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给甲方人工呼吸   作者:烛之五   文案:   #听障年下忠犬攻&病弱年上投资人受   #一打十强壮黑背犬&玻璃心玻璃胃布偶猫   季苇一,影届投资人,团宠富二代,天生心脏有洞,差点活不到成年。   家里对他就一个期待——别死就行。   算命的说他三十二岁是个坎儿,非得碰见天乙贵人才能化解。   三十二岁那年,季苇一回乡奔丧,看到张渊在河边摸鱼。   脖子上挂着半边助听器,瞳仁漆黑,像只野狗。   看得季苇一怦然心动——   不是那种心动,   是他投资的文艺片正好缺个素人男主角。   季苇一把张渊带回京城,塞进家门。   张渊这人,前十八年活得闭塞,耳朵不好话也少。   但是可以充当贴心铁布衫,头疼会给按摩,胃疼会给保暖,失眠还会陪他看电影。   就连心脏病发作……   季苇一说你打120就行,不用给我人工呼吸。   季苇一看张渊,总觉得还是个孩子,啥也不懂,不能吓着。   所以张渊总盯着他嘴巴看,他理解为对方在读唇。   张渊下雨天进他卧室,他想这人是不是怕打雷。   张渊要趴在心口听他的心跳,他一时心软也没拒绝。   边让他听还安慰两句:没事的,还会喘气,死不了。   有天张渊问他:别人说,你是我的金主?   季苇一说不是,我这叫甲方。   心里怒斥是谁在张渊面前胡说八道。   孩子还小,容易上当受骗。   直到后来——   张渊鼻尖上的汗珠滴在季苇一脸上。   他喊张渊的名字,支离破碎,不成调子。   又在失神中忍不住想:   到底是谁上当受骗啊!   1.1V1,SC,HE,日常流节奏散漫,谈恋爱比重远高于勇闯娱乐圈情节,一切情节服务于谈恋爱   2.忠犬攻X病弱受,酸甜口   3.攻听力受损但不是什么都听不到,靠对话和人沟通,语言能力和受教育水平都不咋高   4.相遇的时候攻18岁受32岁,不存在未成年养成   5.架空设定,人事物地全虚构,切勿与现实对应   内容标签: 年下 都市 豪门世家 娱乐圈 忠犬 救赎   主角:张渊,季苇一   一句话简介:养成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立意:天生我才必有用 第1章   季苇一恢复神志的时候,张渊正把手指放在他颈上。   近一个月以来,他已经是第三次类似经历这样的体验。   头一次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怔忡,在骤然起身时发作。他晃了一下,即刻被人扶住站稳。   多年贫血,血压也偏低,季苇一只当是一过性的体位性低血压发作,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第二次他孤身一人在卧室里摔倒,或许有那么几秒钟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但自觉并没有真的失去意识。   只是衣服被汗水打湿,运动手表检测到摔倒,询问是否一键呼救。   他点了拒绝,爬起来翻上个月的体检报告,犹豫要不要给医生打个电话。   忽然有工作电话进来,事情很急,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夺走。吃点东西之后,方才那一瞬间的无力感恢复到日常程度司空见惯的虚弱疲惫。   所以就没打。   这一次,他和张渊吵架——准确来说是他在单方面质问张渊。   对方上午在片场刚弄坏了助听器,只看着他脸上的怒色愣愣站在原地。   季苇一才想起他听不清楚,只记得自己又生气又无奈,深吸一口气想要把火气压一压,意识就消失在那一刻。   屋里没开灯,窗帘很厚,漆黑一片。   张渊起先没发觉他醒了,还在他脖子上摸,一双手抖得厉害,摸来摸去找不到脉搏在哪儿。   季苇一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仰面摔在了床上,暗道一声这晕得还挺会挑地方。   除了后腰硌得很痛,至少没摔到脑袋也没磕掉门牙。   张渊还没来得及动他,料想晕厥的时间很短。   “没事,”他轻轻在张渊手上拍了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得要命。   只说了两个字,胸闷气短的感觉又涌上来,他不得不张开嘴用力呼吸。   张渊看着季苇一,没有助听器又看不清口型,他大概什么也没听懂。   只把手放在季苇一的心口,摸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季苇一猛然攥住那只将要离开自己胸膛的手:“没事,”感觉到张渊俯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他又重复一次,说得很慢:“别担心,别打电话。”   虽然心脏正跳得很乱,即便是他,这种程度的心慌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有过。   加上突如刚刚其来的晕厥——如果之前那两次还都解释为只是有一瞬间血没泵到头顶的话,这一次看起来怎么都得称得上是晕厥。   到底有事没事,他其实也判断不了。   但是卡在这个档口上,季苇一特别不想把事情闹大。   尤其是知道这一个电话拨出去,与他相熟的医生立刻就会把情况捅到他家人那里去。   接下来,他的家人就会认为他刚从家里搬出去恢复工作不到一个月,就成功地把自己照顾进了医院,进而得出他果然不应该离开家生活也不应该进行有强度的工作的结论。   医院是应该要去的,但最好还是改天偷偷摸摸地去。   他捏捏张渊的手指:“帮我把药拿来。”   等到张渊站起身,季苇一才发现自己刚刚失去意识的瞬间撞翻了床边柜上的一盏玻璃灯。   那灯是搬家时逛家具城买的,装饰意义大于照明功能。是用彩色的碎玻璃黏合成一只五彩斑斓的金鱼,成年人两只手能捧住的大小,放在床头不开灯也能当个摆件。   他很少关注这些东西,是那天发现张渊驻足不前,以为他喜欢才买下来,回家后却被张渊摆在他卧室的床头上。   现在跌在地上摔得粉碎,真从碎玻璃艺术制品变成了碎玻璃。   张渊刚才直接扑跪在床边,根本没顾得上避开满地的玻璃残骸,一站起来就有玻璃碴子顺着他的裤腿噼里啪啦往下掉。   隔着夜色,季苇一看到他牛仔裤上有斑斑驳驳的深色印记。   屋里太黑,看不清印记具体的颜色,季苇一疑心那是血迹。   张渊脸上未见痛色,只有满面紧张担忧与隐约的茫然,端着水杯和药走过来,毫不犹豫又要往床边跪。   季苇一火气顿时又涌上来,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力气,撑着床挣扎着坐起来,劈手从他掌心夺了药直接塞进嘴里。   没有水,他口中干涩,药片黏在舌头上,苦味迅速蔓延,遍布味蕾。。   苦得他有点想吐。   季苇一强忍着把药往下咽,很不巧又卡在喉咙里。   摩擦造成的疼痛和逐渐扩大的苦意逼迫他妥协般从张渊手中接过了水。   对方没有松手,双手仍托在杯底,眼看着他终于把药咽下去,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季苇一绷住的那口气随着药品一起落下去,身体一软,仰面砸回枕头上。   半腔无奈半腔气一并跌进蓬松的羽绒枕头里,他散落的头发弹跳一下,遮住半张脸:“把灯打开。”   张渊依言照做,屋里骤然亮起来,因为有层发丝构成的帷幕遮挡,季苇一没觉得眼睛很痛。   他隔幕看过去,张渊开了灯,就站在开关处。青年望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白眼球上沁着红。   另一手仍捧着杯子,安安静静地站着。   有液体从他指缝里滴落下去,滴在裤子上,和那上面本就存在的湿痕融为一体。   暗红色,斑斑点点,季苇一终于确定那是血。   他喉头发紧,想喊张渊过来让他看看。   又觉得听了张渊刚刚的话,此时此刻,他断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同他相处。   思来想去,左右都十分头大。   不就是捡个了人回来拍电影吗,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了呢?   现在的小孩简直太有个性,他搞不定。   怪冯帆好端端地爹瘾发作,非要捡个孩子来养,养到一半自己又去世,倒让他碰见了张渊。   又怪他爸妈生在红旗下还搞什么封建迷信,不知道听了哪里找来个招摇撞骗的,扯什么三十二岁要碰上天乙贵人化去命里一劫。   分明孽缘一段,他和张渊谁是谁的坎儿差不多。   如此种种,搞得他和张渊的纠葛,倒像是什么命中注定一样。   这算什么,桃花还没开,先碰上桃花劫了?   当初……当初到底是怎么就碰见张渊了呢? 第2章   已是早春四月初,偏遇上倒春寒。桦城夜里下了雪,清早方才放晴。   天空很蓝,又干又冷。   酒红色的迈巴赫停在路边,车顶积着一层薄雪,底盘下的柏油路面干干净净。   从落雪前,车就一直停在这里。   上午七点,车载蓝牙响起铃声。   没人接。   车里有人,驾驶位的座椅放得半躺,季苇一靠在座位上侧着头,半张脸压在皮质的座椅头枕上,愣愣地盯着落下半扇的窗户。   看到落在窗玻璃上的两片雪花被车内的暖风空调吹得融化,拖着尾巴掉下去。   直到无人应答的电话自动挂断,几秒之后再一次拨过来,季苇一才如梦方醒,猛地坐直身体接起电话。   “哥?”   季津的声音顺着喇叭冲出来:“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季苇一只停顿了不到一秒,托辞张口就来,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我在睡觉。”   话音未落,一辆运渣土的大货车挨着季苇一的车呼啸而去。   噪音与尾气夹着飞扬的尘土灌进车里,季苇一皱着眉头要去关窗,季津在那头已经气笑了:“睡觉——你这哪儿是睡觉?哪有人在大马路上睡——”   季津顿了一下,忽然问:“小舟,你昨天晚上不会真睡在车上吧?”   季苇一让尾气呛得嗓子发痒,低低咳嗽两声,这下是真含糊了:“嗯……我是在路上,刚上路,怕你说我起得早。”   边说,边狠狠用手点了控制窗户的按钮。   季苇一是正经八百的老来子,怀他的时候爸妈都四十多了。他是老二,上面有个亲哥季津,两个人之间差着十几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母年纪的缘故,他天生心脏没长好,这里缺损那里狭窄,出生第三天就进手术室,后来又断断续续大修小修好几次。   这毛病目前根治不了,手术和药物能让他活,但终究不能活得跟大多数人一样。   他家里父母兄长身体都健康的要命,独他一个病秧子,多年来捧在掌心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季津这两年基本上接了家里的班,在外是源海集团雷厉风行的CEO,一到他跟前就跟幼儿园老师似的。   隔着电话,还真让他给猜着了——昨晚连夜开车,季苇一确实只在车里浅睡了一会儿。   季苇一急于结束对话,他打盹的时候怕一氧化碳中毒,给左右窗户都留了缝隙。   原以为暖风开得够大就不怕冷,多年不来,忘了桦城这地方冬天能冻死醉汉。   夜里那场雪让他受了寒,现在感冒症状正在渐渐浮现,一咳嗽就有点停不下来。   季津马上开始念经:“小舟,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离开家之前是怎么答应我们的。你说就算赶不上——”   季苇一打断他:“不急了。”   他声音小,季津没听清:“急你也要休息啊,你——”   “我说不急了。”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又很轻很缓地呼出去,像是还有一部分残留在肺里,压得嗓子发紧:“赶不上了。”   今天早上,浅眠中的他被电话惊醒,接起来就听到了冯帆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下是季津真说不出话来,隔着电话沉默许久:“那、你慢慢开。小舟,他……冯叔也八十岁了,你别太难过。”   季苇一“嗯”了一声,手指轻点屏幕,挂断电话,推门下车。   车里空调开得太大,他几乎忘了外面气温还在零下,身上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羽绒外套还丢在车上。   精纺的美丽诺羊毛轻柔亲肤薄薄一层,美丽冻人不顶事,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感冒对他而言十分要命,季苇一正要回头去取衣服,远处忽然哗啦一声水响。   来了!   他将双臂抱在胸前,朝响声的方向走去。   旁边是一条河,沿岸栽着一排杨柳树才冒新芽。河水平缓,水面微带波澜,太阳底下金光闪耀。   挺美的,但河边的浅水上还有冰碴子呢。   而等一个在这种天气里下河摸鱼的人,季苇一已经在这个地方守了几个钟头。   这条河是松花江的某条分支,每年这个季节,会有一种特别的鱼溯流而上路过这片水域。   特别的点在于——特别好吃。   因为肉质鲜嫩刺还少,桦城人早些年捉得很放肆,差点就把这鱼捉到绝迹。后来市政府下了禁令,不让撒网电鱼,只允许私人垂钓。   毕竟钓鱼佬的日常就是空军,钓得没有喂得多。   季苇一小时候讨厌一切荤菜,一吃就吐。   按照中医的说法可能是气血不足脾胃虚弱无法克化之类的。他自我感觉是大部分的荤菜都腥,放进嘴里就恶心,水里的东西尤甚。   但冯帆沉迷于给他捞鱼。   他四岁的时候经历了第三次手术,按说手术成功症状改善,但日常仍小病不断,大半时间住在医院里。   季家父母不知道是因为做生意还是他身体的缘故,那几年迷信程度变本加厉。   季苇一至今不知道当时到底是问了哪门哪派的哪位大师,总之最后的说法是不能放在家人身边,要给他找个八字相合的人养两年。   找来找去找到冯帆。   季苇一家祖上是从桦城来的,冯帆应该是他家某个远方亲戚的近亲,血缘上没什么联系。   但冯帆对他,确实就像对自己的孩子。   季苇一待在京城父母身边时悉心娇养在温室,恨不得每天连家里都用空调吹成恒温的。   冯帆却觉得小孩子就像小花小草,闷在家里不见天光就长不好。   哪怕那时候季苇一体力差到多走两步就喘,冯帆也挑着天气好的日子把他背到河滩晒太阳。   那时候岸边还没栽行道树,只用土坡堆了坝。季苇一就坐在坝上看书,冯帆提个铁皮桶下河摸鱼。   傍天黑再把他背回家,现捉的活鱼片出肉来煮粥。   生滚鱼片粥里撒满葱花白胡椒,米粒煮得开花,鱼片入口即化。鲜甜的粥水里没有淡水鱼常见的土腥味,热腾腾滑落进胃里。   吃着那粥,季苇一就这样一天天的长大了。   他父母一直觉得他身体好转多亏了大师铁口直断。   但季苇一始终认为那是江风和鱼汤的功劳。   他记忆里的桦城是冰与火的城市,干燥锐利的北风卷起煤炭燃烧的黑烟,铁水滚烫,金属冰冷。   唯独河水弯弯,饱浸柔情。   忘川河里想来没有故乡的鱼,季苇一决定带着这鱼去见冯帆。   市场上这鱼已经很少见,当然他不可能会自己去钓,只能守在河边等一个使用钞能力的机会。   天气太冷,他心里其实打鼓,没报太大希望。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钓鱼佬,是敢在零下气温下河的摸鱼侠。   季苇一向河中那人投去目光。   河水结冰的温度,那人竟只穿了一件单衣,洗得发白的黑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裤腿也固定在大腿根,看起来该死得抗冻。   弯腰时垂下的头发挡住了他的面容,只看出身量高挑瘦长的,像是挺年轻。   他闷头捉鱼,弓着身子,动作灵活到有些惹眼。   每次都先是凝视水面,然后猛然下扑,甩着尾巴的活鱼随着水花一并离水。   太轻易,仿佛捞的不是一尾游鱼,而是静置在水底的鹅卵石。   季苇一自己虽然和运动基本绝缘,但投过不少古装戏和动作戏,时常兴起会去片场看热闹。   通常而言,这种干练有力的动作只能在武行身上看到。若是哪个艺人有这等身手,是要拍多角度花絮大吹特吹的。   看着青年几乎是不歇气儿地把鱼扔进桶里,一时竟有些入迷。   直到对方拎起桶要走,才想起自己其实是来买鱼的。   季苇一准备喊一嗓子,张嘴要喊什么又犯难。   觉得那人微妙地卡在一个叫哥们太小,叫同学太大,叫小师傅像和尚,叫小兄弟像葫芦娃的尴尬境地。   总不能叫同志……   最后干脆直接开口:“你好——鱼卖吗?”   这一句喊得挺大声,抻得他嗓子锐痛,然而河里那人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像是压根儿没听见似的。   季苇一又连喊了几声,始终没能把人叫住,眼看对方就要上岸。   他实在太想要那鱼,犹豫片刻,很没礼貌地拾起岸边一块石头,往水里掷去。   打水漂也是冯帆教的,一翻十几个跟头,最后擦着河里那人大腿过去。   对方果然终于回头看。   季苇一于是朝他挥手,几乎是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喊道:“你好!我想问问,你捉的鱼卖不卖?”   尾音劈了叉,喉咙一紧,“卖不卖”三个字都卡在嗓子眼里。   青年没有答话,然而确实朝他走过来。   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个窟窿地淌着浅水处的薄冰来到岸边,双手撑着栏杆,翻身上岸。   他袖子河水浸湿了一段,湿淋淋贴在手臂上,露出来的一截小臂随着肌肉发力把衣服绷得很紧。   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弓弦破空,摩擦空气发出锐响,而后稳稳落在地上。   季苇一忍住嗓子里的痒意,朝他看去。   眼前的青年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量已足,脸还有些青涩,微妙地卡在男人与少年之间的状态。   五官挺立,眉骨很高,偏生一对棱角很少的眼睛。   头发剪得很短,没有刘海遮挡,那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季苇一。   沉静而锐利的漆黑瞳仁撕开白日,像淬火之后刚刚出水的铁器。   紧接着,他低下头去,往裤子上蹭两下手上的水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住的东西,塞进耳朵里。   助听器。   青年伸手点了点自己:“叫、我?”   声音低沉,语调略显生硬,有点像中文半生不熟的外国人,每一个字都拼命用力,但说得很清楚。   季苇一忽然语塞,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   他嗓子哑了,用力也发不出多大声音,只好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鱼,我想问问你,鱼能卖给我吗?”   “不行, ”对方摇摇头,“要、拿去葬礼。”   他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头。   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季苇一问:   “要鱼、做什么?”   “我也是。”季苇一偏头,露出个轻飘飘地笑来:“我也拿去葬礼。” 第3章   张渊盯着季苇一,准确来说,是盯着他的嘴。   他双耳的听力都不好,仅有的陈年老助听器戴在相对较强的那一侧,要识别人声仍比较艰难,听得见却常常听不懂。   对方声音很小,他得靠努力读唇才能勉强理解。   眼前一张一合的两片唇苍白失色,唇的主人整个人都看起来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有几分缺乏生机的惨然。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谁去奔丧心情都不会太好。   只是他五官实在精致,越是惨淡,反倒越显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就连被高领毛衣压住的脖子上的一根青色血管都仿佛都恰到好处。   张渊想起多年前听过的一句老话:女娲造人时偏心,有人是亲自拿手捏出来的,有人是用树枝甩出来的泥点子变的。   女娲手作转了一下手里的钥匙:“算是有缘,我载你一程吧。”   张渊没听见车门解锁时的响声,但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不远处酒红色的轿车尾灯闪烁。   他没答话,抖开刚刚用来装助听器的袋子,从桶里装点水,徒手抓两条鱼塞进去。   离水的鱼拍打着尾巴奋力挣扎,冷不丁劈头盖脸溅了季苇一一身。   他平日里被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一楼厨房开火的时候,关门开着油烟机还得嘱咐他不要下楼。   活鱼的洗澡水袭来,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装了鱼的塑料袋紧跟着递到他眼前:“给你。”   季苇一蹭掉脸上的水渍:“多少钱?”   对方摇摇头:“送给你。”   季苇一愣了愣:“为什么?”   青年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没有回答,把手里的塑料袋口扎紧,放在地上:“给你。”   说罢,提着他的铁皮桶扭头就走。   季苇一想拦他,一句“哎——”字刚出口,一口冷风呛进喉咙里。   他掩着嘴猛咳一阵,咳到弯下腰来撑住膝盖,苍白的脸上都震出红晕。   再直起身时,青年已经走出去挺远。   季苇一远远地喊:“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脚步确实是微微顿了那么一顿,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迎着朝阳走去,消失在光晕里。   估计是没听见,季苇一想。   忘了他听不见。   塑料袋里的两条鱼你挤我我挤你地乱窜,季苇一俯身将袋子提起来,把自己和鱼一并塞进车里。   暖风扑面,热意一激,季苇一忽然才又想起冷。拿过羽绒服胡乱裹住自己,肌肉的颤抖一时竟难以抑制,仿佛骨头缝里都让寒气浸透了。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作了回死。   他长这么大,总是又怕死,又经常作死。   他把鱼挂在副驾驶的门把手上,狠踩油门,开车上路。   昨夜的积雪被太阳晒化,柏油马路上亮晶晶的。   季苇一驾车趟过去,车轮飞驰,酒红色的车身上溅得到处斑斑点点,淌成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一直开,开到一家殡葬用品店门口。   没有参加白事的经验,挥挥手说让老板看着弄点,捡贵的好的,只管把后备箱塞满为止。   他那辆迈巴赫在小小的桦城县城里实在惹眼,几乎是在脑门上纹着我很有钱几个大字。   店老板抱着富贵主顾一顿猛薅,招呼着店员捡最贵的纸扎元宝往他后备箱里狂塞,边塞边跟报贯口一样给他介绍。   从不知道这东西还有这么多讲究,季苇一立在车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成箱成箱的纸制品塞满后备箱,他感觉自己也在被一股巨大的疲惫填满。   活该他累——   连日开车奔波,这两天他连八个钟头都没睡上。   唯独今天凌晨扛不住在车上打个盹的功夫,冯帆的死讯还猝不及防就来了。   惊得他一颗心脏突突乱跳,冲下车连药带胆汁都吐个干净。   到现在胃里还是空的,水都没怎么喝过。   到底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现在倒是不用急了。   冯帆生前最后几天被从医院带回村子里,季苇一没细问,也知道是打算要土葬。   按照当地的规矩,他该赶在今晚守灵和第二天早上出灵之间的功夫去烧纸磕头,去早了也不合适。   季苇一放弃在街上当游魂,拎着青年留给他的鱼找宾馆开了间房。   虽然已经很累,进屋第一件事还是洗澡。   花洒一开,弥散蒸气好像能把眼皮黏住。   季苇一从浴室出来,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就倒在床上陷入了昏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既没有故人入梦,也不见新交叩门。   当季苇一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狭小的空间被暖气片烘烤得很热,他入睡时又盖了棉被,结果发了满身大汗,贴身的睡衣几乎能拧出水来。   体内水分过度蒸发,他口干舌燥,在困倦中摸到酒店赠送的矿泉水,胡乱地往嘴里灌了几口。   冷水落进空了十几个小时没有食物入账的胃里,腹部的肌肉在锐痛中骤然收缩。   季苇一压着上腹倒回床上,不知道到底是胃痛还是心脏不适。   整个身体都跟着绷紧,趴在被子上呜咽了一声。   身体一时痛得无法移动,他摸不到药,只能闭眼咬牙自己忍着。   忍到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刘海都被冷汗打湿。   季苇一窝在床上,少爷脾气发作,在疼痛里升起点没有道理的委屈。   莫说是待在家里人身边,但凡是他听了季津的话让司机跟过来,怎么也不至于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当然也绝不可能日夜兼程,饥一顿饱一顿,睡在县城的小宾馆里。   苦挨也怨不得别人,纯是他自己作的。   季津早说要推了工作亲自来陪他,是他自己执意不肯,别扭了好一阵子。   还是他母亲丛然怕他把自己怄出病来,最后点头同意他自驾出门。   火急火燎地赶两天路,临了临了还是慢了一步。   跑了几百上千公里,只来得及去烧点纸钱。   他把手掌用力压进上腹,缺乏脂肪的保护,几乎感觉隔着薄薄一层皮能摸到里面的器官。   但这办法确实奏效,汗珠在被子上晕开水渍,尖锐的疼痛渐渐化为隐痛。   他攒攒力气爬起来,临出门才想起上午得来的鱼还被挂在门把手上。   塑料袋口被青年扎得很紧,他缺乏生活经验忘了松开,两条鱼已经因为缺氧翻起白肚皮。   死了,不新鲜了。   他心里一阵翻腾:冯帆从没给他吃过不是现宰的鱼。   可他看着鱼的白肚皮,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早那双漆黑的眼睛。   季苇一叹口气:得了冯叔,这是不知道从哪位嘴里硬抠出来的,兴许黄泉路上还要一起作伴。   别太挑。   他解开塑料袋拎在手里。   出门见风,更觉得手脚发软,掌心冒冷汗。   饿低血糖了。   冬日晚上十点多的镇子上除了路灯几乎没有亮光,目之所及,连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都找不到。   季苇一只好回酒店讨一杯热糖水。   前台小哥翻出一袋冰糖往季苇一掌心倒了两粒:“凑合吃点吧哥们,咱这儿也没后厨啊。”   见他掏出钱包来,很大方地摆摆手:“不用给钱,两块冰糖算啥。”   又瞅瞅他的脸色:“咋着,水土不服啊?给你整点藿香正气水不?”   此物堪称当地人心目中的灵药,中暑腹泻发热都要灌两口。   但是难喝。   季苇一忙冲他摇了摇手,把冰糖塞进嘴里。方形糖块甜得直白发齁,含在舌头上有滑涩涩的痛感。   借着这点宝贵又廉价的糖分,他才勉强把车开到村子里。   冯帆一辈子都在桦城下面的镇上过,季苇一在冯帆身边五年,只在十岁生日的那个冬天跟他回过老家的村子。   时隔多年,小时候的热闹全然消失。   北风吹着小平房,屋里传来二人转班子哭丧的声音,凄凄惨惨寂寥落魄。   季苇一走进去,棺材停在院子里,冯帆的儿子冯成业守着火盆烧纸。   院里还有两个帮忙的亲戚,都是生面孔。   然而估计从衣着打扮和那辆车上猜出季苇一的身份,不加掩饰地斜着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窃窃私语。   冯成业倒是急忙站起来,嘴上招呼得很热切:   “小季!你说怎么就没赶上呢!我爸临走之前还惦记着你呢!”   他脸上半滴泪也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却强做个哭脸,眼下两块肌肉一紧一紧,活像□□的腮帮子。   季苇一“嗯”了一声,把手里拎着的两条鱼交给他,不冷不热:“冯叔生前喜欢这鱼。”   空出手来,去棺材前绕了一圈。   人已经入殓了,棺材盖子合着,什么也看不见。   季苇一静立片刻,招呼那两个亲戚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搬进来。   这一堆纸扎倒也花了不少钱,但纸钱只能给死人用,人民币才能给活人花。   冯成业左等右等,还没等到季苇一要掏钱,眼窝子太浅,这就忍不住。   “小季,你看,你冯叔当年对你也当自己的孩子一样,你这么多年也不常走动……”   季苇一本来专心看他们搬纸钱,听了这话,偏过头来冲冯成业轻笑了笑。   火光照映,光斑爬上他半张脸,晃出喜怒混杂神情莫测,庙里神像一般。   冯成业被他这一瞬的表情骇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一步。   皱起眉头正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亲戚在叫:“张渊?”   夜色里迈出个人来,瘦高,锋利,提着铁皮桶。   他的自行车停在门口,想必是一路骑过来,桶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   他走过来,停在季苇一面前。   四目相对,季苇一恍然大悟。   世界这么大,桦城又太小。   闹了半天,鱼都是给一个人的。   他于是向青年伸出手来:“季苇一,谢谢你的鱼。”   对方没有回握住他的手,只是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你,季、苇、一,”   他以一种异常铿锵的方式念出季苇一的名字:“冯叔说,你是他的孩子。” 第4章   冯成业看见张渊铁皮桶里的鱼和季苇一送来的一模一样,不禁在心里破口大骂。   草!怎么一个两个都拿这东西来打发他!   对他而言,这位季少爷人来不来是无所谓的,只要钱到位了就行。   他老子冯帆,一辈子安分守己没啥大出息,在镇子上当个月薪四千的小职员。   今生今世离发财最近的时刻,就是机缘巧合之下,给这位娘胎里就带着病的季少爷当了几年“干爹”。   季苇一在的那几年,季家实在是没少给冯帆送钱。   虽然是花钱办事,但两个人感情却很深。即便是回家之后,季苇一还和冯帆常有走动。   只是前些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不来往了。   冯成业早年做生意赔了不少,靠冯帆把窟窿补上之后就一直没有正经工作,手头紧时三番五次追问冯帆关于这位季少爷的事情。   奈何冯帆一直闪烁其词,最后只解释说什么季苇一前些年大病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他原以为是季家迷信,早年给季苇一大老远找了冯帆当干爹是因为听着算命先生的话。   后来病情反复又算出什么新的说法,于是翻脸无情。   一直憋到冯帆快不行了,才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联系上了季苇一。   不想对方却很殷切,赶着要来跟冯帆告别。   他虽然不知道冯帆和这位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然而从季苇一的态度里嗅出些有机可乘的味道。   连夜请了二人转戏班子办白事,也没抱着多少要给冯帆风光大葬的心思,只想把悲情氛围做足,好从季苇一手里讹上一笔。   至于张渊,这人在他这儿就跟个扫把星似的,一见就觉得晦气。   怎么居然还搭上了季苇一的弦儿。   张渊压根儿没理冯成业,只冲着季苇一点了点头。   提着鱼走到棺材面前,慢慢跪下来,沉默地在地上磕了三下。   冯成业忙凑回到季苇一跟前:“呦,这么巧呢,小季你认识这小子?”   季苇一抱臂站着,没有说话,目光追在张渊身上。   冯成业干笑两声:“我爸之前的邻居,他妈去得早,他爸又欠债跑了。剩他自己一个半大孩子,耳朵又不好使。你冯叔你是知道的,心太软,从来见不得这样的事儿。平时没少花钱接济他,又给他想办法找了个谋生的买卖。”   这话倒也是实话,但还有一半冯成业没说:   冯帆刚招呼张渊来家里的时候,他觉得来了个占便宜的,原本想方设法要把人赶走。   直到后来有人讨债上门,几个人把冯帆和张渊一并堵在单元楼里。   冯帆本来护着张渊喊他跑去报警,推搡之中摔在地上。   张渊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以一敌五,愣是把对面两个成年男人开了瓢。   冯成业那会儿正好找来冯帆,隔着老远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当年的张渊才不到十五岁,实打实的未成年。   再加上暴力讨债本来也违法,对面没出大事也不敢报警,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倒是冯成业,自打见过张渊一语不发骑在人身上猛揍,后脑勺被啤酒瓶子敲了一下也不歇气的架势。   从此之后不敢招惹他。   也就这半年,冯帆查出癌来住了院,不愿意把张渊耗在医院里伺候自己,开始主动躲着他。   冯成业更生怕他背地里要给张渊留什么好处,严防死守不让他俩见面。   张渊起先总在医院附近徘徊,某天终于不再出现。   没想到两个月没见,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能精准地卡在给冯帆守灵的时候找过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是真能加入卖惨素材包从季苇一那里挖点钱出来,他倒也没白忍这人好几年。   见季苇一仍然沉默,冯成业猛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到底,你俩都算是我爸养大的。要我说,还是因为因为老冯舍不得你,看见小孩就爱往身边带,估计也是想起你来了。他过得不容易,我也希望多帮衬帮衬,只是我这些年手里也紧巴,老冯又没少往这小子身上花——”   冯成业话音未落,张渊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朝他们走来。   寒夜里,他半垂着头,慢慢踱到他与季苇一中间,无声无息地将他们隔开了。   季苇一皱着眉头掸了掸被冯成业拍下去一块的羽绒服,几秒钟的功夫,已经觉得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背冻得发痛,又揣进口袋里。   头也不抬地问张渊:“这么说,你也是冯叔的孩子?”   张渊愣了愣,摇摇头:“我不知道。”   季苇一于是撇了一眼冯成业。   对方忙一拍大腿:“哎呀,你这孩子,冯叔对你可不就跟对自己孩子一样,怎么还说不知道呢。都是自家人,他不好意思说罢了!”   季苇一便笑:“既然是自家人,我也确实该帮忙照顾着。帮一帮冯叔的孩子,也算是我给冯叔尽孝了。”   冯成业忙不迭附和:“是是是,这么多年走动的少,你冯叔也不容易……”   他打断他,转头看着张渊:“留个电话,把银行卡号发给我,我叫人给你转十万块钱过去。”   冯成业差点咬了舌头:”不是,”他刚刚脑子跟着季苇一跑了,稀里糊涂给自己绕进去,这才反应过来钱怎么要揣进张渊兜里:“他一个小孩怎么好拿这么多钱,我的意思是——”   张渊忽然自下而上抬起眼皮。   火光照亮他那双瞳仁漆黑的眼睛,冯成业冷不丁和他对视,忽然觉得对方像是埋伏在树荫腐叶中的一条蛇。   隐于夜色,沉默地吐着信子。   “我不要钱。”张渊低声说。   他朝冯成业慢慢逼近过去,一字一顿:“不、要、钱。”   冯成业后退两步,背过脸去,恶狠狠冲着墙根下啐了口痰。   冯帆捡回来的小崽子,邪里邪气。   他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回到火盆扔纸,黄纸乱飘,火苗猛然窜得老高,竟舔着了他脑袋前面一绺子头发。   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儿逸散开来,冯成业嗷得一声跳起来,骂骂咧咧。   季苇一隔着张渊看他跳脚,在黑夜里无声地笑了笑。   一笑嘴里就灌风,剧烈燃烧的火盆冒着黑烟,吸进肺里,有一种灼热的疼痛。   燃烧中的纸屑被冷风卷到空中,又化成灰烬落在青年的头发上。   他没有躲,迎风笔直站着,拿圆圆的后脑勺对着季苇一。   季苇一再次问出那个早上在湖边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人便回过头来:“嗯?”   他重复一次:“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听人说话时,总把把带着助听器那侧的耳朵偏过来凑近,同时注视说话人的嘴。   季苇一暂时没有办法判断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方法获取信息,只能尽量凑近他。   便看到对方嘴巴的开合,呵出缕缕白气。   “张渊。”   季苇一退开一点:“嗯?”   正逢二人转班子演到高潮,中气十足的一声哭喊。   嘈杂人声干扰,他只隐约听见了一个“张”字。   只有对方说话时呼出的一点气流,像蛇信子舔了脸颊,凉飕飕地发痒。   他把蜷在羽绒服口袋里右手掏出来,脸上蹭了蹭。   忽然冷不丁被擒起手掌,拢住四指摊开掌心。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要把手抽回来。   对方带茧的食指已经落在他掌心,描下一笔。   先是横,然后折下去,起笔重收笔轻,在他掌心的软肉上划出淡淡的白痕。   “张。”他写完一字,抬头对着季苇一重复:“张。”   然后低下头去,又写第二个字。   长长的一竖划过掌心。   季苇一不由地跟着他收起手指的动作抬头,念出声来。   “张渊。”   尾音在舌尖滚过,上唇轻触下唇。   弓长张,深渊的渊。   青年有一对深渊般漆黑的眼睛。   这是个很适合他的名字。   季苇一冲他笑笑:“张渊,我记住了。”   离得这么近,他再次在心中感叹了一次这人确实长得很不错。   ——是那种放在娱乐圈标准下依旧能吹一吹脸的不错。   眼睛够亮、眉骨够挺、鼻梁够高,优秀的面部折叠度在昏黄火光的映照下,神情里自带自带几分忧伤。   传说中的大荧幕故事感脸。   盯着张渊的脸,季苇一开始走神。   刚刚他成心恶心冯成业是真,想给钱倒也不是假的。   冯帆与他的关系复杂程度其实远超旁人所知,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否则也不会多年不联系。   可人死万事皆空,爱恨情仇皆如逝水东流。   没见上最后一面,终归还是有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情结在,只是不想让冯成业这个败家子占了便宜。   而他对张渊虽然毫不了解,单凭他捞鱼给冯帆上供,多少也让季苇一萌生出几分自己人的亲切感。   十万块钱客观上而言不算是小数目,对他来说反倒是很偷懒的一种做法。   给钱打发人嘛,简单直接。   只是张渊拒绝地坚决,他也不好强求。   除了给钱,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那样就要让他动动脑子。   比如……怎么给张渊找份好一点的活儿干?   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火燎弄得头昏脑胀,他思绪有一点飘,脑子里忽然出现某位知名文艺片导演在自己面前比比划划的样子。   “就是在草原上,咵——蹲下去。腿这里,嚯——鼓起来。然后看镜头,这样——助听器就甩下来,挂在脖子上……”   程秋这人天赋绝佳,不拍电影也满脑子分镜头,说起话来……   有点抽象。   那天是碰巧见面随口一提,季苇一当时饿得心慌,注意力有些分散,懒得动脑子去想什么咵——嚯——这样——到底是哪样,只提了成本问题。   “你想要去找没经过系统表演训练的素人,艺术性上的追求我可以理解。但你应该知道,就算是电影学院里的年轻学生,没有实际经验的人拍起来戏来一般也要耗很多时间,更何况是有障人士。”   他已经忘了当时程秋怎么跟他解释,但反正并没有被轻易说服,只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他再考虑要不要投资。   后来没过多久就接到了冯成业的电话,一团乱麻地开车上路,早把这事忘在脑后。   直到现在看着张渊,死去的记忆突然复活。   也不知道程秋有人选了没有……   季苇一忽然有点好笑,在这个当口上,他竟还能走神去琢磨工作,冯帆在天有灵八成要后悔养过他几年。   当然,冯帆有很多理由后悔,相比起来,这还算是小事一件。   他叹了口气,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手还被张渊紧紧攥着。   张渊盯着他的脸,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你……”   季苇一手心见汗,有些尴尬地往回抽了一抽。   张渊松手,猛地把手贴在他的颈间。   冰冷让季苇一打了个哆嗦,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   打得很重,“啪”地脆响。   张渊并没有把手挪开:“很烫。”   “你身上很烫。”   季苇一这才明白头晕是因为什么。   他在发烧。 第5章   冯帆灵前的那团火越烧越旺,就快要烧到季苇一身上。   天气依旧很冷,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痛,但火盆燃烧的热度快要将体内的水分全部蒸干。   这种又冷又热的感觉隐约有些熟悉。   恍恍惚惚地,他觉得自己正窝在桦城村子里的土炕上。   那种土炕在过去几乎是熬过桦城漫长冬天的必备品,每家每户都有。   卧室炕头底下和厨房大锅的柴火膛通着,正好可以趁着生火做饭把炕温了。   缺点是灶膛里正烧着柴火的时候烫得简直躺不住,一旦熄了火,被窝又会在冬天的寒风里迅速冷却。   季苇一虽在桦城生活了五年,平时都是跟着冯帆生活在城里。   冯帆每年仅在过年期间会回老家,正好那时候季苇一也回家过年。   桦城的冬天太冷,即便是在城里,他父母也舍不得让他受冻,有时候还会他特意跑到南方去过冬。   只有十岁那年,季家因故全家要在国外过春节,却不敢带着他一起舟车劳顿坐十几个钟头的飞机。   他这才有机会跟着冯帆回老家,这辈子迄今为止有且仅有一次在桦城的农村过冬。   土炕虽然睡着体验感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但村子对他来说非常新鲜。   院子里养了鸡,还有体型几乎跟他差不多的大鹅,叫他又怕又好奇。   其余的事,多年以来,他原本记不清了。   或许是时隔多年故地重游,昔日入梦。   季苇一恍惚觉得自己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窗外是大雪纷飞,白蒙蒙一片。   大年初九,农历年的公休假已经过去,村里越发冷落。   除夕守岁受了凉,他咳嗽一周多未愈,不被允许出门走动,天天裹着棉被缩在炕上。   灶膛里余火不熄,很暖和。   冯帆进来时头顶落了雪,黑黑白白好似头发斑驳。   ——梦里的那张脸面目模糊,但季苇一还记得他的表情很严肃。   对方垂着头看他,身上带进来的寒意凝成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很快地消失了。   冯帆问他:“想家了吗?”   其实父母约定来接他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后,一连几天关在家里,村里吸引他的东西太多,季苇一还没玩够。   他犹豫着没答话的功夫,冯帆却叫他换了衣服,把他用被裹着抱在怀里出了门。   铺天盖地的风雪呛进季苇一的口鼻,他咳嗽起来,肺里撕裂一样的痛。   冯帆抱着他,置若罔闻,冲进风雪里。   屋里待得发闷,可刚出门他就想冷得回去了,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   冯帆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他的手往被子包里塞。   季苇一哑着嗓子喊声“冯叔”,对方低头看着他,脚步不停。   可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迅速冷却,冻得他脸颊生疼。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迷迷糊糊地,季苇一似乎就要想起那个答案。   一晃眼,握着他手的人忽然又变成了张渊。   用指甲剪得很秃的手指往他手心里写字,一笔一画,渊字拖着长长的尾巴。   他的掌心痒起来。   季苇一睁开眼睛,在剧烈的咳嗽里被人托着脑袋靠坐起来。   隔着体位变动带来的眩晕和呕意,他意识到两件事。   肺里痛是真的,张渊握他的手……也是真的。   他把自己的手从张渊手中抽出来,猛然掩着嘴干呕了两声。   张渊起先茫然地看着他,愣了几秒钟才把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痰盂递到季苇一眼前。   “不用……”季苇一摆摆手,确认胃里是空的,刚才的呕意大概只是药水刺激或者咳嗽带来的喉头反射。   高烧让人眼睛发涩,季苇一闭目靠回去,下意识地摸着手背上刚刚被张渊按住的地方。   止血棉花和医用胶带熟悉的手感顺着指尖传来,他意识到张渊方才是在帮他按压撤掉点滴后的针眼处。   “谢谢。”疑惑和意识一并渐渐清晰:“我怎么——”   “水。”张渊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道。   他差不多习惯了,张渊说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   虽然语调生涩,用词简单,但逢要说什么,就说得很笃定。   至于剩下的要是再搞不定,就通通交给肢体语言。   喉咙的确干涩,嘴里也泛苦。季苇一再度道谢,接过张渊递过来的纸杯灌了一口。   可能因为渴了太久,温热的白水也像是有点甜。   他偷偷在嘴里砸么了一下,开始感谢张渊刚刚恰如其时的打断了他。   想起来了,是他自己说要来的。   昨夜,他的精神气只勉强撑到代驾来,坐上车之后,没有五分钟就迷糊过去了。   最后残存的意识是张渊在旁边拍他,手掌贴在他过热的颈侧试温度,冰凉凉的。   不知道是烧得还是大脑缺糖跟不上趟,他确实有点神志不清了。   一面贪恋张渊身上那点凉意,按住他的手敷在自己脖子上。一面含含糊糊地使唤张渊:“没事,去急诊看看就好了。”   这个话术通常是他拿来打发家里人的,因为心脏上的毛病,他有什么小毛病都显得格外严重,家里人又总是过分担心。   于是觉得与其坐在家里担心,不如去医院看病。   虽然有一半时候也都只是嘴上说说,背地里并不会真去看病。   不想说得顺嘴,在张渊面前递出来了。   人生地不熟,真把人折腾得来陪床,倒叫他过意不去。   想想也是心大,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代驾,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张渊。   他现在还能没缺钱包不少腰子的躺在留观室打针真是全靠社会主义治安好。   ——全靠张渊人品过硬。   他对他似乎有种莫名的信任,或许是因为冯帆,或许是因为那两条鱼。   或许没有理由,人和人的缘分是一种气场。   气场对了,一靠近就会明白。   他觉得自己和张渊大概有缘。   命中注定他要把他带上大荧幕的那种知遇之缘。   好久不捧人,一旦动心起念,忽然觉得有点燃。   季苇一没空深思这种燃到底是不是莫非因为感冒发烧心动过速,刚放下杯子就问张渊。   “耽误你上班了?”   他嗓子烧哑了,张渊第一刻没有面向他的脸,还以为季苇一是在问自己的病情:“医生说,”他点点季苇一的喉咙:“发炎。”又点点已经被撤空的吊瓶架子:“头孢。”   竟然是细菌感染,季苇一也有点意外,他还以为是冻的。   却也没再多关心什么,干脆掏出手机打字:耽误你上班了?   张渊摇头:“请假。”顿了一下又补一句:“给冯叔。”   结果遇上他,奔丧变陪床。   季苇一继续在手机上打:做什么工作?   “修车。”张渊看似不怎么好亲近,实在有问必答,倒让季苇一越看越看出几分乖巧来。   正要再问下去,对方一愣,忽然摆摆手:“不要你的钱。”   竟还惦记着这事儿,季苇一略显惊讶。   又觉得这半大的孩子,不知道对十万块钱究竟有没有概念,回绝得倒是直截了当。   他含笑点点头:“不要,那就不给。”   终于图穷匕现绕到他的正题上来:“喜欢看文艺片吗?”   说完又后悔,什么毛病就拽词儿,徒增语言理解难度。   张渊果然没听懂,生涩地重复了一遍:“文艺片?”   “电影,就是电影。”季苇一忙回归到直白简答的道路上来:“爱看电影吗?”   张渊摇头:“听不清。”   他五岁耳朵就出了问题,但一直以来都跟着健听人上普通学校,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   大概是因为听力不好而变得少与人交际,又因为没什么朋友而变得更加沉默。   看电影这种事,既缺少同龄玩伴,他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和契机走进电影院。   从小到大倒也看过几次电影,无一不是学校集中组织的。   几百上千号学生一起坐在大阶梯教室里,扩音效果不够专业,座位也远,他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幕看,也往往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自然更没有享受的心情,只有一面努力追着画面,一面思索结束后的观后感该怎么编。   张渊当然没讲这些细节,说完那三个字便又回归沉默。   季苇一也跟着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地没有去考虑张渊的障碍。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他习以为常的事情,稍加留意就会发觉并不是为张渊这样的人准备的。   从小到大,当他的同学在操场上自由奔跑,而他却经常为爬楼梯感到困扰的时候,季苇一也很多次有过这样的体验。   因此格外为自己的忽视感到愧疚。   他在手机上打了字,举起屏幕递到张渊面前,又一字一句慢慢念了一遍:“对不起。”   张渊略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季苇一正要再说点什么,举在手中的电话响了。   “小舟,你在哪儿?”季津的声音冲出来。   “在……”季苇一愣了愣:“桦城。”   “我知道,桦城哪里?我人已经到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开你手机定位。”   季苇一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像是逃学被抓了现行的学生,犹豫再三,还是得面对班主任。   “在——”他开口,忽然才想起自己居然也没有问这到底是哪里,瞪一眼旁边乳白色的不透明隔帘,听着隔壁地咳嗽声眨了眨眼睛。   “在留观室,”他无辜地看向张渊:“我们在哪家医院来着?” 第6章   非要熬夜开车自驾跑到桦城来严重程度50%。   不注意保暖不好好吃饭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严重程度100%。   进了医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医院,一看就是病迷糊了让人给塞进来的严重程度爆表。   季苇一躺在病床上,边琢磨这次这事儿到底有多大,边和看起来快气炸了的季津大眼瞪小眼。   “细菌感染,细菌。”他点点自己手上的止血胶布:“刚打完头孢,这东西有潜伏期呢,我记得走之前办公室里有人打喷嚏来着。”   意思是可能是还在家的时候就已经被感染了,不是他路上作的。   季津翻着他的病历单子不说话,他盯着对方一脑门子汗也觉得过意不去:“你怎么来的?”   “坐高铁。”季津说:“使用当代最便利但是你偏偏不肯使用的交通工具。”   “也不是不肯——”   他话音未落,季津撂下手里两张纸:“好,你说的,明天跟我坐高铁回去。”   “那车——”   “我带了司机,车会有人帮你开回去。”   “好。”   或许是没想到季苇一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季津反倒疑惑:“开够了?”   季苇一盯着天花板:“开够了。”   他神色恹恹,季津犹豫半晌还是开口:“你说这么远的路。你好好的有车不坐,非要自己开车来。折腾这一趟……”   他还是没好意思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季苇一却自己补了,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是啊,折腾一趟,只赶上烧纸了。”   他说罢,偏过头去。   烧还没退,白色纱帘略显粗糙的纹理在眼前摇动、扭曲,拉伸成抽象的集合图形,忽然觉得像什么人的眼睛。   季津说得对,这种距离的长途跋涉,便利而快捷的公共交通远比自驾更合适。   如果从接电话的那一刻立刻买高铁飞机票,他八成还赶得及见上冯帆最后一面。   而且是窝在头等舱商务座里,有食物和热水,放平身体裹上毯子,睡一觉的功夫就到了。   绝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离开冯帆灵前,他终于敢承认这一趟所有的苦都是他自找的。   为的是自欺欺人的扮演一位匆匆赶来的孝子,从而掩饰他并不想见到活着的冯帆的事实。   或者说是不敢。   发觉这一点让他心里空落落地发搅,季苇一下意识地摸了摸指尖,确定没有夹着心电监测。   否则又要给季津捉现行。   幸好有张渊,他越发想给张渊一点帮助。   张渊是一款恰到好处的歉意代餐,用来冲淡他对冯帆的愧疚。   虽然这么说听上去有一点对不起他,但从事实上来看,季苇一确信自己不会让张渊吃亏。   想到这里他才觉出哪里不对,支起身子四下看,掀开帘子找人。   “干什么?”季津试图把人按回去:“烧着呢,要上厕所还是要喝水?”   “送我来的人,挺年轻,说去洗手间,半天还没回来。”   季津问:“十八九岁模样?男的,穿得挺少,耳朵上挂了个东西”   “是,你来的时候看见了?”   “就站在门口,我还以为是里面谁的家属。”   季苇一下床,天旋地转踩住拖鞋。季津要来扶他,他摆摆手:“马上回来。”   他病中有时任性,家里人也可怜他多年来安生的时候少,习惯了在不出格的时候纵着他的脾气。   于是季苇一就这么摇摇晃晃趿拉着拖鞋出了门。   果然就看见张渊杵在门口,侧倚着墙,拿眼睛往门里面瞟。   迎面差点和他撞上。   季苇一笑:“去洗手间回来了?”   张渊眨眨眼,不说话。   季苇一又问:“怎么在门口?”   张渊指了指门内:“来人了。”   季苇一说:“我哥。”   这话他刚刚其实已经解释过一次,张渊听说有人要来只是点了点头,过一会儿说自己要去洗手间。   太自然,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对方原来是故意在回避。   怕见生人?季苇一纳闷,看着倒不像怕生的。   反正在他面前是不怕生的。   不等他开口,张渊问:“要我回去吗?”   “不,你先别走——”   季苇一忽然顿住。   之前张渊在这里守着他是因为他“孤苦无依”,现在家人来了,再叫张渊耗在旁边就没有道理。   他之前一直没直接问张渊想不想拍电影的事,是觉得他俩中间虽然隔着个冯帆,到底萍水相逢。   上来就说什么要带人进娱乐圈,简直像日本街头拉人去拍小电影的星探一样可疑。   直到张渊突然说要走,季苇一才想起到目前为止还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这一别简直汇入茫茫人海。   碍着轻微的沟通障碍,他一面急忙在脑子里搜罗词句,一面从口袋里迅速翻出手机来。   结果抬头太猛,耳朵里嗡一声锐响,眼前顿时花了。   他确定自己仍然好端端地站着,并没有栽倒下去。   但是有人伸手扶住他。   一个声音低低地在季苇一耳边响起来:“不走。”   闪动的白光渐渐凝成实体,他看到张渊的脸近在咫尺。   对方起初面对面扶着他,然后慢慢转身,把一条胳膊穿过他的腋下,从背后将他撑起来。   青年的肩很瘦,硌得他咯吱窝生疼,然而意外的宽阔坚实,让季苇一生出一种对方马上要把他扛起来的错觉。   他身上发烧,然而怕冷。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烫过来,张渊偏头,剪得很短的头发在季苇一脸颊上蹭一下,硬得像胡茬。   “你需要,就不走。”   轻易大功告成把人留住的季苇一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一边随着对方的动作迈开步子,一边在心里稍微的迟疑。   怎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的不让他走……   *   看见季苇一走着出去被扶着回来,最激动地还是季津。   “小舟,你——”   季苇一往床上一坐,主打一个装聋作哑读不懂空气。   撇开季津,直接问张渊:“我是拍电影的,你想跟我去拍电影吗?”   张渊本在整理自己衣服上压出的褶皱:“我?”   “你。”   “为什么?”   “你帅,你合适。”   张渊摇摇头:“我不会。”   “就是要找不会的。”季苇一道,他点点自己的耳朵:“你特别合适。”   张渊还是摇头。   季苇一翻出手机来:“你搜搜我,能搜到,我不是骗子。”   张渊没去接:“不是,我欠钱了。”   季苇一想起冯成业的话,想起来还有这茬。   摊上个撂下一屁股债的爹,还真是格外惹人怜爱。   “没事,你拍电影赚钱,正好拿去还了。我先借你也行,借你,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张渊怔了怔,还是摇头。但好像一时间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他,忽然转身离开。   季苇一本要喊他,屁股没离开床又觉得腿软,看向季津:“你帮我劝劝呗。”   季津瞪他一眼:“人不乐意算了,哪有一见面儿追着要人转行的,再说你那活儿哪儿那么好干。”   眼看张渊真要走,季苇一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属牛的。”   “啊?”季津发懵。   “你忘了,说是什么天乙贵人,应该属牛,三十二岁遇见。”季苇一摆摆手:“我记得不清楚,是这么回事吧?”   这话是当年那位叫他爸妈把他送来桦城的人说的,说他三十二岁那年命里必有一劫,要想逢凶化吉得找到命中注定的天乙贵人。总共给了两个关键信息,男的,属牛。   季苇一多年来在心底对这一系列说法相当不屑,大呼封建迷信要不得。   但是架不住有人信。   季津一愣,眨眨眼睛:“你确定?”   季苇一说:“今天十八,正好,你去问问?”   季津追出去:“帅哥,帅哥,你等会儿,我是他哥,我就问问你,你属什么的?”   他京城生京城长,地地道道京片子,一张嘴能转二十个褶,比狗不理包子还多俩。   张渊又背对着他,根本听不懂,回过头来茫然地瞪着季津。   季津语塞,觉得在外头留学的时候都没这么费劲过。   缓口气,先问:“你今年18?”   张渊点头,仍是一脸莫名其妙。   季津见状,更不知道该怎么费口舌跟他解释什么天乙贵人什么逢凶化吉。   况且,虽然众所周知季家小儿子身体不太好,他们其实向来托词什么贫血体虚一类,很少对外讲季苇一有先心病。   迅速地编了个简单的借口:“他,拍电影。你,生日好。大师说了,能火。就要你这个生日。”   顿一顿又补上一句:“这行儿可迷信,他反正要找素人,你长得帅,就看中你了,帮帮忙呗?”   张渊低头沉默。   前一句他听懂了,后一句他听得迷迷糊糊。   总之意思是那个意思,像是认定了他似的。   不免犹豫。   季苇一是刚刚认识他,但他从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季苇一。   送鱼的时候只是觉得眼熟,但在冯帆灵前就确定是他。   在两年多以前,他就曾经在冯帆家里见过季苇一的照片。   那会儿他终于才彻底和冯帆混熟,开始在他家里放松下来肆意走动。   冯帆叫他帮忙从床头柜里找东西时,他第一次翻出季苇一的照片。   照片很糊,不像是直接拍的,像是从什么网站下载了又打印出来。   模模糊糊看到盛大的红毯晚会,照片上的年轻人穿一身领口带了中式设计的改良西装,头发梳得讲究。随着他微微垂眸的动作,两缕发丝垂在额前。   因为像素不高,眉眼格外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灯下闪闪发光。   他拿着那照片,忍不住多看两眼,冯帆在他身后进来,劈手夺过去。   张渊记得,对方下意识地反应是要将那照片藏起来。   可是犹豫片刻,又拉着他过来一起看。   “季苇一,帅吧。”   他点头,只当是哪个没听说过的明星,略微惊讶冯帆一把年纪还追星。   就听到冯帆说:“这是我的孩子。”   他惊讶,朝那照片多看几眼。   冯帆又说:“跟你一样,你也是我的孩子。”   张渊不记得之后自己还说了什么,也很可能什么都没说。   只记得他当时一边为冯帆那句话而感动,又在奇怪既然特意留了照片,为什么不干脆摆出来,而要藏在柜子里。   至于对季苇一,相片里的那个耀眼的世界离他太过遥远,他只是看一眼,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交集。   就连记住他的脸,似乎也只是无意中的行为。   哪怕对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邀请自己走进他的世界。   他下意识地想要走开,觉得那光芒不必分出几分余辉照进角落处的阴影里。   但是如果,很意外的,季苇一需要他? 第7章   季苇一窝在高铁商务座里,腰下垫着枕头,身上裹着毯子,虽然戴着口罩稍微有一点呼吸不畅,还是感叹果然自驾是自讨苦吃。   他越过并排座椅之间的隔断往旁边看,张渊在一旁坐得笔直。   座位可以放平,但他动都没动,季苇一甚至怀疑他连腰都没靠实。   绷紧的一张弓。   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像。   “还有好几个钟头呢,这么坐着累。”高铁上噪音大,他又戴了口罩,直接在手机上打字,递到张渊面前。   “不累。”张渊仍笔直坐着,光坐着。   两天下来,季苇一已经发觉他有一点和当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太一样,几乎不怎么玩手机。   甚至让他一开始都怀疑张渊用的是不能联网的老人机。   当然后来发现对方也没有那么原始。   单纯是不爱看。   旅途不算很短,张渊不觉得腰酸,季苇一还觉得放着好椅子不靠对不起那票钱。   想让他放松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在微信上打字:“聊两句。”   张渊感觉到震动才掏出手机,看了他一眼,也从微信上回复他:“说什么?”   季苇一起先以为他玩不溜手机,意外地发现他打字飞快,两手拇指敲屏幕能看出残影。   “什么都行,聊聊你,聊我也行。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   他是真好奇,那天在医院,张渊消失了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只撂下一句:“跟你去。”   从此说要买票就给了身份证号,说要出发就在帮工的修车铺子请了长假,剩下的事情一句都没多问。   就算是真挖去拍小电影也得签合同呢,张渊居然就这么跟着他俩上了高铁。   也不怕被卖到缅北被迫参与电信诈骗。   不知道是他傻孩子心大,还是自己长得确实像好人。   打字很快的张渊半天没回复,季苇一心道他平日里是不是就不怎么跟人说话,刚开始搜肠刮肚说点什么把茬儿接过去。   张渊忽然开口了:“你身体不好?”   从道理上讲,这该是个问句。但张渊讲话语调有些生硬,常常令人难以辨别语气。   这话听上去,就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季苇一呼吸一窒,口罩底下的半张脸表情微微凝固。   嚯,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挺会找话题。   踩中他为数不多不想说实话的地方。   季苇一那天起初病得迷糊没想起来,季津一回来就问:“你没跟他说我有病吧?”   “什么有病有病的,”季津瞪他,“我告诉他你拍电影就缺个他这样的。”   “那就行,你别告诉他,以后也别说。”   他嘱咐完,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明知道家里人人对他心脏病这事讳莫如深,只有他是最不在乎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不想让张渊知道。   大概是因为到哪儿都让人护着,三十几岁还经常被当小孩养,唯独在张渊面前体验到了一把当长辈的乐趣。   所以格外不想给自己安个柔弱人设。   都是管冯帆叫“叔”的,他自认是张渊大哥也不为过。   差着14岁呢,叫哥都是便宜他了。   “细菌感染呀,”季苇一也拉下口罩让张渊看清楚他的口型:“冯叔去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抵抗力就差,抵抗力差就容易感冒。   无懈可击地解释。   除了坐在他斜前方的季津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张渊看着他口罩底下泛着点青色的嘴唇和苍白的脸静默不语。   人在病中气色当然不会太好,但季苇一总让人感觉不仅仅是感冒发烧时的那种狼狈。   而是气血不足造成的惨淡,淡得就好像这个人可能会在太阳底下蒸发掉。   浅蓝色的医用口罩遮挡住憔悴,季苇一把口罩又朝上拉一拉,只当张渊接受了自己的解释。   刚要聊聊就把天聊死,他一时也想不到还能说点什么。   张渊仍笔直地坐着,倒是季津总不放心他,三番五次转头过来看。   看得季苇一有点毛了,刚想说你歇一会儿吧我还能跳车跑了不成,就听见张渊道:“换换?”   跟季津说的。   小伙子很有眼力见。   季津巴不得近距离盯着季苇一,立刻就应下。   季苇一本来硬要张渊坐在自己身边就是怕季津念叨他,看一眼身边的张渊,还是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看起来坐他旁边怪不自在的,不如放他自己一个人放松一点。   季津对张渊的眼力见十分受用,也嘱咐他两句可以把座椅放平。   见人不动,干脆按调节钮给他把靠背多少放下来一点。   坐到季苇一身边,仗着张渊耳朵不好听不见,正大光光明地议论他:“幸亏失信人子女不限制出行,要不然他都买不了这里的票。”   又说:“摊上这种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提起这茬季苇一就头大:“回去好好帮他查一查吧。”   在顺利地诱拐到张渊之后,他和季津仅在桦城多停留了两天,就在医院挂水之余完成了和程秋说定试戏事宜,确认张渊在桦城的各种社会关系等一系列准备。   顺便帮张渊查了查征信,如冯成业所说,他有个欠钱跑路的爹。   房子抵了银行,剩下各种网贷乱七八糟,光明面儿上能查到的就有不少。打听到张渊还曾经遭遇暴力讨债,猜测他爸在当地还借过高利贷。   总之一团乱账,万幸张渊当时还未成年,账也不能直接算在他头上。   暂且把事情吩咐给别人去查,在张渊面前并不多问。   季津皱着眉头:“失信也罢了,这几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别在外地背了案底。”   那才真是埋了大雷。   季苇一冷哼一声:“万一电影真火了,八成又要回来认儿子帮他还债。”   季津“啧”了一下,偏头看季苇一:“真惦记着火啊,我当你是为了冯叔。”   那天在医院,他倒也不是真的相信季苇一是在找贵人。只是明知道那话是打发他的,他还是吃这套。   季苇一双手叠在身前,他们出发的早,这会儿太阳升高,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好像也跟着上来了。身体沉沉地发懒,语气也跟着变得有些黏糊糊:   “如果没有冯叔,不会认识他。但我是真的觉得他很合适。”   天时地利人和,合适到像是命中注定有那么个角色在那里等着和他相遇。   他说这话时,困劲儿有点上来,昏昏欲睡,没怎么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   旁边的季津却腾得一下坐直身体:“小舟,你不会还惦记着要当导演吧!”   他声音压得低,语气却很重,季苇一从瞌睡里惊醒过来,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尔后眯着眼睛轻笑:“当什么导演啊,太累,折寿。”   季津差点没从座位上跳起来:“呸呸呸呸,说什么呢!”   季苇一仍笑着,慢悠悠地应他:“是,我说错话了。”   一面慢慢地转过身去:“不当,正好看见合适的人,别人的电影,我凑个热闹。”   他转向面对着窗户的一侧,火车轧过高架桥,远远地,能看到旋转餐厅的蓝色玻璃顶。   这片土地曾经有过光辉岁月,在他小的时候,冯帆带他去过一次那家旋转餐厅。   他从小不缺世面要见,到了那地方也觉得兴奋新奇,坐在窗边看风景,吃得什么全忘了。   后来也见证了此地的萧条,餐厅冷落,某天忽然不再转动。   很多东西一旦消散就迅速消散,包括这里曾经的热闹,包括季苇一二十岁时的疯狂岁月。   他以前比现在夸张地多,觉得这一生反正或许很短,能尽欢时当尽欢。   在大学里念导演系,留半长头发,曾经跟着剧组自驾跑到开一整天车都找不到一所医院的无人区拍摄。   然后年纪轻轻就有短片获奖,在级别不低的艺术影展上走红毯,真觉得自己是什么明日之星,有望施展一番拳脚。   穿着高定西装做了很精致的头发,打扮得比电影节上的小明星还讲究,对着余光里的镜头状似不经意地扬起下巴,脸上还带着几分年轻亚洲人特有的含蓄。   拍出来全是那种矜贵公子哥穿梭名利场,高岭之花上云端的照片。   他们学校网站上还转载过,他看着那照片一面觉得很装,一面心里又暗爽。   那会儿都没智能机,他把照片下载下来藏在电脑C盘里。   结果第二年就感觉到体力跟不上,逞强不肯放松,拖到心脏瓣膜脱垂累进ICU,差点真的一步登天了。   等恢复意识睁眼醒来,就看到父母兄长都瞪着红眼睛热泪潺潺,捧着他的手边哭边求他再别出去折腾。   他想说人活一辈子,能留下一瞬的辉煌就算不亏,可是最后动动嘴唇却只要水。   他的这个家庭,对外光鲜富贵,内里父母开明兄友弟恭,唯一的缺陷就是有个生来带病的小儿子。   这个家,他的家,只要他太太平平不出事,就能以一种完美家庭的方式运转下去。   季苇一实在觉得自己没道理破坏这一切。   看到家人的眼泪,就很难谈什么尽欢不尽欢。   况且现状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这种程度的生活还要说不满足,未免太没良心。   季苇一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   列车员又来送午餐。   高铁上的饭其实不难吃,但他胃里堵得慌,掀开盒盖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戳。   季津知道他一有头疼脑热就吃不下饭,试图要去摸他的额头:“又烧起来了?”   季苇一把他的手挡回去,继续搅合饭盒里的茄子:“没有,不饿。”   却忽然看见张渊从前面把头转回来,看着他。   “茄子,不爱吃?”   “不是。”   季苇一夹一筷子塞进嘴里,茄子鲜甜汁水混着油脂在嘴里软绵绵地摊开。   他边往嘴里塞两口,边对着张渊点点头:“爱吃。”   众所周知,大人是不挑食的。   虽然这往往是因为他们只采购自己喜欢的食材,但反正大人是不挑食的。   季苇一用力咀嚼,把碳水脂肪维生素蛋白质,混着大哥的尊严一并咽下。   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没胃口。 第8章   出发的早,高铁到站的时候还不到中午。   来接他们的车还是季苇一的那辆酒红色迈巴赫。   车比他们早两天离开桦城,一身雪地里溅过的泥点都清洗干净,亮得能照出人影。   季苇一招呼张渊和他一起往后排坐:“上车。”   见他乖乖坐在自己身边,又想笑:“一开始不肯坐,现在看来还是跟这车有缘。”   他说得是初见那天,张渊毫不委婉地拒绝他载一程的盛情邀请,十分霸道地留下两条鱼就走了。   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   张渊却摇头:“坐过了,那天晚上。”   季苇一这才想起来,他从村里回程那天烧懵了,还是张渊一路把他送进急诊室的。   连座位次序都跟今天一模一样,他在右,张渊在左,前头坐着司机,唯一区别在今天副驾驶多了个季津。   张渊俯身过来看他状况,衣袖上的雪水蹭在脖子上,高热中的一点清凉。   时隔两天,无论是装鱼留下的水渍还是那晚的寒气都被彻底清洗干净,淹没在淡淡的车载香薰里,不留痕迹。   换成张渊一个大活人坐在他身边。   人世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有的人可能在茫茫人海中会擦身很多次也注意不到。有的人见一面,就像是牵住了某种关系网的两端,拉起一丝,勾出万缕联系。   车里飘着香薰味道,一种能安定心神的淡淡草木气味混合略显苦涩的药感。   季苇一不用香水,但是家里车上都放着这款香薰,从来不换。   张渊似乎嗅见了,耸着鼻子偷偷地吸,有点像工作状态下的警犬。   季苇一看到了,便问他:“好闻吗?”   “嗯。”张渊点头,见他发现,更加正大光明地猛吸了一口。   季苇一便道不讨厌就好,看着他嗅,又觉得有趣。   他身边实在不缺吹捧说好话的人,左一句小季总有品位,右一句小季总衣服架子。   他从不当真是在夸他,心说有钱谁还不穿得人模狗样,何况他一个二世祖。   但是在香薰这种极具个人审美的地方忽然间得到了如此质朴的认同,忽然莫名有点暗爽。   当然好闻,他亲自挑的。   心道你小子也算注意观察生活,像是个能当演员的料。   就听见张渊对他说:“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语气平实,目光坚定。   这次确实是个陈述句,不是在问。   季苇一耳朵莫名一热,忍不住抬起袖子送到鼻尖仔细闻了闻,不知道是不是感冒鼻塞,什么也没闻见。   “是吗?”他笑笑,“可能在车里待久了,沾上了。”   怎么真跟警犬抢业务啊……   他放下袖子,任由自己往座椅里陷下去,问开车的助理梁信:“酒店给他订好了吗?”   “订好了小季总,在别墅隔壁区的丽思卡尔顿。”   “别墅”指得是他们家,季津还没结婚,有个关系非常稳定的女友常年在国外,他们兄弟俩到现在都还跟父母住在一起。   季苇一对张渊说:“头几天你先住在酒店,等和程导那边把事情确定好,再看看公寓租到哪里更方便。   张渊点点头,两天以来,季苇一也习惯了他对这一类的安排都从不提出任何异议。   这次居然听到他开口问:“要多少钱?”   “嗯?”季苇一起初没反应过来,很久没自己订房,他一时还真不知道酒店的价格。   张渊又说:“我怕,我钱不够。”   季苇一还没说话,坐在前排的季津笑了,撇过头来说:“你甭管钱,他内电影指着你火呢。”   这口径算是他和季苇一提前统一好的,不拿季苇一的病说事,光说电影。   他说话太快,张渊听着实在费劲,季苇一给他当翻译,翻译得十分意会:“你先不要管,当我借你的,投资。”   张渊犹豫了一下,郑重其事:“如果赚了钱,都给你。”   季苇一心道又不是古时候戏班子签卖身契,却没反驳他:“行,等你火了。”   看见他那个露在自己一侧的助听器,伸手想点一点,又怕碰一下会不会造成什么连锁反应,虚指一下:“这个,就这么一个吗?”   他不懂这些,但是也看出张渊两侧都听不清楚。觉得既然人生了两只耳朵,要助听也应该给两边都助听才是。   张渊点头:“我只有一个。”   “也有用两个的吗?”   “贵。”张渊轻抚了一下他的助听器:“一个够了。”   看目前的状况,恐怕是不太够的,季苇一想。   他偏头仔细观察张渊的助听器,之前一直没在意,细看才发现旧得很明显。挂在耳朵上的部分已经碎了,在连接处缠了胶布粘起来。   季苇一叹口气:“先去酒店把东西放下休息一下,下午我带你去买几件衣服。过两天找人问问,以后工作要和人沟通的场合会增加,助听器还是再配一对新的比较好。”   张渊还没说话,季津忽然转过头来:“不行。”   “什么不行?”   “今天下午不行,”季津咬牙切齿,“我跟医生约好了,你给我去看病。”   *   季苇一在B超室里躺下来的,冰凉的耦合剂接触到低烧中的皮肉,他抖了一下。   “凉吧,别紧张。”医生盯着屏幕敷衍地安慰了他一下:“这流程你熟。”   季苇一应声,不知道在这件事上业务纯熟到底该不该高兴。   熟练地把眼睛转过去,试图从医生仅露出一双眼睛的部分里解读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几次手术都是走三甲医院的国际部,但是日常检查为了少排队,常年选在这家水平很高的私立医院。   私立医院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都少,他是这里的常客,看病的打针的做检查的全都和他熟。   这次也果然猜得差不多:“我这里看着还行啊,你感冒之后喘得厉害吗?”   “不怎么喘,刚刚做了心电图也没事。”季苇一答,“就是普通感冒发烧的感觉,我哥瞎紧张。”   “紧张点不是坏事。”对方把探头拿开,递给他纸巾擦身上的耦合剂,一边噼里啪啦的敲键盘一边念叨:   “第一,我说得看着还行不是看起来很好很正常,是跟你自己相比没有多大变化。第二,等你自己感觉不对可能就来不及了,当初怎么进的ICU不记得了?”   “记得。”季苇一从床上爬起来,一颗一颗系上扣子,还是觉得有残存的耦合剂留在身上,黏糊糊的。   “都有快十年了,我现在养生多了。”   对方打了报告出来递给他:“真养生你就不该让自己感冒,你这种情况,弄不好一个感冒导致心肌炎就心衰了。”   季苇一撇了一眼单子上列出来的一系列诊断,忽然笑了:“你说万一要是真的心衰了,我还能活多久?”   对方语塞,挥手赶人:“我的意思是让你别感冒,不是说你要心衰!别胡思乱想,到心内科找你主治去。”   季苇一把单子收进文件夹里,笑吟吟出去了。   他也觉得这话不该问,可刚刚一下没忍住。   人生相像是走在一条充满迷雾的独木桥上,光能看见脚下,不知道前路有多长。   而他迈每一步的时候,总担心下一秒会踩空。 第9章   跑了趟医院虽然没查出什么大问题,季苇一低烧反复却是事实。   一连三天被季津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病。   他家里一共四口人,父母从前年开始逐渐步入半退休状态,公司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季津在上心,两个人常往国外跑。   季苇一回来的时候,他俩照例不在。季津白天上班,嘱咐住家阿姨盯着季苇一规律饮食不许乱跑。   对方坚决执行,并鼓励季苇一没有胃口也要少食多餐。一天给做四顿饭,外加上午水果下午炖盅。   从早到晚两眼一睁就是吃,撑得季苇一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家里来回走楼梯消食。   碳水吃多了人也犯困,睡眠时间显著增加,只在床上打盹的间隙里看完了程秋手里的剧本。   就这么着养了三天外加抗生素的威力,他烧总算是退了,只是还有点咳嗽。   终于能理直气壮地提出要去找张渊。   自那天把张渊送进宾馆,他俩再没见过面儿。   季苇一只给他微信上转了一万块钱,转账备注里仍写“借你”二字,叫他安心在宾馆住着,自己可以随便到处逛逛,有事微信上找他。   其余的也没多问。   这么大个人了,京城什么都方便,只有身上有钱就丢不了。   就算真没钱了还可以找警察。   张渊知道他在养病,其余时间并不打扰,仅在每天下午六点前后询问他身体如何。   问法十分简单,复杂的关心一句没有,只说:“还在发烧吗?”   实际上是还在烧的,季苇一每天在晚饭前量体温,边对着三十八度的体温计撇嘴,边往对话框里敲下两个字:   “还行。”   到底怎么叫“还行”,他不解释,张渊也没追问。   然而看见对话框顶上“对方正在输入中”出现又消失,半天跳不出一行字来。   正好许阿姨往桌上端晚饭,季苇一随手拍了过去。   家里只有两个人吃饭,也还给季苇一开小灶。三菜一汤,每一份都盛在精致漂亮的小碟子小碗里。   季苇一拍了照片,自认为至少营造出一种胃口不错的景象。   张渊问:“喜欢吃鱼?”   季苇一目光落在那道鱼汤炖豆腐上,鱼煎过,汤是奶白的,顶上飘着葱花。   他吃鱼的习惯是在桦城是的让冯帆给喂出来的,十岁刚搬回家的时候,一生病就只喝得下鱼汤,结果这个传统就一直被保留到现在。   时过经年,他本来早都忘了那鱼到底什么味道,因为在桦城走了一遭,再喝这汤就觉得怎么都差点味道,处理得再干净,总像是有股土腥味。   便对张渊说:“没有桦城的鱼好。”   对话框那边沉寂了几秒钟,这次连正在输入中也没有,季苇一把手机放下吃饭,再起来时,张渊说:“10月还有。”   他一时没懂这个“还有”指的是什么意思,吃了饭又吃了药,困劲儿正好上来,回他个“嗯”,刷了牙蜷在沙发上打盹看电视。   张渊没再说话,隔天还是这个点来问他身体状况,季苇一仍拍晚饭过去。   直到第三天,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说退烧,打完字就点开拍摄对着饭,要按快门才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跟上班打卡似的,吃的什么还得晒一晒。   他从拍照界面里退出来,只告诉张渊明天要去找他。   时间地点都定好,就去忙别的事情。   临到睡前,忽然收到张渊的消息。   “吃饭了吗?”   他回“吃了”,发送成功的一瞬间脑子里跳出一个想法:张渊不会一直在等他拍晚饭吧?   还真有可能。   于是微妙地生出一点把孩子忘在学校不记得领回家的歉意。   补上一句:“明天带你去吃点好的。   发完才觉得怪,吃什么好的,麦当劳儿童套餐吗……   点单还能送个塑料小玩具那种。   *   第二天季苇一其实就不怎么记得这事儿,准点去酒店门口接张渊。   他有助理,多一半还是喜欢自己开车,握着方向盘在路上的时候,常常生出一种自己能掌控人生方向的错觉。   张渊早在门口等他,穿那天初见他时的那身衣服。   这酒店常有网红来打卡,往来进出的人不是穿得像港剧里的都市丽人就是潮得多看一眼都能的风湿。   张渊就这么直杆杆穿着洗掉色的衬衣杵在门口,让人怀疑他是来推销健身卡的。   季苇一停车招呼他,当时就在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奇妙的胜负欲来。   边开车,边在脑子里琢磨该怎么打扮他。   “给你买几身衣服。”说完又怕张渊推辞:“明天带你去见程导,穿这样不合适。”   张渊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拍电影。”   “没关系,只是让她看看,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   这话倒不是为了安慰张渊,那剧本他也是这几天才完整看过。   本子情节谈不上有多复杂,借一双小镇青年的眼睛见证一座城市的衰落,读完只记得说不出的惆怅。   剧本中有很多对于氛围的想象,光看文字描述比较干巴,其实对导演和摄影的要求更高些。   只是他读得时候便把主人公代入张渊,越看越觉得如果偏要找个素人来演,真是命中注定要他遇见张渊。   本可以先把剧本给张渊看看,或者至少给他讲讲大致情节,却故意什么都没说。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程秋选人的眼光,不想多说什么影响了张渊的第一直觉。   他也想看看,面对程秋,张渊到底能让他看到什么。   车子停进地下,季苇一带着张渊往楼上走。   再往后天就越发热了,商场里已经开始卖夏装。   季苇一起先把张渊领到店里让他自己挑,那店员立刻围上来,左一件推荐右一件合适。   张渊面对递到自己面前的衣服,也不摇头也不点头,偏过脸来求助地看向季苇一。   季苇一想起那天晚上在冯帆灵前,他特意走过来把自己和冯成业隔开的时候。   那会儿可凶得很,没见到怵谁。   原来脸上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还挺有意思。   便走过去从店员手里挑了一件递给他:“去试试这个。”   趁他换衣服的短短几分钟,在店里又选中几件放在一边。   张渊走出来,穿着季苇一挑得那件带简单印花的黑T,像小学生展示老师胸前的红领巾那样挺直身体站在他面前。   季苇一满意点点头:之前没发现,小伙子胸肌挺发达。   修车还挺锻炼身体的。   他又指指那堆衣服:“都去试试看。”   张渊依言照做,一件一件飞快地换了衣服出来,只往季苇一面前站。   季苇一后来才觉出哪里不对:“你不照镜子,能选出哪件好看吗?”   张渊垂眼:“听你的。”   这话说得季苇一莫名受用,也不再问他的意思,点了几件衣服要人包起来。   张渊身上正穿着的是一堆衣服里面为数不多的长袖衬衫,和他原来的那件一样都是黑色。   只是质地优良剪裁得当,真丝光泽在商场的灯光底下好似暗流涌动。   季苇一把这件衣服也点名要买下,张渊转身要去换了,季苇一却拦他:“别换了,就这么穿着吧。”   本已经付了款,路过放领带的柜台又停步,对着张渊打量半天,叫店员拿一条出来。   季苇一把领带系在张渊脖子上端详一番:“这条也要了。”   转身看见张渊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领带,问他:“会打领带吗?”   张渊摇头。   季苇一便把人带到镜子面前,拆掉他脖子上的领带。   比划了一下,又觉得这里的灯光不是很合适。   干脆把张渊拉进试衣间,拉上帘子:“该学一学。”   他本想站在张渊身后,从后面系一次,让张渊从第一视角看个清楚。   然而发现张渊太高,试衣间又窄,他退不开,站到身后自己就看不到镜子。   只好和张渊面对面站着,叫他转过头去:“别低头看我,看镜子里。”   把领带搭在张渊脖子上:“这种是最简单的。”   他知道张渊为了听人说话,就不得不仔细看着对方的嘴唇。怕他分心,故意并不讲解,只把每一步动作都做得很慢,好让他看得清。   空间确实有点狭小,塞两个成年男人,工作难度都增大了。   花五分钟打了三次,问张渊:“记住了吗?”   见张渊点头,便说:“那你打给我看看。”   张渊伸手去解自己脖子上的扣,他对领带的构造仍还不怎么熟悉,但动手时没有很多初学者急躁地生拉硬拽。   季苇一目光随着他修长的手指移动,又想这手在镜头面前拍特写估计效果会挺不错。   下一秒,忽然就感觉有东西套出了自己的脖子。   他惊了一下,后退一步,脚后跟顶住了试衣间的墙壁。   张渊的手指已经在他领口绕出第一个结。   等等,他的意思是叫他在自己脖子上试……   但刚刚他教得好像确实是怎么给别人系领带?   季苇一只好仰起脸来,把脖子上的空间让出来,引颈就戮。   张渊很高,在季苇一颈前打结时,挡住试衣间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阴影。   可能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低下头凑近过来,头顶在季苇一嘴唇上蹭了一下。   头发很硬,有种胡茬般得错觉。   均匀的呼吸声传进耳朵里,季苇一直挺挺地站着。   领带的一端塞进结扣,张渊拽一下结扣调整长度,稍微用力过猛,领口压住季苇一的喉结,他低低咳嗽一声。   张渊便用手指握住他的领口,从后往前捋了一圈,确保松紧适宜褶皱平整。   他退开一点点,看镜子里:“对吗?”   “对。”   季苇一也转过头去,从镜子里看自己,看到自己苍白的颧骨上一抹淡红。   他用手摸了一下。   突然间觉得心脏在胸口“咚”得敲了一下。   猛地掀开试衣间的帘子,边大步迈出去,边飞速扯掉脖子上的领带,往柜台上一推。   “帮我一块包起来,结账。”   年轻人身体好,火力真是旺盛。   凑近了都觉得热得慌。 第10章   结了账出来,季苇一的话就少了。   其实他本来还打算给张渊再换部手机,经过刚才那么一搞,不知怎么有些急于结束这段行程。   一旦季苇一变得沉默,张渊更不会说什么,拎着东西乖乖跟在他身后。   感冒未愈,体力太差,他甚至已经有点想回家,但又想起昨天还答应张渊要请他吃点好的。   所谓“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大人不能说话不算话。   季苇一问张渊:“想吃什么?”   “听你的。”   听你的,可能是张渊今天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季苇一便也不再勉强,工作日的中午,时间还早,人不是很多。   找了家还不错的馆子坐下,问到张渊没有忌口,自己点了菜。   这种商场里严禁明火,什么价位的馆子实际上都是预制菜,很快就能端上来。   这家店是一家改良本帮菜,季苇一点点端上来的东坡肉:“尝尝。”   张渊夹了肉在筷子上,悬停在半空,又看他:你不吃吗?”   “吃,”季苇一怕他不好意思下筷子,自己也搛一块放到自己面前。那肉上挂着皮,晶莹剔透浓油赤酱,落在碟子里的时候微微颤动。   他用筷子把皮肉分开,顶上肥油刮掉,在下面的瘦肉咬了一小口。   第一感觉是甜,第二感觉是腥。   平心而论这东西做得应该不错,肉是好肉,香料味没有过重,糖色也没有炒糊。   他几乎不能判断那种异样的味道从何而来——或者单纯就是猪肉本身正常的味道。   长大后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大学时期经常吃食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可能是这几天家里小灶吃得太精细,把嘴养刁,冷不丁来这么一口难以适应。   眼见张渊已经把肉塞进嘴里嚼,怎么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儿吐出来,囫囵吞下去,嗓子里条件反射般开始收缩。   忙喝两口银耳羹压一压,甜润盖住了肉味,落到胃里,还是不知道有哪个地方隐约像被什么东西膈了一下。   然后季苇一就再没碰荤菜。   桌上还摆着一盘龙井虾仁,一到清蒸鱼和两样素菜,外加每人面前放一碗银耳羹。   张渊逢伸筷子之前,总要等他先。   他推说自己虾仁过敏,又受不了清蒸鱼上的辣椒,捡油菜吃了一口,又觉得菜有些老了,在嘴里咯吱咯吱嚼不烂,抻得太阳穴痛。   最后只捧着那碗银耳羹,一勺一勺喝得很慢,拿勺子背推碗里半透明的银耳雪燕画圈。   听见张渊问他:“喜欢这个?”   其实不是喜欢银耳羹,是只能吃得下银耳羹。   季苇一仍在碗里搅,“嗯”了一声:“爱吃甜的。”   听见响动才抬头,看见张渊把自己面前的银耳羹很小心地往他面前推:“给你。”   立刻又补上一句:“我没碰过。”   他笑笑:“给我干嘛,我吃一碗就够了。”   张渊仍将碗往前推推:“太少了,吃不饱。”   那银耳羹只有一小盅,除了一点红枣和胶质,其实就是放了冰糖的水。以正常男人的标准看,基本上也就能润润嗓子。   张渊觉得他吃不饱,在情理之中。   但季苇一这几天天天被人管着吃饭,在家里被长辈念叨念叨也罢了,没想到今天抱着带张渊出来逛逛的心思,居然连一直说啥听啥的张渊也要管他吃饭。   外加胃里痛不说很痛,就是酸胀着不舒服,又不知道具体难受在什么地方,像是食物落进胃里,和黏膜安静地摩擦。   摩得他心头无名火:“不要!”   喊得不高,语气却冲,话音未落,肋骨底下一阵锐痛。   劲儿使猛了。   他按着肋骨侧过身来,冲凑过来的张渊摆了摆手:“有点岔气,不要紧。”   说话时牵动肌肉,他最后的尾音淹没在吃痛声里。   季苇一憋住一口气侧靠在沙发上缓了半天,才慢慢坐直身体:“快吃,吃完了送你回去。”   边说边掏出手机给助理发微信来开车。   从刚才就紧盯着他没有再往嘴里塞一点东西的张渊站起来:“吃饱了。”   季苇一实在没劲儿多说话,点点头示意张渊先走出去。   他扶着沙发慢慢站起来,路过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又招手喊服务生:“麻烦帮我打包。”   这火不该冲着张渊,长身体的年纪还是别饿着。   *   季苇一送张渊回酒店,连人带菜一起送走,又在车上嘱咐助理不许多话。   进家门只说累了,钻进卧室里歇着,怎么站怎么坐都觉得肋间扯着痛,只有躺着舒服一点。裹着被子想歇一歇,一不留神睡着了。   这一觉断断续续到晚上八九点钟,他醒来的时候,窗外月亮都上来了。   岔气彻底缓解,他终于有点饿了。不想折腾人打算自己随便找点吃的,结果刚出房间门就遇上季津。   “我也觉得你该睡醒了,客厅给你留了饭,许阿姨说你要是不爱吃,她再给你做点别的。”   “爱吃。”   季苇一把盛好的饭菜放进微波炉热了,病号饭都清淡的要命,好吃也难说多好吃,但总之这次不觉得反胃了。   吃饱之后情绪稳定,他才想起来好几个钟头没看手机,担心错过工作上的消息。   掏出来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怪不得一下午睡得迷迷糊糊无人打扰。   他给手机充上电,刚开机联网,就疯狂的抖动起来,满屏消息跳出来。   大部分都是骚扰短信和APP广告,他一条一条删下去,空出几条有用的消息,手机忽然又震起来,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提醒了,他本能地划了一下。   挂掉之后才意识到那时微信语音,张渊给他弹的。   点开对话框,一整排未接语音规规矩矩地填满了整个屏幕。   季苇一往上滑,滑到最上面的消息。张渊在他们分别一小时左右问他:“还痛吗?”   他没有回复,半个小时之后,张渊给他打了第一个电话。   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每二十分钟一个,一共二十七个——加上刚刚二十八了。   季苇一顿时有点发愣,他中午走得时候状态不好,回到家又没听见消息,张渊以为他出事了?   他忙点了语音回拨,还未接通就想起张渊其实是打不了电话的,又挂掉,改文字回复他:“现在好了,不痛了。”   又为他许久的沉默做解释:“抱歉,下午睡着了,手机没电了。”   正在输入中的标签出现了许久,屏幕上跳出一个字。   “好。”   他有点懵,好,好什么好?好算怎么个说法。   一时语塞,给他敲了一句:“明天带你去见程导,记得时间,门口等我。”   张渊又回了个“好”。   季苇一彻底没话说,分明耳朵不方便,打了这么一堆电话,最后怎么又只回两个“好”字。   白天无非是拒绝一碗银耳羹,又谈不上又多凶,还能吓着了不成。   他把用完的盘子丢进洗碗机里,对着手机屏幕叹气。   养孩子可真难,心思猜不透,不像小猫小狗,喂饱了就会开心。 第11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季苇一早上八点不到就去找张渊。   对方照例提前等在酒店门口,还穿昨天季苇一帮他挑得那身黑衬衣,站得笔直,像幢在门前的一杆黑旗。   然而唯独身上背了个破双肩包,看上去就像一个……   蓄势待发准备推销信用卡的人。   季苇一路上本还惦记着昨晚事,弄不清张渊到底什么态度,远远看见张渊站在那里,一瞬间有些许忐忑。   可冷不丁看见张渊穿着这么一身坐进来,胸前的领带一丝不苟,忽然就没忍住笑出声。   张渊看见他笑,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领带:“不对?”   “对,”季苇一一笑嗓子就痒,背过身去掩着嘴咳嗽几声,想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就又不自觉往上翘:“你打得很好。”   这是实话,张渊学东西很快,领带系得板板正正。   “就是……”季苇一替他把脖子上的领带解开:“太严肃了,今天用不着这么严肃。”   他简直能想象出,如果就这么带着张渊见到程秋,对方可能会笑得坐到地上去。   不是笑张渊,是笑话他。   松掉了领带,颈间的压力骤然减轻,张渊狠狠舒了一口气。   他其实不能理解这种东西的存在的意义,没有腰带裤子会掉,没有领带衣服又不会绷开。   这东西不仅没用,束缚感又很强,走起路来还会跟着摇晃,做什么事都要小心不把它弄脏。   领带是季苇一送的,他不想弄脏,也不想让季苇一觉得他不喜欢这东西。   所以小心翼翼地系在胸前。   万幸对方主动帮他把领带取下来,颈部仍有残存的压力感,他沿着领口摸了摸,索性把顶上的几颗扣子都解开。   其实衬衫他也不想穿,这里比桦城暖和很多,穿长袖对他来说已经有点热了。   只是季苇一昨天叫他就这么穿着,所以他才就这么穿着。   抬头却发现对方仍然在盯着自己看,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张渊看不懂,问他:“穿这个衣服,不好?”   “咳,没有,挺好的。”季苇一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敞开半片的胸脯上离开,松开手刹,一脚油门拐上路。   挺、好、的,程秋肯定喜欢。   所以修车真的这么锻炼身体吗?   还是单纯张渊天赋异禀?   程秋的工作室在郊区,离酒店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她工作室刚搬不久,季苇一自己也还没去过,专心跟着导航开车。正好碰上上班高峰期,堵车厉害。   走走停停,一路无话。   季苇一几次看右后视镜时,余光掠过坐在一旁的张渊。   对方全程沉默地坐在那里,破双肩包抱在怀里,微微偏头。   季苇一不知道他是在看左侧的窗户,还是在打量自己。   但无论是不是在看自己,季苇一并不讨厌被他这样看着。   沉默是张渊身上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而这一点在他身边的人群里显得极为稀缺。   从小到大,因为各种原因,他身边总是充斥着太多的声音,有些是在叮嘱他,有些是在巴结他。   而大多数时候,张渊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季苇一把车停进园区:“到了。”他拉开自己那边的车门,一条腿已经迈下去,回头看一眼,发现张渊怀里还抱着那个破双肩包。   “拿得什么东西,不重要就先放在车里吧。”   张渊像是这才想起来,拉开包翻出一个塑料袋来:“给你。”   要送也是给程秋送,给他送的什么礼?季苇一莫名其妙接过来,拆开塑料袋。   登时左脚一滑,差点从车座上出溜下去。   一瓶红花油,满满一袋健胃消食片,混着两盒吗丁啉。   季苇一抬起脸来,刚刚没踩稳,上牙磕在下嘴唇上,挺深的一道。   他在满嘴血味儿里茫然地看向张渊。   “药店说,”张渊点点塑料袋:“不想吃饭,吃这个。”   “有心了,谢谢你。”季苇一忍着嘴疼朝张渊笑了笑。   忽然有了种被刚收留的野猫投喂鲜活大老鼠的微妙心情。   *   程秋醒着,准确来说,是还没睡。   不在片场的时候,她习惯于从傍晚工作到第二天上午。   这位传说中近些年最有天赋的青年导演现在还不到四十岁,有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拿橡皮筋绑在脑后,零零散散掉许多碎发出来。   她没化妆,戴一幅板材框架的大圆眼镜,穿着一身黑衣服。   见面就对着张渊笑:“怎么,看了这么半天,觉得我像导演不?”   张渊没说话,程秋看起来很年轻,是那种像大学生一样的年轻。他心里对导演该是什么什么样子没有概念,但总以为会是年纪很大的人。   季苇一从旁拉了他一下:“你别逗他了。”   反正逗他他也不说话。   程秋侧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季苇一又说:“路上堵车,来晚了,抱歉。”   程秋看着表挥挥手:“没晚,就这个时候刚好,咱们速战速决。”   她引他们进了工作室的其中一间屋子。   房间不大,窗户很小,窗帘很厚,关上门的瞬间屋里就黑了。   程秋没有开灯,只是走过去拉开半扇窗帘,窗子朝东,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   季苇一被晃了一下眼睛,短暂地视觉模糊之后,他看到屋里只放了一张桌子。   靠近窗户的地方用三脚架支着个小摄影机,背对窗户,面朝屋内。   程秋说:“小季总赏脸借我搭个戏呗。”   季苇一问:“演什么?”   他料程秋也不会让他挑战什么高难度演技场面,估计无非是走个位置说两句话。怕得是要求的场面比较复杂,会搞得张渊手足无措。   “不管演什么,”程秋指指摄影机:“你们俩干什么都行,让他的脸对着镜头。”   张渊有些疑惑:“干什么都行?”   “对,随便干什么,说话也行,不说话也行,一直到我喊停就行。”程秋道。   ——这显然并不是正常挑选演员的流程,程秋既没跟张渊讲戏,也没给他看剧本。   很难说她到底打算观察什么,但季苇一觉得自己差不多能猜到一些。   程秋想要的并不是真正的“演员”,否则以她这两年的地位,大把科班出身的专业人才可以供她挑挑拣拣。   她不需要会演戏的人,而是需要一个能承载住她想法的“素材”。   从他身上提取原材料,再经由她手重新塑造,彻底成为属于程秋的东西。   而季苇一试图引导张渊展现出他身上的原始材料。   环顾一周,他坐上了屋里的那张空桌子。   “张渊,过来。”他招招手。   张渊依言走过来,季苇一瞬间就明白了程秋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点。   阳光正好照在张渊脸上,他浓黑的瞳孔像带猫眼的黑曜石一般泛起光晕。   季苇一看不见摄像头里的视角,但随着张渊的动作轻轻往一旁挪了挪。   那桌子很高,如果他计算的没错,镜头里本该洒在张渊身上的光线会恰好被他挡住一部分。   他微微仰起头:“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我就行。”   “好。”   坐在镜头后的程秋无声地笑了笑,不带什么倾向性的开口:“准备好了就开始。”   季苇一问:“准备好了吗?”   张渊仍如常那样看着他,点了点头。   快门按动的声音响起,季苇一全神贯注地与张渊对视。   张渊并不畏惧他的目光,或者说,他似乎从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他看人的时候很专注,不躲闪,直白坦荡地将全部的视线一并投注过来。而且眨眼很慢,所以那双深黑色的瞳孔凝聚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长,长到好像要穿过对方的虹膜,进入到很深很深的身体内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季苇一忽然觉得身上发热,正在渐渐渗出汗水。   太安静了,他想。   