树枝,扑棱棱飞向高空,成群结队,一只不留。   陆月浓顺着鸟儿的飞行轨迹,将视线升到天际。   阴沉的天气,天色跟着郁郁,分不太出朝暮。毕竟春夏之交,湿意缠绵,雨云纠结,已很长时间不见日头。   云压在城市上,层层叠叠,正耐心酝酿着一场梅雨,天色晦黄,如褪过色的牛皮纸。褐色的鸟成群结队地掠过高空,点缀在上面,像写在纸上的一长串破解不出的诗。   流浪汉穿着双鞋带染成乌黑的破球鞋,在人行道上啪塔啪塔走着,忽地,脚下细微地传来“砰”的声响。他遇到一只被废弃的易拉罐,踢得不远,近在脚边。   流浪汉方才打了个酒味十足的长嗝,舒坦得很,便随心所欲地把易拉罐踢向大马路。   易拉罐怀着一颗造次的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在一辆车的侧挡风玻璃上。幸亏车窗坚固且紧闭,没有碎裂更没有造成意外事故。罐子哐当一声,弹飞在车道上。   流浪汉看着这一幕,像是捕捉到极为难得的乐趣,咧开嘴得意洋洋地笑,仿佛易拉罐不再是易拉罐,而是在世界杯上进了网的一颗足球,价值连城。   车主被吓了一跳,但他显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没有忍气吞声,而是降下车窗,探出半个油光水滑的头,暴脾气地骂,三言两语不够解气,慢慢地使上方言,带了脏字,不堪入耳。   如此阵仗,流浪汉也浑不羞愧,就好像天生无所谓面皮,他捋起袖子坐到路边,一同叫骂。   你来我往,唾沫横飞。   陆月浓隔着一段距离,神色冷淡地看这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眼前看到的是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心里却不自觉想到另外两个人。   一样有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但本质上是不同的。   他垂眸看着路面上的小石子,又这样想到。 第36章 无声   家门打开,屋内空无一人。   陆月浓并未讶异,要有人才奇怪。他习以为常地把书包撂到椅子上,去卫生间洗手。   瓷砖贴的墙壁上,凝了一层水雾。水从龙头里如柱流出,冲得很急,芦荟味的洗手液味道在手掌间漫开,这点味道并不浓,本就是在瓶子里兑水稀释过的,但依旧煽动嗅觉。   在周遭家居独有的味道里,这段时间里又掺进些许别的,潮而腥,许是因季节而泛起,一年一度的,像是孕育中的霉。   陆月浓擦完手回客厅,瞥见桌上的玻璃瓶,眼神动了动。   里面植着的三两枝富贵竹斜在水里,茎须残了不少,一尾鲜红恹在水底。   陆月浓暂止了回房的脚步,转而到厨房拿了先前剩下一小截干面,揉碎了,投到玻璃瓶里。   几粒白色的碎面浮在水面上,金鱼离开竹根,离弦之箭般窜上来,一口啄走一粒,像是害怕有人触碰,飞快逃回水底,又过一会儿,想是觉得风平浪静了,再次迅速地钻上来,吃剩下的。   循环往复好几次,直到水面一干二净,平静如初,金鱼守在水底,彻底不动弹了。   陆月浓倒也没指望这鱼能给自己什么回馈,吐泡泡亦或是打个转,都是不必要的谄媚,他总是不可能饿着它们的。   负责完鱼的吃食,陆月浓却没兴趣弄自己的,拎着包回自己的房间。   陆春城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个上心的“好父亲”,他曾“关照”李萍芳,无论如何不能饿了他儿子,李萍芳不想挨无端的拳脚,口头上便无一不是地答应。   但陆春城几乎来无影去无踪,比国家领导还难以会见。以过往经验来看,陆春城一月未必能回来一次,也便疏于审查,所以李萍芳学会了偷工减料,向来只在上学的日子,准备一顿早餐给陆月浓,好像人一天只吃这么一顿就可长久地活下去。所幸陆月浓胃口不好,不吃也无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从来不说什么。   陆月浓倚在老式的藤椅上看书,却不知为何看不进去,脑海里浮现出回家时所遇的那出闹剧,便不由记起陆春城,又连锁反应般地勾起一连串往事来。   陆春城是陆月浓的父亲,于名义上是,于血缘上,自然也是。在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里,大多数人都拼搏,赚或多或少的钱财,攒或厚或薄的家私,但陆春城截然不同,他一家皆是本地人,无论如何家底不错,父母虽早逝,但好歹留下两座公寓房,和一笔不多不少的存款。其弟朴实,将两处房产与他平分,还看在他素来面临生计问题的份上,多给了他万把块。   陆春城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又饮酒吸烟,嗜赌暴戾,可以说是正业之外,样样精通。在分得遗产后不久,他不知鬼游到什么犄角旮旯,遇到了李萍芳,被她姣好的面容所迷倒,于是,这万把块在被他挥霍在赌桌上之前,被拿来“娶”了李萍芳。   陆春城起先并不把李萍芳当作“卖的”,他似乎是真动了心,毕竟一见钟情与见色起意,从某种程度上无甚分别。浪子回头,整顿屋宅,打算与媳妇好好过日子,这合该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没隔多久,二人便有了孩子。   孩子出生那天,适逢中秋,圆月高悬,如同有一盏盛放月泽的琉璃罐打碎了,月色浓稠,流溢在疏薄的云端。陆春城熬干了肚子里读到高中的那点墨水,给儿子取了“月浓”之名。   日子本是个美好开端,坏就坏在,谁也不知道,李萍芳真不是“卖的”,至少,不是主动出来卖的。孩子没出月,就在襁褓里断了气,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胎里弱。   陆春城犹疑,好吃好喝供奉着,怎会胎里弱呢?但他沉溺于丧子之痛,没多想,花了十几块,将孩子好生葬了。   也就在孩子落葬那天,李萍芳趁着事杂人多,跑了。   李萍芳后来是如何被抓回来的,不得而知,但没多久,就有了第二胎。一晃九个月过去,孩子提前落地,依旧是个男孩,陆春城不知在想什么,明明是阴云密布的暴雨天,却仍沿用了“月浓”这个名字。   当年早产,陆月浓才是真真正正的胎里弱,但陆春城发了狠,将孩子与李萍芳隔开。整个哺乳期,陆月浓一滴母乳未沾,全靠米糊将养,便愈发羸弱。   陆月浓孩童时,药与饭不知哪个吃得更多些,但磕磕绊绊也算活了过来。李萍芳自是由着他自生自灭,许是残存的一丁点血脉之情产生了奇效,她没将他掐死,说来竟算一桩功德。   在陆月浓生病频繁的那段年岁里,模糊的记忆只留住些吊瓶与药罐的残影,以及李萍芳青紫相接的脸。李萍芳不知逃了多少次,短则半天,长则一个礼拜,但终究还是被捉回来。   陆月浓记事起几乎不曾见到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也不会有人去告诉他,他父亲是个窝囊废,在赌场酒楼醉生梦死。   更常见的还是母亲,陆月浓便亲昵些,更何况孩子亲近母亲本就天性使然。李萍芳的态度却像是北极的温度,永不见温暖,陆月浓起先不懂,因为还小,总觉得母亲是认为自己体弱多病,所以不喜欢自己,但只要乖一点,安静地吃药,把身体养好就可以。   他用小学里刚刚学到的知识,数每天吃的药,算吃到哪天可以好,然后日复一日地盼,终于熬到某一次出院的那天。陆月浓想,他好了,母亲就会开心了,因而笑着向她伸出稚嫩的手。   年幼的孩童在母亲面前摊开了手,为的再单纯不过一次牵手,再过分不过一颗甜糖,却不知,女人眼角牵起纠结而轻蔑的笑容,嘴唇微动,脱出一个“滚”字。   那天傍晚,李萍芳再次出走了。陆月浓搬了张凳子,坐在底楼门口等,除却上学,他就抱着书在这等,一连等了一个礼拜。   没等来母亲,也不见一个月没碰面的父亲。   终于有一天,路过的小孩子笑嘻嘻说:“你妈不要你了。”   那时没有摩天大楼,居民也不是关门过自己的。小区里几户人家,常来常往,把各自境况都摸得透彻,因而街里街坊八卦的速度非同寻常。   陆月浓家里这般,自然常登阿姨妈妈们的口,是茶余饭后再合适不过的消遣。而她们家中的小孩子,虽不谙世事,可听多了,也能学到一点。   路过的小孩子不止一个,每一个几乎都这么说。有些事情,日复一日地听,年复一年地看,哪怕陆月浓还是个孩童,哪怕那些话多么添油加醋,也足够拼凑出一些事了。   “你妈不要你了。”   如果是别的小孩子,被开这种玩笑,大概会据理力争,亦或是大哭一场。陆月浓却没说什么,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其中一个孩子。   孩子起初抖擞志气:“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陆月浓坐着,还是那副表情,一言不发。   孩子有点发毛:“那个,你别看我了,有什么好看的!”   陆月浓仍旧一动不动,嘴角却泛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那孩子终于害怕极了,倒退几步,撒腿跑了。   陆月浓这才垂下眼眸,收回笑容,没什么表情地回去了。   那天夜里,窗帘没合上,星光像剪碎的银箔,撒在房间里,陆月浓一个人直直躺在父母的大床上,就与星光睡在一起。   前面笨重的老式电视机播着电视节目,偶尔还会刺啦刺啦的,不晓得是信号不好,还是电路出了问题。   好在陆月浓也不大看,开着它,更多只是为了让房间里热闹一点。三百六十五天,在大多数时日里,他已习惯如此。   可这一天却有了微妙的不同。陆月浓以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样很快睡去,却越发清醒。   男男女女的声音充溢在房间里,耳边却由轻转重地回荡起那句“你妈不要你了”。   一个孩子不哭不闹的时候,不是因为坚信不疑,更不是因为满不在乎。陆月浓逃避似的闭起眼,看到的只有瓶瓶罐罐,尖锐的针头,带血的地板。   没有陆春城,没有李萍芳。   电视里响起音乐的旋律,忽然有人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声音柔和极了,与脑海中的画面大相径庭。   窗外,亮的不止是遥远的繁星,还有窗子边上的路灯,有虫儿在下面扑朔着翅膀,聚成一团。   荧屏里的歌,悠悠回荡,是唱给千家万户听的,但夜已深了,万家灯火都已熄灭。   他想,不睡的大概只有自己,老师说过,晚睡是不好的。   但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这首歌只为自己一人而唱了。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陆月浓想着想着,忽然翻了个身,由仰躺变成了侧卧。   他一把抱住被子,把小小的脑袋藏进去。被子里,安全而柔软。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幼小的身子轻微地颤抖起来。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一会儿,有轻微的呜咽,透过厚厚的被子传了出来,闷闷地,一声又一声,克制着,却如何都绷不住。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再后来,许是哭不动了,呜咽声也低下来,渐渐消失不见。   他松开了被子,口里断断续续地呼着气,静悄悄地淌着泪。那一点变换着色彩的亮光,跳动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把泪光都照尽。泪水连缀不断,枕头被子都濡湿了。   电视一直开到天亮。   这一夜随着黎明的到来,无声无息地被揭过。自此后,年幼的陆月浓再不曾哭过。   哪怕后来,李萍芳经历了最漫长的出走,终于回来,前所未有地带儿子去吃了桥头最受欢迎的红汤排骨面,又为他买了件崭新好看的加棉服。   又哪怕,李萍芳虽一如既往地冷面以对,却再没出走过。   回忆至此,门外传来窸窣声响,陆月浓收回思绪,他怕自己是听错了,又想着或许是窗没关好,风在室内冲撞。   毕竟这个时候,家里除了自己,再不会有别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他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冲天的酒气,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怪臭,铺面而来。如果不是没吃晚饭,陆月浓很可能会忍不住吐出来,但现在喉头抽搐片刻,终究忍了下来。   看都不用看,便知道是陆春城。李萍芳虽然不着家,但烟酒是不会沾的。   陆月浓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扶了这可有可无的爹一把,陆春城摇摇晃晃的,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不容易倚住了门框,嘴里又开始嘀嘀咕咕,舌头喝大了,口齿不清地说什么“再来”“你别赖”“等着”。   陆月浓没法关门,又不想陆春城跟自己进房间,只能站在原地,看他在这耍酒疯。   没多久,叨痛快了,陆春城才抹了一把脸,睁大醉眼往四处看:“诶?这里怎么……嗯?”陆春城醉得这样厉害,却不想还能看得清人,“你怎么在这里?”   陆月浓面无表情,心中冷哼:我不在这里,难道要和你去麻将馆和酒楼鬼混么。   陆春城没等到回音,便再不等陆月浓说什么,从门框处脱手,作势要走过来。   陆月浓虽打定了主意不挪步,但喝醉了酒的陆春城是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炸。   从小到大,陆月浓不是没看过陆春城如何酒后撒疯,他房间门上还有一道菜刀留下的豁口,用海报遮了,便是幼时,陆春城喝急了,要砍李萍芳,而李萍芳挟了陆月浓,一面威胁着,一面躲进房间里落锁,而陆春城怒急之下,险些将门凿了。   陆月浓向来足够惜命,打不过绝不硬碰,因而当如此阴晴不定的陆春城站在门前,他心中说不怕是假的。   正踌躇着要不要后退,眼前突然就闪过李萍芳鼻青脸肿的画面,陆月浓一颗心倏然铁了起来,身子微微绷紧,像是要迎接陆春城下一步的举动。   不料,陆春城非但没有因陆月浓这个“路障”知难而退,更没有持醉行凶,反倒在靠近的一瞬间往前一拥,拥住了陆月浓。   陆春城抱住了他。   陆月浓花了十几秒,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发生。他记得非常清晰,陆春城从未抱过他,至少记事起,父子二人连碰面次数都寥寥,不是匆匆一面,就是打打杀杀,便别提拥抱了。   但此时此刻,这个拥抱太诡异了。如果忽视掉难闻的气息,也刻意忘却陆春城是个怎样的人,这胸膛实在是温柔又宽广,就好像年幼时,老师会教大家写《我的爸爸》时所用的句子那样——爸爸的怀抱温暖得像阳光。   那时他总是不解,阳光是天上的,又怎会光顾人间。但现在,在这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居然为时过晚地有了注解。   许是酒劲上来,陆春城抱得很用力,生怕松手似的。没多久,还哄小孩一般,在陆月浓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陆月浓被这样的“温柔”弄得有点发毛,本能地想抽身,却听陆春城用那把被烟酒蚀得干哑的嗓音说:“儿子,快要考试了……”   “加把劲,肯定考得好的。”说着,陆春城从兜里摸索着,好几下才摸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陆春城将它递过来的时候,自动松开了拥抱,陆月浓得以解脱,但浑身僵着,不肯伸手去碰陆春城给的东西。   陆春城站在原地,维持着递出的姿势等了许久,难得没有生气,脾气不知向未来透支了多少,在这个晚上好到了顶点。半晌,像是知道陆月浓不会伸手了,他才将温热的手裹上陆月浓的,把手中的东西安安稳稳地放在陆月浓的掌心里:“来,拿着。要……要给我长脸。”   陆月浓低头一看,才发觉是一部新手机。   “这两天赢得多,哈哈,那帮小赤佬全输给我。”陆春城笑着笑着,忽然打了个酒嗝,又续上一个哈欠,醉得泛红的眼尾都泛起了丁点儿水光,陆月浓离得太近,闻到了那复杂的气味,忍不住一阵皱眉。   陆春城浑不在意,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我想……不,我路过那个……什么店,反正就给你买了个新手机……刚刚买的。”   他又絮絮说了一堆胡话,陆月浓没再听进去,只见陆春城颠颠倒倒地往后抽身了。没多久,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接连不断。   水声响起又结束,李萍芳便在这时回来。   李萍芳的眼光是尖利的,她看到陆月浓站在房间门口,第一眼便落在了手机上:“你拿了什么?”   “他喝醉了,”陆月浓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说,“硬塞的。”   陆春城一旦喝醉,便丢了脑子多了胆子,的确是没什么事不能干。李萍芳默认了这一回答,说:“给了你就是你的,这几年小心点,不许换了。”   “嗯。”反正贵不贵的,也大都是自己掏钱。陆月浓并非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反而是懂事太早,对物价摸得门清。   他知道这手机多贵,自然也明白李萍芳的心疼,也明白她心疼的并非陆春城的钱包,仅是痛惜钱的浪费。这些年,她仿佛剥除了人间的爱恨,辗转于单位和住所,早出晚归,成为一台疯狂工作的机器,唯有金钱能唤起她的一点知觉。   那会都是翻盖机,贵的也要两三千。其实陆月浓自己也不禁好奇,陆春城醉里下了血本,不晓得清醒后会不会悔青肠子。   “你这是什么话?”陆春城却在此时从卫生间出来,听到这话,抬手就揪起了李萍芳的衣领,“他想花多少钱,我给,家里的钱哪里不是我拿的,你一分钱不出,说什么屁话?”   “你给?一个月500?你出门问问养得活谁?你还让我好好养你儿子?”李萍芳被“钱”激怒了,她攥紧了衣领,护住自己的脖子,“酒桌上花钱,赌场里撒钱,财神爷都没你大方。”   陆月浓知道,李萍芳说得没错。不过实际上,那仅有的500块钱,也大部分落进李萍芳的口袋里。   长久以来,陆月浓被李萍芳放任着自生自灭,闲暇时靠着自己打工,和偶尔去叔叔家吃顿便饭才得以生活。而这些,他都不曾告诉陆春城。   所以陆春城说的,其实也没错,因为这些年,李萍芳的确没在陆月浓身上花她自己的一分钱。   李萍芳如此反抗,陆春城显然被惹恼了,瞪圆眼睛,嗓门顿时大了几倍。口一开,就开始骂些粗鄙字句,他骂人的套路太贫乏了,颠来倒去便是用“卖”“婊”之类的字眼侮辱。   李萍芳被骂了多年,已对陆春城这种家里霸王、出门要脸的性子了如指掌,她既不惧脸面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也不再对此付出任何情绪。   但这次不知怎的,她犟了起来,竟露出一个近乎锋刃的眼神,咬着牙说:“你最好把我打死。”   陆春城是最经不得威胁的性子。下一刻,李萍芳便被按在餐桌上,狠狠地打。一拳一拳,骨肉冲撞的声音,又钝又响。她仍是不屑一顾的模样,流出血液的唇颤颤巍巍地重复这句话。   桌上的瓶瓶罐罐,随激烈的打斗纷纷滚落,连同摞在上面的广告纸一起,倾洒而下,什么超市几折礼券、人寿保险推广,花花绿绿的,一张又一张,无规则地铺在地板上。   晃到最后,台面上的玻璃瓶也掉了下来,砰地一声,碎作无数玻璃渣子,水飞快地淌了一地,把那些广告纸浸湿。富贵竹摔得枝叶纷乱,鲜红的鱼躺在地面,挣扎着,跳动着。   陆月浓立在门边上,给社区民警发去一则消息,回身锁了屋子。他没有拦陆春城,毕竟拦了无用,没必要逼他打更狠。   太多时候,陆月浓会觉得他的理智像是一种无声的纵容,而李萍芳于自己而言,是无声的加害者,亦是母亲二字。   陆月浓必须承认,他已然冷透的心里,偶尔也会复苏几丝不甘,即使她从始至终都是那样不幸,让人没道理责怪。怨怼容易发作,亲缘的本能更易作祟,两厢交缠,过于复杂。   门关上了,声音却是不断的。陆月浓闭上眼,方才父子间的温馨,仿佛是十八年噩梦里昙花一现的错觉,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第37章 春回   高一分班考试后,没什么悬念的,陆月浓高分进了文科精英班。   让陆月浓讶异的是,江倚槐最终也考入了精英班,还能继续做他的同桌。不过,等到高二开学,江倚槐被一个剧组收进深山老林,将近一个学期,陆月浓几乎就没怎么见他来过学校。   日子却是照旧过的,江倚槐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仍旧没给自己买任何通讯设备,虽然深山老林里也确实用不到,但偶尔能遇上电话亭的时候,还是会抓住机会给陆月浓打个电话。   在这样不咸不淡、不断不续的交流中,一晃又是一年春,已至高二下学期。   “06-07学年春季爱心义卖”的横幅高悬在礼堂大门顶端,因风而动,红晃晃的,瞧着又喜庆又扎眼。从底下路过的学生,难免不抬头多看两眼。   礼堂前的空地上,桌子摆了二三十张,一排排,一列列,夹杂着各色的海报横幅。   穿着奇装异服的摊主们招徕着往来的“顾客”,散播传单,分发气球,各显神通。而“顾客”们说说笑笑,不时往红色箱子里投一点钱,捐钱的同时还能换取喜欢的“商品”,一举两得。   顺高一年一度的义卖活动,举办在学雷锋日这天的活动课上。排场浩大,连庄严肃穆的大礼堂都充作学生们的背景板。   陆月浓因有事,多在郁冬那留了会儿,左右不过晚到了十分钟,结果各个摊位前已是水泄不通。好在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活动兴趣不大,更不会在自己都不足够的时候去花那些闲钱,便绕开乌泱泱的人群,从后面走到他们班的摊位去。   因各位学霸课余时间有限,经济能力也参差不齐,大家心有灵犀地达成共识,没花很多时间去筹备参展的东西,因而义卖这天,可以看出文精班主营的业务不宽泛,甚至可以说是简单明了——就只有书和衣服。   门庭冷落,陆月浓便坐在班级摊位上,接过了最不抢手的“摊主”一职,放班长她们出去逛,而后乐得自在地捧一本书看。   落到一半的太阳将余晖洒在他身上,像覆了层暖融融的金边。   摊位上售卖的书都是班里同学带来的,杂七杂八,或新或旧。标价却是不能按照原价定的,一来纯粹是为了献爱心,二来二手书身价本就大打折扣,只是该如何给价,也没人给个准头,更没有衡量的尺度。   在被十几个人包围后,陆月浓面色虽不改冷静,但心里已有些不耐,他梭巡片刻,从桌肚里扯出一张大白纸。   这纸应该是早前宣委做海报剩下的,边缘留有裁剪的痕迹,跟鲨鱼咬了一口似的,如果硬要美评一番,只能说“犬牙参差”,还挺有残缺美。   好在这并不妨碍陆月浓发挥,他把纸铺好在桌面上,用尺子厘去边角坑坑洼洼的部分。碎纸入篓,他发现桌上没有可供写字的用具,便转头:“蒋丽,笔借我一下,谢谢。”   蒋丽在一旁画得好好的,忽然被借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出于对合作伙伴的信任,还是将笔递了过去。   陆月浓接过笔,先是顿了几秒,而后在白纸上“唰唰”几下,愣是把马克笔写出了毛笔的效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转首再道声“谢谢”,把笔归还,又取了透明胶把纸往摊位前一糊。   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快出了“温酒斩华雄”的错觉,还没等蒋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陆月浓已坐回位子,捧着书继续沐浴金光了。   摊位前的众人一看,啧啧称奇,甚至还有人特地驻足围观,桌前聚起一拨人。   男生女生都有,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赞叹字好,还是被别的什么惊到了,表情古怪而微妙。   蒋丽将这些表情尽收眼底,内心几度犯嘀咕,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放了笔,抄到前面去看了一眼——   “给钱就好,谢谢大家。”   “……”蒋丽觉得字是好字,人间哪得几回见的好字,只是这内容……不怕没人买,就怕亏本啊。   蒋丽的担心不无道理,的确有个别贪便宜的,在陆月浓身边哄抢了一阵。但没过十分钟,摊位就清冷下来,毕竟在活动中,玩才是第一要义,买书的人总体不多。之后偶尔有几个人来,也大多是找蒋丽画手绘T恤的。   蒋丽是文英班美工的一把好手,宣传委员的得力副将。这妹子精通绘画,因而一手撑起了班里黑板报的半边天——另一半边天是陆月浓的粉笔字。因此,这次蒋丽自告奋勇要做这个DIY的企划,也得到班里同学的一致支持。   “你好,这个,这个45吧……”   “那个……一起吗?一起的话就85。”   “或者我也可以现在画,同学你想要什么?”   摊位前不少人挑选问价,生意算得上兴隆,百忙之余,蒋丽不忘抽空问道:“学委,怎么不去买点东西啊?我看槐槐他们,在高三6班那边的摊位上玩。”   