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痒 作者:阿漂 文案:厉逍心中的痒,只有时郁能止住。泛滥的后续。 1.1 清明这天下了小雨,墓园里的香案蜡烛,有些已经被淋湿了,墓前的花朵吸饱了雨水,绽出一种丰润的光泽来。 有人已经先来过了,还送了花。 时郁撑着伞,站在奶奶的墓前,看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照片里奶奶是笑着的,没有平日的愁苦相。 时郁放上花,摆上一些水果,插了三炷蜡和香,因为飘着雨,打火机点了几次才点着。 又防着香被淋湿,时郁把自己的伞撑到墓碑上,罩住那小小的墓碑,和微弱的香火。 时郁重新站起来,细雨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奶奶,时间过得好快,这是您走的第六年了。” 开场白过后,时郁便无话可说了,他的生活如今安稳平静,已没有什么可值得诉说的,何况他也并不习惯于倾诉,对着活人不能,对着死人没道理就突然变得话唠起来。 他在雨中沉默地看了自己的奶奶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再说,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开了。 细雨落在道路两旁的树叶上,涓滴下来,淅淅沥沥的落在耳中。 时郁没有撑伞,石板路滑,也不敢走得很快,等他走出墓园,已经被淋得湿透了。 他看见有个男人撑着一柄黑伞,背对着他,站在路边。 男人背影看起来很高大,穿着一身似乎刚刚公干完回来的深色西装,男人只是站在那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连背影也让人不大敢靠近。 时郁站在最后一节石阶上,头顶上有树荫,雨水不断聚集在树叶的根脉处,然后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 雨水落下的声音,突然变得缓慢而清晰,他站在那里,眼前被雨水氤氲得很模糊。 但他还是从台阶走下去,他站到了男人的旁边,看见了伞下对方的脸。 那是他从前总是在梦中,现在却只在电视里会看到的一张脸。 时郁张了张嘴,但万幸雨水没有淹没他的声音,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十分正常地,因为见到许久不见的旧相识,而带了一点惊讶的,普通而平稳的口吻,说了一句:“真的是你。” 厉逍转过头来,也看见了他,随后笑了:“真巧,好久不见。” 时郁便也跟着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厉逍说他的外公也在这座墓园,他祭拜完外公,在这里等助理开车过来。 时郁哦一声,点了点头。 他看到报纸上说过,厉逍的外公两年前去世了,但他不知道厉逍的外公也在这座墓园。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当年时郁奶奶之所以进这座墓园,也是厉逍帮着办的。 厉逍问他:“你没有带伞?” 不是没带,但时郁觉得解释起来似乎有些麻烦,他口舌不好,怕说不清楚,便嗯了一声。 厉逍看他浑身都被淋湿透了的样子,便往他走近一些,时郁感觉到头顶阴影笼罩上来,下一刻他和厉逍被罩在了一把伞下。 那点刚才的生疏和畏惧感,因为这小小的举动好像弱了些,时郁又觉得,其实对方好像还是没有变得太多。 厉逍又问他:“来给你奶奶扫墓?” 时郁嗯了一声,又突然想起来奶奶墓前的那束花,问:“花,是你送的吗?” 厉逍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很坦然:“我当初送了你奶奶一程,这个时候看一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时郁又嗯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片刻,才又礼貌地补了一句:“谢谢。” 两人久别重逢,其实却没有什么话可说,一时陷入沉默。 厉逍等的车始终没有来,时郁也不时抬起手腕,看自己的表。 厉逍注意到他的动作,有兴趣似的,问他:“现在开始戴表了?” 时郁放下手腕,又是很模糊的一声嗯。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汽车从雨幕中划过来,停在两人的面前。 车窗开了条细缝,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地从车里传出来:“爸爸!我和妈妈来接你啦!” 厉逍撑着伞,看了他一眼,时郁便对他笑了笑,说:“是我女儿。” 厉逍没有说话。 这时车里的人下来了,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挺高,长头发盘起来,看起来干练,有些强势。 她撑着伞,走到时郁身边,看见时郁身上湿淋淋的,怪他似的,说:“怎么弄得这么湿,你不是带伞了吗?” 时郁解释一番,说:“伞被落在奶奶墓前了。” 对方皱一皱鼻子:“待会上车,把身上的水擦一擦,还有不准让真真抱你。” 等时郁都答应了,才又看向厉逍,有些困惑地:“这位是?” “以前认识的一位,”时郁顿了顿,毕竟没有脸说是朋友,只说,“一位故人。” 又对厉逍说:“这是我的妻子,高琦。” 高琦对厉逍大方地笑了一下:“你好。” 厉逍也说了一句:“你好。” 他看起来淡淡的,似是并没有想要继续寒暄的意思。 当然时郁也觉得没什么可寒暄的,他浑身湿透,觉得很冷,脚也有些站麻了,便说:“那我们先回去了,谢谢你的伞。” “不用。” 对方的声音仍很淡漠,时郁拉车门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是也没什么好再计较的,这么数年过去,他和厉逍早都走上了不同的路,有了自己的人生。 他也早已经放下了。 他上了车,关上车门。 在朦胧雨雾中,他回过头,看见厉逍还撑着伞,站在那里,好像一动不动。 时郁上了副驾,后座的时真张开双手,就想朝他扑过来:“爸爸!” 然后被高琦提着领子,给按回了座位:“坐好了 ,别乱动。” 车里暖气太足,正好熏得时郁打了一个喷嚏,他苦笑地对瘪着嘴的时真说:“爸爸被淋湿了,小心把你传染感冒。” 时真原本是满脸的不高兴,立刻就又变了另一种表情,她脸皱成一团,大概是想起了被打针的恐惧:“爸爸为什么被淋湿啊,那爸爸会生病吗?” 又扭头去问高琦:“妈妈,下次我们可以和爸爸一起来看奶奶呀,每次都是爸爸一个人,爸爸好可怜啊。” 时真今年五岁,才念幼儿园,平时学英文字母,永远分不清b和p和d,按理说应该是还没有认知能力,什么也不懂,无忧无虑。但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言语无忌,什么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口。 时郁正在用毛巾擦头发,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高琦笑出来,逗她说:“真真还知道什么叫可怜啊?” 被她这么一问,小孩便支吾着讲不出来了,显然是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词,估计意思还没弄明白,抖机灵给抖出来了。 时郁头发擦得差不多,便放下毛巾,转过身,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小丫头被打击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活蹦乱跳,开始在车后座叭叭叭说个不停,一会儿妈妈一会儿爸爸的喊,还要不时抛出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来为难两个已经没有想象力的成年人。 让高琦庆幸的是,还好因为是她在开车,不能分心,所以大部分胡编乱造的任务都落到了时郁的头上。 比起开车,高琦觉得应付这个精力无穷的女儿可是累得多了。 到后面时郁还给小孩讲起了科幻故事:“……所以为了让地球活下去,科学家们决定给地球装上发动机,带着地球一起搬家。” “科学家好厉害啊!”时真星星眼,“科学家什么都能做到吗爸爸?”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让成年人难以回答,他们还不能理解,这世上很多事情,努力了也不一定可以,努力错了当然就更不必提。 但时郁摸摸小孩的脑袋,只是温和地嗯了一声。 “哇,那我以后也要当科学家,”时真握紧了拳头,“我要带着爸爸妈妈一起走!” 墓园离市区有些远,又下雨开得慢,到后面时真也发起困,缩在座位上睡着了。 等时郁把时真从车里抱出来,往电梯走,小丫头睡得跟只小猪似的,这样都没醒,还打着小呼。 高琦在后面拎着时真的小书包,还有点沉,她一掏,从里面掏出一个新鲜灿烂的大苹果。 幼儿园对小朋友们的营养摄入管得很仔细,每天必须要摄入一定的新鲜水果蔬菜,像是苹果这种每天吃一口,能活九十九的逆天水果,更是在时真的小脑袋瓜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高琦忍不住笑了:“出门之前她已经逼我吃了一个,还一定要给你带一个。” 时郁看了一眼睡得很熟的小孩,眉眼弯下来,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高琦看着他,突然说:“我记得当年你被连夜送到我的手术室,因为失血太多,差点没有救得回来。后来你虽然醒了,但也一直拒绝交流,每天只对着墙壁发呆,好像行尸走肉一样。其实当时我一直觉得,你随时会二度自杀。” 时郁大概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又有些为当年做过的傻事而感到难为情,他下意识地把那只戴着表的左手腕往身后藏了藏。 但随即便觉出来自己是在欲盖弥彰,他重新放下手腕,笑了笑,说:“已经都过去了。” 高琦说:“正好当时我刚刚检查出怀孕,却偏偏分了手,我就问你,能不能先跟我结个婚,结完了你再想怎样都行。” 说到这里,高琦自己忍不住笑了,大概也是难以置信,当年的自己怎么会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请求来。 但是两人竟然真的结了婚,还住到一起,时郁照顾了她几个月,最后在手术室外迎来了一个新生命。 时真的到来让两个人手忙脚乱,多么柔软脆弱的小生命,被他们握在手中,手一松都会摔碎了,小婴儿却信赖地一直冲他们笑,被磕到了还傻傻的,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要哭,结果下一秒被塞上来的奶瓶给堵住了嘴,就又忘记要哭的事了。 新手上路,一路磕磕碰碰,时真也是遭了不少的罪,但好歹活蹦乱跳地长大了,高琦一直没说过离婚的事,时郁也没再有过什么轻生的举动。 他们就这样临时凑作堆,成了一家人。 至于说别的,那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他们互相扶持,彼此依赖地生活下去,能够维持住彼此的平稳和安定,这已经是他们的婚姻能带来的最大意义了。 “我今天看到那个人,觉得很眼熟,刚刚在车上才突然想起来,”高琦说,“你曾经买过很多关于那个人的杂志报纸,我在电视上也看到过。” “就是他吧,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 突然提到厉逍,时郁却没有什么反应,神色都没有怎么变,好像这么多年来,他终于已经能够对这个人无动于衷了。 “不是,”但是他突然说,“不是曾经。” 高琦一怔。 “只是他不喜欢我,”时郁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把自己破碎了的,沉甸甸的一颗心,从肺腑里拉扯出来,痛得要带出了一丝血气,“而且他也早就结婚了。” 时光漫长,这两句话化作刀刃,从心口最上面那层肌肤开始,在那一千多个日夜里,一寸一厘地往里寸进,直到某个时候,终于抵达心脏,刺穿了他。 他终于杀死了自己的心。 “所以我早就已经放下了,”时郁对高琦弯起眼睛,笑了笑,露出一种释怀的表情,说,“你不用担心。” 2.1 节后时郁去上班,当年那个工作当然早已经辞了,现在这个是后来重新找的,还是老本行,画画电路图和板子。这个工种比较看重专业素质,时郁沉默寡言,很能静得下心来,一旦坐到桌前,往往能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地画上一整天,倒是很适合这种沉闷的工作氛围。几年下来,渐渐地也能承担一些重要工程,画一些主要结构图,成为新进职员和实习生口中的时工。 组长和主任被叫到楼上去开会了,快中午的时候才下来,个个红光满面,说是老板之前竞标的一个项目拿到手了,甲方是块大肥肉,条件给得非常好,现在任务分到他们这个组,如果顺利做完,光是奖金就能有半年的工资了。 于是办公室里一整天都喜气洋洋的。 时郁也觉得高兴,时真已经上幼儿园了,开销只会一年比一年大,他当然是想多给女儿存点钱的。 过了两天,对面甲方来人签合同,时郁作为这次项目的总工程师,也一起被叫了过去。 他跟着主任到了楼上的会客室,进去之前,还被主任忧心忡忡地提醒一遍:“听说这次来的是他们大老板,你待会说话注意一点,机灵一些,不要木在那里。” 说完主任自己就叹了口气,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 时郁推开门,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他的老板脸上带着一种过于热情的笑容,正在和沙发上的男人说话:“实在没想到,智诚电子的老板竟然是厉总您,敝公司能投中厉总的标,真的是意外之喜。” 男人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靠坐在身后的沙发上,手肘支着身侧的茶几。 他眉目成熟英俊,带着一点在商场中浸淫已久,恰到好处又漫不经心的笑,说:“王总何必过谦,贵公司能中标,自然说明了贵公司的实力。” 时郁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厉逍,他站在门口,正好厉逍目光转过来,时郁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了。 他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见王总在向对方介绍说:“厉总,这就是时郁,负责这次项目的总工程师。” 厉逍便收回看他的目光,他听见对方好像是在笑,说:“真巧,我认得这位时工。” 合同签得很顺利,王总万万没想到,自己手下一枚走卒,竟然和全城首富还能攀上关系,喜不自禁,合同签完之后,就拍着时郁的肩,说:“真是缘分不浅啊你们,小时,既然你和厉总是老相识,那务必要做得更精心一些。” 时郁点头,又想起主任提醒自己的话,便站起来,对厉逍说:“厉总,请多指教。” 厉逍看着他,片刻,说:“工程量大,要劳你费心了。” 然后他伸出手来,要和时郁握手。 时郁看了眼王总,后者一脸恨不得把他手扯出来给按上去的样子,他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厉逍的。 厉逍的掌心很暖,简直散发出了一种烫人的热度,时郁手指尖凉,被贴住时肌肤有微微刺痒的感觉,但他的手指都很听话,老老实实地,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握手不过片刻,两人很快分开了。 时郁脸上平静,全然是一副坦坦荡荡,公事公办的样子,再没有当初左右闪躲,余光仍是小心关注着对方的小动作。 他说:“厉总言重了,应该的。” 王总盛情邀约,一定要请厉逍吃饭,还叫上了时郁一起。 时郁却显出了为难,说:“王总,我下午得去接我女儿放学。” 高琦那边因为经常有突发情况,医院的位置离家也远,所以基本上都是时郁接送时真上下学的。 王总一挥手:“让你老婆去接也是一样的嘛。” 又转过来,对厉逍笑着说:“这个小时啊就是这样,虽然话不多,但是人可靠又稳重,对他老婆孩子没话说,顾家得很。” 厉逍便看一眼时郁,说:“嗯,看得出来。” 时郁成为了话题中心,觉得不自在,被厉逍视线掠过的肌肤,也觉得微微发麻。 王总又在厉逍看不见的角度,警告性地瞪了时郁一眼,不满意地说:“连我都知道,你那个老婆每天比你还忙,女儿基本是你在带,你这样怎么行,这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生的,去去,和你老婆打个电话,说你今天不能去接娃了。” 这样一通稀里哗啦砸下来,时郁只好改口说:“那我先打个电话。” 还好今天高琦没什么事,能够准点下班。 时郁挂完电话回来,厉逍和王总还在聊天,不知说到什么,厉逍笑起来,时郁站在门口,看了对方片刻,才走进来。 一行人去了饭店,席间两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看起来是宾主尽欢,反而是准备用来打感情牌的时郁在旁边无话可说,只是低头在吃,被王总频频用眼神暗示之后,醒悟过来,要敬厉逍的酒。 厉逍看着他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完一套祝酒词,大概是业务不熟练,也不等厉逍,便举起杯,要仰脖子把酒干了。 结果被厉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取下时郁手中的酒杯,换了一杯果汁给他,说:“酒就不必了,你本来没什么酒量,别又喝醉了。” 这话中自带了一种熟稔的语气,听来的确是多年相识的口吻,王总摸着自己的啤酒肚,在旁边很是欣慰。 时郁却微微一顿,他记得自己唯一一次在厉逍面前“喝醉”之后,自己做了些什么。 但是厉逍说话的时候,神色自然,并没有任何调侃或是开玩笑的意味,当然时郁知道,那些事对厉逍来说,毕竟不算什么,可能早就记不得了。 当然,那些回忆丢人现眼,确实也没什么可值得记得的。 时郁没再说什么,接过厉逍手中的果汁,敬了厉逍一杯。 一顿饭在王总不遗余力,热情备至的招呼下吃了两个多小时,席上除了时郁,都喝了不少的酒。 到最后厉逍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不怎么说话,像是有些醉了。 王总便招呼时郁安置厉逍,要求是务必把厉总舒舒服服地送到家。 厉逍是自己开的车来,又不肯找代驾,没办法,时郁只好自己当回司机,把厉逍扶上车之后,问清楚了地址,发动引擎。 窗外景色变换,不时有灯光透过车窗,流泻进来。 时郁不时透过内视镜,看到车后座的男人,他头往后靠着座背,闭着眼睛,眉头微皱,像是不大舒服。 在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时郁没忍住,问:“你不舒服吗?” 厉逍睁开眼睛,一束霓虹灯光突然从外面晃过来,斑斓色彩被割裂成块状,投射到他的眼里。 他微微垂下睫毛,说:“嗯,胃痛。” 时郁想起刚才在饭桌上,厉逍被王总花样劝酒,其实并没怎么吃,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我看见前面有家药房,去拿点药吧。” 厉逍说:“算了,老毛病,过会儿就好了。” 时郁没应声,等绿灯亮了,车开过去,没多久在一个路口停下来,旁边正好是一家药房。 时郁下了车,关上门之前对厉逍说了句:“你等我一会儿。” 没多久,时郁拎着个塑料袋,手中还拿了个装着热水的杯子回来,他把塑料袋放副驾上,然后把水递给厉逍:“我买了粥和胃药,你先把药吃了,再喝点粥。” 厉逍看着他,倒没显出抗拒,乖乖地接过了水,时郁看着他吃完药,又把粥递给他。 厉逍喝着粥,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没讲话,空气里一时很静谧。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来的时候,让两人都有些吓一跳。 厉逍抬起头来,看见时郁接起电话,声音一下温和了许多:“真真?” 对面听筒里传来小女孩委屈的声音:“爸爸,你怎么还没回来啊?” 时郁微微放轻声音,哄着说:“真真乖,爸爸马上回来了。” “我哄她一个多小时了,你不在,她就是不肯睡,”那边高琦声音疲惫,听来已经是无计可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真的是搞不定她了。” “我现在送客户回家,就马上打车回来,”时郁说,“要不然你陪真真再看会儿动画片吧?” “啊,我要疯了。”高琦崩溃地说,“那你快点,我和真真都急需你回来拯救。” 时郁连连答应,挂了电话之后,不知怎么,时郁下意识看了厉逍一眼,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喝了一半的粥盖上了,他看着时郁,笑了笑,说:“看来王总说得不错,你和你妻子女儿,感情是挺好的。” 时郁不知说什么,嗯了一声,又说:“还好。” 厉逍又说:“其实当年我那样对你,事后想起,总觉得很抱歉,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你究竟过得怎么样。” 时郁没料到厉逍会主动提起从前,他顿了顿,说:“没什么的,当时你也是为了和我说清楚,我那样烦你,” 像是也觉得曾经的自己有些难以启齿,时郁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确实是挺惹人讨厌的。” 厉逍嘴唇微动了动,看着像是想说什么。 “不过已经这么多年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现在也结了婚有了孩子,过得挺好的,”时郁抿抿嘴唇,说,“你没做错什么,也不欠我,反倒是我以前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让你为难了。” 他说得坦然,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是将前尘往事轻轻提起又放下,再不回头看的意思。 厉逍沉默下去。 没人再说话,时郁重新启动引擎,这次车速明显比刚才快了一些,可能是为了想赶着回家。 一路沉默,到了厉逍住的地方,当然已经不是曾经的天伦景城,那个小小的单身公寓,肯定不够格做厉逍的新婚爱巢。 时郁把车倒进车库里,停好车后,把车钥匙还给厉逍:“那我先回去了。” 厉逍接过钥匙,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时郁就说:“你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让你的妻子下来接你?” 厉逍说:“不用了,没事。” 时郁心中理解成这是他对自己妻子的体贴,便哦一声,不再说什么。 时郁去拉车门,准备下车了。 后座的厉逍突然又开了口,说:“这些年,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好。” 时郁开车门的手一顿,他嗯了声,说:“我知道。” 他想,他也确实听了厉逍的话,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作伴,一起生活,现在还有了个黏人的女儿要照顾,不至于因为怕孤独,再做出什么蠢事来。 “我过得很好,”时郁说,“希望你也是。” 但直到他下了车,厉逍也没有回他。 时郁回到家,电视上还播着动画片,时真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眼睫毛上还挂着点泪珠的影子,估计睡前闹腾得不小。 高琦好笑又好气,说:“她非要等你回来,困到不行了也不肯回房间去睡。” 时郁低头看着熟睡的女儿,没说话,弯下`身抱女儿起来,往她的小卧室里走,时真可能是还有点朦胧的意识,被放到床上的时候,下意识抓住时郁的衣领,小声地咕哝了声爸爸。 时郁轻轻地把自己的衣领从时真手里放出来,然后把手放到时真的额头上,把她额前的刘海理了理,他轻声地说:“真真晚安。” 高琦已经被女儿折腾得不行了,打着呵欠去洗脸,等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郁也已经拿着睡衣,准备去浴室洗澡。 高琦经过他,用鼻子嗅了嗅,有些奇怪:“你今天不是陪客户吃饭去了吗?” 时郁点头,说:“是啊。” “你们没喝酒吗?”高琦说,“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时郁顿了顿,说:“嗯,我没喝。” 高琦哦一声,也没多想,耸了耸肩,说:“唉,亏我还贤惠了一把,还煮了醒酒汤等你回来喝的。” 时郁往厨房里一看,果然看着火上坐着一个小锅子。 他说:“没事,我待会还是可以喝一碗的。” “算了,没喝酒就别喝啦,又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高琦摆摆手,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说,“那你去洗漱吧,我要去睡了。时真真是太能折腾人了,带她比我做场手术还累。” 又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地笑了下,说:“还好你是时真的爸爸,不然我每天恐怕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气死。” 时郁知道她应该是在说时真真正的爸爸,两个人住在一起久了,即便并非有意,平时聊天相处的时候,也会不经意透露出一些东西。 就像高琦知道时郁喜欢一个人,经常买那个人的杂志报纸,时郁也知道高琦曾经交过一个男友,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结婚请柬都已经印好了,结果对方突然消失,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只留下高琦一个人面对残局,然后这个时候,高琦又检查出自己怀了孕…… 其实时郁挺佩服高琦的,一个一个打击接踵而至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因此说过放弃,更没有被打倒,她咬着牙憋着气,硬生生从那段阴晦的时光里挺了过来。 的确是很辛苦,但是到现在,再往回看的时候,还是更觉得唏嘘。 原来真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大家现在不是都过得挺好的吗? 时郁进浴室前,又回过身来,有些好奇地问:“你和那个人到现在,还是一次都没有再联系过吗?” “没有。”高琦冷冷地说,“他可能是死了吧。” 然后啪地一声,高琦关上了门。 那次和厉逍的意外重逢之后,时郁仍旧照常去上班,只是比之前忙碌许多,因为准备新项目,又开始了加班的生活,王总也好像比之前爱找他谈话了一些,言语间隐隐有要器重他的意思,时郁大概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又觉得王总其实不必如此,纵然他和厉逍曾经认识,但是皇帝还有穷亲戚,哪能一一顾得上呢? 这些没有办法和王总明说,但是时郁也并不很担心,王总渐渐知道他在厉逍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地方,自然就会放弃了。 因此基本上来说,和厉逍重逢并没有给时郁的生活带来太多影响,甚至在那次之后,厉逍都没再出现在时郁的生活里——这样说也不完全准确,因为项目原因,项目小组组了一个微信群,厉逍也在里面。 时郁原先没注意群里都有哪些人,只是被拉进群里之后,每天会艾特全体成员分配任务,因为工程紧任务重,有些结构图还巨复杂,时郁每天都在加班构图画图,有一次他加班到凌晨,改出一张结构图,发到群里让他们第二天早上上班看看,结果他刚发出去,手机就震动了一下,群里迅速收到了一个回复。 “怎么还没睡?” 时郁第一眼没认出来是谁,只觉得有点陌生,对方头像框里是很模糊的一张照片,好像是从窗子往外拍摄的,因为下着雨,窗外什么也看不清。 时郁因为加班加到头晕眼花,也没注意看对方头像上的名字,他戳了几个字回复过去:“刚加完班,马上睡了。” 觉得没完,还又补了一句:“你也早点睡,晚安。” 然后他扔下手机,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时郁起来,看见自己微信里出现了一个好友添加信息,他点进去一看,还是那幅下雨的照片。 这回时郁看清了对方的名字:厉逍。通过群聊添加。 时郁看到那两个字,心脏突然用力地跳了一下。 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突然醒过神来之后,他回到微信群里,看见昨天半夜他们发的聊天记录。 在他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对方还回了一句:“嗯,晚安。” 但是头像上面显示的名字是智诚厉总。 智诚厉总显然是群里的备注。这些备注都是组里负责两边沟通的人起的,一律身份职位加上姓,为的就是图简洁明了,沟通省事。 但也因为这层模糊的遮掩,昨晚时郁没能第一时间拐过弯来。 现在时郁再看到厉总那两个字,头皮突然发麻,他彻底清醒过来了。 然后他通过了厉逍的添加请求。 厉逍既然是甲方大老板,又主动添加他,时郁没有拒绝的道理。 通过之后,厉逍发来了信息:“昨天你发的那张图,我没有看懂。” 时郁:??? 然后新的信息又紧随其后:“你给我讲讲吧。” 还是语音。 作为甲方,对自己花钱买的产品,当然是有过问权的。 于是时郁给厉逍解释了一遍整个电路结构图是怎么画的。 因为真的很难解释,时郁又显然没有教书的天分,于是他手口并用,语音和打字混合使用,最后还和对方视频起来,专门画了示意图,比他平时给老板讲ppt还认真。 时郁把镜头对准示意图,用铅笔在上面画一条线路就解释一遍这是干嘛干嘛的,他画得很快,语速也快,不歇气地倒豆子一样讲了一遍,才发现视频对面一直没讲话。 他把手机举起来对准自己,一下看见屏幕里的男人,时郁手突然抖了一下,整个手机屏幕也跟着晃了下,但下一秒就被时郁重新拿稳了。 然后他翻转手机,重新把镜头对准了那张图:“这样再看呢,能够看明白吗?” 终于听到对方沉吟片刻,说:“大概明白了。” 时郁像通过一场面试,大松了口气。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手机湿得都快握不住了,刚刚却都没注意到。 然后他又听男人说:“画这个感觉的确很难,辛苦你了。” 时郁摇摇头,想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又说:“还好,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嗯,你现在很厉害了。”厉逍顿了顿,好像有些哭笑不得,说,“你能把镜头换一下吗,我这样对着一张纸和桌子讲话,感觉很奇怪。” 时郁哦一声,他不太会驳男人的意思,而且也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太礼貌,于是又把镜头转了回来,对着自己。 两个人隔着屏幕对视,好像也见面了一样。 时郁略微觉得不自在,触到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他避开似的,微微垂下了眼睛。 男人仿佛是没注意,只是说:“但是以后,别再加班这么晚了。” 时郁不会拒绝他,又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时郁知道厉逍也在群里之后,开始还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是厉逍基本上不在群里说话,有时负责沟通传话的小姑娘在群里艾特他,厉逍隔很久才会回。想想也是,他平时应该挺忙的,哪有时间盯着这个,上回发生在两人之间的简短对话,自然也只是凑巧。 时郁想通这点,心态就平稳下来,毕竟工作还是要继续的,他仍旧每天出现在微信群里,发一些工作上的消息。 不过工作群里宛如不认识,私人对话框里,两人最近倒联系得挺频繁。 厉逍不时地会问他一些工程进度上的问题,看起来对手底下这个项目挺关心的。甲方爸爸有需求,时郁当然不可能不回应,而且厉逍知道自己是个门外汉,不懂就问,绝不瞎指挥,偶尔还能提供一些灵感,简直是个优秀甲方模版。 为期三个月的大工程,倒是比时郁想象中完成得还更好更快一些。 这三个月里,因为时郁日夜不休地在赶项目,于是和高琦商量,他早上送时真上学,下午的时候,谁不加班谁去接时真,好在高琦最近似乎没那么忙了,两个人时间还算协调得过来。 今天也是高琦去接的时真,时郁加了会儿班,快八点的时候回到家,娘儿俩都不在,可能还在外面吃饭。最近因时郁回来得晚,没有怎么做饭,时真基本都是被带着在外面吃。 趁着两人都不在,时郁稍微打扫了下房子,收拾时真的玩具库的时候,发现角落里堆了好多乐高,玩偶,模型之类的玩具,都是新的,还没拆封。 晚一点的时候,高琦抱着已经睡着的时真回来了,时郁连忙走上去,接过时真,看见时真脸都睡得红扑扑的,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高琦喘着气地说:“今天下午带她去了公园里的游乐场,在外面玩疯了,吃饭的时候就给我睡着了,我一路抱着她回来的,累死我了。” 她手里本来还拎着一个玩偶熊,在进门的时候就扔到了玄关,时郁把它捡起来,说:“怎么又买了玩具?玩具库里还有那么多,我看都要塞不下了。” 高琦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说:“看见了,她又喜欢,就买了嘛。” 时郁无言以对,高琦花钱一直大手大脚的,平时带女儿少可能还没什么,可能这段时间带多了女儿,想宠宠时真拉近一下母女距离,买这买那哄她开心也是有可能的。 时郁说:“差不多就可以了,没必要买那么多,她也玩不过来。” 高琦连连点头:“嗯嗯,之后我会注意的。” 时郁看她一眼,隐约觉得对方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好像格外好说话一点。 3.1 项目顺利完成,这帮技术工终于从暗无天日的死线里生还,平时弥漫着浓浓死气的工作群开始重返生机,一帮人纷纷艾特项目老大时郁,要庆功!要吃大餐! 时郁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连餐补都已经申请好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厉逍居然也冒了出来。 “这次合作非常愉快,也很辛苦大家,”厉逍说,“这样,这次我先请大家吃一顿,你们时工之后再请一次。” 然后还艾特他,问:“怎么样,时工不介意我把你的人拐走了吧?” 群里一通嗷嗷乱叫:“不介意不介意!厉总快来拐我吧!” 毫无直男节操。 于是下班之后,时郁领着自己手下那群在栅栏里关了仨月,已经眼冒绿光的凶猛饿兽们,气势汹汹地奔去了厉逍定好的海鲜放题餐厅。 手臂那么长的澳洲大龙虾,绝赞好评的新西兰鳌虾,饱满Q弹的冷制鲍鱼,还有种类超多的刺身香蕉船……太幸福了! 除了冷食,也有铁板,这家的师傅鹅肝煎得刚好,入口即化,又配上焦糖香芒,焦糖甜芒果香,层次丰富又解腻,口感实在称得上美妙。 厉逍又给他递了一盘刚刚煎好的雪花牛肉,表面还在滋滋冒油,裹上甜辣酱汁一口下去,牛肉鲜嫩多汁,酱汁在味蕾爆炸,时郁满足地眯了眯眼。 厉逍一手托着腮,看他吃得开心,眼里也带了笑意,说:“这家做得其实还不是最好的,下次可以去试试另一家。” 时郁不太清楚厉逍话里的主语是谁,也就没随意接,只说:“托你的福,能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真的非常感谢。” 厉逍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说:“你觉得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生分吗?” 时郁一顿,有些迟疑地:“有吗?” 厉逍看着他,笃定地说:“有。我觉得你在躲我。” “……” 他盯着时郁的眼睛,声音有些低,仿佛克制着什么,问:“你心里是不是,其实一直挺恨我的?” 时郁这次回答得很快:“没有!“ “我没有恨过你,也没有讨厌你,”时郁看起来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他抿抿唇,说,“……我是担心,你妻子如果知道我们以前……她不会介意吗?“ 厉逍说:“这倒没有什么关系。” 厉逍看着时郁垂下的睫毛,那是种意图逃避的姿态,他扯了扯嘴唇,说:“或者你其实是想说,你是怕你的妻子介意,不想我来打扰你的生活吧?” 不知是不是默认,时郁没有再说话。 厉逍脸色也微微沉下去,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怎么说话,只是手边的肉,还是一盘一盘被厉逍递过来,时郁不会拒绝他,于是一个沉默地喂,一个沉默地吃,到后面时郁吃得嗓子眼都顶住了,撑得有点想吐,但是只要是厉逍给的,他还是一声不吭地接过来。 到结账的时候,大家都很惊叹时郁手边那堆摞起来的盘子:“时工食量惊人啊。” 又有人在厉逍和时郁身上来回看了一眼,大着胆子开玩笑说说:“我看到厉总一直不停地给时工吃的,好像在喂猪啊。” “……你好烦,我有画面了!” 也有身患胃病多年的人担忧地操着心:“时工吃这么多,胃里会不会难受啊,要不要吃点消食片,我这里有。” “……”厉逍这才注意到时郁脸色看起来好像确实不太好,脸上一时又显出懊恼,“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时郁摇摇头,不想让对方自责:“不用了,其实还好。” 厉逍不放心,还是接过那人的消食片,看着时郁吃下了。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时郁还能听见他们声音并不小的窃窃私语。 “想不到老大和厉总,关系原来这么好啊?” “对哦,之前在群里都没看出来。” “听说他们以前是高中同学。” “难怪了……呜我也想和首富当同学。” …… ………… 时郁觉得有些尴尬,厉逍却好像没听到,但是看着心情似乎没有那么差了。 时郁想,那就这样吧,只要厉逍不介意就可以。 他们一行人从海鲜放题餐厅的转梯走下去,楼下还有一间法式餐厅,价格昂贵情调也很浪漫,是著名的网红情侣打卡地。 时郁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高琦。 时郁站在转梯口,看见高琦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男人身形高大,头发剃得很短,眉峰很利,眼角下还有条细小的疤,看着有几分凶狠,但是在和高琦母女俩说话的时候,又变得温柔起来。 时真坐在男人的臂弯里,正搂着男人的脖子,晃荡着小腿,被男人用下巴上的青色胡茬扎了下脸之后,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高琦可能是怕她摔着,在旁边走得很近,不时伸手去扶一扶女儿。 他们看起来,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出来聚餐。 不知道是不是时郁的错觉,他甚至觉得时真和男人长得有几分相似,他们呆在一幅画框里,就会让人觉得很协调,不会有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父女。 而不是像他一样,他带着时真出去,总是会碰到有人说:“哎呀,小姑娘长得一定很像妈妈吧?” 到底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血缘这个东西,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厉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他们了,他神色微变,有些迟疑地:“那是你妻子吗?” 时郁怔怔的,目光仍看着他们,轻得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厉逍便皱起眉来,看起来比时郁还愤怒:“她也太过分了。” 这样的画面,任谁都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他说着,就要往那三人走过去,却被反应过来的时郁一把抓住了手腕。 “不要过去。” 厉逍转过脸来看他,后者脸色有些发白,眼睛里有怀疑和动摇的神色,却还是恳求自己,不要去给对方难堪。 他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但是低头看看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阴沉着脸地看着那三人,走进了餐厅。 虽然时郁说了没关系,厉逍看起来仍旧不放心时郁的状态,一定要送时郁回家。 时郁最终没有拒绝,上了厉逍的车。 今天厉逍带了司机来,两人一起坐到了后座。 时郁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种标准到紧绷的姿势,一直沉默着,他脸色僵硬,咬住牙齿,似乎正在为什么而感到痛苦。 厉逍频频看他,脸上似乎显出了一种怜悯和不忍。 时郁为他这样的目光而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厉逍在问他:“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解决?” 时郁没有说话。 “她这样,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之前难道没有察觉吗?”厉逍又说,他盯着时郁,看起来有些咄咄逼人了,“你没有一点打算吗?” 时郁无法对他说出口,他不是为了目睹高琦和别人走在一起而痛苦,而是因为被厉逍看见了他的安稳幸福其实都是一种假象,这让他感到羞愧,好像他骗了厉逍,其实他没有做到厉逍想要自己做到的。 他不想让厉逍觉得,这么多年了,没有厉逍,其实他还是过得不好。 但是他的沉默,在厉逍看来显然别有意味。 “还是说,”厉逍顿了顿,他眼里仿佛有什么痛苦而激烈的东西一闪而过,声音一瞬沙哑下去,“……你真的这么喜欢她?” 时郁睫毛一颤,他张了张唇,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无法去承认,但是更不能够否认。如果他说不是,那么最终只会导致另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厉逍不会愿意知道,在多年前厉逍就对此视如敝屣,避之唯恐不及。他如今认清这个事实,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不该坦承的爱意,早已经被他潜藏在心底,不再拿出来给对方看,怕再度引起反感和厌恶。 时郁的沉默似乎终于让厉逍有些失控了,他脸色微微扭曲,提高了声音,那话里几乎有种怨毒似的讽刺:“所以尽管如此,你还是要戴着这顶绿帽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她在一起吗?” 这话实在有些过于难听刺耳了,时郁终于忍不住,他有些困惑地,说:“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有那么片刻,厉逍仿佛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失了声一般,他哑口无言。 时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座椅上的垫子,说:“不管情况究竟是什么样,是不是误会,我又该怎么办……说到底,这都是我自己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顿了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硬了,又说:“我知道你是因为好心,看不过去,才会这样说,我很感激,也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自己的事情,可以的话,我还是尽量想自己解决。” 所以可不可以就到此为止呢,给他保存最后一点颜面,让他能够掩耳盗铃地,假装无事地把这页掀过去。 他话里的拒绝之意让人无法忽略,厉逍神色几经变换,仿佛是还想再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司机从镜子里看见他们,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一个撑着手肘,一直在看窗外,一个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中间只隔了半个人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却仿佛非常遥远,远得彼此互相够不到。 到了目的地,司机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打破寂静:“厉先生,已经到了。” 时郁回过神来,看到确实已经到了自家小区的大门,他放下已经发酸的手臂,礼貌地对厉逍说:“谢谢你送我。” 对方没回应,他垂着眼睛,没有看厉逍,又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去拉车门。 却听到身后的人开了口,说:“我之前问你,你说不恨我,” “那你现在是不是也已经,”厉逍顿了顿,突然声涩起来,问他,“……不喜欢我了?” 时郁开车门的动作停下了,厉逍盯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说:“我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也有你的,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而且那些对我来说,早就已经过去了。” 高琦和时真回来的时候已经挺晚了,时郁还没有睡,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她们。 高琦给女儿脱了鞋,时真就跟一头小炮仗似的,冲过来栽进时郁怀里 :“爸爸!” 时郁被她撞得胸口疼,感觉没几天,小丫头的力气怎么变得那么大。 高琦跟在后面进来,看见了,便皱起眉,说:“时真你轻点儿,你这是把自己当个炮放了吗?” 时郁摆摆手,忍住疼,说:“没事。” 又抱起时真,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捏捏时真的小脸:“真真今天玩得开心吗?” 时真脸红扑扑的像只苹果,眼里也亮晶晶,完全是兴奋过后还没退下那股劲儿。 时真用力点头,说:“开心!今天叔叔还带我和妈妈……” 高琦突然大声喝止她:“时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时真也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用力地捂住嘴巴,眼珠咕噜乱转,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势。 时郁脸上的微笑渐渐淡下来,他抱着时真站起来,哄她说:“爸爸和妈妈有事情要说,真真你先回屋里睡觉,好不好?” 时真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有点不太对劲,但是她说不明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只是有些小心地问时郁:“爸爸和妈妈要吵架吗?” 时郁摸摸她的头,温声说:“乖,不是吵架。” 时郁出来的时候,把时真的房门轻轻带上了。 高琦站在客厅,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她看见时郁,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时郁不忍看她们为隐瞒自己,继续绞尽脑汁了,他先开了口:“今天我看见你们了,那个人,是时真的亲生父亲吗?” 高琦脸色一变,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巧会被时郁撞见。 到此没什么可再解释的,她无话可说,只能嗯了一声。 时郁看起来没有因为受到欺骗和隐瞒而受伤生气的样子,他很平静,他问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两三个月前。”高琦顿了顿,说,“当年他被人暗算,失去了那段记忆,又被一直找他的人接了回去,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一次也没见过。” 时郁点点头,大概明白了高琦为什么还愿意和对方重新在一起。 他其实一直知道,高琦心里没有放下前男友,否则当年也不会做出那么莽撞的举动,为了生下时真,选择和他结婚。只是被辜负,被背叛,像一根刺令她如鲠在喉,这么多年里慢慢由爱生恨,爱恨都被那个人填满了,腾不出空来去容纳别人。 但谁能料到,她所以为的辜负和背叛竟然都是一场天意弄人,原本以为到此已经看到了路的尽头,没想到一个转弯之后又是新的模样。 而误会解开,爱意仍在,时郁想,对比起自己,这样已经足够幸运。 时郁说:“那挺好的。” 高琦看他一眼,难得显出一种犹豫,她说:“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每次话到嘴边,总觉得不是时机。” 当年她和时郁难兄难弟凑成对,本来是互相扶持,怎么说也是有了革命友谊,如今她要从这个互助小组里脱离出去,留下时郁一个人,她也觉得愧疚,那种情绪堵在心里,就更加地说不出口。 “而且你和时真一直很亲近,我也担心关系变动之后,你可能受不了……”高琦停了停,她苦笑了下,她自己也知道,明知这样会给对方带来伤害,但还是决定了这么做,早说或者晚说,说得再冠冕堂皇,也只是掩盖她的自私罢了。 大概人总是自私,与专横跋扈的人比起来,温和慷慨的人只不过自私得合乎情理一些。(1) 两人沉默片刻,时郁笑了下,说:“你不用这么愧疚,本来我们结婚,也是临时的选择,还能真的指望这样终老一生吗,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归宿,我当然还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高琦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哽咽起来:“对不起……” 时郁走上前,抱了抱她,声音温和:“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呢,我们中间能幸福一个,也已经很好了。” 而他是承受惯了失去的人,因为失去太多,好像感知也已经迟钝起来,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痛苦,看到高琦哭,也觉得微微隔着似的,不太触动得了他。 他说:“我们找个时间,把婚离了吧。” 4.1 两人好聚好散,离婚也离得平静顺利,当年他们结婚前做了财产公证,这时候倒是派上了作用,对财产分割两人都没有什么异议。 他们通情达理,既不像有些那样满含怨怼,在民政局大打出手,也不像有些是旧情难忘,依依不舍,临到头了又反悔。盖章的时候民政局阿姨狐疑地看了他们好几遍,最后在后面排队离婚的人催促下,咣一下盖上红戳。 连他们想象中,以为离婚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最大问题的时真,似乎也还好。 抚养权当然是没什么好说,时真虽然是一时借用了时郁的姓,到底不是真的,总归都要还回去。 两人最后决定不直接和时真说明真相,而是让她慢慢习惯新生活。高琦对她说要搬家,搬到一个更大的房子里,会有专门的房间给她放玩具,还有她很喜欢的酷叔叔也会和他们一起住。 于是这几天时真热情高涨,争相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塞进纸箱,对搬家充满了期待和热情。 只是到高琦带着时真离开的时候,时真抱着一只巨大的,她的亲爸爸送给她的兔玩偶,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很紧张地抓住了高琦的手,说:“妈妈!爸爸还在里面,我们把爸爸忘记了!” 高琦顿了顿,说:“时郁爸爸晚一点才会过来,我们先到新家去等他,好不好?” “哦哦哦,”时真大松了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把爸爸弄丢啦。” 她又问:“那爸爸什么时候过来啊?” 高琦有些接不下去,只说:“真真以后就知道了。” 这个模糊不清的答案似乎令时真有些困惑,她皱起脸,用力地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一扭身,拖着兔玩偶蹬蹬蹬地跑回屋里,时郁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眼里放着空的时候,就看见她跑了回来。 他下意识先伸手,把扑过来的孩子接住,然后才问:“真真怎么了?” 时真抱住他,大声地说:“爸爸你要早点过来哦!我和妈妈在新家等你,你不可以太迟!” 她说得理所当然,时郁摸摸她的头,说:“嗯,好。” 时真赖在时郁怀里不肯起来,最后是时郁把她放下来,牵到高琦的身边,把人还给了她。 “再见。”他眼睛里很温和,对高琦说,“他也在楼下,我就不送你们了。” 高琦看着他,鼻子有些发酸,最后也只说了一句:“再见。” 高琦带着时真走了,少了两个大活人,屋子里顿时显得寂静起来。 时郁看看四周,高琦和时真一走,连带着也带走很多东西,原本拥挤的空间,这下几乎有几分空旷起来。 他躺倒在沙发上,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一种孤独的声音,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用手臂盖住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手机一直在响,响得人心跳失速,脑仁发疼。 时郁终于受不住魔音灌耳,僵硬了似的身体动了动,他伸出手在沙发缝隙里摸了半天,那催命似的铃声竟然还没有断。 终于抓到了手机,铃声刚好自动停止,然后下一秒,又喋喋不休地响了起来。 时郁一看来电,直接按了挂断。 然后又看到一大堆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基本上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 他前所未有地对对方产生了一种负面的,抗拒的情绪。 他很想质问对方:为什么一定要看我过得不好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对我施舍你的同情? 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啊。 铃声又进来了。 这次时郁直接按了关机,还戴上耳塞,把脑袋塞入两个枕头一条棉被里,关上卧室的门,保证自己不再能听到任何声音。 于是当门被暴力打开,被人从被子里强行挖出来的时候,时郁惊得都呆住了,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厉逍,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在门外怎么喊你都不应!?啊?!” 不知为什么,厉逍眼圈通红,脸色却发着白,后怕似的,他突然把时郁抱进怀里。 “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厉逍的力道太大,勒得时郁几乎要喘不过气,但时郁也没有挣扎,他在对方的怀里艰难地呼吸,费力地挤出一句:“……你怎么了?” 厉逍搂着他,没有说话,但是呼吸急促,他抱着自己那么用力,身体却在发抖,时郁甚至能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 好像是被吓怕了一样。 时郁略微觉得困惑,但并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太多,他手指迟疑地动了动,还是没有敢做出回抱对方的举动。 等厉逍呼吸慢慢恢复平稳,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微微地松开时郁,手臂却还是圈着他。 他低下头,看着时郁的眼睛,声音里还有些沙哑地,说:“我很担心你。” 时郁看着像是愣了愣,然后他别开眼睛,说:“你已经知道了吧?” 厉逍没有说话,只是看他的目光又充满了某种同情似的怜惜。 这种目光让现在的时郁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他身体动了动,从厉逍怀里挣脱出来。 他直视着对方:“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和高琦的事情?” 否则他怎么会刚好挑在今天,担心自己出事呢?其实就连之前在餐厅看见高琦,现在想来也觉得很可疑,厉逍如果不是已经有了依据,怎么可能会一口咬定,那么咄咄逼人呢? 厉逍脸上微微僵硬的表情,和没有出口的否认,也证明了时郁的判断。 想来也是,他的那点底细,如果厉逍想要调查,什么查不出来呢?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和高琦故意装出一种幸福美满,知道自己养着一个和自己根本毫无瓜葛的女儿……所以他一直是看着自己,拙劣地演了一场可怜又可笑的戏。 甚至—— “……让我撞见高琦,也是你设计的吗?” “不是我,”厉逍矢口否认,他看起来甚至有种被污蔑了的委屈,“我怎么可能那么做,让你当众出丑?” 这并没有让时郁觉得好受很多,他的多年伪装,在对方眼里原来薄如蝉翼,轻轻就给全部掀开,这已经足够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了。 而在这种耻于见人的羞愧之下,他又更从中感到了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此时卧室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先生,门我是给你砸开了,”对方站在门口,一脸憨厚,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就是现在装不回去了……你看咋整?” 厉逍:“……” 时郁:“……?” 时郁站在玄关,面对自己那扇惨遭不测的大门,面无表情。 他听到厉逍在阳台打电话,怒气冲冲:“你这找的什么人,让你找开锁的,你给我找个砸门的,啊?” 至于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时郁这边就听不见了。 彭隼好像刚睡醒一样,声音懒洋洋的,说:“我这是好心帮你,你不要不领情。” 厉逍额头青筋一跳,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简直被这不靠谱的货气死。 “你现在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很不像你啊厉总。不要着急嘛,你听我说,”彭隼很不走心地安抚他两句,说,“门被砸坏了,当然是你的错,你得负责给人修好,但是修门也得花时间嘛,那这期间没法住人怎么办?” “还是得你来负责啊是不是,厉总?” 厉逍不说话了,他视线一转,看到不远处的时郁。 那边又叹了口气,难得有两分真心实意,说:“我知道你这几年其实一直没有好过过,当年你托我……哎过去的事说了也是糟心,就不说了,反正现在我做兄弟的,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时郁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被老婆孩子甩,现在连家门都给拆了。 厉逍电话好像已经打完了,他从阳台走过来,脸上也有些尴尬,对时郁说:“真不好意思,我朋友给搞错了。” 哪有人把开锁匠和讨债砸门的搞错的。 时郁不知道该不该吐槽,默了默,只说了一句:“算了,没事。” “我找人修一修就行。” “我找人来帮你修吧。” 两个人同时出口,时郁闭上嘴,厉逍说:“麻烦是我搞出来的,总不能还要你这个苦主承担损失,还是我来吧。” 对方的态度坦然而诚恳,让时郁觉得,自己如果拒绝,多少会显得矫情。 而且厉逍说得也没有错,确实是他惹出的事,自己没有理由拦着他承担责任。 于是他点点头,说:“……那麻烦你了。” “不过今天太晚了,恐怕找不到人来修,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你不介意吧?” 时郁很谅解,说:“没关系。” “唔,那么现在还有个问题,”厉逍又说,“今晚你住哪里?” 时郁一呆。 ———————— 小剧场: 彭隼第一次和丽丽挂完电话:卧槽,我他妈记错电话了! ……算了,待会丽丽找我算账,xjb编吧。 第二次和丽丽打完电话,彭隼:我真是机智啊! 于是现在时郁站在了厉逍的家门口。 厉逍从鞋柜里拿了双新拖鞋出来,放到他的脚下,说:“你先换鞋,进来随便坐。” 时郁嗯了一声,他试图回想刚刚的对话是怎么进行的,自己又是怎么答应厉逍来他家的,但思维好像断了线,都是跳着的,感觉脑子里稀里糊涂,一直模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想得混乱,也就不想了。 他坐在玄关的凳子上,准备换鞋,一低头,看见一只硕大的肥猫,正围在他脚边打转,好像是在闻他的味道,大概是他身上的气味还比较招此猫喜欢,猫咪抬起头来,冲他很嗲地喵了一声,又想来蹭他的腿。 蓝眼白毛,还是个爱发嗲的撒娇怪。 时郁看着猫,神色有些复杂。 厉逍隔了几步,回头看见这一人一猫,他看了一会儿,说:“白桃好像还记得你。” 时郁:“……你还养着它。” 厉逍嗯了声,又说:“既然养了,总是要负责的。” 时郁点点头,他是最知道厉逍对这猫是有多上心的。 当年是他不自量力,要去挑战对方的底线,确认自己的位置,但其实他连被对方豢养的宠物级别都够不上。 活该输得一败涂地。 时郁换了鞋,穿过玄关那条走廊,走廊和客厅被一排多宝阁隔开,各种装饰品和室内绿植错落摆放,时郁不经意瞟了一眼,便看见一处显眼的位置,上面摆的一盆草看起来很有些眼熟。 时郁多看了两眼,想了起来。 这是当年他放在厉逍公寓的那盆绿植。 时郁没想到厉逍连这个也留着,看着养得还很好。 但是除此之外,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他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这其中别有含义。 厉逍进了浴室,时郁站在客厅,看着周围陌生的,却都是属于男人的东西,他有点无所适从,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饥渴和满足感。 他想,这几年,厉逍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他每天会从这里起床,然后晚上又回到这里,空气里浸满了他的味道。 他会打开沙发上的遥控器看电视吗?沙发上那块凹陷的痕迹,是他平时坐过的吗?茶几上那杯落满烟灰的茶杯,是他抖落进去的吗?……他现在要抽这么多烟了吗? 他好像是在参观一个博物馆,隔着一点距离,透过玻璃展柜,看见那些不动的摆设,以此来想象男人在这个空间里走动的样子,想象出男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但毕竟是玻璃柜里的东西,矜贵又美丽,既不属于他,也没有办法去触及。 他觉得伤心,但又知道自己还能透过玻璃柜去欣赏,已经应该感到满足。 男人从浴室走出来,对他说:“水调好了,你要不要先洗个澡?” 时郁微醒过神,他应了一声,然后侧身经过厉逍,走进浴室。 过了片刻,有人敲了敲外面的门,时郁听到自己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了?” “你是不是忘拿东西了,”厉逍说,“我看见你的背包还在外面。” 浴室门被打开,时郁低着头,看也没看厉逍一眼,径自往客厅的方向走。 下一刻手腕却被捉住,男人止住了他:“你不用过去,我帮你拿过来了。” 对方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微微的笑意,时郁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取笑自己,但已经尴尬得脚趾头都缩起来了。 他接过包,草草说了声谢谢,近乎狼狈地躲进浴室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时郁把包放在梳洗台上,里面装了换洗的睡衣和洗漱用品,他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抬头一看,发现镜子里的人,耳根处还是微微发着红。 他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生气,更担心被外面的男人看出来。 他皱着眉,用冷水先冲了一把自己的脸。 冷静一点,不能失态。 不能再在对方面前暴露你那副难看的样子。 他警告自己。 时郁澡洗得很快,到擦干身体,要换衣服的时候,他翻遍了包,然后僵住了。 他带了睡衣,但是忘记带内裤了。 而他换下来的内裤,刚刚在冲澡的时候,已经顺便一起洗掉了。 在向厉逍求助,和不穿内裤之间,时郁摇摆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实在开不了口再向厉逍求助,问对方要内裤穿,他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羞耻得想要钻地了。而不穿的话,他只需要自己忍忍,至少厉逍不会知道。 还好他的睡裤宽松,上衣又长,即便里面不穿,也看不出来什么。 就是下面没有布料包裹,有些空荡荡的,行走间直接和睡裤摩擦,感觉也有些微妙。 时郁忍耐着那种不适感,抱着他那身换下来的衣服,打开了浴室门。 猝不及防看见了客厅里站着的一个女人。 对方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眉梢微微高傲地挑起,嘴唇上还夹着一根烟。 时郁曾在报纸上见过她和厉逍站在一起。 金家小姐,厉逍的妻子。 对方也看见了时郁。 她的一边眉毛惊讶地挑起来,然后审视一般地上下打量他,问:“你是谁?” 时郁答不出话来,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对方的问话好像是当众扇了他一巴掌。 他差点忘了,这是厉逍的家,他的妻子,当然也应该在这里。 他双脚定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但是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要他逃跑。 这时候厉逍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袋,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先是看见时郁,后者穿着宽松单薄的睡衣,纤细的锁骨和脚踝都露出来,还泛着一种被温水熏出来的暖红色。他头发吹得半干,这时温顺地垂下来,整个人显出一种刚刚沐浴后的清新湿润来。 厉逍的目光在时郁身上停留片刻,而后才去注意到在场的第三个人,而对方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时郁看。 厉逍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他对时郁说:“你先回避一下。” 时郁脚下动了动,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中间没有任何的话语权,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捧着自己的衣服,默默地退回了浴室。 金敏心把目光收了回来,仍然不掩好奇地,问:“他就是那个被你藏起来的人?” 但厉逍看起来并不想和她多谈,他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她,说:“上次我们谈好的,拿走吧。” 金敏心见他一字都不肯漏,切了一声,接过文件袋,打开翻了翻:“哇,这么厚啊。老厉,你真的很大方嘛,给的赡养费这么丰厚。” 厉逍并没有因她的赞美而觉得高兴,他说:“不丰厚,你肯同意离婚吗?” 金敏心弯起红唇,很是撩人地一笑,说:“我们金厉两家,本来是商业合作强强联合,现在你想甩下我,我们金家损失可是不小,不让你掉层皮怎么行。” 又可怜似的诉起苦来:“就这些我还担心不能跟我家里那些老头子交代呢,毕竟现在你继承了你外公衣钵,是名副其实的本市首富了,这样的大肥肉,他们可不舍得我松嘴。” 两人当初结婚本是家族联姻,毫无感情基础,结婚之后也是各玩各的。金敏心这人,美艳又有心机,两人之间的离婚谈判谈了一年多,到前几日厉逍在原来的基础上又让了步,才满足她的胃口,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厉逍知道她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倒也没说什么。 倒是金敏心纳闷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本来我们这样的关系,大家各自开心,表面维持维持就行了,何必非要一刀两断呢?我都还好,反正我又不继承家业,这些年被他们扒着吸血也是已经烦透了,现在能脱离摆布,又有这么丰盛的产业傍身,不用为下半辈子发愁,已经很不错了。倒是你,你也不怕我们两家关系破裂,影响到你们关氏帝国吗?” “没关系,关氏帝国,”厉逍眼睛微微一眯,里头的野心一闪而过,他冷哧道,“很快就不再是关氏的帝国了。” 金敏心微微一愣,而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后背一凉,打了个寒颤。 外面都说厉逍投胎投得好,又没有一大堆兄弟姐妹争抢,毕业没两年,就继承了他外公那庞大的家业,白白地就成了首富。有心人还在旁边看笑话,要看这年轻人几时跌落下来。 金敏心嫁给厉逍这几年,多少也知道些他们家的那点儿烂事,关云山也一度是她最怕见到的人之一。 但如今看来,眼前这位,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子。 自己能从他口里夺点食,想来也是他懒得再和自己周旋,急于落定的缘故。 金敏心不由往浴室的方向再看了一眼,随后觉得脖颈一凉,转过头,正好对上厉逍不悦的目光。 仿佛是自己的心爱宝物,被人觊觎了一样。 金敏心讪讪地,心想你们一对基佬,我能有什么兴趣。 但她也识趣,无意再留下去讨人嫌,她将文件袋仔细揣好,往门口走去:“行,那我就走了,厉先生,离婚愉快。” 关上门之前,金敏心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对厉逍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还有,今夜愉快。” 厉逍过来敲浴室的门,对时郁说可以出来了的时候,时郁已经换回了来时穿的衣服。 他蹲在马桶上想了几遍,现在清醒很多了,觉得自己过来是犯了傻。 即便厉逍真的出于愧疚,邀请他来自己家歇上一晚,但宾馆酒店那么多,他非来人家家里插一脚,算什么事呢? 就算厉逍内心坦荡,觉得无所谓,但他却并非问心无愧,他也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利用对方那一点善意好心,得寸进尺,去要自己不该要的东西。 浴室门被打开,厉逍看见门后的时郁,眼里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变浓,先觉出哪里不对:“你怎么了?” 时郁穿着整齐,背着他的那个小背包,一副打算要走的样子。 时郁也确实在对他说:“……我想先回去了。” 厉逍脸上的笑消失了,他声音有些发沉:“为什么?” 时郁垂着眼睛,没有去看厉逍的脸,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拖鞋里露出的几个脚趾头,它们也纠结地绞在一起。 他低声地说:“我觉得,这样还是太打扰你们了,其实我出去在酒店住一晚就可以。” 对方有片刻没说话,时郁当他是默认了,他抓着背包带的手紧了紧,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低着头,准备绕过眼前的人,走过去。 但是还没走出一步,手臂就被用力地抓住了。 厉逍抓着他,又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你觉得这是打扰?” 时郁仍不肯直视他,他目光往旁边偏移,睫毛也抖了抖,他嗯了声,说:“是。” 厉逍不愿他总是躲避自己,更凑近了一些,让他眼里不得不映出自己,厉逍又问:“那你为什么来之前不觉得打扰,现在才觉得打扰?” 这种逼问的方式,还有内容,都令时郁觉得难堪,他咬住了嘴唇,没有吭声。 “还是说,”厉逍却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你刚刚看见了金敏心,你觉得你要避嫌?” 时郁眼皮又是一抖,他脸色几乎有些发白。 厉逍看着他那显出脆弱和痛苦的样子,几乎要觉得不忍起来,但是心又跳得很快。 这段日子里,时郁总是对他平静又冷淡,面对时郁的无动于衷,甚至是刻意躲避,纵使他一向很有信心,有时也会不知所措,也会陷入怀疑,不确定当年那个迷恋自己,视自己如生命的时郁,究竟还在不在。 明知道他和高琦分明没有关系,看到他那么在乎他们母女,还是会觉得喘不过气,胸口发闷,又觉得细密地疼痛起来。 厉逍手下忍不住加大力度,继续逼问他:“你为什么要避嫌?” 时郁眉头痛苦地皱起来,他从喉间里发出一种脆弱的呻吟,好像是想求他不要再说了。 “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你避而不答,”厉逍咬紧牙齿,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手指发着抖,神经却亢奋起来,他紧紧盯着时郁的脸,后者已经无法承受他的目光,闭上了眼睛,只是眼皮下,仍在不停地颤动。 厉逍声音嘶哑,几乎是有些凶狠地问他:“你是不是,还是喜欢我?” 有那么一瞬间,时郁一动不动,眼皮下也是一片静止,好像是死了一样。 然后他眼皮下突然动了动,紧接着整个人好像一尾离岸的鱼,弹跳了一下,他张开眼睛,眼里虚幻地映出厉逍爆出青筋,几乎显出扭曲的脸。 他看起来仿佛是犯了很大的罪过,在面临厉逍的审判,他小声又虚弱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要继续喜欢你的,对不起……我也没有想要继续纠缠你……” 我也不想继续喜欢你,我不想招你的讨厌,不想被你厌恶,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只会嫉妒,偏执又丑陋的害人精。 我有想好好生活的,没有你,我也在认真地生活,我努力地把它们给你看了,但是,但是……你为什么要拆穿它呢? 5.1 被对方逼迫着坦承自己的爱意,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使时郁痛苦极了,他奄奄一息,好像每说一个字,就是在往他身上钉一宗罪,而审判他的那个人死死地盯住他,仿佛要亲眼见到他如何在这痛苦中挣扎死去,再堕入地狱。 厉逍看着他痛苦喘息的样子,心中在想,他真的还爱自己,他一直都这样爱着自己,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管经历了什么,不管曾经受过多么大的失望和伤害,充满了绝望和悲哀,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固执傻气,还是可以一直这样毫无希望地,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呢? 厉逍觉得头皮发麻,心脏滚烫,手脚都激动得颤栗起来。 对方那无助绝望,却永远不会消失的爱,作用到他身上,也激起了他的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感,让他觉得,自己也是可以爱他的,只要这个人想要,他可以给他。 这几年里,因为种种原因,他总是想起时郁这个人,对方像一根细小的刺,嵌在他的骨缝里 ,时不时地显出存在感,让他不适,发痒,疼痛,缓慢而长久地折磨着他。但那究竟是否和爱有关,他却不甚清晰,也并不非常在意。分别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希望时郁幸福,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还是这样地希望,而显然现实并不如人所愿,他看着时郁戴起面具演一场戏,僵硬而拙劣的演技让戏外人觉得简直受了骗。在一个又因为想到某个人而不能入眠的夜里,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别人并不能真的使时郁幸福,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这个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没有雨露,也放肆地成长起来,不受控制地在他的意识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直到那个微湿的雨天里,他真的等到了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对方迟疑地,又故作镇静地,对自己说了一句:真的是你。 他想:对,没错了。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使时郁真正的幸福,那么一定是自己。 而他会这么做的。 钳住时郁手臂的手松了,厉逍放开了他。 时郁眼中灰败下去,他知道自己再次犯了忌讳,要被对方驱逐出去。 他心中很绝望,但并不想哭,他现在变得已经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他甚至很快平静下来,收拾好自己的难堪,说:“……我马上就走。” 厉逍却说:“不可以。” 时郁困惑地看向他。 “我把你骗到我家里来,并不是为了让你找机会逃走的。”厉逍说,伸出手指按住时郁刚刚被咬破的嘴唇,他声音低下去,“你现在也已经逃不掉了。” 时郁微睁大眼,好像没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厉逍却松开了揉按他的手指,取而代之的,是他低下来吻住自己的嘴唇。 时郁眼睛一下瞪得滚圆了。 厉逍含住他的唇瓣吮`吸,他以为自己是安抚而缠绵的吻法,实际上凶猛得却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下肚去,时郁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微开的唇关已经被强硬撬开,男人粗鲁蛮横地扫荡进来,好像饥渴已久似的,几近凶恶地裹住他,吮`吸他嘴里的津液。 口腔里的空气很快被对方攫取殆尽,时郁快要呼吸不过来,他浑身僵硬,手足却发软,他被动地承受着厉逍的索取,眼皮下的珠子惶惑似的颤动着,因为缺氧,大脑都晕眩起来,他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时隔多年之后,这个人还会这样,亲吻他呢? 这个吻太过漫长,等厉逍终于觉得稍稍缓过来一些,肯放开时郁的时候,时郁已经因为缺氧而满脸通红,脚软得也站不住了。厉逍搂过他发软的身体,听他在自己怀里大口地喘着气,好像对方也没怎么,但他听了对方的喘息声,却觉得亢奋起来,身体迅速起了反应。 对方贴着时郁腹部的部位顶着了他,时郁感受到那种发热的硬度,他一边是觉得困惑,一边却难以避免地身体发麻起來。 他试图挣扎,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和抗拒,说:“你放开我,你的妻子……” 他还记得对方已经结了婚,而且就在刚刚,对方的妻子还在这里质问他的身份。 厉逍搂着他,呼吸贴着他的颈窝,他哑声地对时郁说:“之前因为事情一直没定下来,所以没能和你说明。” 时郁满是疑惑和不解,而对方贴着他的呼吸,灼热得几乎有些烫着了他,他忍耐地咬住牙齿,没有发出声音。 厉逍继续说:“我离婚了,她是过来拿离婚协议的。” 时郁一时却没什么反应,仍然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仿佛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厉逍觉得他这样,可怜得都让他觉得可爱了起来。 厉逍又更搂紧他,不知道怎么,靠这么近还是觉得渴,刚才吃了那么一点,好像更激起了他的饥饿感,现在更觉得不够,不满足起来。 他的嘴唇几乎贴住了对方的肌肤,他很有种想要伸出牙齿,咬上去让对方留下印记的冲动。 他牙齿轻微地磨动,但那种欲`望被他强行压抑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但还是温柔:“你没有发现,这座房子里,没有一点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吗?” 时郁渐渐才从他的话里反应过来,但好像一时很难真正地认清这个事实。 他觉得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离婚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但厉逍不想再等他慢慢反应,去接受这个事实了。 他上半身困住对方,把他压到身后的墙壁上,下`身挤进对方的两腿之间。 “那么现在,”他直视着时郁的眼睛,问他,“我可以有资格吻你了吗?” —————— 时郁睁着眼睛望他,露出一种好像在思索的神情,实际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多年之后,这个人还会亲吻他,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呢? 可是来自眼前人的触碰,让他心跳加速,浑身发烫,他曾经那么迷恋过这个人,到了迷失自我丧失尊严的地步,到了现在,也还是觉得喜欢。 这个人曾经是他最大的梦想,即便是如今破灭了,知道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了,但就像是太阳一样,就算不能靠近,还是会心生向往。 所以厉逍再吻下来的时候,时郁闭上眼睛,他颤抖着,不问缘由地接受了厉逍给他的一切。 说是亲吻,但是厉逍啃咬他的嘴唇,又往下吮`吸他的脖子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要吃人的力度似的。上衣也被对方卷起来,从腰侧到胸前,厉逍用力地揉按他的身体,好像要把他揉碎了。时郁闭着眼睛蹙起眉头,他身体轻微地颤抖,说不好是因为疼痛还是感到愉悦。 但是他一声不吭地,沉默地承受着对方的爱`抚。他的无声纵容让厉逍更加得寸进尺,他一手掐住时郁的腰线,让他紧紧地贴向自己,他用下面顶住时郁,磨他的大腿。另一手又握住他的屁股,隔着裤子揉`捏,时郁身体绷紧了地一弹,这样的反应取悦到了男人,厉逍亲一亲他的嘴角,手下同时解开时郁裤子的扣子,又拉开他的拉链,裤子往下滑落,露出时郁光溜溜的下`体,他的性`器已经被撩拨得半硬状态,微微抬起头,往外吐着水。 时郁觉得下面一凉,但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忘记自己没穿内裤的事了。 直到下面被男人握住了,他猛地一激灵,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难耐而短促的哼吟。 厉逍揉着他的性`器,那里很快地胀大起来,完全硬了。 他声音里含着一种莫名的笑意,低哑地对时郁说:“郁郁,你没有穿内裤。” 时郁被他弄得急促地喘着气,他听出了厉逍话里的意思,他以为这又是自己使的计,想要故意这样勾`引他,但一时也不太能分心出去解释。 时郁很快被他揉射了,精`液流了厉逍满手,味道有些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厉逍就着那点精`液,给他做了扩张,然后也解开自己的裤子。 他压上时郁,掰开他的腿,挤开他的臀缝,慢慢把自己挤进了时郁的身体里。 时郁被塞得太满,两条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了,但两只手却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地贴着身后的墙面,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放。 厉逍好像也看出来了,他还没开始动,先亲一亲时郁的嘴角,沙声地说:“乖,抱住我。” 在对方的允许之下,时郁才犹豫地伸出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 厉逍低声地让时郁再抱紧一点,时郁就又抱紧一点,搂住了他的脖子。 厉逍又亲他一下,挺动腰胯,克制地在他身体里慢慢抽送起来。 但这种克制不能坚持多久,对方那紧热的,吮`吸着裹紧他的小屁股,还有对方在他耳边,不时漏出的小声呻吟,渐渐让厉逍失了力度。他把时郁抵在墙上,发狠地干他,后面觉得不够,又把他的腿抬起来,盘到自己的腰上,从下往上深顶着他。 时郁被顶得整个人都在摇晃,下面相连的部位传来的热度与酸麻让他大腿根都麻痹了,背部在墙面上也摩擦得有点痛,但是这么多年之后,不管是因为什么,重新得到了对方的拥抱,这个认知让他心口发热,想一想鼻子都要发酸,连痛也都让他觉得喜欢。 他不知道今夜之后会发生什么,清醒过来之后两人该如何面对,但他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厉逍,好像非常,非常用力地爱着他的厉逍。 厉逍在走廊那里抱着他射了一次,他好像格外地亢奋,之后回到卧室的床上又做了一遍,到了后面,时郁实在没有力气了,厉逍抱他去洗澡,清理的时候,没有忍住,又按着人在浴室里做了一遍,时郁被他弄得半昏睡过去,自己什么时候上床的也不知道了。 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窗帘昨晚没拉严,阳光灿烂洒落下来,照到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明亮日光让眼皮感到不适,时郁慢慢睁开酸乏的眼睛,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他静静地呆在被窝里,说不上是发呆还是沉思,片刻才感觉出贴住自己后背的热度,和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他意识到这点之后,身体有些僵硬起来。 昨夜的一切回到脑海,虽然发生过了,还是让他觉得不明白。 他不敢动,更不敢回头去看睡在自己旁边的人,他心中总觉得昨晚一切有如幻梦,怕对方被自己惊醒之后,这梦就要破了。 但是他的愿望总是很难实现,门外响起一阵挠门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猫叫声。 身后的人好像动了动,然后稍微离自己远了一些,那只手臂也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随即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时郁连忙闭上眼睛。 “……唔,”厉逍摸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咕哝了句,“这个点儿了,难怪来挠门了。” 然后他叹口气,准备翻身下床,去给猫大爷喂粮。 但一时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转过头,便看见背对着自己,只露出一个脑袋在被窝外面的时郁。 对方像是还睡得很熟,这样也没被吵醒。 厉逍想了想,昨夜是把人累得太狠了,多睡会儿也正常。 他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一种温柔神色,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又觉得有些发热起来,他盯着时郁后脑勺看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做,自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出去的时候又带上了卧室的门。 等他回来的时候,时郁也起来了,他已经穿上了衣服,正费劲地在弯腰找拖鞋——昨晚上不知道被两人蹬到哪里去了。 厉逍走过去,在自己床头柜的那边看到了,他把鞋捡起来,走到时郁面前。 时郁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鞋,先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准备伸手去接。 厉逍却半蹲下`身,握住他的脚踝,把鞋给他套了上去。 时郁垂着眼睛,刚好看到对方抬起眼睛,和自己四目相对。 厉逍看着他反应迟钝的样子,说:“是不是还没睡醒?吵到你了?” 他对自己说话时的神情和目光,看起来都有种温柔似的,时郁看着他,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说:“有一点。” 他也感觉自己应该是没睡醒,否则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错觉。 厉逍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心口又有种痒意,让他总是很想碰一碰他。 于是他捉起时郁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说:“困的话,就再多睡一会儿。” 被亲吻的手指尖微微发麻,有点想蜷缩起来,但时郁克制住,没有动。 最后时郁也没有继续睡,他接到公司的电话,说之前有一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得过去看看才行。 所以他得马上走了。 厉逍看起来不是太高兴,说:“怎么大周末的还把人叫去加班?” 时郁加班是常事了,也没觉得什么,只说:“工作难免会这样子。” 厉逍放心不下地,又看看他,说:“你真的没问题么,没有不舒服吗?” 时郁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过了片刻,才讷讷地说:“……还好。” 但或许是因为被对方着重提醒过,时郁老觉得那种不适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让他脸上有些发烫。 厉逍看着他,突然又凑上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这次亲得很缠绵,厉逍没那么凶恶了,只是嘬住他的舌尖,品尝似的吮`吸,时郁没有喘不过气,只是还是不知所措,睁着眼睛呆呆的,也不知道回应。 两人分开的时候,厉逍声音已经有些哑,带着某种克制似的,他说:“这边坐车不方便,我送你过去。” 