他本担心张渊没办法顺利地完成程秋的要求,却没想到,扛不住对视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确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因为张渊的眼中能照出他自己的。   季苇一看到小小的自己的影子,映在张渊的两眼中,因为底色黑,所以映得格外清晰。   让他可以看清自己身上的颤抖,然后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片场气氛”是如此使他兴奋。   ——时隔多年,他还是在为此而感到兴奋。   以至于他其实正在嫉妒程秋,当他近距离的端详张渊的时候,这种嫉妒才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张神奇的画布,能激发灵感,让人生出要在上面涂几笔的心情。   从他第一次见到张渊,他就幻想过如果让他掌镜,会拍出什么样的镜头。   而现在为了不浪费这样画布,他正在亲手把张渊拱手相让。   归根结底,他当然不是嫉妒程秋拍张渊,他无非是也想和程秋做同样的事情罢了。   怎么还不叫停,季苇一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好像他和张渊就在这里两厢对望,已经过了几个钟头。   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张渊的脸上,意识到正在有更多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张渊正在缓缓地凑近过来。   他要做什么?   季苇一紧张起来,不自觉屏住呼吸。   逐渐向他凑近的张渊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盯着他,然后抬起手,在自己的唇上摸了一下。   看他看他太投入,季苇一条件反射般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也摸在自己的唇上。   摸到一点湿。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一缕红色,嘴唇上的伤口微微疼痛。   刚刚下车时不慎磕到了下唇,原来这么半天伤口还没有凝固。   这对他而言不怎么值得大惊小怪:前几年心脏手术之后,他一直服用抗凝药物,久而久之凝血功能受到了一点干扰。   但是他忽然意识到,他在一直看着张渊眼睛的时候,张渊盯着的其实是他的嘴。   张渊看人,从来都是看人的口型。   所以这么长时间,他都在看着他的嘴唇。   季苇一的耳根忽然烫起来,抬头看,被阻挡的光线在张渊脸上投下一片光影,沿着他的鼻梁整齐地裁切。   右半边脸专注地看着他,左半边脸神秘莫测。   季苇一几乎忍不住要从桌子上站起来,一直站在摄像机后面的程秋终于开口:“好,可以了。”   她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静状态,点头朝他们走过来,光从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   “很好,很漂亮。”   背对着她的张渊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指着季苇一的嘴唇问:“很深?疼吗?”   季苇一挥挥手,没回答他的问题:“结束了,导演在叫你。”   他趁张渊回头地功夫舔了舔嘴唇,铁锈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腕上的电子手表震动起来,他低头看,屏幕上跳出一行可能房颤的提示。   颤就颤吧,他有些恼火的把手表摘下来装进口袋里。   反正他那个器官从小就颤。 第12章   即便没有电子设备的提醒,身体的真实反应依旧不会说谎。   据说有很多人的房颤都是无声无息地发生的,但在季苇一并不是这样。   尽管房颤的症状从他有记忆就开始存在,随着几次年龄增长,几次手术,发作的频次并不算高,但是每一次都很有存在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眼,每一下心跳都敲在鼓膜上,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别扭。   体内升起失重般的异样感,仿佛正在从高处坠落,然而脚下没有坠落的终点,只有无尽地坠落。   好在他只是单纯感觉到生理上的不适,心中不太紧张。   按照一贯的经验,这种异动不会持续太久,也不至于在短时间内造成什么非常巨大的后果。   至于传说中逐渐增大的脑梗风险,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情甚至都不是他这种人配烦恼的。   他的心脏就像一架出场设定就有问题的发动机,虽然被精心地修补过很多次,但替换地齿轮终究难以严丝合缝地卡进去。   非原装的零件在每一次跳动时都因为不能充分匹配而产生摩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故障。   幸好他仍坐在桌子沿上,因为坐着,虽然一部分的感觉到身体和精神已经分离,但只要勉强维持表情盯着某个地方,一时半刻就不会表现出太过明显的异样。   无论在程秋面前,还是在张渊面前,他都不希望自己轻易地泄露出虚弱。   于是仰头坐着,把视线越过张渊的后脑勺,定格在窗户和天花板之间,默默吞咽以减轻不适。   程秋的目光在摄像机屏幕上的回放里和现实中的张渊脸上来回移动,觉得季苇一看人的眼光的确很准。   有的人就像是一张纸,本身似乎什么都没写,所以朝他投去什么样的目光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什么样的想象。   作为一个对自己的画技有充分自信的人,这正好是她所想要的。   她从屏幕里抬起脸来:“季苇一,你到底哪儿遇上人家的?”对上对方飘在半空中的视线,觉得有点不对:“你咋了,起早了犯困?”   “你都不困,我困什么?”心跳似乎规律了一些,但不适感仍然存在,季苇一撑着桌面站起来,冷汗浸湿的掌心滑溜溜不好着力。   季苇一走到窗边靠住:“拍完了是吧?”看到程秋点头,推开窗子:“你这屋闷得慌,还挺热。”   程秋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长袖T恤和季苇一额头上的细汗,略有点奇怪:“四月就热了?”   季苇一没说话,只两手撑着窗框低头吹风。程秋把注意力转回张渊身上:“你能不能打一句手语给我看看?”她这会儿终于掏出剧本来,哗啦啦地翻给张渊看:“就这一句。”   “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这是男主角面对离别时的一句台词。   张渊没去接剧本就摇头:“我不会。”   “不会这句?”程秋心道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很书面的字词。   “不会手语。”张渊道,“我是在普通学校长大的。”   程秋连忙道歉:“对不起。”   她少年时曾在学校里见过戴助听器的同学,虽然知道对方在做英语听力的时候有困难,但是在平时几乎不太能意识到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像张渊这种有肉眼可见在沟通方面会遇到障碍的人,她下意识地没想到对方一直以来会全靠这种方式和人对话。   哪怕不必问,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会给张渊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困难。   然后,与此同时,程秋在心里谴责了一下自己。   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的是这种孤独隔绝的状态未免与她剧本中的角色惊人地契合了。   程秋看向季苇一:“怎么办,小季总?”   谈艺术的时候是季苇一,要钱的时候就会变回小季总。   他俩很熟,这种调侃并不显得冒犯。但季苇一侧身过来,目光一直落在张渊身上的,没有看程秋:“找个老师教教他,这有什么麻烦的。”   程秋就笑:“你这俨然是资方的口气了。”   要送人带资进组的那种资方。   季苇一笑:“否则你找我做什么?”   程秋偏头:“上次你可还不是这个态度。”   上次季苇一说的是这种东西八成就算叫好也不叫座,够呛回本。他现在是生意人不是搞艺术的,得好好想想。   现在却道:“你这片子投入不会很大,这点钱我还是说得了算的。”   又问:“其他的演员呢?”   程秋道:“在商量了,你要是大方,我这里事情更好办。”   见季苇一眉心微蹙,有些惊讶:“怎么,你不会还管起我选人的事儿了?”   他俩合作过几次,季苇一足够信任她,如果看中了项目,通常是不怎么管她拍片的,只有在钱的方面会和她有些分歧。   “不管。”季苇一直起身,胸前还是发闷,他不想在这里耗了。“人是我找来的,你就当我是他经纪人吧,有事跟我说。”   程秋简直哭笑不得:“你知道你这样子,像过去那种煤老板。”   季苇一白了她一眼,冲张渊招手:“走了。”   程秋叫住他:“送你个东西,”她拉开抽屉,毫不避讳地向他展示满满一抽屉护身符:“前几天出去了一趟,这寺庙里的东西据说挺灵,买了一堆,来者有份。”   季苇一往她抽屉里瞥一眼,花花绿绿一堆塑封的卡片:“看着像在义乌批发的。”   “谁知道呢,兴许人庙里确实是义乌批发,但反正我是在庙里买的,开光了。”见季苇一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掏出来的意思:“得,你不要算了,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信这个。”   她招呼张渊:“来,咱们挑一个。”   张渊走上前去,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季苇一,犹豫片刻,从那一堆护身符里挑了个“健康”捏在手里。   程秋本想笑他年纪轻轻不挑个事业或者财运,物欲还挺低,目光扫过他耳朵挂着的助听器,又说不出话来。   “今天辛苦跑一趟,回头我们看看合同文件。”   季苇一便引张渊出门,走出室内,冷汗消散在风里,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张渊问他。   “没事。”季苇一想赶紧回车上,快走两步,又觉得心慌,只好把脚步放慢:“你今天表现的不错。”   他是随口一夸,身边的张渊却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高兴?”季苇一转过脸来问他,冷不丁却被张渊擒住了手腕。   张渊出手很快,握住之后的动作轻柔并不使季苇一感到疼痛,然而控制他手腕方式有一种无可摆脱的强硬。   季苇一挣了一下没挣开,忽然想起那天张渊在河边捉鱼的时候,把鱼捉在手里的方式和如今擒住他手的方式如出一辙。   俎上之鱼不得不任视张渊用拇指按住他的脉搏,张渊垂眼静静地摸,然后皱着眉头对季苇一说:“你心跳很快。”   他顿了顿,手指上的力气放松,但语气越发坚决起来:“你应该去医院。”   季苇一像被烫了似的从他手中把手抽出来:“你突然拉我,我吓了一跳。”   张渊却盯着他:“你不舒服。”   “没有。”季苇一快步上车,紧张和激动加剧了心慌的感觉,觉得遮掩不住,他索性捂住昨天岔气的肋骨,借题发作。   “这里扭了,走快了会痛,你下次别一惊一乍的。”   他喘了口气,把车开出去,听见张渊说:“对不起。”   安全起见,车开得很慢,季苇一觉得这茬揭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对张渊的关心生出一种虚张声势的心虚。   张渊保持沉默,全程静静地看着他。   岔气的理由其实没有说服他,从刚刚在程秋的工作室里开始,他就觉得季苇一不对。   因为听力上的缺损,想听懂一个人说话,他就不得不非常认真地观察他的表情。   虽然很难识别语气,但一个人说话时的神态和呼吸节奏能传达出他的情绪。   而季苇一的呼吸像是病人的呼吸——他曾经在冯帆和自己的母亲身上经常看到这样的呼吸方式。   就好像,用尽全身全部的力气在喘气。   而季苇一的反应也同他所熟悉的病人很相似,对方好像很不想在他面前承认什么。   但他非常不想让这样的局面继续维持下去,有些时候,疾病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人。   而季苇一看起来比他的母亲和冯帆还更要脆弱一些,他轻捻了一下指尖,脉搏跳动的手感似乎还残存皮肤上。   隔着薄而凉的一层皮肉,来自心脏的跳动若有似乎,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几天以来,季苇一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地照顾着他。   尽管张渊还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但是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季苇一的事。   他不知道要到什么程度,对方才能够坦然地在他面前承认身体不适。   而令他苦恼的是,他本来就很不擅长和人说话。   季苇一把车停在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里:“到了,你自己知道怎么上去吧?”   张渊深吸了一口气:“有件事,可以问你吗?”   “问吧。”季苇一下意识地认为是关于今天试戏的事情,怕停车场太黑,张渊看不清他说话,打开了车内的照明灯。   张渊的脸一瞬间明亮起来,昏黄灯光里,那双黑眼睛直直地看向他。   “为什么帮我?”张渊问,“不是因为生日,你不信护身符。” 第13章   随口撒得慌特别容易被揭穿,主要是有的时候自己都会忘了自己说什么。   季苇一多年以来一直觉得他娱乐圈那些热衷于卖人设又经常翻车塌房的同事们很蠢。不装也就罢了,既然都打定主意要装,团队里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装得周全一点?   现在忽然觉得脸很痛:人设这个东西,但凡你是假的,真是指不定在哪儿就漏了。   装富二代事业狂魔知识分子翻车也就罢了,他装个搞封建迷信的居然都没绷住。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几天下来他已经发现张渊情绪稳定,除了嘴巴不利索动不动就上手有点一惊一乍之外,沟通起来还是相当令人愉快的。   “不是完全不信,我们这行是比较看重这些东西,虽然我不太在乎,程秋还是很在意的。”他自知这句话可信度实在不高,而精心的谎言都是在大部分的真相里掺杂一点小谎。   “至于我自己,第一,我的确觉得你很合适,程秋本来就想要找素人,遇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不容易,我觉得这是一种缘分。”   张渊仍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单凭表情完全无法判断他到底信还是没信。   季苇一意识到他是在等自己接下来的话:“其次,就像那天说过的,我们都是冯叔的孩子,现在冯叔不在了,我就当是照顾一下自己的弟弟。”   他笑了笑,在感到压力的同时尽可能让语气变得自然:“毕竟,我也不想跟冯成业称兄道弟啊。”   讲到这儿他想起冯成业那天晚上被烧掉的一撮头发,确实是从心底里感觉到实在滑稽,不由得真笑出了声:冯帆种实在是差了点,捡人的眼光还是挺好的。   然而张渊没有跟着他一起笑起来,他垂下眼睛:“可是,这几年,你不在。”   季苇一还未散去的笑容凝在脸上。   张渊抬眼,看表情,他脸上神态柔和,找不出半点质问的意思。然而他生硬的语气总是让询问听上去像是坚决而笃定的陈述:“你给我花了很多钱,冯叔生病的时候缺钱。冯叔没有告诉你?你们吵架了?”   他的确只是单纯的疑惑,虽然他其实并不清楚拍电影住酒店找手语老师具体需要多少钱,但买衣服那天,他看到了那些衣服上的标签。   毫无疑问,季苇一的有钱是超出了他想象边界有钱,而冯帆最后那段时间的窘迫却是他认知范围中的窘迫。   既然对他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为何对冯帆看起来又是不太在意的样子?   他想弄明白,他无意指责季苇一在那几年的不闻不问,但既然这些散落在他身上的善意来自于对冯帆迁情,那他至少想知道对方和冯帆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用语言表达如此复杂的逻辑链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困难,思来想去,凝缩在短短的两句话里。   所以当他看到季苇一的嘴唇在灯光下瞬间褪去血色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没有把话讲明白。   “我不是——”   “是啊,”季苇一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但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很轻柔:“我和他吵架了,我觉得他不太喜欢我。”   “所以……”季苇一喉结滚动,努力吞咽一下:“我有好多年都没见他。”   “不是。”张渊脸上泛起极为少见的紧张情绪,“不是。”急切让他的吐字变得含糊起来,格外断断续续:“冯叔,不讨厌你。冯叔说,你是他的孩子,你、床头柜里,有你的照片,冯叔给我看了。”   他确信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把季苇一脸上的落寞神情当成是在冯帆处遭到冷遇后的伤心,因此极力想要向他说明自己所看到的。   可季苇一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变得惊喜,他看起来比刚那刚刚更加苍白:“你说什么?”   “照片,你的照片,在红毯上,很漂亮,冯叔收在床头柜里。”   季苇一将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以抑制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时隔多年,从张渊嘴里听到冯帆对他的关注,甚至比冯帆的死讯更让他失控。   这一切和张渊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季苇一在心里不断重复到。   然而他仍不可避免地要迁怒,离开桦城,张渊成为了他身边唯一和冯帆的联系。   这本来正是他自找的,可是原来他到底还是不能轻易扛得住一切意料之外的信息。   准确来说,这也不是迁怒,而是逃避。   通过逃避张渊来逃避冯帆。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聊他,你下车吧。”   “我——”   他偏头避开张渊可以预料到的茫然神情,尽力克制着不要让自己吼出来:“你下车。”   张渊愣了愣,并不知道他的情绪从何而来,然而还是顺从地点头:“好,你不要生气。”   他慢吞吞地把包背在身上,仍不住去看季苇一,看到他凌乱的呼吸节奏和失神的眼睛:“我下车,你……能不能,不要自己开车?”   季苇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短暂地从混乱中重新意识到自己还坐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停车场里。   他看着张渊,理性上感觉到自己其实应该对这段突如其来的情绪有那么但凡一点解释,但实在觉得很累。   “好,”他说:“我会叫人来的,不要担心。”   张渊“嗯”了一声:“等人来了,我就走。”   季苇一再也装不下去:“你现在就走!”   张渊欲言又止,推开车门,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他二人之间的电子档杆控制器上:“再见。”   电吸门关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季苇一望着张渊消失在昏暗中的身影,捡起他刚刚放下的东西。   塑料套膜的手感滑腻腻,是程秋批发的充满义乌风情的寺庙护身符。   这东西上面的字很小,他刚刚并没有留心去看张渊到底挑了什么,只知道他按照程秋的意思从那堆花花绿绿里抓了一个。   现在才看清上面的健康二字。   季苇一一手捏着护身符,慢慢趴在方向盘上,脸颊触碰到喇叭,滴一声锐响,在停车场低矮的空间里回荡。   他把空余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摸到砰砰砰砰又急又快的心跳砸在掌心。   健康,如果他拥有健康,他这辈子大概就不会遇到冯帆。   会失去一段奇妙的童年经历,也会少去日后的很多烦恼。   如果他拥有健康,他这辈子的很多决定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他确实在出生之前,就注定不能变得健康。   而在这一点上,张渊分明有着和他非常类似的境遇。   所以他格外不应该把多余的情绪落在张渊身上。 第14章   季苇一一个人在停车场里待了好久,久到助理许琮来敲他的车玻璃。   季苇一沉默着下车,把方向盘让出来,一语不发地缩到后座上窝着。   许琮知道老板最近身体状况不怎么好,突然受到季苇一发来的定位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低血糖一类的毛病。下地下停车场之前特意在门口便利店买了瓶功能饮料,叫店家放在微波炉里叮了一下。   看见季苇一才发现他看起来好像不单单是身体的问题,犹犹豫豫地把手里的饮料递过去:“……喝点?”   他确认对方确实已经将瓶子接过去才松开手,结果头还没全转回去就听见一声轻响,季苇一慢吞吞弯下腰去捡饮料。   气压太低,许琮没敢说话,装瞎把头转回去。从后视镜里看见季苇一已经捡了东西重新坐好,默默开车。   刚出停车场的闸口,就听到季苇一说:“去山上转转吧。”   “好。”许琮心想,这得是遇着啥事儿了?   “山上”指的是城郊的一座山,地方很偏,离季苇一家三十公里,从这里开过去更要将近两个小时。   那山几乎没什么风景,平时也少人去,唯独环山路修得很好,在宽敞平坦和落差高转弯多之间形成微妙的平衡,所以为一群骑摩托飙车的人所青睐。   这几年因为出事太多,屡屡要禁,屡禁不止,后来甚至有年轻人把骑着摩托被警察追当成飙车游戏的一部分,当地派出所实在头疼。   许琮跟在季苇一身边的时间没有很长,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但总之是在他来之前,季苇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山上开车吹风。   顺便看人飙摩托。   这事情其实是有风险的,虽然那路修得宽,理论上车都自觉靠里侧开,把外道让给摩托。但那些个鬼火少年青年中老年本来就求爽不要命,有些人技术还不咋样。   无论是远远地开车缀着还是索性停在路边围观,遇上倒霉的时候很容易被刮刮蹭蹭。   季苇一不是唯一有这种爱好的人,这么多年下来最惨的一次也就是换了个保险杠。   可许琮自从听说有个保时捷车主看热闹被撞废了车灯,还得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倒赔鬼火大爷医药费,就对季苇一的这个爱好倍感压力山大。   虽然万一车真坏了也不用他花钱修,但是可能导致自己在老板那里的可靠度直线下滑。   ——他最近很有危机感,季苇一去奔丧奔出个小跟班来,也不知道是走哪一门亲戚的关系攀上来的。   他虽然不清楚那人到底来干嘛的,但看对方那身打扮气质,实在很像那种豪门小说里沉默寡言还能打的贴身保镖,严重担心季苇一会直接把开车的活儿也交给他。   看见那人耳朵上挂着助听器,他连夜检索考驾照对于听力的要求,跳出的答案是“两耳分别距音叉50厘米能辨别声源方向”这种一般人都毫无现实对照度的标准,从此之后工作的更加战战兢兢。   季苇一把窗户摇下来半扇,四月的风刚有了点温度,吹在脸上很舒服。   儿时桦城的风总是很硬,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痛,他皮肤敏感,回到热腾腾的屋内轻轻一挠,指甲接触的地方就浮起一条一条凸起的红痕。   他在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抱怨了一次,说脸上总是痛痛痒痒的。家里很快给他寄来了一条精纺羊绒围巾和一瓶上面全是英文的润肤霜。   润肤霜的确能抚平脸颊上的蜕皮红痒,但封闭保湿功能的膏体沾在手心里有种奇怪的黏滑厚重质感,水洗也好像洗不干净。   他因为讨厌手上黏糊糊,对使用它的积极性迅速下降。   冯帆看他好了没两天又开始挠脸,起初还以为那润肤霜用久了效果就会下降,观察了很久才发现季苇一有时候早上洗完脸犹豫,一会儿又不往脸上擦。   于是从此之后每天盯着他涂润肤霜,眼看着季苇一确实把白色的膏体在脸上揉到消失,拉着他的手放进烧好的温水里洗掉掌心的残余。   再拿羊绒围巾一圈一圈仔仔细细从他的脖子根裹到鼻梁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路。   围巾是深红色的,宽大厚实,表面光滑柔软,缠在他小小的脸上更显得宽裕。每一次呼吸的时候,水汽顺着针织肌理透出去,温热却留在脸上酥酥麻麻的发痒,好像有温暖的云裹着他。   冯帆也在给他系围巾的时候顺势摸两下,说真软真暖和,叫他好好把口鼻都藏在围巾下面。   但那围巾后来就丢了。   那年冬天冯成业回来,季苇一光听到他俩吵架,没听出来吵得什么,正逢年底,家人很快把他接回家过年,走的时候全身都换了新衣服,围巾就留在桦城。   等转过阴历年回来,对方拾掇他穿衣服出门的时候,忽然到处都找不到那条围巾。   他过年回来,也带了新的围巾,况且年后的天气就一天天热起来。季苇一不怎么恋物,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年底他跟着冯帆回村子里过年,发烧的时候觉得露出来的脸都很冷,对方拿东西帮他盖了盖。   迷迷糊糊的,季苇一认出那条围巾,在一年不到的时光里迅速的旧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红色,一股刺鼻的烟草味散不掉。   冯帆是不抽烟的,那烟味他只在冯成业身上闻到过。   那年之后,冯帆觉得他那一遭在村里病得太重,桦城的医疗条件终究比不上京城,家里也觉得他身体渐好,差不多到了要正经去学校上课的年纪,后来就把他养在身边。   很多事情他小时候也隐隐约约有些察觉,越长大,就越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想不通,亲生孩子一碗水也多半端不平,何况冯帆和他本就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   说难听点,一场建立在经济之上的生意罢了。   明明是因为冯帆待他足够好,才让原本的交易里掺杂了这么多情感成分,他不应该对此有太多的期待。   他都能理解,也可以接受——如果只是这种程度,他完全可以接受。   可是冯帆偏偏要把那件事告诉他,听到那个真相之后,他终于再也没办法假装父慈子孝。   他以为那就是冯帆想要的,就像自己后来躲着他那样,通过刺痛他的内心,彻底地将他推开,眼不见为净。   但是张渊又说,冯帆还在床头柜里藏着他的相片。   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未免太类似于一对发生过矛盾后的父子了。   甚至,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进行自作多情的联想,但还是抑制不住地想到。   在和他断绝联系的几年之后,人生暮年的冯帆不求回报的收留照顾一个身体上有一点缺陷的孩子。   他是在怀念什么?   比如,曾经作为他“父亲”的那段时光?   想到这里,他不可避免地又生出另一种担忧。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被夹在他们父子游戏之间,而又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张渊会怎么想?   他的思绪被许琮的声音骤然打断:“小季总,这个点居然有车队。”   飙车高峰一般都在傍晚,工作日的中午,很罕见地居然真有人在嗨。   季苇一越想越烦,觉得再想下去心脏真的要出毛病:“跟上他们看看。”   他把后侧两扇车窗全部打开,随车速扩大的风灌进车内,巨大的噪音暂时淹没一切尘世的烦恼。   ——烦恼并不会消失,只会转移。许琮愁眉苦脸地应了声“好”,在心里狠狠谴责这帮大白天飙车的人。   到底是谁有钱又有闲,同样的一条路,他勤勤恳恳工作的时候,这帮人都在拿命找消遣。   也不怕哪天真的把命玩丢了——这个想法在许琮的脑海里刚出现了一秒,他忽然骂出声:“我草!”   飙车的一行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个人,最前面五人跑得快,把后面甩开了。   他们跟着的先头部队过弯时,落在最后的那个人车轮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失去平衡从一旁的护栏上飞了出去。   “停车。”季苇一在他背后拍了拍座椅靠背。“报警,叫救护车。”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拉开车门跑下去。摩托车的噪音太大,跑在前面的人根本没发现有同伴出了意外。   许琮照季苇一所说把车停在路边,开双闪打电话,120的接线滴一声响起,他才突然意识到季苇一就这么横穿过去说不定会被落在后面的摩托撞到。   季苇一再三确认左右才敢往前走,然而迈步到中间过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的后背飞驰而去。   其实那摩托和他还隔了很宽的距离,但是席卷而来的风带着巨大的噪音直穿鼓膜,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担心摔下去那人死了……季苇一把头用力往下探出去,护栏外面是个陡坡,万幸树很多。人在摔出去的时候从车上被甩下来了,卡在两棵树之间,能看出还在动。   季苇一喊了两声,听到十分微弱的回应,总算稍微看到点希望,一面不断试图和对方搭话,一面等120和交警来。   那群飙车的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半天不见有人回来。交警帮120把人抬上来,那人浑身都是血,意外地居然还有点意识,迷迷糊糊答话。   季苇一见血,胃里忽然翻腾起来。   交警见人孤零零地摔成这样,问他和许琮作为报案人,能不能跟到山脚下的医院简单做个记录。   季苇一答应了,钻回车里,拧开许琮给他的功能饮料喝了几口。酸甜的东西一热就光剩下酸,他喝了两口,倒是不反胃了,开始隐隐胃痛。   才到医院,程秋忽然给他打电话:“喂?”   “小季总。”对方像是睡到一半醒了,嗓子有点哑:“刚刚才想起来,给我推个张渊的联系方式呗。”   导演联系演员实在太正常不过,但季苇一和张渊刚刚有了点不愉快。   如果不是正好在这么个晕头转向的当口,季苇一肯定会记得要她先别去找张渊,等他打个招呼再说。   偏偏刚看了车祸现场精神冲击太大,居然大脑一片空白,顺手就给发过去了。   他刚想挂电话,那头叫号的声音响了,程秋顺口问他:“你怎么,在医院?”   “中心医院,”季苇一答:“路过遇到车祸,帮忙报了个警,跟过来了。”   “热心市民啊,”程秋随口开了个玩笑:“你忙吧,回头找你。”   她确实是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回个消息的功夫就精神了。想起来还没加过张渊微信,又随便来问一问,边给张渊发好友申请,困劲儿又有点上来了。   没想到张渊一秒通过好友申请,打招呼只有两个字:张渊。   程秋想这人还真是挺有风格,寒暄两句:“你好,小季总把你推给我的。”   她仅仅只是出于礼貌,解释一下怎么拿到的他的联系方式,张渊却问:“他让你来找我?”   程秋有点莫名其妙:“对啊。”   他和自己之间的合作缘分都是季苇一牵的线,不是季苇一让她来找他,他俩之间也没有别的共同好友了啊。   对话框那头沉默良久,久到程秋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   张渊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中心医院。”程秋敲出这四个字,用尽全部意志力按下发送,又倒回梦里。   再一觉醒来,又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下午四点,太阳都西斜了。   捡起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和张渊的聊天上,对面在几个小时前回复她:“谢谢。”   程秋打了个哈欠,关掉界面去洗漱,冷水拍在脸上,她忽然愣住了。   不对。   她说季苇一在医院这个事,是不是有点容易引起误会啊? 第15章   季苇一在急诊室门口配合着答了几个问题,那头医生已经想办法拿伤者的指纹解锁了手机联系他的家人。   年轻的交警跟他道谢:“行了兄弟,麻烦你了,亏得你俩报警呢,你看看吧,一块儿飙车没一个管他的。”   季苇一胃里不舒服,礼貌笑笑,没接他的话。正巧急诊室里刚刚接诊的医生走出来,交警便问:“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摇头:“刚拍了CT,颅脑损伤挺严重,不好说。”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几乎同时,急诊室的自动门又开了,隔着门望一眼,心电监护仪滴滴滴的响起报警,有医生迅速将某张病床围住。   下一秒门就合上了,季苇一和交警小哥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两个人都认出那人身上穿着的亮红色体恤衫。   交警叹气:“这个月第五个了,你说这些人咋想的呢,有命活着好好的,非要作死找这个刺激。”   季苇一只觉得胃里像有什么东西悬吊着,卡在胸前不上不下。亲眼见到一个方才还能迷迷糊糊答话的人心跳归零,造成的冲击比他预想中更大。   他喊声许琮,准备离开急诊,无论如何先到外面缓口气。   转身,又看见急救医生急匆匆推着病床过来,血淋淋一团也就勉强能看出是个人。   季苇一愣了愣,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觉出胃痛,一弯腰就吐了。   他胃里只有功能饮料,所以吐得很急,呛进气管里,剧烈地咳嗽。   突然呕吐的人在急诊区见怪不怪又值得警惕,立马就有护士冲过来:“什么原因来的医院啊,挂号了没有?”   许琮在一旁手忙脚乱:“挂挂挂挂我们不是来看病的。”   季苇一已经捂着肚子蹲下来,冲护士摆摆手:“晕血,对不起。”   胃痉挛这种毛病,细究起来没有什么大碍,发作的瞬间却实在是痛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季苇一蹲在地上,站是站不起来,蹲也快蹲不住了。医院地板太脏,他又绝对不肯往下坐,整个人抖得筛糠一样。   许琮来扶他,连拖带拽把季苇一拉到椅子上。急诊的椅子都很滑,他生怕季苇一出溜下去,自己就要变成把老板扔在地上的怨种助理,坐在一旁死死拉住他。   季苇一被他弄得很烦躁,有的人是病起来就顾不上那么多细节,他是一难受就格外特别龟毛。虽然痛得只想缩着,还是很努力地试图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别动我,你身上热。”   其实他是觉得许琮身上有汗味儿,但这个说法似乎有些残忍,在痛得濒临崩溃之际,还是用最后的理智找了个更温和的借口。   许琮投降似的把两手举起来,火速把屁股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出来:“不动不动不动,小季总……咱要不再去看看胃呢?”   季苇一把整个上半身折叠下去,闷闷地嘟囔:“上个月刚看了,照胃镜又不是照镜子,哪儿那么好看。”   他胃不好是一早就有,小时候只是不爱吃饭,前些年手术过后阿司匹林吃多了,曾经发生过两次胃出血,万幸都很轻微。   药不敢停,他除了小心翼翼地经常检查,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季苇一上半身折在自己腿上趴着,脑袋悬在膝盖外面,大脑充血,晕晕乎乎的。   趴着趴着,忽然冒出一句:“许琮,一会儿开车去找张渊吧。”   他从一生下来身体就没好过,只分有时候重些,有时候轻些。久而久之,思维方式也跟着受影响。   比较明显的一点就是,他病程缠绵消磨日久的时候,会觉得人这一生活太久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但病得又急又猛离鬼门关比较近的时候,又会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很热爱生命的。   今天倒不是他病,可亲眼目睹生命的流逝的冲击简直像自己也经历了一次生死。   然后忽然就想到,如果真是明天要死了,他和冯帆那点事可能也谈不上太重要。   毕竟冯帆已经死了,更犯不着为了和死人的旧恩怨把眼前的事情的搅得一团糟。   许琮很莫名奇妙地“啊?”了一嗓子,搞不清他这又是想得哪一出,抬起头忽然惊讶地差点咬了舌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苇一趴在膝头半天等不到他回话,略有些不悦地直起身重复了一次:“我说,开车去酒店找张渊吧。”   许琮没应,只是呆呆地目视前方,季苇一顺着他的目光转头过去。   看到了,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的张渊。   这到底是找了个保镖还是找了个曹操……许琮大为震惊。   季苇一第一反应是想知道张渊听清楚他刚才的话没有,对方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程秋只告诉张渊季苇一在中心医院,他刚才是从门诊进来,一路上一个人一个人看过来的。   季苇一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从张渊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出他跑得很急。   他问:“你怎么来了?”   张渊几乎是同时开口:“你生病了。”   季苇一想要跟他解释他来医院其实不是来看病的,又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说什么都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即便他确实谈不上跟张渊坦诚相待,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敷衍而直白的糊弄着他。   季苇一说:“我胃有点不太舒服。”   下一秒,张渊坐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按在季苇一的上腹:“这里痛?”   “嗯。”季苇一激灵了一下,突如其来地身体接触让他肌肉紧绷。   然而张渊的手像那种烤热了的粗盐袋子,非常温暖,有一点分量,不轻不重地压在腹部。   他感觉胃部的抽搐变得明晰起来,但因为有热的东西敷在上面,痛感没有增加,而是在剧烈地弹跳几下之后,慢慢安静下去。   张渊垂着眼睛,很专注地在他身体表面按揉,可能摸到他胃里平静了一点,又腾出一只手来,掐住季苇一右手的虎口。   “冯叔说,胃疼要按这里。”   他手劲儿很大,找准穴位,轻轻一用力,季苇一身上猛地痛出一身汗。   可能是偏方真的灵,一秒钟的疼痛过后,胃里的痛随着汗水一并消散。   季苇一低头看着张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和自己更加苍白的皮肤。   心道张渊手指甲上的白月牙还挺明显,听说这样的人身体好,气血足,精力旺盛。   他手上就没有,一个都没有,因为贫血,连手指的颜色都很淡。   坐在一旁的许琮看着张渊湿透的后背和还在顺着头发往下滴的汗珠,抿着嘴思考人生。   怎么……这会儿……又……不嫌热了呢?   他现在真的很有要失业的危机感。 第16章   也不知道是碰巧那一阵过去了,还是掐虎口真把病掐好了,季苇一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张渊手背上点点,无声地给他比了个口型:“好了。”   不痛了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张渊没有松开捏住他的手,只是减轻了力道,用拇指轻轻揉着:“她说,你在医院。”   “她?”季苇一看了一眼许琮,对方在一旁把头甩得像拨浪鼓。张渊又说:“导演。”   他确实一共也就告诉了程秋一个人自己在哪儿……季苇一决定下次再也不跟程秋随意闲聊:“她去找你了?”   张渊道:“她说,你让她来找我。”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难以判断出什么情感倾向,但季苇一莫名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重,不自觉有点犹豫:“算是吧。”   他说话这句话,落在他虎口上的力道微微加重,张渊偏过头来,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那以后,都是她找我?”   “她有事就会找——”季苇一忽然间才反应过来张渊是什么意思,“我不会不管你的。”   他心道张渊该不会以为自己要把他便宜卖了,忙解释道:“导演有事,直接找演员是正常的方式,但你毕竟没做过这些事,你要是担心遇到麻烦,我会在旁边帮你的。”   张渊的表情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但肉眼可见地舒了一口气。季苇一忍不住笑了:“就这么不想跟程秋说话?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程秋不会为难你的,。就当是和跟我说话一样就好了。”   张渊摇头:“不一样。”   他说了不一样,像是自己心里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却对这个结论十分笃定,于是又重复一次:“不一样。”   季苇一被他过分认真的表情给唬住了,一时竟生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行,不一样就不一样吧。我既然把你带来了,你不用想太多,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   “好,”张渊说。他让他问,他立刻就问了,而且问得无比直接:“你刚才,不高兴?”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季苇一说:“是啊,”他面不改色地说下去:“我胃痛。”   于是张渊问:“还痛吗?”   “好了。”这一次季苇一终于顺利地把手从张渊手中抽出来。他刻意绕过了关于冯帆的事情,不知是否出于一种默契,张渊竟也没有再提。   季苇一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悠悠地整理衬衣。衣服是真丝混纺的,美丽亲肤但容易皱,张渊方才把手放在他上腹部施加了几分力气,揉出来的褶子就怎么拉都抻不平整,一松手就弹回去。   衣服皱了,季苇一的心情却正在好起来,像是和张渊达成了微妙的共识,把刚刚不是很有来由的争吵就此揭过。   他招呼许琮先把张渊送回去,张渊也就跟上来,和他凑得很近,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   季苇一本想往旁边避一避,看到他的神情,又在心里提醒自己:张渊无非是人长得高大,年纪毕竟还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耳朵又不太方便。在医院这种人潮涌动的地方,会感到安全感缺失也是难免。   他把他的寸步不离看做是某种雏鸟情结的延伸,于是便也心安理得地以保护者的位置自居。   主动冲张渊招招手:“过来,人多,别走散了。”   他话音未落,头还侧在一边,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在怀里。   一个,鼻青脸肿的,女人。   对方慌慌张张地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季苇一刚折腾过一场虚得很,给她一撞好悬没站稳。   幸亏张渊反应很快,伸手在背后扶了他一下。季苇一站定后撑着女人的两肩退开一点安全距离,长呼一口气稳定心率。   还好没倒,否则他这个身高一碰就摔,也太像碰瓷的了。   人挤着人,磕磕碰碰实在常见,然而女人脸上不同寻常的伤痕引起了季苇一的注意:“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拉着女人的领子猛然一拽,女人向后一个踉跄。   “你他妈是不是出门就要骚啊,到医院里也忘不了勾搭人!”   季苇一闻言看过去,满身酒气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拉着女人的胳膊连拖带拽,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干什么?”   “草!”那男人掉回头骂了一句:“我干什么关你个半死不活的小白——”   他抬手要推季苇一,酒气迎面扑过来,季苇一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   张渊一抬胳膊,稳稳地将对方的手臂架在半空。   他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那男人左手腕被张渊抓在手里,抽了一下,竟没抽得动,在恼羞成怒和虚张声势里喊道:“我说我草他个半死不活的小白脸。”   张渊听完,低低地“哦”了一声,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抬手扶了一下耳朵上的助听器。   季苇一没判断出他的意图,只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一声“张渊”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一股劲风直直擦着他的脸颊扫过去。   黑色的风。   女人的尖叫声突兀地响起。   *   调解室里,季苇一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看张渊一笔一划地往调解协议上签名。   字还挺好看的,季苇一挺意外。虽然他之前就知道张渊是初中最后一年才不在学校念书的,但此前他潜意识里一直默认对方是个文盲。   张渊写完,把那张纸递过去,对面警察瞪他一眼:“长点记性,年纪轻轻别打架。你们这叫互殴知道吧,这次你哥哥跟人家商量好了不用赔钱,以后万一把人打伤了,是要拘留的。”   看着张渊仰起头略显茫然地眼神,又无奈地冲季苇一摆摆手:“听不见也不容易,你们自己人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吧。”   季苇一应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张渊跟自己往外走,出门路过另一间调解室,听见有女警还在询问刚刚的女人是否遭遇家暴。   张渊跟上来,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走到门口,季苇一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张渊攥着的一只手上:“坏了?”   张渊摊开手,助听器被踩了一脚,支离破碎。   “对不起。”他说。   季苇一无奈地笑:“是该跟它说对不起,你好歹也摘下来啊。”   没了助听器,张渊几乎什么都听不清,光靠看口型,实在勉强。   只把眼睛垂下去:“对不起,不该打架。”   他不戴助听器的时候,说话的音调也跟着变化,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一点,更含混不清,像是某种大型犬的呜咽。   季苇一还是听懂了:“嗯,不该打架,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不该打架,打赢进派出所,打输进住院部。   ——那张渊估计只有进派出所的份儿。   他摇摇头:“不会受伤。就一个人,不会受伤。”   季苇一越听越觉得哭笑不得,亏他前一秒还在担心张渊没有安全感,简直堪称自作多情。   ……张渊是来给送安全感的还差不多。   他甚至想要在对方胳膊上捏一捏:吃什么呀,长这么结实?   当然还是忍住了,虽然心里想的是打了但只至少打赢了没吃亏,脸上还是一脸严肃地端起批评教育的态度:“没有下次了。”   说罢率先上了车,和许琮说:“回家。”   许琮看一眼跟上来的张渊:“先送他去酒店?”   “不去酒店,”季苇一说,“把我们俩都送回家。”   他说完,又转过脸来对张渊重复一次:“你助听器坏了,今晚跟我走。”   许琮一面答应,一面仍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他俩,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小季总,事情都解决了?”   “解决了,我这辈子还没进过调解室。”季苇一说:“他赢得太轻松了,要不是监控里能看出对方先动手,我又提议要通过医院那边调查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家暴,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轻松解决。”   他说完,觉得今天这一天实在也太跌宕起伏,十分不利于心脏健康。   调一下座椅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我睡会儿。”   他躺下去就真的困了,迷迷糊糊里,又想起张渊挥拳的一刹那。   季苇一嘟囔道:“以后别人说什么,你不用在意。”   要是说一句半死不活就能让人少活两天,那他这种从小就挂着长命锁的岂不是真能长命百岁。   说完,又想起现在的张渊好像听不见。   刚睁开眼睛准备重复一次,手机响了。   他见是季津,就接起来,又把眼睛闭上,敷衍地接:“哥?我今晚要把张渊带回来一天。”   他家里有几间空着的客房,随时带人回来都很方便,原本没打算提前打招呼。   电话那头的季津却哼了一声:“在外面给你惹事了?”   季苇一清醒过来:“你怎么知道?”   “小吴告诉我了,”季津说,“我就打电话来问问,没事,处理好了就行,没人受伤吧?”   季苇一皱起眉头:“我的法务为什么跟你汇报工作这么积极?”   季津在电话那头愣了一秒:“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怕你出事而已。”   季苇一轻笑:“我在这个家里,真是一点秘密也没有。”   季津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不悦一样,十分自然地回答:“你在自己家要什么秘密?”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爸妈明天下午回来,你晚上别出去。”   季苇一愣了愣,应一声知道了,挂断电话。   忽然问许琮:“你一天到底要跟季总汇报几次工作?”   许琮扶着方向盘的手滑了一下:“这个……主要是根据你的身体情况……”   这个答案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季苇一没有为难许琮,重新在座椅上靠住,淡淡地皮革味的飘进肺里,他长呼一口气,偏头看着旁边似乎正在认真反省但也可能只是在发呆的张渊。   父母走的时候他不在家,没告诉他要出发。回来,也是季津告诉他,他才知道。   在自己家用不着什么秘密,但是在这个家里,也就只有他是个没有秘密的人。   从来如此。 第17章   季苇一把张渊带回家,季津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住家阿姨正在打扫的,看见他带人回家,招呼:“小舟回来啦。”   只要迈进家门,甭管亲疏远近辈分大小,谁都管他叫小舟。这个做法也是很早之前留下来的习惯,一如既往符合他爸妈的封建迷信设定,说是往小里叫好养活。   季苇一这么多年都“小舟”过来了,从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今天引着张渊进来,冷不丁听她一喊,喊得差点把脖子缩进去,忽然非常感谢张渊现在听不见:“嗯,许阿姨。”   他耳根有点热,没看张渊,背身拿手往后点了点:“工作上的……同事,今天家里睡一夜,麻烦你给客房收拾收拾。”   又把人拉到一边,低声嘱咐:“他听力上有点不方便,你多照顾着点。”   许阿姨隔着季苇一看过去,张渊对上她的目光,轻轻垂眸点了点头。   女人“呦——”了一声:“这么大高个子的帅小伙子,可惜了——”   季苇一从旁轻轻拽她:“他看得懂。”   许阿姨咽下尴尬,立刻在换上平静温和的微笑:“你好,有什么需要跟阿姨说,别不好意思。”   又问季苇一:“季总说你去桦城带回来个人,是他?”   季苇一皱起眉头:“季总还跟你说什么了?”   对方发觉他神色不悦,拿起放在一旁的抹布,作势要继续工作:“哎呀,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说你去趟桦城就冻病了,又忙着什么工作,叫我多上心注意着点嘛。”   她俯身去擦桌子,抹了两下,忍不住又回头说:“季总就是关心你嘛,你看你出去一趟,回来就发烧好几天,别说他,我都心疼呢。”   季苇一牵着嘴角笑了笑:“是啊。”   他实际上本来也从未怀疑过季津这样做的理由,并不疑心对方是要试图上演什么为争夺家产监视兄弟的豪门狗血大戏。   且抛开兄弟情谊不谈,退一万步讲,他赚那点钱在季津来看堪称三瓜两枣。别说争家产了,他能混到今天全是父母亲哥从手指头缝儿里漏给他的。   这家里不论谁管他,毫无疑问都只有一个出发点,就是怕他死了。   但这不妨碍季苇一还是时不时的感觉有点憋屈,就像看直面许阿姨对张渊的惋惜,他也不自觉地感觉到不适。   那种惋惜他太熟悉。   季苇一回头,没戴助听器的张渊确实看不出任何异样,听力问题就跟心脏病一样,乍一看别人是很难发现的。   但是自己每一刻都会知道到底有什么不同。   季苇一慢慢比口型给张渊看:“明天,带你去重新配一个。”   张渊点点头,很有些歉意:“下次,会摘下来。”   季苇一无奈:“下次,是不要打架。你要去拍电影的,说不定以后会有很多人认识你,注意形象,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口袋里手机振动起来,冲张渊摆摆手,背过身去接:“喂?”   程秋的声音传出来:“那个,张渊不会去医院找你了吧?”   “嗯。”季苇一这才想起来兴师问罪:“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有,我没睡醒,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儿,我说中心医院嘛——他不会真去了吧?”   季苇一用鼻子往外出气:“托程导的福。”   何止去了,还——   程秋立刻在电话那头骂了一句:“草,不会真是他吧?”   “什么是他?”   “他在医院和人打架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季苇一有点恼火,这事儿为什么能在短短一个小时里传遍四面八方。   程秋的声音里染上了淡淡的死意:“小季总,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为了炒热电影下得一盘大棋,你知道我不玩这个的。”   按照她的经验,季苇一也不玩这个。   季苇一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发作,程秋“滴”地挂断了电话,紧接着从微信上转发了一个视频过来。   发布时间一小时前,点赞已经破万了。   发布者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网友,视频是用手机竖屏拍的,镜头晃得都快赶上希区柯克变焦,一片嘈杂,听不清声音。   画面里,张渊架住了对面的男人,扶了扶助听器,然后稳准狠地一拳过去。   季苇一头皮发紧,忙把电话给程秋拨回去:“意外,在医院里和人发生了一点冲突,估计是网友随便拍的,现在有营销号转了吗?”   程秋叹气:“我就是从营销号那里看到的,不是,你既然找了人来——”   季苇一截断她的话:“我的问题,不会有下一次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视频下架。视频没有那么清楚,转发也还不是很高,这种事压下去,网友很快就不记得了。”   程秋说:“你的意思是马上压下去?”   “不然呢?”季苇一说:“你不用操心了,我会找人处理的。”   程秋在对面沉默几秒钟:“知道了,但是如果他在剧组里是动不动就要跟人动手的脾气,就算人是你推荐的,我这里会很难办。”   季苇一道:“事出有因,他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人动手的性格。”又把免提打开,招呼张渊:“过来,跟程导说对不起。”   张渊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季苇一叫他做,他便也跟着照做了:“程导,对不起。”   程秋在那头深深叹气:“算了,下次见面好好跟我解释吧,你先去看看视频的事情。”   要挂电话,忽然又说:“得亏没拍着你呢,不然以后该传成你是金主了。”   季苇一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坐回到沙发上,开始挨着个打电话找人。   心里烦躁,声音难免也大些,多说一会儿,嗓子干痒,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许阿姨在一旁听见他咳嗽,忙把加湿器打开搬到他附近,又从厨房端一杯蜂蜜水出来。   季苇一沉着脸打电话,没发觉她在一旁忙活。许阿姨刚刚已经觉得自己好像弄得他有点恼了,一时不敢上去打扰他。   张渊走过去,接过那杯水,默默递到季苇一手边:“水。”   季苇一注意力不在这里,咳得厉害的时候,顺势接过来喝一口,喝完以后还没顾得上找地方放杯子,张渊就从他手里把杯子接走。   下一次,又在他两个电话的间隙默默递过去。   前前后后过去近一个小时,季苇一终于长舒一口气,扔了手机在沙发上,自己也靠下去。   才发觉张渊一直站在旁边,手里还捧着杯子。   “喝一点,”张渊说,“甜的。”   他说完,季苇一才尝出嘴里是蜂蜜的味道,接过来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张渊问他:“是因为我打架吗?”   季苇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下次不许打架了。”   张渊点点头,季苇一看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实在又说不出什么重话:“好了,这事算过去了,你记住就好。”   他说完,意识到厨房里的许阿姨在偷偷看他们,顿时不想在客厅里待。   “你来。”   他本想带着张渊去自己卧室,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前几天他发烧的时候,明明没觉得憋气,季津还硬是招呼许阿姨把制氧机搬到他卧室里,到现在还放在他床头。   张渊在一些地方敏锐简直超乎想象,季苇一怕他多想,转身把他带到二楼的一间屋子里。   他高中决定要考导演系之后,家里就把二楼的一间书房改成了小家庭影院,沙发对着投影仪,墙壁做了隔音,地上铺地毯。   季苇一指挥张渊在门口把鞋脱掉:“天天吸,光脚踩也不要紧。”   看张渊回身摆弄那扇关上了轻轻一碰又自己弹开的门,解释道:“关上了就别去动它,一碰就开了。”   他家里除了季津和父母住的两间卧室,包括洗手间在内所有的门都一碰就开锁不上,怕他哪天倒在家里没人发现。   张渊自然不会想那么多,季苇一不让他动,便不动了。   沙发很宽,几乎像床一样,季苇一按电钮关上窗帘,叫张渊坐过来。   “喜欢看什么电影?”   他问完才想起张渊是不看电影的,环顾四周略有些犯难。   这屋里有很多五花八门的进口碟,很多连中文字幕都没有,思来想去,好像没什么适合给张渊看的。   看他在自己身边正襟危坐,又想闯祸了总该有点惩罚。   于是把投影连在电脑上,给他上网现找了部手语教学视频:“好好看,给你布置学习任务。”   看张渊真的一脸严肃地看起教学视频来,自己掏出手机确认网上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没有。   刷了半天,确实什么都刷不到了,终于感觉安心了一点。   精神放松下来,人就开始胡思乱想,忍不住点开照片文件里,他保存下来的那段视频。   循环播放中,张渊挥拳的动作一次一次播放,干脆、利落、有力的一拳。   他忽然想起那视频底下的评论。   有人说:“是不是医院为了防止医闹专门找的保安啊?”   又有人跟帖:“现在的保安长这么帅?”   再往下就有人吐槽说视频里又看不太清楚脸,怎么会有人连这种视频都要脑补人长得帅,网上意见一多,难免争吵起来。   季苇一把目光从视频里移回张渊身上,对方正在专心致志地跟着视频比划,只留给一个抿着嘴的侧脸。   确实是帅,季苇一想,打架这事不能鼓励,但那一拳实在是帅得没有争议。   又想,什么保安,医院哪里请得到这样的保安。   想来想去,越想越好笑,掩着嘴低低地笑。   张渊跟着视频学了两个小时,一直到播放结束,投影黑下去。   他听力不好,反而能很少受到外界地干扰,一旦专注于某件事情,注意力会惊人的集中。   虽然只跟着入门视频学了一遍,很多东西竟然都能记得七七八八。   他这时候才发觉屋里安静得好像只有他自己,回头去看,季苇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男人略长的头发挡住半边脸,散落在浅色的沙发上,即便不去摸,也觉得应该特别柔软。   因为闭着眼睛,睫毛显得格外纤长,像他的头发一样,颜色不是很深,随着他浅浅的呼吸,有节奏地颤动。   张渊静静地看,随着他呼吸的节奏呼吸,直到窗外下起雨。   没有助听器,他连雷声都听不见,但是很灵敏地从空气中嗅到湿润的泥土与雨水的味道,于是撩开窗帘看了一眼。   缠绵的雨幕蒙在玻璃上,像是把两个世界隔开了。   张渊回过头,拾起沙发上叠好的一条毯子,抖开来盖在季苇一身上。   见他这样歪着,又担心醒来脖子会痛,慢慢蹲下来托住他的脚踝,想把人放平。   没穿鞋,季苇一的脚踝露着一大截,看起来有种血液运转不良的苍白,摸上去也是凉的。   可能因为张渊的手掌要暖很多,刚碰上去,季苇一就醒了。   “下雨了。”张渊说,他不着急站起来,就那么单膝跪在地毯上,看着季苇一。   季苇一从小憩的迷糊里挣脱出来,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他心肺功能差,遇上雨天气压低,多少有些胸闷。   不过不想让张渊看出来,于是和他闲聊:“看完了?”   “看完了。”   “记住了?”   “记住了一些。”   “你比给我看看?”   季苇一只是随口一说,觉得张渊会比个你好谢谢之类的东西。   对方却很从容地做了两个手势,季苇一奇道:“什么意思?”   张渊答:“小舟。”   他盯着季苇一骤然瞪大的双眼:“舟,是小船的舟吗?” 第18章   突如其来的雨从下午开始,一直下到深夜。   季津今日没去应酬,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看见张渊,没过问关于他打架的任何事,饭桌上只提了季家父母明天要回家,叮嘱许阿姨明天把晚饭做得丰盛一点。   又问季苇一:“他明天还要住在家里吗?”   季苇一下午刚吐过,食欲不振,不想让季津看出来又被念叨,夹一块排骨放在盘子里作对。   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就顺理成章把肉推到一边:“不用,明天白天我叫许琮带他去配助听器,剧组会提前给他上课,正好附近空了一间房子,打扫一下让他搬进去。”   季津点点头,看见季苇一半天不往嘴里送,无奈道:“小舟,你吃饭就不能积极一点?”   正用筷子在酱油碟子里画圈的季苇一手上动作徒然一顿,状似不经意地将眼睛往一旁偏了偏。   张渊正在低着头扒拉米饭,完全没有试图关心他们家庭对话意思,却很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猛然转头:“怎么?”   “没怎么,”季苇一拨弄头发挡住自己发红的耳根,拿公筷往他碗里丢了块排骨:“别光吃饭。”   托张渊的福,他现在真是听不得“小舟”这两个字……   晚饭他最后也没吃多少,早早打发张渊去休息,自己也躲在卧室里看合同,白天太累,不多时也就困了。   到了后半夜,又在梦里惊醒。   季苇一隐约觉得自己又是梦到了冯帆,意识恢复,梦的内容就已经记忆模糊,只有阴冷湿重凝固在身上。   像他到桦城的第一年,在某一个雨天里看着窗外想:为什么真的会因为什么人的一句话就把他送到陌生人的家里来养?   要说迷信,他父母的迷信似乎就是从那年开始。   那年他改了名字,从跟季津差不多的一个带了三点水的单字名变成了“季苇一”。从桦城回家以后,忽然发现家里开始被说不清是佛是道复杂程度堪比《西游记》的各种物件堆满。   他的父母开始变得特别迷信,就好像他们从来就这么迷信一样,突然且生硬,以至于他常常都会在心里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迷信。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被叫做“小舟”。   提到小舟,他眼前忽然出现张渊蹲在地上仰头看他,修长的十根手指在空气中捏两下:“小舟,是小船的舟吗?”   季苇一彻底地从混沌里醒转过来——脑子醒了,身体没醒。   鬼压床总在身体很累又睡不踏实的时候偶然造访,感官已经开始逐渐恢复灵敏,肌肉却全然不听掌控,甚至连抬起眼皮都做不到。   身上明明只盖着一层轻薄柔软的蚕丝被,此时此刻却仿佛浸了冷水,压得令人喘不过来。   像是在一团漆黑浓重的粘稠液体里苦苦挣扎,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眼睛睁开一线。黑夜中的天花板上烟雾报警器闪烁的红光沉沉坠落,如同陨石碎片撞击地球,灭顶之灾一般朝他倾倒过来。   季苇一翻身滚到床沿上,一条腿磕在地板上,终于在疼痛里夺回对身体的掌控。   心跳快得好像要击穿鼓膜,分不清是心悸还是胃部不适了,亦或者二者皆有,季苇一在耳鸣声里挣脱被子坐起来,又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原来并不是被子湿重,只是他身上出了太多冷汗。   心脏突突地跳动里,季苇一蜷缩起身体。   即便开了空调暖风,他的四肢还是有种血液运转不良的冰冷。   雨还在下,他缓过一口气来打开窗帘,外面黑压压地。房间里虽然开了除湿,依旧感觉空气重得难以呼吸,即便推开窗子,也只有更多的水汽透进来。   靠在枕头上,脑袋沉沉地眩晕,躺下又感觉心跳的声音特别大,顶在心口坐立不安。   季苇一实在躺不住,慢慢爬起来吃了药,走进二楼的那间屋子。   他心脏上的不适,一部分是来自于器官天然硬件的问题,另一部分,是常年无法正常工作而更容易出现的官能症。   说白了,越想越难受,找点什么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会舒服一点。   这种时刻精力不济,重要的事情是做不了的,从小家里就放动画片给他看,再大一点,他就开始看电影。   后来走上这条路,大概也是从儿时起就早见端倪。   保持心情稳定心脏健康是第一要务,他一般都选已经看过的电影,免得对情节太期待反而更加引起不适。   随手摸了一张碟,是刚重置过不久的《海上钢琴师》。   他也不挑,无非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裹着毯子靠在沙发上。   没留意未关的窗户,轻轻把门吹开。   *   张渊盯着天花板上一闪一闪地红点出神。   他不认床,准确来说是对生活的要求不怎么高。   遇到好吃的就多吃几口,遇到没那么喜欢的食物也不会让自己饿着。便宜的衣服贵的衣服,穿在身上除了冷热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分别。睡觉的地方也是一样,能躺就行,不能躺靠一下也睡得着。   像今天这样不知为何难以入眠的时候是极少有的,白日里的场景片段像幻灯片一样从脑海里跳出来,杂乱无序,也很难说具体让他产生了什么样的想法,但张渊无法阻止画面出现。   住在季苇一家里,他起初觉得不该随意走动,但失眠的感觉实在陌生而痛苦,他盯着那个闪动的红点久了,总有种那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感觉。   这实在令人烦躁,张渊辗转反侧,而后猛然从床上坐起,离开卧室。   客卧在二楼最后一间,走廊上装了声控灯。但因为不想拖鞋弄出声音,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看见楼梯口的第一房虚掩着房门,透出的依稀光亮在黑暗的走廊格外明显。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季苇一仍困在心慌里,说是看电影,眼睛徒劳追着画面,脑子里空荡荡。   门打开时的响动惊了他一下,捂着心口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谁?”   漆黑的走廊里探出个脑袋,张渊看着他,眨眨黑眼睛:“你没睡觉?”   季苇一长舒一口气,虽然在自己家里,却有种上学时上课偷看课外书被老师发现的刺激感:“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幸亏他看得不是恐怖片,不然现在该叫救护车了。   “我不知道。”张渊说,他确实判断不了自己走路有没有声音,但说完就想起声控灯好像是没有响,又说:“对不起。”   他径直走进来,昏暗的屋内只有投影灯光散落的余辉落在季苇一身上,以至于他第一时间没有发现对方脸色苍白:“你也,睡不着?”   这个“也”字让季苇一叹了口气,失眠的人在深夜总有种同病相怜的共情,他冲张渊招招手:“看电影吗?”   这次不是手语教学片了。   张渊走过去,季苇一才发觉他身上只穿一件宽大的T恤衫,勉强盖着屁股,四角裤的末端都露在外面,光着两条腿。   季苇一大惊:“你为什么不穿裤子?”   画面正好黑了一秒,张渊没能看清季苇一的嘴型,就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嗯?”   他的态度太过于自然,以至于季苇忽然开始怀疑,难道穿睡裤这件事难道超出了张渊的认知范围?   那他如果勒令对方穿上裤子,是不是有点容易伤害孩子的自尊。   虽然他也不知道张渊的自尊点具体长在什么地方。   “你上来,盖上。”季苇一把自己身上的毯子往旁边匀了匀,盖住张渊的腿,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同盖一条毯子,两个人顿时变得很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凑过来,季苇一偏了偏头:“别看我,看电影。”   扭头又想,电影多半是看不懂的。   音乐在《海上钢琴师》里的存在感太重了,可张渊却偏偏听不见。   季苇一试图站起来:“我给你换一部吧。”   张渊却牵了一下他的袖子:“不用。”   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好像很凉,阻止他离开毯子:“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   一旦专注地看着什么地方,张渊的神情就会变得出奇的笃定,季苇一被说服了:“那我给你讲讲。”   电影已经进行到后半段,1900下船又去而复返。   季苇一尽力把1900传奇的一生,凝聚在最简单朴素的词汇里,低声细语,慢慢讲述着。   张渊在昏暗的灯光里尽力捕捉季苇一口型的变化,不知不觉,越凑越近。   耳朵对他而言是不值得被信任的,多年以来,他和世界沟通,更依赖的是眼睛。   但也不止眼睛。   在视觉被昏暗折损后,安静的世界里,其他感官被格外放大了。   他嗅到季苇一身上若有似无的清苦香气,是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入雨天特有的湿润味道,和毯子上柔顺剂淡淡的花香,似乎在对方每一次呼气时变得格外明显。   裹着毯子对他而言其实有点热,是因为季苇一叫他盖,他才没有掀开。   而对方身上睡衣的丝绸面料冰凉轻柔,他无意之中碰到了一下,就忍不住把皮肤贴上去。   绞尽脑汁组织语言的季苇一没躲,不仅没躲,甚至没发觉二人似乎已经靠得太近。   张渊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丝绸布料无声无息地包裹他的身体,血液循环加速,手脚慢慢暖起来。   肌肉回温,身体随之逐渐放松。张渊的呼吸深而长,贴着他的胸膛,季苇一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奏呼吸,悸动的心脏慢慢平静。   疼痛来的时候会特别明晰,好像体内的每一颗脏器都在嘶吼哀鸣。但舒适的身体往往会让人意识不到身体的存在,好像浸在温暖的热水里,没有痛苦的漂浮。   所以当电影结束的时候,季苇一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被张渊圈了起来。   头枕在对方搭在沙发上的一条手臂上,刚好撑住了脖子。脚顶在张渊的大腿上,像是在脚底放了个暖水瓶。   简而言之,和窝在他怀里没什么区别。   季苇一动了一下,发觉甚至很难不着痕迹地溜出来,虽然尴尬,还是轻拍揽着他的那条胳膊:“张渊。”   张渊转过脸来,把视线从黑掉的屏幕挪回季苇一的脸上。   很意外地,季苇一在那张少见浓烈情绪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惶恐。   “他死了吗?”张渊问,“他不下船,他死了吗?”   “他——”季苇一语塞,在他自己的角度看,死亡毫无疑问是1900自我选择的归宿。   但他忽然觉得这话对张渊而言有点残忍:“嗯,电影嘛,都是假的,讲故事。既然故事没有说的那么清楚,你怎么想都可以。”   “那不要死,”张渊深吸一口气。   头一次为一个虚假的故事而感到悲伤惆怅,这种情绪让他感觉到很陌生。   他不自觉地,将怀里的季苇一搂得更紧些:“我不希望他死。”   被圈住的季苇一愣了愣,腾出一只手来,隔着毯子拍一拍张渊的膝头:“嗯,那你就可以想象他还活着。”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张渊忽然说:“你的心跳很快。”   他说完这句话,皱着眉头犹豫片刻,松开怀里的季苇一。   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停留两秒钟,“唔”了一声。   “是我的心跳。”张渊说。 第19章   电影看完已经后半夜三点钟,要不是下雨,天都快亮了。   张渊看到结局,一副恍恍惚惚丢了半边魂的样子。季苇一只觉得碰上《海上钢琴师》这样的名作,一时看进去了也是正常。   想张渊平日里不声不响,说不定在这些地方意外的细腻敏锐,不愿过多干涉引导,只打发他去睡觉。   自己也回到卧室,像是把最后一点精力都耗尽,沉沉睡去。   他本来觉很浅,因为容易累,时常前半夜早早就躺下。然而越累越睡不踏实,睡到午夜一两点醒一次,凌晨四五点钟又醒。   醒也是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把几段浅浅的睡眠分隔成琐碎梦境,睡一觉倒像是额外进行了许多劳动。   昨天也累,中途还被鬼压床惊醒了一次,睡过去之后意外竟得了一夜好眠,再睁开眼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天都大亮了。   许阿姨忙跟他打招呼:“小舟吃什么?馄饨面条现下锅,五分钟就给你端上来。要是想吃点干的,阿姨去蒸包子。”   “馄饨,”季苇一在餐桌上坐下,才觉得屋里缺点什么:“张渊呢?”   “不是你嘱咐小琮带他去配助听器嘛,走了能有快两个钟头了。”许琮是许阿姨家的一个远亲,当初也是因为她才介绍个季苇一当助理:“小琮办事,你放心呀。”   季苇一没说什么,自顾自坐下来吃馄饨。他家里所有的速冻食物,其实也都是许阿姨自己包的。每一颗鲜肉虾仁馄饨里都有一整个的手剥虾仁和嚼得出形状的大块黑猪肉,轻轻咬开,清香的汤汁溢出来。   鲜,但是滚烫。   季苇一心不在焉,就让那热汤烫了舌头,把馄饨吐在碟子里。   许阿姨在一旁紧张起来:“不好吃?和上次你喜欢的是一样的,是不是冻久了——”   “烫。”季苇一拿旁边的白水漱口,水是温的——他面前本来也不会出现凉水,但这时候心情就更差:“舌头痛,不想吃了。”   家里就他自己,许阿姨即使找人告状,一时半刻也还来不及跑过来教育他。   季苇一堂而皇之地离开餐桌,忽然又觉得一阵无奈。三十几岁人了,省一顿饭也要像小孩子那样被念叨,这事儿本身就挺可笑的。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和此类种种事提出过抗议,季津那里从来都是同一句话:“那没办法,小孩子就要大人盯着吃饭,哪个正常的成年人像你一样吃饭那么费劲儿?”   季苇一很努力才把那句“正常的成年人还不用隔三差五就到医院做心脏检查呢”憋回去,成功避免一次家庭战争。   后来也不提了,事实就是他在这家里一天,没人会把当一个大人看,即便从法律意义上他早就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还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社会世俗成就。   想到这儿他翻出和张渊的聊天记录,看着空荡荡的界面,心里莫名来气:他这么大了去哪儿还得跟家里报备,张渊出去一趟不知道跟他打个招呼?   才十八岁,还是小孩,这么有主见让他很没有身为家长的体验感。   季苇一拨电话给许琮:“配完了?”   “还没有。”电话那头一阵嘈杂,许琮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好像很多年没做过相关检查了,什么数据都没有,要耗费不少时间。”   季苇一想起他那个用胶带固定过的破助听器,又有些心软了:“别嫌麻烦,既然要配,就好好配吧。”   “额,小季总。”许琮似乎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没说出口。   “怎么?”季苇一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噢,我是想说,房子那边,已经找保洁认真打扫过了的,他今晚就能住进去。”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要是缺什么你帮忙添上。”季苇一莫名其妙,打扫卫生这种小事也要来跟他汇报?   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候,耐心也跟着下降,没说什么就挂断电话。   那头的许琮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着一旁等检查报告的张渊,又觉得头大。   “我觉得吧,如果小季总知道你这钱是自己出的,他会不高兴的。”   这是一家很权威的验配所,等待区全是家长带着小孩,乱糟糟的。   许琮连说带比划,也不知道张渊到底听明白了没有,看他坐在那里慢慢地眨眼,打算拿出手机直接给他发信息。   “我知道。”嘈杂让张渊不得不花更多时间思考,但来到这里许琮才发现,即便可能听不清,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疾不徐地从容。“所以,不要告诉他。”   现在许琮自己倒是很急:“问题是——”他试图想出一个委婉的表达方式:“这个地方,还挺贵的。”   张渊平静点头:“刚刚,问过医生。”他冲许琮翻开手里的宣传册子,指着价目表上最便宜的那一栏:“这个,可以。”   “你可以,但是我觉得小季总不可以……”许琮想,如果季苇一知道他们折腾一整天,最后就买了个最便宜最差的助听器回去,估计会冷着脸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老板是谁?   季苇一这个人吧,乍一看脾气挺好,偶尔会在这件事谁说了算这类问题上,意外的在意。   许琮曾经暗地里分析过在,这可能也属于一种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当然他只敢在心里偷偷这么想,绝不敢拿这话来跟张渊讲道理,生怕转头就传回季苇一耳朵里去了。   他本来最近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地位岌岌可危。   张渊只摇头道:“没事,他不认识助听器。”   ……现在不认识,万一以后发现了怎么办?   许琮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能不能先背着张渊把贵的买了,回头再找季苇一报销,进行一次完美的瞒天过海。   又听见张渊说:“他给我花了很多钱。”   “是啊。”许琮无语:“所以其实也不差这点儿了。”   见对方又垂下眼保持沉默,他终于没憋住,问道:“你跟小季总什么关系呢,你是他……亲戚?”   一般来讲,也不至于为了亲戚打架把自己打进派出所吧?   当然,如果是季苇一这种特别有钱的亲戚,他可能也不是不能考虑。   只是这么多年不联系,现在怎么想起来了?   张渊沉默许久,其实自己也并不太清楚到底和季苇一算什么关系。   最初答应和季苇一来到京城,一方面是有冯帆的关系;另一方面,季苇一身上有种令他天然想要亲近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会轻声细语和他慢慢讲话的人,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几个。   他因为对拍电影毫无概念,起初没有把当演员看做是比修车有太多不同的工作,以为也无非是像冯帆给他介绍一份工作那样,找个地方糊口,所以来便来了。   可短短几日,他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善意实在太多。   他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季苇一,他会的东西太少,听人说话也费劲,从小到大好像都不怎么招人喜欢。   这世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是他能带给季苇一,而别人不能的。   除了那个传说中很吉利的生日——但他是婴儿潮一代,和他同年出生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张渊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想到冯帆:“是因为冯叔。”   “噢,”许琮下意识地把张渊理解为冯帆的什么近亲:“小季总对那位……冯老先生,是很敬重的。”   张渊问:“他经常提起冯叔?”   “那倒不经常。”许琮心道,何止是不经常,他来季苇一身边也好几年,冯帆根本就像个不存在的人一样。   还是因为这次季苇一要赶回桦城给冯帆送终,临行前失魂落魄的模样太不同寻常。他背地里去跟自己在季家工作很长时间的四姑打听,才大概了解了季苇一和冯帆的关系。   但因为听说张渊和冯帆有一层亲缘关系,下意识地要在张渊面前捡点好听的说。   “不过我听说他们感情挺深的,好多年前我还没来小季总身边的时候,他有一回住院,冯老先生还特意从桦城跑过来看他呢。”   其实他四姑的原话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说冯帆这个人是季苇一病倒时对方来探病,后来好像就没见有什么来往了。   季家人似乎怀疑两个人在那时候发生了什么矛盾,但因为谈话时只有二人在场,谁也不知道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后来旁敲侧击在他面前提过几次冯帆,季苇一都是刻意避而不谈的样子。   那次他病得很重,光是修养身体就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家里见他不想提,从此就不提了。   其他的事情,他四姑也不清楚。   “几年前?”张渊问:“是哪一年?”   “是……”许琮算了半天季苇一生病的时间:“七年前吧。”   七年前,张渊在心里默默计算,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他才认识冯帆。   然后无意之中,隔着床头柜里的那张旧照片,和过去的季苇一见了一面。   许琮借冯帆的事情套完近乎,又开始烦恼他这次里外都难做的任务。   忽然听见张渊问:“他之前为什么住院?”   “额——”许琮差点咬了舌头,内心大叫言多必失,下次再也不乱说话了:“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片场,受伤了?”他忙往回找补:“不过早就好了,你也别去问他。”   “哦。”张渊应声。   低下头去轻捻自己的指尖,像是有丝绸般的触感残留在手上:   早就好了?可是他的手还是很凉。 第20章   当天下午,季苇一收到了张渊的语音:“助听器很好,谢谢你。”   外加许琮的视频,全方位三百六十五度拍摄打扫干净的屋子,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镜头扫过站在一旁的张渊,许琮冲着他指指镜头:“小季总,打个招呼。”   张渊抬起右手,认认真真地挥了三下,跟幼儿园小朋友汇报演出似的。   看得季苇一心情大好。   这房子是早年间他刚获奖那会儿,用赚得的第一桶金买的。一百平米出头,带电梯,采光非常好,当年看唯一的缺点就是偏点,方便他往郊区各种摄影棚里跑,过了这么多年,已经快成为周边地带CBD了。   当时房价还不夸张,他也没什么投资的想法,实打实是看中了地脚户型,打算自己留着住的。   所以一应装潢都按照他的个人审美,大到刷什么漆买什么床,小到每一层窗帘用什么材质,全部是他亲自挑选的。   至于装好之后才通完风没多久他就病倒了,从此之后都待在家里基本也没在这里住过,那是后话,不耽误他依然很喜欢这房子。   张渊的行李很少,冲淡不了年少的季苇一留下的痕迹,整个屋子都浸在淡淡的怀旧味道里。   时隔多年,让季苇一再次感叹自己审美真是很好。   除了张渊身上的破双肩包实在碍眼,他给许琮转钱:“奖金,顺便给他换个包。”   季津这时候进来:“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剧本。”季苇一把屏幕按黑:“有个项目正在评估,爸妈是不是快到家了?”   “这会儿堵车,估计回来还要晚点,你要是饿了,先让许阿姨给你热点东西。”季津说到这里,就把眉头皱起来:“许阿姨说——”   “我今天早上没吃早饭。”季苇一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翻出手机付款记录:“然后我就出门了,在公司门前买了点心去办公室里吃过了——哥,你是真的觉得我需要别人帮我判断自己到底饿不饿吗?”   没想到季津真的拉过他的手机来,认真看付款记录上的时间。   季苇一气笑了,猛地又把手机收回去:“你干脆去便利店调监控看看算了。”   季津见他恼了,笑一笑打圆场:“吃过就吃过了,我去查这个做什么,我只是提醒你要规律饮食,再说许阿姨包的馄饨不比——”   季苇一不想听他念叨:“爸妈这次出门,千里迢迢跑到国外去,又才待这么几天就回来,去干嘛了?”   那地方他父母常去,甚至有一处房产专门留做落脚,平日里定期找人上门打理,通常一住会待上小半个月。   这次连一星期都没有,季苇一问:“公司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源海集团虽然有个子公司在季苇一名下归他关,家里也时常跟他说总部的事情。但是只要他们不提,季苇一是基本不会主动问起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些什么,总之这么多年都保持着这个习惯。   季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不是公司里的事,小舟啊,那个……其实吧……”   他支支吾吾半天,季苇一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担心爸妈中的某一个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不自觉紧张起来,心砰砰跳得发慌。   正在胃也跟着开始有点不舒服的时候,门口一阵喧闹,房门打开,司机帮着往家里搬行李。   季苇一抬头,看到舟车劳顿但容光焕发的季光远和丛然神采奕奕地走进来。   反正谁看着都像是能比他多活起码二十年的样子。   丛然一进门就走过来拿手捧着季苇一的脸,用擦了唇膏的嘴唇去碰儿子的额头:“小舟,病好了没有啊?”   “好了,那两天有点上火。”季苇一任由母亲捧着脸亲,微微躬着身子配合她。   丛然叹气:“你冯叔——”   “不提了吧,”季苇一轻描淡写地绕开话题:“提了还难过。”   “不提。季光远挥挥手:“吃饭吧,许阿姨别忙了,也来一起。”   一家人坐到桌上去,季光远又叫倒点红酒来。橱子里有瓶他们夫妻俩偶尔傍晚小酌喝剩下的,许阿姨拿过来,丛然又摆手:“开瓶新酒。”   此等规格用来迎接一趟没去几天的旅途实在是有点过了,季苇一见他二人脸上喜色熠熠,在斟酒的间隙追问:“你俩这趟是去忙什么了?”   季光远举杯:“小舟啊,咱家有个大事,你哥哥要结婚了。”   季苇一一愣,手上动作下意识地配合着和他们碰了一下,大脑却还茫然着:“结婚?”   季津喝了一大口酒:“你嫂子不是常在国外吗,我俩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该定下来了,爸妈跑了一趟去见她父母,我们俩准备选日子了。”   他眉眼里得意中混着几分隐约地心虚:“那个,小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本来要跟你说的,但是突然出了冯叔的事儿,怕你心里乱,想着等你那边都处理好了再告诉你。”   季苇一道:“嗯,知道了。”其实也不觉得告不告诉他到底有什么重要。   然而心中还是不受控制地想到:冯帆临终的消息传到家也就一周,季津计划结婚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   总之,不可能是七天之前。   丛然见他神色不虞,往他盘子里夹菜:“现在不就知道了嘛,而且小舟,你不用担心哥哥结婚以后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什么都还跟以前一样,也就家里多个人。”   “多个人?”季苇一捕捉到她话中的异样:“你们打算结婚之后还住在家里吗?”   “嗯。”季津点点头,还没等开口,季苇一便说:“既然这样,我就搬出去吧。”   和嫂子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也太奇怪了。   “你搬出去做什么?”季津道:“我们本来是要搬出去的,但是爸妈经常不在,我搬出去就没人照顾你了,家这么大,还住在一起吧。”   季苇一奇道:“你总不能因为我不去过二人世界吧,你们要是觉得跟爸妈住在一起方便,我自己搬出去也没什么影响。”   季光远皱起眉头:“你老提搬出去做什么?”   季苇一无奈:“三十几岁的人自己住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是没地方住。再说,”他看向季津:“你不介意,嫂子难道不介意?”   怎么可能不介意。   然而季津说:“她不会介意的。”   这句话微妙地踩到季苇一的雷区:“什么叫‘不会’?那我呢,你觉得我会不会?”   季津哽住一下,季苇一又说:“我介意啊。”   他正色道:“你不能替别人决定他介不介意吧。”   季津像是被踩了尾巴:“你有什么好介意的,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我们得看着你。”   季苇一笑了一声:“哥,我不是离开家就活不了,之前有好多年我都一个人在外面到处跑。”   “跑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你差点死了!”季津把酒杯往桌上一磕,杯子够深,暗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壁上缓缓地淌。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看不到自己全身都在抖,慢慢站起来:“我差点死了,不是因为我没待在家,而是因为这儿——”   他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摸到越来越剧烈的心跳,顶得胃部一阵呕意翻腾。   他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每一个字都很艰难地挤卡出来:“因为这里生来就有问题,所以才会生病。”   他低下头去,用手撑着桌子沿儿,努力喘气:“这件事不是在我出生前就注定好的吗?”   季光远勃然大怒,把手里的杯子高高举起,终究没砸下去:“你怎么说话的!”   有红酒溢出来,顺着桌子攀沿,沾在季苇一衣摆。   很多人都说,季光远脾气很大,在公司里基本属于铁血君主说一不二的领导风格。   但季光远这辈子对发他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这话在他家确实属于禁语。   季苇一从来知道,所以他很少给父亲因此而恼怒的机会。   他低头看着沾染到自己衣袖上的红酒,又觉得有种难以言喻地愧意: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顾惜他那颗残破脆弱的心脏,季光远还是不敢在他面前摔杯子。   空气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几秒之后,季苇一深吸一口气笑了笑,端起面前的那杯酒。   他是不喝酒的,但是每当有这种场合,从来也会在他面前倒上一杯。   他们宁可倒酒,而不是橙汁或者汽水养乐多——这是他家里粉饰太平的某一部分。   但是到聚餐结束时还原封不动摆在桌上的酒,就像卧室里的制氧机,没有锁的房门一样,昭示着那些粉饰不掉的部分。   季苇一举杯,往季津的杯子上碰了碰:“新婚快乐,哥。但是我真的觉得,我不能跟嫂子住在一个屋檐底下。”   他在母亲的惊呼里猛然仰头,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在胃里升腾起的灼热和绞痛中,他放下杯子:“我觉得还是我搬出去住吧。”   季苇一穿过父母还未收拾归置的行李箱,独自一人走出门去。 第21章   季苇一冲出门去,疾步走了一阵,隐约听见身后门响,脚步声急促,猜是季津追出来找他。   他几乎能想到季津会对他说什么,碍于他的身体,即便现在全家都压着一肚子的火气,估计也没有人会跟他说什么重话。   越是这样,越季苇一难以面对。他实际也并非感到愤怒,只是疲惫。   疲惫到一句话也不想说。   这一带是独栋别墅区,楼与楼之间都隔得挺远,小区的一角是花坛,植被茂密,这个季节通常没什么人来。   天已经黑了,季苇一躲进去窝着,坐在花坛的石阶上,没几分钟,从天而降一个足球砸进他怀里。   他咳嗽起来,花丛里钻出一个小男孩,汗水在脸上画出几道沟,怯生生看着他。   季苇一边咳嗽边把球递给他,看着对方远去地背影,吃吃地笑——可能在家人眼里,他现在就是一个因为一点点小摩擦而赌气离家出走的任性小男孩,比面前踢球的这位大不了多少。   季津找不到他,开始不断拨电话进来。   季苇一也不挂断电话,就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觉得身上轻飘飘地,不停冒汗。每咳嗽一下,脑袋里都跟着搅动一下。   太久没有喝过酒,干红入口时酒精感弱,他喝得又很急。葡萄发酵的果酸味和微带奶香的丝滑口感营造出无害的幻觉,出门见风,醉意就涌上来。   晕晕乎乎地走到马路边,低头才发现自己脚上只穿了拖鞋。   星期五傍晚的高峰期,就连这一带的平时人流量没那么大的干道上都在堵车。   被街上晃晃车灯一照,季苇一头重脚轻,跌坐在路牙上。   一坐下去就再起不来。   夜间的春风还是凉的,马路牙子雨天沁水,至今未干。气温算不上很低,但风把热量全部带走,湿冷的棉质衬衫紧贴皮肤,季苇一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抖到路过的下班族忍不住走过来拍怕他的肩膀:“哥们儿,喝多了?”   季苇一扬起脸来,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被昏黄路灯一映,看起来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   路人被他吓了一跳,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悠:“哥们,你是病了还是醉了啊,知道家里人电话吗,不行我给你叫个110呢?咱们遇到困难找警察。”   季苇一脸上泛起一点敷衍了事的笑:“没事,喝多了头晕,我就打车回家了。”   路人小哥实在热心:“那我帮你叫个车吧。”   脖子好像连脑袋的重量都无法支撑,季苇一垂下头去,沥青马路忽远又忽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   季苇一和那人道声谢,实际上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好像没记住,勉强站起来把自己摔进车里。   见多了醉汉的出租车司机按下计程表:“去哪儿啊?”   扑面而来的烟味激得季苇一胃里收缩一下:“去……”   五脏六腑都在难受,他坐都要坐不住了,急需找一个干燥温暖的地方躺下来。但五百米开外的家不能回,找个宾馆,又觉得有种 无所归依的不安。   季家在京内还有两套装好了这段时间暂时没出租的房子,但无一例外密码锁都连着家里人的手机。他但凡开门,估计不到一个小时季津就过来找他。   况且他也不想去,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暂时逃避家中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他自己的房子。   ——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个地方。   季苇一昏昏沉沉报了个地址,出租车一动,酒夜在胃里摇晃,他抱着上腹干呕了一声。   胃越来越痛,刺激性的酒精落在黏膜上,沉睡的炎症很快被勾起。就好像喝下去得不是液体,而是很细很细的沙子,把内脏表面摩擦的血肉模糊。   出租车司机白了满脸冷汗胸前还有个足球印子男人,试图通过他捏在手里的手机品牌判断对方能不能付得起车费:“副驾驶要打安全带了,吐车上五百。”   五百就五百!   季苇一在心里呐喊——然而其实拉不下脸来。真要是自己的车也就罢了,吐在别人的车上,和那些喝醉了就倒在街边发疯的醉汉有什么两样。   他慢吞吞拉过安全带,往腹部一勒,好像浑身都更难受了。不仅痛,而且胀,仅有的一杯酒化作膨胀的气体,仿佛要把他腹部薄薄的一层皮肉都撑开。   季津这时候又打电话进来,季苇一终于接了,接起来就大喊:“别找我!别找我!”   尖锐的尾音划过嗓子,他赶在咳嗽冲出口前挂断电话。   疼痛让他脾气暴躁。   季苇一特别讨厌胃痛,胃和心脏离得太近了,胃痉挛和心绞痛经常分不清楚。而更多的情况是,但凡遇见一个,另一个马上也要来了。   他确实不该喝酒,像他这样的身体生来就应当是与酒精无缘的——刻薄一点想,如果不是得益于现代医学文明,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没有资格活到三十几岁的。   司机看他掩着嘴咳嗽,喉结滚动,不断做着吞咽动作,终于还是在忍受有个人在自己旁边呕吐和被吐一车得到五百块钱赔偿中选择了前者:“座位底下有塑料袋,别弄我车上。”   然而季苇一不肯,只抱着胳膊发抖,忍到衣服都被汗水湿透,几乎是从车里跌出来扶着行道树呕吐。   他唯一能吐的东西也无非是酒,红酒简直是从胃里喷出来的,不仅嘴里酸苦,连气管里都被烧过,每一次呼吸都发痛。   他倒是也顾不上狼狈不狼狈了,捂着肚子在楼与楼之间挪动,万幸倒还能认出楼号。   进了电梯轿厢,就站也站不稳,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从电梯的磨砂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糊的身影,缩在角落里,像刚从雨里钻出来一样。   然后他才忽然想到,这个屋子里现在好像还有别人。   张渊。   来不及想更多,电梯门已经打开。季苇一飘飘忽忽地挪出去,又支撑不住地坐在门口。   他抬起手,一下一下拍门,以为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至少手心发痛,皮肉开始红肿。   然而无人应门。   如果他没醉,他应该会记得张渊大概是听不见敲门声的。   但酒精麻痹大脑,思维变得迟缓,记忆力也跟着混乱,季苇一只是徒劳地拍着门板,越拍力气越小。   他吐完之后,腹内的胀痛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蜷缩起来顶得慌,伸展开又抻得痛。   张渊不应门,这种磨人的疼痛把季苇一折磨地几乎崩溃。   他很努力地,撑起身体攀住门把手,终于够到指纹解锁区域。   手指颤抖,指尖又有汗水,怎么都解不开密码,只有“请重新操作”的电子提示音滴滴滴滴一次又一次的响起。   久到掌心的汗水让他攀不住门把手,季苇一跌回地上。   下一刻,门突然打开,暖色灯光溢出来,张渊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季苇一面前,把他笼罩进自己的影子里。   他低头看着季苇一,脸上有一点惊喜,迅速地转变为惊讶。   季苇一叫他:“张渊。”   张渊已经蹲下来,用手摸他的额头和脸颊。   “你喝酒了。”张渊说。   “张渊。”季苇一又叫他,忽然之间,强烈地委屈涌上来,混合着酒意,把他的声音撕扯地有一点哀怨:“张渊,你为什么不开门?”   他天旋地转地栽倒下去,靠进一个很温暖的胸膛里。   “张渊。”季苇一闭着眼睛,又喃喃地叫他。   “嗯。”张渊应了一声,托着季苇一的后背,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   他把他抱起来,走进屋内。 第22章   张渊起初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今天早起跟着许琮去配了新的助听器,下午搬家,折腾到天擦黑。   总之一切听从季苇一指示,除了他自己偷偷出了助听器的钱。   到了晚上也充当模范学生,听说第二天要开始上课,打开之前季苇一找给他的手语视频,认真预习。   许琮给他叫了快送,米面油生鲜调味料和各种方便速食预制半成品把冰箱和出柜全部塞满。   张渊不怎么会做饭,对食物的要求也不高。刚搬完家不熟悉厨灶不想动火,直接撕开一袋泡面,水也懒得加,边看教学视频边干啃面饼。   泡面面饼虽然油炸过,毕竟不是为干吃准备的,嚼起来格外硬。咀嚼时的震动顺着头骨传导,彻底遮盖住本就不怎么清晰的来自耳朵的声音。   所以,直到电子锁不断亮起开锁失败的红光之前,他完全没能察觉到门外有任何异样。   最开始看到季苇一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只是来确认一下他是否乖乖待在家里。   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季苇一,哪怕是在冯帆灵前,高烧中的季苇一都还显得整洁体面。   但如今季苇一坐在地上,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衣服很脏,满身酒气。   “你喝酒了。”他抱起季苇一。   男人的身体比他想象中更轻一些,以他的身高来看,几乎轻得堪称异样。   随着他的动作,季苇一脚上的拖鞋滑落在地上。   张渊皱起眉头,看向对方赤裸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冻得青白。   人只有在家里才会穿拖鞋,季苇一是从家里出来的?   张渊问:“你——”   季苇一却顾不上回答他,忽然间的头低脚高搅得他眼前一片金光,本能地倚靠在张渊肩头。但胃液混着胆汁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冲出来,而难以忍受的味道让他呕得更厉害。   张渊觉得自己后颈处湿湿热热,意识到季苇一可能是吐了,用手掌拍着他的背,听到对方含混地呜咽:“别动我——”   “什么?”他听不清楚,把季苇一放在沙发上,蹲下来看着他。   “我说你别动我。”季苇一喊了一句,半晌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沙发上躺下来,张渊衣服上乌糟糟一团。   他忽然感到抱歉,看到助听器,才意识到张渊为什么不开门:“对不起。”   因为这件事而对张渊发火,和欺负残疾人有什么两样?季苇一为自己不合理的情绪,更加对身体上的病痛感到恼怒:疼痛让他失去理智,变得不像他自己。   所以他试图和不听话的器官作对,用手狠狠往正在胀痛的胃里按了下去。   炸裂开的锐痛让他上半身都弓起来,哗啦又吐了一地。   “你喝酒了。”张渊撩开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又一次用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的语气重复道。   季苇一却偏偏从这句话中品出几分责备的意思,好像在谴责他不该喝酒。   那股委屈劲儿又一次涌上来:他知道他不该喝酒,他知道他不该对着张渊耍脾气,他还知道他不该跟家里吵架。   他明明可以对一些事情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就像这么多年以来那样。毕竟他的家人关心他,保护他,比他自己更在意他自己的身体。   他知道,但是此时此刻,他很痛,很烦躁,又很难过。   “是啊,我喝酒了。”季苇一说:“我肚子疼。”   然后他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沙发里。   张渊低着头,事实上,是在努力判断那团呕吐物里淡淡的暗红色到底是红酒还是稀释过的血丝。   听到季苇一的答案之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见过,甚至是很熟悉醉酒的人,对于喝多了吐一地这件事见怪不怪。   但如果是胃出血就糟了,在他的认知里,胃出血不去医院是要死人的。   季苇一趴在沙发上,吐完之后所有的内脏好像都拧在一起,胃也痉挛,肠也痉挛。他整个人冷汗涔涔,有一种烧灼感从里到外涌上来,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冷还是热。   就这么趴着,也觉得身体在飘动,好像真的变成了汪洋里的一苇小舟,被巨浪抛来抛去。   改的什么破名!他难受得怨气无处发散,一股脑儿倒在没有来由的地方。   怨沙发不够软他躺不舒服,怨电子锁太不智能居然不认得他的指纹,怨算命的乱说话讲什么三十二岁命里一劫。   又或许对方当真言中,今年才刚开始不到四个月,他遇到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就快把去年一年的病都生完了。   那然后呢?若果真言中了,他跨不过去怎么办?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   张渊换了一件衣服,把季苇一扒拉开,湿毛巾先给脸擦一圈。几缕发丝缠绕住他的手指,他便托住他的脑后,把散乱的头发一并拢到头顶,披散在沙发上。   然后去解扣子,季苇一睁开眼睛:“干嘛?”   他嗓子吐哑了,只有气声出来。张渊没听懂,安抚似的在他肩膀上拍两下:“衣服湿。”   他扒掉季苇一脏兮兮的衬衫,抖开一件宽大的浅色薄卫衣。   “新衣服。”张渊说。季苇一认出那是前几天刚给他买的衣服,他亲自挑的。   张渊把衣服套进他脖子,把手从袖口外面伸进去,捉他的手腕。   季苇一缓慢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帮他换衣服,自己把两只手伸出来。   只这么一个动作,又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力气耗尽了。   于是只能浑身瘫软地随他摆弄,张渊的卫衣比他大一个号,应该是买回来以后就洗过。高级酒店特有的洗衣液味,木棉香,淡淡地裹着他。   张渊替他脱了裤子,因为觉得工程太大,索性没有换上新的,从卧室搬来一床被子直接盖在他身上。又把地上的痕迹胡乱收拾一下,拖个垃圾桶放在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凑到季苇一身边,慢慢去探他的腹部:“很痛吗?”   “嗯。”季苇一哼唧了一声,攀着张渊的手用力往里压,耗尽仅剩的理智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指甲嵌进他肉里。   张渊手掌用力,阻止季苇一在自己肚子上乱按,以一种适中的力度在他痉挛的器官上缓慢地揉着。   季苇一身体猛然一抖:“别,”疼痛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张开嘴用力喘了几口才发得出声音:“别、涨……”   张渊即刻停手,偏过头来仔细判断他的脸色。   然后更轻,但是不容置疑地顺着一个方向揉着。   张渊力气很大,季苇一抓着他的手不管往哪个方向上使劲,都只能任由他动作。   最初的那阵疼痛过去,他渐渐放弃抵抗,躺在沙发上小口喘气。   张渊看到对方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觉得蹲在地上很费力,干脆把季苇一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先捋顺他的胃,再往下移动。   一边揉,一边低头看着对方半阖的眼皮上颤动的睫毛。   他其实很讨厌喝醉的人,也很讨厌酒精。父母二人都是酒鬼,酒在他的童年生活里就意味着一边哭一边乱砸东西的妈和莫名其妙就要打他的爸。   尽管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不到了,但哪怕骂声被消音,他还是能轻易地从父母的神态动作和弥漫在空气中的酒精味道里识别到紧张烦躁的气氛。   就算母亲很早去世,而父亲也很快就打不过他了,酒精挥发在空气中的味道依旧停留在张渊的记忆力,很容易地勾起他的不快。   但喝醉酒的季苇一和他过往在见过的人不一样,他比他们安静多了,只是看起来很难受又很委屈。   除了肚子痛,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会让季苇一这样的人感到委屈。   但很单纯的,这委屈莫名刺痛了他,他只想让那种神情尽快从对方脸上消失。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张渊终于感觉手掌下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肌肉也不再那么紧绷。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季苇一被自己咬得血淋淋的嘴唇上。   “破了。”张渊说。   刺痛让季苇一睁开眼睛,肚子没有那么痛了,他才觉出嘴唇受伤了。   张渊看着对方莫名幽怨的眼神,感觉到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把手挪开:“你要吃点东西。”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然肚子会一直痛。”   在张渊的观念里,肚子疼如果揉揉还不好,一般都是饿的。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怎么生过病,倒是经常挨饿。   季苇一也感觉到胃里空着绞痛,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理智开始发挥作用。   他一直在吃抗凝的药物,哪怕现在毫无胃口,也知道空腹时间太久,确实有可能会消化道出血。   尽管如此他也不想吃——季苇一问张渊:“你晚上吃的什么?”   “面饼。”   “啊?”   “方便面饼。”张渊看到季苇一满脸的困惑,只好放下他,把掰剩下一半的面饼拿来给他看。   季苇一问:“为什么吃这个?”   他以前跟组拍摄的时候其实也活得很不仔细,泡面是吃了不少的,但是干啃面饼这种行为对他而言还是过于生猛。以为是许琮没有给他安顿好:“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吃?”   “有,”张渊摇摇头,隔着塑料袋捏着他的面饼:“好吃。”   季苇一看着他手里的袋子思索片刻,油炸碳水散发出淡淡香气:“我也要吃。”   张渊犹豫了一下:他确实觉得这东西很好吃,但是据他所知,这东西不怎么好消化。   他觉得季苇一好像应该吃点清淡的东西。   然而季苇一又重复一次:“我也要吃。”   于是张渊轻易地屈服了,掰一小块递到季苇一嘴边:“硬。”   季苇一把那一小口面饼含进嘴里,嚼了一下,略带工业风格油脂的芳香在嘴里散开。他闻着虽然觉得很香,吃进嘴里,忽然恶心,一偏头全吐在垃圾桶里。   惊得张渊忙去给他拍背,好在就嚼了一下,吐也没什么好吐。   那股味道却一时粘在舌头上散不掉,季苇一把脸缩起来,摇摇头:“不好吃。”   他看着张渊,抿着嘴眨眨眼睛:“这个不好吃。”   张渊倍感困扰,他把面饼丢掉,又问:“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季苇一冥思苦想半天,终于得出了他的答案:“不知道,我觉得饭都不好吃。”   张渊烦恼地站起来。 第23章   季苇一瘫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慢慢地重复着吞咽动作。   他依旧觉得很不舒服,把头枕高一点,才稍微缓解了胸闷,仍不得不靠口鼻一块儿呼吸。   呕吐对于他而言堪称剧烈运动,再加上那些已经进入血液循环的酒精,智能手表又开始不断地心率报警。   通常这种时候他都又怕声音又怕光,总把自己窝在不开灯的卧室里自闭。   但可能因为这间屋子的灯都是他当年自己挑的,颜色昏暗柔和。张渊不爱说话,动作干脆手脚又轻,唯一均匀的水声反倒让屋内越发安静。   潺潺的白噪音里,他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的一部片子。   那是他学生时代非常粗糙的作品,纯是抱着瞎玩的心态,也无意花费太多。演职人员都是从学校里拉来的同学,除了摄影,几乎所有的后期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钱也是他自己管。   三十分钟的家庭戏,所有的镜头都是在一间租来的小屋里拍的。   演员都青涩,半大的未出道的表演系学生,演爹妈的同演孩子的一样大。角色不吵架、不扇巴掌、不撕心裂肺的哭喊,平平淡淡的三十分钟,浸在略显寡淡的演技里,连他自己也承认无趣。   只有他当时班上一位经常打趣他是“有钱人家小少爷”的同学,看过片子之后忽然说:“像你这种人也会有家庭创伤啊?”   季苇一忘了当时怎么回答,只睁开眼盯着暖色的顶灯发呆。忽然想到他好像对家庭也不存在什么其他形式的幻想,如果不是季津说要结婚,他还真没打算要搬出去住。   最开始那两年也是抗议过的,只是那会儿身体的确虚弱,家里态度坚决。后来就这么住着,竟也习惯了,温水煮青蛙。   再柔和灯光也毕竟灯光,他不眨眼睛,很快就灼得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然后有干燥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季苇一猛然惊醒过来,看到张渊一脸严肃地蹲在沙发边上:“很疼?”   ……那倒也不是。   季苇一赶紧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他这纯粹是发呆被灯烤的,然而觉得告诉张渊自己忘了眨眼也很丢大人的面子,总之勉勉强强靠坐起来:“好点了。”   张渊点点头,依旧用那副非常严肃的表情说:“做好了。”   季苇一试图站起来,脑袋离开平面,又觉得天旋地转。   张渊把他按回沙发上,塞两个抱枕垫高,转身回厨房端了碗粥出来。   季苇一眨眨眼:嚯。   生滚鱼片粥。   张渊拿汤勺搅合着,袅袅热气升腾,他模糊在水汽之后的脸上全是化不开的凝重,端着碗过来要递不递的样子:“可能,难吃。”   他实在很为难,自己本来就不会做饭——也不能说是完全不会,至少他每一顿都能把饭做熟,米饭不夹生,肉菜吃了也不会中毒,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的厨艺。   但是给季苇一似乎就不行,毕竟季苇一说他觉得饭都难吃,而他做得饭本来也不好吃。   但是不吃饭人就会肚子痛,甚至会饿死。   他搜肠刮肚,终于想出来一个相对比较擅长的,其实也就是能做熟粥里不至于有鱼鳞的水平,但这道菜是冯帆教的。   他觉得冯帆既然能把季苇一喂饱,他爱做的菜季苇一说不定是会吃的。   季苇一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大人的良知再度复苏,抱着只要不生理性反胃,好不好吃都得喝两口的心态去接那碗。   张渊不松手:“太抖了,拿不住。”   他说的是季苇一的手,边说边把碗往前送送。   季苇一也发觉手指实在很抖,顺从地接过勺子来舀了一口。   然后舀了第二勺。   张渊起先十分担心他要吐,看对方就这么一口一口吃起来了,才问:“好吃?”   季苇一朝他笑:“你自己没尝尝?”   其实也谈不上多么好吃,但米很柔软鱼也不腥,放了胡椒粉,热腾腾地落进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   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不想吐就算实属不易了。   张渊闻言,捧起碗埋头喝了一口,犹豫片刻:“没有冯叔做的好喝。”   提起冯帆,季苇一又想要叹气,但这次忍住了:“鱼不行,不是技术的问题。”   张渊便说:“冬天就有鱼了。”   季苇一心道这话之前好像就听过,但那鱼离了桦城几乎就吃不到,他又不可能真的为了一口鱼跑回桦城去。   他这人对食物的兴趣实在也没有很大。   边想边拿勺子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吃到一半忽然愣住。   他跟张渊吃的是不是一碗来着?   张渊一见他顿在那里,马上紧张起来,拽过垃圾桶递到他眼前:“想吐?”   “没。”季苇一把那口粥生生咽下去,“吃饱了。”   他确实也不能吃太多,否则很容易觉得胀,顶着心口难受。   张渊捧着碗又往前递一递,似乎是有些劝他的意思:“不吃了?难吃?”   季苇一摆摆手:“吃不下了,不是难吃。”   下一秒钟,就看到张渊一仰头,把残存在碗里的粥直接倒进了自己嘴里。   “你——”季苇一愣住的一瞬间,张渊已经吃完了,抬起脸来看着他。   季苇一成功捕捉到他鼓着腮帮子瞪着一双黑眼睛的画面,脑海里莫名闪过“亲尝汤药”四个大字。   “你别呛着。”他说,然后忽然想,这个典故是不是二十四孝里头的来着?   这种事就不能琢磨,一琢磨,他就感觉此时此刻的他和张渊,非常的……父慈子孝。   直接把便宜占到冯帆头上去了。   季苇一就笑,一笑气就有点不够喘,抚着胸口呼哧呼哧半天,沉默了一段时间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季津。   季苇一接起来,身上没那么难受了,他终于有耐心说话:“嗯,哥。”   季津可能没想到他这遭语气又这么平静,愣了愣才接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季苇一看一眼已经去厨房刷碗的张渊:“在家里。”   “什么在家里,你到底在谁家里?”   “我自己家里,”季苇一说罢叹了口气,还是跟他解释了:“我和张渊在一起。”   季津之前听说过季苇一要让张渊搬到郊区的房子里来,一想那还真是他自己的房产,顿时没话可反驳:“你待着吧,我就过来接你。”   “回去干嘛呢?”季苇一说:“爸妈生气,你也生气,我也生气,生气就睡不好,睡不好心脏难受。”   心脏难受这四个字在他这儿简直就是免罪金牌,季津果然犹豫了:“你在那儿没人照顾——”   “张渊在。”   张渊这时已经洗了碗回来,似乎听到季苇一喊他的名字,不声不响地坐过来。   他对自己名字的发音要格外敏感些。   季苇一继续打电话:“我就待几天,大家都冷静一下再说。”   电话那头的季津陷入沉默,季苇一和他讲这几句,又觉得胃里隐隐开始不适,怕把刚喝下去的粥又吐出来,最后撂下一句“别来找我,不想吵架”就要挂断电话。   季津妥协了:“我明天叫人把你平时吃的药给你送过去。”   “衣服也要,还有我卧室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排左起有一本紫色封皮的书,直接送到公司去吧。”季苇一得寸进尺,在季津的“你就这么不想回家?”的嘟囔里挂断了电话。   回头看着张渊:“离家出走了,收留我一下。”   张渊说:“这是你的房子。”   这个回答让季苇一心情大好:“嗯,是我家。”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身体往下滑,在沙发上挪动。   张渊走过来,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双脚,皮肤苍白,青色微微鼓起,就拿被子把他的脚裹住。   季苇一这时还没觉出有什么,一旦接受了父慈子孝这个设定,好像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享受张渊的照顾。   娃是妈妈的小棉袄,张渊当棉袄可能硬了点,当铁布衫倒也很不错。   不对,他拿谁比妈妈呢?   正在这样想着,铁布衫俯身,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哎——”季苇一小小的惊呼,挣扎起来,张渊也不管他动不动,只收紧双臂确保他不会掉下去,走到卧室里将他放在床上。   季苇一看到他的破双肩包还放在屋里:“我去客卧也行。”   张渊不答话,转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个盆和一杯水:“漱漱口。”   季苇一接过来,这下是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顺从地照做了。   把水含进嘴里,发现居然是温热的。   太周到了——他鼓着腮帮子看张渊,顿时觉得反倒是张渊像他妈。   虽然丛然其实并不怎么真的照顾他的生活,只会使用钞能力。早先是把他送出去养,后来就花钱请阿姨在家。   照顾一个身体不好的小孩所要面对的麻烦远超一般人的想象,他父母短暂地努力过一阵,很快就发现还是工作更有成就感。   季苇一把漱口水吐在盆中,对张渊说:“今天麻烦你了,别忙了,去睡吧,我没事了。”   张渊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好,扭身走出去。   季苇一向来弄不清楚他每次都是在看什么,灯一关,倦意像潮水一样袭来。   一夜并未睡得沉,将醒未醒的过了五六个钟头,到了早上才熟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张渊已经走了,桌上留着早饭,一看就是在市场上买的。   他拿起包子来非常缓慢地咀嚼,在心里琢磨要不还是找家合口味的干净馆子,头天订好了叫他早上送来。   而早起离开的张渊已经过上了艺考生般的生活,反正有季苇一出钱,暂时还不着急开机的程秋给他排满了课,叫他去学手语学表演,甚至还要学一学怎么骑马。   好在这些涉及身体控制和记忆力的项目对张渊而言都不怎么难,手语记得很快,要上马也不怕。只是因为空旷的地方就更难听清别人说话,人坐在马背上时还要很努力的一心二用。   新手跟着跑了一下午,就算速度很慢,也难免觉得屁股硌得很痛。   一瘸一拐地来上最后一堂课,是程秋给他找的表演老师。   用对方的话来说,虽然她对张渊的演技没有太高的期待,但是他至少得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张渊心里微有一点忐忑,他对于要沟通的事情都没什么信心,又不想给季苇一丢人。   走到门口,正遇见上一堂课的两个年轻男孩走出来,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头发吹得很精致。   看见他别别扭扭的走路姿势,忍不住回头多看他两眼。   其中一个低声说:“看见了吧,季总的人。”   “哪个季总?”   “季苇一啊,源海的那个小少爷,这几年到处投了不少钱。听说要把他塞给程秋,估计别的玩够了,要开始捧人玩了。”   那人似乎不知道从哪儿听得了一嘴关于张渊的传言,见同伴拉着自己示意别这么明目张胆,低声得瑟道:“没事,他听不见。你说有的人也真是好命,长得吧也谈不上多么惊世骇俗,还是个聋的,不知道那位季总是不是有点什么癖好。”   一抬眼,张渊已经站在他跟前了:“你说什么?”   他其实也没听到别的,只听见了“季苇一”。   但张渊脸上素来没有表情,哪怕是平静的说话,听上去也叫人觉出冷硬。   对面那人慌了,他太年轻,没有多少处事经验,轻率冲动。越是慌,越要虚张声势:“怎、怎么,季苇一不是你金主?”   “金……主……”张渊把那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咬过:“什么意思?”   给他钱的意思?那好像也还真是。   但这话落在对面耳朵里就变了味,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挑衅。   他一面怕张渊身上真有什么背景,回头告黑状。一面又觉得对方无非就是个抱大腿的,况且得罪人的话已经被听去了,现在服软恐怕也没用。   思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嘴上不能吃亏。他看了一眼张渊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姿势:“什么什么意思,你陪他睡觉的时候也问他什么意思?” 第24章   张渊听罢, 皱起眉头上前一步,高大的身体逼压过来,一瞬间形成的压迫感让那人浑身僵硬起来:“你……”   像一张弓, 箭在弦上,弓弦拉满, 眼睛锁定靶心, 一眨不眨蓄势待发的一刻。   然后, 忽然间的放松了力气,捏着箭簇的手臂下垂,紧绷的张力骤然消失。   张渊扭过头去, 径自走进表演课的教室。   留下两个年轻人站在原地:“我草, 这人什么意思?”   旁边那位瞪他一眼:“你下次蛐蛐人能不能挑在背后!”   “谁知道他能听见啊,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你说他应该不认识咱俩吧?”   同伴无语凝噎,在心里默默认清这是一位又怂又爱惹事的队友:我可没掺和,谁有仇能不能都冲着你一个人去啊。   张渊面色如常走进教室, 度过他人生中十分漫长的三个小时。   最初级的表演课基本上都那么个流程, 先相互熟悉寒暄一下,然后就开始一些解放天性的训练。   程秋提前根据她的需求打过招呼, 加上张渊的情况终归有点特殊, 念台词练口条对他来说不是很有必要,但总归要进行基本的呼吸训练。至于真的拿着本子对戏, 第一天还不是时候。   只说入门, 张渊在寒暄的第一关就绊了个趔趄。   表演老师是个从外表看不出究竟三十岁还是四十岁的男人,说自己姓陈, 有些学生叫他陈老师, 但他觉得课堂上放松一些也很好,如果张渊喜欢, 可以叫他小陈。   张渊说:“陈老师。”   陈伋被哽了一下:“行,怎么叫都行,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其实他当然知道张渊叫什么,只是总得先说两句话熟悉一下。   “张渊。”   “那我叫你小张好不好?”   “好。”   后来又零零散散问到程秋,张渊倒是有问必答,答也就答那么一两个字。对面眼看着实在没什么话好讲,很快进入正题。   大多数人在最初的阶段都都需要克服耻感,要大步走的时候不会走,要放声喊的时候不敢喊,与人对视持续几秒钟,就会莫名其妙憋不住笑起来。   张渊却很投入,即便听力问题会带来一部分的理解障碍,只要是他能听懂的指令,都会很迅速地反应,尽己所能地执行。   陈伋起先看他抿着嘴不怎么答话的样子,以为他会是一个配合度很差的关系户,见他能执行到这种程度,本来觉得很惊喜。   过了一个多钟头又觉得不对,问张渊:“你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张渊想了想:“我做得不对?”   陈伋叹气:“也不是不对……不单单是我说什么你就跟着做,你得用心去感受才行。”   他点点头,然而接下来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稀里糊涂地又过了一个钟头,陈伋叫停:“今天差不多了,你回去再想一想。”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我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张渊微怔,在被手语老师和马术老师夸奖了一整天悟性很高之后,没有因为这温和的批评而进入对抗状态,反倒对陈伋的洞察力肃然起敬:“对不起。”   他认真道歉,背着破书包走出去,直面自己的心事重重。   三个小时以来,年轻人的那两句话不断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季苇一是你金主、你陪他睡觉的时候也问他什么意思。   首先,金主这个词他是听说过的。按照他的理解,大概就是出资人的意思,如果说给钱就是金主的话,季苇一确实是他的金主。   那么,接下来,陪他睡觉。   这话又该作何理解?   张渊一脑门官司地出了园区小楼,外头风云骤变,又下雨了。没带伞,他把双肩包抱在怀里冲进雨中。   *   季苇一连出门带生病,旷工一周,终于回来上班。他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坐不坐班没那么要紧,总不露面却也不像话。   况且几天是真的没怎么顾得上工作,谁给他打电话他都借口奔丧,叫对方等自己回来了再说。   攒了一周的事情处理起来有些繁琐,他让秘书帮他列了个单子,埋头苦干。期间许琮来送东西,拎着两个行李箱,和他的一大堆归置在药箱里的药。   进门时季苇一正在打电话,用眼神和手势示意许琮可以把东西放下就自己离开。   然而对方却不急着走,一直等他挂了电话,小心翼翼地摸着被推到办公桌一角已经冷却的塑料饭盒:“小季总,你……”   季苇一放下手机:“我又不吃饭,你要去告诉季总吗?”   他今天还真不是故意不吃,纯是忙忘了。但是看见许琮给他送东西,又想起昨天到底为了什么吵架,没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许琮觉得这工作真是越来越难做,他本来是季苇一的助理,但光明正大的给季津回报工作,季苇一也是默许的。打一份工拿两个老板的工资,日子过得很愉快。   可是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亲兄弟也要闹别扭,两个老板偏他又一个都不敢得罪。   总之谁在眼前先哄谁,端起饭盒:“我不告诉他,但是你总得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热热去。”   他的午饭是从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订的,一般也不特意点菜,只挑出忌口的,让店家换着送。   今天中午是花胶鸡,黄澄澄一碗配白米饭,汤汤水水还算好消化。   他因为自己刚刚把对季津的火撒在许琮身上,说完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见对方给他热了端过来,也就配合地往自己嘴里塞两口。   其实不生病的时候,季苇一的嘴也谈不上很刁,可但凡一病起来就完全两幅光景。   比如现在,他就愣是觉得汤有点腥。   “吃不下,晚上再说吧。”他把只动了两口的饭盒又盖起来推到一边放好。   许琮知道再劝多半脾气就要上来了,也不再勉强,顺手拿过饭盒要帮他丢出去。   季苇一却道:“放那儿吧,帮我装起来。”   许琮疑惑:“额,老板,是晚上还要吃的意思吗?”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勤俭持家了?   季苇一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下意识地想法是这汤带回去够他和张渊再吃一顿。简直荒谬,昨天是个意外,他难不成真能理直气壮地叫张渊吃他的剩饭?   可能要怪张渊这个人吧,身上就是有种,很微妙的,会过日子的气氛。   那他也不能这么轻易被传染!季苇一把饭盒又推回去:“算了,也不好吃,晚上帮我叫个外卖送到家里去。”   许琮问:“晚上吃什么?”   “吃……”季苇一犹豫片刻:“生滚鱼片粥。”   *   结果最后粥也没吃上。   快五点钟突然来了个电话,有人组局,诚邀季苇一,说席上有位咖位很高的导演。那人这几年不怎么产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游世界。   季苇一学生时代看过他一部片子,惊为天人,随着年岁渐长虽然没那么爱了,依旧有种青春偶像的崇拜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发微信告诉张渊他会晚归,叫他的自己解决晚饭。   离开公司,天开始下雨,他胸口又开始沉甸甸地有些不舒服。   一天到晚也没个从头到脚顺心顺意的时候!   季苇一翻出药来吞下去,电梯载着他从有些湿冷的地下停车场缓缓上升,向上,向上,叮的一声厢门打开。   他迈入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中。   这顿饭吃得并不开心,或许是因为人太多,每个人说话都只敢停留在表面,餐桌气氛就不可抑制地倒向相互吹捧与享受吹捧。   季苇一端着苏打水,气泡在嘴边炸裂,刺得他昨夜被自己咬得伤痕累累的下唇有一点痛。隔着香烟与酒精,他看向自己正在逐渐破裂的青春滤镜。   ——倒也没什么,在这个圈子里,祛魅是最经常面对的一件事,所以他早有准备。   真正让他感到不悦的是另一件事:他意识到即便在心里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他还是频频不受控制地走神,甚至时常忘记维持脸上礼貌从容的笑意。   自从桦城那一病之后,他最近的精力好像真是很差,差到令人隐有不安。   从恼人的喧闹里挣脱出来,季苇一用指纹开门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急于回到这里。   回到一个能让人放松下来的地方。   今天他很顺利地把门打开了,推门进家,看见张渊坐在沙发上,神色严肃似在沉思,身上的衣服还半湿着。   “淋雨了?怎么不去洗澡换衣服,今天上课不顺利?”   “不是。”张渊摇摇头,但季苇一见他脸上一抹忧色,仍以为他是课堂上碰了壁。   演戏嘛,非要糊弄那就谁都能演,可但凡有点追求,就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张渊毫无经验,他本也估计至少一开始不会很顺利。   看他的样子,想说如果实在觉得跟不上节奏,他可以再去跟程秋商量一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娇纵了张渊。   那什么,慈……慈母多败儿。   于是只催张渊去洗澡:“累了就洗洗早点睡。”   张渊去了,洗得很快,他干什么都是很快的。季苇一紧接着就进去,其实想洗洗赶紧睡的人是他。   张渊用过的浴室地板擦得很干净,但蒸腾的热气不会那么快就散掉,在这个阴雨天里反倒让脱衣服变得不那么困难。   热水和泡沫带走头发里沾染的烟味与纸醉金迷,季苇一听着外面的炸山一样的春雷,祈祷自己今晚不要过得太艰难。   这种天气他多半是睡不好的。   他吹干头发出来,正在回忆家里给他送来的药箱里有没有放褪黑素,一开灯,冷不丁被抱着被子站在床边的张渊吓了一跳。   *   张渊进行了长达几个小时的思考。   今天那人的话但凡落在别人耳朵里,定然听得出言语中满满的恶意。   但偏偏是他。   张渊从小就活得很闭塞,超出身体障碍的闭塞。他不仅基本没有同龄的朋友,常年在班里当隐形人,甚至在遇见冯帆之前,连智能手机都没有,唯一上网的机会是学校里的微机课。   前十八年,他所能接触到信息极为有限,从而避开了青春期男生常有的低俗口嗨,和互联网上的污言秽语。   导致,他翻遍脑海,唯一能和陪着金主睡觉这件事对上号的,好像就是曾经陪冯帆看过的《红楼梦》电视剧。   在《红楼梦》里面,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们睡觉,旁边确实是有个人陪着的。   他思索了一下,季苇一和那些少爷小姐们的确很像: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穿得整洁漂亮,屋子里还香喷喷的。身体不太好,吃东西也精细,必须要人好生照顾着,否则就会生病。   这样的人,需要有人陪着睡觉似乎也是非常合理的。   但季苇一倒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需要陪睡的。   可能季苇一以为这种常识他本来就该有,见他不主动,还以为是他不愿意,所以勉为其难地没有强求。   张渊有些懊恼:他昨天晚上好像不该就那么走了,这让他有种上班偷懒耍滑却还拿了全勤和年底奖金的愧意。   所以今天晚上,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季苇一床前严阵以待,看到对方走进来,就为自己昨天的不懂行情认真道歉:“对不起。”   恰逢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色,照得天都亮了半边,下一刻,惊雷乍起。   季苇一愣在原地。   他想起前几天在他家遇到下雨太天,对方也是大半夜不睡在走廊里游荡,再加上他刚刚小心翼翼跟自己道歉的样子看起来略带紧张。   综合以上,得出结论:张渊、这是、怕打雷吗?   所以下雨天就不敢一个人睡?   这个想法有点离谱,但他一时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季苇一犹豫着提问道:“你要跟我一起睡?”   他这样一问,张渊便在心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立刻表现出他对这份任务的积极性:“我可以吗?”   季苇一心中天人交战。   首先,他觉得一个成年人还怕下雨打雷怕到不敢自己睡这件事有些荒诞,尤其是张渊这种壮得亲测能把他扛起来随便摆弄的成年人。   其次,他并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但是……他看一眼张渊眼睛里掩盖不住的期待神色,忽然感觉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   他不想触及有可能踩到对方痛点的事情,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在张渊面前表现出对他过往十八年生活刨根问底般的关心。   但自然也不可能真的稀里糊涂就捡个半大小子养,早在决定把张渊引荐给程秋之初,他就通过各种渠道仔细了解过他的童年经历。   关起门来的日子当然打听不到,但光是看他查到的信息:除了那个欠债失踪的爹,在张渊儿时就因为心梗去世的母亲也整日酗酒。   听着就像是一对儿不靠谱的爹妈,管生不管养。   张渊听力损伤是在儿时因为抗生素造成的,这种事故在季苇一小时候挺常见,但张渊比他小十几岁,他那一代人按说不太会遇到这种事了。   通过季苇一找到的几次就诊记录看,他事故后治疗的不太积极,听力在小学时期逐渐减弱,直到变成如今这个程度。   不知道说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被送进特殊学校,一直勉强混在义务教育的系统里,被迫进行了很多言语训练,常年游离在两种沟通方式之外。   总之怎么看都不是被悉心照料过的样子。   所以……这种儿时缺爱的人,长大之后有点什么心理创伤造成的阴影,似乎也挺正常的?   一番推理,季苇一艰难点了点头,然后拿了两个枕头放在床中间。   张渊很自然地躺在双人床靠外的那一侧,季苇一要跟他隔着枕头睡的方式简直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让他彻底确信自己的理解无误。   应该多看点电视剧,张渊想,季苇一带他做的事情都比修车难很多,他需要多学习一些知识。   在经历过小学时代越来越痛苦茫然的课堂之后,他时隔多年燃起必须要做好什么事情的决心。   电动窗帘缓缓拉上,他偏过头去注视季苇一平躺在枕头上的侧脸。离得很近,他能听到季苇一轻而浅的呼吸,这让他有点舍不得摘下助听器。   而已经闭上眼睛的季苇一忽然想:不对啊,睡觉摘了助听器,张渊还能听见打雷吗?   他猛地转过头去,撞上张渊黑溜溜地眼睛,在夜色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季苇一砰得翻过身,把手按在胸口,摸到心脏咚咚咚砸在掌心。   今晚,就,先这样吧……离这么近真的很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   不常住人的房子,刚搬来总会觉得有股阴冷的潮气,就算开了空调除湿也根除不了。   季苇一盖的还是冬被,外面气温十几度,按理怎么说也该够了。可他睡着就觉得越来越冷,手脚冰凉,把自己团成个茧还是觉得暖不过来。   因为太累,一时也清醒不过来,翻来覆去地折腾。   直到后半夜,忽然在梦里摸到一个暖炉,热得很均匀,很柔和。既不烤得灼热,又能恰到好处的缓和手脚血液循环不良带来的冰冷僵硬。   他在半睡半醒中,下意识地凑近,手脚都用力,抱紧就不放开。   绵绵热流好像温泉水,窗外雷声远去,只有淅淅沥沥地雨点打在窗户,均匀乐声裹他入梦。   再睁开眼,面前是张渊放大的脸。他手脚全缠在对方身上,外面裹着被子。   张渊热得满头汗,闭着眼睛睡得很沉。   季苇一也尴尬地后背冒汗:明明睡前在中间放了枕头,张渊也规规矩矩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一端,他怎么、他怎么……   怎么就睡到人家身上了呢!   趁张渊还在睡熟,季苇一试图自己挪回去,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昨夜梦里他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有一条胳膊现在压在张渊身子底下。   他试图轻轻把手抽出来,但估计已经被压了很久,整条胳膊发麻,一动就幅度很大。   张渊倒是没醒,他翻了个身,季苇一刚把手抽出来的瞬间,竟又被他揽进怀里。   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尽数喷在季苇一脸上,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了一件更尴尬的事情。   张渊的一条腿勾住他的小腿,季苇一感觉被子底下……有点热。   很热。   他崩溃地闭上眼睛,物理隔绝张渊的脸。   年轻人,真年轻啊!   不仅血气方刚堪比暖炉,睡眠质量好得这样都弄不醒,而且……一大清早就很精神。   如果不是正对着他,倒还真挺令他羡慕的。   倒也不是他不行,就是……张渊有点太行了。   从小缺衣少食爹不疼妈不爱,到底吃什么发育这么好,全靠基因吗?   有些东西还是真是命里注定的,就像他的心脏。   季苇一屏住呼吸,一点一点从他怀里钻出来,冲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大口呼吸。   憋那么一会儿气,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找了药塞进嘴里,猛灌一杯水顺下去,走起路来胃里都在咣当咣当响,差点又吐了。   倒回沙发上,等待心率慢慢平息,觉得人还是不能太心软。   大清早受这种刺激,很不利于心脏健康。   他甚至都没再回到卧室里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没叫醒张渊,自己上班去了。   张渊睡眠极其规律,不管几点钟睡下,基本稳定在七个小时自然醒。   摘了助听器,别说打雷,就算有人在窗户跟前放鞭炮他都未必能醒。   自然也完全没感觉到夜里发生了什么,醒来见季苇一已经离开,就把床铺认真整理好,两床被子两个枕头,板板正正一左一右。   他自以为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陪睡”,连去上课都更有自信。陈伋虽然心里觉得张渊还是似懂非懂,看他那么认真,也没再说什么。   慢慢悟吧,反正真要是悟不出来也是程秋头疼。   张渊认真完成他的三堂课,回到小区,家里的灯已然亮起来。   他迈进家里,客厅为他留了灯,暖黄色,很温馨。卧室门虚掩着,他敲敲门,季苇一坐在桌前读书,台灯底下偏头朝他看,眉眼一片温柔,张渊迎着他的目光走进去。   看到床上属于他的被子和枕头一并消失不见。   季苇一说:“叫了外卖在厨房,你喜欢吃什么就自己热一热。我让许琮去物色钟点工了,过几天会更方便一些。”   张渊茫然地眨眨眼睛,盯着床铺。   季苇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不下雨了,你回去睡吧。”   张渊“哦”了一声,点头说好。   季苇一又说:“吃饭去吧,吃完早点睡。”   直到看着张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平静的脸上才露出一丝裂缝,长出了一口气。   很好,很听话,一句话都不多问,他就是喜欢张渊这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在心里安慰自己,对方一定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吧?   *   张渊的沉默正是季苇一所欣赏的,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做事,恰到好处地让他的生活过得更方便一些。   当他忙起来的时候,屋子里就像不存在除他以外地第二个人一样。而凡他要关心什么,张渊总是简短地有问必答。   这让季苇一始终还能在张渊身上找到一点家长般的存在感,因此更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在生活中适当的帮助。   他觉得这比待在家里自在多了。   一周多时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张渊每天去上课,季苇一也终于跟程秋把很多事情敲定下来。   电影开拍正经提上日程。   自然免不了要应酬,酒桌上才好谈事情。   导演做东,财神爷做陪,这种文艺片总共组也没多大,十几个人坐满包厢。   季苇一没叫张渊,他总觉得还不是时候。   程秋也不强求,她现在对张渊还是种看原石的心态,因为不确定里面到底是什么成色,也藏着掖着不那么痛快地想给人看。   万一翻车了呢,先把别人骗上船再说吧。   女演员给季苇一敬酒,她也很年轻,在这种场合显得生疏:“季总……”   季苇一笑,一般只有季津不在的时候他才能得此殊荣把那个“小”字去了:“我这是无醇的,糊弄人,跟我喝你可亏了。”   对面小姑娘判断不来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捏着酒杯很紧张。季苇一就还是跟她碰一下:“没事,其实我在这个组里不管什么事。”   只要程秋别超预算太多,把预计三个月的拍摄周期硬生生拉扯到一年。   对方还是给自己灌了一口酒:“那位……”传说中季总来的素人男主角她至今还没见过。   季苇一摆摆手:“老家的一个弟弟,正好合适就推荐一下,什么都不懂,我也不知道程导具体什么打算,你们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说的也算是实话,但是“弟弟”这个词,只要不是亲生的,具体定位暧昧不明,上限和下限延伸余地都堪称无限大。   桌上人听了这话,投来的目光反而更复杂一些。   散了席,就剩程秋和季苇一留在包厢里,一头一尾对面坐着。   女人喝了点酒,脸上一点飞霞,语调比平时更绵软些,看表述,逻辑依旧还是很清晰的。   看季苇一:“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俩的关系呢。”   虽然这种事至少在组内基本也瞒不住,但季苇一这么明牌,她还挺意外。   “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季苇一笑笑:“怕人说闲话?本来也确实是占了我的便宜,说也没什么说不得。再说论占便宜的,我自己才是占了家里的便宜。”   虽然最近和家里的有点别别扭扭,但季苇一从来很清楚,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他想做什么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同样的,如果不是恰好遇见他,张渊现在多半还在桦城修车。   人总不能已经得了便宜,面子上的东西还必须每一句都听着漂亮,太贪心是不好的。   程秋笑:“你还挺想得开。”   “缘分嘛,只是帮他介绍一个机会,总不能面面俱到。再说很多事情,又不是我花钱就行,兴许这戏黄了呢。”   拍电影这东西,拉大旗画饼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感觉前途无限才愿意下场。可是只要没上映,别说到底能不能叫好,甚至就连到底能不能播都没准儿。   要不这行人都迷信呢。   程秋没被他这话冒犯到,只是问:“他要就没有这个机缘,你把人弄来了,拍完再给送回去?”   季苇一忽然一愣。   他其实从未抱着张渊真能大红大紫勇闯娱乐圈的心思,说什么你红了把钱还给我那都是哄小孩的。   最初,只是单纯的觉得很合适罢了,当时也不会想到一转眼居然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了。   但是,他一直以来确实没想过的,电影很会拍完的。   那张渊呢?   才一个星期,他居然就已经习惯跟对方住在一起了,好像他俩在一起过了几个月似的。   “就……”季苇一语塞,但觉得人不应该烦恼两个小时和二十公里以外的事情,像他这种不知道命有多长的尤其不应该。   “反正公司里那么多地方,大不了就找个岗位给他塞进去呗,多养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季苇一告别程秋,在对方玩味的笑容里,并没有意识到:   他对张渊的想法已经从叫个合适的人来拍电影,变成了找个借口让张渊留在身边。   但心里忽然也被搅合的有点乱,无醇葡萄酒也不是一点酒精都没有,他还是找了个代驾,在春日的晚风里觉得有点晕车。   这顿饭结束的很晚,到家已经后半夜了,张渊给他留了灯,自己已经睡下了。   季苇一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打算换了衣服去洗澡,站起来的刹那,忽然觉得胸闷恶心,头重脚轻地坐倒在地上。   跌坐下去的时候,腹腔里像是被抻到了,尖锐地疼痛炸开。   岔气了?他痛得躺在地上一时没能爬起来,只敢非常浅非常浅的呼吸。   但至少头脑还是冷静的,努力分辨了一下疼痛的来源——不是胸口疼。   但肚子痛也还是值得警惕的,医生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心脏的急性病经常会伪装成其他症状。   “张渊。”季苇一喊了一声,察觉到自己心里其实有点惶恐。   他虽然经常伤春悲秋的想自己可能是一个本该被大自然淘汰的产物,但真遇上事了就会发现,事实上他还是很怕死。   但隔壁屋子里安安静静,门甚至没关严实,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季苇一意识到,他应该是叫不醒张渊的。   张渊听不到。   而一旦试图发出声音,他立刻感觉吸进来的空气不够用。不是那种因为疼痛而不敢呼吸的不够用,是确确实实哪怕用力吸气,还是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的不够用。   在窒息般的呛咳和喘息里,季苇一摸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肤很烫。   *   十米都不到的地方,张渊睡得很沉。   他睡眠质量本来就很好,近来更是尤其得好——自从那天季苇一轻描淡写但态度坚决地把他赶回了隔壁,他冥思苦想,甚至在网上翻出《红楼梦》又看了看,成功发现了区别:电视剧的人陪睡都是旁边人一动就会醒的,不像他这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所以结论显而易见:他陪睡的服务没有到位,季苇一把他停工了。   张渊倍感惭愧,季苇一给他了两次机会,他都完成的不好,再一再二不再三,他判断对方应该不会再给他尝试的机会了。   所以只有在其他地方加倍努力,上课就不必说,碰见钟点工来做饭他也在一旁认真看。训练强度跟着上来,他每天身体和大脑负担都很重。   比平时更累,睡得比平时更沉。   所以他今晚本来是叫不醒的。   但或许人贴着床多少能感觉到来自地板的震动,或许空气里的味道不太对劲,也或许是什么机缘巧合心有灵犀。   张渊忽然惊醒。   他醒来,看见客厅里灯还很亮,边摸了助听器带上边下床,想去看一眼季苇一回来了没有。   开机瞬间,听见客厅里奇怪的异响。   张渊推门出去,看见季苇一倒在地上,喘气时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哀鸣。领口被他自己用手扯开了,两颗衬衣扣子崩飞在地上。   他飞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你——”   顺着季苇一被撕开的领口,他看见对方脖子上大片红疹。   季苇一嘴动了动,从艰难到喘息里挤出几个字。张渊忙把耳朵贴上去,然而越急越听不清,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抬起脸来,狠狠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看季苇一的口型。   “别慌……”季苇一很努力地捏捏他的手,“我打120了……你去……看看……电视柜下面的药箱里……氯雷他定。”   三十二岁还真是个坎儿,季苇一绝望地想,他都多少年没有这种程度的过敏了。   大脑缺氧,他现在也感觉不到非常明显的疼痛了,只是意识越来越模糊。   模糊视线里,他看着张渊扑过去,膝盖撞在电视柜上,但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把药箱掀开,将所有的东西倒在地上,疯了一样地翻找。   药洒了一地,花花绿绿的,他看不清那一堆里都是什么。   其实他都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没有氯雷他定,而且这种程度的过敏,他自我感觉氯雷他定可能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但是……但是……   季苇一努力呼吸。   至少在等救护车来的时间里,给张渊找点事情做吧。 第25章   最开始季苇一仍在思考, 试图找出今晚这场变故的罪魁祸首。   他儿时的确是标准的过敏体质,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就连普通奶粉都一喝就腹泻。好几次因此疼痛得哭闹不止, 闹到脆弱的心肺系统不堪重负而被送进医院。   但这种症状在几岁时的某一天忽然消失,再次发作是在大学期间, 也是像这次一样, 最先反应在胃肠不适上, 忽然就觉得不能呼吸。   那次之后他做了各种过敏源检测,也有几项似乎不常见的东西呈现阳性,但到底也不知道当天具体的诱因是什么。   一开始还胆战心惊地在冰箱里放了两支肾上腺素, 结果从那以后再没犯过, 没几年又把这事抛在后脑。   今天是因为什么?他努力回忆餐桌上容易引发过敏反应的食物, 海鲜、坚果还是餐盘上用作点缀的鲜花里带有花粉?   去过不下十次的餐厅,怎么偏偏出这么一次事故,就赶在这么个节点上。   倒在自己家里也就罢了, 可偏倒在张渊面前——吓着孩子怎么办?   他看着张渊在药盒之间胡乱的翻找, 心想不知他这么着急的时候能不能发现其他的药是干什么的。又想万一今夜抗不过去,倒也没机会跟他解释了。   想到死亡, 他的意识就模糊在这一刻, 挣扎之间倾向朝着窗户的一侧,望着窗外的月亮。   今晚原来是满月, 季苇一想。   大脑缺氧带来的意识混乱让他陷入某种类似谵妄的状态, 在窒息的痛苦里,觉得那一轮皎白圆盘像一滴墨点滴落在生宣纸上, 晕染, 扩散,越来越大, 沉沉朝他倾轧过来。   令他不安、恐惧,恍恍惚惚叫喊出声。   张渊从什么地方冲出来,把季苇一上半身抱在怀里,一手横揽引他的腰,一手拍他的背。   季苇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叫得是他的名字。   张渊,张渊。   张渊紧紧地抱着他,季苇一呛咳中眼里涌出生理性的泪水把视线模糊,对方的脸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但感觉到张渊的手指擦过他的唇边,指尖有茧,比他的唇更粗糙,和他的唇一样冷。   有什么东西填进嘴里,小小的药片在舌尖翻滚一圈——氯雷他定,季苇一意识到,还真让张渊给找到了。   他的本意是要把药含在口中,但略有棱角的硬物接触到肿胀的喉咙,立刻激发条件反射般地咳嗽。   张渊接住他未能成功吞咽的药片,仓皇地环顾四周:“水。”他试图暂时放下季苇一去找水。   “别……”季苇一抓住他的手:“你别走。”   他呼吸不畅,实则因为急性过敏导致的喉头水肿气管痉挛,并不会因为是躺在地上还是被抱在怀里而有太多改变。   就向他拿来哄张渊的氯雷他定一样杯水车薪。   此时此刻真能起到救命作用的恐怕只有肾上腺素和救护车,无论是张渊的怀抱还是氯雷他定都无非只是一种精神安慰。   同样于病情无益的东西,季苇一的心代替他已经不能思考的大脑,本能地依恋一个怀抱。   干燥温暖坚实稳定,张渊的怀抱。   他握住对方的手使不上多大力气,但张渊坐下来,非常用力地回握他。   指骨一阵钝痛,季苇一忽然觉得安心。   直到急救医生带着担架和药箱跨进门内,边扒开季苇一的上衣给他测量生命体征:“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晚上吃了什么或者接触了什么?之前有过敏史吗?”   张渊摇头,额头上有汗水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痛。他甚至都不知道季苇一什么时候回家,又是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   偏偏他听不见,为何他偏偏听不见。   医生无意中看到他耳朵上的助听器,似乎就也认定了他帮不上什么忙,听到季苇一很糟糕的呼吸音,先扎一针肾上腺素,又迅速给他插了管。   受阻的气道终于通畅,最要命的窒息恐惧解除,季苇一逐渐冷静下来,指指他进门时丢在沙发上的公文包。   张渊认得他平时一直把那包随身带着,拿过来拉开。   急救员同他一起在里面翻出季苇一装着医保卡和身份证的钱包,又看到里面一个装着病历的半透明袋子。   急救医生刚给季苇一测完血压,看着依旧挺危险的数据打算先把人弄到医院里面去,见有病历就拿过来看,一翻就知道这人为什么会专门把病历随身带着。   一边帮忙把人转移到担架上,一边嘱咐:“小心点,他心脏有问题。”   张渊站起来,搬动着两条麻木的腿麻木地拎着包跟在后面,听到医生问他:“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张渊愣住,他算是季苇一什么人呢?   “弟弟。”他从嘴里生涩地吐出两个字,医生皱起眉头:“你成年了吗?”   见张渊点头,姑且松了一口气:“行,先跟着去医院。”   张渊坐进救护车里,随着车厢门关紧的震动感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这地方就像一座巨大的棺材,空气里充斥着不祥的气味。   消毒水的味道勾起童年旧意,他带着满掌心的汗水攥住季苇一的手。   上一次坐救护车是他十岁,也像这样插着管的母亲闭着眼睛浑身瘫软地躺着。   他好几年没怎么拉过她的手,平时也很少跟她说话。当她醒着的时候,他对她有种抗拒和抵触。   但那一刻他还是紧紧握住了,女人的手冰冷潮湿,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   而季苇一转过脸来,用唯一自由的拇指在他手背上点了点,就好像是在轻拍张渊的肩。   医生一直盯着监护仪观察季苇一的状态:“氧饱和上去了嘛,对,别紧张,慢慢呼吸,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季苇一用力吸气,呼吸逐渐通畅之后,脑袋清楚多了,反倒是腹部的疼痛感又变得明显起来。   他看着张渊苍白的脸色,为自己暂时不能说话小小苦恼了一下。   是啊,都上救护车了还紧张什么,医院和警察局应该是全世界最有安全感的两个地方。   总之他的现在是有一种感觉自己死不了了所以疼痛都变得可以接受的安心——虽然痛也确实还是很痛。   他血压依旧上不去,消化道的过敏症状闹得肚子里叽里咕噜响。再加上救护车开得飞快,躺着比坐着还容易晕。   到抢救室的时候他气道肿胀已经缓解了,神志也很清醒,医生打算把插管换成痛苦程度不那么高的氧气面罩,刚把管拔出来他就捂着肚子吐了。   张渊被拦在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忧心忡忡地告状:“他总是吐。”   季苇一拿递过来的纸巾擦擦嘴,努力自辩清白:“我之前是喝多了。”   又避着张渊的视线低声道:“我包里的病历……”   医生往他身上贴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别说话,深呼吸。”   季苇一听着鼓膜里砰砰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心脏又跳得很快。   对方也不跟他说话,噼里啪啦下医嘱。   很快就有护士过来,往点滴瓶里加了不知道什么药,季苇一不知不觉变得特别困,来不及说一句话就睡过去了。   掉进睡梦中之前,忍不住想:张渊是不是还在外面坐着呢?   *   再醒来人已经在病房,嘴里干得发苦,肚子还是很痛,忍不住用手去揉。   他一动,灯就亮了,身旁的张渊一把擒住他的手:“针。”   季苇一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扎着滞留针,点滴已经撤了,但手一用力就痛得一头汗。   张渊笼着他的手放在一边,又把自己的手放在季苇一小腹上:“很痛?”   “一点点痛。”季苇一故作深思状后得出了结论。   感觉到张渊的手在自己腹部慢慢画圈,疼痛尚可忍耐的季苇一这次没有拒绝。   他偏头看着张渊的眼睛:“谢谢你。”   放在他腹部的手忽然一顿,张渊哑着嗓子说:“我没听见。”   季苇一叹气,心道:果然。   在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严重过敏之后,他总共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趁自己还能发出声音,先拨120喊人来救命。   第二,很努力地爬到门边提前把门打开。   第三,在等救护车来的时间里给张渊拨了三个电话。   前两件目前看来无比正确,第三件他上救护车就后悔了。   也是疼懵了,打电话干嘛呢,明知道他听不见,到时候张渊看见未接来电兴许还要怪自己反应不够及时。   果然就言中了。   季苇一笑笑:“怎么没听到,我看你立刻就醒了。”   张渊不笑:“没听到,忽然醒了。”   季苇一头大,偶尔地在心里吐槽张渊犟起来死犟。   醒了你还非纠结是怎么醒的,难不成不是因为打电话,还能是因为咱俩母子连心?   他心里一烦,肚子里猛地又一绞,来得太急太突然,没拦住一声呻/吟脱口而出:“啊——”   张渊浑身一凛,顿时不管什么听到没听到,勤勤恳恳给他揉着肚子。   像是肠子痉挛,打结的一坨在弹跳。季苇一太瘦了,隔着皮下一层薄肉,很容易摸到病灶。   张渊不敢用力,轻轻地推,看季苇一正在咬牙忍痛,额头上渗出细汗来。   很难得地,心中忽然升起名为愤怒的情绪。   他其实情绪起伏不大,就连和人打架也多半只是依据多年经验,判断不动手就会吃亏,真的从内心深处感到生气的时候很少。   但这一刻就忍不住说:“不是一点点痛。”   “嗯?”季苇一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吸,只能从鼻子里挤出个问句。   “不是一点点痛,”张渊重复道:“你很痛,你骗我。”   “我——”季苇一很想说他那会儿确实没这么痛,主要是让他给愁的。   张渊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医生说,你心脏不好。”   他转过脸来,深吸一口气,季苇一在那张脸上看到未能彻底掩饰的恐惧:“你不告诉我。” 第26章   季苇一将手搭在胸口, 病号服的扣眼和扣眼之间距离很宽,他很轻易地伸两根手指进去,摸到皮肤上凸起的伤疤。   大小手术留下的伤疤他身上有好几道, 目前最明显的还是八年前开胸手术的痕迹。   术后初期他用过祛疤膏减张贴,后续检查时也有医生和他提过可以接受一些激光辅助治疗, 季苇一动过心思, 后来嫌麻烦也都没坚持。   反正穿了衣服谁也看不见, 不穿衣服……他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见自己不穿衣服的样子?   陈年旧伤的存在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减弱,但刀口在身体正中间,皮肤表面自带的张力会让疤痕微微扩张。   久而久之越来越淡, 越来越宽, 缺乏表皮保护的嫩肉裸露, 柔软脆弱。   让他经常在触碰时联想到蝴蝶的躯干——别管外面露着如何精致漂亮的翅膀,定睛一看,中间夹着的无非是面目丑陋的爬虫。   他手指一动, 不经意碰触到张渊放在他腹部的手上。张渊仍盯着他看, 手上动作不停。   那双眼睛太黑,又总是直勾勾的, 任谁被这么着看, 都很容易莫名变得心虚起来。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对不起,之前没告诉你。”   张渊眉心顶着一个小包:“那现在呢?”   “现在——”季苇一屏住那口气, 肺部暂停工作的时候, 腹部也变得紧绷,张渊于是觉察到了, 停下手:“很痛?”   揉也没用, 他就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伸手去够床头的呼叫铃要叫护士。   季苇一去拦他, 下意识用的还是扎了滞留针那只。两手撞在一起的瞬间,疼得“嘶”一声倒吸冷气。   张渊顿时不敢再动,捧着季苇一那只手:“医生说,不会很痛的。”   他还从来没在现实里见过滞留针,很担心针留是身体里会不会不舒服。扎针的护士跟他解释:“如果有突发情况,有静脉通道抢救会更快,一般来说不会很疼。”   张渊当时听罢很紧张:“还要抢救?”   护士看一眼数据:“额,现在不会,以防万一嘛。”   心脏病人,可还真说不准。   季苇一从张渊手里把扎着针的那只手半举到眼前,看到自己裹在薄膜之下的半透明皮肤里透出几不可见的青色血管:“一般是不会很痛,但是我血管特别细,天生的。”   “天生的。”他又把这个词重复了一次。“人就是这样,高矮胖瘦基本都靠天生,有人天生美,有人天生聪明,有人天生更容易得近视眼。”   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终于可以顺利入题,季苇一缓缓说道:“我吧,心脏天生长得有点不对。”   他没去看张渊,觉得有点尴尬,看了就更尴尬。但是最重要的一句既然已经讲出来,接下来就变得容易:“之前已经做过手术,前不久也刚刚去复查过,按理来说,正常生活没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我最近可能事情比较多,心情不太好,就……有时候会有点累。”   季苇一是在昨天躺在抢救室里的时候决定把实情告诉张渊,他忽然意识到,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对张渊隐瞒身体的隐疾是一种不负责任。   这次过敏属于他也丝毫不能预料的突发事件,但是万一哪天真的心脏出了问题,难道还要张渊在一旁承担风险?   即便是张渊不爱说话,这么长时间的沉默在他们之间依然挺罕见。季苇一终于忍不住偏头看了张渊一眼,看对方只是垂着眼睛在读他的唇,似乎听得认真。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切入正题:“可能偶尔确实会突然不舒服,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我本来也是突然决定搬过来的,过几天……”   季苇一本想说过几天戏也要开拍了,正好就让张渊提前搬出去算了,可话还没说完,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张渊忽然把手掌放在他的心口。   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季苇一屏住了呼吸,怕心率因为憋气而升高,又开始用力深呼吸。   隔着衣服和起伏的胸腔,张渊没摸到季苇一的心跳,不知为何越来越不安。   明明季苇一就活生生地躺在他面前,会呼吸,会说话,会动,可他急于要确认些什么。   张渊俯下身子,用耳朵贴住了季苇一的胸膛。   季苇一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皮肉。   张渊耳朵上的助听器,想到这儿他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听他的心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那个……”他想是不是心脏手术这词儿太夸张,张渊一副怕他死了的架势。“其实现在真没什么大事,这次是过敏,和心脏关系不大,那天是喝了点酒,我心情不好而已,平时……平时也就偶尔有点心慌,真的,不要紧——”   “不要。”张渊的声音闷闷传过来。   “对,不要紧,不要担心。”季苇一还以为张渊在重复他的话。   但紧贴着他的胸膛,声音又穿过来:“不要过敏,不要喝酒,不要不开心。”张渊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生病。”   “……好,不生病,不生病。”季苇一心说这怎么跟念咒一样,他们桦城人果然就是这个脾气,小孩磕一下碰一下都要抱在怀里念“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想到这儿他手不自觉地动了动,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顺手就那么在张渊头上呼噜了两下。   来京城半个月了,青年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摸上去没有想象中那么硬。让季苇一想起小时候冯帆抱着他去摸过一条刚结束执勤的德牧警犬,背心底下的皮毛油光水滑。   他一摸,那狗就瞪着黑漆漆的圆眼睛看过来,带着口套好像很凶的样子。冯帆怕他害怕,忙把他高高抱起来,那狗却很乖顺的趴卧在地上,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   季苇一想,如果有朝一日要养狗,他还是更喜欢大型犬,就像买车要买SUV一样。   哦,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摸的是张渊。   季苇一赶紧把手抬开,见张渊还跟大型犬拱在怀里似的趴在他胸前,被摸了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清清嗓子:“咳,张渊。你先起来,压得我胸闷。”   张渊果真立马站起来,仍很紧张地盯着他。   季苇一问:“听见什么了?”   张渊说:“跳得很快。”   “让你吓的。”季苇一摸摸胸口:“我心脏不好,你下次不要突然袭击。”   一旦摊牌了他的病,他好像在张渊面前也立刻可以很轻易地借此耍一点无伤大雅的赖,就像他在家里习惯做的那样。   他有时候觉得那最开始是自己对家人过度关注的一种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报复,有时候又觉得那其实只是一场配合家人的演出。   但久而久之,这种作风已经渗入他的骨血里。   但是张渊没有露出那种,通常会出现在季津脸上的,识破耍赖之后勉为其难配合的无奈。   他特别严肃地点点头:“好。”   然后又一次笼住他因为滞留针而变得更加冰冷的手指,避开针管,用手心轻轻暖着。   说:“不要生病。”   季苇一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挣扎一下,最后还是任由自己被热度熨烫,边暖手边想:这不还是突然袭击……   心里悬着的事情解决,他在尚可忍受的腹痛和低血压造成的轻微眩晕中重新闭上眼睛。   又问:“几点了呀?”   他以为还在夜里,但窗外好像有鸟在叫。   张渊说:“九点。”   “早上九点?”   “早上九点。”   季苇一腾地睁开眼睛:“你该去上课了。”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更何况他既不苦又不穷,耽误上课是大事。   张渊摇头:“等你好了。”   季苇一把手抽出来:“好差不多了。”   他扶着床坐起来,头离开枕头,还是一阵眩晕,闭上眼睛保持平衡,坐着没有倒下去:“你去跟医生说,既然药都打完了,我想出院了。”   张渊不动:“你很不舒服。”   季苇一睁开眼睛:“我可以回去休息,没必要一直待在医院里,你也没必要一直在我身边耗着,该去上课就去上课。”   见张渊不为所动,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强硬:“张渊,如果你昨天没休息觉得很累,也可以请假回家睡觉,但是不用一直陪着我。我叫你来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给我当陪护的。”   张渊说:“不累。”   季苇一扶着床边柜站起来:“那就去问问医生,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对峙了片刻,最后还是张渊妥协了。在他扭头转身的刹那,季苇一跌坐回床上,大口喘气。   低血压的时候还是不能突然站起来,血泵不到头顶上就会眼前发黑。他坐着缓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许琮发了个定位。   【来接我】   【别告诉季总】   医生来给季苇一再次确认心率血压和呼吸道的情况,过敏症状虽然凶险,但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觉得血压依旧不是很理想,但见季苇一态度坚决,嘱咐他回家静养起坐行走都要小心摔跤之后还是让他签字出院了。   许琮奔着医院的定位火急火燎地来了,在看到季苇一的脸色之后就更胆战心惊:“小季总,你……”   “吃坏肚子了,挂点水。”季苇一坐进副驾驶里靠住,双手放在腹部半合上眼睛:“先送他去上课。”   张渊一路沉默,到了地方就一语不发地下车。   季苇一看他走几步路就频频回头,率先叫许琮把车掉头。   在后视镜里看到张渊立在原地,绷紧的嘴角压成一道向下的弧线。   还别扭上了……真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许琮看他又在旁边缩起来压着肚子:“回家吗小季总?”   “不,”季苇一含糊地答道:“去公司,我先睡一会儿。” 第27章   季苇一在车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发现车停在公司底下的地下停车场里,已经熄火,看时间推测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   他揉揉眼睛, 很奇怪地问许琮:“为什么不叫醒我?”   许琮支支吾吾道:“额,刚接了个电话……”   季苇一还困着, 其实没太留意他到底说了什么, 自顾自下车往楼上走。   留许琮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其实他叫了, 但是叫了好多声都没叫醒。就在他犹豫是要把车开回医院还是直接打120的时候,季苇一忽然又自己醒了,而且一醒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虽然醒了, 可许琮心里纳闷:以季苇一的睡眠质量, 累了能睡得这么沉吗?   于是跟着季苇一上楼, 在一路“季总”的招呼声里尾随季苇一进了办公室。   季苇一开电脑看文件,只把他当空气。身旁的打印机开始突突突往外吐纸,许琮颇有眼色的跑过去帮他把印出来的文件理齐了递过去。   无意间看到纸上的内容:“ 小季总……”   季苇一接过来, 顺走就把那叠文件装订好塞进抽屉里:“我看个剧本, 你大惊小怪什么?”   许琮心道看个剧本当然没什么奇怪,但刚刚那么一打眼, 他疑似在上头看见了季苇一自己的署名。   然而被这么一怼就不敢做声, 一会儿给他泡茶一会儿帮他浇花,迟迟就是不离开办公室。   季苇一烦了, 撂下手里的东西, 把笔不轻不重地往桌子上摔下去:“你没事别这里瞎转。”   许琮悻悻指着窗户上一盆小玫瑰开口:“小季总,你这花好像不行了。”   “不行了就拿去扔掉!”季苇一说完, 忽然又想起那花是丛然上个月来他办公室里看他的时候带来的, 叹口气又道:“你先拿来我看一眼。”   花盆里果然只剩个树枝,残留的花瓣勉强挂着, 拿手指头戳一下就掉得满花盆都是,连树枝都枯得跟着酥了。   “没浇水,干死了吧。”季苇一说。   他平日里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屋子动他的东西,就连保洁也只被允许在他的时候来打扫。   因为冯帆的事情,他足足有两周没来办公室。这种木本植物做成的盆栽本来就娇贵不好养,这么长时间不浇水,早就从里到外干透了。   季苇一又拨弄两下枯枝败叶,小玫瑰盆栽的残枝凋落成一幅很凄凉的模样。他把花盆推开:“把这个扔了,再买一盆一样的回来,记得挑一挑,大小颜色别差太多。”   许琮打开手机搜了一会儿:“小季总,这花还挺名贵的,这个颜色恐怕不好卖,要先订了等一段时间才能送来。”   季苇一摆摆手:“那就买个差不多的先放进来。”   许琮犹豫道:“丛总……会发现的吧?”   季苇一叹气:“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但有个东西在总比死了强,可能也看不出变样了吧。”   毕竟对他都是这样,对花可能也差不多。   况且在他的印象里,丛然只是爱买花,但也谈不上热爱养花。   见许琮收拾完还在屋里徘徊:“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小季总,”许琮犹豫到最后,还是艰难开口道:“你到底是为什么去的医院啊?”   季苇一往椅子上一靠:“都说了肠胃炎,我去医院还要拿病例跟你报销?”   许琮看他如今说话时,仍不自觉把手放在小腹轻轻捂着,翻来覆去地揉,确实像是肠胃不适的样子,还是赶在季苇一彻底失去耐心之前逃离办公室。   边走边犹豫:这要是不告诉季津,他有可能会自己发现吗?   手机上忽然跳出一条消息来,发信的是一位他最近经常见面但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来找他的人。   张渊发信息的风格跟他说话没什么区别,标点符号都不兴多加一个:   【你好,张渊】   【你知道季津的电话吗】   【可以告诉我吗】   许琮握着手机的掌心冒出些温热的汗水,一瞬间似乎已经意识到张渊要联系方式是要做什么,飞快地敲了一行数字过去,又附上一句: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看到屏幕上跳出来一个“好”字,瞬间长出一口气,有种忽然冒出来一个冤种帮他把烫手山芋接过去了的如释重负。   首先,他觉得季津应该对季苇一异常的身体状况有基本的了解。   其次,这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所以季苇一不能冲他生气。   再然后……许琮低头看看怀里枯死的花盆,心说小季总这屋就没有过生存时间超过两个月的植物,就连之前养盆他印象中有水就死不了的绿萝净化空气都不慎被养死了,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啊?   他果然在季家工作了很长时间,甚至都开始信风水了。   等许琮的脚步声都消失在走廊外面,季苇一才终于又把抽屉里的剧本拿出来查看。   这是他多年前的一个本子,严格意义上编剧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和一个朋友一起完成的。   对方当时对这个作品不太满意,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季苇一却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   他早几年间拍的都是短片,总觉得自己尚且没有能力去完成一个篇幅这么大的作品,所以一直抱着一种怕糟蹋了心态放在一边。   到了短片获奖之后,他终于决定差不多可以试试,但没过多久就因为心脏问题进了抢救室。   在漫长的恢复期里,听到了那位友人车祸意外身亡的消息。   天意弄人,这世上的很多事都并非一定遵循某种道理发展,否则为何身体健康的人也会早夭,本该被自然淘汰的他却活到了这么大。   季苇一后来就遵从家里的意思不再想着要拍片,这个剧本也一直被塞进云端文档储存软件的某个角落里。   直到昨天,窒息的恐惧涌上来的瞬间他只想着怎么才能活下去。等好像确定自己不会死了,却还插着管子贴着心电监护躺在救护车上摇晃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辈子还有很多心愿未了。   比如,他想起这个剧本,十年过去,竟还有很多字句台词,很多幻想中的镜头,一词一句,一幕一幕,从他的眼前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如果真的就要死去,他会觉得对不起父母兄长多年耗心耗力,最后还是走到他们前头。但又觉得家里没了他,在短暂的痛苦过后说不定会过得更轻松一些。   还担心张渊才刚被他拉下水,往后要是无人照应岂不是孤苦伶仃小白菜?但又觉得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程秋也不是白混这么多年,万一他真死了,电影估计也黄不了。凭他死人的面子在,说不定还得格外照顾照顾张渊。   想来想去,这一生其他都是些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外物,能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   唯有这些经他亲手锻造的作品而已。   不知不觉,季苇一把剧本从头翻到尾,勾勾画画涂涂抹抹,没了当年的亲妈滤镜,自己也终于承认不够理想的地方还有很多。   然而毕竟是他的,十年以前的他,熟悉又陌生。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电话号码已经播了出去。   是他当年学表演的大学同学,念书的时候曾经在一起拍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现而今对方已经小有名气。   铃声刚响,他又把电话挂掉,换成一句信息:【有机会见一面吗?】   *   身体还未康复,季苇一没有在公司里待太久,下午就回了家。   早上那一阵在车上的补觉似乎未能消除疲惫,肠胃也还是一直不适,中午只喝了几口小米粥顶上的米油,就又觉得肠子绞痛,跑了几趟洗手间才稍微缓解。   回家以后也没有吃晚饭的打算,裹着被子蒙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非常沉,即便在梦里迷迷糊糊听见似乎有人叫他,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来。   那喊声似乎很杂乱,先是在叫季苇一,然后模模糊糊又变成小舟。   他睡得昏沉,只当是家里人谁在喊他,迷迷糊糊应了几声。   然后就感觉自己似乎在被搬动,飘飘乎乎不知在天上还是在海上。   有云或是海水拍在他的嘴唇上,季苇一舔了舔,意外发现竟然是甜的,不由地咂了咂嘴。   就借着他张开嘴的那个档口,温热香甜的液体涌进来。   季苇一睁开眼睛,正在用汤勺往他嘴里喂蜂蜜水的张渊长出了一口气。   他揉揉眼睛,靠坐起来:“你下课了?”   张渊不答,只把装有蜂蜜水的杯子怼到他嘴边。   季苇一也确实觉得口干,接过来喝了两口,调得过分浓稠蜂蜜水滑过嗓子,齁得发痛。   “太甜了。”他把杯子又塞回给张渊。   张渊接过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季苇一说:“困了,一直睡。”   “那,午饭呢?”张渊问。   把自己睡懵的季苇一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有那么一点不高兴——至少是一点,可能不止一点。   “吃了。”他毫不犹豫地答到,脸不红心不跳。反正喝了两口米汤也叫吃了,吃完了没留在肚子里也毕竟是吃了。   张渊仍皱着眉头看他:“你——”   季苇一少爷脾气又发作,他在家就经常这样,在吃饭这件事上,谁多念叨他两句他就生闷气。   气他自己明明也不是存心不吃饭,也知道不吃东西就会没有力气。可偏偏碰上身体不舒服,吃过了就更不舒服。那一点痛苦,不管是憋着还是说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只有自己能忍着,谁都没办法来分担。   怎么却人人都可以来批评他?   张渊却只伸出手来,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季苇一没有发热,只是睡得低血糖,出了满头冷汗。   张渊用掌心蹭掉那些汗水,转身出了卧室,再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刚刚的杯子。   “不甜了。”他把蜂蜜水重新塞回季苇一手中。   季苇一愣了愣:“你……”   他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仰头把水喝掉,冲张渊亮亮杯子。   张渊终于满意,拿着杯子去洗。季苇一爬起来洗漱,打算接着再睡。   重新回到卧室,却发现床上又多了一个枕头、一床被子、和……一个人。   张渊穿着睡衣,在外侧半边床上正襟危坐:   “睡隔壁,听不到。”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晚安。” 第28章   季苇一试图把张渊从床上赶下去:“晚什么安, 你回隔壁去睡。”   张渊还是那句话:“睡隔壁,叫我,听不见。”   “又不是天天都生病。”季苇一无奈。   张渊很平静地说:“不知道哪天生病。”   有理有据, 无可反驳。   季苇一从另外半边坐上床,头往后靠, 手搭在眼睛上:“你在我睡不好, 睡不好就会头疼。”   他在家里的时候, 真病得难受时怕人担心要忍,平时没事又爱拿些无伤大雅的小毛小病要挟耍赖。   家里人就像怕他病那样的怕很多啰啰嗦嗦延伸出的麻烦,为着一些小事和他别扭也算作其中一种, 所以容易妥协, 让这招通常都很奏效。   闭上眼睛等了半天, 身边却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憋到季苇一终于忍不住把眼睛睁开,看见张渊还在一旁正襟危坐:“你为什么不走?”   张渊满脸写着认真思考:“可是你上次睡得很好。”   ……这倒也是事实。   季苇一脑海里立刻涌现出那天清晨的怀抱,温度, 和张渊傲然挺立迎风招展的小旗, 脸颊上顿时一热。   张渊的手紧接着就贴上来,反反复复摸:“有点烫。”   他忽然跳下床去, 季苇一还道他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刚准备长舒一口气, 对方拎着个药箱去而复返。   季苇一认出那是从家里的带来的药箱,昨天被张渊甩了满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规整好了。而且里面的药更多、更齐全, 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码着。   张渊从药箱里翻出跟体温计, 找的轻车熟路, 很显然是他自己放的。拿出来甩到底,又用酒精棉片擦过, 直直递过去。   见季苇一不接,又往前凑凑,抬起手似要去动他的领口,又停在半空。   季苇一心说这次倒是记得不能直接上手了,冲他摆摆手:“不用,不是发烧。”   张渊仍在坚持:“摸着有点烫。”   “烫是因为——”他要说脸红,就免不了还要解释为什么脸红,只好接过体温计来夹在腋下,想拿温度堵住张渊的嘴。   蒸发的酒精让玻璃管越发冰冷,季苇一打了个哆嗦,猝不及防让张渊搂在怀里。   “凉。”   季苇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跟张渊解释,又疑惑怎么解释的人反倒是自己。对方很快便把手放开,低头看表,一分一秒的数。   漫长的五分钟过去,季苇一从腋窝底下掏出体温计对着灯光转动,在目光聚焦的那一刻不禁动作停顿。   张渊从他僵住的手中把体温计拿过来看了一眼:“低烧。”   季苇一一顿:“我觉得三十七度八不能叫发烧。”   张渊道:“冯叔说超过三十七度五就是发烧。”   他说“冯叔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分外笃定,就好像冯帆是什么全国知名医生一样,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可偏偏冯帆这两个字拿到季苇一面前又难以反驳。   张渊说罢,自顾自收拾了体温计,开始在药箱里找药。季苇一按住他的手:“不用,低烧,胃受不了。”   这个理由实在无懈可击,张渊也不勉强了,去洗手间拧了冷毛巾递给季苇一。   季苇一把毛巾敷在额头上,自暴自弃地躺下,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强势拒绝张渊的资本,把隔在中间的两个枕头又往自己身边放放,被子四角都狠狠压在身下,确保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   灯一黑,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绝对,不许,往旁边滚。   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甚至都还没来来得及睁眼,熟悉的手感,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迎风招展。   可能是低烧本来就畏寒,可能是他睡觉确实不太老实,也可能是……   总而言之,他又滚进张渊怀里去了。   季苇一睁开眼睛,张渊果然还像上次那样睡着,这次只是稳稳当当搂着他,至少并没有用腿把他箍在怀里。   他钻出来,落荒而逃,跑到洗手间里用冷水洗脸。   以前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睡觉会这样样子?   哦,因为他以前从来不会跟别人睡在一张床上。   怀里的热度消失,张渊默默睁开了眼睛。   他这次吸取教训,一夜并未睡熟,只敢闭上眼睛休息。   所以当季苇一微微打着抖往他怀里钻的时候,他当然也醒着。   不仅醒着,还连忙敞开胸怀怀抱拥住季苇一,替他裹紧了被子。一夜拥着他的背,好不吝啬地用自己的体温去熨烫对方低烧中的身体。   所以……张渊想,看起来确实是睡得很好吧?怎么好像不愿承认的样子。   他怀里残存着一点季苇一头发上的淡香,即便是用了同款洗发水,他头发太短,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闻到季苇一发丝上的那种香味。   他嗅着那残香,想起昨夜季苇一柔软的发丝扫在脸上的触感,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脸。他指尖有茧,抚过皮肉亦会发痒,却很清晰地意识到和昨晚的感觉完全不同。   就好像,季苇一和他认识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想到这儿,张渊忽然觉得裤子下面紧得发胀。   清早起来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他到冯帆身边时正是开始发育的年纪,对方也早就教他男人长大该知道什么事。   只说是人人都有的生理现象,觉得不舒服,偶尔自己解决一下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不能跟人学坏,天天只想这件事。   张渊从来不明白这事到底有什么好想,即便憋得慌,也可以很快一个人处理干净,根本没必要放在心里惦记。   可今天走进洗手间去,按部就班例行公事,忽然间地,又想起季苇一发稍的触感,整个人抖了一下,手上粘粘的。   他洗干净走出卫生间,又看见季苇一坐在餐桌前对着饭坐禅,两个人一见对方,都莫名把头撇开。   “吃吧。”季苇一说。   张渊看了看他的脸色,终于没有自作主张地把手放上去,问季苇一:“烧退了吗?”   “退了。”实际上依旧感觉混身轻飘飘的季苇一一口答道。   *   照例是一人上班一人上课,张渊的培训课接近尾声,季苇一的事情也多起来。   他本来只该解决钱怎么来,不管到底怎么花。但因为对这个项目格外上心,自担些许制片人的工作,程秋有些场地设备要求,他也亲力亲为动用人脉去联络。   忙到近中午,很明显地体力不支,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盹。   季津就在这时候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下沙发上的他:“病了,还不回家吗?”   季苇一睁开眼睛叫了声“哥”,还处在刚睡醒的迷糊状态:“你怎么来了?”   季津道:“知道你病了,我能不来?”   季苇一坐直身体:“许琮跟你说什么了?”   季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不是他说的。”   不是他说的,那还能有谁?季苇一心脏漏跳一拍:知道他去医院的一共就两个人,许琮以为他是肠胃炎,但另一个……   张渊不会告诉季津他上救护车了吧?!   他面色不改,偷偷观察季津的反应,又想如果真是那样,恐怕季津早就杀到家里来,根本忍不到现在。   于是懒洋洋往沙发里一陷:“有点着凉,低烧,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季津偏过头来看他,忽然伸出手,被季苇一架在半空。   “低烧。”他重复了一次,手上施力,兄弟二人默不作声地对抗片刻。   感受到季津忽然松了力气,季苇一心中有底:至少他应该不知道过敏的事情。   他两人仍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季津就像对着不想上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忽然叹了口气。   “小舟。”他叫季苇一当然也还用的是一贯叫小孩子一般的称呼:“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季苇一笑了:“我就那么像在闹吗?”   他没给季津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说:“哥,你四十岁,管公司好几年,马上要结婚了,按照社会平均标准来说这算是晚婚,然后不出意外的,你很快也得有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儿,季苇一觉得心口有点堵,但还是很平静地把这句话说完了:“你要有你自己的家,你不能总是靠管控一个疑似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来确认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吧?”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季津这么说话,不意外地看到对方瞬间变了脸色,然而很绝情地又补了一句:“就算你这么希望,你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也不是不可能成家的。”   季津嘴唇动了动,好像很想骂他,但是最后只是砰的一声甩开门走出去。   季苇一在震动声里拍了拍被噪音激起的心脏,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攻击并不能全方位无死角的经受住质疑:至少他确实得要人照顾,他的身体时常不那么听从使唤。   于是随着那种踩中雷区的邪恶快乐一并升起的,还有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愤怒与无力。   张渊依旧赶场一样的上课,培训快结束了,课程密集得他脑子从早到晚被塞得满满当当。   在小区外面看到那扇亮着灯的窗,迫不及待地迈进家门。   家里只有客厅里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季苇一坐在沙发上,半张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   他进门打招呼换鞋,对方没有应他。直到他踩着拖鞋转过身来,才看到季苇一抱臂盯着他:“你去找季津了。”   他也学会了不说问句。   张渊点了点头。   季苇一又问:“为什么?”   张渊说:“你生病了,他是你哥哥。”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好像也不是很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张渊,你能不能少管我的事?” 第29章   屋里一旦安静下来, 就安静得过分。   季苇一不说话的时候,张渊就还是如常那样盯着他的脸,但这一次季苇一迎上去, 笔直地回望着他。   自从去桦城以来季苇一大病小病病得绵延,人越发的瘦下去, 长长了的亚麻色头发快搭到肩上, 格外显得下巴尖都透着点憔悴。   而那双眼睛就像暂未喷发的火山口一样, 底下滚着岩浆,然而表面又是冷的。   似乎是人生中的头一次,张渊竟然感觉自己好像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他开口了:“你很生气吗?”   季苇一说:“是啊。”疲惫和无处安放的火气把他的喉咙烤干, 气流摩擦声带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张渊其实不懂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季苇一病得急, 又不要他照顾,就更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他当时犹豫一下,怕自己转述时出现偏差, 于是只告诉季津“他生病了”, 以为他们亲兄弟之间,说起话来会比自己更容易。   况且季津懂得更多, 至少比他更多。所以季苇一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   他不知道, 但是知道生气对心脏不好,而季苇一的心脏本来就不好, 于是道歉:“对不起。”   季苇一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问我为什么生气?”   张渊摇摇头:“不要生气。”   季苇一撇过脸去无声撇了撇嘴。张渊没听见他的笑声, 但从他的表情意识到那并不是真的在笑。   季苇一说:“张渊,我以为我们俩之间的事情, 是不必经过第三个人的。”   从八年前一只脚踏进过鬼门关之后, 他的生活里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跟家庭无关的。公司财务流水对父母完全敞开,行车记录仪连着家人的手机, 许琮是他助理,每天却要跟季津汇报工作。   他默许了,接受了,但并不代表很开心——只有张渊、至少张渊,他和张渊之间跟家里有什么关系?   季苇一感觉到一种背叛。   但张渊不明白:“你生病了,你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你。我想留下来,你就要出院。”   “我要出院是因为我好了,我自己有自己的判断,你背着我去找他做什么?”   “我……”张渊花了两秒钟时间组织语言,“我很担心你。”   担心你。   季苇一太熟悉这三个字,从他爸妈那里,从季津那里,甚至是从家里帮忙的许阿姨那里。   每个人都在说担心他,拆掉家里的门锁是因为担心他,让他放弃喜欢的工作是因为担心他,无孔不入地关注着他的生活也是因为担心他。   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就好像他对此产生的一切不满都像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闹别扭。   包括他对于张渊的期待也显得很可笑。   季苇一按捺不住地要把火气迁怒到张渊身上:“不需要你来担心,你该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张渊,你知道我叫你来是要做什么的?”   “拍电影。”张渊答了。   “对。”季苇一冷冷道:“所以你就好好拍电影,不要管我的这些事。我问过张伋,他说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之前一直觉得不应该给他太多压力,但是你也不应该把太多精力放在没用的地方。”   他语调依旧不高,但语速被情绪拉动得很快,张渊只听了七八成,却跟着越来越急,很用力地摇头:“担心你,不是没用。”   “有什么好担心的?”季苇一觉得胸口发紧,越是气促,越想要一股脑儿把话全都说完:“我自己叫了120,没人帮忙我也不会死在家里,你没有必要这么担心,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该有他自己的事情。”   “但你。”张渊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嘴唇却像是越发青白:“你很让我担心。”   因为心急,吐字发音变得含糊不清。像是怕季苇一还是不懂的样子,又或者是一时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词汇,他颠倒过来把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念:“我真的很担心你,很担心。”   “我说不用!”季苇一终于吼出声,“我活了三十多岁了,我们才认识几天,不是非要你来管这些事!”   “没几天。”张渊答,忽然有一种情绪在他心里胀满: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帮助对季苇一而言无关紧要,但是,为什么,他甚至没有资格去过问这些?   张渊上前两步:“你不需要,但是,我还是担心。”   “你——”话音中断在半路,他心口急急一阵绞痛,不由地眼前一黑弯下腰去。   他没有来得及真的沙发上跌下去,就掉进一个坚实而热腾腾的怀抱,张渊的怀抱。   季苇一挣扎起来:“你别动我!”   