文英班阴盛阳衰是不变定律,虽然这一届有所改善,增到了十一个男生,但仍是女生居多。女孩子叫不惯“大佬”这样土匪头子般的绰号,便都管江倚槐叫起了“槐槐”“槐儿”,王治宇他们迫不得已入乡随俗,但一度觉得十分牙疼。   高三6班?陆月浓想了想,记起来——这个班的横幅很有噱头,他刚路过时也被震惊了一下,大概是仗着快毕业了,抓紧时间放飞自我,在被年级主任逮住的边缘大胆试探。   明哲保身为上,陆月浓认为还是不必介入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打算走动:“不用,我在这就行。”   摊位又寂静了好一会儿,陆月浓已将手里的书翻到第十一章 ,浸溺于书中世界,并没有发觉远处走过来两个人。   直到他闻到一缕草莓的甜味,似有若无的,勾动起嗅觉。   江倚槐站在摊位前,躬身越过桌子,向陆月浓递出手:“吃吗陆哥?特甜。”   一旁的董力帆点头附和:“没错,我这个巧克力的好,他的草莓的看起来也不错!”   陆月浓抬起头,看清江倚槐手里的东西,明白了香甜气息的来源,他犹豫了一下,便开口煞风景道:“才三月份,你们不怕感冒?”   董力帆惊讶道:“陆哥,都三月份了,年轻人怕什么感冒?”   江倚槐理所当然道:“嗯,而且就算是冬天也能吃冰嘛,而且,你不是爱吃甜的吗?”   “不用了。”陆月浓还是拒绝了。   “不吃就有点可惜啊。”见陆月浓没打算接盘,江倚槐又担心奶油化在桌上,只能悻悻然将冰激凌收回。   推销失败,也没见江倚槐气馁,他站在原地,不怎么讶异地打量完陆月浓这惊为天人的“销售海报”,又看着陆月浓。   仿佛看陆月浓看书是一件颇有趣的事,他就着这一幕,一声不响,“咔咔”咬着脆皮,不消多久就把一支冷饮吃完。   “槐槐——冰激凌能给我带一份吗?我这走不开!”蒋丽在一旁画着衣衫,作为一名忠实的甜品爱好者,她被冷饮诱惑得心都快飞到远处的摊位上了,只是还有顾客在等她,一时走不开,只好百忙之中抽空向江倚槐求助。   “没问题,”江倚槐放过了“不识货”的陆月浓,笑吟吟地走向蒋丽,“草莓蓝莓巧克力和原味,哪个?”   蒋丽掏出一个碎花的零钱包,把钱拿给他,思索道:“嗯……巧克力吧!谢谢!”   “好,”江倚槐收下零钱,抬脚刚打算走,就被蒋丽手里的衣服吸引了,“这衣服画得真好。”   蒋丽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勉强能看,你要不要买一件,推动我们班营业额增长呀?”   江倚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应该的。那件可以吗?”   他所指之处,ABCD二十六字母汇聚成一颗星星,绘制在白色T恤上。简洁清爽,是诸多彩绘衫中难得的黑白款,反倒因朴素而显得挑眼。   江倚槐付钱买走一件,揽在怀里:“等给你带了冷饮 ,我穿出来试试!”   江倚槐前脚刚走,董力帆就像足底抹油的老鼠,不知从何处一下子窜到蒋丽身边,他鬼鬼祟祟地问道:“蒋丽,这款你画了几件?”   “两件吧,槐槐买走了一件,”蒋丽把另一件存货找出来,挂好在身后的架子上,“你要的话,这儿还有一件。”   “不不不,”董力帆拨浪鼓似的摇头,他狡黠地一眨眼,“我的意思是,为了咱班的收入,等会我建议你多画几件这个款式!”   蒋丽掖着衣角的手一顿,她一头雾水地转回头:“啊?”   陆月浓不知何时走到了这里,把一份材料递到董力帆手里:“小董,我走不开,拜托你帮我把这个给一下宣委吧。”   董力帆一根筋,没想太多,立马爽快答应,三言两语没说完,就被陆月浓打发走了。   陆月浓看他走远了,才靠近几步,伸手点了点桌上的白T,低声对尚在疑惑的蒋丽道:“别听他的,说笑话呢。这件我买了,你别对外说了,先替我收起来吧。”   回到座位上,陆月浓对着书,视线却放空着,他慢半拍地思考起所作所为。   陆月浓的金钱观鲜明地烙刻着李萍芳的印记,他不知何时起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葛朗台,或许耳濡目染,或许生活所迫。总之,待他意识到想改的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了,禀性难移这种话,不是说说而已。   他很少为自己花钱,不追求吃穿用度,自然不缺衣服,也不算是个有爱心的人。   那他何必买一件可有可无的衣服呢?思来想去,一种类似于“激情消费”的感受在脑海中油然而生。   陆月浓在心中检讨片刻,但某种思绪却头一次脱了缰,朝反方向奔逸而去。   因走着神,故事全然没过脑,指尖便已刻意地翻过一页书,下一刻,这搅和成一锅粥的纠结想法也就翻篇了——他豁达地宽慰自己,也就再多打一夜工,随它去了。   蒋丽收摊的时候,还是没能领略江倚槐穿上她绘制的衣服的风采。其实期间江倚槐来过一次,带回了冰淇淋,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换,就被另一个班的同学拉走了。   江倚槐被拉去做什么,蒋丽不得而知,她只是有些讶异,没想到江倚槐这种半年才回校没几次的人,居然还能有时间和别的班同学打成一片。不得不说,不愧是高一时候人尽皆知的“江大佬”。   但佩服之余,总归还是有些遗憾的,她便转向陆月浓:“学委,你穿一趟那个衣服好不好,我画了挺久的,有点想看。”   陆月浓收拾着东西,闻言道:“等会让小江穿也一样。”   在学习之外,要是能有求必应就不会是陆月浓了。蒋丽料到会是碰钉子的结局,倒没有多纠缠,只叹了口气:“但是槐槐被隔壁班拐走了,这都快放学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等他回来。”   陆月浓看了眼远处,夕阳浮在地平线上,也映进他眼里:“没事,等吧,他答应了就会做到的。” 第38章 暮路   下学路上,鸣笛此起彼伏,沿路还有学生和家长说话吵嚷的声音,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响亮。   车辆不改以往的拥塞,还有不少行人在车辆间穿行,视交通安全为无物,弄得车辆愈发不得动弹。如此一来,路面车况不容乐观,南北东西都是一样近乎静止的景象。   不过,对于步行的人而言,路面再堵也碍不着什么事。陆月浓这个基本告别了交通工具的人,向来走得顺利。   但今天傍晚的情况有所不同——陆月浓耳边有点堵,仿佛一整个晚高峰填塞进来了。   江倚槐兴致勃勃:“唉,难得可以走回家!”   众所周知,江倚槐通常是骑一辆黑白色的自行车上下学的,偶尔闹大雨,家人也会用车接送,这样一想,在上下学的路上,江倚槐基本脚不沾地。   今早,江倚槐如同往常地骑车上学,临近学校时,路旁灌木丛里忽地闯出一条流浪狗。   江倚槐常自诩是个为自行车而生的追风少年,但他纵使骑车技术再好,也架不住咫尺之隔的生死时速。他还来不及做出取舍,本能驱使着他猛打车头,结果,连人带车摔在了路边。   摔得人仰马翻之际,他还不忘爬起身子确认一眼——万幸,小狗没事,只因受惊而尖吠了几声,慌不择路地逃远了。   江倚槐成功把自己从“肇事者”变成了“受害者”,甚至还引发了部分路人的围观,尴尬极了。他倒也不生气,望着小狗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笑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继续上路。   这一跤摔得其实不轻,手臂上一处生疼,虽隔着衣料,但不用看就猜得到,那底下必然是一片淤青,但江倚槐浑不在意,还在心里给自己灌鸡汤:救狗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人总是要摔摔打打才能成长嘛。   灌完三个来回,好像也就没那么疼了。   扶起车子的那一瞬间,江倚槐心头一凉。这花瓶似的车还不如人耐操,没扛住车生的历练,摔一回就缺胳膊断腿了。   陆月浓不明白走路回家有什么可兴奋的,更不明白一个才弄坏了爱车的人为何还能这般没心没肺,可内心匪夷所思,嘴里却接不下话。   江倚槐走着走着,不经意间靠到了离陆月浓很近的位置,行走间,甚至可以擦到彼此外套的衣袖。   陆月浓感受得到,但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撤开距离。   江倚槐见陆月浓爱不搭理,以为陆月浓心情不好,就想换个话题,他把冲锋衣的褡裢降下来,两侧敞开:“陆哥你看我新衣服,今天在蒋丽那儿买的。”   陆月浓眼神跳了跳,他攥住手里的袋子:“嗯。”   江倚槐投来期许的目光:“好看吗?”   陆月浓移开视线,故作敷衍:“……还行。”   “好吧,”见陆月浓兴致缺缺、没精打采的样子,江倚槐便再次起头,“那什么……这周末,我想去你打工的网吧。”   高一暑假那会儿,董力帆央求江倚槐陪他去一次网吧,说想感受一下网吧氛围,但江倚槐想着还没成年,犹豫着不想去,但架不住董力帆左磨右磨,最后江倚槐还是答应陪他,又说自己只站在门口,看他进去。   不过这样的保证,向来就是用于打破的。当夜深人静,江倚槐和董力帆往网吧门口一站,就看见前台值夜的这位兄弟有点眼熟。   江倚槐差点没咬了舌头:“陆月浓???”   陆月浓还把他们放了进去,至于为什么能把未成年放进去,反正早年审查不严格,能赚钱谁不想赚钱。   “你没……”陆月浓下意识地一愣,想到了这桩往事,本想说“没必要特意来找我”,又觉得这说法简直无稽之谈,就算是天王巨星也不敢这么自作多情。他及时刹住,平稳地续道,“没事不学好。那种地方,还是尽量少去。”   这明晃晃的双标!江倚槐愣住,但好歹陆月浓会怼他了,可见精气神上来了。他看了陆月浓一眼,不服气地问:“可你不是也去?”   “你和我不一样。”像是料到江倚槐会有此一问,陆月浓回答得很快。眼神却不分给江倚槐,直直地投向天际。   天上涂抹了霞光的云聚在天边,薄软软的,轻飘飘的,来一场不用很大的风,就可以吹散。   江倚槐才不着陆大忽悠的道,又追问:“哪里不一样?”   陆月浓故弄玄虚:“你猜?”   江倚槐接道:“我猜来猜去也还不明白?”   “用脑子想一想。”像是被逗乐了,陆月浓眼角有了些笑意,江倚槐自顾自地沉思着,不曾看见。   一阵沉默后,陆月浓的鞋边踢到了小石子,一阵劈啪作响,清脆鲜明。   江倚槐最后还是缴械投降:“我真想不出来了!”   “多简单,”陆月浓仍是没低头,他目不转睛地看天上的云,语气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悠然,“我成年了啊,小弟弟。”   “……”年龄真是一个时而隐形、时而坚固的门槛,江倚槐哽住了,说不出话。   在路口时,陆月浓与江倚槐分道扬镳。江倚槐笑着,挥手远去,于是陆月浓的耳朵得到解脱,那几分聒噪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月浓就站在被红灯拦截的人群里,默默看亮黄色的书包隐没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暗,窗外路灯亮起,照出尘灰漫飞。陆月浓搁下钥匙,站在一如往常安静的室内,竟久违地感到清冷。   他回到房间,把书包和外套脱下来,丢进布面有些脱了线的矮沙发,连同手里的袋子一起。   袋子是光面的,滑到了地上,连带着衣服也从中掉出了半截。陆月浓蹲下来,把乱了的衣服摊开,重新折,折到正面的时候,指尖在图案上有了短暂的停留,他眼神闪烁片刻,把这片图案折在里面,叠好以后,就看不见了。   陆月浓把衣服塞进袋子,找到不会再掉下来的位置放好在沙发上,起身时却眼前一黑,晕头转向,要不是及时扶住了,大概能磕到地上。   想来是有点低血糖。习以为常,不打紧。   陆月浓剥了块牛奶糖吃下去,仰躺在床上,试图缓解这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晕眩感。   房间的窗没关,留了条缝通风,路灯的光流进来。楼下有人打开了收音机,响声开得很大,也悠悠地扬上来。   “のびた人陰を舗道にならべ   夕闇のなかを君と歩いてる   手をつないでいつまでもずっと   そばにいれたなら   泣けちゃうくらい   風が冷たくなって   冬の匂いがした   そろそろこの街に   君と近付ける季節がくる   今年、最初の雪の華を   ふたり寄り添って   眺めているこの瞬間に   幸せがあふれだす   ……”   春日蒸蒸,电台里居然放起了《雪之华》。明明是不符合节气的,但他闭着眼,在这样过于纯澈的歌曲和动情的女声里,脑海中,仿佛真有片片雪花降落人间,沁凉的风吹起它们,把街头巷尾染作无瑕的白。   在幻想出的冰天雪地里,陆月浓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出离了现实。 第39章 盼雪   那是去年年末的事情了,于今而言,也不过隔了三个多月。   每年的最后一天,是学校例行的元旦汇演日。这天上午,老师们大约心情好,不再上课,说节日里开心一点,给大家放电影。   同学们大声叫好,嚷着“老师万岁”,兴高采烈地关门关灯。陆月浓坐在窗边写题,被最前排的葛韧喊了声,原来是让他拉旁边的窗帘。   电影放的是《悲惨世界》,虽然听着凄凄惨惨戚戚,与节日氛围格格不入,但其实很适合这样的冬日。   陆月浓早就看过多次,在电视上,在网吧里,还包括了书,在已经了解深甚的情况下,说不上感不感兴趣。   但他已经把假期作业刷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很暗,也做不了别的,于是就干脆随大流地看起来。   陆月浓离大屏幕又斜又远,几乎是整个教室的对角线。边上的位置空着,陆月浓想起早间郁冬说过的话。   “江倚槐同学最近很忙,可能没办法来学校,不过他的妈妈打来电话,说他很想念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他不久之后会回来参加期末考试。”   陆月浓坐到了江倚槐的座位上。   前面的刘莉转过头来,小声说:“学委你是想看得清楚一点吗?可以去讲台上,反正没有老师,看班的不是班长就是你。”   陆月浓摇了摇头:“不用,这样就好。”   电影看了一上午,铃声响时,两边的同学把窗帘拨开,才发觉光亮得刺眼。   “下雪了!”   “啊?真的假的?”   “我看看我看看!”   的确是下起了雪,绒毛似的,接连不断地向人间落下来。房舍上攒了薄薄一层,像冷饮从冰箱取出时,表面所结的白霜,哈一口气就能化掉。   “我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我也是。”   “希望这次可以下得大一点!”   “我们吃饭去吧,吃完看够不够玩雪!”   陆月浓往窗外看了会儿,没说什么,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走出了教室。   这天午后,同学们撑着伞,来到张灯结彩的大礼堂,观看文艺节目。   文艺汇演的节目或由学生策划,或由老师贡献,早在十月份就已开始申报筛选,经历排演修改,最终取15个左右登台,每年倒也不乏亮点。   舞台顶端挂着一道横幅——顺城中学2006-2007元旦文艺汇演。红底白字,鲜明醒目。学校节俭异常,这个“6”和“7”的看着崭新些,显然是贴上去的补丁。   陆月浓坐在大厅靠左的第三排,离舞台不近不远,他斜看着那道横幅,不知能从中看出什么花来。   左列3-4排,刚好是高二文英班的位置。待郁冬把人头点齐,确认一整个班坐齐了,除流动人员外,并没有出现失踪人口,大家才解放似的放松下来,天南海北地讨论开。   陆月浓左手边的座位是空的。想来奇怪,他其实没有特地给谁留,不知怎么,就坐成了这个样子,但他不是会大声说“老师我这怎么没人坐”的性子,也就由得它去。   这确实是班里人的“默契”,虽然不晓得是哪门子的约定俗成,但在董力帆和王治宇看来,倒是颇为羡慕的。   虽然郁冬人格魅力出众,很多人都想继续留在他班里,但分班考试残酷,留不留得住还是要靠真本领的。自从削尖了脑袋挤进文英班,班里的同学大换血,熟悉的总共留下了七八个,这还是郁冬buff加成的结果。   新班级新同学,自然重新编排位置,结果,王治宇和董力帆被隔了两排,在喜庆的新学期伊始,生生上演一出兄弟分爨。自此,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课间讨论游戏都得多跑点路。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反观江倚槐和陆月浓,就好像被神眷顾了般,照旧坐在一起。这位神十有**名叫郁冬。   礼堂仅开了半扇门,此时显得有些逼仄,人群少不了推推搡搡,缓慢地拥入。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块块拼凑起来的彩点子,正极为艰难地挪动,仅能从方位和校服的颜色,大致推出是哪个班级。   陆月浓视线转至门口,又漫无目的地看着。进来的由整班整班的大部队,到三三两两的后来者,直到最后没人了,门又被值班老师阖上。陆月浓看了很久,像是看倦了,把目光收回来,开始闭目养神。   董力帆起初还纳闷陆月浓为何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等校长把开幕词的稿纸往手里一摊,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全明白了。   不愧是陆月浓,一切行为都带有超前性。   董力帆暗自在心中握拳:学习陆哥好榜样。   校长那点融合了乡土与时代的口音,把一份热情洋溢的开幕词念得如同基层工作号召会议,仅听几句,就让人感到索然无味,困意顿生,估摸着听够五分钟,失眠症患者都想梦会周公。   王治宇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眼泪差点流下来,他百无聊赖,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便小声模仿着校长的口音,捏着嗓子说了一段开场白。   董力帆敬佩他的模仿能力,但仔细一琢磨,又发现了问题:“这词有点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王治宇想了想,精准定位到一年之前的记忆:“我们去年汇演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段话?”   “好像是的。”董力帆豁然开朗,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他惊讶完“回锅稿”的万能,又在无聊之余对节目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眼神一拐,打起陆月浓的主意,“陆哥,你知道今天汇演的节目单子吗?”   陆月浓平日里时和学生会有来往,很容易就能看到节目单子,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知道。”   董力帆眼前一亮:“有什么亮点嘛!”   陆月浓脑海里闪过三两记忆,从中择出高三6班师生安塞腰鼓表演、校长出演的小品《秃鹫》一类的品目,按照经验,这些都算是学生眼中的爆点。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倒是更期待高一2班的话剧新编。   理清想法,陆月浓刚欲开口,王治宇却立刻扑过来,拦道:“不不不,别剧透,陆哥你别说,我们自己看!”   陆月浓便不再开口,任由董力帆泪眼婆娑地和王治宇大战三百回合去了。   但这天的节目实在没什么意思,陆月浓断断续续地睡到了尾声,才在歌剧声中悠悠转醒,节目没多久也结束了。演员们并作一排,鞠躬谢幕。   陆月浓想:好像睡过头了。于是跟着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鼓掌。   红色的帘幕从两端向中间闭合,主持人回到台前。   男主持是理英班的班长李嘉栋,未分班时,陆月浓常与他在办公室碰面,是个说话自带共鸣效果的小正经,倒是颇有领导风范。女主持则是隔壁班的班花禹雨,她美丽开朗,成绩优异,但让陆月浓印象深刻的一点,却是据说她与江倚槐关系不错。   为什么说是“据说”呢?因为陆月浓曾有幸从别的学生口中,听过一段“风流韵事”,可在同样在一旁偷听的江倚槐本人,却憋红了脸连连摇头。   待李嘉栋说完过渡词,禹雨接力:“夜幕下的絮语,我有一段儿时的幻想,存在梦里,揉进成年后的乐章,想一同唱给你听。”   李嘉栋:“下面,有请高二1班江倚槐同学带来改编乐章《小星星》。”   蒋丽:“?”   刘莉:“??”   蒋复竞:“???”   王治宇:“我没听错吧帆儿?”   董力帆:“大头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台词?”   郁冬从最前面转过头来:“原来我们班的节目是江同学的,你们怎么都没提起?”   同学们面面相觑,因为压根没听见风声,谁都不知道啊!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纷纷把目光投向陆月浓。   陆月浓接受了一众目光的扫视,他在不同的眼瞳里读出了相同的质问,可实际上,他和大家其实没什么差别,同样是非常无辜地被蒙在鼓里。   但好像,大家都不太信啊。   ————   江倚槐来到班级座位上时,引发附近一片骚动,连锁反应式地激起了小规模的喧哗。   “槐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居然还会弹吉他啊!还有钢琴!”   “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你打算表演节目,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   大伙七嘴八舌,没多久,校长又开始读“回锅稿”了,大伙儿也便做回安分守己的哑巴,一时鸦雀无声。   江倚槐不时偷偷瞟一眼边上的陆月浓,好几个回合后,终于没忍住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别说是说话了,回来这么久,招呼都没打一个。   “没,”陆月浓摇了摇头,“就是有点惊讶。”   江倚槐绷住内心的“你快说是不是弹得很好”,故作矜持道:“惊讶什么?”   陆月浓笑了笑,根据江倚槐的经验,还是不怎么友好的那种:“没想到你还会耍滑头了。”   江倚槐没想到,非但收获不了表扬,还可能面临挨批的困境,他矜持的面具立刻碎了一地:“啊?”   “你半个月前怎么对我说的?”陆月浓掏出手机,翻出某个通话记录。   江倚槐想起来,那会儿刚从山里爬出来,以为还会很忙,没办法回来过节了,便找了个电话亭拨号给陆月浓,提前祝他新年快乐。   所以陆月浓这句话的意思,翻译一下就是:你连我也开始骗了。   “那不是……”江倚槐委屈得不行,怎么平时陆月浓就能唬他,他就不能事出有变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陆哥。”   陆月浓抬眼,正好看见江倚槐一张脸凑过来,顾不上说他了:“你脸怎么这样了?”   江倚槐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道:糟糕,跑太快忘记了卸妆。但面子上还要强撑一下:“当然是化妆了,不然舞台上灯光一打,惨白惨白,我就不弹《小星星》了,直接表演百鬼夜行好了。”   没想到陆月浓摇了摇头:“不是,红得挺厉害。”   “哦,”江倚槐有点犹豫,“那……那可能是腮红打多了,或者是学姐那个腮红,色号太狂野……”   陆月浓:“学姐?”   江倚槐比划着:“就高三文英班的简弗,高高瘦瘦的,之前学生会的,你们认识吧?”   陆月浓像是认真在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倚槐又急急忙忙道:“而且她男朋友你肯定也认识,隔壁班大枫。”   陆月浓疑惑:“我为什么要认识她男朋友?”   江倚槐觉得自己好像通往了越描越黑的深渊,差点语无伦次:“呃……顺便?总之朋友不嫌多,用时方恨少。”   汇演结束之后,江倚槐又拽着陆月浓去了二楼化妆间,问简弗要了东西,把那花里胡哨的妆卸了。   期间正巧遇上石前枫来给简弗送奶茶,江倚槐不知道燃起了哪门子的攀比心,对陆月浓说:“等会放假了,我请你去喝谢桥那边的一家店。”   陆月浓不直接打击他积极性,只是委婉地提醒:“外面还在下雪。”   江倚槐深思熟虑后说:“也对,那就要冒雪去了,记得带伞。”   不过,走到礼堂门口时,才发觉雪已停了,路上几乎看不到雪,灰白色砖石铺成的路边,湿漉漉的水潭随处可见。   身上暖融融的,一抬眼,竟看到太阳出来了。这天气的诡异程度,或许只能用变戏法来形容了。   江倚槐目瞪口呆:“最近天气也太多变了……”   这不是方便他去买奶茶了么,怎么还不高兴。   陆月浓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不好吗?”   “好是挺好的,”江倚槐抿了抿嘴,“但还有那么一点想看看大雪。”   阳光温温和和地洒落下来,常青的树叶上,最后一点积雪消融,从叶梢滑落了。   陆月浓看见了,若有所思:“大雪?”   “嗯,想看它们一点点堆积起来,多到怎么晒也晒不化。”江倚槐指了指天,就好像真的会有大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陆月浓想象之后,理性评价:“有点难。”   江倚槐也对此表示遗憾:“嗯,南方的雪总是下不大,玩不起来。”   “不过……说不定呢,”陆月浓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江倚槐一愣,很快用力点了点头,笑着说:“嗯,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要一起看。” 第40章 如月   江倚槐吃完了一支西瓜冰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觉得我这边是不是不太自然?”   陆月浓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来网吧不是为了上网,而是选择坐在网管边上津津有味地吃零食,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人居然开着服务台上的电脑,看自己演的戏。   去年,江倚槐接到邀请,利用大半个学期的时间参与了《河海》剧组的拍摄。   《河海》是部以抗战为背景的短剧,由以精益求精著称的金山前导演拍摄,全剧仅13集,在冗长的国产电视剧中可谓少见。但它诠释了什么叫做“浓缩才是精华”,制作水平精良,演员班底雄厚,一经播出,收视率十分可观。   江倚槐扮演了一个被主角在日军刀下救起的年轻人——向未来,他的亲人或死于饥馑流亡,或死于狼烟烽火,向未来走投无路,为追随恩人、剿灭敌寇而加入军队,他看似一个精力过剩的小跟班,却要在结尾处象征代代相承的永不熄灭的精魂。戏份的确不多,但绝非可有可无。   正如电视剧中的一句话——“你无法阻止他们为了心中的热忱舍生忘死,正如我们阻止不了河流向大海的捐躯。”要用力发挥的点,是舍生忘死,是赤诚热切。   “还好,符合角色,”陆月浓偶尔瞥一眼江倚槐的屏幕,犀利点评道,“不过你这戏……除了扛枪、端枪和卸枪以外,还有别的动作吗?”   这么说起来,江倚槐有点不好意思:“还有递枪。”   说着,屏幕中,向未来从破败的屋子里冲出来,受伤尚未痊愈的腿脚有点踉跄,他扶在已经空空荡荡仅剩下茅草的鸡棚上,用满是疮疤的手递出一杆裹着布的枪。   陆月浓递给他一个“还真是”的小表情。   没有配音,剧中传来的,完全是陆月浓所熟悉的江倚槐的声音,但此刻的嗓音里带了些力竭声嘶的味道。向未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也不管泪水与泥点混在一块,反而更脏了,他拼尽全力喊道:“哥——”   但话语出口的那一瞬,向未来竟有几分胆怯了,好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又好像不敢说出口,他犹犹豫豫地,支支吾吾地,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他本就是个孩子。   那声“哥”太嘹亮了,久久回荡在山林间,好像坚定地不愿消散,惊起了四周栖息的鸟雀。   军人宽厚的手掌抚摸上他的额发,粗糙的茧子抵在上面,有前所未有的温暖,甚至有些滚烫。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我……我,”向未来嗫嚅着,抬起头,盯住那张饱经战火的脸,风雨把皮肤磨得粗糙,烈日将肤色晒得赤黑,唯有那双眼深邃又干净,他把“担心”咽了回去,鼻子却蓦地酸了,“我做好你爱吃的,等你回来。”   “好,”军人笑了,这所临时避居的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丁点的口粮,他们心知肚明,“我们未来,长大了。”   民族的危亡在引路,敌人的刺刀抵在身后。那个傍晚,军人的背影随同远去的驴子,一道消弭在黄昏的鸦声里,从此一去不回。   直到那手掌的余温也消散了,向未来才蹲**,把头埋在了膝上。   “哭戏,不错。”陆月浓想了想,这么说。   江倚槐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句调侃,外带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评价,很不甘心:“还有吗?问题呢?”   “没有,我觉得挺好的,”陆月浓到底不是专业的,自然只会主观判断好不好,看着过不过关,“你怎么不问问专业的?”   “当然给我老师看了……”江倚槐颇为滞后地把攥着的冷饮棒丢了,才转回来解释道,“不过给你看,说不定有新的视角。”   “没有了,”陆月浓指着某一个时间点,坦白道,“挺好的,尤其是这段。”   江倚槐对着陆月浓那“坦诚”的眼神看了会,将信将疑道:“我总觉得你就是想看我哭……”   陆月浓意味不明地笑笑:“你又不经常哭。”   “那是,”江倚槐应和完,又觉得被下套了,赶忙纠正,“等等等等,除了这个片子,我好像没在你面前哭过吧?”   陆月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你还偷着哭?”   “……”意识到被玩弄了的江倚槐终于不说话了。   ————   手机一震,陆月浓翻出来,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   ——最晚期限后天中午。江东路12号。   陆月浓皱了眉,江倚槐便要凑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发错了,”陆月浓收起手机,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暑假不做别的,偏要往网吧跑。”   江倚槐顿了顿,说:“可能闲得慌?”   陆月浓微微挑眉:“是谁因为太忙,经常不能回校?”   “那就……”江倚槐脑筋转得飞快,“你可以理解为偶尔的‘不务正业’,反正次数不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   陆月浓沉默不语了一会,说:“下次我不会放你进来了。”   “真的假的……”江倚槐心有不甘,不过对上陆月浓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就知道是真的了,他思量片刻,释然道,“没事,明年我就成年了。”   “……”他到底对网吧有什么不可描述的执念,这回轮到陆月浓沉默了。   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已经接近陆月浓的家了。陆月浓家所在的小区是一片旧式楼房攒聚起的居民区,没有门卫,甚至没有围栏,直接从街道就可以穿进去。   离大马路越远,楼间的小路便越黑,没想到在顺城这样的城市里,居然还有要借着月色看事物轮廓的地方。   视觉迷糊,别的感官便敏锐起来。夜里的风去了燥热,温凉温凉的,吹拂在脸上,这风里,好像还带了些草木的气息。   四周草丛里,不时闻见几声幽幽的蛙鸣,江倚槐恍惚觉得像是走在郊区的丛林里,他边走边环顾:“这一段好黑。”   “路灯上礼拜坏了,”刚过去的一学期,天开眼地有了一次春游,去的恰是顺城边上的游乐园,玩鬼屋的时候江倚槐好像没有表现出恐惧,陆月浓回忆了片刻,才不确定地问,“你怕黑吗?”   “怎么可能。”江倚槐一愣,没想到陆月浓会这么说,于是理所应当地伸出了手,把陆月浓拉住了,“我是怕你看不清,会摔倒。”   陆月浓有点凉的手感知到了温度,他在黑暗里偏过头,盯着了江倚槐的手看了很久,但江倚槐只顾着往前走,没有发觉。   “是吗……”陆月浓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胸腔里好像灌注了一瓶烈酒,不住灼烧着,他被烧得嗓子有点哑,只能干巴巴地说明事实,“这地方我可是走了很多年了。”   被陆月浓一提醒,江倚槐才想起这是陆月浓的地盘,对方怎么可能不熟悉呢?还有……他慌乱地松开手,一拍脑袋:“完了,我是不是在乱走?”   “不算吧,”陆月浓被江倚槐这后知后觉的反射神经逗笑了,他收回那只被握过的手,轻轻按抚微烫的掌心,“这边也能绕过去,多了的算是散步。”   “……好。”江倚槐当然明白这是陆月浓委婉的说法,便退回来,乖乖跟在他后面。   没多久,他们已走到了一栋楼前。这楼刷着白漆,底楼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广告传单,外观上和方才走来所看到的别的楼无甚区别,门口的花坛里,原先的草植被居民尽数拔掉,种满了青菜和葱。   “到了,”陆月浓停在门口,抿出一个浅淡笑意,“谢谢你送我回来。不过这么晚了,就不要再乱走了。”   江倚槐其实很想说,该感谢的是他自己才对,他要感谢陆月浓能默许这一段陪伴。可是,这份感谢好像没什么说出的由头,于是他摆了摆手,故作受用道:“不客气,我也不是小朋友了,回去很快的,你先上去吧。”   “好,”陆月浓小幅地挥了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防盗铁门打开后,江倚槐借着月色,依稀看见一楼至二楼的楼梯很长。而陆月浓在黑暗里走着,十八级台阶,不用看清,他早记得很多年,闭着眼都知道该如何走上去。   陆月浓走着走着,脚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那莹白色的光点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他每动一下,那光也跟着动,就好像在追逐着他的脚步,时而有些抖动,总的来说,还是不急不慢地向上挪着。   陆月浓停下来,它果然跟着停下。他有些好奇了,转头望下去,刚好看见一个身影还站在铁门外,黑暗里虽然望不清楚面目,不过那身形陆月浓再熟悉不过。   江倚槐拿着一个反光的物件——大概是镜子,正把月色通过空隙投射到黑暗的楼道里。   “你还真是个小朋友,”江倚槐这样幼稚的行为,陆月浓多少有些无奈,但某种温暖的感觉点燃在心里,把他整个人都蒸得软和了下来,在楼道里,陆月浓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快点回去吧。”   江倚槐被发现了,倒没有很尴尬,他也不像“小朋友”那般听话,只是摇了摇头,说:“看不到你了,我再走。”   陆月浓闻言,脚步有些绊住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明白那是不是舍不得,舍不得那点徒余的光芒,舍不得被人注视着,又或是……舍不得那个人。   江倚槐举着镜子,但好半天不见陆月浓继续往上走,他好奇对方怎么不动了,紧张道:“你怎么不走了?”   江倚槐好像天生能打破他聊天的僵局,陆月浓有些如释重负,装作调侃说:“让你先走才是真的,你是举不动了吧,就别逞强了,我……”   江倚槐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有点红脸,便用另一只手插了腰,赶人道:“不不不,我很能举的。我说咱俩别耗着了,你快点上去吧,再见!晚安!”   陆月浓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把未出口的“不需要,就算要照明,也有手机”打散在喉头,声音也温柔下来,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晚安。”   那抹光如影随形,颠簸着,紧跟着,一直追随到转角处,要跟随的人已经走出了它力所能及的范围,渐行渐远了。   它却没有立刻消弭。   光晕浮动在拐弯的扶手上,停顿了很久,像是把人目送上楼,才圆满了心愿,缓缓挪下了阶梯。   江倚槐走时,抬头望了望,整栋楼都熄火了,有一块窗子里,亮起了暖白色的光。   快圆起来的月亮跟在头顶,初夏的梧桐絮已不多了,依稀得见一朵在光下孤零零地飘浮着,像是在找地方落脚。远处不知是不是也有归家的人,某处巷子里,悠悠传来口哨吹成的曲子,清扬似夜曲。   没走几步,草丛里忽地蹿出一只猫,它见了人,毫不害怕,颇为亲密地来到江倚槐脚边。江倚槐是怕猫的,他僵住了,但月黑风高夜,他也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地扰民,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小猫不懂江倚槐的内心戏,蜷起褐白相间的尾巴,上前蹭了蹭。   江倚槐向来对猫敬而远之,此刻却鬼使神差般的,忽然心动了,只可惜他不可能随身带猫粮,没有东西给小家伙喂食。他有些惋惜,还带点愧疚,刚要蹲**,试探着伸出手,打算抚摸它一下,小猫却逃避触碰似的,仓皇逃走了。   上一秒还能好好相处,怎么摸一摸就不给了,江倚槐惊讶于猫的阴晴不定,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亲近之心登时烟消云散,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踏上归程。   浅淡的月光落在他肩背上,把身影涂开在灰色的地面上,而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道眼神也逾过窗子,悄然落在他身上,如月色温柔。 第41章 一别   九月,高三开学第一天。   郁冬做完新学期的讲话,便上起今日第一堂课。   讲课声浮在耳边,忽远忽近,江倚槐没听进去几个字,时不时用余光看一旁空落落的座位,手中不自觉地转着笔。   笔绕过手指,不小心转得倾斜了,“啪嗒”掉在桌上,他才惊回神来。   恰逢郁冬讲完一段,捧着书走下来:“那就让江倚槐同学来读一读这段。”   江倚槐犹豫着站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晓得讲到了哪里,略显尴尬。边上也没有陆月浓给他提示了,虽然今天,陆月浓就是令他走神的罪魁祸首。   董力帆感知到了江倚槐的静滞,很灵性地转过身,在郁冬背后用力地比了一个巴掌,江倚槐看见他夸张的姿势,低下头开始读第五段。   江倚槐朗读的能力是很好的,毕竟台词是他的必修课,一整段读下来抑扬顿挫,感情也很充沛,收获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只是称赞之余,也难免有些奇怪,现在是高中的语文课了,郁冬平时也不怎么有让人读课文的习惯,怎么就突然把江倚槐拨了起来。   郁冬露出一个称赞的笑容:“非常好,请坐。”   江倚槐乖乖坐下了,他知道郁冬点自己起来是意有所指,这句赞赏听来虽无不妥,但多半得这么翻译:下课来我办公室。   江倚槐由衷希望自己是会错意了,但很多时候事与愿违,一下课,郁冬果然抢在早操集合前,走到江倚槐的座位上,拍了拍他的肩,轻轻留了句:“来一下。”   郁冬没把江倚槐带去办公室,而是反向去了这层的空教室。   郁冬坐在一张椅子上,比了手势,让江倚槐也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江倚槐摇了摇头,很快就不打自招地认了错,“对不起老师,我上课走神了。”   郁冬心中有数:“嗯,你是在担心陆月浓吗?”   江倚槐赶忙点头,问:“他是有事请假了吗?”   郁冬解释:“请了,他今天给我打电话请的假,说是生病了,要过两天才能过来。”   江倚槐拼凑了一下自己七零八落的在校记忆,认为陆月浓向来不是缺课的人,哪怕偶尔生点小病,也会吃过药立刻来校。他复又揣摩了一下郁冬这话,有些疑惑:“那您为什么不在班里说呢?”   这话好似戳中了郁冬为难处,他犹豫着说:“这也是我不好做的地方。他让我别告诉大家,不想让大家担心,可要是真的几天不来,大家肯定也会追着我问,不就更担心了吗?”   这话不无道理,毕竟这才一节课没来,江倚槐就已担心了起来。   这天放课后,江倚槐骑上车,一路带风地前往陆月浓所住的地方。   江倚槐想了一天,总觉得陆月浓那句话是欲盖弥彰的借口——生病是最好的请假借口,而不让大家担心也是合情合理的理由。   但仔细琢磨起来,这话便有了破绽。如果陆月浓真的生了病,告诉班上,大家除却担心,也并不会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影响,但他仍然不让郁冬告知,这就很微妙了,江倚槐自作多情地想到,只有自己知道陆月浓住址,一旦知道他生病了,必定会去探视。陆月浓隐瞒着,说不定就是为了不让他过来。   因为江倚槐一周前去陆月浓打工的网吧时,才跟对方说过,开学这周只能待到礼拜二,周三就得动身去平城。换句话说,陆月浓知道这几天江倚槐还在顺城。   陆月浓虽然考虑了很多,但显然把江倚槐对他的关心考虑得太轻了。无论是何种情况,江倚槐都要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到陆月浓家楼底的时候,江倚槐循着正确的楼层望去,差点以为看错了。他闭了闭眼,又重新数了一遍楼层,确认无误后,视觉和内心都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这层窗户的玻璃,已全部打碎了,用黑色的塑料布勉强粘在内部,填住空缺,得以遮风挡雨。   江倚槐急着确认发生了何事,把自行车刹好在种满菜的花坛边上,快步走向铁门处,凑巧见一个五十岁样子的阿姨下楼。   江倚槐隔着铁门赶忙问:“阿姨您好,四楼上住的是我朋友,他今天没来上课,我来这才发现变成那样了。您知道他家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位阿姨从铁门里走出来,速速把铁门关上了,左顾右盼,确认完四周没别人之后,才小声告诉江倚槐一些事情。   四楼有一家怪人,在这久住的居民无一不晓。这一家,住了三口人。有一个活死人,是个活着日日花天酒地、赌博挥霍的老男人;有一个死活人,是个独来独往、冷面冷心、漂亮又古怪的女人;他们的儿子,虽也不爱与人说话,倒算是最正常的,那老男人常在赌桌上、酒楼里说自己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成绩优异,天天给他长脸,于是他脸上仿佛贴了金,是举世无双的体面人了。   这个赌鬼爹出入赌场大半生,输输赢赢,万幸没出过什么太大的混账事。但人总有上头的时候,这赌鬼一日大概是赌得丢了魂,碰了不该碰的,估计还是沾了酒的缘故,不然怎么会上头到在那种东西上签了字,又按了手印。   欠债还钱,若还不出,便只能用身家来偿。赌鬼的身家,也就仅有这一户房子了。房子赔了进去,还是不够填剩下的。   前段日子,每天都有一群孔武有力的男人跑到楼下,抄着家伙,拿着凭据,想办法逮人,但那赌鬼一声不响地跑了,遍寻无踪,不知死活。那女人自是不肯认赌鬼欠的账,死守着仅能住的地方,紧闭门窗,不愿下楼,也便有了砸窗的戏码。   楼内的居民被搞得人心惶惶,出行不便,因而也尝试了帮忙报警,起初民警来过,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没出重大事故,且这类民事纠纷吃力不讨好,他们教育了那帮人,说好不许进居民楼,也就不再管了。   而在三天前,那赌鬼终于有了消息——警方说,在江东路一条巷道的草堆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尸体左腹有一道刀伤,失血性休克致死。   在08年“大扫除”之前,江东路在顺城声名赫赫,仅因一字:乱。这一条路很长,沿途有十几条巷道,各种民居、仓库、地下室里藏着剿不尽查不完的大小赌坊,因而这里鱼龙混杂,打架斗殴家常便饭,便是出了人命,好像也不怎么让人意外。   那群来要债的,则嫌晦气,在下面骂骂咧咧了很久,左不过是说这赌鬼说不定是个借钱的老手,还在外面欠了别人的钱,这回还不上,被一刀捅死了。不过凶手找不到,谁也不知道是蓄意还是意外。但害得他们收不回剩下的款倒是真的,于是这帮人更暴躁地让那女人带着她儿子滚蛋。   所有居民都觉得,虽然无法接受,但事实如此,已没道理不搬走了。可是一天两天地过去,四楼甚至足不出户,也不愿意搬走,就好像失去救援的残兵,还在等待着什么。   这些日子,那帮人大约是去别处收款了,又或许是觉得这对母子早晚要搬的,不急于一时,不再一天到晚盯着了。   听罢,江倚槐求了一会,那阿姨道了一声“作孽”,把他放了上去,独自去买菜了。   江倚槐直奔四楼,看到门口的簸箕里,有数不清的玻璃渣子,他敲了许久的门,但没有人开,他又试探着喊了陆月浓的名字,里面听不到任何动静。   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离开,江倚槐骑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越大街小巷,等他意识到自己在乱逛的时候,已到了江东路。   江倚槐有点忐忑,但既然来了,不知出于何种心绪,他按阿姨说的,去了12号的那条巷子。   而没想到的是,就在那里,他遇见了正往回走的陆月浓。   “我……我本来是想去看看你。”江倚槐头一回觉得说话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他支支吾吾地,一句话都说不完全,“没想到……”   陆月浓却看着他,极敞亮地说:“你都知道了吗?”   “嗯,节哀。”江倚槐没从陆月浓的眼神中看出任何情绪的蛛丝马迹,只好低下头。   这话像是某种古怪的轮回,他们各自向对方说了一次,但处境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在心中不由地发愣:在今天之前,我真的了解过这个人吗?   “我没事,”陆月浓摊了摊手,开始往外走,“别在这待着了,回去吧。”   陆月浓走得很快,几步就绕过了江倚槐,留给对方一道背影。他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里,将腰身衬得淡薄。脚步明明是稳的,但不知为何,江倚槐觉得他那样虚浮,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   “陆月浓!”江倚槐盯着他孑然的背影,冲动逾过思考地喊了一声。   陆月浓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他。江倚槐才意识到刚刚只是血气上头,想叫住对方,却没有往后的对策。   正在这时,身后一座屋子里,走出一个身穿灰背心的中年男人:“吵什么吵?还有,刚刚是谁叫了‘陆月浓’?”说罢扬了扬眉毛,这男人左眉边有一道疤,因这一表情更显狰狞。   “我叫的。”江倚槐只在戏里碰到过“黑社会”之流的人,现实中还是头一次碰上,他心里有点打突,但面上还是坚定着,“有什么事吗?   “那就是说——”男人的目光从江倚槐身上扫过,落到陆月浓身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就是陆春城的儿子?”   陆月浓无所谓地承认:“嗯。”   “喏,你老爹就在那儿没了。”那男人反手指了指那堆草,语气仿佛在指一团垃圾,又啐了一口道,“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趁我出去,在我地头动了手,惹老子一身腥。你爹欠我钱没还,他之前给我留了个电话,说照着它联系。结果呢?我发短信警告最后时限,他放我鸽子没来。”   陆月浓竟抿出一个笑,不怎么友好,他一步步走回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一长串信息记录,问:“你是哪一位?”   纵然见过的乌龟王八蛋能开一个展馆,这男人大概也没见过这么坑自己儿子的,他有些无语了:“他给我们留你的电话?”   “差不多。”虽然这的确已是他的,但连手机带新卡,都曾是陆春城送的。   落到男人耳中,就变成了阴阳怪气,他怒意已生:“我不管你们整得哪一出,反正,父债子偿。你爹三天两头说你争气,怎么着,你要不要再争点气,帮你那阴曹地府的爹把钱还了?”   陆月浓现在离这男人很近,在江倚槐眼中就是“危险地带”。   “我帮你还一点……”江倚槐想着先缓和矛盾才是,即刻从书包里拿出一点钱,他出门是为了上学,故而带的现金不算很多,浑身上下也凑不出几百块。   陆月浓看见了,先前没什么情绪的语气立刻激动起来,他几乎就是在喝止:“收回去!”   “有人帮你还钱还不好?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江倚槐没来得及收回去,那男人已骂骂咧咧地一把夺过,攥住钱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一,二……穷小子,总共就四百?”   陆月浓趁着这个空档,拽起江倚槐就走,那男人反应却很快,左手把钱插进兜,右手抄了家伙赶上来:“你别走!那天我喝多了,也是犯抽,没让他给我打条,今天说什么你都得给老子留个字据!”   没凭没据的,人又死无对证。这男人说真说假都没什么顾忌,但无论真假,陆月浓都不可能留在这儿陪他折腾,他满心想的,是先带着江倚槐逃出去。   