两人到了公司楼下,时郁同之前一样,说一声谢谢,便要准备下车。 却被厉逍拉住了手,厉逍带着点笑,问他:“你就这样走了,没有分别吻吗?” 时郁顿住了,他眼睛睁大了,好像没听明白地:“……什么?” 厉逍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种震惊又受伤的神情:“你不会吃了不认账吧?” 时郁:“……” 厉逍看他那副茫然的神情,似乎真的打算穿上裤子就走人,完全没想负责的样子,也噎了一下,他说:“宝贝儿,你不会真的把昨晚的一切,当成for one night吧?” 有那么一瞬间,时郁心里其实有些想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但他看了看厉逍的神色,迟疑了下,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从昨晚开始堆积起来的困惑,也渐渐浮到他的面前来,他抿抿唇,说:“你为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问句起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自己是觉得,如果问对方你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对我,他总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犹豫又困惑,问不出口,也不敢问。 “我记得你之前就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郁一愣,微微思索一番,想起是厉逍把自己门砸了的那次。 厉逍看着他,眼里渐渐流露出某种令人发酸的柔软情绪,他低声地说:“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着时郁的眼睛慢慢睁大,那双眼里从茫然和不解,又变得更加困惑,然后才是不能置信的震惊,眼珠都微微地颤动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也令厉逍感到心脏酸软,有种发痒的疼痛感,是这些年来,每当他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就会泛起来的感觉。 避无可避,又不能停止,如今这个人就在自己的眼前,那股痒意却仍旧没有平伏的迹象,反而骚动得更加厉害,让他难以克制。 于是他凑上去,亲吻了时郁的眼睛。 他对他说:“时郁,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6.1 时郁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直到现在还是没睡醒,还是从昨晚上开始,发生的都一直是他的臆想。 他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在最初最初,刚刚离开的时候,他太痛苦了,每夜每夜,他都会做这样的梦,梦里厉逍总是很温柔,还会说喜欢他,他沉迷于那个有厉逍的世界,梦里的世界太好了,他一度不肯醒来。 但是梦就是梦,假的就是假的,他即便再不愿意,最后也还是要醒的。 他想到那些过去,神思有些恍惚起来,一时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厉逍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又看到他抿唇不语的样子,他握住时郁的手,微微紧了紧。 时郁醒过神来。 厉逍对他笑了下,不知道为什么,那笑里有两分勉强似的,他对时郁说:“没关系 ,是我心急了。” 时郁又微微地一愣。 厉逍松开他的手,声音温和地,对他说:“你有事忙,先上去吧。” 时郁也只好说:“……嗯,再见。” 厉逍含着点笑地看他,也点了点头:“再见。” 时郁回到公司,先是被组长追了通责,质问他交图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先发现问题,现在板子已经交给下面的人画去了,现在都已经画了大半,这样一来,全部得重做,白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不说,光是时间也要赶不上,这批还有十天就要交货了。 时郁被他当头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通,没有争辩,他先接过组长扔过来的板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这个板子和我最终画的,不一样。” 组长瞪起眼睛,大概是觉得他在推诿,更怒了:“你说什么?!” 时郁指着上面一条线路,说:“电路图的这条线画得不对,会导致整个板子接触不良,我原本不是这么画的。” 组长狐疑起来。 时郁打开电脑,给组长看自己保存的电路图,他一共画过四版,每一版都有改动,唯有那条线路是一直没变过的。 组长好像哑火似的,一时脸色忽铁忽青,他憋了片刻,仍是怒道:“那你怎么不早点反应?” 时郁觉得对方问得很奇怪,他在人际这块上面一向不敏感,或者说是察觉到了也不会应对,就像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组长此刻很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下了脸面,所以恼羞成怒,但他很难去找到一个迂回的方式,再去和对方沟通。 他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说:“板子交上去审核过之后,就直接发给人去画了,我没再看过了啊。” 而他表情稀少,语气无波,听着就很像在挑衅,或者对刚。 组长被他气得拍桌子,要不是共事已久,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又臭又硬,不会拐弯的脾气,不然可能已经要砸他杯子了。即便如此,时郁还是又被大骂了一顿。 然后被轰出去,重新改电路图,和那些被叫过来加班的同事一起,加班加点地画板子。 时郁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然后马上又开始加班,也没来得及吃饭,而时郁画起图来,又是直接临摹,不需要费太大脑子,很容易就忘记了别的,等他意识到累和饿,抬头一看,发现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墙上的时钟也快指向了七点。 大概只有他真的这么认真地在周末加班,毕竟他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不加班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旦空闲下来,脑子还会塞满很多不该想的东西。 思维好像不受控制地要往某个地方滑,时郁又连忙把自己拉了回来。 他把这块板子画完,收拾收拾东西,也准备走了。 手机被他锁在柜子里 ,他这时摸出来,才看到上面有两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未读信息。 是厉逍发来的,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是下午三点左右时候发的消息了,电话则分别是稍后一点,还有五点的一通。 现在已经快七点了,时郁看着这三条信息,心里觉得懊悔,他其实没想到厉逍真的还会再找他。 早上厉逍对他说了那番话,但他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对方就已经收回了。 他看着那条未读信息,不知道该不该回,毕竟就像早上那条玩笑似的告白一样,这个应该也已经过了时效了。 他还是在犹豫,一直从电梯里出来,还是握着手机,屏幕暗下去,他就又摁一下,让对话亮起来。 就算还没有回,能看到对方发过来的信息,他好像也觉得有点开心。 他低头看着手机,穿过楼下的大厅,经过大厅门口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 他抬起头,看见厉逍站在离自己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 他向着自己走来,对他说:“今天加班这么晚吗?” 时郁上了厉逍的车。 厉逍在等发动机预热,大概觉得安静,问他:“加班到这么晚,你是不是还没吃东西?” 时郁开始系安全带,闻言嗯了一声,说:“忙忘记了。” 说完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话有想蹭饭的嫌疑,又说:“不过也没觉得饿。” 结果话音刚落,肚子大概是不满他睁眼说瞎话,临阵倒戈,出其不意地在这时候咕噜了一声。 声音还非常地响亮,十分令人尴尬。 时郁手指僵住,差点安全带都扣不上了。 却没有听到厉逍笑,他用一种有些严肃的语气,问他:“你经常这样吗?” 时郁不太能确定他这句话里具体想问的是什么,但不想再在对方面前出丑,于是谨慎而模糊地说:“还好。” 厉逍就不再说什么。 只是车开出去没多久,时郁发现方向并不是往自己家里去的,他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厉逍说:“先去吃饭。” 时郁想说不用了,他回去随便吃点就行,但是话到嘴边了,又没能出口,他最后只哦了一声。 厉逍带他去了一家开在巷子里的中餐小馆,门脸看起来挺有年头了,两边对联褪了颜色,一只橘猫卧在门口的小石狮子脑门上,爱答不理地撩他们一眼,又垂下眼睛打瞌睡了。 进去在藻井下的花厅落座,上来先是一碗腌笃鲜。 厉逍说:“先喝汤,暖暖胃。” 现在正是竹笋鲜嫩的时候,时郁一口咬下嫩笋,清甜外是火腿咸肉的咸鲜,时郁这时真正开始觉得肚子很饿了,他很快喝完了一碗汤。 汤喝完了,便有姑娘来上菜,说服务员也不像是服务员,一不招待,二不念菜谱,上完菜就走人了。 大概看出时郁眼中新奇,厉逍给他盛了碗饭,笑说:“他们家每天菜谱是自己定的,不让客人点菜,不过都是时令最新鲜的,只管来这里坐下吃就行了。” 时郁恍然,然后便只低头顾着吃,倒没去计较老板这样开饭馆,是任性还是孤傲,这样又能开到几时。 厉逍这回没有一味给他夹菜了,大概是还记得上次自己喂时郁塞多少吃多少,塞得快吐了的样子,只偶尔添上一筷。 但上次是一群人在吃,本来人多也需要互相传菜,时郁还能稍微觉得没什么,这下两人独处,时郁被他喂了几次,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对方又夹过来一块挑好刺的鱼腹肉,时郁又吃了,他咬了咬筷子,然后用公筷夹了香椿鸡蛋,放到厉逍的盘子里。 厉逍抬起眼来看他,时郁垂下头去,拿起杯子喝水。 但还是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听见厉逍的声音温柔下去,说:“谢谢。” 时郁低着头,他用余光瞥见,厉逍把盘子里的菜吃下去了。 一顿饭又吃得很饱,但是并不到撑了的那种难受程度,刚刚好有种满足感。 两人从小巷里走出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小巷弄里还留着过去时光的痕迹,墙面很矮,黑瓦白墙,路旁有经年的香樟梧桐,枝叶伸展到天空去,在夜里散发出一种香气。 巷弄太窄,车子只能停在巷外,两人要一直走出去。 道旁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只能靠远古月色将他们照亮。他们并着肩,头顶树荫时浓时淡,月色从中斑驳地落下来。 时郁一直低着头,他在看月光下两人并排,不时交缠在一起,又不时消失的影子。 自行车丁零当啷的铃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呼喊声:“前面让一让嘿!” 大概是天色太黑,后面的人直到眼前了才看见前面还有人。 时郁看影子看得太入迷,一时反应不及时,但下一秒他闻到一种很淡的一种气息,从他的鼻尖上缭绕过去,紧接着他被男人搂住肩膀,转了个方向,脸贴住男人的胸膛,背后贴到墙面处站着。 自行车远远走过去了,留下带着回音似的寂静。 两人还以刚才的姿势站着,时郁被男人搂在怀里,他的鼻尖顶着对方的胸口,呼吸到的全是对方身上的味道。 厉逍则低头看他,月光落在对方的耳垂和后颈上,那点细微的绒毛在朦胧月色下也都能看得清。 他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好像有点战战兢兢,像只小动物。 厉逍想:我吓到他了吗?他不回应我,是怎么想的呢?他没有回我的电话消息。但他上了我的车,嗯,他还给我夹了菜……他是还喜欢我的吧,他承认过的。 他又在自己心里确认一遍:他是喜欢我的。 于是他对时郁说:“你抬一下头。” 时郁犹犹豫豫地,他抬起头。 此时月色刚好全数落进对方的眼中,在里面盛满了温柔月光。 厉逍携着那满身的月光,笼罩下来,吻住了时郁的嘴唇。 厉逍送时郁到家门口,坏了的门已经被换掉,安上新的了,速度很快。 下午的时候厉逍已经来拿过钥匙,现在交给他。 时郁接过,说了声谢谢。 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头顶的声控灯因为一直很安静,而暗了下去。 昏暗里两人同时开了口。 时郁:“今天真的麻烦你了,再——” 厉逍:“我可以进去喝杯茶吗?” 灯又亮了起来。 两人重新对视,时郁把最后一个字从齿缝间挤了回去。 他转过身去,用厉逍给他的新钥匙打开门,然后对厉逍说:“请进。” 厉逍脚步往前一迈,没有遭到任何抗拒和阻拦地,他再次走进了时郁的世界。 上次来厉逍没有注意,时郁现在住的这栋楼很新,楼道里的墙面很白,没有开裂,没有太多的小广告覆盖,在上面留下脏污的痕迹。室内也很新,天花板是最近流行的简约风格,没有老几代那种花花绿绿的装饰,唯一的水晶吊灯已经足够华丽。 时郁见他打量,就说:“奶奶去世后没两年,我们那个小区的拆迁通知就下来了,政府给赔了钱和新房子,就是这一间。” 本市的政府拆迁政策一向很丰厚,赔钱又给房,新房没过户前,每月还有专门的租房补贴,近年来很多人就是靠着拆迁一夜暴富。 但时郁说起这个,脸上并没有太喜悦的神色,微微地有点麻木。 厉逍又听他小声地咕哝了句,说:“搬家之后,奶奶就没来梦里找我说过话了,她可能找不到我,也可能生气了。” 但随即他又自己否决了自己:“我去看她的时候,和她说过我现在的住址,不会找不到,她就是生气了。” 厉逍看着他,对方看起来有些沮丧。 他伸出手,揉了揉时郁的脑袋,说:“你奶奶担心你一个人过不好,所以才要经常来看你,她没有生你的气,她只是担心你,心疼你,放不下你。” 他说得很理所当然,全然是一副未经思索自然流露说出的话,时郁睁着眼睛望他,有些困惑他怎么能这么清楚。 厉逍被他这么一看,莫名地顿了顿,然后说:“她看你过得好,才真正地放下心,肯愿意走了。” 时郁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好像释怀了一些,他打开柜子,找出家里最贵的茶叶,给厉逍泡了一杯。 厉逍喝完一杯茶,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两人分别坐在沙发的两端,他们开了电视看,一个卖足力健的电视购物节目来回放了三遍,但好像谁也没想起来要换台。 厉逍的茶杯空了有一会儿,时郁才注意到,问他要不要续水。 厉逍说:“好啊。” 于是时郁又给他续了一杯。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厉逍好像没有要起身告辞的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又下起雨来,起初两人没察觉,直到一道白光从窗外闪现,他们走到阳台上去看,雨已经下了起来,又暴又急,打在窗上发出稀里哗啦的脆响声,片刻已经在窗上留下道道水痕。 紧接着又劈起闪电来,一条煞白沟壑在天空里一闪而过,像是把深黑巨幕撕裂了一道。 两人在突如其来的白光下面面相觑。 时郁有些结巴地说:“……我想起天气预报好像说,今天可能会有雷暴。” 他话音一落,一声惊雷就在天边炸起。 时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雷吓了一跳,他眼皮一抖,紧接着耳朵就被捂住了。 厉逍双手捂着他的耳朵,声音隔了一层,听起来有些闷,说:“别怕,我们先进去。” 时郁跟着他进屋,厉逍又把阳台的门也关上了,雷再打起来,虽然还是轰隆隆的,但是被隔住了,闷闷的,就没那么可怕了。 其实时郁也没多么害怕,刚刚只是一时没准备,所以才被吓了一跳。 他这么说了,厉逍便放开手,笑着对他说:“嗯,我也记得你不怎么怕打雷。” 时郁连连点头,高兴于对方没有觉得他是个还怕打雷的弱鸡。 然后厉逍又说:“不过那一瞬间,我没有想到那些。” “你怕不怕,和我担不担心,这是两回事。” 时郁一愣。 他其实一直知道,对方本性温柔善良,对人体贴起来的时候,就更让人无法抗拒。少年时第一次见面,对方就出于好心救了自己一次,往后那么多次,在能帮的地方,厉逍也都尽力地帮过他。 想想也该知道,如果对方真的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渣,他怎么能够这么多年一直念念不忘,一直喜欢他呢? 是他自己得寸进尺,痴心妄想,对方施舍一分,他就想要更多。而对方的拒绝也都很明确,是他一直黏着不肯放手,像个地痞无赖,谁不会心生厌恶,不被他吓跑呢? 他没有得到对方的爱,这简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他没有资格觉得委屈,更没有理由心生怨怼,只是最近对方总是让他感到慌张与困惑。 已经快十二点了,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不时伴随着电闪雷鸣。 厉逍的茶也已经喝得没滋没味,他抬头看了看外面,转过来问时郁:“天气太坏了,开车不太安全,我能在这里住一晚吗?” 厉逍好像并不觉得两人之间哪里不对,他仍旧是坦然的,好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让时郁虽然困惑,却也没有办法去深究。 何况时郁的确也很担心,于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又顺水推舟地让对方住了下来。 喝茶变成留宿,两人都没什么准备。 时郁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抓住了膝盖上的布料,他对厉逍说:“那你今晚睡我的房间?” 厉逍看看他,说:“你呢?” 时郁说:“我睡高琦那一间,她正好搬走了。” 厉逍若有所思,问他:“你们一直是分房睡的?” 时郁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再隐瞒,他嗯了一声。 厉逍便点一点头,又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时郁收拾了下自己的卧室,腾出来让给厉逍,又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干净的睡衣,说:“对你来说可能有点短,你看看能不能穿……” 厉逍接过衣服,说:“这个没什么,你有新的内裤吗?” 时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他看向对方,后者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完全不觉得问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只好也忍住心里那点别扭,说:“……我找找。” 最后真的还让他找到一条没开过封的,连同睡衣一起给了厉逍。 厉逍进浴室里洗澡,时郁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他也洗漱完毕,擦着半干的头发爬上床,准备玩会儿游戏就睡觉的时候,门突然被敲了敲。 隔着门,男人问他:“你睡了吗?” 时郁手抖,送出一血,他应了声:“还没。” “你房间里的电视好像坏了,我打不开。”男人说,“你可以来看一下吗?” 这么晚了,睡觉不好吗?还看什么电视? 时郁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答应得很快:“哦好,我马上来。” 时郁三两下把电视打开了,又向厉逍演示怎么用遥控器:“这个电视不太好开,要先按这个,再按这个。” 厉逍点点头,笑了下,说:“很久不看电视,现在又出来很多智能款,都不太会用了。” 他这话听起来像老头子一样,时郁理解地说:“你现在很忙吧,哪有闲心看这个。”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厉逍没有回他,时郁一时也没觉出哪里不对。 电视没有问题,他放下遥控器,准备出去,厉逍却先他一步,背抵住门,反手把门锁上了。 时郁睁大了眼睛,望向厉逍。 厉逍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现在很忙?” 时郁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说,”厉逍又说,他声音微低下去,带了些莫名的情绪似的,“这些年里,其实你也在关注我?” 对方的语气介于逼问和诱哄之间,但无论如何,都让人耻于承认。 时郁想要说没有,又不会说谎,他抿抿嘴唇,说:“……只是偶尔,偶尔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过而已。” 厉逍看着他,说:“是吗?” 时郁点点头,说:“是。” “只是偶尔看到的话,”厉逍突然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时郁,离他很近,低下头问他,“会把报纸剪下来保存起来吗?” 时郁眼睛一下睁大了,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书柜,里面夹着几本手账本,因为平时也不会担心有别的人进来,他把它们插在书柜里,平时要看也很方便。 现在其中一本被摊开了,放在桌面上,上面是厉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那是比较早的一本,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了。 就连厉逍都完全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还有这样一张照片。 时郁张大了嘴,脸上迅速白下去,慢慢又浮出滴血一样的红色,像是因为说了谎话,还被当场揭穿,所以极其地羞愧不安。 他小声地,又欲盖弥彰地解释,试图让自己显得已经没有那么痴汉猥琐:“……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很少这么做了。” 但是眼睛却已经不敢再看他,甚至连耳根都发红起来。 厉逍看见他眼珠颤动,目光试图着逃避自己。 对方的可怜模样固然令他些微地觉得不忍,但于此同时,从刚刚看到那相册开始的惊讶和欣喜,到现在已经又变成另一种超出意料之外的心酸和满足。 每次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很喜欢自己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对方比想象中还要更喜欢自己。 这种认知让他自己也难以承受,觉得心脏酸软得厉害,手脚都发麻起来。 厉逍伸出手指,不顾对方犹豫的闪躲,将人抱进怀里,他手指有些发抖,抱着人抱得很紧,却又不敢太用力。 他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宝物,几乎显出一种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珍视来。 “那我应该庆幸,”厉逍一开口,喉头竟然有些沙哑,让他不得不停顿片刻,才继续说,“在你还没有完全放下我的时候,重新找回了你。” 时郁愣愣地,但他抬起头来,看向了厉逍,厉逍亲下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躲。 两人亲着,很快又起了反应,厉逍搂着人的腰,把人压倒在床上,自己又覆身上来,他解开时郁的睡衣,昨晚的痕迹还没消下去,他一路亲下去,又留下新的吻痕。 时郁胸膛起伏地喘着气,他的内裤连同裤子也一起被剥下来,厉逍没有昨天那么凶狠,但是温柔起来更让人难以承受,他的大腿内侧也被吮`吸了,他微微抽搐地紧绷起来,又被对方拉开双腿,架在了对方的肩上。 厉逍插进来的时候,两人都发出喘息的声音,厉逍又来亲他,声音模糊地说:“这是你的房间,我们在你的床上做`爱。” 他又说:“像不像我们高中的时候?” 时郁被他的话激得脊背发麻,脑子里白光闪现,几乎还没被对方怎么碰的性`器,因为这样就射了出来。 厉逍抱紧他因为高`潮不断抽搐的身体,吻掉对方因为生理快感而溢出的眼泪,对他说:“我爱你。” 7.1 第二天时郁还是起得很早,他在闹钟刚响第一声的时候就按掉了,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捡地上的衣服,又从衣柜里拿出要换的衣服。 他尽量小声,还是不免有窸窸窣窣的动作,床上的人好像要醒了,他伸手在身侧摸了摸,没摸到人,然后也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时郁站在床脚的地方,背对着他,正在系衬衣的扣子。 “起这么早?”厉逍问他,声音里还带着困倦。 时郁动作顿了顿,回过头来,有些抱歉地说:“是不是吵醒你了?” 厉逍还没说话,先诚实地打了个哈欠,接下来再说没有,就显得有点儿不可信了。 但他还是掀了被,下床来,走到时郁的身后,贴住时郁的背部抱着他,说:“昨晚折腾到那么晚,你不再多睡会儿吗?” 说着话,嘴唇也沿着他的颈侧,落下湿漉漉的亲吻。 时郁腿脚其实还有些软,被这样亲吻,也觉得整个人轻微地颤栗,他无声吸了口气,勉强说:“嗯,今天要上班。” 厉逍抱着他,似乎是不太高兴,但这个理由好像也实在没办法说什么,他不至于强势到要时郁因此请假,虽然一瞬间他的确那么想过,甚至思维不受控制地想由此发散更多,但都被他及时地拉住了。 只是环住对方的手臂紧了紧,他叹口气地说:“那我待会儿送你过去。” 厉逍昨晚直接过来,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刚刚一个电话,让助理给他送了一套新的来。 时郁在旁边看着对方换衣服,到打领带那一步,厉逍好像陷入了麻烦。 他就走上去,把对方的衣领给抻上去捋直了,又很灵巧地给领带打了个结,再把衣领放下来,叠得很漂亮。 当年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早上如果两人从一张床上起来,时郁都是这样做的,甚至有时候做得更多。 厉逍低着头看他,对方安安静静地垂着眼睛,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也不知道怎么,厉逍看着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又泛出一种痒意,让他很想碰他,揉他,亲他。 这样想着,也就真的搂住对方的腰,又亲了下去。 一场接吻又耗费了许多时间,两人最后匆匆收拾好,一起从楼里出来。 开车经过面包坊的时候,厉逍停下车,买了牛奶面包和一些点心回来,对时郁说:“你先在车里把早餐吃了,免得到了公司又忘记。” 那语气里几乎有些蛮横了,时郁抱着一堆被塞过来的食物,张着眼睛望望他,然后乖乖地哦了一声,自己低头撕开一包吐司。 等红绿灯的时候,时郁已经吃不下了,但他又撕一块,犹豫一下,还是伸手递过来:“你吃吗?” 厉逍偏头来看他一眼,只说:“我开着车,不方便。” 时郁摸摸鼻子,想掩饰下被拒绝的尴尬。 结果又听到对方说:“你喂我吧。” 时郁一愣,便真的伸手喂他,结果没经验,手指还被对方咬住,吮`吸了一下。 时郁猛地把手缩了回来。 厉逍发出了一点笑声,这下时郁确定,对方是故意捉弄自己的了。 但他生不起气,对方说还要的时候,还是又乖乖地喂他。 到公司楼下的时候,一袋面包已经被分食完,时郁要下车,又被拉住了。 厉逍问他:“今天也没有吗?” 时郁很快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在原地僵了会儿,像是犹豫,厉逍看着他,笑了下,想说不用了,逗你的。 但时郁突然凑上来,在自己嘴唇上亲了一下。 然后他迅速撇下一句:“我先走了”,溜下去跑了。 厉逍留在车里,用食指指腹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他无可奈何似的,自己笑了起来。 怎么办,真想把那个跑了的人给抓回来啊。 时郁到了公司,别的事来不及干,先赶那个倒霉催的出错项目的进度,多亏在车上吃了点面包牛奶,否则他一画画到中午,连口水都想不起来要喝。 之所以午休也是因为有人提醒他,说是外卖到了。 但时郁根本还没来得及点饭,他去前台拿外卖,确认收件人是自己,就更不明所以了,还是一家大饭店的包装袋,年会的时候他们部门聚餐去吃过,时隔久远,时郁对那家饭店的印象只剩下昂贵两个字。 他拎着食物盒进来,就有人开始起哄。 “哇,时工居然点的这家,太奢侈了吧。” “话说回来,这家原来有外卖啊,之前我问过都说不送啊。” “靠,还点了这么多,再看看我的健康餐,哭了。” “人家时工很瘦好吧,有资格吃那么多。” “你是想打架吗?” …… ………… 时郁把外卖放在桌上,没有急着先打开,他拿出锁在柜子里的手机,准备给商家打个电话。 结果手机一亮,先看到了厉逍发来的消息。 “中午记得吃饭。” 时郁看着那条消息,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是很确定。 他把外卖照下来,给对方发了回去。 “这是你点的吗?” 厉逍很快回复过来:“已经收到了吗,还挺快。” 时郁握着手机,某种涨涨的情绪,一直沉淀在他的心里,让他忽轻忽重,他觉得自己脚下飘飘的,要腾上空中了,但又被不知道什么拉扯着,总是不大安稳。 对方突然对他这么好,他高兴是很高兴,也舍不得推开,但总有些不太明白的困惑,觉得不知所措。 那句床上的告白,也让他心跳加速之后,又陷入某种怀疑。 多年不见之后,一个人可以突然之间爱上另一个人吗? 他是真的会爱我吗?而我又真的是值得被爱的吗? 他忐忑且不安,焦虑又多疑,他的心脏又被厉逍捏在了手里。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没有长进,他还是甘愿被厉逍控制着自己,厉逍对他做什么,他可能永远没有意志去反抗拒绝。 手机已经被握得发烫,时郁小心地敲了回复:“嗯,已经到了。” 厉逍又问他:“你下午什么时候下班?” 时郁想想那个倒霉催的出错的项目,说:“今天应该也要加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 时郁想到昨天他来接自己下班的事,模糊地生出某种感觉,但是没有深想下去,人一旦要给自己希望,那真的是无穷无尽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太敢这么自作多情了。 那边发了语音过来,厉逍听起来不太高兴,但也只是说:“行吧。” 对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时郁也就没好再追问。 下午时郁的效率不是很好,他从午休之后把手机从柜子里放了出来,画着画着图,总是不自觉地看向手机,但并没有新消息进来。 后来他又把手机锁进去了,扰人精神的东西,还是不看的好。 就这样加班到快八点,时郁准备走了,他把手机拿出来,仍然没有新消息。 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吐了口气,他已经承受惯了这样的情绪落差,此时并不觉得多么难受。 他下了楼,目光仍下意识地在大厅里搜寻了一圈,结果真的看到休息区的沙发上,那里坐着一个人。 时郁脚下顿住了。 厉逍戴着蓝牙耳机,好像正在和别人说什么,他也看见了时郁,他匆匆和对面说了几句,摘下耳机,然后站起身,向时郁走过来。 时郁问他:“你来多久了?” 厉逍说:“倒也没多久,你要加班,我就来得晚一些。” 时郁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他讷讷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就可以早点下来的。 厉逍低头看看他,眼里有点笑意:“不耽误你工作。” 这当然是道貌岸然的说法,厉逍其实有几次总想发信息给他,都被忍了下来,他心里知道自己最近有些急躁,原本他是没打算进度这样快的,但是进行下来,却不大受控制。 他刚刚还在想,打电话给时郁老板,让人早点下班回家,甚至还想过,把这家公司买下来也不是不行。 但是当然只是想想,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情绪不太正常,这让他对自己有些反感,他不太想承认。 两人又是在外面一起吃了饭,然后厉逍送他回家。 大概是这两天加班太凶,又睡得太少,吃饭的时候时郁就忍不住打哈欠,到了空调适宜的车内,就更觉得眼皮沉重,困得不行,时郁支着脑袋,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儿,却没想到直接踩进混沌里,很快失去了意识。 还是到了楼下之后,厉逍把他叫醒的。 “这两天很累吗?” 男人问他,微微有些皱眉的神情。 时郁刚刚醒,神态惺忪,不能控制地打着哈欠,脑子不太清醒,还是先下意识地说了句:“还好。” 又出于礼貌和感谢,问他:“你要上去坐会儿吗?” 但这回厉逍没有要上楼去喝茶的意思,两人在楼下就分了手,只是临别前,在车里又亲了很久。 厉逍从驾驶座探身过来,把时郁压在座椅上,椅子往后倒了一些,时郁半躺着,仰着脸被他亲吻。 两人都有些情动,时郁的衬衣也被解开一半,从裤腰里扯了出来,最后却并没有做,厉逍按着他,贴住他的颈侧,慢慢平复着呼吸,他把时郁卷上去的衣服放下来,声音沙哑地说:“今天很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时郁也还在急促地呼吸,他喘着气,听到对方的话,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是什么意思,最后却没有答案。 但他温顺地点点头,说:“嗯,再见。” 厉逍看看他,伸手指按了按他红肿的嘴唇,有些用力地,又被他克制住,他说:“明天见。” 时郁回到家,家里还是早上出门前的一片狼藉样子,床单和被子都乱糟糟的,枕头掉在地上,还没有捡起来。 卧室没有开窗通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一些厉逍的味道。 他站在寂静无人的空间里,觉得手脚无力,心脏又浮起一阵细密的疼痛感。 分明刚刚道过别,现在已经开始很想念对方,想到觉得难过起来。 时郁总是被这样的情绪所困,有时候整夜如此,在绵密的疼痛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所幸他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去应对,他想自己的,痛自己的,他慢慢地等着那阵痛感捱过去,绝不会再去冒然打扰那个无辜被自己想念的人。 第二天一早,时郁按了闹钟,爬起床,他睡得不太好,脑子里晕成一团,他半闭着眼睛正在洗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他握着牙刷柄,困惑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人。 他愣了愣,眼睛全睁开了,确认自己没看错,然后迅速冲回卫生间,吐掉泡沫漱口,把脸擦干净了,才过去开门。 厉逍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袋冒着热气的早点,他掏出手机,好像正准备打电话。 然后便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郁,他上下一打量对方,笑了下,晃了晃手机,说:“我以为你还没起,正准备想提供叫早服务。” 时郁有些结巴:“你,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厉逍已经毫不见外地换了鞋走进来。 他把早点放在餐桌上,说:“不是说了今天见吗?” 时郁想起来昨天分别时厉逍说的话了,但其实他没有抱什么期待,也没有很把对方的话当真。 他站在那里,有些超出意料的不知所措。 厉逍回头看他,时郁可能刚起,睡衣没换,头发也没来得及打理,有些乱翘起来,他目光发愣地看着自己,好像还不太清醒,看起来有点呆。 厉逍伸手揉一把他的头发,声音里有点温柔,说:“乖,去洗漱,然后过来吃早餐。” 等时郁坐到餐桌前,早点还是热的,厉逍买了蟹粉小笼和虾饺,配上米粥和爽口小菜。 时郁常年不吃早饭,原本没觉得饿,看见晶莹面皮下透出的粉色虾肉和金黄蟹粉,还有浓稠的米香飘散在鼻尖,他也觉得有口水分泌出来。 但是味觉吸引和胃部反应起了冲突,时郁胃口不好,曾经有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只能打营养针,现在已经好很多,能正常吃饭,只是吃得不算多,早上又更差一些。 早点对他来说有些油腻,他吃了一点,吃不下了,甚至有些觉得恶心,只是对方好心送早餐来,他不愿意浪费,勉强逼自己继续吃。 他吃了两个虾饺,一个蟹粉包,再去夹第二个的时候,他的手被按住了。 厉逍皱着眉,说:“不想吃就别吃了。” 时郁动作一顿,想说没有不想吃,但看见厉逍的脸色,又消了声。 “我发现你总是吃很少,”厉逍问他,“你一直这样吗,胃口很不好?” 时郁抿抿唇,辩解说:“没有很不好。” 他说的是实话,和厉逍在一起,他吃得已经算多了。 厉逍片刻没说话,他脸色发沉,像是生了气。 时郁已经很久没见过他板脸生气,虽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一时还是有种心虚胆怯的感觉。 他放下筷子,犯错似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厉逍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动了动,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想让自己显得和缓一些,没那么凶。 他像是叹气,说:“你太瘦了。” 说话间,又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那里很细,握在手中轻飘飘的,血管青细,好像一折就会断。 厉逍的拇指摩挲过时郁那根突出来的血管,时郁觉得皮肤颤栗,有某种痛感,促使他动了动,他把另一只戴着表的手腕藏到了桌下面去。 厉逍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低声地说:“还是要慢慢养才行。” 时郁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垂着眼睛,他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厉逍开始频繁地来接时郁上下班,然后带他去吃好吃的。从榜上有名的网红餐厅到弄堂里的不知名小馆,从市中心的奢华饭店到郊区静谧的特色食驿,火锅烤肉铁板日料韩餐,法式泰式阿拉伯,更别说本身就处在有四大菜系之分的料理大国。短短一个月,时郁觉得自己吃的东西,比前半生总共吃过的食物还要丰富得多。 天天被这么投喂,时郁好像也不负期待地,真的被养胖了一点,抱起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腹背多了层薄薄的肉,没之前那么骨骼突出地硌着人,让人觉得疼。 厉逍抱着他,抚摸他腰侧的软肉,那里刚才被厉逍掐得太用力,连着之前没消的,瘀成一片青红痕迹。 时郁蜷在他怀里,热汗凝在他的睫毛上,湿哒哒地黏住了眼皮似的,他闭着眼睛,事后的余韵让他还在细微地颤抖,赤裸的脊背上也覆着一层薄汗,触手觉得滑腻。 厉逍搂住他,一节一节地抚摸他的脊椎,又找到他的嘴唇,时郁就张开嘴,让他缠住自己的舌头,两人又接起吻。 亲着亲着,厉逍翻过身压住他,就着下面的湿黏,又顶了进来。 相处当然不是到吃饭就结束,厉逍时常地会留宿。时郁准备好卧室给客人,但通常他不是个合格的主人,总是霸占客人的另一半床位。 到后半夜又下起雨来,这座城市雨总是很多,还偏爱在夜里下。 他们裹在被子里,听着雨声,身体连在一起,发出的喘息声好像也要融化进了雨里。 时郁不知道厉逍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下雨时做`爱有了种独特的癖好。他感觉出对方格外地有兴致,又深又用力,做很久都不停,时郁没有问,只是配合地攀住他,只有被顶得受不住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 第二天是周末,两人无所顾忌,折腾到快天亮才睡,一直睡到了下午的时候。 其实醒是早就醒了,只是被窝里太舒服,厉逍不肯起来,于是拉着时郁也不让起来。 两人在被窝里脑袋抵着脑袋 ,厉逍捏他的手指,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捏过去,又五指和自己的交叉,掌心贴在一起。手法说不上多么情`色,还有些幼稚,但就是让人觉得面红耳赤,但也可能是因为在被子里憋久了缺氧。 时郁觉得呼吸困难,要把脑袋伸出被窝透气,厉逍就凑上来亲他,堵住他的嘴唇,好像要把自己的气渡给他。 两人都是全身赤裸,又不是什么禁欲人设,数小时前还亲密纠缠过,眼下这么亲吻抚摸的,难免又是擦枪走火,难怪一直要到下午才从床上起来。 还是因为被门铃声打断的。 起初以为是听错了,但门铃声坚持不懈地响,时郁只好爬起来穿上衣服。 厉逍不为所动地裸着身体,坐在床上,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太好:“谁会来找你?” 时郁顿了顿,对方话里的意思稍微令人觉得刺耳,但的确也是事实,他也不知道谁会来家里找他。 他说:“我去看看。” 时郁身上酸痛,有些不稳地走到玄关,他拨开门上的猫眼锁,看见外面站着的是高琦。 他愣了愣,忙打开门,说:“你怎么来了?” 高琦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门口,脸上的焦急之色才稍微缓下去,她忍不住伸手捶了他胸口一下,声音里仍带着松了气后的气愤:“你怎么不回我电话,联系不上你我快急死了。” 两人离婚之后没多久的时候,高琦其实联系过他,但是时郁一时打不起精神,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便没有回,这样几次之后,高琦察觉到他的意思,渐渐也就不再打电话过来了。 所以高琦突然这样找上门来,时郁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起昨晚可能没来得及给手机充电,还是先解释了一句:“我手机可能没电关机了,怎么了?” “我有事情要和你说,”高琦脸上浮现出一种又愤怒又恶心的神色,她说,“那个谁,姓厉的那个,他——” 声音戛然而止,高琦张大嘴,看见她口中的那个人只穿了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上面布满了暧昧的痕迹,他从时郁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她听见对方用一种过于亲密的熟稔的声音,在问时郁:“宝贝儿,是谁找你?” ————— 8.1 厉逍走到时郁身边,也看见了高琦。 “是你啊。”他笑了下,看起来倒是很大度的样子了,还带着点关心的语气,又问高琦,“这么急过来,找我们郁郁有事吗?” 高琦脸色变幻不停,最终只留下一种紧绷僵硬的神色,她绷着嘴唇,看看厉逍,又看看旁边的时郁,声音有些硬梆梆,说:“没什么,只是联系不上他,所以来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她又看了时郁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时郁总觉得自己被她瞪了。 对方亲自上门来一趟,就是为了确认他没事,于情于理都不好马上让人回去。 时郁把人让进屋,给她倒了杯水,厉逍则被推回屋里去穿上衣服。 高琦坐在沙发上,握着杯子,但没有喝,她四下看了一圈,看到地毯上散着几盘影带,游戏机柄,茶几上摆满了开封的零食饮料,沙发背上还搭了两件外套,一看都不是时郁平时穿的款式。 另一个男人存在的痕迹过于清晰,让人简直无法回避。 高琦的脸色比刚开门那会儿还要难看,她问时郁:“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她这话让时郁难以回答,主要是对方说的“在一起”这个概念,就已经很不好解释,时郁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但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那么回事。 他的沉默不语反而让高琦更笃定了,她气不打一处来,说:“你知不知道他这人有多坏,又多有心机,你不要被他骗了。” 这倒真正让时郁感到惊讶和茫然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时候卧室门又开了,厉逍穿着整齐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时郁偏头看了看他,隐约觉得对方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 听到高琦很小地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骚包,他才恍然,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厉逍看起来好像过于英俊了一点。 他穿着羊毛色衫和黑色长裤,布料剪裁都是肉眼可见地好,越发显得他肩宽腿长。因为衣料比较贴身,肩腹隐隐显出了常年锻炼出来的肌肉痕迹,睡后有些凌乱的头发也被全部梳了上去,成熟英俊的眉目无所遮掩,他直直地看向时郁,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时郁觉得对方看起来好像格外地有种吸引力,仿佛荷尔蒙过溢,他有些不能直视,微微别过眼去,说:“没什么,随便聊……” 高琦突然插话进来:“我们在聊晚上吃什么。” 时郁话音被截断,他停顿下来,感受到高琦频频投过来的眼神,他硬生生拐了个弯,迟疑地嗯了一声。 厉逍仍是微微笑着,说:“那你们讨论出来了吗?” 时郁还没想好怎么圆,高琦又抢先说:“我们准备待会在家围火锅,时郁和我出去买食材,我待会还要在网上点些别的,麻烦你在这里等下外卖了。” 三两句话之间,两个人被冷酷无情地拆散开,安排得明明白白。 厉逍又看了看时郁,后者看起来没有说不的打算。 他又笑了笑,说:“那你们去吧。” 时郁和高琦一起出门,去了小区附近的一个超市。 食材随便买了一点,两人很快从超市里出来,但并没有马上回去,高琦走进一家奶茶吧,时郁知道她让自己出来不是真的只为了买菜,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随便点了杯喝的,等东西的途中,高琦却又没说什么,她皱着眉头,好像在出神的样子。 时郁只好先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真真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高琦回过神来,说:“她在她爷爷那里先住着,过两天再去接她。” 时郁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很清楚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过问的权利。 倒是高琦苦笑一下,又说:“她总是闹着要找爸爸,我们都哄不过来。” 这时饮料上来了,时郁喝了一口,才说:“那她的爸爸呢,我是说,她真的那个爸爸。” “你说靳怀野?”高琦说,“她不肯认,她只叫他叔叔。” 时郁顿了顿,说:“她现在小,还不明白这些。” “明不明白都是以后的事了,”高琦耸耸肩,说,“反正我和靳怀野那个王八蛋也要分手了。” 时郁一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高琦看他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突然地咬了咬牙,说:“你还不知道吗,靳怀野和那个姓厉的,联合起来,把我们都骗了。” 时郁之前已经听过她说了一遍,现在再听一遍,还是觉得不解:“你说什么?” 高琦咬着牙,恨恨道:“不然你以为,靳怀野那个王八蛋怎么会出现得这么巧,刚好就在你和姓厉的重逢没多久的时候?” 高琦一说起靳怀野,就是咬牙切齿的口气,左一个混球王八蛋,右一个无赖大流氓,气得不行的样子,时郁只好递给她一杯柠檬水,让她消消气。 省去那些累赘无用,又个人倾向明显的感情用词,时郁听到的版本大致是,厉逍不知怎么找到了靳怀野,将他和时真的亲子鉴定报告拿给了靳怀野看,靳怀野突然喜当爹,却并不记得有高琦这么个人,就来找高琦对质,一来二去之后,靳怀野重新向高琦告白,高琦也确认了对方当初是因为遭了暗算,还倒霉催地丢失了部分记忆,并不是故意在结婚前跑路,但是因为和时郁的关系,她没有决定好要怎么摊牌,于是暂时没有答应。 “谁知道那王八蛋给我设了个局,把我们都给套了进去。”高琦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时郁在旁边看着,真担心她把手里的木勺给咬断了,又听她接着说,“他知道姓厉的要带你去那家餐厅,还故意把我叫过去,演戏给你看。” 谁也想不到,事情最后会以最难堪的面目直白摊开,即便时郁再通情达理,两人分手时候的场面,到底算不上多么好看,于高琦来说,又更充满了一种类似于背叛的愧疚。 更何况这一切竟然其实都是来自于别人的预谋。 时郁听完了这一场来龙去脉,觉得恍然大悟,便问她:“所以你是因为这个要和他分手吗?” 高琦说:“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恶心。” 时郁沉默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大概明白对方介意的点在哪里,她可以接受因为不可抗力数年不见,却不能原谅顶着爱的名义而被愚弄,那种感觉可能确实不能算好。 他又设想了下自己,如果厉逍这样对自己,他会怎么办呢?也会如此愤怒吗? 但他一时想不出来答案,想到那个场面,他甚至很难像高琦这样,有生气的感觉。 大概高琦收获了爱意,还要挑选一下这爱意是否真心,好或者坏,而他既然没有得到过,自然也就谈不上去挑挑拣拣什么是好的,什么又是坏的。 但那毕竟是高琦的事情,他也插不上手,只能说:“你不后悔就好。” 高琦用力挥挥手,烦躁地说:“算了,不想再提那个王八蛋。”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重点啊,”高琦用勺子戳了戳杯底,很郑重地说,“姓厉的,他也不是个好人,他和靳怀野是合起伙的,你也被他骗了。” 时郁看看她严肃的样子,却忍不住露出点笑来:“所以你来找我,还这么生气,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啊?” 高琦瞪着他,不满地说:“笑什么笑,你还笑,你是没吃够教训吗,居然又和人搅到了一起去,你们住到一起多久了啊?” 她那满是恨铁不成钢,操心自己傻儿子被妖艳贱`货骗的老母亲语气让时郁一时又忍俊不禁,他说:“你也说了,餐厅那次是靳怀野做的。厉逍也和我说过这个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他不知情的。” 高琦瞪大眼,简直不可思议地,说:“你还信他?他如果不知情,靳怀野为什么会知道你们要去那家餐厅,你居然信他那些鬼话?” “我信啊,”时郁用勺子搅了搅奶茶里的椰肉,说,“他又没有理由骗我。” 好歹靳怀野骗她,还是打着爱的名义,厉逍却根本不用多此一举。 高琦听出他的话外意,一时竟也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但是不过片刻,她又嘀咕起来,说:“那他带着时真的亲子鉴定,特意找到靳怀野挑事呢?我才不信他没有什么企图。” 她这样说,时郁倒也不免想起厉逍这段时间以来的温存,还有对他说过的话,联想在一起之后,一瞬间也让他产生了一些错觉。 但是他摇了摇头,内心里先笑了下自己的自作多情,说:“谁知道呢,可能是一时兴起吧。” 高琦一听,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怒道:“什么叫做一时兴起!他这是什么意思,当初的事情他轻飘飘地就揭过去,现在想起来了,就又来找你,他把你当什么,你居然也真的肯让他进你的门!?” 她太激动,店里其他人听见这里的动静,都看了过来,时郁按住她,安抚一阵,对方却像是赌了气,不肯再理他。 时郁哄不好她,一时哭笑不得,又觉得无奈,说:“我知道你在生气什么,你觉得他辜负我,为我不值。” “可是,”他顿了顿,说,“本来是我一厢情愿喜欢他,他从来没接受过,这世上没有任何法律规定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后者就一定要给回应,这个没道理的。” 高琦转过来瞪他,仍是气愤未消的样子,眼睛却突然泛起了红:“可是你……” 时郁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不想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曾经干过的傻事,先打断了她:“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不爱惜自己,我轻视自己的生命,但是他毫不知情,他又何其无辜,要因为我的偏执懦弱而承担过错呢?” 他按住了自己的手腕,想把那条痕迹给遮住,说:“这条伤疤,也并不是为了要挟他而存在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继续在一起啊?”高琦十分不明白地质问他,她还是觉得生气,连带着对时郁也生起气,“他一时兴起,招一招手,你就又贴上去,不顾一切,你怎么就不能争气一点呢!” “可是,我也没办法,”时郁像是也因为辜负了对方的期待,而露出有些抱歉的神色,说,“我还是很喜欢他啊。” “你怎么这样!”高琦被他气得眼泪都掉了出来,她一抬手,用力地抹掉眼泪,直跳脚地说,“那如果他又觉得腻了,又觉得烦了,那你呢,你难道要再死一次吗?!” 时郁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忙拿纸巾给她,一边说:“你别哭了,哭得不好看了……” 他这个安慰不如没有,高琦哭得更厉害,一边哭还要一边骂他,时郁全部都好脾气地受下来。 他知道高琦是在担心他,他也承认,当年他的确是有些吓到了人。 但是其实不用担心的,死过一次的人,怎么可能再死第二次呢? 回去之前,高琦已经不再哭了,她去卫生间里补了个妆,一出来又是明艳照人的模样,只是眼睛里还有点红,大概还是生气,也不怎么搭理时郁。 两人拎着东西回到小区,穿过楼下的小花园的时候,几个小孩在那里踢皮球玩,皮球滚到了时郁脚下,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哒哒地跑过来,时郁便弯下`身去,把球捡起来递给小女孩。 女孩小小年纪敢和一群男孩子踢皮球,可见不是一般人物,她扬起脸对时郁大大地咧嘴一笑,毫不害羞地说了一声谢谢叔叔,声音又响又清脆。 时郁便也对小女孩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叮嘱一句:“玩球小心一点,别受伤了。” 小女孩乱七八糟地点头答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时郁看她抱着皮球跑远了,无奈地摇摇头。 高琦在旁边看着他,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时郁已经重新拎起购物袋,又往前走了。 两人在电梯里,看着楼层数一点点变化,但感觉很久都不到。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都不说话,一时感觉很安静。 高琦突然开了口,说:“你平时如果想真真,其实可以来看看她的。” 时郁说:“还是不了吧。” “她年纪小,见不到人,再过一阵也就忘了,没必要突然出现又离开,让她伤心。”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她爸爸可能也会觉得不舒服。” 听到靳怀野,高琦先是皱了皱眉,想说靳怀野除了提供过精`子,对时真哪里负过责,有什么资格说不让时郁和女儿见面,但又觉得这话一出口,总有种暗示对方什么的嫌疑。 他们本身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合,现在又已经离过一次婚,如果说自己情路不顺,转头又想和对方在一起,也实在有些太可笑了一点,高琦自己想想都觉得挺雷的。 而且时郁虽然说得温和,话里的意思却几乎有种决绝。 两人分手之后这一个月以来,高琦给他打电话,但对方说不联系就再也不联系,女儿也没有想再见的意思。说不好是否冷漠薄情,但对方大概的确是不善维持关系,只要从他的生活和社交圈里一淡出去,从此可能就再也没了交集。 这么多年住在一起,高琦从来没见过他与哪个过去的同学同事保持过联系。曾经时郁刚入职,有个同期的职员和他关系还算不错,两人也一起出去吃过饭喝过酒,但那个同事一离职之后,高琦就再也没从时郁嘴里听过那个同事的消息。 她还记得每年清明扫墓,曾经她也像时真一样,觉得时郁总是一个人,有点可怜,问要不要陪他一起,但时郁拒绝了。 高琦想了下,觉得自己对于时郁来说,大概也就到那个同事的程度,可能稍好一些,但也很有限。而时郁表现出对时真的爱护,也很难讲是不是因为时真需要,所以他就给,而非他渴望从时真身上获取什么。所以时真现在不是非他不可了,甚至在他看来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也就抽身而退,不再付出心力了。 所以听到时郁的话,高琦竟也没觉得怎么意外,更不可能生气。 她已经更清楚地了解到这个人的温柔,即便自己一无所有,无力付出爱意,也尽力让身边的人感到幸福。 至于他一身的挂念和心许,都落到了那一个人头上,旁的对他来说便都是无关紧要的虚景,有则有,无也罢,其实他都不是很在意了。 高琦没再说话,这时候电梯叮了一声,两人抬头一看楼层数,到了。 出电梯的时候,高琦走在前面,她下意识回头,看到后者留在后面,帮她按住了电梯。 高琦一时很想对他笑,又觉得鼻子很酸。 时郁看她又想哭又要笑的样子,一时没明白又发生了什么,又有些惊慌失措,问她:“你怎么了?” 高琦说:“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恨不得让人把幸福塞你嘴里逼你咽下去。” 时郁一头雾水:??? 两人出去这一趟有些久,虽然高琦补了妆,脸上还是不免留有哭过的痕迹。 厉逍留守在家,等到他们回来,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们买了些什么,去了挺久的。” 时郁把购物袋放到厨房,听他问,就真的老老实实地报单子:“挺多的……有羊肉卷,毛肚,鸡胸肉,午餐肉,虾滑,鸭血,芝士丸,土豆,冬瓜,海鲜菇,金针菇,香菇……” 厉逍也跟了进来,从他背后探身过来看,说:“唔,还真买了挺多的。” 时郁点了点头,厉逍挨得他很近,这么一动,肌肤好像都要碰到了对方一样。 他微微地僵住,对方却好像没察觉,还伸手出来,在那堆东西里翻了翻,说:“是不是还没买饮料?” 时郁在一个类似被对方环抱住的姿势下,话说得有点不顺畅:“嗯,那个高琦说饮料太沉了,下了单外卖,待会儿应该就送过来了。” 厉逍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看看时郁有些提着气的紧张样子,突然低头亲了他一下。 时郁:“……” 这个吻转瞬即逝,只是轻轻碰了碰,厉逍很快放开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出去挺久,我还在担心你们路上出什么问题,要不要去找你们。” 时郁定了定神,说:“……那倒没有的。” 厉逍看着他,后者望着自己的眼睛里软绵绵的,对自己的亲近也仍然很有反应,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这让他刚才郁积在心里的莫名的情绪被安抚下去。 刚才时郁和高琦一走,他就联系了靳怀野,也知道靳怀野那里说漏了嘴。 其实那些事情,就算是被对方知道也没什么,他不过是给靳怀野递了个梯子,剩下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并没有干涉。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就说不好他是为了什么而悬着一口气,竟像是有些忐忑。 厉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捧住时郁的脸,低声地说:“嗯,没事就好。” 然后又低下头来,吻住他的嘴唇。 对方的欲`望来得突然,时郁没有预料,而且还记得外面有高琦在,他微妙地觉得有些羞耻,紧张得心脏怦怦跳,但厉逍舌尖一顶,他仍然乖乖地张开嘴,任对方伸舌头进来裹住自己吮`吸,很快就被亲得手脚发软,不自觉地抓住了对方的衣襟。 高琦面色不佳地挂了一个电话,过来厨房这边,结果一拉开门,就看到时郁被男人压在流理台上亲吻,衣服都已经掀到胸口的限制级场面,那一瞬间高琦觉得自己的心情,简直像是看到自己的乖乖小白兔被大灰狼叼走吃掉了那样的两眼一黑。 但厉逍显然也没有让她看活春宫的打算,他转了个身,将时郁挡在自己身前,遮住高琦的视线,同时伸手把时郁的衣服拉了下来,才搂着人转过身来。 时郁脸色和耳根都通红,一副讷讷说不出话的样子,活像是被妈妈或者老师抓到了早恋的高中生。 高琦瞪向时郁的眼神里满是怒其不争和大白菜被猪拱了的痛心与愤怒,在对方的目光下,时郁可怜得简直要缩成了一团。 充满凝重与窒息的氛围里,唯有厉逍揽着时郁的肩膀,处变不惊地笑了下,说:“不好意思,忘记你还在了。” 高琦:“……” 时郁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让他别再火上浇油了,又用眼神恳求高琦,希望她能克制住自己。 火锅的开场就不是那么美好,仿佛也预示着接下来的波折。 在厨房整理食材的时候,时郁就隐约听到外面似乎有争执的声音,等他出去一看,两个人却都是一脸无事发生的平静脸,时郁只好狐疑地又退回去。 等食材终于完全准备就绪,三人围成了一桌。 时郁左手是厉逍,面带微笑仿佛从容得无懈可击,右手是高琦,严肃冷酷得好像面前是一锅即将被割大动脉的小白鼠。 时郁被夹在中间,发自内心地觉得,在家围火锅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锅开了,第一轮羊肉下锅,很快变了颜色,薄肉卷起,浮在了汤面上。 时郁夹起来第一筷,想也没想,放到了厉逍碗里,高琦冷眼一瞥,觉得厉逍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很讨人厌。 然后第二筷,时郁夹给了高琦,有些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控制不住突然暴起。 高琦瞪了他一眼,然后从锅里也夹了一筷肉给他,恶声恶气地说:“光给我们夹干嘛,又不是没长手,多大人了还不会自己吃饭吗?” 时郁:“……”他不敢说话。 而被意有所指的厉逍仿佛耳聋,不止坦然地接受了时郁的喂食,并且更加地得寸进尺,要这要那地主动索取起服务来。 而时郁竟然也任劳任怨地被支使,厉逍要什么给什么,还要抽空担心对方有没有烫了嘴。 高琦:“……” 厉逍又让时郁帮他从厨房里拿个调料,时郁哦了一声,站起来就要往厨房走。 啪的一声,筷子重重砸在桌面上,时郁被惊得回头,看见高琦也站了起来,说:“我吃饱了。” 时郁站在厨房门口,微微张大嘴:“啊……不再吃点吗?” “吃不下了,”高琦绷着脸,她厌恶地看了仍然安稳坐在座位上的厉逍一眼,隐忍着似的,说,“我先走了。” 时郁站在原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开口劝一劝,却听到厉逍开了口,说:“那就慢走不送了。” 这话一出,高琦反而没法怒而离席了,她立在原地,瞪住了厉逍。 厉逍也不回避,抬起眼来直视她,脸上也不见了笑意,有些冷淡地,说:“我念在你和郁郁相依为命几年,也有一些感情在,所以有些事情就算了,我不想计较。” “但是我希望你能记住,你和郁郁已经离婚了,你们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厉逍说,“那就请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因为你自己过得不顺心,就来给别人的生活也添点麻烦,给别人造成困扰。” 高琦脸色一变,被气得几乎浑身都在发抖:“哈,你居然也有资格说不给他的生活添麻烦,不给他造成困扰!?” “那当初随随便便撩了别人不负责,一句话不说就走,回来又不清不楚地纠缠的人是谁?几年前抛下他的人又是谁?!”高琦咬着牙齿,因为愤怒,脸色都涨得通红了,“现在你想起他来了,现在你知道他的好了,现在你想和他过日子了,那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想过,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啊?!你凭什么可以毫无愧疚之心,你凭什么对他不闻不问之后,现在又想要他招之即来又挥之即去,你凭什么!?” 她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地说:“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 时郁却猛地厉声打断了她:“高琦!” 而同时,厉逍的声音也在两人的耳中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9.1 时郁觉得自己仿佛听到轰的一声,一时只觉得耳边轰鸣,他茫然地看向厉逍。 高琦也用那双通红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向厉逍:“你说什么?” 然后她看着厉逍向时郁走过去,时郁仿佛已经定在原地,目光只看着厉逍,动也不会动了,直到厉逍要来捉他的手腕,他才惊惶似的,要往后躲,但已经来不及,厉逍捉住了他。 覆盖着疤痕的那截腕子被厉逍连着表带一起攥在手里,对方仿佛不能克制,攥得有些用力,时郁觉得好疼,眼里几乎要落出泪来。 他在一种惶惶不安的失措和痛楚里,听见厉逍用那种仍然平静,甚至有些冷硬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我说,你凭什么以为,他的那些事情,是只有你们才知道的秘密。” 时郁这下完全听清了,也明白了厉逍的意思,他觉得恍然大悟,连日困扰他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他看见厉逍面无表情,神色冷静,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 但他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心里想,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收起你的自以为是,”厉逍神色冷冷,语气里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似的,对高琦说,“不要以为仗着几年的相处,就能插手我和他的事,在这里评头论足。” “请你出去。” 高琦被厉逍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一下脸色难看起来,但实际上就算不用厉逍赶,她也待不下去了。 高琦夺门而去之后,屋里一时完全沉默下来,只有火锅在咕噜地冒着泡。 厉逍还握着他的手,刚刚不自觉地用力,已经把那里勒红了一圈,现在高琦一走,他微微放松,但还是没有放开他。 时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突然问他:“……你一直都知道?” 厉逍顿了顿,手指摩挲着他没有被表带遮住的肌肤,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起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大概也是觉得说什么都像是欲盖弥彰。 难怪两人重逢,厉逍会突然对他的那块表感兴趣,在他明显回避之后,就再也没关心过它。也从来不问他为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取下手表。 时郁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对方的一种体贴。 他真的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傻事,知道自己过得不好,知道自己这么多年里,也还是不知悔改地喜欢他。 所以他像从前那样,因为可怜自己,而施舍自己怜悯,甚至这次连爱情也一并要施舍给他。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时隔多年之后这个人会再次出现,对自己温柔,突兀地说爱自己。 真是很奇怪,他并不像从前那样,因为对方的宽容与仁慈,而觉得受宠若惊,还生出野心,也不因为确认了对方的确不爱自己,而失落绝望,倍受煎熬。 他沉默一会儿,说:“……其实你不用这样。” 厉逍低头看他,疑问地嗯了一声。 时郁低着头,因为要在对方面前坦承自己的不堪,甚至于要他违反自己的本能和天性,去抗拒对方,这让他感到羞耻和痛苦。 他声音发涩地说:“……我,我从前是犯了傻,也给你惹了很多麻烦,你讨厌我,我也知道,后来我……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因为愧疚,勉强和我……” 厉逍却打断了他:“没有勉强。” 时郁愣愣地抬起头。 厉逍又说:“也没有讨厌你。” 时郁又沉默了下,声音小下去地,说:“嗯,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好的人,容易同情别人,但是我也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 “那怎样才算喜欢?”厉逍又打断了他,他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烦躁,“要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吗?” “我做不到。” 时郁哑口无言。 厉逍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他停了停,突然说:“这些年里,我总是想起你,不能忘记你,想到你曾经受过伤,我也觉得痛,那这个是不是能算作是我喜欢你?” 时郁张了张嘴,对方的理直气壮让他张口结舌,同时又觉得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自己又怎么能帮他确认呢? 这个困惑过于巨大,甚至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对方话里的信息。 他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你看,”厉逍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说,“你也不知道。” 时郁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但厉逍又凑上来,很蛮横地问他:“但你还是喜欢我,对不对?” 时郁:“……” “没有我,你就过得不幸福,对不对?” 时郁:“……” 厉逍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所以你这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好,那我和你在一起,你有什么不满意?” 时郁:“……”你说得好有道理。 厉逍又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看着他说:“那我们就在一起。” 时郁被他话里说一不二的笃定给绕进去了,迟疑和困惑都被对方强硬斩尽,对方并不打算给他后退的余地。 其实他不喜欢对方这样似有若无的温柔,也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但是就算这一点点模糊不清的暧昧,一点点似是而非的喜欢,他也没有办法去抗拒。 他已经变得能够接受来自于这个人给他的任何结局。 这次他终于没有退避地,直视着对方,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答应得太快,反而令厉逍有些没反应过来。 纵然他话里是不容人抗拒的强势,但他知道自己其实是一时被高琦冲昏了头,一时火起,竟然口不择言说了出来,他看着对方脸色白下去的那一刻,心里生出两分没来由的恐慌与后悔。 所以他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将人牢牢地攥在手里,对高琦的反感与厌恶也瞬间攀至顶点,他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目的是想把时郁从自己身边带走。 这让他对高琦本身就没有两分的感谢消失殆尽,而这个女人在时郁身边呆了六年,两个人还共同抚养了一个孩子的事实,则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快,以及两分说不清楚的忌惮。 时郁喜欢他这么多年,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却在刚刚露出了一点退缩的意思,这比他想象中更令他感到受刺激,他心脏缩紧,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被一种极端的暴躁狠戾的情绪笼罩,让他几乎没办法思考。 但好在控制情绪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他迅速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 他承认自己在故意用诱导的方式,去逼迫时郁,给他施加压力,但也没有料得到对方这么快就松口,也全没有生气怪罪他的意思。 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喜欢着自己,无论自己对他做过什么,他好像从来不会生自己的气,眼睛里永远是软绵绵的爱意。 那种阴郁的情绪仿佛瞬间得到安抚,暂时得以从脑中散开,厉逍看着他,心里又生出另一种骚动来,让他手指尖发痒。 他伸手按上时郁的嘴唇,对方张着眼睛望他,他摩挲着对方的唇瓣,手指想要探进去,时郁却垂下眼,按住了他。 他说:“我们火锅还没吃完。” 厉逍竟然无言以对:“……” 于是两个人真的重新坐回桌边,把没怎么动的火锅,重新吃了一遍,然后两人还一起洗了碗,收拾了桌子。 两人挤在狭小的厨房里,时郁刷碗,厉逍在他旁边,拿着抹布帮他把盘碗擦干,放进消毒柜里。 他侧过目光去看时郁,后者穿着围裙,戴着手套,他几乎不说话,看起来有种很认真的沉默。他微低着头,纤细的一截脖颈弯下来,藏在衣领里的一朵红色痕迹,半隐半现地露出来,厉逍记得应该是自己昨天晚上后面进入的时候,吮上去的。 最近他总是很喜欢亲吻抚摸对方的身体,尤其喜欢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厉逍目光上下一扫,时郁穿着长袖长裤,什么也看不见,但昨晚连着今天一起,被衣料遮掩住的肌肤,应该也留下了不少。 厉逍陷入回想,身上就有些起了反应。 时郁递过去的盘子没人接,他疑惑地转过头,就对上厉逍的目光,有些深沉地盯着自己。 然后目光一掠,不小心看见了对方的下半身,厉逍穿着家居服,有点反应形状就很明显,他一愣,随即避开了眼,他把盘子放到了流理台上,也没说什么,重新转回去继续刷碗了。 厉逍略微回过神来,也难得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他反思了下,觉得自己最近是有点太过于色、欲了,好像一看见这个人,对方什么也没做,他脑子里就会自动联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这种不自控的反应简直像是青春期的少年,这多少让他觉得有点丢人。 对方已经转了回去,他便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拿起了台上的盘子。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睡前,但是那种隐隐的欲`望没有蛰伏下去,还是让他有骚动的感觉。 一切整理干净之后,时间已经很不早,两人都洗完了澡,躺到了被窝里。 时郁躺得有点远,但同一个被窝里,还是能感觉到身边的人散发出一种热度,厉逍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他等了等,还是伸手过去,把人捞过来搂进怀里,他闻着时郁身上刚沐浴过的气息,喉结动了动,然后亲了亲他,手也摸进他的睡衣里。 时郁好像动了动,厉逍又亲他,然后剥下了他的裤子。 时郁被他亲得有些喘,被抚摸的大腿根细细地发颤。 厉逍手指要抵进去了,却被时郁突然按住了。 厉逍停住,声哑地问他:“怎么了?” 时郁声音有些闷,说:“……有点痛。” 厉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手指一时卡住,不上不下地。 时郁脑袋垂在他胸前,厉逍听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问:“你想做吗?” 厉逍的下面已经硬起来,顶住了对方的腿根,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还不算是个禽兽。 他把手指抽出来,帮他把裤子也拉起来,又问他:“痛得厉害吗?” 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动了动,像是在摇头。 但厉逍不大放心,他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两天的确是做得太频繁了一点,他皱起眉,说:“还是抹点药吧。” 说着便松开时郁,准备起身去开灯,但腰却被时郁抱住了。 他小声地说:“不用了,没事的。” 厉逍看着他,对方抱着自己,紧紧的,好像很黏人,他觉得心里一软,也舍不得把人拉开了。 他又将人搂回来,摸摸对方的脑袋,说:“不要硬捱,知道吗?” 时郁没有动,片刻,他小小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 厉逍深呼吸了口气,抱住他,亲了亲他的额头,说:“那睡吧,好好休息一下。” 时郁侧躺在床上,被身后的男人搂在怀里,颈侧传来对方呼吸的气流,平稳而缓慢地,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他睡在厉逍身边,难得内心里没有什么焦虑不安的起伏,连日来困扰他的困惑终于在白天得到了答案。 厉逍不爱他,永远也不会爱他。 他在心里默默咀嚼这句话,既没有失落,也不觉得痛苦,就好像是他已经提前作弊,知道了试卷的答案,所以现在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他甚至漫不经心地在想,原来只要去死一死,就能挽留住这个人啊。 可惜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没有办法再死第二次。 那么厉逍的愧疚与怜悯,这次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他想着这个问题,但像是个学习太差的后进生,他想了想,想不出来,也就放弃了。 他对这个答案也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时郁睡得不好,第二天起得很早,厉逍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一个人赖被窝也没什么意思,厉逍叹了口气,也起了床。但他出了房间,也没看到客厅和厨房里有人,时郁好像出门了,不在家里。 厉逍站在客厅,看了看不算宽敞的屋子,一时却觉得有些过于空旷。四面无人,阳台上开了一半的窗户漏进一些风,吹动了纱帘,也更显出室内安静。 厉逍坐到了沙发上,可能是受起床气影响,心情有些坏。 他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独自坐了会儿,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紧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时郁拎着两个购物袋,东西沉重,有点勒手,他把东西都放在了玄关处,一抬头,便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厉逍。 他惊讶地咦了一声,说:“你已经起来啦?” 厉逍看着他,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说:“这么早,你去哪里了?” 的确是很早,他已经出去一趟回来,现在也不过才八点出头。 时郁弯身去换鞋,说:“嗯嗯,去了菜场,买了点菜回来。” 他声音还带着点喘,可能是一路拎东西回来累的。 厉逍没再说什么,片刻之后,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时郁身边,拎起地上的购物袋,还真是挺沉,塑料袋已经被拉成了一条细线。 厉逍皱起眉,说:“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不好好休息,一大早跑来跑去地这么折腾自己?” 对方听起来有些不高兴,时郁看了看他的神色,顿了顿,说:“今天醒得早一点,睡不着就起来了。” 厉逍看他好像有些谨慎,小心措辞的样子,莫名觉得心情更坏了。 他不发一言地拎起东西走向厨房,时郁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让对方不高兴了,有些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 时郁出门之前,已经用砂锅熬上小米粥,这会差不多已经黏稠了,时郁又买了点包子回来,再煎两个蛋,就是早餐了。 厉逍去卫生间里洗漱出来,坐上了餐桌,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好像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了,时郁微微松了口气,给他盛了碗粥。 厉逍从他手里接过碗,指尖相触的时候,突然用指尖勾了勾他的手指。 时郁看向他,后者还是没什么表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时郁知道厉逍从学生时代起,其实脾气就一直算不上好。他的进退有度举止有礼,都是从小的教养使然,实际上他阴晴不定,容易心血来潮,脾气上来的时候,也很直白伤人。曾经读书的时候,厉逍更年轻一些,也更冲一些,有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就冲时郁发了脾气,大多时候时郁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主动去哄他,但有时候哄不过来,或者自己也实在觉得委屈,不想哄了,也会干脆撒手不管,随便他想怎样就怎样。有时候厉逍就会像这样,可能是突然凑上来亲他一下,可能是在课桌下面握住他的手,也可能是直接把人堵在走廊里不让走,总之他不肯低头,就用这样的方式求和示好。 时郁有些发愣,少年时代的记忆涌上来,但比起确认厉逍是不是真的在向他示好,他一瞬间想到的是,原来他从前读书的时候,其实脾气好像也没有很好啊。 他甚至已经难以想象那个也会和厉逍赌气的自己,因为太过模糊遥远,已经显得不真实。 早上的一点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谁也没提。 时郁买了大骨,下午在家煲汤,还有打扫房间。厉逍提出帮忙,在他把内裤和袜子一起放进洗衣机之后,时郁把他赶到了沙发上去躺着,拒绝他再插手自己的大扫除。 厉逍只好叫来助理,让人带批文件过来,然后他占据客厅的整个茶几和沙发,处理起了公务。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宁静午后,厉逍又翻过了一页枯燥无味的文件合同,他偶尔抬起头,看到时郁穿着宽松的白恤衫,因为弯腰而显出清瘦的脊背,阳光争先恐后地落到他的身上。 生活安静,只有吸尘器的嗡嗡声,和厨房里煲着汤的咕噜声。 他的心也像火上坐着的热汤一样,慢慢地沸腾,发出咕噜的声音,要溢了出来。 后来他在咬牙切齿,浑身抽搐的痛苦里,回想起来,才发现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傲慢又狂妄啊,他以为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人,都尽在掌握,唾手可得。 他砸碎过一颗心,然后捡起来拼在一起,他就以为这颗心重新长好了 之后的日子里也还是照常过,和之前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两个人现在已经年过而立,彼此有自己的事业,都忙,平时也就只有下班之后的时间能待在一起。 厉逍今天来接时郁下班,两人又去开拓了一家全新的餐厅,按他们这个版图和速度,时郁觉得他们都快能画出一张城市餐厅地图了。 餐厅开在山上的景区里,他们坐在露天的位置,是一个视野很好的观景台。 夜色起来之后,头顶星星碎钻似的洒满穹庐,山脚下也是繁星似的连绵灯火,一川黑水闪耀出粼粼光泽。 时郁不太记得酒菜味道如何了,只记得当时山风凉爽,星星满天满地。 厉逍隔着一张桌子看他,眼中也好像盛满星光。 又温柔,又漂亮。 时郁低下头去,又喝了口酒。 他今天喝了很多的酒。 饭后厉逍牵着他的手,两人坐缆车下山。 时间已经很晚了,按理说缆车已经停运,不过厉逍拉着时郁上去,时郁就没有怀疑地跟着上去了。 缆车真的动了起来,座位里没有灯,树木太密山中太黑,月亮星光都照不进来,两人在漆黑的山里一路往下,只有偶然闪现过一颗萤火,时郁喝了点酒,头有些晕,看见那一闪一闪的光点,小声地哇了出来。 他坐得也不很稳,厉逍搂着他的肩膀,声音里有些笑意:“在哇什么?” 时郁说:“很闪,很漂亮。” 厉逍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颗萤火早闪不见了。 时郁又回头来,看见漆黑夜色中他的眼睛,他突然像是愣了一下,然后伸手出来,小心地碰了碰他的睫毛,又说了一遍:“很闪,很漂亮。” 厉逍又笑了,当他说了醉话,眼睛也被摸得有些痒,便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 他问那个醉乎乎的人:“喜欢吗?” 时郁仍然是看着他,可能酒精麻痹了脑子,他反应片刻,才迟钝地点点头,对着厉逍说:“喜欢。” 他那晕乎乎直愣愣的样子,也让厉逍觉得很可爱,令人心痒。 厉逍低下头去亲他,又揽过对方的腰,让他分开腿,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缆车早就到站了,在空无一人的站台停了很久,厉逍才抱着站不稳的时郁,从里面出来。 10.1 两人从缆车上下来,接下来去了厉逍的公寓,又一直纠缠到了凌晨,才算是歇下来。 泄出来后厉逍整个人懒洋洋的,不太想动,也不嫌两个人满身的汗,贴在一起滑腻腻,手脚都贴上来地抱住他,时郁被他缠得不能动弹,伸手推他,又推不动,只能求他说:“我想去洗澡。” 厉逍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带着一种餍足后的乏懒,说:“再歇会儿吧。” 时郁便不吭声了,片刻,他小声地说:“感觉不太舒服,你射进来好多……”而且从缆车上下来就没清理。 后面的话,因为羞耻他没能说出口,但厉逍显然听出来了他的意思,他一顿,又想起刚才在缆车上,对方抱着自己的脖子,坐在自己身上上下起伏,喘息不止的样子,那会儿大概是还醉着酒,时郁要比平时热情许多。 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但是厉逍埋头在对方肩窝用力地亲了口,声音沙哑地说:“嗯,我帮你洗吧。” 说着要去抱他起来,却被时郁按住了,他说:“……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声音里有种紧张和为难,厉逍顿了顿,有些失笑地,说:“我不会在浴室再对你怎么样的。” 但估计他也清楚自己的话有多么不可信,于是没有再拦着时郁,松开他,时郁爬起来,一个人进了浴室。 等时郁洗澡的过程里,厉逍渐渐有些发起困,浴室里的水声什么时候停下的也不太清楚,只是半睡半醒间,听到衣物细小的摩擦声,他勉强睁开眼,看见时郁背对着他,正弯下腰穿牛仔裤。 他清醒了一半,问他:“又要走?” 时郁顿了顿,已经直起身来,拉上了裤子拉链,他嗯了一声。 这不是第一次时郁事后要走,要说起来的话,除了门坏那一次,时郁基本就没有再在厉逍家里留过夜,无论多晚,他还是会回自己的家去,理由是第二天要上班,而这里离公司太远。 的确两个地方位置一南一北,不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所以平时两人都很少到这边来,通常是厉逍去时郁家里居多。但今天景区实在离时郁家太远,当时时郁又不方便,只好过来这边。 对方的理由听起来好像是没什么问题,但厉逍皱起眉,说:“这么晚了,就别走了,明天早上我送你过去。” 时郁连忙摆手,说:“不用了,送完我还要倒回去你自己的公司,那太辛苦了,没有必要的。” 对方话里完全是一副体谅自己的态度,但厉逍还是感到了一阵涌上来的不快。 他声音有些冷淡下去,说:“随便你。” 厉逍重新躺回去,听到对方那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越听越觉得火气很大,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火发得没有道理,只好自己憋着口气,咬牙硬捱。 时郁收拾好了,又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对方眼睛闭着,好像是已经睡了。 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打招呼,自己轻悄悄地出去,带上了卧室门。 时郁从房间里出来,那只白猫刚吃完宵夜,满屋地飞檐走壁,看到一个活人出来,大为惊喜,忙从客厅的吊灯上蹿下来,落到他的脚边,用脑袋顶蹭他裤腿,咕噜咕噜求爱`抚。 