可是张渊不听他的话,他抱着他,牢牢地束缚着他,连日锻炼后的肌肉只要稍微发力就充血成坚硬的铁板。胸膛、大臂、小臂,季苇一觉得有很多铁板夹着他,无可置疑地扛着他往床上走。   张渊把他放在床上靠在枕头上,从插床边柜里翻出药来喂进他嘴里,然后解开季苇一领口的扣子,满脸紧张地拾起季苇一之前放在床头的杂志当扇子给他扇风。   疼痛让季苇一瘫软在床上,好像一条任人摆布的离水的鱼,张开嘴用力呼吸。药含在嘴里几分钟,胸口的疼痛逐渐减轻。   但床边柜里本来没有药的,他不知道张渊什么时候把药放在那里,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什么症状下该吃什么药。   就像张渊自己说的,他很关心他,太关心他了,做得简直无懈可击,这让季苇一刚刚的话更像是笑话。   他的人生本来也很像个笑话。   季苇一在快要把自己淹没的疲惫里闭上眼睛:“你出去。”   “张渊,你从我的房间里出去。”   张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第一次,季苇一觉得他的黑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好像能把人吞下去的情绪。   但很快他眨了眨眼睛,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季苇一关了灯,浑浑噩噩躺了一阵。窗帘没拉,今夜天气晴朗,月明星稀。   他看着月亮,冷冷的流水一样的光把脑子泼醒。   他为什么要跟张渊吵架呢?   激怒他的直接原因当然是因为张渊背着自己去找季津,他好像已经确确实实把张渊划进“自己人”的行列里,但是跟其他的自己人,张渊又不一样。   和张渊在一起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是说了算的那一个,而张渊一直以来也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他以为张渊是该听他的话的,就像一直以来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所扮演的那样。   但实际上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程度的伪装,那么相应的……张渊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对张渊就像家里对他一样。他想张渊过得更好些,弥补冯帆也弥补他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弥补他自己。   于是他找到了一条看起来很好的路径:拍电影,听上去多么令人羡慕。   但实际上张渊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大概也没什么兴趣——这才正常,张渊甚至都怎么看过电影。   而且张渊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孩子,他反驳他的理由其实噎得季苇一哑口无言。   “你就是让人担心。”   像是肥皂泡在空气中啪的一下破碎,狠狠戳中了他的痛点:当然,张渊说的一点不错,他总生病,他一生下来就生病,就让人担心。   他陪着他上了救护车,在抢救室外面整夜担心,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量体温喂水。   但他现在要指责他横加干涉,可是这又并非他想要的。   他当然他渴望自己是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又或者是自由自在的行者。   可是他不是,他不仅自己要被困在笼子里,还得把周围人一并拴在笼子旁边。   娇贵的鸟儿是离不了人的。   他不该怨张渊,是他自己生成不够健康的样子。顶多,他可以迁怒一下早在产检时期就明知道他有病还非要把他生下来的父母,事实上他也隔三差五就自己在心里偷偷这样做了。   但张渊对此毫无责任,他只是不想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才加倍虚张声势。   乱糟糟的情绪与心脏的过度负担让季苇一慢慢睡过去,睡却也睡不安稳,似乎梦见自己时刻走在一条河边。   他光脚没穿鞋,水刚没过脚踝,很凉很凉,凉得他想离开。   可明明站在浅水,怎么走都上不了岸,忽然有水声,他往河中央看,张渊直起身子,捧着鱼,直勾勾地看着他。   季苇一醒了,这不是噩梦,是他夜里本来就很容易醒来。   恍惚中偏头往旁边看,月光很亮,照见角落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和梦里一模一样。   “张渊。”季苇一叫了一声,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但很快就意识到这并不是梦。   张渊坐在地板的一角,抱膝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季苇一把他赶走了,可季苇一心脏不舒服,所以张渊还是回来了,在夜里守着他。   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一瞬间,季苇一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差劲的家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叫他:“张渊,你上来。”   张渊站起来,凑在他床头蹲下身,像是没听清楚季苇一说了什么。   “你上来,到床上来。”季苇一又重复了一次,往旁边挪挪,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感受到床垫微微下陷,熟悉的热度凑近他。   这一次没有在床边放枕头,但他笔直的躺着。   该让张渊进组了,进组之后,他应该像公司对待自己普通艺人那样对他。   他和张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张渊应该走得更远,而不是在这里,在他身边。   而面对着季苇一的背影,张渊盯着他露出来一截洁白的后颈。   如果必须要好好演戏才可以来关心季苇一,他会努力试试。 第30章   当晚过后, 季苇一从家里消失了几天,对张渊谎称自己回家去住,实际上却是找了个酒店待着。   以前许琮隔三差五会翻行车记录仪给季津打报告, 季苇一之前有时候偷摸做点什么事都会故意找借口不用车。   自从那天在办公室里吵过架后,他就那么大摇大摆地把车停在酒店门口, 季津也没来过问。   至于他父母, 虽然中途几次打电话过来叫季苇一回家, 但挨着他态度坚决,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这倒在季苇一的意料之中,他早觉得结婚的大儿子和没结婚的小儿子住一个屋檐底下这事纯属季津一头热, 并不是全家的主意。   对他父母而言, 他不出什么有生命危险的大事当然是第一要务。但在此前提之下, 要继承家业的大儿子的婚事重要等级应该是非常高的。   所以也就这么半推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由着他飘在外面。   季苇一乐得如此,只是一连几天在酒店都没能睡好。   照说床也够大, 窗帘也够遮光, 被子也够厚,铺着地毯的走廊也一点杂音都没有, 但他就是睡不好。   总觉得无论身体滚到哪一边, 身边都空荡荡像是暖不过来似的。梦里出冷汗,手脚冰凉, 睡衣沉沉缠在身上。   休息不好, 他低烧缠绵不退,吃了药就降下去, 早上醒来又觉得还好, 上午待着待着就开始头晕,一量体温又在三十八度上下。   本来只当是着凉, 愣是拖了一个星期。他和人打电话聊项目聊了一个多小时,越说越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发痛。   放下电话喝口水缩在沙发上小憩了二十分钟,许琮进来给他递文件,他睁眼睛想说一声“放桌上就行”,一张嘴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当下就被许琮按着去医院。   季苇一本来想拒绝,但是电影再过两天就要在外地开机,他躲了张渊好几天,这下总躲不过去。   张渊原本就经常担心他生活不能自理一个人睡觉都不行的架势,他更不愿意就这么哑着跟对方见面,就答应去了医院。   季苇一不想让家里知道,没去找私立医院熟悉的医生,就在附近公立三甲的发热门诊老老实实排队等叫号,把看病的时间拖得很长。   久到他都不耐烦,刚给程秋投了钱,他要琢磨着自己拍点什么,手头也就不那么宽裕。   其实本来也是不急的,但季苇一这辈子始终活在人生苦短的阴影下,一旦动心起念,总觉得身后像有什么东西追着撵着。   所以就连许琮都看出他最近格外热爱上班,看他在门口分诊时就因为心率快体温高被挂了个三级标签,劝到:“小季总,你要不还是回家休息几天呢?”   挨了季苇一一记眼刀,嗓子发不出声音,对着他比了个口型:“别告诉他们。”   许琮满脸问号:“老板,要不你打字呢?”   他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人人都像张渊那样会读唇,一想到张渊,又想起他那天晚上坐在地板上看他。心脏忽然砰地砸了一下,季苇一下意识地捂了心口,听见电子大屏叫他的名字。   刚坐定了在医生面前张开嘴,对面轻轻“啧”了一声:“扁桃体都要化脓了啊,不疼吗?验血去吧。”   季苇一把口罩拉上,没理会许琮在后面大呼小叫。采血在指尖,扎一下飞快,只是报告单子出来要等一个小时。   他把带二维码的缴费单丢给许琮,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手指藏在口袋里捻着棉花球。   还,挺疼。怪不得都讲十指连心。   忽然就想,张渊今天在干嘛呢,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给他发消息?   季苇一掏出手机来,用笨拙的手指翻出他俩的聊天对话框。   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听说他要回家的张渊没有多问,只把收拾好的药箱递给他。   季苇一拎着药箱,越是心软,越觉得要早点躲出去不能把他磋磨在这些保姆一样的琐事上,只说了一句“好好上课”就走出去。   张渊便像打卡签到一样,每天都挨着节课拍照片发给他。   摄影技术基本停留在能看出拍的是什么,第一张照片是手语课教室门口,第二张是马。   季苇一回的无非是“辛苦了”、“注意安全”这类万能的话。   突然跳出来的第三张照片却是张渊自己,一看就是张伋给他拍的。坐在排练室的地板上面对着镜子,镜头在在他身后,拍到张渊的后脑勺和镜子里的他。   季苇一冷不丁和镜子里的张渊对视,相片被调成黑白色,黑的愈黑,白的愈白,直白冷硬的冲击力。   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点了保存。   犹豫半天,回复了一句:“这张不错。”   从此之后的照片都变成他拍,手语课上盯着屏幕的侧脸,坐在马背上腰杆笔直。   季苇一嘴上没说什么,背地里挨着个的点了保存。有天给人发截图,点开相册一排张渊,忽然又觉得这么样很奇怪。   存他干嘛?   他点右上角要删除,提醒跳出来的时候又点了取消——选演员也是要看硬照生活照的,他选的人,他自我陶醉一下有什么问题。   再说他这个人本来就特看脸。   可是今天已经下午,季苇一把聊天记录从下划到上,对面安安静静的一张照片都没有。   汇报工作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他想问,又想起一连几天没主动说过话,要问也尴尬。手指无意识地敲下屏幕,有血渍粘上去。   阿司匹林吃多了就这样,凝血不好。   季苇一顿时嫌弃得要命,左手无名指中指勉强夹住手机,右手在包里翻找酒精棉片。翻出来一时不知道先擦手机还是先擦手指,最后还是往针眼处按。   酒精接触到破损的皮肉,一阵尖锐刺痛,他手抖了一下,岌岌可危夹着的手机啪哒掉在地上。   等把手机拾起来,顶部一连串不停跳出程秋的消息,他点开,花花绿绿的张渊塞满了屏幕。   季苇一愣了愣,挨着个点开看照片。   原来是今天定妆,他问程秋:“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程秋回了一排问号:“你前几天不是说不要打扰你?”   他才想起刚从家里搬出去的时候,特意跟程秋打了招呼,说自己这两天很忙,电影的事情除非除了什么非他不可的大事,或者是张渊除了什么问题,都不用通知他。   当时是抱着一种“小鹰翅膀硬了就该把他扔出去才能飞”的奇异心态,现在忽然有种坐在窝里的失落感。   既要又要,莫名其妙。   季苇一咳嗽两声,挨张浏览过程秋发给自己的一众照片。   张渊的角色是个西北小镇上的边缘青年,头发很短,妆都不怎么用化,只在他的额角上做了一道伤疤,看起来和他平时区别不大。   发来的定妆照里大部分的造型都是些旧旧的衣服,格外分不清戏里戏外,特别张渊。   唯独有一张穿着不合体的西装打着领带,有一种借别人衣服去面试的局促感,手里傻兮兮地拿着一支花。   季苇一看着他故意短出一截的袖子,怎么看怎么好笑,按住了回复程秋:“这个不错。”   程秋回:“谢谢,这个造型不采纳。”   他活觉得被噎了一口,许琮来找他,说血常规结果出来,白细胞果然飙高。   季苇一心想细菌感染扁桃体化脓莫非又要挂水,这下真要在医院耗一下午。   也就没留意,一开始停留在张渊对话框的页面上,似乎好像多了点什么。   *   最后果然被扣住了打吊针,季苇一耐心耗尽,一面挂在水一面看资料。许琮在一旁三番五次催他休息,最后被他打发出去跑腿。   结果没人打扰之后,瞌睡反而上来了,不多一时字迹就开始在眼前飘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睡了过去。   他再醒,是被电话铃声惊醒。心脏砰砰乱跳,抗生素顺着血液循环经过味蕾,苦得让人恶心。   看到是季津的电话,心情格外暴躁,接起来就是一句:“我在外面,不回家。”   “你那小朋友找过来了。”季津话音里无奈中带着点火气:“就在家门口,你自己看着办吧。”   季苇一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发呆,谁找过来了?张渊?   他打开聊天界面,才发现刚刚的对话框里,他一不小心按了个笑脸出去。   而张渊没有回复。   他明明可以现在问他跑去家里找他做什么,然而因为其实并没有回家住,莫名升起一种心虚。   瓶子里的液体还剩下1/3,季苇一按铃叫护士:“我有事,能不能帮我拔针?”   护士瞪他:“就等不了这半小时?”还是给他拔了。   季苇一拦出租车,撞上下班高峰期,还是在路上跑了快两个钟头。   出租车上有种空气不流通的味道。推开窗也散不掉,走走停停,输过液又空腹的胃受不了,搅得季苇一坐也不是靠也不是。   终于在家附近下了车,撕掉手上的止血贴,用袖子蹭掉额头上的汗水。   在别墅门口,远远地望见了张渊。   对方穿着西装,怀里抱着一束花,回头望着他。   路灯底下闪闪发光,偶像剧一样。   季苇一愣住了:“你……”   张渊抱着花一步一步走过来,花是白玫瑰,正是那张没有采纳的定妆照里拿在张渊手里的花。   但是定妆照里的花垂头丧气蔫了吧唧,这一束含苞待放带着露珠,一看就是才在花店里吹开了包好,新鲜得要命。   衣服也和定妆照里的短西装不一样,这一身衣服很合体,是刚来京城时季苇一送他的,配着那条季苇一亲手教他怎么系的领带。   从头到脚,完全是季苇一的审美。   张渊站定:“程导说,你喜欢这套,但是她不用。她说,如果我愿意,可以自己找一身差不多的,穿给你看看。”   季苇一心道,他敢保80%程秋的原意不是叫他这么干,但是碍于她很爱开玩笑,张渊耳朵又不好用,听着听着就变成了这样。   可是他看着张渊,根本一句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不管有没有理解障碍,毫无疑问的是,张渊特意找了一身西装,甚至买了一束花,只为了“让他看看”。   张渊抱着花,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把花递给他:“你喜欢吗?”   “喜欢。”季苇一答,虽然他喜欢的其实不是这一套。   但鬼使神差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束白玫瑰。   张渊却握住他的手,拇指扫过季苇一手背上的针眼,皱起眉头:“又生病了吗?”   季苇一手一顿,心道就这么一个小针眼,他每次到底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把手抽回来:“吃饭了吗?没吃就来一起吃,吃完饭我叫许琮送你回去。” 第31章   张渊今天拍定妆, 头一次一整天不停换衣服化妆面对镜头,日程比心情更紧张,午饭并没有吃好。再加上刚一收工就来找季苇一, 抱着花在门外足足站了两个小时。   给季苇一递玫瑰花的时候,肚子里咕叽一声。   季苇一偷偷看他, 觉得张渊自己肯定也感觉到了。只是这声音落在他耳朵里没有那么明显, 抄着西装裤袋撇过脸, 似乎装着若无其事想把这茬隔过去。   他也装没听见,拉着张渊跟他一起进家吃晚饭。   走到门口又嘱咐他:“这次不许告诉别人我生病了。”   张渊仍然疑惑:“为什么?”   他从小偶尔有头疼脑热也是不会跟父母讲的,有钱就自己去买药吃, 没钱就喝点热水睡一觉扛过去, 但那是因为知道说了也没人管。   季苇一的家人显然并非如此, 就像他来到冯帆身边后,慢慢也是会讲的。   张渊说:“生病了不告诉关心你的人,他们知道了会难过。”   这话一听就像是冯帆教的, 季苇一叹气:“所以就要一直瞒着, 一直不知道就不会难过了。”   他转头看着张渊,怀里白玫瑰溅出几滴水落在他的西装上:“就不能有什么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吗?”   张渊眨眨眼睛:“所以, 你真的又生病了。”   季苇一很无语地甩开他走进家门, 心说怎么绕来绕去竟然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一进门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喊许阿姨要开饭,万幸家里只有本就认识张渊的季津在, 见他回来了, 也不尴不尬地往餐桌前坐。   看见张渊欠身跟他打招呼,差点又从椅子上滑下去, 看向季苇一:到底是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来找你?   ……因为帅, 但是这么说总觉得很奇怪。   季苇一把一只鸡仅有的两条腿都夹给张渊,才开始找借口跟季津说西装领带都是戏里的造型, 就连白玫瑰花都是剧组拍完照不要送给男演员讨彩头的。   边说边偷偷看张渊,看他饿急眼了一样埋头苦吃,甚至都不确定到底听没听明白他怎么忽悠季津,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能吃是福,虽然他就不能吃。   季津看表情将信将疑着,还是挥挥手叫许阿姨把“剧组道具”找个花瓶插上,又问:“你今晚总要留在家里了吧?”   季苇一第一反应是连忙去看张渊,对方刚把最后一口米饭咽下去,抬头看他。   季苇一问:“吃饱了吗?”   张渊点点头,季苇一便又说:“吃饱了就叫许琮把你送回去吧,开机的时候我们再见。”   本以为这茬就这么过去了,许琮来时他送张渊到门口,在等待倒车的时间里说了句告别的话:“谢谢你的花。”   张渊低着头,忽然轻声说:“你跟别人也有秘密。”   他猛然转头过去,张渊却已经背对着他朝车上走。   季苇一没有叫他,只把手放在心口:慌个什么劲儿呢,发烧烧得吗?   *   这么一来季苇一就顺理成章又回了家,全家人谁也不提吵架的事,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气氛到底不一样,尤其许阿姨藏不住事,每顿饭都试图在桌上聊点邻居的八卦活跃活跃。   季苇一闷得难受,越是这样越拖着好不了。明明每天准点到医院报道,头孢输完换阿奇,体温依旧反反复复。   临行在即,他更不想被家里看出生病,针都求护士扎在脚上。掐着进家门的时间点提前吃布洛芬,结果刺激肠胃的药用得太多,一连两天都在洗澡的时候借着水声呕吐。   结果第三天早上到了医院,他下车时微微弯腰,忽然就一股天旋地转跌坐下去。   许琮忙过去扶他,可季苇一虽瘦但高,重心不稳,跌跌撞撞靠在车上。   按着心口,闭着眼睛喘气,许琮也不敢动他,只在愁眉苦脸:“老板,你说你这是耗着个什么劲儿呢?”   季苇一头上一层冷汗,两个耳朵里都被耳鸣灌满,隐约听见这话,先也跟着他的思路跑:是啊,耗个什么劲儿。   忽然又觉出不对:他耗什么了?   这几天他什么正经事也没做,每天除了在医院打针就是在医院睡觉。回到家里,顶多应付一下和家里人共进晚餐,其余时间都在卧床静养。   医嘱也遵,药也按时吃,他是很迫切要把病养好的。   甚至往远处说,一个多月以来他不断地生病,除了有一次吵架喝酒算他自己作死,就算是过敏进了抢救室,也实在是莫名其妙就病了。   非他不想好,可就是不好。   季苇一睁开眼睛,轻轻挥开许琮要去扶他的手,慢慢往医院走:“耗什么了,无非就是之前那两天稍微多干了点活儿。”   许琮说:“说明还是干太多了。”   季苇一没接话,直到护士把针扎进他的血管里,才忽然说:“我不接受这辈子一点有强度的工作都做不了,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吗?”   许琮看着他的面色,顿时全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额,倒也……”   季苇一心道:对他而言,这恐怕比接受自己注定早死还难一点。   毕竟死亡只是遥远的一瞬,虚弱却是时时刻刻的。   然而实际上却像是对什么东西妥协了一般靠在病床的枕头上:“心慌,我不想坐飞机了,你帮我把机票换成高铁票。”   许琮一愣:“那张——”   “张渊又没有心脏病,”季苇一说:“还让他像原来的安排那样,坐飞机跟程秋一起走。”   药水一进来他胃就不舒服,刚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把这段熬过去,又说:“如果他问起来,你就说……”   犹豫片刻又道:“就说是我的安排,让他直接来问我。”   许琮边点开手机看票,忽然问:“小季总,你该不是躲着他呢吧?”   季苇一往被子里缩缩,几乎快把头蒙上:“躲着他干什么,坐飞机心脏不舒服。”   结果张渊并没有来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乖乖跟着程秋去了。   季苇一坐动卧,在夜里听风声的时候收到了程秋着陆后拉着张渊的自拍。   季苇一看着那张照片,有一瞬间忽然觉得画面上的张渊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艺人。   张渊有一种神奇的天赋,大部分不曾习惯于面对镜头的人,最初在镜头面前总会有不自觉的僵硬和眼神躲闪。   但张渊在遇见季苇一之前连照片都没有拍过几张,却天然地能够像他长久地凝视他人眼睛那样从容地直视镜头。   程秋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哪怕迄今为止他们都还依旧觉得张渊对表演只是似懂非懂,还是相信他可以实现自己的要求。   季苇一意识到自己始终对最后的作品充满期待,并因此忐忑起来。   毕竟文艺圈的每个人摩拳擦掌觉得自己有可能参与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史上留名的作品时,都可能是离在电影院折磨观众眼睛和心灵最近的时候,名导演也都不少翻这种车。   他想,那能怎么办呢?明天开机的时候拉着张渊多拜一拜,拜虔诚一点吧。   *   开机地选在一处西北小镇,离草原和戈壁都近,未来两个月,剧组基本上都要在这里过。   季苇一在这里重新见到张渊。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但西北的早上还是冷,大部分工作人员都穿着黑色的长袖外套,张渊却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   季苇一自己长风衣底下裹着高领毛衣,凑过去问他,周围太嘈杂,不得不贴在张渊耳边说话:“不冷吗?”   张渊摇头,用两只手笼住季苇一的左手:“你的手凉。”   确实很暖,季苇一手背碰到他的掌心,甚至有些烫。感觉到周围有目光聚拢过来,忙把手抽出来:“不冷就行。”   他把手放进自己口袋里,退开一步,像娱乐公司领导提点自家小艺人那样用下巴尖对着张渊:“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做吗?”   张渊点头:“程导告诉我了。”   季苇一“嗯”了一声:“你等下站在女主演和程导中间,跟着他们学就行。”   张渊问:“那你呢?”   “我……”季苇一愣了愣:他其实本来都可以没有必要到场,只是一方面还是舍不得放张渊自己一个人过来,一方面多少也想露个脸暗示一下张渊有他罩着。   但是来归来了,不愿意出什么风头:“我站在后面,张渊,你得习惯我不会一直在的。”   不等张渊说什么,很多过来打招呼套近乎的人朝季苇一围过来,隔着人群,季苇一又朝他点点下巴:“去吧。”   五十几个人的剧组,演员一共才五个。人不多,居民区附近也不兴大操大办,开机只拿两张桌子搭了香案。   季苇一站在最后的角落里,跟着口令往下拜,烟雾一缕,他本打算诚心诚意祈祷点什么,看着张渊圆圆的后脑勺却走神。   好多年前,他应该是站在第一排的。   有日子没拜,一晃神就不知道该想什么,等他跟着全剧组的动作机械起身,才想起该念叨词儿一句也没念叨。   所以立刻回归成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认为电影拍不好就要怪自己没本事,绝不是因为他刚才走神。   张渊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剧组发的小红包。   季苇一说:“拆开看看。”   张渊从里面掏出一百块钱:“这也是你给的吗?”   “算是吧,这都是些小钱,”季苇一点点周围的长枪短炮:“这是才是大头,开一天机就烧一天钱。”   这个剧组里全是新人没有明星,设备确实是最耗钱的部分了。   张渊便问:“这些要多少钱?”   季苇一大概报了个数,不意外看到张渊平静神情下掩盖着惊讶。   张渊问:“这都是你的钱吗?”   季苇一笑笑:“不全是,我负责让钱流动起来。”   张渊静默不语,直到这一刻,好像才终于对自己在做什么有了实感。而季苇一站在这里,明明还像平时那样和他讲话,隐约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他低下头去,无意间看到自己前襟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洞,沾着一点香灰,想来是刚刚上香的时候,风把灼热的香灰吹到了衣服上。   张渊要去掸,季苇一也看到了,伸手过去拦住他:“别动,这是好运气,别把运气拍走了。”   他的手碰在张渊手上,依旧是冰冷中带着一点薄汗。张渊抬起头,发觉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季苇一仍是季苇一。   他收回手来,在自己胸前被烧出洞的地方捻了捻,感觉到有粉末状的东西沾在了手指上。   就把那手指戳在季苇一胸前,在他心口上划了一道。   “分你一些,”张渊说:“让你的手不要再那么冷。”   他摸到有一声心跳经过他的指尖,季苇一后退一步:“导演叫你了。” 第32章   开机就是个仪式, 剧组不大,程秋本人的迷信程度也比较有限,没花太多时间, 走个流程就要准备正式开拍。   第一个场景在一条小巷子里取景,两排居民楼之间夹着的, 路很窄, 平时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会经过, 剧组一来塞得满满当当。   电影拍的是上个世纪末的故事:听力有损的小镇青年陈之禾在时代更替间见证了社会发展激变对小镇的影响,围绕在他身边的父辈、朋友和暗恋对象纷纷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唯独拒绝做出选择的陈之禾留在了原地。   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 头一个镜头拍的却是回忆里陈之禾同他亦师亦友的朋友的初见。   这段真正的重头戏在另一位男演员身上, 张渊只需要在镜头面前来回晃悠, 对技术没什么太高的要求。   季苇一站在一众长枪短炮摇臂轨道之外,遥遥看着张渊。因为心中没有太多工作负担,竟用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欣赏起来。   看着张渊在镜头前一会儿停一会儿走一会儿被人扒拉连帽衫, 前所未有的任人摆布, 实在很有趣。   然而不多一时就听见程秋拿着喇叭大声喊:“张渊,不要乱看。”   程秋大多数时候是那种虽然不好说话, 但也不爱骂人的导演, 忽然一喊,整个剧组顿时静下来鸦雀无声。   季苇一却知道她只是顾及张渊的听力, 开拍之前, 他曾特意提醒程秋,在嘈杂的环境下张渊的听力会更差, 必须给他提供简单清晰的指令才能便于沟通。   于是去看张渊的反应, 对方果然没有那种被骂之后的局促,只是很平静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 对程秋点头致意。   等等,从他身上?   ……张渊怎么又在看他。   季苇一不动声色地从人群里向后退,不管究竟有没有一道目光确实追在他身上。他退出去,退到清场拦截带边缘,退到一个确保张渊不探头探脑就看不见的地方。   聚集了一圈剧组布光做道具的师傅们正在抽烟,见他来,也给他散烟:“季总抽烟吗?”   季苇一摆摆手,上呼吸道感染没好,闻到烟味就想咳嗽,迎风呛了一口,躲到旁边一阵猛咳。   直起身来时眼前金光闪动,手脚都软绵绵的,不用测体温也知道大概是又烧起来了。   他这几天一直如此,来参加开机仪式之前本想吃点药,又怕肠胃反应严重闹出事来。低烧带来的虚弱他已经快要习惯了,呕吐却总是并非意志可以控制的。   扛到现在也实属不易,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露出端倪。   先给程秋发消息,只说还有别的工作安排,没他事就先走一步。   怎么跟张渊交代就有些苦恼,最后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拍,我去见个朋友。”   打车找了个医院把他没挂够疗程的抗生素又续上,看着没有回复的对话框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踏实,又补一句:“如果收工的早,可以来找我。”   他晚上确实约了别人吃饭,张渊即便结束再快也得等到他挂完两瓶水了。   注意力都放在回消息上,护士给他扎针那会儿心不在焉,也就忘了告诉对方自己受不了点滴速度太快。   刚扎上不觉得有什么,他最近虚得厉害,加上前一夜在动卧上休息的不好,很快就开始打瞌睡。   半睡半醒之间,逐渐开始胸闷气短手脚发麻,睁开眼睛却像是魇在混沌里。好像溺水之人很努力的挣扎之后,终于浮出水面那样透过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很痛苦的一声喘息,又沉下去。   季苇一看周围都开始白茫茫泛着金光,感觉身边有人拍了拍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男人说:“看这小伙子脸苍白。”   忽然之间乱哄哄好多人涌过来,拔掉他手上的输液针,把氧气面罩按在他脸上。季苇一从混沌中挣脱出来,推开面罩趴在床沿上吐了。   医生最开始以为他是抗生素过敏,看他身上没有疹子没泛红,似乎也没有休克状态,只是心率快得惊人。   季苇一慢慢坐直:“好像点滴有点快,心脏不太舒服。”   马上有人很紧张地去检查输液管上的调节器:“是正常的速度。”   速度确实是正常的速度,只是他人却不是正常人。季苇一还是有种人在海上漂的眩晕感,一手牢牢抓着床沿,拔过针后的血管伤口未凝,一用力就在地板上落下深红的一滴。   “我心脏不好,受不了太快,刚刚忘记说了。”   立刻有医生过来边训他有特殊情况不记得提前说明,边用听诊器在他心口挪来挪去,逐渐皱起眉头:“你自己一直都知道有问题吗?”   “是,生下来就有问题,前几年瓣膜脱垂做了手术。”   那医生又在他前胸后背反反复复听了一阵,久到季苇一都心虚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收起听诊器:“建议你最好再去心内科检查一下,先给你开个心电图看看吧。”   季苇一说:“前不久刚做过,我是来这里出差的,回去之后找我以前的医生再问问吧。”   那医生态度却坚决,坚持要他查了心电图才放心。季苇一也不知道他对方到底听见了什么,最后还是略带忐忑的躺在诊床上让人往他身上贴电极片。   报:窦性心动过速。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简直像在夸健康,捏着报告单回去挂他没挂完的水,这次不仅流速调慢,针都换成给小孩子用的。折腾半天,季苇一几乎是一躺下就昏睡过去。   睡到天都黑透,药瓶见底,他捂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烧倒是退了,就是感觉自己快馊了。   顿时自觉形容惨淡无颜赴宴,很想把他今晚本要请的大学同学鸽了。   张渊此时给他发消息:“结束了,可以去找你吗?”   季苇一盯着医院的天花板看了两秒,给他丢了个饭店的地址过去。   大学同学倒是能鸽,总不好告诉张渊他其实又来医院参悟人生了。   季苇一从病床上爬起来去赴宴,在洗手间里把头发拢了拢,又在脸颊上搓出一点血色。灯光一晃,还是感觉眼下青黑看着就狼狈。   付新和是他大学里经常在一起拍片子的朋友,曾经也是一起熬大夜吹冷风的文艺战友。一直到八年前季苇一急病,因为家里的关系不再拍片,出于某种遗憾心态,主动和那一群朋友都疏远了。   因为最近又动了心思,才想起来约见一面。正好付新和也正在隔壁市拍戏,趁着休假可以出来跟他见一面。   八年过去,付新和已经混成体面的二线,季苇一总有种不希望在对方面前显得自己过得不怎么滋润的自尊心。   毕竟,他当初说不拍戏回去继承家业也是以养生为借口,总没道理放弃了梦想还没换回一个好身体。   虽然目前看来确实就是。   出医院门看见门口一排眼镜店都还开着,季苇一进去挑了一副金丝边的平光眼睛挡一挡黑眼圈,终于觉得自己又回归风度翩翩。   这一来一去花了点时间,等到了饭店,看见张渊已经站在门口。   付新和如今也是走哪儿会有狗仔跟着拍的,吃饭定在个虽然小但精致隐蔽的地方。   季苇一带张渊进去,付新和一见季苇一就很夸张地“嚯——”了一声:“多年不见,季导还是这么优雅呢!”   优雅永不过时的季苇一扶了一把平光眼镜,很从容地冲他笑笑,顺便把拔弄青了的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付新和的助理守在一边,见他落座,忙很殷勤地递菜单来给他看,说这家店特色就是羊肉,问他喜欢什么部位什么做法。   季苇一满嘴抗生素的苦味,看见菜单上画的活色生香的羊肉都恶心:“付老师定吧。”   转头又问张渊:“你爱吃什么?”   付新和顺着他把目光落在张渊身上:“你助理?帅得很嘛,跟流量小鲜肉似的。”   季苇一咳嗽一声:“张渊,老家的弟弟,现在在程导组里给他找点事情做。”   边说边心虚,自己本来应该和对方知会一声自己今晚要带张渊来,可白天闹那么一出,实在没想起来。   人在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格外容易犯错。   对付新和倒没什么,可是张渊——   季苇一转头过去看他,发现张渊这句话没什么反映,而是低头把目光落在他左手上。   又被发现了,瞒不了一点。   对面的付新和笑到:“程导的戏,要不怎么说你面子大呢。”   他对张渊用那种典型前辈过来人教育新人的口气说道:“小张是吧,好好跟着你哥干,大有前途。别看你哥现在自己不拍戏了,你哥当年——”   季苇一咳嗽一声打断他:“先点菜。”   付新和于是招呼服务生:“来西北就是要吃羊嘛,先来两根烤羊腿,再——”   季苇一见左右没瞒过张渊,索性把惨兮兮地左手举起来:“这两天有点感冒,你们吃,我随便凑合一口就行。”   结果最后连水饺里都灌满了羊油,季苇一喝着大麦茶听付新和回忆青春畅谈当年。见他一会儿讲季苇一当年如何指导他给台词断句,一会儿又要给张渊看“季导红毯绝美照片”,抽空往张渊盘子里丢两块肉。   多年不见,他以前怎么没觉得付新和说话这么夸张,吵得慌。   可以一起拍戏,很难再当交心朋友。   张渊全程静听,该吃吃该喝喝嘴也没闲着。   只是季苇一没有注意到,对方每每抬头时,都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平光眼镜上。   玻璃片的反射会让灯光在脸上落下小小的光点,张渊的眼睛追着那光点,从季苇一的眼睛滑到嘴唇,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季苇一曾经和别人有过很多回忆,是与他无关的。   他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什么。 第33章   油腻腻的花式羊肉宴季苇一实在无福消受, 这顿饭到底也不是真为了吃饭来的。   好歹付新和这两年人虽然难免沾染上了一点中年成功男人不讨人喜欢的劲儿,对老朋友总还是称得上义气:“片酬你只要给我开个养身边人的工资就行,只是档期得提前算好。”   季苇一知道他这种咖位一堆剧本综艺项目追在屁股后面找, 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实属不易,没白灌自己一肚子大麦茶:“这片子最大的咖估计就是你, 档期看你的时间吧。”   一般话说到这儿差不多就是口头协议达成的意思, 季苇一已经开始在心里考虑下一步的推进。   付新和又说:“说实话, 我对这个剧本没有那么感兴趣,我主要是觉得——”   他顿了一下,从见面以来, 他都把“季总”“季导”混着叫, 略带一点轻佻的语气。然而这次再开口就换了称呼:“我是觉得, 季苇一,你,你是不该止步于此的人吧。”   季苇一正在那里端着麦茶细细地吹。西北的水质相对硬些, 这样的饭店煮茶通常都是接自来水直接烧开, 多半连净水过滤器也不用。他喝着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涩,只是因为嗓子干痒, 不喝就讲不出话来, 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灌了很多下去。   冷不丁听付新和这一句就被呛了,咳嗽起来手一抖, 险把热茶泼在自己裤子上。   然而没有,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把杯子捏住。咳得坐不直的季苇一下意识松了手,杯中热茶激荡, 晃出几滴落在指尖上。   季苇一在咳嗽中挣扎着找到自己的声音:“张渊。”   一直坐在旁边闷头吃饭, 全程没有加入过对话的张渊,接过杯子放回桌子上, 然后腾出手来拍着季苇一的后背。   季苇一叫他,他也不说话,就那么一下一下拍着,直到季苇一重新直起身。   止住咳嗽的第一个瞬间,季苇一就问:“你烫着没有?”   张渊摇摇头,摊开手掌递到季苇一眼前给他看,食指侧面的皮肤稍微有一点泛红。   季苇一忍不住轻抬了一下他的食指,张渊手指骤然收缩,反将他的手捉在手里,跑过针的手背过了几个钟头越发惨,青青紫紫,像云南很火的吃了有可能看见小人的那种菌子。   张渊仍不说话,擒住他手的力气保持在不令季苇一感觉到疼痛的程度,然而偏头看着他。   莫名理直气壮。   季苇一猛地将手抽出来,端起杯子里的残茶一口气倒进嘴里。茶水尚热,没能把他脸上咳出来的红晕浇下去。   坐在对面都付新和叹了口气:“养病养了这么些年怎么还越养越回去了?像那个什么,鹿肉也不能多吃,螃蟹也不敢多吃,黛玉嘛。”   季苇一瞪他一眼:“我去结账。”   *   付新和的剧组在隔壁市,天已经晚了,最后寒暄两句就跟助理一道开车回去。   张渊和季苇一都是拦出租车来的,这个点镇子的路上已经显得挺萧条,他俩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都没碰见出租车,就连线上也暂时无人接单。   季苇一边看手机边想其实也应该给张渊在剧组配辆车的时候,就看到张渊已经转过身去盯着别的地方。   相处近一个月,张渊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要过什么。但季苇一总疑心他像是那种商场里面懂事的孩子,喜欢一件什么东西,虽然不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看。   而他默默扮演圆梦家长的角色,不知是否知心,但自己怀疑经常翻车——刚搬过来时他和张渊一起去逛过家居城添置生活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挑的,只有一盏碎玻璃拼成的金鱼灯因为得到了张渊超过一分钟的注视而被搬回家中。   结果现在还放在他自己床头上,也不知道张渊当时到底是不是只是在发呆。   但依旧还不死心的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了,一看就看到了——   一家面馆。   但他们不是刚吃完饭走出来吗?   季苇一把疑惑且震惊的目光投向张渊,从那双黑得好像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隐约读出了期待。   ……有时候他真的很嫉妒这些能吃能睡身体好的人。   当然这话他是从来不说的,说这种话会让他看起来真的像黛玉。   车一时打不到,夜里风凉,季苇一打了个哆嗦,率先走进了面馆。   蒸腾热气混杂着麦香和牛肉的味道扑在脸上,店里略带地方口音的男人招呼他们:“看看吃点什么?”   店不大,桌椅上都沉着一层长时间炖煮牛肉落下的油污感。季苇一找了个地方擦了半天才坐下,把张渊一个人丢在前台:“你看着点吧。”   反正他不想吃。   张渊没说什么,过不多一时拿了个白面饼和一只空碗回来,手上微湿着,像是才洗过。   季苇一便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对面椅子脏。”   张渊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刚刚在付新和面前他俩也是并排坐的,但是小餐馆用的是连在一起的沙发,立刻有震动感传过来。   季苇一往旁边挪了挪:“泡馍?”   “嗯。”张渊低头,先将那白面饼一撕四份,再拾起其中一片来掰。   季苇一无事可做,看着他掰。张渊动作很快,一块面饼在他手里迅速就缩小。但落在碗里的碎馍掰得特别细,每块还没小拇指甲盖大。   看得季苇一想笑,刚刚那么大一块羊腿他抓起来就啃,现在吃个汤泡饼反倒还讲究上了。   不知是不是他掰得实在太专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对待食物的虔诚感染了季苇一。灶台上厨师舀面汤浇在碗里,牛肉汤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荡漾来开,季苇一肚子里咕叽一声。   真论起来,他今天一整天只喝了麦茶吃了一颗水饺,到现在还没低血糖晕过去全靠白天输的药里有葡萄糖。   还好张渊听不见,馍掰完了,他把碗递回窗口,不多一时端着泡馍回来了,附加一只小碗。   他不吃,只从那一整碗汤里盛出一小碗来,用勺子搅合半天散去滚烫的热气,推到季苇一面前来。   这下季苇一终于意识到这顿饭根本是为自己准备的:“你……”   他是特意把馍掰得那么细吗?   张渊只当他又要说吃不下,眉心顶起一个鼓包:“你今晚什么都没吃。”   还是吃了半个水饺的,季苇一想。然而没反驳他,乖乖把那只小碗划拉到自己眼前。   刚拿起勺子,隔壁桌坐着一对情侣正在看菜单。   男的说:“好大一碗啊,点一碗算了,给你吃宝宝碗。”   对面的姑娘白了他一眼:“上网学点好的,哪个成年人吃不了一碗,你要是付不起钱,就点你自己的,吃完也自己打车回去。”   男的一见抖机灵踩了雷区,忙一叠声的道歉。季苇一轻咳了一声,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面前的“宝宝碗”上,摸了摸鼻梁。   犹豫片刻,默默把那只大碗挪到自己面前,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张渊:“你要吃吗?”   张渊摇头,他巴不得季苇一能吃三碗。   太瘦了,他看着季苇一低头时脖子上竖起的一小块颈骨想,太瘦了就会生病,怎么才能让他胖一点。   水汽扑满眼镜片,季苇一才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平光镜,觉得碍事,索性摘了丢在一边。   张渊拿起来帮他把水汽擦掉,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戴在自己眼睛上试了一下,确认镜片确实没有度数:“为什么要戴?”   他以为只有眼睛不好的人才会戴眼镜。   “为了……装饰,”季苇一解释道:“为了好看,就像领带一样。”   张渊“哦”了一声,接受了这是同样无用的东西,又拿着它在季苇一面前虚比了比:“好看。”   季苇一难得从他嘴里听到一个极具主观判断色彩的词,兴趣顿生:“我戴着好看?”   “不戴也好看,”张渊又把那副眼镜放下了,用一种十分平静完全陈述的语气说:“你很好看。”   季苇一嚼着馍的动作一顿,把脸埋进比他脸还大的碗里,埋头苦吃。   一不小心居然吃撑了。   他从吃剩一半的碗里抬起头来,把碗往前一推:“我吃不下了。”   看见张渊又要说点什么,忙说:“真的不能在吃了,我胃不好,吃太饱会肚子疼。”   这话半真半假,他饭量不大倒是事实。然而不等他反应,一只手已经落在他上腹。   张渊的手。   季苇一浑身绷紧:“张渊,现在,现在不痛,我是说再吃就要痛了。”   张渊却不急着把手放开,隔着一层羊绒布料,摸小动物那样摸了摸季苇一。   柔软的,微微鼓起来一点——确实是吃饱了,也没有胃痛的样子。   他满意地收回手。   季苇一耳朵发烫,一站起来,又觉得这顿饭真的不慎吃了太多,沉甸甸地往下坠。   出了门,简直感觉迈不动步子:“陪我走走吧。”   消消食。   夜色深了,小镇上没几家还开着的店,人少车少,路灯也昏暗。   他二人沿着人行道并行,今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凉凉晚风抚在脸上,吹散热汤下肚激出来的薄汗。   干燥而舒服的天气。   季苇一问:“像不像桦城?”   他和张渊好像就是在这样寂寥的夜里认识的。   只是那时候下很大的雪,他心里也乱,没有赏景的心情。   张渊依旧沉默着,沉默到季苇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说:“像。”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疑心晚风里有来自远处戈壁的味道,久违地燃起一点诗情:“其实比起影视城,我还是更喜欢在这种地方工作。像横店、襄阳一类的地方都太成熟,每时每刻都提醒你是在工作。这里就不一样,在这里,就会觉得我们只是借了一小块地方,让故事在这里发生。”   他讲完,又觉得平白对着张渊这种根本没有剧组工作经历的人说这种话很有些莫名。   但竟然,张渊主动接话了。   “好的演员,就是借出自己的身体让另一个灵魂在身上发生。”张渊看向他:“你说的。”   季苇一当场就噎在那里浑身冒汗:还……真是他说的,是他十几年前还没毕业的时候说的。   那年,年仅20岁的X大导演系国家奖学金获奖者季苇一同学,在接受学院公众号采访时,曾经留下过这样一番他现如今想起来就潮得快要浑身过敏起疹子的中二发言。   他干笑一声:“程导告诉你的?”   张渊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解释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却说:“刚刚的人,你的朋友,就是那样的人?”   付新和?季苇一犹豫片刻:“他……也就一半儿吧?”   他标准其实高,付新和早年能有一半,现在变油腻了,可能连一半都不剩了。   不过话题怎么会拐到付新和身上?   没等他琢磨过来,张渊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是很少发出这么能够表达情绪情感的声音,季苇一下意识地朝他多看了一眼。   张渊问:“那我呢?”他身上似乎透着一点沮丧和茫然:“我应该,一点也没有。”   你……季苇一心道,其实你自己这个灵魂塞这个戏里估计差不多,否则也找不到你头上。   但也听出他话里透着情绪,不知是首日拍摄的紧张气氛感染,还是今晚很像桦城的风光勾起张渊离家的乡愁。   季苇一柔声说:“或许慢慢会有的,做演员如果要想做得好,是一件很难,很复杂,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的事情。”   他讲了这话,忽然又觉得既然明知如此,一厢情愿地把张渊就这样卷进这件“很难、很复杂、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的事情”里,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一直以来,他或多或少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但动摇的一瞬就彻底动摇,季苇一问:“张渊,你说实话,这么久了,你喜欢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吗?”   张渊垂眸片刻,然后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季苇一感觉心口都跟着紧缩起来,然后听到他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喜不喜欢。”   “那如果,就现在。”季苇一问:“现在如果让你去做一件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你想做什么呢?”   张渊立在原地,静静地想。   季苇一因为看到他神色中的认真与深思,不忍打扰般地偏过身去。   下一刻,张渊从身后抱住了他。   温暖的、坚实的、用力的。   属于张渊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裹住季苇一,让他头脑眩晕,两腿发软,几乎要倒进他的怀抱里。   这段时间以来,张渊其实已经抱过他好几次。但那都是他病中无力时的援手,而非——   张渊在做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飘过一个答案、一种可能。   但是,但是,季苇一把那种可能踩在脚底下,踩着它,把一切引导向,他理性上更希望的那个解法。   “张渊。”他把那双环在他上腹的手坚决地推下去:“我说了我现在肚子不疼。” 第34章   出租车一路把张渊送回剧组酒店, 他下了车,又回头,车不走他也不走。   季苇一摇下车窗跟他挥手:“去吧。”   “你明天来吗?”张渊问。季苇一出发之前就已经告诉他自己不会一直留在剧组, 但迄今为止还没说过哪天回去。   “我……”他的车票还没买,本意是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一来还不太放心把张渊一个人丢在剧组, 二来这里的医疗条件虽然比不上京城, 但这几天舟车劳顿实在折腾的够呛,宁可在酒店睡几天也暂时不想长途跋涉。   前提是,没有张渊刚刚那一抱。   “我看看情况。”季苇一说, “有时间会来的。”   他说完, 立刻把车窗摇上, 深咖色的廉价太阳膜经年累月掉得斑斑驳驳,在深夜里依旧能彻底模糊张渊的脸。   不论他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反应,季苇一都觉得自己不太想看到张渊的表情。   哪怕张渊可能其实没有露出什么格外的表情。   张渊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出租车远去, 他仍穿着短袖, 虽然不冷,夜里的凉风还是把裸露在外的皮肤吹得很凉。他好长时间没有动, 就那么站着。   一直到身后有人靠近才忽然转头, 把背后伸手要拍他肩膀的女演员吓得愣在原地。   “那个……张渊、”韩音试探着跟他说话,“你好。”   开机一天了, 她作为女主角迄今为止还没能跟这位传说中的素人演员说上过一句话。张渊戏份不多但是很散, 跟每个人的对手戏都很平均,这一天开机之后他俩就分别去了AB组。   当然开机那会儿是站在一起烧了香, 她也想过要不要打招呼, 但张渊平等地不跟任何人说话,一双眼睛只往后看。   后面, 站着那位告诉她自己喝得是无醇酒的投资人。   比张渊的神秘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对季苇一她没那么感兴趣,见了面当然也要遵守职场规矩客套敬酒,但既然没抱着什么要走捷径的心思,更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投资人这种东西,别得罪了就行。   张渊不一样,她得跟张渊一起拍戏,怎么也要有个基本了解。   这位看起来很高冷很不好惹的男主角朝她微微欠身:“你好,韩、音。”   来前,他曾问季苇一在剧组到底要做什么,季苇一告诉他有事听程秋的。至于人际关系不用他多费心,顶多不要把别的演员名字叫错就行了。   所以他特意去记住了从演员到职员每个人名字,格外认真格外用力的念过几次。   韩音甚至有点惊讶他能叫出自己来,张渊耳朵上挂着相当显眼的助听器,几乎等于把“我耳朵不好”纹在脸上。她没接触过这个群体的人,一度很担心张渊根本听不懂自己说话。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可以正常沟通的。韩音在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讲话的语气也立刻缓和起来:“巧了碰上,今天没有我们一起的戏,晚上程导说要请客团建,你又走了。”   张渊“嗯”一声。   韩音有点尴尬,努力找话题:“你晚上不来,是去找你哥了?”   其他人开机之前就见过,只有张渊没参加,现在团建又只跟程秋打了招呼就离开。   按说要被人背地里骂不合群,但张渊从一开始就从头到脚注定不合群,他做这种事反而没引起什么额外的讨论。   但架不住大家还是猜,季总给开小灶去了?   张渊摇摇头:“不是我哥。”   韩音奇道:“你在这儿还有有别的朋友?”   “季苇一,”张渊说,“不是我哥。”   他至今没明白对方为什么热衷于在别人面前说他是弟弟,虽然不反驳,但总觉得奇怪。   他不想当弟弟,弟弟这个身份,在他的认知里是要受人庇护的,但季苇一应该被好好照顾着。   韩音感觉自己吃了个大瓜,虽然所有人都明知张渊恐怕和季苇一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弟弟本来就是一个能把任何关系都套进去的万用称呼。   张渊偏偏却自己把这个摊儿掀翻了?“那他是你的?”   张渊想了想,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词是金主,刚想回答,手机里跳出一条消息。   季苇一的:家里突然有事,我明天要回去了。对不起,忙完回来看你。   顿时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把内心填满,张渊盯着屏幕往回走,上了电梯,慢慢敲了一个“好”过去。   直到回到屋里坐下,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回答韩音的问题。   他不是故意为之,实在是忘了。这很奇怪,明明知道季苇一很忙,不应该在自己身上浪费任何时间,但那一刻他就是感到很不开心。   失落对于他是一种很陌生的体验,很久以前开始,他几乎就不再期待些什么。可最近好像很频繁,刚刚季苇一把他的手推开的片刻也是那样。   就好像,小时候在水里捉到一条很漂亮的小鱼,捧在手心里想把他带回家养起来,但是一不小心就跳出去溜走了。   *   季苇一看许琮发过来的机票订单信息,早班清晨六点,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头痛。   许琮关心老板:“会不会太早了,身体好了吗,不是说坐飞机不舒服吗?”   “赶时间,”季苇一无奈:“晚上有事,下午飞来不及。”   许琮见他不知有意无意回避了身体问题,实在觉得季苇一最近很不对劲,犹豫到底要不要给季津打小报告:“小季总,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   季苇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叹了一口气:“见嫂子。”   许琮看着手机顶部跳出来的三个字,默默从已经点开的和季津的聊天界面里又退了出去。   助理可真难干啊……许琮默默地给自己订上了明天一早去机场接人的闹钟。   等真的见到季苇一,他又有点后悔自己昨天没给季津打小报告是不是个错误决定。   飞机在十点左右降落,季苇一脸色青白,走起路来脚底发飘。许琮见他一晃一晃从斜坡下挪上来,忙迎上去要接行李箱。明明箱子也带着轮子,季苇一只一松手的事儿,不等许琮接手,拉杆忽然从他手里滑落了,箱子砰得一下掉在地上。   “啊……”季苇一愣愣地看着箱子顺着斜坡滚下去,感觉地砖拼接的缝隙开始晃动。   许琮一叠声地道着歉去追,提起箱子才发现原来很轻,季苇一恍恍惚惚站着,眼神好像都不怎么聚焦。   许琮小心翼翼地拉他胳膊:“小季总?”   季苇一躲了一下,从耳鸣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好像有点低血糖。”   后面记忆几乎断片了,他好像知道是自己走到了车上,但一路上经过什么地方全都不记得。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瓶功能饮料,很麻木地往嘴里送。   太甜了,季苇一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瓶子。一旦清醒过来,就很疑惑自己到底是怎么喝下去大半瓶的。许琮还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他,他挥挥手:“没事。”   也就是在飞机上吐到眼前发黑空姐在外面敲洗手间的门而已。   行程太紧,他昨晚才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丛然满是歉意的问他明晚能不能赶回来参加家宴——带着季津未婚妻的家宴。   又附带一句:“时间有点紧,你赶不及也没关系。”   季苇一问:“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不太确定特意来叫上他的意图,毕竟没有他的时候,他父母应该已经和对方见了很多次了。   可能是因为上次吵架,让丛然以为他很在意这件事?   却听到丛然说:“你哥哥打算下个月就办婚礼。”   季苇一在电话那头愣了愣:“我这就订票。”   想多了,不到什么事都定好了,可能还想不起来告诉他呢。   越是这样,他越不想让家里担心身体,况且季津谈了这么多年恋爱,这是他第一次要见对方。知道未婚夫家里有个身体不好的弟弟是一回事,真的看见一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又是另一回事。   他叫许琮找了个社区诊所只说自己肠胃炎吐得吃不下东西想输点水,免去在大医院挂号验血诊断的麻烦。   直接打进血管里的葡萄糖至少让他恢复了基本的行动力,回家洗个澡换了身衣服,抓头发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边叹气边偷偷从梳妆台上拿了丛然的口红蹭一点在脸颊上拍开。   季津正好带着未婚妻进门,看见季苇一穿着衬衫喷了香水下楼:“嚯,小舟,打扮这么帅呢,自己家吃饭弄成这么讲究,你嫂子该紧张了。”   “怕你嫁不出去。”他拿亲哥开了句玩笑,侧过身来冲面前的长发女人微笑:“嫂子。”   陈梦初朝他伸出手来:“麻烦你特意跑回来一趟,小季总。”   季苇一轻轻握上去,听见季津在旁边说:“都是自己家人,叫小舟。”   他便也跟着点点头,顺势很迅速地把自己过冷的手松开:“叫我小舟就行。”   晚饭出乎意料地轻松,陈梦初是个很有魅力又很有分寸感的人,这顿饭丝毫没有初见的尴尬。   况且季苇一不是主角,只负责在微笑倾听适时碰杯之余,隔三差五从面前的汤碗里舀一勺进嘴里表面他有在吃饭。   席间聊得很多都是关于婚礼的事情,季苇一才知他们场地定的仓促,一切都匆匆,便提出要用他娱乐圈的人脉给他们找个好司仪。   大概商定些事情,这顿饭也过去了,陈梦初要在他们家里留宿一夜。   季苇一晚上只喝了汤,吃下药之后胃里却又翻腾起来,忍了半天想要早点睡,刚躺在床上忽然又一股热流从喉咙里窜上来。   他没顾得穿鞋就冲进卫生间,好在都是些液体,吐得并不艰难,只是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掬两捧水漱口也没能让灼痛感冷却。   光着脚从洗手间走出来,觉得地板很凉,刚把脚踮起来,抬头看见陈梦初站在旁边。   “额,小舟。”陈梦初把目光从他光着的脚上挪回季苇一脸上:“我下楼喝口水。”   “找不到净水机的话可以问许阿姨。”季苇一把踮起的脚跟又放下去,不确定对方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刚刚在洗手间里做什么,只想赶紧回房间。   陈梦初却又开口:“对了,忘了跟你道歉,听说你在外面很忙,特意赶回来的,婚礼的事情确实太仓促了。”   她提起来,季苇一才想起好奇:“不知道该不该问,是忽然决定要结婚的吗?”   季津这段恋爱谈了很长时间,一直听说两个人情感稳定,是因为陈梦初对结婚这件事并不是很积极,才长期维持在交往的状态。   陈梦初略带苦涩笑了笑:“你可能也听说,我在国外比较忙,暂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所以之前总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   “那现在……”   “我妈在国外突然查出肝癌,发现的比较晚,想着既然也认定了你哥哥,干脆就把婚礼办了吧。趁她……”她话说得委婉,苦笑里藏着很浓郁的忧伤:“前天突然恶化了,医生说要提前做一些打算,所以婚礼很仓促。”   “对不起,”季苇一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好在陈梦初看起来依旧能保持平静:“可能都是天意,她身体一直挺好的。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人生中好像生生死死也都很突然,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事,所以也觉得早点结婚没什么不好。”   她说完,礼貌地点一点头,下楼接水去了。   季苇一光着脚回了卧室,想着陈梦初说的话,心情复杂。   听到他们的婚事其实是仓促之间定下的,而不是背着他偷偷聊了半年现在才通知他。季苇一好像觉得舒服了一点,又觉得为了这事儿跟家里大吵一架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然而想到陈梦初所说“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实在很难不多生出些想法。   在床沿上坐了半天,忽然感觉掌心不断传来几下震动。   张渊给他发消息:“吃饭了吗?”   季苇一答:“吃过了。”又问他:“你呢?”   张渊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剧组的盒饭。   一看就还没收工,像是要拍夜戏。季苇一本来不想打扰他吃饭休息,然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感,让他不自觉把对话进行下去。   “几点收工?”   “程导没说。”   “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句,无非也就是那些话。   忽然间跳出一张照片,极其干净的天空,漫天星斗,浩瀚宇宙。   张渊说:“很漂亮,给你看。”   季苇一心里砰得一跳,看着自己窗外的一轮明月,虽然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下意识想拍一张发回去给张渊。   他站起来,可能是起身太快血没泵到脑袋上,也可能是绷着一整天的劲儿终于松下来,眼前一瞬间黑下去。   季苇一摔在地上。 第35章   失重感征服身体的那一刻, 季苇一有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为什么在这儿?要去做什么?   消失的感官逐一扶苏,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因为身体紧贴在地板上, 传导到鼓膜上的震动格外明显。像影视剧古装戏里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又急又重。   然后恢复的是嗅觉。嘴巴里有种咸咸的味道, 季苇一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应该血, 他摔倒时上牙磕在了下唇上, 大概磕得很深,温热的液体涓涓流出来。   那应该会把牙齿染红——他想到这件事时,眼前的黑雾正开始一点一点散去。视觉复明, 房间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奇怪角度倒置在他的面前。   地板原来扫得这么干净, 他想, 许阿姨真厉害。   最后痛觉才终于被唤醒,醒了还不如没醒。实木地板很硬,季苇一是侧着摔倒的, 膝盖和屁股先着地, 然后脑袋砸在地上,万幸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但无论手脚、膝盖、躯干、额角甚至包括下嘴唇都很痛, 他慢慢坐起来, 用手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一触方有锐痛从手腕处传来,他又摔下去, 这次脸向前扑倒在床上, 勉强把身体撑住了。   体位放低之后,心脏的血能更容易泵进脑袋里, 季苇一便也一时不急着起来, 就把脸趴在被子里。   这时候才逐渐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两天的奔波, 他摔在自己卧室里了。手表一直在震,季苇一偏过头来看:房颤。   哦,房颤,房颤对他没什么稀奇——但是房颤会让人失去意识吗?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未遇见过。   或许,他这不叫晕倒,他只是体位性低血压,所以摔了一跤。季苇一想起来去摸身边的手机,边摸边把自己挪到床上躺下。   浑身都痛,他把手机举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侧着脸单手笨拙地滑动着。   界面还停留在和张渊的对话上,看来信时间和现在的时间,他应该真的只是恍了神。   能让他恍惚的因素太多了,低血压,久病虚弱,呕吐后脱力,季苇一半阖着眼睛努力说服自己,摔一跤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赶在季津还有不到两周就要结婚的关键时刻。   他快把自己说服了,直到张渊的脸突然跳出来,瞪着他的黑眼睛,沉沉地盯着他:“不要生病。”   不要生病,至少不要生大病。季苇一翻开手机相册,有一个单独的分类里专门存着病历照片。   昨天刚做了心电图,结果显示除了心率过快没有太大的问题。再往上翻,快一个月之前的彩超结果也跟以前一样。   正在犹豫之际,电话打进来,季苇一下意识点了外放,甚至都没看清那是谁?   “小季总,”一个低柔的男声从听筒里传过来:“老周跟我说你要给季总的婚礼找司仪?”   季苇一才想起自己刚刚在饭桌上给几位做主持的朋友发了消息,有两个人当即回复档期不合,这是第一个听上去很积极的电话。   他轻声笑,张嘴说话牵动唇上的伤口,只好格外文雅的发音:“怎么样,给源海集团的CEO主持婚礼跌不跌你的份儿?”   对面一串爽朗的笑,电话打了快半个小时,季苇一心头一桩大事落地。   挂了电话,才看到界面还停留在和张渊的聊天记录上,最后一条消息是张渊拍的星空。   季苇一想起来,自己摔倒之前原来是打算拍一张月亮给他的。   他撑着身体坐直,也懒得再走过去了,就那么对着窗户把画面放大。屏幕上的风景却模糊不清,他对了半天焦,才偶然间发现原来是镜头摔裂了。   季苇一忽然愣住,他为什么要给张渊发照片?   他到底想要和张渊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相处呢?   夜色透过窗子映进季苇一的眼中,恰有云来,把月亮挡住。   季苇一最后只在屏幕上敲了下一句:“注意安全,早点休息。”   *   之后几天季家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忙作一团,陈梦初母亲病重,大半时间待在医院里。季津心疼未婚妻,不要她过多操心婚礼的事情,只是自己也手忙脚乱。   反倒是季苇一对这些事更得心应手些,在这一行的熟人也多,主动揽了很多事过来,整体忙忙碌碌。   那天摔倒之后,心脏并没有出现什么超出平日的不适感,除了膝盖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放慢行动。在家忙起来之后总是跟他人一起行动,季苇一作息反而规律了一点,缠绵的上呼吸道感染终于痊愈。   一周多以来,他和张渊的联系也固定在张渊每天“吃了吗”“睡了吗”“病好了吗”“收工了”。张渊里例行打卡,季苇一有问必答。   也就单纯是答了答。   直到许琮提醒他张渊过几天会有两天假,问季苇一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两天假难道还要回来一趟?不够路上的时间。”季苇一嘴上说了,后来还是问张渊:“你放假有什么想法?”   消息发过去就没有下文,季苇一没在意,没空看手机在片场实在再正常不过。   他放下这事就去忙别的了,结果一等等来的是程秋的电话。   “过两天张渊有假,你打算让他回去一趟吗?”   季苇一却没觉得程导有那个闲心思当张渊的生活阿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额,也没有。”程秋闪烁其词:“就是,他助听器坏了,这边地方小也不好修。”   “助听器坏了?”季苇一疑惑:“怎么坏的?”   “动作戏,不小心掉地上被踩了。”   “那就让他回来吧。”季苇一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想着两天折腾一趟倒是辛苦,临挂电话,又听见程秋说:“张渊还是……非常努力的。”   什么意思?他隐约感觉这不像是一种单纯的夸奖,又觉得程秋本也不是很爱拐弯抹角的人,叮嘱许琮:“给张渊订往返机票,提前问一下助听器坏了要修多久。”   电话那头的程秋放下手机,剧组正在晚饭,人人围在支起来的小桌边抱着饭盒。   同组的男演员边吃饭边拿眼睛瞟着张渊手背上烫出来的两个泡:“小伙子,很有职业精神嘛。”   正在埋头苦吃的张渊意识到似乎有人跟他说话,抬起头来很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程秋叹气,助听器确实是踩碎的,踩碎之前的事她没有跟季苇一说。   一场要从经过火中的戏,燃烧点没有控制好,开机之后忽然有火窜上来,她刚要叫停,张渊就那么冲进去了。   他跑出来的时候有火苗已经舔到衣服上,还好布料经过特殊处理,张渊在地上稍微蹭一下就灭了。   镜头倒是精彩的要命,现实中她都担心差点要了张渊的命。   张渊被人从地上拉起来,程秋过去劈头盖脸一通扫射。   工作人员一个个缩着脖子疯狂道歉,张渊一脸平静从地上把他助听器捡起来:“坏了,听不到。”   万幸只在手上烫了个泡,张渊任人往他手背上倒碘酒,又对程秋说:“不要告诉他。”   程秋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还是拐弯抹角地给季苇一打了个电话。   剩下两天正好都是些调度不多的文戏,张渊多半都在打手语,只是听不见别人喊他,进度还是受到一点影响。   季苇一起先担心他听不见坐飞机会不会有麻烦,想让许琮问一下机组能够提供特殊帮助,又担心伤到张渊自尊,想想还是放弃了。   他最近越发的发现,遇到他之前的18年,张渊总还是有一套自己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果然最后也十分顺利的在机场和季苇一碰面了,没带行李箱,只背一个双肩包,非常张渊。   几日不见,季苇一看他迎面走过来,又一次在心里为对方的身高小小感叹了一下。在西北带了几天,他晒得更黑了一点,对五官深邃有某种异样的加持。   张渊听不见,看人盯得比平时更专注。季苇一本来为了能让他看清唇语跟他并排落座,被他盯得起毛,又把脸转过去。   转身的时候后腰上有个什么东西正好垫在他的腰和椅背中间。那天摔了之后,他总觉得身上酸痛,这么垫着意外地舒服,很放松地靠着。   等再想和张渊说话转过脸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张渊的一条胳膊,几乎揽住了他。   季苇一腾一下坐直了,张渊偏头眨眨眼:“不是腰酸吗?靠着不舒服?”   “不酸,你坐好。”   季苇一在自己后腰上按了按:张渊每次到底都是怎么看出来的。   听不见实在太不方便,下飞机第一站就是去修。车停在助听器验配店的门口,许琮看着他俩下车,摇下车窗:“小季总,你昨天说的那个地方,我先帮你去看看,等会儿我再来接你们?”   季苇一心道也不是什么急事,还在奇怪许琮为什么今天工作这么积极,倒也没多问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许琮长舒一口气,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结果跑了还没有十分钟,季苇一的电话就打进来。   “你跟我解释一下,助听器是怎么回事?”   许琮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心说这事儿到底还是没逃过老板法眼。   他自从听说要修助听器,三次提出这种小事他带着张渊跑一趟就好,没必要季苇一亲自跟来。   本来季苇一最近忙得很,他以为自己随口一说,季苇一随口就答应了。也不知道刮得什么风,忽然非要亲自来一趟。   他正在那头支支吾吾,盘算着这事儿要是卖了张渊会不会闹得更糟糕。   电话那头,张渊忽然握住季苇一的手腕:“是我买的。”   “嗯?”季苇一顺手挂了电话准备等会儿再去和许琮算账,“你说什么?”   张渊听不见的时候,说话也格外语调生硬:“助听器,我自己买的。我告诉许琮,不要,告诉你。”   季苇一皱起眉头:“为什么?” 第36章   如果季苇一看过张渊在剧组里的样子, 他有可能会发现沉默原来是张渊为人处世中的致胜法宝神机锦囊。   至少在剧组大部分人看来,张渊从不撒谎,或者说他根本用不着撒谎, 他擅长装聋作哑、答非所问、避重就轻。   而介于他的身体状况,对话者甚至无法判断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这对张渊而言很轻易、很熟练, 此前十几年的岁月里有太多恶意曾经围绕在他身边, 他所学会的最直接的应对方式只有两个, 用拳头或者报以沉默。   只是他在季苇一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干过,之前没有,这次也没有。   他对着放在验配师桌子上, 那个在火场里烤了半分钟又被他踩了一脚, 最终引起季苇一不快的助听器解释道:“其他的太贵了, 这个就够了。”   季苇一抱臂:“我没打算让你出这笔钱。”   笑话,让他斥资百万千万去投资个电影他是要精打细算琢磨琢磨,他季苇一什么时候买个这种几万块钱的刚需日用品还看过价格了?   张渊意识到他的面带愠色, 很认真地解释道:“是我自己想要。”他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助听器:“这个, 已经很好了。”   比他之前的好很多。   季苇一对着墙叹气,又把脸转过来对着他:“张渊, 我不明白, 你在这里较什么劲。”   明明他送给张渊别的东西,对方没说什么都收下了, 偏偏是每天要用的东西,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尊心。   张渊很平静地看着他:“其他的东西我不懂,这个, 我能听见。”   季苇一当然给了他很多东西, 以至于张渊自己也觉得这份执着有些自欺欺人。   然而那些看上去就十分昂贵的衣服和领带就像之前戴季苇一脸上的平光镜一样,他承认的确很好看, 但并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用处。   虽然张渊脑子里也几乎不太存在穿得不好会丢人这样的概念,但既然季苇一把他拉到这里来,他也就顺从地任其打扮。   只有助听器不一样——只有这个东西是挂在他耳朵上,只为他一个人所用。   所以,不管他买个什么样的助听器,只要不到耽误工作的地步,季苇一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他何必要让季苇一破费。   从未想过的直白答案让季苇一陷入短暂的大脑空白:什么意思,要不是担心给他丢人,张渊觉得披个麻袋出去也无所谓吗?   这简直太、太、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是他的人凭什么披麻袋出门。   正坐在那里组织措辞,之前去隔壁取东西验配师进门,叫张渊跟他一起去测试。   季苇一摆摆手示意张渊跟着去,末了又冲着验配师的背影说:“给他、挑个、最、贵、的。”   咬牙切齿,斩钉截铁。   有钱没花出去的感觉真令人胸闷。   他坐在外面等待的时候,答应来给季津婚礼当司仪的周亦晚忽然给他发消息:“两个小时以后,我有空来踩点彩排。”   季苇一看看表,时间有点紧,但周亦晚肯来当司仪本就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能来彩排更是勉强。   他当初和对方确定安排的时候就商量好,无论周亦晚什么时间有空,都配合他的时间尽可能走一走流程。   婚礼的场地已经定好,只是现在还不能使用,他们另外找了个地方专门用来彩排。   季苇一给季津去信息,对面回复:我在开会,梦初在医院。   面对结婚这样的大事,他最近几乎每天干焦虑又没见得真帮多少忙。   破天慌可怜巴巴地问季苇一:“小舟,怎么办?很急吗?”   季苇一带着一点脾气回复:能怎么办,我先替你把流程踩一踩,到时候等你跟嫂子有空,我再来当司仪让你们熟悉一下。   他进去问:“还有多久结束。”   验配师说:“基本已经可以了,但是如果要最好的,明天才能拿到。”他又指着张渊正戴在耳朵上的一款:“其实这个也很好的,没有太大区别,拿这款的话,等一下就可以直接带走。”   “就要最好的,明天我会派人来取。”季苇一当场付了钱,又对张渊说:“我还有事,如果你觉得累,自己打车先回去休息吧。”   张渊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置办婚礼过程很繁琐,张渊仅两天假,季苇一本来不想让他把时间耗在无关的地方。但想到他耳朵现在格外不好用,还是觉得不要放他一个人比较好:“那好吧,你跟着我。”   *   婚宴定在一家很高级的酒店里,但因为时间仓促,没有办法提前进去反复踩点。   季苇一托人找到了一家大厅格局差不多但没那么火爆的餐厅,直接租下两周当做预演彩排合成的场地。具体的流程也没有包给婚庆公司,灯光音效场地布置每一个部分都单独找了自己的熟人来做。   亲力亲为,上心程度简直像他自己要结婚。   季苇一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难得这个家还真能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指的是用得着他的个人技能,不是光用得着他会呼吸没断气没躺在ICU里熬命。   京城永远堵车,许琮把他们载过去的时候,周亦晚先到了。   一见面就寒暄:“好久不见小季总,这是——”   季苇一和他虚虚拥了拥:“我弟弟,张渊。”   “噢,张渊你好。”他是个生得很秀气的男人,却有惊人的磁性男低音,通常而言第一次见识到他脸和声音同在的人都会感到震撼。   张渊除外,张渊听不见。   他们到之前,季苇一已经提前通知灯光音效多媒体,打好招呼,匆匆和周亦晚寒暄一下,就催着开始。   周亦晚也不是矫情的人,来就是来帮朋友做事的,接过流程表熟悉几次,才忽然想起什么:“新郎新娘都不到吗?”   “太赶了,我嫂子这会儿还在医院陪她妈呢。”   那边已经开始数着日子倒计时了,和生死大事比起来,婚礼再一辈子仅有一次,一场仪式也显得无关紧要了。   季苇一无奈:“今天就对着我吧。”   周亦晚说:“光一个人不够啊,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抬眼一扫就看到站在一边帅得太明显的张渊:“还有你弟弟嘛,就让他先当新郎得了。”   “他——”季苇一刚犹豫,周亦晚看看表:“别墨迹了哥们儿,我晚上还有事儿,叫他走个位又不是叫他结婚。”   张渊已经点头:“好,但是,我不懂。”   他没带助听器,周亦晚甚至都不知道他耳朵不好,就势把他往该去的地方扒拉扒拉:“没那么复杂,你就记着,现在你是新郎,他是新娘,其他的听我口令就行。”   季苇一耳根不知怎么热起来,周亦晚已经开始对着稿子喊口令。   张渊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口型,才勉强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时间眼睛不往季苇一身上扫。   季苇一才觉得放松了一点,张渊只负责听指挥,他自己其实就是指挥,一边走调度记流程,一边还得看效果。   刚开始合成,音乐灯光时常对不上,新郎新娘走位怎么配合灯光节奏达成最好效果他也很在意,开头一段路,带着张渊反反复复地来回。   季苇一最近尤其感觉体力很差,就在平地上这么走几趟,额头上居然见汗,气喘起来。   终于定好了路线,周亦晚稿子念到一半,音乐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终于不耐烦,“啧”了一声,撇过脸去:“专心一点。”   季苇一平日里神情淡薄,但唇角总微微带点弧度,配上他那张过分精致又浅淡的略显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只可远观与宁静温和并存。   偶尔一冷脸,挂上些明显不满地神情。聚光灯照得他眉心一点汗珠晶晶发亮,那张脸上冷情的属性忽然间被放大。   虽然没说什么重话,音控台上的人把头低下去:“对不起,小季总。”   季苇一又觉得偶有失误也是人之常情,放软了声音补上一句:“没事,慢慢来吧。周老师时间紧,我刚刚有点着急。”   回过头来,张渊的脸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眉眼间。   他退开一步,逃避什么似的说到:“我们继续。”   屏幕上跳出季津和陈梦初各种照片剪辑成的视频,婚纱照还没来得及拍,这些东西是暂时从他们过往的合照里凑出来的。   不是搂搂就是抱抱,要么就是嘴对嘴亲得热火朝天。   近距离欣赏平日里只会批评他不好好吃饭的亲哥的热吻照冲击力还是有点大,季苇一刚不忍直视地把脸撇过去,就听到周亦晚说:“下面,请新郎牵起新娘的手。”   正常流程,固定环节,当然他和张渊并不是真正的新郎新娘,他们只需要——   季苇一感觉到有一只手牢牢地、包裹般地,牵住了他。   “张、张渊。”季苇一舌头打结,耳根也发烫,在他掌心挣了一下,没能挣脱:“这个、我们不用,不用你牵手。”   “哦。”他这样说,张渊也立刻就将手放开,追问到:“不是说,我是新郎,你是新娘吗?”   “你演新郎,我演新娘。”季苇一莫名在措辞上执着了一秒:“我们……只是走位,不是实拍,这些动作就不用了。”   当演员才几天,敬业精神用到这种地方来了?说听不见,这会儿耳朵还挺快……   站在他们对面的周亦晚更是震惊,他念这句的时候,多少存了点调侃朋友的心思,因为想看季苇一什么反应,刻意读得格外字正腔圆。   当然他绝没以为季苇一会真牵手,哪个直男会对这种项目乐在其中?反正他只会尴尬。   他实在是没想到,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旁边人居然立刻就迫不及待地真牵起了季苇一的手。   甚至看起来有点开心。   好特立独行的直男……   “咳,”周亦晚清清嗓子,“请新郎带着新娘走到台上来。”   这次张渊就只是跟着走,两个人上了中心舞台,面朝前方,周亦晚开始念他的词。   词是季津熬夜写的,他私底下曾跟季苇一说过,陈梦初遭逢巨变,很难把太多心思花在婚礼上。他知道这个仪式在妻子心里大部分是为了给母亲看一看,顾不上自己的心事幻想。但是作为丈夫,他总归还是希望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能在对方心里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   所以那个词写的分外真情实感。   季苇一也是头一次听,边听边想:新娘听了大概会很感动。   可是他不是新娘,他把眼睛往旁边的张渊身上撇,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张渊专注地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如果那天季苇一站在台下,他一定会发现,那其实非常像一个男人会在自己婚礼上露出的神情。   但他站在台上,那一刻他只是在想:啊,张渊怎么能如此泰然自若?居然听着这种话都不尴尬。   哦,忘了他背对着司仪就听不见。   这耳朵还真是跟六脉神剑似的,时灵时不灵。   *   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个多小时,周亦晚要离开,他们才不得不结束。   季苇一想起什么:“张渊,你手怎么了?”   他把手从张渊手中抽出来时,才发现对方手背上有很大两块伤。   没裹纱布,也可能是揭掉了,只擦了一层碘酒类的东西。张渊有意藏着,他过了大半天才发现。   张渊把手往后缩:“不小心在地上蹭了一下。”   季苇一看着更像是烫的:“片场弄的?”   “嗯。”   “安全第一,”他说完又想起程秋的电话:“程导给你压力大吗?”   张渊摇摇头,季苇一察觉出对方并不坦诚,只把这事装回心里,打算再去问问程秋。   从聚光灯底下走出来,才发觉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风一吹很凉很冷,浑身都轻飘飘的。   他钻进车里,立刻陷在柔软的皮质座位里闭上眼睛,手脚都瘫软下去,对许琮说:“把空调打开。”   “啊?”许琮看看24度的气温,又看一眼同样被聚光灯烤得冒汗的张渊,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是冷还是热。   张渊见季苇一已经把眼睛闭上,对着许琮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暖风。”   季苇一像是累极了,热风呼呼在车里吹起来,他头一歪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张渊已经对他的车很熟悉,越过他的身体摸到车座旁边的电钮,慢慢把座位放平,又帮季苇一把鞋脱掉。   季苇一没有醒,翻了个身,把两条胳膊抱紧。   热风已经把张渊吹得汗津津地,他将额头在自己肩上蹭了蹭,又把空调抬高两度。   背回来的双肩包还在车上,里面装着他干净的换洗衣服。张渊翻出一件运动卫衣开衫,盖在季苇一身上。   数着他的呼吸,静静地看。   从好久之前开始,他就总是喜欢这样看着季苇一。   他戴眼镜的时候会有点像小时候学校里出现过几次的公开课老师,但比那些老师看起来更聪明。   工作的时候和平时有点不一样,稍微有些严肃,但好像更漂亮。   总之都很好,无论睡着的,醒着的,开心的,生气的。   只要不生病,怎么都很好,让人挪不开眼睛的那种好。   当然生病的时候他更不敢把眼睛挪开,总觉得季苇一会消失在什么地方。   所以他更想要一直看着他。   ——可是不行,就像车总会到站那样,这样能够静静地看着季苇一的机会是有限的。   从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最近有些事情好像发生了变化。   一旦季苇一从梦中醒来,他就不能再看得这么肆无忌惮。   他不想这样。   许琮把车停在了季苇一自己那套小房子的停车场里,问:“小季总今晚还要回家吗?”   “有点累。”季苇一跟张渊一起下车,感觉自己还没完全醒,身上软绵绵的:“正好他也听不清楚,我干脆在这里待一夜吧。”   其实经过今天他已经不是很担心张渊生活不能自理,但是他自己实在太困,只想赶紧洗个澡找地方躺下休息。   同张渊一起上楼,径自迈进卧室。感觉到张渊还紧跟在后面,灯都没开,背对着他甩下一句:“你先去洗澡吧,我先睡一会儿。”   没等到反应才又想起张渊听不见,叹口气转回身,借着外面的灯光很慢地和张渊说话。   一要开口就又想起他助听器的事情:“当时要是买个贵的,没那么容易掉在地上摔坏。”   越说季苇一又有点来气,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当张渊的行为超出他预计和掌控的时候,他反倒有种奇怪的占有欲作祟:“你不用不好意思,受伤了也该和我说。”话到此处,又觉得要给自己找个更理直气壮地道理:“我是把你当弟弟看的,对自己的哥哥不要不好意思。”   他刻意把“弟弟”两个字咬得很重,露了很饱满的口型给张渊看。   张渊却定定地站在那里,盯着他。   季苇一以为他还是没听懂,于是把手凑近床头的那盏金鱼小夜灯。   正要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张渊在背后说:“我不想当弟弟,我本来、也不是弟弟。”   季苇一的手停在半空,一瞬间,自己的心跳声变得很大、很响。   他一直逃避去想的事,当张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不得不面对自己心里其实知道那个担忧是什么。   他预计到了张渊会说什么话。   如果他此前真的对此无知无觉,他是不会那么清楚的。   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说点什么堵住张渊的嘴:“张渊,你听我说,这个弟弟不是说——”   他想把那扇岌岌可危地窗户纸重新上浆、糊死,最好再钉上木板铁皮,焊得严丝合缝永远也打不开。   这样他就可以和张渊一直维持在现状上。   但是慌乱让季苇一忘了一件事。   他背对着张渊,张渊就听不见。   可是他能听见。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张渊的声音在小屋里响起。   张渊说:“不是弟弟,我喜欢你。” 第37章   窗帘紧逼的房间安静地像地狱, 空气也凝滞,时间也凝滞,血管里的血液仿佛都要凝滞。   张渊静静地立在床头, 以为自己正一动不动的站着,但是膝盖上的血液顺着裤脚滴落在地板上, 画出很大一片范围。   腿在发抖, 张渊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 就像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弄坏了助听器,因此得到了一个回到京城的机会。季苇一果然发现了他许久之前的小花招,好像生气, 可还是要把最好的助听器给他。   然后他陪着对方去工作, 获得了一个扮演季苇一“新郎”的机会, 在难以言喻地窃喜中牵起对方的手——就像新郎在婚礼上牵起新娘那样。   然而这是演戏,现在他已经很清楚演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开拍”和“CUT”之间尽己所能地把发生的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只要能在短暂的瞬间里骗过自己, 或者骗过导演就可以。   就那么一瞬间, 他只在那一瞬间里是新郎,合情合理合法。当灯光熄灭的时候, 张渊又变回季苇一的“弟弟”。   当弟弟也没什么不好——在他拥抱过季苇一的那个夜晚之后, 在他看不见季苇一的这段时间里,张渊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这件事。   他绝不该太贪心, 仅仅在两个月前, 他的生活里还都是轮胎机油和扳手。他本不该是会和季苇一有交集的人,上天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把他推到季苇一身边, 而对方又对他太好, 几乎是没有来由的那样好。   所以弟弟也很好,弟弟就已经很好。他应该珍惜以这种身份留在季苇一身边的机会, 专心实现季苇一对他的期待,不要让对方失望,免得自己被彻底赶走。   在今天之前,他几乎已经把自己说服了。   于是他也试着去做一个好弟弟,搜肠刮肚地回忆起那些冯帆过去的要求。   努力工作,做事报备,和周围人搞好关系,至少不要发生矛盾。   冯帆教给他的事,他全都照做了,他隐约也意识到,季苇一对此似乎是满意的。   直到他今天见到季苇一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可他在他身上,看到比以往更甚的,前所未有的疲惫。   张渊忽然想起,好久之前,他就一直疑惑。   为什么季苇一身边有那么多人,父母、哥哥、朋友、助理,每个人都很关心他,每个人都爱他。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季苇一变得更瘦、更疲惫、更憔悴。   像一块染布常在水里冲洗,血一样的红色顺水流走,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为什么没人能把他捞出来?   是不是因为……他们都还不够近?   所以婚礼誓词要这样写:无论富有或贫穷,无论疾病或健康。   能陪伴对方到生命尽头的不是父母兄弟朋友,而是新郎新娘。   他想做的,原来是那样的人。   不是弟弟。   他不想撒谎。   可是诚实的后果太严重,他想过季苇一会拒绝、会生气。   但季苇一只是转过身来冲他吼了一句:“张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忽然整个人软倒下去,砸在床上。   就像……他母亲去世之前。   *   药物让心跳趋于平静,但胸口处的疼痛挥之不去。像在冬天剧烈奔跑后,每呼吸一次,心肺都有撕裂般的感觉。季苇一攒了很久的力气,才冲张渊招手。   开了灯,青年腿上的血迹越发明显。   季苇一说:“帮我一下,让我坐起来一点。”   张渊照做了,扶着他的肩膀竖起枕头,好让季苇一能靠坐起来。   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足以把体力花光,张渊看着汗水顺着季苇一额头哗啦啦往下淌,下意识用衣袖去蹭。   总之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季苇一闭着眼睛任他蹭了。等张渊给他擦完汗,眩晕感也不那么强烈,才说:“你把裤子脱了。”   张渊愣住了,疑心自己没有听懂他的话。   季苇一又重复一次:“把裤子脱了。”   张渊照做了,血把布料黏在伤口上,揭下来时撕扯皮肉。他面无表情,脱得很快,光着两条腿茫然地看着季苇一。   季苇一朝他伤处看去,灯光底下,晕晕乎乎看不清楚,只看见两膝上血肉模糊,暗红的血顺着小腿往下淌。   他指指床边地上:“药箱。”   张渊点点头,药箱是他放的,刚才给季苇一找药,越急越找不到,翻得乱乱的,盖子都没来记得扣上。   季苇一试图从敞开的药箱里搜寻些什么,眼睛很胀,又闭上:“你找碘酒和纱布,把腿上的伤处理一下。”   半天没有听见动静,他睁眼见张渊还立在那里:“就坐在这里,处理一下!”   声音大了一点,咳嗽就压不住。张渊要去拍他的背,季苇一却将脸背过去,把对方眼中明明白白地惶恐一并抛之脑后。   咳嗽引起胸口剧痛,有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季苇一没力气抬手去擦,就任由清澈的液体滚落进脖子里。   但背后那双手还是覆上来,一下一下地拍着他。   太狼狈了,季苇一想,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他总是在张渊面前这么狼狈。   也难怪人家不拿他当哥呢。   他顶着撕扯感深吸一口气,咬住下唇屏住呼吸,把咳嗽的冲动慢慢憋在体内。   有更多生理性的泪水滴落在枕头上,季苇一把脸埋进去,直到感到所有的潮湿都被羽绒吸干,才转过身来:“伤口处理一下,别把床单弄脏。”   无懈可击的理由终于让张渊坐在床沿上,季苇一从那个角度看过去,看不见他受伤的膝盖,只看到张渊只穿着内裤的两腿间,鼓鼓囊囊的一坨。   完完全全的成年男人。   季苇一当然知道。他只是……有时候刻意去让自己忽略这一点。   张渊把“不弄脏床单”当做最高目的,于是先用纱布沾着碘酒胡乱擦掉血迹,然后往膝盖上一圈一圈缠了很厚纱布,简直像是绑了两个护膝上去。缠完以后关节屈伸不便,腿都打不了弯的样子。   季苇一看着,很想笑,又想起不想要在张渊面前笑。   “张渊,” 他尽量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新手第一次演戏的时候,分不清戏里戏外,把戏中的感情代入到现实中,是很正常的。”   张渊却握住他的手腕,越过薄薄的皮肉摸到季苇一的脉搏。   他比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不说话,你很累。”   季苇一置若罔闻,张渊不接他的茬,他自顾自往下说:“我看过剧本了,你那个角色,是对长辈有点依赖。”   他看到张渊脸上异样的表情,不犹豫地把话说下去:“张渊,第一次演戏的人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的。”   “不是。”张渊说。   “对,不是。”季苇一把手按在自己胸口,用力喘了两下:“这不是真的,这只是移情。你还年轻,这是你第一次经历,拍摄结束之后就会懂了。”   张渊又重复:“不是。”   越是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对字词的记忆就变得混乱,发音咬字糊成一团。   “不是,”他说,尾音哽在嗓子里,发出犬科动物呜咽般的声音。   季苇一得以再度插话进去:“对,不是真的喜欢。一辈子很长,这不会是你最后一次拍戏,在戏里你会爱上很多人。不过演戏都是假的,你会习惯的。”   氧气的消耗让心跳再次快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痛,季苇一还是把话说下去:“没关系的,我都能理解,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   他又咳嗽起来,背过身去把脸埋在枕头上,好像不去看张渊,就不必面对他的反应。   不是,不是,不是。   张渊在心里反反复复重复道,他没有分不清戏里戏外,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但是季苇一的背影抖得像秋天被风吹落的一片枯树叶,他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里只有咳嗽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刀子一样。一个人的肺在哆嗦,或许有两颗心都在痛。   如果只会让季苇一生病,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漫长的沉默过后,季苇一说:“我太累了,明天让许琮带你去拿助听器,下午的飞机,不要迟到。”   张渊沉默着点了点头,季苇一又说:“很晚了,去睡吧。”   张渊说:“我今晚不走。”他紧盯着季苇一的脸色,立刻又补了一句:“睡地上。”   他不打急救电话不叫人,已经是对他任性的一种妥协,季苇一对此心知肚明,最后只说:“去隔壁拿一床厚被子铺上,把地上的玻璃碴扫干净。”   彼此各退一步,屋里的灯又暗下来。   窗户开了半扇,深夜里,外面好像有蝉鸣。   疼痛和虚弱让季苇一浸在杂乱而轻浅的梦境里,多年前的夏天,冯帆总拿面筋沾在竹竿上给他捉蝉。   小小的,能握在掌心里,声音却特别大。   冯帆说那是因为这东西生命特别短暂,在黑暗里埋上几年,破土而出却只能活一个夏天,所以叫得特别大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他年轻时也想像蝉一样活着,既然长久不了,爱恨都该轰轰烈烈。   可是不行,蝉只和蝉交/配,在短暂的夏天痛痛快快地鸣叫,求偶,恋爱,然后在枝头死去,一同掉进土里。   他却是活在人间的,太任性就不好。   季苇一在深夜醒来,看到洁白的枕头上,一团粉红色的印记。   大概是血,今晚确实有人流血,但张渊真的很小心地没有把血弄到床单上。   那应当是他咳嗽的时候趴过的位置。 第38章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全年无休的地方, 殡仪馆和医院肯定榜上有名。   毕竟人可以不上学不上班不看电影,但是一定每天都有人生病,每天都有人新生, 每天都有人死去。   上午九点,三甲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快挤爆了, 非常幸运能够给又长又宽的迈巴赫找到一个完美车位的季苇一靠在驾驶席上发呆。   距离预约看诊时间仅剩不到十五分钟, 在这种忙碌程度的知名医院里, 即使是国际部的特需号,也不会有空间给迟到的人额外的等待。季苇一心里清楚,再不去门诊处报道, 他今天花在医院里的时间少说要延长一倍。   但他凝视车载屏幕上的电子表一分一秒网上跳, 坐在车里, 不肯挪窝。   医院是一个来过多少次都让人想要逃避的地方。   而这次尤甚——三天之前的夜里,他在情绪剧烈起伏后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很短暂的晕厥和很绵长的虚弱,接下来他胸痛、呛咳, 然后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摊淡淡的粉红色印记。   是血吗?