但男人手里的铁棍已追了过来,一棒落下,恰好打在江倚槐的背上,很钝的一声,江倚槐没忍住闷哼一声,只觉得整个背被当成了沙袋,疼得不行,要不是有个书包挡着,骨头肯定就遭难了。   情急之下,陆月浓取了竖在一旁的别户人家用来晾衣服的竹竿,隔着距离往那男人身上一捅,又攥紧拳头,在要害处狠命踹了两脚,继续拽起一旁看着有点歇菜的江倚槐不停跑。   风在耳边路过,隆隆留下声息,陆月浓就在这时轻轻地问:“疼么?”   “不疼,嘶,我……”江倚槐忍着疼疾步狂奔,他盯着陆月浓的身后,因打斗,那衬衫的边角已松了出来,他还是头一次见陆月浓这么狼狈,“我拍戏也有一点点工资,还有攒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可能不是很多,但我明天全部带来给你,先把能还的还了吧。”   “不需要。”那点关心的语气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冷冷的回绝。   江倚槐忙说:“你别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帮你,人生的路还很长……”   陆月浓体力不怎么好,领着江倚槐跑了这么一段,已有些接不上气,但还是支了一点气息,威胁道:“要么闭嘴,要么以后就别跟我说话。”   江倚槐果然噤口不提了。   跑了许久,到巷口的时候,他们才惊觉,在那儿立了另一个壮汉,三角眼,虎背熊腰,更加凶悍。想来是方才那人搬了附近的兄弟。   江倚槐终于有些意识到,有些人是不可以讲道理的。   “别,”江倚槐拉了拉陆月浓的手,在他身边小声说,“我们找机会逃吧。”   但说得轻巧,实行起来难上加难。身后的男人也举着铁棍逼近了,身上的衣服卷了起来,被竹竿戳过的地方见了血,他满不在乎地磨磨牙:“好小子,果然是流氓爹养出来,一路货色。”   让陆月浓去承认那无凭无据的欠款是不可能的,江倚槐只好退一步,对陆月浓说:“我没钱了,他们也不给机会,我们报警吧。”   “报警?”一听这话,两个壮汉立刻冲上来,脚步声在巷子里重重地回荡,“也不看看谁的地盘,还想报警?”   陆月浓挽起袖子,冷冰冰地说:“逃不掉的,不反击的话,要任人把我们揍死?”   说着,两个男人已经打了过来,在窄仄的巷道内前后夹击。陆月浓率先仰头,躲去挥来的铁棍,那铁棍贴着他鼻尖扫过去,留下一道痕厉的风。下一刻,那人又一拳打过来,陆月浓横过手臂,把这招拆解。   江倚槐拉不住陆月浓,且也在遭受围击,自然不可能拖后腿,也配合着对方,一边自卫,一边试着用合适的打斗来开路。   但腹背受敌,他们又携着武器,实在很占优势。江倚槐本想意思意思,但此刻见他们毫无放过的意思,不得已放开了拳脚。   哪怕在《河海》只有过一次打斗镜头,江倚槐还是在剧组苦练了半个月打戏。曾经的经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可惜此处并非片场,而是生活。   没多久,附近的道路上传来了警车的鸣笛,一声盖过一声。   背心男人条件反射般眉头一皱,而看到陆月浓的眼神时,忽然明白过来:“你小子,报警了?”   陆月浓用手背蹭掉脸上刮出的血痕,依旧是那冷淡的目光,一言不发。   背心男人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了:本想挑个软柿子捏,没想到捏到了铁石。   随即,他恶狠狠地招呼弟兄道:“走!”   “你什么时候报警了?”江倚槐有些惊讶。他好端端站着,比起陆月浓,倒不显狼狈,除了贴墙弄脏一点衣服外,没有别的挂彩处。   陆月浓平复着呼吸,说:“他重复了我的名字那会儿。”   江倚槐佩服他的高瞻远瞩,笑着说“厉害”,但陆月浓显然没有和他嬉皮笑脸的意思,语气反而更不和善了:“你还不走?”   江倚槐担心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陆月浓又把衣服整饬好:“我报的警,当然是去一趟警局,配合警方做笔录了,你没必要陪我。”   江倚槐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行,你万一需要我帮忙呢?”   “不需要。”陆月浓走开了一点,拉开他们的距离,江倚槐看得出来,他是彻底生气了,“我就说这最后一次,滚。”   江倚槐头一次被陆月浓这么骂,有些委屈了,他好心一片,怎么这家伙就油盐不进:“你别这么强硬啊。”   陆月浓不再说话了,眼神里的怒气熄灭下来,褪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他咫尺远近地站着,不再向后回避,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江倚槐。   江倚槐被盯得有点怕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最好还是听他的话吧。   最终江倚槐还是妥协了,走时一步三回头地看回来,陆月浓站在深不见底的巷口,像黑色里的一抹白。   江倚槐单手扶着车把,用力挥了挥手,大声说:“我明天还不走!放学我再去找你!”   当天晚上,江倚槐坐在餐厅,食之无味地吃饭,心不在焉地担心着陆月浓。   电视开着,女主播播报着今日新闻。   “在今天‘聚焦顺城’的最后,插播一条最新新闻,今天傍晚,江东路发生一起打架斗殴事件,事件双方都已带回警局,警方正在着手调查事情起因。这是近期江东路发生的第二起严重事件,警方表示……”   江倚槐猛然抬头,镜头里,那两个壮汉被警方羁押着,身后还跟着陆月浓。   镜头很快又闪过了。   坐在一旁扒饭的江舟看得很准,正义感爆棚地搁下筷子:“这什么打架斗殴,一看就知道是杀人未遂了!哥,你看这俩大块头,对付这么一个学生,太……”   这孩子虽已上了初中,合该是叛逆的时候,但江萧峰从前不训他,朱岚把他养得过分阳光了。因而江舟骂人的词汇量不大,甚至还不如江倚槐,憋了半天,才说:“太欺负人了!最近电视上怎么都是这种坏事……”   江倚槐很欣慰地在他弟头上轻轻薅了一把:“是啊。欺负人的事情,原来这么多。你以后要做好事。”   江舟对江倚槐碰乱自己的发型有一点点不满,别别扭扭地执起筷子,往米饭里一下下戳:“我当然做好事,你也不能做坏事。”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江倚槐未及在放学后去找陆月浓,便因平城那边的突然通知,提前了航班。   落地后,天色已然擦黑,江倚槐慌里慌张地找到电话亭,给陆月浓打电话,却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再拨。 第42章 言明   周一,陆月浓结束清早的课,回到办公室。室内空空荡荡,唯有婆娑的树影摇摇晃晃,叶子已掉得干净,冬天就要来了。   孙兼风还没来。   不过孙兼风住得远,又是下午才有排课,所以不必着急。有闲情逸致就像上周那样,来学校吃个早饭,没有也不碍事,到午饭的点来依旧时间充裕。   从前的一二课时,陆月浓总习惯空着腹给学生上课,所以往往这个点才开始吃早饭,但江倚槐“不务正业”,大有要远影视而近庖厨的趋势,每天早上都能在桌上看见各色的点心。陆月浓过上了多年以前被逼着吃东西的日子,一边有些怀念,一边又有些不适应,但用江倚槐的话来说,就是要“慢慢适应”的。   陆月浓漫不经心地想着,无意间划开了微博,非常凑巧地刷出一条新动态,头像是一张熟悉又帅气的侧脸照,右下角红底黄V,正是江倚槐。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江倚槐啥也没说,就发了一个熊猫的表情,不知道的可能以为他一改旧日画风,终于学会了在微博卖萌。点进评论才发现他补了一张图,是分享了一个早饭的日常,四只熊猫的包子,边上还有两杯现榨豆浆,并说:抱歉忘记贴图了……按时吃饭。   评论要么是“好好好我一顿不止四个!”“我哥说得对,我哥说的都对”,要么是“哈哈哈哈哈江老师太真实了,微博可以编辑的啊”,还有极少数的,仍停留在前段时间的节奏里“这真的是我哥吗?居然又营业了”。   这段时间,江倚槐的发博频率不止是高了,甚至在一些狂热粉的嘴中,变成了“井喷式增长”的地步,也有眼尖人士,怀疑江倚槐是不是谈恋爱了,但很快被堵回去:有女朋友的话,大概早就把江倚槐使用微博的技巧教会了吧。如果不是每次都认真地配图,且带着蜗牛般“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摸索速度,影迷粉丝大概能笃定江倚槐的号捐给了公家。   陆月浓发了一个“知道了”的评论,单方面完成了互动。   江倚槐还不知道他的微博,其实也没别的人知道。长久以来,陆月浓在微博上单机,而对于自己唯一的“特别关注”,他还是有些苦恼的。毕竟孙兼风这位具有网瘾倾向的人民教师,一度想和陆月浓互关,但陆月浓把追江倚槐这事藏得密不透风,根本不可能交ID,所以年复一年地拒绝。   世事难料,没想到掩了这么久,粉籍直接掉在了正主面前。   真不知是该哭该笑。   但他和江倚槐的关系也因此,有了微妙的转变。陆月浓重新点进评论,把那张包子图收了,而心中,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日午后的场景。   江倚槐很有耐心地泡了一壶茶,把两只杯子都倒满,又将其中一只轻轻推到陆月浓面前。   他还拿来了一本书,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看起来。如此老神在在的样子,就好像在说:你慢慢思考,我不差时间。   陆月浓比在楼上房间时,已好转了很多,至少心脏能跳得平稳了。他在心里做着思想准备,手不经意间扶向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时候,江倚槐忽然飘来一句“当心烫”。   杯缘的手指一顿,陆月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现今他们各自打破了一道墙壁,有些情感就毫无遮掩地流了出来。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如果和从前一样,用朋友之间的视角来看也未尝不可,但仔细一想,就不太对了,明显带着更深情的意味——江倚槐并非全神贯注地在看书,而是一直在注意着他。   这么一想,便觉有些紧张,但江倚槐已这么提醒了,陆月浓还是捧起来喝了一口。这应是某种极好的绿茶,入口不涩,清醇回甘。但他不懂门道,实在是品不出更细致的东西了。   反正心不在焉也暴露了,江倚槐索性就抬起头,有些期待地问:“好喝吗?”   陆月浓放下杯子:“很好。”   “差点以为你不爱喝这个。”江倚槐才放心,用手指贴着杯底,来回划了半圈又收手,“我看你之前冰箱里,买了很多可乐,你又不爱运动,年纪轻轻就骨质疏松了怎么办?”   “……”原以为会进行的长篇大论的谈心,竟在一开始就极速漂移地拐了弯,变作养生教育大会,这倒是陆月浓始料未及的。   “哦对了,我好像记得搬家那会儿,你是不是打着我爱喝的幌子,忽悠小杜买。”借此,江倚槐想起了旧账,翻得兴致勃勃,一不留神,却在更深远的记忆中翻出了一粒沙子,刚好卡了壳,他有些踌躇了,“等等,你不会是真的记着我以前……”   陆月浓已被江倚槐揭了那层皮,没什么好顾虑的,无须遮掩地承认了:“嗯。”   这一个字稍纵即逝,江倚槐依稀从语气中捕捉到一点遗憾的意味,没法确定。   江倚槐记得自己爱喝可乐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过去谢幕已久,陆月浓居然还能将他的兴趣爱好记得牢固。而且,这应该并非个例,不然冰箱里的酱菜又如何解释呢。   一桩桩一件件,陆月浓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关注自己,江倚槐这样想着,又觉得陆月浓当真深藏不露,同窗这样久,他压根没察觉到一丝半毫。现在回望,竟觉得遗憾又甜蜜。   想着想着,江倚槐有点飘飘然了,耳根抑不住泛红,试探着问:“你记得多少……我的事啊?”   “不多。”陆月浓在心里保存着一切有关于江倚槐的事情,于他而言太少了,翻来覆去地回忆一遍都花不掉多久,他说,“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高一到高二,说是两年,其实压缩到最后,说不定一年都欠奉。   “也对……”江倚槐当然也明白,年少无知觉时才会觉得时光漫长,分开后才发觉,年岁猝然,一切都像狂风掠过,把日历噼里啪啦往后吹,“不过很多事情,我也记得的,比如你不爱吃香菜。”   被江倚槐逼着吃东吃西的那段日子因这一句话被吹回到脑海里,陆月浓点了点头,眼神一瞬温柔:“以前特别讨厌,现在其实也不大喜欢,但不至于不能吃了。”   “怪不得上次聚餐时你吃了。”江倚槐弯了弯眼睛,庆幸着自己那时给陆月浓添了饮料,“我还挺怕你忍不住吐出来的。”   “那么多人,吐出来真的要闹笑话了。”陆月浓也忍俊不禁,但语气中的遗憾,终于有些分明了,“每个人都在变,我们记住的东西,有一些已经过期了,没有用了。”   他们曾经的好恶,都有了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转变。但攥在心底的,仍是定格在十年前的过去式,一成不变。物是如此,人又怎样呢?   江倚槐神色一凛,他知道陆月浓意有所指:“怎么没有用?你看,我们都记得,喜欢对方这件事,不是吗?”   “但你能告诉我,”陆月浓避而不答,心平气和地说,“小江,你喜欢的,是从前的我吗?”   江倚槐反问:“你遇到现在的我,还会心动吗?”   陆月浓:“……会。”心是克制不住的,它会脱离理智,抢先把真相说明。   “那这个问题就没有意义了,”江倚槐耸耸肩,抿出一个笑,说,“我也是。”   陆月浓:“但……”   “别但了,”江倚槐被这个“但”弄得一口气憋在心里,险将憋死了,如果换作十年前,他大概已扒住陆月浓的肩膀前后摇晃了,但现在只能安分守己地说理,“我冷酷果断的陆哥,你是不是读书读得变成老古板了,古书上哪一则典故告诉你遇到真爱不应该奋勇上前,还要退避三舍的?”   陆月浓盯着江倚槐,沉默起来,江倚槐从这个克制又含情的眼神里读懂了——或许还真有这么一则“典故”。   思考片刻后,陆月浓果然开了口,他说:“是你。”   江倚槐被陆月浓盯了许久,身上有点发软,而这回应太过惊人,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嗯?”   陆月浓不多说,拿出手机解锁,点点划划了很久,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录音文件。   文件名开头是2010。可以想见,录制时间已隔了很久。那年江倚槐才刚二十岁,踏入大学没多久,出演了人生中第一部 担任男二号的电影,而陆月浓遇到了他人生中的贵人。   这段录音,陆月浓换了几回手机,都没忘记拷下来,转移到新的那台里。   录音开始播放了。音质不是很好,时而掺入杂音,但仔细听的话,也还能将人声听清。   “听众朋友们,欢迎回来!我是今天的主播单静,今天我们《影视直通车》请到的是江倚槐。”   “刚刚我们在抽取幸运听众问题的时候,问到了有关于情感方面的话题,其实除了这个以为,这次还有许多类似的问题。大家都很关心你的情感状况,不如来谈谈吧,你的爱情观是什么样的?”   “嗯?”   “是不是有点突然?”   “是有点。”   “在这个问题上,会觉得比较难回答吗?”   “还好,大概……就是不用考虑太多复杂的东西,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直走到最后吧。”   “出乎意料,是很简单的想法啊,像你这样年轻的男孩子一般会有比较浪漫的想法。不过简单本身也是很可贵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实现自己平凡简单的心愿。如果不能在一起的话,你还会坚持你的喜欢吗?”   “如果不能在一起……能让我远远地看着,知道她(他)很优秀,或者很幸福,大概也就够了。我也会为了她(他)去过好自己的生活,努力变得优秀。”   “槐槐非常温柔呢,想必粉丝朋友们也会在喜欢你的同时,把自己变得更优秀。不过有的时候,有一些冲劲也未尝不可,有的人面对心愿,哪怕千难万险,哪怕歧途末路,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这次,在《凡心》里面,是不是就有这样的剧情?”   接下来的内容便无关了,陆月浓按下暂停,室内缺了嘈杂的录音,很快静下来。   “所以……”江倚槐花了十几秒,尝试接受这个“自己给自己挖坑”的事实,“你是听了我的话,才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的?”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陆月浓收起手机,“我曾有一段时间,想过再联系,但后来看到电视上的你,很优秀,我就觉得能看着你,因为你去变得更好,就已经很知足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陆月浓思考了很久,终究没能说出口。他们可以各自生活,各自努力,但就好像宇宙中的星球,稳定在各自的轨道里,分隔太远,不适合也不可能有交集。   江倚槐不知道陆月浓在弯弯绕绕地想些什么,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将事实又阐述了一遍:“可是我们已经遇见了。”   陆月浓轻叹:“是啊,没想到我们又遇见了。其实,我之前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份感情,我们只是老同学,如果藏不好,可能会影响你,我也不想尴尬。”   江倚槐眯了眯眼,他总算是明白了一点。陆月浓这个家伙,心有千千结,小心翼翼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自己不说破,陆月浓大概就会像一碗恒温的水一样,不冷不热地处理他们之间的交情,恐怕这辈子都不会道一句真心话。   “既然你提了起来,我就直说吧,这段话,我就是说给你听的。”说实话,江倚槐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陈年旧话有点泛酸,在当事人面前揭开就好像当街脱裤子。   但陆月浓都这样了,他要是还不咬着牙,对自己狠点心,机会就溜没影了:“那时候,我找了你很久,显然是没有找到的,所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哪怕不让我接近你,只要能看着你,看见你好好地生活,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陆月浓垂了眼眸,这些话,他实则深有体会。这么多年,他就是那个躲在远处的人,他是屏幕前千万束眼光里的一个,遥遥地看着江倚槐,看他逐渐成长,看他身披星光。这种没意义的注视,或许无所谓存在。   而当年江倚槐脱口而出的愿望,可以是节目组的稿子,也可以是正能量的说辞,答案成千上万。陆月浓怎么可能想得到,事实通向了最不可能的一种——这愿望是为了他而许下。   江倚槐放缓了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说,这句话的前提是——没有找到你。”   陆月浓抬起头,他看见江倚槐眨了眨眼,仿佛有光芒锁在那黑如漆墨的眼瞳里,一点点亮起,“人都是越得到越贪心的,如果找到就不一样了,现在,我要请你倒回去,参考第一句。”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直走到最后。   陆月浓不用倒回去,便知道了是什么。这录音他听过太多次,熟悉得像呼吸一样,连里面微末的语气变化都能记起。   “我知道你的顾虑,时间隔得太久了,我们都有点不适应,”江倚槐低下头,斟酌片刻,抬头说,“所以我绝对不会逼你的,没有人规定两情相悦就一定要在一起。但我们可以先顺其自然地试一试,试着用稍微亲密一点的方式相处。”   等到他们慢慢适应,等到他们把这些年的思念相互归还,或许,光明正大的爱意就不会太远。   陆月浓知道这是个折中的办法,而江倚槐的眼神笃定又诚恳,让他没法拒绝。最终,他还是轻轻地点了头。   江倚槐笑得很开心,连喝茶都不忘把那双好看的笑眼对着陆月浓。   陆月浓被看得不好意思,也端起杯子,看向江倚槐。他从前是不敢多看的,但如今终于有一点由头,可以多看几眼了。喝罢,他想起一些不那么开心的事情,犹豫道:“你不问问我当年的事情吗?”   当年的事,江倚槐知道得已足够多,唯独不清楚的,便是陆月浓的不告而别。   江倚槐没想到才甜了没多久,陆月浓上来就揭他们之间最深的那条疤,眼神里闪过讶色。   而扪心自问,说不想知道是假的,毕竟他牵肠挂肚多年,而这些空白的过去,只有陆月浓亲口说出来,才能让他释怀。   江倚槐平复了笑容,真诚道:“我愿意听你说。”但,他绝不会主动问起。   陆月浓像是意外着江倚槐的回答,又像是被打动了,他垂了垂眼眸:“还不是时候,但我保证,你迟早会知道。我这样说,你可以接受吗?” 第43章 冬来   江倚槐自然是没理由不答应的,他要和陆月浓走很长的路,如果可以,最好是一辈子,那有些事情,说与不说,只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他不愿见陆月浓为难,顺其自然就好。   一天,王治宇突然给江倚槐来了电话,说是被冬叔派来要他地址的。   江倚槐虽疑惑,但一听是冬叔,便爽快给了,也没多问。   王治宇一看,惊奇道:“哟呵,这是新家地址吗?”   “对,”江倚槐说,“提起这个,大头你要不要回平城了,我新家搬了一段时间了,还没请你吃饭呢。”   王治宇笑得抱歉:“先欠着,先欠着,再过段时间,我和小栩在欧洲拍婚纱照呢!”   “得,”江倚槐笑着问,“这是我请你吃饭,还是你请我吃狗粮啊?”   王治宇“变本加厉”地说:“哈哈哈哈哈哈,不仅有狗粮,到时候还有喜酒,从平城吃回顺城,让你够本!”   江倚槐大手一挥地拒绝狗粮:“伴郎别找我!”   王治宇哪能放过他,心中算盘打得哗哗响:“别!我还想让你帮我说服陆哥一起来当伴郎呢,你看再加上帆儿,咱就是当年的顺高F4!”   这可越扯越离谱了。江倚槐赶紧给他刹住:“好了好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对哦,你俩现在住一块!”王治宇后知后觉道,“真好,隔了这么多年还铁得跟亲兄弟似的!”   江倚槐很想就“亲兄弟”一词纠正一番,但还未开口,王治宇又继续说:“我还记得高一刚开学那会,你坐陆哥边上,还一天到晚招惹陆哥,陆哥冷着脸,我们都以为他可嫌弃你了,真是没想到啊!”   “真的有很嫌弃我吗?”江倚槐疑惑。   “是啊,”王治宇回忆道,“你那会问我和帆儿说,觉得陆哥怎么样。帆儿贼逗,说陆哥挺好的,就有时候太冷酷了,冷酷得就像压轴数学题似的。我一寻思,还真是,看不懂,摸不透,连下手都够不着,往眼前一搁,就知道差距在那儿。你又问:那你们觉得,我和陆哥关系咋样?”   江倚槐顺着他的话,好像记起了这么一回事。   那会儿他支着下巴,满心期待地问:“那你们觉得,陆哥和我的交情怎么样?”   董力帆想了想,说:“交情啊,就像个正比例函数。”   江倚槐听了,挺开心:“怎么说?”   “唔,这么说吧。你拿张纸来,画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再画出正比例函数。”   江倚槐扯了草稿纸,马不停蹄画着:“嗯嗯。”   “你看着它,y轴呢,是陆哥对你的好感度,而x轴呢,就是你离他的距离。”   “啪”得一声,江倚槐把纸糊在了董力帆脸上。   江倚槐揉了揉太阳穴:“好了你别说了,我想起来了。”   王治宇哈哈大笑,又与他说笑了好一会,因那边小栩更衣完毕,二人才挂了电话。而此时陆月浓也回来了,带着买好的菜。   最近的日子过得尤其“寻常”,生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波澜后,步入了更为适宜的正轨。   江倚槐偶尔会被圈里的好友叫走,也会按照唐跞的工作安排,去几趟公司,但大多数时候,仍是留在家里,做做饭,对着空气或墙壁琢磨即将拍摄的剧本。   周末时,陆月浓征求江倚槐同意后,也把学生喊来家里练字。连棠她们头一次来时,因房子本身讶异了一次。不过那个周末江倚槐并不在家,所以下一个周末,当学生们循着楼梯上的声音抬头,发现正打算去厨房倒水的江倚槐趿着拖鞋下来时,她们再一次惊奇了。   反正对外就是老同学、好朋友。但陆月浓明明曾经把江倚槐伸出的手拍掉,不答应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做好朋友还不许变的,江倚槐对此记了很多年,至今“耿耿于怀”,大概只能等到某一天,确定了伴侣关系才能好。   陆月浓回书房拿笔墨,也会见江倚槐蹲在阳台上,一脸认真地给他的花女儿树儿子翻土浇水。陆月浓会在玻璃门前静悄悄地看一会,但他素有自知之明,是绝对不会去插手的,毕竟他实在是养什么死什么的最好典范。