时郁垂着头,冷眼看它毫无廉耻地向自己撒娇,心中还是觉得讨厌。 他想,不管不顾对方的想法,一味地撒痴耍赖,果然是很令人反感。 但那是厉逍的心尖爱宠,时郁如今已经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对它怎样,于是只能任这猖狂的小畜生挂在自己脚上,一步一挪地挪到玄关,坐到凳子上,一手推开猫头,想去换鞋。 猫以为他在和自己玩,反而更来劲地把脑袋凑上来,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 黏黏糊糊的,烦死了。 时郁冷冷地皱起眉,他觉得这只猫脑子可能是有点问题,看不出来他很想把它炖了吗? 厉逍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竖起耳朵,始终没听到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他换了几个姿势,睡不下去,干脆翻身下了床。 他一打开门,就看见玄关处,时郁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挥着逗猫棒,一手试图把自己的鞋从肥猫巨大的身体下面扒拉出来。 厉逍脸色绷了绷,还是有些没忍住,他嘴角绽出一点弧度来。 他说:“还没有走?” 和猫斗智斗勇的时郁这才注意到他,他顿了顿,把猫棒放回鞋柜,说:“……马上走了。” 厉逍走上去,拎起猫的后脖颈,把原地封印的猫抱进怀里,对时郁说:“它好像挺舍不得你的。” 时郁看看厉逍,又看看在他怀里惬意地打呼噜的肥猫,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时郁看了看号码,说:“叫的车好像已经到了。” 厉逍看着他,那点笑又淡了下去,渐渐看不出痕迹了。 他说:“嗯,回去小心,到了记得和我说一声。” 时郁点点头,嗯了一声。 晚上十点,酒吧街刚刚开始要热闹起来,彭隼的夜店却已经坐了不少的人。店外不时经过三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好奇地频频往里面打量,互相推搡着,然后有经不过好奇的,大胆地上前来,问了保安怎么入场,然后挽着自己的小姐妹,探险似的进到店里去。 说来也很有趣,原本这家夜店不过是彭隼他哥为了哄他开心,随便给他开着玩玩的,彭隼这么个喜新厌旧贪玩爱闹的人,居然也没有玩玩就撂了挑子,一直把这家店经营了下来,近十年下来,这家店已经成了本市不大不小的一个地标,也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基佬胜地。 厉逍走进来,被里面乌央乌央的人潮挤得有些皱眉,令他费解的是,一眼望过去,店里好像女性比男性还要更多一些,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一段时间不来,彭隼是不是又拓展了新业务。 他穿过一楼的乌烟瘴气,直接上了扶梯,进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 彭隼正搂着一个年轻小男孩,两人歪倒在沙发上,正在玩游戏,他们互相把嘴里的冰顶给对方,最后冰在谁嘴里化了就算谁输,两人唇舌纠缠,发出的声音十分下流。 最近几年彭隼越发地放`浪无忌,厉逍见怪不怪地走上去,拿起桌上一个空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之前想起来,先问了一句:“这里面没加什么东西吧?” 忙得不可开交的彭隼竟然还抽空回了他一句:“我这是正经开门做生意,可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厉逍便仰头把酒喝了,然后坐到另一座沙发上,看他们瞎闹。 彭隼一向破廉耻,被人看活春宫都不介意,倒是他怀里的男孩大约年纪还小,下限还没那么低,看着也清纯得像是只兔子,被人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非常地不自在,最后还一不小心把没化完的冰给吞了。 彭隼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兔子的屁股,让他先出去。 等屋里没别人了,彭隼才没骨头似的歪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来客:“什么风突然把厉总吹过来了,我以为厉总最近心愿得偿,应该正乐不思归才对呢。” 厉逍看他一脸纵欲过度的肾衰样,也没兴趣对别人的私生活予以置评,只说:“他今天加班。” 彭隼啧一声,说:“原来是人家不理你,你才来找我啊?” 厉逍没说话,彭隼看看他脸色,用一种很浮夸的语气,说:“不会吧,你真的这么快就失宠了?” 厉逍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说中了,脸色有点难看地,说:“你别满嘴跑火车,我是有事要问你。” 彭隼一听,这是有八卦的节奏啊,连忙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说:“厉总您请说,请说。” 厉逍却又不说话了,他按了按眉心,看起来有点烦躁似的。 彭隼等了半天,没等到想听的八卦,正想催一催,就听厉逍突然紧绷绷地说:“我觉得我们最近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劲。” 彭隼:“啊?” 厉逍略微皱着眉,把这段日子的事情,包括两个人怎么和好,和好之后两人的相处之类的,简短和彭隼交代了一下。 彭隼目瞪口呆地听完了,发出了一句感叹:“你就是这样追人的啊?” 厉逍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 彭隼服气地冲他比了比大拇指,说:“原来只要脸长得好,这样真的可以追到人,我瑞思拜了。” 厉逍一副这有哪里不对的神情,又有点嫌他大惊小怪,咳了一下,说:“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尽管他语气矜持又克制,但彭隼还是敏锐地听出了点炫耀的意思,彭隼无语地看他那不动声色的得瑟样儿,忍不住嘴欠地说:“哦,你说他从来不在你家过夜,我还以为你们是炮友呢。” 说完,彭隼就觉得自己被对方冷飕飕地瞪了一眼。 他无辜地说:“你自己说的啊,你觉得恋人会做完就提起裤子走人吗?” 厉逍不悦地强调说:“只是不在我家留宿而已。” 事实上他在时郁家就睡得很频繁。 彭隼心想:你赖在别人家里不肯走,难道很值得得意吗? 但他很识相地没说出来,只是哦了一声,说:“那你觉得没问题,还纠结什么?” 厉逍却又是那种说不上来的表情,只是说:“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顿了顿,彭隼又听他嘀咕似的说了句:“他好像没那么黏人了。” 彭隼听他竟然说出这种话,当时就露出一种很诡异的表情,仿佛这话就不该从他嘴里出来一样。 厉逍觉得对方今晚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他皱皱眉,问:“你不觉得吗?” 彭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和他又不熟。” 厉逍便拧起眉,一副要你何用的嫌弃表情。 彭隼觉得这个男人怎么一谈起恋爱来,好像突然小了十几岁,变成个愣头青似的,真是够无理取闹的,他回忆了下对方从前流连花丛游刃有余的过去,好像并不是这样子的啊。 就这脾气,也多亏那家伙居然能受得了。 但想想对方不辞辛苦,竟然专门找到自己来做感情咨询,一时也是觉得非常新奇,忍不住多嘴说:“你们时隔多年,现在重新在一起,要说没点隔阂也不太可能,他和你还不一样,对他来说,这么多年你是真的从他生活里消失了的……你们之间那点事,我也不太好说,但总归两个人在一起,又是这么多年的空白,肯定是需要磨合的。” 厉逍沉默下去,过了会儿,他看着手里的杯子,低声说:“是我太心急了。” “对啊,我还以为你们至少得先折腾个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和好了,看来那个人也真的是够死心眼的。”彭隼顿了顿,又说,“说实话,因为我是你朋友,也清楚你为人,难免从你的角度想得多,但也不得不说你运气已经够好了,一回头发现人家就呆在原地,一步都没挪地在等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又是片刻沉默,厉逍低低地嗯了一声。 彭隼看他不自觉温柔下去的脸色,心中也生出两分感慨,说:“你既然也已经决定了要和他在一起,就好好对人家,别再辜负他了。” 厉逍说:“我知道。” 来这一趟,问题其实也还是没有解决,但出于对彭隼免费当了一回树洞的感谢,离开之前,厉逍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我前几天碰到你哥,他挺想你的,你偶尔也记得回去看看他。” 彭隼脸色立变,他嘴里骂了一声,说:“他一个有老婆的已婚老男人,管我个屁,让他滚蛋。” 厉逍也就不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厉逍出来已经快到十一点,他上了车,但一时没有动,他心中有思念漫溢,却像是被堵住出口,淤积在他的手脚和心脏,令他四肢抽搐,心口酸软。 非常熟悉的感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住牙齿,绷紧肌肉,以克制住这种情绪在身体里肆意蔓延。 这时手机有消息进来。 厉逍看了一眼,是那个人发过来的。 他咬着牙等那阵潮水一般汹涌的情绪过去,才划开手机,时郁发来信息说已经到家了。 上一条是他八点多发的,让时郁加完班到家之后,和自己说一声。 那个人还是很乖地,一直都很听话。 他突然闭上眼睛,说:“去他家。” 司机没有问他是谁,他像是收多了这样的指令,十分地了然于心,直接发动引擎,车子开了出去。 发完消息之后,时郁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回信,他就放下手机去洗澡了。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正准备吹头发,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他踩着湿哒哒的浴室拖鞋过去开门,惊讶地看到厉逍站在门口:“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人抱住了。 时郁乍然间被男人拥进怀里,站在原地措手不及,对方力度大得也让他觉得有些被勒痛,但他也没有挣扎,只是等对方慢慢平静下来之后,轻声地问:“你怎么了?” 厉逍困住他的力度松了些,但没有放开他,双手仍然按住他的背,使他紧紧贴住自己。 这时时郁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酒气,还有被混得很复杂的烟草香水的味道。 对方看起来没有回答的意思,时郁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顿了顿,小声地说:“你是不是喝酒了,我给你煮点醒酒汤吧?” 这回厉逍倒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时郁就把好像喝多了的男人扶进门,让人躺到沙发上去,见他脸色好像不太好,又担心地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弯下、身,要伸手摸他的额头。 厉逍睁着眼睛,他眼里深黑而浓郁,向上地望着他。 时郁顿了顿,被这样目光注视着,不知怎么,一时几乎想缩回手来,对方好像看出他的想法,反而先伸出手,捉住了他,然后用力一带。 时郁脚下不稳,眼看着又要跌进他怀里,他怕压到了人,连忙想把自己撑起来,却被男人伸手一捞,直接让他趴在了自己身上。 “乖,别动,”厉逍单手搂住他,声音有些发哑地说,“让我再抱抱你。” 时郁一僵,真的也就不动了。 两人上下交叠地一起躺在沙发上,姿势有些不可描述,但一时谁也没在意。 时郁操心着要给对方做醒酒汤的事,眼睛不时地往厨房里飘,厉逍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抱了他一会儿,也就松开手,说:“你去吧。” 时郁又确认一下他没什么大事,便从他身上爬起来,进了厨房。 并不多久,时郁就端着一只碗出来,看见厉逍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皮,听见他出来,就睁开了眼,狼似的,又盯住了他。 时郁脚步一顿,还是走上去,把汤递给他。 厉逍接过碗,很干脆地一口喝光了,时郁看他也还算清醒,就催促他去洗澡,自己把厨房收拾了。 回到卧室,厉逍已经洗完了澡,他坐在床上,头发湿哒哒的,耷拉着往下滴水,看来是忘记擦了。 时郁只好又找出来毛巾,站到男人面前,给他擦头发。 擦头发的时候,男人又伸手抱住了他,简直有点黏人。 时郁觉得他可能真的是有些喝醉了。 他的手隔着毛巾擦到了男人的耳朵,对方好像抖了抖,环住自己的手又紧了紧,声音被闷住似的,他说:“别碰。” 时郁没想到对方的耳朵也很敏感,他无声地笑了下,听话地避开了耳朵的部位。 擦完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时郁拿开了毛巾,看见厉逍顶着那头乱翘的头发,眉眼这么多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让他看起来简直有种重回十八岁的年轻。 他一下有些恍神,来不及想什么,便被男人拉住手腕,也坐到了床上。 厉逍摸摸他略微湿润的发尖,说:“你头发也还湿着。” 然后礼尚往来地也要给他擦头发,时郁看看他,乖乖地没有反抗,任他把毛巾糊到了自己脸上。 倒没想到厉逍手法竟然挺温柔,指腹的温度透过柔软毛巾,抵达头皮的时候,时郁微微有种触电一般的发麻感觉。 互相帮助之后,两人等等头发差不多干了,就一起躺进被窝里,厉逍又从背后贴过来,伸手抱住他,细碎的吻落在他耳后。 时郁已经困得不行,加班到很晚,回来又折腾到现在,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但被亲吻还是会有颤栗的感觉,他也感受到身后对方抵着自己的东西。 他的耳垂被男人含住了,对方伸出舌尖,细细地舔他耳朵周围的肌肤,他身体有些发抖,声音不稳地问:“……要做吗?” 厉逍的嘴唇移开,在他的颈后又落下一吻,有些重地吮`吸了一下。 他抱紧怀里的人,声音有些沙哑地克制着,说:“不做了,先睡吧。” 时郁不太清楚对方为什么中途喊停,但他太困了,无法思考,身后又有一个暖烘烘的热源,他闭上眼睛,很快沉入了睡眠里。 厉逍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体内的欲`望冷却下来,他听到怀里的人迅速沉下去的呼吸声,知道对方的确是累惨了。 他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里,心里其实有种微微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心中想着要待对方好,这段时间以来,却时常地会出差错,他想自己大概的确是心急了,急于跨过这几年的空白,试图一步到达终点。 他有时候甚至有种很激烈而极端的渴望,恨不能把怀里的人一口吞进肚子里。 但那当然不可以,他心中厌恶而抗拒,他把那只凶兽强硬地关进笼子里,绝不允许它跑出来引人作恶。 他这样想着,手上倒是又把怀里的人搂更紧了一些,闭上眼,睡过去了。 11.1 第二天一早时郁仍然起得很早,厉逍醒来的时候,身边又没摸到人。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然后也爬起来,走出卧室,摸到已经传出动静的厨房。 时郁正在做早餐,有人进来也没太注意,厉逍从身后贴上来的时候,还有些吓了一跳。 厉逍从后面环住他的腰,声音里还有些困倦地,带着点后鼻音,问他:“怎么起那么早?” 时郁低头调着面糊,说:“也不是很早了。” 厉逍看他手中的面糊糊,里面切了蔬菜和鸡肉丁,大概是要做鸡肉饼,旁边还有打的一壶豆浆。 他叹了口气,说:“做这些也够费时间的了,你最近那么累,早上可以多睡会儿。” “也还好,早起二十分钟的事情。”时郁开始往平底锅里摊饼了,又说,“你不是胃痛吗,这个只能慢慢养的,早餐要好好吃。” 平时他倒不这样讲究,早餐都不一定记得吃,更别说这样费时费力,也就只有厉逍在这边住的时候,他会注意一些。 厉逍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心急,要慢慢来,循序渐进,但一时却很难忍得住。 他环住对方的手臂又紧了些,说:“我们住到一起吧。” 平底锅里的鸡肉饼渐渐成型了,时郁用铲子给它翻了个面,那面已经被煎出了一层焦黄色。 “住到一起,”时郁的声音才困惑似的响起来,说,“我们现在不是住到一起的吗?” 厉逍说:“不一样。” 两人现在虽说是在一起了,也经常在对方家里留宿,但要说和之前比起来,其实又没有太多的区别。留宿不等于长住,说起来的话,终究只是借宿。 不过最重要的是,厉逍还是对对方不肯在自己家里过夜而耿耿于怀,总让他有种没名没分的不正当感觉。 “我在你公司附近看了几处房子,户型位置都挺不错,平时我们住那里,你上下班就要方便很多。这里你也不用搬,我们还是会回来住的。”厉逍停了停,又说,“你如果实在不愿意搬,我们也可以暂时先住在这里,我来做你的房客。” 总之就是要死皮赖脸地和人住在一起。 时郁一直没说话,他沉默地在给鸡肉饼做翻身运动,厉逍话音落下之后,就只能听到锅里滋滋冒油的声音。 好在这种沉默并没能持续很久,有人在这时候给厉逍打电话,厉逍本来是不想理,但是铃声一直不停,他只好皱着眉,满脸阴云地去卧室找手机。 时郁在厨房里等,等了一会儿,等到厉逍穿着整齐地走出卧室。 他脸上又是另一种意味的阴沉了,还有种时郁从来没见过的严肃。 他还没有张嘴问怎么回事,厉逍先说:“我这边有点急事,可能得先走了。” 对方语速很快,眉间不自觉显出一种焦虑之色,时郁也知道厉逍继承了他外公的产业,如今是关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责任人,忙起来只有更加脚不沾地,满世界飞。 他连忙点头,说:“嗯嗯,你先去忙你的事情。” 厉逍伸手搂过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等我回来,再继续商量这个。” 时郁捂住自己被亲过的额头,对他笑了一下。 厉逍走得匆忙,时郁做的鸡肉饼也没有来得及吃,时郁自己吃了一个就吃不下了,他把剩下的放进冰箱里,如果晚上厉逍过来,可能还能当个宵夜啃啃。 他收拾好出门,在等地铁的时候,收到厉逍发来的信息。 “宝贝,我临时要出趟差,现在赶去机场。好好照顾自己,我们电话联系。” 时郁看了那条信息一会儿,然后回复了他:“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厉逍去美国谈一桩并购案的事情,时郁还是后来从网上看到的,那时厉逍已经回来,并购大局已定,网络上都是对厉逍的溢美之词,无非是中国企业走向世界,为国争光之类的。还有一波是注意到了厉逍本人,隔着屏幕po图秀美色,每天化身尖叫鸡的。 不过这些热闹都已经是厉逍在美国待了半个多月回来之后的事了,在此之前,厉逍行事隐蔽,透着一种谨慎,时郁每天和他联系,但其实也不太清楚他具体在做什么。 时郁和厉逍保持着一种断断续续,不算频繁,每日打卡一样的联系。因为时差,两人一天连电话都很少打,通常是睡前醒来的时候,时郁看见了厉逍发来的消息就回过去,那会儿厉逍大多时候也已经睡了,不然就是在忙。 时郁自己也忙,知道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的感觉是什么样,而厉逍只会比他更忙,所以他基本不会主动去打扰,惹人心烦。 像以前那样人不在身边,每隔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忍不住发信息去问对方在哪里的行为,时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出来的。 现在他自己回想,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简直称得上是变态,大概那会儿他的确不太正常,厉逍为此反感而厌恶,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 厉逍出差,时郁就挪出时间在公司加班。拿下智诚那支标之后,公司订单量明显比之前大了很多,每个小组基本都同时背着好几个任务,加班又成了常态。 而且从去年年初开始,主任就和时郁透露过,有意向推荐他去评高级工程师的意思,但年纪资历毕竟还不太够,还是要先再锻炼两年。今年时郁基本是独立完成了智诚那么大个单子,至少业绩和实力是能说明了,主任就又找他谈了次话。 “今年名额比较少,不过我们公司也挑不出几个人去评,”主任说,“现在年轻点的骨干就你和杨东,你们俩人都是能力比较不错的,杨东去年评过一次,经验和资历比你稍微多点儿,不过你沉得下心,这几年工作能力也很突出,所以我想给你也报上去,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时郁想了想,说:“谢谢主任,我试一试。” 主任便松开眉头,点点头说:“嗯,也不用太紧张,你第一次评,就当试试水。” 时郁点点头,说:“嗯,我知道。” 主任见他还是三句话打不出个棒槌来,寡言得很,也没再多留他说话,让他出去了。 时郁从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往自己工位走的时候,迎面碰到了杨东。 他比时郁大几岁,也早几年进公司,算是公司的老人了,又生得一张和气脸,逢人便有三分笑,会说话又会来事,现在已经是自己领导一个小组,只等着高工评下来,再升一级。 时郁和杨东分属两个组,现在这里碰到,大概也是因为受到了主任的传召,准备进去谈话的。 两人在走廊里碰了头,杨东对时郁笑了下:“时工刚从老刘那里出来啊?” 杨东交际功夫一流,公司上下都与他关系挺好,同谁说话都有点那么哥俩好的亲近语气,不像时郁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硬邦邦的。 时郁平时和他没什么交集,也不怎么说话过,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杨东有些挤眉弄眼地,问:“老刘和你说了评高工的事了吧?” 时郁看他一脸想探听点什么的意思,只又点了点头。 “时工最近劲头很足嘛,很受老板重视啊,”杨东带着笑,想要伸手拍他的肩,“前途无量啊小伙子。” 时郁不喜欢被人接触,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往后边退了半步躲开,杨东拍了个空,气氛瞬间有些凝固。 时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有点过激,但他脑中和嘴上不能同步,一时只僵着脸没说话。 倒是杨东反应更快,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自己给自己递了个台阶,笑着说:“看我,拖着你在老刘门口说小话,被老刘听见肯定要被训,不说了不说了,我先进去了。” 两人从走廊分开,时郁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他想了想杨东这个人,有些皱眉,但很快就把无关紧要的人事抛开,专心画图去了。 今天也是加班到九点的一天,时郁动了动酸痛的脖子和手腕,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拿出手机一看,并没有新消息进来。 他点开了对话框,和厉逍的对话还停留在今天早上。 凌晨的时候,厉逍突然给他发了几条长语音,这段时间对方大概的确真的很忙,聊天里不可避免地透露出疲惫,这也让时郁更不敢去打扰他。 而今天的这一条,对方的声音听来有种久违的轻松,隐隐还有些激动。 时郁猜测大概是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因为听到厉逍在说告一段落之类的,但是对方没有明说,时郁也没有细问。 最后一条很短,但时郁今天已经翻来覆去听了很多遍。 办公室里这会儿没人了,时郁捏了捏手指,还是点开那条语音。 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时郁听见厉逍叹气似的,说:“我想你了。” 听筒里的声音有些失真,夹杂着一点微弱电流的杂音,但听起来很温柔。 厉逍一直都很会说情话,那仿佛是他的天赋技能,即便知道不能当真,也非常地让人心动。 可惜是语音,时郁不知道如何将它保存下来,以后对方不在身边了,他也能够继续听。 他一个人回到家,随便煮了点面条吃,不是周末,他还是打扫了房间,又洗了个澡,最后躺到床上,已经快十二点了,他点开手机,还是没有新的信息。 平时大概八九点,时郁加完班,厉逍也已经起床了,两人会发几条信息,厉逍再去忙别的事情。 但今天什么也没有。 时郁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的信号或者网有问题,网页和视频都分别用无线和4g试了几遍,进度条跑得贼快,一不注意用流量下了部一个g的电影。 最后他终于确认了不是接收的问题,而是对方的确是没有发。 时郁这样想着,又翻了一遍这段时间和厉逍的聊天记录,对方总是说很多,风趣幽默的,温柔款款的,还有拍的一些照片,也都很有意思,对方一直都是这样丰富而有趣的一个人。 而他精神贫瘠,生活无趣,说什么都只觉得自己无聊,每次回消息深思熟虑绞尽脑汁,但也只憋得出寥寥几个字,干瘪又无意义,连想要迎合对方都很困难。 他曾经向往过对方,尝试过靠近对方,但经历了无数失败之后,他终于知道自己没那个天赋和能力,他最终承认并接受了对方离他的确很遥远的这个事实,他也终于不再试图把自己装进一个不合身的瓶子里。 如今对方因为愧疚而施舍他爱,愿意和他在一起,但连时郁自己都不能够想象,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到几时。 厉逍什么时候会腻呢,厌烦再做他的救世主这个角色。 时郁偶尔会冒出这个念头,但通常是一闪即逝,现在他已经学会不去深想,自己折磨自己了。 他守在厉逍身边,平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就像是一条怎么打也不舍得离开的老狗,只有等主人哪天真的狠下心来,再把他撵得远远的,连路也找不回来。 或许就是今天也说不定。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时郁翻了个身,把自己蜷起来,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时郁睡得很迷糊了,隐约听到门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后似乎又听到了淅沥的水声,他模糊地想,是下雨了吗? 但他似乎被梦魇住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直到他感觉到床上另一侧好像凹陷下去,给被子里引进了一股凉风和湿气。 他被那团湿气给裹进怀里,感觉出了对方呼吸的频率,还有贴住自己的热度。 他微微张开眼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他好像看见厉逍了。 厉逍以为他醒了,垂下眼低声地问他:“吵醒你了?” 对方好像给睡迷糊了,眼里还是看着他,却没什么反应。 厉逍就弯弯嘴唇,搂着他笑了下,说:“本来那边忙完了,定了最近的航班回来,还说时间刚好,能去接你下班,结果航班延误了,耽误到现在。” 大半夜才落地,厉逍原本也不打算过来骚扰对方睡觉,但是最终上车了,又临时改口,让司机开到了这边来。 厉逍搂紧怀里的人,又困又满足地打了个哈欠,说:“总算抱着你了,睡吧。” 最后两个字仿佛带有魔力,时郁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还在睡觉,他脑子里很混沌,也分辨不出眼前的人真实还是梦境了。 对方的手落在他的背上,有种源源不断的热度传进来,让人觉得又温暖,又有一种困意。 时郁这次真的睡着了。 时郁醒来睁眼,看到厉逍躺在自己身边,先是懵了片刻,随即才有记忆片段紧跟上来,他反应过来,原来昨晚并不是做梦。 厉逍闭着眼睛,时郁能听到他发出沉缓的呼吸声,还睡得很熟,大概是因为时差的影响。 时郁看了对方的睡颜一会儿,并没有很久,他有点怕对方突然醒过来,看见自己又这样盯着他。 无论对方现在对他怎么样,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喜欢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曾经就招过对方的反感,现在也就不太敢拿出来见人。甚至于每次厉逍笃定地说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他都有种被处刑的感觉,总觉得下一秒,对方就会露出厌恶或者嗤笑的表情。 时郁拿开了对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轻悄悄地从床上起来,他久违地又做了早餐,给厉逍的床头贴了张便利贴,自己出门去上班了。 厉逍醒来的时候,一摸身边,人果然已经又不见了。 他裸着上身,从房间里走出来,从客厅到厨房,也没看见人。他在客厅站了会儿,又走回房间,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准备给某个不见踪影的人打电话,就看到了上面的便利贴。 厉逍撕下便条一看,是提醒他热早饭吃的,厉逍看着那张便条,半晌,他按着眉头,仍然拿起手机,给自己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到了下班的点钟,时郁收到了厉逍的短信,问他什么时候下班。 随后不久,有同事注意到他开始收拾东西,很有些惊奇地,问:“时工今天不加班?” 时郁一顿,说:“家里有点事。” 同事忙说:“那时工早点回去吧,工作明天再忙也不迟的。” 时郁出了公司,去按电梯,按了负二层的停车场。 他出了电梯之后,轻车熟路地直接往某个停车位走,看到了厉逍停在那里的车。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厉逍坐在驾驶位上,手撑着方向盘,时郁一坐进来,他就探身过来,在时郁嘴唇上亲了一口,还是有些惊讶地,又问他:“今天没有加班?” 时郁嗯了一声,说:“今天还好,不怎么忙。” 厉逍便挑一挑眉,笑起来:“那我运气挺好,一回来,刚好赶上你不加班的时候。” 时郁正弯身去扣安全带,闻言没什么反应,只又嗯了一声,问他:“我们现在去哪里?” 厉逍眼里的笑意又更深一些,他握住时郁的手,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时郁知道对方其实很喜欢这样搞一些神秘的小惊喜,他偏过头看厉逍,对方眼里有一股跃跃欲试的期待,他抿抿嘴唇,脸上浮出一点笑意,说:“好。” 并没有开很久,大概从停车场出去不到十分钟,车子进了一所小区。 下车之后,时郁不明所以地跟着男人走进电梯,心里不确定地想,是要来拜访什么人吗? 然后出了电梯,走到一户门前,时郁看着厉逍在门上输入密码,一串电子音之后,门开了。 时郁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困惑似的看着对方。 然后他的手被牵住了,他看见厉逍含着笑的目光,对自己说:“欢迎光临——” “我们的新家。” 12.1 时郁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被厉逍牵着手,走了进去。 门内灯光微黄,玄关顶上棉花球似的灯散发出一种融融的暖意,鞋柜前摆着两双家居鞋,亲密似的,头碰头地挨在一起。 非常搞笑地,鞋柜上还放了一束花,可能是助理为了献殷勤讨欢心,自作主张给放的。 两个人同时看到那束红得很艳俗,还撒了金粉的大捧玫瑰,一时陷入沉寂。 厉逍咳了声,强行转了话题,说:“时间比较紧张,我人又不在,这里都是让人去布置的,所以东西不是很全。” 说着,厉逍又捏了捏他的手,时郁便回过神来,看向他,后者看着自己的眼里有些温柔,又很笃定。 但是从对方手心和指尖传来的力度和热度,又让人觉得他好像有点紧张。 厉逍声音不易察觉地有些发紧,对他说:“等周末,我们再一起去挑点小家具吧?” 时郁看着他,心中困惑地想,难道厉逍也会因为有所期待,而觉得紧张吗?也会像自己曾经那样,用尽心机地,想和对方在一起吗?厉逍做这一切,是否有接受失败的心理准备呢?如果真的被拒绝,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样的念头从时郁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但是只想一想,他自己先觉得难受,不忍心了。 他不舍得让对方和自己一样,去承受期待落空,被人拒绝的失落和伤心。 时郁垂下眼睛,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对方的答案并不令厉逍感到意外,但愉悦的心情却比预想中还要更强烈,与此相比,手心里悄悄浮起的汗意连他本人也没有察觉,就实在微弱得不值一提了。 厉逍笑了起来,他捉着时郁的手指,把人拉进怀里,忍不住地低头去亲他。 时郁在他亲下来的一刻,闭上了眼睛,睫毛像颤抖的蝴蝶,随时要飞走一样。 入住第一天,两人就试过了客厅的全新沙发,柔软而富有弹性,大小也很合适,两个人躺上去,一个人太空,两个人嫌挤,但是抱着就刚刚好。 两个人是有段日子没做了,一时有些难克制,时郁搂着厉逍的脖子,到后面发出呜咽似的声音来,厉逍又俯身去亲他,吻他的眼角,发现对方只是眼睛发红,被欺负惨了一样,但是并没有眼泪。 隐隐有某种思绪浮上来,但没来得及捉住,厉逍闷哼着,在时郁体内|射了出来。 事后,两人挤在沙发上,手脚交缠地互相贴紧,时郁脑袋贴住厉逍的胸口,听到对方的胸腔微微震动,厉逍说起对新家的规划,很兴致勃勃地:“……厨房也是空的,还要再添东西,墙上缺两幅画,阳台上还可以再种点花,你喜欢哪种?” 时郁抱着他,身上没力气,声音也软绵绵地,说:“花都很好的。” 厉逍觉得他那懒洋洋,撒娇似的软调子实在有些招人,把人搂在怀里又是揉又是亲的,到时郁快喘不上气来了,才松开他,说:“这个不急,可以慢慢挑。” 又想起什么似的,厉逍顿了顿,难得有两分迟疑地,问他:“我记得你不喜欢猫,是不是?” 时郁张着嘴喘息,过了会儿,才平复呼吸,他听见厉逍的话,也没什么太强烈的反应,只是抬起头,看了看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你要把猫接过来吗?” 厉逍记得从前为那只猫闹过的不愉快,也知道自己没问对方的意见,就把猫接进门,的确有失分寸。尽管那是他的房子,但当时他的确是和时郁住在一起的。 他沉吟了下,说:“你的意思呢?” “你那么喜欢它,应该不舍得把它交给别人照顾吧?”时郁又低下头去,说,“那就把它接过来吧。” 厉逍问他的意思,好像是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但是时郁已经吃够了教训,不至于真的那么不自量力,再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 厉逍不在的半个多月里,白桃被家政阿姨带得简直有些郁郁寡欢了,一被接过来,短暂的适应期过后,就又是满屋撒欢儿乱窜,逮人就撒娇的黏人精一枚,除了厉逍,连时郁也不能幸免。 大约前段时间厉逍把日子挥霍得太无度,从美国回来之后厉逍显而易见地开始忙起来,他又非要把公寓落在时郁公司这边,每天上下班就很花时间,常常很晚回来。 时郁常常先到家,一回来就要面对一只睡了一整天,精神抖擞的猫。 猫这种生物大概天性有点犯贱,时郁不爱搭理它,它反而非要上赶着来撒娇,找存在感。 时郁一进门,肥猫就跟在他脚后面跟前跟后地打转,连上厕所都不能幸免,在里面呆久一点,都怕他淹进马桶里似的,开始疯狂挠门。 时郁还不敢像之前那样,把猫给锁进房间里,只好忍受它对自己的骚扰。 时郁最近回来得比之前早一点,他现在不怎么在公司加班,加也不会太久,如果实在没忙完,宁愿把活带回来做,反正现在离得近了很多,上下班只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 他出了公司,先要去附近的市场买菜,然后回来做饭,不止给人做,还要做猫的。别看肥猫身娇体软卖嗲一流,但实际已经是六岁的中老年猫,老猫前两年做过场小手术,现在饮食上更精心很多,之前在厉逍那里,就有定期的营养师定餐谱,专门的阿姨负责拌好猫饭冻进冰箱里,要吃的时候直接拿出来解冻,实打实一只贵族猫了。 现在贵族猫沦落到这个小公寓,阿姨不在,厉逍又没回来,热猫饭的任务就落在时郁头上。 时郁一往冰箱的方向走,脚边的猫就更激动起来,一只爪子按在冰箱上,对他喵喵叫。 时郁低下头,冷冷地睨它一眼:“闪开。” 肥猫大脸朝他:“喵~” 喵得千回百转。 时郁冷着脸,经过这几天的脱敏反应,他已经能一边心怀厌烦,一边无动于衷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肥猫后颈皮,把它的尊臀从冰箱门前挪开。 动作还得轻轻的,免得被以为是虐待了猫。 时郁把猫饭团拿出来解冻,这期间猫上蹿下跳,不时用猫头来顶他的手以表达自己的急切,时郁推了几次,没推走,就放弃了。 时郁手指不小心沾了点鱼的味道,猫又凑上来吸吸嗅嗅,还讨好似的,用软软的舌尖裹住他舔舔。 时郁缩回手,冷冷地低头看猫,猫也睁着绿色的圆眼睛,嗲嗲地又冲他喵了一声。 一人一猫对峙之下,时郁冷着脸,把解冻好的猫饭倒进了食盆里。 厉逍快十一点的时候才回来,吃饱喝足的猫在窝里打着盹,见他回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 客厅的灯还亮着,大概是给他留的,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贴了保鲜膜,但还没有放进冰箱,卧室里没人,书房里的灯却还亮着,厉逍便推门进去。 时郁穿着睡衣,戴着眼镜坐在电脑前,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你回来啦。” 厉逍嗯了声,走过去,手放在对方的肩上,先低头亲了下对方的嘴唇,说:“怎么还没睡?” 时郁说:“想把这个先画完。” 厉逍就微微皱起眉,说:“最近这么辛苦,又加班到这么晚?” 时郁说:“这段时间比较忙,过去就好了。” 厉逍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这个,又问他:“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时郁报了几个菜名,厉逍越听越不高兴似的,说:“做这么多我喜欢吃的,下午你怎么不多打两遍电话催催我,我就好找理由撇下他们回来了。” 下午时郁问过厉逍回不回来吃饭,厉逍说回,他才做了这么多,但是后来厉逍又临时有事,出去应酬了。 时郁听出来他这是在委婉道歉的意思,大概是觉得对不起他辛苦做这一桌,但他也知道这是在说玩笑话,所以真的就笑了下,说:“没什么的,正事要紧。” 他又是这样完全理解,好像毫无脾气似的宽容姿态,厉逍看着他,沉默片刻,突然说:“我饿了,要吃宵夜。” 时郁有些惊诧地:“你没吃饱吗?” 厉逍皱着眉,说:“灌了一肚子水,菜没吃几口。” 时郁的确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还有若有似无的香水味道,他顿了顿,只说:“那我给你热下饭吧?” 时郁给他热了炸虾,但已经不是很脆,口感可能不是很好,所以厉逍吃的时候,看着情绪也好像不是很高,但估计是出于礼貌,还是把它吃完了。 宵夜过后,厉逍去洗澡,时郁帮他把脱得一地都是的衣服捡起来,正要准备扔进脏衣篓,看见白色衬衣领上一朵晕开的唇印。 时郁一愣。 浴室里传来水声,时郁拿着那件衬衣,呆呆地看了会儿,最后他把衬衣放在最下面,和其他衣服一起塞进了脏衣篓里。 厉逍出来之后,床上已经拱起来一块,时郁背对着他,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已经躺下了。 厉逍弯起嘴唇笑了下,然后也掀被上了床,如往常一样,从对方身后贴上去搂住了,有搭没搭地说起今天的酒局:“来的都是生意场上的叔叔伯伯,他们都找上门来了,实在也不好再推脱不见。” 又说:“有个叔叔吃了头孢不能喝酒,他自己还不知道,非要敬我,还是他妻子及时打电话过来提醒,否则出了什么事,我怕是又要背个锅在身上。” 时郁静静地蜷在他怀里,他基本没说话,只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自己理解。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厉逍顿了顿,又有所暗示地举了另一个例子:“还有一个,他老婆一晚上打了不下十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最后没法,骂骂咧咧地先走了。” 说到这里,厉逍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停下来了。 时郁知道,他可能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么烦人。 的确,追问不止,喋喋不休,除了让自己显得丑陋难看,什么意义也没有,反而更引起对方的厌恶。 如果对方想要走,就算用尽手段,留不住还是留不住,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结果并不等时郁去问,第二天的时候,厉逍和一个正当红的女明星就一起出现在了娱乐新闻上。 虽然两个人的面目都很模糊,但是对于熟悉的人来说并不难认,何况时郁一眼看出里面的人穿着厉逍昨天穿过的衣服,包括那件后来印了口红的衬衣。 图片里两个人站在一家大饭店门口,似乎是在告别,女明星贴厉逍贴得很近,而厉逍一只手放在对方的手臂上,仿佛是捉着对方的手臂,把人拉得离自己更近。 不管真假如何,这种亲密程度的照片,足以让狗仔兴奋了。 又正逢厉逍宣布并购成功的消息,两个重弹放出,厉逍一时比当热男星还更具流量,大火了一把。 厉逍看到新闻的一瞬间,脸色就阴沉了下来:“谁经手的这消息,谁给放出来的。” 助理也是大惊失色,猛摇头:“关于老板你的消息,都要我们这边公关点头才能发的,公关完全没收到消息。” 当然收不到消息,因为这个最初是在网上曝出来的。 图片来源是个普通网友,似乎只是偶然拍下了这一幕放到网上来,在微博上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当红明星谁谁谁,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消息被几个大v相继转发之后,到达了一定热度,就开始在热搜榜上高居不下了,女明星被扒出来之后,自然就有人关注到另一个当事人,厉逍的身份也因此被扒了个底朝天。 这种新媒体营销式新闻其实很难真正地监管,而且热度爆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做准备。 厉逍脸色阴沉地让人立马去撤热搜,这时候有电话进来,厉逍眉心一跳,虽然他自认坦荡,一时竟也有一种类似于心虚的感觉,结果一看号码,是那个女明星。 一时不知道是发怒还是失落更多些,厉逍皱紧眉,直接掐了电话。 到了下午,热搜已经全部撤下去了,只有零星的几条还不时地出现在广场。 但是厉逍的脸色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助理几次战战兢兢进来,又屁滚尿流地出去,中间只看到老板握着手机,皱着眉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厉逍在办公室里,简直有些坐立不安地,手机在他手里攥着,亮一下,他眉心就跳一下,但是一看,却都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时郁真的不知道?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时郁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手机都会锁进柜子里,消息又撤得快,时郁不一定会看到。 厉逍心绪起伏一整天,时时做着时郁打电话来质问他的准备,光解释的话他就想了一箩筐,主要是在想要用什么口气说,他知道有些事情解释起来就像狡辩,所以更不想让对方有这种感觉。 但是一直到下班的时候,厉逍都没有接到时郁的一个电话。 13.1 时郁当然不是没看到那条新闻,事实上在这条劲爆消息刚上热搜的时候,已经在办公室里引起讨论了。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抽出空来,还能第一时间看八卦。 时郁也是听到他们提到厉逍,才拿出手机,准备上微博搜一搜——他一年四季里不见得登录几次微博,但操作起来却也不陌生,他曾经在这上面搜过很多关于厉逍的消息。 他一打开微博,就看到女明星和厉逍的名字并排在一起,出现在搜索栏里。 时郁顿了顿,点进去,那张亲密的合照就出现在了眼前,非常夺人眼球。 他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没有再看下面的评论,他离开页面,又退出了微博。 但是身边的声音并不能被阻隔,办公室里的人之前大多都和厉逍有过一面之缘,还曾经待过一个微信群,因此八卦起来格外地热情,且由于此办公室里大多为雄性未婚宅男,舆论不可避免地偏向当红女星。 有直男痛哭:“江蔓是我女神啊,也要被别人抢走了!” 不出意料地招来一通怼:“难道没有厉总,女神就会看得上你吗?” 附和声一片:“认清现实啊兄弟。” 又有人说:“人家江蔓背景也很牛/逼的,不然怎么一出道就顺风顺水,影帝都给她作配。” “对啊,不是说中宣部新上任的那位,就是江蔓他爷爷吗,人家政商结合,门当户对,我们就别想啦。” 空气里充满了辛酸直男对人生赢家的艳羡与嫉恨。 时郁听着他们的讨论,不怎么有触动,只一言不发地专注于眼前的线路图,不小心画歪一条,他也很冷静地又删了重来。 突然他的肩膀被拍了拍,身后的同事凑过来,一脸八卦地问:“时工,你和厉总不是老同学吗,你有什么内幕消息没?” 时郁可能是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又画歪了一条,这幅图已经快废了。 他干脆点了叉,另开了一张新的,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对方便欲言又止似的,忍不住多话地说:“之前见到他开车来接你,我以为你们关系还不错来着。” 厉逍之前常常来公司接他,也没有藏着掖着,被人看到也很正常,时郁没解释什么,只是以他那一贯寡言冷淡的语气,说:“还好。” 他这样蚌壳似的守口如瓶,对方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再继续追问了。 时郁以为到此为止,没想到去茶水间的时候,在外面又听到了讨论的声音,更没想到这次的谈论对象里竟然还有他。 “之前我还天天在楼下见到厉总的车呢,是来接时工的吧?” “肯定啊,我之前看到他们在停车场里亲来着,当时还吓了我一跳,他们居然真的在一起过。” 有人就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们这个小公司,凭什么接到厉总的单,肯定是讨小情人高兴呗。” 时郁听出来这个声音是杨东,大概是没当着他的面,对方显然无所顾忌很多,里面稍微静了静,谁都不是傻子,听出来对方话里的微妙语气。 但是很快,讨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过厉总现在是很少来了,真的分手了?” “谁知道,不过和江蔓的照片都上微博了,估计是分了吧。” “说来时工之前和妻子离婚,就是厉总出现之后没多久吧,没想到这么快就……” 话未说尽,但里面传来一种心照不宣似的嘘声。 时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 时郁回到工位,依旧不为所动地画图,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在私底下议论,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和厉逍一起成为谈资,若不讲究具体过程的话,甚至连内容也都差不多,当年厉逍出国之后,他也听了不少这些关于他和厉逍的闲言碎语。 所以他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感觉。 时郁同往常一样的时间下班,先去买了菜,然后回家,一打开门,先看到了玄关处的皮鞋。 他顿了顿,也弯身换了鞋,提着购物袋进去,穿过玄关走廊,就看到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他说:“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拎进厨房,又说:“今天买了排骨,喝个排骨汤吧?” 他的语气随意而平静,听起来没有一点异常,厉逍盯着他的背影,脊背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也进了厨房。 时郁已经挽起袖子,穿上围裙,在处理买来的排骨了。 厉逍走到他身边,拿出购物袋里的山药,说:“我来弄这个吧,是要削皮吗?” 时郁说:“这个很滑的,你不要弄了,小心切到手。” 厉逍又问一遍:“是要削皮吗?” 时郁见他很坚持,就不再说什么,拿了架子上的削皮刀给他,又提醒说:“要小心一点。” 厉逍就笑,看着他说:“我怎么觉得你很不相信我?” 时郁抿起嘴唇,说:“你之前没做过这些。” “但是一直不做,就一直不会,你总要给我一个试试的机会,”厉逍顿了顿,又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只是你在辛苦,也希望我们能有事直接说出来。” 时郁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厉逍又说:“所以,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时郁说:“什么?” 对方的平静和茫然,一时让厉逍更加地不确定了,如果他是真的不知道呢? 但他还是开了口,说:“但我有事要和你说。” 他语气里有种严肃,时郁偏过头来,睁大眼睛,有些不安似的看着他:“……怎么了吗?” 厉逍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郑重,但他之前从未做过类似于这种对别人解释的事情,一时也很有些生涩,语气里也不太自然,说:“我昨天,不是去了场酒局吗?” 时郁看着他,不怎么明显地点了点头。 “有几个叔伯,大概知道了我已经离婚的消息,就带了他们的女儿侄女什么的找过来,”厉逍回想起,还是忍不住有些想冷笑,“我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是场相亲宴。” 但也不好立刻离场,在座那些人,都是当年关云山的得力下属,是实打实的老臣了,而这段时间以来,厉逍动作越来越大,再眼瞎的人也能看出来他想重新洗牌,这帮老不死的才集体找上门,带着女儿来堵他。 他花了点时间和他们周旋,避开对方设下的一个个陷阱,谁想到在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 出于礼节,他虽然心里不耐,仍然笑着将人一个个都送上了车,结果那个女明星上车前踩住了裙子,一时站不稳,就要往他身上跌倒,他只好伸手去扶一把,没想到这一幕被蹲点的人给拍了下来,掐头去尾之后,整个画面就显得很暧昧,今天还给上了热搜。 厉逍本来是在和时郁解释来龙去脉,说着说着他脸色就阴沉下来,自己咬牙切齿起来,倒是时郁反过来抚他的心口,劝他不要生气。 厉逍稍微被安抚下来,捉住时郁的手,对他说:“所以你今天如果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假的。” 时郁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看起来有点过于平静,厉逍捉着他的手紧了紧,有些蛮横地说:“你要信我,不要信别人。” 时郁就对他笑了下,说:“嗯,我知道的。” —————————— 这场风波,似乎就这样超乎厉逍意料之外地,迅速平安地度过了,时郁也表现出完全的理解和信任,让厉逍准备了很多的表白统统没法出口,或许也是太过顺利圆满了,反而让厉逍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他还是在想,之前时郁真的是不知道吗? 甚至想,他真的是相信自己的吗?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对方已经表现得如此明确,他如果再有怀疑,再有不满足,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了。 这时候汤已经煲上了,排骨和玉米都放进锅里,厉逍手中的山药虽然滑脱了几次,但好歹也安安全全地削好了皮,泡进水里,等之后再放进汤里。 一时没别的好做,厉逍穿着衬衣西裤,绷着不太舒服,时郁便催促他去换衣服,洗个澡。 厉逍便离开厨房,进了卧室,他把脏衣服脱下来,今天他居然还记得要顺手把衣服塞进脏衣篓里,但大概的确所有家务与他命中犯冲,他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把衣篓带倒了。 里面的衣服落出来,他一件一件捡起来,准备塞回去,不小心一垂眼,就看到了衬衣领上的一朵口红印。 厉逍记性和眼睛都不差,认出了这是他昨晚穿过的衬衫,也想起那个女明星跌倒时,嘴唇蹭到了他身上。 他也知道时郁有轻微的强迫症,即便是待洗衣物,也要尽力让它们保持整齐,衬衫叠得很规整,扣子也系到最上面一粒,那朵唇印就在衣领扣子的旁边。 时郁不可能没看见。 今晚的菜单除了一个排骨汤,另外有两个爽口炒菜,并不费时间,时郁也已经把食材都准备好,只等待会儿汤差不多了,上锅炒菜就可以。 在等煲汤的时间里,时郁已经又进了书房,他最近实在加班很多,总是呆在书房,仿佛非常忙碌。 他刚打开电脑,等系统准备好的时间里,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厉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件时郁眼熟的衬衣。 时郁的眼睛一时睁大了。 厉逍见他神情,心中的猜测得到落实,他深吸了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一种谁也听得出不对的冷静口气,他对时郁说:“我们谈一谈?” 两个人分别坐在客厅的两只沙发上,时郁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朝下,不自觉地抓住了膝盖的部位,他看起来不安和紧张。 厉逍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时郁白天和厉逍在一起,或许还能发现,厉逍现在的脸色,比白天的时候还要坏。 他整张脸绷得很紧,嘴唇抿紧,下垂,看起来有种将要发怒,但又强自忍住的阴沉。 时郁很怕他这样的神情,这让他不由自主会回想起某些记忆片断。 他不知道厉逍这次又要和他谈什么。 厉逍先开了口,声音有些紧绷地,说:“你白天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看到新闻?” 时郁不明白厉逍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他一下有些茫然,但是不敢看对方,只僵着脖子,轻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听到厉逍那边传来了磨牙似的声音,他手心渗出了汗,紧张地又蜷紧了一些。 厉逍看着他,心里在想:哦,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是他等了一天,也没等来对方的一句质问。 这个事实好像是一把锤子,砸了他的心脏一下,并不算重,所以过了片刻,他才感到一种迟来的钝痛。 他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时郁这次更茫然了,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要问他,又要问他什么。 他沉默不语,厉逍就又问:“那这件衬衣上面的口红,你也看见了吗?” 时郁这次也点了点头。 厉逍一下咬住牙齿,腮部完全绷紧了,一时完全说不出话。 过了片刻,他隐忍着似的,哑声说:“所以你一直都知道,也发现了不对劲,但是你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他想起自己在美国出差的时候,空了就要瞄一眼手机,但是对方除了回复自己的那条,永远没有新信息。他不问自己究竟去了哪里,也毫不好奇自己在做什么,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他抓紧时间处理完事情,衣服也来不及换,连夜赶最近的航班回来,在回国第二天,就把人带回新家,把人和自己绑在一起。但是对方也还是如此,无论他在外面干什么,待到多晚,这个人都丝毫不过问。 时郁嘴唇微弱地动了动,看着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 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厉逍在为什么生气,他知道对方不喜欢被束缚,也不喜欢被纠缠,所以他小心翼翼地,不再做任何会让对方觉得讨厌的事情。即便是现在住到一起,每天除了打电话问对方会不会回来吃饭,信息也不敢发一个,对方回来得再晚,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无休无止地打电话,在门口守着人回来。 但是他还是做不好,厉逍又生气了。 他无措地坐在那里,在努力地想这次自己又是哪里错了,突然听到厉逍好像笑了下。 厉逍扯了扯嘴唇,看着垂着头的时郁,他难得地对对方,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轻声地问:“你是真的相信我吗?” 还是根本不在乎。 即便反应再迟钝,时郁也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来这是一道送命题。 他愣了一愣,然后飞快地说:“我相信你的。” 话一出口,他脑子里忽然一动,他想了想,大致觉得清楚对方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厉逍一直都是被众星捧月的人,存在感十足,从来没有被忽略过,因此也难免自我,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也很强。 曾经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只是同桌。厉逍呆在校篮球队,经常会有比赛。虽然厉逍从来没请过他,但有厉逍出场的时候,时郁总是会到现场去加油,还会备好毛巾矿泉水在旁边等他。不过厉逍总是和他的朋友们呆在一起,很少会注意到他,更别说接过他的水和毛巾。但他怀着期待,只在旁边看着对方,也已经觉得很开心。 有一次他因为被老师叫去改作业,到篮球场的时候比赛都打完了,厉逍已经下了场,被很多女生围着,他挤都挤不进去,只能握着矿泉水站在最外面。正好厉逍的朋友从旁边经过,厉逍的朋友都认得他,知道他总是跟在厉逍屁股后面跑,于是对他开玩笑:“反正他也不会要你的水,要不给我了呗。” 其实时郁每次都没能把水送出去,都是带回教室放在桌子上,被厉逍不讲究地拿过去拧开喝。 但是那天是星期五,已经是放学之后了,想要再见厉逍,就得等到周一,时郁不愿意把多放了两天的水再送给厉逍,于是就把水给了对方。 谁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厉逍都对他冷着脸,不管时郁怎么示好,都没有搭理他。 直到周末的校篮球决赛,时郁也不管厉逍从头到尾都没和他说一句话,他仍旧早早地抱着水和毛巾过去占位子,很激动地给厉逍加油。结果比完之后,厉逍下了场,挥开面前挡着的人,直接往他的方向走,直到走到他的面前,拿走了他怀里的水。 那时的少年留着很短的头发,英气的眉毛拧在一起,很凶地对他说:“要给我的东西,就不准给别人。” 也是在那之后,他和厉逍在一起了。 因此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误把这句话当作是告白,直到厉逍一次又一次,抛下他,从他的世界离开,他才渐渐反应过来,占有欲和爱并不具有直接的关系。只有他那么傻,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很认真很听话地,真的把自己的心只给了厉逍一个人。 而厉逍就像是一个喜新厌旧,又占有欲太强的小孩子,即便不喜欢自己的旧玩具了,宁愿扔进垃圾桶,也不会愿意送给别人。 这样的厉逍,当然也就不会允许自己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无动于衷,还要完全顺从,服从于他。 于是时郁直视着他,又说了一遍:“我相信你。” 而厉逍听了他的话,却瞪大眼睛,因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他的腮部都隐隐抽搐起来。 ——他说什么?! 当年那个闻到他身上残留着一点别人的香水味,都要鬼鬼祟祟左右试探的人,却在时隔多年之后,看到他衣服上留下别人的口红印,看到他和别人上了娱乐新闻,都毫无反应,甚至还说一句:我相信你。 厉逍被一种莫大的荒谬击中了,几乎要觉得可笑起来。 他凭什么这么说?! 他凭什么说相信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对他不闻不问,让他伤心,使他难过,以最决绝冷漠的姿态将他抛下。他将这个人打碎得彻底,然后等他自己把自己拼起来,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然后现在他又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离开是他,和好是他,所有的主动权,一直都在他。 而这个人什么都接受,怎样都可以,却还在对他说:我相信你。 厉逍不可思议地想:那怎么可能呢? 然而时郁说得毫不犹豫,眼睛直视着他,里面也是全然的认真。 好像无论厉逍说什么,做什么,他是真的都相信,觉得都可以。 他用这一句话,将厉逍的质问堵死在喉咙口,没法再出声。 对方好像是以这样毫无底线的信任和包容,放任他可以去做任何事。 他和时郁在一起,却拥有毫不受限的,最广泛的自由。 这分明应该是他曾经想象中的理想交往状态,他反感黏连不清的复杂纠缠,厌恶失去理智的激烈情感,对方这样知情识趣,他该满意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一股火气直冲上来,烧得他五内如焚,眼睛通红。 然而他为什么发怒,他凭什么发怒——时郁已经明确说了,他相信自己啊。 他好像是被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无法再往前进一步。 又像被卡住喉咙,一只手死死地将他脖子掐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时郁以为自己说了一个百分百正确的答案,却没想到对方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它脸色青红,脖子上青筋绽出,简直有种可怖了。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说错了,手指紧张地攥在一起,充满了茫然和不安。 而厉逍看着他满是惶惶惴惴的神情,心口好像被什么重锤一把,痛得也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终于隐约触及到那玻璃镜面上,被视而不见的裂痕。 他太急于修补了,不顾那些会刺破皮肤的尖锐突出,刻意忽略那些蜿蜒的细小伤痕,他将破碎的镜片生硬地拼凑在一起,就想骗自己修好了,完整如初了。 但是在日光之下,那些被毁坏的部分,终究会反射出斑驳的光痕,晃进他们的眼睛里。 但他紧紧咬住牙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逼问下去了。 如果他还想保住这面看似圆满的镜子。 —————————— 14.1 于是这场虎头蛇尾的谈话之后,生活照旧,本来过日子,磕磕绊绊就很多,两人之间显然也不可能总是步调一致,掀过这一页,好像也就过去了。 他们仍旧每天早上一起起床,一起吃饭,晚上躺同一张床上睡觉,和之前似乎没什么不同。 厉逍又要出差的事情,他是在吃晚餐的时候突然说的。 时郁正在盛饭的动作一顿,他问:“什么时候?” 厉逍说:“明天早上。” 时郁说:“这么急?去多久?” “这次比较短,三五天就回来了。”厉逍说完,好像不太想继续说话,拿起筷子吃饭。 时郁也就不再问,默默地吃饭。 餐桌上两人都不说话,一顿饭吃得沉默,不时厉逍会夹菜给他,厉逍还是嫌他瘦,大概是觉得抱起来手感不好,要他养肥一点,时郁也不挑,对方给什么他就吃,于是常常一不小心吃得很撑。 吃完饭后,两人一起刷碗,厉逍最近家务熟练了一点,已经能迅速找到放各种调料的位置,也不会再手滑把盘子摔破了。 收拾好厨房之后,两人先后去浴室洗澡,厉逍总是忘记拿内裤,他敲敲浴室门,时郁就从衣柜里捡一条,给他递过去。 之后就是各忙各的,要么是在书房加班看书,要么就是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临睡前再靠着床头看会儿书,他们做|爱也很频繁,常常折腾到很晚。 但这些过程里,两人都是不怎么交谈的。 自从前段时间两人谈话以来,两人间气氛就好像一直这样,有些奇怪。说是冷战,每天早晚安仍然在说,亲吻做|爱也不少。但又谁都不能否认,两人之间总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好像有层透明的膜挡在中间,他们看着彼此,总觉得有些模糊。 厉逍洗完澡出来,看见时郁正跪在地毯上,帮他收拾行李,灯光暖黄地照着他。 厉逍站着看了会儿,还是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说:“这些不用辛苦你做,明天早上助理会过来帮我。” 时郁哦了一声,说好的。 就把手中的忙碌停下了。 他这时低头,注意到昂贵的西装被他折出褶来,确实不好看。 他能为对方做的的确太少了,而他会做的,对方也不一定看得上。 他其实能感觉出来,这段时间厉逍情绪不太好,但是他又不够敏感到得知对方到底为什么不高兴,想要示好也无从下手。 因为厉逍第二天要走,两人都睡得很早,他们在被窝里并肩躺着,过了会儿,厉逍伸手过来,把他搂住了。 时郁有些小心地屏住呼吸,但对方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有贴住自己头顶的,均匀的呼吸声。 时郁不太确定对方到底想不想做,但也没有问,只安静地蜷在厉逍怀里,伴着对方的呼吸声,时郁渐渐觉得发困,不知不觉睡着了。 寂静的黑暗里,厉逍睁着眼睛,注视着在自己怀里睡熟了的人。 他当然也不是感觉不出来,这段时间里对方小心翼翼,又不得其法的讨好。 他一面觉得心软,一面又像个贪婪成性的恶人,总想要从对方那里劫掠更多。 他对自己说:你不能像个无赖一样,总是对着人无理取闹。 你曾经厌恶他的无休无止的痴缠,偏执病态的依赖,那他如今照着你想要的样子,重新待在你的身边,温柔且顺从,贴心又包容——你还想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是他的确是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人的贪念在与日俱增,他的确开始觉得不满足。 可同时他又很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像个小孩一样闹情绪,有多么不可理喻。 却很难够去控制,他最近时常能感受到心口骚动着,脑海里有种隐秘而晦暗的念头闪过,那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接下去会发展成什么样,这已经超出了他的预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超出控制。 但是现在要他再放手,已经不可能了。 这样想着,他搂住人的手臂又更收紧一些,可能是太紧了,时郁在睡梦里微微皱起眉来,但即便如此,对方也没有要从他怀里躲开的意思,而是寻求安全似的,更往他怀里缩了缩。 厉逍心口微微一动,一种柔软的,和某种更暴戾的情绪,一起涌上来,绞缠住他,他感到自己被拉扯着,好像要从中裂成两个人。 最后他低下头,在时郁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又略微颤抖着的吻。 第二天厉逍起得比时郁早一些,时郁半睡半醒,听到厉逍在对门外的人说:“他还在睡,你先在外面等等。” 那声音很低,像是怕吵醒他,带着一种幻梦般的温柔。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听到的,人就已经醒了,因此越发不能确定了。 他起了床,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看到厉逍的助理坐在沙发上,身边放着一个文件包,估计是给厉逍准备的。 时郁一出来,对方就站起来,很恭敬地对他半鞠一躬:“时先生,早上好。” 时郁就也回了一句:“早上好。” 顿了顿,又问对方要不要喝水。 厉逍本来在卫生间洗漱,听见外面有对话的声音,就走出来,看到他,就说:“你怎么起来了?” 时郁说:“醒了就起来了。” 厉逍就啧一声,有些恼似的,说:“我还以为我动作够轻了。” 助理在旁边坐着,像个木头人似的眼观鼻鼻观心,脸上并没有对老板的异常表现出任何看法。 厉逍恼完,又对旁边杵着的背景板助理说:“要喝水自己倒。” 助理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喝这个水的好,又请示老板:“那现在我去收拾东西?” 厉逍嗯一声,说:“去吧。” 助理正要准备站起来,又听到厉逍说:“下次不用来这么早。” 助理:哦,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并没有花什么时间,厉逍的这位特别助理是一把居家工作的全能好手,时郁本来还担心对方没来过,不好找东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对方井井有条,迅速又有效,也就知道自己的多余,转而到厨房做早餐去了。 其实下厨这种事,本来也有专门的阿姨,但是时郁能做的事本来就不多,再少就没有了,他总觉得自己是借住在这里,如果什么也不做,他会不安心。 好在厉逍并不嫌弃,大概吃多山珍海味,也会愿意尝尝家常小菜,就像是他对自己一样。 吃完早饭,时间快要差不多了,时郁送他们到门口,助理穿上鞋,很懂地先拎着行李出去了。 两人站在玄关处,时郁看过天气预报,想提醒对方那边好像会下雨,记得带伞。 但又想起来厉逍全程都在酒店和车里,即便真的下雨要出门,也用不着他提醒,对方身边带着万能助理,伞随时都有人会递上。 落到最后,嘴边就只剩下一句:“一路平安。” 连“早点回来”四个字,也因为带有某种催促意味,被他谨慎地吞入腹内,没有提起。 厉逍看着他,分明这次只离开短短几天,他也还在因为自己的情绪而耿耿于怀。 但是离别在即,其他情绪都暂时浮不起来,只先觉得想念。 最后他伸出一只手抱了抱时郁,低声说:“记得按时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顿了顿,又说:“等我回来。” 时郁半张脸埋在对方的肩膀里,他嗯了一声。 他想了想,这大概是从上次谈话以来,两个人最温情的时刻。 好像这个人总是在离开他的时候,会显得温柔,会说好听的话,留下似是而非的承诺,让他不必在即将到来的漫长等待里,先失去了期待。 而是一寸一寸地,消磨掉他的希望。 两人脚边的猫不甘被无视地叫了很久,它仰着头,一直围着两人打转。 厉逍放开时郁,又笑着蹲下/身,摸了两把肥猫的下巴,说:“这几天你在家里乖乖的,不要闹事情,多卖萌讨他欢心,知道不知道?” 时郁也低下头,看了在厉逍手里撒娇的猫一眼。 他不确定厉逍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但还是先自觉地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厉逍又站起来,看了看他,说:“你如果实在觉得勉强……” 时郁摇了摇头,难得地先打断了对方,他认真地说:“没有勉强。” 他早过了为猫吃醋的时候了,这个猫固然永远不会让他觉得喜欢,也觉得碍眼,但是他也已经习惯了。 毕竟要真的细数起来,比起厉逍,反而他和这只猫相处的时间,才是最多的。 ————————— 厉逍在省会y市待了三天,先是参加本年度的企业人表彰大会,他代替了关云山的位置,到台上去领年度省内十佳企业人的奖杯。接下来两天,就是数不清的交际应酬,中午吃饭晚上喝酒,中间见缝插针谈正事。 今天厉逍连同其他几个市的企业家,和省政府那帮人打了一下午的球,晚上又出席了其中一位本地企业家办的一场宴会,白天那帮政企人士都露了面。 时间刚十点出头,夜场活动还未正式开始,厉逍去同宴会主人告辞。 宴会主人就打趣地说:“小厉总这么早急着回去,怕不是家里有什么人等着查岗吧 ?” 宴会主人也是这座省会城市里数一数二的企业人,和关云山素有来往,地位相当,所以称厉逍为小厉总。不过在场基本都是摸爬滚打数十年了的老狐狸,和他们比起来,厉逍确实还是一个年轻后生。 也有人跟着开玩笑,说:“小厉总还年轻,自然有我们这些老头子搞不来的浪漫。” 厉逍和金敏心离婚的事情,固然没有大肆宣扬,但圈子就这么点大,想知道也很容易就知道了。而且厉逍为什么离婚,在圈子里也是有传言的,说他为了个兔儿爷,竟然把从关氏建立起,就一直跟着的金家一脚踹了,简直是为色所迷,神智不清。 他们这些玩笑话都别有内涵,厉逍被助理扶着,纹风不动地笑说:“哪里,这几天感冒,刚吃了药,不能久待,辜负秦总美意了。” 话都说到这样地步,主人当然不好再挽留,只说:“那可得回去好好休息了,万要以身体为重,可不能像你外公一样,拼了一辈子,最后来不及享福不说,身后事也没处理好。” 言谈间颇有几分谆谆教诲,语重深长的样子。 厉逍接手关氏不到两年,新官上任照理说都有三把火,但厉逍上位以来未曾有什么大动作,仍然是照着关云山从前的管理制度,萧规曹随下去,连管理层都没怎么变,大部分仍是关云山的人。但是现在能照着旧制度来,时日长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篓子。 所以外界又有传言,厉逍理工建筑出身,却实在不会打理公司,关云山的事业到他手里,别说继往开来,能不能维持得下去都是问题。而就最近那一场收购案来说,那也是团队功劳,和厉逍本人,却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对方这么说,显然又带着轻视和奚落的意思,讽刺关云山也是临死前糊涂,找了这么一个继承人。 厉逍仿佛是没听出对方语意,面上淡淡笑意,俨然是一副谦卑后生模样,说:“秦总说得不错,在场诸位倒是都可以好好筹备身后事宜的。” 一句话让在场诸人齐齐变了脸色,厉逍仍旧有礼有节,打了招呼,转身走了。 厉逍被扶上车,车子渐渐驶离别墅,平稳地驶向酒店,厉逍坐在后座,闭着眼休息,一直没有说话。 助理以为他心情不佳,频频从后视镜看他。 厉逍的确心情不佳,但并非因为宴会,虽然那也的确令人觉得厌烦,但不至于令他心情有太大的波动。 他想起那些人都开玩笑,说他家中有个凶悍母老虎,时时催逼他回家。 他伸手摸到了手机,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仍然是没有来自那个人的电话和信息。 这几天里,除了落地之后,收到对方发来的一条确认平安的信息,之后他再也没有收到第二条来自时郁的消息。 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除非自己主动,对方永远不会先联系他。 这个认知让厉逍又憋闷又气愤。 于是厉逍也没有再主动联系他。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赌气,实在堪称幼稚,但是人的理智和情感大约总是很难一致。 他一面劝自己不要去在意,现在人已经在你身边了,慢慢地来,怎么都可以。一面却忍不住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憋着口一直没出来的气,就想看看,时郁什么时候才会主动联系他。 结果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越想越觉得气,连本来不怎么在意的那点酒精,也开始让他头晕,太阳穴阵阵刺痛,胃里也开始烧了起来。 厉逍皱着眉闭着眼,想忍耐过去。 倒是助理注意到他不对劲,大胆犯上地开了口:“老板,你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厉逍闭着眼,说:“开你的车。” 谁知过了片刻,车速变缓,而后在路边停下来。 大概是怕厉逍发怒,助理飞快窜下车,留下一句我去买药,就跑了。 厉逍睁开眼,瞪着助理已经跑不见了的背影,气得简直要笑了出来。 但又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他很快想起来了,当时他和时郁重逢没多久,他喝了点酒,想了点办法,让时郁上了自己的车。那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强行停车,要下去给他买药。 那次他其实喝得不多,那个小老板也不敢太蹬鼻子上脸地劝他,他最多是到微醺,连醉意都谈不上,那样程度的胃痛他也已经很习惯,并不以为然。 但是时郁那维持了一晚上的冷淡与漠不关心,终于为他显露出着急,他又觉得,适当地示弱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厉逍这样想着,手也真的又摸到了手机。 他划开屏幕,进到和时郁的聊天界面里,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时郁问他到了没有,他们简短聊了两句,再无后续。 厉逍这几天,每天打开无数遍聊天界面,但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想,不主动就不主动吧,总要有一个人主动的。 他也不能总是要求对方主动。 他点开了请求通话。 手机铃声一直响到自动挂断,也没有人接听。 助理已经拎着药回来了,看到厉逍脸色,半声都不敢再吭。 屏幕由亮至暗,映出厉逍绷得厉害的脸,他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一瞬间,他好像被某种完全负面的情绪给淹没了。 不知道对方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不接电话,是没听到,是无视,或者干脆是拒绝。 脑中为此排列组合出无数多的可能性,一个比一个让人陷入怀疑,怀疑自己在对方心里的重要程度,还有所居的地位。 他想,原来等待的滋味是这样的。 当怀着一种期待,去向对方寻求一种安抚和肯定的时候,却得不到回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愤怒,失落,忐忑,最后混杂成一种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受对方重视,是否真的被对方所爱着。 只这么一下,他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了。 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尚且会如此。 ……那么时郁呢? 他突然地想到,那么这许多年里,一直追逐着自己,好像从来不觉得痛,不知道退缩,曾经赶也赶不走的时郁呢? 每次他在等自己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真的不觉得痛吗?也真的不知道退缩吗? 心脏好像蜷缩起来,发出阵阵疼痛的感觉,厉逍不得不攥紧了手指。 助理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简直心惊胆战,怀疑他这不是简单的胃痛,怕不是胃穿孔了。 晚上厉逍睡得不太好,他心中挂念着事情,梦里也有模糊混乱的场景。 隔天早上一睁眼,不知道是不是宿醉原因,厉逍有些头疼,晃着似的,但他懒得去管,第一时间先摸起来手机。 打开一看,没有来电,也没有消息。 厉逍心口突然一凉,脑子一下清醒了。 昨晚还有可能是因为时间太晚,对方已经睡了,但现在已经转天早上了,虽然是周末,但是按时郁的作息,肯定已经起床了,他不可能没看到。 厉逍翻身坐起来,重新拨了个电话过去。 漫长的铃声之后,仍然是没有人接。 某种陌生的恐慌突然席卷上来,厉逍手指都有些不能控制地发起颤来,他又重拨了一遍。 嘴唇无意识地蠕动着,他在说:接,接电话,给我接电话—— 手机自动挂断了。 厉逍把手机砸了出去。 机票本来是定的下午的,因为中午还有个落幕典礼,厉逍作为嘉宾受邀出席。 但助理临时电话过去,同主办方那边说厉总临时有要事,需提前离开,来不及参加典礼了。 然后又重新定了最近的一班航班,厉逍九点还在酒店,十点半就要飞。 好在到机场四十分钟,到机场后全程贵宾通道,还在机场里买了部新手机,十点的时候,厉逍登机。 飞行模式之前,厉逍最后给时郁发了条信息:我今天回来,看到回电。 一个小时不到,厉逍落地,重新连上网,意料之中,仍然是没有消息。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气得没脾气了,一时也没有多么生气的感觉,只想赶快回去。 他没有等取行李,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助理,自己一个人先上了车,直接开往公寓。 开门之前,他还在告诫自己说:温和一点,不要凶,他其实很怕你。 然后他打开门,看到屋内空空荡荡,人不在,猫也不见了。 只有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孤孤单单地靠在鞋柜上。 回来的这一路上,其实厉逍想了很多,想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大概的确喜怒无常,让对方无所适从,即便时郁不说,想来还是会觉得委屈。 他其实很知道自己的本性,一贯都很自我,体贴温柔好说话不过是社交场上佩的一朵襟花,拿来锦上添花的罢了,实际没什么意义,转头就能摘下来。 有时候他也觉得,他对时郁实在有些坏,对方纵容他一分,他就要往前再欺十分,非要把人逼到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很可怜地缩在小小角落里。 但这大概都是因为被偏爱,所以有恃无恐,无论他如何得寸进尺,他心里知道时郁不会反抗他。 时郁总是喜欢他的,对方的眼里时时向他释放出这个讯息,让他充满底气。 但是这种底气到此戛然而止。 他没想到时郁已经早早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看样子甚至不打算知会他一声。 他在玄关站了很久,感受到屋里因为缺少人气,而有些凉的空气,那股回来时的底气像被戳了个洞,渐渐泄漏出去,转而被涌进来的凉意取而代之。 他突然地打了个冷噤。 他又给时郁打电话,对方手机没关机,但是一直不接,厉逍简直要气笑了。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玄关的行李箱,将行李箱拖进客厅,放在沙发旁边,而他坐在沙发上,一只手臂还要撑住行李箱,好像是劫匪手中的肉票一样。 他倒要看看,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回来拿他的东西。 暮色一点一点从天边压下来,外面有时会响起电梯的声音,但是厉逍抬起头看了无数遍门口,没有人进来。 夜色也笼罩下来了。 厉逍坐在一团黑暗里,有些迟钝地,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对方根本就不打算回来了呢? 如果这些东西,他都不要了呢? 这个念头一起,厉逍眼皮突然神经质地一抖,他感到惊慌起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简直有些跌跌撞撞地,他冲出了家门。 可能因为周末,又是晚饭时间,电梯里来回进出的人很多,几乎每层都会停,厉逍站在拥挤的电梯里,脸上的不耐简直要溢了出来。 大约是他皱紧眉头冷冰冰的样子过于吓人,即便拥挤,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稍微和他隔了点距离,但是周围人聊天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进了他的耳朵。 有人指着电梯墙上的一则启事说:“这只猫还没找到啊?” “是吧,我下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就看到主人在花坛那边找,回来看见他还在。” “哎呦,丢多久啦?” “昨天丢的吧,喏,这上面不是写着吗?” “唉,这种猫丢了,很难找回来的吧?” “对啊,感觉贴启事也没什么用。” …… 他们事不关己地闲聊,厉逍被迫顺着听了一耳朵,但他心里被某种焦躁烦闷的情绪笼罩着,对别人丢了猫的事毫无兴趣,也没空出个眼神,去看看那张被人遮住了一大半的寻猫启事。 叮的一声,电梯终于到了。 厉逍大出了口气,率先走了出来。这座小区也有些年头了,楼层不高,都还是露天的停车场,厉逍的车就停在楼底下。 厉逍把车开出来,先要经过小区花坛,一路上有人在遛弯遛狗,天色已经很黑,路灯年久失修,隔一个亮隔一个不亮的。 即便厉逍打了车前灯,车速也只能减到很慢,他焦躁地按着喇叭,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突然有人从他的车前经过,被大灯一晃,对方受到刺激地眯了眯眼,但随即又失魂落魄似的,往另一边过去了。 厉逍猛地踩住刹车,停了下来。 15.1 头顶灯光微弱,夜风带着凉。 时郁一个花丛一个花丛地挨着走过去,小声地喊:“小白,小白,咪~” 他的声音听着很奇怪,好像是嗓子使用过度,声音从喉咙里发哑,几乎听不见了。 但他自己仿佛不觉得,还是继续哑着声音地说:“小白,求求你出来吧,好不好?” 花草丛里静静的,只有几声虫鸣。 其实他在这边已经来回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猫的踪影,他直起身来,喘了口气。 从昨晚回来发现猫不见了之后,他就一直像这样,已经在外面找了一天一夜,他好像不知道累,也不知道休息。 其实脚已经走得没有知觉了,脑子里也僵住似的,一片空白,但他不敢停,也不敢去想,如果找不到猫,自己会怎么样。 厉逍会生气吗?肯定会吧。 会觉得自己这次也是故意的吗? 会再把自己赶出去吗? 他不敢想,不敢回家,也不敢接厉逍电话,他必须在厉逍回来之前,把猫找到。 时郁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会儿,歇了歇,准备站起来,继续往花园的另一边过去找。 眼前却出现了一双眼熟的家居鞋,时郁抬起头,逆着昏暗灯光,他看见了厉逍面无表情的脸。 那一瞬间,时郁心里一凉,他想:完了,厉逍一定知道了。 厉逍垂着眼皮,看着数日不见的人,仰头呆呆地看着自己,对方穿着薄薄的衬衫,连外套也没加一件,鼻子在冷气里冻得发红。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发火,还是该心疼,他板起脸,不带情绪地问:“怎么不接我电话?” 时郁僵住地,不敢说话。 厉逍又说:“我出去几天,回来猫不见了,人也不在,你觉得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时郁微微一抖,他低下头去,半晌,他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太低,厉逍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时郁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很虚弱地说:“……猫不见了。” 厉逍一愣,微微皱起眉来:“你说什么?” 他那一点点不快的样子,也让时郁心惊胆颤似的,他迅速地说:“我有在找的,一直都在找,你不要着急,我发了寻猫启事,我也一直在找,很快就会找到的……” 他语速很快,说话也仿佛很冷静,好像生怕厉逍不相信,他猛地站起来,说:“真的,我没有偷懒,我现在就继续去找,你再等等,很快就会找到的,很快的,很快的……” 他自言自语地碎碎念着,表情却一片空白,好像魂不附体的样子,让厉逍隐隐感到心惊,他一把抓住时郁的手腕,触手也是一片冰凉。 他声音沉了下去:“你在干什么?” 时郁却反应剧烈地甩开了他,那一瞬间厉逍觉得对方简直不认得自己了一样。 “不要拦我!”时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我要去找猫,我一定要找到它,厉逍很喜欢那只猫的,如果我把猫弄丢了,厉逍会生气的,他会把我赶出去,他会赶我走的……” 他边说边要挣开厉逍,但厉逍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道:“你看看清楚!我是谁,我才是厉逍!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 时郁被厉逍按住,晃着重影的眼睛里不得不被迫看到了厉逍跳着青筋的脸,他乱跳的思维好像重新反应了过来,但是发昏的脑子里又听到厉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仿佛受到很大刺激,痛苦地抱住头,小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赶我走!你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我不是故意的,这次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猫怎么就不见了,明明我出门前猫还在的,我还反锁了门的,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 厉逍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就好像是黑暗的深海,平时风平浪静,投下一粒石子也收不到回音,只有等岩浆喷涌出来的时刻,才知道他底下已经沉默地积聚了多少。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究竟对时郁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但是知道,和感觉到,那是两种概念。 他知道对方曾经死过一次,却拒绝去深入想象,是多么大的绝望和痛苦,才促使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想要弥补他,想要爱他,他想用爱和美好的那一面,去直接贴上伤痕,以此来覆盖那不堪的过往,但他不想过多地知晓对方的痛苦,甚至避免去看对方的伤疤,还以为重提是伤害,但其实是他自己想要逃避,不肯正视,掩耳盗铃过平静的日子。 