他凑在鼻端轻嗅, 可是喉咙干涩,嘴里发苦, 一呼一吸都是铁锈味儿混着药味, 闻不出什么。   张渊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躺着,呼吸绵长而均匀。   地铺被床挡住, 季苇一却能想象对方是怎样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哪怕看不见,还是把脸转向冲着他的方向。   上一次也是这样, 在他生病的夜里, 张渊彻夜不眠地看着他。   季苇一从枕头上滚下来,慢慢地将枕头翻了个面, 重新枕在背面沾着血迹地方。   没有助听器,他不担心发出声音被张渊听见。但张渊对身边各种震动都非常警醒,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身体,好像自己只是在夜里翻了身。   接下来的一整夜里,他都无法入睡,枕在那个位置上,将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反反复复摸着那点污渍。   直到第二天他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像个健康人一样爬起来,把张渊送出家门。   随着房门砰一声关上,季苇一快步走回卧室,拉开枕套拉链把羽绒内芯用力往外拽。不正确的发力角度让蓬松鼓胀的填充物卡在开口处,他动了两下,就已经气喘吁吁,索性一整个的把枕头塞进洗衣机里。   注水声哗啦啦响起的第一秒,他又猛然惊醒过来,强制暂停断电,愣是把枕头又拿出来,对着血渍拍了张照。   相熟的医生三天后在国际部出诊,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给自己挂了个号。   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季苇一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心口,摸到很快但尚且称得上有节奏的心跳。   能够这样用力跳动的心脏,现而今正在再一次滑向崩溃,光是这样摸上去,似乎是一件很难以想象的事。   所以,会吗?   季苇一最终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依旧在想。   三天以来他一直很正常,能自由行动,正常社交,顶多就是有点容易累——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就很容易累,最近又很忙。   大概是秉持着要证明点什么的心态,他甚至是自己把车开到医院门口的,一路上没走神,没心慌,没有什么不舒服。   以至于到医院以后他都不想上去了,能有什么病,只要不看,现在就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   顶多浪费几百块挂号费,他不心疼这钱。   直到张渊的信息跳出来:“到医院了吗?”   晕倒后的第二天,乖乖离开京城的张渊只坚持一件事:季苇一要去医院。   季苇一答应了:“检查结果出来,我拍给你看。”临到张渊出门,又叫住他:“没事的,别告诉别人。”   那时候张渊点了头,但如果没有检查单,他也不知道那个承诺能坚持多久。   早上的医院闹哄哄,季苇一带着口罩,避着人群走。挥发性的消毒水味透过医用口罩薄薄的布料充满他的肺,仿佛有什么病气涌进来,他的胸口忽然又隐约疼痛起来。   电梯门打开,季苇一迈步,不等踩进去,身后有人喊:“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他回头看,轮床上躺着个男人,身上放着氧气包,有医生在推床,旁边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举吊瓶,边举边啜泣。   医院里太常见的景象。   季苇一从电梯门口退出来,轮床进去,电梯还没满,负责按电钮的志愿者朝他招手:“还能上人,快点来。”   他看着轿厢内,陷入莫名的犹豫。超时的警铃声响起来,季苇一逃也似的退开,看着电动金属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一墙之隔就是楼梯间,他走进去,回过神来已经爬了两级。   国际部的楼梯间也建得格外高端些,台阶更平缓,扶手擦得亮晶晶。人人都在等电梯,这里空荡荡的,踏上去有脚步声在回响。   心内科就在二楼,踏过十几个台阶,徒步要不了两分钟。   季苇一顺着台阶向上,一步一级,轻松的、顺利的、像个健康人一样的。越过半层,猛然间意识到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声。   他走不动了。   虚弱感好像是一瞬间升起的,又好像一早就藏在心脏里。   九步台阶,近在咫尺,甚至不怎么用仰头就能看到。   季苇一惊讶地发现,他走不动了。   他用手撑着楼梯扶手,把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很用力的喘气。金属栏杆冰凉,跟皮肉中间夹着一层汗水,滑得几乎握不住。   在手指彻底滑落之前,季苇一直起身体握住扶手更上段,几乎是靠手臂的力量把腿拽了上去。   为什么爬不上去?他不应该连一层楼都爬不上去。   就这么走了几步,季苇一垂着头,觉得两侧肋骨正在朝反方向撕裂,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心内科诊室的小门就在眼前,他看到自己中间字被打码的名字出现在电子屏幕叫号器上。   视线在这一刻摇动起来,白色的宋体字模糊成一团,说不清是双腿失去力气,还是整个腰部以下都仿佛感官出走。   季苇一最后的理智是用手扶着墙慢慢滑落,好让自己不要太重得摔倒在地上。   胃里一阵紧缩,无法抑制地咳嗽和反胃感一并涌上来,他用袖子挡住脸,咳成一团。   周围有各种尖叫和呼喊,应该有人扶起季苇一,把他往诊室里送。   他甚至应该答了几句话,但是实在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人趴在诊室的办公桌上,面前是熟悉的医生,皱着眉头要往他胸前塞听诊器。   “赵阿姨。”季苇一还用小时候的称呼,儿时救过他的命的医生某种意义上就像亲人。   “小季。”对方像长辈答了,“能不能坐起来我听听?”   季苇一试图坐直,但稍微展开身体,胸前就像压了一块什么东西那样重。   他趴回去,头枕在手臂上摇了摇:“不行,”他用另一只手抚着胸口:“不行。”   对方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好,不行就算了,我们就这么听一下。”   季苇一却忍不住说下去,憋了三天的恐惧感,在充满消毒酒精味的空间里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枕头上有粉红色的……”他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星星点点,“就像这样。”   他试图指给赵昕看,赵昕却把他按住:“好,我知道了,你不动,先让我听听。”   季苇一靠在那里,听着吸气呼气的指令,在听诊器离开背部的刹那又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爬一层楼梯是太剧烈的运动,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撕扯开了。   他抬眼看着赵昕不虞的神色:“我一个人来的,你别告诉我爸妈。”   赵昕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拨内线叫护士送轮椅上来,放下电话很温柔地说:“你得先做个彩超看看。”   季苇一却还在重复刚刚的话:“你先别说……我哥要结婚了。”   五十几岁的女人愣了一下,最后叹气道:“先不急,咱们看看检查结果。”   虽然症状看起来已经很有识别度了。   *   季苇一陷在轮椅里看赵昕,彩超单和血检结果都直接递给了陪他做检查的护工,他自己没能看到。   但躺在B超室的诊床上时,听见那医生小声的嘟囔:“这么年轻……”   于是季苇一在擦掉身上的耦合剂的同事,将指尖掠过开胸手术留下的疤痕,心道按他这个病自己也不算个年轻的病人。   赵昕对着报告叹气,这么一会儿功夫,对面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有万全的准备接受一切诊断。   所以她也直说:“之前手术的时候我们就说过,有几种最不希望看到的可能,现在算是这几种里面最好的一种。”   心衰,季苇一了然,比起猝死来说确实还算好的。   他笑了笑:“是什么诱发的呢,我最近感冒了?”   赵昕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拿过桌子上的心脏模型指给季苇一看:“很难说什么是具体的原因,正常人的心脏是这样,但是你的——”女人的手指点在数个地方:“这些部分全都是修补过的,人工的终究是比不上原装的。就像我们很早之前就说过的,它本来就是超负荷的在工作。”   她叹了口气,心道距离上次手术已经过去这么久,像他这个年纪,出现这样的问题从概率上讲可能没有很高,从实际病历而言也不在少数。   只是这些话总是很难对病人说的,在季苇一这样的病人和家属面前,她向来都是劝他们关注好眼下,没必要去想太远的事情。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不得不接受,多半也就真的不去想。   但从今以后就很难再不去想,她问季苇一:“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不是这几天才出问题。你之前没觉得不舒服吗?”   季苇一叹气:“你知道,我总是不舒服。”他忽然问:“那我还能活多久呢?”   赵昕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一笑:“不要这么想,还不算发现的很晚,你现在好好吃药,也可以控制,别搞得好像判了死刑一样。”   季苇一便朝她眯眯眼睛:“是啊,感谢现代医学。”   赵昕一个人又唱红脸又唱白脸:“但是我们还是说,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当然手术的风险也很高,要慎重考虑。但是我个人觉得,趁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的时候考虑手术比较好。”   季苇一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想象心脏每一次收缩的时候,都像一颗漏气的皮球那样,忽然觉得很好笑:“那就先给我开药吧。”   赵昕在电脑上打字:“刚开始可能会不适应,你下周再来,中间如果觉得很不舒服就立刻来医院,我们随时调整药量。”   季苇一又说:“赵阿姨,你别告诉我爸妈,我哥真的马上要结婚了。两周以后,我会告诉他们的。”   赵昕从打印机里取处方筏,回头看见他眼巴巴地瘪着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季苇一是她还在规培时候就遇见的小病人,当年只有五岁,手术之前嘴唇都是青紫的。每天早上她跟在主任后面查房,一边迎接随时而至的拷问,一边看着病床上的季苇一仰头看着大家。   也是这样眨着眼,可怜巴巴,人畜无害。   一晃近三十年,在那颗心闹起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表情。   赵昕说:“这是你的病人隐私,我不会私自说出去。但是病程会很长,后面还要考虑手术,你还是尽早跟家里商量比较好。如果国外有什么机会,你也可以考虑,我也会帮你关注一下。”   季苇一顿时整个人卸下劲儿来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领了处方筏:“谢谢赵阿姨。”   心衰尚且没有严重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刚才的发作是对他强行运动的报复。季苇一攒够了力气,从轮椅上站起来,拿着处方筏出门去。   赵昕一面按叫号器放下一个病人进来,一面把目光落在轮椅的扶手上。   金属扶手上包着一层浅蓝色的防滑布,汗水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刚刚和她对话的时候,季苇一始终非常用力的握着扶手,掌心不停冒汗,汗水留下的痕迹才会这么明显。   季苇一走出诊室,没有直奔药房,又回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   从上往下看,还是只有短短的十几级台阶。   他把小臂撑在大腿上,折叠上身,捏着处方筏发呆。   早晚有这一天,但还是来的太快,太突然。   偏偏就卡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摸出手机来,在搜索引擎上敲入“心衰”两个字,立刻有一串联想词条跳出来。   最上面的那条赫然是:心衰还能活多久?   季苇一的手指悬在上面几秒钟,正要按下去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   张渊。   他手指一抖,按在拒接上,切回到聊天界面。   “不是听不清吗?打字就可以。”   然而第二个电话已经拨进来,季苇一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检查,结束了吗?”隔着千百公里,张渊的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别扭、用力。   可季苇一听到他的声音,平白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鼻腔向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点热呼出去:“结束了,没什么事,我一会儿把报告单发给你。”   张渊答:“好。”   季苇一听到他吸气的声音,意识到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那头一阵嘈杂,有人很大声地在喊:“张渊,张渊,张渊。”   季苇一忙道:“你去忙吧。”说罢就要挂电话。   按下屏幕以前,听见对方说:“好,你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下一秒,季苇一挂断了电话。   他翻出相册里的报告单来,打开修图软件,把上面的诊断全部抹掉,自己改了一份给张渊发过去。   看着图片发送成功的瞬间,灰色的示意图亮起来。   想起那天早上他送张渊出门,对方在关门的瞬间忽然把手插进来。   防盗门险些挤了他的手,季苇一拉开门正要骂,张渊问他:“如果不是演戏,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行?”   他本来不想答,然而看着对方的表情,临时决定要干脆利落地把他打发。   “你年纪太小了,所以不行。”   张渊松开握着门框的手:“如果不是因为太小了,就可以吗?”   季苇一没答,砰一声关上了门。   当然,当然不是。   他最后看了一眼P得很真的假检查报告,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往药房走。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   他自己本身就是最大的原因。   他和任何人都应当是没有未来的,所以干脆就不要开始。 第39章   “停!”程秋从大监后面站起来, 眼睛还盯在回放上:“还差一点,这条不够。”   “张渊,”她一直等到弯着腰扶起地上被碰翻拖把的张渊站起身来才对他说:“你走过位置了, 本来不应该会碰到拖把的。”   张渊确认拖把在墙边靠稳,慢慢把手离开:“对不起。”   话音未落, 木头棍应声倒地, 一连串带倒了旁边小桌上的各种道具。好像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被触发, 半面墙边堆着的东西稀里哗啦坍塌下来。   张渊勉强用手拦住了一半,一边用身体抵着阻止更大的事故,一面再度致歉:“对不起, 我……”   程秋挥挥手, 示意道具组赶紧上去处理:“别光顾着堆, 放不稳塌了砸到人怎么办!”   这一戏发生在地下仓库里,场景被无数杂乱的道具堆满,横亘在男女主角之间, 把他们在很近的距离里框定成两个不同的空间。从镜头里看去, 有种角色快要被杂物淹没的无力感。   事实上拍摄起来也挺无力,那些杂物实拍起来简直跟陷阱没什么两样, 韩音的调度复杂, 走哪儿撞哪儿,不停NG。   程秋是个相当严格的导演, 为了防止穿帮, 无论是因为碰到了什么中断拍摄,都要求道具从头检查全部的布置, 把这个场景内拍完的镜头全部重新来过。   重拍次数越多韩音压力越大, 精神不够放松的情况下,身体就会随之变得僵硬, 好不容易从头到尾穿过障碍赛,刚说了两句台词,这次轮到张渊撞倒了竖在一旁的拖把。   程秋看一眼匆忙退开给道具组让路的韩音和张渊:“休息一下,想清楚我们再开始。”   她没说重话,但是频繁NG之后,剧组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韩音靠近张渊:“抱歉,是我的问题。”   张渊低着头看手机,像是没听见她说话。   韩音余光无意间扫到他没贴防窥膜的屏幕上,像是什么病历报告单的照片,忙把脸转过去,怕冒犯到什么个人隐私。   张渊却忽然把头抬起来:“你看。”他把屏幕递到韩音眼前:“有什么问题吗?”   韩音已经习惯他过分简单的用语习惯,被迫把视线聚焦在她并不是很想了解的病历单上。   张渊用拇指把报告单上的姓名挡住了,只看到是一张心脏B超的检查结果,性别男,年龄32岁,看起来不是张渊自己的检查。   越过两张黑白照片和一长串看不懂的描述形状大小之类的医学术语,最下面写着一行字:   “未见明显异常。”   她虚指了一下:“这就是正常的意思吧?”   张渊嘴上应了,眉头却皱起来,越发显得凝重。   韩音忍不住问:“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张渊又对着屏幕盯了半分钟之久,才摇摇头,收起手机指着快要复原好的场景:“走过来的时候,先到这里,”他比划了一下,“不容易撞到。”   韩音顿时把那张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报告单抛之脑后,全心全意跟他排演走位。   可能是重新整理过的道具确实更稳定,也可能是冷静下来之后身体变得灵活起来,这次终于顺顺利利从头进行到尾。   程秋脸上终于露出点笑:“不容易啊,再保一条,收工吃饭了。”   还好是窗户都没有的室内戏,用不着抢天光,只是拖了太久,提前送来的盒饭都有点冷了。   张渊胡乱往嘴里扒拉两口就放下,被迫控制体重有饭不敢的男演员笑:“小张也开始减肥了?”   他摇摇头,其实没尝出今晚吃的到底是什么,走到程秋身边:“后天,我能回去一趟吗?”   “后天?你不是刚回去过吗?”   张渊后天确实休息,本来演员拍摄期间也不是全天耗死在剧组里,就算是抽空出去接工作也很正常。只是张渊不算正经演员,平时也没有其他日程安排,程秋叫他没有戏也跟在剧组里看看别人怎么演。   开机这么久,除了上次回去换助听器,他就没离开过剧组。   张渊没直说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说想要回去一趟。   程秋觉得有点好笑,天天待着的时候没觉得待不住,怎么回去一趟还开始念家了?   “我可以批准你走,但是你第二天下午就得回来,别耽误进度。”   她准了假,还是觉得这事很有意思,给季苇一发信息:   【是不是你叫张渊回去啊?】   【怎么搞得跟送孩子上寄宿学校似的,在剧组又没人欺负他。】   【真这么不放心,干脆来剧组待着算了,偶尔让你掌一掌镜过过瘾。】   她无非是调侃,也不在意季苇一会回复什么。恰好有电话进来,顺手就接了。   没留意网络异常,最上面的那一条消息屁股后面多出来个红色的感叹号。   *   季苇一被电话铃声惊醒,四肢酸重,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他眼睛都没怎么睁开,凭着本能接起来摸到免提上:“喂?”   许琮的声音钻出来,小心翼翼里透着点急切:“小季总,你在哪儿呢?”   “在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重脚轻又栽倒了,脑袋砸在枕头上,震得一旁的手机弹跳一下。“我睡过了,你等我一下。”   许琮看了眼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嘞,我就在楼下,需要我上去接你吗?”   “不用,我就来了。”季苇一深吸一口气,慢慢扶着床头靠坐起来,任由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   看一眼手机,头更痛了:约人约在上午十点,现在正好十点,许琮给他打了一堆电话,他居然现在才醒。   醒也醒得很痛苦,昨晚被鬼压床一整夜,闭上眼就掉进梦魇,挣扎出来咬牙翻个身的功夫,又四肢都动不了了。   他活动着僵硬肌肉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上午明媚的阳光晒进屋里来,他身上都有点出汗。   心说分明天气已经暖和,怎么夜里睡觉就感觉这么冷,滚到哪边都跟躺在铁皮上似的。   莫非心脏功能下降,血液循环太差?   磨磨蹭蹭把自己送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脸,剃须泡涂在下巴上,直起身体看向镜子那一秒,忽然感觉头特别晕,撑着洗手台一阵干呕。   早上起来什么都没吃,季苇一连水都吐不出来,只感觉胃狠狠地拧在一块。张开嘴之后,薄荷香味的剃须泡随着身体摆动不受控制地流进嘴里,又苦又咸又涩。   他第一反应是把水流开大挡住自己呕吐的声音,好不容易平息之后,掬两捧水漱掉嘴里的泡沫,靠在墙上按着胃。   应该是低血压,季苇一试着判断这一遭到底是因为什么,赵昕给他的药里有扩张血管的成分,当时就叮嘱他要注意血压。   他那时心想平日本来血压也低,身体应该适应的差不多了才是,没把这句话多放在心上。   没想到才吃药第二天,立刻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时间在洗手间里又浪费一通,季苇一换衣服下楼。许阿姨迎上来问他要吃点什么,他胃里还在阵阵紧缩,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说:“有点心的话,我吃一点。”   端出来的是热气腾腾小豆沙包,季苇一掰开来,咬了一口,内陷据说是许阿姨自己调的,红豆和着牛奶碾碎,谷物混合奶香,入口丝滑,不是很甜腻。   可他看着一点沾到指尖淡淡晕开的豆沙色,觉得好像枕头上被他咳出来的血丝沾染的污渍,喉头滚动一下。   胃更痛了。   季苇一把另一半豆沙包放下:“我要出门,今晚先不回来了。”   许阿姨正要说什么,他又说:“嫂子在医院两天了,我哥今晚肯定会叫她回来住的。”   陈梦初母亲病情恶化,她几乎住在医院里,季津劝了她几次,对方才答应今晚找人换班回来歇一歇。   季苇一把门打开,又转过头对她说:“给我铺个电热毯吧。”   许阿姨震惊:“马上夏天啦,小舟!”   “嗯,床太大,睡着凉。”   他出了门,又想:其实双人床两个人睡就刚刚好。   忽然脸上一烫:想什么呢,上回和别人一起睡,还是……   张渊怀里确实暖和。   但是再温暖的男人,都比不上电热毯。   许琮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老板,季苇一也急,催他快点开。京城只要超过早上六点就堵得要命,要赶时间,车就一会儿飞奔一会儿停。   许琮又一次在长龙里一脚刹车把车踩停的时候,季苇一忍无可忍,推开车门吐了。   也就半个豆沙包。   他呛咳着退回到车内关上门,许琮已经很有眼色把四扇窗户都摇下来:“怎么还开始晕车了?小季总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季苇一压着上腹恹恹靠着,没答话。新鲜空气透进来,暮春初夏的花香与车尾气交织在一起,混合着车载香薰的味道,让他觉得很恶心。   “把香薰扔了。”他说。   许琮愣了一秒,目光投向那瓶转手从国外运回来的香薰:“这个……”   老板亲选啊,怪贵的。   正在犹豫的时候,季苇一忽然朝他吼了一声:“我说把香薰扔了!”   “扔扔扔扔,下车就扔。”许琮迅速拿掉香薰,从车上找了个袋子把它装起来。   精致漂亮的玻璃瓶子里有琥珀色的液体晃动,在阳光下会发出宝石般的闪光。可蒙在半透明的塑料袋里,看起来也就完全是垃圾的样子。   季苇一看着他动作,好像才回过神来,无端的歉意和委屈一并涌上来。   他的生活正在逐渐失控。   死亡当然是最可怕的,但是在遥远的死亡之前,更先一步靠近的是久违的无力感。   破坏秩序,颠倒性情,把那些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假象重新打碎。   这季苇一感到恐惧,迷茫。   但是有什么办法?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   许琮把装着香薰瓶子的塑料袋扎紧:“晕车嘛,你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   老板的自省就和老板的无名火一样让打工人尴尬,他指指后座上的一摞漂亮包装袋:“按你说的,七种伴手礼的样品都送到了,要不要给季总他们也送一份?”   “不用了,”季苇一向后看了一眼,粉红色的礼盒堆成小山:“叫我决定,他们也不顾上。”   伴手礼很重要,他得亲自看看才行。虽然对于婚礼的陈梦初而言,这些都已经是身外事。但是源海集团CEO的婚礼还是不能草率的,否则会让来宾看笑话。   季苇一当然很明白这一点,在这个家里,总免不了要有些对外表演的事情不得不做。   有时候是工作需要,有时候他们自己心理上也需要。   很久以前,他就在想:   把体弱多病的小儿子送走,能腾出更多的精力用于事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哪怕季光远和丛然可能没有觉得有一个病孩子会给家里丢人。但毫无疑问,他们谁都不想面对自己决策失误的事实。   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人很容易变得过分自信,自信的认为自己能在任何场合里都取得成功,掌控命运。   所以,哪怕产检时他已经被诊断出大概率患有严重的心脏问题,他们也相信凭借自己的经济条件和爱意,可以给这个孩子一个和正常人一样、或者说是比一般人更优越的生活。   但后来他出生,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他的父母当然也不是不爱他,只是除了爱他之外,他们也还要留恋很多其他的东西。   哪怕是不纯粹的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很珍贵的,他不应该太贪心。   *   晚上九点,许琮把七袋伴手礼一股脑儿堆在桌子上,在昏黄的灯下打量季苇一的脸色。   “那……小季总,我走了?”   季苇一摆摆手:“走吧。”   临到门前,许琮回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晃的,总觉得对方格外苍白憔悴。   他觉得季苇一这两天的脾气明显变急了,随时随地赶着要做什么事似的。   噢,赶着结婚。   婚礼真是太闹人了,就算不是自己的也闹。   听着咔哒一声关门声,季苇一把目光投向那堆伴手礼,从最顶上摸了一份。   稍微累一点,他的注意力就无法集中。   还是从头到尾把外包装端详一番,把内容物倒出来。   摸一块巧克力喜糖放进嘴里,光觉得齁甜,又吐掉了。   糖不好吃,他在心里默默扣了一分。   剩下的东西是一罐茶,一盒饼干,和包装精致的三片入浴剂。   他把入浴剂拿一片出来,到浴室放洗澡水。   浴缸从他和张渊搬进来就没有人用过,但是找了保洁每周清洁,擦得亮晶晶的。   他把包装拆开,粉色的泡腾片,扔进水里迅速融化,玫瑰香混着一点水果味道,迅速充满整个空间。   还挺香,但是应该不是所有的来宾家里都有浴缸。   他直接在心里把这份伴手礼踢出局。   不过水也放了,不能浪费。季苇一脱了衣服把脚埋进去,才忽然想要是供血不足有没有可能晕在浴室里。   但是天晚了,他又开始觉得身上很冷。   大意了,电热毯铺在别墅里,他今晚又不回去睡觉。   这缸热水顿时显得很吸引人。   温度不算太高,他坐进去,伸手把门推开,好让空气更流通一些。   张渊下了戏就赶飞机,终于提前一天晚上回到京城。   一时还不敢去找季苇一,先往家走。   至少要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可能是发现对方是外貌协会以后,他也会在意自己在季苇一面前的形象了。   推门进去,客厅的灯居然是开着的,他第一反应是难道进贼了,紧接着,心跳猛然快起来。   季苇一在家吗?   尚且没有做好见到对方的准备,然而一想到要见面,又有种难以抑制地激动。   张渊顺着灯光寻过去,停在洗手间门口。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无人应。   最后就下手重了些,门被推开了。   水汽蒸腾,潮热扑面。 第40章   阻挡视线的水汽散去之后, 张渊看见了季苇一。   他脖子以下全浸在粉红色的热水里,脑袋歪歪枕在瓷白的浴缸沿壁上,微长的发尾垂进水里, 把亚麻色的头发打湿成一缕一缕黏在脸颊上,更衬得皮肤很白。   温热的蒸汽也没能泡出血色的苍白。   有一滴冷凝在水龙头上的水珠落进浴缸里, 散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张渊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即便是对于他这种不怎么依靠听觉感知世界的人来说, 浴室还是显得太过安静了。   入浴剂化开之后, 洗澡水的颜色浓郁的像草莓牛奶一样不透明,把浸没在水中的身体彻底挡住。   看不见胸腔和腹部的起伏,季苇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睡着, 灯光照射下, 他的嘴唇看起来仍然是青白色的。   安静地令人不安。   “季苇一。”张渊喊了一声。   声音在狭小潮湿的空间里闷闷地回荡, 掠过无知无觉的季苇一,重新传入张渊的耳朵。   他听不清,但无形的声波在此刻凝聚。像是隔着金属罩子被人敲了一闷棍, 巨大的震动顺着头顶传遍全身。那个瞬间, 思绪全部中断,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再度回笼的时候, 张渊发觉自己正把手指放在季苇一的鼻端。   摸到温热而悠长的呼吸, 好像被风吹开的蒲公英的绒毛,落在他的指尖。   张渊长出一口气, 连同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 趴在浴缸边上。   把手伸进水里试试温度,不烫, 但还算暖和, 不会着凉,很适合打盹的温度。   一旦恢复理智, 他就意识到刚刚的慌乱很离谱。   太不吉利了,为什么要往意外上想。   季苇一近来总是很累,上一次见面,也是上车就打瞌睡,所以会在浴缸里睡着也不奇怪。   张渊不忍心把他喊醒,既然水还没有冷,就任由他睡。   他知道季苇一一冷就睡不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夜里发了梦,手脚冰凉出冷汗,就喃喃呓语着往他怀里钻。   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听不懂,也就不去想。只敞开怀抱把季苇一圈在怀里,再用被子把他手脚都裹紧。   季苇一大概也是喜欢的,每每在梦中都蜷在他怀里,抱他抱得特别紧。   张渊起初不明白,他的爱恨都简单直白,喜欢谁才愿意靠近,对不喜欢的人,看一眼都不想多看。   所以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可以在夜里钻进他怀里。   可是不能更近一步了,自从察觉到他的心思,季苇一就离他越来越远。   季苇一比他懂的更多,想的更多,在意的更多,担心的事情也更多。   或许就像季苇一说的,因为他太年轻了,而且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还是喜欢季苇一,爱恨都有缘故,不是没有来由的喜欢,就无法轻易因为一次拒绝而散去。   季苇一的两缕头发/漂在水里,张渊像小孩子拨弄橡皮鸭子那样掬一掌水把它们朝反方向推,馥郁的玫瑰味道在空气中氤氲开。   很香,张渊偏过头去,狠狠打了个喷嚏。   浴缸里的人应声转了转头,后脑勺的头发被热水浸过,入浴剂里有保湿成分,沾了水的浴缸壁特别滑。   张渊眼见季苇一的头顺着池壁马上要跌进水里,忙托住他的脖子后脑把人固定住。   他动作向来很稳,很轻,以至于季苇一还是没醒。   两滴玫瑰味的水溅在他唇边,可能因为太香甜,睡梦中的人砸砸嘴,下意识地舔了舔。   舌尖正好点在张渊试图为他蹭掉水渍的手上。   口腔的温度就算比体表高些,也无非就是三十七度,在指尖一触及离,却像是滚水落在手上。   半蹲在浴缸旁的张渊猛地把手缩回来,浑身肌肉都跟着紧绷起来。   托着季苇一的那只手不能放开,他用空余的另一只手贴住自己的脸颊。   很烫。   不仅是脸在发烫,心砰砰跳,血液循环加快,浑身都跟着热起来。他趴得离浴缸太近,意识到某个部位隔着牛仔裤的布料顶到了缸壁上。   无法克制的生理反应让张渊很难得地感觉到羞耻,说不清什么道理,却想从季苇一身边逃开。   他试图把对方的脑袋在池壁上找个稳妥的位置重新靠住,睡梦中的人感觉到异样的震动,将醒未醒,头侧向一边。   脸颊贴在张渊小臂上,鼓起一坨软肉。   鬼使神差地,张渊在上面戳了戳。   然后对上了季苇一睁开的双眼。   “张渊?”   季苇一刚醒时还有怔怔,不明白本该在西北吃土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时之间忘了自己睡着之前身在何处。   也忘了……他没穿衣服。   “你怎么……”   张渊托住季苇一的手臂一沉,身体接触水面,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浴室。   猛地挣扎一下离开张渊的手,屁股下打滑,整个人跌进水里。   入浴剂太滑了,还有点咸,这家伴手礼简直一无是处。   滑进浴缸里的第一秒,季苇一这样想。   热水淹没口鼻,季苇一离水面仅隔一线,然而猝不及防下跌时,已经有水呛进肺里,呛咳无法抑制,张开嘴的瞬间,更多水涌进嘴里。   在窒息带来的灭顶之灾感把季苇一吞没之前,他身体腾空,被从浴缸里捞了出来。   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一切手边能摸到的东西。   张渊抱着他快步走出浴室,热水顺着季苇一的身体湿淋淋淌了一地。张渊的衣服全部浸透,尽管隔了一层布料,两个人的皮肉几乎紧贴在一起。   季苇一在被放在床上的时候才发觉这一点,一并意识到的还有自己正死死搂着张渊的脖子,身体接触到床面都没撒手。   他发觉时候就把手松开了,咳嗽还没停,张渊忙于把人裹住,低着头去扯被子。   季苇一却看到他脖子上被自己抓住几道红印子,他的指甲长了,最近心里太乱,没有注意到。   被子把该挡住的地方都挡住,张渊才敢朝季苇一看。剧烈咳嗽倒是让他的脸色终于红润起来,颧骨上晕开两片红。   可能是咳得太厉害,张渊在他的下眼睑处看到一些针尖大小的皮下出血点。   他伸出手想碰一下,被季苇一拦在半空:“抱歉。”   季苇一指了指他的脖子。   张渊摸上去才觉出有一点痛,摇摇头。   浑身上下只裹了被单的季苇一也没心思跟他客套,这辈子上一次这么着跟人坦诚相对还是不知道哪个上一次:“你先出去,我换衣服,你也去把衣服换了。”   张渊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怀疑他生活到底能不能自理,从衣柜里翻出季苇一的睡衣放在他身边。   季苇一裹着生怕走光,一动也不敢动,还不等道谢,眼睁睁又看着张渊拉开抽屉,拿出了他的内裤。   “你放那儿就行。”他觉得浑身都快烧起来了,把充血涨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当鸵鸟。   听到张渊离开时房门落锁的声音,才敢把脸抬起来,确认房中无人,迅速套上裤子。   热水带走了一部分体力,再加上刚才在水里扑腾那几下,仅仅是换衣服也让季苇一觉得累。上衣只扣三颗扣子,他侧倒在床上。   躺下来,看到被单上也有很细小的粉红色痕迹。   他叹了口气。   比起差点在自己家浴缸里溺水,就这么睡着了可能更让他惊讶。   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季苇一翻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大脑放空。   直到张渊的敲门声响起来。   “等一下。”他努力爬起来,拆掉被套团在怀里,“进来吧。”   张渊把门打开,季苇一已经抱着被子站起来,神色从容地经过他身边:“湿了。”   他把被单塞进洗衣机里,按下开机键。   注水声响起来,季苇一眼前忽然一黑。   张渊把浴巾盖在了他的头上:“湿着,会着凉。”   季苇一按住浴巾,无意识见碰到了张渊的手,劈手把浴巾夺过来,胡乱地擦了擦。   他靠着洗衣机转过身来:“你怎么在这儿?”   张渊眨了眨眼睛,举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吹风机:“先吹头发。”   四目相对,沉默地对峙持续了半分钟。想到自己刚刚把张渊脖子抓花还弄了人家一身水,季苇一妥协了。   主要他也累,不找个地方坐下来,觉得脑袋一阵阵发飘。   顶着湿头发回到卧室,他坐在床边要把吹风机接过来,刚一抬头,热风已经吹到了他的脸上。   “你给我就——”   季苇一伸出的手被张渊按下来,对方贴着他身后坐下来,一手举着吹风机,一手直接把他环住。   他手脚发软,完全不是张渊的对手,一整个儿被锢在怀里。   说话声淹没在吹风机的响声里,不知道张渊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总之抱着他纹丝不动。吹风机运转的声音,季苇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渊好像是有点生气。   他生气的时候尤其不爱说话。   直到头发彻底吹干张渊才把手放开,把吹风机丢在床上。   季苇一回头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判断出对方情绪的源头。   “不是我也行,”张渊说。   季苇一没懂:“嗯?”   “你别一个人待着。”过了这么一会儿,张渊脖子上那几道痕迹更明显了,乍看之下很像夫妻吵架被家暴了。   季苇一看着就心虚,语气也软:“我三十岁啦。”   “你刚刚掉进去了。”张渊皱起眉头。   “这是个意外。”季苇一答。“而且我也不是不能自己爬出来。”   最多就是有点狼狈——季苇一说着,自己也跟着心虚。   他当然能爬出来,他尚且还没发展到身边离不开人的程度。   但是,很可能总要有那么一天。   思考这件事带来的压力太大,会让他难以维持在张渊面前的伪装。   正在想要用什么借口把人打发走的关头,张渊又问。   “检查单,是真的吗?” 第41章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季苇一笑了,笑得有点冷。   他没有直接回答张渊的问题,抱臂依靠在床头上:“假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假的?”   反客为主, 居高临下。   但是张渊不吃季苇一的这一套,他不怵他, 况且通过语气传达阴阳怪气在他这里本来就是无效的。   翻出那张检查单的照片怼到季苇一面前:“太正常了。”   “什么?”   “结果太正常了, ”张渊用手指点住一行“未见明显异常”的结果:“你不是做了很多次手术吗?”   “嗯, 所以治好了。”季苇一答。   “治好了也会写的,我去网上查过了。”   听张渊说他网上查资料就跟和张渊有来有回的拌嘴一样稀奇,季苇一依旧抱着胳膊看他:“看来你在剧组还是闲, 关心的东西很多。”   “不多。”张渊摇摇头:“我只关心你, 不关心别的。”   季苇一被噎住了, 他简直佩服张渊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偏他因为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竟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所以只好耍赖:“就算是假的, 那又怎么样?”   “我想看看真的, ”即便季苇一隐约猜出张渊在生气,他的语气听上去还是很难判断出情绪倾向, 显得像是在跟老师问自己考试成绩的学生一样:“我想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不给你呢,我为什么要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季苇一问。   这种话放在别的地方都属于狠话, 拿给张渊说, 倒把他问住了。   他垂下眼睛冥思苦想:“因为……我是你弟弟?”   ……娱乐圈果真是个大染缸,连张渊扔进去都能给搅合串色了。   季苇一哼一声:“你不是不想当弟弟吗?”   现在又来卖乖?竟然还学会用他的话来噎他了。   张渊便问:“那到底还是不是弟弟?”   表情十分严肃, 大有你现在说不是我下一秒就要开始追你之趋势。   “是, 是又怎么样。我如果就是不告诉你,你能怎么办?”   “我会告诉许琮。”张渊轻声说, 他的眼睛又垂下去,若非为了看清对方的口型,他不敢看季苇一的脸。“我知道你会生气,你可以把我赶走,但是……”   但是不要生病——怎么办,季苇一好像已经生病了,张渊觉得他的心跳也快起来。   季苇一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跑回来的吗?”   “是,”张渊点点头,又解释:“是休息的时间,我没有耽误进度。”   季苇一下床,边翻包边叹气:“你下次回来要跟我打招呼。”   张渊在他身后点头应声,季苇一转身把一张报告单甩到他面前:“非要看就看吧,没什么好看的。”   见张渊已经把目光聚集到报告单上,季苇一又说:“不是故意不给你看真的,那天排队的人多,检查没做完,你又一直催,我怕你排戏不认真。”   好生硬的理由,季苇一自己在心里吐槽自己。还好检查报告已经夺去了张渊的全部注意力,照片和曲线数值他看不懂,一行一行的反复阅读白纸上敲除来的黑字。   指着其中的一行问季苇一:“早搏是什么意思?”   “你上网查查。”季苇一没好气道,见他真掏出手机来,忍不住又笑出声:“就是累了。”   张渊放下单子叹气:“你最近很累。”   “是很累,”季苇一顺势把单子从他手里夺过来,重新放进抽屉里:“我以前都没想到办婚礼和拍戏差不多累。”   他把垂下来的一缕发丝缠在手上绕了一圈,挺放松的样子:“你吃晚饭了没有?”   “没有。”话题忽然跑到自己身上,张渊愣了一秒,甚至没想起来撒个谎。   季苇一却没有批评他不按时吃饭,反倒有点高兴:“那正好,帮我干点活吧。”   “什么?”   “来帮我吃点东西。”季苇一率先往外走:七份伴手礼才拆了一份儿,他就又是太甜又是咸又是差点溺水,这项艰巨的任务还是推给别人做吧。   他本来想找许琮,但张渊来的正是时候——倒不如说这七份伴手礼来的正是时候,没有这些东西,他都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来转移张渊的注意力。   他刚才给对方看的检查单当然也还是假的,只不过假的更精致更用心些。像是他身上会出现的那种,不太健康又没有重大问题的报告。   从医院出来的当天夜里,季苇一从噩梦中惊醒,梦到家人窝在他的病床前掉眼泪,头顶的惨白色的灯一鸣一暗,他受不了屋里过分压抑的氛围,从病床上跳下来跑出去。   张渊就坐在门前,见他出来,无言地跟在后面。   季苇一赶他赶不走,就把他甩在后面,自顾自地在走廊里跑,前面有雾,踩下去就空了。   张渊跟着掉下来没有,亦或者是掉下去之后遇到了什么,他梦里应该也看见了,只是惊醒后什么都不记得。   只有过分真实的下坠感和心脏颤动造成的不适如同附骨之疽,在深夜里缠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季苇一想起了自己白天混乱中发给张渊的照片有什么问题。   他那时其实没以为张渊真的会发现,更多是担心同一个屋檐下的父母会不会起疑心。还是连夜摸起来精心造假,第二天特意打印出来,一直放在包里。   没想到第一次用上是在张渊面前,张渊看起来心没有多细,身上似乎有种类似于生物本能的直觉,每每他想把什么事情含糊过去,总能让对方起疑。   逼得他不仅要提供病历,还要考验演技。硬是把三分惊讶演成八分被冒犯,虚张声势好半天,就为了让张渊相信这次掏出来的确实是真的。   张渊没看出来,想来他本科时期表演课上练出的那点皮毛功夫仍在。   季苇一脚步轻快起来,离开房间时,顺手带着房门半掩。   他太想表现出这件事已经彻底结束,所以没有发现,被他落在身后的张渊在房门虚掩的瞬间,迅速拉开抽屉,给每一张检查单都拍了照片。   确保每一张上的字迹图片都清晰,张渊把抽屉合上,跟了上去。   季苇一已经在拆伴手礼,除去灌他一嘴入浴剂已经被开除出局的那一份,剩下六份一字排开。他逐一打开包装盒,把内容物掏出来摆在盒子面前。   张渊见状,学着他的样子去拆包装,很快把整张桌子都堆满了。   季苇一先把饼干挑出来给张渊:“尝尝。”   张渊下了戏就奔机场,下了飞机往家里跑,刚回家又忙着当救生员从浴缸里捞季苇一,还真没想到起来要吃饭。   饼干放进嘴里,胃酸随着咀嚼开始加速分泌,才忽然觉出饿来。   “慢点吃。”季苇一看他狼吞虎咽:“你得帮我尝尝哪一份最好吃。”   张渊停下动作,咽下嘴里的东西。饼干咀嚼时会有杂音传到耳朵里,让他听不清说话的声音。   季苇一意识到他没听懂,笑了笑,简短地重新阐释了他的核心问题:“好吃吗?哪个最好吃?”   “好吃。”张渊拿起一块饼干递到季苇一嘴边:“这个最好吃。”   季苇一愣了愣,当然没有真的上嘴咬,伸手去接的时候,小小的一块饼干安置不下四根手指,不经意间蹭了一下。   他躲,张渊也躲,手背上那片伤露出来一点。   季苇一借着往嘴里塞饼干把眼睛撇开,意识到张渊在片场拼命似乎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不可抑制地会把张渊的努力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就让季苇一感到十分无奈。   他嚼着饼干,可能是这几天药吃得太多胃口越发得差,只尝到一种甜腻的巧克力味道,并没觉得好吃。   但还是很干脆的点点头:“那就这个。”   他看到张渊的目光一直落在粉红色的香薰蜡烛上:“想试试?”   张渊问:“这是什么?”   “香薰蜡烛。”季苇一把蜡烛拿起来,底部标签上写:乌木丝绒玫瑰。   玫瑰,又是玫瑰,他现在一听见玫瑰就肺痛。   张渊对蜡烛理解十分单一:“停电的时候用?”   “不是,”季苇一哽住了一秒,试图跟他解释:“点着了会很香,用来……营造一种温馨的舒适的氛围。”   张渊了然:“谈恋爱的时候用。”   “谈恋爱的时候也可以用……”季苇一在心里骂程秋,在剧组里到底都给张渊教了些什么!   他把蜡烛放回桌子上,抽出附赠的火柴,想点着了让张渊闻一闻。不知道是火柴受潮还是用来摩擦的砂皮纸质量不好,划了几下都没划着。   眼看砂皮纸已经泛白,他又在心里狠狠给产品打了差评,张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捧到季苇一跟前。   火光摇曳,暗香涌动,季苇一眼中升起两团小火苗。   张渊深吸了一口气,玫瑰特有的馥郁香气直达心肺。   呼气时,烛光被气流扰乱,季苇一的脸也随着摇曳的烛火一明一灭。   张渊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叫做营造一种氛围。   他捧着蜡烛杯,定定地看。   直到听见季苇一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打火机?”   “因为……”张渊把蜡烛放下来,停顿了一下才说:“在电影里,抽烟。”   他说的是自己在戏中的角色,季苇一记得剧本里有男主角第一次抽烟的片段。   但是他没那么好糊弄:“你不是坐飞机回来吗,剧组道具过不了安检。”   张渊沉默,他本来就很不擅长撒谎。   季苇一很轻易就能把他看透似的:“他抽就可以了,你不要学。”说完,又问:“是程秋要求的,还是剧组里有人教你?”   张渊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季苇一有点生气了。   冯帆也给他进行过远离烟酒的教育,他大概知道季苇一为什么生气。   他没有回答季苇一的问题,只是说:“有时候,我希望离他近一点。”   “他”,说的是张渊在剧中的角色。   “我以前不懂,但是最近,希望离他近一点。”他用手抵住心口,好像那下面藏着一个,不存在的,另一个人。   “他好像比我成熟一些。”张渊道。   他说得含糊,但是季苇一忽然明白了什么,悸动和震动一并涌上心头,紧接着的,是那股潜藏在身体深处的,巨大的虚弱感。   他一瞬间有种自己被抛到大海里被浪推着走的眩晕感,扶住桌角才稳住身体,闭上眼睛冷静了几秒钟。   再度睁开时,看到桌子上的蜡烛杯里,很安定的灯火。   没有狂风巨浪,他正好好的站着。   于是季苇一也用风和日丽般的平静语气重申道:“张渊,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第42章   “嗯。”张渊低头看着蜡烛, 屋子里没有风,小小烛焰稳定燃烧,烤得他鼻尖有一点烫:“弟弟也可以成熟一点。”   这话无懈可击, 哪怕连弟弟也不是,季苇一总没有理由阻止张渊以自己的方式变得成熟。   甚至正相反, 如果他跟张渊没什么关系, 他反倒不该对一个成年男人抽不抽烟这件事指指点点。   随着燃烧逐渐蔓延开来的的玫瑰香气中, 季苇一开口道:“不要再试了,我不喜欢烟味儿。”   说完就自觉无语,现如今他也很习惯拿自己来要求张渊, 无疑有利用张渊感情之嫌疑。可至少在这件事上,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张渊果然点头, 当着季苇一的面儿把打火机扔进垃圾桶里:“好,不会再抽了。”   他的确偷偷试过,对烟草一无所知, 就按照剧本上香烟的名字去附件的小卖部买了一包。   店主弯腰从货架底下抽出一盒给他, 连同打火机共值八块五。这年头还用现金的人实在罕见,接过钱来的时候不免朝他多看两眼:“成年了吗?”   张渊点头, 还以为店主责任心上身, 预备掏身份证出来验明正身。男人却只是问问,把钱装进抽屉里。   他拿了东西就站在门口, 借着商店门前的光摸出一根来叼进嘴里。点烟的动作是出现在镜头里的, 拍摄之前,程秋找了剧组里一位老烟枪对他进行了长达一天的单独培训。   从含住烟点火到吸进第一口之前, 张渊的动作都娴熟得过分。店主大概太闲, 没有制止张渊在他店门前制造二手烟,反而盯着他的侧影:“年纪轻轻, 抽点贵的吧,便宜烟伤肺。”   他话音未落,猛吸一口的张渊已经剧烈咳嗽起来。   得,还道是个老烟枪,原来是精神小伙初学社会人。   张渊咳嗽完,烟已经燃烧了一部分,抖落的烟灰落在他运动鞋上。他跺两下脚踢出去,又把烟含进嘴里。   第二口还是一样的呛,一样的咳嗽,白烟从嘴里喷出来的时候,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这样反复几次,一根烟就烧完了。张渊没有再为难自己,他只是单纯想要试一试,在这个过程里,没感觉到愉悦也不理解为什么会上瘾。只要试过一次,就会明白人无法借助这个东西得到什么。   然而还是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都揣在口袋里,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从机场出来的时候,看到有打火机也随手捡了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就像不知道季苇一到底喜欢什么。   但是不喜欢什么倒是清楚了,季苇一不喜欢烟味,他就不会再碰。   季苇一看他乖乖丢了烟和打火机,心里颇觉满意。然而余光扫过垃圾桶里的只缺了两根的烟,虽然自己不抽,却认出那是目前市面上常见的烟里面数一数二便宜的一种。   愤愤拿起桌子上的蜡烛吹熄:真要学也不买点贵的。   白烟一缕,玫瑰香气中混入油烟味,季苇一在心里给它也打了个差评。   张渊问他:“下一个试什么?”   心情不好的时候,全世界的产品都有罪。季苇一放弃拿伴手礼泄愤:“不试了,你吃点东西,早点去休息吧。”   张渊点头了,眼睛却还追在季苇一身上,站定不动。   眼巴巴地写满了:去哪儿?   季苇一无奈:“我总不会在自己床上溺水。”   张渊不说话,光看着他眨眼睛:在床上也不是没出过别的事情。   “你不累吗?”季苇一怒道:“你不累我还累呢,我要去睡了。”   他猛地转身,吹干的亚麻色头发发尾擦过张渊的嘴角。动作太快造成的短暂眩晕里,张渊从身后扶住了季苇一的胳膊。   “干什么?”季苇一在眼前的黑雾散去之后立刻换上一副别烦我我要去睡觉的表情。   张渊松开他:“吃了饼干,要刷牙。”   “……我知道。”   都怪打火机,他真忘了。   *   留兰香牙膏把嘴里的巧克力味换成薄荷味,季苇一从洗手间走出来,又看到张渊在门口徘徊。   “我要睡了,你去洗澡。”他把商量的语气换成命令,执意要把张渊赶去休息。   张渊犹豫了一下:“你能不能……”他伸手拧着门把手,看起来很想把锁芯拆掉:“夜里能不能不要关门?”   说的是问句,但是他不自觉地身体动作泄露出心迹,整个人横在季苇一和门之间,大有种真要是关了门他要在门口蹲一夜的架势。   季苇一和他对视许久,终于漆黑瞳仁过分专注的注视下败下阵来:“好,你快去睡吧。”   信任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回来,更何况他半个小时之前还在浴缸里呛水了。好在张渊耳朵不好用,隔一堵墙,不会听到他夜里惊醒时急促的呼吸。   季苇一把门推开,听到张渊在身后说夜里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背身点了点头,门虚掩上,把灯一关,闪身进黑暗里。   才想起那盏金鱼彩玻璃小夜灯已经打碎了,眼前黑得有点出乎意料。摸着黑用手机照亮往床边走,很小心不要撞到脚趾。   把自己塞进被子里,延迟的疲倦就涌上来,躺平就觉得胸闷,拿一个枕头把自己垫起来才舒服一点。   刚开始服药,效果没有预想中的好。他本来以为药物的主要目的是帮他消除症状,现在却发现更大的用处可能是不要让心脏恶化的太快。   季苇一闭着眼睛深呼吸几次,不适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慢慢输给了疲惫。混沌之间,他手机还捏在手里,差一点就睡着了,忽然又睁开眼睛。   调出和程秋的的聊天对话框来,最后两条都是程秋的信息,他那天事多,拿起来就忘了,至今没有回复。   他问:【张渊在剧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这个点程秋一定醒着,没隔两分钟就回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但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程秋这才发现之前有一条消息没有发出去:【不是你叫他回去的?】   我没叫他,季苇一刚打了这几个字在聊天框里,忽然想: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张渊不会真的是因为那张诊断书回来的吧?   他犹豫半天,挑选了意义含混的措辞:【可能,我之前跟他说了些什么,他误会是我叫他回来了。】   【挺好啊。】程秋打趣道:【第一次要捧人,人家就对你忠心耿耿的。】   季苇一把手机丢在枕头边,按着胸口猛一阵咳嗽,支气管的震动和心跳混合在一起,在前胸汇聚成带有撕裂感的疼痛。   他倒回枕头上,翻身趴过来,把声音闷在羽绒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荧荧地泛着苍白。   一墙之隔,张渊掏出一枚智能手环戴在自己手腕上,开启消息震动提醒,调到最剧烈的档位。然后在手机上把所有的消息提醒都屏蔽,只留下季苇一一个人的各种联系方式。   用震动代替铃声是常用的做法,只是对张渊来说似乎一直没有必要。他睡眠规律,早上不用闹钟也能准点醒来,其他的事情他不觉得有必要半夜三更还要关注,听不见也不会有什么。   但现在不论在任何时候,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不希望自己因为听力问题而错失季苇一的消息。   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在乎的人从来都是非常少的,如今更是只剩下一个。   同样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希望自己尽可能不要摘掉手环和助听器,所以没有去洗澡,只草草洗漱了一下。   躺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换过的睡衣领口上也沾到了一点季苇一身上的水渍。水已经干了,但是因为添加了入浴剂的缘故,水分蒸发后有一点残留的粉色干涸在上面。   张渊凑在鼻尖嗅了嗅:一点玫瑰香气。   *   第二天一早,季苇一是在食物的香气里睁开眼睛的。   他昨晚又惊醒了一次,心慌手抖,裹着被子发冷汗。睡不好心脏就更难受,感觉全世界都倒欠自己京二环一套房,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像他这种情况能不能在医院得到一点助眠药物。   但早上的阳光洒进来,屋里的味道又很香,昨晚的经历又像是一场梦一样。   ——当然,他知道这不是做梦,这病本来就夜里重白天轻,迟早有一天,太阳不再能把大部分的症状都赶走。   还是循着香味来到客厅,张渊立在桌边,专心致志的搅着一大盆粥。   生滚鱼片粥。   季苇一都不知道这房子里从哪儿冒出的鱼和米,张渊搬出去的时候他也搬出去,之后叫了保洁来把冰箱和储物柜都清空了。   张渊也不跟他解释,盛一碗到季苇一面前,那架势俨然是幼儿园里监督小朋友乖乖把饭吃完的生活阿姨。   在吃饭这件事上,季苇一说不准自己和学龄前儿童哪个更难搞,在他的沉默注视下,还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   到底也不知道是谁在养孩子……   那粥不算很浓稠,但粥水里应该混着打碎的米浆,入口丝滑醇厚。   和他小时候记忆里的不一样,但比想象中好喝。   季苇一吃了一周以来最结实的一顿,心情好了,也憋不住在张渊面前装高冷。   “我今天还有工作要忙,你难得休假,让许琮带你去逛逛吧,想要什么都跟他讲。”   张渊摇摇头:“我自己要出去一下。”   这下轮到季苇一惊讶,他本来以为张渊一定想要跟着他,没想到居然自己跑了?   倒是正中他下怀,却莫名又觉得有点失落。   张渊在京城能有什么秘密?他在京城除了自己还能有什么熟人?   季苇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用粥水把自己的嘴巴堵上,没有多过问。   既然要把他推远点,就别什么都好奇。但凡是他不希望季津操心的,他自己都不应该去问张渊。   早饭吃完,张渊默默收拾了碗筷,二人分头出门。   他搭乘地铁,辗转倒车,出现在三甲医院的大门前。   隔老远望见“疾患送来医院,健康带回家中”的楼牌,默默紧了紧口袋里的手。   号是昨夜连夜挂的,在这样的大医院里,能捡到一个号已经实属不易。他挤在人群里排队排了整整一上午,才在电子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推开心内科诊室的大门,医生隔着口罩问道:“哪里不好?”   张渊听不清他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给他看屏幕。   “我听不清楚。”他指指自己耳朵上的助听器,又把纸笔递过去,微微鞠躬。   “能帮我看看这几张报告单吗?” 第43章   张渊从医院的门诊大楼里走出来, 来来往往男女老少各个都步履匆匆埋头走路。   这样的环境里他很难听清周围人在说什么,但擦身而过的瞬间,从身边人的脸上读到心事重重的表情。   他穿过人流, 医院的留给病人散步的小花园里,三五个人零零散散地坐着, 每个人手里都夹着烟。多半看起来像家属, 但也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 大有生命不止烟瘾不除的架势。   人到了医院里多半都会开始惜命,少有人进来凑热闹吸二手烟。唯独张渊不在意,坐在花坛沿上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直到石板上的冷意透过薄薄的一层牛仔裤布料把皮肤也冰得很凉。   医生虽然对他这种拿着几张照片来问诊的行为表示了不赞同, 还是认真帮他解答了问题, 怕他听不清,一一在纸上写明。   大概意思是先心病术后,心脏无论如何还是达不到正常水平。远期的风险始终存在, 但就现在来看除了悉心保养也没有什么能带来重大改善的办法。   不是太好, 但暂时看来没有什么致命隐患——基本上就跟季苇一告诉他的差不多。   张渊不完全接受这个答案:“但是他看起来……很累,他总是生病。”   医生叹气:“你不能指望、你哥哥是吧?他这病也不是最近才有的, 累肯定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累的, 底子就没打好,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正常人比的呀。再说, 我不能跟你保证病人一定没有其他的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从这个检查单上来看是这么个情况。”   最后话题又绕回到他最开始的疑问上:“这检查就是在我们医院做的呀, 为什么不带病人一起来看看?”   张渊没有回答, 只装着没听清楚,把手机又往医生手里塞塞:“没有其他的问题吗?”   男人无语了两秒钟, 念在他是上午最后一个号,又多少带了点关爱障碍群体的心态,还是接过来帮张渊看看。   双指把图片放大,拖拽着查看细节,他忽然愣了一下,不自觉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手机重新回到张渊手里:“从报告单上看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可以再带本人来医院进行其他方面更详细的检查。”   话说到这里张渊也实在没有理由赖在诊室里耽误医生下班吃饭,默默走出诊室,心里一块石头却还是没能彻底落地。   为何还会不安?他对医学一无所知,既然三甲医院的专业医生已经发话了,他似乎没有理由再去怀疑季苇一有所隐瞒。   但是,即便觉得不应该多想,偏偏对方迟疑的那两秒钟,还是让他莫名的感到不安。   走廊已经逐渐变得空旷,诊室里的男人摘掉口罩活动了一下惨遭压榨一个上午的颈椎和腰椎。   虽然心里稍微有点疑惑,空荡荡的肠胃却向他发出剧烈抗议。男人把白大褂一脱,锁上诊室的门直奔医院餐厅。   这个时间点,即便是只对医护人员开放的二楼也人挤着人。他打了饭,在人群中护着汤小心翼翼地辗转腾挪找座位,人群里传出一声呼叫:“小刘。”   刘医生抬头,看见坐在一角的赵昕正在冲他招手:“坐这儿吧。”   他端着盘子走过去,边坐下边打招呼:“老师,今天下午还忙吗?”   “去分院区坐诊,吃完了就坐车过去。”   男人往自己嘴里填了两口饭,因为看见她,才又想起刚刚的疑问:“哎,季苇一前几天来医院检查了?那天是您坐诊吧,他做完检查没来给您看报告吗?”   “季苇一?”赵昕舀汤的手一顿,“他又来医院了?”   这个“又”字略显微妙,刘医生忙着炫饭,倒没在意:“不是他,一个挺年轻的男人,说是他弟弟,耳朵还听不清楚,让我帮忙看报告单。这人我从来没见过和季苇一一起,还是看报告单上写着他的名字,这名儿也不容易重啊。”   “什么样的报告单?”赵昕问。   “就,挺正常的啊,和以前一样。”   赵昕愣了愣,“哦……他前几天,是来了,我在。”   “您都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   赵昕简直有口难言,多年工作经验在前,帮着家属瞒病人的工作没少做,遇上这事还是头一回:“毕竟这么多年身体不好,他家里人有时候上心也难免吧。”   她吃完饭收了盘子,坐在班车往另一个院区走的路上,还是忍不住在微信通讯录里搜了一下季苇一的名字。   季家给医院带来的金钱利益之外,这个病人于她而言多少是有一些感情在的。   四天之后就是婚礼,酒店提前包下来,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   季苇一与准新娘难得一见,陈梦初换了婚纱化了妆,四台录像机在她身后蓄势待发。   “其实这已经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first look了,不过既然这一套他没见过,多少也算是走个程序。”季苇一站到摄影机后面逐一检查过机位,确保能从各个角度捕捉到季津进门的瞬间。   “我们都忘了,幸亏你还想着。”陈梦初朝他略带歉意笑了笑:“他应该快到了,这段时间实在是麻烦你了。”   “自家人,谈不上,我从小没少受我哥照顾。再说——”他从摄影机后面直起身来,明明已经小心不要猛起,忽然地眼前一黑。   他向后跌了一步,收紧核心在迷蒙中凭借着感觉稳定住身体,成功地没有摔倒也没有在慌乱中碰到任何设备。   “再说,别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白养这么大,偶尔也要派上一回用场吧。”   季苇一目视着眼前的黑雾,面带微笑地把这句话说完,陈梦初的脸才逐渐清晰起来。   她今天试妆,婚礼妆比日常中能见到的大部分妆容更厚实更华丽,眼皮和颧骨上都洒满了晶莹的亮片,连露在婚纱外的锁骨也没放过,灯光一打波光粼粼地发亮。   浓妆彩绘之下,她的黑眼圈被遮盖得结结实实,然而脸上的沟壑和眼角纹路还是在侧身瞬间泄露连日陪床带来的疲态。   季苇一看她就像在照镜子,人过得好不好,似乎无论再怎么粉饰,神态里是藏不住的。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张渊总能从他身上发现端倪。   但还好,除了张渊以外目前还没人看出来。近在咫尺摄影师和陈梦初都未能发现季苇一瞬间的怔忡,他离开设备,慢慢踱步到一旁坐在布置好的铺了地毯的台阶上,两条长腿伸展开,惬意且潇洒的样子。   “阿姨还好吗?”心虚的时候,季苇一话比平时多。   陈梦初苦笑:“姑息介入有一点效果,不发展就算好了,还能怎么样呢。”   脸上带着妆,马上又要进行伪first look的拍摄,她本不愿意把话题过多涉及母亲,但话头一开就止不住。   “太快了呀,是我们发现的太晚了,其实去年她胃口就没有之前好,但是别的什么都很正常。我们也去了医院,基础的检查都没发现问题,有几项要预约的等得久,我那时候工作也忙,那时候要是带她回国先做检查就好了……”   出于礼貌,季苇一把目光从陈梦初脸上移开,直到听见一声吸鼻涕的啜泣才不得不挪回来。   女人眼睛很红,但终究强忍着没让泪水滑落下来,只是深深地叹气:“我对她关心的不够。”   季苇一沉默良久:“早检查也未必会发现的,有些病就是……来得很突然。”   他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人,但是在临终患者的女儿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浅薄。   眼见陈梦初已经重新平复下来,季津也发消息称他马上就到。季苇一无意当自己亲哥迎接未婚妻first look时惊喜现场的电灯泡:“他就来了,你们享受二人时光吧,等下一个环节可以开始的时候再叫我。”   最后一次嘱咐过摄影师,季苇一从后门离开会场,乘电梯下楼。酒店楼下是一家漂亮的咖啡厅,价格比装潢更漂亮,典型的中产阶级消费陷阱。   季苇一以前听人说起过,这家店提供的是早C晚A服务,白天都是抱着电脑打扮成都市丽人但愁眉苦脸加班的白领,夜里才变成在他们那群文艺逼中很受欢迎的小清吧。   他这辈子跟咖啡和酒大概都已经绝缘了,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一个人待一会儿。   点了杯热牛奶,季苇一找了个窗边的位置盯着街头发呆。店里放着纯音乐,声音不高,格调复古,像是满屋子咖啡香气的一部分,恰到好处的安抚季苇一因为咖啡味道而微微加快的心跳。   听到一首曲终,下一首钢琴曲响起来,他起初只觉得熟悉,半天才想起那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大碟。   忽然间好像回到初春湿润清凉的雨夜,柔软的毛毯底下,青年人火热的身体不自觉地吸引他靠近。   张渊,他怎么又想起张渊。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赵昕的消息一条一条跳出来:   【你家里好像有人拿着检查报告来医院了。】   【我没在,是小刘,说是什么你弟弟。】   【你该不会是造了个假报告给家里看吧?】   【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考虑让家里知道一下比较好吧。】   季苇一那一瞬间当真感觉心脏病要发作,端起桌子上的热牛奶一饮而尽,跳得太厉害的心跳才平复一点。   【那个人……】   他想了半天措辞:【是不是戴着助听器?】   赵昕回复;【我没看到他,小刘是说他耳朵不好。】   季苇一草草回了句知道了会跟家里说的,又求赵昕暂时替他保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把手机一丢,瘫坐在椅子上,仰面看着天花板。   咖啡厅很漂亮,但是天花板上有水管,走线粗糙,设计杂乱。   全脂牛奶太醇厚,加热之后在喉咙和舌苔上留下滑腻腻的尾韵,坠得胃里胀胀的。   张渊背着他拿了检查单去问医生,这件事当然会使他感到冒犯。   可是,就像陈梦初说的。   就连亲生女儿都会忽视母亲的身体健康,被几个检查数据蒙混过去,而放过了体内巨大的隐患。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张渊对他能这么上心?   就算有金钱瓜葛,全世界像张渊这样对他的,能有几个人呢?   全世界能得到张渊这种程度的关心的人,又有几个人呢?   他数着天花板上的水管线路,觉得心口和胃一起发胀,连带着眼睛也酸酸胀胀的。   过了好长时间,他直起身来,摸过手机。   界面还停留在和赵昕的聊天上,他敲下新的一行文字:【我查到国外现在有相关的实验小组。】   赵昕回复道:【是有相关的研究,但还很不成熟。你现在还没进展到那种地步,我不建议你在这个阶段就考虑风险特别大的治疗方案。】   还没到病入膏肓听上去总不是一件太坏的事,季苇一高兴不起来也难过不下去,最后回一句:【知道了,麻烦您了。】结束了对话。   紧接着他找程秋:【之前问你,能不能多给张渊几天假,让他参加完我哥的婚礼再回去,不用麻烦了,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吧。】   程秋想来在拍戏,暂时没有回复,他自顾自解释:【剧组忙,我哥的婚礼很仓促,想一想也没什么好看的。配合时间,不要耽误你的工作比较重要。】   【他明天就会回去了,这件事我没跟他提,你也不要问,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消息发送中的小圆圈消失的一刻,季苇一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张渊越好,他当然就越怕。   怕到一会儿心软,一会儿咬住牙关。   不等把手机放下,耳畔传来咚咚两声,季苇一抬起头。   张渊站在落地窗外,隔着玻璃,和他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儿?”季苇一比口型问他。   “许琮。”他很慢很慢地做口型给季苇一看,连说带比划。季苇一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真能看得懂:“告诉我,你在这。”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趴在玻璃窗上,季苇一也下意识地凑近了看。   张渊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周围,示意季苇一。   季苇一下意识地在自己嘴巴上摸了一下,温热湿润的液体蹭在指尖。   他忙拿过手机,打开相机当镜子照。看到嘴巴周围一圈白色的牛奶痕迹。   拿过纸巾擦嘴的功夫,张渊已经推开门走进咖啡厅,来到他身边。   “擦掉了。”张渊温馨提示。   季苇一眨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所以,他刚刚是带着满嘴的牛奶印子在跟张渊说话吗?   ……丢人丢大了。 第44章   可能是因为有了擦牛奶这一出, 季苇一狠不下心来把找理由把张渊赶走。即便如此,也受不了跟他就这么两厢对望。   “你吃饭了吗?”他问,果不其然看见张渊摇头。   三甲医院的普通门诊是什么架势, 即便他很久不曾体验过,也一点都不会感到陌生。即便可以通过国际部或者私立医院绕过大部分的人流, 季苇一大多数时候也是会只是因为排队就抗拒去检查的。   为了一点没有来由的怀疑, 张渊必定一个人在医院排了很久的队。   咖啡厅也有简餐, 他招手叫服务生送来菜单,往张渊面前推:“我吃过了,你自己点。”   张渊没有推辞, 然而也没像季苇一想象中那样坐到对面去, 而是直接坐在了他身边。   座位是深咖色的皮革沙发, 质地柔软,张渊坐过来,座位就跟着往下陷。   季苇一往旁边躲了躲, 靠近窗户, 白纱帘子在他脸颊上轻拍一下。被这种公共场合一年不知道会不会洗一次的东西往脸上碰,季苇一顿时洁癖大爆发, 拿袖口用力蹭了蹭, 无奈又挪回来。   “你……”低头阅读菜单的张渊没听见他说话,好半天要点菜才把头抬起来。季苇一欲言又止:“坐这里, 腿不挤吗?”   张渊愣了愣, 点点耳朵里的助听器:“离得远,听不清。”   屋里放着音乐, 这样有杂音的环境对他而言是很不友好的。   季苇一哑然, 忽然感觉有点抱歉。   自打给张渊换了号称超隐藏最新款的助听器,藏在耳朵里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这个年代, 蓝牙耳机跟长在身上一样的年轻人太多,降噪功能一开也都啥也听不见,显得张渊越发看起来只是个热爱音乐的潮流青年。   以至于程秋吐槽接不上戏,不得不在拍戏时把他那个几乎已经不能用的旧物挂在耳朵上充样子。   但陌生人看不出来也罢了,季苇一总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忘的。   立刻对张渊的座位选择自由表示了充分的尊重,招手点菜把这茬揭过去了。   并且果断疏忽他心里听到这个解释时第一秒隐约升起的想法:坐对面不是更方便看口型吗?   张渊只点了一份意大利面,季苇一对他的饭量已经有所估计,额外又给他加了面包配奶油蘑菇汤和一对鸡翅。   这种地方菜价从来不便宜,但主打一个卖小资氛围,热菜都是预制,分分钟就端上来。   张渊很自然地把那份汤推到季苇一面前,季苇一摇头:“我吃过了。”   其实没有,但是刚才的那杯牛奶弄得他胃里发胀,对食物没什么欲望。   张渊不说话,季苇一也不动,心里想的是反正一盘意大利面张渊吃不饱,一会儿等他吃完了再推回去便是。就任着那份汤摆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地拿起调羹搅搅。   张渊这才回去对付他的意大利面,像火车上吃杯面那般,拿不锈钢叉子挑起来往自己嘴里送。面条煮得偏硬,裹着酱汁格外滑,五六根挑起来,到嘴边就只剩一根。   季苇一看不下去,摊开手掌伸到张渊面前。正在跟意大利面艰苦斗争的青年眨眨眼睛,端起盘子挑着面条往他嘴边送过去。   “你放下……”浓烈的番茄香味混着芝士奶香扑面而来,季苇一喉结滚动一下,看着张渊懵懵把盘子又放回桌子上。   从他手里拿过叉子,在面条上旋转一下,卷了个球出来,又把缠着意大利面的叉子松开。   张渊看罢,心领神会,福至心灵,当即拿起叉子,团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左手在下面虚托着,又朝季苇一嘴边送。   “我——”季苇一侧过脸去,端起罗宋汤喝了一口:“我不爱吃意大利面。”   喝完才意识到,现在这碗汤彻底变成他的了。   不仅如此,酸酸咸咸的番茄洋葱汤滑过味蕾,他肚子里咕叽一声。   还真饿了。   一喝就停不下来,汤是酸的,越喝越开胃,等季苇一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拿过一块烤得酥酥脆脆的面包片,蘸着汤在啃。   张渊见他开始吃东西,不强求他究竟吃什么,很顺手地把没喂给季苇一的意大利面调个头塞进自己嘴里,埋头吃起来。   他吃饭很快很香,吃相却不狼狈,酱汁绝不溅出来一点点,咀嚼也没有声音。   看得季苇一不自觉跟着他咀嚼频率走,不知不觉把面包蘸着汤啃完了。   吃得挺急,吃完了才觉出撑。   他偏过头去用纸巾掩住嘴,偷偷打了个嗝,努力没发出声音。在心里谴责自己不仅饭量不行,还不知饥饱。   可能因为以前饭量倒也没有这么小,不爱吃饭是一回事,吃了就难受是另一回事。   胃里胀着,烤过的面包虽然浸过热汤,还是觉得硬。像是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和黏膜摩擦,逐渐地生出些疼痛来。   不尖锐,但缠绵。   季苇一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沙发,两手护在上腹,边捂着,边轻轻地揉。   已经五月,他还穿着带一点厚度长袖衬衣配西装外套,混着真丝的料子碰在皮肤上有一点凉,好在正午的太阳暖洋洋,晒在身上能舒服一点。   心脏是血液运行的发动机,心脏不好血液循环就差,他近来越发怕冷,格外喜欢阳光。   张渊把面吃完抬起头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季苇一歪在身旁的窗户上睡着了。   “季苇一。”他轻轻叫了一声,对方手还搭在上腹,眉心微蹙。   看得张渊也跟着皱眉:季苇一觉得窗帘脏,刚刚只是碰到脸颊,他就嫌弃地撇嘴。   他托住对方的身体,稍微把他从窗帘上挪开。柔软的沙发背却似乎太过光滑,张渊刚一松手,季苇一的头又朝那一侧偏过去。   张渊用手把他的脸和窗帘隔开,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脖子,把人慢慢地放躺在自己的膝盖上。   季苇一的西装外套脱在对面的沙发上,张渊挥手叫来服务生递给自己。替他盖上衣服的瞬间,碰到季苇一仍搭在身上的手,他顺势摸了摸,冷冰冰的,掌心带汗。   张渊一手护着衣服,一手探进去,握住他的手捂着。   睡梦中的季苇一挪动一下,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把他包裹住,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心爱的迈巴赫后座上。   他喜欢待在车里,所以才会花大心思挑选内饰,改装零件。   车是自己的,家是多人共享空间。车能落锁,他们家没有一扇带锁的门。   虽说理性上知道如果开着空调关着门窗在车里睡觉有概率把自己毒死,他还是经常熄了火之后待在车上窝着。   密闭安逸的私人空间,让他可以暂时躲藏,卸下防备。   张渊一面替他暖着,一面偏头在自己肩上嗅了嗅:车载香氛的味道若有似无,不知道季苇一会不会讨厌。   毕竟这香氛是因为要扔了才会跑到他手里。   他得到香氛是因为许琮,据说是季苇一刚因为犯胃病在车上发了脾气,叫许琮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   今天上午他从医院出来之后向许琮打听季苇一的去向,对方好心去医院门口绕了一圈把他载到此处。   反正车是季苇一的,油钱也是季苇一的。他花季苇一的钱给张渊卖人情,有信心就算被老板发现了也不会被骂。   兴许还会夸他有眼力见。   说到耗油就想起要给车加油,许琮找油卡的时候发现车上还有一瓶没开封的,边犯难边跟张渊吐槽:“他最近估计哪里不顺意,你看,挺贵的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光是这瓶子都好看,我真有点舍不得扔呢。但我也不好拿回去自己用,身上有这个味道,回头他再不高兴怎么办?”   他只是随口抱怨,鬼使神差地,张渊问:“能送我吗?”   许琮当然没什么不乐意:“行啊,但是……你有车吗?”   张渊没答,道声谢就拿着香氛走了。路上捧在手里,一下一下嗅个没够。   非常像,季苇一身上的味道。   他这样想着,脸就红了,忙把香氛藏进包里,只怕给季苇一知道他这点小心思。快走到的时候又想,自己刚从医院出来,身上会不会沾了消毒水的味道?   可能是嗅觉灵敏,可能是心理作用,想法一旦产生,头发领口衣服上,来苏水的气味就从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站在外面吹了半天风也散不掉似的。   如果这样去找季苇一,他会发现自己去过医院吗?   张渊犹豫半晌,从包里又掏出香薰,从瓶口沾一点在指尖,往自己身上四处揉了揉。   他宁可被嫌弃,也不想被发现上午干嘛去了。   但好在季苇一睡得还算安稳,被他暖着,撑在身前的手也放松许多。张渊得以握住他的掌心,用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他鱼际的位置。   冯帆曾经跟他说,人体的经络从这里走,搓一搓对身体好。   直到桌子上季苇一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之前,他都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手机一响,季苇一就惊醒了,第一秒没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哪里,很自然地手往下撑着爬起来,才忽然通过异样的手感发觉自己按在张渊大腿上。   “你——”   “我吃饱了。”张渊说。   “我——”   “你睡着了。”这也是实话。   张渊抓住从季苇一身上滑落的西装外套,替他抖一抖搭在自己腿上:“电话响了。”   “我知道。”季苇一匆匆接起来,答了两句放下。   回过头发现张渊的脸出现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只手忽然覆上他的额头。   “没发烧。”张渊说,“你脸很红。”   季苇一腾得站起来:“我哥叫我,我要走了。” 第45章   结账的同时季苇一打发张渊回家:“上面乱糟糟的没什么意思, 我也顾不上你,你自己打车回去睡觉吧。”   张渊的行程其实不比他轻松,昨日是下了戏赶飞机深夜回来的, 今天又起大早去医院排队,接下来马上还要赶回剧组里。只是因为他年轻身体好, 脸上看不出疲态。   放在前段时间季苇一还会在心里半开玩笑的羡慕嫉妒一下, 最近已经开始觉得追求精力旺盛这种十分奢侈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属实是有点幽默了。   心脏都快累罢工了, 怎么还能嫌弃它工作效率不高。   张渊摇摇头:“我今晚就回去,一会儿去车站。”   季苇一惊讶道:“今晚就走?”   一共没在京城带几个钟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张渊是坐飞机做上瘾了。   不对, 甚至不是坐飞机。   季苇一问:“你为什么不买飞机票?”   说完就意识到这话白问:车票便宜机票贵, 张渊至今没觉得他实在给自己打工, 或者说他不认为他干的这点活配得上季苇一给他待遇,能省则省。   票已经买了,季苇一也不好再说什么, 越是这样越感觉张渊这一趟平白找罪受莫名奇妙:“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张渊说:“有点问题。”   所以坚决发扬刨根问底精神, 甚至跑了趟医院。   季苇一叹气:还真是因为检查单。   又问:“既然回来了,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不是明天下午才有你的戏吗?”   他这样一说, 相当于自己承认自己背着张渊了解过他的行程安排, 但张渊果然没有追问什么:“我想……如果能尽快结束。”   拍戏是他必须要完成好的事情,不给程秋添麻烦也等同于不给季苇一找事。除此之外, 也抱着一点侥幸心思:早点结束, 能不能早点回到季苇一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太信任检查单, 哪怕医生说过问题不大, 非亲眼看着季苇一,总觉得不能放心。   握住他手的时候, 才能确定对方正好好的存在着。   季苇一却垂下眼睛:“张渊,你是不是不喜欢待在剧组?”   他至今仍在怀疑当初带张渊离开桦城是否是个错误的决定,早知如此,那会儿拯救欲爆棚的时候就应该替他还个父债了事。   张渊意识到季苇一可能会错了意,张开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有。”他沉默片刻,又问:“等拍摄结束,我会回桦城吗?”   季苇一把眼睛从张渊脸上移开:“你、拍完了当然可以回家休息。”   张渊又问:“那休息之后呢?”   “之后,应该还有电影宣发什么的,看程导的安排吧。”他努力把话题往纯工作的方向引导,假装没有听懂张渊真正想问的潜台词。   拍摄结束之后,你会把我赶回去吗?   他拿起其实根本没有消息提醒的手机看了看:“催我了,我走了。”出了门简直落荒而逃,用近几日以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张渊没有去追,他腿上刚刚季苇一躺过的地方似有余温,低头看过去,发现一根深亚麻色发丝被静电吸在布料上。   他把头发丝拾起来,剪得过短的指甲完成这项工作稍微费了点力气,半天才捻在双指指腹中间,无意识地一圈一圈往另一只手的食指关节上缠绕着。   稍微用点力气,纤细的发丝就绷断了,顺着他指尖滑落下去。   听上去,期限是在电影的宣发结束之前。   在那之前,他依旧想要更近一步。   至少,要让季苇一变得健康一点。   *   季苇一回到会场时,一对新人正抱在一起深情拥吻难舍难分,看得季苇一退避三舍,好悬没调头又出门。   可惜走不动,他刚急着离开快走了两步,其实连小跑也谈不上,这会儿一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心慌的时候嗓子也跟着发紧,深呼吸就很想咳嗽。咳两声倒不是大事,只是生怕一咳嗽又要见到粉红色的东西。若是在婚礼前夜露馅,他简直要成为破坏家庭稳定现状的头号罪臣。   所以站在原地用力抿着嘴,纵要清嗓子,也只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出来。   那头的两个人才发觉季苇一已经到了,陈梦初从季津怀里抬头,季苇一才发现她脸上似有泪痕。   而季津脸上、准确来说是嘴角边,是晕开的口红印子。   确实很投入……   这种戏码放在影视剧里值得切四个机位外加慢放,一旦故事的主角变成他亲哥,目睹此情此景难免令人尴尬。   其实季津四十大几有女朋友不结婚,他甚至曾经怀疑过他哥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对爱情已经失去激情了。   现在看来,能谈这么多年某种意义上才能说明问题。   很奇怪,和陈梦初在一起的季津像个和季苇一记忆里很不一样的人。让他时不时感觉,他不了解季津,就像季津也不了解家中以外的他一样。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看出来了,季津现在跟他一样尴尬:“小,小舟,来啦。”   他俩其实也有两天没见面了,季津望向他,忽然放开了陈梦初走过来:“小舟,你怎么……你脸色不好。”   “累的,给你办婚礼比我以前拍戏都累。”季苇一向后退开一步,转一圈又找个地方坐下了。“再说我脸色什么时候好过?”   季津果然沉了沉脸色,眉头皱半天,甩出一句:“今天晚上总要回家吧,我现在告诉许阿姨炖点汤给你补补。”   季苇一方觉刚才咬嘴唇咬得太狠,嘴巴里面破了,血流出来一股铁锈味儿,话也不想多说:“行。”   他坐在那里,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招手让摄像推着机器给他看拍完的first look。   设备笨重,虽然有滚轮可以推着走,现场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地上有走线,轮子不好过。   前两个摄影师都没说什么,第三个人算是他以前的熟人,推着摄像机过来的之后,稍微在凸起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凑到他面前半开玩笑的嘀咕一句:“小季总现在也是越来越有范儿了。”   季苇一抬眼扫了他一眼,浅色的眸子让射灯映出一点冷光。对方自觉失言,收住笑闭了嘴。季苇一却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看屏幕:“呵,是啊,离开片场太久,人都娇气了。”   屏幕上的季津脚步定格靠近在陈梦初转身的那一刻,眼里泪光闪动。   爱似乎真能使人升华,他怎么感觉这人都变帅了。   人际关系中最伟大的奢侈品莫过如是。   婚礼将近,后面排练流程花去了不少时间。到后来季苇一嗓子都哑了,说两句话就抿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他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吃药吃多了,总觉得嘴里泛苦,白水喝不下去,一时兴起叫许琮给他往保温杯里丢了几片柠檬。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酸和不锈钢会形成反应,水里的味道依旧很奇怪,他嘴唇受伤后,喝一口就觉得很痛。   季津后来发觉出不对:“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也累,梦初也累。”   陈梦初马上还要再回医院,确定结束就去换衣服卸妆。季津瞪一眼季苇一:“你跟我回去。”   季苇一懒洋洋地应:“嗯。”   华丽的婚纱穿脱都很麻烦,有伴娘去帮忙,他俩就在待在会场等。   不知道是不是刚彩排完婚礼荷尔蒙冲昏头脑,季津忽然问:“你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着带个人回来?”   碍于季苇一的病,他家里对他的婚事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催婚相亲只捉季津一个人。   季津看季苇一有种生活不能自理滤镜,很长时间以来,似乎并不把人生大事和他关联起来。   季苇一笑笑:“没找到合适的人。”   万能理由,但季津抓住重点:“所以你还是找过了吧,你到底谈过几个?”   “没谈过,麻烦。”季苇一说。   他说的是实话,上学的时候不是没有女同学喜欢过他,他每每感觉到暧昧的态势,就想办法避开了。   起初只以为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后来决定艺考时,他杂七杂八的看了太多电影,一不小心就发现自己干脆就不喜欢那个性别。   高中的时候还为此在心里浅浅的烦恼过一下,进大学之后发现他这个专业内部大家的爱好五花八门,堪称不存在性少数群体,很快也就不放在心上。   想谈自然也是可以谈的,他作为一个有才有颜的富二代,上赶着往上贴的人不少。   越是这样季苇一越觉得烦,看多了身边的剧组情侣,觉得这种东西不掰还好,万一闹掰简直是太耽误创作,坚决给自己立了个断情绝爱人设。   至于后来生病,更是没了这份儿心思。   但有一点他还是能确定的——自己确实喜欢男人。   所以也总是在想,张渊的世界那么简单,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潜在取向如此,生活中有意无意做了点什么下意识的事,才把对方不小心引到这条沟上来的?   季津实在没想到他居然真能母胎单身到三十多,忽然间有种家庭教育不到位的责任感:“婚结不结无所谓,恋爱还是要谈一谈的吧!”   “既然不想结婚,分分合合的多麻烦。”   ”你不能这么想嘛,爱情是一种体验。”季津说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当然,谈一谈是好的,但是也别太追求刺激。你得找个脾气好一点,会让着你的。要是天天伤心就算了,对身体不好。只要能找对目标,年轻人大胆追爱一下还是可以的吧。”   “是吗?”季苇一笑了,门齿划过嘴唇上的伤口,一阵刺痛:“你就当我是不够勇敢吧。” 第46章   季苇一只知道张渊买的是火车票, 不知道他甚至买的是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硬卧。今日傍晚发车,要在车上咣当将近二十个小时到翌日早晨才能到达。   事实上这样的距离,高铁或者动卧的价格并不比飞机票便宜多少。张渊并没觉得坐硬卧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能省则省。   票买的仓促,他分到一张上铺, 一米八几的身高钻进去就没办法坐起来, 要么躺着要么趴着。   背包被放在脚下靠着墙的一侧, 不到两日的行程,包里只装了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份剧本,从京城离开时, 又加上了车载香熏。   他把剧本和车载香薰都拿出来放在枕头边上, 漫漫旅途, 唯此二者相伴。   淡淡木质香气抵挡不了绿皮火车上泡面烟味和汗液发酵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却在鼻端营造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张渊凑近上去深深吞吐,直到感觉整个肺部都被属于季苇一的气味填满。   他翻开剧本。   程秋在剧组里说一不二, 自然不会有演员肆意改戏的余地, 剧本整整齐齐保持着最初的样子,少有飞页。   但他手里的这本现在也长得和飞页差不多了。   张渊的戏份零散而分散, 断断续续穿插在整部电影之间, 剧本翻了太多次,密密麻麻什么都记录得详细, 装订处散开又重装, 散开又重装,最后用抽拉杆把不平整的纸张重新束缚在一起。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认真钻研剧本揣摩角色的人, 无论是程秋还是季苇一也都对他在这方面没有过多的期待, 但张渊确实把程秋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   笨拙,但迄今为止似乎还算有效。   问题出在接下来, 他把剧本翻到折起来的地方,小心地不要将抽拉杆滑脱。   页面停留在男女主角分别的那一场,回去之后不久,他和韩音就要完成这一部分的拍摄。   之前的大多情况,程秋都给他提供了极其明确的指令。泛到这一情节中应该伤心还是愉快,细到此时此刻眼睛要看向何处,脚尖又该对准什么地方。   如果把这种方式的创作比作操偶师和提线木偶,张渊是个关节灵活度很高的好人偶,要跑要跳要站着发呆都干脆利落的执行了。   但是这一段,程秋很早便对他说:“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像是一个还未近身就遥遥可以望见的庞然巨兽,从那时候起,压力就蛰伏在他身边。   人对于离别该有什么样的想法?或许是脑海中的语汇不够,张渊难以想象一切不存在于他生活中的东西。   他生命中曾有多次死别,但极少经历生离。死亡把一个人带走时,无论多么亲密的人也只感到无力,听凭命运降落在头上,在倒计时中苟延残喘。   而生离呢?   应该是碎玻璃、鱼汤、还是被扔掉的车载香薰?   张渊把那几页纸来来回回翻阅,读到尾又回到头。火车咣当咣当撞击铁轨,快一阵慢一阵停一阵,把他在床上轻轻地抛。起先觉得难受,后来困意就被摇上来。   他记不清自己脑海中到底浮现出谁的脸,灯不知几时熄灭了,通道上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有幽幽的绿光。什么人在他身边来来回回走动,纸张上的字迹好像从黑暗中跳掉他的脸上。   列车到站时,张渊跨步上站台。剧本和香薰都装进包里,但挥发的气味浸染一夜,依旧笼罩在他的衣服上。   晨雾未散,站台也被笼罩在一团水汽中。   人群推着张渊往前走,白茫茫一片。   *   季苇一回家,蚕丝被小灶电热毯,又回到生活不能自理“小舟”状态,吃药都得趁关了灯偷着来。   季津说要给他补补,一日三餐就都加了炖盅。   头一天他还乖乖把早上的海参中午的乌鸡和晚上的花胶全部喝光,嘴里那个被咬出来的伤口没好,第二日就化作口腔溃疡在嘴唇内侧生了根。   吃啥都疼,不吃也疼。   他抵抗力弱,伤口未能顺利愈合变成溃疡也不是什么大事,往自己嘴里多扔两片维生素B当做心理安慰了事。   别的不太影响,就是格外吃不下饭。热汤进嘴里一碰溃疡面就像火烧一样,等放了半天把汤搅凉,补品进嘴又是一股腥味。   第二天晚上季苇一就忍不住掩着嘴在饭桌上干呕,惊得丛然一个劲儿给他拍后背:“小舟,哪儿不舒服,肚子疼还是心口难受?”   “没事,有点腥。”季苇一偏头看着母亲撑在桌沿上的另一只手。   丛然适度医美注重保养,快七十岁看起来还像五十多。唯独手上沾染岁月痕迹格外明显,季苇一看着她的手:他最初的人生目标是拍点时隔多年还能被人谈起的作品,后来就突然变成能把父母熬走就算最高胜利。   到头来没想到,眼看着连这么个目标都要破灭了。   但是好在,季津马上要结婚,有一个新的生命将要降临到他们身边,又或者就算他们不急着要孩子,最起码也会有迎接新生的期待。   这可能是季苇一如此期待婚礼的原因之一。   丛然尝了一口他的汤:“海参冷了肯定腥,你得趁热吃啊,让许阿姨再帮你热热。”   “不用,妈。”季苇一舔舔嘴唇内壁,溃疡面一阵刺痛。“吃不下了,我上楼躺躺。”   他刚才干呕过,丛然不敢再逼他继续吃,摸摸儿子的额头,放任季苇一回卧室了。   过一会儿许阿姨上来送点保护黏膜胃药给他,季津刚回家,跟着探头进来:“胃疼?”   “不怎么疼,”他接过冲剂一饮而尽,又倒回床上:“你还是陪嫂子去吧。   季苇一病起来耍脾气的时候,许阿姨果断不想在他旁边触霉头。季津站着看了两分钟,见季苇一始终闷头窝着自己,嘟囔两句也离开了。   药粉虽然用热水冲开,但石灰粉一样的质地并不能溶解在水里,顺不下去的部分黏在舌头和喉咙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季苇一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几乎无意识地滑动,不停在各个软件之间切换。   不知不觉,界面停在和张渊的聊天框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对面发过来的:   【吃饭了吗?】   真乃……京城人最佳寒暄榜榜首。   但是张渊是真想知道,就在季苇一拿着手机的时候,新一条消息跳出来。   还是:【吃饭了吗?】   【吃了。】季苇一盯着那条消息长达一分钟,最终在屏幕上敲了两个字回去。   他从聊天里退出来,把微信关掉。绿底方框里两个白色的小气泡面面相觑,他又重新点进去:【饿不着。】   饿不着——那是不可能的。   婚礼将近,全家的气氛都焦虑大过喜悦,毕竟人一辈子很可能就结一次婚。就算退一万步讲陈梦初真的还有二三四婚,她母亲能共同参加的也大概只剩这一回。   婚礼执行总监季苇一先生的焦虑比一对新人,不说有过之但也称得上无不及,小小的口腔溃疡迅速在嘴里增殖。   一开始只在下唇内壁的伤口上长了一个,紧接着牙龈上也冒出来,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舌尖,从那时起季苇一就彻底吃不下饭。   他现在比之前怕死很多,独自溜去医院看诊,结论是免疫力低下,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医生边写处方单边教育他:“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贫血啊,平时不好好吃饭?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均衡,别说口腔溃疡了,胃里都要长溃疡。”   季苇一把单子丢给许琮叫他去缴费拿药,自己坐回车里叹气:长口腔溃疡是因为营养不均衡,但是口腔溃疡不好他当然更吃不下饭。   好在这节骨眼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围着新人转,季苇一故技重施,拿功能饮料灌自己对抗低血糖。   现世报来得特别快,当天晚上,他又在夜里惊醒了。   心衰的症状会在夜里格外严重,他还没到不能平躺的地步,但惊醒之后,只有坐起来才能喘得上气。   季苇一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可能因为热量摄入太少低血糖发作,撑着床的手一软又跌下去。   喘息急促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呼吸不畅的窒息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挣扎中,他整个人从床沿上翻了下去。   地上铺了地毯,掉下来的时候蚕丝被裹着他,没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摔疼,季苇一借此能让上半身靠着床沿坐住。   头脑中的嗡鸣和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他从近似于濒死体验的恐惧中脱身出来,带着满身冷汗爬回床上。   头脑一时变得很空,他看着天花板躺了很久,默默给付新和发了条消息。   【拍摄有可能早点开始吗?】   凌晨两点,季苇一等到手机电池耗光自动关机也没能等到回复,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第二天十点多钟他才醒,好像宿醉的第二天,浑身都软绵绵的,头也很重。   给手机充上电之后,付新和的消息跳出来:【不太行啊,你也知道,档期都排满了。】   他也在心里笑自己昨天半夜发得什么癫,从床上爬起来,血泵不到头顶,身体失控的感觉一瞬间又涌上来。   摔回到床上,他爬起来靠着床头愣了很久,太阳都转到南边的时候,他点开和程秋的对话框。   