因此,江倚槐一度说“我不要你养我,我养你就够了”,但陆月浓还是会坚持把先前谈好的“房租”交给对方,并且直接转账,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又时有交集地过着,像鱼缸里游动的两条鱼,虽然生活里只有简单的动与静,但相伴而过着,已很足够。   有时,江倚槐揣摩着剧本,也会溜达到书房里来,当陆月浓问及原因时,江倚槐笑出一口白牙:“主角有一段很特别的感情戏,贯穿始终,我来生活里体验一下,找找灵感。”   陆月浓为了掩盖突如其来的心绪起伏,故作好奇地拿了他的剧本,以转移注意力。结果陆月浓看完了,没在刘芳身上找到和自己的共性,也想不明白江倚槐在体验什么。不过隔天上班回来,他还是给江倚槐买了一束红花,搁在餐桌上。   江倚槐收到后极为开心,晚上在厨房大干一场,很有做出一桌满汉全席的冲动。当然,冰箱里的材料制约了他的发挥,于是锅碗瓢盆幸免于难。   陆月浓对着快要挤出餐桌外的餐盘,这么多菜,吃是吃不下的,倒掉却不舍得,很是为难。一想到等会胃会炸掉,他就开始小声嘀咕:“我是要变成垃圾桶了吗?”   江倚槐不凑巧地听清了,眉头一皱:“你居然说我做的是垃圾?”   陆月浓虽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江倚槐的逻辑也没什么问题。因为高中那会,江倚槐做东西的技术的确很垃圾,陆月浓就是从那会拿“垃圾桶”来怼他的。   这话就好像从过去穿越到了现在,带着浓浓的怀旧气息,然后江倚槐眉头还没拧完,又即刻松缓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会你总是嫌我做的是生化武器,我要缠你好久你才肯吃一口。不过……也确实是这样。”说着说着,他自己没忍住笑了起来,还笑得异常灿烂,一时半会刹不住,留陆月浓在一旁颇为担忧地看他。   当天夜里,江倚槐抱着陆月浓送的吉他,在月空下给陆月浓弹了首曲子。旋律很特别,时而悠扬,时而沉落,像人躺在舟里,潮汐让月色忽远忽近。   陆月浓从未听过。   江倚槐告诉他,那是江萧峰年轻时写给朱岚的曲子。   谱子的手稿藏在江萧峰的提琴盒里,后又被朱岚取出,置进画夹里,跋山涉水,带往天南海北。   江倚槐本已谋划许久,那时想纹丝不动地搬这原曲,也拿提琴演奏,且并不打算告诉陆月浓这曲子的深意。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江倚槐在得到陆月浓的馈赠后心念一动,觉得改成吉他曲或许也不错。   事实证明也的确不错。   晃眼又至一周周三。这天阳光不老,风沾染寒意,极低的气温仿佛正式宣告着入冬的消息。   江倚槐像平时一样到地下室健了一上午身,吃过饭,下午又从书房里拿了本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   看着看着,他却开始走神。江倚槐过了很多年单身生活,说得直白些便是母胎solo,因而从前独自在公寓时,惯于默不作声地享受空闲时间,但现在有了陆月浓,突然就有些不甘寂静了。   江倚槐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因为只要陆月浓也坐在这里,他又是不一样的了,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即使两个人在安静的空间里各行己事。   胡思乱想之际,江倚槐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便裹了围巾口罩,打算驱车出门,去寻娄畅。这些天娄畅已在拍摄地提前坐镇,处理开拍前最后的事务。   而在学校的陆月浓,则在上完下午两节课后,突然收到了关于李萍芳的噩耗。   其实,陆秋月已先给他发了一条情况不太好的消息,但那时陆月浓犹在课堂上,没看手机,于是隔了一段时间,便成了报丧。   陆月浓一手抱着课本资料,一手握着手机,慢慢走下台阶,镜片后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两条相差不过两个小时的消息。   直到屏幕被盯得暗了下去,陆月浓才重新触亮它,向上面请了一个周的假,打车回到家里。   这段时间江倚槐白天很忙,因为将要进组了,他总会去片场附近提前踩踩点,熟悉熟悉环境,亦或是去找剧组的人。因而陆月浓进屋时,没怎么意外江倚槐不在。   陆月浓上楼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塞进小号行李箱,打车去顺城机场。在临飞前,陆月浓给江倚槐发了一条信息:回一趟顺城,不用担心。   他很少会向谁告知自己的去向,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但江倚槐很快回复:注意安全,等你回来。陆月浓疲惫地摘下眼镜,轻轻地勾了勾唇,将手机关闭了。   顺城的天气很是应景。一连几天,都有乌青色的云压在空中,仿佛随时会有一场雨。   与陆秋月碰面的时候,首先被提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小浓,再当面说一次啊,叔叔真的不要你钱,你再打,以后要有什么事,我都不管了。”陆秋月威胁起来,但他的头发有些白了,失了威严,虽然在陆月浓眼中,自己的叔叔永远和善,与那二字沾不上边。   陆月浓不知道该不该点头,从小到大,他和谁都划得一清二楚,不认为欠过谁,唯独陆秋月。在李萍芳带着他强行逃债后,是陆秋月把那十几万填上了。这些年,他在支付医疗费之余,还试着把钱一点点还回去,但仍不够弥补他心里的愧。   “叔,过段时间再说吧。”陆月浓笑了笑,再度把这事情揭过去。   顺城的旧宅早被赌没了,但停灵的规矩不可破,陆秋月思来想去,腾出了自己家,一家子和陆月浓同守了几天。   处理好停灵和火化的事宜,在斟酌落葬时,陆秋月说:李萍芳在最后难得清醒的时候,曾经提过一个地方。   意思是如果有一天去了,便想葬在那里。   陆秋月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起,是因为他不知这样是否妥当,毕竟陆春城葬在顺城的一处公墓。而在他的观念里,夫妻应葬得相近些,但转念想到陈年往事,又难以启齿了。   陆月浓知晓叔叔的为难处,不过……若这世上真有魂灵,他不认为这两人还甘愿在死后相见。 第44章 见信   最后,陆月浓还是遂了李萍芳的遗愿,携着她的骨灰,去往玉城。   陆秋月说她曾提过的地方,叫做李村,在玉城的边缘。这名字太过明显,一看便知,此地与李萍芳息息相关。   从前,陆月浓凭着街坊的闲言碎语,仅猜到李萍芳是被拐卖来的,而后来李萍芳对他说,玉城是她的老家。陆月浓不是没疑惑过,为什么回了“老家”,却不去见自己的亲人。也许这一回,在人死盖棺后,能找到答案了。   青灰的天色下,长途车颠簸,陆月浓挨着窗,看匆匆掠过的行人车辆,看着看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周二。   清晨,他从床上醒来,走到隔壁屋子,发觉最后一片玻璃也被打碎了。他头有些疼,许是因为整整一夜,都梦到了江倚槐,江倚槐大声地喊“你快把钱还给他们,这样就没事了”,接连不断地喊,所以他才听不见梦以外的声音。   贴着角落,陆月浓偷偷看下去,楼底没人。那群要债的像是在打一场游击,势必要他们把剩下的钱掏出来,再干干净净地搬走。   欠债还钱,说来容易。许多年来,打工养自己都很艰难,私蓄根本不够填零头。而李萍芳视钱如命,恨不能只进不出,更何况,便是倒退一步,她也不可能为了陆春城掏钱。这事像钻进了死胡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在屋里走了几下后,陆月浓发现,李萍芳不在家。前两天严防死守的她,居然出去了,陆月浓有些意外,但不至于惊讶。这段时间,能让他惊讶的事情太多了,这点小事已不值一提。   走到厨房,热水是昨日烧的,现今壶里也没多少水了,他倒空后,刚够一杯,思量片刻,却没再给水壶接水,边喝着,边打开了电视。   当地台播着早间新闻,是昨天江东路的事情,连带着前些日子陆春城的事一起,翻来覆去地讲。毕竟那么点大的地方,能发生的大事不多,有一件便够说好多天,记者这段时间,大抵是扎了堆往江东路跑,但能拍到的,左不过是危房破楼里的平头百姓,便算是恶人,也会在白日披着平凡普通的衣,隐没在人堆,谁也辨认不出。   江倚槐像是只对片场的镜头敏感,却不明白,媒体的摄像头也那么重要。他如果坚持不走,昨天傍晚便会被闻风而来的记者拍到,那不管事出如何,新闻的噱头肯定会变——初露头角的演员参与“打架斗殴”,怕是要在年少成名前,提前体验一把身败名裂。   但这些,陆月浓不会诉之于口,江倚槐或许会在听完后明白这个道理,但退让又是另一回事,说不定还要天真地声明“身正不怕影子斜”。江倚槐终究是个活在童话中的人,站在透明漂亮的糖罐子里。所以,他得冷硬一点,不讲道理一点,才行之有效。   新闻又说,政府有望在奥运年到来前,着手对江东路进行整治,请广大市民朋友拭目以待。   门铃在这时响了。   陆月浓看向门口,有些奇怪,李萍芳理当带走了餐桌上的钥匙,会是谁在楼下按门铃呢。   中午,李萍芳推门进屋时,陆月浓正坐在桌前看书,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里摆了两封文件,来自不同的保险公司。   李萍芳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平复,她说:“你拆了?”   陆月浓没什么表情:“嗯,以为是我的。”毕竟,他从来不知道,李萍芳会为陆春城买人寿保险,而且竟买了两份,受益人是她自己。   李萍芳生硬地转移话题,把陆月浓的手机递出来:“你的手机号,我销掉了,换了一个新的。”   陆月浓知道李萍芳拿走了自己的手机,这一天他都没找到。手机翻开时,运作如旧,但好的坏的,过去的记录都已不见了。   陆月浓曾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学生许久不过问家里事,再回家时,竟发现家里人瞒着自己搬了新家。他不记得在何处看到的了,只知道当时觉得这事戏剧性十足,不像是现实中会发生的。   但当下一刻,李萍芳对他说“转校手续明天办完,后天我们就去玉城”的时候,那种属于过去的难以想象,像被一阵冷冽的风刮过,一下子烟消云散。   空荡荡的房子如同一面遥远的镜子,照出他内心撕扯着的冷淡与无措,而后,镜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有光束透过裂缝,一道道刺着眼目,他闭塞视觉,耳边破碎的声音又随之而来。   再睁眼时,他已经在玉城的“新家”。   在到站前五分钟,陆月浓被提示音惊醒。下车后,他先回了一趟玉城的房子,这已经是“旧家”了。   李萍芳生前留下的东西不多,唯这一处房产、一张存折和病房床头的那只镯子。那只镯子他也一同带了来,还附有一封李萍芳留下的信,他一直没拆。   关于这只镯子,陆月浓印象颇深。这是他幼时,李萍芳最后一次出走后带回的,一向珍视,但不知在何时遗失了,直到陆月浓遇到了李老板,才偶然复得。   说起李老板……和信,陆月浓忽然想起一事。他搁下手中东西,在屋子里寻找片刻,在矮几上找到了一封信。   那会李老板派小张来赠镯时,也附了一封信,陆月浓后来忙于工作和医院之事,竟忘到如今才记起,他皱了皱眉,感到失礼。   信件和屋子里裸露的家具一样,面上积了一层灰,陆月浓轻轻拂了,展开信封。   “陆教授展信好。写这封信是为了说一些心里话,我老李粗人一个,也不大给别人写信,如果有说得不好的,在这里打个预防针,请别见怪。”   “我屡次和你提起,说和你有缘分,这不是假话。说来奇怪,我那天第一次和你见到时,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开门见山地说,你很像我曾有一面之缘的一位贵人。”   “我一定猜不到我是打北方来的,哈哈,现在我都会说玉城话了。我年轻时,家乡经济不好,我在家排老三,已经有两位大哥了,所以十六岁就被打发了出来。我南下得早,家里以前是做古董生意的,但**后也衰落得没气儿了,所以我啥都不会,打打零工,做做苦活,迷迷糊糊地,就流落到了玉城。”   “那会儿流行穿皮鞋,我就在玉城摆摊,给人擦鞋。有一回出摊在馄饨铺边上,听见有人说,何家村有人发迹了,旁边的人问,怎么发的?那人又说,家里面有人去市场淘了一堆破烂,没想到鉴出一个宝贝!一边有人质疑,万一是鉴错了呢?但那人拍着胸脯说,是他们村赫赫有名的‘二郎神’看的,不可能有错。剩下的人一听,果然不说话了,过一会,都开始感叹捡漏的那家人好命。”   “我不在意那些,好命的人天天有,就是轮不到我头上,管它呢。可我注意到了这个‘二郎神’,打听了几句,隔天,我就踏上了去何家村的路,我想去找这位前辈拜师,当然,这位前辈后来真成了我师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咱不提。”   “我不识路,当年来玉城都是随便走的,虽然我在路上逮着人就问,走着走着,还是迷路了。我走了很久,可能一两天,越走越荒僻,原来还担心身上带了一丁点儿钱会饿死,没想到根本找不到店给我花钱,乡路上什么也没有,人也没有。”   “走走停停,又过了半天,好不容易,我看见了一座村子,怕它消失一样地冲过去,门口有个木牌,我用芝麻大点知识,认出那字是‘李村’,心想还挺有缘分的,我也姓李,说不定上辈子在这住过。”   “我走了进去,想拿钱跟人换口饭吃,不过那时候我走了很久,已经脏乱得不像个人了,村里的孩子见到我,一个个都跑开了。我往里面走了几步,路过一户人家,门口坐了个小姑娘,看起来比我小一点。”   “她应该是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来。她长得真漂亮,像一朵白山茶,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后来看到的电视明星都比不过她。”   “她朝我看过来,我不太好意思,怕这鬼样子吓到她,可是没想到,她问我:饿不饿?我当然是饿的,饿坏了,所以一听就连忙点头。她转头跑进去,又跑出来,给了我几块面衣。我接下来,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估计动物的吃相都比我斯文。”   “她跑开了,我以为她终于被吓跑了,但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这次她走得很慢,手里端了一碗水。她对我说,慢点喝,别哭,还问我是不是迷路了。”   “后来她给我指了路,说得很清楚,我没多久就找到了何家村,拜了师。刚开始学艺,我总是忍着,不去找她,过了几年,我终于体面点了,才回到李家村,想去看看她,村民却告诉我,她不见了。”   “往后几年,我只要想起,就去李村看看。后来终于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也就死了心,不去了。”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没有她,我当时就会死在路上,越想,就越感激,也越难过,但这个想法就和为什么我不能早点去找她一样,没有意义了。这些年,她一直在我心里,算是一个补不回来的遗憾。”   “我写这封信,大概也只是压得太久了,想这个人说一说这段往事,希望你看了不会觉得打扰。陆教授虽然不可能是女孩子,但你的眼睛真的很像我那位恩人,一眼看到,我就记得了。”   ……   可以看得出,李老板是用了心写的,钢笔字一字一顿,连修改的痕迹都很少见。大抵,就像他对那位恩人一样用心。一字一句都是酿了多年的心事,熟稔又珍重。   玉城,李村。这个鲜为人知的小地方,竟短短几天内,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两次。陆月浓轻叹一声,把信纸重新叠好,塞进信封里。   他不是没想过一些可能,比如这位恩人就是李萍芳。因为他的眼睛的确像极了李萍芳的,琥珀色的,笑起来时,温柔似三月江南水,波光潋滟。   但某种潜意识却排斥着,让他不敢想。   ————   翌日,陆月浓坐长途车去了李村。在这里,具体的丧死事宜,还由村里的官掌管。他找到这里的村委办公处,询问这里是否有过李萍芳这个人。   这名字虽不算稀见,但于这村里的老人而言,实在是熟悉的。   老村长眉头一皱,眯着眼打量着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没由来地感到熟悉。半晌,他没有登录电脑搜索户籍,而是开了老烟嗓,道:“是有的。你是……?”   陆月浓心中的石头落进深潭,仿佛听见叮咚声响,他取出那只镯子,说:“我是她的儿子。”   李建国一家曾有一只镯子,取人圆事和之意,代代相传。村里人在李夫人手上瞧见过,但后来便不见了。之后许多年,亦未见他二姨戴着,没想到竟在李萍芳手里。村长便是由这个确认了身份,领陆月浓来到李建国一家的旧宅。   旧宅位于李村的北边,房子已空置了,门边悬着落灰的蜘蛛网,凄清十分。   村长说,老李夫妇去后,仅剩下了他二姨一家。他的二姨也在前两年没了,她的丈夫在她生前便因受不了流言,带着女儿去了别的城市,再也没回来过。   有些故事,不在于“故”,而在于“事”,因为哪怕隔了一个年代,物是人非,但只要站在这里,那些发生过的一切,就好像重新活了起来,历历在目。哪怕他不曾切身体会过。   陆月浓试着想象,李萍芳穿着白裙子,坐在门槛上的样子,春时剪椿,秋时剥菱。夏天会放下手里的书,跑到母亲的怀里,说去屋顶看星星,而冬天……冬天就纫一块帕子,等待着俊俏的心上人和美满的未来,外头落着雨,而室内灯火融融。   陆月浓在内室走了一遭,便站在前堂的窗口沉思,许久,才发现,雨果然开始下了。细细的雨丝,斜打在积灰的玻璃上,不久,汇成了雨珠,不停滚落。   他垂下的眼睫微动,不知何种缘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江倚槐。   照片里,是幽深昏暗的堂屋,透过灰扑扑的玻璃,青石板的路有些湿了,一槛槛地延伸出去。   发完,陆月浓随手点进了朋友圈。玉城和顺城离得不远,故而看到陆秋月也发了张图,说:阴了这么久,雨终于下来了。   在村长的安排下,李萍芳最终在几天后于李家村落葬,同她的镯子一起。   这村子里的人,走出去,走回来,又或是一辈子留守于此,大都听过有关于萍芳的故事,有些人闻风而往,想看看热闹,也有上了年纪的人,抱着小孙儿来,献上花一束。   陆月浓蹲在墓碑前,把那些花理好,静静地在墓碑前的地方驻足,自这一列望去,能看到五个墓碑,由旧至新。在历经生离死别后,他们最终归于一处。   陆月浓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不论怎样的感情,都太复杂了,难以思考;在死亡面前,又过于简单,无足轻重。到最后,便成为了两个字,放下。   手机一震,陆月浓从过往中抽回思绪,发觉是江倚槐的信息。   【小江】不好意思这两天太忙了,现在才看见。   【小江】你在哪?   【邀月】在玉城。   【小江】怎么在玉城了?   陆月浓打出第一个“我”字,感到面上一凉。云色淹没了天边,雨又开始下了。   雨下得很快,几秒内就织成了雨幕。陆月浓没带伞,却丝毫没有淋到——有阴影覆上头顶,是伞。   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江倚槐。是前一秒还在坑蒙拐骗地问陆月浓身处何处,之后便出现在这的江倚槐。他跨越了半个国度,不声不响就匆匆飞来。   陆月浓一怔,心跳得厉害,不知是意外更多,还是别的情感占满了肺腑。在轰烈的雨声中,他低下头,颤抖着手发完了那句话。   【邀月】我有一些事,想和你说。   江倚槐感受到手中的振动,意外地看了眼手机里的这行字,而后将其收到口袋里,露出一个可称温柔的笑,说:“好,我听着。” 第45章 弥痕   陆月浓静静地讲了很久,他原以为,有些事会囿于喉舌,难以言表,可许是这些天疲于奔波,说起陈年旧事时,总带着置身事外的恍惚感,又或许是此情此景此人,让他心生蛊惑,因而说出口时,要比想象中轻易许多。   江倚槐听他一字一句地说亲身经历的事,却觉得对方仿佛一个剥除在外的旁观者。   雨越下越大,衣服已被吹得有了湿意。陆月浓讲那些事缓缓说罢,沉默良久,复又抬头去看那墓碑。   墓碑上不停有雨水冲刷,既新且亮。李萍芳在照片中笑着,陆月浓从前鲜少见她笑,但在这里,她永远地笑着了。   凝视片刻,陆月浓从西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出来。   里面有一张纸,很薄,很小,甚至不能称之为信纸,约是从何处临时撕下来的。笔迹是原子笔,在医院里很容易借得。   目光所抵处,字迹清秀,虽微有颤抖,仍旧如娇盈的燕,穿雨剪柳地落在一方纸上。   字仅一行,可视无碍:此后幸福。   上面没有落款,也没有道是赠予谁。   咫尺远近,江倚槐自然也看到了这行字,也注意到此时陆月浓身形微颤。他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满是凉意,便握得更牢些,轻轻地问:“阿姨……是个相信来生的人吗?”   手掌贴着手背,暖意很快就渡上来。陆月浓听到江倚槐的声音,没来由地感到安稳,他平复心情,闭上了眼,如实说:“我不知道。”   陆月浓理当觉得,李萍芳只信自己,不然那么多年,又怎会如此铁石心肠,又那样地为自己挣命,但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生命行至最后,她尝尽苦头,才陡然有了对来世的期许——她要祝自己往生幸福,山长水阔。   江倚槐将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如果,她不信的话……”话语在此处一顿,没再继续,他想陆月浓会懂得。   半晌,陆月浓用了很小的气力,把手松出来,独自攥着那张信纸,眼眸已睁开了,他突然抬首,抿出一个笑容。   那是江倚槐从未见过的笑容。不是讥讽冷淡的,不是温柔疏离的,亦不是欢欣喜悦的。如果硬要说,更像是雨后初霁,晴光乍泄。   江倚槐还未及看得真切,陆月浓便一把抱住了他,他一只手还握着伞柄,只能在稳住身形后,抬起空余的手,轻抚对方的肩背。   黑色的伞倾斜了一些,雨点落在灰白色的砖地上,溅起白光。风吹进来,裹着润湿的寒意。江倚槐把陆月浓拥紧了一点,让体温能恰到好处地传递过去。   陆月浓顺势把额头抵在江倚槐的肩上,维持着这个姿势,一语不发地相拥着。   自重逢后,他们有过不止一次的沉默。深夜酒醉后的沉默,对峙时的沉默……还有这些天来,一人看着书,一人读着剧本,那自然而然的沉默。   而现在,他们在拥抱里沉默。   良久,一点点温热的湿意浸透了布料,传到江倚槐的体肤。他的呼吸不自觉地紧绷了,幸而雨下得浩大,把一切声息都掩盖。   江倚槐无端地忽然想起,在《痕》中的一段对话。   师父佐了佐老花镜,道:“太久了。这些痕迹,他们睁着那么大的眼呐,还不承认,这是不可能从器身上抹掉的。”   冯融的眼神定在那些满是裂痕的、“不值一文”的瓶子上:“有的并非这些物件上的痕迹,而是人心中的痕。”   师父沉沉一笑,深意道:“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你心里的那道痕,又如何了?”   ————   那天夜里,雨停了,寒冷的夜空里,闪烁着几点星。江倚槐搭了最近的航班返回平城,而陆月浓则延了一天假。   送江倚槐走时,陆月浓的气色已好了许多,积年的疤痕或许在那一场大雨中被浇淡,他守在出租车的窗口,说:我很快回来。   一天一夜不合眼,江倚槐不可能没有倦意,他带着口罩在后座浅寐。前几天收到陆月浓照片的时候,他觉得眼熟,本以为是陆月浓信手拍的景色,拿来与他分享,虽然陆月浓好像不是这种干多余事的人。但隔天拿起剧本时,一抹思绪掠进心头,那种熟悉感再度袭来。   江倚槐曾在听闻萍芳的故事后,与娄畅去看过那所宅院。他摸出手机,翻出相册,找到几月前的一张照片。   在差不多的地方,他也拍过一张。只不过那时晴光盛好,宅院内外亮亮堂堂的,衬着蛛网落叶,有种别样的落寞孤寂。   陆月浓本该是在顺城的,不知为何又去了平城,而李村的这所旧宅,又牵连了一桩令人唏嘘的往事,难免不让人多想。   江倚槐在李村拍戏时,与那边民宿的老板娘加过联系方式,他心念一动,便去问了问,得知了“萍芳的儿子回来了,回来给萍芳下葬”的消息。然后江倚槐二话不说地订了机票飞顺城,捞起大衣口罩就出了门。等他转车至玉城收费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和唐跞报备行程。   形同虚设的唐老师自然又火山爆发了,但江倚槐非常灵性地把他屏蔽了,等到第二天去到机场,准备赶回平城的时候,唐跞已在微信上嚎了不知多少遍。   江倚槐理直气怂,说“好好好下次不这么干了”,但唐跞不吃这套,江某人先斩后奏的案底比比皆是,实在缺乏信服力。   不过江倚槐也没那个心思插科打诨了,他从出租车上到飞机上,再从到助理的车上到自己家的床上,睡了又睡,一直到第二天醒过来。   手机显示早上十二点三十一分,有两条新信息。一条来自《痕》剧组群,艾特了所有人,通知明天开机。还有一条则是陆月浓发来的,说下午能到家。   于是江倚槐忍不住笑意地回了句:注意安全,做好吃的等你。那点睡到日上三竿的愧疚登时一扫而空,反而更来劲了。   