但是谁会想得到,他们看似平静的表面,仅仅因为一只猫,就显出了崩裂的迹象。 他怪时郁不肯主动找他,连和别人传绯闻,都不肯多问一句,好像全不在乎他。 却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时郁心里,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不过一只猫的地位,这样的时郁,又怎么敢对自己指手画脚,拈酸吃醋呢? 他又想起家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惊觉出对方是以一种全然卑微,甚至于毫无人格的低贱姿态,爱着自己,陪着自己。他的爱和陪伴,完全是因自己的需要而存在,只要他有半点不乐意,一点的风吹草动,他就做好了自己会再次被驱逐出去的准备。 厉逍浑身战栗,他突然意识到,时郁对他的爱,是毫无希望,也毫无所求的。 他爱着自己,却再也不期待他的爱了。 这个认知让厉逍蓦然感到一种茫然和不知所措。 如果时郁不期待他的爱了,还能从他这里期待什么呢? 而自己说了要给他爱,对方却不要了,自己又该怎么办,他的爱又要去给到谁? 这些问题如果细想下去,恐怕没完没了,还会让人感到恐慌。 所以厉逍及时打住了念头,没有再想下去。 他仍然紧紧地按住时郁,后者一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浑身发着抖,脸色苍白,张大的瞳孔里却没有泪,只是映出了他那张咬着牙齿,阴沉沉的脸。 时郁好像被吓坏了,他嘴里不停地在道歉,说对不起,听得厉逍心脏发紧,好像被人用力地甩了几个巴掌。 他从来不知道,听一个人的道歉,竟会这样觉得难以忍受,好像连骨缝里都在发疼。 他用力地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按住对方的后脑勺,一只手拍对方的背,他声音嘶哑地说:“没关系,我没有生气,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赶你走的,不会的,你不要怕……” 他意图安慰,但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也在发着抖,仿佛咬牙切齿,时郁显然没有被他安慰到。他的意识还沉浸在多年前自己连人带行李,被扔出家门那一刻,那时的羞辱和痛苦太过具体和清晰,直到现在也仍然巨大地悬在他头顶,时不时显出存在感,逼迫他时时警惕,谨防被那东西砸下来,再次砸得他粉身碎骨。 他不相信厉逍的话,他不相信一个人会真的改变。就像他这么多年来,吃了再多的苦头,也仍然还是改不了那颗喜欢厉逍的心,那颗心脏只要还在跳,就永远改不了这个恶习。 但他虽然不相信,仍然可以听厉逍的话,他是完全被厉逍驯化了的,无论他如何想,相信与否,只要厉逍想要他做,他都会去做。 就像他预料到厉逍一定会生气,于是主动先把行李收好,只要厉逍说让他走,无论多么痛苦多么不愿意,他会走的。 现在厉逍大发慈悲,给他判了缓刑,让他不要害怕,他就渐渐不再发抖,他被厉逍拥抱着,陷进对方灼热的温度里,静静地等待真正审判的到来。 厉逍感受到怀里的人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又搂了他一会儿,然后松开他,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时郁披上,然后牵住他的手,说:“猫我会继续找,但是现在太晚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时郁这会儿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揉了揉冻得没知觉了的鼻子,轻轻地嗯了声。 厉逍一直牵着他,怕他丢了似的,攥得紧紧不肯松开,两人一起走回家。 电梯里厉逍看到那张寻猫启事,这回他仔细看了下,问时郁:“这是你弄的?” 时郁抬头看看,点了点头。 厉逍点点头,说:“写得挺清楚的,那我就不用做新的了,继续用这个吧。” 时郁没有想到,亡羊补牢的行为,还能被厉逍夸一下,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很木讷地,又嗯了一声。 厉逍捉着他的手,有些用力地捏了捏,时郁别过脸去看他,厉逍看着他,问:“所以你是因为猫丢了,所以不接我的电话吗?” 时郁心里想,好了,这次是真的来了。 他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厉逍又问他:“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像从前那样,把你赶出去,是吗?” 这是厉逍第一次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时郁没说话,但身体明显紧绷了一点,被攥住的手指尖也不自觉抽搐了一下。 厉逍捉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他觉得生气起来,但当然不是生气时郁逃避他,不肯主动和他坦白。 他气的是自己,怎么能够对对方的不安和痛苦,视若无睹这么长的时间。 他笃定对方不会反抗自己,就肆无忌惮,理所当然,简直是无赖行径,令人作呕的狡猾。 他捏着时郁的手,然后张开五指,和他十指紧握着,对他说:“以后不会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保证。” 时郁感受到指根部分传来的力度和热度,他其实没有想要借此向对方要任何承诺的意思,也没有能力去分辨承诺的真假,效力又能维持到几时。 但是对方既然说了出来,神色又很认真,就是想要他相信的意思,而他是不会让厉逍失望的,于是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那只行李箱。 时郁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厉逍先对他说:“你先去躺沙发上休息会儿,东西我来收。” 他说得很快,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好像不愿意听到他说出别的选择,时郁真的就听话地去躺到沙发上了。 身体陷进柔软而有弹性的沙发上后,他才觉出全身散架似的,腿脚都要断了的一种酸痛乏力,他终于开始有累的感觉了。 厉逍又接了杯水过来让他喝,时郁在外面喊了一天,声音都已经哑了。 时郁也乖乖喝掉了。 厉逍脸色这才有些好看一点,他让时郁先休息,自己拎着行李箱进屋了。 厉逍打开行李箱,看见箱子里只有时郁平常穿的几件衣服,不由得愣了愣。 他本来觉得这个箱子未免太小了,能装下多少东西,结果真的没有什么东西。 时郁搬到这里来,却只带了这几件换洗的衣物,就好像是暂时停留的旅客一样,随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这让他终于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两人同居,就算是重新开始了,但其实对方并不这么以为,对方随时准备好了离开,甚至不打算在这个家里留下自己多余的痕迹。 他不再像多年前那样,往这个家里塞一些需要人去关注呵护的东西,他不再耍弄他那些肤浅而直白的小小心机,他不再宣示他的存在感,他住在这里,却好像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马上可以消失。 这个事实,让厉逍好像是被一根针刺中了,存在感非常地尖锐,痛得他几乎要抽气,但是若想要细细寻找,却连伤口都找不到。 伤痕好像是被掩藏在海平面以下的冰山,时郁却只露出上面那一点完好无损的样子来面对他。 他们一个自欺,一个欺人,还以为就能这样粉饰太平地把日子过下去,非要等撞上冰山之后,才知道水底下的阴影有多么的巨大,根本容不得人逃避。 等把衣服放进衣柜的时候,厉逍甚至也才注意到,衣柜甚至没有属于时郁的一个位置,他对待自己的东西,就好像对待自己一样,随意地放到一个角落里,不会惹人注意,不会招人厌烦。 厉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时郁蜷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大概实在太累,已经睡着了。 厉逍立在沙发边上,垂下头去看他。 对方睡着了,也微微皱着眉,好像被梦魇住了,睡得不安稳。 厉逍伸出手指,想摸一摸他皱起来的眉毛,对方却被惊醒似的,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意识还不太清醒,看着眼前的厉逍,问:“……你要赶我走了吗?” 他声音很轻,问得小心翼翼,厉逍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大概是还在说梦话。 他一时觉得心疼,又很心酸。 “不,”厉逍觉得喉头发紧,差点说不出话来,他缓了缓,说,“没有要赶你走,不会赶你走,你放心睡。” 他的手指碰上了时郁的脸颊,时郁好像醒过来了,他微微张大眼睛,乖乖地,动也不动,说:“……哦,好。” 他好像总是这样,无论自己说什么,全部都可以,全部都说好。 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真的相信自己吗? 如果真的相信自己,那为什么还会做噩梦呢? 厉逍没有再问了。 他俯下/身去,亲了亲对方的额头,然后拦腰将他抱起来,说:“困了的话,就去床上睡,沙发上不舒服。” 时郁在他怀里,身体微微僵硬着,但还是很乖地,连一点挣扎的动静也没有。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种乖顺,如今也让厉逍觉得不太好受起来。 时郁睡这一夜,中途醒了好几次,起初他从梦里惊醒,会不自觉发出呓语,厉逍大概睡得也不是很好,会被他的动静弄醒,然后问他怎么了。 他声音温和,拍着自己背部的手,也充满安抚和担心的意味,但是这样两次之后,时郁仍然连做梦的时候都小心起来。 猫又在他手上丢了,现在还没有找到,他觉得自己又犯了错事,这让他不能再平静地对待厉逍,他觉得惊惧又害怕,厉逍的安抚也让他提心吊胆,他知道对方是看自己太过可怜,所以也会忍不住怜悯,但他不知道如果猫迟迟找不到的话,到时厉逍又会怎么样。 他不敢奢望厉逍能一直怜悯他,一个人如果可怜得太久,不管是真是假,那点引人同情的部分就会渐渐消失,接下来只会令人感到麻木,然后厌烦。 现在厉逍还没有厌烦,但他绝不想再等到厉逍厌烦的那一刻。 于是他再被惊醒的时候,就只睁开眼睛,嘴巴张开,但是不发出声音来。 后半夜厉逍也没有再被他弄醒过来。 时郁睡得不好,第二天难得比厉逍晚起,他出了房门,听见厉逍在打电话,他头昏脑胀地,听不太清楚那边说什么。 也没有很在意,他走进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早餐的,厉逍回来了,他又记得要做早饭了。 厉逍看见了他,三言两语,很快和那边结束了通话。 然后跟进厨房来,按住他的手,说:“早饭就别做了吧,我叫了外卖。” 时郁迟钝地反应了下,哦了一声,对方不需要,他也就不做了。 厉逍看看他,又补了句:“你脸色不太好,这两天还是先好好休息,别太辛苦自己了。” 时郁点点头,说:“嗯,好。” 他被厉逍牵着走出去,又被按着肩膀坐到沙发上,厉逍说:“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了,猫丢了,不是你的问题,那天你出门之后,阿姨过来给猫做饭,是她丢垃圾的时候没注意,开了门,猫才溜出去的。” 那煮饭阿姨可能也是看猫丢了,心里害怕担责任,又自己悄悄地走了,没跟厉逍或者时郁说一声。 厉逍脸上显出一种厌恶之色,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时郁张张嘴,啊了一声。 其实他倒没有因此多么厌恶那个阿姨,毕竟这种错误,人人可能会犯,害怕承担责任,也是人之常情,他自己也是如此。 这次是阿姨,下次也有可能是自己。 他想到厉逍现在对自己这么温和,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的确和自己无关,如果是他真的犯了错,可能厉逍也会像厌恶那个做饭阿姨一样,对他说:你不要再来了。 但这是无谓的担心了,他也会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犯错。 于是时郁只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厉逍看着他,突然又说:“阿姨把猫弄丢了,我不会让她再过来,是因为我和她是雇佣关系,诚信与责任,是她在这段关系中需要付出的基础,但她做不到,所以我不会让她再过来。” 时郁微微怔住,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一段话。 “但是,”话音一转,厉逍突然问他,“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时郁好像被他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一时哑了言,脸上有些空白地望着他。 厉逍问出口之前,就料想过他的反应,对方的反应也和他想象中差得不远,时郁大概的确没有认真地觉得过,他们是真的在一起了。 厉逍再次被事实击中,觉得喉咙噎了噎,心口也钝钝地闷住。 但他注视着时郁的眼睛,面上仍是很笃定的表情,语气也坚定得不容人质疑,他说:“我不会因为你把猫弄丢了,要赶你走,也不会因为你做了别的事,觉得会让我不开心,就不要你。” 时郁静静地,只微微张大眼睛。 “我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一直让你觉得不安,从以前到现在,也没有给过你安全感,”他突然地顿了顿,好像是有些难以措辞,又像是对于接下来剖析自己的话感到了赧然,他说,“我对于这方面,其实没有什么经验,我总是不愿意回顾过去,觉得除了徒增伤感没有别的意义,但是你其实很在意,是不是?” 时郁说不出话来,没有办法说是,但也无法说不是。 其实他想说,他不是在意,只是有些事情,不管在不在意,发生了就是存在过,这个是没有办法的。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办法,他知道最轻松的办法就是放弃厉逍,不要再喜欢他了,可是他始终学不会,就是做不到,只有自己煎熬自己,折磨自己,一只猫就能重新把他打回深渊。 其实他现在冷静下来,也知道昨晚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大概是把厉逍惊到了。 当年他才和厉逍分开,有段日子里他的精神是不太稳定,除了不肯说话,也常常做噩梦,有时也出现幻觉。高琦不仅要把他的命救回来,还要帮他联系心理医生,但是收效甚微,是时真出生之后,他才渐渐好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是好了的,但是昨晚厉逍突然出现,他在莫大压力和神经紧绷之下,突然又有些失控。但他不愿意和厉逍说起这些,不想让对方觉得他不正常,因此越发口不能言。 厉逍伸手握住他,时郁现在也还很瘦,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他被厉逍握着,没有动,他现在又是平静而温顺的样子了,睁着眼睛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很信任他。 但厉逍看着他的眼睛,其实不确定自己的话,究竟有几分能进到他的耳里,心里。 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面对着一个消音谷,喊出去的话,全被吸进去,什么都听不到,更别说回音。 他心里隐隐觉得悲哀,但抓住对方的手却更加用力,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时郁张张嘴,看起来像是想反驳。 但厉逍打断了他:“那么如果接下来的一年365天,每天早晚一个吻,叫你无数声宝贝,说很多我爱你—— “或许你会重新开始相信我一点吗?” 然而时郁还是没来得及做反应,厉逍已经凑上来,贴住他的嘴唇,说话时呼吸抵进他的唇缝,仿佛是把自己的心送进他的嘴里。 “宝贝,我爱你。” 16.1 被告白的人迟钝似的,只微微张大了眼睛,厉逍要亲他,他才温顺而乖巧地张开嘴,接纳对方进来。 他还是一如之前地,接受了厉逍给他的一切,并不因为厉逍说了特别的话,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厉逍察觉到了这点,于是他按住时郁的后脑勺,更用力地吮/吸,时郁渐渐喘不过气,急促地想从他嘴里获取呼吸,求生似的,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服。 厉逍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仍然不肯松开他,只含住他的嘴唇,一口一口地换气给他。 到下午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时郁显得有些困惑,厉逍拍拍他的手背,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但是脚底下有个笼子,肥猫就被关在里面,不太高兴似的,正在笼子里打转,看到厉逍了,就抬起头来,冲他咪咪地叫。 里面的时郁也听到猫叫声了,他站起身,快步地也走过来,肥猫见自己成功吸引了两个铲屎官的注意,叫得更大声了。 时郁惊讶地说:“猫怎么在这里?” 笼子上还贴了张纸条,厉逍撕下来看,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四个字。 他扯了扯嘴唇,说:“大概是发现快不好收场了吧。” 时郁看见那几个字,也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猫就在这栋楼里走丢的,又是一辈子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的娇气家猫,不可能跑得太远,他还在楼道里贴了启事,两天的时间,楼里的住户都是很有可能看见那张启事的,但是没有任何人联系他。那么一个可能是猫不小心进了电梯,出了电梯后就真的跑丢了,第二个可能是猫被附近的哪家住户给捡到了,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联系他。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后者无疑了。 但是前面两天对方都没有反应,现在却匿名主动地将猫咪送了回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使对方改变了想法,时郁就又不是很明白了。 厉逍说:“可能是对方良心发现了呢?” 时郁闻言,便看向他,后者被他注视,脸上露出一点笑来,依稀还有点少年时期的明朗痕迹,但细看时,又很不一样了。 时郁心里微微一动,他点了点头,说:“可能吧。”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肥猫失踪两天,看着倒也没受什么苦,依旧油光水滑,厉逍还在他下巴毛上摸到一点沾上去的罐头肉,看来这家伙出门在外,倒也很能靠脸吃饭。 时郁却有些不安心,先是把猫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猫跟碰瓷儿似的,时郁一伸手,还没摸到它,它就先往地上一倒,摊开肚子求抚摸,舒服得直哼哼,时郁确认了它没什么受伤痕迹,毫不留恋地收回手,猫一个打滚爬起来,又跟着他脚底下转。 时郁又从冰箱里拿了冻好的三文鱼,解冻完了再拌点猫粮,给放进猫饭盆里。 猫一脸栽进饭盆里,吃得风卷残云。 厉逍在旁边看着一人一猫闹腾,时郁看着面无表情,对猫十分冷淡,但动物天性灵敏,谁是真的不可亲近,不是没有直觉。肥猫虽然看着没心没肺对谁都爱撒娇,好像有奶便是娘,但是也从不见它对做饭阿姨多么亲昵。 其实仔细回想的话,就算是六年前,猫也是很黏时郁的,虽然有段时间大概的确是被时郁关房间里关得太多,猫对他心生怨气,也经常挠时郁的衣服,故意往时郁枕头上撒尿的恶劣行径也不是没有。但是时郁不再把猫关小黑屋之后,猫就跟失忆似的,又开始重新黏起了时郁。猫的报复心一向很重,这只肥猫也就看着乖巧,其实本质猫性恶劣,比起别猫也不遑多让,所以厉逍还曾经纳闷了一阵子。 但如今想来,大概从以前开始,明确说过讨厌这只猫的人,其实不曾对它做过恶事,他的嫉妒和偏执,最终让他下了一个坏决心,但也只到偷偷把猫送走的地步。而且就厉逍所知的,那个领养猫的家庭,还是和时郁接触了半个多月,才让时郁点了头。 但他还是自觉做了坏事,既不懂得如何为自己分辨,那时的他也不愿意听。 猫把饭盆舔得干干净净,时郁去拿碗,猫还恋恋不舍,试图用自己满是鱼味的舌头来舔他,被时郁给缩了回去。 当着厉逍的面,时郁不敢对猫怎么样,等厉逍不注意,他突然伸手,握了下猫的前爪子,小声地骂他说:“烦人的小东西。” 猫咪歪着头,完全没发现自己被骂了,还撒娇地冲他咪了一声。 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猫咪在别人家只呆了两天,就养成了坏习惯,非要进到卧室里来,把它关在门外面,就很凄惨地嚎,顺带还要挠门。 时郁神色有些犹豫,厉逍却对此无动于衷:“让它自己外面呆着,这个不能惯。” 时郁就不再说什么,他刚洗完澡出来,正坐在床边擦头发,厉逍走过来,取了他的毛巾,时郁便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望他。 厉逍摸摸他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然后他俯下|身,扶着人的肩膀,把人压住躺到床上,时郁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便放松了身体。 厉逍解开他的睡衣,细密的亲吻落下来,声音含糊地说:“让它进来也不合适。” 时郁正在被进入,听到对方的话,抿住嘴唇,还是有些脸红,厉逍亲了亲他的嘴角,手下倒是不见温柔地掐住人的腰部,又往里更深入一些。 室内渐渐发出喘息的声音,挡住了门外可怜的猫叫声。 事后两人都汗涔涔的,厉逍把人搂在怀里,也不嫌热汗腻人,半天不肯去洗澡,有下没下地亲吻时郁的眼睛,嘴唇,还有耳朵,没那么重的情|色意味了,就是湿漉漉的,像是动物往自己的配偶舔上一身的口水,宣示所有权一样。 时郁被舔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也觉得困倦,他努力张嘴回应对方的亲吻,但头脑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时郁腰酸背痛,又累又困,差点儿没起得来床,厉逍倒是精神抖擞,还兴致很好地,把时郁抱到了卫生间,让他坐在洗漱台上。 时郁总觉得自己没睡醒,有些呆呆的,看着厉逍将毛巾湿了水,拧干后帮自己擦脸。 然后听到对方很震惊似的说:“宝贝,你眼里有好大一坨眼屎。” 让时郁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羞愧万分地说:“……我,我自己来。” 他基本上都会比厉逍早起,很少让厉逍看到自己不整洁的一面。 厉逍发出了一点笑声:“骗你的,这下有清醒一点吗?” 时郁:“……” “放轻松一点,”厉逍说着,手指捏住时郁的下巴,看着他通红的脸,“你每天早上先起床,看到我睡得千奇百怪,再不好看的样子都有,有嫌弃过我吗?” 时郁抿着嘴唇看他,眼神里都是不认同,像是想说:你没有不好看。 厉逍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就忍不住又想亲他,于是他真的就凑上去,又亲了亲他的眼皮,说:“你没有嫌弃我,是因为喜欢我,对不对?” 时郁不吭声,但他不说,眼神里也已经充满了答案。 好像厉逍每次向他问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第二个回答,这让他心头发热,又觉得有种好运——因他喜欢自己,自己再说喜欢,就不会怕遭到拒绝。 他说:“那我也不会嫌弃你。” 时郁看着他,好像这样的逻辑对他来说还是有些不太容易理解,厉逍按住对方的嘴唇,上面还留有昨晚的痕迹。 不过那已经是昨晚的了。 他这样想着,又光明正大地倾身过去,看着对方微微张大的瞳孔,他含住对方的嘴唇,说:“宝贝,这是今天的份。” 最后时郁换了一件高领的衣服,去公司上班,他能感觉到办公室里的流言氛围还没有消失,他一进来,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然后又马上别开。 自从上次厉逍上了热搜,接着没多久又是出差,最近都是时郁一个人上下班,他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又是怎么谈论他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真要说的话,就上次他所听到的,已经比学生时代的温和许多了,大概因为都是成年人,出口多少带了点顾忌,但是那些未尽的话外意味,显然又要深许多。 不过他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想法,只无动于衷地坐到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收拾桌面,开始干活。 结果没能清净多久,新来的实习生过来问他问题,时郁只好先停下来,用食指推了推有些滑下来的眼镜,他看了看对方画的图,指出了哪里哪里有问题,对方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脸皮薄,可能是被他说得多了,就有些脸红。 时郁顿了顿,又说:“没事,刚开始不熟悉,是会容易画错的,多练练吧。” “没有没有,”对方连忙说,“谢谢时工指导,不然我还找不出问题在哪里。” 对方倒是很有礼貌,时郁没再说什么,他不擅长这种寒暄,挥挥手,让对方走了。 接下来那个实习生又过来问了他几次,都是些不太难,但新手容易出的错,时郁也都一一指了出来,对方又是千恩万谢,仿佛对他很仰慕的样子。 这个对时郁来说倒是很陌生,他知道自己在实习生眼中印象一直都不太好,寡言冷淡,从不开玩笑,也没有温和态度,说起问题来常常不注意措辞,显得苛刻又严厉,之前还把一个实习生说哭过。 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就格外不明白,对方是吃错了什么药,好像从进公司以来,就经常地跑来问自己问题。 不明白归不明白,时郁没有什么想了解的兴趣,而且对方态度礼貌,又很热情,能看出从小家教很好,阳光又开朗,像株刚长起来的小树,生机勃勃的。 这样的人,怎么都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时郁又加了会儿班,但加得不久,他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却看见工位上还有人,是那个实习生。 一般来说,很少见到实习生还加班的,这几天时郁却看到对方也常常待到很晚才走,心里也觉得对方的确很努力好学,就站在门口,先问了句:“你还不走吗?” 对方被他一问,惊讶似的,说:“时工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时郁嗯了一声,白天出门前他和厉逍说了今天会早点回去。 “哦哦,我也走了,时工你稍等我一下!” 于是最后他们两个人一起进了电梯,因为刚好错开了下班高峰期,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郁沉默着,他一向不爱说话,但是平时总是活力十足,显得话多的实习生,竟然也是沉默着的,这倒令时郁有些不习惯,但也没有去理。 电梯一格一格地往下降,时郁盯着楼层数的变化,就快要到达一层的时候,时郁突然听到身边年轻男人喊了他一声:“时工。” 那声音里带了点莽撞地,时郁转过脸去看他。 年轻人被他注视着,脸上露出了有点紧张的神色,但还是勉强地镇定下来,对他说:“我觉得时工你是个很好的人。” 这张好人卡来得很是突兀,时郁一愣,又有些莫名。 “之前我遇到一些麻烦,都是多亏了时工你的耐心解答,让我收获很多,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和你道谢。”年轻的大男孩可能是因为紧张,而有些脸红,但是注视着他的眼睛又很直白,让人能直观感受到对方的真诚,“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说,都希望你不要被他们影响。” 时郁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大概是这段时间风言风语太多,连实习生也听了一耳朵。 但是来自别人的恶意和讽刺他受过很多,习惯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收到鼓励和善意,反而让他觉得很陌生,没有经验去应对。 好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及时解救了时郁的僵硬无措。 他囫囵地点了点头,连谢谢也忘记说,率先出了电梯,却听到后面的人也三两步紧跟了上来,一鼓作气似的,接着说:“这段时间其实我看你状态好像不太好,就算真的分手,也希望你能好好的,早点走出来——” 对方声音戛然而止,时郁脚步也猛地顿住——两人同时看到了不远处,靠在大厅内圆柱站着的厉逍。 厉逍也看到了时郁,他走过来,到了时郁面前。 时郁先说话,问他:“你怎么来了?” 厉逍看他一眼,微微含着笑地,说:“今天刚好在这附近谈事情,所以过来接你。” 时郁还没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的人惊诧似的,看着厉逍张大了嘴。 厉逍这才注意到对方似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一眼,问:“这位是?” 时郁一时支吾起来,他这才想起来,其实他还不记得对方名字。 倒是年轻人大概以为是在问他自己,自报了家门,说:“你好,我是时工的同事,肖翰阳。” 肖翰阳人如其名,生得浓眉大眼,阳光健气,身材高大,总的来说,是一副比较出众的相貌。 厉逍便点了点头,一脸朕已阅的神情,随即目光又转回时郁,说:“走吧,一起回家?” 大概是一起回家这四个字,隐含的信息量更大,肖翰阳像是再遭重击,神色僵硬地站在原地,让时郁都不由看了他一眼。 随即他的手被拉住了,有些用力地,厉逍牵着他一起走了。 厉逍走得快,时郁有些跟不上,脚下不注意打了个腾,厉逍才放慢了脚步。 他们已经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肖翰阳被远远甩在后头,没有再跟上来。 时郁跟在厉逍身边,看了看他的脸色,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喜怒,但他模糊地感觉到对方好像不大高兴,但对方为什么不高兴,他又觉得很茫然。 两人牵着手,过人行道,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厉逍很随意似的,突然说:“刚刚那个叫肖翰阳的,是你的同事?看起来挺年轻的。” 时郁愣了下,不明白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但还是老实回答说:“嗯,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厉逍唔了声,又问:“你们经常一起下班?” “没有啊,他今天下班迟,刚好和我一起进电梯……”时郁说着说着,突然有些迟疑起来,问,“怎么了吗?” 厉逍牵着他的手,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地,说:“没什么,就是问问。” 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时郁却觉得紧张起来,急急忙忙地说:“我们没什么的。” 厉逍看了他一眼,他那急切而惊慌的神情,好像生怕自己误会的样子,莫名让他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其实他当然知道,时郁不可能和别人有什么,毕竟他很清楚时郁有多么喜欢自己。但即便如此,即便再有底气和自信,在看到时郁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走在一起时,他竟然还是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不快情绪,觉得那一幕非常地刺眼,让他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把对方从那个人身边扯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时郁的占有欲,这种情绪甚至从很早以前就有过,他还记得当初时郁去夜店,他那种咬牙切齿,想要发火的心情,只是当时他不以为然,不肯正视,自顾自地忍耐下去,想要忽略不计。 然而最近这种情绪却越来越强烈,到他难以忍耐的地步。 而正是因为意识到这种强烈得不正常的占有欲,才更让他感到不快,简直有种反感。 他克制住情绪,说:“嗯,我知道。” 他不想让时郁觉得他凶,口吻尽量温和,但语气里不免还是会显露出几分,时郁惴惴地,他心里有不肯定的揣测,又觉得不太可能。 但他犹豫了下,还是说:“如果你觉得不高兴,之后我会和他保持距离的。” 他话音一落,就感觉到厉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简直有些凶狠似的,时郁一下被惊到了,但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会让对方不高兴的话,有些害怕,又有些无措地,他想要往回缩,手腕却被对方攥得紧紧的。 厉逍恶狠狠地盯着他,心中在想,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好像从不考虑自己,万事以他为优先,明明并没有做错什么,仍然是先顾虑到他的心情,自己先往后退一大步。 他心里既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心脏酸软,同时还有种更卑劣的念头升起,他在想,对方这样温顺,那自己的什么要求,他都肯答应吗? 如果有更过分的呢? 如果他不止想对方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保持距离呢? 如果他希望对方时时刻刻眼中只有自己,不准去看其他人呢? 这个念头阴影似的,在他心里刚起了一瞬,就被他咬住牙齿给掐了回去。 你也该适可而止一点。 不要仗着自己被偏爱,就有恃无恐地得寸进尺。 他在心里这么警告自己,盯着时郁的目光却非常地露骨,攥着时郁的手也下了很大的劲,好像要揉碎他似的。 然而出口却极尽温和,他说:“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你和同事之间只是正常交往,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难道要不准你们来往吗?我又不是变态,不会到那种地步,而且,”为了证实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还稍稍松开了手,用大拇指摩挲时郁手腕上被他捏出红印的部位,怕吓着他似的,轻声地说:“反正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时郁看着他,厉逍明明是知道自己多么喜欢他的,他稳操胜券,手握着控制自己的利器,却还总是向自己确认,好像要故意让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毫无优势的,是被他所控制的。 其实他觉得对方这样的行为有些恶劣,但是这都是事实,他生不起厉逍的气,也不想让厉逍失望。 所以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嗯,我只喜欢你的。” 就算厉逍不喜欢他,不在意他和别人的关系,不会吃醋,也从不感到嫉妒,但是对方现在能容忍,能接受他的喜欢,他也已经觉得很够了。 时郁的回答并不出乎厉逍的预料,但还是让他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喜悦得舒张起来,他又一次确认了,时郁的确是还爱着他的。 这让他心满意足,这让他充满底气。 绿灯亮了,厉逍牵着时郁的手,两人一起过马路,走回了家。 17.1 晚上时郁洗完澡,刚从浴室里出来,就被厉逍拉进怀里,厉逍没怎么说话,一边亲他,一边三两下剥了他的衣服,很快地进入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时郁总觉得对方好像有些急躁,也特别地用力,很快他连迎合都做不到,只能被迫承受着对方的撞击,声音都变得破碎起来。 当晚做得特别久,姿势换了好几个,床单被弄得一片狼藉,最后在浴室还又做了一遍。第二天时郁起来,异常地觉得累不说,身上也全是痕迹,连脖子上都被咬出了很明显的牙印,时郁觉得头很大,正对着镜子检查还有哪些地方有痕迹,厉逍就从后面来搂住他,嘴唇贴住他的颈侧,用牙齿在那处牙印上轻轻啮咬起来,好像要加深痕迹似的。 时郁被舔得身体发麻,几乎站不稳,他偏了偏头,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别,快要遮不住了。” 厉逍模糊地说:“干嘛一定要遮住它。” 时郁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但还是说:“这个位置太明显了,被人看到不太好。” 又有些困扰地,说:“我好像没有这么高领的衣服了。” 他都这么说了,厉逍也就没再继续作恶下去,他伸手抚上时郁的颈侧,好像也在认真帮他思索这个问题,片刻,他也无能为力似的,无辜地说:“唔,大概只能用化妆品遮了。” 他那种语气,险些要让时郁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了。 最后时郁捂着脖子去公司,还真的向女同事借了一管粉底,到卫生间里把颈侧那明显的齿痕给遮住了大部分,这样只要不仔细看的话,应该看不出什么来了。 结果他从卫生间里一出来,就迎面撞上了肖翰阳。 肖翰阳看见他,脸上显出一点不自在,大概是在因为昨天的自以为是而尴尬,但还是很热情地打了招呼:“时工,早。” 时郁倒是面色如常,应了一声,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接下来肖翰阳倒也还是一如往常地来问他问题,只是好像多了重心事似的,一副欲言又止,又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时郁没有去理,照常解释完,就把人打发走了。 但是肖翰阳不问,不代表别人不问。 时郁一直没有动静,他的后桌大概实在是憋不住了,滑动椅子到他身边,仍是一脸八卦相地,和他说:“听说昨天厉总又来接你下班了?” 时郁没指望这位八卦男能保持安静,他面无表情,只嗯了一声。 对方又进一步试探,说:“所以你们这是和好了?” 时郁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们和好这一说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他们知道他和厉逍曾经分过似的。 但是对方已自顾自地长吁短叹起来:“太好了,我就说,女神还是我们大家的,不能就这么轻易属于某一个人,就算是高富帅厉总也不行。” 周围竖起耳朵偷听的宅男们居然还都附和地点了点头。 时郁:“……” 他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这些同事们,好像存在一些误解。 但他也不想去知道这些人究竟都是怎么看待他,看待他和厉逍的关系的,他不再说话,只埋头干自己的活,对方撬不开他的嘴,也无可奈何,只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 时郁得了片刻清净,到快中午休息的时候,主任又叫他去办公室一趟。 时郁在走廊里碰上了杨东,看着好像也是要去办公室。 杨东还是一团和气,满脸笑意的样子,对他说:“时工也来找主任啊?” 时郁点了点头,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对方好似全然不察觉他的冷淡态度,笑咪咪的搭话说:“听说是评高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才叫我们过去。” 他又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过。” 时郁知道他去年评过一次,但是没有评上,所以难免有些焦虑。 但他没有说话,态度很有些冷漠。 接二连三被冷待,大概杨东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他很快熟练地一笑,将这种尴尬掩饰过去,又说:“不过像时工这样年少有为,倒是不用太担心的,虽然第一次评,说不定能力出众,第一次就评上了呢?” 时郁有时候觉得杨东这个人很有意思,背地里不遗余力地讽刺他,到了面上来,却也能若无其事地做足表面迎合功夫,两幅面孔转换得得心应手,也是厉害。 他这么想着,也终于回了对方完整的一句话:“待会就知道结果了。” 而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杨东首先推门进去,时郁跟在后面。 十分钟之后,办公室里传出来杨东不服的声音。 “老刘,开玩笑呢吧?”杨东勉强扯出一点笑来,说,“他拢共没干两年,还是第一次评级,他怎么能就评上了呢?” 刚刚主任通知了他们结果,时郁第一次出师告捷,杨东则再度失败。 时郁听到消息,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给主任道了谢,杨东则脸色难看,受了辱似的。 主任受到质疑,脸色也有点不好看:“这是上面评下来的结果,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大概是气狠了,情绪一下上了头,杨东一时没能再做出和气模样,他语气尖锐地说:“我就想知道,我资历不差,工作能力也够,为什么第二次评还是没评上,反而被一个资历能力都和我差不多的给评上了,这还是他第一次。” 时郁看了他一眼,觉得对方实在是深谙话术,就算气成这样,还是会用诉苦喊冤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委屈,又句句指向时郁,仿佛是被时郁迫害了似的。 但主任和他打交道已久,也很明白他的套路,平时这些套路小聪明耍耍就完了,他也乐得和对方插科打诨,但正经时候这套就不顶用了。 主任也板起了脸,说:“这个评级不是我说了算的,也不是老板说了算的,有正经的评级要求和机构,你要是对结果不满意,可以申请复核。” 杨东一下又不吭声了。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几个月他的业绩不怎么样,还出过几次差错,给公司惹了不小麻烦,不过因为他平时实在很会做人,错漏又不算很严重,也就被轻轻抬手,给过去了。 主任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说:“我这次把你们俩一起叫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人家时郁为什么第一次就能过,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向他借鉴的经验。” 他又转头来问时郁:“你说呢?” 时郁思考了下,诚实地说:“我也没有什么经验。” 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回答有点敷衍,时郁想了想,又补了句:“就还是做好本份吧。” 一句话把主任给噎了回去,连杨东也匪夷所思地瞪向他,这话不就是在说他连本份都没做好吗? 大概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已经很难见到这种直接把话怼回来的棒槌,对方好像总是这样,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好像所有人他都不放在眼里,总是特立独行,高傲又狂妄,简直是目中无人。 和对方一比,他这种左右迎合,到处拉拢关系的,简直就是蝇营狗苟的势利小人。 ——这就是杨东一直看不惯对方的原因。 杨东咬牙地想,你已经成年了,进入社会也不短了,还摆出这副高傲样子给谁看呢? 如果不是有倚仗,有靠山,你真以为你能招人待见呢? 气愤冲昏了头脑,杨东突然冷笑一声,脱口而出道:“做好什么本份?时工,我可做不到像你一样,前段时间厉总还和女明星卿卿我我,转头现在你们俩又搞在一起——你不觉得恶心吗?” 他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主任脸色都青了,他沉了声道:“杨东,你瞎说八道什么!?” 时郁也脸色微变,但是不过片刻,他神色又冷静下来,说:“这是我的私事,和你没有关系。在公言公,你别因为没评上职称就乱咬人。” 他这话却刺激到了对方似的,杨东哈了一声,说:“私事?” 仿佛压抑许久的不忿都找到了出口,他也不顾及脸面和别人在场了,撕破脸地说:“你的私事,还让厉总插手到公司里,专门给你下订单?一边卖屁股一边装清高,时工倒也真是两张面孔玩得溜。这些都算了,确实你愿意被男人搞也跟我没关系,但是你已经傍上厉总这个大靠山,一个小小职称而已,对你来说算什么蚊子肉,这还要跟我抢,来挡我的路,那就太过分点了吧?” 合着在杨东看来,时郁的一切成绩,都是厉总只手遮天,帮他干的。 时郁从很小的时候,就时常受到来自周围人的恶意,他们有理有据,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也一直为此而自卑,有种负罪感,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不对,做错了,比如家庭条件不好,又土又穷,性格也不好,总是孤僻阴沉,又或者本身他生来就不讨人喜欢。 但是等他读了更多的书,见识到世界上原来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他跳出原来的环境,再回头看,发现他的自我检讨和自我赎罪其实很大程度上是无意义的。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天生怀有恶意,如果比他们低贱,他们就要幸灾乐祸地上前踩两脚,如果不小心在哪里稍微超出他们一点,就更加引起嫉恨和仇视,非要把这个苗头掐死,再把他按回淤泥里去。 他们就是看不得有人比他们好,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丑陋,下贱,非要给自己的卑劣找尽理由。 时郁看着神色激动,仿佛自己受了极大迫害的杨东,他脸上紧绷,神态冰冷。 他作出一种嘲讽的姿态,说:“但是,你哪点配和我抢吗?” 时郁这话一出口,整个办公室里寂静了半分钟。 杨东瞪大眼睛,主任也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时郁的手指缩在衣袖里,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但脸上仍然是一片嘲弄的冰冷,他说:“资历够,能力够,你说这话的时候,不觉得心虚吗?” 杨东目眦欲裂,看起来甚至想抡起袖子来打他了:“你说什么!” 主任见状,忙喝住了他,又对时郁说:“你也冷静一点,不要火上浇油!” 看来他已经无比后悔把两人一起叫进来了,但时郁好不容易等到杨东自曝其短的时候,不肯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他说:“确实,论资历,杨东是比我早几年,但这并不代表能力就会更出众,杨东最近出错率不算少吧?” 杨东脸色通红,怒口大骂:“关你屁事!” “是,你犯不犯错确实不关我的事,”时郁冷冷地说,“但你出了错,栽在我头上,就是你的问题了吧?” 杨东脸色顿时变了。 旁边不明所以的主任也神色一凛:“你说什么,这个可不能乱说的。” 时郁说:“上回我负责一个项目,临交货前没多久,发现板子画错了,不得不全部重来那次,主任你还记得吗?” 主任当然记得,时郁一向很少出错,更何况是堪称严重的一个错误。 当时时郁说过那块原始板子有被修改过的痕迹,而且不是他改的,但是再怎么辩解,负责人是时郁,他身上的责任是跑不了的,又为了赶工期,当时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现在时郁又重提起来。 “当时杨东应该也在负责一个类似的项目吧,但是在画板子这一步,就卡了一个多星期,还被主任催得很紧。”时郁面无表情地说,“结果一个周末回来,你就把板子交上去了,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主任皱紧眉头,说:“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时郁说:“不巧得很,后来我看过他画的,觉得他画的结构图和我的很像,而且我的板子被发现有问题,也是那时候的事。” 他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杨东一脸气急败坏,在旁边嚷嚷起来:“我画得好画得快不行吗?你自己出了错,反而来咬我?” 又转向主任,急赤白脸地说:“老刘,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能相信这种胡编乱造的话吧?” 主任神色惊疑不定地,没有说话。 “我胡编乱造?”时郁扯了扯嘴唇,对杨东说,“那你可能不知道电脑的内置摄像头,是可以调成实时监控的吧?” 杨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脸色惨白。 “你在周末溜进公司,然后打开我的电脑 ,偷了我的图,转头可能觉得太相似也不好,又自以为是改了我画的图,结果还改错了——我就当你蠢,是改错了。”时郁咬住牙齿,忍住恶心,冷冷地说,“所以你凭什么觉得,你会有资格评上,而我没有?” 接下来一天,时郁和杨东几乎没呆在自己工位上,反而是人力,主任,总裁,层层往上,每个岗的办公室都坐了一圈,到下班的时候,时郁被准点放走,杨东还在里面喝茶。 时郁收拾东西的时候,周围都窃窃私语的,谁都看得出这中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时郁一概没有去管,他收到了厉逍的信息,说已经到了公司楼下。 他的脸已经紧绷了一天,被他控制着不能有半点儿犹豫让步的迹象,他对这天蓄谋已久,直到现在他的手还有点发抖。 他用颤抖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好,我下来了。” 厉逍的手机响了,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他收了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就看到时郁从电梯里出来。 对方走到他的身边,被他伸手牵住了。 厉逍牵着他走出去,顺口问:“今天这么早?” 时郁点点头,嗯了一声,说:“不想让你等太久。” 他眉目低垂,有种胆怯的乖巧,回握自己的手都不敢太用力似的。 厉逍手下加了点力,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皱起眉来。 时郁一下有些紧张,但是下一秒,厉逍拉着他的手,一起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周围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但厉逍好像不察觉,只是责备似的说:“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手这么凉。” 时郁怔怔的,张着嘴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厉逍又捏了捏他冰冰的手指尖,说:“算了,待会儿带你去喝汤,暖一暖吧。” 两人去吃饭,全程时郁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皱眉,显出沉思的样子。 厉逍叫他,多喊了几次,时郁才醒过来神似的,抬起头来看他:“……你说什么?” 厉逍略微皱眉,说:“你怎么了,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时郁连忙摇摇头,说:“没什么。” 顿了顿,又说:“可能是最近太忙,睡得不够,有些困。” 厉逍听他这样解释一通,也不知道有没有信,但总之是不再问下去了,只是重新给他盛了一碗热汤,端到他手里,说:“无论如何,先好好吃饭。” 时郁捧着碗,温暖的热气缕缕上升,散在脸上,他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饭后两人散步回家,按往常时郁一般会在经过水果店的时候,买些水果回家,但今天直到走过了,时郁也没有看一眼,到了小区门口,才想了起来:“啊,忘记买水果了。” 厉逍说:“忘就忘了,你不是累了吗,早点回去休息吧。” 厉逍这么说,到家之后也真的催促时郁去洗澡,又把吹风机拿走,让他洗好后叫自己帮他吹头发。 他这样强制性提供服务,让时郁好像有些困惑,但也没问什么,乖乖去浴室了。 然后厉逍拿着手机进书房,打了个电话。 等他出来的时候,时郁湿着头发,手中拿着毛巾,正站在房间门口等他。 厉逍说让他等自己吹头发,他就真的在这里傻乎乎等着,好像罚站一样,动也不动一下。 厉逍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半湿着的,他可能自己先随便擦了擦。 厉逍重新把毛巾给他盖上去,低声地问:“好了怎么不叫我?” 时郁说:“你在书房里面,可能有事忙,不好打扰你。” 他的声音闷在毛巾里,听起来有些模糊。 厉逍的手指停了停,说:“我没那么忙,忙也不会忙到听你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有事情,就直接和我说。” 时郁很听话地,又嗯了一声。 厉逍取下了挡住对方的毛巾,时郁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眼睛遮在几缕头发下面,很温顺地看着他。 厉逍不再说话了,只是又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 他力道有些大,时郁的头发被揉得更乱了,但他逆来顺受似的,一点挣扎的样子都没有。 厉逍看着他,想生气,又生不起气,更多觉得一种无处发泄的焦躁与无力。 他给时郁吹干了头发,然后看着时郁钻进被窝里。 时郁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他:“你不睡吗?” 厉逍已经换了家居服,但看着没有想睡觉的意思,他点点头,说:“我去书房待一会儿,你先睡。” 时郁哦了一声,乖乖的,眼睛里仍看着他。 厉逍本来心情不好,想要自己待一会儿,这下又有些走不动了。 他俯下|身,手撑住时郁的两边,亲了亲时郁的额头,觉得不够,又往下,含住了对方的嘴唇。 时郁张开嘴唇,柔软地放任对方的侵入,他的口腔里带着洗漱后的薄荷味,清凉中带着甜,厉逍吮/吸着他,力度渐渐克制不住,时郁从鼻子里发出一点软腻的呻|吟。 睡衣扣子已经解开一半,厉逍的手揉着时郁的胸口,时郁不自觉地往上挺胸,两手攥着床单,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嘴唇被用力地咬了一下,时郁吃痛地呜了一声,又被对方伸出舌尖,安抚地舔了舔他的唇瓣。 然后厉逍半直起身来,不知道是带着体贴或者是恶意的,他看着时郁脸上是陷入情|欲里的桃色,反而说:“今天不折腾你了,你好好睡。” 时郁嘴唇有些被咬肿了,他小声而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半开地仰躺在被窝里,眼神里有些迷乱地看着厉逍,反应了片刻,才听清了厉逍在说什么。 然后他微微抿住嘴唇,很小地哦了一声。 听起来倒没有委屈的意思,只是有点可怜似的。 厉逍顿了顿,有时候他会在这种明明看着真实而具体的幸福里,很尖锐地感受到 ,对方的小心翼翼,在他们中间竖起一道透明的高墙。 他说不好让自己等,不好打扰自己,他谨慎地对待自己,唯恐令自己有半点不快。 他从不抗拒自己,自己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受。 但他想要什么,他不开口。 他什么也不问自己要,他受了委屈,遭人刁难,也不敢主动开口和自己说。 这是他多年亲手调教出来的结果,对方好像是被打怕的小狗崽一样,不会记仇,还是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伸出舌头想舔他。但他一伸手,对方都会条件反射地缩起来,以为自己要打他——即便他本意只是想摸摸他的头。 这让他心虚气急,焦躁不已,偏偏又无能为力。 18.1 第二天时郁照常去上班,临出门前还给厉逍挑了领带。 厉逍说下午过来接他,时郁也微笑着说好。 两人如往常一样吻别,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到了公司之后,时郁又被叫进了办公室。 主任让他坐到沙发上,给他泡了杯茶,和颜悦色地问:“那这件事情,你想怎么解决呢?” 时郁没有去碰那杯茶,只是说:“想怎么解决,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知道,也要看公司的规定。” 他今天说的话,又要比昨天有分寸得多,显出一种可以商量的态度来,显然并不是完全一个直愣愣的棒槌,昨天他那么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地,未必不是为了刺激杨东。 主任顿了顿,措辞更谨慎了一些地,说:“嗯是这样,我们也知道,这事上你肯定是受了委屈的,昨天我们和杨东也聊了一下,他这个事情确实做得不地道,他自己也态度诚恳地认了错,他也说了,你想怎么解决,他都是可以接受的。” 时郁嗯了声,表示自己听着。 主任咳了咳,又说:“但是呢,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不算大,大家都是一起进来的,共事了好多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互相都是老熟人。这种事情一出来,大家都尴尬,也不好处理。” 时郁没有吭声。 主任停了停,又说:“以后同事怎么看你们呢,这其实也是个问题。杨东那边都不说了,我都替他觉得臊得慌,但是吧,这个事情,怎么说,”他看了看时郁,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你看,咱们都是一个公司一个办公室的,你把摄像头安在电脑里,好像专门防备着我们,这个传出去了,多少对你影响也不好,我肯定是不会觉得你有什么,但外面他们会怎么想,这其实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你也不能,你懂的吧?” 时郁还是没说话,他明白对方的意思。 杨东做事的确下作,但他这样阴着来,偷偷摸摸准备上好几个月,又是上监控,又是瞄准时机地来对付杨东,当然也说不上多么光明磊落,他甚至能想象得到,有人会说他睚眦必报,心机深沉。 主任一直在仔细打量他,当然也就看到了他脸上的一点犹豫,趁机说:“其实吧,这件事说来严重,但毕竟没有真的伤害到你什么,杨东也反省了自己的错误。你如果生气,我可以叫他过来,当着面地亲自给你道歉。但是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是同事,闹开就没必要了,传出去就更不好听,你说是吧?” 时郁知道,这就是想息事宁人,和稀泥和过去的意思了。 他也很明白,毕竟事不关己,杨东也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伤天害理的事情,上面一向都是讲究以和为贵,能平则平,不要闹起来就完事。 他其实不在乎外面那些同事怎么看他,说他阴狠也好,心机也好,他都不在乎,不然他不会干这些事情。 他是从被众人踩踏的烂泥里长起来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的性格里就带了阴暗污秽的部分,他学不会磊落光明,他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去回击那些施加到自己身上的恶意,给自己讨回公道,拿到自己想要的。 这么多年,从读书时候到现在,他是凭借着这些,一直这么过来的。 但是他不在乎那些不相关的人的看法,不代表他不在乎厉逍的。 他知道厉逍一直都很讨厌他卖惨,装可怜,更别说这样耍心机。 这也是他小心翼翼,不敢和厉逍说的原因。 别人再怎么想他,怎么议论他,他都无所谓,但厉逍只要露出一个嫌恶厌弃的眼神,他都会非常地难受,害怕,恐惧,想一想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昨天他图一时的解气,全部说了出来,其实之后已经开始觉得后悔,他知道公司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厉逍的存在,如果事情真的闹开了,厉逍有意打听,很容易就会知道他做了什么。 但他绝对不想让厉逍知道,他不想再让厉逍厌恶他了。 于是时郁点了头,说:“好。” 中午的时候,杨东被叫了进来,他看起来精神不好,眼睛里有些发红,像是一宿没睡好。 主任问他:“你昨晚回去想得怎么样?” 他也低声地应了,说:“我昨晚回去好好反省了。” 主任点点头,就让他给时郁道歉。 时郁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冷漠地,眼皮没有抬起来,连看都没有看他。 杨东眼皮微微抽搐,露出一种仿佛是忍辱的神色。 但他还是转过身来,低下头,折下腰,对着时郁,说:“之前的事,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 时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下巴微微紧绷着,没有说原谅的话。 最后是主任上来打了圆场,说了些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以后大家还是同事,谁都不要再放在心上,这样谁也不会信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主任那里出来。 走廊里谁也没有说话,杨东现在已经和他撕破脸,当然也不必维持那一点表面上的交情。 时郁走在前面一些,马上要从走廊里拐出去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身后发出了呸的一声。 时郁脚步一顿,背对着对方,他冷声地说:“论工作能力,你不如我,论阴谋诡计,你也不如我,不知道你怎么还能这样洋洋得意,我要是你,可能会觉得非常羞愧吧。” “杂碎。” 说完之后,他不再顾及身后的人会有什么气急败坏的反应,他推开门,把人关在了身后。 时郁以为到此为止了,虽然他心里很有些阴暗的报复计划,但他也知道,能让杨东低下头给自己认错道歉,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他照常工作,起身去茶水间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人在看见他后,几乎是立刻停止了说话声。 杨东不在里面,但时郁看到有两个杨东组里的人。 他脚步没有停顿,面色如常,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等他出去的时候,听到那种苍蝇似的窃窃私语,又重新响了起来,这次仿佛刻意说给他听似的,并没有特别小声地避着他。 “有靠山是了不起哈,想评什么评什么,整个审核机构都单独给他搬了过来吧。” “那是,自己犯的错都能一推二五六给赖在别人头上,还能逼着人给道歉,厉害着呢。” “老板也是,也不管管。” “唉,小庙里坐了这么尊大佛,老板还不是没有办法,只能供着。” “呸,什么大佛,你看他之前没扒上那位的裤腿的时候,他敢放过一个屁吗?” “哈哈你怕不是嫉妒吧?” “嫉妒个鬼,我可学不来当面高冷一逼,谁也瞧不上的样子,转头就能跪下去舔别人的屌,想想就够恶心了。” “哈说起来那位可是男女不忌,之前还和女明星搞在一起,还不是很快就腻了,撤热搜撤得比谁都快。” “是啊,一个贱骨头玩意儿,还真以为自己能当正宫呢,还把婚都离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 ………… 声音渐渐隐没在身后,时郁无动于衷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可以对付那些具体针对自己的人,唯有流言蜚语他没有办法去遏制,那些如同肮脏恶臭的空气,他周身浸没在里面,却没有办法去抽干它们。 时郁回到座位上,也能感觉到周围同事们的目光,他们目光闪烁,看起来都欲言又止,好像怀揣了一肚子的设想。 时郁不知道他们都设想了些什么,也一点都不想知道。 结果到下午的时候,时郁听到走廊里传来尖叫和惊呼声,然后有人闯进来,急急地说:“不得了了,肖翰阳和杨东打起来了,你们快来人拉一下!” 时郁也是一惊,连忙跟着人一起出去。 肖翰阳和杨东已经被人拉开了,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看起来下手都很狠,但是情绪依旧激动,互相都在破口大骂。 杨东脸上有很重的一片乌青,他疼得龇牙咧嘴,仍然在骂:“你他妈疯狗啊,我招你惹你了,你突然就上来给我一拳,神经病吧你!” 肖翰阳嘴角上也破了点皮,他脸色涨得通红,情绪特别激动:“你活该!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别人都不知道!这是你欠的!” 杨东也来火了,恨不得挣开拉着自己的人,再冲上来给肖翰阳几大拳:“你他妈会说话不会,关你他妈屁事啊!” 肖翰阳梗住脖子,大声说:“明明是你自己的错,你凭什么转头又赖到别人头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了时工的图,还把他的图也给改了,现在转头又变成了是他赖你,连评不上高工也是因为别人搞的鬼,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不要点脸!” 时郁一出来,刚好就听到肖翰阳这一通大声嚷嚷,满场寂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杨东脸上青红交加,太阳穴都要抽搐起来了:“你他妈放屁!” 这里动静闹得太大,楼上的王总也被惊动了,他急匆匆下来,看见这副混乱场面,当即向肖翰阳狠狠一皱眉:“肖翰阳,你干什么!” 时郁也心里一跳,下意识想站出来,帮肖翰阳说两句。 谁知肖翰阳一点不怵,他直直回视王总,脱口而出说:“舅舅!” 这声舅舅,把众人都给惊住了,杨东更是瞠目。 王总眉头一皱,脸色一沉,说:“在公司你乱喊什么?” 肖翰阳也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忙说:“对不起,一急给忘了。” 众人齐齐看向臊眉搭眼的肖翰阳,心说:原来这才是真正有靠山的太子爷。 但现场混乱,谁也没来得及去献殷勤,王总皱着眉,让两个伤患先去医院检查,时郁主动申请陪肖翰阳去医院。 时郁主动说要帮忙,王总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对肖翰阳说:“看完了就赶紧回来,别在外面磨磨蹭蹭的。” 三人去了离公司近的同一家医院,时郁和肖翰阳一下车就直奔去挂号,谁都没搭理杨东。 肖翰阳受了点皮外伤,不算严重,医生给他擦了红药水,贴上两片纱布就给打发了,见肖翰阳还觉得不够似的,冷漠地说:“不放心就再拍个片子。” 又看看在旁边守着,脸上显出担忧的时郁,又说:“不过我看你五大三粗,结实得很,也不会有被打出脑震荡的顾虑,就不用让你朋友跟着担心了。” 肖翰阳脸上顿时有些发红。 时郁倒没注意,只是听了医生的话,就大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他知道这场架是因为杨东实在做事难看,回头还要颠倒黑白地乱说一气,肖翰阳年轻气盛,心中有很朴素的正义感,知道了难免发怒,但毕竟算是为自己打的,因此心里格外地愧疚,也才自告奋勇地主动陪肖翰阳过来。 两人从诊室出来,时郁让他在等候室的椅子里休息,自己拿着处方去领药。 一来二去地折腾,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时郁来回奔走,并不察觉,还是接到厉逍电话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时郁一看时间,才发现距他下班已经半个小时了。 对方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没有什么不快的样子,只是问他是不是临时要加班。 但时郁非常懊恼,忙忙地说:“对不起,我忘记和你说了,我现在在医院。” 时郁拿着药,回去找肖翰阳,后者嘴角和额头上都贴了纱布,但很奇异,并不显得狼狈丧气,甚至有点活泼地,看见他回来,还冲他招了招手。 时郁虽然不知道挂彩有什么可值得高兴,但对方似乎没有受到坏心情影响,他就觉得很好了。 时郁把药捡出来,跟他讲怎么吃怎么用,肖翰阳竖着耳朵听了,有些腼腆似的,对他笑了笑,说:“辛苦你了,还陪我过来这一趟。” 时郁摇摇头,说:“没什么的,倒是你,以后别这么冲动,当心自己吃亏。” 肖翰阳却看着他,认真地说:“不是冲动,他太过分了,他这么对你,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干的。” 青年身高体长,眉目浓郁,称得上是英俊,眼里的那种认真劲儿,和口中说出的话,让人觉得熟悉,几乎要和遥远记忆里的一幕重叠起来。 时郁怔怔的,想起来,高中时代的厉逍其实远比现在的厉逍,也比眼前的青年要张扬得多,厉逍不管别人的眼光,硬是和他坐了同桌。他也就不顾别人的蔑视,每天小媳妇一样,帮厉逍带水带早餐,还帮他把每本书的折角都捋平,厉逍要是上课睡觉,他就把自己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散发出洗衣粉香味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对方盖着或者垫着。那时的他远不比现在,人前看着还有几分沉稳冷酷的样子,高中的时郁既畏缩,又不起眼,成天像个阴沉的影子,缀在厉逍的身后面,他的存在就已经很惹人烦,他自己也知道,但是厉逍不赶他走,他就当看不到别人嫌弃嘲讽的目光,厉逍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但是厉逍不管他,厉逍的朋友,或者说一些追随者,还是会看不惯他。时郁被单独警告过几次之后,还是不知悔改,像个臭牛皮糖一样黏在厉逍身上,然后时郁就被他们教训了,时郁被打习惯了,也一贯能忍,被打的第二天还是若无其事地跟在厉逍身后。但是这种事多了之后,难免会引起注意,厉逍有一次拍了拍他的背,差点把人给拍到地上去之后,硬是掀起他的衣服,才发现他身上背上都有被人踹过打过的痕迹,有些没及时处理,伤口已经裂了瘀了。 之后厉逍有几天都没来学校,同时时郁在学校公告栏上看到厉逍打架斗殴,被记大过一次的处分,厉逍还进医院了。时郁用尽办法,才打听出厉逍住的医院在哪里,逃了课溜去看他。 当时的厉逍也是满脸花花绿绿,贴了纱布,头发还被剃了几块,凹凹凸凸的很不成样子,手上还缠了圈绷带,看着和他以往的英俊帅气形象很不符。本来他怎么也不肯见时郁,后面时郁在门口哭出来了,才不耐烦地打开门,让他不准再哭。 但时郁还是一边红着鼻子抽泣,一边摸他受伤的地方,当时厉逍大概是对他动手动脚的过界行为非常生气,眉毛乱抽,最后没有办法,按住了他,凶巴巴地说:“别哭了,他们可比我严重多了,我不亏。” “我就是打了顿狠的,让他们长长记性,以后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当时少年的眉眼尚存着几分稚气,放狠话也带着青涩,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却充满认真,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干的。” 时郁眨巴着泪眼看他,对方微微别开目光,咳了声,又说:“因为我你才被他们盯上,给你出气也是应该的。” “时工,时工?” 记忆里面目模糊的少年渐渐变成眼前这张眉目英气的脸,肖翰阳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时郁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什么。” 大概对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的确善于怜悯,也很富有同情心。这种品格当然不是什么坏东西,是他们品质里的美好一面,他对此也心存感激。 于是他对肖翰阳笑了下,说:“谢谢你为我说话。” 时郁平时不苟言笑,冷漠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难以亲近,但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眼睛弯下来,嘴唇微往上翘,显出一种令人侧目的光彩来。 肖翰阳看着他,一下有些发愣似的,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是他们讲得太难听了。” 时郁垂着眼睫,又笑了下,说:“这种不要理就好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全不当回事,肖翰阳却仍愤愤,一副为他打抱不平的样子,说:“他们就是嫉妒,明明自己能力比不过,看见你和厉总关系亲近,就想找机会诋毁你。” 又想起来似的,问他:“对了,厉总呢,他知道这些吗?” 时郁一顿,又听到对方继续说:“如果厉总知道你被人这样陷害冤枉,让你受这些流言蜚语,一定也会很生气吧?” 时郁说:“他不知道,没有必要让他知道。” 他的语气很果断,带着一点想要结束话题的冷漠,肖翰阳愣了愣,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只是神情一时变得复杂。 时郁明白对方那神情代表什么意思,在肖翰阳眼里,如果两个人是真的在一起,想必会比他更有底气一些,受了委屈,至少会想要向对方抱怨,而不是说没有必要让对方知道这样的话。 他也一直知道自己和厉逍的关系,在别人看来不清不楚,怎么说的都有。 但他不想解释,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他不想厉逍听了生气,不想厉逍听了之后讨厌他,这些出于他自己的顾虑,他没办法去和任何人说。 接下来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时郁叫了车,两人到医院门口去等。 肖翰阳蔫蔫的,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时郁意识到是因为刚刚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 他其实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他一面觉得对方太年轻气盛,有时难以招架,一面也并非不识好歹,很领对方的情。 “总之这次谢谢你,”他想了想,又说,“下次我请你吃饭,当作谢礼。” 肖翰阳一下扭头过来,说:“真的?” 时郁见对方好像原地复活一样,眼里闪闪发亮,又反思了下平时自己是有多么抠门,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说:“总不至于一顿饭也舍不得。” 肖翰阳连连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究竟什么意思,他又不说下去了,只眼里流露出很一种快活的笑意,又迫不及待地问他:“那我们约什么时候?” 大概少年人的热情总是容易感染到人,时郁忍不住又笑了下,想说怎么也得等到你伤好之后吧。 就听到有一把声音先响起来:“你们约了什么?” 两人扭过头,看到正向他们走过来的厉逍,肖翰阳刚才声音有些大,厉逍大概刚好听见,就插了一句。 时郁惊讶地说:“你怎么过来了?” 他刚刚和厉逍打电话,只是简略地说了下自己这边的情况,说同事受伤他陪着来医院,他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让厉逍别等自己,先回去。 当时厉逍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挂了电话。 时郁没想到厉逍直接过来了。 厉逍见他和肖翰阳站在一起,仿佛相谈甚欢,不知道说到什么,脸上显出笑意——他一向都很少笑,面对自己的时候,则更有种紧张。 现在也是如此,刚刚那对着别人的放松笑意,在看见他之后迅速消失了,全身甚至微微紧绷起来,好像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厉逍深吸了口气,按住心里头涌起来的阴郁情绪。 他嗯了一声,语气平常,脸上还带了点微笑地,他向时郁伸出手。 时郁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走过去,厉逍顺势牵住他的手,说:“我过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 医院里人来人往,时郁垂眼看了下两人之间交握的手,稍稍觉得困惑,当着年轻属下的面,也让他有些羞窘,但也没有舍得挣开,说:“我这边也马上快结束了。” 他对着厉逍说话的时候,神态堪称温顺,语气也很乖巧,和平时的冷漠相去甚远,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一旁的肖翰阳脸上满是震惊。 厉逍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伤患:“肖翰阳?” 肖翰阳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牵着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厉总还记得我。” 厉逍点头,说:“不久前刚见过,我想我的记性还不至于太坏。” 他看了看肖翰阳的满脸彩,又说:“听郁郁说,你是因为和同事起了争执,所以来医院。” 他点一点下巴,微笑着下了一句评语:“年轻人是比较容易冲动,可以理解。” 这话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太对劲。 连时郁也觉得气氛不太对,他轻轻勾了勾厉逍的手指,示意对方别再说下去。 但肖翰阳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他硬邦邦地说:“厉总贵人事忙,高高在上,当然顾不上一些小事。” “时工因为您,被人恶意诋毁的时候,您当然也就注意不到。” 19.1 厉逍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 时郁的脸色也变了,他想要阻止对方,却被厉逍拖住手。 厉逍面无表情地看着肖翰阳,说:“你继续。” “说说他在你们公司,都是被怎么对待的。” 大概是他颐指气使的命令口吻太浓重,明明是想要表达自己对对方的愤怒,肖翰阳却隐约有种自己被压制了的感觉。 这让他感到有种憋屈的不爽,但还是勉强按住情绪,把事情说了一遍。 厉逍一直面无表情,唯有在听到时郁说没有必要让他知道的时候,眉毛不受控制似的抽搐了一下。 他全程冷漠,仿佛对此无动于衷,得知肖翰阳为什么进医院之后,也只是基于礼貌地对肖翰阳点了点头,说:“多谢你今天出手,改日我再备礼重谢。” 来自厉逍的重谢,分量想想就不会小,然而肖翰阳也并不稀罕,他说:“小事而已,厉总的大礼就不用了,我收受不起。” 顿了顿,肖翰阳笑了下,说:“而且时工已经说了请我吃饭,这就够了。” 厉逍没有看对方那明朗得过分,像是在挑衅的笑容,只是转向时郁,说:“哦,是吗?” 从刚才开始脸色就有些发白的时郁,已经没有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了,听到厉逍问他,也只是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好像不敢看他似的,又把眼睛别开。 厉逍眼里郁色一闪而过,然而面上仍然是很得体,他微笑了一下,对肖翰阳说:“请吃饭是应该的,谢礼也不会少。” 全程他的态度都是这样,言辞得体,而又不容抗拒,他把时郁的事完全揽到自己身上,好像他能全权替时郁做主。 而时郁也没有说半个不字。 肖翰阳的笑容慢慢消失,觉得更憋屈了。 这时叫的车也到了,时郁已经有厉逍来接,肖翰阳便只好脸色难看地,一个人上了车。 送走肖翰阳之后,两人也走向停车场,厉逍是自己开的车来,他没有等时郁选择,先帮他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时郁只好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两人一路都没说话,冰沉沉的气氛,压抑似的弥漫在两人中间。 下车的时候,时郁脸色已经明显地更白了。 厉逍面具一样的微笑也从脸上脱落下来,那种面对意图挑衅自己的年轻人时,而刻意表现出的轻蔑与傲慢也尽皆褪去,他脸上是一片风雨欲来的阴沉。 两人沉默着,不发一言地进了家门。 玄关处暖黄的灯光还是照常地打在他们脸上,两双家居鞋分布得很零散,有一只离门口很远,可以想见主人早上出门之前经历了一番怎么样的忙乱。 他们是在这里接了吻,才出门的。 厉逍忍了很久,这下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他背对着身后的时郁,扶住了身旁的鞋柜,声音嘶哑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身后的人没有声音,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厉逍觉得牙齿发酸,心脏剧烈地跳动,又愤怒,又心酸,更从中觉出了委屈。 无论在公司里,受了多少的闲言碎语,他对自己都是一声不吭。被人陷害冤枉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偷偷摸摸地准备着报复,却不和自己透露一个字。他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新闻,明明可以追问自己,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胸口激沸着一种激烈的情绪,不甘,愤怒,还有因为那个年轻人而产生的,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灼烧着他神智的嫉妒,快要把他的脑子烧化了。 厉逍一把扯开了领带,领口上的扣子被他揪绷下来,弹到地板上发出声音。 他突然返过身,伸手掐住了时郁的脖子,把他压向身后的鞋柜,他抵着时郁,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声:“啊?!”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和我说!?” 随便什么人都知道你遭遇了什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为你打抱不平,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你的感谢,但你就是不肯和我说——你居然说没有必要让我知道! 没有必要!? 什么叫做没有必要!? 他这副咬牙切齿,阴狠暴戾的模样,完全将时郁吓住了。 他脸色惨白,嘴唇都发起抖来,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对不起。” 那声音颤抖又微弱,但厉逍不接受他的对不起,不想要他的对不起。 厉逍仍然满眼通红,目光里简直凶狠地盯着他。 时郁不能承受地闭了闭眼,他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你会不高兴,所以没有和你说。” “杨东偷我的东西,不是第一次。”时郁说着,却像自己犯了错一样,不敢看他,“我之前有发现不对劲,但不知道是谁,也没有证据。后来我就在电脑里装了监控,准备了很久,一点一点收集证据,再找时机整他。” 大概最后几个字说得太快,不小心暴露出了他的本性,时郁突然地闭上了嘴,痛苦地皱起了眉毛。 他知道厉逍最讨厌的就是他搞小动作,从刚才肖翰阳把所有事情都倒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恐惧,他那些卑劣丑陋的部分好像又被剖了出来,全部被厉逍看见。 他一直希望能够变成厉逍喜欢的那种样子,在厉逍面前,他恨不得自己是一朵又蠢又无辜的纯洁小白花。 但他不是,他本性里阴郁,偏执,病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全都是厉逍不喜欢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遮掩,但还是被厉逍知道了,厉逍也果然生气了。 他睫毛颤抖,嘴唇都泛起青白,脸上却显出一种虚弱而平稳的神色:“……我知道你会讨厌我的。” 就好像是他预测到自己一定会被讨厌,现在他也终于确认了这个结果,所以才能够这么心如死灰一样地平静。 厉逍瞪大眼睛,看着一脸平静的时郁,他的愤怒如潮水一样退去,顺便也带走了他身上的热度,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凉了下来。 他不知道时郁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瞒着自己,不敢告诉自己,他想过很多种原因,在他给那位王总打完电话之后,他就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他唯独没想到,就只是最简单的,怕你讨厌我这几个字。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副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在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看见时郁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也不用说出口。 厉逍分明是最清楚原因的。 因为那都是他曾经亲口说出的话,做过的事。 时郁被他掐住脖子,背部抵在坚硬的鞋柜上,他脸色发白,神情痛苦,但他一动不动,好像连挣扎也不会地,心甘情愿地被他捏在手里,随时等着自己捏断他的脖子。 厉逍骤然失了力气,手无力地垂下来,他整个人跌倒在时郁的身上。 而时郁明明还在因为恐惧而轻微地颤抖,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了拍他抽搐的背部,着急又担忧地问他:“你怎么了,你在发抖,你还好吗?” 厉逍想,他多么爱自己啊,他像献祭一样,忠心而又虔诚爱着自己。 他对自己的爱毫无保留,不顾一切,甚至连他自己也都舍弃不要了,他爱得双目失明,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以至于外界怎么样,他都一点也感受不到了。 他感知不到自己爱着他,无论他怎么大声,如何用力,他只是这样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害怕地看着自己,他甚至连呼吸大一点声,都觉得自己会讨厌他。 无论怎么努力地温柔待他,无论说多少遍喜欢,无论给他多少个吻,他的心已经被凿成一个黑洞,那些对他说的甜言蜜语,对他释放的温柔爱意,全部被吞噬进去,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更别说发出回音。 时郁深深爱着他,好像永远不知疲倦地在向他释放爱意,却完全不期待自己会被爱,更不敢相信自己是已经被爱着了的。 而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用一次次漫不经心的欺瞒谎骗,一次次无动于衷的冷漠言语,一次次没有回头的决绝离去……他终于摧毁了对方被爱的能力。 然而世上因果循环,大概都是有报应的,这些他曾经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情,到了现在终于又反过来,化为利刃扎到他的身上。 无论他做什么,对方都无法相信他,也无法感受到他的爱,甚至无法理解到他此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痛苦。 厉逍心脏用力地绞紧,痛得他喉咙嘶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兽类一样的,无意义的哀嚎。 时郁被他吓坏了,也顾不上刚才厉逍怒不可遏,像要吃人一样的可怖模样,他扶着厉逍经过走廊,把人放到沙发上。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家里有药吗?你看起来很难受,你能说话吗?” 时郁连连追问,厉逍却只是脸色发白地不说话,时郁见他满脸都是冷汗,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了擦,然后准备起身,想先给他倒杯水,然后看看要不要叫医生。 却被厉逍抓住了袖子,厉逍嘴唇蠕动,但声音微弱又嘶哑,简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时郁忙弯下腰,凑近了一点,才听到厉逍在说:“……别走……” 厉逍手脚都抽搐着,抓着时郁的手没有一点力气,但时郁也不从他手里松出来。 时郁一边用手抚他的心口,一边哄他说:“我去给你端杯水,还有叫医生,很快地,等一等就好。” 但厉逍抓着时郁,不肯放开,说:“我没事……过会儿就好了,你陪陪我。” 时郁陪着他,小心地观察他脸色,慢慢地果然好了一些,心速也没那么可怕了,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又有些放不下地,问:“你刚刚怎么了?” 厉逍摇了摇头,神态有些沉郁,一副并不想说的样子。 时郁见他这样,也就知趣地不问了,只是还是没有忍住,又说:“如果不舒服,一定记得要看医生,你不想告诉我没什么,但是自己的身体有多重要,你不可以不当回事的。” 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眉毛都焦虑地拧了起来。 厉逍看着他,他觉得心口又泛起一种隐约的疼痛,眼眶也微微地发酸。 