许久之前,程秋曾有一条消息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来剧组掌掌镜。   季苇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过去,颤抖的拇指不慎在程秋头像上敲了两下。   ……拍一拍。   对方居然秒回:【财神爷有什么指示?】   他愣了愣,没提那条消息:【视察工作。】   【行啊。】程秋下一秒就弹视频电话过来,季苇一吓了一跳,本能地接起来。   程秋的声音窜出来:“吃饭呢,给小季总好好视察一下。”   张渊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镜头前,季苇一下意识要去看他,就忘了自己也同样出现在那一头。   隔着屏幕对视一眼,张渊皱起眉头:“你瘦了。”   他说:“你没好好吃饭。”   “我……”季苇一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嘴里长溃疡了。” 第47章   张渊还没说话, 季苇一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当机立断点了挂断。   视频电话时发出“滴!”一声脆响,程秋在聊天界面敲了个问号过来。   【家里来人了。】季苇一很熟练地搪塞她。   程秋问:【工作电话还要避开家里人?】   她赶在季苇一想出借口之前紧接着问:【……资金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虽然拍电影的钱并不是真的全从季苇一兜里来, 他大部分的工作应当称之为人民币的搬运工,但众所周知, 他搬运的钱里面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家的, 家庭矛盾极易导致事业红灯。   季苇一没却想到她会往金钱方面误会, 连忙否认:【没有。】   经济没问题,他遇到的是……感情问题。   这话当然不能跟程秋说,否则他的形象简直直奔多年前沉迷影视圈的煤老板去。   一想觉得更亏, 哪有煤老板混成他这样的, 见了张渊还要心虚。   好在程秋也绝对不可能往这个方面联想, 又追问几句,确认的确不是钱的问题,就把他这次突如其来又突然结束的关心当成是财神爷吃饱了撑的心情好, 没那么多洞察他人性幽微的心思。   季苇一却盯着手机没放下, 只有程秋一个人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挂断视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但是张渊……   想到张渊, 张渊的消息就终于跳出来:【很痛吗?】   还好——季苇一敲下这两个字又删去, 溃疡不痛就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不吃饭。反正口腔溃疡又不是什么大病,与其让张渊追问下去, 还不如把所有的锅都甩给溃疡。   再说……季苇一用舌尖舔舔下唇内壁的溃疡面, 就像伤口上撒了盐,尖锐的灼热感传来。   再说, 溃疡分明就是很痛。   没有来由的委屈又涌上来, 他用力在屏幕上敲下:【嗯,吃不下饭。】就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羽绒枕头充了气,蓬松的像云一样。季苇一整张脸深深陷进去,恍惚感觉自己在被什么东西拥抱,太阳晒过,上面残留着淡淡的香。   他近来对温暖的东西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哪怕心里知道这种香气可能来自于被烤焦的尘螨,说不定会诱发他的过敏反应,还是用力深吸着。   可没两分钟又翻回来,爬起来靠在床头猛喘气。胸口压着,呼吸不畅,廉价的阳光替代品竟然也变得奢侈。   就目前的状态而言,哪怕是人人都本该有资格去享受的东西,在他这里好像也会变得不那么理所应当。   所以当张渊问他是否需要药物时,季苇一只冷淡地回应道:【已经去过医院了,你好好工作,不用在意这些事。】   爱情比阳光奢侈太多。   毕竟只要他想,其实他也可以飞到什么热带地区的海滩上从早到晚晒太阳。不过现在似乎还太早了些,趁他还有余力去做点什么,暂且不急混吃等死。   有一些念头趁虚进入脑海,季苇一花了几分钟幻想自己的死亡:如果真有那一天,他要死在某一个风景很好的小岛上。   以前为了拍摄需要,他了解过行情,在马尔代夫包一个无人岛都花不了多少钱,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他死了之后找谁把自己运回国,以及死在岛上酒店会不会感觉太晦气。   想到这儿季苇一笑了,他活着基本就在不停地给身边人添麻烦,居然还能想得出这么麻烦的死法。   如果身边所有人都忙着骂他太会麻烦人,是不是就没有多少时间花在伤心上了?   屏幕那头的张渊默默把手机揣回自己的口袋里,低头往嘴里扒两口饭。   财神爷神通广大,剧组的条件就跟着好,盒饭的质量相当不错。除了张渊这种天赋异禀干吃不胖的,其他几个演员近来都陷入了体重的困扰。   韩音天天只敢尝个味道,难得看到张渊早早放下筷子,感到一点微弱的心理平衡:“你也有吃不下的时候。”   张渊已经和她熟起来,韩音是个模范同事,情绪稳定工作负责,并且对其他人工作之外的生活没有太多兴趣。不论听说别的艺人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还是喜欢养纸片人,都平等地表现出礼貌程度的尊重。   因此张渊在她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韩音叹气:“理解,我也感觉很有压力。”   从早拍到晚本来就令人痛苦,况且他们马上要拍的是他们两个所有的对手戏里面最重要的那场分别戏。拍完这场戏之后再补几个场景,韩音就快要杀青了。   张渊收拾了他的饭盒,把助听器取下来又重新戴上,没有回应韩音他到底是不是在因为一会儿的拍摄内容而焦虑。   领口上沾了一点香薰,因为怕油状的液体弄脏戏服,他只敢偷偷在内侧蹭上一点点。越淡反而越像季苇一身上那种偶然沾染上的味道,他嗅了嗅。   远处一直有剧组的工作人员在忙着布景。室内戏的打光总是特别重要,程秋见布置的差不多,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看。张渊便走过去,接替了临时替他试光的工作人员的位置。   暖光有热度,照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并降临在他身上。   程秋喊“CUT”的那一刻,自己也觉得惊讶,认真把摄影机里的画面来回看。   韩音在她身旁满意地吸气:“我觉得很好。”她略显得意地迎上程秋看过来的目光。程秋挑起一侧眉毛:“我也觉得很好。”   她把脸转向站在一旁似在发愣的张渊:“我现在真的开始觉得你有当演员的潜质了。”   本来准备奋斗到天黑的目标就这么完成了,早下班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心里。   张渊沉默着换了衣服,出了棚子却看到韩音站在门口等他。   她衣服没换,脸上还带着妆,在戏里翻来覆去地哭过两次,泪痕犹在。即便如此,戏中的女人似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身体,韩音神情放松,让人很难把她和刚刚的角色联系在一起。   可能真正的演员就应该是这样,张渊想,而他至今还不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条分界线在什么地方。   他不会创造关于离别的表演,他只是把曾经体会过的分别拿出来。   韩音抄着口袋,手指在兜里搓搓:“其实我挺意外的,我以为,我会看到愤怒。”   她说得当然不是张渊,而是戏中的角色。   张渊抬眼看她:“愤怒?”   “嗯。”韩音放慢语速,对能否跟他沟通如此复杂的问题感到没有自信:“我在读剧本的时候,一直想象对方会很生气,所以一开始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的表现和我想象中的很不同。”   程秋刻意不让他们在对戏前沟通理解,韩音在最初自己叫停了两次,但很快找到了方向。   张渊的表情中有实实在在的不解:“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韩音顿住了:“因为我……背叛了你?因为我决定离开,你成了被留下的那一个。”   每个人都曾经和主人公许下过各种各样的承诺,但每个人最终都因为自己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小镇,把身有障碍的主人公留在了原地。   韩音曾把这视作一种有理有据的背叛。   张渊摇摇头:“离开,也并不轻松。留在原地,什么都不需要做。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没有资格生气。”   韩音一愣,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想过会跟张渊聊起角色理解这样的事:“所以你觉得,留在原地是错的吗?”   “我不知道。”张渊说,“但留在原地,不够勇敢。”   他沉默片刻:“如果是我,我不会。”   *   季苇一晒了会儿太阳,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早饭又只吃了点粥。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钟,索性把午饭也给省了。   许阿姨三番五次欲言又止,季苇一半爬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你去告状也没关系,我今天只想在家里呆着。”   通常而言,他不好好吃饭的惩罚除了被念叨几句就是被管着不让出门居家养病。   明天就是婚礼,他今天本来有很多事情要忙。可是身上没有力气,有一种出门会晕倒的忧虑。   如果他真的倒在外面被送进医院,事情发展成新郎新娘家各有一绝症病人,简直有些黑色幽默。   所以干脆摆烂了:新郎是季津,让真正该结婚的人头大去吧。   把手头的那点事情都吩咐出去,就裹着毯子缩进那间影音室。   做了隔音处理的小房间就好像安全屋,能暂时的逃避掉外面的一切,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季苇一把DVD机打开,荧幕上画面闪动,过完了开场,他才意识到那是《海上钢琴师》。   上一次待在这里看电影,还是和张渊一起。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很久没有心情来。   电影里说英语,不仔细去听就听不太懂,白噪音一样只占据耳朵,不往脑子里进。   在这样的声音里,季苇一靠在沙发上,开始按字母顺序,挨个翻自己的通讯录列表。   因为感觉到时间紧迫,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疾病的进展还不明显,但仅靠日常的症状就足以消磨他的体力。他担心等的时间太久,他的心力精力会越发不足。   谁也不想临了临了拍出点东西,唯一有价值的地方是可以用来在自己的葬礼上播放。   当然,如果因为档期把付新和替掉,势必会或多或少影响到他和对方的感情。   不过也没关系,如果他哪天真死了,对方怎么也得原谅他才对。   逃避虽然可耻,但永久性逃避特别有用。   季苇一慢慢翻着,手指划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感觉自己正在检点人际。   张渊的视频电话申请就在这时弹出来。   季苇一本来不想接,忽然却想到张渊之前给他提过,隔着机器听声音,比面对面听人声更加困难。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能打字肯定不会视频。   出什么事了吗?   季苇一心跳快起来,按在绿色的接听键上:“怎么了?”   电话突然接通,对面的张渊还低着头,大概根本没听到他说话。片刻才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捏着一张纸,看见季苇一就开始念。   “自从我那天背井离乡,乡里人再也没喝上一口井水。”他念完一句,抬起头看看季苇一没什么反应,皱着眉头又去念下一句:“不靠谱的小明靠记忆弹完了钢琴曲。”   ……   “导师批阅——”   “张渊。”季苇一终于忍不住叫住他:“程导叫你念这个东西做练习吗?”   练习如何把冷笑话讲得更冷,还是练习提高笑点?   否则他实在想不通这是在做什么……   张渊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是,我在给你讲笑话。”   季苇一看着他的表情,噗呲一声笑了。   张渊这样子,实在是……比所有的段子都好笑。   屏幕那头的人忽然也跟着笑了,张渊心满意足地放下他那张写满了冷笑话的纸。   “嗯,笑一笑。”他看着季苇一嘴角处小小的梨涡:“冯叔说,笑一笑就不疼了,笑一笑病好得快。” 第48章   笑容僵硬在季苇一脸上, 举着电话,挂也不是,要说什么又梗住。   张渊还在笑着, 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不是很大, 眉眼却压得弯弯, 漆黑的瞳仁里映着两个亮晶晶的光点。妆没卸, 戏里为了显憔悴,在他眼下扫了淡淡的青色。因为笑得用力,眼下的青黑堆积起来, 反倒把眼睛扩大一圈, 像什么犬科动物的表情包。   会突然钻出来拿鼻子在镜头上蹭来蹭去的那种。   片场的网总是很差, 画面都卡成PPT了,张渊难得一见的神情隔着屏幕被无限延长。   季苇一盯着镜头,视频虽然很卡, 对方的声音反而很清晰连贯地传过来:“我查过了, 口腔溃疡是因为免疫力下降。增强免疫力,要补充维C, 增加营养, 保证睡眠。”他说到这里,十分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轻轻呼出来, 好像有一团烦恼的透明云雾无形散开。   不用任何人说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早有人想到, 但是季苇一不会照做的。如果这些话真能奏效的话, 他的身体状况至少会比现在健康一些。   但人之所以是人,理性不够强大, 常常不按照”本应该“做事。   就像季苇一并没有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就算明知道有些话说了也白说,张渊还是试图做点什么:“或者……保持心情愉悦也能提高免疫力,”他望向屏幕里的季苇一:“至少,多笑笑吧。”   “……好。”季苇一点点头,一时无言,除了对着屏幕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张渊又说:“导演叫我。”   季苇一松了一口气:“去忙吧。”   他手指移动到挂点视频的红色标志上,又顿了顿:“注意安全,别想着减肥,他们都看不见下颌线呢,要减也轮不到你减。如果有什么事就……就跟程导说。”   张渊“嗯”了一声:“不管有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   “挂了。”季苇一把拇指按下去。   视频那头,黑掉的屏幕里映出张渊自己的脸。他这幅样子,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仅仅是对视一眼,立刻就恢复成平日里的面无表情。   挂了电话,他点开相册,一张张滑动,截图里的季苇一嘴角沁着两窝酒,长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还是季苇一笑起来好看,张渊想。   重场戏之一就这么顺利解决了,程秋心情大好,决点整条羊腿陶冶情操。不想被发现自己背着全组大吃大喝,挑个以为没人看到的时候下来拿外卖。   不成想在酒店大堂撞见张渊,低着头看手机,她仗着对方耳朵不好,放轻手脚从他身边溜过去。   提着羊腿回来的时候注意力全盯在张渊哪儿,成功在没有惊动他的情况下迈进电梯,终于放下心来。   等把第一口羊腿塞进嘴里,程秋才终于回过味儿来:这人怎么笑起来看着傻乎乎的?   幸亏在片子里每天苦大仇深。   *   慌慌张张一个多周,季津和陈梦初的婚礼终于来临。   接亲季苇一不在,他一早就去酒店忙活。挂着对讲机跑前跑后,大有综艺节目里总导演的架势,全然快忘了其实自己是新郎家属。   等新娘的间歇他自己也想到这茬,一想就笑了:读导演系当然不是真的都会去拍片子,当年他的同学里有不少人跑去给综艺当幕后。他当时理性上虽然知道人总是要考虑就业问题,感性上多多少少对这种时不时要靠手段造话题的事情有点看轻。现在给他这种低配一百倍的事情,他倒是干得很起劲。   消费可以降级,职业理想当然也可以。   正这样想着,音乐响起大门打开,盛装的陈梦初缓步而入。   她是在单亲家庭长大,本来此时应该有母亲陪在身边,换成是伴娘举着手机自拍架,对面连着病房打视频。   季津迎上去牵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手机,只照陈梦初。   漂亮的新娘对着镜头明媚的笑:“妈妈,今天我很开心。”   满天玫瑰花瓣,司仪接过手机,季津单膝跪地往她手上套戒指,凑近的麦克风把视频中的声音放大:“你开心,妈妈就开心。”   四面欢呼一片,季苇一跟着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从新人挪到自己父母身上。   看到季光远和丛然脸上熠熠生辉容光焕发,没打玻尿酸苹果肌也比平日里饱满好多倍。   自己儿子的婚礼上,没有父母会不开心。只不过儿子有两个,这种开心却只会有这么一次。   从一开始,他们对季苇一的期待和季津就是完全不同的。在这种区别上,他也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己的哥哥。   他只是偶尔在这种时刻感到遗憾和抱歉,即便是像结婚这样的期待,又或者是比结婚要低上很多的诸如让他健健康康的活着这种期待,他依旧是注定会让他们感到失望的。   “小舟!”季光远站在台上向儿子招手,“过来!”   季苇一意识到他是喊他上去一起合影,已经在欢呼声里迈出两步,忽然又笑着摆摆手。   他掉个头,走到摄影师旁边拍拍他:“我来照。”   从摄影机后面比着手指头冲舞台上喊:“三、二、一!”   取景框里定格下一张堪称完美的照片,一家四口,甜蜜温馨。   *   婚宴从中午折腾到下午两点才结束,来的人一半是亲戚朋友,一半是和季家生意上有来往的人。   新郎新娘照例要在门口送宾客,季光远和丛然也在寒暄,只有身娇体弱的小儿子被特赦坐在车里躲懒。   晚上还有局,但陈梦初打算换了衣服先去医院看看母亲,季津当然也要跟着一起。   季光远喊季苇一上自己的车,季苇一犹豫一下:“我能跟着一起去医院看看吗?”   季光远皱眉:“你去医院干什么?”   除了他自己要去看病的时候,季光远都忌讳他进医院。   季苇一撇撇嘴,心知这个借口找的不好,却没有别的办法。   婚宴一结束,他心里像是有根弦儿崩开了,冷汗从后背不停的往外冒。贴身衬衫很快就湿透了,好在穿着深色的西装配马甲,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季光远是要带他和人去交际的,但他实在没有体力再打起精神来进行基本的社交伪装。   但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自己不舒服。   他没说话,父子俩就这么绷了一会儿,季津插了一嘴:“小舟想去就去吧,“他瞪一眼季苇一:”你不就是偷懒不想跟人说话,今天早起也累,到了坐在车里睡觉吧。”   季苇一立刻就势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爸——”   季光远叹气:“去吧,累就先去车里待着。”   季苇一领了季津的车钥匙,把自己砸进后座里,高定西装和真丝领带全扔在车座底下。拆开领口的扣子,还是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酒店里熟人太多,他不敢把带着防窥的车窗摇下来。在家以外的地方,他的身体状况在父母的社交圈里是半个秘密。于是只好就那么侧躺着很吃力地喘,封闭的空间里,两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累,实在是很累,就连喘气都很累。   说到底他今天都做了什么?早起,久站,说几句话,按两下快门,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活动量,已经开始接近他的体力极限了。发动机出了问题,不管加多少油都是跑不动的。   无力感就像藏在影子里一样,平日里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猛地拽住他的脚踝。   季苇一就这么躺着,没多一会儿真睡过去了。体温下降,冷汗风干,再醒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   季津隔着车窗敲玻璃:“小舟,小舟。”   他爬起来,给车解锁,徒劳地把他丢成一摊的衣服抖了抖,裹在自己身上。   季津喝了酒,坐进副驾驶倒是没发现他的异样:“真睡着啦?”   “累呀,”季苇一道:“你不累吗?”   季津看着坐在一旁的陈梦初笑两声:“不累啊,我比较幸福。”   女人瞪了他一眼,侧身朝季苇一点头:“辛苦你了。”   “喜事,我也沾沾喜气。”季苇一说。   反正这种喜事也轮不到他了。   “累你就睡吧。”季津说。   车拐出酒店,往医院的方向去,两个地方隔得不远,卡在不堵车的时间点,二十分钟就到了。   季苇一本只是打算在车上缓口气,看着刷得洁白的住院部大楼,忽然决定:“我跟你们一起上去。”   电梯停在大楼顶部,住院部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整层都是焊死的大落地窗,窗明几净,漂亮得不像医院。   陈梦初母亲前几日进行过灌注姑息手术,效果意外理想,痛苦减轻,精神好转,有很多话要跟女儿讲。   季苇一和她寒暄过,不愿意在这里当电灯泡,打声招呼就退出去。   走廊尽头,夕阳顺着窗户照进来,白墙上大片金色光斑,亮得耀眼。   他循着阳光走过去,路过某一间病房门口,里面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身体本能比理智跑得更快,意识到不礼貌之前,他已经透过小窗朝病房里看了一眼。   一圈人围在病床前,有医生正在把各种管线拆下来。   白布盖着,季苇一看不清床上有什么,胃里却忽然一阵绞痛。   尖锐而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是有一把刀插进腹部,他跌在地上,没忍住“啊——”地叫出来。   走廊上全是监控,立刻有护士冲过来询问他的情况。陈梦初母亲的病房就隔了两三间,季津听见动静也出来看。“小舟!”   “别拉我。”他从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季津手里挣脱出来,继续把两手按在上腹蜷在地上。   “他以前有胃溃疡。”季津急得脑门冒汗,忙跟护士说他的病史。   “不是,我……”季苇一大概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很不想承认他是给吓出来的病。   如果大张旗鼓地去检查,他心脏上那点秘密八成藏不住:“我……我中午、喝了点酒,可能……胃痉挛。”他问护士:“能不能给我点药?”   “那……”对方犹豫着看向季津:“先去急诊?”   最后是一针654-2解决问题,季苇一裹着被子在留观室的床上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   这方法还是张渊教给他的,当时的确觉得颇有奇效,今天却好像没什么用。   想来是张渊的手劲儿比较大……季苇一翻了个身,试图把张渊的脸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一回头却发现季津一脑门儿官司的盯着他。   “好啦?”   “好点了。”季苇一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为什么喝酒?”   “就……气氛好,热闹热闹。”季苇一闪烁其词。   还能为什么,其实他根本没喝酒。   “小舟,你要搬出去自己过,就得知道轻重吧!你——”季津犹豫了一下:“我听说你最近有个项目。”   “嗯。”季苇一心里一紧。   “那不是外面的项目吧?”季津问:“你就是还惦记着要去拍片呢。”   季苇一没有追问他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就那么看着季津。   他不反驳,就相当于是默认了。   季津叹气:“你这样,我很难去支持你,再把自己累病了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已经病了,季苇一在心里想。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跟季津说这句话。   但最终还是只翻了个身:”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放弃了。“   季津不信:”真的?“   ”嗯……觉得,条件还很不成熟。“季苇一掏出手机来,黑掉的屏幕照着他的脸。   太虚弱,以至于没有自信能把事情做好。   那个剧本对他太重要了,他不想人生中最后的作品上写满了失败二字。   与其这样,不如做一些更十拿九稳的事情。   哪怕……最后的成品不完全属于他,但野心也是可以消费降级的。   以及,虽然季苇一自己完全不想承认,但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忽然想:   要是旁边是张渊就好了。   季津大概还没信,边给他把被子往上拽拽边念经:“不是不许你做喜欢的事情,但是你现在这样就是不能任性啊。今天拍照你也不上来……”   我怎么上去,万一过两年真死了,谁看见你俩结婚纪念照还得凭吊一下我,尴尬不尴尬。   他边在心里顶嘴,边点开手机,翻出和程秋的聊天,按住那条消息,点了回复:   【这话还算数吗?】   【我来,你让我掌镜?】 第49章   五月中下, 西北的天气也终于开始热起来。   拍戏最痛苦事件之一就是冬拍夏夏拍冬。近期的戏都是发生在老旧民房逼仄狭小的卧室客厅厨房里,设备架起来之后,人员密集空间狭小。冷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 天气一热,多NG几次就觉得浑身冒汗快要窒息。   韩音即将杀青, 眼看就要脱离苦海, 本着好聚好散奋斗到底的原则, 完美主义愈加发作。程秋明明已经喊过,她看着摄影机里自己的脸,还是觉得表情太僵眼神太死情绪不够饱满。   “我想再来一次。”韩音道。   程秋答应了, 她是一个从来不拒绝这种请求的导演。她往右侧瞟了一眼:“那就再来一条, 不要把她拍成那种很脆弱的感觉。”   话虽然是跟摄像说的, 韩音心里也像是被点拨了一下。她跟着她程秋瞳仁的移动方向看过去,一旁的摄影师窝在设备后面点点头。对方戴着口罩和帽子,棒球帽的帽檐压低挡住眼睛, 以至于韩音现在才发现这人好像以前从没见过。   今天新加了一组设备, 程秋突发奇想的时候很多,她本没多留心。   那人穿着剧组里最常见的一身黑, 但细看之下就发现有点怪。   片场今天温度起码有二十五六度, 被迫穿着针织衫的她热得后背全被汗水打湿,对方却在剧组发的T恤衫外面还套了厚厚的加绒运动连帽衫, 看起来像个刑侦剧里藏凶器躲监控的可疑分子。   好在剧组里最不缺的就是可疑分子, 韩音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立刻把目光挪回对手演员身上。   化妆师正在往张渊脸上扑粉, 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脸颊两侧往下淌, 挂在下巴上把领口都打湿。幸亏他脸上没什么妆,只需要把汗擦干了多用散粉拍一拍。   韩音于是有点抱歉:“对不起啊, 还要再来一次。”   张渊半蹲着微微仰头,眼睛落在旁处,好半天化妆师离开,才意识到韩音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没听见。”为了接戏,他拍戏时带着一个聊胜于无的破助听器。   “热吧?对不起。”韩音缩减了她的表达内容。   “没事,”张渊说,他的眼睛又往另一个地方看:“修车比这热多了。”   韩音回头,打扮得像柯南第一龙套的摄影师已经整个人缩在器材后面,庞大的机器像是他武装的铠甲,披坚执锐,横刀冷对。   对演员而言,摄影机既是朋友也是凶器,顺从、合作、对抗,每一个人在每一个瞬间给出不同的答案。   而机器背后的那双眼睛,能在第一时刻捕捉到最细小的情绪。   不过,韩音想,张渊此时此刻大概不会有此感叹。她要是张渊,她应该只会在心里默默羡慕:居然还能有这么不怕热的人?   耳边就已经传来程秋的声音:“各部门准备……”   再重来一次,韩音终于觉得满意,惊讶于镜头中自己的变化,又朝摄影师看了两眼。程秋挥挥手:“演员休息一下。”   害怕出汗花了妆,韩音忙把自己从针织衫里挣脱出来,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才觉得空气清新了一点。穿着厚卫衣的张渊却不急着脱衣服,走到那位可疑分子面前站定。   他慢腾腾把助听器换成平时戴的,却不说话光盯着人看。韩音只是围观,都觉得空气快要被他看凝固了。   僵持两分钟,对面的摄影师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掀开口罩摘掉,深吸一口气:“热成那样,你就不能先把衣服脱了吗?”   “好。”张渊闻言,乖乖脱掉了身上的厚卫衣。他里面穿一件黑色的短袖,全让汗水浸透了。   对面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那人叹口气,移到程秋身边的一张空椅子旁坐下来。大块的黑色从他脸上移除,亚麻色的头发像丝绒一样流淌出来。   韩音站得远,第一眼只看到半张过分精致的侧脸。头一个念头是以为艺人来剧组玩什么奇怪的探班拍摄,生怕自己认不出来闹了笑话。认真在脑子里检索一遍,惊道:“季总?”   “嗯。”季苇一偏头冲她浅浅点了点下巴,片场的折叠小凳子不够高,他一条腿伸着,另一条腿搭在上面,好像坐的是什么真皮沙发似的。   很像领导,卑微小演员被领导恐惧症驱使着过去套近乎:“季总,您怎么……”   张渊接住他怀里差点掉下来的棒球帽,拿在自己手里:“你这次是来找谁的?”   “不找谁。”棒球帽把刘海压乱了,季苇一伸手拨了拨,额前一缕发丝很不听话地又垂下来。他用食指在上面绕了一圈,轻描淡写道:“找一份工作。”   张渊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程秋,女人摊摊手:“他说,他离家出走了,我收留一下财神爷。”   她讲到这里还是觉得离谱:“你到底图什么,你很闲吗?”   季苇一笑:“我闲不闲现在要取决于程导。”   程秋无语:“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不努力工作,我怕你没钱。”   “这部戏又不短你的钱,我休息一下而已。”他瞥了一眼监视器:“嫌我拍的不好,你可以批评我。”   那倒还真拍的挺好,程秋心道。她冲众人招招手:“季总从今天起来我们剧组体验生活,今天他请全组吃饭,一会儿送过来。”   并非所有人都认得季苇一,但没人和免费改善生活过不去。剧组里响起的欢呼淹没程秋的尾音,张渊有些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有一滴汗珠在他转头时落在季苇一手背上,热意消散,反倒有点凉。季苇一看了一眼对此毫无察觉的张渊,没说话,默默低头摆弄手机。   下一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幕后提醒他们再开工。季苇一从马扎上站起来,晃了一下。   张渊本来已经朝布景里走,不知道怎么蹿过来,一步把他紧紧扶住。   季苇一站定就托着他的胳膊肘轻轻把人拍开:“坐久了,腿麻,这凳子也太矮了。“   张渊松开手,站在原地不动。   季苇一就径自走回摄影机后面,想摸帽子,又想起帽子还在张渊手里,于是把口罩又戴回脸上。   程秋看着他再度和设备融为一体:“都认出来了,你还裹那么厚干什么?”   “穿多点,冻不着。”季苇一的声音闷闷地从口罩后面透过来。   “莫名其妙……”程秋嘟囔了一声:“中暑了可不算工伤。”   季苇一没接话,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握在掌心暖了暖。   都热,就他觉得冷。   后面几条都不是什么很有难度的戏,除了偶尔有调度调整,基本上都一条过了。   上午的拍摄计划完成之后,午饭才将将赶上。除去丰盛的像流水席一样的订餐,额外还有奶茶冷饮。   所有人都热得要命,饭可以不吃,冷饮先喝一口。   季苇一又找个地方坐下来,对着姗姗来迟的许琮道:“差点耽误吃饭。”   “对不起,”打工人丝滑道歉,而后辩解:“一开始不知道要冷饮,这么大的订单,确实等了一会儿。”   “没事,”季苇一才想起自己是突发奇想:“你也去吃饭吧,辛苦你跑一趟,过两天你就先回去。”   你不回去我怎么回去,许琮在心里呐喊:“那个,小季总,季总他们都以为你只是来探班旅游……”   “我就是在旅游啊,他们谁看见我不是在旅游了?”   许琮还想说什么,张渊拿着冷饮走过来,递给许琮一杯,另一杯拿在自己手里。许琮下意识以为那杯要给季苇一,顺手道谢把吸管插进去。   下口之前才发现,张渊拿着另一杯没撒手。他顿时举着饮料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往季苇一手里送:“小季总……”   “很凉,”张渊忽然说,他手心里沾了冷饮上的水珠,将手翻过来用手背贴了贴季苇一的手:“你手也凉。”   季苇一猛地将手缩回去:“凉还不好,你嫌热就喝点凉的。”   他手已缩回袖子里,仍感觉放哪儿都不对,绕到后脑去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找根皮筋给我,热,碍事。”   半长不短的头发平时没觉得有什么,真到一直盯着取景器的时候,就嫌前面刘海挡眼睛,后面发尾弄得脖根发痒。   许琮出去绕了一圈,拿着一包黑色的小橡皮筋和几根垫发夹回来:“化妆师说只有这种。”   他接过来在手里摆弄,拿发夹把刘海撇开,发尾在脑后扎成小揪揪。   剧组里唯一不怵季苇一的程秋走过来,很不客气地伸手要去扒拉他的小发揪:“嚯,弄得跟男艺人化妆间后采似的。”   张渊忽然插身进来,把一杯奶茶怼进她手里:“冰的。”   程秋两个月才得他献一回殷勤,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被服务的舒适感,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奶茶攻击了。念在是张渊,还是拿起来猛吸一大口。   确实挺冰,冻得她牙疼。   他自己却拿着不喝,直到午饭结束要继续开拍,才把一直捂在掌心的奶茶放在季苇一身边:“没那么凉了。”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补上一句:“小口喝。”   别感动!季苇一在心里大叫:这饮料还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呢!   然而还是不可抑制地低头看去,吸管已经插进去,冷饮里有茶,他最近药吃得多,本来没打算碰,鬼使神差地,却拿起来喝了一口。   茶汤淡淡的苦涩才沾上味蕾,心脏好像已经受到感召一般砰砰快起来。他随即把冷饮放下了,橡皮筋勒得头皮发紧,脑后的血管好像跟着一跳一跳痛起来。   从头上扯掉皮筋,纤细的橡胶材质经不起用力,啪得一下绷断了,打在季苇一手背上留下一道红印子。   虽然不重,但是疼痛来得太突然,冷不丁绷出他眼眶里一点湿热。   季苇一眨眨眼睛散掉水汽,举起手背放在嘴边吹两下。冷风一激,皮肤鼓起的更明显。因为皮肤太白,这一道就像御笔朱批,在他身上画了印。   上书“弱不禁风”四字。   季苇一盯着那印子看了两秒,狠狠将手背在自己身上蹭两下,冲许琮怒道:“今天收工,我要去剪头发。” 第50章   下午的拍摄没有上午那么顺利, 哪怕是看起来没什么难度的镜头,程秋却始终不能满意,翻来覆去叫重来。   她对其他演员的指令并不会像对张渊那么简单直接, 扮演剧中陈之禾挚友的男演员谷涵真在反复NG后和她有些沟通不畅,两个人的语速都越来越快。   同一场的演员还有张渊和韩音, 干扰听力准确度的不仅仅是分贝, 一嘈杂起来, 带着破助听器的张渊就听不清,正好不用掺和他们争论。   韩音却无法彻底置身事外,夹在中间沉默也不是插话也不是, 左右为难之际, 颇有些怨念地朝张渊投去羡慕的一眼, 意外在他脸上看到某种奇异的表情。   虎视眈眈,似笑非笑,眼睛都不怎么眨。   ……看别人吵架就这么开心吗?   张渊不太会掩饰自己, 韩音总觉得看他的反应就像在照镜子。而这种表情就仿佛是镜子里的人在津津有味地把他们当默剧欣赏, 着实令韩音对领导同事工作怨念顿起。   到底是能听见还装听不见在旁边躲懒,还是说听不清的情况下, 他们几个连说带比划的架势看起来都很像小丑?   也就没注意到, 挥着剧本争吵的程秋和谷涵真背后,还坐着一个正在不停捋自己刘海的季苇一。   人体的零部件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都没什么存在感, 能发觉多半是因为出了问题。   感冒鼻塞才会意识到平日里呼吸顺畅, 脚崴了就感觉原来不能灵活操纵的脚趾也会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发胀。心脏出了问题的时候,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好像需要耗费体力。   就连头发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居然也不例外, 本来扎着也罢披着也罢, 无非都在头上待着。要剪头发的念头一旦出现,每一根儿头发都显得无比不合时宜。   季苇一深受其扰, 很快又把披散下来的头发又扎回去。但他头发很滑,橡皮筋又细,松松缠两圈很快就滑脱下来。绕三圈扎紧,过不了五分钟又觉得勒得太紧头疼,反反复复地摆弄。   拍摄越是不顺利,头发的存在感就越强。别人心烦往地下扔烟头,他不等收工,身边就落了一地绷断的黑色橡皮筋。   要剪头发本来只是他跟许琮随口一说,很快就变成了他今天非做不可的事情。   然而通常越是想干什么就越干不成,拍摄计划终于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别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收工,季苇一坐在凳子上就站不起来。   还是没忘很倔强地仰起头对许琮说:“我要去剪头发。”   “今天可能来不及了。”程秋摸出口袋里的电子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香草味的烟雾:“他们这里没有夜生活,你开车到市中心还得近一个小时,十点钟很难找到还开门的理发店。”   季苇一偏头躲了躲,烟雾不呛人,吸进嗓子里却甜得发腻。他前几天刚犯过胃病,一闻就恶心。   其实季光远也有烟瘾,但碍于他的身体情况,从来不在他身边点烟。来到剧组就避不开,电子烟比起真烟还算文明许多。   季苇一背过脸去,若无其事地接话:“临街那家说不定还开着吧?我昨天夜里来,看到他们很晚还亮着灯。”   剪头发谈不上急事,但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就要开工。季苇一既然打定主意要认真工作,不可能请假出去把时间浪费在剪头发上。   他们待的地方的确偏僻,但并不是荒无人烟。想着拖下去不知道哪天才有空闲,就近凑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你要去那里?”程秋笑得玩味:“你确定?”   她的表情让季苇一误会了:“怎么,那店……其实不是理发店?”   “那倒不是,”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季苇一什么意思:“季总,你们有钱人平时到底都做什么啊,怎么满脑子净想不正经的事儿呢?”   “我——”季苇一刚想反驳她自己会想歪全赖她表情实在太奇怪,张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什么事?”   那双黑而圆的眼睛望过来,血流冲到季苇一脸上。他皮肤白且薄,一脸红就藏不住,不用照镜子都已经能猜到自己看起来什么样子,恼羞成怒:“没事!”   用力太急,他掩着嘴咳嗽起来,正好把发烫的脸颊挡住:“所以那家店到底有什么问题?”   “季总,”角落里还在忙活的人站起来。   季苇一认出她是负责布轨道的工作人员,个子一米七几,戴黑色的口罩,剪着极短的头发。直到这一刻听到她开口说话,他才意识到这人原来是个年轻女孩。   “你猜我为什么是寸头?”   她边说,边从脖子里掏出掖进T恤里防止影响动作的工牌往季苇一面前伸,照片上的女孩头发留到锁骨,发质很好的样子:“这是我两个月前的照片。”   季苇一被自己脑补出来的人间惨剧吓了一跳:“那就,下次再说吧。”   张渊盯着他的发尾,小发揪已经拆掉了,被绑过的头发上留着一道压痕,下半部分翘得格外乱。   “我可以帮你剪,”张渊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在翘起的发梢上非常迅速地摸了一下:“我会剪。”   “不用。”季苇一赶在惊讶张渊居然会剪头发之前果断拒绝。   “为什么?”张渊眨着眼睛严肃保证,“我不会剪坏的。”   “那也不行,”不让别人剪,是怕剪坏。不让张渊剪,是……季苇一在脑海中疯狂搜索拒绝的理由:“你万一剪到手,明天不接戏了。”   程秋在一旁听笑了:“你也太——只有儿童剪刀才会做安全防护。”   她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还以为季苇一真是怕张渊伤了手:“张渊很能干的,你偶尔也信任一下人家嘛。他给别人剪头发,剪得很好呀。”   “别人?”季苇一发现了重点,问张渊:“你还给别人剪过头发?”   张渊凑近他,温热的鼻息擦过季苇一的鼻尖:“不能吗?”   “当然可以。”季苇一被电子烟和张渊夹击,退无可退:“我只是……”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一方面觉得张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跟人好好相处当然该是一件好事。   一方面却又想,其实张渊不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原来竟也无从获知张渊真实的生活状态。   不,季苇一阻止自己为此而感到不快——这样才是对的,你无权过问一个成年人私下里和谁交好。   除非是情侣——他和张渊当然不可能当情侣。   季苇一摸摸鼻子:“我只是有点好奇谁的头发是你剪的。”   “是——”张渊刚把嘴张开,程秋笑着插话:“别告诉他,他都不信任你的手艺。”   “我——”季苇一没理程秋,向张渊看过去。对方已经把嘴唇又合上,低头看着他,一语不发。   找到了,季苇一瞪一眼程秋,把老实孩子逐渐带坏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他在心里默念三遍好奇心害死猫:“我让你来剪,你就告诉我?”   张渊眼睛亮了亮,把脸偏开一点:“剪完,告诉你。”   决定做出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季苇一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时,还在一次次反刍刚刚的情景。   怎么、就、答应了呢!   张渊却已经把一张防水布围在他身前,又拿过牙剪来喷了酒精仔仔细细地擦。   擦完递到季苇一面前:“不脏。”   “嗯,”季苇一无心仔细去看,小屋里只有他和张渊两个人,却好像比开工的片场更热:“你……随便剪剪,剪短点就行。”   “好。”张渊很从容地托住季苇一的下巴,把他的头摆正目视前方。   没有多余的动作,张渊立刻放开了他,季苇一无法认定这其中有没有超出必要的接触,腰背僵直地坐着。   化妆间是在片场旁边临时设置的,平时虽然也会给演员偶尔修一修头发,毕竟不是专业的理发店,仅有两把剪刀一个喷壶。   万幸张渊至少不会给他洗头发,季苇一闭着眼睛任由张渊往他头上喷水的时候想。   金属切断头发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睛,镜子里的张渊正松开两指,他被剪短的头发像轻纱一样落下。   像模像样,看起来很专业。   不说话的时候心跳实在太明显,季苇一开口:“专门学过?”   “嗯。”张渊手上动作不停:“冯叔送我去的,学了两个月。”   他15岁时曾在理发店当过两个月的学徒,只来得及学会怎么给男人剪头发。   “后来为什么又去修车了?”季苇一开口说话时,气流扰动碎发,飘落地头发茬落在他嘴边。他本能地想要吹开,张渊的反应更快,伸手替他拂掉。   季苇一鼓起的嘴唇印在张渊食指上,温热中带着一点粗糙的触感轻轻擦过。   他抿住嘴,再不敢说一个字。   张渊没有说话,盯着他的头发剪得专注,侧面剪完就绕到他的背后:“后面,剪到什么地方?”   “你看着来吧。”季苇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柔软的头发同张渊修长的手指上突出的骨节纠缠,疑心时间为何过得如此漫长。   那双手便从后脑拢顺他的头发,每拢一次,都有指腹擦过季苇一耳后。   动脉血管随心跳而起的搏动愈加明显,季苇一又闭上眼睛。   金属摩擦的声音稳定而持续地在耳边响起,锐器贴近他的皮肉工作。   冰冷的,锋利的,但温和无害。   藏在防水布下的手掌渗出些汗水,椅子是塑料的,季苇一的紧张无处安放。   张渊用手夹住他额前的头发:“把眼睛睁开。”   季苇一说:“怕进头发,就这样吧。”   他不敢睁开眼。   张渊倒也没在坚持,那双手滑动到他的眉眼之间停住,季苇一随他的动作一并屏住呼吸。   碎发像秋天的枯树叶一样纷纷散落,他脸上阵阵发痒。在心肺不堪重负之前,张渊的手指终于离开。   “好了。”张渊说。   季苇一长出一口气,在缺氧造成的眩晕里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好热。”   他看到自己脸颊上大团的红晕。   张渊忽然朝他俯身过来,拇指和食指猛然在季苇一脸上轻啄了一下,又立刻离开。   他将拾起的头发茬捻在指尖搓了搓:“因为,今天是小满。”   “啊,”季苇一愣了愣,才意识到张渊是在说节气。他这个年纪的人会在意节气,显得有些奇怪:“冯叔教给你的?”   “嗯,”张渊点点头,“他也教你了吗?”   有什么非常模糊的记忆被唤醒,季苇一仿佛回到童年的河边。   冯帆曾经带着他背了很多儿歌,一句一句的教,又解释。   其中也包括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当时冯帆是怎么跟他解释的来着?   小满。   万物至此,小得盈满。 第51章   小得盈满听起来还挺不错, 季苇一想。   将满未满,遗憾归遗憾,希望也是有的。要是换成什么功德圆满一类的大词, 总给人一种即将飞升天际摆脱尘世苦难的微妙感。   如此说来,冯帆倒是圆满了。在多年以前就早早把话说尽, 现在两眼一闭黄土一捧, 只留他多年来抱着那点旧事在午夜梦回时分独自辗转。   不, 也不对——   张渊打开吹风机,吹干他头发上最后的水汽。电器的轰鸣里,季苇一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头皮上划过。   他没有躲, 假装自己只是理发店里正在被服务的客人, 不会因为必要的接触而感觉到尴尬。   体躯干的温度通常要比手脚高一些, 况且头皮还有头发盖着,相当于穿了一层衣服。季苇一讨厌把脑袋递给别人任人宰割的感觉,为了减少去理发店的频次才把头发留得半长不短。偶尔不得不去剪一剪时, 经常有种被理发师的手指冻得一激灵的情况。   张渊不一样, 他的手实在很暖。   如果不是现在大部分理发店都要逼理发师去当销售,他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很好的理发师。   冯帆的确是从方方面面替他考虑过, 最后才帮张渊选了修车的那条路, 不可谓不用心。倘若他真的放下了那件事,可能就不会有这么一出。   所以说, 既然说了也还是愧疚, 非得告诉他干嘛呢?季苇一怨气顿生,本来就是冯帆的不对, 自己藏着掖着带进棺材里就是了, 凭什么把为难人的事甩给他。   害他好多年不去见他,才会一念之差, 和张渊纠缠到这个地步。   从桦城回来忙了很多事情,他本来已经很长时间不想冯帆,确诊心衰之后又开始时不时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他多年之前虽然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但是那次病得突然,意识清醒过来就躺在ICU看天花板,没有这种数着日子倒计时的恐惧感。   如今有时候倒觉得有些理解当初的冯帆。   说真的,人要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常常会萌生出一种我都要死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怎么想的破罐子破摔之感。   不过冯帆可能没想到,自己在那之后又活了好些年,更想不到最后他可能还是躲不过和季苇一早早黄泉相见的尴尬。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张渊把他脖子上围着的防水布拆下来抖了抖,自顾自收拾残局。他弯腰扫去地板上的碎头发,亚麻色的柔软发丝抱成团。   季苇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愣住了。   头发剪短了,这倒没什么问题,毕竟他剪头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头发变短。   问题是——也太短了!   张渊听闻他要剪头发的原因是干活时嫌刘海挡眼睛,因此干脆利落地遵循了一个把刘海剪到遮不住眼睛的原则,几刀下去,季苇一原本向两侧分开的刘海乖乖并在一起。   刚才是因为张渊沾水帮他向后拢了拢,他才一时没有发现不对,甚至还觉出满意来。现在水干了,没有发胶,刘海就软趴趴地搭在脑门上。   像什么清澈愚蠢大学生——他大学时期才不是这种傻得冒泡的乖学生打扮。   然而似乎没有理由指责理发师永远也听不懂什么叫做“一厘米”,刚刚张渊分明叫他睁开眼睛看一看比一比,是他自己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做不到四大皆空,现在真就变成两眼空空——眼前还真是一根头发也看不见了。   季苇一左看右看,感觉脖子都要摆不对位置,猛然抓起化妆台上的发蜡,把刘海向后梳成个背头,终于感觉自己又恢复成的文能改剧本武能扛镜头行业翘楚业界精英的样子。   扫地的张渊看了他一眼,忽然直起身:“你还要出去吗?”   “不出去。”季苇一摇头。拍摄又动脑子又劳筋骨,说来说去全是耗费心力的买卖,从早到晚快把他耗干。别说出门,他恨不得现在就躺下。   “那——”张渊盯着令季苇一满意的背头眨眨眼睛。   季苇一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夜里,回酒店也是洗澡睡觉,发蜡在他头上可能待不够一个小时。   仅仅是某种心理作祟,他执着于在张渊面前扮演成熟男人,绝不肯顶着卖萌碎盖跟他共处一室。   “这样……挺好看的。”季苇一用下巴指了指镜子里的自己。   张渊走过来,手里的扫把还未放开,凑到镜子面前,隔着玻璃和镜中的季苇一对视:“嗯,好看。”   夸奖来得猝不及防,隔着镜子,他好像更有理由肆无忌惮地打量。   那道目光并未真的落在他身上,季苇一却觉得身体内部有种躁动搅得自己坐立不安。他站起身来低头拍掉身上并不存在的头发茬,才想起差点忘了什么。   “所以,你还给谁剪过头发?”   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好奇心,他今晚也不会坐在这里喜提新发型。   张渊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向季苇一。   沉静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倒影,季苇一看着他眼中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后退时,张渊才停住脚步。   “给我。”   “啊?”   张渊他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额前一缕很短的头发:“还给我自己剪了。”   ……所以,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在剧组里跟张渊玩得不错的朋友。   甚至连头发都没交给造型师,甚至孤零零地感觉有些可怜。   季苇一气笑了:所以他今天晚上到底是为什么。   张渊看他不说话,又补了一句:“程导说,我剪得挺好。”   季苇一这才想起其实还有人推波助澜引导他想岔,有程秋这样的朋友真是他不幸人生中的又一大不幸。   但怪完了程秋就舍不得再怪张渊:“嗯,是剪得挺好。”   张渊于是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去扫他的地,扫得认真,不愿意把任何一点发丝留在地上。   亚麻色的柔软长发路过瓷砖接缝,卷起缝隙中的灰尘,很快变成乌糟糟的一大团。   上一个在这里剪过头发的人就是他自己,张渊想。   不知道此时此刻,有没有残存的属于他的头发茬,藏着灰尘中和季苇一的头发一并缠绕?   他没有再多想下去,把所有的尘埃杂物全部铲进垃圾桶。被清空的地板在灯下反光,他看着地面,眼前却又浮现出季苇一的脸。   男人有傲人的眉骨和漂亮的眼睛,掀开额前的头发,就像将装着什么奇珍异宝的匣子拉开一线。   一点锐气,寒光乍现,初露峥嵘。   令他想起曾在冯帆家床头柜里见过的那张旧照片,模糊的身影重叠在镜中人鲜活的面容上。   那是他未曾得见的,十年之前的季苇一。   有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张渊的脑海中:或许那才是季苇一真正渴望的生活。   冥冥之中,有一种欲望悄悄在他心底降临。   除却外貌、服饰、发型,真正令他好奇的是,令季苇一念念不忘的风景究竟是什么。   他也想去看一看。   *   热水冲掉头发上的洁白泡沫,季苇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变回清纯男大,不由地撇了撇嘴。   剧组取景处地处偏僻,为了拍摄方便,酒店也选在附件,即便找了条件最好的,看上去还是简陋了些。   想到至少要在此处带上一周,季苇一带着几箱行李把这里彻底改造一番,还是觉得处处都不算合意。   比如床太软累了一天躺上去更觉得腰酸,比如屋子里放了香薰还是似乎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再比如窗帘上可能有积灰,他一靠近就猛打喷嚏。   总而言之,不知道是其中哪一条原因起到作用,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气血不足睡不好的季苇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终于意识到自己胃腹间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灼热绞痛感,其实应该叫“饿”。   怪不得吃了胃药也不好用。   他自从口腔溃疡迟迟不愈之后食欲变得格外差,有一顿没一顿,原则就是别让自己因为低血糖晕过去。   乱七八糟的维生素保健品倒是往嘴里塞了不少,加上每天本来就要吃的药,越吃越不爱正经吃饭。   时间一长,饿和饱的感觉都和胃痛混在一起变得很模糊,反正本来就很少有舒服的时候。   身体各部分都在造反的时候,听懂报警信号也变成一件难事。   但听懂了总归是要想想办法,季苇一摸出手机给许琮发微信:【我饿了。】   许琮看看消息又看看时间,心说这人怕不是夜里饿醒了要找吃的,又忍不住在心里嘟囔两句:一天天只喝糖水,他都快以为自家老板修仙求艺快得道了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呢。   还知道饿总也不是坏事,但吃什么又是个大问题。   附近倒是有卖烧烤的,万一给季苇一吃坏了,人生地不熟不够折腾的。他试探着回了一句:【楼下面馆可能还开着。】   听上去不是很有食欲,但是还算可以接受。季苇一犹豫半天:【面要细的,不要油,不要辣,不要葱花香菜。】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许琮爬起来穿衣服,刚套上裤子准备下楼,手机上又冒出新的消息:【算了,不要面。】   他刚刚一想到这东西其实是在人手里团出来的,虽然理性上知道手洗得干净,心里面突然一阵膈应,连带着肚子也跟着有点痛起来。   许琮头大:【那……我去门口便利店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下了楼,举着手机一路拍过去。冷却的炸鸡太油,煮了一整天的关东煮太咸,加热过的速冻包子没有喜欢的馅儿。   最后的最后,在便利店徘徊长达近半个小时的许琮终于回到酒店,在走廊里和跟着酒店工作人员的张渊不期而遇。   “去哪里?”张渊问。   “去……”许琮撇撇嘴:“去给豌豆公主送宵夜。”   看热闹的工作人员花了几秒钟才弄懂这个比喻,低下头看着许琮手里的东西。   嚯——夜里十一点吃钙奶饼干配热水的豌豆公主,安徒生看了都得夸一声勤俭持家。   站在一旁的张渊叹了口气,伸手敲响了季苇一的房门。 第52章   日子过成这样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别人羡慕。——许琮拿着钙奶饼干站在门口, 边等季苇一来给他开门边想。   季苇一此人,源海集团二公子,当今剧组财神爷, 曾经扛着设备满中国乱跑的文青现在他亲爱的老板。   虽然身上也有不少有钱人特有的诸如大晚上使唤他去买宵夜但看了半天发现自己只能勉强接受饼干这种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太好有钱没处花的矫情毛病,但毕竟是一个为人和善打钱大方的好老板。   混成这种一天天吃不下饭半夜饿了啃饼干的地步, 传出去会让人以为季家虐待弱不禁风的老二。   他要是这个身体状况还这个家庭条件, 一定会找个靠海的地方买套别墅每天晒太阳喝茶修身养性, 跑到大西北来吹什么风吃什么沙子。   一天天的,又不是的要去拯救世界,不知道图啥。   脑内弹幕过到此处, 许琮耳边又传来张渊的敲门声, 更急促更用力, 让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留给他脑子里议论老板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点,季苇一为什么还不开门?   张渊继续敲门,像是怕惊了季苇一, 尽管眉头皱起来, 他手上动作仍控制着力度。许琮心道这人莫不是在屋里睡着了:“小季总——小季总?”   里头没人应声,张渊深吸了一口气, 转头问工作人员:“能开门看一下吗?”   “这个……”对方犹豫一下, 他们当然有万用房卡,但不经同意开客人的门是酒店大忌。“你们和里面的客人是同事?要不先给他打个电话?”   他话音未落, 门忽然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 季苇一拉开门:“吹头发,没听见。”   他说完才看见门外不仅有许琮还站着张渊:“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这里。”张渊伸手指了指他对面的客房门。   “你不是——”他来之前问过前台, 知道张渊住在三楼, 特意挑顶层的房间。   “空调漏水了。”张渊眨眨眼睛,堂堂正正迎着季苇一质问的眼光迈进的房间里:“今天是第一天开空调。”   堪称无懈可击的理由, 季苇一完全不信。他刚要说点什么把张渊赶出去,对方先开口道:“你刚刚真的在吹头发?”   “是,”季苇一摸了摸自己干得太过彻底的发顶,和掩盖在刘海下面细密的汗珠。   当然不是。   他一开始就听见敲门声了,他只是……不想从床上起来。   或者说没有力气从床上起来。   疲惫不是某一种具体的疼痛,但渗透进每一块肌肉里,让四肢软绵绵。空了太久任由胃酸腐蚀黏膜的胃里的痉挛又起,他看得见拖鞋就在面前,门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但除了徒劳地掐住虎口,有几分钟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就这么躺着也行,季苇一想。酒店又不是家里,躺到许琮怕他猝死在屋里,一定会找前台问房卡来开门。   只是那样自然就免不了叫人提心吊胆楼上楼下来回跑,拿房卡就要登记,酒店里全是剧组的人,一不小心他夜里胃痛要人去捞的事情就会传到张渊耳朵里。   所以最剧烈的疼痛过去之后,他还是很勉强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   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张渊,季苇一怒而坐回床上,把掌心地汗水不着痕迹地蹭在床单上。   看到举着钙奶饼干许琮投降似的进来,把上来帮张渊开门引路的工作人员关在门外。   顺便把张渊留在屋里。   许琮把钙奶饼干撕开递给他:“老板,你真的就吃这个?”   季苇一抽出一块来,冲他指指茶几上的保温杯。   胃痉挛刚过,现在连钙奶饼干他也吃不下了。但张渊对他的进食状况过度关心,让季苇一觉得自己不得不装点样子出来才好把他赶走。   饼干太硬,他浸在水了沾了沾,在因为彻底软化断裂之前拿出来吃了一口。   童年里熟悉的淡淡甜味带着温热一同滑进胃里,小时候,冯帆经常这样给他加餐。   那会儿他也不觉得饼干很好吃,单纯是因为蘸水的过程有趣。饼干如果泡得太久就会断在碗里捞不起来,因此他可以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怎么拿捏分寸上,而忽略自己正在进食的事实。   他从小就不怎么爱吃饭,而且口味至今也没怎么改变过。   一旦事情的重点变回吃饼干,他立刻就从浸泡得当的半流体里尝出不对。淡淡的被水稀释过的奶香和甜味消失之后,留在舌头上的是一种类似于植脂末般滑腻腻的质感。   胃里的疼痛再次变得剧烈。   季苇一喝了一口热水,这里的水有点咸,混合在口中味道更奇怪。他抬头冲着站在自己面前门神一样的许琮和张渊道:“我吃点东西就睡了,你们回去吧。”   “哎。”许琮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季苇一吃不下饭的时候心情通常都不会太好。手握上门把手时他习惯性的回头看一眼,张渊偏头:“你先去。”   “额,行。”像是被什么正在巡视领地的掠食者默默盯上,尽管看不见有形的危险,许琮隐约感觉正有一股力量试图把自己驱逐出去。   他自己走了,关门声响起的瞬间,没有给季苇一开口的机会,张渊忽然握住了他拿保温杯的左手。   “你——”季苇一险些把水晃出来,但扶着他的那只手稳稳当当。张渊没用多少力气,就成功另一只手把保温杯从季苇一湿滑带汗的掌心中抽出来。   下一刻,张渊的拇指轻轻触到他手上的痛点,在季苇一本能地挣扎里,他把手放开了。   “你是不是胃痛?”张渊问。   季苇一摊开手,才发现虎口处被掐得泛红,指甲痕迹深深浅浅印在上面。   胃痉挛的疼痛掩盖了皮肉上的疼痛,季苇一自己也惊讶于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大力气。   光用在折腾自己身上了。   心知糊弄不过去,季苇一抬头看着张渊深渊一样幽深的瞳孔:难道真是传说中的代偿作用,耳朵不好,眼睛怎么就这么尖呢?他自己都没发现。   “好了,就是有点饿,吃点东西就好了。”季苇一说。   张渊低头看着他,猛然凑近。季苇一向后躲,床太软,他两手没支撑,差点陷在里面失去平衡。   好在还是坐住了,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他脖子上摸了一下,张渊冲他摊开手,皱着眉头:“真的好了吗?”   他手指上亮晶晶一片,短暂的触碰不足以让他碰到搏动的颈动脉和人体的温度,只有冰冷黏腻的汗水留在手上。   季苇一是没照镜子,看不到自己的虚弱一览无余。   粉饰太平彻底失败,季苇一把吃了两口的饼干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喘着粗气向后仰倒下去。   疼痛和紧张让他出了太多的汗,现在开始觉得有些恶心。   “没好,”他喉头滚动一下,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吗?”   张渊没有答话,带一层薄茧的手忽然抓住他的脚踝,在他挣扎起来之前把宽松的睡裤一路向上推,准确无误地按住他膝盖下方的穴位。   不知道是真的对应病灶反射还是单纯的张渊手劲儿太大,突如其来地疼痛让季苇一叫出了声。   只有头音,尾音被他咽回嗓子里,一声闷哼。   面子还是要的。   足三里,他知道那个穴位,全是他小时候冯帆用过的方法。   睡衣被汗水打湿,胃里的疼痛却随着张渊手指有节奏地运动慢慢消散。   季苇一侧身把眼角一点生理性的泪水蹭在枕头上,不得不被迫承认这种土方子有时候在他身上就是意外的管用。   有一点气流从喉咙里滚动出来,他深深吐一口气:“好了。”   开口才发现声音变了调,隐约带着点哭腔。   幸亏张渊耳朵不好,他闭上眼睛自我催眠三次对方肯定听不出来,再睁眼发现张渊已经松开他的腿,却还在低头皱着眉头想什么。   “好像有点肿。”他再三犹豫,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   季苇一坐起来收回自己的腿,草草扫一眼,便看见被张渊按过的地方有两个小坑正在缓慢回弹。   他拉下裤腿,怕冷似的用被子盖住:“我循环不好,今天站久了,很正常。”   张渊盯着他,一时间看不出到底信还是没信,很久之后才开口:“离家出走,可以去别的地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来,”季苇一忽然间有点恼怒:“我为什么不能来?”   “太累……”张渊少有这种因为自己词汇匮乏而感到苦恼的时刻,只能徒劳地又重复了一次:“太累了。”   但即使不说什么,他的神情还是让季苇一没办法真的对他生气。   季苇一最终只是笑了笑:“不是离家出走,我来实现一些职业理想,所以累一点也没关系。”   张渊问:“当摄影师吗?”   “……算是吧。”季苇一换上那副哄孩子的口吻:“你也可以寻找寻找人生理想职业理想,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他以为张渊大概会沉默,如此就可以顺势结束对话,但张渊说:“我现在有了。”   “那太好了,恭喜你。”季苇一愣了几秒钟,在接话的瞬间躺回床上:“我真的累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尴尬而生硬的逐客令。   “嗯。”张渊朝他看了一眼,把保温杯里添满水拧上放在他床头。   他转过身,拿起那包拆开的钙奶饼干,向门口走去。   在张渊转动把手的瞬间,季苇一还是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不管你想要达到什么目标,我希望你能为你自己,不是因为我。”   张渊打开门,半身没入灯光昏暗的走廊,最后回身探头道:“因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第53章   连关门声的余音也消失在房间里, 季苇一翻身坐起来把被子掀开。   丝质睡裤是去年买的,没有弹性的布料原本恰好贴身,他这两个月瘦得厉害, 裤腰勉强挂在胯骨上,两条腿在空空荡荡的裤筒里晃。   若非如此, 张渊刚才也没办法这么轻易就把裤子推上去。   被按摩过的皮肤温度升高, 隔着薄且滑的丝绸, 靠余痛和热度,依旧能分辨出哪里是被张渊碰过的地方。   季苇一隔着布料摩挲了一会儿,直到微凉的真丝都被捂得有些温热, 深呼一口气, 才终于把裤腿掀开。   足三里穴位附近都因为反复推揉而发红, 不出意外的话,目前被血色覆盖的部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泛青,淡化, 最后恢复皮肤原本的颜色。   但这印子至少得跟随他一个星期以上, 幸亏他从来不穿短裤。季苇一本能地用手指在上面推了推,皮下的印记当然散不掉, 一用力颜色和痛感都加重。他“嘶”了一声, 看着被拇指压出来的小坑非常缓慢地回弹。   他的腿在水肿,水肿的原因当然不是用来敷衍张渊的站立太久, 而是心脏无法负荷身体循环代谢压力的表现。   迟早有这一天——也可能根本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他试图避免审视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一段时间, 无论是从外表打量还是静心聆听身体内部的声音。   如果药物能为他提供的帮助仅限于此,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必须习惯身体逐渐崩塌的过程, 直到他彻底躺在床上,需要依靠仪器设备才能正常呼吸。   但张渊对他身体的关注超乎想象, 甚至能比他更早发现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掉信号。   季苇一又接连按了几下,看着腿上的坑出现又消失,摸出手机来打开邮箱。   草稿箱里躺着一封早已编辑好的邮件,英文写的,篇幅不长,附件里是他各种检查报告的扫描件。   收件人是国外某个实验组,近一个月前他曾经和赵昕提出过申请加入实验组的想法,对方在看过课题之后认为在目前状态下仍建议他使用常规的治疗方式,这封邮件就迟迟未能发出去。   季苇一看了看表,远隔大洋的那一头应该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在时差的影响下,他大概至少要等到明天中午左右才能收到回信。   这倒正合他意,如果现在就得到回复,哪怕对方只是要求补充资料,他今天晚上也注定难眠了。   因为循环不良而微微发凉的拇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一下,然后准确无误地落下去。季苇一看着进度条被“已发送”所取代,关了灯,让自己躺进黑暗里。   醒是咳醒的,西北的天气要比京城更干燥,他夜里多少有些呼吸不畅,不知道在睡梦中是不是口鼻并用,嗓子干得发痛。   季苇一先竖着枕头靠了一会儿,以防突然起身会因为体位性低血压摔倒,顺便在这个过程中给许琮发消息:【买个加湿器来。】   慢慢爬起来换衣服洗漱,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张渊站在门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廊里不通风,他只穿一件短T,额头上却挂着汗,两手插在口袋里,助听器也没带。   看见季苇一,从口袋里摸出助听器塞进耳朵里。   季苇一确认他能听见才开口:“大清早的,在这里做什么?”   一张嘴说话,干哑的嗓音就掩盖不住,尾音淹没在几声低咳里。   张渊没答,只拿两只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季苇一清清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天有点干,不要紧。”看张渊还是皱着眉头眼睛也不眨:“别看我了,你不饿吗?”   对方点点头:“饿。”   季苇一无奈:“饿就去吃饭。”   张渊又点点头,仍横在他身前阻挡去路:“一起去。”   闹了半天是在这里等着他,准时蹲点,默不作声,就好像料定了他打算把早上这一顿混过去似的。   季苇一没说什么,把外套拉链拉到领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在张渊身后进了电梯。   他本来最烦别人管他吃饭不吃饭这类事情,哪怕在家里被念叨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免不了嘟囔几句。   但张渊不太一样,他不太能令季苇一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管教。   他想起自己刚回到父母身边不久时,曾经被带去做客。   主人家是四层独栋别墅,就在和他家同一个小区,实际上很难有串门的实感。但院子里养一条德国牧羊犬,对他而言特别新鲜。   那小狗据说是什么军犬后裔,当时不到一岁,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直立起来已经和当时的季苇一差不多高。   本来怕吓到孩子,主人家特意把它关在笼子里,后来见季苇一好奇,挂着口套栓了绳子带出来陪他玩。   其他细节他也记不清楚,只记得虽然大人很谨慎地把防护措施拉满,那只尚未成年的大型犬其实只是友好绕着他脚边走来走去,粗壮的尾巴打在他小腿上像鞭子一样。   牵着它的女主人转头和季苇一父母聊天:“别看长得挺大个,其实还小呢,每天一大早就在这里等,早上起来非得先来见它才行,哪天起晚了就听它在门外呜呜咽咽的。”   他趁着这个功夫,伸出手来在对方头顶轻抚了一下,提出了回到父母身边之后的第一个要求:“我们也能养狗吗?”   此事以他半个小时之后就因为毛发过敏呼吸不畅进了急诊告终,当然季苇一后来意识到,哪怕没有他过敏这件事,家里也不会动养小动物的念头。   伺候他这样一个变着花生病的小孩已经够令人头疼的,绝不可能再让别的什么活物进来添堵。   他后来很快沉迷电影,养不养小动物说到底也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早就忘了。   之所以忽然在张渊身上产生了这种奇怪而又有些冒犯的联想,是因为有一瞬间,对方的表情让他觉得,好像等他一起吃饭真是的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他不忍心拒绝,但又觉得张渊的世界不应该这么小。   他不是要拴着链子带着口套才能够出门的,也就不该在门口等着什么人必须要与他相见。   电梯空着,张渊先迈进去按了餐厅所在的一层,季苇一跟着进来,轿厢门关上的刹那,张渊便把脸转向他。   “昨晚……”他嘴唇动了动,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只见季苇一抱臂倚在镜子似的墙壁上,很平静地微微仰头看着下降的层高数字。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电梯升降发出的噪音,就只剩下季苇一的呼吸声。   张渊听不见,却从季苇一胸口起伏的节奏里读出对方呼吸的频率又深又急。   他把没说的话咽回体内。   “到了。”季苇一轻声道。   他头天为了避免跟剧组的人撞上,没有来过餐厅。早餐是酒店常见的自助,菜品倒是不少,大部分都油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食欲。   季苇一在餐厅转了两圈,只拿了一点素菜和一碗粥。   菜炒得油盐都很重,粥的味道却意外不错。本以为是寡淡无味的白粥,入口才知道是鲜咸的。季苇一用勺子搅了搅,从碗底捞出鱼片和瑶柱。   鱼是淡水鱼,带着辨识度很高的土腥气,瑶柱也明显是干货泡发的。   平时放在家里,这样的东西他还是会嫌弃,在酒店里冷不丁喝到一碗,反倒很容易满足。   至少鱼是新鲜的,否则他矜贵的舌头一定警铃大作。   张渊端着盘子朝他走过来,犹豫一下,拉开季苇一斜对角的椅子坐下来。   季苇一于是低下头来,靠往自己嘴里塞粥避免和张渊对视,听到对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好吃吗?”   温热软糯的米粒滑进胃里,干痒的嗓子也变得舒服了一点。季苇一“嗯”了一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也可以去尝尝。”   张渊没有起身,早上的阳光透过窗户晒过来,在他的鼻尖上凝成一粒小小的汗珠。   他看着季苇一低头时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很满足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粥当然应该好吃。   吃得满意的时候心情总是更好些,血糖维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上,手脚也没那么容易发冷。   射进屋内的阳光因为丁达尔效应给演员披上漂亮的光柱,季苇一把这一刻凝固在镜头中。   时光转瞬即逝,而影像历久弥新。   这或许就是他最初爱上电影的原因之一,短暂的生命总是被永恒的东西所吸引。   和怕冷就爱往暖和地方钻一个道理。   韩音的戏份只剩下一些较为轻松的部分,她杀青以后,剧组就要转战下一个拍摄地。   拍偏喜剧性的桥段有人笑场不奇怪,张渊NG也挺常见。   但是张渊频繁笑场,自从开拍至今确实是头一回。   他笑倒也不是大笑,然而顶着陈之禾的身份,哪怕只是扬起嘴角也显得很出戏。   程秋第四次叫停,终于忍不住把张渊喊过来,拉他到监视器前看回放:“到底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张渊看着镜头里的自己,手在裤子缝上蹭两下,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在季苇一脸上。   程秋莫名其妙:“你看他做什么?”   张渊便把目光挪开:“对不起。”   程秋深知跟他讲话有多费劲,放弃深究:“你冷静一下,我们再来一次。”   打板之后再次开始,她把余光从监视器上往旁边移动。   “停!”女人长出一口气,侧过身来:“我知道了,一看见你笑他就跟着笑。”   季苇一从摄影机后面探出头:“我没笑。”   “你笑了。”程秋举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你把口罩带上。”   季苇一看着镜头里自己弯弯的眉眼,不自觉摸了摸脸。   他怎么没意识到。 第54章   躲不掉也没那么想躲的鱼片粥又吃了三天, 剧组和此地的缘分也就到了尽头。   韩音在傍晚杀青,夕阳的余辉与她和张渊的离别一同定格在镜头中。鲜花和掌声簇拥,年轻的女人冲着一众台前幕后的同事们鞠躬道谢。   临走前额外分跟张渊几句话:“这段时间谢谢你。”   张渊问:“谢什么?”   “额……”   韩音语塞, 这本来就只是同事之间常用的客套话随口一说罢了,她哪儿知道谢什么。   然而被张渊一本正经地过问, 好像她还非得找个不怎么走心的理由搪塞一下才行:“谢……谢谢你这两天都经常一条过。”   张渊却认真道:“站久了, 会累。”   比起感叹这个回答真是情商低到令人发指, 韩音闻言先朝他投去惊异的目光:累?谁累?你累?   你原来还会嫌累呢?   虽然这话显得有点霸道,张渊在她的内心深处的真实印象,像是能把目前剧组中目测最瘦最轻的男人扛起来绕着片场跑十圈不带大喘气的样子。   想到这儿, 她忍不住往很适合用来做张渊体力计量单位的财神爷那边看了一眼。   季苇一毕竟不是真的来剧组打工的, 每天的拍摄一结束就把设备丢给其他工作人员当甩手掌柜。现下正坐在椅子上, 微微扬起脸偏头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夕阳转动到靠近地平线的地方,逆着光, 韩音只能看到他薄薄一片的暗色身影上描着金边, 把鼻梁眉骨的侧影勾勒得精致。   直到太阳迅速消失在视野里,周围的灯光成片亮起, 韩音才看清楚他上半身的力气全卸在椅背上。   傍晚的温风吹动头发, 散下几缕刘海搭在他额前。摘到拍摄期间一直带着的口罩,他的脸色在惨白的路灯地下显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苍白。   这位倒真像是站久一点就累得不行的样子。   临别在即, 她想起来要跟季苇一打声招呼, 却看见时常跟他身边的助理已经凑了过去。   许琮一脑门官司:“这里的戏都拍完了,马上剧组要转场了, 你不会真打算要他们一起去戈壁滩吧?”   季苇一今天起个大早, 熬到现在,累得连话都懒得说, 后颈抵在椅背边缘头往后垂,嫌灯光刺眼,把眼睛半闭,恹恹从嗓子里“嗯”了一声。   许琮也发觉出他不对劲儿来,俯身去看他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往他额头上探探:“小季总……”   季苇一皱起眉头睁开眼睛,又把他瞪得缩了回去。   许琮抓抓头发:“出来的时候不是跟季总他们说要来剧组玩两天吗?”   家里又没人知道他在这里打工打上瘾了。   声音在季苇一嗓子里滚过一圈才低低出口:“戈壁滩,热门景点。”   许琮只觉得自己活像古时候的太子伴读,两头得罪不起。念在自己的工资毕竟还是季苇一发的,也不敢真当场就给季津打小报告。   还想再说点什么,张渊换了衣服默不作声从一旁冒出来,就那么站在他身边看着季苇一。   “吃饭。”   “好。”不想把对话进行下去,季苇一难得在吃饭上积极了一次,要站起来,又发觉腿脚发软没有力气。   椅子是塑料的,两边的扶手都滑的借不着力,他一时间没把握能不能顺利扶着椅背起身,张渊已经发现不对:“怎么了?”   “腿麻了。”季苇一说,立刻就看到张渊把手递到自己面前。   对方没有主动去接触他的身体,季苇一也并没有握住他的手。犹豫再三,只攀着他的小臂借力,任张渊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本做好了张渊要扶他的心理准备,在站定的瞬间就松开手往旁边躲。张渊的另一只手却飞快地用手背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下:“有点凉。”   他眨眨眼睛,凉好像也不太好,但至少比发热令人放心。   季苇一被他接触过地方却像是烧起来了,摸出口罩又套回脸上,回头对许琮说:“我会告诉他们的,你不要管了,这几天就买票回去吧。”   他带了口罩,声音发闷,也没口型可看,张渊听得断断续续,猛然偏头:“你……要回去了?”   季苇一看他眼睛睁得圆溜溜,莫名生出要开玩笑的冲动:“你前两天不是叫我回去吗?”   张渊站定:“你说,不想回去。”   季苇一便问:“所以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回去?”   他愣了愣,垂下头开口:“你不想回去,我就希望你不回去。”   季苇一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嗯,我不回去。”   心跳好像莫名其妙又快起来,天色完全暗下来,季苇一拖着脚步低下头,很缓慢地往前走。   没留意张渊也不着痕迹地慢下脚步,始终待在和他平齐的位置上。   侧面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张渊偷偷将靠近季苇一那边的手臂往外挪了挪,倒影相交,像是谁牵了谁的手。   季苇一没察觉他的小把戏,脑子里都是英文单词。大洋彼岸效率感人,他刚刚才收到了邮件的回信。   言辞委婉,态度良好,两句能说清楚的内容写了满满一屏幕。   大概意思无非是目前他的进展程度还不能非常适配实验项目的要求,但如果未来有了别的变化,仍然可以考虑加入。   另外提醒他加入项目必须征得监护人的同意,如果确实有想法,可以早做打算。   得权威医院以病得还不够重为理由被拒绝,想来想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像是阎王爷御笔朱批亲自盖章,告诉他死期尚远,身前事暂时还比生后名更重要些。   以至于再度勾起他很多虚妄的幻想,和生理上现实的虚弱痛苦交织在一起,搅合得心里乱糟糟。   夜里九点,他主动拨通了跟季津的电话。   对面一秒挂断,下一秒弹了个视频过来。   季苇一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刚洗过澡,因为怕冷,水温调的很高。热水冲刷过的脸颊生出一点血色,他端详片刻,把视频电话接起来。   “哥。”   他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跑来剧组到底在干什么,然后宣布了加下来还将逐梦戈壁滩的计划,大有我只是通知你大不了你来剧组里抓我的毅然决然。   季津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注意安全,不要熬夜。再有十天你总该能回来了吧?”   反倒顺利得让季苇一有点意外,心道莫非稳定的同居关系真能稳定身心:“能。”   临挂断视频,没忍住又喊了一声:“哥。”   季津又把手机放回去:“怎么了?”   季苇一忽然有种想要对他说等自己从剧组回来有事要说的冲动。   但季津话音未落,陈梦初便推门进来:“许阿姨收拾仓库找到的,让我问问是你的吗?要是没用,她就扔了。”   季津接过来摆弄两下:“我从来没买过DV。”   屏幕那头的季苇一叫住他:“你给我看看。”   银色的古早电子设备也就巴掌大小,时光留痕,漆都掉得零零落落。倒是不妨碍季苇一一眼认出来:“我的,先别扔。”   季津在手里掂掂:“你的也该扔了吧,这都多少年了,电池都未必配得上,你想要什么样的新相机买不到。”   “在当年也算是最新款,”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寄给我吧。”   季津把DV放在桌子上:“你要就叫人寄给你,但是你们拍戏的地方能收到快递吗?”   季苇一笑了笑:“总不会真的住在戈壁滩上,只是往返的时间久些。”   结果快递不仅能到,还到的和人一样快。   许琮把物流信息发个季苇一,顺便享受了在酒店的最后一顿早餐。这地方菜色花样天天不变,很快吃腻,只有现煮的面条和鱼片粥味道还可以。   他照例给自己盛了一碗,吃到嘴里才发现是除了大米粒什么都没有的白粥,深感上当。   借着给季苇一发消息的机会顺口吐槽:“不知道酒店是不是对剧组有特殊优待,你们一走,粥就只剩下大米了。   季苇一心里一动,没跟许琮说什么,给张渊发了条消息。   DV送到他手里,电池他也提前网购备好。   不报太大希望地塞进去,很轻易地开了机。   十分具有年代的画质映入眼帘,季苇一随便试着录了点什么测试一下机器是否还能正常使用。   为了删除点进相册,发现储存卡里还藏着照片。   DV是他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刚到手时很新鲜,过了两年就换了更好的。   他逐一翻过去,十二三岁的回忆顺着照片视频慢慢浮现。   最后停在一张纸上,笔记是他自己的。当年应该是流行起遗愿清单一类的东西,他本来不怎么跟这种风,却给自己列了一张拍在相机里。   他看了半天,十来岁孩子对于叛逆的幻想尚且有限,大概没想过有朝一日比这更疯的事情他也没少做。   其实十二三岁反倒是他身体状况比较好的时候,季苇一仔细回忆,还能记得当时并不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   人总是越长大越贪婪,哪怕清单上的愿望全部实现,他现在也还是舍不得去死的。   当然,也没全部实现。   他从五六十条漫长而错杂的幻想中看到“接吻”二字,忍不住在心里对还在上初中的自己暗道一声“年轻真好”。   张渊就在此时给他回消息。   他问的是:【酒店本来就有鱼片粥吗?】   张渊回答:【你想吃就有。】   那种近日来持久困扰他的,哭笑不得的惶然再度笼罩心头。   季苇一倒在床上,用手掌挡住眼睛,防止灯光把眼睛照得很痛。   躺着躺着,就见房门打开,张渊走进来。   “你怎么开的门?”季苇一问。   张渊没答,只说:“许琮说,你胃痛。”   他径自走过来,如前几天那般扶住季苇一的小腿,把手向上推。   季苇一只觉得身体软绵绵动弹不得,干脆躺着任其摆布。   然而那双手却没停在膝盖下,而是一路向上,向上。   停在他两腿之间。   季苇一打了个激灵:“张渊。”   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张渊的脸越来越近。   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尽数喷在他耳朵上。   季苇一猛然从床上弹起来,体位性低血压造成的黑蒙又让他跌下去。   他猛喘几下,试图让鼓点一样的心跳归于平静。   黑雾散去,他从身边摸过手机来。   屏幕解锁后,还停留在他和张渊对话的界面上。   他打开搜索引擎,检索自己正在使用的药品名称。   没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便又在药名后添加关键词。   最后把手机丢在枕头上,任由其在床上弹跳一下。   那种传说中从心脏病患者处一举化为中年男人福音的神奇小药丸。   的的确确和他正在使用的不是同一种。 第55章   闹这么一出注定心里平静不了, 季苇一平时是心悸多梦睡不好,这一晚上干脆就没睡着。   失眠的痛苦是递进的,最初只是睁眼闭眼都有突如其来的念头扰乱睡意, 后来就觉得偌大一张床怎么躺都枕不对地方。越到天色渐亮越烦躁,酒店的窗帘不够厚, 四五点钟的晨曦混合着鸟鸣声一起透进屋内, 纷乱的心跳震动鼓膜, 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水。   晨起时分的闹钟就跟定时炸弹没什么区别,疲惫的心脏骤然缩紧,属于睡眠时间的倒计时彻底归零。   季苇一拿起手机任由它响了一阵, 闹钟自动默认小睡模式, 陷入短暂的安静。   他松了手, 手机滑落在枕头上一声闷响,不想起床的哀鸣被吸进羽绒里。   真是……   被关在家里养生当金丝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如果活不到来年也该奋斗到卧床不起前的最后一刻,可一旦真要早起, 工作又难免成为一种痛苦。   季苇一闭上眼睛, 把手按在心口上,试图通过吞咽和深呼吸来使得过动的心率慢慢平息。   中断五分钟的闹钟再度响起, 他扶着床头坐起来, 放弃了徒劳的努力。   想做事就没有太多时间来供身体娇气,外景不比棚中, 天光要抢, 天气得碰,某种意义上说是靠天吃饭也不为过。   况且原先那地方已经够偏僻, 现在的拍摄地简直堪称荒凉。从酒店出发, 开车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迟到的成本被无限增加,钱还在其次, 他首先就不想引人注目。   引张渊注目。   虽然说他是失眠这事儿有一部分好像也可以硬怪在张渊头上吧。   季苇一忍着不适来到洗手间。酒店附赠的免费牙刷刷毛太硬,他从来不用,出门都带着自己的电动牙刷。   未曾打开过的一次性用品堆在一旁,他撕开牙刷的包装袋,要往嘴里放时,还是有些嫌弃的打开水龙头从头到尾冲了冲。   粗糙的尼龙刷毛不会因为被水浸湿而变得柔软,牙刷尖端碰到舌根的刹那,季苇一喉头猛然缩紧,本能地干呕。   呕意只一次就停止,身体内部的肌肉被牵动,带来撕扯般的疼痛。季苇一撇一眼智能手表,心率依旧居高不下,他很有些不悦地长出一口气。   过去医院教的偏方,在心动过速时可以通过刺激喉头帮助平复。如今也不知道他是硬件上的问题越发严重所以不好用了,还是刚刚那一下太轻了未能奏效。   心跳声已经扰得他越发烦躁,长痛不如短痛,季苇一怒而横心,将牙刷往嗓子里用力捣了一下。   身体反射般挛缩,他顺着那股力气弓身下去,牙刷掉在地板上。   抑制不住的呛咳和干呕给胸腔和腹腔都带来压力,皮肉紧绷,内脏灼烧。   呕出的唾液里带着点血丝,想来抗凝剂吃的久,黏膜脆弱,被粗糙的刷毛一刮就轻微出血。   但这一次确实奏效了。   季苇一直起身,掬两捧水漱口。温热的流水把冷汗和生理性的一点泪水都带走,他从洗手间退出来,坐在床上等待残留的疼痛消散,吞掉各种药片换衣服出门。   临拉开门前,想起什么似的掏出口罩把脸挡住才去握门把手。   果不其然,张渊又等在门外。   季苇一不确定他到底等了多久,但也猜测对方不可能在毫无约定的情况下准时准点来的正好。酒店的隔音并不好,好在是张渊的话,想来也听不见什么。   他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把目光往对方的助听器上投去。这一款是他亲自选的,舒适度和隐形度都很好。   即便如此,外置设备再怎么昂贵,比不上一双原装的好用硬件。   他的心脏也是如此,人体太过精妙,从父母那里不花钱就能得来的东西才最珍贵。   可惜他和张渊在这方面都欠点运气。   季苇一先发制人:“你先去吃点东西。”   张渊盯着他,没开口也知道是在问:那你呢?   季苇一打发他,七分真三分假:“我怕晕车,等到了以后再说吧。你吃完,随便帮我带点什么。”   说完自己都在心里笑了:他家里人若是听了这话估计要瞪他——你吃东西还有随便一说?   哦,也可以。   随便什么都不吃。   张渊却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走了。   季苇一眼见他消失,又把口罩摘下来,猛吸几口气。   虽然已经不止一次被说病情进展尚未到非常严重的地步,体力的衰弱却是日夜可感的。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布料,好像也对他的呼吸造成了负担。   大巴停在酒店门口,集合时间还没到,车上只稀稀坐了几个人。季苇一把自己窝进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嗅到空气里有一点浑浊的味道。   他揉了揉鼻尖,默默又把口罩戴上了。伸手去掏的时候,一并触到出门前顺手揣在身上的DV。   漫无目的的,他把DV掏出来开机,隔着摄像头和屏幕看四处看。   之前在夜间的室内没看出来,如今在自然光下才发现屏幕似乎有一点问题,画面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滤镜,有点雾蒙蒙的。   车里演员都还没到,只有几个幕后的工作人员,基本都靠在座椅上补觉。   他不好意思把别人拍进去,又将镜头转向车窗外。录到瘦高的男人穿过清晨的薄雾一步一步走来,他的镜头追着对方,眼睛把人从头到脚扫过来又扫过去。   下意识地,按下了摄像键。   直到追着对方踏进车门,季苇一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正对着张渊拍个没够。   借一长排的座椅掩盖,在张渊发现自己前把DV又收进口袋里。   张渊拎着早饭找季苇一,循着座位一排排扫视过去。   晨雾的湿润攀上季苇一的手背,张渊的体温和食物的香气一并裹挟而来。   张渊把一杯豆浆塞进他手里:“晕车,怎么不坐前面?”   季苇一没解释,拿手摩挲的纸杯外壁。西北地区昼夜温差很大,中午的气温已经很高,早上却依旧很凉。   张渊没继续追问他,只把目光落在他捧着豆浆杯子的手上:“冷?”   “不冷。”季苇一端起豆浆喝了一口,热度顺着舌尖传遍身体。豆浆里放了糖,混合着谷物的香醇,滤掉杂质,很好入口。   他本来没打算要喝,晨起时经历一番波折的胃却很好的接受了食物。   季苇一就靠着这点热量坚持了一上午。   自打昨夜那个怪梦,他实在觉得很没有办法直视张渊。为了避免交谈,一路上闭着眼睛装睡。   可视觉被剥夺之后,其他感官却变得格外敏感。隔着大巴车颠簸震响,竟能识别出张渊的声音近在咫尺。   本来细节已经模糊的梦,在黑暗里再一次变得格外清晰。   忽然间,有什么熟悉的触感擦过他的手背。季苇一睁开眼睛,猛地一甩手。   结果指关节碰到了前座椅背,痛得他眼泪汪汪。   “到了。”张渊眨眨眼睛,把忧虑的目光投向季苇一泛红的指关节。   “知道了。”他忍痛把手指藏进口袋里,再不看张渊,匆匆下车。   一下车就愣了。   应该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愣了。   他方才一直在车上闭着眼睛装睡,此刻方见到程秋到底选了个什么地方。   并非是传统印象里一望无垠的大漠戈壁,此处仍有居民的痕迹。   低矮的民房和戈壁彼此交织,分不清是人类文明朝着荒芜之地蔓延的痕迹,还是自然之不可抗吹进了人定胜天的狂妄里。   此地不会令人感到震撼,唯有寂寥的气氛凝重而沉默。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干燥而冷冽的空气令肺部膨胀。   在这里,他们将要完成最后的拍摄。   正在他屏息凝神的片刻,听到张渊在身旁低低地叹了一声。   “怎么?”程秋也听见了,:“觉得我这地儿找的太棒了?”   她说这一类的话总是带着玩笑的意思,倒也不担心张渊会想多。   她觉得张渊的脾气不难把握,高兴了偶尔笑一笑,被逗烦了就保持沉默。横竖她也不是真的那么在乎张渊怎么想,说什么都没有负担。   只有多想的人才总难开口。   只是这次意外张渊居然接了自己的茬,虽然只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尽管有一组早到,设备还在布置。风景又好,程秋有闲情雅致继续逗他。   “那具体哪儿好啊?”   张渊思忖片刻,眼睛却看着季苇一的方向:“这里,和我家很像。”   程秋笑:“你不是桦城人吗,怎么会跟桦城像?”   桦城如今人口外流是真的,当年可是老工业区,城市化建设半点不差。虽然都在北,和此地不会是一种风格。   张渊垂眼想了想:“不是长得像。”   程秋又笑:“那还能怎么像?”   看张渊半天说不明白,又把话头抛给摆弄设备的季苇一:“小季总,你不是以前也在桦城住过吗,你觉得像不像?”   季苇一的动作停顿一秒,避开张渊所在的方向,朝远处看了看:“不太一样吧,我在桦城的时候还很小,印象不深,只记得鱼还挺好吃。”   他说罢,那头有人喊一声程秋,对方抛下闲聊,忙工作去了。   张渊慢慢凑到他身边,西北哪怕看不见太阳的时候,紫外线依旧很强烈,季苇一这会儿才发现,他晒得脸上有点褪皮了。   估计程秋也发现了,说不定心里觉得很符合角色,没主动提。   “你——”他刚要试图开口,就被张渊打断了:“结束以后,你去桦城吗?”   “我,可能吧。”   张渊又说:“你来,我去捉鱼。”   季苇一愣了愣:“嗯,如果有空。”   他再度把目光从张渊身上移开,专心在手头的工作上,试图忽视站在一旁的人。   其实他也觉得这里有些地方和桦城很像。   天地太广,显得人渺小。   所以格外想要与人亲近。 第56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没适应, 在此处的首日拍摄不像预想中顺利。   张渊候着自己的戏,原本在计划中很快就要轮到有他的部分,前面的一段却反反复复过不了。按说台词调度都不算很复杂, 程秋怎么看还是觉得情绪上差点意思。   他倒是得闲,季苇一却要忙。专心工作能暂时屏蔽掉大部分来自于身体的不适感, 唯独体力上的消耗非意志力可以抵消。   太阳渐渐高了, 天越发热。设备就算有架子固定借力, 本身也还是有不小的重量。   又一次没过,有汗水落进眼睛里,咸涩涩蛰得生疼。   季苇一松开手, 用袖子蹭了蹭, 直起身时的黑雾延迟袭来, 他不得不在瞬间的恍惚里摸黑攀住前方的设备。   黑色的摄影机表面被太阳炙烤的有点烫,他摸到的地方没有很明显的凸起,要用点力气才能稳定身体。   张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怎么了?”   季苇一在黑蒙里睁着眼睛应道:“没怎么。”边说边开始在心里默默计数。   从一数到五, 眼前的纯黑开始被以各种方式旋转光圈所取代。张渊的脸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一手拿着矿泉水,另一只手虚虚衬在他背后。   季苇一的目光向下扫了一眼, 摊开的剧本掉在地上。   在这几秒钟里, 张渊一定发现了什么异样,边递水边丢了剧本腾出一只手来, 像是做好准备随时要去扶他。   他分明意识到了什么, 却只是冲张渊笑了笑:“不用,不渴。”   张渊伸手把瓶盖拧开:“不凉的。”   太阳高悬, 把水都晒热了。   季苇一犹豫片刻, 还是把水接过来。矿泉水接触到他的喉咙,他才觉出渴来, 忍不住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试图把注意力从身体上剥离的结果,就是把包括疼痛在内的一切信号都开启屏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家里人对他的担忧有理有据,他的确是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   但如果任凭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身上,像他这样不耐痛的人,是很难以这种方式工作下去的。   张渊眼见他喝了水,脸上的担忧没有减轻多少:“你是不是中暑了?”   季苇一不用看也猜到自己的脸色不好:“只是有点累。”   张渊嘴唇动了动,那头程秋又喊实拍,季苇一脸转过去看摄像机,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匆匆忙了一上午,体力彻底耗尽后,饭也懒得吃。   季苇一对这部电影执念归执念,三十几岁的人,也不是那么没轻没重。   来之前也跟程秋说过,他身体一般体力不行,连轴转恐怕顶不住,如果累了就只干半天。   他又不是主要演员,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状态耽误整个剧组的进组和成品。   况且,硬耗着张渊就总是往他身上看,闹得心思不能集中。   程秋自然没有为难财神爷的道理,顺带着关心两句,又说:“你要是不回去,下午等到了张渊的戏我叫找人叫你。”   季苇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等你们收工一起走。”   不愿意大张旗鼓讲排场,非要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的代价就是想走也没有车。   这地方漂亮归漂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车都费劲。   剧组在周围搭了个简易的活动板房用来周转,有点身份的艺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保姆车,活动板房里只放了一张窄窄的折叠床。   一口劲儿松下来之后,通宵失眠带来的痛苦卷土重来。季苇一本想躺下来补个觉,看到床单的瞬间,心里忽然又别扭起来。   最后还是拒绝躺下去,只窝在对面长沙发的角落里靠住。   身体放松之后,脑袋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程秋说,拍到张渊叫他。   