起床洗漱完,江倚槐进到厨房,给自己做了顿不知是早点还是午饭的简餐。   他想着还有鸡蛋,等会再去冰箱里拿个鱼头出来化着,晚饭做顿好的。心满意足地盘算完,江倚槐习惯性想找陆月浓,说买西红柿和嫩豆腐或者粉皮,记得要葱。字打到一半,才想起陆月浓近日辛苦,而且此刻还在飞机上,便删去了话,重新给回岗的小王发。   嘱咐完,手机紧接着一震,不是小王的回复,而是快递的电话。   江倚槐让快递员搁在门口,过了会,待人走了再出去拿。   快递寄出人是郁冬。贴的是手写单,字迹亲切,收件人还格外贴心地写了“江先生”。他才想起,冬叔的确托王治宇来要过他的地址。   江倚槐拿了钥匙拆快递,邮件袋撕开后,露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江倚槐一愣,有些熟悉。他将信封展开,取出一张信纸,上面有两行字。   江倚槐认得,是他十年前的手笔。   “不管有没有成功,把你要坚持的,再坚持下去,热爱的,也热爱下去。”   “希望你已经找到了陆月浓,如果没有,也祝他平安快乐。”   黑色的墨水字后面,又用红笔画了一个土里土气的笑脸。   那是在毕业前夕的某个午后,日光明亮,有些炎热,风扇呼呼地卷着,校外洒水车驶过,飘来愉悦的乐曲。郁冬站在讲台上,给所有人发了一张纸,对大家说:写两句话,给十年后的你。   那会,所有人都写得认真又笃定,就好像是对未来的宣誓,和对自己的许诺,还有好几个女生写着写着,把自己写哭了。   时隔多年,世事匆匆,江倚槐已不记得写过这封信了,更不可能想到十年之后,郁冬真的陆陆续续地将这些信件寄给了他们。   十年时间,江倚槐坚持的,已有所成就,且仍在坚持,依旧热爱,而有关于陆月浓——   江倚槐盯着有些泛黄的信纸,耳边响起昨日的雨声,而窗边的阳光正暖融融地淌进来。他轻轻告诉自己:我找到了,也依旧希望他平安快乐。 第46章 大雪   距离江倚槐进组,已过了半个月。江倚槐长日锁在组里,专注地拍戏。虽然拍摄地离家不远,江倚槐还是选择了与剧组一道住酒店。   不过每日下戏之后,江倚槐除了休息和为第二天的拍摄做准备,还热衷于一项事业——和陆月浓视频电话。碍于这项活动要求比较高,得在两人都有空时才能达成,所以江倚槐一般挑晚一点的时候打过来,成功率极高。虽不会定时定点,但陆月浓总觉得,江倚槐喜欢掐他的饭点。   大概是看他有没有认真吃饭吧。倒像是个养小孩的家长,但陆月浓并不对这样的盯梢反感,反而很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共进晚餐”。   因为其余的时间,他们便无交集了。江倚槐栽进戏里就是心无旁骛,而陆月浓近日在学校也忙,两个人倒没有陷入茶饭不思的热恋状态,反倒更像是直接进入了爱情长跑的平淡模式,跳过了“确认恋人关系”这一环节。但转念一想,也的确是爱情长跑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俩人不在一条跑道上。   一日,陆月浓开完例行会议,回到办公室闲下来,见到孙兼风镶在镜框里、摆在桌面上的那张票根时,忽而想起那天看过的电影里,江倚槐说:“我想带你离开。”   或许从多年前,到如今,江倚槐都在用自己的力所能及,或愚钝的,或深情的,要带他离开那片混沌。现在他终于走出来了,回头看时,会发觉除却弥合的旧痕,还有异样的动容与庆幸。   庆幸自己能遇到江倚槐,而动容,如果要说的话,大概是这个人用许多年的光阴告诉他:未来实则有光,一片明朗。   下班后,陆月浓坐上地铁,出站时,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脸上,实质而轻忽,抬头细看,竟发觉下雪了。   今日是周五,陆月浓没有直接坐地铁回家,而是选择去一趟卖场,买近日短缺的日用品。   陆月浓单手推着小推车,穿梭在各大货架间,而另一只手,正举着手机,手机连着耳机,屏幕上显示正在视频通话,对象必然是江倚槐。他以这样的姿态在商场里走走停停,行为稍显诡异,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只因今天的戏结束后,江倚槐掐指一算,未来两天没他的戏份,便和娄畅打了招呼,偶尔忙里偷闲地回去一个晚上,因而在江大厨大展身手之前,得麻烦陆教授顺便再买点菜。   陆月浓虽是举着手机了,但途径货架时,也不管江倚槐吃不吃,先买了他最喜欢的奶糖,并且买了不少。   陆月浓单方面关了摄像头,以防江倚槐的脸被旁人看见,因而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机里作响:“咳,多吃糖不太好。”   听罢,陆月浓“嗯”了一声,横竖是不会再把糖放回去的,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走向别处。他记得冰箱里饮品喝完了,略添一些。饼干之类的也没有了,和江倚槐交换意见。   “奶油!”   “草莓吃吗?”   “要不各一条吧。”   陆月浓走了一段,江倚槐的手机屏幕上变成了一片动也不动的地砖,他疑惑地问:“怎么不走了,还把摄像头对着地上。”   “看保质期,”陆月浓把一条苏打饼干翻过来,问,“你平时不看吗?”   江倚槐有点不好意思:“平时是小王小杜买。”   陆月浓把饼干放进购物车,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给我发工资么,江老板。”   “可以啊,”江倚槐大大方方地答应着,突然又扬起声调,“别往那去!”   陆月浓一看,前方正是方便面的架子。虽然江倚槐勒令他不准踏入那块区域,但他挨近一旁的货架,准备拿一瓶酱油,厨房里的那瓶快见底了。他伸出手去,立刻引来江倚槐的喝止:“等等,别拿辣酱油!”   江倚槐就好像个操控小人的掌机玩家,但游戏里的小人非常不听话地乱跑,弄得他时不时炸起来。陆月浓笑了笑,虽然看不见江倚槐的脸,但已能想象那副紧张兮兮的表情,他把手转向另一瓶:“我知道,吓你的。”   不过,江倚槐吃亏就吃亏在隔着屏幕,不能亲自逛商场,只得吃了这个瘪,转头认真地替陆月浓回忆:“家里纸巾还有吗?我走的时候好像已经不多了,要不要补两提。”   陆月浓便去拎了两提,之后江倚槐又继续发出指挥,进军时蔬生鲜区,几个回合下来,购物车填得有些满,陆月浓有些担忧地看着里面的东西,觉得把它们搬运回家是一件富有挑战性的事。他这样想着,往收银台走,走着走着,又记起了什么,说:“鱼粮是不是也见底了?”   江倚槐几乎天天在视频里看陆月浓和鱼一起吃饭,所以对鱼粮罐还是有那么点印象的,经此一提,回忆道:“好像是的,储备一点吧。”   “你怎么这个就想不起了,”陆月浓推着很重的购物车又往里走,“是不是想饿死我们的……鱼。”   陆月浓素来是植物杀手,宠物没碰过,也没那个闲心,年少时唯能养活的,大概也就安安静静的金鱼。那天,从玉城回来的路上,他途径花鸟市场,一时心动地买了两条鱼。两条鱼身形一般细瘦,颜色一金一白,江倚槐当晚投喂时,不知怎的灵光乍现,为它们取名为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但这名字过于时髦,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陆月浓绝不想叫出口。   不过哪有那么多万不得已的时候,平日里,陆月浓便叫它们“小金”“小银”,江倚槐在一次在视频里表示这是不是和“小江”一道流水线上下来的,很有争宠的意味,陆月浓不明白这人平时挺正常也挺担当,幼稚起来怎么还能和鱼较劲,但又怕江倚槐就地取醋,回来把它们做成糖醋鱼,只能很违心地哄他,叫他“槐槐”。   江倚槐平白无故遭了怼,只能说:“那我回去给它们忏悔。”心里又偷偷说:烧红烧鱼给它们看。   解决了鱼粮,陆月浓终于完成了浩浩荡荡的大采购,说了声“回家路上小心”,江倚槐说“你也是”,于是通话就这么结束了。   拎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的时候,外面已经铺了一层雪,许多建筑像落了霜糖,晶莹透亮。   陆月浓立在门前看了一会,呼出白色的雾气,把脸埋进奶茶色的围巾里,踩着薄薄的雪往地铁站走。   地铁站里,不少人掸着身上的雪,说:“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平城虽位于北方,但这些年雪造访的次数委实不多,大雪更是稀见。不过,照现在这个速度下去,不久就能积起厚厚的雪层。   陆月浓走到站台,等地铁到来。期间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放到地上,让手轻松一些,他头一次有些后悔没开江倚槐的车去上班。虽然江倚槐进组前把车钥匙留给了他,这辆车也的确经济实惠又低调,但陆月浓还是更喜欢地铁和步行。   正揉着手的时候,手机忽然亮了,是江倚槐来的讯息。   【小江】下雪了。   【望月】嗯。   【小江】你怎么不激动 。   【望月】进商场之前就看见了。   【小江】好吧。   【小江】你还记不记得,高中那会,我说我们要一起看雪。   陆月浓当然记得,那个雪后初晴的年末,他们曾有过一个更像是信口说出的许诺,说要一起看雪。   没想到的是,江倚槐还能记得,就像他也记得一样。   【望月】你猜。   【小江】每回你这么说,都是记得的。   【小江】今年说不定有机会了。   地铁来了,陆月浓提起东西走进去,一个“嗯”字转着圈圈,因信号阻隔发不出了,他便收起手机,不在意这个迟到的回复会在何时发出。   陆月浓不仅记得那个雪天,还记得更多的东西。他们分开在07年的夏末,但梦想中那样遥不可及的一场雪,竟作弄人似的,在08年的最初如约而至。   那日,陆月浓坐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里,静静地看纯白降落人间,耳边时学生们讨论会不会提前放假的愉快声音。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他来到平城,无声无息地和江倚槐待在一座城市里,却再没遇到过那样大的雪。   但回忆一转,他又想到,他是遇过大雪的,不在平城,也不在国内。   留学时,有一年冬天,陆月浓在吕教授的邀请下,飞抵美国去寻他的妻儿跨年,他飞得早几天,不好意思提前去,刚好读本科时结识的经院学弟潘楷向他发出邀请,陆月浓便坐着车,前往了康涅狄格州。   彼时,校园里的雪如同干碎的白色尘埃,飞卷在空中,潘楷刚请他吃完贵得令人发指的麻辣烫,两人各自拎了一罐啤酒,在凛冽如刀刃的风里前行,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两串脚印,有种别样的爽快。   潘楷的室友是个黑人,这晚恰好不在,参加他姐姐的单身派对去了,因而潘楷便把陆月浓带回宿舍。一路上潘楷冒着吃雪的风险,跟他叨校园趣事,比如他前些天遇到传教士时,婉拒说只想安心考试,传教士姐姐就心领神会地牵着他的手,诚挚地说:那我们来一起为你的好成绩向上帝祈祷吧。再比如说同来留学的某某某向认识了一天的女孩提出约炮,被人果断拉黑还挂上了朋友圈,“大红大紫”了一回,当然,是气的。潘楷是个人精,各方消息通达,而陆月浓不曾留意自己身边是否也有这样的奇闻异事,只能安安静静地听。   那晚,积雪深得能把半条腿陷进去,陆月浓坐在宿舍窗口,刷到一条江倚槐正在参加某个活动的微博,照片里,江倚槐笑得很灿烂,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凡间。陆月浓大约是喝得有一点点醉,笑着摸了摸那张屏幕里的脸,而后抬起眸子,看窗外狂风吹开大雪,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喝了下去。   陆月浓从地铁里走出来,天色已有些暗了,但天际那头,不知为何能渗出暮色。   薄红色的日光碎在远处的雪地上,像牛奶味的绵绵冰,浇了一层适当稀释过的低糖草莓酱。   陆月浓因这个联想,在心里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的确是想吃草莓冰,但天气太冷了,只好作罢,便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紧了紧围巾,在风雪里走。   回到家时,江倚槐也已到了,但大约是回来不久,院里的脚印还没被新雪填上。陆月浓顺着踩过去,看见江倚槐给他掩着门。   陆月浓推门而入,暖气蒸上来,便不觉得冷了,他一圈圈把围巾从脖子上绕下来,挂好,走进去。   江倚槐听见动静,立刻从沙发上起来,接过陆月浓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又退回来给他呵气,把红掉的手暖回正常。   被吹得有点发痒,陆月浓笑着说:“好了,热起来了。你去忙吧,我喂鱼。”   “又喂鱼。”江倚槐摊摊手,“好吧,你喂。我去和锅碗瓢盆打交道。”   未久,厨房里传来水声和钝而快的刀声。   鱼兄鱼弟饿了一天,嗷嗷待哺,在水中上蹿下跳,陆月浓撒了两次粮,喂好鱼,坐到沙发上,休息一会后,拿手机刷天气预报。   可惜的是,陆月浓发现这场雪虽大,却只下到明天早上。到时马路上用了融雪剂,再一沐日光,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没了。   他忽然便觉得可惜,轻轻道:“雪明天就停了。”   “也够了,”江倚槐恰好在这时出来拿塑料袋里的酱油,听到了,说,“你就当这场雪是给我回来接风洗尘嘛。”   陆月浓没脾气地抱不平:“全浇我身上了,给你接风洗尘么?”   江倚槐胡言乱语地溜进厨房:“我的就是你的,客气什么!”   没等陆月浓说什么,他又接道:“等会吃完饭我们就去看雪,不怕明天没了。”   这雪来得太巧,让人愿意去相信是一种“补偿”。厨房里的声音又接连不断地传来,陆月浓微微笑着,透过窗去看庭院中的雪。雪被灯火一照,显出暖色来,落得不那么冷寂了。   陆月浓的瞳中映出纷纷而落的雪,他不再管这雪能下多久,又会在何时化尽,只是静静地想——或许思念如雪,会堆积,会融化,但江倚槐是他的太阳。 第47章 辞旧   王治宇的婚礼举办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这天剧组放了元旦假,江倚槐和陆月浓大清早地整装待发,去给王治宇当伴郎。迎人接车,招呼宾朋,一整天下来,愣是让江倚槐觉得比拍了一天戏还考验体力精力,一旁的陆月浓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两人都维持着风度翩翩,没表现出来。   相比之下,董力帆是个讨债的,说什么以后自己结婚也要把王治宇这么累一累,王治宇满面春风地点了点头,说:“先脱单吧帆儿。”   董力帆无助地回头看江倚槐和陆月浓,然而这两人相视一笑,之后一个不说话,一个看旁边,并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气,将董力帆急得差点跳脚。   不过到了晚上,被婚礼仪式的喜气一冲刷,大家也就不觉得那么累了。   婚礼仪式的时候,全场灯光逐渐调作昏暗,几束追光落下来,从四面开始聚合,最终交织在台上。温柔的钢琴曲回荡在宴会厅里,伴郎团和伴娘团分两列站在底下的角落,听台上新人宣誓。   新人交换完戒指,就好像交换了各自的余生。司仪动情地说:“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江倚槐听到此处,心潮微动,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就有些不太安分,悄然往陆月浓那边探去。那纤长的手指先是碰到了西服的口袋,他便拈着口袋,小心翼翼地勾了几下,直到陆月浓感受到了动静,被吸引过来。   陆月浓转回头,带着略微疑惑的目光,好像在说:怎么了?   他此刻背着舞台,眼中是暗昧的,但江倚槐仿佛能在其中窥见熠熠的辉光。   江倚槐眉眼一弯,笑得很温柔,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而后把那只“不安分”的手递得更近些,握住了陆月浓的手。   陆月浓微怔,像是有了一瞬间的讶异,但两人的掌心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如此地紧贴着,交换着属于彼此的温度。   台上,吻礼结束,司仪再度开口:“现在,请新郎和新娘共同携手,走向你们幸福光明的未来。”   漂亮的碎花在追光中纷飞落下,铺满了高台上的绒毯。新人在祝福的目光中,款款向前。   陆月浓将视线移回台上,看着那些碎花,仿若从天而降的雪。心脏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陆月浓没有再转头看江倚槐,但他与江倚槐对握的手,在此时此刻回握得更紧了。   当晚,许多人乘兴而来,可谓不醉不归,但伴郎团负责送宾,不能在最后关头趴下,还是少喝为妙,所以江倚槐和陆月浓都没沾酒,葡萄汁兑汽水倒是喝了不少。   江倚槐开车回家时,已近深夜,陆月浓坐在副驾驶座上,既困且累,昏昏欲睡,于是他便侧枕着手臂睡了过去。江倚槐知道他累,不似平常那样调笑着说话了,而是很沉默地开着车,偶尔借着余光,在陆月浓的脸上看沿途灯火。   陆月浓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了房间里,屋内没开灯,但从缝隙里能看见外头走廊上的灯还亮着。他身上不大舒服,累得很,便开了灯,先去房间的浴室里洗了个澡。   浴缸里泡了片刻,总算好多了,陆月浓换好睡衣走出去,刚好看见江倚槐走出来。   江倚槐大概也是刚刚洗过澡,发上的水还未全干,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浴巾。一滴水沾在他脸上,贴着脸颊划出一道晶莹的水痕,悬在刮净了胡茬的青白色下颌上。   江倚槐见他出来,说:“休息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陆月浓顿了顿,问,“我怎么回来的?”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答案显而易见。   不久以前,江倚槐把车子开进地下车库,见陆月浓还是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又不忍叫醒他,便把人抱了回来。   江倚槐理所应当道:“我抱回来的。”又张开手说:“怎么样,要不要再试一次?”   看这架势还是公主抱,陆月浓又想到从前醉酒的旧事,耳根正泛红之际,视线却落在了江倚槐的睡衣上:“你袖口怎么脱针了?”   “啊?”江倚槐讪讪收手,一看,果然如此,大约是他不小心在哪里钩着了,居然粗枝大叶地没发现,一时有些尴尬。   陆月浓倒不觉得尴尬,他转身说:“我给你缝缝。”   江倚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再买就行。”   陆月浓却不容置喙地发出了号令:“去你房间等着。”   江倚槐在原地愣住了,不知该讶异陆月浓居然有缝纫这一技能,还是该为陆月浓要去他房间而激动。   房间里,电视机开着。江倚槐随手拨了个电视台,也没注意是哪家的,正放着跨年演唱会,舞美夺目,几个唱跳明星在舞台上劲歌热舞。   在这样欢声雷动的背景音下,陆月浓却非常“严厉”地恐吓道:“别动,小心针伤到你。”   江倚槐总觉得这个语气十分熟悉,思考片刻后,想起自己小时候和朱岚旅游时,总耐不住性子,爱往四面八方乱跑,朱岚便用半点也不严厉的话来“恐吓”他:“别乱跑,小心大老虎把你吃掉。”   这样想着,江倚槐眼底露出了笑意,他把胳膊抬起来,任由陆月浓摆布,嘴上也是安分守己的妥协态度:“好好好,我不动。咱聊聊天怎么样?”   陆月浓提针,问:“聊什么?”   恰好此刻电视里播放到了某位当红小生,他唱完一首甜蜜蜜的情歌后,鞠躬道:“新的一年,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单身的快快找到真爱,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江倚槐却忽然捕捉到了某个点,拽出了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他眯了眯眼,说:“就聊那个怎么样——”尾音故意拉得很长。   不等陆月浓琢磨出这话的意味来,江倚槐接着说:“前段时间,还记不记得,你在车上跟我说过,你要有女朋友了。”   虽然江倚槐一早从吴教授那里得知实情,识破陆月的忽悠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江倚槐不仅给了颜色开染坊,还想给陆月浓点颜色看看,所以不妨把旧账翻一翻,可谓是恃爱而骄了。   出乎意料的是,陆月浓并未表现出窘迫的样子,他缝差不多了,挽了几针正欲收线,口中淡淡地答:“是啊,不过……有点抱歉。”   江倚槐疑惑地挑眉:“嗯?“   陆月浓面不改色继续说:“情况有变。”   “怎么了?是女孩子跑了,还是我陆哥眼高于顶,移情别恋了?”江倚槐嘴上不饶人,心里更说:我倒要看看你还想怎么狡辩。   “……是性别有变。”来不及把线剪断了,陆月浓把针脚别在线头里,而后一手按住江倚槐那只胳膊,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又快又准地吻了上去。   江倚槐千算万算,没想到陆月浓居然还藏了这一手绝学。他被这一招先发制人惊得不浅,而陆月浓的唇贴着他的,有些冰凉,柔软得像一团棉絮,让人越陷越深。“棉絮”不仅封了他的嘴,还堵了他的思绪,三魂七魄都乱成了一团,但“棉絮”很快就剥离了柔软的假面,陆月浓开始轻轻地咬他的唇。   江倚槐潜意识里的某根弦接错了轨道,指示着他率先扑腾起来,但不扑腾不要紧,一扑腾,就走了针——   江倚槐被这根针猛得一戳,没忍住,闷哼了一声,陆月浓察觉到不对,立刻松开了。   五分钟后,江倚槐格外委屈地匍匐在床上,不晓得的,还以为受伤的不是他那纤纤玉手,而是丰腴娇臀。   这副样子,如果拍了丢到媒体上去,从前各路报道的什么江影帝为拍摄谍战新片,身负重伤不吭一声,尽显铁汉本色之类的高大形象,大概会如被孟姜女哭过的长城,在大众面前轰然倒塌。   陆月浓一边把针收回针盒里,一边半哄着给他道歉,还取来了创可贴,江倚槐半推半就地坐了起来,陆月浓半俯**来,给他贴上。   这创可贴还是从前连棠买多了剩在陆月浓这的,粉粉嫩嫩的HelloKitty,怪少女的。   陆月浓贴罢,多看了两眼,没想到江倚槐突然伸出了手,抵住他的下巴,猝不及防地吻了上来。与此同时,灯也被江倚槐摁灭了,唯有电视机贡献着微薄的声色。   一个警铃在陆月浓的心中响起:江倚槐报仇,十分钟不晚。   江倚槐单手扣在陆月浓腰后,把他往自己身上一带,陆月浓便坐到了他腿上。紧贴的唇众自始至终未分开,这个吻比之方才,显然要汹涌得多,舌尖带过齿列,能感到薄荷的气息从津液中渡来。   陆月浓又在心里想:不像是“报仇”了,倒像是追魂索命。   但,索就索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虽然江倚槐并不是牡丹花,是扎手又漂亮的玫瑰。   这样想着,陆月浓放软了最初有些僵硬的身体,轻轻地闭上了眼,配合着吻回去。   “现在让我们进入倒计时!”电视里,主持人用激动雀跃的语气迎接新年,“10,9,8——”   “7,6,5——”   “4——”   “3——”   “2——”   “1——”   烟火和乐曲声在耳畔响起,一重复一重,如猝然绽放的花。   在唇齿缠绵后,两个人分开一小截距离,各自平复着呼吸。电视里的烟火照在陆月浓脸上,明暗交替间,那双蒙着雾色的眼睛尤其动人,顺着眼睫的阴影而下,能看见那颗极为浅淡的青痣,也像是在勾人。   江倚槐忍不住,抬手抚上了陆月浓的脸,说:“新年快乐。”   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48章 若树   陆月浓是被生物钟弄醒过来的。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背后抵住了什么,才从刚睡醒的脑海中拨出几分神智,想起昨日过于劳碌,他竟直接睡在了江倚槐的房间里,两个人搂着睡了一宿。   江倚槐的胸膛温暖,随平和的呼吸起伏着,隔着睡衣的布料能感受到体温。   陆月浓流连了片刻,从床上坐起来。   江倚槐仍闭着眼,微微侧着头,睡得尤其安稳。   窗帘遮住了窗,室内有些不分昼夜,但缝隙里透出的光,虽微弱,也仍昭示着白天的到来。陆月浓轻轻拨动窗帘,光束漏进更多些。   从窗向底楼望去,能看到院外的公共绿化带上,伫着两棵树,叶子早已掉光,留下光秃秃的树干与枝丫,沐着冬日里的晴光。   浅淡的树影投到地上,陆月浓盯了许久,一种熟悉感如水中泡沫,浮上心头,与记忆中的某段印象渐渐重叠了。   他记得,从前顺城的旧家楼下,也有两棵树,并没有草坪围栏这样好的待遇,而是种在生满青菜大葱的泥潭里,却高拔又直挺。   那时,家中长日无人。如果不下雨,陆月浓便常搬了板凳,坐在“菜圃”旁的空地上读书,有时清早,有时黄昏。   晴光落下来,将树的影子投到地上。   影子在一天的时间里,缩短又拖长。最短的时候,刚刚好遮出树荫的形状。