他捉着时郁的手腕,手指摩挲到被表带遮住的部分,时郁手一僵,下意识想要往回缩。 厉逍捉着他,不让他躲。 他垂下眼,看着那被遮掩起来,就以为可以当不存在的伤痕。 “是啊,你那么重要,”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得快听不见了,厉逍不得不停了停,等喉间那股涩意退下去,才继续说,“你怎么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时郁没有说话。 他看起来很不愿意提到这件事情,厉逍握着他的手腕,能感觉到他明显的僵硬。 但厉逍解开他的表扣,取下表带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反抗。 被遮掩多年的伤疤终于重见天日。 一条狰狞的轨迹凸起在平滑的肌肤上,手指按上去的时候,能切实地感受到疤痕蜿蜒的形状,疤痕下突出的血管,还有心脏跳动的频率。 厉逍第一次真切地看见它,一条陈年旧疤,其实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地触目惊心,那条痕迹甚至很平整,可以想象当年这个人用刀片抵住自己,找准位置,下手时甚至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他说让时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只差一点,时郁就真的消失了。 厉逍指腹一点点地摩挲过去,他的手指在抖,他总是不肯回顾过去,也不愿意去设想没发生的事情。 但是恐惧和后怕像迟来的巨怪一样,在六年之后刺破他的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冰冷地缠住他,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大概是他一直盯着伤疤不放,时郁脸上露出了一种愧色,难以启齿似的,说:“……这个疤去不掉,很难看。” 所以他平时会戴表,来遮住它。 厉逍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问他:“……当时,你痛不痛?” 时郁被他握着,好像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他一时难以回答,没有说话。 厉逍又问他:“现在呢,你还痛吗?” 时郁静静地,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摇了摇头,然后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厉逍一直颤抖的手,他说:“不痛了,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那声音轻柔,充满安抚意味,好像曾经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厉逍一样。 他总是这样,只要厉逍为他露出一点难受的样子,他都觉得心疼,他都感到不忍,他舍不得和厉逍分享一丝一毫的痛楚。 但是厉逍没能再从对方的言不由衷里获取安慰,那条疤痕好像长满了尖锐的小刺,贯穿着过往和现在,甚至可能还有未来,每碰一下都带出淋漓血肉,令他剧痛难忍。 他已经那么痛,却仍然想象不出当时的时郁会有多痛,太痛了,痛得他再也不敢生出非分之想,永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无论厉逍对他说多少遍,他不会讨厌他,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讨厌他,更不会因为一个他报复了一个下作的人渣而讨厌他,时郁也只是睁着眼睛看他,半晌,他好像意识到厉逍需要他的回应,于是他小小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 然而他的眼中闪烁着迟疑不定的神色,好像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变脸反悔,说出相反的话。 厉逍喉咙发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意识到他曾经一手打碎的是一个人的真心,一份全心全意的信任。 而那些被他亲手毁掉的东西,也早已在漫长时光里湮灭,无论他怎么试图弥补寻回,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即便用尽余生,也不一定能找得回来。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无力和悲哀。 厉逍重新给时郁把表戴上,时郁好像终于重新获得安全感,迅速把手腕藏在了自己身后面。 厉逍看着他,他的目光就左右漂移,并不看他。 他好像还在为了自己手腕上难看的疤痕而惴惴不安。 厉逍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声音还是嘶哑得不像话,但他努力地温柔下来,对时郁说:“不难看的。” 他又说了一遍:“不难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温柔的话里,好像也被一种莫大的悲伤笼罩了,要溢出潮水似的。 厉逍浸泡在黑色的涌流里,每走一步,都费尽力气,让他筋疲力尽。 但他要一头扎进这冰冷而绝望的水里,逆流而上,找回那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厉逍一晚上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时郁给他放了洗澡水,浴缸里滴了几滴舒缓的精油,让他先泡个热水澡,至少解解乏。 厉逍一直不肯松开他,洗澡的时候也要拉着时郁一起,最后两人一起进了浴缸。 但没有做什么色|情的事情,厉逍一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怎么说话,但是时郁一旦有点想要走开的动静,他都会很警觉地抬起眼看他。 洗完澡出来,也一直拉着他的手,好像怕他消失了一样。 时郁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对方也不愿意和他说,但厉逍难得会表现出这种几乎称得上是无理取闹的依赖,时郁一时觉得新奇,又很心软,就什么都由着他。 他给厉逍擦头发的时候,厉逍也要伸手抱住他的腰。 时郁取下毛巾的时候,厉逍刚好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头发还有些润,被擦得乱糟糟,但是依旧很帅气,乍一看,还有些年轻的样子,像是学生时代明朗俊气的少年,中篮之后,目光越过球场,穿越重重的人群,就为了找到你,想看你一眼。 时郁脑子里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但好在理智阻止了他,没有让他得寸进尺地再臆想下去。 两人最后躺上床,厉逍过来搂住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像更用力,勒得时郁几乎喘不过气,最后是他自己发现时郁呼吸都不畅了,又忙松开了一些,问他:“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时郁觉得他好像一下进退失措,几乎显出一种笨拙来。 但是这也无损他在自己眼中的形象,他总是觉得对方可爱的。 时郁摇摇头,说:“没有,不难受。” 他怎么可能会觉得厉逍的拥抱难受,他甚至希望厉逍能再抱紧他一点,把他捏碎,将他揉进骨血里,与他融为一体。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正常的,是说出来都会令人生惧的变态幻想,也是他不敢说出口,连想都不敢多想的臆想妄念。 就像厉逍这个人对他而言,仍然是最大的梦想,但梦想之所以为梦想,正是因为永远都达不到,而他现在甚至连宣之于口的勇气也都没有了。 厉逍不再说话了,他没有松手,却仍然不敢用力地抱着时郁,他好像抱着随时会碎裂的精美瓷器,无论如何不肯松手,却又不敢多下一分的力。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竟会是如此,使自己陷入两难境地,分明渴望去拥抱靠近,还又害怕自己手中的茧都硬得能伤害到对方。 20.1 时郁重新回到公司上班,肖翰阳是微服出巡太子爷的身份已经都传开了,平时肖翰阳的人缘就很不错,现在更是常常都聚着一波人在身边,午休的时候,拉拉杂杂一大堆人蜂拥去吃饭。 肖翰阳的伤不严重,一个星期后就恢复得差不多,时郁准备兑现诺言,请肖翰阳吃饭,不过肖翰阳最近交际繁忙,时郁本来做好了要排队等号的准备,没想到早上刚和肖翰阳提起,肖翰阳就说下午可不可以。 时郁想了想,正好厉逍今天有个饭局,晚上不回家吃。 于是两人约在了下午下班之后,时郁让肖翰阳挑地方,对方也毫不客气地选了一家昂贵的日料餐厅。 下班铃刚打,肖翰阳就过来了,他走到时郁桌子前,手肘搭在时郁桌前的挡板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时郁忙碌。 他眉眼英俊,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笑意能从眼里直接漏出来。 他并不催促,看着好像还很乐在其中。 但时郁不好让他多等,迅速保存了文件,两人一起走出公司 餐厅离公司有段距离,肖翰阳开了车来,是辆不起眼的黑色大众,看得出来完全只做代步用。 其实现在一想,国内的在校大学生能自己开车实习的,说来也没多少。只是肖翰阳平时都表现得和大家太融洽,外卖都要一起凑满减,也没有什么穿名牌的癖好,每天随便穿一身T恤牛仔裤地就过来上班了,所以谁都看走了眼,没认出这尊大佛。 两人到了餐厅,穿和服的侍女已经在门边的樱花树下等着了,看见肖翰阳,碎步走上来,声音甜美地说:“肖先生,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请跟我来。” 时郁惊讶地看了肖翰阳一眼,肖翰阳对他笑了下,说:“因为今天是临时过来,我怕不太好订座位,就和店长打了声招呼。” 这家餐厅看起来的确很精致,又贵又不好定的样子。 时郁就了解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前庭的一处人造小景,穿过一条人工搭的木质小桥,两岸樱花开放,桥下小水池做了活水装置,清脆地流动着,上面飘着一些落花,周围是几间被隔出来的榻榻米房间。 两人被引入包间,竹帘挡下来,侍女跪在垫子上,给他们铺好餐具,倒上茶水,然后退了出去。 这一套流程下来,肖翰阳都表现得很自然,完全是经常出入这种场合的样子。 时郁说:“我现在有一点你的确是个富二代小少爷的感觉了。” 肖翰阳佯装不高兴,说:“难道我平时看起来不像吗?” 时郁说:“没看出来,你还抢别人零食吃。” 办公室里常常有人带零食,肖翰阳年轻饭量大,到下午饿了,就四处讨零食。 肖翰阳哽了下,说:“怎么是抢呢,明明是因为我很受欢迎。” 这倒说得没错。 时郁点了点头,诚实地说:“大家确实都挺喜欢你的。” 正在喝水的肖翰阳好像一下被呛到了,他咳了几下,说:“没办法,谁叫我帅呢?” 他脸上有些发红,看起来分明是已经不好意思了,但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反而要通过别的方式以掩饰自己,这种很浅显的,属于年轻人的别扭,也隐隐让时郁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不由得微笑了下,说:“嗯,你是很帅。” 这下肖翰阳连耳根都红起来了,他抓起茶杯,又喝了口茶,忍了忍,没忍住,又追问他:“你真是这样觉得的吗?” 他一脸期待又忐忑,刚刚那种满不在乎似的得瑟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时郁觉得有点好笑,正要说话,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时郁一看来电是厉逍,就顾不上别的了,他很快地接起电话。 厉逍那边好像有点吵,然后他似乎是走远了一些,稍微静下来了,问他:“吃饭了吗?” 正好侍应生端着一大盘的海鲜刺身船上来了,时郁说:“马上就吃了。” 厉逍那边就嗯了一声,说:“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不准随便对付。” 前几天的时候,厉逍也是因为有事没在家吃饭,结果无意发现,只要自己不在,时郁别说做饭,面包都不见得想起来啃一口,难怪他每天下班带时郁去吃尽各种好吃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时郁还是没什么变化,仍然那么瘦。在那之后厉逍就盯他吃饭盯得很厉害,他在公司附近的几家饭店定了长期餐,每天中午给时郁变着花样地送饭菜,偶尔还会搞突击,让时郁拍照给他看。 其实按理说这种连对方的一日三餐都要管的行为,多少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控制欲的表现,但厉逍自己并不这么觉得,而时郁也毫无抵抗,都照单全收,每次厉逍要他发照片,他也立马发过去。 这次他也只是说:“我知道了。” 厉逍又说:“今天我回来得可能会晚,你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时郁乖乖地,说:“嗯,我知道的。” 厉逍那边顿了顿,其实他知道自己在讲废话,不用他说,时郁也不会给他等门。 从前时郁连猫先一步迎接到厉逍都要吃醋,都要觉得生气不甘心,于是每天守在门口,等厉逍回来一定要第一个扑上来亲他,而现在时郁只会在客厅里给他留一盏灯。 厉逍当然不是想让时郁辛苦等他,只是他知道从前的时郁是如何爱他的,现在回忆起来,就更分明地感受到其中的落差。 那边已经有人在催他过去,但厉逍不太想挂电话,他又和时郁说了些话,突然听到时郁说了一声:“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这显然不是和厉逍说的。 紧接着厉逍又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肖翰阳听时郁打了半天的电话,大概是觉得无聊,他干脆把端上来的帝王蟹都卸了,又端起盘子,想把取出来的肉拨到时郁碟子里,时郁忙说不用。 肖翰阳说:“这个蟹肉很鲜嫩的,你尝尝看。” 时郁还是没有挡过,碟子里已经装满了肉,他只好说了声谢谢。 厉逍停了停,问他:“你和谁在一起吗?” 时郁说:“嗯,之前说请我公司里的那个实习生吃饭,刚好今天有空。” 厉逍那边稍微静了静,然后嗯了一声。 时郁看着眼前满满一盘子的蟹肉,对面肖翰阳也委屈地看着他,也意识到自己只顾打电话,这样晾着对方不管的行为不太礼貌了,但他又不舍得主动地和厉逍结束话题,一时有些纠结。 是厉逍先开了口:“是不是打扰你了?” 时郁摇头,下意识地先说:“没有。” 显然厉逍也知道他的言不由衷,他声音温和,仿佛是很大度慷慨:“那我挂了,你先好好吃饭。” 又问了一句时郁所在的餐厅,叮嘱他:“回家之前记得和我说一不是声。” 时郁也都一一答应了,厉逍那边才挂了电话。 时郁结束通话,有些抱歉地和肖翰阳说了声不好意思,肖翰阳看着有些不太高兴,但还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顿了顿,他无意似的问:“是厉总吗?” 时郁嗯了一声。 肖翰阳就说:“你们感情好像还挺好的。” 时郁没有直接回答,看起来不太想说这个话题。 肖翰阳看了看他神色,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杨东前两天向人事提交辞职的事情,你知道吗?” “他辞职了?”时郁说,“我白天还看见他在公司来着。” “嗯。”提起杨东让肖翰阳心情败坏,神色都难看了一些,“因为离职手续还没弄完,办公室里应该还不知道,不过的确是辞了。” 这个结果好像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杨东是那种人前卖好脸,人后小动作不断的人,之前主任给他留面子,没有把他的事情讲出来,结果他反而逢人就卖惨,言语间一副自己被挤兑坏了的样,那天被肖翰阳当面戳破之后,不管是看清了杨东真面目还是碍于肖翰阳的面子,同事们都有意无意地开始和他保持距离,杨东的处境就变得很尴尬。 但其实照时郁来看,按杨东的厚脸皮,还真不是因为被戳破真面目就会羞愧辞职的,否则也不会在时郁把他的事情曝光之后,还腆着脸到处卖惨。毕竟现在工作没那么好找,杨东又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已经有了一定的人脉资源,现在离职,下一家就很难说了。 对于杨东这种极看重人际关系的人来说,推此即彼也会觉得别人都是这样,杨东自觉得罪了肖翰阳,等同于得罪了老板王总,已经被记恨上了,往后不可能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大概这才下定决心离了职。 肖翰阳也心知肚明,但还是不爽地嗤了声,说:“他做那些烂事,没告他就算好了,还搞主动辞职这一出,好像受了多么大委屈,我逼走的他一样。” 时郁也难得在背后说了句别人的坏话:“他一直是这种人,你也知道的。” 肖翰阳还是气愤难平,说:“搞得我还被我舅舅骂了一顿。” 时郁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肖翰阳委屈地瞪他一眼,好像在说还不都是因为给你出头。 时郁连忙补救,说:“嗯嗯,委屈你了。” 青年像只狗崽子一样,哼哼唧唧一会儿,又老实地承认说:“我也知道,这次我是冲动了点。” 肖翰阳在办公室大打出手,还是老总的外甥,前因后果掐头去尾,听着就是个跋扈富二代如何欺压公司老员工的社会新闻了。再按杨东颠倒是非的一张嘴,还不一定要怎么添油加醋地发挥呢。 “但是我总不能听他到处说你坏话,还当做不知道吧。”肖翰阳又理直气壮地昂了昂脖子,说,“反正我不后悔,杨东就是欠教训,我现在想想,觉得我还揍得不够狠。” 时郁想,王总听了怕是要再骂你一顿。 但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笑,他今天笑得好像有点多,肖翰阳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别开了眼睛,仔细看的话,能看到他耳朵根有些泛红。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还喝了点酒,时间流逝得不知不觉,时郁又接到厉逍的电话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十点。 厉逍那边好像已经安静下来,声音显得很清晰,他问时郁:“你现在在哪里,回家了吗?” 时郁就说还在餐厅。 那边一时没有说话,更显出一种寂静,等了片刻,厉逍的声音才又响起,他语气温和地问:“还在吃吗?怎么吃到这么久?” 时郁脑子转不太动,语速也变得很慢,厉逍敏锐地听了出来,问他:“你喝酒了?” 时郁反应了下他在问自己什么,然后慢半拍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打了个酒嗝。 时郁又挂了电话,肖翰阳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问:“又是厉总?” 时郁点了点头,大概是喝了点酒,他话变得多了一点,说:“他问我在哪里。” 肖翰阳撇撇嘴,说:“他看你看得那么紧吗?” 时郁睁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对方什么意思,他摆摆手,笑了一下,说:“没有啦。” 否认得倒是非常快,然后肖翰阳紧接着又听到时郁说:“我现在去结账吧,他说他就在附近,过来接我一起回家。” 肖翰阳抿起嘴唇,心说:这还叫看得没那么紧吗? 两人刚结完账,厉逍的电话又到了,说他已经到了餐厅门口。 时郁连忙往餐厅门口走,隔了一点距离,他已经看见站在樱花树下的厉逍,纸糊的夜灯在樱花树上挂着,像一个个圆滚滚的花盏,而厉逍就在树下等他。 还没有走到厉逍身边,时郁心里有些发急,忙加快了脚步。 门口有个不高的门槛,但他一心只有厉逍,眼里也只看见厉逍,一时没有注意到,结果不小心绊到门槛,脚下一时不稳,眼看着要跌倒。 厉逍迅速上前了两步,及时地扶住了他。 这才抬眼看向跟在时郁身后,也伸出了手的肖翰阳。 他将时郁带到自己的怀里,对着肖翰阳扯了扯嘴唇,似乎很客气,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就好。” 厉逍半搂着时郁,显示出一种独占的姿态。 肖翰阳也把手收了回来,他没说什么,但脸上神色算不上太好,他还很年轻,不太会掩饰自己的心思,紧绷的下巴线条,和抿住的嘴唇,都泄露出一种被人看穿意图的微妙恼怒,以及隐忍不发的嫉妒。 他亲眼看到同厉逍打电话的时郁,眼睛里一下变得很软,连说话声都不自觉地温柔,也感受到时郁那种舍不得让厉逍多等一秒,远远抛下自己,想要奔向对方的急切心情。 那是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时郁,充满了对另外一个人的完全掩饰不了的爱意,那种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强烈爱意,显然厉逍也笃定这点,因此显得十分地坦然,这让肖翰阳更觉得刺眼,使他简直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恶意。 他说:“时工从来没在公司提起过厉总,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其实不怎么样。” 他那种低级的挑拨似乎完全挑动不起厉逍的情绪,厉逍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年轻人不成熟,没有安全感,可能才需要时刻在嘴上确认存在吧。” “时间不早,我们就先回去了,肖少爷自便吧。” 厉逍搂着时郁,一路半抱半扶,将明显喝醉了的人扶进后车厢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时郁喝醉了,坐得不稳当,厉逍看了歪倒在座位一边的人一眼,刚才那股对着肖翰阳的不屑一顾此时又看不见了,他脸色发臭,自言自语地说:“小混蛋,从来不在公司提起我?” 不快归不快,还是将人搂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车子往前走了一段,中途时郁清醒了一下,大概脑子串线了,他突然问:“肖翰阳呢?” 厉逍听了,看了他一眼,磨着牙似的,说:“我们要回我们的家,他要回他自己的家。他和我们不同路。” 时郁就慢半拍地哦了一声,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因为酒精作用,他现在的思维都是一段段的,很跳跃,根本连不成一条完整的线。 他好像又突然想到什么,有些迟疑地,问:“他和我们不同路,那你和我,是同路的吗?” 厉逍确认时郁这会儿脑子是真的不在线了,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你和我,就是我们,我们是一起的。”厉逍又补充了句,“和别人不一样。” 时郁听了,有些高兴的样子,用力地嗯了声。 厉逍心里微微一动,又问他:“今天和肖翰阳吃饭吃到这么晚,开心吗?” 时郁努力将厉逍的话思索了片刻,才点了点头,说:“嗯,开心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快,吐字清晰,甚至带点雀跃的神情,看得出来的确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 厉逍又问:“你很喜欢他?” 时郁一下没反应过来厉逍说的他具体是谁,他努力思考了一阵,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他露出了一点微笑,说:“是呀,他很可爱,也很招人喜欢。” 厉逍看着他,说:“是吗?” 时郁这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车内突然一时安静下来,正在开车的司机莫名觉得车内温度低了两度,他小心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触到厉逍脸上的神色,一下打了个冷噤,忙又把目光挪开了。 但是时郁没注意到,他转过脸来看着厉逍,笑意又更深了一些,说:“他总是让我想起高中时候的你。” 厉逍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难得地发了会儿愣,片刻,他干巴巴地说:“高中时候的我?” 时郁用力点头。 厉逍一时神色有些复杂地,说:“高中时候的我,是什么样的?” 时郁说:“你很帅呀,人也很好,很受欢迎。”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被唤起了某种回忆,好像回忆里全是美好的东西,让他露出了一种怀念的神情。 大概酒精也赋予他一种直白的勇气,他说:“那时候我就好喜欢你呀。” 厉逍一下愣住了。 然后他微微抿住了嘴唇,脸色也紧绷起来,他眉间露出一种不自在的神色,又咳了一下,说:“那和肖翰阳比起来呢,你更喜欢谁?” 时郁歪了歪头,仿佛对他问出这个问题有些感到难以理解,他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呀。” 分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仍然让人有一种被从头顺到脚,通体舒畅,简直令人头皮都微微发麻的感觉。 一路隐忍的不快在瞬间得以安抚,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厉逍手指发痒,忍不住将人捞到怀里来,亲他揉他,又得寸进尺地问他:“那现在的我呢?” 时郁被他弄得呼吸乱了,艰辛地从中找出一点缝隙,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现在也很帅呀,好像都没有怎么变。” 看起来依旧年轻,又充满魅力,拥有着令他着迷的俊朗气。 厉逍又一连咳了好几声,好像他之所以脸红,都是因为咳出来的。 但他这个人很贪心,还觉得不满足,还想听更多从时郁嘴里说出来的好听的话,他又问:“我是说,那高中的我,和现在的我,难道没有一点变化吗?” 他对于高中的自己,对于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怀念之情,甚至也不想去提起。 但是时郁好像一时难以回答。 “有的。”他勉强地笑了笑,说,“大概是高中的你,可能真的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但是那点喜欢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很快也就都消散没有了。 时郁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难过,但也还好,他笑了下,说:“不过没有关系。” “我现在不会那么贪心啦。” 好像是小时候买不起的玩具,他心心念念,撒泼打滚,用尽手段,还是没有得到,慢慢长大之后,他仍然对那个玩具念念不忘,但是那个玩具却早已经不再生产,他还是无法拥有。 那是个永远也得不到的玩具,他也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无论如何就是得不到”这样的事实。 但随着时间流逝和不断的经历,他已经在种种更多的打击之下变得平静,这个事实固然还是会令他感到遗憾,但已经不再那么牵扯到他的神经,令他痛苦万分。他不再歇斯底里,不再一定要去得到一个已经停产的玩具,也不再强求爱一个人,对方必须得爱自己——他终于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厉逍一时哑口无言,片刻,他勉强地发出声音,说:“……你觉得这是贪心?” “让我喜欢你,你觉得这就已经算是贪心了吗?” 时郁张着眼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那无言的回答,让厉逍面目扭曲,露出了一点嘲弄而苦痛的神色,他咬住牙齿,说:“你那个算什么贪心。” “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贪心,”厉逍一字一顿地,说,“真正的贪心,是希望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是希望随时都能知道我在干什么,是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受到了委屈,第一时间和我抱怨和我说,是随时把我挂在嘴边 ,逢人就说,让别人知道我是你的,是看不得我和任何一个人走在一起,想让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个……” 越听,时郁脸色越白,他想到了曾经那个遭人厌恶的自己。 “……这才是贪心,你明白吗?”但是厉逍逼近他,让时郁无处躲避,他对时郁说,“但是我要你对我这样贪心。” 时郁脸色彻底白了,好像厉逍在哄他犯罪似的,他猛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行,不行,这太贪心了,不行……” “……人不可以太贪心的,”他神色很慌张,好像曾经因为犯过这样的罪,而受到了很大的惩罚,至今仍让他充满恐惧,几乎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他连连地说,“不行,不行,这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会有好下场。 会被厌恶,会被赶出去,会再也见不到。 他知道太用力地想握住,最后反而会失去。 他已经被打怕了。 他再也不敢了。 厉逍看着时惊慌而恐惧的样子,时郁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几乎全身发起抖来。 他可以想象得到,关于自己,时郁的回忆里都有些什么。 时郁这么怕他,平时清醒的时候小心翼翼,连喜欢他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现在醉了,也还是被那些过去纠缠,以前他敢趁酒强吻自己,现在连喝醉了,他都不敢露出一点嫉妒的样子。 时郁每一个不行不可以,都像是反手一刀插在他的心上,他又痛又悔,一种无能为力的酸楚感从四肢百骸涌入喉头,让厉逍嗓子发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他强忍痛楚,也要强硬地把人搂进自己的怀里,他按住时郁的背,嘶哑着声音说:“……可是我喜欢你的啊。” 时郁在他怀里,仍然发着抖,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 “你说高中时候的我有一点点喜欢你,但是高中时候的事我甚至都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么点喜欢又有多少呢,但是你都能感觉得到,”厉逍抱住他,声音也有些发抖,说,“那么现在的我,肯定已经比高中的时候更喜欢你了,是不是?” 平时厉逍和他说喜欢,时郁会抿起嘴唇,好像害羞一样,会凑过来亲亲他,然后嗯一声,好像厉逍和他说的,他都听到了,也都接收了。 但是时郁现在还是没有反应,好像酒精也麻痹了他的感官,他收不到信息了。 厉逍紧紧地抱住时郁,对方仍然是在轻微地发着抖,小声地说着不行,不可以。 一种几近绝望的痛楚和悲哀笼罩上来,厉逍几乎有些要哽咽起来,他说:“……我喜欢你啊。” “……你听见了吗?” 21.1 第二天起来,时郁还有些头晕,走路晃着。 厉逍看见了,就把他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一边帮他按太阳穴,一边说:“不能喝酒,就少喝。” 时郁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乖乖地嗯了一声。 厉逍顿了顿,又说:“和谁喝酒,也要注意。” 两个人是面对面坐着,时郁为了厉逍方便施力,把头微微仰起,两个人目光对视,时郁又嗯了一声,声音软软地,说:“我知道了。” 他并不好奇厉逍为什么这样叮嘱,也没有想要说不的意思,他神色温和,态度乖巧,清醒之后,时郁连那种不安和恐惧都藏起来了,他把自己藏得天衣无缝,严严实实,只留给厉逍一个乖巧的,温顺的,“最合他心意”的时郁。 厉逍看着他,按住时郁太阳穴的手,逐渐变成捧住时郁的脸。 他低下头,亲了亲时郁,贴住他的嘴唇,说:“我爱你。” 这次时郁听见了,他微微弯起眼睛,朝厉逍微笑了一下。 厉逍又感到一种疼痛从心口泛上来了了,并不强烈,像被小针扎了一下,但一阵一阵,绵延不绝,让他呼吸都不得不缓慢起来,以捱过那阵痛感。 他勉强地撑起嘴角,也对时郁笑了下。 没过多久,杨东正式离职,走的那天,时郁也刚好拿到了高级工程师的资格评证。 两人分别从hr和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相遇,如今两人都不必再掩藏,看对方的表情充满厌恶,彼此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分别走回自己的工位,杨东在收拾他离职要带走的东西,下午一些的时候,主任过来时郁这边,宣布杨东那个小组的负责人会暂时缺岗,由时郁先带着。 时郁没有推辞,应了下来。 主任一走,办公室里就唧唧咕咕地小声讨论起来,时郁习以为常,不去理会,后座那位很热衷八卦的同事倒是主动又把椅子滑过来,说:“这下好了,那个戏精终于滚蛋了,时工你还继承了他的位置和那帮不中用的遗产,气不死丫的!” 时郁反应了一会儿,才把对方嘴里的戏精和遗产分别对应上,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同事说起了劲,一脸忿忿的样子,继续说:“杨东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之前偷别人实习生的作品当成自己的,把人实习生气走了,还真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呢。之前时工你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他们那边传得多难听,我们都不敢和你说,怕你多想,影响心情。” 旁边几个偷听的同事纷纷点头附和。 时郁想说平时你们八卦得也不少,我又不聋。 一时却什么都没有说。 同事大概平时八卦太多,戏感很足,很快又从义愤填膺转成了大快人心的样子,说:“不过没想到肖翰阳那小兔崽子,哦不,是肖少爷,他居然这么给力,他把杨东给揍了一顿的那次,我们其实都在心里给他加油哈哈哈。” 时郁:“……” 被点名的肖翰阳也凑了过来,笑着说:“是真的,他们还怪我怎么没打重一点。” 同事还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啊,早知道你是老总的外甥,我们就不拉架了,让你揍死丫的,成天一张臭嘴叭叭的,贼喊捉贼地到处造谣。” 旁边有个入职不到一年的姑娘,一来就分到了时郁的组,时郁带过她一段时间,只是对方性格文静内向,和时郁也一直不怎么说话,这时竟然也小声地说了一句:“他们说的真的很过分,还好最后事情搞清楚了。” 时郁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七嘴八舌,肖翰阳一直注意他,这时候突然地说:“你看,你和大家都相处这么久了,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其实都是有数的。” 时郁抬起头来看肖翰阳,年轻人脸上带着笑,被他注视了,突然卡了卡词,顿了顿,肖翰阳继续说下去:“……我们都相信你的。” 旁边的人又是纷纷点头。 时郁看着他们,一时有些发愣。 他曾经遭受过流言和白眼,如果不想为此坐立难安,饱受煎熬,就要学会去无视他们。他作出漠不关心的姿态,隔绝自己对外的感知,就好像为了自保,壁虎扔下了自己被斩断的尾巴去逃生。 但是日积月累,在惯性之下,他也渐渐丧失了去探究的兴趣,以及分辨那些目光中情绪的能力。 但是他一回想,发现那些闲言碎语流出来的时候,眼前这些人其实并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他们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他也从来没有去探究过他们到底都是什么意思。 那个话超多的同事拍了拍时郁的肩膀,说:“那是肯定的,隔壁的和时工,如果要站那肯定是站我们时工啊!” 结果话音一落,就被众人嫌弃:“你不要套近乎了你!” 同事嘿嘿直笑,毫不羞愧地问时郁:“今天厉总来吗?” 时郁愣了愣,也不太确定地,说:“不知道。” 话音才落,手机有消息进来,同事下意识看过去,被时郁翻过来盖住了。 时郁动作很快,但蹦出来的信息在屏幕上很显眼,同事不是有意,还是不免看到了几个字。 心里不由啧啧感叹:看起来好酷一厉总,咋说起话来那么腻歪? 众人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神色,只是看时郁还是嘴闭很紧,没有想分享的意思,也就慢慢地散开了。 反正厉逍最近常常来公司接时郁下班的事情,已经并不令人稀奇,只要到了下班时间,都不用打铃,时郁的电话一定准时响,有人就知道到点儿了,家属来催回家了。也有人表示经常在楼下大厅看见厉逍,时郁也下来之后,两人就一起走出公司。 楼上的王总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一开始还连忙将人请上来,到会客室里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到后面次数实在太频繁,厉总又不是来谈生意的,也就随厉总高兴,爱呆哪儿呆哪儿着去了。 时郁把手机盖上,倒不是因为什么害羞的原因,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别人看到厉逍说了些什么,他不会对厉逍有要求,但他仍能掌控自己,在自己的那部分里,他其实还是小心眼,厉逍和他说过的话,发给他的消息,他都视如珍宝,只想自己珍藏,连给别人看一眼都不愿意。 围着的人都散了,时郁才打开手机,看到厉逍一个多小时之前还发了几条信息,但不知道是不是手机提示有问题,一直没显示有新消息,要点开聊天框才能看见,时郁也就没发现。 大概是时郁一直没回复,所以刚刚厉逍又发了条信息过来:宝宝,你理理我。 语气看起来倒是很正经,连标点符号都不落。 时郁看着那行字,觉得手指微微麻了一下,耳根有些发烫。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时郁自己也会有一点模糊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厉逍最近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虽然也还是很忙,但回家的时间好像变早了一些,有时间的时候,也会来公司接他下班,两人一起走路回家,路上经过市场时,顺便买菜回去做饭。周末的时候厉逍则基本不出门,只和时郁待在家里,两人一起打扫房间,做做饭,看看书和电影,时间就消磨得很快。家里还有个小的房间拿来做了健身房,厉逍周末会在里面呆上一段时间,又说时郁身体状态不行,还要拉着时郁一起。两个关系不纯洁的人待在里面,向对方展示自己流着汗的身体,说是锻炼,最后又总是锻炼到不正经的地方去,常常不注意,一整天的时间就耗在了里面。 日子过得很快,有种梦幻般的甜美,和甜言蜜语一样,意图麻痹人的神经。 时郁没有办法去抗拒来自厉逍的温柔,却也不敢放松神经,他像踩在厚厚的云朵上,每一步都柔软得令人想要陷下去,却又小心翼翼,不敢真的踩下去,他知道会一脚落空,摔下万米高空,摔得粉身碎骨。 时郁停了停,回复过去:对不起,刚刚没看到消息。 虽然厉逍好像是在撒娇,但他并不能够确定,也不敢恃宠而骄,他怕对方真的会因此而不高兴,还是很认真地道了歉。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又中途断了一下,片刻之后,一条信息发过来:没事,你待会主动亲亲我就好了。 时郁手指好像更麻了一点,心脏也一下跳得很快,他轻轻地吐了口气出来,抿住嘴唇,回了一个字过去:嗯。 时郁收拾好东西下楼,说来也是很巧,刚好和杨东搭了一趟电梯。 时郁先看见了杨东在在电梯门口等,照着两人现在的关系程度,正面碰上其实很尴尬,但时郁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必要回避,何况真要尴尬的也不是他。 时郁走过去,面色如常,倒是杨东看到他,脸色微微扭曲了一下。 时郁没有因此觉得不快,反而杨东对他表现出的仇视,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胜利感,这是报复成功之后所带来的快意。 活该。 他心里会带着点得意地,这样嘲讽。 但脸上仍然是面无表情,作出冷漠的样子。 他知道这世上对胜利者的要求反而更多,受人追捧的完美胜利者不适宜露出太得意的样子,对落败者即便不能表露出同情,也应该做到波澜不惊,否则就是小人得志的嘴脸了——不过时郁确实很想再朝对方的脸上吐一口水,再踩上两脚。 他承认自己一直都不是宽和大度的人。 杨东造下一堆烂事,什么后果也没有,拍拍屁股全身而退,而那些被他祸害过的,曾经承受过压力和痛苦的,就这样轻飘飘被翻了页。 或许是内心阴暗作祟,时郁对这样的结果其实还觉得不够,也不满意。 但是一个人如何在社会上立足,背后牵扯到的线索有很多,他只不过是杨东与这个世界众多乱麻一样的线索里的其中一条,即便带来影响,对方的世界也很难因为他一个人而全盘崩塌。杨东一走,改头换面,没有谁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新的生活也就开始了。 而长期地去关注和报复一个人,是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的,时郁也没办法做得更多了。 电梯门开了,两人同时进去,时郁按了电梯。 杨东手里抱着一些文件盒,他看着不停下降的电梯层数,突然说:“难怪肖翰阳刚进公司,你就对他另眼相待。” 他这话说得突兀,又毫无条理,时郁反应了下,才意识到对方话里隐含的意思,简直要冷笑出来。 大概在杨东看来,所有的关系深浅,是先由对方背后的身份所决定的。 然后又听到杨东说:“一边是厉总,一边是肖翰阳,两头拿捏,你也是蛮好的能耐。”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他对自己做出的事情毫无愧疚感,反而因为时郁与厉逍,肖翰阳的关系,让他觉得找到了这次他之所以会栽的原因,于是酸气冲天,简直要溢出电梯。 大概这世上总是推己及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觉得别人也都是这样的人,且永远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时郁说:“打条狗而已,拎根棍子就上了,还用费别的心吗?” 杨东大约也没想到,时郁平时跟锯了嘴似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骂起人来竟然也是嘴皮子贼溜,恶毒程度竟然也不输自己,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颇为气急败坏:“你不要太得意,不过就是一个被人搞的玩意儿,你以为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至少也比你得意得久,”时郁冷冷地回敬说,“丧家犬不老实夹着尾巴,还跑到人跟前来吠什么吠?” 幸而这时电梯也到了,否则说不好两人又要在电梯里打起来。 时郁一出来,就见到了大厅里的厉逍,连忙往他走过去,对方看见他,也站起来,朝他走过来。 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和时郁一起出来的杨东。 杨东这时倒是又朝厉逍卖了个笑脸,谄媚地喊:“厉总。” 厉逍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责备似的,对时郁说:“叫你不要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到时惹出一堆麻烦。” 话里的指向性很明显,饶是厚脸皮如杨东,也不由变了脸色。 时郁也是一愣,他记得上次肖翰阳是跟厉逍说过一点公司的事情,其中当然包括了杨东,但厉逍应该不知道杨东是谁才对。 他心里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刚刚面对杨东时的尖刻此时已完全不见踪迹了,全然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杨东显然也看了出来,他刚刚接连被眼前的两个人轮番羞辱,心态再好也要爆炸,他怀揣着一种恶意,和蓄意报复的心理,对厉逍说:“厉总,你不要被他这样子给骗了,别看他当着你的面看起来有多听话,背地里还不是又和我们老板的外甥搞在一起。” 他说这话时,有些刻意地加大了声音,还是一种极为狗血八卦的措辞,一时吸引了好几个人的目光过来。 厉逍挑了挑眉,说:“哦?” 杨东就更来劲地,说:“人家还为他打过架呢,全公司都知道。” “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件事,”厉逍有兴味似的,上下看了一眼杨东,说,“当时揍的不就是你吗?” “怎么,”厉逍对着表情逐渐僵硬的杨东,笑了下,“你想再来一次吗?” 杨东当然不想再挨一次揍,厉逍也懒得和他废话,拉着时郁走了。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厉逍突然问时郁:“这段时间就是他一直在难为你?” 时郁觉得自己被难为这个说法不是特别准确,他不想让厉逍觉得自己很没用很弱势,毕竟他也把人给整回去了,但他又不想让厉逍觉得自己报复心很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厉逍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还是有点怕,拿不准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纠结着没说话,厉逍倒也没有逼他,只是捏了捏他的手,安抚的语气,说:“没事,他不会再有机会找你麻烦了。” 时郁点头,说:“他已经辞职了,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 厉逍嗯了一声,他看起来毫无惊讶神色,好像早已知晓,但时郁确定自己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情。 时郁心里微微地一动,冒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又不是很敢确定。 这时绿灯亮了,厉逍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过马路。 他牵时郁牵得很紧,手掌完全地包裹住时郁,又很用力,好像牵小孩那样的牵法,怕他丢掉似的。 时郁的手心都被捂得出了汗,手指被对方攥在手心里,也微微有些发麻。 已经过完马路,走到马路的另一头了,厉逍也没有松开他。 路边有家水果店,平常经过,时郁都会在这家买一点水果带回去。 时郁还没有注意已经走到这里,厉逍牵着他,先停了下来,偏头问他:“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于是两人进去,时郁买了点樱桃和荔枝,准备晚上给厉逍当饭后水果吃,厉逍拿了把香蕉,对他说:“家里好像快没了,买点回去,你每天早上记得吃。” 时郁肠胃虚弱,消化也不好,看过医生,医生的建议也只是慢慢养。除了一日三餐好好吃,早晨也可以吃些促进肠胃蠕动的水果,香蕉就是很好的一个选择,现在时郁每天早上一个香蕉跑不了,厉逍会监督他吃。 两人拎着水果出来,又去小区门口的市场买了虾肉和蔬菜,两人提着购物袋,一起走路回家。 两人回到家,黄昏尚未完全落尽,斜晖从阳台洒落进来,新养的几盆吊兰舒展身姿,沐浴着最后一点辉光,肥桃扒在被锁的阳台门上,正隔着门对它们虎视眈眈,甚至没空搭理回到家的铲屎官们。 厉逍走过去,把猫拎起来,用手指指着猫,并警告它:“别老想着祸害花花草草,阳台的门就是为了防你这个家贼的,老实点。” 肥桃被揪住了命运的后颈皮,一动也不动了,只求助似的,朝旁边的时郁喵了一声。 时郁看猫一眼,就说:“它现在好肥,拎着挺重的,把它放下来吧。” 厉逍点点头,说:“也是,肥猫你是该减肥了。” 猫又咪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时说它肥说得太多,猫都知道这不是好话,声音里简直有种委屈了。 厉逍把猫放下来,肥桃就一扭屁股,生气了似的,拿背对着他们。 然后时郁进厨房,刚打开装活虾的袋子,一转头,猫就溜进厨房来了,三两下蹦上流理台,一屁股坐到袋子旁边,一只爪子还按住袋子一角,朝时郁嗲声嗲气地咪咪叫。 时郁嫌弃地:“……你刚刚的骨气呢?” 说是这么说 ,还是先捡了几只虾洗干净,放进水里煮熟了,再过一遍冷水迅速晾凉,把虾壳剥了脑袋去了,肉碾碎了给放进猫饭盆里。 厉逍从身后靠近,把人圈进自己的怀里,说:“你也太惯着它了,还给它剥虾吃。” 时郁愣了愣,有些不确定地,说:“是吗?” 厉逍一本正经,说:“它吃猫饭就够了,都这么肥了,要少吃零食少加餐。” 时郁听了,就连忙地说:“那我不给它吃这些了。” 厉逍便笑了一下,他低头亲了亲时郁的耳侧,说:“你可以剥给我吃。” 时郁耳朵被亲得酥酥麻麻,他连连点头,声音有些不稳地说:“好呀。” 结果最后那一盘大虾,大半都进了时郁的肚子。厉逍说要时郁给他剥虾吃,结果时郁没剥几个,厉逍就不想吃了,反倒自己兴致很好地剥了一堆,喂给时郁吃。 时郁被喂得有点撑,饭后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厉逍放了个电影,时郁有些发困,枕在厉逍腿上,昏昏欲睡地看电影。 洗好的樱桃装在玻璃碗里,厉逍不时捡起来吃一个,他喜欢吃这种酸甜带汁的水果,但是因为嫌麻烦,其实很少会买来吃,至于洗好了放在干净碗盘里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时郁则相反,他骨子里很有些小气,对这种昂贵的零嘴并不感兴趣,完全是因为看见厉逍喜欢他才会买,但他自己不怎么吃,只想全部留给厉逍。 当然他很清楚,对于厉逍来说,他这种抠门俭省,是上不得台面的,他也完全不需要真的省下那一点自己的口粮。但是时郁甘心于此,很愿意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厉逍,这会让他有一种自己在努力养着对方的错觉,从而生出一点点隐秘的满足感。 当然,这些也都是他自己的臆想,是不敢和厉逍说起的。 厉逍又捡起一颗樱桃,问时郁要不要吃,时郁摇摇头,说不想吃。 厉逍也就没说什么,他把樱桃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欺身过来,含住时郁的嘴唇。 那颗饱满浑圆的果实,被舌头抵进了时郁的唇缝里。 两人的舌头交缠,樱桃表面的那层皮被挤破了,酸甜的汁水迸溅出来,吮/吸出香甜甘美的味道,果肉在舌头不断的推压按揉之下,渐渐干瘪了,被吞入腹中。 两人接了一个樱桃味的长吻,最后吐出来一颗光溜溜的果核。 厉逍再拿起一颗,把樱桃梗咬在嘴里,眼里带笑地,又问他:“这样呢,想吃一点了吗?” 时郁被亲得缺氧,脸上通红,他现在一点也不困了,只是脑子晕乎乎地,只想点头。 厉逍就用牙齿咬着一半樱桃,送到他唇边,时郁张嘴咬了另外半颗,汁水从两人的嘴角溢出来,又被对方舔干净。 因为找到了吃水果的乐趣,于是剩下的半部电影时间里,都被他们拿来吃樱桃了。 最后沙发又被弄脏了,厉逍抱着时郁去浴室洗漱,时郁腰酸腿软,下面还有些发麻,后面他们玩得有些过火,厉逍帮他清理的时候,还带出来一点红色的果实残渣,但是厉逍问他难不难受,他就只是摇头。 厉逍贴着时郁的额头,很低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容忍我,我会一直欺负你的。” 时郁全身赤裸,张着腿坐在水里,厉逍的手还在他的身体里面,让他微微地绷住了大腿和脊背。 从刚才起他的脸一直很红,垂着头不敢看厉逍的样子,但他抿抿嘴唇,小声地说:“没有关系,你想怎么都可以的。” 厉逍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人明明不信他,却从来不对他设底线,明明对他有怀疑有困惑,却也从来不质问他。 这让他感到被满足的同时,又有种无处发泄的无力感。 清理干净之后,时郁躺进被窝里,困倦和疲惫让他几乎要睁不开眼了。 厉逍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时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很安心,马上能睡着了,突然听到厉逍问他:“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时郁半只脚已经踩进了云端里,整个人有些糊里糊涂地,他咕哝着:“……什么?” “我为什么能认出杨东,为什么会知道他辞职的事,”厉逍说,“你不是很想问吗,为什么不问?” 时郁的睡意被猛然拉扯了出来,他整个人激灵了一下,清醒过来了。 他睁开了眼睛,说:“没有啊。” 厉逍垂着眼睛看他:“真的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时郁抿了抿嘴唇,说:“你总是能有办法知道的,我不用问。” 顿了顿,又说:“你也没有义务告诉我的。” 就像时郁对厉逍毫无所求,毫无期待一样,厉逍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时郁都不会说不,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很清醒地提醒自己,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过问厉逍的事情。 所以他说他不用问,厉逍也没有义务告诉他。 厉逍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一下倒吸了口气,他勉强按住自己的情绪,还是有些忍不住咬牙:“那我非要告诉你呢?” 时郁张了张嘴,对于对方的这种蛮横要求有些茫然无措,但他下意识先点了点头:“……那你说?” 厉逍的脸色一时却又有些不自然起来,他顿了顿,说:“知道杨东找你麻烦之后,我找人调查了下杨东。” 时郁点了点头,没怎么觉得惊讶,反正厉逍又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当时应该也是被厉逍查了个底朝天,否则厉逍怎么会这么清楚他的事呢? 厉逍一直注意他神色,见他没有露出什么反感,心中莫名安定下来——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事其实不太好看,暗悄悄地调查对方身边的人,也极易让人生出厌恶。 他继续说:“杨东那个人没什么好说的,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不少,也就是你们公司糊里糊涂,制度不规范,又碍于情面,一直没人动他。但是他既然招惹到了你,我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的。” 时郁这下反而惊讶起来,他看着厉逍,对方的话,隐隐让他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 “但是像肖翰阳那样不计后果,后续会惹出麻烦的冲动行为,肯定是不可取的,毕竟你还待在公司里,我不想你之后难做人。”厉逍说到这里停了停,露出一种对鲁莽年轻人的轻蔑之色,确认时郁都认认真真听到了,才继续说,“而且我也不好把手伸得太长,在你们公司动他。也是杨东自己心不定,其实一直在招聘网站上找下家,正好我朋友手底下也有一家同类型的公司,规模不算小,业内评价算是不错的,一向杨东伸出橄榄枝,他就立马决定辞职,踹掉你们公司了。” 时郁恍然,心想,难怪杨东辞职那么干脆呢,原来是找好了下家才这么有底气啊。 但他有另一个困惑,没忍住地问:“……那这个对杨东来说,不是挺好的吗?” 一辞职就有更好的下家等着接盘,换了新环境,之前的事都一笔勾销,谁也不记得,这个作恶成本简直不要太低,哪里教训到他了? 厉逍看出他隐隐的不忿,不由捏了下他微鼓起的脸,笑说:“哪有这么轻松的事,别说本性难移,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多了,是很难转得正的,我不信他换个环境就能变成个好人了,就不会作恶了。而一旦他露出马尾,不比在你们这个小公司里处处讲究人情世故,他在那边够喝一壶的了。即便是他真的藏得够久,他之前干的那些事,也不是没有痕迹,随时等着上门去找他的。” “以为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什么代价都没有地一切重新开始,”不知道联想到什么,厉逍反感地一皱眉头,说,“做梦呢吧。” 时郁听完始末,一时好像恍然大悟,一时却又好像更迷糊了。 他对杨东之后会怎样已经没有兴趣,但是就像厉逍说的那样,他做这些,是为了把杨东从这个坑里,挪到另一个坑里,然后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可是厉逍做这么多,这么麻烦,是为什么呢? 他又想起来白天厉逍给自己发的消息,还有刚刚对方说的那一番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和身上一样,都是又软又烫,有种很莫名的悸动,看见厉逍不停开合的嘴唇,很想亲一亲他。 厉逍还在说:“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知道了吧,因为就是我搞出来的。以后你如果想问我什么,就直接问我,没什么不可以问的,知道吗?” 时郁看着厉逍,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凑过去,亲了亲厉逍的嘴唇。 厉逍愣了一下。 时郁很久没有这样出其不意地“强吻”过他了,厉逍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时郁看起来也很紧张,甚至有些不安的样子,好像主动亲吻厉逍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他磕磕巴巴地,说:“白天,那个,是你说的,要我主动亲亲你……” 厉逍看他越说越胆怯似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被识破了目的地,目光也不敢再看自己了。 他那么小心翼翼,又充满忐忑,在厉逍允许之下,才敢伸出手来碰碰自己,连主动亲一亲,都要找出一个合适的,不会被拒绝的理由。 厉逍一时觉得心里又酸又胀,连甜蜜中也带了苦涩地,他更紧地搂住时郁,说:“我没有要求的时候,你也可以这样,主动地亲我,就像这样——” 随着话音落下,厉逍翻过身,重新压了上来。 他低头咬住时郁的嘴唇,以一种更用力的姿态,回吻住了他。 22.1 第二天是周末,时郁难得地多睡了一阵,赖了会儿床,才腰酸腿软地从床上爬起来。 厉逍已经不在房间里,他走出卧室,看到厉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讲电话。 厉逍神态和语气都算不上好,介于冷漠和不耐之间,他说:“所以呢?” 电话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厉逍扯了扯嘴唇,像是笑了一下,但脸上的神色又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看起来是要说些什么,这时刚好看到了从卧室里出来的时郁。 他眉毛突然地抽了一下,整个人神色好像都变了变。 他迅速地朝那边说了一句:“我现在有事,待会再说。” 说完之后,也完全没有听对方反应的意思,他立刻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时郁,说:“怎么起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会儿。” 厉逍完全没有想提及刚才那通电话的意思,时郁也识趣地没有去问,只是说:“睡醒了,发现你不在。” 他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完全只是顺口,厉逍却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搂住时郁的腰,将人带进自己怀里,又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地说:“发现我不在,所以来找我吗?” 时郁睁着眼睛看厉逍,确定厉逍是真的在笑,看起来心情不坏,没有因为觉得他太黏人而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才有些犹豫地点了头,说:“嗯。” 其实他喉咙里滚了滚,还想说:想你了。 从睁开眼没有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但他没敢说出来,怕厉逍觉得他黏黏糊糊,嫌他烦。 厉逍好像有点忙,一早已经有好几个电话进来,厉逍基本不接,但偶尔也有一个不得不接的。他并不当着时郁的面讲电话,要么是去书房,要么是到阳台,时郁察觉到,猜到对方有事不方便让自己知道,也就识相地拿了钥匙,自己出去买菜了。 早上的菜场更丰富一些,菜和肉也都很新鲜,时郁挑了两个很肥很大的鲍鱼,又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乌骨鸡。 时郁拎着丰盛的成果回来,一打开门,厉逍刚好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等他。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厉逍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地,说,“怎么没和我说一声?” “我出去买了个菜,”时郁说,“看你在忙,就没有打扰你。” 厉逍没再说什么了,只是主动接过了时郁手里的购物袋,一拎还挺沉,提手已经被勒成了细细的一条。 厉逍又捉住时郁的手,看到他手心里也被勒出一道道的红痕,不由皱起了眉:“下次记得叫我一起。” 时郁摇了摇头,说:“不用啦,我去的是大菜场,那边乱糟糟的,你不会喜欢的。” 结果厉逍瞪了他一眼,像是忍住气,说:“那是我喜欢的人,你不心疼我心疼。” 时郁一下呆住了,几乎没反应得过来。 等回过神来,厉逍已经提着东西进厨房了,时郁看着厉逍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内,心脏快速地怦怦跳了几下,被他强按着,又很快地落回原地。 他按了按自己情绪激动的心口,无声地喘了口气。 最近的厉逍好像有点太好了,好得简直让人以为在做梦,他曾经也不是没有梦到过,厉逍对他说喜欢,表现出很在乎他的样子。 521番外:关于他们的十七岁和三十七岁 十七岁 十七岁的时郁穿着蓝白的校服,留着学生头,头发总是长得很快,刘海不久就遮住了眼睛,他就去找巷子门口的大爷剪掉。 他看起来干净,校服洗得发白,脚上的白帆布鞋连一个鞋印都没有。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竭力使自己保持着一种整洁,好像能够以此证明什么。 即便在别人看来,他的那种干净,也是一种沉闷,乏味,缺乏使人产生兴趣的干净。 他总是抿着唇,低着头,看起来阴沉,瘦削的肩膀缩起来,怕被人看见一样的,又畏缩,又生满了刺。 但他学习成绩很好,上课时总是认真听讲,不停地记笔记,到了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开始聊天打闹,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埋头写自己的作业。 他一直是独来独往,身边没有朋友,下午还刚和同学打了一架,现在嘴角还是破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和别人呼朋唤友,结伴而归不一样,他收好书包,准备独自走出教室。 “喂——时郁。” 有人叫住了他。 时郁回过头,黄昏的辉光从窗户洒到桌面上,笼在了少年的身上,是白天刚刚把座位搬到他旁边的厉逍。 时郁在教室门口站住了。 厉逍好像刚刚睡醒,头发睡得乱糟糟,他又打了个哈欠,说:“你是叫时郁,没错吧?” 时郁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说:“是,我是时郁。” 厉逍嗯了一声,又不满地说:“那你怎么不把我叫醒呢?” 时郁一时答不上来,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 厉逍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拎起书包,走到时郁身边,说:“都放学了,你好歹把我叫醒啊,怎么能扔下我就自己先走了呢——” 他一拍时郁的肩,笑了一下,说:“是吧,同桌。” 时郁看着他,后者笑得随意,仿佛只是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一下跳得很快,需要闭紧嘴唇,咬住牙齿,才不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最后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想,以后他都会等厉逍的,不会扔下厉逍先走。 三十七岁 三十七岁的时郁穿着合体的定制西装,头发全部梳上去,喷了定型水,全露出来的眉眼还是冷淡,不苟言笑。 他坐在车里,正在看今天竞标要用到的资料。这两年时郁自己开了个公司,除了接一些订单,也开始试着自己竞标,拉些单。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摸出手机,看到来电号码是厉逍,他脸上的严肃冷淡渐渐消融,流露出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温柔的神采。 他接了电话,声音不自觉变得柔软,说:“你醒了吗?” 厉逍可能是刚醒,听起来声音还有些沙哑:“你已经走了?” 时郁嗯了声,说:“我还是早点去,怕路上堵车。” 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你就这样走了?” 时郁一愣,想了下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连忙问:“怎么了?” 厉逍又沉默了下,说:“没什么,就是想祝你竞标顺利。” 两人又说了几句,挂完电话,时郁还是没太明白厉逍怎么突然打电话来给他。 竞标会场里手机信号是被屏蔽的,等中场休息的时候,时郁出来透口气,才发现厉逍还有新消息进来。 是竞标开始没多久之后,厉逍突然发的消息:“你都没有亲我。” 结果隔了十分钟不到,厉逍又发了一遍过来:“今天早安吻都没有一个,你就直接走了。” 可以说十分耿耿于怀了。 时郁甚至可以想象出手机屏幕那边厉逍拧着眉毛,一脸不快的样子。 时郁握着手机,呆了一下,紧接着就觉得手指蹿过一阵电流,心口微微发麻起来。 时郁回复说:“……对不起,今天起太早,就没有吵醒你。” 时郁等了会儿,对方没有回,不知道是不是没看到。 休息时间很短,很快就结束了,时郁揣着手机重新进去。 等结束的时候,时郁从会场出来,又收到厉逍的消息,厉逍没回上面一条,只说他已经到停车场了。 时郁就过去找他,上车之后,发现厉逍脸上微微绷着,看起来心情还没好。 时郁侧过头,看到对方英俊的侧脸,时光将厉逍雕刻得成熟且完美,从年少青春到而立岁月,每一寸每一分,都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就连这许多年来未曾变过的脾气,他也都觉得可爱,十分讨人喜欢。 他还没有系安全带,因此可以直接凑上去,亲了厉逍的嘴唇。 “早安吻迟到了一点,可以吗?” 对方的回答是,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压回了座椅里。 时郁掐住自己的手心,告诫自己要清醒,不可以得意忘形,不要再做出招人厌恶的蠢事。 所以再有电话过来找厉逍的时候,时郁犹豫再三,还是主动对厉逍说:“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你要不要先去忙?” 厉逍挂完电话,刚走进厨房,还没说话,先被时郁堵了这么一通,他在原地站住了,看着时郁,说:“你希望我走?” 他语气平静,表情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时郁下意识地谨慎起来,说:“我怕耽误你忙正事。” 厉逍看他小心措辞,唯恐自己生气的样子,本来心情还并不因为那几通阴魂不散的电话而受到影响,这下却反而有些烦躁起来。 他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用我去管。” 时郁拿不准他话里的意思,但隐约能够感觉出对方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他也不敢继续追问,只是了解地哦了一声,转头去顾着自己的火。 厉逍的目光也随着时郁,看到火上坐着的砂锅,热汽从孔隙里缕缕溢出,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厉逍也察觉到刚才的气氛有些僵住了,一时心里又有几分懊恼。 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主动地问他:“你又在做什么好吃的了?” 这个倒是很好回答,厉逍的语气也令人稍微地松了口气,时郁笑了下,说:“就是鲍鱼焖鸡,上次在外面吃饭,你说味道还不错,我就找来菜谱学了学。” 但厉逍自己都不记得他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说过哪道菜不错了。 时郁被厉逍注视着,就好像有些紧张地,说:“不过这个我是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会怎么样。” 厉逍说:“闻起来很香。” 对方就很受鼓励地,眼中露出了一点快乐的,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来,还不敢露得太多太明显,要小心地藏起一些来。 厉逍想对他笑一下,再说些漂亮的温柔话,来哄他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喉间有些发涩,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厉逍说没有重要的事情,电话却一直不停,到后来厉逍甚至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时郁见他脸色阴沉,也不太敢过问,只是盛了一碗刚做好的鸡肉给他,有些小心地,说:“你要不要先尝一尝?” 厉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沉沉,有某种令人战栗的阴郁,一下让时郁僵立在原地。 但那神情转瞬即逝,厉逍扯起嘴角,对他笑了下,声音温和,说:“好啊。” 时郁就又高兴了起来,发现没有餐具,还蹬蹬地小跑回厨房去拿筷子,这期间他听见有门铃声响起,等他出来的时候,厉逍已经起身去开门了。 门外站着的是厉逍的助理,举着手机,愁眉苦脸,对厉逍说:“厉总,厉先生让我来找您。” 厉逍脸色难看,以一种极度厌烦和不耐的语气,说:“谁让你理他的?他让你来你就来?谁给你发的工资?” 灵魂三连让助理无助又委屈,诉苦地说:“我也想啊厉总,但厉先生都要把我的手机打爆了,我又不敢关机,他威胁我说如果联系不上您,夫人那边……” 厉逍脸上一抽,几近是粗暴地截断了他:“住嘴。” 助理立刻闭上了嘴巴。 拿着筷子走过来的时郁,也被这一声暴喝给吓了一跳,定在原地。 厉逍也看到他了,一时眉毛轻微地抽搐了下,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对时郁说:“没事,我们谈点事情。” 又说:“你别怕。” 时郁其实有些惊疑不定地,他看看门外的可怜助理,又看看脸色发黑的厉逍,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厉逍又让助理进门来,两个人进了书房。 没有几分钟,两人从书房里出来。 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厉逍脸色已经没有那么难看了,但是显然心情并没有好转,他将暴怒的神色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冷静的壳子,却像是将岩浆用冰层笼罩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安心,反而更觉得心惊胆战了。 然后时郁听到厉逍说他马上要出门一趟。 时郁看了眼厉逍,后者脸色看起来冷静,又像是冷漠。 时郁觉得有些慌张,隐隐还有种不安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说了一个字:“好。” 甚至连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让他早点回来这样的话,他都不敢说出口。 时郁送厉逍出了门,返回来时看到桌上那一碗鸡肉。 这是他第一次做,但觉得味道还不错,和他们去吃的那一家有点像,厉逍应该会喜欢的。 但厉逍还是没有尝一口就走了。 时郁把做好的饭菜放进冰箱,又喂了猫,还做了大扫除,弄完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时郁再无事可以做,但厉逍还没有回来。 时郁握着手机,信息编辑了很多遍,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出去。他知道厉逍讨厌自己像个偷窥狂一样追问他行踪,也记得厉逍不喜欢自己总是深更半夜守在门口,像个怨妇一样等他回家,所以也不敢等厉逍的门。 他很怕会让厉逍产生一丁点不自由,被束缚的感觉。 他留了客厅的灯,自己进了卧室,一个人上床睡觉。 只是睡得并不很好,好像半个人进了梦里,半个人还留着一只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但是厉逍一直没有回来 。 隔天早上,时郁收到了厉逍发来的一条消息,说是有事,这两天都在外面,不会回家。 末尾还添了一句,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时郁看到了这条信息,心里一下掠过很多念头,拥拥嚷嚷地在他脑子里吵起来。 但他想了很多,看了很久,最后只是回复了一句: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厉逍不在,家里一下变得安静又空旷,时郁缩在沙发里,在家里躺了一整天。 家里唯二的另一个活物,肥猫难得地没有在家飞檐走壁地祸害,它乖乖地蜷在他的颈侧,和时郁一样一动不动,但时郁一有什么动静,猫就抖抖耳朵,扭过头来看他,还伸舌头来舔他的脸,就像是动物帮受了伤的幼崽舔毛,以此来安抚对方。 时郁没什么精神,觉得浑身丧失力气,手指都是软绵绵的,连把肥猫拎开的劲都提不起来,任猫舔了自己满脸的口水。 接下来一连几天,厉逍都没有回家,倒也不是完全消失,时郁每天会收到厉逍发来的消息,内容都很简短,是些日常问候,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什么,至于他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则一概没有提。 时郁也都没问,他照常去上班,下班后回家给猫喂饭,也记得厉逍叮嘱过的话,一日三餐也都好好地吃,还认真地拍了照存下来。 他想,等厉逍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有乖乖听话,应该是会觉得高兴的,或许还会夸夸他。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仍旧如常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到今天下班的时候,肖翰阳突然过来问他有没有时间,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自从上次时郁请肖翰阳吃饭过后,有一段时间里,两人好像变得有些生疏起来,肖翰阳几乎没再主动来找过时郁,平时看见,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时郁甚至有些觉得,对方是在躲着自己。 但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当年轻人心性,总是心血来潮,一阵一阵的,就没有很放在心上。 所以肖翰阳突然找他,时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肖翰阳的神情/欲言又止,隐隐还有种愤怒,他对时郁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大概怕他没兴趣,肖翰阳迅速又补了句:“是关于厉逍的。” 最后时郁和肖翰阳去了公司楼下的一家茶餐厅。 等侍应生拿菜单的时候,肖翰阳像是憋了很久,实在已经憋不住地,他面露愤怒,对时郁说:“时工,我昨天看到厉逍和江蔓在一家高档餐厅吃饭,这事你知道吗?” 时郁回到家,一打开门,却见玄关的灯亮着,一时还以为是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关灯。 紧接着就看到脱在玄关处的皮鞋,是厉逍回来了。 时郁顿了顿,然后换鞋,走进去,刚好此时卧室门被打开,厉逍走出来,也看到他,说:“你回来了?” 时郁点点头,嗯了一声,说:“你事情忙完了吗?” 厉逍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想提到这个话题,说:“一点小事,又没法不管,好在现在暂时算是解决了。” 他松开领带,出了口气,露出一种轻松似的神情。 时郁看着他,又嗯了一声。 “对了,”厉逍转过来问他,“你今天又加班了吗,回来这么晚。” 顿了顿,又说:“刚刚发消息你也没回。” 他神色如常,说话也很自然,好像离家几天不回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他和时郁只是早上刚刚分开。 不知道是不是时郁的错觉,厉逍在说自己不回他消息的时候,甚至还微微带着点委屈的语气。 时郁些微地觉得困惑,难以理解,但也没有追问,只是回答对方的话说:“没有加班,只是下班之后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就晚了一点,也没有注意看手机。” 他说着,就拿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有来自厉逍的未读消息,正好是在吃饭的时候。 厉逍就笑了下,不经意似的说:“难得见你在外面吃饭,和同事一起吗?” 时郁点点头,也没有刻意想要隐瞒,老实地承认说:“嗯,和肖翰阳。” 厉逍脸上的笑却微微地顿住了,他说:“肖翰阳?” 时郁以为他是不记得这个人是谁,又解释了一下说:“就是那个人很好,帮我出过头的实习生。你还在医院碰到过他,长得挺高挺帅的一个年轻人。” “我知道是他。” 厉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不知道时郁说的哪句话,好像惹到他了一样。 时郁一下噤了声。 厉逍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不好,他深吸了口气,按住自己的情绪,才说:“我不止知道,昨天还和他见了一面。” 时郁脸色微微一变。 厉逍看着他,缓慢地说:“他是不是还跟你说过了,昨天他在餐厅看见我,和另一个女人吃饭的事情?” 时郁没有说话,但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种动摇的神情,又被他强自压住似的。 厉逍盯着时郁,又问他:“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的声音低沉,匀速而缓慢,语气介于诱惑和逼迫之间,好像想引着时郁说点什么出来。 但时郁的声音被一种惊慌和恐惧的情绪给堵住了,那些话就在喉咙口,却发不出来。 他说不出口。 他畏惧于向厉逍发出质问,不敢表达自己的怀疑和嫉妒,他知道厉逍在引诱自己,想要诱导自己犯错,但他现在没那么不清醒了,他不再不自量力,也不会再歇斯底里地叫闹不休。他已经学会了知情识趣,知道不该看见的就当作没看见,不该听到的就当作没听到。 只要厉逍不说,只要厉逍不赶他走,他就可以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死皮赖脸地还待在厉逍身边。 但是厉逍并不打算让他怀有侥幸,也并不肯让他逃避现实。 厉逍迫近时郁,时郁想躲,被厉逍抓住手臂,困在身前,厉逍死死地盯住他,咬着牙似的,一字一句地说:“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这几天我不回家,却和别的女人单独出去吃饭吗?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江蔓吗?你难道不想问我,我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吗?” 时郁越听脸色越白,但他勉力维持住自己的镇定,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我不想知道……” 厉逍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时很想发笑,但他腮部肌肉抽搐,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他咬紧牙齿,嘴里嘶嘶地,仿佛漏着风,他声音沙哑地反问一遍:“你说,你不想知道?” 时郁抿紧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却不肯再说话了。 厉逍简直被气得脑子都发木了,即便他再三提醒自己,信任重建太难,急不得也急不来,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每当他以为有所进展,两人的距离已经进了一步的时候,现实都会告诉他:不,没有,时郁还是在原地,他还是不相信你,他还是对你毫无期待,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甚至连了解都不想去了解。 这种无力和绝望裹挟着愤怒席卷而来,让他的头脑发昏,他简直是走投无路了,他无法再维持冷静,也不能再保持体面,痛苦之下,甚至生出一种极端的恶意,他想要以最尖锐最狠毒的利刃,划破对方的无动于衷,他想要刺伤对方,让对方也感受和自己同样的痛楚,同样的鲜血淋漓。 厉逍眼睛赤红,他死死地抓住时郁,盯住他说:“那如果我说,我是去和她相亲,如果我要准备和她结婚呢?” 23.1 厉逍死死盯着时郁发白的脸,看他的嘴唇颤抖,蠕动。 他心里一团火在烧,烧得他几乎要催逼着时郁开口:你说啊,你说你不愿意,你说你嫉妒得要命,你说你不想我和任何人纠缠在一起,你说你不想我和别人结婚……你说你有一点点在乎我啊! 时郁面色惨白,眼皮沉重得坠落下去,他不得不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但已经不再因为时刻的不安和害怕而颤抖了,反而因为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结果,他露出一种坦然了的,虚弱而平静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唇,说:“……好。” 厉逍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时郁手脚发软,浑身乏力,走一步好像要跌倒,但他轻轻地从厉逍怀里挣出来。 厉逍手指动了动,却因为僵得太厉害,没能抓住他。 时郁的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仍旧是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箱子里甚至还有一大半上次他准备带走,之后也没有拿出来的东西,所以他只需要收拾几件衣服就够了。 他拖着行李出来,滚轮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好像惊醒了厉逍。 他回过神来,瞪大眼睛看着时郁,和他脚边的行李箱,仿佛一下懵住了,问:“……你做什么?” 时郁垂下眼睛,轻声地说:“我东西不多,已经收拾完了,现在就可以走。” 他顿了顿,突然地揉了下鼻子,声音有些沙地说:“……你不用赶我。” 他抵着头,拉着箱子从厉逍身边经过,厉逍这次终于伸出了僵硬的手,抓住了他。 “……你要走?” 时郁又揉了下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要结婚了。” 上次厉逍说要结婚,让自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他不肯。 这次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厉逍眉目慌张起来,他张口想说什么,一时却哑口无言。 时郁的手指轻轻放到他的手背上,烫到似的,厉逍颤了颤,他急切地看向时郁,时郁却没有看他。 时郁把厉逍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挪开了。 他脚步虚浮,像是虚幻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远了,厉逍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喉咙滚动,声带震颤,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叫不回来那个人了。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咔嗒一声,关门的声音响起来,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传到厉逍的耳朵里。 厉逍惶惶地看向紧闭的大门,他已经看不见那个人了。 这次时郁没有挽留,没有哭泣,甚至没有问他,以后能不能再联系。 厉逍的脑子一时还有些发木,等一种痉挛似的痛苦浮现出来,让他不得不扶住墙弯下腰时,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时郁走了。 当他意识到这个事实时,眼前瞬间模糊,一滴眼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半跪在地上,额头抵住地面,发出了好像哀号一样的哭声。 时郁在楼道里,等电梯上来,他看着楼层数的变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很奇特的,此时他脑子空空,只觉得有些麻木地,伤心或者绝望,都像是隔了层雾,都不太能感知到。 以致于他一时都有些恍惚起来,数年前被赶出来,那个绝望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时郁走进去,等电梯门缓缓在自己眼前合上,结果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电梯门。 厉逍突然地出现在时郁眼前,急促地喘着气,他对时郁说:“……你不要走。” 时郁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厉逍又飞快地说:“我是骗你的。” 时郁抬起眼睛,好像没有听明白,他轻轻地说:“骗我的?” “对,我骗你的,我没有去相亲,也没有想和谁结婚。”厉逍急急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眼圈还微微地发着红,声音也不太对劲,有些发着哑。 时郁愣愣地看着他,有些怀疑他是哭过了吗?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自己先知道是不可能,这太夸张了。 他还是觉得困惑地,问:“为什么呢?” 厉逍一时又说不出话来了,片刻,他难以启齿似的,说:“我就是想试一试,你一点都不理我了,你听到了什么,也从来都不问我,我,我……” 他突然用力地抹了把眼睛,咬着牙地说:“……我知道这样很蠢,很幼稚,不该这样试探你,但是你怎样才能在乎我呢,怎样你才会相信我呢?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没有反应,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当真……我也会着急,我也会不安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时郁震惊地发现厉逍不止眼圈,这下连鼻子都红了起来,好像非常伤心,又很委屈。 时郁一时觉得不可思议,受到震动的同时,也感到一种隐隐的熟悉。 他想,难道厉逍也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觉得着急和不安吗?也会因此口不择言,进退失措,做出伤人伤己,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蠢事吗? 只是这样一想,他就已经觉得心软,想要为厉逍开脱了。 “你说我总是什么都不问你,那么,”时郁抿抿唇,手下无意识地抠住了行李箱的缝,说,“你为什么要和江蔓去吃饭呢?” 厉逍张了张嘴,他敏感地觉察到,时郁小心又谨慎地,向他打开了一条缝,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撬开那条缝,把对方藏在里面的一颗心给捧出来。 但他喉咙上下动了动,最后却卡了壳似的,没能说出口。 时郁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你看,你如果愿意说,可以说,也就不用瞒着我,试探我了。你这么为难,可能有很多的苦衷,那我要怎么问得出口呢?” “问了你也可能不会回答,即便你回答了,我又怎么判断,你是说的真话,还是在骗我呢?” “然后你又说我不相信你,”时郁轻轻地,几乎有些无奈地说,“你这样也太霸道了。” “我应该相信你什么呢?” 厉逍张大嘴,哑口无言。 时郁又垂下了眼睛:“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相信你。” “我说相信你,都是在骗你,和骗我自己。”