就好像默认他是因为张渊才来这里吃土喝风一样。   他还顺嘴就应了。   就好像承认他其实真正想拍的就是张渊。   什么跟什么,季苇一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觉得背后怎么靠都不舒服,决定明天就立刻买个新的送过来把这个换掉。   他只不过是……一时脑子没转过来,程秋说啥他随口一答罢了。   但现在也不可能突然跑出去告诉程秋诸如拍到张渊也不用叫他一类的话。   欲盖弥彰,十分可疑。   本来想要打个盹,这些念头一旦跳出来,稀薄的睡意再度被搅乱。   季苇一闭上眼睛,板房里又窸窸窣窣传来脚步声,越是想睡睡不着的时候,感官都变得特别灵敏。   他叹口气睁开眼睛,看到影响自己近日睡眠质量的罪魁祸首正举着一件外衣试图往他身上盖。   见他睁开眼睛,张渊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漆黑的瞳孔微微躲闪。   “吵到你了?”   他自己听到的声音比常人要小,从小其实不太有放轻手脚的概念。儿时经常为此遭到父母责骂,依旧不太在意。   对于自己感知以外的事情,关注起来没那么容易。   后来和冯帆一起生活,对方年纪大了耳朵也不怎么灵光,更是从来不提这茬。   直到遇见季苇一,此事才成为一种烦恼。   季苇一心脏不好,很容易被惊到。他有时希望自己像动物一样长出肉垫,安安静静地做事。   “没有,”季苇一挣扎一下,从沙发里坐直,“程导不是叫你在旁边看着吗,跑来这里偷懒?”   “不是偷懒,”张渊举着衣服辩驳道:“怕你冷。”   张渊如今身上穿的是戏服,戏外也只穿一件T恤,包里却总还装着这件外套。   说着,又往他怀里递。   季苇一本来不想接,又怕自己不接他就不走,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放在怀里团着。   “行了,你去吧,晚点我去拍你。”   张渊偏头:“你来?”   季苇一试图从他生硬的语气和细微的表情里判断张渊到底是想表达他希望自己去拍他,还是想劝他好好休息。   末了没读懂,却又将话语重复一次:“嗯,我来拍。”   季苇一试图把这句话藏进哄孩子般的语气里,就好像他纯粹是为了担心张渊失望才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再加个班。   以此掩盖,他自己确实也想拍的事实。   张渊的戏份所剩不多,明后天是最后的重场戏,如果顺利结束,之后就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背景板镜头。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活动板房门口,正午太阳高悬,把他整个人映成细长的一条黑影。   像是杂在原石里的深色宝石,有待打磨,或许能一鸣惊人。   既然是他独具慧眼从河里捞出来的,凭什么不能由他亲自操刀呢?   *   flag不能乱立,人想偷闲,通常就不得闲。   对张渊许下诺言一个多小时,折腾大半天怎么都折腾不完的那两场戏忽然就顺利结束了。   程秋派人来喊季苇一,附带一句没歇够就算了。   他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慢腾腾跟过去,走到人群中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张渊的外套。   原本只是接了没真想穿,坐着不动身上就发冷,迷迷糊糊把衣服套上,忘了脱。   别人不知道,他和张渊却清楚。季苇一在心里默念三次这衣服当初是他花钱买的,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衣服,往机器前面一凑,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倒也不是装得,他本来就热爱工作。   上午不顺利,进度拖慢了些,下午的安排格外紧。时间过得急匆匆,演员有耐心耗下去,太阳落山的时间却不等人。   抢在天光消失前,总算拍完计划中的最后一个镜头,程秋看完监视器里的影像,拍拍手喊收工。   全天下的社畜都最喜欢下班。   第一天到这里来,风里的沙尘和紫外线的强度都一时还令人无法适应,能顺利收工早点回去歇着,每个人都挺高兴。   乐极,就容易生悲。   季苇一在一众琢磨着收工后要不要去聚一聚喝一杯在新地方探探路的讨论声里站起来,熟悉的黑暗再度袭来。   他最近遇到这种情况太频繁,心脏功能弱,血液总是不能及时泵到头顶。即便留心起身的动作不要太剧烈,还是会遇到忽然眼前一黑的情况。   照常理,他只要站定等待血压恢复,一过性的缺血并无大碍。   但这次的黑暗时间似乎格外长,轻微水肿的双腿忽然间好像失去控制。   人像是悬在半空,在黑暗里无所凭靠。   莫名的恐惧从心底里升起,季苇一下意识地向前摸索了一下,不期扑了个空。   身体在一瞬间失去平衡,他探虽然往前探,跌却是向后跌的。后脑勺磕在某个硬物上,剧烈的钝痛从一点激发,紧接着,各种喊声和重物碰撞的声响一连串传过来。   季苇一无力去分辨周围具体都是什么声音,失重与视线混沌,心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疼痛将他吞没的时刻,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向下摔。   下一秒,熟悉的温度包裹住他,非常用力,以至于被紧锢的手臂身体都疼痛起来。   季苇一依旧看不清楚,却下意识地喊到:“张渊。”   “嗯。”青年的声音在他耳畔用力应了,抱着他胳膊越发收紧:“在,别害怕。”   季苇一挣扎一下,占满冷汗的手向前攀握。   这一次没有落空,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撕破黑雾,张渊的脸。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好像已经非常熟悉他的温度。   季苇一猛喘几口气,视线复明,才意识到自己半趴在张渊怀里,全剧组的人几乎都围在他们身边。   疼痛再度清晰起来,他试图自己站直,轻轻一动,觉得有点恶心,睁眼闭眼天地都在转。   意识到他在动,抱着他的胳膊又紧了几分。   “我是不是撞到什么东西了?”季苇一缓口气,仍不敢抬头。   旁人说话的声音好像都离他很远,隔着什么罩子传过来:“……摄像机……碰……”   他觉得自己脑袋转不动,很难把零星的词语拼接成完整的意思,于是直入核心:“撞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次倒是听清了:“就碎了个镜头。”   镜头虽然也不算便宜,比起其他东西来,简直可以说是消耗品。季苇一呼一口气,发出一声财大气粗的低叹。   程秋凑过来:“你别管镜头了,你是不是磕哪儿了?”   她的声音飘过来,仍像是在脑袋里徒劳地打转。   眩晕中,能抓住的好像只有张渊。   像旋涡中的定海神针,叫他不愿意松开手。   张渊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脑后,摸到一个不小的包。   恶心反胃的感觉再度清晰起来,季苇一用力握着张渊的手,把脸埋在他身上:“张渊,我有点晕。” 第57章   黄昏是慢慢到来的, 但天黑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太阳落下去以后,好像只是在没有窗的室内待了五六分钟,再出来时, 周围人的脸就泡在夜色里。   人烟稀少的地方灯自然也少,除了国道旁间隔均匀的路灯, 连前车的尾灯都依稀不可辨。   视觉剥夺更加引起张渊的不安, 摸索着找到头顶的开关往前推, 白惨惨的灯光照亮后排车座。   他看到身旁季苇一的脸,被发胶固定的头发经不住又是汗水又是蹂躏的折腾,早乱蓬蓬垂下来盖在额头上。   像是离上次剪头发才过了几天的功夫, 季苇一的刘海又长长了, 细碎柔软的头发蹭着眼皮。   即便有头发挡着, 张渊还是看见他额头上尽是细密汗水,灯光一照亮晶晶的反光。   季苇一半侧着头,以便把受伤的后脑勺空出来, 视线角度微微仰起, 正好对上顶灯。被过于明亮的灯光激得闭上了眼睛:“太亮了。”   他不耐痛,开车的却还是剧组的司机。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太过娇气, 就不得不咬牙忍痛, 连带着脾气格外不好。   即便无法分辨他的语气,张渊也从季苇一的神情中看出他的不耐。犹豫片刻, 却没有把灯关上, 只是伸手将光线阻了一阻。   “还亮吗?”   灯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季苇一身上投下一棱一棱的阴影,因为太瘦, 圆领T恤也显得松垮, 领口顺着他的姿势垂着,露出胸前大片皮肉。   张渊看到他喉结上下滑动, 不断默默吞咽,脖子上的汗水随着动作滚落进锁骨窝里,积成浅浅的一摊。   皮肉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但季苇一仍然感到反胃。   刚刚受伤那会儿他趴在张渊肩头缓了一阵,待到要上车的时候颇觉头晕有所缓解,甚至是自己慢慢爬上去的,但车子一动就又意识到症状依旧存在。   国道在修路,程秋把剧组里一辆很耐造的吉普车拨给他们送季苇一去医院,但因为底盘高,颠起来人像在船上。   季苇一忍着不吐已经耗尽全部精力,无暇顾及旁的。直到车终于开过最破最颠簸的那一段路,才意识到张渊摇晃的车里始终一手撑着车顶罩着头顶的灯。   像那个什么,美国自由女神像,还是盘古开天辟地的。   怕要吐,非万不得,他懒得开口。然而张渊这个造型实在看得季苇一头晕都忘了:“你干什么,好好坐着。”   他都担心他从后座甩进副驾驶。   张渊依旧进盯着他起伏的胸膛:“你嫌亮。”   若非他这么说,季苇一几乎都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遮灯。   顿时十分无奈:“那就把灯关了。”   他看见张渊的脸昏暗的光里朝他俯下来,尔后顶灯被关掉。   乍暗让季苇一短暂地彻底跟丢张渊,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他的额角被搂着枕在张渊腿上。   “颠。”张渊说。   有理有据,惜字如金。   季苇一虽然刚刚还在他肩上趴了半天,一来那会儿晕得够呛,二来……   肩膀和腿毕竟不一样。   忙过一天,肌肉都充血,他脸颊下枕着的那条腿硬邦邦的,隔着牛仔裤也觉出烫。   季苇一试着抬了抬脖子,恰逢车一晃,眩晕感再度猛烈袭来,他几乎是跌下去,没忍住一声闷哼。   张渊搂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有个大包的后脑勺。这样躺着,倒确实比靠在车座上更舒服些。   季苇一起先是不能动不敢动,等不适感稍微减轻一点,发现张渊一手揽着他,一手侧着在离他脸很近的地方,掌心冲着他。   他还以为张渊是怕他掉下去,因此护着他的头,只是面对着掌心实在有些尴尬。   略略将脸偏开,那只手却又追了上来。   季苇一被惊得长出一口气,呼气全拍在张渊掌心上,像蒲公英的绒毛搔过,有一种湿润的痒。   张渊没躲,任气流穿过自己的指缝。如果耳朵好用,他应该能通过呼吸声判断季苇一的状态。可是偏偏现在看不清又听不见,不找个什么方式确认,心里总是慌得厉害。   车里没人说话,他听自己的心跳声特别大,紧张得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爱上一个人,他的心脏也像是病了。开了关窍,就有无形的红线把他的心和季苇一拴在一起,喜怒哀乐都随着他变化。   但他还是没能保护好他,明明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意外发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这样一直把他锁在怀里。   车靠近收费站,装了ETC,档杆很丝滑地抬起来。驶入高速,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张渊垂下眼睛,盯着季苇一的侧脸。   半躺的人琢磨半晌,终于疑心张渊是怕他闷声不吭地死了,头还难受得恼人,却不由得笑出声。   哪儿那么容易死呢?他心脏长得堪称倒反天罡,还不是缝缝补补苟延残喘了三十几年。倘若最后在心衰恶化之前就死在没站稳磕到头上,这辈子也实在太可笑了一点。   季苇一挣扎了一下,努力撑着身体把头离开张渊的腿,耳朵里顿时被耳鸣填满,嗡嗡乱响。   他的头随着车身晃动靠在张渊肩膀上,多少还是显得没那么尴尬些:“你不用那么紧张,只是撞了一下。”   张渊没说话,只“嗯”了一声。季苇一还在耳鸣,没怎么听清,朝他看。   看见对方下唇上血淋淋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咬的,此时此刻上牙还在用力,像是不知道疼似的。   他不敢再看,下意识想要偏过头去,动得幅度极小,忽然却像意志力忍耐到了极点,顺着心神动摇的一刻,身体被夺去了控制。   胃里一缩,张嘴便吐了。   呕吐紧挨着他那话,说什么都显得太不可信,更何况一路上头都不敢怎么转,现下却整个身体都跟着震动。   季苇一没吃什么,万幸不至于弄得满车满身狼狈。只是干呕一时停不下来,他几乎被不断上涌的呕意弄得喘不过气来。   天旋地转里,分不清车究竟开了多久,只知道等晚风吹在脸上,微凉的空气让脑袋重新清醒起来,张渊扛起他,飞快地往医院急诊走。   然后就被护士骂了:“他吐你还这么搬?”   季苇一感觉到自己被放平到什么地方,身体不再移动之后,才敢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躺在急诊室的轮床上,有人正在往他手臂上扎血压带。   张渊愣愣站在一旁,白眼球上全沁着红。一晃像是两眼含泪,一晃又觉得只是医院的顶灯造成的幻觉。   季苇一开口就是打发他走:“衣服脏了,去买一件换上。”见张渊摇头,又说:“给我买一件。”   帮他量血压的护士却瞪他一眼:“这时候还管什么衣服,回头去领一件算了,一会儿身边没人谁管你。”   季苇一养尊处优半辈子没挨过几回这么直白的怼,一时竟给她噎住了,任凭张渊一路跟到CT室外。   他心率血压都不对劲,被送去加塞做完了检查,检查结果却很有些虚惊一场的意思。   没有出血,轻微脑震荡。   季苇一看看医生的表情,觉得对方可能要不是看在他很虚弱的瘫在床上,甚至想把他从床上赶起来把轮床要回来。   张渊紧攥着报告单,卡纸的边缘都生出褶皱:“但是,他吐得很厉害。”   “可能是因为脑震荡,也兴许是晕车呢。”医生对着电脑敲病历,盘包浆了的键盘噼里啪啦乱响。   张渊皱着眉头,身体不由向前凑,唯恐听不清错过什么。   “就你们开过来那条路,好人走了估计也有不少要吐呢。再说,你这个情况,”他谨慎起见,还是决定给季苇一叫心内科会诊。又说:“不过脑出血有可能不会立即表现出来,保险一点还是观察一夜吧。”   季苇一终于又找到机会把张渊打发出去:“好了,你去买衣服吧。”   张渊等他在病房里安顿下来,终于扭头走了。季苇一松口气,独自迎来心内科的医生。刚把对方送走,就看见张渊又回来了,身上已经换了衣服。   在他“这么快?!”的眼神里,解释了一句:“问隔壁,买了一件。”   二手棉T洗的褪色,尺码还小,绷在他身上像健身房显摆身材的拉会员教练。   张渊不在意,凑到季苇一床前。医生还是给他开了点液体吊,张渊先摸他的手指,不等季苇一躲就放开,两手轻轻夹住输液管的上端。   怕他手凉,用体温去加热。   季苇一看他手背上几道红印子,大概是他在车上吐得厉害,不小心刮到的,立刻决定把剪指甲提上日程。   又说:“你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有护士看着,没事。”   张渊摇摇头:“不走。”   季苇一冷下声音:“叫你回去。”   张渊不应声,就那样捂着输液管看着他。   僵持了几分钟,季苇一率先败下阵来,又换一副神情软言细语地哄他:“你今晚先回去,我要是没事,明天也就回去了,要是还在要医院,你明天收工再来。”   张渊却俯下身子:“不要明天。”   “不要明天。”他很用力地重复了一次:“为什么总是想着明天的事情,明天还没来,今晚我不走。”   “我就在这里陪你。”张渊说。   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盯,有一瞬间,季苇一的脑海空白了。   尔后,第一个涌进来的念头是:   你看看你,分明是你不想面对他才要赶他走,嘴上却说担心他休息。   冠冕堂皇的。   就好像他在心中一直以来用作拒绝张渊的理由,是自己或许时日无多,而张渊还有漫长的一生。   ——他当然想过,或者说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件事。   但是不仅如此——他又哪里就是这么无私的人。   就在来时的路上,在张渊紧紧抱着他的时刻,季苇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对自己的人生本就有许多不甘:根深蒂固的疾病,为何是他?半途夭折的野心,为什么他要止步于此?   爱呢,爱也一样。   凭什么是他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他当然也曾这样想过。   他怕的究竟不是短暂的爱,而是与之伴生的东西。   家里人当然爱他,可是他的父母想做一对不惜代价拯救孩子的优秀父母,结果最好是这孩子要么英雄凯旋一般彻底痊愈,要么英雄壮烈一般在用尽手段之后早早死去。偏他却让他们失望,就这么不好也不坏的活着,时间日久就难免成了麻烦。   冯帆对他也不是没有真情,但中间掺杂太多利益纠缠,最后让他们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   他是这样长大的,很轻易能识别他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唯独张渊。   除了他本身,张渊仿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求。   可越是如此,反倒让季苇一深感不安。   陌生的,炙热的。像火山口里浸出一碗温泉,不跳下去,不知道下面究竟是温暖还是深渊。   深潭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默默招手。   张渊忽然用手盖住了季苇一的眼皮。   灯光都被挡住,黑暗再度笼罩。然而很温暖,很平静。   “睡一觉吧,”张渊说,“快点好,来拍我。”   “你想拍,就拍我。”   “最重要的一场,我们一起。” 第58章   人总是越想要什么就越遇不上什么, 反过来也是一样。   季苇一在家里整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要是他乐意,真找个人给问他喂饭也不是不行, 结果还是天天吃不下睡不好。来到剧组,累得要命也会失眠。   属于是歇着也不行, 累着也不行。   偏就如今他为了避免和张渊继续对话, 闭上眼睛装睡, 困意忽然潮水一般涌上来。   问题是真能好好睡觉的人也不该躺在这儿,留观室里沉迷睡觉只会让人担心这人是不是真的脑出血了嗜睡昏迷。   屋里彻夜不熄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医生护士来查房, 越见他睡越不让他睡。   眼前明明暗暗, 耳边又很吵, 第四次被弄醒时他赌气般把被子拉到头顶,又因为在医院,没有可以发作的正当理由。   住院熟练工的基本素质:不迁怒医护人员。   但是可以迁怒突然改善的睡眠质量:怪前夜未眠, 怪据说没有镇定效果的点滴药水, 又或者怪可能还没晕车严重的轻微脑震荡。   恼了没一会儿居然又睡过去。   张渊观察到被子底下重归安静,才慢慢顺着方向把被子往下拽, 确保季苇一口鼻都露在外面。见对方在睡梦中皱皱眉头, 又把手掌搭在他眼睛上遮光。   张渊一手扣在季苇一脸上,一手暖着输液管, 整个人被拉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 上半身侧倾着。   陈之禾这个角色几乎不怎么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肢体动作。他摸爬滚打了一个白天, 身体素质再好, 这么扭着也难免觉得腰酸背痛。   留观室都拉着帘子,隔壁陪床的男人打呼噜声音震天。张渊就算听不清, 也不堪其扰。   短暂地放开捂着输液管的手,把助听器摘下来藏进口袋里。   陷入睡眠中的季苇一也跟着动了动,睫毛若有似无擦过他掌心,张渊手心里就渗出细汗。   热意蒸腾,季苇一翻了个身,却不慎碰到脑后的伤处,痛得整个人缩了一下。   张渊抬起手要去扶住他,睡梦中的人却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凭空向身边一揽。   好像疼痛中寻找什么倚偎。   他把他的手揽在了怀里。   张渊笔直地坐着,腰背紧绷。这下距离倒是缩短,不必他费力去够。   可被揽住的胳膊却僵直着好像无法活动,肌肉紧张造成的麻木让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热。   季苇一拉着他的手握在怀里,倒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自从他们相识,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俩抱也抱了,没共枕却也同床。   他平日里的身体接触,刚开始多半是无意之间的举动,到了后来也难免多了点试探的意思。   季苇一不躲不抗拒的时候,他当然感到窃喜。   可这种梦中的亲昵却不一样,像是从何处偷来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又默不作声地自欺欺人。   季苇一把他当成是谁呢?   或者说,他真正期待的那个可以依靠的人,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张渊低下头去,看到留观室的地面上细而浅的纹理,不知道是瓷砖本身自带的花纹,还是经年日久来冷热交替龟裂开的划痕裂纹。   睡梦中的人将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低低咕哝了一声。   倘若张渊刚刚没摘掉助听器,可能此时就听得见——   “张渊、张渊。”   *   季苇一昏昏沉沉里记不得自己抱住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热源离开身体时,却准时睁开了眼睛。   张渊正小心翼翼将手抽出来,季苇一搂他不紧,许久不曾挪动的胳膊血液循环不畅,动起来很笨拙。   东白既白,亮了一整夜的灯终于熄灭,屋里反而比一个小时以前更暗些。   季苇一睁开眼睛的动作很小,隔着昏暗,张渊在离开前最后俯身查看他的情况,才发觉对方已经醒了。   “头还疼吗?”张渊问。   季苇一没有回答,休息过一夜,最初的锐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血脉搏动,一跳一跳的钝痛。   “你要走了。”他用陈述的语气问道。   张渊垂下眼睛:“我要走了,”他顿了一下,“对不起。”   季苇一轻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言下之意是你本来也该回去该干嘛干嘛了。   张渊点点头,脚步却不动。在很多事情上,他不知道到底怎样才是好的。耽误工作恐怕季苇一不高兴,把对方一个人留在医院,他心里又不舒服。   很难说抽出手臂的时候是不是存了那么一点故意把季苇一弄醒的心思,怀着渺茫期待,对方能主动开口留一留他。   ——季苇一当然不会留他。   张渊于是没有理由再待着不走,弓身把季苇一的病床摇起来一点,沉默地转过身去。   窗户面东,太阳正在一点一点的升起来。张渊每往前走一步,暴露在阳光里的面积就增加一寸。   季苇一看着他身上逐渐扩大都光斑,浑然不觉自己也正被朝阳一寸一寸的笼罩,只觉得身上暖融融。   恍恍然怅然若失:“张渊。”   张渊回头,略显惊喜地看过来:“怎么了?”   季苇一愣了愣:“你……注意安全。”   张渊“哦”了一声,再回头,步子都有些发沉。坐在椅子上熬了一夜,头发软趴趴塌着,像是什么不存在的耳朵耷拉下来。   季苇一目送他消失,伸手摸了摸脑后的包,疼归疼,反胃感消失了。   他撕掉手背上的胶布,针孔附近晕着小范围的淤青。他按一下,又按一下,皮肉随着他的动作形成浅淡的白色印记,又随着血液循环迅速消失。   季苇一按了几下,按一下痛一下,反倒笑了。可以忍耐的疼痛给了他对身体的掌控感,虚弱就再度被隐藏起来抛之脑后。   他摸出手机来,给程秋发消息:   【今天下午我就回去。】   在对方一长串“剧组人手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就算是古代军师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需要自己身先士卒轻伤不下火线你要不然还是回家好好养着万一磕了碰了搞得我压力也很大……”的语音攻击里,干脆果断地点了暂停。   自顾自继续给她打字:   【我来拍。】   【我要拍。】   *   张渊在片场再见季苇一时自己也惊了一跳,想要问他为什么不在医院好好待着,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什么也不去看他。   季苇一连解释也不解释,转头去做他自己的事。   开拍在即,四周都乱哄哄的,独把张渊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一处。   季苇一并不看他,自顾自给自己穿上雨衣,塑胶制品滑溜溜,摩擦起来发出苏拉苏阿指甲刮黑板一样令人牙酸的声音。   程秋走过来撇了他一眼,脸上的无奈未散:“小季总,你真扛得动吗?”   季苇一伸手把保护得比他更严实的设备扛起来,倔强地维持住潇洒的表情:“有什么扛不动的。”   沉。   陈之禾在影片中最后一次出场,和即将离开此地的朋友在暴雨中打架,力竭后倒在雨中。   这地方原本就不怎么下雨,电影里追求某种亦梦亦真的艺术效果,故意要让这个地方显得不能真实,偏要用洒水车模拟瓢泼大雨。   季苇一扛着他的武器走过去,战场中心,二人并立。   暴雨忽然而至。   戏比他们想象中要更加激烈。   又或者说,是惨烈。   二人在拍摄之前已经学习过基本的套照,头一次还有些生涩,第二次就很完整地从头进行到尾。   张渊摔进水里,听到耳边喊停,站起来刚要确认是否通过,程秋紧接着就说再来一次。   那便再来一次,他两人又缠在一起,扭打,撕扯,跌落。第三次,动作就更连贯些,然而耳边的指令依旧简洁明晰。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每次都实拍,每次都重来。暴雨把衣服全部浸透,程秋不说究竟哪里好哪里坏哪里出了问题,一个劲儿只反反复复。   撕扯的动作在迷茫中逐渐变得犹豫,再到后来,体力逐渐耗尽,连犹豫都变得麻木。   张渊似乎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这么累是什么时候,隔着雨声,慢慢地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离他远去。   甚至忘记了每一次去确认到底有没有通过,只记得自己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又爬起来。   甚至没有发觉,从哪一刻起,当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回过神来时,黑洞洞的,长枪一样的摄影机镜头孤单地与他无声对视。   季苇一觉得自己快要虚脱。雨水并不是冲着他浇的,却也难免漏去很多在他身上。   外面是冷雨,身体却在负重之下逐渐被汗水浸湿,雨衣放水,自然也不透气,里外都湿着,体力加倍消耗。   那颗心若在平时,一定早就不堪重负,然而有一种奇异的能量充盈在身体里,好像在用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个部分在支撑。   他知道程秋是故意的,看张渊在雨里折腾的精疲力竭,不忍和兴奋一并涌上来。   恍惚觉得整个身体都因为寒冷或者亢奋战栗起来,眼前镜中的画面却依旧稳稳当当,锁在雨中狼狈的青年身上。   好像是属于他的,为什么不能是属于他的。   迎着张渊的目光,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只看镜头,镜头里只有他。   镜头离张渊越来越近,设备阻挡,他看不清季苇一的脸,然而很确信对方就在对面看着他。   他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陈之禾的道别。   隔着一层玻璃片,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之禾在和谁道别,他在和谁道别?   陈之禾不想道别,他也不想。   戏演到最后,他不想道别。可是没有办法,陈之禾没有选择。   他以前也没有选择,母亲,父亲,冯帆。说病就病,说走就走。   但他以前没有意识到离别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张渊慢慢抬起手,在雨中用手语说出了陈之禾在电影里的最后一句台词。   “再见。”   有什么咸咸的东西,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流进他的嘴里。   疲惫模糊界限,痛苦阻隔视听。   他没听见程秋喊停,没听见谁在夸他,没意识到有人把浴巾盖在他头上。   只看到季苇一把摄影机递出去,跌坐在地上的一刻。   周围围着很多人,他逐一拨开他们,走到季苇一面前,用巨大的浴巾兜头罩住彼此。   人工制造的雨已经停了,寂静一片,过分狭小的空间内,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彼此争夺氧气。   他和他分明只是淋了一场不太均匀的大雨,却如同劫后余生,共享喜悦。   张渊听到季苇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拍完了,别哭了。”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在流泪,眼泪一时像是止不住,季苇一轻声喊他:“张渊。”   那嘴唇在离他太近的地方一张一合,张渊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本能地靠近,靠近。   越靠越近。   季苇一没有躲,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最终印在他唇上。   一个吻。 第59章   张渊三次在现实中见过他人接吻。   第一次在还没离开学校的中学时代, 班上有对公开状态的小情侣,某天中午在众人的起哄声里当众接吻。   他总坐在后排很少凑热闹,那天也难免抬头多看了两眼。   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动, 青涩羞怯,一触即分。   第二次是某一个仲夏夜晚, 他加班晚归, 路过小巷里路灯照不到的一角, 直到贴得很近才和猛然抬头地女子对视。   他愣愣地看,忘了移开目光,背对着他的男人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又搂住女人往阴影里去。   情与天气一样热, 夏夜里粘稠带汗。他像是隔着湿雾往成人的世界里窥探一眼, 就匆匆走开。   第三次是在片场,就是前不久。   韩音和男演员拍吻戏,四台摄影机对着拍, 对面是大灯腰下是反光板。打板就要开始, 喊停立即分开,如此反复, 激情每每骤起骤散。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 不需要爱也可以接吻。演戏的本质就是做假,心里怎么想不重要, 看起来像真的才重要。   那爱意呢?表达爱意的方式能作假, 爱意是否也可以作假?   接触到季苇一嘴唇的刹那,的确有一缕隐忧与惶恐几乎越过大脑运转, 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   然而立刻被淹没在如同烟花般炸裂的喜悦中。   这是一个与他的任何记忆任何想象都截然不同的吻。   起初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眼泪混合雨水沾在唇上,这是一个微咸的吻。季苇一不躲不闪, 只是迎着张渊的动作凑上来,闭上眼睛。   张渊却舍不得让那张脸在自己面前消失,哪怕因为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被盯住的睫毛因为虚焦晕开眼影般的深色。   两个人都很挺拔的鼻子在此刻竟成了阻碍,亲着亲着,把对方挥开一点。   张渊捧起季苇一的的下巴,偏开头去,依旧十分虔诚地朝那两片唇上琢下去。   季苇一在这一次袭击里被打乱呼吸节奏,窒息的恐惧感带来不必要的紧张和挣扎。他把自己呛了一口,咳嗽着在张渊唇上磕了一下。   下意识地挣扎,头顶浴巾滑脱,理智重新回炉。淡淡血气在张渊嘴里晕开,他放开季苇一,把落在地上的浴巾攥在手里。   余温尚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人知道他们在浴巾底下做了什么。   季苇一坐在地上兀自喘气,紧张悸动叠加过度疲惫,手脚发软,一时动弹不得,只盯着张渊的嘴唇发愣。   “小季总……”生活制片惦记着财神爷今天中午才从医院出来,十分担忧他把自己累撅过去。   刚伸手要扶,坐在对面的张渊倾身过来,扒掉季苇一身上一碰就哗啦啦作响的塑料雨衣,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地上水渍未干,落满尘土的世外荒原让洒水车浇了半晌,流淌的几乎是泥浆。张渊在地上滚了半天,衣服早被浸透,脏兮兮贴在身体上。   他用雨衣干净的内侧裹着季苇一,越过各种设备的重重阻碍,慢慢把层层人群甩在身后,往那间活动板房搭成的休息间里去。   雨是人工的,进了屋又是西北熟悉的温暖干燥。张渊把季苇一放在沙发上,背对着他脱掉一身狼狈。   换完衣服,把好用的那对助听器又戴回耳朵上,仍低着头不敢转过身来。   过了喜悦上头大脑空白的那一刻,他逐渐回过味儿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跟做梦似的。   或许从遇见季苇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陷在一场久长的大梦里。   美梦会在最幸福的那一刻醒来吗?   季苇一软绵绵陷在沙发里,躺下来之后脑袋的位置降低,心血循环负担减轻,不适感减轻了不少。   只是心跳依旧很快,他嘴里都有点泛苦,身上却轻飘飘地,人虽然坐着,又好像是在云端上。   窝在沙发上,柔声道:“张渊。”   见对方半天垂着头没有动作,依旧用不大的音量说:“张渊,我知道你听得见。”   终于无法继续装聋作哑的青年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季苇一看到他脸上的试探与犹豫,但张渊没有继续再回避下去,而是一步一步走过来,单膝半跪在沙发边上。   看着他,不说话。   季苇一用攒下些力气的手脚,努力让自己坐起来,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叫他的名字:“张渊。”   张渊仰头看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艰难开口:“是……什么意思?”   季苇一偏头看他,似笑非笑:“你觉得呢,不是你要亲的吗?”   生涩的语言似乎难以表达心声,张渊喉头用力滚动一下,才把呜咽般的声音组成调子:“是喜欢吗?”   季苇一气笑了:“你难道真以为我随便跟什么人都接吻?!”   对方适时抓住重点:“那之前,还有谁呢?”   “没有!就你一个!谁也没有!”季苇一彻底放弃挣扎,小发雷霆。一用力嗓子就痒,尾音淹没在咳嗽里,气势一下子就散了。   张渊忙站起来在他背上拍几下,眼看他平复下来,又直身垂眼盯住季苇一的脸不动。   直白而炙热的目光烧得季苇一脸有点烫:“看什么呢?”   “看你。”张渊一如既往言简意赅到让人想要堵住他的嘴:“怕是假的。”   季苇一仰头笑了:“刚才亲的时候,怎么不怕是假的?”   吻下去的那一刻,季苇一心里也猛然跳出一个声音:   完蛋,冲动了。   然而理智的挣扎到底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像是十八世纪欧洲贵妇之间最流行的尼龙蓬蓬裙,但凡沾上一点火星子,非得把人从头到脚烧遍全身。   像他这样的人,表面上物欲过度饱和不争不抢,骨子里却渗着疯。因为这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遗憾太多,真到想要得到什么,尝到了甜头,最终还是无法哄着自己撒手。   万一往后还有十几二十年可活,为什么不能拿出些时间来尝一尝到底什么是爱。   万一明天就死,他能不能多任性一点,好让遗憾少一点。   季苇一不后悔。   至少这一刻还没开始后悔。   他的嘴唇被雨水与爱意浸得很柔软,灯光底下略带晶莹。张渊看了,就忍不住再度用身体去确认眼前的一切。   这一吻抛去几分迟疑,比方才更加浓烈炙热。   季苇一的嘴唇和他想象中稍微有些不一样,柔软底下,藏着些维生素匮乏造成的干裂痕迹。虽然已经被滋润的软化,触到时还是能尝出淡淡血气。   又或者是他自己的血,方才季苇一把他的下唇内侧磕出个浅浅的豁口,大抵呼吸争夺时,血丝也融在一处。   这个想法让张渊格外兴奋起来,用力吮吸季苇一唇上隐约的裂口。   动物园里的孤狼自打生下来就只吃熟食,从来温顺的像一匹家犬。逢一朝尝到了血腥,刻在骨子里的野性就一发不可收拾。   季苇一顺着他的力气重新躺倒在沙发上,临时场所的便宜沙发里的弹簧发出一声哀鸣。   张渊攀上来,膝盖向前顶逼着他的两条长腿向后蜷缩。   季苇一被这肆无忌惮地进攻挑唆起无端地胜负心,虽然接吻的经验同样惨白,自恃多余十几年的人生体验,哪怕嘴上已经应接不暇,心里却不愿全然被张渊左右了风向。   于是微微施力在他唇上轻咬一口,在张渊短暂失神的瞬间,略微用力攀住对方的脖子。   下一秒,却有游鱼一样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门,顺着未闭合的两排贝齿滑入口中。   激烈的争夺消耗氧气,仅靠鼻子呼吸,季苇一很快感到了眩晕。不得不张大嘴巴,却只是方便张渊更轻易地掌控节奏。   他挣扎一下,用手拍拍张渊的肩,对方果然松了力气,唇齿分开时,缠绵的银丝依依不舍。   “等一会儿……”季苇一断断续续地换气:“时间太长……我喘不上气……”   张渊立刻想起他胸膛里的隐忧,满怀歉意地把他抱起来,用手轻抚他的后脊:“对不起。”   “没关系,只是不能太急。”季苇一白到有些透明的皮肤尽数染红,绯红顺着他的两颊蔓延到脖子锁骨,向衣领里延伸开。   张渊忍不住又去吻他的脸颊,短而质地坚硬的头发蹭在季苇一脸上,蹭到哪里就带起皮肤表面薄薄地凸起。   划痕症,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季苇一任由自己往张渊怀里靠,时至今日,终于可以在心中堂堂正正地承认,被张渊搂着抱着实在是一件很有安全感的事情。   他从小其实是很少被长时间抱着的,仅有的记忆都是在医院被搬来搬去,或者独自躺在床上。   父母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碰他,更不允许季津碰他。旁人都是血肉做的,独他是瓷制,前世是一团黄泥,今生一撒手就坏。   冯帆也极少抱他,多半是让他骑在肩膀上,高高地坐着。后来最后一次被对方抱着,又实在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回忆,时至今日仍无法释怀。   张渊的怀抱温暖而坚实,足可以把他整个人搂紧怀里。更重要的是,靠上去,就可以很安定地相信身后一直有手臂承担重量,永远不会空下去。   虽然头发蹭得他有点痒,但体力消耗的后遗症涌上来,他开始困了。   门口却忽然传来响动,随着远远地一声“小季总”,季苇一猛然从张渊怀里挣脱出来坐直了身。   来人朝里探个头:“收工了,今天这么累,咱们早点往回走,早点回去歇着。”   又对张渊说:“程导说明天给你放一天假。”   他还有事没干完,传句话就转身。   又想:这富二代也太敬业了,来玩票搞得比专职还拼命,看着上火,嘴角都肿了。   季苇一立在原地,狠狠后悔自己为什么没给张渊搞辆房车。   原来想着,慈母多败儿,不能太惯着他。   闹了半天,是他自己需要。 第60章   或许真是中医上讲什么心虚脾虚血虚, 无论想好的想坏的,季苇一白天脑子稍微工作超负荷一点,夜里定然就要做梦。   遇上表白接吻这样的大事, 果然又是一夜乱梦。   一个梦接着另一个梦,新的场景一旦出现, 旧的记忆立刻就被覆盖。即使还在梦里, 他都说不清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睡眠被记忆片段分割成很多小块, 天将亮,梦最清晰,又梦见冯帆。   不是那个经常出现在他回忆里的风雪夜, 而是一个很愉快的春日的下午。冯帆照例把他驼在肩头, 季苇一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的脖子把他当成自己的唯一依靠。   挣扎起来, 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从痛苦中把他唤醒。   可能叫喊出声,可能手脚扭动,有双很温暖的手用力握住他。   “醒了。”张渊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来, 暖着季苇一冰冷的手指:“做噩梦了?”   身体正稳稳当当躺在酒店的床上, 虽然软得有点过分,至少不存在下坠。嗓子一时有些干, 他回握了握张渊的手, 躺在枕头上摇了摇头。   等等,张渊。   张渊什么时候进来的?   还像等待主人起床带他出门散步的大型犬一样把下巴枕在床沿上瞪着眼睛看他, 好悬没跳上床亲亲抱抱。   头天晚上他们还是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 季苇一哄张渊回去:“总不能这么快让大家都看出来吧。”   张渊眨眨眼睛:“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吗?“   “就……”季苇一无奈, 有些在他们心中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对于张渊而言并非是理所应当存在的。   “你现在也算是艺人了, 电影还没播,如果现在爆出我们在谈恋爱, 会对电影不好。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们两个何止是娱乐圈恋情,还涉及同性关系和疑似金主包养刚成年涉世未深的小鲜肉。   简直是再糊的人都可以借机登上文娱榜热搜的好素材。   季苇一有心解释,话到嘴边又犹豫:“没什么。”   他并不是觉得张渊真的不能理解这些东西,他的天真来自于生活经验的空缺,而非心智本身的发育不足。   只是天真有时候也显得很珍贵,提醒他很多事情也未必非要如同他所一贯知道的那样去理解,从来如此的事情未必一定合理。   但他怎么想是一回事,戏到底是程秋的戏:“反正,这个阶段如果被别人发现我们在交往就会很麻烦。”   张渊于是很轻易地答应了,再没问到底什么理由:“知道了,不能让人看出来。”   又问:“谁都不行吗?”   “谁都不行。”   “好。”张渊道:“谁都不行。”   他其实还是不太理解,但总之季苇一的要求,只要不有损身体,他没觉得有什么是不能同意的。   他喜欢季苇一,对方身体又不好,生气难过心脏就会不舒服,顺着他是应该的。   张渊一向觉得,如果和他在一起会比一个人的时候有更多烦恼,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只是道理虽然想通,真到要分别时,还是依依不舍地将膝盖顶在床沿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季苇一。   湿漉漉幻视某种体格健壮的大型犬,偏耳朵耷拉着,可怜巴巴。   看得季苇一莫名耳根发热,掏出多余的一张房卡给他:“卡给你。”   多余的话不好意思再讲,张渊却要问:“什么时候可以来?”   “你想——”   “想你的时候?”   季苇一脸都红了,才想起“想你的时候”是陈之禾的台词,冷不丁让张渊学一嘴,OOC得惊天动地。   拉开门用力把他往外推,虚张声势掩盖羞涩:“——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还真是想来就来了。   大清早默不作声趴在他床边上。   季苇一被他盯得耳根发烫,光线昏暗,暧昧气氛更盛。他指指一旁的窗帘,张渊会意,走过去把帘子拉开。   大片的光斑闯进屋内,人工降雨也姑且算作雨,雨过天晴阳光正好,把屋里照得好像留不下一丝死角。   第一秒季苇一用手指盖住了眼睛,不睁眼,也感觉到一侧的脸颊迅速被加热。此地干燥,大风,沙尘多,唯独阳光算不上什么奢侈的东西。   迎着太阳的方向,他慢慢坐起来,张渊就站在窗口回望着他。   逆着光,半边脸尽在阴影里,面目模糊神色暧昧。   看不清表情忽然使季苇一感到一丝不安,他冲张渊招手,想要让对方凑近些。   不等开口,先打了三个喷嚏。   看太阳就想打喷嚏,条件反射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季苇一用袖子半掩住脸,鼻子和眼角都有些痒,酸酸涨涨,似乎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张渊听见他的喷嚏,倒是不用再叫,一瞬间就到他身边。不等季苇一反应过来,已经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没事……”他的尾音淹没在嘶哑里,用力清清嗓子,才继续下去:“没发烧。”   张渊把手拿下来,移到他脸颊上,翻来覆去地贴,看着他红红的眼角皱眉头。   确实不烫,但是嗓子也哑了,鼻音很重,眼睛黏膜看起来也在充血。   感冒是淋雨的现世报,对他来说就算在泥水里打滚也算不了什么,季苇一却扛不住。哪怕第一时间擦干头发抱着回温,回房后又立刻洗了热水澡,还是没能躲得过去。   张渊有些自责,昨天回程之前有人给他们递可乐姜汤,他喝了,季苇一就是不肯喝,只拿保温杯啜几口热水。   他有心要劝,对方很委屈地看着他,说可乐胀气姜太辣,喝了胃会不舒服。   姜本来就是暖胃的,煮过的可乐又哪里还有气。张渊在心里默默质疑了几秒钟,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只是嫌姜汤不好喝。   然而看季苇一把半张脸缩在卫衣外套立起的领子里,皱着鼻子躲姜汤的嫌弃样子,到底没忍心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会感冒,不高兴也要叫他喝的。   季苇一头离开枕头就觉出晕来,虽然没有发烧,可感冒鼻塞呼吸不畅,心脏的负担就增加。   竖起枕头靠在床头上,张渊还在旁边苦大仇深痛斥旧社会黑暗一样的表情看着他,季苇一侧过脸来,用嘴唇在他脸颊上蹭了:“不严重。”   见张渊没有接受的样子,又说:“我有点饿。”   他吃饭就如同受罚,喊饿实在稀奇。这一套果然好用,张渊立刻便问:“你想吃什么?”   “豆浆。”季苇一笑了笑,“那天喝了,挺好喝的。”   张渊点点头往外走了两步,回身却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体温计来,递给季苇一。   季苇一拿在手里不肯往腋窝里塞:“凉。”   张渊也不做声,只盯着他。   半晌还是季苇一先妥协了,他倒不是真的娇气到体温计都受不了,只是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在低烧,怕万一体温上升,张渊读了数更紧张。   抗争失败就叹口气把体温计顺着领口探进去,冰凉的玻璃刚接触到皮肤,还没觉出冷,张渊已经从身后抱住他,两臂把他胳膊夹紧:“坚持一下。”   季苇一夹着温度计,用手掌轻拍张渊小臂,半是撒娇半是哄:“掉不下来,你去吧,回来给你检查。”   他装凶已经唬不住张渊,至多反过来担心他真生气了对心脏不好。来这套却叫他不能招架,果然乖乖出门去了。   季苇一听见房门落锁的声音,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一百,料定张渊大概不会折返,先抽出体温计放好,摇摇晃晃爬起来,一股脑儿把药塞进嘴里。   张渊记得住他之前吃什么药,如今他的药和以前不同了,就担心对方从中看出端倪。   热水把各种药片顺下去,有那么一两种沾水就化,剧烈而单纯的苦瞬间染上所有味蕾。   苦得季苇一干呕了一下,晕头晕脑地把自己摔回床上。   按着心口突突的心脏,安抚似得拍了拍,也觉得自己又是淋雨又是感冒,似乎真是有些对不起它。   于是在心里默默和它商量:最后一次了,你能不能多坚持两年。   心脏当然不说话,只有凌乱的心音咚咚弹在掌心。   不等季苇一想起把体温计重新塞回去,张渊已经拿着豆浆回来,手里还提这个装着其他东西的袋子。   把豆浆塞进季苇一手里,自己从袋子里取出粥来,舀一勺吹凉,送到季苇一嘴边。   季苇一本以为那是张渊自己要吃,冷不丁看到面前的粥,哭笑不得:“干什么,又不是伺候月子!”   张渊把勺子缩回来,有些茫然:“你不喜欢八宝粥?”   季苇一无奈:“你不用这样伺候我。”   跟……袭人伺候贾宝玉似的。   季苇一想到这儿,忽然笑了。把张渊比作袭人是有些过意不去,说他是贾宝玉到也合适。   最小的时候,他还叫季瑭。   瑭的确是玉,据说是他未出生前就定好的名字。那时也早知道他生来不会太健康,还是给他取了这样寄予满满的名字。   只可惜他也是块假玉,后来听什么人忽悠,就改了现在的名字。   季苇一至今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迷信才给他改名,还是为了能找个好借口把他送到别处去才不得不迷信。   如今呢?   他看向身边的张渊,一门心思要照顾他,可他到底也没有全说实话。   如今的安宁是不是也像气泡一般?   季苇一心知自己不能一味这样瞒下去,一时却也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明明是这么开心的时刻,实在不忍心立刻就让气氛蒙上一层阴影。   就算是假的,没戳破之前,太阳底下姑且还很漂亮。   他笑着把那碗推开:“又不是请保姆,谈恋爱嘛,有意思的事情还多了。”   张渊却忽然垂下眼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身上显现出肉眼可见的茫然与低落:“我不知道谈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子。”   季苇一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咳嗽两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故作轻松地拍拍张渊的手背:“没事,哥教你。”   他说完,才忽然想起许久以来,张渊似乎还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哥。   顿感自己吃了大亏,瞬间动心起念:“首先,你先叫声哥哥来听。”   张渊看了半晌,拿手指点了点下巴,无端伸手在脸颊边挥了两下。   季苇一莫名其妙,还道他摆手是要拒绝,一时有些不悦:“什么意思?”   一答应和他在一起就得寸进尺,真连声哥哥都不肯叫?   早知道早点占这个便宜了。   张渊却把动作又重复一次:“哥哥。”   “这是哥哥的意思。” 第61章   小感冒在季苇一身上也会格外缠绵, 白天里因为鼻塞混混沉沉,夜里体温上升,总在三十七八度徘徊,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张渊的戏还没结束,自然不能无休止地歇下去, 每晚又按照约定被赶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季苇一后半夜低烧的事情。   早上轻手轻脚来到他房间, 摸着枕头上的潮湿的汗意,仍然觉出事情不对。在季苇一将醒未醒时把手搭在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翻来覆去地摸:“要不要去医院?”   “有什么,就是感冒。”   早起让鼻音更重,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哼哼唧唧的, 音量也小。   张渊听不清楚, 却不忍心叫季苇一顶着嗓子疼痛大声说话,费力地盯着他的口型分辨:“已经好几天了。”   “没几天,”白细胞和病毒的缠斗身体各处都酸痛, 季苇一又把眼睛闭上:“病去如抽丝嘛。”   张渊没有再说话, 季苇一却听到他低低地叹气,知道他心里大概并不接受这种随意的敷衍。   但总之张渊不说, 他只当意识不到。   并且感觉有时候男朋友不爱说话语言表达能力不行也挺好的, 可以帮助他轻易达到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的良好效果。   还没等窃喜,放到颈间的手指忽然换成了嘴唇, 蹭在他皮肤上有点发痒。   这两天因为角色需要, 张渊被要求在唇上留起一点胡茬。刚长出来的青茬不是很硬,和本人一样带着点青涩劲儿。   嘴唇却很柔, 小心翼翼地贴住季苇一脖子上的血管测试温度。   烧已经退了, 张渊的唇甚至比他的体温还高一点,季苇一却仍有种担心小秘密被发现的局促, 边往另一侧转动,边伸两根手指过去抵住他的嘴唇:“别,传染。”   他这样说,张渊便放过了他的脖子。酥酥麻麻的感觉消失,季苇一又把眼睛睁开,朝张渊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头刚一偏,冷不丁却被封住了嘴。   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季苇一脸上,分不清究竟是哪个更痒。季苇一被扰得笑出声,在枕头上滚着往后躲。   这下是真怕传染了,他挣扎着侧开脸:“张渊——”   那双唇又追上来:“传染才好。”   好端端地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未等季苇一想明白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湿滑的舌头撬开他两排门牙,游鱼一样钻进来。真倒像是恨不得感冒似的,扫遍他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   季苇一被他吻得发晕,没发烧脸也烫起来,心道这人说起话来主打一个笨嘴拙舌,怎么唯独接吻的时候这么灵活。   本来是计划之外的吻,吻到深处,一时却也动情,飘忽忽享受起来。   张渊不知不觉整个人都已经上了床,一手护着季苇一的后脑将他圈在怀里,分开两腿跨在他身上。   季苇一翻身仰躺,张渊的脸因为离得太近而模糊着,鼻尖摇动成一团影子。他胳膊朝一侧倾倒,真丝袖子滑落,小臂落在未被体温加热的床单上,猛然又想起感冒的事。   张渊吻得紧,不给他躲闪和讲话的机会,季苇一喉头滚动一下,嗓子里发出两声闷闷的低咳。   百试百灵。   张渊即使听不见,也感受到来自季苇一胸腔的震动。撑着身体放开季苇一的唇,很紧张地盯着他。   季苇一原本只是想哼两声找个借口跟张渊分开,喉头微颤,嗓子却真的开始发痒。未成想弄假成真,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似的,咳起来就止不住。   张渊忙把他扶起来,拍他的背。季苇一的脸因为咳嗽变得潮红,无法控制的肌肉震动实在耗费体力。他只怕继续下去,又会像之前那样喷出那种粉红色的泡沫,把头埋在张渊的颈窝里,很努力地克制着。   张渊起初搂着他,用手掌在季苇一后心来回滑动。被抚摸让他感觉舒服了一点,头昏脑胀地任由这点温暖缓解不适,张渊的手却在这时又离开了。   季苇一有些怨念地抬头看去,被拧开的保温杯递到他嘴边。   不锈钢杯子里水汽蒸腾,扑在脸上有点潮湿。季苇一嗅到蒸气里有股淡淡的甜意,半透明的液体稍显浑浊,像是煮过什么东西。   “水。”张渊在他耳边说,季苇一犹豫片刻,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   保温杯里的液体温度适口,甜味很淡,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植物味道,似药非药,谈不上难喝或者好喝。   季苇一把水咽下去,从口中的余味中才品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竹蔗水?什么地方弄来的?”   反正酒店里肯定没有这种东西。   张渊不答,光说:“对嗓子好。”   又喝了几口,季苇一的声音确实变得正常起来。   被加热的口腔吐出的字眼却很冰冷:“好了,你该走了。”   谈恋爱的头号大敌就是工作。   虽然如果不是工作,他们两个是绝对没有可能牵扯在一起的。   张渊看了一眼手表,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季苇一歪在床头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大有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的架势,没发觉自己脸上又挂了笑意。   临张渊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望,他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有。”张渊说,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纸袋子:“你要吃早饭。”   “还有呢?”   “午饭也要吃。”   “……”   “空调别开太大。”   “张渊……”季苇一忍无可忍:“上班去吧,别让大家等。”   眼看着对方垂着脑袋关了门,季苇一端起保温杯猛往嘴里灌了两口,哭笑不得的火气被甜味儿浇下去,又开始想笑。   有话不说,纠结死算了。   被赶出房门的张渊乖乖坐上了剧组的大巴车,西北的天总是亮的特别晚,车向东开,太阳就迎面慢慢升起来。   他看着窗户上凝结的露水渐渐被晒干,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程秋猛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想什么呢?”   边说边坐下来,把腰靠实在后背上,看着张渊偏过来的侧脸,心道气质这东西真是神奇,在他们这一行尤其是。   张渊其实在剧组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无论听到什么指令都乖乖配合。可是车里不算空,但凡季苇一不在,张渊身边照例没有人坐。   他本来看着就不好接近,再加上听力问题造成的少言寡语,满脸一副这辈子没朋友的架势。   在剧组一个多月,还是和所有人人都熟得有限。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整天只黏在季苇一屁股后面不怎么和别人说话的缘故。   她私下里曾经和季苇一吐槽过这一点,说老大个人了,你不在跟前怎么失魂落魄的,人类还有印随效应呢?再说印随也不该印到你身上去啊。   对方压根儿没理她,十分霸道的使用了金主爸爸可以无视消息的特权。   程秋在心里怒而给季苇一记了一笔,从此之后逗张渊更加积极主动。   深情凝望脏兮兮窗玻璃的张渊终于把脸转过来,用一个字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程秋刚刚的问题:“嗯?”   车上太吵,他听不见。   程秋和他轻言细语慢慢解释的耐心仅限于片场,平时格外顾惜不要提前把今日限定份额用掉。闲聊主打一个听清就聊,没听清就算了。   直接开启下一个话题:“怎么,要杀青了,不开心?”   张渊皱着眉头,深思熟虑,惜字如金:“不知道。”   ……这天儿真难聊啊。   程秋撇撇嘴,认真怀念已经在给别人当演员的韩音三秒钟,站起来给自己换了个座。   迟钝如张渊,也大概感觉到她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有种说了真心话被当做是敷衍无奈。   他的确不知道。   从小到大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他知道他们既不会为他停留,甚至也不会多向他看一眼。   所以相聚分别都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含义,谈不上开心或者难过。   但季苇一不来就是另一回事。   他甚至不确定对方到底是否清楚他今天中午就要杀青,早上犹豫着想提,一听他的咳嗽又给憋回去了。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来一去路上几个钟头,又颠簸,又晕车。   他虽然有点遗憾,但……   他的遗憾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季苇一在酒店乖乖躺着都没把病养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折腾,实在是显得很没必要。   张渊把这点遗憾埋进身体里很深的地方,跳下车。   重头戏早在那个狼狈的雨夜已经结束了,他在片场的最后一天只需要的配合着另一位男演员走走位,适时适度充当一个沉默忧郁的木头桩子。   最后的戏份是从镜头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即便有一半的注意力在分神儿,这个动作也完成的太过于轻易。   张渊一直走到耳畔传来一声:“好了!”,停住脚步不等转过身,身旁就响起“恭喜杀青!”的欢呼与掌声。   他茫然回头,恍惚不知道该做什么,往何处去,忽然就有一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鲜花塞进了他的手里。   逐渐有人凑过来,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来跟他拍照。张渊一一配合了,一切在沉默中可以完成的事情总还都不算太难。   直到刚刚和他对戏的男演员揽住他的肩头:“小张!也这么多天了,平时不来就算了,杀青了今晚总要一起喝一杯吧。”   张渊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又想季苇一是不是会希望他参与一下这种场合。   犹豫的一瞬间,有个声音远远揷进来:“不好意思,我们下午的飞机,马上就得走。”   季苇一宛若个真正的经济人那样,把张渊从对方的身边拉过来。   张渊愣愣地看着他:“你——”   季苇一打断他:“花喜欢吗?”   张渊低头去看花束被他忽视的小小贺卡,和剧组送给其他演员的贺卡不一样,上面的文字不是打印上去的,油墨被花上的露水晕开一角。   “杀青快乐”四个字模糊成一团,落款却很清晰。   季苇一。 第62章   张渊几乎是被拐卖一般稀里糊涂地上了飞机。   季苇一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   票什么时候买的——不知道。   行李谁帮忙收拾的——不知道, 其实他也没什么行李。   他们是要到哪儿去——到机场之后他倒是从登机牌上看见了。航班和他上次回来坐的一样,下午起飞傍晚着陆京城,这地方回京一天也就这么一班飞机。   好在张渊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 就算季苇一真把他卖了,能卖个好价他心里也还挺高兴。   从片场到机场, 从头到尾只问了季苇一两个问题。   “坐飞机, 心脏不难受吗?”   “感冒没好, 为什么急着回去?”   季苇一把自己窝在座位上,两条腿怎么摆都像放不对地方,翻来覆去坐不踏实。   大巴车的苦他两天就受够了, 恨不得叫许琮从家里把他心爱的迈巴赫一路开到西北来送他去机场, 然而实际情况是退而求其次次次只叫了专车。   低烧时心脏负担加重, 一来一去坐几个钟头,不用看也觉得脚踝处肿得发胀。动来动去,嫌后座不够宽敞。   加上路途颠簸, 难免有点打蔫, 明明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说话的表情看起来却有点委屈:“坐飞机是会有一点不舒服, 但是我想回家了。”   都是托辞——他现在一看就像生病, 真到京城也不敢回家,宁可和张渊一起窝在小房子里。   真实的理由是为了躲杀青当晚的庆功宴, 在夜里, 太累,太热闹, 太多人, 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泄露出力不从心的一面。   他不去其实是不用找借口的,问题是张渊。张渊如果在, 就很难推得掉。他甚至心里也承认这是张渊应该参与的,可一想到张渊头一回进入这种场合,旁边却没他盯着,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那就都不要去算了。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季苇一羞于说实话。   好在张渊不会多想,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借口。不再追问季苇一心脏的事情,坐在后座上一点一点往对方那边蹭。直到整个人完全贴住季苇一,把手臂抬起来虚虚环住他:“可以吗?”   想家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就太陌生了,他那对父母实在很难给人对家的留恋。但并不深究其中具体是什么心理机制,只是觉得季苇一不太舒服。   他不舒服,他就想抱抱他。   季苇一原本抗拒在陌生人面前表现的过于亲密,张渊现在的状态还能勉强算作素人,但未必不会给日后埋下什么雷。   可是温热的体温与坚实的臂膀一凑过来,本能般就往他身上靠过去。张渊把季苇一的行为当成默许,立刻用手臂把他牢牢圈在怀里,侧过头来吻他的额角。   季苇一心里警铃大作:这样下去也太容易露馅儿了!   张渊也就算了,他自己居然是这么一个意志力不坚定的人吗?   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没舍得把张渊冷漠推开,偏过头去望着窗户,默默天人交战自我谴责。   张渊的烦恼就简单直白,一路抱着他直到下了车,在机场门口犹豫:“花怎么办?”   似乎不能就这样带上飞机。   季苇一这才反应过来张渊把他送的花也带到车上,在破路上颠簸往返,花已经被震的有些凄惨:“扔了吧,只是拍照用的,怎么还一直抱着。”   他腿实在肿,踩在地面上软绵绵的,几乎有种无法操控自如的空虚感,只想过了安检立刻坐下来休息。   搬动着不怎么轻盈的步伐走了好几步,回头却发觉张渊还在门口徘徊。   “张渊?”   腿疼脑子又没坏,季苇一意识到是因为那束花,试图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没等迈步,张渊忽然把花一扔,大步走过来。   步伐坚毅表情悲壮,活像扔的不是花,是什么万贯家财。   季苇一看笑了,眯着眼睛打趣他:“舍得了?”   张渊垂头眨眨眼:“你说要扔的。”   季苇一本想说一束花而已,花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这行要送花的地方太多了,他一年不知道给多少熟的不熟的送过。可余光扫到张渊仍把花束里的卡片捏在手中,用拇指来来回回摩挲着被水晕开一点的他的名字,莫名脸颊发烫,大白天也像烧起来似的。   半天只说:“好了,回家吧。”   *   飞机难得准点起降,落地的时候天刚黑。   季苇一终于能把腿放平,在飞机上睡过全程,到着落还在犯懵,被张渊一路牵着扶着上了出租车。   他暂时还不想回家,不敢叫许琮来接。虽然心里也知道自己一订票家里就有办法知道他的最新动向,但总之家里不来找他他就打算装傻,掩耳盗铃先混几天再说。   张渊听他报地址,却有点疑惑:“不是想回家吗?”   “今天家里没人,”季苇一随口编谎,“都出门了。”   “哦。”张渊接受任何借口都太轻易,以至于季苇一会生出一种欺骗老实孩子的负罪感来。   老实孩子本人却只往季苇一腿上看:季苇一走路的姿势是不是有点奇怪?   都坐着,他现在不好判断,决定等下车之后找机会认真观察一下。没打算直接问季苇一,心里觉得对方八成不会说实话。   季苇一经常撒谎又很会撒谎,他当然知道季苇一很会撒谎。   他也不是真的说什么信什么,只是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季苇一自己的事情,只要季苇一开心就行了。   除了身体,身体上的事情不能全凭他开心——其实季苇一撒得最多的谎就是关于身体。   张渊近来总是隐隐有种不安感,觉得对方始终有事瞒着自己。   季苇一靠玩手机掩饰心虚,他高低算个忙人,一下飞机手机就被积攒了几个钟头的消息提醒淹没。但除了工作消息还是工作消息,摸鱼都显得像上班似的。   当年重病之后,他短时间内心境骤变,从那之后工作以外的社交就急剧减少,和以前的很多朋友都不怎么来往了。   一时间唯一的闲聊居然只剩下程秋,季苇一点开跳出来的视频,果不其然是庆功宴。   剧组人不算太多,还不至于把庆功宴搞的像公司年会似的。酒倒是开了不少,单从视频上也看出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了情绪外放的上头阶段。   觥筹交错,传杯送盏。   这本来是张渊今晚应该经历的,但是他把他带走了。   季苇一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屏幕亮车里黑,夜色笼罩中,他一时看不清张渊的脸。   但感觉有一道目光始终跟随在他的身上。   “张渊,你喝过酒吗?”季苇一忽然问。   “没有。”张渊摇头,打架的事情他真没少干,酒却一滴都没碰过。小时候父母一喝酒他就挨打,后来和冯帆一起生活,对方每顿晚饭必得来一杯,他总觉得最后得病和这脱不了干系。   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苇一却在夜色里笑了笑:“那就试试吧。”   转头给司机改了个地址。   酒吧一条街。   行李多,季苇一索性在附近找酒店开了个钟点房放东西,兴冲冲出门。   晚上八点,刚到这里最热闹的时候,周围全是青年男女小情侣,牵着手揽着腰,嘻嘻哈哈贴着走。   季苇一回京城就不敢放肆,只跟张渊并肩靠着,带着他从街头走到底,停在一家小小的门店前。   推门风铃叮当作响,店里人已经不少,只在角落里空着一张桌子。   陌生环境让张渊忍不住四处看看,这是一家清吧,没有他想象中的吵闹。店里的小舞台上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唱得什么他听不清楚,光线昏暗也看不清对方面容,只知道是个女声,嗓音似乎有点沙哑。   季苇一接过菜单来,手上在翻,眼睛却看着张渊。连张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喝,他有心想摸一摸对方的量在哪里,又怕头一遭喝猛了把人惯坏。   还在犹豫之间,张渊忽然用手按着菜单:“你不许喝。”   他对季苇一喝酒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一次对方摔在地上敲门,怎么想酒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恰逢一曲终了,季苇一在延长的吉他音里笑:“你喝,我喝果汁。”   他招手来先点了一杯酒,张渊在等待的过程里问道:“为什么来?”   “带你玩呀,之前不是说了,谈恋爱就是会来这种地方。”   他说完,对面半天没有回应,才意识到舞台上要是唱歌,张渊就听不清他说话,酒吧里太暗,口型也没得看。   只好拿起对方的手掌,用手指在他掌心慢慢划:“来玩。”   “你没来过,一起来看看。”   他心思全在写字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写到第二个看字的一撇,手指划过张渊半个掌心,忽然被他收拢的手指紧紧握住。   哪怕不是重金属音乐,被音响放大后的声音对季苇一而言还是有些太大了。   张渊捉住指尖不自觉地微颤,和他手掌上湿冷的汗水。   他问,其实也不是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季苇一愣了愣。   正好有人把酒端上来,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透明的冰球,馥郁香气随冰块震动荡开。张渊没有松开自己握着季苇一的手,垂眼扫过桌子上的那杯酒。   他端起来,未等季苇一反应,仰头一饮而尽。   “你!”季苇一想起来要去拦他,张渊已经把只剩冰球的杯子放回桌子上。   酒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辣,入口之后,身体内部却开始剧烈的燃烧。   酒精把血液点燃,他整张脸泛起一种侵略性的红。   “喝完了。”张渊说。   用力说话让他的发音有点变了调。   “回去吧。”   他握着季苇一的手施加几分力气。   季苇一脸上也染上愠色:“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急?”张渊的声音在歌声里横冲直撞:“为什么要在不舒服的时候出来?”   酒意涌到头顶,他整个人在眩晕中倾向季苇一,把他圈在怀里。   “你在怕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第63章   张渊第一次知道原来喝酒是这种感觉。   入口之前有某种不知名的谈不上好闻也谈不上难闻的刺激性气味逸散, 喝下去就只剩下单纯的苦和热。   酒是苦的。   这种令他的父母和世界上无数人都欲罢不能的饮料没让他感觉到愉快,喉咙里的烧灼感向下沉,烫过五脏六腑, 脊背上就透出汗水。脑袋却好像轻飘飘的,本来就不怎么好用的耳朵里塞满了不知名的音乐声, 更让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冰冷的液体流经体内, 皮肤表面就开始发烫。他将过热的脸颊蹭着季苇一的耳朵, 凉而软,就像对方曾经送给他过的那条真丝领带。   如今脖子上即便不拴着领带也莫名发紧,他胡乱拽了拽领口, 布料发出被撕裂的哀鸣。   滚烫的体温打在季苇一身上, 他僵住不动。张渊把他抱得更紧, 牢牢锁在怀里,脸却分开些距离看向他的脸:“担心什么?”   季苇一把脸别过去,任由他抱着, 甚至主动把重心倚靠在张渊身上。   这样就能让彼此的视线从对方身上离开:“没什么, 你想多了,正好想来就来了。”   “不, ”张渊摇摇头, 本就疏于使用的舌头笨拙得捋不直一样:“你——”   他找不到理由,可是知道什么地方不对。胸膛贴着胸膛, 体温沁染体温, 他分明听不见,然而不用听就能触碰到季苇一的心跳呼吸体温。   凌乱, 急促, 燥热。   就跟他自己的一样。   脸也在烧,耳朵也在烧。他甩甩脑袋, 双手捧起季苇一的脸,不肯忽略任何一点表情。   酒吧里的射灯让季苇一的瞳孔缩得很小,更显得虹膜浅到半透明,灯光穿过去,眼中就盈盈溢满光。   恍惚之间像是泪。   水光只闪烁了一瞬间,片刻之后,季苇一眨眨眼睛,一切情绪全部都消失了。   吉他的弦音拨弄得季苇一心口发紧,他吞咽几下,还是有种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感觉。离得太近,张渊身上的酒香飘进他嘴里,就泛起淡淡的苦味。   他把张渊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推开,轻笑了一声:“好啊,不想玩就回去吧。”   季苇一站起来时,张渊被推开的手下意识地去够他腰间,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却生生又停住了。   意识到身体似乎有些不听掌控,即便醉了,他还是记得怕把季苇一弄伤。   回过神来,季苇一已经走到吧台结账。   他跟上去,还没意识到这就叫做醉,只知道站起来脚踩棉花浑身发飘,踉踉跄跄跟到门口,不得不扶着点什么保持身体稳定,头沉沉地发坠。   忍不住趴在吧台上,看着季苇一拿两根手指夹一张卡递过去。黑色的卡片在修长苍白的手指绕了绕,又被重新塞回深蓝色的皮质钱夹里。   张渊脑袋昏昏涨涨,恍恍惚惚去抓握他的手。   季苇一惊了一下,冰凉的两根指头游鱼一样从他掌心里溜出去。回头看张渊,却又叹口气,反把手递回来。   酒都没碰过,逞得什么强。   张渊却又扶着台子站直,很倔强地摆了摆手:“不用。”   他站着确实费劲,但出于某种男人没有道理的自尊心,加之严重担心季苇一承受不起自己的体重。为了不要他扶,甩开步子自己走出门去。   这下变成季苇一在他身后追,一共就不到二百米的距离,张渊走得太快,他气喘吁吁还是落后对方一步,进门时发现张渊已经整个人摔在大堂的沙发里发蒙。   ……想试试酒量的想法倒是实现了。   无奈来到前台:“我想把钟点房时间延长,住一夜。”   回头想喊酒店的工作人员帮忙把人送上去,张渊已经又爬起来站在他身后,眼皮打架,一双眼睛还牢牢粘在他身上。   真成印随效应了。   房间在八楼,电梯上升时,张渊把脸颊贴住轿厢,金属的冰冷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清醒。   “为什么,为什么生气?”他问,身体依着墙站不直,眼睛自下往上看,可怜巴巴又固执。   季苇一躲他的眼睛:“没有生气,不是你说想要回来了吗。”   下电梯开房门,灯亮起来季苇一才想起原本只为了放行李根本没在意,这屋是个大床房。   当然床够大,旁边还有沙发。   他和张渊在谁都没有动过歪心思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同床共枕本不该有什么问题。   可现如今感觉到醉汉已经陷入某种不依不饶的状态里,他无非是借着他醉,才勉强可以糊弄搪塞。试图逃避张渊的问题,想要从现实里也跟他保持距离。   他是不经问的,张渊问他的时候,他心里就翻涌起难以抑制地冲动。   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从容。   未知会造成恐惧,无畏也经常来源于无知。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概念的人或许会因为医生的宽慰而在症状尚轻时保有相当程度的希望,可他不一样。   他几乎是生下来就住在医院里的,经历过反复的手术好漫长的修养,长期忍受疼痛虚弱和窒息感,身边没有人比季苇一自己更清楚,继续发展下去会面对什么。   他会害怕,而张渊又太灵敏。   或许在季苇一内心深处,有时也会希望对方能够发现,如此就能顺理成章的将这个包袱甩出去。   可假如现在真的被张渊知道了他的身体状况,像这样一起坐在酒吧里,一起去做点什么的机会一定不会再有了。   张渊的第一次恋爱,他这辈子的唯一一次恋爱,他怎么能够甘心把这变成一场临终关怀?   张渊垂着头坐在床沿上,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沉。大概酒后最亢奋的时间段已经过去,现在开始犯困了。   季苇一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你休息吧。”   看着张渊喝水,腿又开始酸胀起来,担心自己不尽快坐下就会摔倒。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放心把第一次喝醉的人独自扔在房间里,打算在沙发上略坐一坐再做打算。   试图转身要走,身后忽然有两只手攀上他的腰间。   季苇一跌坐进张渊怀里。   矿泉水全洒出来,床上身上地上。夏天的衣服薄薄一   层,被水打湿就紧贴住身体。   季苇一屁股坐在张渊半边大腿上,两个人的裤子都湿淋淋,体温毫无阻隔地传导着。张渊半是凭着本能地在季苇一颈间落下密密麻麻的吻,仅存的理智却还记得自己最初的问题。   “季苇一。”他念他的名字总是因为特别用力咬字而变得有些生硬:“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青年人身体的成长几乎是爆发式的,在荒原上进行过的一切剧烈运动都凝聚成张渊身上新生的肌肉,大腿一用力就紧绷绷得发硬。   不仅血肉增益,骨骼也在进一步伸展,刚刚张渊抱着他的时候季苇一就有些惊讶对方的双臂圈住他过于轻易。   最初在桦城见面时,他还觉得张渊像是个个头已经窜起来但身量还略有不足的半大小子,一晃两个月,忽然就好似完全变作男人。   他可喜的生长和这背后旺盛的生命力却更提醒起季苇一自己正在无可阻拦的滑向可以预见的不堪,忽然之间有种无处宣泄的烦闷。   他笑了笑,以为自己脸上的表情很从容:“我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就像你说的,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片子拍完了,你的工作结束了。家里的事情,反正也轮不到我去操心。接下来我们什么正事都不做,我们可以整天待在一起。你没出过国,我要你陪我去看看海,我们——”   季苇一的语速越来越快,第一次,在张渊面前不在乎他究竟能不能听懂。只是一股脑儿不停地说下去,甚至没发觉得自己正在因为气促而脸上泛起潮红。   张渊却忽然吻下去,封住他的唇,把未完的话堵回季苇一口中。他边亲着,边用拇指去蹭季苇一的下巴。   两个人分开时,季苇一看到他指尖晶莹的潮湿,恍惚见没能第一时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不要哭。”张渊说。“对不起。”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酒精扰乱思维,言语不成逻辑,却本能地意识到有某种情绪乌云一样缠绕在季苇一身上。除了吻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吻到两人一同滚倒在床上。   季苇一用力在张渊嘴唇上咬了一口,弥漫开的血腥味充斥在两个人的口腔里,掩盖掉自己喉咙深处那股血气。   张渊越是吃痛,反而越抱紧他,助听器被从耳朵上蹭开,他感觉到来自胸腔的震动,才发觉季苇一低低地笑。   对方的手抓住他湿透的裤子,布料沉甸甸纠缠在腿上,一寸一寸地被剥下去。他只管亲吻,也朦朦胧胧意识到这是某种事情的前兆。   突如其来地咳嗽打断一切,胸口处急促而剧烈的疼痛让季苇一背对着张渊蜷缩起身体。   酒彻底醒了,季苇一在颤抖中感觉到自己被扶起来,带血的唇齿撬开他的牙关,硬是把苦涩的药片塞进来。   疼痛袭来时,靠在张渊身上比平躺着更能让他远离窒息的恐惧。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敢大口呼吸,像离水的鱼终于被扔回海里那样,仰起头拼命喘气。   张渊的手一直在他背上轻抚,季苇一猜到对方一定意识到了什么,却只是说:“就这样,抱着我一会儿吧。”   张渊没有多问,只是搂紧了他。   “小舟,别害怕。”   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季苇一想。   他明明又怕痛,又怕死,很娇气的一个人,大概是坚持不了太久瞒着不说的。   唯独还有一点遗憾。   等到他和张渊体验过最后一步,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第64章   周末, 雨天,闹市区。   堵车完美三要素。   迈巴赫走走停停,二十分钟还没通过一个路口, 时隔一周多重新和他心爱的座驾相逢,季苇一只顾着靠在座位上发蔫。   他以前根本不晕车, 最四处浪那几年经常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和人换班长途自驾。瓣膜脱垂之后才开始有这个毛病, 随着长时间修养慢慢减轻基本消失。   这种时不时会造反的痼疾都属于身体的晴雨表了, 就照他最近的状况,不报警才奇怪,堵车稍微转一转就受不了。车载香薰早就扔了, 过去这么多天, 味道散得一点不剩。可是外面尾气重, 窗户不敢开,他还是感觉闷得不行。   头晕,恶心, 烦。   所以坦然把脑袋枕在张渊肩膀上, 让他抱着。   左右车几乎走不动,许琮忍不住从前排频频回头看。   张渊一手垫在季苇一身后抚摸着他的脊背, 另一只手按住季苇一的拇指食指连接处虎口的位置, 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看 。   这种场景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季苇一因为身体不适被人照顾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而张渊基本从他第一次见面开始开始就一副二十四孝好大儿的架势。   比较罕见的是这种状况——季苇一在许琮第五次回头的时候终于皱着眉头开口:“你落枕了吗?”   他晕车有什么好看的?又要准备回去跟谁报告?   许琮连忙把头转过去, 眼珠子向上瞟落转为看着后视镜,目光真正的聚焦点其实在张渊身上:拍戏这么累的吗?   这人怎么看起来跟丢了半个魂儿似的。   醉酒的后果在第二日加倍回报, 张渊醒了又没完全醒, 大部分的行为都依靠本能。简而言之半个魂儿还睡着,另外半个魂儿勾在季苇一身上。   一面担心他的身体, 一面在他靠过来时,从对方的头发上里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洗发水味。   季苇一对日用品有自己的讲究,出门在外无论几天都备齐全套,身上总是固定的香味。   从很久之前他就喜欢这个味道,过去季苇一还没有接受他的心意时,不得不小心保持距离,如今这副乖乖倒在他怀里的架势,却像是在邀请他敞开闻个够似的。   越嗅越觉得身上慢慢热起来,酒精麻痹神经,想做什么就不是那么听自己使唤,若不是许琮三番五次朝他看,他早该控制不住吻下去。   偏还剩下仅存的理智,记得季苇一不许露馅儿的叮嘱。奈何情难自禁,忽然深吸一大口气屏住呼吸。   季苇一正难受得浑身冒冷汗,胃里隐隐绞痛,卡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没发觉身边忽然少了个呼吸声。车过了路口向左拐,终于偏离路况十分恼人的主干道,一路奔着他家那身处城郊别墅去。   挨到车停在门口,靠在座位上喘了半天才挥挥手对许琮说:“我下车,你把张渊送回去吧。”   张渊把手从他的腹部拿开,用袖子蹭掉季苇一挂在下巴尖上的汗珠,看他脸色从苍白稍微好转起来,摇摇头:“让他陪你进去,我自己回去。”   季苇一还道张渊来到他家附近有些不自在,也不强求,没发觉他说话时喘得自己有的一拼。   张渊下车后走出去几步,实际却是站在转角处不易被注意到的视线盲区里,探头看许琮陪季苇一进了家门,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路上都在屏住呼吸,他的心脏因为轻微缺氧而快速跳动,越发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车里也残留着同样的香味,让他既有种晕乎乎的感觉,又为不能继续陪伴在季苇一身边时刻关注对方的状况感到焦虑。   虽然家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他毕竟不是季苇一的家人。   张渊走出小区,照例依靠公共交通出行。小区远离市区,他坐着地铁倒了两班车才到达目的地。   却不是回到他和季苇一共同居住的小屋,下了地铁进入某写字楼,顺着手机上的地图七扭八拐。推开一扇门,里面的空间意外不小,像是通常用来举行活动的小礼堂,墙上挂着红十字会的横幅。   张渊走过去,在签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确定回京时间后的第一件事,他在网上搜到救护技能证的线下培训活动报了名。   培训分组进行,一名老师带几个学员,开始照例先进行简单的寒暄破冰。   张渊的自我介绍仅有姓名和年龄,但耳朵上挂着的助听器还是让小组成员忍不住试图多跟他说几句话。   通常会来参加这种活动的人都比较有社会责任感,越是看他似乎有点障碍,越不想让他游离在外。小心翼翼地选择比较温和无害的话题:“才刚成年就主动来考证,是有什么职业理想吗?还是学校里跟你们宣传过?”   张渊摇摇头,周围可感知的善意让他愿意说实话,来到季苇一身边之后,也开始慢慢觉得和陌生人沟通有时候是必要的。   他组织一下语言:“我家里人……身体有点不太好。”   职业理想这种东西离他实在太遥远了,但张渊不是没想过,他想如果早几年遇见季苇一,他可能会想要努力学习去成为一名医生。外科内科无所谓,总之要和心脏相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命运把很多东西都安排成注定的遗憾。   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他不想什么忙都帮不上。   *   季苇一回家,推门只见父母全坐在客厅沙发上,严阵以待。   季光远瞪他:“你还知道回来,说出去散散心,一去这么长时间,再不回来我都要让你哥去抓你了。”   季苇一笑笑:“他刚结婚,怎么有空去抓我。”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季津的婚礼前前后后对公司的很多事情也有所影响。其实他两人分明忙得一周多顾不上管他,一进门却又弄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样子来。   不爱他出去倒是真的,大概最希望还是他要乖乖待在家里,别出门别工作别生病别惹麻烦。   其实倒也真谈不上错,担心他的身体自然是因为爱他。只是他见过他们是怎样对季津的,难免时不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是没有当成一个正常的儿子看待。   试图帮他们找借口说是因为自己身体原因所致的时候,又难免想起当初到底是谁自认可以解决一切,不顾家人反对医生劝告非要把他生下来的。   越是觉得自己其实不该要求太多,越是一到这种时候就忍不住闹别扭。大概因为生在这种条件的家庭里,已经知道自己是过分幸运,因此想要真心实意地怨什么人,就缺乏合法性,显得不知好歹过分贪心。   长此以往,童年的精神创伤未能彻底抚平,导致三十二岁还在叛逆期。   叛逆劲儿上来,应付两句就抛开父母,快步上楼把自己锁紧房间里。   留许琮在后面帮他打补丁:“那个……过来的路上晕车,可能心情不太好。”   丛然叹气:“怎么又开始晕车了?”说完觉得有点不对:“他上次去做检查什么是时候?”   许琮翻翻手机报了个日子,夫妻俩对视一眼:“是不是该去看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忙着大儿子的婚事,有段时间没怎么关心小儿子的身体。   季苇一独自上楼,快走几步喘得厉害,强撑着进屋,刚把门关上就滑坐在地上。   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蜷着两腿抱着膝盖,下巴枕在胳膊肘上。   他小时候常有这种情况,走几步路就累得动不了,必须要蹲坐在地上歇一会儿才行。   不由得想起很早以前看过一个说法,说人生兜兜转转一辈子,来时和去时的状态是差不多的。   顿时很有些惆怅地枕着自己的胳膊,能起来也不想起来。   坐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忽然有人敲门:“小舟!小舟!”   季苇一本来要把丛然放进来,血液循环不好,坐一会儿腿真麻了,一时间竟动不了,只好在手机上打字:“妈,有点困。”   毫无说服力——他房间的门被拆掉了锁,如今打不开是因为他倚着门坐。不知道的情况下,怎么都会以为他是因为闹别扭找东西把门抵住了。   季苇一边找托辞边试图站起来,丛然却直接放弃了敲门,拨电话给他。   隔着一重门板,他听见对方下楼的脚步声,母亲的声音里有些急促:“有点事情,我们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休息吧。”   电话挂得匆匆,这下轮到季苇一心里发慌,缓了半天扶着墙站起来,走出门的时候父母都已经离开了。   徒留许阿姨和他面面相觑,说小舟,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呢,哪儿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季苇一问:“出什么事儿了?”   看见对方脸上的犹豫神情,又说:“你不说我就要乱猜,弄得心里发慌。”   许阿姨这才松口,语气模棱两可,事实就是那么个事实:“应该是,亲家那边……”   “去世了?”   见季苇一自己说出那句话,她才顺势点点头。季苇一“啊”了一声,谈不上难过,只觉得心里空落落。   终究还是不到一个月。   病入膏肓,现代医学解决不了问题,就等于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没说什么,回到房间关上门,把自己丢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大脑放空。   一直到许阿姨来问他想吃什么,才如梦方醒般坐起来。   “我出去一趟。”   身体状况已经开始让季苇一不敢独自驾车出门,叫了代驾把他送到小屋楼下。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迫切地想要见到张渊。   他路过门口的便利店,走进去,把目光停留在收款台前那一排花花绿绿的小盒子上。   以前倒真没在意过,居然有这么多花样款式。   因为懒得挑,所以每样都拿了一盒。   季苇一迈进单元楼。 第65章   急救培训比张渊想象中要简单一些。   “急救”二字很容易带来神圣滤镜, 和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关联在一起,让人感觉不该是什么轻易就能够掌握的技能。   于是张渊坐在会场里听课,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一手拿着笔一手攥着新买的小笔记本,皱着眉头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现场的话筒质量一般, 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就混成一团的难以识别意义的声音, 越听不懂越急, 空调房里额头上都渗汗。转头想向身边人求助,才发现基本没人在记这个。   “会发手册的。”领队的组长轻描淡写地安慰他听不清也没关系,大概了解一下就好了。   毕竟现在还在讲急救学习的意义这种说没用显得不太尊重, 说有用又觉得确实有点没用的必备流程部分。   顺带着感叹一句:“真认真啊。”   张渊心思全在听讲上, 就算听不清也不愿意跟人说小话打岔。瞪着眼睛听到终于进入实操练习时刻, 才发现事实上规范流程并不太复杂,就算是CPR这种最危机关头的救命技能,动作要领也就那么几个。   只要能找对地方, 剩下最重要的竟然是体力问题。他力气很大, 对身体肌肉的控制力也恰到好处。橡皮假人的胸口从侧面看形成标准的下陷弧度,负责拍照的主办方人员都凑过来冲他卡卡一通按快门。   长得帅胳膊粗动作又标准, 绝佳宣传素材。   张渊专心起来就听不到快门声, 充耳不闻库库一通按。   按到身上见汗,组长冲他摆摆手:“可以了。”, 附带一句夸奖:“你学得很快。”   张渊放开饱受折磨的模型假人, 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这就算学会了?”   “也不算,你们后面还得经过反复练习记住要领然后考试才能拿到证书, 但是考试的内容也不会非常困难。”   茫然和不安取代张渊听课练习时的笃定神情:“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能救命?   对方笑了一声:“学的时候觉得简单,可即便是真的拿到了证书, 关键时刻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敢做的,能做对的就更少了。”   张渊盯着正在被其他人按压的橡皮人看了一会儿:“如果做对了就一定会有用吗?”   声音太轻,组长忙着纠正其他学员的动作,没听见。   培训结束,张渊坐地铁往回走,路上总是恍惚。路过地铁站鲜红的AED标志,不知不觉发呆站了好久。   久到工作人员都前来询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需要帮助吗?”   张渊愣了愣,指着面前的标志问:“这个,以前用到过吗?”   工作人员打量他好几眼,感觉张渊确实不想什么突袭来检查的而只是普通好奇路人:“我们的站没有,不过别的站有用到过。虽然预备了,最好还是有效期内都别使用才好对吧?”   他“嗯”了一声,心道最好别用到是一回事,到底有没有用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九年义务教育辍学青年,他对现代医学很难不持有一种神秘的崇敬感。然而和自己关系稍微亲密一点的人却又都死在医院里,越是不了解,越是不安。   即便这样想了,回程路上还是在网上下单了一个AED,收件地址是他和季苇一一度共同居住的屋子。   但对方明明已经回家了,没跟他说什么时候搬回来,总感觉至少还得在家里住几天。   张渊拿出手机来想跟季苇一说点什么,对着对话框沉默半天,又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想按照惯例问他身体状况,可是明知道他之前晕车不舒服,无论有没有恢复,但凡他问,季苇一多半还是会推脱说不要紧。   不能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的关心都好像是没有用的,就像他接受培训也很可能只是自我心理安慰。   张渊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搓,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季苇一埋在被子里脸时隐时现。在睡梦中眉心微蹙,头发软趴趴地盖过了眼睛。   屏保上的照片是还没回到京城时,某天早上他在默许下潜入季苇一的房间,趁季苇一还未醒时拍下的。   距离他俩分别仅仅才过去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季苇一。   恨不得黏在一起才好——比起单纯的思念,急救培训造成的莫名不安更让他急于亲自用肉眼确认对方的情况,仿佛只有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才能让他安心。   他总是有种不安,担心对方体内的某种隐患,要比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更严重,但又不想在季苇一面前过度表露这一点。   季苇一本就已经是那个切实承受疾病痛苦的人,谁都不该打着担心的名号给他增加更多烦恼。   所以他忍住了没有去找他,乖乖回家。   小屋在无人居住期间请了人上门打扫,房间里干净整洁得过分,几乎看不出是正在有人生活的状态。   张渊全屋转了一圈,季苇一留下的痕迹,连同他身上惯常的香味都消失了。   他像是被孤零零地放置到一个和自己家的陌生空间里,心中升起无端的焦虑。   走进浴室,连门也不记得关,脱掉衣服放好助听器,开热水浇湿身体,抓起身边的洗发水瓶子,狠狠挤了三大泵。   热水融化半透明的膏体,泡沫自掌心溢出,馥郁香气在狭小的空间内混合着水汽氤氲开。   他头发太短,根本用不了这么多洗发水,硬是搓了半天,头顶的泡沫堆成雪山,又像雪崩一样淌了满身。   浑身都黏黏滑滑,眼睛也被糊得睁不开。   他用熟悉的味道将自己彻底包裹,却很失望地发现,不一样。   不一样,和他想要的不一样。   洗发水是同款洗发水,热水可以伪装体温。   但一切依旧和季苇一身上的不一样。   张渊十分懊恼地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温度转凉,冷水冲刷着他的全身,把无用的泡沫全都带走。他没关水,继续往前把旋钮推到底,落在他身上的水流冰冷而沉重,像针敲打在身上,一阵麻木的刺痛。   好像他第一次和季苇一接吻那天的人造暴雨。   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张渊在花洒下站了大约十分钟,闭着眼睛面对着墙站立,冷水把脊背浇出一片红。   他脑子也被浇得飘飘忽忽,冻麻了一样没办法乱想。把水关上,抹一把脸转过身来。   季苇一定定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不知道来了有多久,衣服上似乎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潮气。   张渊愣愣地朝他走了两步。“你——”   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体表皮肤冻麻了,他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季苇一不说话,不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大白天平白无故自虐。只是朝他走过去,便走便解开衬衫扣子,手指一路向下。   离张渊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柔软的丝质衬衣轻飘飘滑落在地上。   “张渊。”季苇一看见张渊没带助听器,知道他耳朵听不见,无声地冲他比了个口型。   又说:“抱抱我。”   张渊被冷水冻得青白脸上刹那泛出血色,季苇一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长长的贯穿伤疤刺痛他的眼睛。他拥上去,将自己身体的皮肉紧贴着。   温热的体温让张渊又弹开了,第一次,季苇一的身体比他的更暖。   “我身上凉。”张渊担心季苇一会生病,不敢这样贴着他。季苇一却很用力地抱着他:“抱着马上就热了。”   张渊没能听清他的这句话,但季苇一的嘴唇下一秒就贴住了他的嘴唇。苦求不得的隐香忽然间变得无比浓郁,他于是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怀中人在激吻中迅速软倒在他的怀里,在分离的间隙里口鼻并用地努力呼吸。凌乱的喘气声喷在张渊颈间,他没有停止亲吻,两手托住季苇一的臀,直接将他抱在半空。   卧室拉着一层纱帘,屋里只有稀薄昏暗的光,张渊把季苇一放到床上,没留意碰掉了放在床脚的不知名塑料袋。   