长的时候,能延伸到空地上,一径而来,悄然间盖过陆月浓的头顶,书本上也没有了金色的光。   陆月浓读书读得专心,很久不走神。偶尔读累了,就搁下书本,抬头看看树。   树和树离得很近,或许是因为这样,树荫难分难舍地抱在一起。叶子长了又落,但枝丫交握着,不曾分离。   幼时的陆月浓早已读过了一些神话,曾幻想这一双树或许是一对伴侣,共历枯荣,惯看朝夕,不离不弃。   一阵风过,将窗子轻轻一震,将陆月浓自过往中唤回。而外面的那两棵树,在风中安然不动,静默陪伴,亦如当年的那两棵。   陆月浓将视线从窗外收回,静静地转回头,看着枕畔熟睡的江倚槐,弯了弯眼睛,在心中想:也像现在的我,和你。   中午,江倚槐在厨房中打转,昨天晚上太激动的后果,就是今日不幸起晚了。   陆月浓叼了片红豆切片面包,又撕了一片喂过来,说:“不用急,慢慢来。”   江倚槐顺从地吃了,但手中龙卷风似的活计并未偃旗息鼓,一个青椒转瞬化作千丝万缕:“中饭就……简单做做吧?弄个粉丝汤,炒个青椒肉丝之类的?”   陆月浓点了点头:“都行。”说罢,去帮江倚槐取了团粉丝过来。   之后陆月浓坐到台前的高脚凳上,一边看江倚槐做饭,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刷微博,刷到“发现”那栏时,陆月浓略带惊讶地发现江倚槐挂在了热搜榜上。   虽然江倚槐上热搜也不是什么罕事,但现在一不是作品宣发期,二不是江倚槐到处乱跑被人街拍了,上的是哪门子热搜呢?   陆月浓仔细一看标题——#江倚槐 婚礼#,一瞬间差点没握住手机。不过下一秒,他就想通了,也便不紧张了,肯定是王治宇的婚礼,于是出于多年习惯,不自觉地代入了追星视角,心道这标题过于惊悚,太具有误导性了。   陆月浓心无波澜地点进去,不出所料,果然是有人偷偷拍了江倚槐的伴郎照,原po本是发在朋友圈,结果又被朋友圈的朋友截了,兜兜转转发到了微博上,没多久引发热议,好在风评不错,话题随便看几条,简直是名为“江倚槐穿西服太好看了我想和他走入婚姻殿堂”的大型恨嫁现场。   评论里人才济济,除了各色彩虹屁示爱,还有精修图,陆月浓没怎么往下翻,仅点开热评第一的大图,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他虽觉得没拍成本人十分之一的俊逸,但仍满意地保存了下来。   之后,陆月浓便喊了不远处的江倚槐,给他看这个话题。   一开始,江倚槐本人还怪不好意思的,毕竟是王治宇的婚礼,怎么自己闹乌龙,成了头版头条,但王治宇就算是看到了,也只知兄弟情深,必然是不在意的,还有很大几率会乐乐呵呵地说:“我的婚礼真有排面,全国人民都看见了。”   江倚槐正好在等汤煮开,闲着没事干,既然陆月浓给他看了,也就点开了评论。   这条微博的画风很是不同,毕竟是网友爆料,而非他本人发博,底下的评论自然要更分化更露骨些。   江倚槐往下多划了几条,别的不提,倒是先被粉丝的P图技术惊到了。   评论里图片如潮,将人淹没。除却那些最基础的精修图和热度很高的表情包外,还有很大一部分“结婚照”,即粉丝把打了码的自己P在身着礼服的江倚槐身旁,说四舍五入就是和我哥领证了,再四舍五入就儿女成群共享天伦之乐了。   江倚槐看了会,为广大网友们引人折腰的创造力折服,出于“奇图共欣赏”的友好交流思想,把手机还给陆月浓看。   陆月浓似乎在领会江倚槐这层心意上有些困难,他盯着那堆“结婚照”看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说:“挺厉害。”   话音刚落,江倚槐身上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看了眼屏幕,便说:“盯着汤!”而后把电话接起来,往厨房门口走。   陆月浓用余光看他,又心不在焉地收回来,不知何时已踱到了灶前。不多久,锅里的汤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呛着白烟,他看了眼边上泡着粉丝的不锈钢盆,平淡地问了一句:“下吗?”   江倚槐仍在通话,不好回答,只得用力点了点头。陆月浓得到回应,抄起盆子,二话不说地把那些粉丝下了汤,下粉丝的筷子落在锅沿,传来几声哐哐的响动。过了一会又下配菜,依旧哐哐作响,声音倒是轻了一些。   江倚槐靠在门框边上说话,眼神却是锁在陆月浓身上的,他从对方的动作中捕捉到了那么一点不寻常,但电话里谈的是要紧事,不好分心,也便暂且不想。   直到一通电话打完,陆月浓已经把粉丝汤捞出来了,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控制好时辰,煮得有些过头,断得厉害。   江倚槐低头盯了一会汤碗,心中觉得补救不来,但尝一口后,觉得味道尚可,至少是蔬菜汤的味道,也便不在意卖相了,于是笑着夸道:“嗯,真不错。”   陆月浓好像没听见这便宜夸奖似的,在消毒柜取了两只碗,转身至料理台,拿着勺子开始盛饭。   江倚槐便故意走近了,凑到一旁洗手,借此机会偷瞄陆月浓的神情,洗完后又看了两眼,从始至终都觉得颇为正常。   但江倚槐是了解陆月浓的,这人的脸就好像铜墙铁壁,在情绪起伏时鲜少透出什么表情,换言之,越正常越不正常。   江倚槐一边擦手,一边在脑中打转片刻,陆月浓是什么时候突然不对劲了呢?左思右想,方才微博里的内容闪进了脑袋。   仿佛柯南里的大门关上又打开,一丝曙光乍现,江倚槐摩挲着下巴,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端倪——他闻到了那么一点醋味,隐隐约约地浮在厨房里,可今天并没有做陆月浓喜欢的糖醋里脊。   江倚槐微微眯起眼,想:陆月浓可真是太能耐了,不对,真是太可爱了,吃醋的反应居然是把粉丝下汤?   想罢,江倚槐嘴角扬起一个细小弧度,轻手轻脚地挪步到陆月浓身后,把手环了上去。   陆月浓被江倚槐从背后搂着,江倚槐的双手逾过他的腰际,紧扣在身前,像一个渐渐收缩的索套,难分难舍。   经历了昨夜亲密接触,江倚槐显然是长了胆子,大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肆无忌惮地黏了上来。   陆月浓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吃这种醋,但他向来理智,现在过了最初有失风度的“无理取闹”,也不再有幼稚行为的冲动了,因而仔细反省后,他觉得自己没道理生气,更舍不得把江倚槐推开。   心跳在胸膛里快要藏不住了,陆月浓有点懵,想: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怎么还给他机会抱我呢?   江倚槐轻轻地把头抵到了他的肩窝,陆月浓觉得这样不太好,难得有了“准时吃饭”的自觉,刚要规劝江倚槐到餐桌上去,江倚槐便凑在他耳畔,轻轻地说:“陆先生,我只和你一起拍结婚照,放心好了。”   而后,江倚槐不仅抱了,还把陆月浓抵在冰箱上,亲了上去,可谓得寸进尺。 第49章 余生   《痕》的拍摄结束在三月底,正是平城入春的时候。   收工那晚,江倚槐和大家碰了杯,他对酒量向来有自知之明,只敢喝一小杯,之后就换成了白开,虽因不能喝被大伙笑了好几分钟,但席间调动氛围则是他的长项。   江倚槐刚把水杯放下,拍花絮的镜头正巧扫过来,江倚槐盯着它,开始“一对一”地唠嗑,笑说导演很好,话其实也挺多,没有外面说得那么高冷,之后,再把剧组上上下下所有老师都夸了一遍,简直全方位互动,惹得大家纷纷弃了杯盏碗筷,围到镜头前来接话,一时室内热闹非凡。   剧组合了一张影,很快通过电影官博发了出来。江倚槐同大家一样,第一时间转了,而后又登上微信,给陆月浓单独发了一张前置自拍。   陆月浓没多久便回了消息,说:美人如花隔云端。聚得开心点,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别被拐走了。   舞文弄墨如陆月浓,这“美人”虽是事实,但总带着别样的风情,恨不得透过屏幕把江倚槐的魂勾一勾。“隔云端”也是真的,陆月浓这段时日正在玉城,两座城市隔着几个小时的航程。   局散后,江倚槐挥别众人,一边上了车,一边拨了通视频电话。   电话打通,能看见陆月浓坐在一个老式沙发里,应是刚洗过澡,头发洗得很顺,贴在额前。这个模样,任谁看了都说不出是奔三的人,倒像个刚步入大学校园的小青年。   大约是因为杀青之喜,又或许是杯酒助兴,江倚槐语气要比平常激动很多,眼神亮闪闪的,像湖光因风而动:“你知道我杀青了?”   “嗯,微博和照片我都看了,”陆月浓自然是看了的,不然也不会提回家小心之类的话,他笑了笑,“恭喜,能放假了。”   “嗯,先休息几天,正好等你回来,”江倚槐望了望车窗外,“我现在就回去了,这段时间我们都不在,缸里金银俩大王估计能把竹根给啃秃了。”   “没事!江老师,”热心助理小王回头道,“您忘了吗?您托我每天帮你喂鱼来着。”   “好像是的……”江倚槐嘴角的笑容轻轻一僵,心中大有要快刀斩小王的冲动,但嘴上还是说,“唉,年纪大了什么也记不住了。”   比他年纪更大的陆月浓安慰他:“叹什么气,我看江老师记台词不是挺快的吗?”   “是啊,江老师记台词刷——刷——刷,我读书的时候要是有这种天赋就好了。”副驾驶上的小杜也激动地转过头,拿羡慕的眼光看江倚槐。   “……”江倚槐又在脑海中温酒斩小杜,心累地感到久别叙话的温馨气氛一时半会是没法缔造了。   陆月浓似乎察觉到了江倚槐想和他聊聊闲话的小心思,话锋一转,悄然换了话题:“下一部是话剧吗?”   “嗯,”江倚槐记得在春节去欧洲旅游时,他和陆月浓提过一次,没想到对方记得这么牢,“休息一段时间就开始准备了。”   这是他从去年年末就开始接洽的了,一个优秀的演员,不论是为了磨练演技、突破自身,还是为了增加人生经验,都不应囿于摄像机与大屏幕,也该尝试着走上舞台,去接触不同的演绎形式。唐跞过于忙碌,挤时间在中间搭了个线,选本子则是江倚槐自己挑的,名作《向一生去》。   “巧了,”陆月浓的笑容一瞬变得有些无奈,“我也得排一个话剧。”   江倚槐有些惊讶:“什么?”   “院里活动,话剧节表演节目。”陆月浓解释,“还是随机分配,一个老师带一个组。”   江倚槐颇为好奇:“你抽到什么了?”   陆月浓微微耸肩:“《奥赛罗》。”   似乎专业有点不对口。不过江倚槐倒是依稀回忆起来:“这我大学里跟室友排过,需要独家辅导吗?”   陆月浓不回答,只是很好奇地说:“你在里面演了什么?”   “……”江倚槐突然有些后悔和陆月浓提了这茬,犹豫半晌,还是说了,“苔丝狄蒙娜,戴假发套穿长裙的那种……好了别笑了我的祖宗!”   陆月浓被他一说,就真的不笑了,一本正经又带点揶揄:“那我回来再跟你取经,不过事先声明,我只需要奥赛罗。”   “好的,我的爱人,”江倚槐这会儿倒是不介意自己扮女装了,他眨了眨眼,能屈能伸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大概是江倚槐这话说得太过温柔了,小王被车内莫名甜腻起来的气息弄得不大自在,江倚槐一挂电话,他立刻炸得和唐跞不分上下:“深夜啊江老师,注意素质!我和小杜劳心劳力还要被你喂狗粮!打工仔太可怜了!”   小杜虽是个老实人,但也不禁“嗯嗯”地赞同起来。   陆月浓挂了电话,轻轻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目光柔和。   有关这枚戒指,是除夕夜那日的事情了。那天江倚槐带着陆月浓回了顺城,住到自己家里。   团圆之日,朱岚不回国,送来了新年祝福,又在微信上发了压岁钱,就好像孩子们在她眼里永远不会长大似的,往年是两份,给江倚槐和江舟,今年则变成了四份,给陆月浓和江舟新出生的女儿。她周游世界,过去一年停泊在加拿大,新的一年又要飞往澳大利亚,用江倚槐的话说,大概就是朱女士宁可去画袋鼠打架,也不常回家看看,但这样也很好,她开心便足够。   那天夜里,江倚槐拉着陆月浓,一同到院子里,湿冷的风卷着,依稀又有雪在飘了。屋子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传来,喜庆热烈。   江倚槐走到一棵树前,说:“这是我爸种的树,我妈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桂花的味道,他就在这栽了一棵,栽完没多久,就意外过世了。”   陆月浓看着它因雪水而碧亮的叶片,不禁动容。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样的故事,是真的存在。   江倚槐随他一起看着:“他们现在都不在这里,就拿它做一个见证吧……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说,我们可以用亲密一点的方式相处。”   “嗯。”陆月浓心中一动,他当然记得。   这样久以来,他们之间又何止是亲密,他们在亲吻中分享彼此的呼吸,在熟睡的夜里感知对方的体温,做了许多“亲密”之上的事情。   可或许是没有人为这场关系划分界限,又或许是他们早已适应了有对方的日出日落,自然而然地跨过了那条线,而后心照不宣地生活下去。   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人追究着去给这段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虽然陆月浓觉得明确下来并非必要,一辈子还很长,如果没有许诺,大概也不要紧,只要是这个人就好。   但现在,江倚槐似乎要有所行动了。   江倚槐站在桂花树旁,温暖的气息化作白雾,扬在风雪里,他伸出一只握拳的手,好看的指节缓缓展开,背后是屋内的暖橘色灯光,正好映在掌心那枚银白色的戒指上。他以温柔而郑重的语气,说:“我想成为你的伴侣,想给你‘此后幸福’的允诺。”   答案是呼之欲出的。就好像多年以前,在面对难题束手无策之时,所有人满怀希望地翻到练习册最后,只得到一个“答案略”,但陆月浓却在心中清清楚楚。   此刻,陆月浓的眼中有雪,有灯火,也有江倚槐——是飘零后的尘埃落定,是永远为他悸动的心,是朝朝暮暮的往后余生。   陆月浓轻轻地、主动地将手递过去,珍之又重地说:“好。”   睹物思人了许久,一通电话接进来,备注是陆露,陆秋月的女儿,他的堂妹。   这个学期陆月浓负责的课时减了下来,便趁着有空,在清明节到来之前飞赴玉城。陆月浓去玉城有两件事,一是正好近着清明,去李家村将墓扫了,二是为了李萍芳买在玉城城区的那所房子。   李萍芳过世后,玉城的房子由陆月浓继承,但陆月浓一则无法久居玉城,二则终究对这地方怀有难以抹除的复杂情感,便只好和从前一样,任由它空置落灰。   但前不久,陆露从玉城大学出来实习,工作做得合单位心意,她也挺中意,便谈妥签了合约,在毕业后转正。确定工作本该是喜事,但陆露对毕业之后该住在什么地方有些发愁,只好在网上托陆月浓帮忙打听,陆月浓离开玉城多年,说来惭愧,对玉城市区具体情况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而他的叔叔向来也十分宝贝这个女儿,必然是舍不得她租群租房的,陆月浓思索片刻,便提议将房子借给她。   那房子虽上了年纪,但买得早,位置不错,四通八达,对小姑娘而言,既上班便利,又不用和其他人合租,会更安全些。更何况,陆月浓打心底觉得多年来亏欠着陆秋月,做这点举手之劳就更不值一提了。   电话后,陆月浓约好明天下午把钥匙给陆露。翌日,陆月浓托付完房子后,晚上坐上车去顺城机场。   陆月浓出于节俭,将航班买在凌晨,当然这也不是唯一缘由,他心中还是想早些回平城的,便不等到隔天早上了。   这些年,陆月浓时常记着吕教授生前与他说过的话:要多出去走走,见更多的人,学更多的事。他的确走过了许多城市,从南至北,由国内到国外,漫步过白鸟横飞的海岸,也跋涉过黄土弥漫的岩地,试着与各种肤色的人群交谈甚欢,而如今,那一座座城市都像是收纳在回忆里的点点星光,只有平城像永明的北极星,成为他的方向。   四月初,正是倒春寒的时候,陆月浓从机舱里出来,天已微微有些亮了,几点灯光缀在远方,他站到空旷的地上,被卷地而来的冷风一吹,略感不适,他又是有些怕冷的体质,难免忍不住打了几下颤。   陆月浓把毛线外套卷紧了些,轻轻咬着牙,跟着人群往大厅走,而后安静地伫在转盘传送带前等行李。他的行李不大,仍是那样一个小小的箱子,徒手拖着,陆月浓去买了杯热牛奶,边走边喝,终于暖了回来,才到出口的地方上出租车。   回到家的时候,天亮得差不多了。陆月浓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一连串钥匙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还记得从前是三把小的,一把大的,现在已经变成一把小的,两把大的了,分别是办公室,家里,还有……   陆月浓盯着那把稍旧些的钥匙,目光沉了一瞬,而后打起精神,换了正确的钥匙,把门打开。   江倚槐已起了,做了面摆在桌上等他回来。小青菜和荷包蛋铺在热气腾腾的面上,新鲜简单。   见陆月浓回来,江倚槐立刻过来把他的牛奶罐和行李箱都接了:“接到你的信息我就起来给你独家定制爱心早餐了,来,给我把它们统统吃掉。”   陆月浓一听这话,当然得答应着,不然江倚槐很可能上手直接喂他,那可太丢人了。虽然陆月浓自忖不算是个正经人,但好歹看起来是正经人,还是要装一点羞耻之心的。过年那会,陆月浓经历了一次,喂到最后,筷子和嘴的互动竟变成了嘴和嘴的互动,实在叫人招架不住,吃一堑长一智,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他绝不想要第二次。   江倚槐一边喝着陆月浓带回来的半杯牛奶,一边翻他放在桌上的《奥赛罗》,非常认真地准备给陆月浓“补课”。   陆月浓看在眼里,他静静地吃完一口面,说:“后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第50章 长流   昨夜平城落了一场雨,直到黎明才止。微风拂过,雨水顺着青色的叶片滑落,滴滴答答,扑到石板路上。   此刻尚早,又因刚下过雨,因而西山公墓附近的山路上,见不到几抹人迹。   江倚槐撑着伞,听着伞上噼噼啪啪的响动,侥幸地想:还好下车拿了伞,不然走过这一片林间长路,可能要被淋成落汤鸡。   “大雨下完了,”陆月浓绕开地上一个个小水洼,以很轻的抱怨语气说,“树底接着下小雨。”   “是啊,”江倚槐嘴角提起一抹笑,往陆月浓这边瞥了一眼,“你靠近我点,伞有点小,不然要扑你肩上了。”   “有么?”陆月浓抬头看看伞边,又偏头检查了各自的肩膀,明明伞把他们都遮得很牢,他盯着江倚槐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再贴就全贴你身上了,我还怎么走?”   说罢,又一阵风吹来,雨水像在为雨伞抱不平似的,噼里啪啦砸了好一通。   江倚槐丝毫没有被识破“诡计”的惭愧,颇为自然地乱说:“那我干脆抱你走好了。”   陆月浓轻轻在他腰侧掴了一拳,说:“别闹,这边该上去了。”   长路尽头,是两道石梯,一上一下。他们往上走,经过两个转弯,进入了一片墓区。   陆月浓向来不挑清明节来西山公墓,一是不爱在高峰期来,二是因为吕常新的生辰在四月的第一天,吕常新生前是个很重生日的人,每到这天,都会揽了学生到他家里吃面。   “先生。”陆月浓向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照片里,国字脸的男人瘦却硬挺,一双眼中像燃着烛火,温暖有神。   江倚槐站在陆月浓斜后方,也跟着鞠躬,他听到陆月浓又说:“我来看您了,然后,给您看看我的爱人。”   陆月浓对着那张墓上的照片,郑重地说着,他向来孑身前来,从未带谁一同来过,此时却有些没道理的紧张,但转念一想,江倚槐这样好,若先生在世,只怕欢喜得很,还要叫他坐下来,喝一盏茶,聊上许久。   听着这声“爱人”,江倚槐心中一颤,毕恭毕敬地又对着照片里的男人鞠了一躬,在心中认真地说:我会照顾好他。   江倚槐曾在吴教授的口中得知往事,自然明白吕常新给予陆月浓的情意,大概是谁也不能及的。   如果江倚槐是陆月浓的太阳,是他心底的希望和前进的勇气,那吕常新就是陆月浓的引路人。师长如父,大抵如此。   江倚槐陪着陆月浓,把花和祭拜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再细细陈列好,继而恭敬地站回到原来的地方。   “先生教我很多东西,有一些不会明说,我就自己揣摩。有时候也会想,我做得是不是对的,是不是他想让我成为的。”   “他在世的时候,我得到许多指教,他过世之后,其实不是不害怕,怕我又没做好,虽然小孙和我总是相互提点,却没人能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更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悄无声息地扛着自己的想法和老师的期许往前进,像经过了漫长的隧道,将遥不可及的光明走到了眼前。   江倚槐在身后轻轻地执过他的手,牢牢地包裹住,他们都戴了戒指,金属相贴,体温相融。他肯定地说:“你很好。”   “先生不仅是我的恩师,或许更像是亲人,他待我如子,我却没来得及尽我的心意。”陆月浓感到了手上的温暖,心中踏实下来,他的目光带过几丝遗憾,又忆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有一年过年,我在国外,同学都飞回国内了。你也知道,我没地方去的,那段时间,本打算打打零工,先生却突然打电话,让我去美国找他,和他的家人一块过年。师母也待我很好,他们有一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现在都在国外。”   江倚槐用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月浓用另一只手盖上来,将江倚槐的手握在其中:“嗯,所以我一直在想——”   江倚槐便不动了,认真地问:“想什么?”   “想老天对我真的很好。先生从前跟我说过,人这一生,诤友,良师,挚爱,得一个就足够幸运。”陆月浓对着墓碑轻轻弯起眉目,而后转回头,认真地看进对方眼底,“但我现在都有了。”   不久,江倚槐接了一个电话,怕声音放大了惊扰墓园,便往远处的树林里去。   陆月浓站在墓碑前,继续和吕常新说着话,身后倏地传来一个女声:“小陆?”   陆月浓转过身,颇为惊讶:“师母?”   吕常新的妻子是从事对外汉语工作的,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移居国外,此刻出现在这里,自然是让人讶异的,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这里葬着吕常新,就算远隔万里,只要有心,自然能飞回来祭拜。   “我其实每年都来,不过不一定准时,所以碰不到你,”吕夫人像是明白他的讶异之处,随即解释道,“老吕喜欢平城,说这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住惯了,所以当年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们出国,就连离世前,也说要葬在这里。”   说罢,吕夫人转身,陆月浓随她望去,能看见一片绿林在风中抖擞,水光返照,耳边是鸟鸣啁啾。再往远处,则是平城的街市,错落地交织在眼底。车辆与行人停停走走,比来时热闹更多——这座城市正被朝阳唤醒。   陆月浓陪她看了许久,才想起什么,从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个,说:“这个……还给您。”   吕夫人自然是认得这枚钥匙的,是他们从前在平城的住宅,后来由吕常新一人住着,再后来,便空置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就拿着吧,老吕从前说过,这一处房子留给你,你一个人在平城,没个倚仗,万一有需,就放心在这房子里住着。而且我们家左右也不在平城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这些年,这把钥匙始终挂在陆月浓的钥匙扣上。他的确会前往吕常新的旧宅,但从来只是认真地打扫里面的一事一物,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那里有从前写字的案台,摆在明亮的窗台前,仿佛只要在上面铺纸研磨,吕常新就还会从书房里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评说笔势如何。   陆月浓悉心照料着屋子里的一切,就好像守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哪怕是之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陆月浓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跟江倚槐走,不肯搬去那里住。   而如今,更没了搬去的理由。   “谢谢您。”陆月浓侧看了一眼某个方向,江倚槐正向这里走过来,他们经历了短暂的对视,陆月浓目光转回来时,带着别样的温柔,“不过,真的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成家了。”   ————   四月底的时候,陆月浓择一个周末的午后,应江倚槐的邀,去了话剧团排练的地方。   陆月浓说了江倚槐的名字,便有工作人员查了记录,把他领到了看台,他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剧场舞台颇大,但用上道具,又站足了工作人员,明明只是一个剧组的排练,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暗恋桃花源》那般的兵荒马乱。   江倚槐百忙之中抬头,恰好看到了台下刚刚落座的陆月浓,两人隔着五六排座位和一条长廊交换了眼神,之后江倚槐便匆匆开始了第二幕的排练。   等排练的背景音响起,陆月浓把藏在身侧的袋子解开,取出一碗草莓味的绵绵冰,拆了透明的塑料勺子,坐在底下慢条斯理地吃。   其实前段时间气候冷暖不调,阴晴不定的天气折腾一遭,陆月浓很不幸地感了冒,吃了许久药,才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还会咳两声。   近日回暖,陆月浓很想吃绵绵冰——他从冬天就开始惦记了,江倚槐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学生时代的“年轻人行为”,说身体健康是第一要义,横竖不允许陆月浓吃。   陆月浓憋到昨天,觉得不行了,便摸了摸江倚槐的脸,和他交涉:“我和感冒打了商量,它答应彻底好起来,已经可以吃了。”然后江倚槐趁着月黑风高,二话不说地把他嘴堵上了。   陆月浓嘴唇被咬得破了皮,今日不疼了,但痕迹尚在,而且身上也挺疼,出于“报复心理”,他来的路上买了一碗冰,打算等会江倚槐排练时,对着他吃——反正按江倚槐的敬业程度,肯定不可能中途停止,从台上跑下来教训他的。   报复还挺见成效,江倚槐开车回去的路上,如果不是路况滞碍,大概能把家用车开出专业赛车的效果。   陆月浓和他说了两回话,江倚槐爱搭不理的,可见是真动气了,但他也挺气的,因为昨夜江倚槐明明捧着剧本在房间里找感觉,说他演的主人公阮直有个找了很多年的初恋情人,非常符合他的现实情况,但找着找着,就找陆月浓身上去了,而且是字面意思的“身上”。反观自己,吃草莓冰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怎么江倚槐就可以“蛮不讲理”,他就不能偶尔干点出格事了呢。   不过,归根结底,陆月浓还是有些理亏的,毕竟江倚槐的本意全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两个思想斗争到最后,陆月浓便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他闭着眼,开始回忆下午在剧场的事,因上午没去,他只有幸观摩了第二幕的排演,一整幕下来,对一段剧情印象深刻。   火车还未发离站台。嘈杂的车厢里人来人往,不知是谁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刺刺拉拉的,是两个人在对话。   中年人的声音响起:“那时候我在低谷期,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我,有梦想就要去追。”   年轻人说:“那您的梦想是什么?”   阮直抬起头来,深深地看向窗外。云层是白色,浮在深蓝色的天上。   他想起了白鹭湖,在一面碧色中飞过几点洁白。还有白鹭湖上,与他初见的那个橘衫女孩。   车窗外走过一个橘裙女孩,看不到脸,飘飘然远去。   中年人说:“我的梦想啊,大概是——”   阮直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手指轻轻地抠着膝上老旧的画板,愣愣地在心中呢喃:“我的梦想……是一个人。”   年轻人问:“哈哈,那您为这个梦想坚持多久了?”   中年人思索道:“很多年吧,你知道,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追逐到最后,都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模模糊糊的广播声中,阮直从背包里翻开一本薄薄的日历,他每天都撕去一页,已经撕了整整四本,留下空空的夹子,携带在背包里。背包塞得很满,除了颜料画笔,还有数不清的车票,轻轻一碰,便噼里啪啦地落到车厢里。   路过的人很多,只有一个橘色裙子的小女孩弯腰帮他捡了几张。阮直接过,一愣,目光追随着那抹橘色,直到它消失在车厢尽头。   “1663天。”他抚了抚卷边的日历——今天的还没撕去,于是撕下来,“1664天。”   一阵风从对窗吹进来,纸就这么顺着风卷了出去,火车开始移动,那张纸消失在了不断后掠的风景里。   陆月浓细细算着,他们分开了多久,多久呢,十年吧还是十一年吧。阮直的追寻就好像倒映在他们之间的影像,化虚为实地摊在他面前,让他再一次清晰地明白江倚槐曾经的执着。   车子在车库里停了下来,江倚槐刚要松掉安全带的时候,陆月浓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说:“我的梦想也是你。”   江倚槐一怔,待反映过来陆月浓指的是什么的时候,那点装模作样的生气很快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了,他抿住唇角,眼底的笑意却流了出来:“那恭喜,你已经追到了。”   陆月浓没想到江倚槐非但不害羞,还会这样答,慢一拍地说:“不是你追的吗?”   “是吗?”江倚槐更认真地计较起来,“可是我们有这个流程吗?”   陆月浓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毕竟爱情里,哪有那么多你高我低的台阶,和你先我后的竞逐呢,有的只是平坦的陆地,隔着纯粹的时空,他们相互走近。   陆月浓摘了眼镜,伸手勾住江倚槐的衣角,亲吻上去。   晚饭做了一顿简餐,话剧对演员的形体要求同样严格,江倚槐近日控着饮食,上桌的东西犹如原始森林来的特产,缸里的金银二老都比他吃得快活。   陆月浓并未展现出挑嘴本色,甚至拒绝分开做,江倚槐却不想陆月浓和他一起“遭罪”,大部分时候只能偷偷开灶,先斩后奏地给他改善伙食,比如今天就偷着炖了点土豆牛肉。   用过饭后,两个人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但月明星稀,只有一轮将圆的月亮挂在墨色的天上。   江倚槐离开了一会,陆月浓没问,以为他大概是去倒水喝,便静静在原地坐着,偶尔低头拨两下江倚槐的盆栽们。   不久,脚步声近。江倚槐打开玻璃门,回到露台上,手里多了一把吉他。   这吉他不是陆月浓送的,要更老旧些,是江倚槐高中时买的那把,春节时江倚槐把它从顺城接了回来,一直和陆月浓送的那把挨在一块。   江倚槐曾拿着这把琴,在全校师生面前,给陆月浓弹了一首《小星星》,光明正大又隐晦内敛。   江倚槐在吉他上轻轻一叩:“陆哥,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弹过一首《小星星》,在学校的晚会上,那天还下了点雪。”   其实江倚槐是明知故问的,因为陆月浓记性之好,他早已领教过了,但再确认一次也无妨。就好像唱过一次的糖,会念念不忘,再尝一次,便更觉得满足。   陆月浓果然记得很清楚:“嗯,那天你妆化得有点夸张。”   “你怎么尽记得这个。”江倚槐故作不满,语气依旧温柔,“你得记点好的。”   陆月浓指尖拐到一片叶子,慢慢地顺着它的轮廓摩挲:“全是好的,就记不住了。”   江倚槐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笑着说:“那可不行,我这么好,你都要记得。”   大言不惭地自夸完,江倚槐又说:“今天没来得及排到第三幕,有点可惜。”   陆月浓顺着猜道:“你在第三幕弹琴了吗?”   “是啊,”江倚槐弯起好看的眉眼,说,“记不记得之前,我给你弹过我爸给我妈写的曲子,算是借花献佛。”   陆月浓点点头:“嗯,很好听。”   江倚槐摆正了姿势,垂眸看着琴弦,说:“那今天晚上这首,是我亲手写的歌了。第一次写歌,第一次排练,只给你听。”   手指在下一刻便轻轻扫过了琴弦。那声音分明是和任何吉他都差不多的,却没由来地多了几分陈年的味道。   音符在琴弦上流动,过去的星光捣作月色,揉进悠扬的曲声里。江倚槐用低而缓的嗓音,轻轻地唱起歌谣。   歌词从阮直的故事里飞脱出来,生长出本就源于江倚槐的情感——有关年岁,有关距离,有关眷恋,也有关爱意。   陆月浓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江倚槐的眼中。   他想,这个世界那么大,总有想去去不了的地方,想见见不到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不过是岁月消磨,一生匆匆,但此时此刻,江倚槐就在这里,那么,便将一生都融作水,细且长流。   江倚槐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以同样的注视,嘴角的笑意更甚些:   “千念、万想,不过一愿,   我想去你身边,我想见你容颜。” 第51章 番外一 日常三则   1   春至深时,无论平时多勤的人,总难免有些倦懒。   近日江倚槐排练得太累,偶得一日空闲假期,便把从前养生之道丢到西伯利亚去了,赖在床上不太想起。   陆月浓和他睡一张床,无端被连累,他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发觉被江倚槐侧揽着,不挪开是起不了的。陆月浓只能轻轻地推他,并宣告事实:“要中午了。”   江倚槐半梦半醒地松了松,道了声“春困”,然后又把手箍了上来,这次直接环到了腰上,实在是变本加厉。   “那到秋天,你是不是要和我说秋乏了?”陆月浓无奈地笑,再次作势要起身,“起来,人形靠枕累了一夜,也要下班的。”   “……”江倚槐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比了个一,“给你加班费好不好?”   江倚槐可真行,嘴里说着梦话,抽出来的那只手是原本就空着的,另一只手还牢牢地抱着陆月浓,半点没挪。   陆月浓被他这花里胡哨的话语和“出招”搞得完全没脾气了,甚至还很配合地问:“一块钱?”   那个“一”开始左右摇晃。   “十块钱?”   手指仍没有停止摇晃。   “一百?”   手跌进被子里,沉默良久,江倚槐终于舍得睁开了眼,语气像是有些不满:“……你是掉钱眼里了吗?”   陆月浓无辜被冤,哭笑不得:“不是,我说,谁先提的加班费?”   话音刚落,陆月浓便觉得脖颈上忽地暖了一下,那贴上来的柔软一触即分,而后,听到江倚槐在枕边一本正经地说:“是亲你一下。”   2.   孙兼风作为江倚槐的粉,始终坚定不移地向陆月浓安利着江倚槐。   他之所以如此卖力,又这样锲而不舍,单纯是因为从大学到现在,陆月浓和他看过不少江倚槐的电影,好感度肯定不低,那不如试着拉进坑。   追星这个东西嘛,有人一起分享讨论才快乐,更何况陆月浓还是和他一个办公室的。   陆月浓听着孙兼风滔滔不绝的话语,时不时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则在庆幸,幸好那日首映礼,孙兼风没能瞧见他,不然恐怕办公室早已被掀顶了。   往日里,孙兼风拿微博上的东西给陆月浓看,但这些陆月浓私下里也看,所以自然面不改色地装作没感觉。这大抵也是小孙安利失败的关键原因。   甚至,微博上的一些东西真真假假,不一定都对。陆月浓有时看着孙兼风分享,又或是听其他女老师谈论,出于学术的严谨性,都很想就错误观点纠正一下,但到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默不作声地听着,就当耳旁风掠过。   有时遇到一些真假难辨的,还会回去问问江倚槐本人。   譬如“理想恋人”之类的问题,江倚槐听罢,很是讶异,他压根不晓得接受过这类访谈,肯定是有些博眼球的无良媒体干的,随即认真地向陆月浓澄清,但澄清到一半却突然卡了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其实……好像说的也没错啊,温柔体贴,不就是你么?”   陆月浓被他说得不知该怎么回,很难得地哑口无言了。   近日,孙兼风与时俱进,很是灵光地在其他APP上发掘了许多饭制剪辑,如获珍宝般向陆月浓再次发起安利,从个人混剪到cp向,应有尽有。   这些陆月浓倒是没见过,也不大了解了。但说实话,他心底里是有些好奇的,不仅是好奇孙兼风追星怎比小姑娘还狂热,更是好奇这些视频的内容。   因而犹豫片刻,陆月浓微笑着答应了,假装吃下小孙安利,便这么从容不迫地“入了坑”,并在孙兼风讶异且惊喜的表情中,顺理成章地获得了这些视频的资源。   3.   中秋这日,恰逢周一。   白天,江倚槐去了一趟公司,午后回家的路上和陆月浓通电话。   陆月浓胜在周一没课,便窝在家翻翻书,写点东西,也偶尔学着帮江倚槐打理一下绿植,虽然成效仍旧一般,但至少没有植员伤亡了。   视频一通,江倚槐本想着问问陆月浓,要不要顺路让小杜买点菜,但看清画面后,瞥了一眼背景,江倚槐发觉陆月浓正在书房。   陆月浓在长桌上铺了纸笔,压一方磨,江倚槐不用细看便直接猜到,陆月浓是在写字。   毕竟除了写字外,陆月浓是没什么艺术天分的,不论画画还是折纸,读高中时江倚槐都有幸“一睹风采”过,前者火柴人,后者废纸堆。   当然,江倚槐虽然这么想,却不会说出来,他还是问了句:“在做什么?”   陆月浓却说:“画画。”   江倚槐尚且讶异着,便见摄像头移动,画面往下降。   毛笔蘸了墨水触到宣纸上,墨色在纸上缓缓化开,画上挺立着一株树,树独立风中,撑开枝叶,像一片吹出了毛边的云,而空中一轮月,静静照耀。   不得不说,陆月浓画得挺不错的,虽非打小有基本功的那种精致美,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又一轮询问,果然是当年在吕教授手底下磨出来的,但陆月浓自忖能有这点“造诣”已很不错,总觉得丢人现眼,所以很难得才画。   江倚槐肯定说:“哪有,真的很好。你真该看看我弟,好歹也是我妈带大的,那个绘画水平,我妈见了大概都不想认他。”   晚上,用过饭后,江倚槐把一盒月饼拿给陆月浓,陆月浓提前几天偷偷地把微信名字改成了“椰蓉月饼”,江倚槐自然收得到暗示,虽面上没提及,但方才回来的路上,特地叫小杜去买了一盒。   陆月浓谢着接了月饼,把江倚槐带到书房,从书架里抽了一本有关唐诗韵律的书给他。   江倚槐本以为会是什么中秋谢礼,一看竟是陆月浓教选修时用的教材,心情好像坐了过山车,他抬头以眼神示意:做什么?   陆月浓指着桌上那幅白日里画的图,说:“中秋,我画了画,你提个诗怎么样?”   江倚槐觉得氛围很好,提议也不错,但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陆月浓这么期待地看过来,他肯定不能拒绝。   于是,美好的中秋夜,江倚槐伏案苦读,陆月浓则吃着月饼,坐在窗前的藤椅里看月亮,时不时走过去喂他一口。   钻研一个小时后,江倚槐完全看不进去了,他脱离校园这么多年,当年功课虽好,但一时半会也接不上这根弦。   他冥思苦想许久,也不管什么平平仄仄平的恼人规矩了,只从砚台上取过笔,大手一挥在纸上写:疏云引蝉风,倚槐看月浓。   写罢,江倚槐便真的朝陆月浓看过去。   刚好一轮圆月停在当空,透过窗为他们朗照。 第52章 番外二 得来闲日   又至一年年底。   江倚槐忙碌于今年的中前期,直到十月底,顺利结束了话剧的巡演,之后便相对清闲了。   话剧巡演期间,陆月浓虽忙于工作,但还是寻着间隙去给江倚槐捧场。除了本地的几场,陆月浓还特意坐动车,去听了较近的金城场。   江倚槐在《向一生去》中的表演,无论是半年来话剧院里观众的反响,还是线上网友的反馈,好评近占九成。这让江倚槐既惊且喜,毕竟他上一次演话剧,还是在大学时不成规模的舞台上,如今迈出这第一步,说不忐忑是假的。挑战自己的过程永远是艰辛的,但收获到的一切,令他深感值得。   话剧里那首江倚槐谱写的歌,在网上的点击量也十分之高,无论是原版还是改编后的,都传唱颇广。   前不久,小王将车停在靠街的路边,等待红灯读尽。江倚槐坐在后座,原本低头在和陆月浓发微信,忽而,熟稔的旋律从一旁的咖啡厅内传来,他打字的手轻轻一顿,心中生出一种大街小巷都在为他宣誓爱意的奇妙感受。   与此同时,《痕》的后期制作也将近尾声,不过离定档和宣传期却还远。   明明是在家休憩,江倚槐却时不时心想:不知道为了什么,工作它围绕着我。   原因大概是……唐跞对江倚槐窝在家里休息的行为感到不齿,认为如果不去外面旅游散心,那就干脆好好工作,蹲在家里学老母鸡下蛋这种行为,是可耻且没有前途的。   江倚槐出于好心,并没有把“和陆月浓待一起就是最好的休息”这种话说出来,唐老师年纪也不小了,比不得司空见惯的小王小杜,大约听不得这种话,也受不了这等刺激。   折中之下,江倚槐心中虽无立刻恢复工作的意思,但并不妨碍他在家选选合意的剧本。影视方面的橄榄枝犹在,再加上江倚槐初涉话剧,拓宽了路子,也吸着话剧市场的视线。因而两方相加,递来的本子只增不减,压力也随之增大。   而且,江倚槐颇感无辜——说实话,他也没有唐跞控诉的那般足不出户嘛。至少今天,江倚槐还作为代言人,去拍摄了一支润唇膏的新广告,很是兢兢业业。   比起相对休闲、偶尔营业的江倚槐,这段时间于陆月浓而言,则是尤其忙碌。   临近期末,正是格外考验师生情的时候,学生们积极备考和玩命赶作业的样子都十分的“我见犹怜”,陆月浓在心软和心狠间犹豫不定,整日微笑着和学生打太极。   昨日是周五,下午一场考试,陆月浓做监考时,站在教室里看着学生,那温柔的目光一如既往,学生们却难免紧张,总觉得陆老师像监控雷达一样掌握着全局。但陆月浓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虎视眈眈,他只是在心里想,晚上回去该买什么菜,以及小江会不会按时收衣服。   ————   晴好的周六往往是出行高峰,江倚槐在路上堵了许久,回到家时,太阳踩着下午的尾巴,还未落尽。   江倚槐挂好外套,在底楼走了一圈,没瞧见陆月浓,便上到二楼,在阳光房里找到了陆月浓。   陆月浓斜靠在躺椅里,一旁的白色矮木桌上,摆了一杯没喝完的牛乳茶,还放了一张明信片。   这明信片自然是江倚槐的那张“黑历史”,有一天江倚槐读书时被陆月浓看见了,陆月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拿起来看了很久,然后就不肯归还了。   这种惨不忍睹的物件,江倚槐一度强调还是让他自己留着比较好,但陆月浓有理有据地认为这是江倚槐写给他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书,因而毫不留情地征走了。   当然,隔天陆月浓也给他写了一张,作为江倚槐痛失书签的补偿,算是礼尚往来了。江倚槐想到它,心里便荡了荡,嘴角都在无意间更上扬几分。   江倚槐绕开一盆绿萝,走近了,才发觉陆月浓睡着了。   陆月浓就这么靠在一个薄薄的软垫上,安安静静地睡着。淡薄的阳光斜斜地透进玻璃,洒落在他脸庞,金属眼镜架在鼻梁上,随柔长的眼睫一同投下阴影。   陆月浓腰间还扣着一本没来得及合上的书,大约是他午后在这里晒着太阳,看看书,不知不觉却睡着了,连眼镜都挂在脸上。   江倚槐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料想不用多久,太阳就该彻底落下了。阳光房毕竟不和室内连通,暖气基本作用不进来,很快便会冷下来。   于是他半蹲到躺椅边上,握住陆月浓贴在书上的右手,轻轻地拨他的手指,就像拨弄他的吉他弦那样,但又有些不同——他每拨几下,就在陆月浓的手掌心摩挲一下。   虽然江倚槐用着蜻蜓点水般的“叫醒服务”,但陆月浓本就睡得浅,第三下便转醒了。   陆月浓意识逐渐清晰,还没睁眼,就动了动手指,攥住了江倚槐那只还在“作祟”的手。   江倚槐非但不惊,还凑近了,往他唇上落下一吻,把陆月浓吻得睁开了眼。   这吻很是轻柔,像羽毛拂了一瞬。陆月浓却从中品到了一丝酸甜,他有些好奇:“什么味道?”   “哦,车厘子……其实是润唇膏。”江倚槐抿了抿唇,站起身解释说,“今天去拍了冬季的新广告,还是之前的那个代言。”   陆月浓眼角弯了弯,说:“还不错。”   陆月浓的眼底载着阳光,直直地仰视过来,有种温柔要破口溢出的错觉,但不知为何,江倚槐从中看出了勾人的意味。   对视坚持不过三秒,两个人丝毫没有要挪开目光的意思,仍无言地对看。   江倚槐被注视得有些招架不住,俯**子,一只手将陆月浓的眼镜摘了,顺势扣在躺椅上,另一只手拦过陆月浓的腰侧,而后再度吻了上去。   陆月浓穿着一件棉麻的白色上衫,远看是白衬衫的禁欲气质,江倚槐伸手触摸时,才觉得柔软舒适。   就好像对方的唇一样,清软得像一团云。   晚餐时,陆月浓坐在椅子上划拉着手机。江倚槐把最后一道汤推到桌心,撤手时忽觉异样。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陆月浓的手机屏幕,用了好几秒确认自己没看错——陆月浓居然在看他的视频剪辑。   江倚槐知道陆月浓会看自己的作品,正儿八经地观看当然不要紧,他内心还巴不得陆月浓多看看。不过此时此刻,陆月浓开着的这个,显然并非电视剧电影的视频,看起来应该是网友做的剪辑。   为什么他能这么笃定呢?因为视频里频繁出现的这个对手戏演员,他们在现实中压根没合作过啊!   更要命的是,还是个男演员。   江倚槐虽然从前像个刚通网的村民,但近一年的网上冲浪,已基本能跟上时代了。粉丝的剪辑,他不是没看过,毕竟微博时常收到艾特,能看见一些视频。   不过微博上的那些,相对来说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江倚槐其实也看过,身边有小王这等“机灵过人”的助手在,江倚槐很“荣幸”地被分享过几回。   江倚槐自己就是个弯的,看了其中一些,当然也知道有部分粉丝喜欢在视频里把他剪成弯的。他名草有主,看着这五花八门的“出轨实录”有点尴尬,但在鉴攻这点上,不得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可以颁奖,这批粉丝在江倚槐心中可以获得“黄金眼”的封号。   不过这不是重点,因为现在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他的“主”正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些视频。江倚槐这根“名草”长在原地,动也不动,内心狂风过境,惶惶不安。   看完一个视频,陆月浓抬头,才发现江倚槐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他问:“怎么了?”   “看什么呢?”江倚槐坐下来,故作好奇地问。他见到陆月浓好像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反而有点失落,他在心中质疑:我可能有病吧。   “你的剪辑,小孙发我的。”陆月浓给江倚槐递筷子,“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同事,他很喜欢你,所以一直跟我分享你的视频。”   江倚槐当然知道,也记得,可重点好像不是这个:“不过刚刚那个视频,好像不太适合你看吧?”   “还好吧。”陆月浓拿了白瓷勺,慢慢悠悠地给自己舀汤,“剧情还挺精彩的,我看到现在觉得最好的一个。”   江倚槐心里一突:“嗯?你看几个了?”   “七八个。”陆月浓不看他,只盯着汤碗,像是思考了,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你真的不看看?”   江倚槐匪夷所思:“我为什么要看自己和别人谈恋爱?”   “慌什么,弹幕都说是兄弟情了。”陆月浓说着,见到江倚槐把手伸过来,却愣是装作不会意,扣住汤勺,不把它交到江倚槐手上。   江倚槐这才懂了,陆月浓这哪里是面不改色,分明是密罐酿醋,还九曲十八弯地跟他暗示。   “没有,什么都没有!”江倚槐握住陆月浓的手,开始摆他的甜言蜜语,“就算是兄弟情,也就江舟一个弟弟。还有……你要是想当我哥,我不是也能叫吗?”   陆月浓却很快回绝:“这就不用了。”最近江倚槐越发出息,这“陆哥”只搁床上叫,尤其过分,因而还是少听为妙。   陆月浓借巧力脱开了江倚槐的手,给江倚槐盛了半碗子排汤,又不慌不忙地取过料盘,兑了醋进去:“你把这个喝了,有利身体健康。”   江倚槐不晓得陆月浓是何时半路出家的江湖郎中,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胡扯“身体健康”,但他二话不说,很豪爽地把醋汤喝了。   所幸,陆月浓还是手下留情了,其实没有很酸。   一顿饭毕,陆月浓收拾餐具去了厨房。江倚槐取了纸擦嘴,无意中发现,桌角多了一颗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