时郁抓紧了行李箱,“我想留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觉得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时郁苦苦坚持,不知疲惫不懂放手,这下也终于感到了灰心丧气。 他说:“……我想放弃了。” 厉逍的心脏好像猛地停跳了一瞬,眼前都仿佛黑了一下。 然后视线重新恢复,他看到时郁灰败着脸,他的眼睛里也不再看着自己了,好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自己被他隔绝开了。 因为他说,他想放弃了。 厉逍仍然不肯相信地:“……你,你说什么?” 时郁低着头,看自己手指在行李箱上面划过的一道道痕迹,那好像代表他这长久以来的坚持与纠结,最后留下一道道深入肌理的痕迹,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又说了一遍:“我说,我想放弃了。” 他早就已经知道,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他还非要赖在厉逍身边。 这个人就是不爱他,许多年前不爱他,现在不爱他,以后也不会爱他。 而他却要时时刻刻,处在担惊受怕里,处在惊惶不安里,他当然不是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他也封闭不了自己的心,他把怀疑和妒忌埋在最深的心里,唯恐自己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地去面对厉逍,但是厉逍还是不满意,他把自己变成一个乖巧听话的人偶,转头又责备自己不够生动。 他大概永远达不到厉逍的要求,永远不能让厉逍满意。 这让他觉得沮丧,毫无希望。 厉逍却似晴天霹雳,整个人呆立原地。 他最大的倚仗,最坚强的自信,就来自于时郁的爱,来自于时郁的偏执依赖和不肯放弃,现在时郁却说他想退缩了,想放弃了,想逃跑了,他把厉逍从笼子里牵出来,现在却要把他扔下。 厉逍分明被解开了套索,却更觉得茫然,分明没有任何困住他,他却觉得自己犹如困兽,在绝境里慌不择路地乱冲,他急红了眼,大脑里被惊惶和恐惧烧起一片大火,他口不择言地对时郁说:“你怎么能放弃,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爱我吗,你怎么可以说放弃,你怎么能放弃,啊?!” 他问得太过理直气壮,时郁张张嘴,最后无可辩驳地,他苦笑了下,说:“……你也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 所以无论怎么肆无忌惮地对他都可以,无论要他怎样都可以。 “可是,”时郁没有办法地说,“可是,你不喜欢我啊。” 他要一个人演独角戏演到什么时候呢? 他午夜梦回,醒来发现厉逍不在,厉逍还是没有回来,他就觉得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会等来什么结果,是像这次一样,厉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再也不回来,或者回来了,和他说分手。 甚至又对自己说一次他要结婚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等来哪个结果,这个等待的过程,就更令他觉得煎熬了。 他总以为自己承受得住来自于厉逍给他的任何结果,但其实他根本承受不住。 他也觉得累了。 厉逍看他万念俱灰的样子,心中更觉得恐慌,他仓促间抓到了时郁的话尾,想要追赶上去,急急忙忙,混乱而焦躁地说:“我喜欢你啊,谁说我不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啊——难道你听不见吗?” 时郁却只是摇了摇头,他自嘲地笑了下,说:“你不要骗我啦。” 唯一一个爱他的人,早在六年前就过世了。 从此再没有人爱他了。 24.1 时郁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前台的电话,说有他的快件。 时郁过去,在门口等着的快递人员手中抱着一个长方盒子,问他:“请问是时郁时先生吗?” 时郁点点头,对方便把盒子递给他,又让他签字。 时郁只好接过了,签了字,快递人员走了,前台小姑娘抿着嘴唇笑,一脸很懂的样子,问他:“时工,又是花呀?” 这几天一直有这样的快递送来,时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的嘴唇微微抿起,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他抱着盒子回到座位,把花盒放在桌面一边,动作倒是很小心,又推开盒盖,里面躺着满天星,夹杂着黄色玫瑰,花束上面放着一张小卡片。 时郁把卡片拿出来,上面写着爱你两个字。 时郁看着那几个字,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曾经他犯了错,也用过这样的方式,试图补救,去挽回一个人。 但是厉逍不相信他,无论如何不肯原谅他。 他当时不是不觉得委屈的,但是现在他明白厉逍的心情了。 厉逍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不会改,自己信誓旦旦说的那些可怜话,都是为了挽回他,都是委曲求全,最好的证明就是,到现在自己还是不喜欢那只猫。 他也知道厉逍是什么样的人,从以前就是,厉逍永远高高在上,他冷眼看着自己深陷其中,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他早就应该清楚,厉逍不会爱人,至少不会爱他。 厉逍说爱自己,是施舍一般地,为了让自己不放弃。 就好像一个精明又礼貌的小孩,别人给他一颗糖,他也要礼尚往来地回一颗,他知道这是交换,有来有往,这样下次才能再得到一颗。 他不知变通地爱了厉逍这么多年,厉逍大概也觉得他可怜,不好再这么无动于衷下去,于是拿捏着分寸地要给他一点回应,让他不至于太过无望,让他吊着一口气,能够继续地爱下去。 下班之后时郁没有立刻走,这几天他又在加班了,肖翰阳也没走,两人待到最后,肖翰阳说附近有家新开的餐厅,种草很久了,一直想找个人去试试。 时郁其实没什么心情,但肖翰阳很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好扫对方的兴,于是两人收拾好下班,一起去吃饭。 结果电梯要到了的时候,肖翰阳忘记了一个东西,要回去拿,时郁便先进去,到下面去等他。 时郁从电梯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厅已经没什么人,他一眼看到了大厅里的厉逍。 时郁没有想到厉逍这会儿还在,脚下一顿,有些踌躇起来。 厉逍也看到了他,倒是毫不犹豫,朝他走过来,两人面对面站定了,时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微微地别开了眼。 片刻,他听到厉逍开口:“今天也下班这么晚吗?” 他的语气如常,好像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来接时郁下班。 时郁轻轻地嗯了一声。 厉逍又问:“那送给你的花,你收到了吗?” 时郁想起了那些花,和那些卡片,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厉逍停了停,问他:“是没有收吗?” 对方的声音里难得带了点迟疑和不确定地,还有些失落似的,时郁还是觉得心软,只好说:“收到了的。” 厉逍便也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好像一时有些口拙,几次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几乎有些自暴自弃似的,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收。” 时郁心想,那倒不会的,他不舍得。 但是厉逍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厉逍觉得自己会这么做,而之所以厉逍会这么觉得,可能是因为当年厉逍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那些他曾经送出的花,可能和他给出的一颗心,以及很多的其他东西一样,统统石沉大海,对方看也没有看一眼,当然也就谈不上回应。 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郁低着头,听到厉逍说:“这几天你不在,我自己也想了很多。我总是想告诉你,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但可能我一心想着要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反而一直忽略了你的想法 。我过度关注自己,有些事情不愿意和你说,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但其实你很在意,是不是?” 时郁想说没有,他现在已经不在意了,但莫名喉咙发痒,又觉得鼻酸,说不出话来。 厉逍的声音温和,并不强势,像是终于肯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走下来,弯下腰,低下头,平等地和时郁说话。 他对时郁说:“我们再谈一谈,好吗?” 这时候叮的一声,青年边从电梯里出来,边兴冲冲地对时郁说:“时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现在走——” 声音戛然而止,肖翰阳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厉逍,厉逍也抬起眼皮,看向了他,那目光硬生生把肖翰阳剩下的话给逼得消了声,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 然而等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瞬是露了怯,想要重整旗鼓,找回门面的时候,时郁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他脸上很平静地对厉逍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了人了。” 时郁和肖翰阳到了餐厅,里面灯光昏黄,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朵新剪的白玫瑰,前方台上还有一架钢琴,音乐缓缓地从琴键中流淌出来。 时郁来之前倒没有料到,这家餐厅是这种情调,难怪肖翰阳不好意思一个人来了。 肖翰阳看来确实对这家店很有兴趣,来之前也做了一番功夫,张口都是店里很有名的招牌,时郁也就放心地把点菜的权利都交给他,自己则捧着水喝,他不怎么说话,比平时还沉默一些似的,好像在出神。 听到肖翰阳叫他,时郁还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地,说:“什么?” 肖翰阳觑着他的神情,说:“没关系吗,我们就这样走了。” 时郁这下明白过来了,一下有些顿住地,他说:“没有关系的。” “确实是先和你约好的,而且,”时郁又说,“我们已经分开了。”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肖翰阳一下被惊住了地,他张大嘴,说:“什么?” 时郁看起来却没有再重复一次的意思。 肖翰阳一时神色很是复杂,不由脱口问:“不会是因为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事情吧?” 不等时郁回答,他自己倒已经先坐立不安起来,像做了坏事似的,说:“其实上次和你说了之后,后来我自己有反思,是不是太冲动了,毕竟我只是听到一些传言,又看到他们在一起吃了个饭,但真实情况怎么样,我其实不太了解——” 时郁却摇了摇头,打断他,说:“不是因为你,和你没有关系。” “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时郁说,“是我们不合适。” 说这话的时候,时郁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反驳的事实,但脸色却不由控制地,微微有些发白。 肖翰阳一下不说话了。 这时候菜上来了,两人都有了借口不再说话,时郁是本来就很寡言,但不知道怎么,连肖翰阳也变得沉默起来,但又不是无话可说,反而频频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忍住似的。 两人都食不知味地吃完饭,肖翰阳这次也开了车来,一定要送他回家。 时间确实也已经很晚,公交都停运了,车也不好打,时郁只好麻烦对方一趟。 报地址的时候,肖翰阳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说:“你确定是这个地址吗,我记得你家离公司很近来着。” 时郁顿了顿,说:“那不是我的家。” 肖翰阳一愣,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时郁的意思。 “我现在已经搬出去,不住那里了。”时郁又说,“现在的地址是有点远,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虽然是问的语气,但时郁似乎已经是这么认定了,并且不打算等肖翰阳反应,直接准备下车了。 结果右手才碰上车门,左手就一下被按住了,肖翰阳急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像被污蔑似的,肖翰阳急上了脸,又有种看见了一丝机会的急切,他脱口而出地说:“我怎么会觉得你麻烦?” 这话一出,车厢里整个静了一下。 肖翰阳脸色变换,一时又红又白,一瞬间有种暗藏的隐秘心思被戳破时的羞耻感,同时还有一种终于不用再掩饰的如释重负感,他紧紧地盯着时郁。 时郁完全没料到地,他瞪大眼看着肖翰阳,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然后才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热度,几乎被烫到似的,时郁猛地缩回了手臂。 他那种下意识的回避态度多少有些伤人,肖翰阳眼中火焰不自觉地黯淡下去一些,但他神色一沉,仿佛下定决心地,他说:“时工,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清晰,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心,迎头击中了时郁,连想当作误会都不成了。 时郁脸上的震惊,不可思议,慌乱无措,种种混在一起,他只能从喉咙里憋出一句:“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肖翰阳看起来比他更紧张,鼻尖上甚至沁出一点汗意,他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 时郁一下说不出话来了,半晌,见肖翰阳仍然一脸严肃,绝不是心血来潮地开玩笑,他脸上混乱的情绪逐渐褪下去,褪成一片空白,他露出一种茫然而费解的神情,说:“…… 为什么?” 好像他从来没想象过会有人爱他,以至于听到有人说喜欢他的时候,比起其他的情绪,他竟然更多地只觉得惶惶不安,又难以理解。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会有值得被爱的地方。 肖翰阳说:“我喜欢你很久了,难道你一直没有感觉到吗?” “我第一天来公司,刚好是你带我,你给我讲要干的活,你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每说完一样,你都会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有没有哪里不明白。你穿着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上,手臂肌肉线条很流畅,我看见你的手指又长又直,血管微微从手背上浮起来,画图的时候手指一动,看起来非常地漂亮,你不知道那天我看你画了一下午的图。你看起来冷淡,和谁都不说两句话,但是收到实习生离职前送的小礼物的时候,耳朵却会偷偷地发红。你品行端正,认真努力,工作的时候认真又严肃,说到喜欢的人的时候,却连说起对方都会声音发软,连下班回家给人做饭都是满脸的开心……你以为这些可爱是藏得住的吗,难道别人会看不见吗?” “如果有人因此喜欢上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肖翰阳看着时郁睁大眼睛,一脸“你在说什么你说的人是谁”的震惊表情,羞恼之余,又简直有些生气了起来。 他说:“难道你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吗?“ 肖翰阳的车一直开进小区,停在了时郁的楼下。 车子在楼下待了一会儿,然后时郁从车上下来,没多久肖翰阳也跟着下车来,他叫住时郁,两人面对面,像是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 最后是时郁先说:“再见。”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地,走进了楼里。 时郁从电梯里出来,一边掏钥匙,一边走向自己家门,一抬眼,脚步便顿住了。 他看到门口蜷缩着一个人。 对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抱着手臂蹲在地上,脸埋在手臂里,像是睡着了,对方身材高大,这样缩手缩脚地蜷在那里,几乎显得有种可怜。 时郁停了停,放轻脚步,走上去,轻轻地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厉逍?” 厉逍动了动,然后他抬起头来,眼睛受不了走廊里灯光地微微眯起,他醒了。 他说,声音有些哑地:“……你回来了?” 时郁看着对方,隐约觉得这一幕也有种熟悉,他喉咙上下动了动,嗯了一声。 又问:“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厉逍没有说话,只是撑起自己,像是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大概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晃了一下。 时郁伸手扶住了他。 后者靠在他身上,像是失去了力气,时郁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扶着人,一手开了门,又问对方:“要进去坐一会儿吗?” 厉逍这次倒是没有装听不到,很快地回应了他:“打扰了。” 时郁把人扶进门,也没有换鞋,直接把人扶到沙发上去躺着,然后直起身,想要离开。 手腕却被一下拉住了,时郁垂下眼睛,看见厉逍低着头,没有看他,只是声音闷闷地,说:“你现在才回来,是和他在一起吗?” 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时郁点头,嗯了一声。 厉逍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们一直待到这么晚吗?” 时郁也没有反驳。 随即,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传来一阵疼痛的感觉,厉逍握他握得太用力了,像是怕他从中溜走似的:“是因为他吗?” 时郁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厉逍声音发紧,却又强撑着似的,不肯让自己显出弱势,他说:“难道你不是因为那个小子,才决定和我分开的吗?” 时郁一愣,还没明白他们之间的事情,怎么又扯上了另外一个人,但对方那提及别人时刻意摆高的姿态,以及对自己的擅自揣测,已经先让时郁皱起了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然而时郁的皱眉,却好像令厉逍更受刺激地,他脸上简直显出一种刻薄的神色来,说:“他哪里好,年轻,幼稚,热血上头,做事不经大脑,从不考虑后果,还自以为厉害地洋洋得意,他这种人哪里值得喜欢?” 这话里厌恶和针对的意味就太过直接而明显了,饶是时郁,脸色也不由冷了下来,说:“一个人值不值得喜欢,并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肖翰阳他很好,知道体谅别人,尊重别人,知道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着想。他知道喜欢一个人要对他好,在对方遇到麻烦的时候,会第一时间主动站出来想要帮忙,虽然年轻,却足够真心。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值得被喜欢?” 时郁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胸膛起伏,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到后面更像是逼问起厉逍来,厉逍脸颊肌肉抽动几下,突然哈地一声笑出来,他尖锐地说:“所以你就是喜欢他,你一直就是喜欢这种人,不是吗?” “会对你好,为你挺身而出,像个傻小子一样总是围着你转,”厉逍突然咬住牙齿,脸色都微微扭曲起来地,他说,“所以你说喜欢我,你喜欢高中时代那个会帮你出头,总是护着你的我。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变坏了,我总是惹你伤心,让你失望,你再也不相信我,我再也不能讨你喜欢了——” 厉逍声音蓦然哽住,像是因为被酸楚和痛苦的东西塞满了喉咙,堵得他一时发不出声音,他用力地张开嗓子,却只是发出了几句无声的嘶哑哀鸣。 时郁愣愣地看着他,简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厉逍也会因为得不到,因为留不住,露出这种痛苦万分,又无力挣扎的样子。 他心里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酸楚,却又从中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几乎是无意识产生,却令整个人都要颤栗起来的快感。 他心中想:你真的至少也有一点点,对我感同身受,感受到我曾经的痛苦了吗? 厉逍几次张口,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嘶哑地说:“现在有一个更符合你要求的肖翰阳出现了,所以你想放弃我,不要我了,是吗?” 他的话说得伤心又可怜,眼角也有隐隐的红色,但眼里却显出一种阴沉又固执的神色,他的手指也仍然紧紧攥住时郁,用力地在时郁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好像时郁一旦说是,就要折断他,把他困进自己怀里,再也不让他逃脱一样。 时郁看着面目几乎显出扭曲的厉逍,瞳孔微微放大,好像被吓着似的,整个人动也不动地,僵住了。 厉逍这种反应,让他的脑子里一瞬掠过一些自作多情的念头,但很快就被他按下去,沉到底。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说:“怎么变成我不要你了呢?” “难道不是吗?”厉逍却咬着牙,说,“从那小子出现开始,你就一直对他很有好感,总是在夸他,他也总是帮你出头——你说过他像高中的我。” “——他比现在的我,更接近你喜欢的样子,是不是?” 他说到最后,脸上的肌肉已经不自觉地微微抽搐起来,仿佛是被怨恨与嫉妒所占据,显露出一副难看的尖刻嘴脸。 厉逍知道自己失控了,也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可能很吓人,一时某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反感涌上来,他几乎想要松开时郁的手,就像以往他做过的那样。 但是比起那种下意识里的厌恶反感,某种恐惧却更让他手脚发麻,他试图冷静,恐惧却将他的心脏都缠绕起来了,一阵阵地泛着抽搐。 他自恃时郁喜欢他,一遍遍地逼时郁承认爱他,确保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处于一种安全地位,怯于在这段关系里露出一点丑态,他不愿意承认,也绝不肯在时郁面前失控,泄露一丝痴态。 他千方百计,作足姿态,但是如果时郁不要他了,如果他最大的倚仗没有了,他还能凭借什么,去留住时郁?他该怎么办? 恐惧如海啸一样淹没头顶,他无法再冷静自持,甚至无法去掩饰自己从另一个人身体里继承来的恶的那一部分,因为恐惧,因为嫉妒,他终于暴露出自己难看又丑陋的一面,面目狰狞,极尽丑态。 时郁怔怔地看着厉逍,看见他因为提到肖翰阳,而几乎显得面目扭曲起来,那是被嫉妒,憎恨,还有生怕被抛弃的恐惧所组成的一张脸,那绝不能称作赏心悦目,甚至显得面目可憎。 他曾经对此非常熟悉,一度日夜与之为伍,为此饱受煎熬与折磨。 他曾经以为,厉逍永远不可能遭受这样的痛苦,他永远进退得宜,从容不迫,冷眼看着自己因为他而被嫉妒啃食,被恐惧折磨,寝食难安。 沉寂灰败的心中好像被什么又酸又涩地轻拨了一下,荡开了一片轻烟似的灰尘。 他看着自己被厉逍箍得紧紧的手腕,对方神色阴沉凶狠,好像要把他折断,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应该是很痛的,他也应该觉得害怕。 但时郁没有被吓到,也没有感觉到痛,反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由慢到快,好像是从冷冻中慢慢地苏醒,一条缝从中裂开了,他开始感知到冰壳外面一点细小的变化。 他突然开口,说:“……刚刚吃完饭过后,肖翰阳开车送我回来。” 厉逍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仿佛是意识到危险,显出一种困兽似的焦躁不安,他将时郁攥得更紧了,咬住牙齿,腮帮紧得发酸:“然后呢?” 时郁轻声地说:“他说他喜欢我。” 厉逍眉心狠狠地一跳,耳中几乎轰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能听到时郁的声音。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我很好,也有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时郁垂着眼睛,有些不善于表达地,他的声音微微地发哑,“听到他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好像也因此有了一点底气,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喜欢的。 但就连这句话,也因为觉得太自大了,而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感觉到了厉逍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说:“肖翰阳真的人很好,总是充满热情,又很真诚,有时我甚至会有些恍惚,觉得他和年轻的你有一点像……” 厉逍看他低着头,小声地絮絮说着,好像要把一团皱在一起的纸展开,平摊在两人面前。 他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故意要往厉逍心上扎一刀,厉逍的太阳穴跳得厉害,牙齿咬得死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他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在肖翰阳那里,时郁收获到了赞美,让他知道他很优秀,值得被爱,整个人好像发着光。 可是在他这里,时郁得到的是什么,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怀疑,然后逐渐在这个过程里丧失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信心。 而比起肖翰阳,时郁也说了,大概也只有高中的自己能与之相比。 时郁喜欢的,也是高中的自己,时郁会在喝醉的时候,说从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自己,那么现在的自己呢? 和从前相比,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难道时郁还会喜欢吗? 厉逍脸色渐渐发白地,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掌心里,他浑身僵硬,看见时郁说着说着,好像不好意思了,连耳根都微微发红起来地,他伸手摸了摸鼻子,说:“可是因为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一个人,所以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25.1 在肖翰阳的车子停在楼下的那几分钟里,时郁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向另一个人笨拙地说起了厉逍。 “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喜欢他,”时郁说,“那时候的我和现在还不太一样,更阴沉一点,也更不讨人喜欢,厉逍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会刚上高一没多久,有一次我被人堵在学校,是他顺手救了我,我打听很久,知道了他的名字,在哪个班级,但是没什么用,就算我经常装作路过,到他们教室门口,他也不会注意到我,他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但我也不是非要认识他,和他做朋友,我就是很羡慕他,我在想,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朋友呢,看起来也总是很骄傲,很自信,大家也都好喜欢他。我就好像看星星一样,偶尔看到他,觉得他都是在闪闪发亮的。” 时郁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又傻又天真,很单纯地羡慕着别人,或许还夹杂着一点阴暗的嫉妒,但无论怎么说,那都是能称得上是纯真的年代。 时郁露出了一点快乐的,怀念的微笑来,又说:“然后高二分班的时候,我们成了同班,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了。他每天会在什么时候踩进教室,一进来会用个什么样的手势和大家打招呼,然后拎着书包经过我的座位。这些像是每天的仪式一样,我一个人在心里悄悄地期待着,如果他偶尔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两秒,那就是特别的庆典,我会心跳加速一整天。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待我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坏,至少它把厉逍送到了我的面前。” “他看不过我总是被欺负,被排挤,所以主动搬到我的旁边,做我的同桌,还说会罩着我;我总是一个人上下学,他就蛮横地要我放学都叫上他,我们一起回家;他知道我奶奶是环卫工人,总是被指指点点,他在路上遇到我奶奶扫地,就拉着我打招呼,一起叫她奶奶……他这个人,有时候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个很容易心软,又富有同情心的人。” 肖翰阳张着嘴,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像是在怀疑时郁口中说的那个人,和他认识的那个厉总,是不是同一个人。 时郁就笑,说:“当然他也有不好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会不高兴,然后不和你讲话,不理你,怎么也哄不好。有时候又非常地自我任性,一定要按着他的心意来,不然就会发脾气,还有就是,” 时郁顿了顿,笑容好像难以为继地,翘起的嘴角慢慢地垂落下去,他说:“也不是不好的地方吧,可能他身边本来就充满了有趣的人和事,被吸引目光,转移注意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段时间不联系之后,就算之前有过一点喜欢,也就都忘干净了。” 厉逍已经失去兴趣了,他却还要死皮赖脸地往上贴,做足令人厌恶的事情,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肖翰阳见他神色沉静,语气平淡地说起那个人,心里一动,脑子还没转过一圈,嘴巴已经先说了出来:“你那么喜欢他,是因为他曾经对你很好的缘故,那,那如果——”我也对你很好,比他曾经对你还好呢? 时郁却静静地打断了他:“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可能有点把我想得太好了。” “我表现出来的,让你看到的,是你能够接受的样子,但我本人其实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你看在眼里的深情,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不管不顾,对对方步步紧逼,它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甜蜜,也并不值得向往。如果你靠近我,更看清我,就会发现我可能是个偏执狂,神经病,是个疯子,你会大失所望,你会觉得受了欺骗。” 他慢慢地说着,每个字都好像从心里鲜血淋漓地挖出来似的,但他面无表情,好像被他肆意贬低,毫不留情地辱骂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 肖翰阳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片刻,他有些结巴地说:“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自己?” 又急急地说:“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你很好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时郁看他努力想为自己争辩的神情,神情微微柔软地笑了下,却没有接下去,只是说:“我也并不是因为他对我很好,所以才喜欢他。他好的部分,我很喜欢,他不好的部分,我也喜欢,高中的他我喜欢,现在的他我也喜欢,未来的,老了的,走不动了的他,我也会喜欢。我喜欢他,和他对不对我好,变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我只是喜欢他,这么多年他住在我的心里面,每一次心脏跳动,都会通过流动的血液,送到我身体里的各个地方,提醒我有多么喜欢他。” “他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没办法把他从我的血肉里剥出去,”时郁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腕,轻声地说,“所以,我没办法去喜欢上别人了。” 肖翰阳万万没想到,自己告个白,还要被迫吃狗粮,吃完狗粮还要被拒绝,一下整个人都被噎住了地,半晌,他神色复杂,又不甘心地,几乎口不择言地说:“可是,你们已经分手了,你再喜欢他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话说得尖锐,莽撞,但是又让人无法反驳。 是啊,他们已经分开了,厉逍也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 他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 时郁一时说不出话来。 肖翰阳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过分的话,神色有些慌乱起来,他张张嘴,看起来想说什么。 时郁却在沉默里先开了口:“是,你说得对,没有意义。” “但是我这一生,做的都是没意义的事情,” 肖翰阳愣住。 时郁平静地说:“我已经习惯了。” 就像人不能凭爱意令富士山私有,他也不能因为自己爱厉逍,而要求厉逍一定爱他。 厉逍不爱他,并不是厉逍的错,时郁也不能因此责怪他,因此而不爱他。 时郁从车上下来,紧跟着肖翰阳也下了车,他叫住时郁。 两人面对面站着,看起来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最后是时郁先说了再见。 然后转过身,没有回头地走进楼道里。 再见。 这是他给肖翰阳的回应,没有任何余地。 他把一腔没有去处,没有着点的爱意,全都倾注给了另一个人,以至于旁人都无暇去顾及,连多一刻的了解都不必。 时郁仍然低着头,没有看对方,他轻声地说:“……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不喜欢你了呢?”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从困惑中几乎生出了委屈,他本以为无论如何,只有这个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厉逍也并不相信。 结果话音才落,他感觉腰上一紧,他被厉逍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厉逍把他按进自己的怀里,手臂力道大得像要勒死他,手指却阵阵地发颤,他一出声,好像又要哭,又想笑,他说:“……对啊,我怎么会那么觉得呢?” 你有多爱我,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为什么还会怀疑,为什么还会不确定呢? 明明是最直白最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绕这么大的圈,才知道方向呢? 大概是因为爱上一个人,就是自信被慢慢摧毁的过程。 惊慌,犹豫,怀疑,嫉妒,独占欲……各种负面情绪,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头来,让人无法再保持冷静和镇定,让人失去基本的理智,让人陷入失措的境地,显出丑陋而难看的面目。 他如今也终于体会到了时郁曾经所受的一切。 他觉得好心疼啊。 时郁被厉逍用力地箍在怀里,耳朵贴到他的胸口,听到了激烈的心跳和喘息声,时郁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也感受到贴在自己背上,不停颤抖的手指。 对方之前的失态,愤怒,怨恨,不甘,种种激烈的,负面的情绪也不可避免地传染到时郁,但时郁被这种熟悉的情绪所围绕,并不觉得反感和害怕,反而心跳渐渐变快,血液从心脏的位置,加速流经四肢百骸,使他也有一种身体发烫的感觉。 时郁觉得嘴唇发干,舔了舔,也还是无济于事,他喉咙发紧,声音也是干巴巴地,他说:“你,你是吃醋了吗?” 话音一落,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好像为自己的过度臆想而感到羞耻地,脸上微微泛起红,转而又变白。 厉逍也是一顿,脸上显出一种不自在的颜色,眉毛上下地跳动几下,他绷紧了腮帮,说:“是。” 时郁一下睁大了眼睛。 厉逍皱起眉毛,不太想承认似的,微微别开了时郁的目光,说:“我知道,嫉妒一个毛头小子,听起来就很幼稚,没有必要,完全是没事找事,但你总是和他在一起,说他人很好,我实在是——” 话音戛然而止,厉逍不再说下去了,眉目间又隐现出一股戾气。 时郁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以为你不在意……” 之前和厉逍提起,厉逍也是云淡风轻,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厉逍显然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脸上颜色变了几变,最终他放弃似的,垂下肩膀,苦笑一下,说:“……那是我骗你的。” 怎么可能不在意,光是看到时郁和别人站在一起,眼里看着别人说话,嘴角还会翘起来,露出一点笑,他就已经要觉得受不了了,不想从他口中听到别人的名字,不想让他去看别人,不想让他对别人笑,更不想他夸别人的好。 他希望时郁哪里也不要去,眼中只看得到自己,只对自己笑,只对自己露出软绵绵的依赖目光……就像从前那样,他希望这个人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这些阴暗的念头肆无忌惮地在心底生长,却统统被他洪水猛兽似的关起来,不让时郁知道而已。 厉逍的喉结动了动,忍耐住对自己的厌恶,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正常。” 时郁一愣。 厉逍却不愿继续说下去了,他掐住时郁的腰,把人又往上抱了一点,让时郁贴住自己的胸口。 “你还是很喜欢我,我现在知道了,也相信你了,”厉逍把他前额的碎发拨上去,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你要怎么才肯相信,我是爱你的呢?” 他的话说得温柔,但隐隐有种伤心的感觉,连看着时郁的眼睛,都是悲伤而柔软的,充满了无能为力。 口中却说:“你这么喜欢我,就再多纵容我一次,不要放弃我,让我去爱你,好不好?” 时郁看着他,觉得心里被凿开的那条裂缝好像越来越大,外面的阳光开始能照到他,外面的风雨也开始能伤害到他。 但是他想要的不是很多的,只要厉逍有一点点喜欢他就可以了。 只要有这一点点,他就舍不得放弃,就可以继续撑下去了。 时郁看着厉逍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好。” 厉逍就笑起来,很温柔地,抱着他,说:“之前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让你失望,让你伤心,我们一件一件,重新来过,好不好?” “没有的,”时郁却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你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厉逍低头看着他,说:“真的吗,一件都没有吗?” 在厉逍不可以撒谎的暗示下,时郁不说话了。 他抿住嘴唇,半晌,有些小声地,说:“……那,那以后,如果我做好饭,你可以吃了再走吗?” —————— 厉逍听了,看着时郁,一下没有说话。 时郁就整个人有些怂起来地,声音更小地,说:“因为做了很多,吃不完只能扔掉,很可惜……” 厉逍搂紧他,神色复杂地,低声说:“你对我难道就这么一点要求吗,是不是太好满足了一点?” 时郁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厉逍的心脏阵阵酸软,他对自己的期待,说来也不过这一点而已。 他深吸了口气,亲亲时郁颤动着的眼皮,说:“好。” 时郁就很开心地,对他笑了一下。 两人在沙发上挤挤挨挨地抱在一起,厉逍好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不肯放开时郁,手掌一下下抚过他的脊背,不时地在他脸上落下吻。 本来只是出于一种亲近的欲/望,想要通过身体的接触和对方更亲密,但是过度亲密催生情/欲,何况压抑的情绪一旦放开,两个人好像初次触摸到了对方的真心,心里悸动更甚,都化作对对方的渴求,这样程度的爱/抚就远远觉得不够。 厉逍揉着他的身体,越来越用力地,抚摸慢慢变了意味,时郁的脊背也渐渐发麻地,从尾椎骨往上窜起一阵电流。 两人面对面地身体相贴,很容易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变化。 时郁眼里渐渐泛起湿润地,不作声地看了厉逍一眼,厉逍呼吸一顿,一低头含住他的嘴唇,有些用力地吮/吸,手掌已经从时郁的衣服下摆里伸进去,时郁被亲得喘不过气,身体又被揉得发抖,他伸出手,搂住了厉逍的脖子。 厉逍解开了时郁的衬衣纽扣,嘴唇从他的喉结一路吻下去,在胸口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吻痕,时郁骑在他腰上,弓着脊背发抖,身下很快涨硬起来了,顶在裤子上,渐渐洇出一点湿润痕迹。 厉逍隔着布料,揉了他一把,时郁急促地哆嗦了一下,发出一声急喘。 厉逍笑起来,没说话,只是吻他,手下将他的皮带解开,不用他提醒,时郁自己抬起来屁股,让他方便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 他真是乖,让厉逍又心爱他,又心疼他,还想欺负他。 碍事的衣物很快被除去,两人赤裸相贴,厉逍握住他的腰,滚烫的性/器慢慢地从臀缝里顶入进去。 两人鼻尖都渗出一点汗意,互相贴着颈侧,放出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厉逍下/身用力,时郁被顶得上下摇晃,屁股又酸又麻,渐渐忍不住发出呻吟,但厉逍死死掐住他的腰,下颚紧绷,脸上有一种无声的狠意,和时郁接吻的时候,也好像要把他吞进去似的。 沙发承受不住两人这样的力度,随着两人的动作发出哀鸣,中途厉逍就着顶入的姿势,翻过身来,把时郁按进沙发里,从上到下,完完全全地将时郁笼罩在身下,沙发空间狭小,厉逍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他,就好像将人囚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那些曾经不肯正视,到现在也不肯完全承认的,他对这个人的独占欲,唯有在这个时候,在情/欲的掩盖之下,越过厉逍的理智,狡猾又残暴地冒出头来,肆无忌惮地对待时郁。 而时郁好像还不知道对方发红的眼里是怎样看待自己,他好像菟丝子一样,四肢紧紧地缠绕住厉逍,承受着对方的侵入,对方用力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只是发出破碎的,带了点哭腔的呻吟,身下还密密地吮/吸着厉逍,问他疼不疼,也只说不疼,还要更紧地攀住厉逍,想要厉逍给他更多。 厉逍真想干死他。 26.1 事后,两人一身涔涔的汗,还是腻在一起,厉逍搂住时郁,不时抚摸他汗湿的脊背,凹下去的腰窝,两人都觉得热,皮肤相贴的部分又湿又黏,全是汗,但是不想松开,好像突然患了肌肤饥渴症,就是想亲密无间,交颈而眠。 时郁蜷在他怀里,看起来昏昏欲睡,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还是要伸手抱住他,脸贴住他的颈侧。他的胆子好像稍微大了一点,像是一只从街上捡回来的猫,起初战战兢兢步步谨慎,总是躲在沙发底下不见人,现在确认自己没有被嫌弃,不会被伤害,终于敢从沙发底下走出来,摊开自己的白肚皮,撒娇地黏起人来了。 厉逍记得,从前时郁就很爱撒娇,又黏人,连猫的醋也要吃。 厉逍一下一下地,手指捋过他的脊背,沿着脊椎骨往下,滑到后腰凹陷的部位,厉逍轻轻一碰,那里就敏感地微微张开了。 时郁身体颤了一下,半睁开眼睛,抬头望向他:“……还要做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刚刚实在被厉逍折腾得有些狠了,但是他乖乖地,不躲也不闪,带着一种天真的信任和纵容,还很依赖地,好像任凭厉逍对他为所欲为。 厉逍觉得,他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刚才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对他做什么。 厉逍手指从后腰那里挪开,重新往上,抚过时郁的后背,安抚的口吻,说:“不是说了,之前让你不开心的事情,我们一件一件,重新来过。” 时郁眼睛又睁大了些,稍微清醒过来了,见他神色似乎是很认真,一下显出无措的样子:“不,不用了,没有什……” 厉逍用亲吻堵住他的嘴唇,声音温柔,说:“我们先来做第一件,好不好?” 时郁被他亲得脑子发晕,就讷讷地不会说话了。 “之前瞒着你,没有和你说,让你觉得不安,是我不好。”厉逍搂着他,说,“我不想说,因为不是什么好能见人的事情,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顿了顿,他又低低地说:“但是我又想要你问我。” 说完,他自己就先笑了下,好像也觉得自己这样很神经病,时郁看着他,并没有笑,只是凑上来,蹭了蹭他的脸。 他这样小动物似的安慰和亲昵,让厉逍停了停,突然地说:“你什么都不问,好像漠不关心,其实让我很伤心。” 时郁不是会争论的人,在厉逍面前就更加笨嘴拙舌,还很没有原则,明明他才是被欺瞒的那一个,却不会为自己说话,反而厉逍一露出点委屈的样子,他就先愧疚和心疼起来了,说:“对不起……” 厉逍见他这样,觉得自己这样装可怜博同情,实在很没有意思,但没有意思也没有意思得很快乐,他捉住时郁的手指,轻轻地揉/捏:“是我不好,不该瞒着你,让你觉得不安心。” 时郁垂着眼睛,看自己被他捏来捏去的手指,这次没有再说话了。 他当然不是无所谓的,不安,怀疑,恐惧,唯恐就是这一次,厉逍又要抛下他,他已经被抛下太多次了,以至于每次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战战兢兢。 他怎么可能不想问,不想知道呢? 但是他曾经为此受了那么严厉的惩罚,让他还怎么敢?还怎么敢那么不识相地,想要从厉逍那里确认什么,追问什么。 厉逍手指张开,和时郁的手十指交叉地握着,一边很平静地说:“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的家庭情况,我一直也没和你提过。我妈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这两年一直住在疗养院,但是前段时间她从疗养院失踪了,带走她的人是我爸。我爸这个人,说起来比较复杂,简单概括的话,就是贪心。他一直想通过控制我,得到他想要的家产,所以知道我离婚的事情之后,他非常生气。” 短短的几句话,听得时郁瞪大了眼,他看着厉逍,从对方平静的脸色中,却隐隐察觉到一些被厉逍刻意隐藏在身后的阴郁秘密,他好像触到了厉逍从未向自己敞开过的世界一角,但是因为对方的有意遮掩,又充满了模糊的不确定。 他心脏怦怦地跳,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等回过神来时,正好听到厉逍继续说:“……他想要我重新结婚,连对象都指定好了,才肯答应把我妈送回去。” 时郁一下瞪大眼睛,不用他问,厉逍已经说了出来:“对象就是江蔓。” 时郁这下明白过来了,顿了顿,说:“……所以你才和她吃饭吗?” 厉逍没有否认,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江蔓出身不错,前两年她爷爷刚刚升迁,风头正足,是我爸会中意的类型。” 时郁不说话了,很镇定似的点点头,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 厉逍看看他,说:“怎么了,这样的表情?” 时郁没有吭声,厉逍就又凑近他一点,诱哄似的语气,低声说:“你不想问我什么吗,比如,我会不会和她结婚?” 时郁睫毛一抖,脸色更白了一点,说:“……那你会和她结婚吗?” 厉逍看着他,说:“你觉得呢,你觉得我会和她结婚吗?” 时郁声音微弱地说:“我不知道……” 厉逍又问:“那你想要我结婚吗?” 时郁一下抿紧嘴唇,不知道是不肯,还是不敢,又不说话了。 他胆子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 ,但还是很小,像被欺负一样,看起来简直有种可怜。 厉逍又心疼又心软,他捧起时郁的脸,让对方看着自己,说:“我和她就只见了那一面,是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往后也不会再见她。” 厉逍捏捏他的脸,笑了下,说:“这样有安心一点吗?” 但时郁看起来没有被安慰到,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又说:“可是不是说,你的妈妈还……” 厉逍叹了口气,说:“就是怕你会多想,所以本来是不打算让你知道的。” “你不用担心这个,”厉逍提到他父母的时候,总是神色冷漠,又含着讥诮,“反正我妈也一直挺想他的,让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好了。” 时郁愣住。 “我爸还想用这个来让我听话,”厉逍扯扯嘴唇,冷冷地笑了下,“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学人来威胁我?” 好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沉郁下去,手下无意识地将时郁箍得更紧了一点,自语似的说:“他如果敢碰……” 但是声音太低,到后面,时郁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两人在沙发上腻了很久,时郁最后困得不行,缩在厉逍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时郁是被闷醒过来的,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脸埋在厉逍胸口,厉逍一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让自己的脸紧紧贴住他,难怪时郁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时郁没有乱动,只是把脸侧过一点,呼吸了几口空气,又把脸埋了回去,鼻尖擦过对方胸口,闻到了属于厉逍的味道,他觉得迷恋,耸起鼻子,又吸了几口。 他动作小心,但是这样轻微的动作,好像也把厉逍弄醒了,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好像在笑,低下头,眯起眼睛,声音沙哑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偷摸的猥琐行径被抓个正着,时郁的脸和耳朵一下红了,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时郁期期艾艾地,说:“……觉得,觉得你很好闻……很性/感……很喜欢……” 厉逍又笑了,胸腔里震鸣声更强烈,他紧紧搂住时郁,突然一翻身,把人压在身下,问他:“很喜欢?” 时郁张着润润的,眼尾还有些泛红的眼睛,好像很不好意思,但还是看着他,小声地说嗯。 简直是在勾/引人。 厉逍一下咬住牙齿,太阳穴那里跳得厉害,他勉强压住声音,沉沉地说:“这么喜欢,那就让你从里到外,全部染上我的味道,好不好?” 时郁咬住嘴唇,没有回答,却伸手搂住他,两条腿也缠上来夹住了他。 厉逍低下头,几乎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一早上都耗费在了床上,最后实在是肚子饿得不行了,才准备爬起来吃点东西。 厉逍一连吃了几天外卖,表示不想再吃外卖,但是这几天时郁也没怎么做饭,家里的冰箱空空,便想出门去买点菜,被厉逍拉住了。 “随便做点什么就可以,泡面都行。”厉逍拉住他的手腕,神色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很认真地在和饲主推销自己,“我很好养的,一点都不挑。” 最后时郁当然没有让厉逍沦落到吃泡面的地步,他从冰箱里翻了几个鸡蛋出来,还有香菇干贝虾皮之类,杂七杂八地炒在一起,也做了一个蛮像那么回事的海鲜打卤面出来。 厉逍很给面子地都吃光了,还把空碗亮给时郁看,讨赏似的,说:“这能算是第二件事吗?” 时郁看看他,抿了抿嘴唇,突然地说:“要一直这样,才可以算的。” 说完之后,他又立刻闭上了嘴,后悔了似的,他匆忙站起来,拿起收好的碗盘,走进厨房。 时郁听到身后跟上来了,但没有敢回头。 他心中十分地懊恼,意识到自己又在得寸进尺了,简直是本性难改。 他生起了自己的气,把碗盘一股脑扔进水池里,厉逍从他背后贴上来,说:“怎么说完话就走了?” 厉逍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好像撒娇似的蹭了蹭,又说:“你撂下话就跑了,也没听到我的回答,所以我得再过来和你说一遍才行。” 厉逍问他:“你说的这个一直,是我理解的那个一直吗?” 时郁抿住嘴唇,想对厉逍说你不要介意,我是开玩笑,不要当真。 但厉逍贴住他的耳垂,湿热的气流钻进耳朵里,时郁阵阵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说的这个一直,是我理解的那个一直的话——” 厉逍继续说:“那你可不能反悔了。” 两人之间好不容易说开一点,好像隔在他们中间,以至于看不清对方的雾气也散开了一些,理所当然比平常更甜腻,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看电视时厉逍要把时郁抱到自己大腿上,两人都不是很认真,电视上播的内容无法吸引他们,看着看着就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两人又亲在一起。日光渐渐下垂的时候,厉逍枕在时郁大腿上,他翻出了时郁的诗集,要时郁念给他听,读着读着,两人都有些犯困,就盹了盹,醒来时月已高悬,厉逍拉下时郁的脖子,给他一个吻,又纠缠到了一起。 整个周末被荒废,做尽了没意义的事,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充实。 厉逍抱时郁去洗澡,时郁攀着他颈项,短短的一截路,两人又交换了数个湿乎乎的吻。 厉逍把人放进浴缸里,时郁被亲得晕乎乎,一下没反应过来,不肯松开厉逍的脖子,厉逍就笑起来地,跟着跨了进来,两人面对面坐在浴缸里,互相拿沐浴球给对方搓身体,浴缸往外溢出了好多水。 时郁光溜溜的,带着一身的泡沫,有些坐不稳,总是往前滑,厉逍倒是很乐意地接住他,满是泡沫的手握住时郁,猝不及防地被时郁腕上的表带硌了下手心。 好像提醒他们,快乐时候也别忘记曾经有过伤痕。 厉逍一顿,手指轻轻摩挲着时郁的手腕内侧,低声地问他:“还疼不疼?” 时郁本来不适应,想缩回手,但看见厉逍垂下眼睛,有些沉默的神情,他就不动了,乖乖地把自己放在厉逍手心里,软绵绵地说:“已经不疼啦。” 之前厉逍问过这样的话,时郁也说不疼,他总是这样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厉逍唇线绷紧似的抿起来,捉着他的手腕,手指摸到表带系扣的地方。 时郁察觉到他要做什么,神色紧张起来,说:“真的不痛了,伤口早就已经好了,你之前也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之前厉逍要看,他虽然觉得勉强,但也还好,大概是本来就知道厉逍不喜欢他,也就不会担心厉逍因此而不喜欢他。但现在厉逍也开始有一点喜欢他了,那就不一样了,他就在意起来,自己这些有瑕疵的地方,不好看的一面,他就不想再被厉逍看见了。 他努力想往后缩,看起来有种难堪:“你不要看了,很难看的,疤很丑的……” 厉逍动作停住了,他静了静,说:“你觉得是难看吗?” 时郁咬住嘴唇。 厉逍捉着他的手腕,突然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喃喃地说:“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会想,当时你是什么心情,你会不会觉得很疼,是不是特别伤心,是不是在怨我,你那么黏人,有一点事情就要和我撒娇,让我心疼你,可是这么疼的时候,你却一个人,你不告诉我,你就悄悄地……”厉逍咬住牙齿,下巴绷得很紧,声音却仍然发着抖,说,“……你怎么敢呢?” 时郁愣住,之前厉逍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他不知道厉逍原来会这么想。 他觉得无措,但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也在发着抖,就伸手笨拙地拍了拍厉逍的背,翻来覆去地说:“没有,真的不疼了,不疼的,早就不疼了……” 厉逍抱紧他,好像他也曾感到过恐惧,他也曾亲历过那段无望的时光,他声音沙哑地说:“你还怕我觉得难看,你是觉得我还不够心疼吗,你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在怕什么吗?差一点点你就……” 声音却戛然而止,厉逍突然地咬住牙齿,不肯再说下去了。 时至今日,说起曾经,毕竟有些太迟,过去的事情到今日来心疼,好像也已经过期不候。 但是时郁不在意时效,他所求已经太久了,久到甚至已经不期待能得到,能有一点点就已经很开心,他脸上怔愣的神情渐渐生动起来,露出一种动摇的神色,然后他轻轻地抱住厉逍,说:“可是我很幸运了,做了错事,还能有新的机会,重新地和你遇上了,而且——” 他抿抿嘴唇,好像有些羞于启齿,但又忍不住快乐的神色,他说,“你也开始喜欢我啦。” 那些过去的痛苦和煎熬,当然并不值得纪念和感恩,但是因为现在的一切,他就毫无怨言,就都可以放下了。 他一直就是这样,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别的都可以不管。 他认真地对厉逍说:“这样就很好了。” ——————— 厉逍说不出话来了,他的郁郁,他的宝贝,给他一分,他就恨不得要还给自己十分。 在时郁毫不遮掩的坦诚和爱意面前,他几乎觉得不知所措,难以下手,不知该如何正面地回应他才好了,只觉得抱得还不够紧,语言也都不够,恨不得能剖开自己的胸腔,让时郁看到自己的心脏,看看自己现在有多么地喜欢他,而不是他口中那微末的一点点,他甚至为对方觉得自己只有一点点喜欢他,而生出了一种愤怒和委屈。 最后他深吸口气,说:“……好什么好,你不要这么容易就满足了,有追求一点,知道不知道?” 他那语气几乎有些蛮横,不讲道理,说好话也好像在发脾气,简直有点像是高中那个脾气时好时坏,让人捉摸不定的少年了。 那会儿他们刚刚在一起,严格一点说,时郁甚至不清楚他们算不算在一起,厉逍拿走了他的水,警告他不许再给别的人,那应该算是告白,但毕竟很模糊,时郁不知道该怎么算 ,该不该当真。 厉逍还是一如既往,爱玩又潇洒,很受欢迎,时郁跟在他身边,看他跟别人勾肩搭背地打闹开玩笑,没有说什么,别人挤上来了,他就识趣地退开一点,把位置和空间让给他们,但是厉逍不知道怎么,又不高兴了,冷着脸,一个下午都不理他。 时郁很茫然,不明白为什么厉逍总是有可以生气的点,也觉得有点委屈。他闷头写了一下午的数学题,到放学的时候,还在犹豫要不要叫厉逍一起回家,然后就听到教室门口有人起哄的声音,一个高挑漂亮的女生站在门口,时郁认出她,她是要和厉逍一起主持校庆晚会的搭档,时郁有时候去找厉逍,会看见他们一起排练。 女生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是来找厉逍的,说想和他再对一下稿子,问他有没有时间。 时郁坐在座位上,脊背绷紧,攥着笔的指节都有些泛起白,然后他感觉到旁边的厉逍站起来,没有和时郁说一声,直接经过他身边,走出了教室。 时郁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垂头看着试卷,不知道怎么,觉得鼻子发酸,试卷上的字都开始模糊起来。 厉逍出去有一阵了,还没有回来,时郁猜他应该不会和自己回家了,就收拾好书包,也走出了教室。 结果时郁一出去,正好和他们正面撞上。厉逍和那个女生还站在教室门口,正在说什么,一看他出来,厉逍声音停住了,目光看向他。 时郁顿住脚步,犹豫了下,还是和厉逍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厉逍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目光阴鸷地盯着他。 时郁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有些狼狈,他抓紧书包带,垂下了头。 他们班的教室就挨着走廊拐角,时郁逃跑似的,直接转身下了楼梯,还没走到楼底,时郁突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手腕一痛,时郁一回头,看见厉逍已经从后面追上来,捉住他的手腕,一直把他扯到无人经过的走廊阴影里,按着他的手把他抵到墙上。 “你什么意思?” 厉逍狠狠地瞪着他,声音憋着股火气地,又阴又沉。 时郁被他脸上的神情给吓住,一时脸有些发白,但不知道怎么,害怕之余还生出一点不服气,Z他也有些硬邦邦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厉逍倒吸了口气,看起来被气得不行,时郁甚至听到他磨牙的声音了。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在玩我?” 时郁其实有些怂,但又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好像也堵着一口气,他低着头,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那个女生还在等你,你快去找她吧。” “你这个……”厉逍一下咬住牙齿,正要发作,目光一晃,却看到一滴水珠突然砸到了地面上。 时郁好像一下也呆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突然地挣扎起来,想从厉逍身前挣出来,却被厉逍用力地按住,厉逍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这下清楚地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眶,眼里还有一层新凝起的水雾。 厉逍张着嘴,一下有些无措起来似的,声音僵硬地问他:“……你哭什么?” 时郁觉得难堪又丢脸,他用力地吸了下鼻子,想要把眼泪憋回去,但是没什么用,下一秒眼泪大颗地掉了出来。 他抽泣着说:“……是你先不理我的,你还生我的气……” 他的声音被泪水泡得模糊,又很委屈,厉逍张了张嘴,看着是想要说什么,又一下口拙似的,片刻,干巴巴地说了句:“我没有不理你,我生气是因为……” 声音又一下卡住了,厉逍看起来神色僵硬,又有种暴躁。 时郁不情愿地被他拉住,小声地抽噎。 厉逍看他眼睛鼻子通红,被欺负惨了一样,连嘴唇也红红的,发出抽泣的声音。 脑子里某根弦一断,他突然低下头,堵住了时郁的嘴唇。 时郁的哭声戛然而止,湿润的眼睛瞪大了,看向厉逍,然而后者只是碰了下他的嘴唇,又很快地移开了。 他拧着眉毛,说:“你不要哭了。” “以后也不准离我那么远。” “更不准自己先走。” 厉逍一条一条命令的说出来,越来越蛮横霸道,但是时郁像是傻住了,眼泪挂在睫毛上,呆呆地看着他。 厉逍见他没反应,又有些急躁了,粗声地说:“你到底懂我的意思没?” 时郁被他这么一凶,好像回过神来,但脸上仍是一片茫然地,不知道到底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片刻,时郁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他:“……刚刚,我们是接吻了吗?” 厉逍脸上一抽,脸色不自然地绷住,耳根却不为人察觉地悄悄发红起来。 但他看见时郁张着眼睛,好像比自己更紧张地,湿漉漉地望着自己,嘴唇也微微朝自己张开。 厉逍喉结上下一动,然后贴住时郁的嘴唇,又亲了下来,这次连舌头也伸了进去。 一吻结束之后,厉逍身体紧贴着时郁,努力平复着呼吸,装作很老练的样子,得意地跟他说:“笨蛋,这才是接吻。” 27.1 过往记忆又浮现出来,带着一种青春时代的朦胧甜美,和现在成熟高大的人不动声色地重合在一起,时郁微微晃神,又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的神色来,他乖乖地点头说:“我知道啦。” 厉逍说了不在意,也就真的看不出嫌弃的样子,甚至时不时地拆下时郁的表带,抚摸他的伤疤,或者在上面落下亲吻,时郁知道他大概是出于愧疚,或者是心疼,想要安抚自己,于是每次也都没说什么。 又一次做完之后,时郁疲惫不已,昏昏欲睡,被厉逍一抱上床,就缩进对方怀里睡着了,第二天睁眼的时候,一抬手想看时间,触目却是一条狰狞伤疤,一下把他给吓得清醒过来。 时郁这才想起,昨晚做到一半的时候,厉逍又摘下了他的表,对方最近好像对这里有种上瘾,总是将他的手腕扣起来,一点点地,用舌尖或者牙齿轻轻地啮咬舔舐,好像是想要用自己留下的痕迹,将那个伤口覆盖过去。 大概是后面太累,他忘记把表重新戴回去了。 室内窗帘拉得很紧,阳光一丝都漏不进来,但是微微昏暗的视线里,时郁还是能清晰看到自己手腕上蜿蜒的,曲折的痕迹。 实在太丑陋了,如果不做好心理准备,突然看见的话,怎么可能不被吓到呢? 吃早餐的时候,时郁把盐当成了糖,一口豆浆下去,差点被咸死,再打壶新的又来不及了,于是非常丧气。 厉逍就安抚他,豆浆没了还能牛奶泡油条嘛。 时郁看起来更丧气了。 时郁难得会出这种错,厉逍倒是无所谓,但看对方实在消沉,就揉一把他的脑袋,说:“怎么了?看起来心神不宁的。” 时郁僵了僵。 厉逍一挑眉,还真有事? 时郁在厉逍的目光下,犹豫一下,还是老实坦白了:“……我想要把这条疤给祛掉。” 厉逍一顿,看向他:“嗯?” 时郁微微低下头,说:“……很难看,我不喜欢。” 厉逍片刻没说话。 然后时郁放在桌上的手背,被对方的手心覆盖住了,厉逍温声地说:“你知道我不会觉得它难看。” 时郁轻轻地嗯了声。 他很感激对方这样的体贴,但时郁也不希望厉逍因为这个,因为觉得对他有所愧疚,所以才特别心疼他。 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因为握着受害者的筹码,而拿捏住了对方。 时郁还是低着头,没有再吭声。 厉逍轻轻地叹口气,又继续说:“不过你如果实在很介意,这么坚持的话,我这边帮你联系医院。” 时郁一愣,又听到厉逍说:“其实我很高兴,你愿意先和我说。” 他的声音里微微带了点笑意,手指插入到时郁的指间缝隙里,轻声地问他:“你是不是有一点相信我了呢?” 厉逍找了信得过的医院,自己亲自带了时郁过去,结果医生告诉他们,时郁手上的伤太深,年代又比较久远,已经形成了顽固的伤痕,只能动手术,把原先的肉疤割掉,植上新皮。 医生说:“如果不是特别影响日常生活,我其实不是很建议做。” 厉逍皱起眉,问:“是手术可能会不成功的意思吗?” “这种手术危险倒是不大,但毕竟不能百分百保证,也不能确定之后会不会出现副作用,”医生翻了下病例本,说,“我看了下,这位先生的健康状况好像一直不是很好,曾经有段时间还非常地糟糕,免疫力也比普通人差一点,所以如果不是必要,我不是很建议。而且伤口是在手腕上,和在脸上的不一样,平时遮一遮,也不会太影响到平时生活。” 医生最后说:“不过还是看你们自己的选择。” 两人回到家,这一段路程里,厉逍一直有些沉默,时郁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本来厉逍就不太愿意让自己做,时郁担心他因此更想拦着自己,于是期期艾艾地说:“医生也说了,其实这种手术危险性不大的。” “就只是祛个疤而已,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副作用……” 厉逍僵硬地说:“你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曾经一度还非常糟糕,免疫力也变得很差。” 他把医生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时郁嗫嚅了一下,忍不住辩解说:“也没有说变得很差……” 厉逍瞪了他一眼,但是眼里气势不足,不像质问,反倒像是悔恨,他脸上露出一种痛苦和苦涩的表情:“是因为我……对不对,你很糟糕的那段日子。” 时郁没有料到他在意的是这个,一时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语塞一阵,他说:“……你不用觉得愧疚的。” “那时候你不喜欢我,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那是我的人生,不可能要你来负责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对不起我。” 厉逍看着他,眼睛微微发红,下巴却绷紧了起来,好像想要生气,又忍住似的。 时郁忙反思了下,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但也毫无头绪。 下一刻, 他就被厉逍抠住后脑,压进自己的怀里。 厉逍咬着牙,压抑似的,说:“你到现在,还是觉得我是因为愧疚,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吗?” “难道每个因为我要寻死觅活的人,我都要一一去愧疚,去弥补他们吗?” “我就不能,就不能……”厉逍声音突然哽住地,他停了口气,才继续说,“就不能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会因为你受过的委屈,受过的痛苦,而心疼你吗?” 厉逍说得咬牙切齿,好像是压抑许久的心情,潜藏在心里,但也藏不住,要从他的口和舌里钻出来。 即便两人已经开始说开,在这段时间里,时郁已经能感受到厉逍投射过来的爱意,被对方的温柔包裹着,心里渐渐也有了一点底气,觉得对方也是有开始喜欢自己了的,但听到厉逍这样说,还是觉得始料不及,好像因为超出了期待,除了惊喜,反而有种不知所措,还觉得赧然。 但到底还是开心的,他就像是在玩一个探索游戏,每天都比昨天深入一点,发觉厉逍好像比自己想象中要多喜欢自己一点,虽然可能只有一点点,对他来说也是了不起的进度,足够让他非常开心了。 他的脸有些红,因为无措和羞赧,眼神有些闪躲,但是却闪闪发亮,他大着胆子地,伸手回抱住了厉逍,说:“好,我,我知道啦。” 知道你是真的开始在喜欢我了,知道你有努力地在向我坦白,知道你其实真的也有在乎我。 这让时郁觉得心脏里被什么涨涨的撑满了,又温暖,又给了他更进一步摊开自己的勇气。 “我本来是担心,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不想它留着,不想你看见它,就觉得我很可怜,”时郁顿了顿,舔了舔嘴唇,还是说,“……你从前就是因为我可怜,纵容了我很多。” “……可我不想再利用这个来勉强你了。” “那么,有一点我也希望你能记住,”厉逍说,“我不是一个因为看对方可怜,就会同情心泛滥,去爱怜对方的人,也不可能因为愧疚而去心疼一个人,甚至于爱上一个人。” 厉逍看着时郁微微睁大的眼睛,伸出手指,抚摸过他的眼尾,低沉地说:“会觉得你可怜,会觉得心疼你,会想要怜惜你,可能原本就是因为,我早就已经很在意你。” 所以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会守不住底线,所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所以明明知道不对,不该再继续下去,却还是放任纠缠,共同卷入漩涡里。 哪里是因为什么同情,怜悯,人类又不是猫,淋一场大雨不会死,无家可归也还有别处可以去,但他偏偏把人领回了家,还要自欺欺人地遮住眼睛。 厉逍短促地笑了下,好像也觉得自己可笑,明明是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用了这么多年才醒悟过来,他醒悟得这么迟,时郁却从来意志坚定,这么多年从未停止过喜欢他,等他缓慢又迟钝地回过神,还能重新找回这个人。 其实他是多么幸运,又有多么庆幸。 时郁被厉逍的话迎面砸中了,一时晕乎乎的,好像跌进了幸福快乐的软绵绵云层里,还没转回神来,又被厉逍捏着下巴亲吻,迷迷糊糊的,倒是很配合地迎合起厉逍来,不多时就抱着滚到了一起。 荒唐一番很快乐,结果正经事,最后还是没个定论。 厉逍当然还是不赞成,又拧眉头又皱鼻子地,满心地不愿意,只是对时郁说不出不来而已。而时郁一开始想祛疤,主要就是担心这个亘在两人中间,会成为隔阂,但是眼下没这个担心了,冲动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就是难看这一点,还是让他耿耿于怀。 倒是彭隼知道之后,对俩人就这么一个小事都能折腾成这样表示无语,说:“你不放心他手术,他又想把疤痕遮掉,那去做个刺青就完了呗,正好最近我还开了家刺青的店。” 彭隼兴致勃勃地推销起了自己:“你带他过来,我免费帮他设计,保证又好又漂亮,遮得一点也看不出来原本是什么样。” 时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好奇地问:“是你那个开夜店的朋友吗?” 厉逍眉毛微微地一抬,问:“你还记得他?” 时郁露出一点回忆的神色,然后点了点头,说:“他人蛮好的。” 厉逍啧了一声,说:“那怎么办,更不想让你见他了。” 时郁困惑地唔了一声。 厉逍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开玩笑一样地,说:“不想让你接触别人,最好谁也别见,哪里也别去了。” 又贴近他耳朵,说了很多下流的话。 时郁被他说得脸红红,却软软绵绵地,一点都不会反抗,还乖乖地点头:“好呀。” 厉逍笑了笑,捏了下他发红的耳朵,没有再说什么。 最后厉逍还是带着时郁去了彭隼的店里,彭隼很早就在店里等着他们,看到厉逍和时郁一起进来,十分热情地迎上来,表情夸张地连连感叹:“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是在一起了啊,恭喜,恭喜。” 厉逍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他话多,但收到祝福毕竟是很受用,于是还是点了点头,说:“谢谢。” 时郁倒是有些腼腆,也很惊讶,没有想到对方也还记得他。 简短的闲聊之后,厉逍就开始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催促起彭隼来了,彭隼翻了一个白眼,对时郁说:“他这个人好霸道,我和你多讲两句话都不乐意,你平时是不是都被他压得死死的啊?” 时郁知道自己是被打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又想为厉逍说话:“没,没有的,他很好的。” 厉逍闻言,便揽住时郁的肩膀,得意地对彭隼挑起眉毛:“听到没有,不要试图挑拨离间。” 彭隼见他们俩站在一起,仿佛是一致对外的样子,不由失笑,又做出抱怨的神情,说:“行吧,我知道你们是故意来撒狗粮的了,但麻烦一下注意适量,照顾照顾单身狗的心情。” 然后转身从书架里拿出几大本图样书,递给他们:“你们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图样,或者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然后我们再讨论下。” 两人接过书,翻了大半本,挑出几个备选的,拿给彭隼看。 彭隼看了第一个,就直接摇了头:“这个不行,图案和伤口匹配不上,文出来也不好看。” “哦哦,这是我选的,”时郁连连点头,说,“那这个就算了吧。” 话音一落,脑子里突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时郁有些困惑地:“你怎么知道我的伤口是什么样子的?” 彭隼摆了摆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你们来之前,我就跟厉总先了解过情况了嘛。” 时郁看向厉逍,后者也点了点头。 时郁就了解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又排除了几个之后,最后初步定下一个荆棘图案做底的,然后将荆棘用藤蔓缠绕起来。 彭隼画了示意图给他们看,疤痕遮是遮住了,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时郁是觉得可以了,但厉逍还是皱起眉,觉得哪里不满意。 历来甲方爸爸君心难测,说不出哪里不好但就是不想,彭隼难得很有职业操守,也没有嫌烦,还尽力想要了解对方的需求。 “是不是图案有点单一了?太阴暗了?色调是有点沉,弄朵花上去?噫,那也太土了吧?” “那就纹到我身上。” 厉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不只是时郁,彭隼也没反应过来地,问他:“什么?” “就是这样,”厉逍说着,把时郁的手腕和自己的手腕摊开,然后贴在一起,“把花开到我这里来。” 时郁这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忙说:“不用了,就这个图案吧,我觉得很好了,不用多做别的。” 厉逍握住他的手,笑了下:“没有,是我自己想做了。” 又问彭隼:“这个应该能做吧?” 彭隼瞅了瞅他,仿佛是有些惊讶,不过他笑了下,说:“倒不是不可以试试。” 于是图案就这样定了下来。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时郁取下了自己的表,上面突出的一块肉疤,的确让人心生不适。 时郁本来还有点担心吓着对方,但彭隼倒没有显出什么异样,反而很平静,想想也是,他既然做这个,肯定还看过更多别的,这种伤痕也并不算特别。 下针之前,彭隼提醒他:“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时郁点了点头,脸色倒是很放松,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厉逍看起来比他还更紧张一些,握着他另一只手,对他说:“觉得疼就和我说,握紧我。” 时郁就对他笑了一下,乖乖地回握住他。 彭隼摇摇头,觉得实在是没眼看,只是文个身,又不是生孩子,还提前抹了止痛膏,搞这么紧张。 然后冷酷无情地下了第一针。 时郁的眉头反应剧烈地跳了跳,脸色都好像白了一下。 厉逍几乎是立刻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化,一下握紧他的手,问:“很疼吗?” 彭隼也很意外地,停住了动作。 时郁白着脸,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只说:“还好。” 厉逍看起来不信他的话,他眉头紧皱起来,几乎是立刻后悔了:“我们不做了。” 时郁一下拉住他,急急地说:“真的,不是很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针刺的微弱痛感,叠加在早已愈合的伤口上,还是能牵扯出一种痛感,就好像是当时的痛苦和绝望复现,神经被刺痛一样。 时郁咬咬牙,说:“做完吧,我不想再留着它了。” 他不想再被过去的伤痕所纠缠,也不想厉逍因为过去的事情而难以心安,一切都应该有个新的开始,痛过之后,他想和厉逍重新来过。 时郁这么坚持,彭隼也就继续下去。 带颜料的针一点点刺入肌肤,带起绵延的痛楚,时郁盯着那个伤口的痕迹,不肯错开眼神,好像要亲眼目睹它是怎么从自己的身上消失。 他看起来好像是觉得很痛,脸色发白,渗出汗来,连彭隼都有些看不过去地,说:“实在受不住了就说,这个没必要忍。” 但时郁咬住牙齿,感觉到厉逍握住自己的手有多么用力,还努力地对厉逍笑了一下,想要安慰他。 厉逍已经后悔让时郁来这里了,甚至因此对彭隼生出了恼怒:“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数,下手知道轻重吗?” 彭隼被质疑能力,当即也翻一个大白眼,不爽地说:“虽说是朋友,攻击我专业性我可一样会翻脸啊。再说了每个人耐痛程度都不一样,痛得哭爹喊娘的也不是没有,厉总你见点世面好吗?” 厉逍眉头皱得死紧,更不快了:“你还想让他哭给你看吗?” 一脸你在妄想什么的神情。 彭隼:“……”这个人谈起恋爱来怎么跟个神经病一样的。 这边怼完彭隼,转头对着时郁的时候,厉逍又变了嘴脸,认真地对时郁说:“真的忍不住不要强忍,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把脸埋到我的胸口躲一躲。” 彭隼被肉麻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忍不住腹诽:“……我看他现在就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要不要还借您的胸肌靠一靠啊。” 厉逍点点头,说:“也不是可以。” 彭隼:“……” 时郁实在觉得害臊了,发白的脸上都浮起一层红色,结巴地说:“……不,不用了……” 厉逍遗憾似的,说:“真的吗,我胸肌很好靠的。” 时郁两耳朵直喷汽,这下简直连声音都吭不出来了。 不过时郁倒确实是没有哭出来的迹象,也不知道他是十分能忍,还是怎么。 一直到文身结束了,彭隼还有些惊讶地:“你对痛觉感受那么强烈,还以为你会哭出来呢。” 毕竟疼痛是刺激泪腺的,人之所以会哭,也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了能够释放出一部分的压力和痛苦,让人能够好受一点。 这算是一种生理反应,忍也忍不住的。 但时郁明明疼得都满头汗了,全程咬紧牙齿,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但是确实是没有哭,好像他的眼眶是两口干涸的井,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 不只是彭隼,厉逍也注意到了。 他心里一顿,一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被什么尖锐地刺了一下,却又找不到源头。 时郁这边结束,就轮到了厉逍。 倒没想到,厉逍平时看起来金尊玉/体,身娇肉贵的,倒是不怎么怕疼,全程没有太大感觉,还能反过来哄时郁,和他调/情开玩笑。 彭隼在旁边听小情侣腻歪,听得一直翻白眼,连针都忍不住下重了一些呢。 最后擦掉泡沫,刚纹完的痕迹浮在皮肤上,还有些红肿,但是图案已经显出来了。 时郁手腕上是一截断裂的枝桠,上面缠绕着藤蔓,仿佛将死的模样,但从中有一段细长的藤蔓,从枯萎的枝桠蔓延出去,顺着手腕延伸,仿佛要伸到不知哪里去。 而厉逍伸出手来,不知何处生长起来的藤蔓,从他的腕侧开始游走,由细长慢慢到粗壮,然后到手腕中央,一条藤蔓托出来了一朵花。 两人的手腕合拢在一起,就像是从时郁这边的枯萎烂泥里,终于在厉逍手中生长起来了的,秾烈而馥郁的花。 时郁用了这么漫长的时间,终于让一朵花开了。 28.1 时郁怔怔地看着两个人的手,他们挨在一起,纹身才完整,好像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 厉逍低头,对他笑了下,说:“挺好看的。” 然后反手扣住他的手心,两人的手腕贴在一起,隐隐还有一种刺痛感。 时郁回过神,看看他,也笑了下,点头,说:“嗯。” 彭隼也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连连赞叹,还硬要给两个人拍照,放到他的作品宣传册里。 厉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厉逍看了来电号码,便和两人说了一声,然后拿着手机,走到室外去接了。 室内只剩下彭隼和时郁两个人。 厉逍一走,时郁整个人就和刚才不一样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下巴无意识地微微绷紧,看起有些局促。 他频频往厉逍离开的方向看,彭隼注意到了,就笑起来,说:“你这么黏他啊,一会儿不见都舍不得?” 时郁一顿,目光收回,脸也微微撇开,说:“也没有。” 看起来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 彭隼就又笑起来,说:“倒是挺难得的,厉逍一直不怎么喜欢别人黏他,之前的恋情大多也都是因为这样断掉了。” 他这话说得无意,又很漫不经心,但是时郁仿佛被戳中什么,脸色一下有些变了,又很快被他自己掩下来。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的。” 彭隼说:“我本来还以为他要孤独终老呢,结果兜兜转转,没想到还是和你在一起了。” 他兀自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地:“挺好的。” “当年你一个人跑来店里堵我,想要追问厉逍的消息,我还记到现在呢。”彭隼说着,觉得好笑,忍不住又笑起来。 时郁却只觉得羞愧难当,说:“对不起……当时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那倒没有,反正我看热闹嘛,又不嫌事大。”彭隼无所谓地摆摆手,又说,“不过厉逍确实是生了很大的气啦。” 时郁一怔。 “噫?你不知道吗,后来他还冲我发火,和我算账来着,怪我不该骗你好玩,差点让你被人欺负,还警告我不要和你来往。”彭隼看时郁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恍然地说,“哦,那他可能是没和你讲过吧,他这个人就这样啦,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跟你说。所以我看他居然带你来纹身,其实也挺惊讶的,我以为你们还得折腾一会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开了。” 时郁听得有些糊涂,彭隼的口吻笃定而熟稔,就像刚才也是,明明他和对方并不熟悉,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但彭隼仿佛是知道很多自己的事情。 彭隼看他神色混乱,也挑起眉来,说:“怎么,这个他也没和你说吗?” 厉逍说完电话,从外面进来,感觉到里面气氛有些微妙,时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挪开了。 他笑了下,问:“你们聊什么了?” 彭隼说:“哦,我们在聊对伴侣有所隐瞒,到底对两人感情会有什么影响。” “是吗?”厉逍微微一笑,说,“不过我看单身人士对这个话题恐怕没有发言权。” 彭隼一噎,扭头对时郁忿忿地说:“你看,他是不是非常嘴硬?” 时郁讷讷地,看厉逍一眼,又别过了目光。 厉逍挑挑眉,走过去,牵起时郁的手,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免得被带坏了。” 彭隼瞪起眼:“喂喂,什么意思!” 厉逍没理他,时郁也没顾得上他,他的手被厉逍握在手里,已经被牵着走了出去。 厉逍捏捏他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司机已经把车开出来,在楼下等着了,两人上了后座,厉逍还握着时郁的手,看他手上红肿的痕迹,还是微微皱着眉,想碰又不敢轻易碰的样子,只是问他:“还痛不痛?” 时郁偏过头,看看他,问:“那你呢?” 厉逍一愣,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时郁便又说了一遍:“那你呢,你痛吗?” 厉逍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也是一样的红肿,但他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还好,这又没什么。” 时郁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 时郁好像比平时更安静,厉逍揽过人的腰,把他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问他:“你怎么了,从刚才起就好像不太对劲。” 时郁低下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说:“有吗?” “没有吗?”厉逍也低下头去,想和他对视,时郁扭了扭身体,仿佛是想往旁边躲,却被厉逍双手扣住腰,让他贴自己更紧,“嗯?还要躲我?” 时郁便浑身定住,不再动了,又小声说:“没有躲你。” 他真是乖,厉逍忍不住,低笑一声,又低头找到他的嘴唇,含住吮了一会儿,把时郁亲得呼吸急促,软得坐不稳了,才松开他,问:“是不是彭隼和你说什么了?” 时郁靠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服,好像还是没有力气,但呼吸已经渐渐平复过来了,却仍然没有说话。 厉逍停了停,又说:“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时郁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腕上还很新的纹身,他突然说:“那他说的,当初是你叫他带人闯进酒店,砸开门找到我,把我送进医院的事,也不能信吗?” 车厢里一时没有声音。 在这样的寂静里,时郁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指,他一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又被彭隼骗了。 “停车。” 厉逍突然开口。 司机没敢问为什么,把车靠在了路边。 “你下去吧。” 时郁手指一抖,几乎下意识伸手,要去拉车门。 厉逍却还扣住他的腰,没有放手,沉沉地对他说:“你不要动。” 时郁便僵住不动了,被点名的司机直接屁滚尿流地逃下了车。 车厢里只有时郁和厉逍两个人了,时郁几乎抬不起头来地,说:“可,可能是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 时郁声音一下卡住了,他惊讶地抬起头来。 厉逍脸部紧绷,神色僵硬,他说:“当初的确是我拜托了彭隼。” 又冷冷地说:“我早该想到彭隼的嘴巴靠不住。” 时郁蓦然瞪大了眼睛。 尽管他在彭隼那里听到的时候,已经满是震惊,但现在听到厉逍承认,反而更觉得难以置信了。 他喃喃地:“怎么可能……你从来没有说过……” 厉逍却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于有些厌烦地,说:“没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还值得大肆宣传吗?” “可,可是……”时郁结结巴巴地,看着厉逍的神色,又不敢说出来了。 厉逍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呢?怎么会知道他住在哪家酒店呢?又怎么会那么巧,刚好知道他做什么了呢? ……更应该说,当时的厉逍,怎么可能会去愿意了解他的事呢? 可是就像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厉逍都不愿意说一样,厉逍也还是不愿意对他说。 不通畅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厉逍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他们。 厉逍接起电话,不知道是谁找他,他看起来神色不佳,只是听对方说话,偶尔简短地回应一声,到最后时郁才听到厉逍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可以试试看。” 经过这么一打岔,时郁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司机也被厉逍赶跑了,最后厉逍自己坐到前面,开车回了家。 一路上厉逍的手机亮了几次,厉逍一直没有理,两人回到家,厉逍才拿起手机,眉头狠狠一皱,然后转头进了书房。 时郁在客厅站了会儿,然后转进厨房,他切了水果,端着走到书房门口,听到里面隐隐有声音传出来。 他敲了敲门,里面似乎是安静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应,时郁在门口站了片刻,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门锁咔哒的声音。 门打开了,厉逍握着手机,就站在门里面。 他好像是刚刚打完电话,看见时郁站在外面,只是问:“怎么了?” 时郁看他神色沉郁,心情似乎不好,一下也有些踌躇起来,说:“我想给你送点水果进来……是不是打扰你了?” 厉逍垂眼看他,神色莫辨,突然地伸出手,时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厉逍只是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盘子,然后又牵过他的手,带他走进房间,把果盘放到书桌前的小茶几上,然后伸手环过时郁的腰,把他抱到书桌上坐着。 时郁脚不着地,一下有些惊慌起来,他想抬头看看厉逍,厉逍却先低头抱住了他。 厉逍双手从时郁的腋下穿过,往后向上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人按进自己的胸口,又把脸埋进时郁的脖子里。 这个姿势抱得很紧,时郁动也不能动,他看不见厉逍的脸,厉逍也没有说话,只能听见他发沉的呼吸声。 书房里拉着厚重的窗帘,没有开灯,电脑倒是开着,也只散发出一点幽幽的光,室内昏暗,时郁眼角余光里看到一个水晶杯落在地面上,只是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毛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杯子掉下来也毫发无伤。 但是联想到刚刚厉逍的脸色,不难想象厉逍接到了一通不怎么愉快的电话。 时郁这样想着,然后也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了厉逍,小声地问:“怎么了吗?” 厉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他,过了很久,才稍稍松开他,再看向时郁的时候,眉目间又隐隐的有笑意了:“没什么,一点小事情。” 大概也觉得自己太过敷衍,厉逍又低头用鼻子碰碰时郁,仿佛是在哄他:“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时郁摇摇头,说:“没有。” 他抿抿嘴唇,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到夜里睡觉的时候,时郁拿了睡衣准备去洗澡,被厉逍先拉住了。 厉逍拿出一卷保鲜膜,往他手上缠了几圈,说:“伤口先不要沾水,以免感染了。” 时郁低头看看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腕,又抬头看看厉逍,有些惊讶的样子。 厉逍顿了顿,像是有些不自在,说:“怎么了,这样看我?” 时郁难得见他有这样的神情,一时有些稀奇,眼睛里已经忍不住先露出笑的痕迹来,他说:“就是有点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这样的事情呀。” 如果不是他声音发软,又乖又黏的模样,厉逍要觉得他是故意在嘲笑自己了。 但是厉逍知道时郁不是这个意思,他是真的出于惊讶和好奇。 厉逍隔着薄膜摸他手腕上的纹身,半晌,他嗯了一声,说:“之前了解过一点这方面的东西。” 时郁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到厉逍说:“你现在都不哭了吗?” 他问得突兀,话题也很跳跃,时郁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厉逍的手又从时郁的手腕,挪到他的眼下,轻轻摩挲他的眼尾:“今天也没看到你掉眼泪,明明很疼不是吗?” 时郁睁着眼睛看他,过了片刻,他听见自己说:“没有呀,也不是很疼。” 怕厉逍不信似的,他还蛮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臂,说:“这一点点又不算什么。” 他倒学会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堵自己了。 厉逍一下不说话,板起脸地看着他,时郁的气势就有些弱下去了,但又不想让厉逍看低,他咕哝着说:“真的,我现在很厉害了,已经不会总是哭了。” 他说得小声,但很认真,带着点不服气,像是想要厉逍知道他的进步,或许还可以夸夸他的意思。 他从前总是哭,卖可怜,用眼泪来让厉逍心软,但其实厉逍不喜欢他这样,在厉逍离开他以后,他渐渐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慢慢也就学会不再哭了。 难过的时候当然不是没有,想厉逍想得睡不着的次数更加多,快乐和伤心,眷恋和绝望,交织成对厉逍的思念,在很多个夜里啃食着他的心脏,他觉得好痛啊,痛得张嘴就是哭喊声,那声音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可怕,于是只能缩在被子里,死死地咬住枕头,他从天黑的时候一直哭到天亮,眼泪泡湿枕头,等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梦里他见到厉逍,厉逍背对他,不肯让自己牵他的手,厉逍甩开他,背对着他越走越远,他在梦里也还是哭。 但是无论醒来或者梦里,不管他怎么哭,厉逍都已经不要他,不会再出现,不会因为他哭得要断气了就心软,不会再哄他。 他终于意识到分开时候厉逍对他说的:“你总是哭,如果没人再听你哭,没人再心疼你了,你怎么办,还要继续哭吗?” 后来慢慢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再哭了。 有一次他下楼,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楼梯上一直往下滚到楼底,摔得脚骨折也没有一滴眼泪掉出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想到厉逍,甚至是有点开心的。 当时他好想见到厉逍,对厉逍说,你看,我现在真的不哭啦。 他想让厉逍知道他已经变了,他已经不是厉逍讨厌的那个时郁了,厉逍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厉逍希望自己做的,他也都好好地,认真地去做了,他已经按照厉逍的要求,在日复一日的努力里,把自己变成厉逍喜欢的样子了。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厉逍已经丢下他,不想再看见他了。 时郁语无伦次,混乱颠倒地说起这些事情,把当年遗憾没能让厉逍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地说给厉逍听,就好像一个后进生,终于取得了一个很大的进步,忍不住急切地想要炫耀给对方看。 他还是有点不服气,絮絮说着:“……你总是说我爱哭,其实我也没有很爱哭的,后来我再也没哭过了,这点痛就更不算什么……” 他的辩解没有能够说完,厉逍不能再听下去地,伸手把他按进了怀里。 时郁的声音一下卡住,就像珍珠断了线,不能再连续下去了。 厉逍紧紧搂住他,扣住他脑袋的手指都有些发抖,却想努力做出温柔的样子,他声音沙哑地说:“……对,你现在很厉害了,这点痛也不会让你哭。” “但是,但是,”厉逍蓦地失了声,他停住了,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你现在不用那么厉害,觉得痛的话,就可以哭,觉得委屈,就可以说……你不用忍着,好不好?” 时郁愣了愣,一时几乎没听清厉逍说了什么,等他确定了厉逍并不是在开玩笑,却又陷入新的困惑,不知道厉逍的标准怎么又变了一种。 但是他总是很听厉逍的话,于是他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然后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但是眼睛干干的,什么也挤不出来,半晌,他睁着眼睛,露出一种有些无措的表情,说:“可,可是……我好像哭不出来……” 29.1 他说他哭不出来。 从前那个明明很容易就掉眼泪,总是要自己抱他哄他的时郁,那个因为奶奶过世,缩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而喘不过气来的时郁,那个哭着求自己不要走,问以后可不可以再见的时郁……那么喜欢哭的时郁,现在他说他哭不出来了。 因为自己说他总是哭,总是卖可怜,所以他收起眼泪,不再拿这个来求厉逍的怜悯,再痛都不肯落一滴泪。 那一瞬间,厉逍想回到过去,用力给要说出那些话的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闭嘴。 从前的他是多么狂妄自大而又自以为是啊,他自诩永远不会爱任何人,于是冷眼旁观时郁为自己沉迷,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还要事不关己,高高在上地命令时郁放弃,只因他笃定一切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 然而后悔的是他,没有放下的是他,这些年里辗转反侧,咬牙切齿,强忍嫉妒的也是他。 现在心痛难忍的也是他。 因为他已经爱上时郁,针对时郁的冷漠无情和不屑一顾就都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他不能再对时郁的痛苦视若无睹,不能再对时郁的想法毫不在乎,甚至因为深知时郁所受的伤害全是来源于自己,这就更令他心痛如绞,悔不当初,恨不得那些伤过时郁的话,能够全部反过来,一刀刀地凌迟他,让他去受和时郁曾经一样的痛苦。 唯有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不止从爱里体验到甜蜜和快乐,更从中感受到痛苦与折磨。 厉逍从前千方百计想要逃避这种痛苦,现在也不得不甘心沉沦其中,让自己因为爱上一个人,反而去承受那些从前没有过的煎熬。 并且为之甘之如饴。 时郁干瞪着眼,就是哭不出来,厉逍当然也不可能逼着他哭,看他因此而焦急无措的样子,更觉得懊悔心疼。 他抱着时郁,一下一下安抚地拍他的背,温柔地哄劝他:“没事,不哭,我们不哭,哭不出来就不要哭了,乖,你不要急……” 这样的安慰话,大概也是极少见了。 但时郁的确被安抚到,不再那么混乱了,在他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厉逍心里也被极柔软又极酸涩的爱意给胀满了,怀抱爱人的幸福和煎熬各占一头,势均力敌地拉扯着他,让他无心去挣脱。 这样折腾一遍,时郁最后疲惫地睡着了,厉逍等他睡熟,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拿着手机出了卧室。 手机里已经又有几个未接来电了。 大部分是他爸厉远打来的,白天的谈话非常不愉快,下午的时候厉逍甚至不愿意当着时郁的面接电话,他不想让时郁看见自己被激怒时的失态模样。 厉逍没有回拨过去,另打了一个电话。 响了一阵,对方接起来,语气不太好地,说:“这么晚,有事?” 厉逍啧了一声,心想上了岸的黑社会还是黑社会,一开口就像是在讨债。 厉逍点了支烟,捏在手里,并不抽,只是看着火星静静地燃烧,心不在焉似的,说:“最近厉远和老头子留下来的那帮人走得太近了一点,连江家都搭上了。” 男人嗤了一声,说:“废话,你都和金家离婚了,这么明显的信号,他们又不是瞎子。” 又说:“你也太沉不住气。” 厉逍看着烟头快要燃到指尖,就要拿不住了,他松开手指,烟头落地后便熄灭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说:“最后关头了,总要藏不住的。” “倒也是,”男人轻松地说,“毕竟图穷匕见。” “图穷匕见,真是个好形容。”厉逍掀了掀唇,说,“我们这里是图穷匕见,他们那边恐怕就是狗急跳墙了。” “可不是,”男人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说,“话说回来,你妈有消息了吗?” 厉逍一顿,皱起了眉,说:“没有。” 男人说:“你爸倒是把人藏得很好。” “也或许是她自己不想出来,”厉逍声音淡下去,有些厌烦,说,“只要厉远愿意,一向可以哄她哄得很开心。” 男人对他家里的事情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因此难得地没再说难听的话。 厉逍眉目沉郁,似笑似讽地,说:“说起来,我妈才算是关氏的正经继承人,可惜是个疯子,不过就是这样才好用。” 不需要的时候被关云山放弃,需要的时候又被厉远捡起来,总之哪里需要哪里搬。 “所以,还要麻烦靳总再多留意下,”厉逍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烟头,声音在夜风里凉而冷,“帮我把亲爱的妈妈找回来。” 电话那头一时没声音,过了片刻,靳怀野似笑非笑地说:“厉总支使人倒是支使得很顺手。” 对方的话里暗含讽刺,厉逍仿佛是没察觉,只说:“哪里敢支使靳总,如今我们也算是在一条船上,总该要齐心协力,互帮互助一些。” 靳怀野对此不置可否,只冷冷地说:“厉总也不必和我说这些漂亮话,不过是为利所趋,你我暂时合作而已,往后如何还未可知。” 这句话里的火药味就未免太重了一些。 厉逍并不直接回答,只开玩笑似的,说:“靳总今夜火气好像格外大,难不成又是和那位吵起来了?” 他原本是随口一句取笑话,想要引开话题,没想到靳怀野还真的沉默下来,仿佛憋气似的,片刻,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吵个屁!我敢和她吵吗?” “现在还揪着那点事不松口,动不动就翻出来和我吵,现在干脆带着女儿离家出走,我能怎么办?!” 靳怀野大概也是憋久了,一开了个口,止不住的怨气直往外冒,言语间高琦俨然是没心没肝,抛夫跑路的负心女一个。 这段时间厉逍和靳怀野常有来往,也知道对方感情不顺,和他那位前未婚妻纠纠缠缠,却始终没能成功复合。 厉逍听了对方的诉苦,并不同情,只觉得活该,甚至还有些解气——他自己也还在记恨靳怀野在没有同自己知会商量的情况下,就擅自把事情捅破,当面让时郁难堪的事情。 然而为了维护男人间的塑料友谊,厉逍还是忍住了骂他傻|逼活该的冲动,并摆出一副劝慰开导的真诚嘴脸,说:“也是靳总自己心急,用了不体面的手段,高小姐同你生气也是自然的。” 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既然犯了错,那就摆正态度,别整天想着狡辩,该认错的就认错,该改的就要改。” “哪里错了?”没想到靳怀野倒是很有底气,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难道要我看着她带着我的女儿,和姓时的一家三口恩恩爱爱?我不这样她能和姓时的分手?” 厉逍:“……” 冥顽不灵,活该到现在都追不回老婆,甚至还把人气得给离家出走。 再看看自己,一时简直忍不住要骄傲起来。 电话那头的靳怀野仿佛听到他心里的话,又冷笑一声,说:“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我当枪使的事情。你不想暴露本性,不想在对方面前做个恶人,就下个圈套把我推出来,然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我靳某人从来做事坦荡,没什么好遮掩,所以配合你也没什么,但别把人都当作傻子。从头到尾高琦也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但她是我认定的人,我不会松手,也不可能让她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厉总,”靳怀野话音一转,咄咄逼人地说,“你敢让他知道你家里的那些糟心破烂事吗?你敢让他知道背地里你都做了什么吗?你敢让他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吗?” “呵,”靳怀野很感兴趣似的,在电话里边笑了一声,说,“也不知道他要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会是什么反应呢?” 厉逍听完,声音倒还是很冷静,只回了一句:“那你想好怎么把高小姐找回来了吗?” 然后在靳怀野哑口无言的空隙里,厉逍直接把通话给掐了。 厉逍挂了电话 ,他明知靳怀野是自己过得不顺,所以在故意找他的不痛快,心情还是被搞得很差。 靳怀野看起来野蛮又很蠢,看人的直觉却准得可怕,像是野兽一样,一眼就能看破对方痛点,出手即中。 厉逍和靳怀野交情不长,他们本身性格不合拍,虽然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物,也不过点头之交的程度,也是因为前段时间时郁高琦的事,两个人才开始有所交集。 之后就如靳怀野所说,为利所趋,两人又谈起了合作,但实际上互相都不大看得惯对方,两个人一碰面,常常说不到几句就针锋相对起来,满是火药味,几次宴会场合下来之后,旁人也都以为他们关系很坏。 厉逍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会儿,等一根烟燃完之后,也冷静下来,也消完火了,他收了手机,准备回卧室。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时郁穿着睡衣,正站在卧室门口。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就站到了那里。 厉逍看到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忆刚刚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眼光往下一瞥,先看到时郁两只脚光着踩在地板上,当即也顾不上别的了,他眉头皱起来,朝着时郁走过去。 等走近一点了,才发现时郁的脸色苍白,眼里也有些惊惶似的,他看到厉逍朝自己走过来,眼珠稍微动了动,然后他突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了厉逍的衣摆。 厉逍心里微微一动,低头看看时郁苍白的脸,还有轻微颤动的睫毛,低声地问他:“怎么起来了,做噩梦了吗?” 时郁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他摇了摇头,说:“……没有,就是刚刚突然醒了,没看到你……有点害怕。” 他顿了顿,又说:“我还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醒来你就不见了。” 他声音沙哑,还带着后怕,每个字都说得很轻,怕被人听见似的,却让厉逍心脏仿佛一下被人揪住,用力地搓/揉,令他觉得又酸又软,还疼得厉害。 他想,这么多年里,时郁有多少次在梦里梦到他呢?梦里的他是温柔还是冷漠,醒来后时郁又是什么心情呢?也是像现在这样,惊惶害怕,或者还有伤心失落吗? 这些都是不能够细数的事情,因为一旦仔细回忆,恐怕汹涌而至的愧疚和心疼就要将人淹没了。 之前的厉逍也不愿意提,他不愿直面沉重的过去,难以承担曾经的伤痕,便想粗暴地全部掀过,一切从头开始——但那怎么可能呢? 人怎么可能只拥有快乐,而舍弃与之相伴的伤悲呢? 厉逍看着时郁揪住自己衣摆的手,他十分用力,攥得指尖都泛白了,但他揪得这么紧,这么害怕,却还是不敢直接伸手捉住他这个人,只敢揪住小小的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挽留他。 厉逍的心都要疼得碎掉了。 他伸出手,揽过时郁的肩,又弯身勾住他的膝弯,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时郁一下失重,整个人惊呼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四肢都有些僵硬地,就听到厉逍说:“乖,宝贝,抱住我。” 时郁这才手忙脚乱地伸手圈过他的脖颈。 厉逍抱着他走进卧室,把人重新放回床上,然后自己也一卸劲,压到人的身上。 时郁被压得闷闷地哼了一声,但只是睁着眼睛看他,双手也还勾住他的脖子,没有想要松开,更没有推开他的意思。 厉逍绷着脸,说:“首先有一点,一定要和你说。” 时郁看他神色语气都很正经,一下也有些紧张起来。 “以后不准光着脚在地板上踩,”厉逍皱着眉头,语气严肃,说,“不然就像刚刚那样,等着我来抱,你别想下地了,知道吗?” 时郁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思索片刻,然后他有点小心地问:“……真的吗?” 厉逍咬一口他的鼻子,语气凶凶的:“当然是真的。” 时郁哦了一声,这次很乖地没有提出异议。 “还有一点,这个你也要听好,”厉逍捉住他勾住自己脖子的手,认真地说,“如果醒来没有看见我,就找到我,然后像这样抱住我,不要只揪我的衣服,要紧紧地抱住我,知道吗?” 时郁睁着眼睛看他,脸上露出一点点动摇和迟疑的神色,但还是很不自信,他小声地说:“……那你还会甩开我吗?” 厉逍的心脏一抽,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感涌上来,他的手沿着时郁的手臂下来,将时郁整个人抱住,又把脸低下去,埋到时郁的颈间,他闷声地说:“……不会,我不会再甩开你,不会再拒绝你。我也会像这样,紧紧地抱住你,你也不能甩开我,不可以拒绝我,知道吗?” 他的气息喷到自己的颈间,湿热的,令人肌肤颤栗,时郁身体微微颤抖地被他抱着,也抱住他,说:“你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会拒绝你的。”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厉逍也还是没有松开手,他甚至将时郁搂得更紧,低哑地说:“无论发生什么吗?” “嗯,”时郁毫不犹豫,“无论发生什么。” 第二天时郁出门到公司去上班,厉逍下楼送他。 两个人现在住的还是时郁的家,自从上次时郁从公司附近的那所公寓里搬出来,两人重新和好之后,也没有谁再提搬回去的事情。虽然那所公寓宽敞又明亮,离公司也近,但是两个人在那里闹过几次不愉快,时郁心里多少有些抗拒,而且也更习惯呆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好在厉逍也没有再提。 两个人走到停车场,车子前已经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身形高大,戴着墨镜,立在那里猛一看,很有些威慑人的气势。 时郁脚步一顿,看向厉逍,厉逍说:“最近我有点事情,会比较忙,就请了个司机,让他接送你上下班。” 时郁恍然,不说这人是司机的话,还以为是保镖打手之类的呢。 他本来张口想说不用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下来,他点了点头,说:“好的,那就麻烦了。” 他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反倒让厉逍有些没意料到,本来准备好的一番劝说这下也没了用武之地,他挑了挑眉,沉吟一下,又说:“这两天尽量不要在公司呆太晚,下了班就让司机送你回家,知道吗?” 时郁看看他,神色看起来有些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厉逍把时郁送上了车,车门关上之前,他又伸手把车门拦住了,他弯下/身,隔着半开的车门,和车内的时郁对视,说:“宝贝,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时郁一愣,下意识看了下自己手里的电脑包,在的,没有落下,他先松了口气,没松完,又紧张起来:“我忘记什么了?” 厉逍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伸出手来,扣住时郁的后脑勺,把他往前带了带,然后自己探过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没有太深入,大概是考虑到有第三人在场,厉逍只含住他的上唇唇珠,轻轻地吮/吸了一下,然后就放开了他。 时郁呆若木鸡,不知是羞是懵,脸红地愣在原地,张大眼睛望他。 见他如此,厉逍心中原本三分痒意,现在又更增两分,他伸出拇指,按了按时郁的嘴唇,又对他说了三个字。 他低声地笑说:“这是今天的份,不要忘了。” 直到车子往前开出一段,时郁耳朵还是烫的,也不好意思看驾驶座上刚刚目睹了全程的司机先生。 好在司机先生面容严肃,看起来也不爱说话,免去了时郁的很多尴尬。 时郁家离公司有些远,不堵车的话也要开四十分钟左右,时郁看了会儿手机,有些头晕,就把手机关了,干脆闭着眼休息。 全程都很安静,这位看起来很彪悍的司机似乎非常寡言,一直没说话,只有到目的地的时候,才出生出声把时郁叫醒过来。 时郁下车的时候,司机先生很周到地下车来给他开车门,但是对方一身肌肉板着脸,仿佛凶神恶煞,看起来就很没有做小伏低的恭敬感,反而给人一种像是要打劫的感觉。 时郁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下车的时候甚至有点腿软。 司机先生一伸手扶住他手臂,说:“时先生,小心一点。” 但是配上他那庞大体型,以及戴着黑超的面无表情的脸,他的好心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只会让人觉得这是黑社会在讨债。 比如刚刚停完车,刚好目睹这一幕的肖翰阳就是这么觉得的。 “时工!”肖翰阳拔高声音,疾疾走过来,紧皱眉头看着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时郁忙把自己手臂从对方手里挣出来,匆匆对司机先生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 “嗯,”司机面无表情,声音也非常冷酷,“我会在下班之前过来等你。” “嗯嗯好。” 时郁连连点头,然后拉住瞪大眼睛的肖翰阳,两人匆匆忙忙地上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之前,肖翰阳还能看见黑超男站在原地,目光看着他们的方向。 肖翰阳转头看向时郁,一脸担忧地说:“时工,你不会是卷进什么黑社会事件里了吧?” 时郁知道肖翰阳想歪了,一时哭笑不得,解释说:“不是,他是开车的司机,正好送我过来。” “司机?”肖翰阳满面狐疑,表情好像是在说哪家司机长得这么凶神恶煞。 时郁便又多解释两句,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肖翰阳才松了口气地,笑起来,说:“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他本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两个人却都是一顿。 自从上次肖翰阳告白,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两人之间虽然没说什么,却都有意回避,这段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怎么正面接触过。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这个突发情况,大概两人还是会不尴不尬地冷淡下去。 但对方在那样以为的情况下,本来是可以当做没看见的,却第一时间走过来替他解围,时郁不是铁石心肠,当然也有所触动。 但是也不知道,更不可能回应什么,时郁抿抿唇,空气里一时有些沉默。 肖翰阳察觉到气氛变化,也有些不太自在,他目光漂移,没话找话地嘀咕了一句:“你不说他是司机,我还以为他是来绑架你的。” 这个猜测也太离奇,时郁以为他是随口玩笑,摇摇头,只说:“怎么可能,我有什么好值得绑架的。” “怎么不可能?”肖翰阳皱起眉,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时郁有些莫名:“什么?” 见他真是毫不知情的样子,肖翰阳有些诧异,说:“最近厉总在关氏搞大动作,说要进行集团内改革,连集团名字都要改,就搞得大家都很不开心,厉总他爸看不过去,联合了董事会其他人在斗厉总,听说连在疗养院养病的厉总妈妈也请出来了,闹得挺大的。” 时郁听得慢慢睁大眼睛,他喃喃地说:“我都不知道……” 不,时郁又回想起来,上回他们吵架的时候,厉逍其实有提过一次,他爸爸为了让他听话地去相亲,把他妈妈从疗养院带出来藏了起来,但是当时厉逍说得轻描淡写,又蛮不在乎,他就也以为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没有想更多。 肖翰阳见他神色不太对,挠挠头,说:“其实这也是我爸和我说的,最近圈子里都在传,传多了可能也有不准确的地方。” “但他们董事局最近斗得很厉害是肯定的,你又是和厉总亲近的人,有什么事情难免会波及到你,所以我今天看到你和那个人在那边,才觉得担心。”他说着,神色有些认真起来,“你的确是要小心一点。” 时郁却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沉思什么。 肖翰阳停了停,又勉强地扯一扯嘴唇,仿佛是自嘲,说:“不过应该也轮不到我来关心你,我看那个司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恐怕就是厉总派来保护你的。” 时郁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没有经验,不知道如何处理来自他人的爱慕,不能回应的愧疚则更让他难以面对对方。 好在这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时郁走在前面,要出电梯前,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你说你从很久前开始喜欢他,因为他遇见你更早,我缺了那几年,就怎么都不行,是不是?” 时郁的脚步停住了,他没有回头去看对方,只是说:“不是有没有缺几年的问题。” 这话里的意思足够明确了,他因不会迂回,说话总是几乎不留情面,肖翰阳虽然早就领教过对方的直白,一时还是被噎住了,但是有种不甘心的情绪顶着他,让他咬咬牙,继续说:“可是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厉总他那种背景,那种家庭成长出来的人,你觉得你真的能接受吗?” 时郁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然后他没有再停留,走了出去。 说是这么说,坐到座位上,时郁却回想起厉逍昨天在书房打电话,把杯子都摔了出去,还有今天早上厉逍让他下班就回家的事情。 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时郁用手机点开网页,开始搜索关氏。 出来的是各种财经类新闻,公司近来的动向,股票的涨跌,以及关于关氏现任当家人——厉逍的一系列报道,有些会有配图,厉逍穿着西装,出席各种场合。 之前时郁就是靠这些文字和图片,远远地关注着厉逍。 但今天他的目的不是这个,他往下滑了一圈,重新搜索:关氏董事长厉逍。 带了具体的名字和限定词,搜出来的东西变得更明确一些,第一个就是厉逍的个人资料。 这个资料其实他已经看过很多遍,差不多能倒背如流,点进去的时候,时郁甚至不用导航,准确地下拉到亲属关系那一栏。 外公:关云山,前任关氏掌舵人。 父亲:厉远。 母亲:关盈。 关云山的名字标了蓝色,点进去就是独立的个人资料页面,密密麻麻,内容也很多,都是一些白手起家,刻苦奋斗的创业事迹之类,到老之后就是不忘人民,回馈社会,大力开展慈善事业,从头到尾看起来十分地光鲜亮丽。 至于厉远和关盈,大概是因为处在权力圈层之外,就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个人资料,他们只存在于关云山和厉逍的资料里,作为一个补充式说明的存在,只有寥寥的几句话介绍。 厉远在大学的时候结识了关家的小姐,坠入爱河,入赘为夫,此后就再无事迹可言。 关盈年轻的时候则就读于国外著名的商学院,据说也曾成绩优异,履历光辉,只是身体不好,后面只能在家养病,无力参与家族事业。 文字总是任人打扮,被包装得精致漂亮,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像厉逍和他说的那些话一样。 下午的时候,时郁状态不算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捱到快要下班的点,时郁已经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下班,这时候前台说有人找他。 时郁从办公室出去,走到前台,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身形很高,穿着一身材质剪裁都很不错的衬衣西裤,只从背影来看,竟和厉逍有两分相似。 时郁脚步一顿,站住了,正好对方此时转过身来,时郁看见了对方的脸。 时郁其实没有见过厉逍的父母,但只要看见了,就不会对这对父子之间的血缘关系产生任何怀疑。 厉逍长得实在和厉远有些相似,轮廓和眉眼都有种如出一辙的俊美,只是经受岁月之后,厉远显得更沧桑一些,但绝非油腻邋遢,他的身材仍然匀称,头发打理得很仔细,衬衣西裤皮鞋,搭配得一丝不苟,他的嘴唇微微含着笑,即便不算年轻了,也别有一种成熟的魅力,前台的小姑娘现在脸还有些红。 厉远声音微低,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对时郁说:“你就是时郁吧?” 时郁看着对方,觉得自己大概明白厉逍为什么从小就这么受人欢迎了。 他点了点头,说:“叔叔。” 厉远嗯了一声,抬起眼皮,好像是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说:“待会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时郁和厉远来到楼下的一家咖啡厅,坐下后,时郁开门见山地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问得直接,语气既不恭敬,倒也不算挑衅。 厉远看看他,也不遮掩,说:“找到你很不容易,厉逍他把你藏得太紧了,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就只好想点办法,自己来找你了。” 时郁眉毛微微一动,说:“什么办法?” “办法有的是,虽然他想藏,但你一个大活人,又不是只关在家里不出门,也不与人交往,只要有踪迹,总能找得出来。”厉远笑了下,说,“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曾经的同事,姓杨的那个,是吧?他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不过看样子你们共事的经历不太好,他把你说得很难听。” 时郁恍然,大概知道对方为什么能够直接找上门来了,但他并不想知道杨东具体都是怎么说自己的,只点点头,简略地说:“确实不太好。” “知道是你的时候,我还有些惊讶,”厉远像是在回忆什么,缓缓地说,“没想到这些年里你们藕断丝连,现在居然重新在一起了。” 他看着时郁,微微地一笑,说:“不过也能够理解,毕竟无论看哪方面,厉逍的条件都很优越,引人趋之若鹜,也是理所当然。” 饶是再没神经,也能听懂对方话里的不屑和嘲讽意味,时郁一时没有说话。 不过厉远好像也并不是为了专程过来讽刺他与厉逍多么不般配,他点到为止,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继续说:“所以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和厉逍在一起,我都能够理解,不过我不清楚的是,你究竟对他有多少了解。” 时郁眉目冷淡,不动声色地说:“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家里的事情,我猜应该是没有的。”厉远看他神色,扯扯嘴唇,笑了下,“毕竟他虽然是我的儿子,可是做的事情,连我这个父亲也会觉得寒心。” “他这个人,说得好听一点,善于忍耐,有城府有手段,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冷心冷肺,六亲不认。”厉远说着,眼底不自觉显出一丝阴霾,说,“别说旁人,就连亲生父母,他也是利用完说扔就扔。我帮他从他外公手底下继承了关氏,结果呢,他上任后直接把我从公司踢出去;他妈妈身体不好,他嫌麻烦碍眼,就直接把人送进疗养院,不管不问,也不许别的人探望,就让她自生自灭。我将她接出来散心,还因此被他斥责教训,逼我把人送回去。” 他像是憋足了气,说到后面,几乎有些切齿,又被他强自忍住,因此显出了一种略微扭曲的神态,时郁没说话,只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厉远看他一眼,冷冷地嗤笑一声,说:“当然,你觉得这是我们家事,和你无关是不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他为什么执意要和你分手?” 时郁眉毛微微地一动。 “你还在以为你是犯了什么错,触犯到他的底线,让他忍无可忍,是不是?”厉远嘲弄似的,说,“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了。我这么和你说吧,当年他和你搅合在一起,他外公知道后非常不满,为了能够继承关氏,他主动和你分手,并且听他外公的话,迅速和金家的小姐结了婚,这才顺利继承了关氏。” 咖啡已经端上来了,就放在时郁的手边,袅袅的热气现在已经散尽,时郁手指动了动,碰到了杯托,他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入口又凉又苦,难以下咽。 “然后他以为自己现在接手了关氏,就万事大吉,可以为所欲为了,还一心想要将集团变成他一个人的,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厉远冷冷地说,“你还不知道吧,现在集团内董事局已经在策划着在下次董事会上将他拉下马了。” 时郁一愣,脸上终于显出了一点动摇。 厉远满意地看到他的脸色发生变化,声音微缓,说:“我是他父亲,当然不会愿意看到他最后是这个结果。” 时郁脸上微微紧绷,说:“所以你介绍江家小姐给他?” 厉远挑挑眉,说:“看来你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时郁声音硬邦邦地,说:“可是他已经拒绝了。” 厉远笑了下:“对,他的确是拒绝过一次,他一向讨厌被人威胁,可那又怎样呢?江家的地位能够给他多大的臂助,你恐怕连想象都很难想象。” 时郁一下咬住牙齿,不说话了。 “当然,我承认,他或许的确是有两分喜欢你,否则也不必跟你重修旧好,只是当初他能够因为这样的事情抛弃你一次,你敢说他现在就不会抛弃你第二次吗?” “他现在是昏了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是等他发现并非如此的时候,你觉得他会怎么选呢?”厉远从容地微笑,说,“他曾经做出过选择,那现在我也给你一个机会,做出选择。” 31.1 时郁神色僵硬,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用力地抓紧了,说:“……什么选择?” “要么你主动离开,这样对你们两个人都好,也保全了你的面子。要么等他遭遇困难受到打击,清醒过来知错之后,”厉远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就像当年一样,再抛弃你一次。” “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厉远坐在那里,端起了咖啡,好整以暇地问他,“你要怎么选呢?” 仿佛被他逼得无路可走,时郁垂下眼睛,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我选呢?” 厉远一下没听清:“什么?” “我说,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时郁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向厉远,“那你为什么还要我选?” “还是其实说,厉逍怎么都不肯听您的话,您也是走投无路了,所以才来找到我?”时郁冷淡地说,“我和您毫无关系,难不成您还关心我的死活,顾及我的脸面吗?” 他目光发冷,隐隐有一种讽刺感,厉远被他注视着,一时竟有些愣住。 然后他回过神来,沉下声音,说:“所以,你是不愿意吗?” “对,”时郁声音斩钉截铁,说,“我不愿意。” 厉远的脸色慢慢难看下来。 “我不会主动离开厉逍,就算是他真的想要和我分手,那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得他自己来和我说,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时郁绷紧脸色,说,“反倒是您,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一直和我说厉逍有多么坏,这里也不对那里也不好,好像他不是你的儿子,而是一颗眼中钉,是你的仇人。” 时郁说着,攥紧拳头,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愤怒的神色,他问:“你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他的声音止不住拔高,像是在质问,厉远皱皱眉,露出一种被冒犯到的神色,却又不自主地避开时郁的目光。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一个外人,知道些什么?” 又说:“他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不要以为你们现在在一起,就能够长久,他有多么会哄骗人心,又有多么薄情寡义,原先你也不是没见识过,还要一心挂在他身上,不是蠢是什么?” 时郁绷紧腮帮,抿住嘴唇不说话,看起来有种很固执的样子。 厉远又缓下声音,说:“再退一步,就算他这次真的长情一点,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样搅在一起,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董事局这次不会放过他,如果没有来自江家的支持,厉逍他可能会一败涂地。” 时郁瞳孔睁大,嘴角一抽,神色动摇,仿佛真的被说动了。 厉远还想继续说下去,时郁却像想定什么,他先一步开了口:“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最后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他自己选的,他自己能承担,我也可以接受,不用你来操心。况且,”时郁平静地看向厉远,说,“你不是说他薄情寡义,一定会因为这个抛弃我吗,那你还担心什么?” 厉远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本来以为眼前这个人软弱可欺没主见,像菟丝子一样攀附着厉逍,不过借其生存而已,却没想到对方不只是随岩而生的藤蔓,自己也是用力缠绕的一方,如果不是石岩崩裂,他也绝对不会放手。 厉远脸色发沉,说:“我本来是好心,想要提醒你,给你看清他的机会,但你既然不肯接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招招手,隔壁桌原本坐着的两个高大男人立刻站起身,朝他们走来。 这边动静不小,店里的人往这边看了看,看到几个大男人,又有些怕事地挪开目光。 时郁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下,对方真的敢这样明目张胆,他脸色一变,看向厉远:“你要干什么?” 后者神色阴郁,对他扯了扯嘴唇,说:“不过是请你到我们家去做一趟客而已,希望你不要拒绝。” 时郁还没来得及回答,咖啡厅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轻微的响声。 来人推门而进,冷冷地说:“他拒绝。” 厉逍穿着西装,胸前还佩着一朵领花,像是刚从什么宴会场合匆匆赶来。 他脸色阴沉,身后还跟着时郁那位新上任的高大司机,他们大步往时郁的方向走来,看起来气势汹汹,将预料不及的时郁和厉远一行人都给震住了。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还发出了很不合时宜的惊叹声:“哇~好帅哦!” 可能是他目光狠戾,周身气势过于吓人,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厉逍已经走到时郁面前,然后他一伸手,抓住时郁的手臂,把人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力道简直大得可怕,时郁吃痛,不由小声地叫了出来,厉逍却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紧地箍住他,他眉头紧皱,脸色也难看得出奇,对时郁说:“不是让你下了班就回家,不要理不相关的人吗?” 时郁听出来厉逍是生气了,一下也不敢再喊痛,小声地解释说:“可他是你父亲啊……而且我走之前有和司机大哥说,也给了定位的。” 司机大哥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点头,帮他作证,这也是厉逍这么快能够赶过来的原因。 不过厉逍还是直咬牙,说:“你还觉得自己准备得很周全,是吧?” 时郁见他好像实在气得厉害,也不敢再火上浇油地辩解了,只是瘪瘪嘴,多少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厉远看他们完全无视了旁人,兀自地打情骂俏起来,脸色也有些难看,对厉逍说:“一直打不通电话,也找不到你人,现在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厉逍拉着时郁,把人护在了自己身后,这才看向厉远,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来见你的。” 厉远被他这么一噎,脸色更加难看,勉强忍住火气地,说:“我劝你清醒一点,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吗,就敢和整个董事局叫板?他们既然能扶你上去,照样也能拖你下来,你以为这是闹好玩的吗?” 厉逍冷淡地说:“不劳你操心。” 厉远终于气急败坏起来:“厉逍!我是你爸爸,我难道会害你吗?” 厉逍却仿佛油盐不进,无动于衷地说:“这可就说不准了。” 这下厉远脸色都青了,瞪着厉逍的目光里却显过一丝阴戾的狠色。 “话说回来,”厉逍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说,“我妈现在不是在你手里吗,你不尽力地哄着我妈,跑过来骚扰我的人做什么?” “还是说,”厉逍眼睛微眯,神色里有些意味不明地,说,“你把人弄丢了?” 厉远神色一滞,面上显过慌张,但又被他自己强压下来,做出镇定姿态,说:“你妈在我这里好好的,比关在疗养院里开心多了,只是她很生你的气,不想见到你。” “哦,是吗?”厉逍扯一扯嘴唇,仿佛是嘲弄地,说,“我还以为她早就忘记我这个人的存在了呢,没想到居然还记得。” “不过也无所谓了,”厉逍耸耸肩,蛮不在乎的神态,然后他抬一抬下巴,身后的那位高大司机立时往前一步,和厉远对峙起来。 厉远被逼得倒退半步,咬住牙,脸色难看地呵斥厉逍:“你要干什么?!” 厉逍说:“放心,我没兴趣请你到我家喝茶,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我这个人最恨受别人威胁,你屡次挑衅,现在还把手伸到我的人这里——” “今天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说得缓慢,一字一顿,盯着厉远的目光里有一种阴狠,厉远被他的眼神给蜇住了,一时觉得脊背发凉,几乎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厉逍拉着时郁往门口走。 直到清脆的风铃声又响起来,两人快要走出去了,厉远突然拔高声音,尖锐地说:“厉逍!不要后悔!你会后悔的!” 他面容扭曲,眼睛发红,里面也有种贪婪而疯狂的,像是恨意的东西,他恶鬼一样地盯着厉逍的背影,像是要把他吞吃了。 但后者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了厉远的面前。 时郁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癫狂尖锐,又歇斯底里,不由得心惊,但因为被厉逍紧紧地拉扯住,他无法回头,只能偏过脸,看见厉逍绷得紧紧的,又冷冰冰的一张脸。 两人走出咖啡厅,一直到上了车,厉逍脸上还是阴云未散。 时郁以为他还在因为厉远的事情而不高兴,便试图安慰他:“你不要生气了,他可能也是因为担心你,所以说话比较急。” 他说得很委婉,没有提厉远说的那些难听话,免得再雪上加霜,但厉逍丝毫没有被安抚到的样子,脸色仍然是难看,反问他:“我究竟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吗?” 时郁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地:“什么?” 厉逍转过头来,盯着他,说:“我说过,让你下班马上回家,为什么不听我的?” 时郁一时睁大眼,没想到自己解释过后,对方还在对这个事情耿耿于怀,觉得莫名的同时,也有种从刚才开始就积累起来的情绪,现在有些顶着他,让他一时抿住嘴唇,一直到进家门,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厉逍气了一路,到现在其实也还没有消气,尤其时郁从头到尾不打算认错,也一点都不准备哄自己的样子,就更觉得愤愤不平起来。 时郁一进屋,先是回卧室换衣服,并没有刻意关门,结果刚把衬衣脱下来,开始往头上套在家里穿的T恤的时候,厉逍也走了进来。 时郁穿到一半,衣服都在脖子上堆叠着,上半身赤裸,上面还残留着很多的暧昧痕迹,不是齿印就是吻痕,时郁本身皮肤很白,留一个印子都特别地明显,何况这一堆密密麻麻,颜色还新旧不一的,只是看看都能想象当时场景多么激烈。 厉逍一顿,莫名气消了大半,他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时郁的腰身。 时郁正在穿衣,裸露在外的皮肤陡然接触到对方温热的手指,激得身体一颤,他把脑袋从衣服领口里钻出来,头发被压得有些乱,他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看一眼厉逍,又别开目光,把衣服拉了下来。 厉逍搂住他,语气已经稍微缓和下来,说:“以后如果他再找你,不要再理他,更不要擅自答应见他。” 时郁被他搂在怀里,低着头,没有动。 “这次是我来得及时,他也只是想借你见我一面,并不是真的想对你怎么样,但是谁也料不到下次会是什么情况,如果发生意外怎么办?”厉逍搂紧他,低声地说,“我让你下班马上回家,就是因为这个,我会担心你。” 厉逍这么一说,时郁就很容易地被哄好了,只是对他话里隐含的内容下意识感到心惊,但又觉得有些夸张,他小声地说:“……可他不是你的父亲吗?” 厉逍听到他的话,仿佛是觉得好笑,果然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是啊,他的确是我的父亲。” 他的那种语气,仿佛对方是他的父亲这回事,是个无法破除的诅咒一样的东西,终身都无法摆脱,时郁联想到最后厉远那把尖厉的声音,一时竟也有些脊背发凉起来。 但是厉逍只是这么提了一句,却并不打算多说,反而目光一沉,追问起时郁:“所以今天他来找你,和你说什么了?” 时郁一顿,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在厉逍的目光下,最后还是老实说:“他和我说,你最近在公司遇上了麻烦,公司的董事局要动你。” “但是江家的人可以帮你,”抿抿唇,时郁又说,“所以他想让我离开你。” 厉逍这下脸色也沉下来了,他咬住牙齿,说:“神经病,我早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然后又皱起眉头,问时郁:“那你怎么回他的?” 时郁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厉逍瞪起眼睛,几乎立刻发急了起来:“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脸上是一种焦虑暴躁,好像还混杂了一点不安的神情,时郁却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看着厉逍,像是实在感到困惑,他忍不住轻声地问:“你如果担心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你在公司并不顺利,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你的爸爸是这样的人,他一直想要威胁控制你,这些事情,你为什么都不肯和我说呢?为什么要让别人找到我面前,我才知道呢? 厉逍一愣,明白了时郁的意思后,好像被戳中软肋似的,他脸色下意识僵硬起来,硬邦邦地说:“有什么好说的,这些事你不用知道,也不用管。” 他的态度明确,以一种绝对强硬的姿态回避时郁的问题,将时郁想说的话全都一口堵死,时郁停了停,感觉到刚才被按下去的情绪又冒出了头来,简直让他有些生起了气。 但是他还是记得分寸,自知没有生气的余地,于是默默吸了口气,也没有再死缠烂打地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他声音平静,好像并不在意,也毫无情绪,好说话到让厉逍也有些惊奇,他看了时郁一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摸不到头绪,只好绕回原点,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没说你怎么回应他的呢。” 时郁面无表情,还是有些忍不住,他憋着气地说了一句:“随便你。” 31.4 厉逍瞪起眼睛,大声嚷嚷起来:“随便我?什么叫做随便我?怎么能说随便我?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他连声发问,问号一个比一个大,语气一句比一句震惊,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满眼都是对时郁的控诉。 时郁:“……”你戏好多啊。 他试图解释:“我的意思是,毕竟那是你的事情,我是没办法帮你做决定的。叔叔问我,我也只能这样说,我不会主动离开你,但是如果你想走,或者是想留,我也都可以接受,我不会拦着你的。” 他说得认真,脸上也一片诚恳,然而厉逍却被点着一样,顿时更生气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难道我跟你毫无关系吗,难道我做什么事情,都不用考虑你的想法吗?你觉得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是不是?你倒是很洒脱,把决定权都给我,反正我怎么样,你都无所谓,是不是?”厉逍蓦地咬住牙齿,说,“你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有想过长久,你总觉得我还会抛弃你,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 时郁没有料到他反应居然这么大,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想说自己是真的相信他,毕竟白天他对厉远放话的时候,那么信誓旦旦,毫不犹豫,但是莫名一个迟疑,他舌尖一卡,就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了。 他真的相信厉逍吗? 如果他真的相信厉逍,他会偷偷摸摸地自己上网查厉逍一家的资料,却不亲自问一问厉逍吗? 如果他真的相信厉逍,他会在明知厉远来者不善,不安好心的前提下,却仍然因为某种窥探的好奇心,而和对方见面吗? 如果他真的相信厉逍,如果他真的相信厉逍,他会对厉远说我不会主动离开厉逍,而不是说我绝对不会和厉逍分开吗? 如果他真的相信厉逍,他会连多追问一句都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敢问出口吗? 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其实还是在厉逍允许的范围里,有分寸地活动,有限程度里的黏人,适当情况下的撒娇,他小心地把握着这个尺度。 但是厉逍又如何呢?他要自己相信他,并且作为交换,以获得信任的建立,他主动张开自我坦白,但那也只是在他愿意的范围里,一旦涉及他不愿意的地方,他仍然是当年那个,强硬的,不容人靠近的厉逍。 他一个字都不肯说,却反过来要求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这才是时郁今天一直困惑,甚至感到生气的地方,这并不公平。 缺失的信任要重建很难,他感觉得到厉逍的努力,他也很想一步一步地去靠近厉逍,但是这不是他想就可以的,他能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的害怕,退缩,不自信,只要厉逍皱皱眉,他仍然是那个不被爱的,害怕被厌恶,被抛弃的时郁。 所以他明明话到嘴边了,只要嘴唇上下一碰,就可以把自己的困惑,自己的疑虑,自己的不平,说给厉逍听。 但他闭上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已经丧失了向人剖开自己的勇气,也再没有胆量敢赌会不会失去。 32.1 厉逍张牙舞爪的控诉和宣泄,换来的是时郁的无所适从,无言以对,于是那点玩闹似的怒气也从厉逍的脸上褪下去,他沉默而无言地看着时郁。 他说:“那你呢?” 时郁一愣:“什么?” “你说决定权在我,处处都为我着想,我怎么样你都可以接受,那你呢,你怎么办呢?”厉逍看着他,觉得心脏的部位又细密地泛起痛意来,“你的意思是,不管我怎么样,什么结果,你都不打算再争取了,是吗?” 时郁一愣,觉得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张了张嘴,努力地想要解释:“我,我当然是不想离开你的,可是,这个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说争取就可以争取的……” “你肯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很开心了,我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如果……”时郁声音一顿,声音低下去,某种悔罪的神色,说:“……我不想再那么任性自私,让你为难了。” 厉逍深吸口气,发出像是磨牙的声音,他生了气,却又不肯承认自己在生气,更不想对时郁生气,于是最后只是咬着牙,把那口气憋回去,他把人抱进自己的怀里,说:“你为什么总是说这些让我生气,又让我心疼的话呢?” 时郁听了,在他怀里反应很大地,急急地说:“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的,我不是说来要你可怜我的……” “……我知道。”厉逍按住他,声音低哑地,说,“你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问题。” “是我不好,让你没安全感,还是不敢相信我。”厉逍握着他的手腕,看到两个人的纹身贴在一起,他觉得眼睛略微发酸,缓声说,“没事,我不着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说是这么说,到睡觉的时候厉逍却又凑过来,抱住他,说:“但是你以后不能再说随便我这样的话了。” 语气很有些委屈,时郁听了,觉得心软,又有种冲动。 其实他也很想说一句,那你呢,能不能不要总是和我说,这些都是小事,不用你管。 他对厉逍其实很有一种窥探欲,想要了解他的事情,想要窥视他的一切。 他也很想像厉逍对自己那样,理直气壮地霸道,对他提出要求,用手抓住他,蛮横地说我想要你这样。 但是他知道这样不正常,也很招人厌恶。 所以他喉结动了动,缩了缩手指,最后只是拍了拍厉逍的背,乖乖地说:“好。” 厉远的来访好像只是平静水面上落下一块石头,很快水漪散尽,水面平静如初,并没有对厉逍和时郁带来多大的影响。 只是时郁现在每天上班回家,两点一线,基本不去别的地方,而且上下班都有司机大哥专门护送,司机大哥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实在很引人关注,连公司的人都知道了,渐渐朝他投来目光,算不上恶意,却多少有种意味深长,连偶尔碰到肖翰阳,对方也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时郁正在电脑前干活,椅背突然被敲了一下,时郁没顾上理,后桌同事就自动自发地把椅子挪到了他旁边。 同事浑身充满着八卦的气息,说:“时郁,厉总最近是不是有事情啊?” 时郁手下动作一停,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同事把手机直接递到了他眼皮底下:“你看。” 时郁垂眼一看,就是个吸人眼球的硕大标题:豪门秘辛!关氏内讧!现任关氏掌权人厉逍为夺大权,竟将亲生母亲囚至精神病院?! 时郁:“……” 同事不无担忧地说:“这不会是真的吧,我还冲着你的面子,买了他们家的股票呢……” 因为没什么胃口,厉逍让人送来的午饭时郁没有怎么吃,自己到楼下的便利店,准备随便买点面包三明治,结果走进便利店,正好碰到肖翰阳也在便利店。 肖翰阳手里抱着炸猪排套餐饭,关东煮,卤鸭舌,还有杂七杂八的零食饮料,抱了满满的一怀,正在收银处排队,时郁看见他,脚步一顿,对方已经腾出手来和他打了个招呼:“你也来买东西吗?” 见时郁盯着他怀里的食物,神情有些震惊似的,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说:“……我就是买来存着,免得下午饿。” 时郁说:“嗯,你们年轻人是要多吃一些。” 肖翰阳:“……我也没小你很多。” 他小声地嘀咕,语气莫名有些不高兴,不过时郁没听到,和他打过招呼后,便走到货架旁边,拿了咖啡和三明治。 肖翰阳一直注意他,这会儿有些怀疑地,对他说:“你就吃这么点,不会饿吗?” 时郁说:“还好,我年纪大代谢慢,吃得不多。” 一直被强调年纪差距的肖翰阳:“……” 但是看到时郁自顾走到最后面去排队,又忍不住回头来叫他:“你把东西给我吧,我这边马上排到了。” 因为是到了午休时间,来买饭的人挺多,从收银台到冰鲜柜,排了两条不算短的队伍,时郁排在最后面,看样子还得等一会儿。 不过他对肖翰阳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等一等就到了。” 他都这么说了,肖翰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说:“好吧。” 排队其实比想象中要快一点,大概因为高峰期,两个收银台都有人在的缘故,时郁没等多久,前面就只有两三个人了,排在他前面的是个女性,穿着很体面,背着时郁都能认出来的名牌包,大概因为保养太好的缘故,看不出实际年龄,但应该不算很年轻,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光顾这种便利店的人,她背对着时郁,不时会对身旁经过的货架上物品产生好奇,取出来看一看,时郁偶尔会看到她的侧脸,称得上是很漂亮,但是大约因为精神状态不佳,隐隐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把货架上的东西取来看过了,没什么兴趣,又随手扔回去,有时扔得不准,东西掉到地上,她也不管,好像根本没看见,旁边挑东西的人看不惯,提醒她两句,她反而被刺激到似的,提高声音,尖锐地说:“你管我?” 那个人也没意料到她反应这么激烈,看她穿着打扮,又看她竖起眉毛,满脸戾气的样子,也不想惹麻烦,嘀咕了一句“神经病”,就走开了。 小小插曲过后,那个女人也走到了收银台前,时郁看到她就买了一包女士香烟和薄荷糖,收银员问她:“请问现金还是扫码?” 她眉毛一抽,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身上没钱。” 收银员保持微笑,说:“那请您微信或者支付宝支付吧?” 她露出一种这是什么玩意儿的不耐烦神色,问:“是说刷信用卡吗?” 收银员:“……呃,也是可以的。” 她眉头一皱,又说:“我不能刷信用卡,会留下记录。” 收银员:“……”你是来挑事儿的吧? 这边进度突然陷入泥泞,后面排队的人看这里迟迟不动,有些不耐烦了,时郁也不想这样干耗下去,就拿出手机,扫了下收银台上的二维码,说:“多少钱,我帮她付了吧。” 收银员顿时松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时郁。 前面那个女人也回头看了看他,然后微微睁大眼地,又看他一眼。 时郁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把自己的账结了,正要走,又听到有人叫他,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肖翰阳坐在饮食区的座位上,向他招手:“吃了再回去嘛。” 时郁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坐下来后,时郁问肖翰阳:“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肖翰阳一愣,然后笑了笑,说:“没有啊,就是一起吃个饭嘛,虽然我知道你有厉总了,也很明确地拒绝我了,但不至于饭友都做不成嘛对不对?” 时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他一眼,然后说:“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以为我说得那么直接,其实伤害到了你,以你的骄傲和自尊,应该会和我保持距离。” 不然之前那几次,肖翰阳也不会总是避着他了。 肖翰阳一顿,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地,然后他勉强地笑了下,语气故作轻松地,说:“时工你还是蛮了解我的嘛。” 时郁心有愧疚,但又毫无动摇,甚至有些无动于衷,只能说:“对不起。” 肖翰阳摆摆手,苦笑地说:“不用再觉得对不起我啦,我知道你只喜欢厉总,我已经死心了。” “不过我确实是想和你说点事情的,”肖翰阳神色严肃起来,说,“你也看到新闻了,厉总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啊?” “我这边听到了一些消息,最近他们公司内部闹得很厉害的,搞不好会有大变动,最近股价都不太正常。”肖翰阳皱皱眉,说,“这些都算了,和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但是我看到那个司机每天送你上下班,我是担心这个,他肯定不是什么普通司机吧?” 时郁一时沉默下来。 肖翰阳看看他神色,也不用他回答,其实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就皱起眉来,担忧地说:“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像厉总这样的身份地位,处在这样的圈子里,别人如果对他有什么企图,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而且,”他顿了顿,对说别人家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听说厉总家里情况很复杂,他爸风评一向很差,和他妈感情也出了名的不好,我也知道他爸突然把他妈从疗养院带出来藏起来的事,想想都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不好意思女士,室内是禁止抽烟的。” 隔壁突然传来店员略高的声音,两人转头看过去,发现是刚才排队的那个女人,就坐在他们隔壁的一桌,烟已经含在嘴里,拿起打火机正要点烟。 店员已经有些不耐烦,不过是勉强隐忍着语气,那个女人却眼皮都没抬一下,神色有种让人牙痒痒的高傲:“你算什么东西,我抽烟还要你来管?” 店员:“……”这是哪个封建时代冒出来的老佛爷啊,还以为普天之下都是她家了吗? 店员已经处在暴走边缘:“……那只好请您出去了。” 那女人终于抬起眼来,被冒犯似的,神色阴戾地瞪了她一眼,结果刚好触到时郁的目光。 她一顿,又垂下眼皮,烟仍含在嘴里,只是把打火机收起来,语气很欠揍地说:“我又没有点燃。” 店员脸都青了:“……” 见是无关紧要,两人就收回目光来,肖翰阳继续说:“你又是他身边的人,如果有什么,肯定也会想从你身上下手的。” 时郁听了,神色却不见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 “其实厉逍他爸爸之前已经来找过我一次了。” 肖翰阳瞪大眼,着急起来,说:“他和你说什么了,你没事吧?” 时郁摇摇头:“没说什么,就是让我离开厉逍什么的。” 肖翰阳张了张嘴,神色一下有些动摇,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苦笑了一下:“那你应该是没答应了。” 时郁嗯了一声,困惑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答应?” 又说:“厉逍都没让我离开他。” 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肖翰阳也一时无言。 最后他笑了下,有些苦涩,但又学着释然地,说:“那就祝你们幸福快乐,长长久久了。” 时郁一愣,看看他的神色,然后抿抿嘴唇,说:“谢谢你。” 两人吃得差不多,扔了垃圾,一起离开便利店,走出大门之前,不知道怎么,时郁下意识回了下头。 正好和店里的那个女人对视一眼,对方看着他,那目光很深,眼里的神经质和戾气好像一时都被淹没得看不见了,恍惚间好像还对他笑了一下。 时郁顿了顿,然后转回头来,走了。 时郁没有将这次偶遇放在心上,也没有想到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厉逍的妈妈见面。 厉逍最近实在很忙,常常很晚回家,时郁不太清楚他在干什么,但多少能猜到他那边情况复杂,在家的时候也常常有电话,厉逍有时避着他,有时不避着他,时郁偶尔能听到他提及自己的妈妈,厉逍总是态度僵硬又冷漠,好像对关盈的下落毫不在意。 过了几天,厉逍又接到电话,他突然高声起来:“找到了?!”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沉,咬牙切齿似的,但是又慢慢地沉静下来,他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说:“她还是向着厉远,眼里只有他,所以最后还是回到他那里。” 厉逍最后说:“算了。” 他挂了电话,一抬眼,就触到时郁的目光,后者微微蹙着眉,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厉逍顿了顿 ,走过去,用拇指按了按对方皱起来的眉毛,说:“怎么了,这个表情?” 时郁看着他,神色里仍不掩担忧,说:“你没事吧?” 厉逍其实有满腔的怨恨和愤怒,甚至还有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被亲生母亲再次放弃的失望和委屈,但是被时郁这么不问缘由地关心,好像心情瞬间被抚平许多,他笑了下,说:“没事。” “是我妈被找到了,”厉逍说,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冷漠里微微带着讽刺地,“她和我爸一起出现的,她又回去找他了。” 时郁一愣。 就算是时郁,也知道最近关于厉家两父子争权的新闻频出,厉远还亲自上过采访,声泪俱下地控诉厉逍不孝,不养父母就算了,还诬陷自己有继承权的亲生母亲罹患精神病,强行把人关入精神病院,不许任何人探望,手段简直狠毒,甚至还爆出厉逍一向与外公关云山不和,而关云山死前身边常常只有厉逍一个人,透露出关云山的死也疑云重重,颇有蹊跷云云。 新闻一出,引发热议,关于厉逍的议论如热油滚水,炸了个满地开花。 这个时候,在人前消失已久的厉逍妈妈关盈,却和厉远一起出现,简直像某种信号似的——她站在了自己丈夫这边。 时郁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是厉逍的父母,他不好说他们的坏话,心里却是气愤的,又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家里的情况是这样,所以厉逍不肯和他多讲。 厉逍的确是不喜欢诉苦的人,在自己面前从来很游刃有余,全局在握的样子。 这么一想,脑中甚至补出厉逍默默受过多少委屈的可怜模样,一时更觉得心疼起来。 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厉逍,闷闷地说:“没关系,我站在你这边。” 厉逍一愣,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脏好像被什么轻敲了下,荡出一种绵绵密密的酸软和暖意。 他回抱住时郁,说:“你当然要站在我这边。” 还是那种理所当然,天之骄子受尽偏爱的霸道蛮横语气,好像没有什么伤害过他,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 五天后,就是关氏的股东大会,厉远扬言要厉逍知道教训,关氏不是厉逍的一言堂,厉逍既然想要整改董事局,想要将关氏改头换面,那么所有股东都会在大会上表态,对厉逍进行质询,如果不能让三分之二以上的股东满意,厉逍就要下台。 关云山临死前把关氏继承给了厉逍,大概也是为了防止厉逍有动作,将自己原本超过半数的股票分散,一部分给了厉逍,一部分给了关盈,一部分放回散市,最后厉逍虽然仍是关氏最大股东,股票占比却不过一半,将将百分之三十,厉逍由此丧失了很多决定权。 关盈持有百分之十五,是除了厉逍之外的公司第二大股东,但是关盈一直精神状态不佳,不能决策,股东的决议权在她手里基本是废的,只是每年等着吃红利,权当给她养老而已——这也是关云山故意的,十五在关盈手里,形同虚设,没有谁能动得了,既保证了厉逍大股东的决定权,但没有那十五,厉逍也不能够为所欲为。 但是厉远看中了关盈的百分之十五,将关盈握在手里当傀儡,又联合了其他股东,只要超过了厉逍所占有的百分之三十,就能压下厉逍,拿下整个关氏的话语权。 厉远空有一张迷惑女人的脸,因为蠢和无用才被关云山看上,招进来做女婿,但关云山从来没有看得起过厉远,也从来没有允许过厉远进入过决策层。但蠢人也对权力有欲/望,厉远野心勃勃,汲汲营营,一门心思想要让厉逍上位,自己能从中分一杯羹,结果厉逍上位了,却是转头就把自己踢出了关氏,多年美梦成空,让厉远怎么能不恨。 他每每想起厉逍,那个和老不死关云山流着同样血的王八蛋,一样的冷血无情,一样的看不起他,就恨得直咬牙——老子非要给儿子一点苦头吃,否则他不知道谁才是爹。 开股东大会这天,厉逍早早地出门了,时郁送他到门口,时郁知道他这次,是要和自己的父母彻底对立,忧心忡忡。 但厉逍看起来精神焕发,从头发丝整齐到脚后跟,丝毫没有危机感,临走前还搂着时郁接了很长的一个吻。 他安慰时郁,说:“别担心,我什么时候输过。” 时郁就笑了下,说:“嗯。” 时郁送走了厉逍,不久后自己也出门去上班,司机大哥在楼下等他。 时郁家离公司远,路上还要经过一截高速,今天不知为什么格外地堵,到了高架桥附近就基本走不动了,路上还有交警维护秩序。 司机大哥下车去问了问,回到车上来,说:“好像是早上刚出了趟车祸,高架桥的护栏都被撞烂了。” 等了半个多小时,交通重新畅通起来,车子开到车祸的现场,时郁看到路上有很明显一道转弯的车辙,看起来是完全没有减速,护栏被撞出一个豁口,车子肯定直接飞出去撞到水里了。 现场还有警察在,好像在做打捞工作,时郁只看了一眼,车子开过去,他就收回目光,没再看了。 紧赶慢赶,时郁到公司还是迟到了,时郁进了办公室,后座的同事就神秘兮兮地凑上来:“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不等时郁回答,同事已经有理有据地自己解释起来:“我知道,今天厉总他们开股东大会对不对?” 时郁惊讶地看他一眼,对方自豪地说:“我可是时时关注公司动态的优秀股民。” 但是他却不知道今天的股东大会具体会开什么内容,不知道可能会有关于权力更迭的腥风血雨,而最后这些都会体现在股价上。 在外围看海的人不知道潮头的浪到底有多大,于是便想问身处里面的人,同事时不时地凑过来,想要问他一些内部消息,最后被时郁一句“你是不是觉得当着组长的面摸鱼很刺激”,给吓退回去了。 自从杨东走后,时郁升级为高级工程师,就已经作为组长领队了,只是工作没什么太大变化,时郁也还是一如既往寡言冷漠,大家习惯性忽略了。 没有人打扰,时郁安安生生地干了会儿活,结果过了没多久,他的肩膀又被拍了,这次还格外地用力。 时郁脸都要黑了,转头正要骂人,同事一脸震惊地把手机递到了他面前:“厉总爸妈出车祸了!” 车子从护栏里撞飞出去的时候,引擎就已经爆炸了,他们在半空中燃烧起来,像一团烈火,然后坠入江流。 打捞起来的时候车体都变形了,车前盖整个凹进去,烧成了一坨黑色废铁,驾驶座里的两个人也已经烧成了黑炭,他们死死纠缠在一起,不论生前如何,死后倒是能称得上一句不离不弃。 这些都是时郁从新闻上看到的,网上的实时消息出来得很快,还有人po出事故现场图,但没过多久就被删掉了,时郁一条一条翻过去,指尖发麻发僵,心口阵阵如擂鼓,跳得很厉害。 他不停地给厉逍发信息,打电话,但是对方一个也没回他,冷漠的电子声让时郁焦躁不安,他神经质地咬住了手指关节,继续给厉逍打电话。 漫长的嘟嘟声之后,这次电话终于接通了。 说话的却是厉逍的秘书:“时先生您好,厉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时郁拨的是厉逍私人号码,平时厉逍绝不会让秘书助理来接,也从来没有过不接时郁电话,只让秘书回他的情况。 时郁心里一紧,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我想找厉逍,他在哪里?” 对方停了停,声音温和且恭敬,仍是在说:“厉总现在确实不方便……” 时郁这次没等对方说完,直接打断了她:“我想找厉逍,你把电话给他,我自己问他。” 对方沉默了下,苦笑着说:“时先生,您别难为我了……现在厉总有事情,确实是走不开。” 时郁也知道自己是在为难对方,这肯定是厉逍的意思,厉逍现在不想见他。 若是平时,时郁听到这样的话,知道厉逍不想见他,不用对方多说明,他自己就会识趣地走开了。 但是现在时郁内心焦灼着,担忧厉逍的心情超过了他一直恪守的分寸感,超过了可能会被厌恶和训斥的惶恐不安,他简直是有些不依不饶起来。 厉逍秘书之前不是没有见过时郁,时郁寡言,从来不多事找麻烦,秘书心里还想着老板这个小情人真是又乖又省心,没有料到时郁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又不敢像对别人那样冷漠无情,一时尺度不好把握,颇有些难以招架。 两人在这纠缠,过了一阵,对方突然停下来,恭敬地说:“老板。” 然后厉逍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怎么了?” 时郁听到他的声音,心脏蓦地一紧,一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厉逍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好像还笑了一下,说:“怎么,刚刚都快和我的秘书吵起来了,现在怎么又不说话?” 时郁张了张嘴巴,有些困难地开口,说:“……我,我看到新闻……你的父母……” 沉默片刻,厉逍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平静,好像无动于衷,甚至于有些冷漠,他说:“已经确认死亡了。” 33.1 时郁心里一滞,尽管早已知道,那一瞬间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他脱口而出道:“你现在在哪里?” 在所有思绪流失,丧失思考能力的时候,他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他想要找到厉逍,想要立马见到厉逍。 他说:“我来找你。” 但是电话里一片寂静,厉逍没有说话。他好像努力地在学怎样不直接,不伤人地拒绝时郁,但是沉默里表达出来的意思仍然很明显。 时郁感觉到了,心里下意识觉得退缩,但是着急的心情更切,让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说:“你让我来见你 ,好不好?” 手机那头静静的,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郁忐忑地等待答案,某一瞬间他脑子里发麻,从前的一些回忆片段飞快闪过,扯得他神经都痛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厉逍的呼吸声,对方好像是拿他突如其来的执拗没了办法,叹了口气,说:“市一医院。” 时郁没听清楚:“什么?” “我现在在市一医院,”厉逍说,“你让孔深开车送你,不准自己一个人来,到了打我电话,我让人接你。” 顿了顿,厉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待会可能顾不上你。” 时郁听着他的声音,心口逐渐地感到酸胀起来,好像那些令人伤心,感到胆怯的回忆如潮水一般,突然往后退去,露出了水下潮湿滑腻的礁石和苔藓。 时郁曾经在上面跌跤,摔得满身伤痕,于是从此都小心谨慎,但可能害他滑倒的礁石苔藓也心怀愧疚,非常抱歉,也怕他再次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明明刚刚经历大变,现在还要面临一堆的麻烦的那个人是厉逍,厉逍担心的却是顾不到他。 时郁摇了摇头,想起来对方看不到,动了动发涩的喉咙,说:“没有关系。” 我也只是想来看看你,只是想陪在你身边。 时郁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比较晚了,围在医院外面的记者已经走了大半,但数量仍然可观,谁都想第一时间蹲到豪门的头条新闻。 厉逍的秘书Lorraine到停车场来接他,两个人一起从后门进去。 Lorraine身形高挑,神色凌厉,高跟鞋在走廊里踩得踢踏作响,她步速很快,时郁几乎要快步才能跟上。 她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和时郁说:“老板现在还在和警察纠缠,暂时抽不开身,要劳烦时先生等一等。” 时郁一停,惊异地:“警察?” “对,”Lorraine神情冷肃,“董事局有人报警,说怀疑车祸不是意外,警察过来做一些询问。” 时郁不说话了,想起之前传出来的流言,说关云山的死也和厉逍有关系。 好像在他们眼里,厉逍并不是一个人,她杀尽父母亲人,没有心没有肺,至亲死了,也丝毫不会伤心。 时郁问:“那他呢?” “你是问老板吗?”Lorraine说,“老板很厉害啦,我来接你之前,老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时郁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抬起眼,已经看到前面的厉逍了。 厉逍和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对面的走廊,厉逍身上是早上出门前穿的那套衣服,只是外套脱了下来,被他搭在手臂上,领带是时郁给他打的,现在也还好端端地系着,他看起来像是刚刚出门,从容又得体,好像丝毫没有自己被当作嫌疑人的意识。 他和警察说着话,神态语气都很如常,温和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和高傲,他说:“有需要我配合调查的地方,请尽管提出。不过对于他人的恶意中伤诽谤 ,我也保持追究的权利。” “还有,我父母刚刚去世,一应后事需要打理,难免比较忙乱,恕我失礼,就送二位到这里了。” 那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是被厉逍的敷衍给噎着了,但也不能说什么。 时郁经过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个不算小声地嘀咕:“有钱人都什么德行,死的是他亲爹妈,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时郁听到了,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火气,却苦于不擅长骂人,只能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厉逍也已经看到他了,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时郁也就不再管那两人,快步走到厉逍面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脑袋先被揉了一把。 “你啊,”厉逍脸色略微发沉,带着点训斥,又有些无奈地,说,“非要过来干什么?” 时郁仰起头望他,难得地没有被对方的脸色吓到,反而突然伸出手,搂住了厉逍的腰,说:“你还好吗?” 厉逍静了静,说:“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笑的意思,好像是为时郁这样主动的关心而觉得受用,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回应反而显得漫不经心,像是回避。 时郁觉得鼻头莫名发酸,他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说:“我很担心你。” 他想说我担心你会伤心,担心你受到打击,担心你难以承受这个结果,你的父母他们可能不是那么地好,但是生死之间是条天堑,我还是担心你会难过,我也担心在你难过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 厉逍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突然地笑了下,说:“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今天我可能是会一败涂地的,结果刚好就出了这个事情,我不战而胜,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你没看到他们都怀疑是我做的吗?” 他又耸一耸肩,说:“不过我倒也的确值得怀疑。” 他语气轻松,好像才死了父母的不是他,被怀疑是凶手的不是他,被到处追着要解释要说法的也不是他,所以才能以这样一种与己无关的冷漠口吻,无所谓地去说起它。 厉逍又把手从时郁的脑袋上,挪到了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以一种安抚的口吻,说:“你放心,我没事。” 好像他们之间,时郁反而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时郁口才不好,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更发起急,他几次张嘴,想要说话,却因为着急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那边助理走过来,拿着手机,不合时宜地在催促,说股东那边还在等他。 厉逍嗯了一声,然后将时郁的手从自己腰上拿下来,他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时郁,好像觉得有趣,微微地笑了下:“好了,我还有事去处理一下,你和Lorraine一起,乖乖在这边等我,不要乱跑。” 时郁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了,简直要为自己的笨拙和愚钝而生气了起来。 这时候,有人突然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时郁?” 时郁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下也睁大了眼睛。 “……阮星桐?” 时隔数年再见,当年互相针对,出言讽刺的两个人,如今却已经快要认不出对方了。 阮星桐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烫了咖啡色的波浪卷,她本来就高,穿着一条烟绿色带波纹的长裙,更显得高挑,她的妆容也很精致,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向时郁走过来,两个人面对面了,她先对时郁笑了一下,说:“好久不见。” 时郁顿了顿,也说:“好久不见。” 便又沉默下来。 说来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多年后还可以叙旧的关系,当时时郁嫉妒她,怨恨她,阮星桐对他也同样没有什么好感,何况后面还出了那样的一件事。 时郁迟疑了下,还是说了一句:“你后来还好吗?” 他问得模糊,但阮星桐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倒不避讳,只是用手指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露出耳后被头发遮住的一块疤痕。 她笑了一下,说:“当时动了手术,别的都还好,就是留了疤,所以这样遮一下。” 时郁看到那块疤,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年那场车祸之后,他就再没见过阮星桐,和厉逍也断了联系,完全不知道后来对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阮星桐又看向他,问:“你呢,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看起来很平和,语气也温和许多,不再像当年那样,话里话外好像含着一根针,不动声色地往时郁的痛处里刺。 大概这么多年过去了,某些曾经的不平和怨气,也随着时光一起流逝了。 她看着时郁,甚至是有些怜悯的:“我知道当时你和厉逍,因为这个分手了。” 时郁隐隐觉得奇怪,当年的事情,他和厉逍解释过,但没有解释得清,反而因此彻底被厉逍抛弃。但是阮星桐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好像并不是对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反而带着可怜和同情。 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细节被遗漏了。 阮星桐见他微微皱着眉,不说话,却以为他还在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微微地叹口气,说:“你不要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时郁一愣。 “当年他外公策划了这一切,我差点被他整死。” 阮星桐顿了顿,说,“厉逍和你分开,他是想要保你。” 时郁从来没听过还有这一层,一时张大眼睛,说:“……什么意思?” 阮星桐以为他不信,就说:“我知道对你来说,这种解释很勉强,听起来像是借口,站不住脚,厉逍也从来没有这么承认过。” “但我的确是这么觉得的。”她顿了顿,又说,“后来你天天到公司楼下来等他,他也跟着一起加班,就是为了看你一眼。他很担心你。” 时郁仿佛在听天方夜谭,整个人有些混乱起来:“可,可是……” 最后他勉强从乱麻里抓住一条思绪,说:“你说,当年……是厉逍他外公做的?” “是啊,厉逍一开始和我说的时候,我也惊呆了。”阮星桐说起这个的时候,某种后怕似的阴影仍然从她眼里一闪而过,让她不得不微微咬住了牙齿。 她稍微冷静下来,又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你不知道吗?” 时郁仍然是茫然而困惑的神情,坐实了阮星桐的想法,她停了停,脸上露出了一种微妙的神色,说:“也是,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毕竟他们一家,”像是再难以忍耐,阮星桐露出一种恶心又胆寒的神色来,说,“全都是些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话里有种很阴森的意味,时郁后背不自觉地起了层鸡皮疙瘩,说:“……为什么这么说?” 阮星桐看他一眼,却又轻巧地转了一个话题,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厉逍他父母刚刚车祸去世了,好像就是在这个医院。” 时郁:“……” “在他外公死后没两年,这对父母也终于死了,”阮星桐扯扯嘴唇,蓦地笑了下,说,“他应该很高兴,觉得终于能摆脱他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吧。” 时郁看着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阮星桐看他微微皱眉,明显的不认同,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扭曲的好胜心又被激起,她挑了挑眉,说:“你不信吗?” “他那个外公我就不说了,刚刚你也听到了,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那他生出来养出来的,你觉得会好到哪里去吗?”阮星桐说,“我听说你们高中其实就在一起过,后来他突然出国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时郁脸上有些空白,他的确是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段时间厉逍一直没来上学,然后有一天,厉逍终于来上课了,时郁把自己的笔记全部找出来,摊开来给他看,又和他说有哪些作业要补要交,厉逍都没有听,他把时郁的本子盖上了,对时郁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出国了。” 那时候时郁还太年轻了,还没有经历过人生里重要的离别,厉逍要走,就是他经历的第一次,他还远不能承受,于是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厉逍大概也没有料到他那么大的反应,但是可能看他实在哭得太可怜了,可能也怕他哭得背过气去,最后哄了他一句,说会回来接他。 但是厉逍一走,转身就忘了说过的这句话,忘了身后时郁这么一个人,只有时郁把一句敷衍当了真,一直,一直地在原地等。 时郁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隐情。 阮星桐冷冷地说:“他妈妈是个精神病,真的是想不开就会自杀杀人那种。她自己的丈夫是个人渣,频频出轨,她不去管他,反而想要拉着自己的儿子去死给她丈夫看——” 想到当时听到的这段话,阮星桐还是觉得牙齿发冷,她反问时郁:“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而时郁脸色也从空白变得苍白,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恐怖消息,他嘴唇微微地发抖,像是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有必要骗你吗?”阮星桐睨他一眼,见他脸色发白,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不由声音又缓下来,说,“所以你们分开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她顿了顿,好像在思索如何措辞地,说:“周围都是些疯子神经病,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起来,谁能保证不受一点影响呢?我有时候觉得他也……” 她露出了一种迟疑和犹豫的神色,到底是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说:“反正我是被整怕了,你们分开之后,我和他也慢慢淡了联系,现在不怎么来往了。” 她话音刚落下,手机铃声响起来,两个人都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手机,最后发现是阮星桐的,她接起来,和手机对面的人讲起电话。 时郁听到电话里传来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而阮星桐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温柔,她嗯嗯地应着,又说:“妈妈马上就过来,你和爸爸稍微再等下我,乖。” 阮星桐挂了电话,时郁说:“你结婚了?” 阮星桐嗯了一声,笑一笑,说:“儿子都有三岁啦,今天就是带他来打疫苗的。” 说起这个的时候,她的眉目里有种自然焕发出来的光彩,又明亮又很温柔。 时郁看着她,发现自己刚刚觉得她好像变得温柔了,其实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是都是有选择地给了自己重要的人。 时郁点点头,说:“挺好的,祝福你。” 阮星桐笑着接受了,说:“谢谢。” 又说:“所以你们就这样断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总是要往前走,会遇上真正合适的人的。” 她说着,有些感慨地,又问起时郁:“所以你现在怎么样,是什么情况呢?” 时郁沉吟一下,说:“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固执,认准了就不太能回头。” 看着阮星桐微微困惑的眼神,时郁心里难得生出一种恶作剧一样的心理,他很正经地板起脸,抿抿嘴唇,说:“我和厉逍重新在一起了。” 而阮星桐那瞪大的眼睛,还有难以置信的表情,时郁觉得他应该也是永远都忘不了了。 也终于让他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 他也是很记仇的。 34.1 阮星桐大概实在是没有料到他们居然会复合,脸上先是显出了一秒的呆滞,而后才是尴尬,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 时郁又说:“我是来找厉逍的,你也知道,他父母刚刚去世,现在就在这家医院里。” “你和他曾经是朋友,所以希望你不要当着他的面这样说他。” 时郁看着她,神色很认真地,说,“他不是没有心,他也会伤心的。” 阮星桐看着他,即便岁月流逝,时过境迁,时郁脸上的那一股执拗劲儿,和当年却没有什么分别,好像无论怎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豁出全副身心地,一股脑地迷恋着,维护着厉逍,多盲目也要跟着他。 阮星桐常常觉得这样失去自我,不顾一切,眼盲心瞎地去爱一个人是失去理智,不可理喻,充满危险的,从前也总是因此在心里轻视时郁,但是那种轻视,又含着一种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嫉妒。 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这样地去爱一个人,也不理解这样全身心的投入,要把自己也燃尽的火热和纯粹。 因为不理解,也就做不到,因此更看不得对方是这样的人。 但是年轻时候裹杂了嫉妒和攀比的争强好胜,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变得无足轻重,又显出两分幼稚来。 时间磨去了那些不平和偏见,她如今也终于能够坦然地承认,她的确是做不到像时郁这样地去爱厉逍。 厉逍是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漂亮的梦,她幻想过,憧憬过,但穿过那层幻梦,她看到现实如黑洞,里面阴气森森,想要吞没她,她心生害怕,及时止步了。 她的确是输了,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人总有自己的幸福,时郁的幸福在于厉逍,不管千难万难,不管明天未来,只要是厉逍就可以,别的谁都不行。 但那是时郁的,不是她的,她的幸福另在别处。 阮星桐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好。” 话已说尽,两人就此道别,往后余生,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了。 临走之前,阮星桐顿了顿,最后对时郁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时郁一愣,慢了半拍,才抿起嘴唇,说:“谢谢。” 厉逍回来的时候,阮星桐已经走了有一阵了,时郁在原处等他,还没等厉逍走近,他已经先快步走过来,牵住了厉逍的手。 厉逍有些意外,但也回握住他,问:“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这天拉拉杂杂的一堆事下来,到底是有些撑不住,带了点疲惫的沙哑,但还是能听出来里面的担心和温柔。 时郁听了,却莫名地觉得鼻头一酸。 好像厉逍从来都是在问他怎么了,问他的想法,却从来不说自己怎么了,自己痛不痛,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他全都不说,好像总是很厉害的样子,蛮横又霸道,连重新追求时郁,也要说是因为时郁喜欢他。 时郁捉住厉逍的手,有些用力地,声音却放得很轻,他问:“当时你妈妈想要带着你自杀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呢?” 有一瞬间时郁感觉到厉逍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沉下脸,冷冷地瞪向时郁:“谁告诉你的?” 厉逍皱着眉,神色阴沉,看起来很凶,语气里也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意味,如果是平时的时郁,可能早就不敢再追问了。 但是今天时郁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不觉得害怕,他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厉逍,也不觉得他凶恶,反而好像一头被拔了爪子的野兽,伤痕累累地流着血,还要发出低吼,警告想要靠近自己的人。 又可怜又引人心疼。 他没有回答厉逍的问题,只是低声地说:“……当时你是不是很难过呢?” 厉逍的嘴唇绷得死紧,好像抽搐了一下,他硬邦邦地说:“不记得了。” “多久以前的事了,反正也没死,我早就忘记了。” 他这么说着,眉目间却阴郁低沉,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扒开皮,敞在时郁面前似的,有种郁躁难安的感觉,时郁能感受到他手背上爆起来的青筋,仿佛随时要发力挣开时郁。 但是当时郁张开手指,一根根地插进他的指缝,与他严丝合缝地指根相交,掌心相贴的时候,他虽然全身紧绷僵硬得像是木头,却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好像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似的。 他总是很强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示弱,也无从知道被人怜惜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自己又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浑身的毛好像倒竖起来,他皱紧眉头,目光不善,想要龇牙咧嘴,可是被时郁紧握住的手,却又僵硬地舍不得挣开。 时郁看着他神色阴沉,四肢僵硬,又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目光里发着软,还有些眼酸,他说:“可是我好心疼啊。” “我不知道高中你出国是因为你的妈妈差点杀了你;我不知道你外公其实很不喜欢我,想像对付阮星桐那样对付我;我也不知道那次是你让彭隼砸了酒店的门,救下了我……”时郁说,“这些事情,我全都不知道。” “你总是在问我的感受,问我还喜不喜欢你,问我是不是很伤心,问我还痛不痛。” “可你好像从来没说过,你自己痛不痛,开不开心,难不难过。” “无论是当年读书的时候,你留下一句话就突然离开;还是后来被我纠缠的时候,你态度暧昧,言语模糊;或者是多年之后,你突然出现,说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 “其实我都不是很明白原因,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从来不和我说,你家里的情况,你自己的想法,你做过的事情,你把它们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时郁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眼圈也发起了红地,他说:“我不可以知道吗?我不可以心疼你吗?” 厉逍仿佛被他这一长串的话给问住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伤心又委屈的时郁,绷紧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来,他动了动手指,看起来想碰一碰时郁,又被他忍住了。 难得有些不善言辞地,他几次张嘴,才说:“……你是会觉得心疼吗?”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迟疑,好像对时郁说的话感到不确定,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问时郁:“……你不会觉得很可怕吗?” 时郁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我这样的家庭,不是什么正常家庭,外公作恶多端,不是什么好人,爸爸是个纯粹的人渣,妈妈是被逼疯的神经病……而我,”厉逍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他盯着时郁,漆黑的眼睛显出一种很深的,浓烈到不自然的欲/望,他低声地说,“我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你不怕我也是这样的人吗?”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没有人相信他不会沾染上一点他们的痕迹,甚至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们三个人阴魂不散,宿在他的灵魂里:他既有关于山的狠毒,又继承了厉远的薄情,就连关盈的偏执病态,他曾经百般抗拒,现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自己心中扩大了的阴影范围。 而了解到情况的人,即便不逃走,也都或多或少和他拉开了距离,毕竟以关云山的手段心机,关盈的病态疯狂,厉远的寡情薄义,无论是谁,都足够让人掩鼻皱眉,退避三舍了。 所以他要如何对时郁讲起,如何能够启齿呢? 他像一个形容丑陋的巨龙,藏起自己凶恶的爪子和麟背,只将自己拥有的珍宝捧到时郁面前。 他只想好好地爱他,不想吓到他。 他也很怕,时郁露出哪怕一丁点害怕和退缩的神情,他可能都接受不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 时郁看到厉逍绷着脸,嘴唇紧抿,眼睛却紧盯着自己,仿佛不自信的神色。 他心里觉得诧异,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第一次发现,厉逍原来也会不自信,也会觉得自己有不好的地方,会不招心上人的喜欢。 这个意识一浮上来,就像一枚子弹击中心脏似的,心口蓦地传来一阵酸麻,使他头脑眩晕,然后他往前半步,突然地抱住了厉逍。 时郁说:“我怕的。” “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突然离开没有归期,怕你爱别的胜过爱我,怕你不开心,怕你难过,怕你明明有事情,却瞒着不跟我说。”时郁声音渐低,说,“最怕你会讨厌我,要赶我走。” 被他抱住的人身体微微僵硬,厉逍一边心软又心疼,一边几乎是难以理解,为什么时郁好像就是看不到他身体里恶的那一部分,只盲目地,一根筋地爱他。 他觉得时郁可能还是不够了解自己,所以会说出这样天真可爱的话。 他伸手抚上时郁的背,沉吟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上了车,时郁一开始不知道厉逍要带自己去哪里,直到车子在市中心穿梭 ,经过了几条时郁很熟悉的街道,时郁渐渐有些意识过来。 等车子开进了小区,时郁看到门口醒目的“天伦景城”标志之后,终于确定这是当年厉逍住过的那个公寓小区。 时郁转过脸去看厉逍,车里灯光昏暗,厉逍的脸在光影下显得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下巴绷得很紧。 时郁莫名心跳很快,竟觉得忐忑。 厉逍说:“下车吧。” 两人从停车场里的电梯上去,电梯叮的一声——直达十八楼。 时郁仿佛被这一声惊醒,然后电梯门开,他走出来,看到熟悉的楼道,走廊里摆放的植株,过往的回忆悉数涌上来。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这里来,心里充满不安和渴望,脚下都是摇晃的,那时他前途未卜,却又孤身奋进,一往无前。 他在这里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还拿到了厉逍亲自给他的钥匙,也在这里睡过地垫,狼狈地被赶出去。 厉逍走在前面,时郁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曾经发生过很多次。 他又觉得鼻酸起来。 厉逍拿出了钥匙,正要开门,又停下来,把钥匙给了时郁,说:“你来开吧。” 时郁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又听到厉逍说:“这是我给你的那把。” “后来你还给我了。” 时郁抿住嘴唇,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钥匙的齿痕,感受到了锯齿擦过皮肤时引起的微弱通感。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到这把钥匙了。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身体还留有记忆地,顺时针扭了两圈。 咔嗒——门开了,时郁进了门,打开墙上的灯。 然后他瞳孔放大,瞪大了眼睛。 35.1 入目所见,墙上满是用油性笔写的字,笔迹或者工整或者凌乱,泼满了整面墙壁,而且一层盖一层,几乎看不清原本都写了什么,但是有两个字出现频率实在太高,即使在重重的覆盖之下,也依然能让人一眼捕捉到。 那一整面墙的杂乱无章里,出现最多的,是时郁的名字。 而那团团浓郁而深重的墨迹,好像落笔者本人,心思被这一个人搅成了一团乱麻,全部显形在了这一面墙上。 时郁看到右手墙边有一句话,大概是在太角落的位置,没被覆盖过去,看起来还算比较完整: “今天加班,从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时郁,我把车速放慢,多看了他几眼。” 下面还写上了很具体的时间。 时郁看到那句话,就先愣住了,看到时间,又是一愣。 那应该是他才被厉逍赶出去不久的时候,他每天都去厉逍公司楼下等,但是厉逍不肯见他。 他突然想起了阮星桐说的话,说厉逍加班,其实是为了出公司时能看他一眼,当时他其实是不信的。 时郁愣愣地:“你真的……” 厉逍沉默地看着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段时间频频加班,到底是不是为了能看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并不很爱时郁,即便有过一点喜欢,很快也就能够消磨干净,他跟时郁提分手的时候,心中既不觉得不舍,也没感到懊悔,只是知道这个人每天会过来楼下等自己后,忍不住会出神,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出公司,刚好能够看时郁一眼,看他一个人呆呆地,顽石一样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实在很傻,又很可怜,于是忍不住又多看几眼。 厉逍不理他,也不赶他,纵容他每天守在楼底下,又送自己玫瑰花。 然后阮星桐出事了。他知道关云山是在警告他,他也想,既然要分,就分得干净一些,何必给人留念想,他亲自把时郁从自己的公寓里赶出去,也熄灭了他眼里最后一点的希望,他觉得到此为止了,却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派人跟着时郁,每天听人汇报时郁的动静,他告诉自己,虽然他和时郁已经分手,但也不能完全确认关云山就会放过时郁,他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于是心安理得。 但是在自己结婚的这一天,时郁自杀了。当时他刚刚收到了时郁的那封信,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对时郁有太深的感情,可那一瞬间,眼前发黑,心脏阵痛,手脚抽搐,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又陡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慌和不安,他让人去找时郁,他要知道时郁人现在在哪里。 然后他们告诉他,时郁躺在酒店的浴缸里,水已经被血染红,时郁被淹没了。 当时他眼前脑中都是空白的,心脏好像停跳,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 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他要脱下/身上的礼服,他要去找他,要去救他,但是彭隼一拳敲醒了他:他人还在婚礼上,婚礼还没有结束,关云山也还活着。 他只能穿着这身礼服,将这场婚礼进行下去。 最后是彭隼去救的时郁,而他一次也没出现过。 他知道时郁的伤口在哪里,长的什么样子,知道时郁在医院住了多长的时间,不吃饭也不说话,知道时郁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他也知道,时郁和主治医生在一起了,并且很快就要结婚。 时郁看到一团因为重复在同一个地方写,而被叠起来了的话,但因为内容都差不多,还算好认: “今天又想起了他。” “为什么又想起他。” “不要再想他。” 一句比一句潦草,仿佛心情极度暴躁,最后一句更是几乎乱得看不出来写了什么,是厉逍在他身后念出来的。 他说:“这是你出院之后,和高琦准备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以为你真的想要和女人结婚,”厉逍说,“娶妻生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以为你在……之后,是真的放下了。” 厉逍觉得这样很好,时郁不用再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心受折磨,他也可以放心了,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厉逍没有再关注他,也没有再让人跟着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开始常常想起这个人,有时候梦里也会见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怀里空空,有一瞬间会觉得茫然,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想找也找不回来,他非常地困扰,情绪也一度很不稳定,甚至影响到了工作和生活。 ”我开始频繁回到这里来,想不通的,放不下的,把它们都写下来。”厉逍说,“可是全都与你有关。” 墙上有一团墨迹最深,糊得最厉害,什么都看不清的字,全都是厉逍在那段时间里写的,他写下这些并不是为了记录,为了留念,他是想把它们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来,扔到垃圾桶里,让它们一层层覆盖,让它们消失。 “我想等我再也没什么可写的时候,就一桶油漆泼上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是为什么日复一日的思念竟不会断绝;为什么想到这个人就心口酸胀指尖发麻;为什么想到这个人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了美满的家庭,真正地幸福快乐起来,自己却如此地痛苦不堪;为什么时郁都已经放下过去,走了出来,而他却要陷在这个四面都是时郁的房子里,像陷入一场梦魇,醒不过来…… 为什么自己口口声声说不爱他,不再关注他,却在关云山去世之后,又重新让人跟上了时郁。 厉逍每天听人和他汇报,时郁是个多合格的丈夫和奶爸,早上很早出去买菜,给妻子买喜欢的早点,路上看到可爱的玩具,顺手也给女儿买回去;他回去给她们做饭,bb粥他守着煲三个小时,时真一哭他就好像天塌下来,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他带着时真出去,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女儿,被人夸女儿漂亮,他比自己被夸还要高兴,脸上是新手父亲忙乱而又切实的幸福。 没有厉逍之后,他看起来要开心得多。 每天,每天,厉逍听着关于时郁的消息,看着时郁的照片,他神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心脏却止不住地皱缩。 他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偷窥他的生活吗? 你希望他能快乐,希望他有自己的幸福,现在你看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在这里不高兴什么? 是你不要他,扔下他,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不高兴? 你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求求你自己,你放过他吧。 你已经让他死过一遍了。 厉逍在这样的自我挣扎里,几乎陷入了对自己的厌恶和仇恨中。 他为什么一定要对这个人念念不忘,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为什么看到时郁幸福,自己却更加地痛苦。 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他对时郁有种如饥似渴的欲/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种在他的心里,只要一想起就心口发痒,痒得发了痛,挠破皮也没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时郁能止他的痒。 他像一个隐在黑暗里的变态,拿着望远镜,将时郁的生活寸寸收进眼底,他开始调查时郁,从时郁身边的人开始,一个个地翻过去。 “然后我发现,时真并不是你的女儿,你和高琦,也并不是真正的夫妻。” 厉逍的声音很低,很沉,却有种掩藏不住的,隐隐的亢奋,他说:“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你为什么要抚养一个不是你的女儿?” 他好像隐隐找到了答案,还不能十足地确定,但是心脏好像从沉郁死寂里恢复了一点精神,活泼泼地跳动起来,他要找到那个答案。 “直到我发现你买了很多报纸杂志,但是你没有阅读新闻的习惯,你买回去之后,第二天就把它们扔了,因为里面的一些内容已经被你剪下来,保存好了。” 厉逍说着,嘴唇露出一点当初发现这个小秘密时的微笑,他兴奋极了。 他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不确定,在时郁的举动之下,全部分崩离析自动瓦解——时郁还爱着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他拥有底气了。 “你还爱着我,却和别人结婚,怎么可能会幸福呢?”厉逍说,“你的幸福,还是只有我能给。” 他决心要使时郁幸福,所以他开始筹划着和金家离婚,又找到了高琦失踪的那个未婚夫,将高琦和时真的存在都告诉他。 然后在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明节,他撑起一把伞,站在路边,等待着他即将要见的那个人。 那个人走到他的面前,细雨淋湿了对方的眼和发。 看见时郁的第一眼,厉逍就听到自己心脏仿佛要爆开了一样的声音,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对这个人的强烈的渴望,麻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他想扔了伞,立马将人勒进自己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用力吸嗅他颈间的气息。 只有这样,心里的痒才能够暂时平息。 但是他手指紧绷到发白,最后却只是将半面伞撑到了时郁头顶。 然后微笑一下,对时郁说:“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他不能吓到他。 时郁从玄关走到客厅,四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他的名字。 当初是厉逍把时郁从这里赶出去,现在墙壁上却写满了时郁。 墙上的日期从六年前两人分手,写到两人重逢那天为止,时郁看到那些浓郁深重,杂乱无章的墨渍和线条,好像亲眼见到厉逍是如何被困在这个屋子里,痛苦挣扎了这几年。 他看完了,厉逍也说完了。 然后两人沉默下来,厉逍脸上绷着,嘴唇抿紧,隐隐显出一种紧张的神色来。 若说到偏执与疯狂,他做过的这些事情,又有哪样不比曾经的时郁夸张。 时郁知道了自己被他在暗处窥视了这么多年,知道了自己背后是怎样精心设计他们的重逢,知道了他的妻离子散,都是因为他暗中插手……这么多年下来,他对时郁的渴望积累成了他自己都觉得扭曲的疯狂,厉逍想着不能吓到他,可是还是不能避免要吓到他。 “你已经知道我的母亲,她是这样的人,情绪不正常,爱一个人偏激又疯狂,如果得不到,宁可拖着人一起下地狱,”他喉结动了动,有些艰难地说,“……这次车祸也是因为她突然抢过了方向盘,才导致车子失控。” 这是警察那边给出的初步调查结果,具体的还要等尸检,和更细致的调查之后才能确认。 但是厉逍几乎毫不怀疑,这是关盈会做出来的事情,他刚刚一直没有和时郁讲。 他说:“她是要拉着厉远一起去死。” 时郁一下睁大了眼睛。 “……所以我曾经一度非常抗拒,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厉逍顿了顿,目光里陡然闪过一丝狠戾地,说,“可是看到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你们一家三口快乐幸福的样子,我恨不得,恨不得——” 声音却戛然而止,他咬住牙,脸部因此抽搐几下,他声音沙哑地,对时郁说:“……我是她的儿子,可能最终还是会变成她的样子。” “……你明白吗?” 时郁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面周围到处都是自己的名字,觉得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厉逍这些年是为了什么而挣扎,从前又是为什么抗拒着亲密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给出一点就要收回去。 原来对他来说,爱一个人意味着枷锁和失控,所以他不愿意。 时郁的目光又落回到墙上,他看到墙上的一句话,那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大概因为是最新写的,字迹都还很清楚。 “我要去见他了。” 他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觉得眼睛发热,鼻头也酸起来。 他回过头,看着厉逍,睫毛轻轻抖了一下,他轻声地说:“……所以你一直不肯承认,其实你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我了吗?” 厉逍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一时哑了言。 他想说不是,我没有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你。 可是他看着时郁的眼睛,嘴唇几次张合,否认的话却说不出口来。 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看到他受委屈,就想为他出头;如果不是喜欢,怎么那么多可怜的人里面,唯独只想怜惜他,还要带他回家;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在时郁第一次试探他的底线的时候,却没有推开他,反而容忍下来,还让时郁一次次地超出自己的底线……是他一直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觉得爱上一个人是件祸事,一旦泛滥,更会酿成灾难。 而承认自己义短情薄,总比承认自己胆怯懦弱,要好受得多。 时郁看着他神色变幻,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头一次觉得,他好像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他那么傻,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喜欢,简直有种呆呆的可怜。 他想笑,可是又很想哭:“你是觉得你会像你妈妈一样,变得偏执又疯狂,我会害怕你吗?” “可是我曾经也非常,非常讨厌你的猫,你的朋友,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你更喜欢他们,我总是在想,我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你最喜欢的那一个,我好嫉妒,我好恨他们,我想让他们全都消失,我不想让你看见别人,我希望你的眼睛里只有我。” 因为爱上一个人,就会有独占欲,想要对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我想要独占你,”时郁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也想要被你独占。” 厉逍看着他,眼里仿佛是闪过一星火光,却又很快地被掩盖下去,他皱起眉,说:“那不一样。” “对,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时郁说,“因为你不是你的妈妈,你的爸爸不爱她,总是辜负她,她得不到他的爱,所以才被逼疯了。” “可是我对你有很多很多的爱,只要是你,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你永远不会因为在我这里得不到足够的爱,而感到痛苦和绝望,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变成你妈妈那样的人。” “所以,”时郁凑上来,踮起脚,亲吻他的嘴唇,“求你爱我,求你占有我。” 多么疯狂都可以,多么用力都可以,厉逍居然还担心他的爱会吓到他,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渴望他的爱已经渴望太久了,就算让自己现在死在他的爱里都可以。 时郁啃咬着厉逍的嘴唇,舌头伸进厉逍的嘴里,他热切地渴望着厉逍,好像想把自己融化到厉逍的身体里。 厉逍感受到了来自于时郁的浓烈的渴望和爱,一时脊背发起颤,头皮也阵阵发麻起来。 他想,其实他才是幸运的那一个,时郁从等他成熟,知道什么是爱,知道如何去爱,这漫长的过程里,时郁一如既往,从始至终,从来没有放弃过爱他。 他总觉得自己是在拯救时郁,其实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是靠时郁的爱来打捞起他,拯救了他。 因为是他的爱,才唤醒了厉逍的爱。 他沐浴在时郁的爱里,于是永远拥有底气,永远不必忧惧。 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发起抖来,想要爱对方的心情在他体内激动而狂热地嘶鸣,简直要冲破了他的肉/体。 他不得不伸手拥住时郁,将他紧紧箍进自己怀里,用力地回吻他。 两人激烈接吻,密不透风地纠缠,厉逍将他压进满是墙上,后面是团模糊了的字迹,也全都是时郁。 厉逍压着他,撕裂他的衬衫,纽扣一颗颗崩弹到地上,裤子也很快被剥下来,厉逍握住他的屁股和大腿,将自己挤了进去。 两人都发出了嘶哑的喘息声,厉逍咬他的喉结,咬他的嘴唇,下/身狠命地顶弄着他,沙哑又低沉地说:“你知道我在这个屋子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时郁背抵着墙壁,被他干得喘息呻吟不止,他一条腿环住厉逍,两只手也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半闭着眼皮,汗水从睫毛上滴落下来,声音破碎地问:“……是……什么?” “我在这个屋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样干你。想着如果你不爱我了,恨我了,被我抓进来,囚在这屋子里面,对着到处都是你的名字的墙,我让你面对着它们,面对着我这些扭曲又赤裸的欲/望,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开,”厉逍的舌头舔过他的耳朵,他的声音又凶狠,又有种绝望的快感,说,“然后我把你干得意识涣散,合不拢腿,精/液射不出来 ,只能射出尿来,然后喷到你的名字上面。” 在那些思念和欲/望一起重压在他身上,让他犹如困兽无处可逃的时候,他想的是,他要把时郁也囚在自己的意识牢笼里,他走不出来,时郁也别想走出来。 那时候他好像懂得了母亲的疯癫和狂热,明白了母亲死也要拉着厉远一起下地狱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也疯了,在无数个夜里,他潜在这片阴影里,肆无忌惮地意淫着别人的丈夫,他将时郁在这个屋子里肆意凌辱,将他的精/液抹遍时郁的全身,他折断时郁的骨头,让对方哪里也去不了,谁也不能见,只能够看着自己,向自己打开身体,承受自己,依附自己,哪里也逃不出去。 如今他也真的在这个屋子里,在这面墙上,干着他想的那个人。 万幸的是,这个人还爱他,比他所能够想象的,都还要更爱他。 厉逍突然皱紧眉,闷哼了一声。 时郁的屁股突然夹紧了,他身体抽搐着,紧紧地抱住厉逍,股股精/液从他的阴/茎里射出来,溅到厉逍的小腹上,滴滴答答地再往下淌。 厉逍还没干他太久,甚至也还没有摸他,他竟然因为厉逍这样的话,就难受刺激地射/精了。 射/精之后,时郁浑身软成了水,他趴在厉逍身上,面色潮红,全身发红,耳朵根也都是红的,却张着红润润的眼睛,看着厉逍,说:“……好啊。” 又凑上来,柔软的嘴唇贴住厉逍,他小声地说:“你把我肏得射尿吧。” 厉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沉默一下,突然用力地咬了他的嘴唇,眼里发狠地说:“你自己说的。” 厉逍将他翻了个面,脸对着墙,塌下腰翘起屁股,被厉逍掐着腰从后面插进来,他进得又深又重,很快时郁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屁股被撞得又酸又麻,快感从尾椎骨沿着脊背,直往头顶上窜,只能发出一声声的破碎呻吟。 时郁已经数不清自己射了多少次,到后面已经没有力气了,高/潮的频繁堆积也让他陷入一种濒死的触电般的快感里,到后面厉逍抱着他,一碰他下面他就哆嗦,性/器颤颤地,可怜地吐出几滴透明似的精水。 厉逍仍埋在他身体里,仿佛被饿狠了,终于放出来的兽,凶恶地在他身体里驰骋进出,又是一个深顶,厉逍的龟/头碾过时郁体内最敏感的一点,他看着时郁瞳孔微微张大,浑身抽搐地,然后两人都听到了清晰的水声,淡黄的液体从他射不出精了的阴/茎里流出来,淌到时郁的大腿,又沾到了厉逍的身上。 时郁脸上的神情突然空白,一时都呆住了。 话是时郁自己放出来的,但是震惊和羞臊也是真的,接下来时郁都是满面通红,目光呆滞,被厉逍抱着去洗澡,更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厉逍见他实在羞愧得厉害,倒也没有再坏心眼地捉弄他,帮他把身上的脏污清理干净,又把人包进浴巾里,把人从浴室里抱出来。 然后也不把人放到床上去,反而方向一拐,把他带到了飘窗前,上面垫了足够的软垫和枕头,甚至还有毛毯,厉逍搂过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两个人荒唐太久,时间已经很晚,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滴砸到窗户上,蜿蜒出道道水痕。 从窗户看出去,因为被夜色和雨水所遮,外面一片迷蒙水雾,只看到楼下有路,路边隐约有灯光,但是再多的就看不清了。 时郁看着,隐隐觉得眼熟,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厉逍微信头像的场景吗? 他有些困惑,扭过头去看厉逍,厉逍捉着他的手指,亲他的脸,低声地说起:“之前失眠的时候,我经常会过来这边。” 但是这里到处都是时郁,这个人占着他的眼睛,占着他的心神,有时候还会让他幻听,以为门外有人,他去开门,却什么都没有。 他本来是因为失眠,睡不着,所以才到这边来,可是来到这边,更加睡不着,更加不静心。 “从前你来的时候,都会经过楼下这条路,我知道你来,有时会在窗边,等着你,看着你来。” 时郁先是一愣,然后心中又一动,他不知道厉逍曾经在这里,等过他,看过他。 厉逍笑了一下,但又很快沉寂下去,说:“后面你不再来了,可我还是会忍不住在这里看,猜你下一秒是不是会出现。” “有一次也是下雨,我站在窗边,想你是不是来了,人就在下面,只是因为雨太大,我才看不清你。”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安心起来,可以不再去想时郁已经结了婚,有了妻子和女儿,那些疯狂又偏激的念头也暂时偃旗息鼓,能让他安稳地在这里睡上片刻。 “后来我把这张照片换成了头像,觉得看到它的时候,会心静很多。” 下雨的时候,也经常地过来,他睡在这里,有时候会做梦,梦里时郁在他怀里,趁他闭着眼睛,就明目张胆地偷窥他,又偷偷地凑上来亲他。 他笑着睁开眼睛,怀里却是空的,外面有风,有雨,唯独没有他梦到的那个人。 “现在又下雨了,”厉逍手下微微发力,更紧地把时郁圈在怀里,埋头在他颈间,低低地说,“不过这次,你真的在我怀里了。” 时郁听他喟叹一声,像是很满足的样子,心里好像被什么涨满了,碰一碰,就要漫溢出来。 他以为过去的无数个夜里,只有他辗转反侧,想着一个人难以入眠,但原来这个人也曾经默默等过他,在窗边看着他走上来,也会想他想到睡不着。 在这个人还不知道,还不承认的时候,他已经无知无觉地爱了自己很久。 他意识到这点之后,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又觉得好笑和心酸,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他在伤心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即便是重新被厉逍所爱的时候,都没有哭,却在知道厉逍曾经也因为自己,受过这种细小的酸楚的时候,而觉得难以忍耐。 厉逍却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给吓到了,一下不知所措起来,问他怎么了,又拍他的背,又亲吻他的眼皮,整个人手足无措,连哄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了似的。 然后一下又突然反应过来,一时又担忧,又不知该不该喜地,他几乎有些呆傻地问:“你,你现在能哭了吗?” 时郁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又想笑着点头,一时又哭又笑地,看起来恐怕非常难看,于是他把脸埋进厉逍怀里,伸手揪住他的衣服,止不住哽咽地说:“你再多抱一抱我,多爱一爱我吧。” 这世上永远只有厉逍可以牵扯到他的神经,让他笑,又让他哭,诱他毒|瘾,又治他顽疾。 36.1 他哭得不能自已,好像在过往那么多无望的岁月里,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脚也磨破了,伤也受了很多,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走过的黑暗里,曾经是有过微光的,那些微光闪烁着,被掩藏在很深的夜色里,到现在才闪耀出来,让他终于找到出口,原来他不是没有被爱过。 他又失了分寸,超出尺度,他哭着恳求厉逍,想要他的拥抱,想要他的爱,想要将那些错失的爱都找回来。 厉逍也终于没有再推开他,他真的用力地回抱住时郁,亲吻像雨滴一样落在时郁的脸上,眼皮上,嘴唇上,他用力地抱他,亲他,爱他,恨不得就这样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不停地在说:“……我爱你,我好爱你……” 他的声音嘶哑,语带哽咽,用尽全力,又饱含爱意和悔恨,说话声和亲吻一起融进时郁雨一样的眼泪里。 他们紧拥着彼此,在时隔这么多年之后,才触摸到了爱人的真心,其中动荡和深爱,言语不足以说清,眼泪不足以证明,唯有窗外狂风暴雨,敲击着窗,敲击着两颗爱人的心 雨渐渐止住了,夜色褪尽,天光从远处开始走来。 两人最后都筋疲力尽,在飘窗那小小的范围里,抱紧了蜷缩着,睡到天明。 醒来之后两人看着对方,昨夜的失序忘形犹在眼前,两人都又是幸福又是赧然,尤其时郁哭得太多,眼睛还是肿的,厉逍看着他,突然凑过来,又亲了亲他肿起来的眼皮。 他说:“……我真的好爱你。” 他昨天说了好多的爱,低声的沙哑的,克制的激烈的,呢喃细语的声嘶力竭的,但是好像也还不够,只要看到时郁,这一个字就又从他的心里,脑海,唇舌中冒了出来。 时郁眼睛里润润地,望着厉逍,他现在是一个被爱意所笼罩的人,从眉梢眼角都流露出幸福和快乐,他也凑上来,亲了亲厉逍的嘴唇,声音发软,浸满了温存和爱意:“我也好爱你。” 厉逍看着他,就像时郁说的那样,厉逍永远不必担心从他这里得不到足够的爱,他对厉逍的爱很多很多,永远能够给予回馈,永远无穷无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厉逍觉得心脏涨满了,眼睛却又开始发涩,他喉间被什么酸涩的顶住了,片刻,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哑声说:“谢谢你。” “一直都这样爱我。” 谢谢你,从来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还能够找回你。 两人抱在一起,身体叠着身体,头抵着头,不时地找到对方的嘴唇,接一个又深又长的吻,随着外面的天一点点更明亮起来,周围的都变得渐渐清晰,不再只有他们两个人。 厉逍的手机也不甘寂寞地响了起来。 厉逍啧一声,烦躁地叹了口气,恨不能重回黑夜,重新蜷缩回只有两个人的小小世界里。 但还是只能亲亲时郁,从他身上起来,捡起了角落里响个不停的手机。 时郁也从阳台上爬起来,鞋子和衣服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随便捡了条毛巾,把自己裹起来,往厉逍走去。 厉逍正在讲电话,就看到时郁往自己走过来,他赤身裸/体,只在身上披了条毛巾,屁股都遮不全,一身的痕迹半遮不掩。 他目光一暗,对手机那边低沉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时郁。 然后就注意到时郁脚下也是光溜溜,什么都没穿。 他眉头一皱,突然迈开腿,走到时郁的面前。 时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自己视线一晃,身体失重,已经被厉逍打横抱了起来。 他预料不及,一下小声地叫了出来,又连忙伸手搂住了厉逍的脖子。 厉逍抱着他,一路走到沙发旁,把他放上去。 “待在这里,”厉逍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沉沉地,“我说了,让我看到你不穿鞋,就别想下地。” 时郁一愣。 厉逍已经转过身,重新接起电话了:“你继续说。” 对面的靳怀野语气狐疑:“你在干嘛呢?” 厉逍坦坦荡荡,实话实说:“刚从对象的床上下来。” 对面一片死寂,片刻,靳怀野突然暴起怒道:“厉逍你还是人吗!我这边帮你通宵跑腿干活不睡觉,结果你在跟别人上床!?” 厉逍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说:“嗯,的确不是人。” 靳怀野被他的无耻惊呆了,噎了半晌,一时竟不知从哪里怼回去,最后骂了一声操,说:“行行行,你他妈有夜生活了不起。” 话里全是怨愤,厉逍不由笑起来,笑到一半,又收拢了,他问:“所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靳怀野也不和他嘴炮了,正经起来,说:“差不多了。放心吧,正经事我干不来,趁火打劫我是很在行的。” 厉逍又笑起来,说:“这点我也是信靳总的。” 他话里是毫不在意的语气,靳怀野啧一声,说:“你这是真的不打算留着关氏了?” 厉逍嗯了一声,淡淡地说:“老而不死的僵虫,留着干嘛,一把火烧了干净。” 靳怀野咂咂嘴,他本不是什么干净背景,在黑白两道游走多了,整个人邪气更甚,不仅不觉得哪里不对,反而受到刺激,兴奋地说:“好,厉总够狠够绝,我很欣赏。” 厉逍对前·黑道少主的欣赏表示敬谢不敏:“可以,但没必要。” 厉逍挂了电话,又有新的进来,一早上电话几乎不停,几次他想要进书房去,可是转头看到时郁,脚步又顿住了,最后他干脆也坐到沙发上去,一手捞过时郁,让他坐到自己大腿上,继续跟对面讲电话。 “股价现在跌到多少了?”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厉逍啧了一声,说,“跌这么多,挺厉害的嘛。” 又忍不住嗤声道:“昨天股东大会没开成,现在情况都这样了,他们是不是想继续开下去,继续问责我?” “行啊,那就开,”厉逍一手抚着时郁的背,一边无所谓地笑了下,“大不了引咎辞职嘛。” 他这样的动作,再配上这番话,简直有点昏君从此不早朝的意味了。 时郁有些震惊,抬头看他,厉逍却对他笑了下,还想凑过来亲他。 电话还没挂呢。 时郁脸一下涨红了,下意识地躲了躲,厉逍一顿,目中显出一丝阴沉,又迅速被掩藏过去,他没有再亲上去,只是伸手指捏了捏时郁的下巴,稍微有些用力。 接下来厉逍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神色显出一种不耐,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 时郁神色担忧,问他:“你唔——” 才刚说了个开头,就被厉逍压下来的亲吻堵住了嘴唇,厉逍含住他的唇瓣,有些用力地咬了一口,时郁始料不及,痛得呜了一声,厉逍便又裹住他,安抚地轻柔吮/吸。 半晌,厉逍才稍稍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目光沉沉,说:“不要躲我。” 时郁捂住自己被咬破了的嘴唇,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他眨眨有些湿润了的眼睛,说:“……我没有躲你。” 又强调一遍:“我不会躲你的。” 厉逍见他神色认真,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刚才心里生出的一股戾气顿时消散,他像是被喂饱的兽,满足地蛰伏起来,神色也变得温和,但是手下仍然用力地按住时郁,声音低沉,说:“嗯,你不可以躲我。” 唯独你,永远不可以躲我,不可以放弃我,不可以抛下我。 厉逍从总裁办里出来,正好迎面撞上新入主的金总金钟铎。 金钟铎是当年关云山的副手,是最早跟着关云山的那批人之一,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关云山指哪打哪,自己没有女儿,也要把自己早死兄弟的女儿金敏心送来与关云山结亲,堪称关云山第一号走狗。 谁知关云山死后,新上位的厉逍丝毫不给这位元老情面,降职打压毫不手软,还转头就和金敏心离了婚——金总本来就对厉逍颇为不服,积了满肚子的怨言,怎么可能还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于是暗里联合其他股东,要把厉逍搞下台。 金钟铎身后跟着拉拉杂杂一大群的秘书助理,金钟铎走在最前头,气派十足,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他看到厉逍,阴险窄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一些,掩饰不住地露出一种不怀好意而又得意洋洋的笑来:“小厉总,真是不好意思了。” 厉逍面上没什么表情,惜字如金地说:“恭喜金总。” “大哥走得太早,有好些东西没来得及教你,就把集团草草地交到了你手上,结果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也实在是不忍心大哥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只好临危受命。”金钟铎叹了口气,仿佛十分为难,脸上的恶意和嘲弄却是毫无遮掩,“毕竟小厉总现在还背着一身官司,小厉总可能是没什么,但是这偌大集团可耗不起啊。” 厉逍掀掀眼皮,看他一眼,扯扯嘴唇,目光不明地笑了笑,说:“是,所以还要有劳金总,多多操劳,将集团支撑下去了。” 厉逍从集团大楼里出来,司机已经将车开了过来,厉逍正要走过去,却听到前方门禁处传来一阵喧哗,保安正在厉声驱赶着一个人。 厉逍顺声看过去,正好看到中间被围着的那个人,竟然是时郁。 他眉头一皱,抬步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众人闻声一停,保安们面面相觑,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厉总,他没有预约,非要进来。” “说了不让进,还要硬闯。” …… 厉逍看向时郁,后者张了张嘴,想辩解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 厉逍也就不问了,直接牵起他的手,说:“来都来了,跟我一起走吧。” 然后就当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堂而皇之地将时郁带了进来,走到车前,也没等司机下来,自己给他开了车门,让时郁坐进后座,紧接着自己也上了车。 车子往前开了一段,厉逍伸手拉过时郁,让他挨拢自己,又问他:“怎么到这里来找我?” 时郁有一瞬间的僵硬,见他神色语气都不是要生气的样子,才犹犹豫豫,吭哧吭哧地说:“……我怕他们欺负你。” 厉逍早上出门的时候,和时郁说是去交接,要从总裁办里搬出来,时郁就一直忧心忡忡,放心不下的样子,也不知道他都脑补了一些什么。 厉逍顿了顿,想要笑,又觉得心脏发软。 自从知道厉逍辞去集团职位,股份也大部分转给了别人的事后,时郁就好像觉得他是被恶毒亲戚压榨的小白花,又惨又可怜,总是担心他受委屈。 他搂住时郁的腰,下巴搁到他的颈窝里,也不去否认,顺水推舟地问:“所以你是准备来给我撑腰吗?” 时郁忖度了下自己的力量和刚刚那队保安团的水平,就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是来英雄救美,只是讷讷地,说:“……我,我虽然没什么用,但是肯定不能眼睁睁看你被欺负的。” 厉逍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低头,找到他的嘴唇,要去亲他。 时郁猝不及防被咬住了嘴唇,反应慢了半拍,然后揪住厉逍的衣服,乖乖地张开嘴唇让厉逍的舌头进来,和他亲到一起。 长长一吻过后,厉逍稍稍松开他,拇指摩挲着他被自己咬肿的嘴唇,本来想说他哪有那么容易被欺负,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嗯,我被欺负了,你哄哄我吧。” 37.1 时郁身体力行地哄完厉逍,下车的时候都是被厉逍抱出来的。 厉逍食髓知味,琢磨到了被哄的好处,到家后蹭着时郁又换了几个哄人的姿势,时郁软绵绵脸红红,根本扛不住厉逍的百般纠缠,哄人哄得自己腰酸腿软,没了力气。 事后,厉逍把人搂在怀里,有下没下地亲吻,时郁筋疲力竭,昏昏沉沉,也还是不忘记对厉逍说:“……你不要受他们的欺负。” 时郁都不舍得让厉逍受过一点委屈,结果厉逍父母刚刚去世,就被逼着交出股份,时郁又气又心疼,说:“他们这么欺负你,你就走,不要理他们了。” 厉逍低头看着他,目光微深地,说:“那我走了,去哪里呢?” 他垂下眼睛,又说:“而且我的股份都被他们抢走了,就算我不走,很快也要被赶出来的。” 这个问题好像一时难住了时郁,他费力地思索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那……我养你?” 厉逍抬起眼来,看着时郁,后者神色认真:“我现在有工作,有存款也有房子,你待在家里 哪里也不用去,我可以养你的。” 然后他真的掰起指头,细数起自己现有的工资和存款,收支账目,最后在数据支撑下,得出结论:“我应该能养得了你的。” 只是又有些羞愧,说:“就是可能到不了你原来的生活水平,我,我会继续努力的……” 厉逍看他又是认真又是脸红,吭吭哧哧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捏在手里,捏得又酸又软,又麻又胀,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他深吸口气,双手按住时郁,低低地笑起来,说:“……好,那你养我。” 时郁说话算话,真的一门心思开始干起了家养美男的大业,上班上得更卖力不说,回家就是各种法子投喂厉逍,并头一次开始嫌弃起了自己的公寓又小又破,不合适养成娇花厉逍。 最后在厉逍的提议下,时郁红着脸买了一张更大的铜柱双人床,占了大半个卧室,每天被娇花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地都下不来。 厉逍也心安理得地被时郁养在家里,一段时间里连门都不出,好像真的把自己当作中年失业男,失意宅在家了。 而这期间,外头风云涌动,江家与金家日前交流甚密,私底下达成境外旅游投资项目协议的事情突然被爆出来,正值改选和严打时期,处在风口浪尖下的江老爷子迅速被停职调查。而金钟铎也因为涉嫌行使贿赂而接受调查,结果拉出萝卜带出泥,竟爆出关氏多年来偷税漏税,商业诈骗,恶性竞争等一系列丑闻,上面迅速成立专项小组,过来调查。 结果不查不知道,本来谁都以为关氏掌门人关云山仿佛是天生撞大运,福星高照,一路顺风顺水,只要是想要的项目最后就没有得不到的,谁知一查下来,竟查出关云山曾经通过买凶杀人,以挤掉竞争对手的恶性/事件,这一下出来,舆论大哗,不止纪检委,连刑警也加入进来,而金钟铎因为曾经参与过关云山买凶杀人计划,也不能逃脱其责。商业犯罪又加上刑事犯罪,金钟铎刚刚上任,就连收噩耗,手忙脚乱地今天和这位喝茶,明天又和那位喝茶,不出一个月头发已经又白了一层。 关氏几番动荡,风雨飘摇之下股价如雪崩疯狂暴跌,跌得比纸还不如,集团高层内部被大批清理整改,花了数十年屹立起来的关氏帝国,不到数月,就眼看他高楼塌了。 靳怀野电话进来的时候,厉逍正在时郁的小公寓里,躺在沙发上吃着瓜,电视新闻上正播到关氏集团楼前那醒目的标志被拆除下来,镀金的关氏两个字从高空中跌落下来,摔成了数瓣。 手机里的靳怀野说:“恭喜你,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关氏了。” 厉逍看着电视屏幕,扯了扯嘴唇,说:“谢谢了。” 关云山汲汲营营一辈子,到临死了才肯舍得松手,想把关氏交他手里,继续壮大,继续像个怪物一样吞噬着别人的骨头和血肉,却不想厉逍亲手砸碎了它。 靳怀野啧啧感叹,又说:“不愧是你,真的一点后路都不留,直接把关氏给搞死了。” “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天的?”靳怀野说,“肯定很早就开始了吧,先是一上位就大刀阔斧地打压元老,又和金家离婚,挑起金家对你的怨恨,又坐视着江家和金家步步接近,勾结到一起之后,你再找时机把关氏扔给金家,自己从里面跳出来,摘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江家一出事,势必连累金家,牵扯关氏,这时候再用力一拉,埋在关氏底下的所有腐肉就都给扯了出来……” 靳怀野心悦诚服地说了一句:“厉总,您可真是不简单啊。” 厉逍目光微暗,对靳怀野的分析倒也没去反驳,只简短地说:“多谢靳总欣赏。” 又说:“靳总在这里边出力也很不少,靳总不用自谦。” 靳怀野那边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看到有肉不吃白不吃,至于厉总你嘛,” 大概实在觉得他很疯,靳怀野又是连声感叹,问他:“所以你这一门心思地想搞垮关氏,到底是图什么呢?” 图什么? 厉逍停了停,也想问自己。 大概是受够了关云山几十年如一日笼在他头上的阴影,生前控制他,死后还要缠着他;大概是时而冷漠,又时而疯癫的关盈传染了他;大概是医院里惊慌恐惧的阮星桐刺痛了他;大概是他生而不自由,被关云山捏在手里像捏一只虫子,他心有不甘,满怀怨恨,想要对关云山进行一场最彻底的反抗和报复。 大概是…… 厨房里飘来了食物的香气,厉逍看过去,看到时郁侧身对着他,正弯身打开火炉上坐着的砂锅,他挥手撩开一缕炊烟,闻到了萝卜和牛腩混合在一起后甜美的肉香气。 大概是他想扔下腐旧又晦暗的过去,这个人还安好地在他身边,他能吃上这个人给他做的一顿饭。 时郁是不太清楚这中间事情的复杂的,只知道关氏接连出事,新上任的掌权人因为被收押还上了新闻,这时候他就很庆幸厉逍早早地从关氏脱离出来,不用被牵连进去。 还有一件顺利的事情,警方那边也已经出通报了,厉远和关盈的那场车祸确实属于人为,但是和他人无关,是关盈和厉远之间纠缠了数十年的爱恨与怨怼,高架上的摄像头诚实地记录了那场车祸,车内关盈突然扑向厉远,抢过方向盘,他们由此转向,走向了人生的终结。 按理说这是很容易就能拿到的证据,在事情发生之后就能给厉逍一个清白,但是真相拖拖拉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大白。 这是金钟铎那边压着消息让厉逍备受舆论攻击,以此将他排挤出去,还是厉逍故意顺水推舟,好让自己先从关氏的泥潭里挣脱出来……这中间是有什么原因,发生过什么博弈,也是时郁不清楚,也不关心的,他只为厉逍好好的而开心。 厉远和关盈的葬礼也按部就班,陆陆续续地办下去了。 厉逍最后还是把他们两个葬在了一起,两块墓碑挨着,厉逍说:“她爱他爱得发了疯,死也应该是想要和他在一起的。” 至于厉远,厉逍冷漠地,带着微妙的报复和恶意,说:“他辜负了她一辈子,那死了也别想安生吧。” 时郁站在他旁边,听了他的话,伸手抱了抱他,说:“难过的话,你不要强撑。” 厉逍狠狠地一皱眉,仿佛觉得这句话十分刺耳,且不可理喻,他说:“我没有。” 这段时间里时郁全程陪着厉逍,厉逍处事沉稳,将一应事情打理得妥帖周到,有条不紊,却也的确是毫无伤心痕迹,好像事不关己,无动于衷,不过是走一套流程而已。 他这样斩钉截铁,时郁也就不再说什么。 两人从墓园回去,还有些遗物没有整理,其实大多数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扔的扔烧的烧,留下的不多,只是这批刚从疗养院那边寄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去管。 东西也不多,就一个大盒子,里面是关盈的衣服,日用品,和一个小本子,很小的,只有巴掌那么大个,但里面也都是些混乱的涂鸦,看也看不懂。 厉逍随便翻了翻,就重新扔了回去,有两张薄薄的卡片却从本子里掉了出来。 时郁捡起来一看,发现有一张是厉逍和关盈的合照,照片里关盈还年轻,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飞扬起来的靓丽,这点厉逍其实和她是有点像的。厉逍则穿着初中的校服,还未发育成熟的少年,看起来青涩又阳光,有种逼人的青春俊气。 厉逍猝不及防看到自己的照片,一下几乎是愣住了,他看了那张照片一会儿,想起来那是他初中毕业的时候,那会儿关盈还不很疯,脾气虽然不算很好,偶尔也会对厉逍笑一笑,还会来参加厉逍的毕业典礼,厉逍为此高兴了很久,照片里也是笑得很开心。 他不知道关盈还留着这样的一张照片。 厉逍神色复杂,又听到时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才回过神来,看向时郁,后者睁大眼睛,拿着另一张卡片,居然是时郁的照片。 厉逍皱起眉,顿时也不怀念了,眼里一下掠过阴郁的神色:“她怎么会有你的照片?” 时郁脑海里却闪过什么,某种熟悉感涌上来,他突然啊了一声:“我见过你妈妈。” 时郁把那天在便利店的事情和厉逍大致复述了一遍,恍然地说:“难怪后来我看到你妈妈的照片,总觉得有些眼熟。” 厉逍大概是绝没想到,关盈和时郁曾经还见过面,一下竟至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郁又看了看他,小声地问:“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公司楼下……她是想见我吗?” 这个问题如抛进大海里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音,厉逍回答不了,没有人能够回答。 最后也没人知道关盈到底为什么会有时郁的照片,又为什么会在死前几天,出现在时郁的公司楼下。 厉逍也仍未承认过自己对去世父母有过伤心或者怀念,只是那个小小的笔记本,连同那两张照片最后一起留了下来,被锁起来。 波澜之后,生活仍旧平稳地继续下去,厉逍还是失业状态,每天待在家,时郁白天努力工作赚钱,晚上还要回家做饭,再把自己洗干净送到厉逍床上,这个金主当得实在很是辛苦,他却有滋有味,十分满足,每天都充满干劲。 高琦就恨铁不成钢,说他就是被厉逍吃得死死的命。 自上次热搜事件之后,高琦打电话来问怎么回事,气得要骂厉逍,最后反过来被时郁安慰了一通之后,两人就重新取得了联系,但也并不算频繁,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高琦会打电话过来关心一下情况。 知道厉逍一点没受影响,现在更是被时郁金屋藏娇养了起来,高琦十分无语,忍不住就要念叨。 时郁很好脾气地任她说,也不反驳。 厉逍偶尔听到他和高琦通话,也会不经意地问上两句,时郁不好把高琦说他的坏话讲出来,就囫囵过去,厉逍也就没再说什么。 今天这通电话比之前的都长一些,高琦好像说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时郁感觉到她想和自己说什么,但却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还是就这样挂了电话。 他在阳台呆了太久,进来的时候带了一身凉气,厉逍拿着外套过来帮他披上,握住他冰凉的手,有些皱眉地问:“怎么聊了这么久?” 时郁摇摇头,没说什么。 厉逍看看他,突然地说:“我听说,高小姐就快要和靳怀野结婚了。” 时郁啊一声,有些没料到,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说:“是吗?” 厉逍惊讶似的,挑挑眉,说:“我以为她和你已经说过了。” 时郁想起刚才那通电话,大概高琦就是想和他说这个,但是最终却没开口,时郁差不多能明白为什么,大概是之前和他放过话,现在转头就打脸,觉得不好意思,又因为之前的事,觉得对他有亏欠,所以总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显出太幸福的样子。 时郁又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厉逍很坦然地,说:“靳怀野和我说的,他之前求婚了,对方也答应了,他还给我炫耀了戒指。” 时郁便恍然地哦了一声,想想靳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最近厉逍也和靳怀野走得比较近,知道些消息也很正常。 厉逍突然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你还好吗?” 他这话问得突兀又奇怪,时郁有些莫名,说:“什么?” 厉逍看着他,只是说:“高小姐要结婚了,你会难受吗?” 时郁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失笑,说:“我为什么要难受?” 厉逍只看着他。 时郁抿抿嘴唇,说:“我原本还怕她要和我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心里觉得很可惜,现在她总算找到自己的幸福,这是开心的事,我要祝福她的。” 厉逍不说话了,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时郁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便被厉逍抱了一下。 厉逍微微皱眉,说:“你不是什么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那样的人,你是很好的人,别这样说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看着时郁的,时郁看到他黑而深的眼睛,瞳孔里映出自己,他发了愣,又听到厉逍说:“她是找到了她的幸福,但你也有你的。” 厉逍又低下头来,嘴唇贴着他的,低声地说:“你的幸福在我这里。” 强横的,温柔的,坚定的,不容拒绝的。 他对时郁说:“只有我能给你。” 婚礼是在靳怀野的一座庄园别墅里举行的,婚礼当天,经过修整的庄园显得光辉熠熠,焕然一新,世界各地空运过来的鲜花,刚刚修剪过的草坪,音乐喷泉传来悦耳的叮咚声,乐队在花园里正演奏欢快的乐曲,穿着燕尾的侍者在其间穿梭。 时郁和厉逍都受邀早早到了现场,厉逍作为新郎的朋友被请去见靳怀野,时郁则去看高琦。 两人分手之前,厉逍突然用力地捉紧了他的手,好像紧张,不想让他走似的,但是不过片刻,还不等时郁反应过来,他就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对时郁说:“你去吧。” 时郁到的时候,高琦正在化妆间里,化妆师正给她婚纱的腰部做最后的调适,然后将头纱给她戴上。 她转过身来,看到时郁,就笑起来:“你来了。” 时郁点点头,他走过去,说:“你今天很漂亮。” 当初他们俩结婚的时候,只是去领了个证,什么仪式也没有,现在她穿上了定制的婚纱,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一种幸福的光彩,十分地耀人。 真的和假的不一样,幸福和不幸福也掩藏不了。 高琦笑了下,也并不谦虚地将所有赞美都收下了,说:“谢谢。” 时郁将手里的礼物递给她,说:“新婚快乐,祝你幸福。” 高琦没有推辞,将礼物收下了,然后定定地看他一眼,也说了一句:“你也是,祝你和厉逍幸福。” 虽然从她的视角来看,厉逍实在辜负时郁太多,但她尽管对厉逍有诸多不满,却也清楚,时郁认定了厉逍,旁人无从去置喙。 时郁也弯起嘴唇,微微笑了一下,说:“谢谢。” 他们两个都是曾经受过伤害,无处可去,而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的人,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终于都各自找到自己幸福的方向,两个人心中都不无感慨。 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白纱小裙子的小女孩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妈妈!你的小花童来啦!” 小女孩冲到了高琦跟前,堪堪在她面前刹住车,扶了扶自己头上差点掉下来的花冠,对她的妈妈说:“我今天是你的花童哦!” 高琦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是啊,今天真真是漂漂亮亮的小花童呢。” 时郁僵了僵。 时真手舞足蹈地欢呼一通,才注意到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她看到时郁,眼睛一下睁大了。 时郁整个人绷住了,看着好久不见的小女孩,想要对她笑一下,嘴唇却僵硬地绷着。 还没等他作出一个好看点的笑来,时真脸突然一皱,缩到高琦的身后面,大声地说:“妈妈,他是谁啊?” 时郁一时竟觉得有些恍惚。 自从他和高琦离婚,就再也没见过时真,他这个人不声不响,有时做事却很决绝,他决心要和时真撇清关系,就真的一直不肯和时真见面。 现在重新见到时真,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时真都长大了这么多,也真的不认得他了。 高琦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时真解释,拍拍时真的脑袋,又有些尴尬地和时郁说:“她年纪小,可能不太记事……” 但心里也默默觉得自家闺女记性实在太差了点。 时郁摇了摇头,说:“没事。” 本来原本就是想要时真忘了他,现在目的达成了,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俯下/身,对躲在高琦身后的小女孩笑了下,说:“你叫我叔叔吧。” 小女孩却瞪了他一眼,鼓起嘴巴不肯叫。 看起来不止忘了他,还挺讨厌他。 时郁想笑,又觉得嘴角沉重,他直起身来,对高琦说:“我不方便在这里多呆,先出去了。” 高琦也无言,只点点头。 时郁便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结果还不等他走到门边,身后突然传来哇的一声。 时真突然从她妈妈身后跑出来,冲上来抱住时郁的大腿,哭得惊天动地:“爸爸!” 等厉逍和靳怀野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时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稀里哗啦地说:“爸爸呜呜呜……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呜哇……” 靳怀野的脸都黑了。 厉逍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38.1 时真只装了一会的硬气,看到时郁扭头要走,就再也憋不住了,跑上来抱住时郁不肯让他走。 高琦在原地目瞪口呆,不敢想象时真小小年纪演技竟然已经炉火纯青,刚刚连她都被骗了过去。 时郁则小心地拍着时真的背,像从前一样,时真一哭就手足无措,乱七八糟地哄她安慰她。 而赶来的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眉毛一起抽搐,互相责怪地看着对方,怎么不把人看好。 靳怀野走上去,要去抱时真,时真就哭,鼻涕眼泪全抹到靳怀野身上,就是不肯松开时郁。 靳怀野脸色越发地难看,说:“他是你爸爸,那我是什么?” 时真边哭边打嗝,说:“呜爸爸……爸爸也是爸爸……” 一边埋在时郁怀里拖住他,一边又紧紧地揪住靳怀野的手指,小丫头倒是两个爸爸都想要,两头都不肯落空。 靳怀野都要被气笑了,厉逍想要幸灾乐祸,可是看看被小丫头紧扒住不放的时郁,又笑不出来。 时真是早就憋了一肚子委屈,这下见到了时郁,终于爆发出来,偏偏小丫头精力旺盛,精神头十足,一直嚎啕大哭都不带歇气的。 现场一片混乱,谁都拿时真没办法。 最后是靳怀野黑着脸,捏着鼻子对时真说:“是是是,他也是你爸爸,行了吗?” 时真抽抽嗒嗒,打着嗝地看向时郁,时郁脸色僵硬,没有应。 高琦说:“之前刚离开你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吵着要爸爸,后来过了段时间,总算不再总是念叨你了,我还以为她忘了,没想到一见你就又是这样子。” “她是真的很喜欢你,把你当爸爸。你要是不介意,”高琦顿了顿,也觉得这样是难为人,但还是说,“可以当他的干爸爸吗?” 靳怀野脸色难看,看起来是很不愿意,但看看时真,却终究没说什么。 时郁看着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时真,觉得心头发酸,这个从出生那么大点就在自己手里,自己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小肉团,他当然不是没有感情,说舍得就舍得的。 只是知道这不是自己的,知道总要还回去,也不敢开口去留,去要,怕小孩子伤心,连面也不敢多见。 但是怎么可能会不想,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时郁伸手抱住时真,蓦然觉得喉头酸涩,声音都沙哑起来地,说:“……好。” 时真因为重新找回了她的时郁爸爸,接下来一直都缠着他,跟屁虫一样满场跟在时郁屁股后面打转,生怕他又不见了似的。 连婚礼开始了,还是被靳怀野硬扛着带走的,时真在靳怀野肩上吱哇乱叫,哭着喊着要时郁爸爸。 靳怀野又气又妒,火光都要从眼里烧出来了,却硬是按捺住脾气,凶神恶煞地哄着人:“靳真真,你不是要当你爸妈的花童吗?” 这才让时真,哦不,现在是靳真真了,稍微消停下来,但还是抽着鼻子,再三和时郁拉勾作保证,抽抽嗒嗒地说:“爸爸你是大人了,说话要算话……不可以乱跑,不可以不要真真……真真那么乖那么可爱呜……” 一边委屈地哭一边还要夸自己,让人又心疼又好笑,时郁一边给人擦眼泪,一边说:“是爸爸不好,爸爸错了,爸爸不乱跑,就在这里等着你。” 才终于把哭个不停的小丫头给哄走了。 就这样,小花童在台上还不老实,走着走着就要回头,看看时郁还在不在原地。 时郁参加一趟婚礼,没想到能捡回来一个女儿,又是感动,又是心酸,接下来眼眶一直都有些红红的,厉逍陪在他身边,听着他不停地念叨:“真真是个多好的孩子啊,我本来都以为她不认得我了。” 厉逍没说话。 时郁唏嘘感叹,又问厉逍:“我之前这样对她,让她那么伤心,是不是很不负责任?” 厉逍看着他湿润的眼睛,还有满是愧疚的神情,握住他的手,说:“没有,你做得很好了,是个好父亲。” 时郁叹了口气,仍是无法忘怀,说:“还不够好,以后我会对她更好的。” 厉逍看着他,眼睛里深沉,他突然说:“可他们才是一家人。” 时郁被他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说:“我知道,我只是……” 厉逍继续说:“如果你想要一个家,想要做一个孩子的爸爸,我可以给你。”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所以,”厉逍看着他,说,“不要去爱别人,不要把你的爱分散给别人,只看着我,只爱着我,不可以吗?” 时郁触到厉逍的眼神,里面有些阴沉,又好像很偏执,时郁皮肤微微颤栗起来,他感觉到有某种无形的套索,套入他的脖子,企图慢慢将他收紧。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甚至觉得心软,他回握住厉逍,轻轻地捏了捏厉逍的手指,说:“那不一样。” “我认她做女儿,但你不一样。”时郁轻轻地说,周围有人,他不好意思,凑近了一点,贴着厉逍的耳朵,说,“你是我的爱人。” 厉逍目光里微微一动,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地,静静地任时郁凑近自己,听他柔软的嘴唇,继续说出令人心动的深情话语: “我永远最爱你,没有人能比得过你,你是比我自己都还要更重要的第一位。” “我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 正好此时台上已经说到了誓词部分,司仪在上面问,你愿意吗? 时郁喉咙间发痒,还没等他从脑子里过一遍,话已经说了出来:“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厉逍的喉结上下滚动,琢磨这几个字的韵味。 时郁听懂了他的独占欲,知道了他表层的面皮下涌动着激烈而偏执的欲/望,却还主动将套索的另一头递出来,递到他手上,还问他愿不愿意。 台上已经进行到互换戒指的程序,但两人都没有去理,厉逍看着他,却问:“你有戒指吗?” 时郁被这么一问,突然卡了壳。 他这是临时起意,当然没有准备戒指。 结果厉逍就微微地笑起来,得逞似的,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盒子来。 时郁霍然睁大眼睛。 “差点话就让你说完了,”厉逍说,又看了看周围,到处是祝贺别人的人,这让他有些不愉快地皱了皱眉,“本来想再多准备准备,然后在更郑重一点的场合和你说,但是再不说,好像就又要被你抢先了。” “你喜欢我很久,追逐我很久,我总是让你等,总是让你主动,但还好,”厉逍说,“最后终于是我先求婚。” 时郁原本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因为厉逍说的求婚两个字,而立刻显出了动摇。 他瞪大眼睛,看着厉逍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两枚环形戒指,厉逍取出一枚,对时郁说:“我爱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爱你,我不想再让你等,不想再让你因为爱我而伤心,我想往后余生里,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那么,时先生——” 周围突然传来了欢呼声,这边两个人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一束捧花突然砸了下来,正好落进时郁的怀里。 众人齐齐看向这里,还有时郁面前,拿着戒指的厉逍。 厉逍神色毫无所动,他只看着时郁,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时郁整个是被砸懵了的状态,他在众人的瞩目下,只觉得眼前光点灿烂,在一切看不清的光芒之下,他看不清这世界,听不见周围所有声音,唯有眼前举着戒指的这个人,进入他的眼球,黏在了他的视网膜上,说出了他曾经在梦里才敢梦到的话。 他突然大脑晕眩,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他想起之前也是在一场婚礼上,他幻想自己在其中,是被爱的那个人。 那是内心渴求已久的愿望,这让他在梦里也会毫不迟疑地点头,说出我愿意三个字。 周围又响起了尖叫和欢呼声。 厉逍也笑了起来,他捉起时郁的手指,将戒指套进去。 指根处传来一种异样而陌生的存在感,时郁垂头看自己的手指,眨了几次眼睛,戒指还在,眼前的人也还在。 厉逍又拿起另一枚戒指,放到他手心里,对他说:“你也给我戴上。” 时郁捏住那冰凉的金属质感,冷得他打了个冷噤,他突然醒过来,活过来,感受到了周围似的流动,感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感受到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 他意识到这点,手指突然发起了抖,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他好像花了很长的时间,错了很多次,才把戒指套进厉逍的手指。 然后他被厉逍搂过去,厉逍声音低低的,发出了一声心甘情愿,满足的叹息。 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了。” 他不用再因为想起这个人而彻夜难眠,不用再明明想靠近却又充满抗拒,他不用瞻前顾后,不用忧虑求而不可得,不用担心爱意不够维持。 他们为彼此套上戒指,就是为彼此套上套索,他们互相牵引,互相束缚,往后的一生一世,他们只有彼此,他们要在一起。 他的多年心痒,终于得以被这个人止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