内容物噼里啪啦掉了满地,张渊放下季苇一,要拉过被单往他身上盖的时候无意间扫过,忽然愣住了。   花花绿绿,润滑剂,安全套。   张渊转过头来,脑子里一阵波涛一阵火山,懵得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摸出助听器,塞回耳朵里。   床上的季苇一半撑起身体轻笑:“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吧?”   张渊点点头。   季苇一又笑:“那你选一个吧。”   “可,”张渊朝他走过去,一手握住季苇一的肩头,另一只手按在他胸口上。冷水让手部神经感知变得有些麻木,还没等他找到心脏的位置,季苇一挥开他的手。   “我想要,就现在,你不给吗?”   “张渊,”他又喊他的名字,念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地重复,“张渊、张渊、张渊。”   他的胳膊攀上张渊的脖子,交织在他颈后搂着,那里的皮肤已经变得很热。季苇一用目光引导他看下去,视线落在张渊水渍未干的身上。   “你看,你也想要。”季苇一笑了,“别想那么多,让我们做一点高兴的事情吧。”   张渊顺着他的动作吻下来,体温升高果真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纠缠在他腿上的长裤被踢下去,血液运转不良的皮肤接触到任何地方都觉得过分温暖。   张渊躺下来,抱住他的腰,细密的吻从嘴唇开始,划过他的下巴,颈间,然后长时间地停留在他胸口的伤疤处。   季苇一掉进岩浆一般滚烫的温泉里。 第66章   很快就热了, 季苇一想,他说的没错。   也太热了……无论是张渊还是他自己。   天色还早,屋里只拉上了一层纱帘, 光线昏暗,依旧能不开灯就能看清楚彼此的脸——很快就看不见了, 张渊向他吻过来, 喷洒在脸上的呼吸像是有形的云雾, 绵绵密密彻底包裹。   季苇一闭上眼睛。   因为供血不足和缺氧,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突如其来的眼前发黑时常给季苇一造成困扰,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自己摔进了医院。即使只是短短瞬间的黑蒙, 突然陷入无法视物状态也带来恐惧, 他最近一直都是开着灯睡觉的。   情愿被光线打扰,也不想陷入黑暗。   可当张渊把他牢牢锁在怀里,即便不用眼睛去看, 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位置, 周身有了依靠,如同蜷缩在稳固的巢穴中。   安定, 温柔, 炽热,对于未来的很多担忧都离他远去, 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   此时此刻, 仅有此时此刻。   视觉剥夺让身体的感知更加灵敏,他轻微地战栗起来。   “冷吗?”张渊在他耳边问。季苇一想要回答他不是因为冷, 张口却只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嗯——”   声音里带着抖, 饱蘸暖意。   他脸也烫起来,埋进张渊怀里, 把额头上的细汗蹭在他身上。   风声,布料摩擦声。蚕丝被子迅速裹住身体,随风带起丝丝凉意,激起体表绒毛竖立,又被淹没在天竺棉磨毛料子毛茸茸的质感里。   肌肉绷紧时硬得像铁板一样的大腿又一次纠缠住他的腰臀,季苇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生要同衾,原来就这么简单。   张渊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哪怕那暗香与体温就好像某种尝过了就再忘不掉的味道,比起自己的渴望得到满足,他还是更害怕季苇一承受不住。   仅仅是这样程度,对方的呼吸已经变得很急促,苍白的脸上泛起剧烈运动时才会有的潮红色。   小心翼翼地,他把手探过去。   碰到他火热带汗的掌心,身体缠在蚕丝被中的季苇一抖了一下,睁开眼睛。   和梦里很像——他却已经不甘于那样的梦。   “张渊。”季苇一在呼吸的间隙里叫他, “张渊。”   小盒子散落满床,他最后也并没有精挑细选,只是随手从身边摸了一个最近的。   “我来教你吧。”他说。   *   季苇一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张渊没什么经验,因为害怕他会受伤,所有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起初他不得不主动引导,拉着他的手摸索。   “我教你”——季苇一明明自己这样说,假装好像自己是个成熟的老手。   当然是装的,一想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分明脸红得要滴血。   于是把眼睛紧闭,脸埋进枕头里。   还是太超过了,他想。张渊简直无师自通,很快他就什么都没办法去想。   意识也变得模糊,只记得张渊一动他就不受控制地出声,张渊一停,他又耐不住叫他继续。   身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充盈,进入体内的氧气无法负担运转,大概只有几秒钟,但他觉得像是几分钟那么久,大脑彻底断片,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   暗影里摇动的身影,张渊模糊的脸。   ……   回过神来时一切已经结束,季苇一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呼吸。   心口有些轻微的疼痛,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咳嗽,又或者是感冒发烧时身体负担加重的感觉。   昏沉沉,轻飘飘,痛觉变得迟钝,身体动弹不得。   张渊环他在怀里,发觉到季苇一呼吸有些困难,从床头柜里翻出他常吃的药喂进嘴里,顺着他的胸口。   药片在舌头上留下绵长的苦味,季苇一伸手握住张渊停留在自己胸前伤疤上的手指:“别管它。”   他一说话,呼吸又变得费力起来。药品味爬满味蕾,苦得他皱起脸来。   张渊的嘴唇覆上来,卷走季苇一口中残留的苦味,稳定的呼吸节奏将凌乱的呼吸慢慢收拢,看他泛青的嘴唇颜色逐渐好转,稍微松了一口气。   放开他的嘴唇,头往下靠,手揽住季苇一的后脑。   他头发又长了,越长摸着柔软,毛茸茸挠着张渊的掌心。   他忍不住,又把脸凑过去埋在季苇一颈间,嗅他身上那股馥郁香气。身体在运动中微微出汗,体温升高,香味仿佛更明显了。   耳朵上的助听器被甩出来一点,硌在季苇一皮肉上,立刻留下印记。他吃痛,有些不悦地哼哼了一声:“戴着它干嘛。”   做这事也用不着耳朵。   张渊揉着他留下印子的地方,季苇一白得有点半透明的皮肤像薄皮汤包,轻轻一搓就红了。他像犯了错误那样挪开手指,认真解释道:“摘掉,就听不到了。”   季苇一的脸立刻红了,恼羞成怒:“你要听什么,有什么好听的?!”   自己忍不住哼哼唧唧地喊是一回事,完事儿之后被对方拿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   他嗓子干哑得厉害,用力说话就劈叉,像被拎着后颈皮提溜起来的小猫张牙舞爪。   愤怒值满满,威胁力为零,最多只能把人萌死。   说起来他刚才还真没少往张渊身上抓,好在他自从有一次身体不适不小心抓伤张渊手背之后就特意记得把指甲全部剪短磨圆,又好在现在还没人认识张渊,否则真要养只猫才能混得过去。   张渊让他这么毫无杀伤力的一吼,没有解释,只把戴了助听器的更好用的那一侧耳朵贴住季苇一的心口。   静默不语三十秒,轻声说:“好听的,很好听。”   季苇一微怔,才明白张渊的意思是在听他的心跳。情/热逐渐退散,理智重新占领大脑,他忽然觉得有些抱歉。   以相互占有抵御对茫然不可知未来的恐惧,代价是加重心脏负担。这件事于他而言是一种风险自担,可张渊并不知情。   张渊对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存在误判,而这正是他撒谎的结果。   说难听点,他虽然并不是在做医生明令禁止的事情,可也无法保证一定不会发生什么突发情况。   倘若人生第一次体验是中途停下来拨打急救电话,对张渊而言简直堪称人生阴影。   又或者更进一步,像他这种情况,其实根本不应该贸然进入一段关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十几岁巨大的年龄差。   关于未来,他即便做出上千种想象,上千种都觉得自己注定会走在张渊前面。   以上所有他都想过,可还是到了如今的情况。   张渊不知道季苇一在想什么,看见他脸上浮现出的郁色,只当是今日闹得太过荒唐,他身体经受不住。   拿被子把人严严实实裹好,去浴室草草冲洗过自己,打一盆热水来,浸湿毛巾帮季苇一擦洗。   长期服用抗凝剂让季苇一的身体非常容易淤青,张渊明明觉得自己刚才已经尽可能小心,热水擦拭过皮肤表面,汗水被带走,淤青前兆的淡红痕迹就浮现出来。   张渊很轻地用手指按压:“疼吗?”   “不疼。”季苇一摇摇头,张渊越是小心,他越有点难过。   偏偏是张渊,如果换做别人,他可能就不会想这么多。   如此年轻,什么都不怕,就这样很轻易地爱了,而且似乎爱得毫无保留,不害怕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很好的人。   唯独是这样的张渊,如果换做别人,他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怎么办呢?季苇一看着张渊想: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又自私,又怕死,心存侥幸,贪恋温暖,把贪嗔痴占了个完全。   而且还不知悔改。   寂静的一刻,屋里只有水响和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   张渊只能听得见声音,很难判断声音来源的具体方向,茫然四顾,手里湿毛巾淋淋弄了一地水渍。   季苇一听出来了:“没事,我的手机响了。”   他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卷成一团掉在地上,就在自己一翻身能够到的地方。   听了半天铃攒力气,还是只能对张渊说:“在裤子里,帮我递一下。”   这病就是这样,急性发作的时候搞不好会要命,平日里看起来没有特别严重,只是非常容易累,一累就累得动不了。   张渊把手机翻出来,按开免提放在季苇一枕边。   季津的声音冲出来:“小舟。”   “哥。”季苇一清清嗓子,担心对方从他的嗓音里听出异样,“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嫂子还好吗?”   季津叹了口气:“梦初,还行吧,这么长时间也有心理准备了,但是不难过是肯定不可能的。”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偏离正题:“这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许阿姨说你出门了,你乱跑什么呢?”   “我……”季苇一本来有心找借口推说工作上有事,临到嘴边听了季津的语气,忽然连掩饰都觉得疲惫:“我想出来静一静。”   季津像是让他噎了一下,又道:“静什么,天都晚了,赶快回家,我让许琮找你去。你——”   季苇一打断他:“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说罢不等回复,直接挂断了电话。   张渊眼睛不眨地向他投来目光:“要回去?”   季苇一轻轻晃晃脑袋:“不回去。”   张渊又问:“想一个人?”   季苇一眨眨眼:“想跟你一起。”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觉得顶不住他过分专注的目光,把脸往另一侧转。   张渊于是用手轻轻去碰季苇一的脸颊:“怎么了?”   “没怎么,想看看窗外。”   他本以为说了这话,张渊会去拉开窗帘。对方却用被裹着他,不等季苇一反应,直接把他打横抱在怀里,来到窗边,将帘子拨开一点给他看。   怀抱稳稳当当,好像坐在什么固定住的地方。季苇一放弃挣扎,靠在张渊身上往外看。   天已经黑透了,万家灯火通明,大半个城市在霓虹灯的笼罩下。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堵车,一盏一盏通往归家途中的车灯排成长龙。   城郊的别墅区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桦城小镇也不行,西北荒原上也不行。   这是独属于这里的,独属于他和张渊共享空间的风景。   季苇一心中一动,开口道:“张渊,我——”   张渊看向他的眼睛,水光盈盈里,某种溢满的感情似乎快要流出来。   他看到季苇一的嘴唇动了动,疑心他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   于是屏息凝神,认真看,认真听。   可是季苇一什么也没说。   只是仰头吻住他的唇。 第67章   人之常情:饱暖思淫/欲。   这句话倒过来也是成立的。   就算心事重重, 就算疲惫未散,重新被放回到床上的季苇一感觉到身体内部热辣辣地绞痛,初次经历波折, 他腰腹也在绵延撕扯的酸痛,起初有些疑惑地把手压在腹部。   空荡荡一声响:“咕唧——”   季苇一抬起头, 和追着他的动作也把手放上来的张渊面面相觑。   不是, 表情这么严肃, 怎么跟他怀了似的。   张渊皱着眉头把手逆着他瘪进去的小腹往上摸,上腹部略有点发硬,压上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弹跳着, 季苇一的脸上却没有特别吃痛的表情, 胃部抽搐几下, 又恢复平静。   “你中午吃饭了吗?”张渊问。   “没有,”季苇一在热意里舒展身体,没把他的手扒拉掉, “忘了。”   纯是饿的, 久违的饿。   到家的时间已经过了饭点,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吃过饭了。其实季家的厨房里时刻都备着些要吃马上就能热了端出来的半成品, 当然想吃新鲜的说一声也立刻有人去做。   但先是和父母不欢而散躲进房间自闭, 又遇上突然有人去世这种大事。莫说家里人,连季苇一自己都忘了自己没吃饭。   本来吃饭这种事, 没人盯着, 他从来都是能逃就逃的。   心血不足,整个消化系统都运转不良, 吃点东西就很容易觉得不舒服, 平日里也很少感觉到饿。   不吃饭没有力气,但吃饭会痛。他怕痛, 所以宁可饿着。   张渊却绝不允许他饿着。   先是用手在他胃部揉了一阵,搓得皮肤微微发热,然后开始帮季苇一穿衣服。   墨蓝色的真丝睡衣有光泽,衬得欢爱后留下的痕迹在身体上格外明显。除了红印还有吻痕,沿着伤疤两侧蜿蜒蔓延到小腹。张渊从上到下给季苇一系衬衫扣子,经过那附近时动作就缓慢下来。   季苇一哪怕不低头,也知道张渊在看什么,抚上他的手背,本来想说一句“都过去了”,最终却只是伸手拢了拢衣服两侧:“有点冷。”   张渊连忙从发呆里抽身出来,飞快地帮他把扣子扣好,又帮他套上裤子。   季苇一懒洋洋靠在床头,只肯花个抬抬屁股的力气,十足衣来伸手的架势。   累是真的,仗着浑身酸痛撒娇也占一半。主要是张渊摆弄他时的表情实在认真到好笑,季苇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看什么,总之看个没够。   又想,这种时候偷懒不想动还好,如果真到哪一天病得生活不能自理,恐怕又见不得张渊这般殷勤。   张渊把他从头到脚打理好,床单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暂时还腾不出手去收拾,他只拿被子把季苇一缠得像个茧一样。   退开一步检查他的脚有没有盖好,确认过后很满意地点点头:“我去做饭。”   多日无人居住的房子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新鲜食物,季苇一胃里正造反,他既不想点外卖,也等不及送菜过来从头处理。   拉开冰箱底层,最下面的一排格子里冻着两盘生饺子。   他把饺子拿出来,起锅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忽然想起什么,匆匆跑进卧室里问季苇一:“猪肉白菜馅,可以吗?”   季苇一把藏在被子里的手从胃部移开:“可以,饺子吗?”   张渊点头:“冻了一段时间了。”   季苇一只是好奇:“哪里来的饺子?”   “我包的,”张渊说着垂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发现。”   季苇一这才想起来,挺早之前负责来收拾房间的钟点工曾经跟他转达,张渊说如果饿了冰箱里有吃的。他当时以为是买了什么速冻食品,没什么兴趣。加上后面来这里很少,本来也没有全家找食物的习惯,根本连冰箱都没开过。   没想到是张渊自己包了饺子,藏在冰箱里等他发现。想到对方一个人在屋里又是和面又是捏,忽然有点遗憾没看见他是怎么准备的:“你还会包饺子呢?”   “嗯。”他包饺子是冯帆教的,不愿在季苇一面前提太多,转头往厨房走:“水开了,要赶紧下锅,很快就好。”   回到厨房,锅里的水刚开始冒泡,张渊把饺子一枚一枚沿着锅边滑进去,白胖团子沉入水中铺满锅底,他拿长勺朝一个方向搅。   看着饺子一点一点变透明的过程颇为治愈,张渊很快陷入机械劳动的神游中,专心看饺子在锅里打旋。   饺子在冰箱里冻了一段时间,在他的标准中当然是可以吃的,真到下锅又担心季苇一会嫌弃。   当初包饺子的时候,季苇一还不知道他的心意,甚至连他自己都是朦朦胧胧的。   包饺子的心态却简单直接,秉持着冯帆一贯家里自制的食物都比外面干净的想法,担心季苇一哪天一个人在屋子里没东西吃而已。   至于指尖闭合瞬间,究竟有没有把什么私心杂念和着面皮一并捏进去,他也说不清楚。   像这样在欢爱的余韵后给季苇一煮饺子,实在是当时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卧室里的人终于结束和被子的搏斗,踩着拖鞋下床。   站直身体,酸痛一下子变得很明显,每走一步都在提醒季苇一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禁红了脸。   他匆匆出门,只胡乱从从房间里抓来一个小背包带着,里面的东西也没掏 ,光把必备的药品塞进去。   张渊给他喂过一次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日常就在服用药物,本来也找机会背着张渊吃。   季苇一把手伸进包里摸,碰到药之前,先摸到什么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丝绒束口袋包裹着的DV,小小一台,被他忘在了包里。   他吞了药,顺手打开DV看。老东西待机时间都长,上次关机之后,这么久了居然还是满电。   最新一条视频还是在西北时,张渊远远地走进了他的镜头视野。   季苇一心中一动。   如果注定要是更早离开的那一个人,他能留下点什么呢?   当然,不是说钱——虽然他说如果这些话就像是一副有钱人的丑恶嘴脸。   *   厨房里的张渊专心盯着锅,点过一次冷水,有两颗技艺发挥不佳的饺子破了,汤色变得有点浑浊,还好其他的饺子都完好的浮上来了。   拿个大一点的碗把饺子都盛出来,准备端去卧室的时候一转身,才发现季苇一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么起来了?”他看到对方睡衣口袋里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   “躺不住,端到餐桌上我们一起吃吧。”   张渊听了他的话去放饺子,季苇一就从厨房拿了两个碟子倒上醋,一并拿到餐桌上去。   坐下来分筷子,抬眼才看到张渊在笑。   “怎么了,笑什么?”   “没什么,”张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想要收敛一下,嘴角却压不住,“就是觉得……”   觉得他俩这样特别像是生活在一起,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对自己和季苇一的关系有了实感。   一起吃饭仿佛是和一起接吻、做/爱同等重要的事。   他坐下来,盯着季苇一的眼睛,灯光一映,他浅色的瞳仁半透明。   “就是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季苇一低下头,夹一枚饺子咬开,白菜的汤汁略带鲜甜,热腾腾流进嘴里。   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他默不作声地咀嚼,把饺子吞下去。   “好吃,你也吃。”季苇一冲张渊笑笑。   张渊“嗯”了一声,依言也把一整个饺子填进嘴里。   他吃东西向来有种吃饱就好,尝没尝出味儿来两说的架势,季苇一吃一个的功夫他就能吞掉三个。   看似专心致志地吃了五个饺子,忽然问:“为什么喜欢电影?”   季苇一手里的筷子一顿,口袋里的DV存在感都变强了。   心说刚刚还在想张渊耳朵不好有时候也是个好事,他站在背后录了半天,这人愣是发觉不了。   难道其实早就发现自己被偷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故意进行了表情管理,在镜头里留下十分帅气的煮饺子背影?   猜归猜,只要张渊不挑破他就当不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喜欢电影,是喜欢拍电影。”季苇一放下筷子,“虽然要关心的事情很多,钱,人际,大部分都很无聊。但是真的开拍的时候,剪辑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像造物主一样。”   在恼人的杂事之外,把自己心里的场景化作可供传播的现实画面,无比梦幻,无比自由。   他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平时在现实里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拍电影的时候就不一样,所以很有意思不是吗?”   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却能掌握故事走向,掌握画面。   张渊也放下筷子,摇摇头:“不是的。”   “嗯?”季苇一愣了愣,旋即又轻笑,“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   “不是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张渊说。   他朝季苇一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灯光,在季苇一身上投下阴影,又随着他缓缓躬下身体,灯光重新照亮季苇一的脸。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他从耳朵里取下两枚助听器放在掌心,黑色的小小装置在手掌中滚动,他的耳畔立刻重新变得寂静,只有自己的声音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在脑海中回荡。   “你知道吗,我以前很多年从来没有听得这么清楚过。”   季苇一忍不住用手去碰。   送给张渊助听器的时候,他只是抱着一种他身边的人当然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至于戴上之后到底什么感觉,张渊自己满意就行了,他以前从没仔细想过。   张渊把他的手同助听器一起握在掌心。   “对我而言,你本来就像造物主一样。” 第68章   直球攻击一发入魂, 尤其张渊这人日常生活中几乎就不怎么说话。季苇一年逾三十依旧抵挡不住,大有种在年轻人面前丢了面子的懊恼感,低头吃饭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   心说他这种会被纯爱桥段轻易击倒的人, 搁影视剧里都是要被骂恋爱脑的。   时间总在一些特定场景下过得特别快。比如半夜玩手机的时候,比如抢天光的时候, 再比如, 谈恋爱情到浓时——季苇一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至少要比接受他的体力已经差到做不了什么事情在精神上更容易接受一些。   事实上天还没有很晚,仅仅是吃了一顿晚饭的功夫,张渊洗碗, 他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什么电视节目都不记得, 只知道被喊醒的时候, 张渊一脸担忧地在旁边看着他。   “忙完了?”季苇一活动了一下脖子,不正确的睡姿让关节僵硬,他甚至很惊讶自己是怎么用这种姿势睡着的。   张渊伸手过去帮忙按摩他颈部的肌肉, 事实上谈不上什么手法可言。胜在手劲儿很大, 酸爽的疼痛过后,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通常季苇一都觉得张渊的手很热, 今天可能是刚洗完碗在冷水里浸过, 接触到皮肤冰冰凉凉的,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还没等把眼睛睁开, 那只手就又移动到他的额头上, 摸了两下之后撩起他的刘海儿。季苇一睁开眼睛,正对上张渊因为靠近而放大的脸。   刚刚才亲了好半天, 身体本能比头脑反应更快, 只把忽然的靠近当成索吻的前奏,下意识仰起脸来。   和他肢体接触的却不是嘴唇, 张渊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   季苇一还有些发懵,张渊已经翻出体温计塞进他腋下。家里所有的药品都收在固定的位置,以便在需要时第一时间就能找到。   在心里默数三百秒,季苇一自己把体温计掏出来对着光度数,然后很坦然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三十八度二,他刚刚会误以为张渊要亲他果然是因为发烧了脑子不清楚。   他一时间没觉得除了又累又困身体发软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不适,虽然对怎么又发烧了这件事感到些许的懊恼,还是只把脑袋枕在舒服的沙发抱枕上软趴趴地躺着。   张渊接过体温计甩了甩放回抽屉,重新把手掌搭在季苇一头上,顺手去按他的太阳穴:“对不起。”   体温升高让眼球有些酸胀,季苇一像被抚摸头顶的猫那样眯着眼睛,懒洋洋接话:“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张渊思考了片刻如何组织语言,“不该做太长时间。”   季苇一猛地把眼睛睁开,这下真的感觉浑身都很烫,抓起身边的抱枕试图往张渊身上扔,胳膊却没有力气。只好按在自己脸上挡住烧红的脸颊:“什么时间不时间,我这是感冒没好。”   张渊一副学到什么的了然表情郑重其事点头:“那下次感冒的时候不能做了。”   言简意赅——还是没离开“做”。   季苇一捂着脑袋哼哼唧唧装没听见:“我困了,我要睡觉。”   张渊从他手里把抱枕夺下来,挡着嘴又模糊声音,他听不清季苇一说话。很忧愁地探着他明显略高的体温:“去医院吧。”   “不要。”季苇一听见医院两个字,心中猛然一颤,又想起眼下是瞒着什么事的状态,片刻安逸温存都像是偷来的。   态度十分坚决:“不想去医院,让我睡一觉就好。”   张渊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手掌贴在他的胸口上数心跳,体温升高让心跳比平时略有些加快,但终究还在一个相对正常的状态中,他抱起季苇一放回到卧室的床上。   一种无声的妥协。   季苇一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于是乖乖吃掉了张渊递到嘴边的药片。   柔软的嘴唇擦过张渊的掌心,一瞬间的滚烫令他不安地攥了攥拳。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难违背季苇一的想法。   只要是亲近的人,他从来都不想做一些对方不愿意的事情,哪怕是出于好的目的。就像是之前冯帆赶他走的时候,尽管心里并不信任冯成业,他也还是尽可能不再出现在对方面前。   对季苇一就更是如此,有时候对身体好和对心情好在他这里会发生矛盾,只在乎他身体而不在乎他心情的人好像更多一些。   这让张渊更难狠下心来,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纵容到底是不是对的。   ——好在至少目前看起来没出什么大问题。   低烧中的人很快进入睡眠状态,张渊助听器都不敢摘地守着他,期间换了几次冷敷毛巾。   季苇一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又觉得冷,一味往张渊怀里钻。体温倒是还算稳定,没降却也没升。   到清晨,发了一身汗,总算睡熟过去。   张渊看到季苇一不再翻来覆去,仍小心翼翼地搂着他,精神上到底是放松了些,恍惚打了个盹。   没有五分钟,又被手机震动叫醒。   害怕把好不容易睡踏实地季苇一吵醒,连忙把震动提醒也给关掉,消息仍一条一条无声的跳出来。   【你那个事,我打听着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也兴许是瞎传的。】   【要不你再去公安局查查。】   ……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对面不断冒出的免责声面已经刷了十几条。张渊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打断道:   【他在哪?】   “他”,指的是他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爹。   有这么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亲爹到底是个麻烦,在季苇一确定关系之前,张渊就开始打听这位的下落。   最好是能找到彻底切割的方法,好让他这辈子不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事情不那么顺利的话,他也至少要掌握对方的动向。   否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只是他自己的话倒并不介意,但张渊不希望这些事波及到季苇一。   所以拜托了他之前打工的汽修店老板,对方算是冯帆的朋友,故而一直对他还算照顾。桦城很小,想找到彼此之间有联系的人对于大多数本地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心打听,总能找到渠道。   他本来就没什么能给季苇一的,总不能还要额外生事。   张渊并不害怕见到他,事实上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发现,这男人是个无赖,对付无赖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表现的不要命就好了。   这对他来说很简单,连装都不用装。   张渊把一切心理准备做足,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怎么背着季苇一出去见他的时候,屏幕上跳出四个字。   【听说、死了。】   死了?   张渊握着手机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好好地把手机拿在手里。拇指在屏幕上悬了半晌:【怎么死的?】   【听说是跑到南方去了,又跟人结婚,去年好像得了什么病,突然就死了。】   【估计是因为又结婚的原因,才没有警察找到你通知你。】   说完这两句,对面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要试图安慰安慰他,又不好拿捏分寸。   【反正对你来说,不在了可能也是好事。活着的时候不是也没怎么一起生活吗,我估计他也没啥钱呢,你就权当没有这个爸吧。】   张渊回了个了【嗯】,隔半天又想起来说声【谢谢】,按掉屏幕,盯着天花板发呆。   诚如对方所说,听到此人已经离世时,他心里很没良心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多年以来温馨记忆为零,加上对方实在太不可控,所有和他相关的回忆全都伴随着不可预测的麻烦。   但人死万事皆空,终于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除此之外张渊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情感,既不觉得解恨也不觉得惆怅。他对过去事情从来没有太多想要追责的想法,既然没给他造成什么巨大的身体伤害,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至于类似于世界上最后一个和他直接血脉相连的人也不存在了这一类想法,对于张渊来说从来是毫无必要的烦恼。   唯一令他在意的是,男人在他的记忆中是个身体很好的人。   生命在疾病面前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他把视线落在沉睡中的季苇一的脸上,忍不住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即便是在睡梦里,他看起来仍显得有种苍白憔悴。   天渐渐亮起来,晨曦穿过薄纱帘投进屋内,那种苍白消瘦就越发明显起来。   张渊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季苇一时的印象,想确认对方到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瘦。直到忽然觉得有些看不下去,半是逃避地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撒一把小米扔进砂锅里。   季苇一在小米粥的香味中醒来。   低烧一夜,心脏承受了比以往更大的负担,单凭睡眠似乎完全无法消除疲惫。   浑身发软的状况没有改善,季苇一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去医院是个有些任性的决定。   但去医院八成就要暴露,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向张渊坦白,只好精神胜利般自我安慰休息一下烧退了总会好的。   平躺着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气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又觉得没有力气。   张渊正好在这时候进来,看见季苇一醒了,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虽然没有胃口,但想要找个借口坐起来,又因为出汗流失了很多水分,不觉得饿却觉得口渴。   于是点点头,任张渊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   小米粥熬得黏糊糊,大概是怕他胃口不好,只捞了上面相对清澈的汤水,淡黄色的一碗散发淡淡谷物清香。   季苇一喝了几勺,米汤缓解口渴的感觉,稍微吞咽地急了一些,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   呕吐感无法抑制,他俯下身体。   最开始只是想吐,不适却并未随着呕吐缓解。胃里猛然绞动起来,腹部和胸腔的疼痛迅速连成一片。   最初是因为太痛不敢呼吸,很快就感觉没有办法呼吸。   被打翻的小米粥黏糊糊撒了满地,在张渊扶住他的那一刻,季苇一看到自己呛咳中落在对方胸前的粉红色血沫,以及张渊急切而惊慌的表情。   张渊的嘴唇在动,他却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视线同意识一并模糊,疼痛似乎开始远去了。   季苇一很抱歉地看向张渊。   偷来的安宁果然无法长久,但他还是不想以这种方式让对方知道。 第69章   急救培训中反复强调, 确认生命体征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打120。   季苇一虽然意识模糊,至少那颗心脏还在艰难的工作。在等救护车来的路上,除了像紧紧捏住细沙那样握住季苇一的手, 张渊实际上能做的事情很少。   喊救护车已经是第二次,助听器也换了能听得更清楚的, 沟通的过程顺利很多。   在这种事情上轻车熟路显得颇有些黑色幽默, 关键时刻却非常有必要。   没有过多的言语, 氧气面罩遮住半张脸,一直握紧的手也被分开,取代温暖体温的是冰冷却能救命的药水。   退在一旁的张渊看着医生摆弄季苇一的手臂, 软绵绵好像煮熟的面条。连接着液体和监视器的管线仿佛是一瞬间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张牙舞爪地把灵魂禁锢在身体内部。   所以才会无论从外面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张渊追着担架上车, 重新握住那只已经变得冰凉湿冷的手。蒙在季苇一口鼻处的氧气面罩上罩着一层水雾,伴随着呼吸深一下浅一下。   好像是看到生命挣扎的痕迹,张渊拼命盯着那层雾气, 在雾气淡化的瞬间极力看清罩子下面的那张脸。   即便已经陷入昏迷, 季苇一脸上仍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或许是心力衰竭导致呼吸都成为一种负担,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握他握得太紧。   死亡会带走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感觉, 而求生就会痛。   他本来舍不得对方有任何一点不适, 此时却用尽全力捏着季苇一的指尖。   如果这样就能把人牵连在世间——   轮床推下救护车,那只手又一次从他掌心里滑脱出去。张渊一路追到抢救室门前, 电动门在眼前冷冰冰地关上, 暗红色的三个大字沉默以对。   他被隔在尘世间,而季苇一去往生死之地, 凡间的阎罗殿。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张渊才想起来要通知季苇一的家里人。   给季津拨电话, 刚播出去就显示对方已关机,连打了两个电话过去都还是一样的结果。   只好又去找许琮,没等拨出去,抢救室里急匆匆走出医生,招呼他过去说明情况。   张渊只看见医生冲自己招手,恍恍惚惚走过去,看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半分钟,才忽然意识到那里不对。   耳朵里被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填得很满,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急忙摘下助听器检查电量,却发生电量告急的指示灯并未亮起,重启一次塞进耳朵里,还是什么都听不清。   情急之下,抬手用力在自己耳朵边上狠狠拍了两下。   倒把医生吓了一跳,急忙去拦他:“哎哎哎哎哎——”   “我听不清楚。”耳鸣依旧把其他声音隔绝在外,张渊霎那间又冷静下来。季苇一的状态不允许他把时间浪费在情绪发泄上,他指指自己耳朵里的助听器:“你能写吗?”   “可以。”医生说完,才想起来再点点头,抓过纸来奋笔疾书:“你说他做过心脏手术,最近一次复查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张渊便说边从包里翻出临走前匆匆找到的病例,“那时候说,没有问题。”   医生只草草扫一眼,看到报告单上写的是自己医院的名字,顺手拿起手机扫码。   电子病历存档清晰,比跟一个耳朵不太灵光的人对话来得轻松。她一行一行看过去,几乎是立刻就皱起眉头:“什么叫没问题,那时候就查出心衰了啊。”   “你说什么?”   她听见张渊问,才又想起他听不见,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心力衰竭。   又把手机上的报告递给张渊,敲着屏幕上的字指给他看。   瞥见对方瞪大的眼睛,她皱皱眉头:“家属不知道吗?你是他什么人?”   “弟弟。”张渊盯着纸上的字,艰难吐出两个字。   对面医生叹了口气:“有大人吗?最好把家里大人叫来。现在生命体征什么的看着都还算平稳,有床位的话会尽快把他转到心内科那边去。你先去交钱,然后等在这里不要走开,随时会来叫你。”   一口气写这么多字,医生的职业本能抑制不住觉醒,最后的字迹已经潦草成过分潇洒的一团。   交待完又怕喊人他听不见:“留个电话,叫你会打电话。”   张渊在她的手机上按下自己的号码,望着面前那张写得乱糟糟的纸,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看到糊成一团的字迹渐渐开始飘动、游移,捏着报告单的手不禁越收越紧。   在知道季苇一先心病的情况之后,他曾经去检索过和心脏病有关的各类相关信息,心力衰竭这个词是在那时看到过的。   令人胆战心惊的四个字。   他又把报告单拿起来看,明明已经不是新纸,中间又被揉皱,手指划过纸张边缘也并未感觉到疼痛。   忽然却有大片红色在纸面上蹭开,模糊字迹,又迅速干涸。整张纸都变得污糟糟的,还是没能挡住最下面的一行字迹。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暂未见明显异常。   从同样的条形码里扫出来的报告却是另一个结果。就算不去问,真相已经很清晰。   季苇一在撒谎。   从一个月之前就在撒谎。   而他明明有很多次产生过担忧怀疑,却都因为害怕季苇一会生气,每一次都轻轻揭过了。   于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纵容他劳累、淋雨,甚至是跟自己不管不顾地做了那种事,以至于隐患彻底爆发。   他垂下眼睛,指尖已经不再有血珠冒出来,他身体好,自我修复能力强,不像季苇一那样一受伤就很难好。   张渊把伤口向两侧拨开,凝结的地方被撕裂,松手后又合上。如此反复几次,就觉得此种程度的自罚实在毫无意义,把脏兮兮的报告单对折两次,重新装回包里。   解锁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准备给许琮拨号的地方,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拨出去。   *   季苇一以为自己睡了漫长的一觉。   许久不曾有过的深度睡眠,先是不再感觉到痛,后来就连挥之不去的疲惫也离开了他,很想要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尽管隐约之间,还记得有什么不对。   他平时很讨厌医院,小时候闻见那股消毒水味儿就生理性反胃。长大也没能克服,好在主要归功于医疗水平卫生条件发展,现在医院里基本上闻不到什么味道。   所以当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又出现在梦里时,唤醒他的其实是呕吐。   撕裂般的疼痛从身体内部炸裂开,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股脑儿地把引发身体疼痛的东西一味地丢出去。   然后挣扎着从间隙里拼命呼吸,肺部和心脏都好像长出毛刺,和空气摩擦就渗出血液,喉咙里都是腥咸而苦涩的滚烫。   后来终于又慢慢淡化,成为持久而绵长的钝痛。   季苇一睁开眼睛,看到单人病房熟悉的装潢,和一旁有些面熟的医生。   痛苦再一次把他带回人间。   张渊慢慢把他放回到床上,把位置让给医生。对方在他胸口听了一阵,大约同张渊说了什么,他人还晕着,没怎么听清,索性又把眼睛闭上。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张渊,才又睁开眼睛看过去。   床头被稍微摇高了一点,能一定程度的减轻他呼吸困难的症状。   张渊坐在旁边,用手替他暖着输液管。   目光再往旁边转动,一旁的小窗边柜上放着他的病历。   假病历……   季苇一笑笑,扑在脸颊上的湿润感让他察觉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氧气面罩。   用尽全力把面罩挪开,气促的情况立刻变得严重起来,两颊上飞速憋出两片绯红。   他无声地冲张渊动了动嘴唇:“你知道了?”   下一刻,张渊已经从他手里夺过面罩,重新罩住他的口鼻。   一手固定氧气面罩,一手揉着他胸前。   半分钟后,才在他耳边“嗯”了一声。   “知道了。” 第70章   张渊把氧气面罩的固定带绕过季苇一脑后重新固定好, 手在他后枕骨处多停留了一会儿。前不久那里撞出过一个包,那时候他吓坏了,暗自发誓要看好了季苇一, 绝不能让他再受这么重的伤。   现在才知道,皮肉磕碰只是表象, 更可怕的问题早就潜藏在身体内部, 一点一点蚕食/精力血肉, 直到把全部的生命力消磨殆尽。   他的一双肉眼看不见病灶,还以为那些外表呈现出的虚弱仅仅只是因为劳累和生活习惯不佳。   病中大汗,季苇一后脑处的头发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刚才没能发现, 一旦知道了就开始担心会不会着凉加重发热。   单人病房配备独立卫生间, 但因为匆匆入住,还没来记得购买任何住院所必须的物品,连条毛巾也找不到。只好抽纸巾帮季苇一擦汗, 过分认真过分耐心, 恨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从发根到发梢都擦一遍。   分不清到底是真担心他着凉,还是找个事情做逃避对话进行。   季苇一先是被按着吸氧, 接下来一颗头又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脑袋没落实在枕头上,在一阵阵眩晕中, 就算睁开眼睛也只能看见毛茸茸的景物构成眼前正在旋转的画面。   昏昏沉沉之间隐约在幻影里看见了丛然的脸, 忽然猛地挣扎起来:“你——他们、他们知道了吗?”   他分明用了很大的力气,喉咙里却只发出近似急促喘息般气声, 别说是张渊, 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又急又紧张,心率飞速上升, 撕扯着不堪重负的心肌,疼痛卷土重来。   一旁的监护器发出报警声,季苇一咳嗽起来,半透明内壁溅满粉红色的细小血沫,混合呼吸时产生的哈气,瞬间蒙住他罩在下面的半张脸。   来不及去摇床,张渊托着他的后背把人扶起来,头侧朝一边靠在自己怀里,确保不会有血液因为剧烈咳嗽被呛进气管,引发吸入性肺炎一类更严重的并发症。   这是医生之前嘱咐过他的,说在这种卧床的情况下如果被呛住了可能会很严重。另一条嘱托就更加简单直白好操作:有事按铃。   他一面抱着季苇一,一面就伸手去够悬挂在床头的呼叫铃,若非胳膊够长,好悬干不了这活儿。   耳鸣还未完全消失,这毛病八成就是给吓出来的,现在又挨一回吓,顿时耳朵里叫得更热闹了,实际上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但看季苇一的表情神态,有一个答案直接在脑子里跳出来。   凑到季苇一耳边:“谁都没说,没告诉别人。别急,别急,别怕。”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身体和精神好像分离开了。一个瘫软在张渊怀里狂咳,另一个仿佛飘到半空中,看着刚出门没多久的医生去而复返,满脑门官司地调他的点滴和氧气参数。   问句话折腾成这样,半空里飘着的那个季苇一忍不住笑了。   还是说,他总该习惯这种事?   其实按理来说他早该习惯的,出生至今三十二年零几个月,类似的脱敏联系已经有过不知道多少次。   至今还是没能习惯,到死之前能习惯吗?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难免觉得自己离死亡特别近。   但在医院总是不会轻易死去。   推进体内的药水重新让身体获得存在的实感,季苇一昏睡过去又醒来,咳出来的血沫都被清理干净,衣服也似乎换过一身。   恍然一梦,除了人还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各部位延伸出许多管线。   人的身体很脆弱,以至于心脏内几根小小的血管搭错就会引发三十几年的病痛折磨。但人又是很顽强的,即便如此这颗心从还在羊水中时就开始跳动,时至今日仍不止息的工作着。   他捏了捏张渊一直握着他的手,对方把手松开一些,他在张渊掌心里写道:“我想把氧气面罩换成鼻氧。”   张渊皱皱眉头,把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他胸口上,无声地拒绝。   大概意思是在说他心脏不好少作死。   季苇一又写:“我想跟你说说话。”   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写字,累。”   他懂怎么拿捏他,张渊攥着季苇一的指尖半晌,还是放下他的手出去了。再回来时果然叫了医生,一通折腾解放了他的下半张脸。   沉默着互相看了一会儿,季苇一忽然说:“对不起呀,我骗了你。”   张渊把目光移动到身旁的那张纸上,过去了几个小时,不慎弄上的血渍彻底干燥,氧化成一种令人恶心的红褐色,正好蹭在心脏的影像上,就好像那些血正是从心脏里流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张渊问,“不痛吗?”   从季苇一的反应他可以确认,不仅没有告诉他,拿到检查单已经一个多月了,季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这么严重的病,一个人忍着不说,不痛吗?   季苇一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痛啊。”   口腔溃疡很痛,磕到头很痛,夜里惊醒喘不上气也很痛。   张渊又问了一次:“那为什么不说呢?”   “说了有什么用?说了还是一样的痛,”他忽然问:“说了你还会跟我做吗?”   张渊一愣,摇摇头。   看到对方因为惊讶而扩张的瞳孔,好像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推着季苇一,不管不顾乱七八糟地开始讲话:“是啊,就是这样。就是因为很痛,慢慢等死很痛苦,要是能死在床上也不错。”他越说越快,心脏无法负担,缺氧气促让脑袋晕乎乎,反而陷入异常的亢奋:“你看,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知道生病了我也还是要跟你在一起,我还想把烂摊子甩给你自己去——”   他话没说完,嘴被堵住了。张渊含着季苇一的下嘴唇封住他的嘴,整个人都在发抖,牙尖抵着他唇上的软肉。   终究还是不忍心咬下去,轻轻在季苇一嘴唇上磨了磨:“不要说那个字。”   怕季苇一再喘不上气来,他其实很快就把对方松开。然而还维持着额头碰额头的姿势很长时间,感受季苇一呼吸打在自己脸上的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张渊感觉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划过脸颊,第一反应是以为季苇一又哭了,忙退开来一点他看。   却看到季苇一虽然眼睛很红,脸上的确是干的。   怔怔地盯着自己,伸手擦过他的脸颊。   湿意在脸上被蹭开,张渊一愣,也跟着去摸,终于意识到那眼泪是属于自己的。   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不断向上涌,又顺着眼眶流出来。这种感觉过分陌生,他把脸埋进季苇一身侧的枕头里挡住泪水,季苇一在枕头上摊开头发混着他的眼泪,黏糊糊地和张渊的脸纠缠在一起。   耳畔隐约传来震动的感觉,张渊意识到那是季苇一在叹气。   “就算这样,也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张渊用力吞咽,把眼泪又憋回去,水渍在枕头上蹭干,只剩下嘴唇上还有点湿漉漉的。   “很生气,”他拿微湿的唇去碰季苇一的脸,“你好了,才原谅你。”   季苇一头一次看见张渊哭,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很想就这样顺着他的意思粉饰太平。   然而还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那如果好不了了呢?”   张渊猛然从床上抬起头来,盯着季苇一沉默良久,哑着嗓子道:“那也……”   “不要分开。”   季苇一慢慢拼凑口型:“以后,会经常在医院里的。”   “那就在医院里。”张渊说,“就像这样,陪着你。”   “可是我不想在医院里,我不喜欢医院。我想找个小岛,热带的小岛,去国外,谁也不认识我,谁也找不到我。每天在沙滩上晒太阳,如果哪天病重,就突然在沙滩上死——”   张渊又用吻堵住他的嘴:“不要,不要说那个字。”   季苇一咧开苍白的唇:“你看吧,我未来的计划里也没有你,我想得都是自己的事情。”   张渊眨眨眼睛:“去热带的小岛,是不是要会英语?我可以学的。以前学得不好,也可以学的。”   这下季苇一真的笑了:“你为什么——张渊,你图什么呢?”   他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但凡换了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喜欢上他,他都没这么好奇。虽然身体不好有点麻烦,但所谓喜欢本质上也只是一种欲望,归根结底是利益交换。   在这件事情上,季苇一有自信。   唯独张渊,他的欲望令人猜不透。   张渊认真想了想:“我不知道。”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认真去给每一个想法分析理由的人,但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季苇一琥珀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追着张渊转,虽然不想承认,但疼痛和虚弱令他的少爷脾气发作。心里越是百感交集,说话就阴阳怪气的:“如果是别人,会猜你是那种趁有钱人生病时讨好他,好等他死了谋得财——”   这种言语攻击对张渊实在徒劳,还没个“死”字杀伤力大。张渊又一次吻上去,再次重复道:“不要说。”   也不知道如此反复几次,他和张渊到底谁会先像巴浦洛夫的狗一样形成条件反射。   季苇一抿着嘴唇,看张渊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你不放心的话,可以——”   可以什么,把钱捐给希望工程吗?   季苇一猜到他强咽下去的那两个字是“遗嘱”,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呀,如果你真的是想要钱就好了。”   真是要钱的话,他倒是可以给他。 第71章   关于临终关怀究竟该采取何种形式的美好幻想只进行了不到五分钟, 张渊看一眼表,郑重其事地宣布:“该吃饭了。”   这话的杀伤力对目前的季苇一来说可能比“你快不行了”还高不少,毕竟后者是一种对不太遥远未来的模糊预估, 而前者是对五分钟后他所要面对现状的准确预告。   他耍性子发脾气,甩给张渊都跟打在棉花上似的, 一股脑儿让对方吸了进去, 力气全在刚才用完了。   这会儿闹也觉得累, 干脆闭上眼睛,脸色苍白睫毛微颤,看起来大点声说话都能把他震碎了似的。   一副我很虚弱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样子。   张渊把他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往旁边拨, 掌心在他额头上多停留一会儿, 拇指来回摩挲, 不知道摸个什么劲。语气温和,态度坚决:“医生说了,要吃点东西。”   季苇一在心里短暂羡慕五秒钟张渊的装聋特权, 忽然意识到张渊其实是在摸他眉心因为抗拒吃饭而鼓起的小包, 没忍住把眼皮掀开一道小缝儿。   看见张渊一双黑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像是自己这会儿要是不吃饭, 他剩下半辈子都将对食物失去兴趣的沉痛表情, 头顶上似乎有一对无形的耳朵都耷拉下来。   无奈轻轻哼一声,闹别扭还是不肯把眼睛睁开:“吃什么?”   “医院的。”张渊说完又解释, “医生说不能乱吃。”   看来在他第二次晕厥的这段时间里, 张渊已经和医生进行了深刻而友好的交流。   真是罕见,季苇一简直遗憾。他每次都想看看张渊在不得不和人进行沟通的时候到底是什么状态, 每次都错失良机。   当然事实证明, 语言沟通上轻微的隔阂所造成的实际影响并没有乍看起来那么大。无论以何种方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张渊总归还是把大部分的事情都顺利解决了。   张渊没有那么需要他人帮助,而至少在此时此刻,如果没人帮忙,他自己甚至连自己坐起来都做不到。   季苇一本来已经基本平静的内心再度翻涌起来,心口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一样。   他不想吃饭可以耍赖,真的心脏不舒服却生怕被发现。不得不用尽全部精力,尽量在不引起张渊注意的情况下通过深呼吸缓解症状。   好在本来就已经很虚弱,对比之下竟难看出个“更”来。张渊只当季苇一在通过沉默表达自己对于被强迫进食的抗议,纠结半天还是手机上下单订了医院的餐。   正好是晚饭时间,订餐配送的很快。张渊从门口接过塑料袋装着的盒饭,很迅速地拆开来放在季苇一床前支起来的小桌板上。   眼疾手快藏了顶盖,没料想底部也还拿马克笔写了大大的“心衰”两个字。季苇一看见了,张渊也发觉他看见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张渊垂眼捻一节纸巾来来回回擦着指尖,季苇一就轻笑一声去拆一次性筷子。   怪不得要吃医院里的规定食物,原来是直接按病情特制的。   张渊醒过神来,从他手里接过筷子,来回打十字磨掉可能存在的毛刺。   季苇一以为这是某种对他积极吃饭的特殊殷勤,撇撇嘴伸手去接筷子。张渊却拿着筷子看着他,半天没动。   “你给——”季苇一等不下去,然而一个给字刚出口,嘴里就被结结实实塞了一口菜。   张渊按着他稍微支起一点的肩膀往后,确保他整个人稳稳当当地躺在倾斜起的床上,语重心长地嘱咐到:“细嚼慢咽。”   话音刚落,季苇一喉头滚动一下,腮帮子鼓起,整张脸都皱起来。   张渊已经能够准确识别他的呕吐前兆,抄起脚边的垃圾桶就递到他眼前。   没怎么经过咀嚼的一小口肉沫吐出来,季苇一的眉头还没展开,靠回床上边吸氧边认真思考。   半晌满脸震惊忧惧,可怜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我舌头好像坏了。”   心脏供血不足的并发症里竟然还包含失去味觉这一种可能吗?   张渊没有直接给出答复,夹一口季苇一刚刚吃过的肉沫放进嘴里,仔仔细细咀嚼,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没坏,没有盐。”   季苇一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医院食堂大厨发挥有失水准:“那换一份。”   张渊叹口气把盖在季苇一腿上的被子掀开:“不是,医生说,不能吃盐。”   他一抬头就晕,只动眼睛扫了扫,看不太清楚有什么问题。张渊已经用手按住他的小腿,松手之后,拇指大小的坑半天无法褪去。   是心脏功能下降造成的水肿。   早有端倪,但是此前远没有这么严重。   张渊像是不愿意多看,很快又把被子盖上了。掉回头来又到床前,提剑一般拿起筷子。   不仅要逼他吃饭,还要逼他吃几乎没盐的特别难吃的饭。   季苇一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我记得……以前没这么难吃。”   他多年前手术之后也遵循过一段时间的减盐医嘱,只记得当时的食物虽然谈不上很好吃,但也绝对谈不上难吃到生理性反胃的地步,不存在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痛苦回忆。   张渊向来很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对着确实不怎么好吃的寡淡饭菜认真思考:“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味道忘了,食材隐约记得。季苇一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从掠过松茸花胶鲜切生烫牛肉的片段里悟出医院食堂大概不会提供此种种食物的道理。   ……以前的饭当然不难吃,以前的饭都是家里做好了送来医院的。   而他现在生怕家里知道。   “忘了。”季苇一说,然后主动拿起筷子,又往嘴里塞了一口。未经妥善调味,食材也谈不上多么新鲜讲究,荤菜发腥,素菜发涩,他金贵而挑剔的味蕾呼喊着要造反,奈何大脑才是身体的主人,到底愣是给咽下去了。   好在给病人的食物本来也都非常软烂,囫囵吞枣硬塞了几口,竟逐渐适应了没滋没味的状态,反倒尝出一点食物原本的天然味道来。   张渊见他肯吃,很顺手地又接过喂饭的工作来。也不催他快吃,也不逼他细嚼,只选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把食物放进他嘴里。   咀嚼的时候呼吸难度就加大,光是吃饭也够季苇一累的的。没推辞张渊喂饭,跟古代皇帝似的把每种菜都吃了三口,终于还是偏过头去。   再吃真要吐了。   没等季苇一说什么,张渊放下筷子收掉食物,在他胸口朝一个方向揉搓。   被哽住的感觉逐渐消失,病床的倾斜角度缓缓降下来一点。张渊的手一如既往很温暖,揉着揉着,季苇一眼皮发涩,头往张渊那边侧过去。   气血不足精力不济,总是困。   或许有一两秒钟已经在睡与醒的边缘徘徊,忽然又把眼睛睁开:“你去吃点东西。”   张渊放过他的胸前,又走到床尾按摩他肿得发胀的腿脚,不接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季苇一有些生气:“我说,你去吃点东西。”   他只要稍微一激动,嘴唇上立刻泛起氧气不足的淡紫色,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张渊回到床头观察季苇一的状态:“我现在不饿。”   季苇一神色郁郁,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难过:“张渊,你不要这样。”   他之所以不想说,就是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张渊愣了愣:“好。”   他说着,就拿起收在旁边季苇一没吃几口的剩饭,飞快往嘴里填了半盒。边擦干净嘴,边完成某种固定任务似的跟季苇一汇报:“吃过了。”   季苇一无语:“吃它干什么?”   又不是没钱,吃点好的吧……   张渊把吃剩的盒饭丢进垃圾桶毁尸灭迹:“尝尝。”   他说罢,俯下身来吻在季苇一唇上,怕他不舒服,很快又分开了。   拿一根食指抵住季苇一的嘴唇:“尝尝。”   季苇一哭笑不得:“尝出什么来了?”   张渊眨眨眼睛:“明天,不吃这个了。”   季苇一心说这还差不多,忽然意识到自己从进了医院都在昏昏沉沉,对目前的状况还没有个大致的了解。   问张渊:“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他关心的其实不是自己要住多久,但照情况看,他一天不出院,张渊肯定要在床头当门神寸步不离地守着。   张渊长呼一口气,拽过一旁的椅子坐在床边。没回答季苇一的问题,却说:“医生说,要跟家属沟通。”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家属。”   季苇一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病房里一时间陷入沉默。   心跳声像敲得很快的小鼓槌,又急又重。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季苇一说。   “怕他们担心吗?”张渊问。   “是吧?”他轻声笑了笑,“这么说是不是会显得我比较孝顺一点?”   浅色的眼瞳看着天花板上的顶灯,直视灯光迅速让季苇一眼眶中盈满泪水。把目光从过亮的地方移动开,黑斑短暂取代病房里的惨白。   黑暗亦胜过单调的惨白。   “其实我只是不想一直在医院里待着。”季苇一说。   药物治疗,仪器支持,最好的医院,最严密的监护——这些东西肯定能让他在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多活一段时间。   可能是几个月,甚至可能更长。   但如果一切努力的终点是不可改变的,他对此事的看法大概同家里人不一样。   所以在彻底失去行动力之前,总希望自由的时光更长一点。   而且……   季苇一看向张渊:“他们知道了,你怎么办呢?”   张渊一愣。   他几乎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思考,如果季苇一家人介入他的生活,他和季苇一要如何相处下去。   至少不太可能还像现在一样。   但或许家人的帮助才是现在的季苇一不可缺少的,就像医生所说,医院里的很多决定都非直系亲属不可。   而在法律上,他和季苇一没有任何关系。   张渊的嘴唇动了动,季苇一却先他一步开口:“我也……不想分开。”   声音很低,低到张渊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但张渊确信自己看懂了对方的嘴型。   浓烈的不知名情感在心头涌动,说不清楚是悲伤还是喜悦,只觉得眼眶里涨涨的,好像又有什么很热的东西要涌出来。   他张张嘴,声带震动,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只发出某种喑哑的来自胸膛的低叹。   电话铃声划破无言的一刻,张渊把季苇一的手机举到他面前,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与犹豫。   来电显示:季津。 第72章   季苇一深吸几口气, 把音量调至最低,生怕被听出什么异样,恨不得再拿被子裹住, 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才敢接通电话。   “哥?嫂子那边怎么样了?”他说话声音很轻, 语气平静, 尾音里略微带着点虚声。就跟平时生活中大部分情况下一样, 对突如其来的查岗电话有那么一点意外和敷衍,又好声好气的糊弄着。   然而左手上埋着滞留针,空出来的右手光是举着电话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张渊当然读到了来电显示, 知道电话是家里打来的, 默默探身握住季苇一颤抖的右手给他借力, 却又特意把脸偏过去。   听总之是听不清,看也不去看。行为上把尊重季苇一家庭隐私做到极致,心中的想法却很矛盾。   在屏幕亮起来那一刻, 他明明是期盼着事情如季苇一所愿, 不要被发现什么异常才好。   可随着电话接通,内心深处却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如果现在被发现的话……   不是他强迫的, 是他们自己发现的。   有家人在身边, 季苇一应该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但是……   耳畔传来的声音都闷闷地很模糊,看不到季苇一的脸, 不仅失去了能判断说话内容的口型, 就连表情也看不见。未知造成的紧张感让他掌心里渗出汗来,和季苇一手上捂不热的冰冷交织在一起, 好像在手掌里攥着一条小蛇。   滑溜溜的, 纤细脆弱,太用力会让他受伤, 松开手又担心他跑掉。   季苇一倒无暇觉察张渊对自己的手指产生了什么无端的联想,注意力全在应付电话上。他太虚弱,撒谎得打起十二分精力来才行。   季津的声音传过来,听上去罕有的疲倦,多少透着点无奈:“还早了,接下来马上是头七,前前后后还得折腾一个多月。哎哟,我看梦初忙得快连难过都顾不上。”   他父母尚在,陈梦初儿时家里就离异,两个人谁都对办丧事没什么经验。跟何况他俩刚结婚不久,季家的面子在这里,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最后都会变成社交场合。   人走了还有身后事,生者竟然比逝者更需要这种东西。可是活人的思念无论烧掉多少东西还是无法抵达彼岸,甚至连缅怀凭吊都在琐事中消磨。   季苇一难免想起桦城凛冽干燥的寒风,塑料袋里闷死的鱼,荒腔走板的二人转——他和张渊正是在那场闹剧一样的葬礼上相遇的,最终或许也要终结在他的葬礼上。   到那时,他的身后事又将会如何呢?   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一回生二回熟,这下倒是所有人都很有经验了。   电话那头的季津本来就习惯了对着弟弟自说自话,起初并没发觉季苇一的沉默里有什么异样。紧跟着又提了几句葬礼的事,半是抱怨半是感慨。说完才想起和季苇一聊这种事似乎不太好,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行了,忙也忙不到你头上。脾气闹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了吧。”   季苇一看一眼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心说这次倒也还真不全是他自己不想回家。非要在回家和住院之间选一个的话,他肯定把票投给前者。   闪烁其词哼哼两声:“我不在京城……”   被季津一口戳穿:“你身份证都没提示购票信息!”   “开车,跟朋友去外面散散心。”季苇一口气瞬间不耐烦起来,半真半假的,倒把闹脾气演了个十成十:“找我有什么事?”   总感觉按照他哥一开始的口气,不像是兴师问罪立马要抓他回家的。   季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朋友还陪你散心”,终于说起他的正事来,“你叫我打听的事,查到了。”   “什么事?”季苇一脑子里转一圈,只得到一片空白。最近他生活中堪称跌宕起伏的事情太多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还托过季津什么事。   也可能供血不足大脑缺氧,人就会变笨。   “你之前在桦城碰见的那个、、属相跟你很合的那个,”季津半天没想起来张渊的名字,光记得此人尚且有个吉祥物属性,“你不是说要找一找他爸在哪儿吗?”   “问到了?”季苇一恹恹的精神为之一振,颇有些惊喜。他不太确定自己目前这种至少还能保持相对活动能力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如果希望张渊能长远在这行发展下去,在他彻底对事情失去掌控之前,至少想要替张渊解决掉最大的潜在麻烦。   “问到了。”季津话里话外多少带了点办事还不是要求你哥的味道,“已经死了。”   “死——”季苇一嘴里刚出个气声,立刻把话咽下去。朝张渊看了一眼,对方只留给他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压低声音询问详情:“是怎么……”   “猝死,一年多了。据说已经再婚了,估计新家庭怕有什么财务纠葛,特意也没找他的大儿子。”季津轻描淡写道,“这下好啊,你不是送他去拍戏了吗,省得以后再出什么乱子,人死万事皆空。”   季苇一胃里猛然一缩,淡淡血腥气顺着喉咙涌上来。有几秒钟好像噎得自己发不出声音,半晌才答:“嗯。”   季津又开始念叨,张渊这位五毒俱全的渣男爹跟他又没什么关系,提一嘴就当完成所托,说来说去还是催季苇一回家:“你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开车能到的地方能有多远?赶紧回家!这半年冯叔去世你心情不好,家里顺着你,你也不能越来越过分……”   季津说了半天,却只有那句“人死万事皆空”在季苇一脑海里不断盘旋。   明知道季津说的没错,倘若张渊只是他一眼相中选来拍戏的演员,倘若这件事发生几个月以前。即便碍于社会准则和礼貌不会表露出来,他当然会在心里因为少了个麻烦而暗自窃喜。   那不是个好人,那只是个麻烦。这一点毫无疑问,对他是这样,对张渊更是这样。   只是……只是……   他仅仅只是离死亡太近了,近到任何有关生命离去的消息都让他无法抑制地联想到自己身上。   胃里的绞痛越发清晰起来,担心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呻/吟出声,季苇一不等季津说完话,低低抛下一句“知道了”就挂断电话。   张渊察觉到自己拢住的手指失了力气,略一放松,手机就直直掉在枕头上。   转过脸来的时候,季苇一的脸已经因为疼痛呈现出黯淡的青白色。上牙咬着下嘴唇,深深嵌进肉里。   “哪里痛?”张渊急忙去摸他的心口,伸手要去够床头的呼叫铃。   “别。”季苇一猛然拽住他的袖子,埋在皮肉里的滞留针在血管里被牵动,瞬间爆发出的疼痛让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嘶——”   张渊连忙捧住他的手,针头埋在里面,他不敢碰,只好来来回回捋着季苇一颤抖的指尖:“别急,别急。”   又去掰季苇一的下巴:“不要咬。”   手上的疼痛沿着血管往上攀,加上水肿,半边手臂都跟着颤抖。胃一痛,心脏也跟着不舒服,叠加起来,嘴唇上的痛倒真的算不了什么。   被强按着下巴把下唇松开,季苇一才发觉有丝丝缕缕的血液渗出来流进嘴里。   张渊用拇指指腹擦了擦,指纹摩擦伤口,血液在季苇一失色的唇上晕染开来,反而让季苇一看起来添了几分气色。张渊下意识一再描摹,忽然凑上去轻轻吮吸他的下唇。   酸痒取代刺痛,季苇一上牙磕在张渊嘴唇上。   分开时,张渊唇上也沾了血。抿起嘴舔去血渍,他冲季苇一笑了笑:“咬我可以。”   明知道以这种方式哄他开心,大概已经是张渊能想到最直接的办法。季苇一努力牵了牵嘴角,来自身心的双重重负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弯起一个向上的弧度。   只比了个口型:“又不是属狗的。”   不知道到底是在说自己还是说他,张渊继续按摩他的手指,觉得好像怎么也搓不热似的,就凑过去把季苇一的手贴在自己脖子上,用动脉的温度暖着。   感觉热起来一点才问:“发生什么了?”   看季苇一的反应,季津应该没发现他在医院,而是别的什么事情。   季苇一把被子底下的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搭在胃上,用力向下压:“没什么,催我回家呢。”   张渊试图安慰他:“好起来,就能回家。”   “张渊。”季苇一叫了他一声,看着对方抬起来的黑漆漆的眼睛,涌到嗓子眼的话又卡住。   “怎么了?”张渊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季苇一轻轻摇了摇头,把脸往张渊那侧倾:“没事,我就是有点累。”   他明知道迟早要说,却又犹豫着不敢说。   他希望过去的阴影不会笼罩在张渊头顶,可死亡如果轻飘飘地揭过,难免令他他感到恐惧。   所以怕张渊难过,又怕张渊不难过。   而张渊只是挪到床沿上把他揽在怀里,手伸进被子下面,钻进他的手掌和胃部之间,把湿冷隔绝开来。   季苇一极力掩饰的病灶就这样暴露在张渊的温柔之下,他偏头吻了吻病人的额角:“累就休息。”   季苇一把头枕在张渊肩头上,人体拱起的高度并没有比病床的弧度更利于减轻呼吸的负担。但是整个人被包裹在怀里,体温让他感觉到安心。   绞做一团的胃在有规律的按摩下逐渐舒展,血腥味散去之后,喉根处残留着淡淡的苦涩。   “张渊。”季苇一浅色的瞳仁转动,近在咫尺,张渊黑漆漆的眼睛里映入他的影子。   “我打听到了你父亲的消息。” 第73章   听到“父亲“二字, 张渊抱着季苇一的手臂并未放松,手掌仍在有节奏的按摩着,垂下眼睛看着季苇一手背上的输液管。   今天已经打了不少药进去, 被胶带固定住的皮肤周围隐约泛着青,代谢功能下降, 手背很容易肿。   他没接季苇一的话茬, 隔了几秒钟, 忽然抬头:“吊瓶空了。”   下一刻把季苇一放回床上掖被角按铃叫护士一气呵成,等季苇一因为缺氧而反应迟缓的大脑追上他的动作,护士都已经推着小车进屋来了。   国际部病房的响应未免太快呢……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居然就这么成功了。   怎么氪金还会影响谈心的氛围。   张渊甚至像小学里会举手打小报告的讨厌同学一样认真告状:“他刚刚碰到留置针了, 很痛。”   季苇一全身上下虚得也就眼珠子还能灵活运动, 狠狠瞪张渊一眼, 手已经被护士拿过去一通查看。   针头其实还好好地埋在血管里,但轻轻碰一碰周围的皮肤表面季苇一就抿着嘴皱着眉,堪称可以写入猫咪忍痛指数鉴别图鉴的标准表情。   护士犹豫片刻, 还是建议他们把针拔了可能会更舒服一点。   反正能住这屋的都是万恶的资本家, 不走医保也不会吝啬一套针的钱。   拔了针,撤了输液管, 护士推着小车离开。张渊当即郑重宣布:“抱你去洗手间, 回来早点睡觉。”   依旧没能彻底接受自己如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季苇一下意识拒绝:“不用……”   张渊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压了一下,酸胀感如同针扎一样顺着下腹部放射状散开, 季苇一浑身一哆嗦。   “你不急吗?”张渊问, “医生说药里有利尿剂。”   季苇一哪里肯把这种事情拿到嘴边来聊,苍白的脸颊上都涌出两坨红霞, 半张脸缩进被子里不吭气。   不提不急, 一提还真……   都怪张渊按来按去!   张渊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半天得不到回应, 还以为自己下手按重了季苇一肚子痛,更加确信有什么问题亟待解决。一手抱膝弯一手穿过腋下,抄起季苇一就进了洗手间。   季苇一脑袋跟用弹簧拴在身上似的,脖子软趴趴支撑不起头的重量,稍微一动血压就跟不上,干呕一声瘫软在张渊怀里。   彻底任人宰割,难受得连害羞的力气都没有,完全依靠着张渊帮助才哆哆嗦嗦把人生大事处理好。   再回到床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明明医院的床很硬,却好像睡在云端之上,睁眼闭眼都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闪动。   张渊放下他,又折回去洗手,拿酒精搓了才回来帮他重新戴上氧气。小心调整位置,好让塑胶管不要轻易脱落又不至于把季苇一弄痛,正在仔细端详,季苇一忽然攀上他的手。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呼吸,动作,都停顿了一秒钟。张渊把氧气管固定好,点了点头。   “知道,他死了。”   季苇一觉得额外增加的氧气并没能让呼吸负担减轻,胸闷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心口:“什么时候?”   “前几天。”   ——其实就是今天。张渊不怎么擅长说慌,避开季苇一的眼神,走到床尾去稍微调整了一下病床的倾斜角度。“要休息了。”   他越是这样,季苇一不依不饶:“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张渊非常善于保持沉默,事实上自己心里清楚完全没听见的场合很少,有时候是在面对一些感到要仔细思考才能回答的问题时故意装聋作哑。   但季苇一哪怕问到他再不想回答的问题上,又或者只是喊他的名字,他都不想让对方的话落在地上。   只是从心底里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这么在意这件事,他其实是无所谓的,想要糊弄过去仅仅只是因为不想季苇一在生病的时候额外费心。   在他看来,对目前的季苇一而言,除了好起来和开心起来,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就算和他有点关系,也不值得季苇一多想。   但他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张渊还是说了实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   “不是应该,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就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会觉得惆怅,还是解气?   “没什么想法。”张渊说,“就是知道了而已。”   爱和恨都谈不上,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某些潜在的风险,他也没想着要找他。   童年的经历对他而言甚至谈不上什么阴影,过去了就彻底过去了。   他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他不重要。”   明明早就预料到大概会是这样的答案,季苇一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什么重要呢?”   张渊把目光移回他的眼睛上:“你生病了重要,以前的事情不重要。”   琥珀色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然后迅速移向了旁处,季苇一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轻笑:“不重要就算了,睡觉吧。”   张渊见他终于肯乖乖休息,满意地点点头。关掉病房的大灯,只留下一盏巡夜时要求的小灯,拉过椅子来坐在季苇一床边。   季苇一用手推推他的膝头:“你也去睡。”   张渊点点头:“好。”屁股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副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睡的架势。   季苇一无奈:“我是说让你去旁边躺着睡。”   单间病房很大,不仅有独卫,还给陪床的人配了一张小沙发。窄是窄了些,长度足够成年男人躺下。就算是张渊这种超出一般水平的身高,顶多蜷着点腿也能睡。   没苦硬吃,有床不躺,搬个凳子在这里装什么监考老师呢。   张渊看了一眼沙发,理直气壮道:“太远了。”   对,足足有三米那么远。   看着季苇一睁大双眼无声质疑,张渊垂下头去:“想看着你。”   床上的病人似乎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能把沙发搬过来呢?”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张渊猛然站起来,推过沙发,并在病床旁边。   连轴转两天终于躺下,脊背周围肌肉放松的那一刻,就连张渊这种极少思考人生的大脑也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人要是不爱动脑子,就免不了要吃一些没必要的苦。   还好季苇一特别聪明。   不敢染指病床怕不小心压住对方哪里,昏黄灯光里,他看见季苇一的侧脸被暖黄色的光映照出暧昧的神情。   依旧很憔悴,但是眉头舒展嘴唇微张,看上去因为困倦而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   药水和氧气一定程度上的减轻了疾病造成的痛苦,今晚或许能睡个好觉。   而他,虽然还不是可以放心入眠的时候,但身体姿态上的放松一定程度上也带来了精神状态上的放松。看着季苇一,张渊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悠长。   ……悠长到拍在了季苇一脸颊上。   病床上的人有些恼怒般偏了偏头:“你转过去。”   张渊看着他发红的耳根,意识到他如果不依言照做,季苇一可能真的会生气。出于对他心脏健康的考虑,乖乖翻了个身。   病房里安静下来,监护仪稳定而有节奏的声音就像白噪音一样。   张渊没有看到,在他转过身去之后,季苇一脸上佯装的轻松很快被长久的出神取代。   供血不足造成不同寻常的疲惫,通过单纯的卧床休息无法轻易恢复,药剂里还添加了镇痛的成分。从理论上讲,季苇一的精力本不足以维持着长时间的清醒。   但一个多小时后,病床上的人把眼睛睁开,转向张渊背对着他的那一侧。越过张渊的身体,他还能看见在比较远的地方,助听器充电的小小红光。   “张渊。”季苇一叫了一声,“你睡了吧。”   身边人没有回音,他又朝对方耳朵上看了一眼,确保助听器确实没在他耳朵里。   季苇一长出一口气,忽然笑了。“你以前问过我,可是你醒着我就不知道怎么说。”   “关于冯叔……冯帆。”   张渊意识到他和冯帆之间似乎发生过一些什么之后,很长时间主动避而不谈这个人。但无论季苇一想不想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是,他和张渊相识的起点是因为冯帆。   很多次想要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不知道会不会令张渊感到痛苦,又因为提起这件事本来就令他自己感到痛苦。   但昏沉沉躺在床上无法活动的感觉让他想起当年,再一次靠近的死亡的恐惧感中,季苇一自顾自把旧事重提。   “在我小的时候,冯帆曾经试图绑架过我。”   他说出这句话来,忽然屏住一口气,见身边的张渊依旧半天没有动作,才放松下来。   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出口。   “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查出心脏有问题,其实曾经有不止一个医生不建议他们把我生下来,但我父母当时的态度很坚决。所以我还是出生了,生下来就做了手术。手术按照当时的标准来说应该算是成功了,但是随着我长大,还是不断出现新的问题。”   说一长段话对现在的季苇一来说还是很勉强,他停下来休息了一下,又继续。   “我父母不知道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找人算命,说什么养在身边不行,要送到远一点的地方,要合八字什么的。最后通过一个远亲找到冯帆那里,就把我送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笑。时至今日,季苇一对于到底是迷信才把他送走还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不要每天面对一个病孩子才迷信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可即便认为没有人在听,他还是习惯性的选择那个听上去更美好一点的说法。   “冯帆对我很好,超过寄养的那种好。你也知道,他很会照顾小孩的,也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养成那样。那时候他就对冯承业没办法,我见过冯承业几次,都是回来要钱的。其实我父母把我送过去之后应该给了他很多钱,希望我能被照顾得更周到一些。但那年冯承业在外面欠了债,靠我的抚养费也不够。所以……趁着那年冬天我父母没有来接我回家过年,冯帆带我回老家,动了一点歪心思。”   心电监护上的心率数字升高,季苇一又努力吸了几口氧气。“他都没真的绑架我,虽然一开始是想把我藏起来然后说我被抢了问家里要钱,其实也只是把我放在他家里哄着玩而已。对,就是他下葬的那个地方。但是到后来连谎也没撒成,因为我一到村里就一直发高烧,他可能怕我死了?最后草草就喊我父母来把我接回去治病。”   季苇一转头看着监护器上的数字,深呼吸让指数重新变得趋于稳定,至少不至于半夜把医生护士惊来:“其实这都不算绑架对吧,这怎么能算绑架呢?”   他边说就笑了:“说到底冯叔胆子很小的,他最多就是动了点心思,把我晾在村里烧了两天。这也不能全怪他,我本来就隔三差五的发烧。他又怕我死了,又怕我爸妈真的报警发现这件事是他做的,根本连个吓唬人的电话都没拨出去。但我那次确实病得挺严重,在医院待了半个月,那段时间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桦城,听说是冯叔主动提出来怕照顾不好我。我父母也觉得我身体比以前好多了,该回来上学,就又把我接回到身边。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冯叔自己心里知道他有过这个念头。我当时是觉得有些事情都有点奇怪,可我那时候年纪很小,又发烧,总觉得自己只是烧得迷迷糊糊分不清现实还是做梦。特别是从那之后,冯叔再也不跟我见面,一开始我打电话过去,他总是找借口很快挂断。我又奇怪,又想或许只是寄养结束之后,他也没有义务对一个没有血缘的小孩一直花心思。   如果不是冯叔亲口告诉我,我是怎么也确定不了他当时是在试图绑架我的。”   目光在虚空中凝结成焦点,病房里被映得昏黄的天花板上当然无法照应任何东西。只有烟雾报警器在深夜里安静的闪烁着红色的光点。   过往的影像就好像摔成一地的碎玻璃,完成的画面破裂成断续的篇章,每捡起一块就拼凑一片记忆,让锋利的边缘在掌心留下新的伤口。   季苇一陷入短暂的沉默,再度开口时,忽然整个人连同声音都开始颤抖:“所以,所以,他为什么就非得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第74章   深夜里, 张渊一眨不眨地睁大眼睛望着虚空之中,很努力地绷紧身体,才克制住立刻转过身去冲动。   脸贴住枕头的那一侧, 耳朵里的助听器硌得软骨发痛。   季苇一身体状况目前还算稳定,人在医院里也彻夜带着心电监护, 一旦有什么异样就会报警。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放下心来, 担心长时间使用助听器电量支撑不住, 只把没那么好用的那一侧耳朵上的取下来去充电。   单侧被静音对于听力正常的人而言,从体感上几乎察觉不到太大的区别,放在他身上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季苇一第一次喊他名字的时候, 张渊是真的没有听清楚。   正打算要转过身去问问怎么回事, 却听见季苇一说:“你醒着我就不知道怎么开口。”   季苇一要说的是冯帆的事, 说给他听,但是又不想他真的听见。   理由是:怕他难过。   为什么是会让他难过的事?   可能是认识季苇一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张渊假装对他说的话视而不见。借着夜色的掩护, 放慢呼吸, 努力听清每一个字。   季苇一心事重重,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担心他感到为难, 不主动开口去问, 内心深处却还是想要知道。   持久困扰住季苇一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甚至比健康更重要,哪怕他病得那么重都无法放下的事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在听到“冯帆曾经试图绑架我”的那一刻, 张渊还是听到了心脏猛然砸在心口的声音。   冯帆,绑架, 季苇一。   两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有些陌生的词。仿佛以任何方式都无法组合到一起,却的的确确是从季苇一口中说出来的。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 才掩住因为惊讶而放大的呼吸。季苇一的故事从头展开,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因为过分紧绷而微微颤抖起来。   会被发现吗?张渊想。理智告诉他应该趁此机会彻底了解前因后果,可是感性已经叫嚣着不想让对方再说下去。   仅凭听力,他很难判断一句话的语气。但就算听不清呼吸中的颤抖,也意识到提起往事让季苇一感到很难过。   揭开旧疮疤有可能会让伤口得到更好的恢复,但这是不确定的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过程一定很痛。   他想让他好,又不想他痛。   然而陷入旧回忆的情绪激荡快要把季苇一吞没,无暇顾及来自身旁细小的声音,他继续说下去。   “从十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前几年我生病。”   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因为心脏问题突然晕厥,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后出了抢救室就进手术室,出了手术室又进ICU。   和目前的心衰不一样,那次病得又急又凶险,瞬间就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但扛过手术,还算是现有的医疗水平可以解决的问题。   清醒过来躺在医院里,比起身体上单纯的病痛,重新变成温室娇花的无力感更让季苇一感到苦闷。   就在此时,相隔十几年,冯帆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大概是觉得我看到冯叔心情会好一些,我家里人跟他说了我住院的事情。最开始看到他我确实很惊喜,我曾经有点担心他不想见我,是不是因为我当时做错了什么。”   比如他太爱生病害得谁都没过好年很麻烦,或者因为那次他的重感冒肺炎,他的父母背地里责怪过冯帆导致两家的关系变得尴尬。   季苇一本以为,多年后的再度重逢能够解开自己多年以来的心结,甚至曾经一度把这视作熬过鬼门关的嘉奖之一。   毕竟突发的疾病已经从他这里拿走了太多快乐,按照运气守恒定理,也该有些好事发生才对。   可是冯帆的确带来了答案,事情的真相却实在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来是在我手术结束一周后,刚从ICU转去了普通病房。”   死亡的阴影开始从头顶移开,体力却远未恢复。看见冯帆,莫名恢复了精神和他聊起童年。对方不敢逗他,他却常常忍不住自己要笑,开胸手术后被牵扯的肋骨痛得要掉眼泪。   “冯叔陪我待了两天,还带来了桦城的鱼给我。第三天,他说要像我坦白一件事情。”   季苇一无声地裂开嘴笑了笑,长呼出一口气,压抑在心头的哽塞感却丝毫没有消失。   “他说,感觉很对不起我。过了这么多年,年纪大了,总是梦到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我。”   熟悉的医院,熟悉的国际部病房。记忆飞回到多年以前,季苇一惊讶地发现原来当初的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寂静的病房里,心电监护的间隔声越来越密集,最后响起尖锐的报警,冲进来的医生往针管里推注药剂。   他在胸前尖锐的疼痛里偏头朝一旁茫然无措的冯帆看,尽可能用最后的力气平静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没说恨,也没说原谅。   “其实我如果因为以前的事情生气是理所应当的,但他特意来跟我坦白,我是不是不该为了这件事生气?”季苇一又把眼睛转回到张渊的后脑勺上,哪怕是自说自话,看着张渊让他感到一点安心。   “可是我,我没办法让自己不这么想。我想,是不是担心我可能会死,所以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告诉我?”   不想在晚年不断反刍自己的过失,害怕以后再发生什么意外导致他往后余生都没机会开口,危机感顿生,才终于跑来京城和他见面。   然后求得他的原谅或者强烈的怒火,就可以为此事画上真正的句号,把获知真相的痛苦甩在他身上,自己在精神上卸下重担得以解脱。   多阴暗的想法,但他偏偏就是不能把这样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或许冯帆并不是这样想的,当他看见张渊的时候,季苇一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原来坦白没有成为他们二人中任何一人的终点,真正的终点唯有——   “我一直在想,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可是我还不能。那现在呢?现在我可能也快死了,我是不是应该——”   他话没说完,忽然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张渊不知道是怎么一瞬间从沙发窜到他的病床上来的。总之抱他抱得特别紧,在昏昏灯火里去找他的嘴巴。   忙一整天没顾得自己,刚冒出来的胡茬蹭在季苇一下巴上有粗粝的痛感。   对于张渊的突然袭击,季苇一的身体僵硬了一秒钟,忽然又在一瞬间瘫软下来。   眼泪流到嘴里有一点咸,张渊抬手去蹭季苇一的脸,蹭来蹭去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泪,还是重复那句话:“不要说。”   季苇一没有问他究竟听到了多少,苦笑道:“张渊,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的让这些事情过去呢?”   张渊像是玻璃、陶瓷、光滑的金属表面,往事浇在他身上,统统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却是沙子、棉花、海绵,爱恨纠葛苦辣酸甜,一点一滴吸饱了不放过,然后就变得越来越重。   明明只要拿起来拧一拧,却又偏偏不这样做。   “我应该原谅他的,对吧?”季苇一问,“他其实没有真的伤害我。”   “没有应该。”张渊把因为接吻而脱落的氧气管重新放回固定的位置,顺势捧住季苇一的脸,“不想原谅,就不原谅。”   “但是,我能怪他吗?”季苇一问。   对冯帆,对他的父母,他始终都有这样的疑问。天平的两端各自摞着很多东西,他有时候往左边看,有时候又朝右边看,可是总也看不清中间的指针到底往哪边倾斜。   如果代表“错误”的那一侧被另一头抬在上面,他是不是没有资格对这一切心生怨念。   张渊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很急促的心跳鼓点一样敲击他的手掌。   “这里有什么感觉,都是对的。”他说,“你怎么想都可以。”   痛就是真的痛,不开心也是真的不开心。人的所有感受都是真实存在的,判断标准不是应该不应该,能不能。   大脑想得太多就会累,问问心。   季苇一眨眨眼睛,把头靠到张渊的胸膛上,用耳朵贴住他心脏的位置。以往这种动作只有张渊才会对他做,但对方很自然地把他搂住,手环到背后,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脊骨。   坚实有力心跳像是从大地深处直接长出来的一样稳定,季苇一数到一百次,忽然问:“会过去吗?”   张渊用下巴尖蹭着他的发顶:“到你想要过去的时候,就过去。”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沉默着趴在他的胸口上。   很温暖,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另一种烦恼从内心里萌生出来。   在这个夜里,张渊就像海一样将他所有难以示人的情绪全部包容。   哪怕冯帆对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哪怕,讲出这件事的真相无异于在告诉张渊,他所得到的来自冯帆的帮助,最初是建立在他和季苇一难以理清对错的纠葛上。   张渊还是很平静地接纳了这一切,并任由过去的事从自己身上流走。   但是,但是。   越是这样,季苇一又无法抑制地去设想。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终究不能停留在张渊身上,未来终有一日,或许就在不太遥远的将来。   当他成为过去的时候呢?   热流打在张渊胸前,他有些担忧的拍了拍季苇一的肩膀。   “没事。”季苇一收起苦笑翻了个身,重新回到病床中心。   他也太贪心了,活着的事情还没想明白,怎么已经开始烦恼死了还会不会被张渊一直放在心上的事。 第75章   医院的早上总是过得特别规律。   谁都没睡好的一夜过去, 深夜时分的多愁善感倒是随着晨曦照进病房像朝露一样消散,短暂的睡眠却没能持续多久。   先是护士清晨来量体温把刚睡着的季苇一吵醒,冰凉的玻璃棒接触到低烧中腋窝, 冰得他打了个激灵,要躲又被按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夜里哭过揉过, 眼皮充血发沉, 加上灯光刺眼,又有眼泪流下来。   等到真正把眼睛睁开,看见张渊顶着两个黑眼圈锢着他不准他动:“几点了?”   “六点。”张渊把体温计掏出来递给护士。   季苇一怨气顿生:“太早了。”   护士对着光转动棱柱查看水银柱停留的刻度, 甩了甩把体温计收起来:“三十八度六。”   她边报边把温度记载床头夹着的本子上:“在医院总要委屈一下, 八点钟大查房之前还能补一觉。今天还要做好几个检查呢, 主任查房的时候会仔细跟你解释,时间安排好了我会来带你们去的。”   这一栋病房病人少医护人手多,护士得以获得空闲时间分出耐心去安慰每一个病人。她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看到病历上的记录, 又腾出手来额外检查了季苇一据说被留置针弄得有些不适的手背血管。   张渊却还是要解释,虽然语气照例听不出什么情感倾向, 话里话外全是给季苇一找台阶下的意思:“他晚上睡得不好。”   护士轻轻叹了口气:“如果疼得太厉害, 可以按铃叫人来,我们会看情况给一点药。”   季苇一心知昨晚还真不是痛才没睡好, 道声“谢谢”, 对此建议未置可否。护士走了,他把手搭在眼睛上跟张渊说话:“你睡一会儿。”   因为很困, 嘴巴也懒得张大, 像是含了一口水那样含含混混。   张渊听不清,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烧还没退, 哪里很不舒服吗?”   “没有。”季苇一直接把脸凑近他怀里挡住光,“你躺下,再陪我睡一会儿。”   有些话说出来心里的确舒服很多,至于剩下的那点小别扭,因为没有合理的来由,过去那一阵也就重新收回头脑深处的某个角落。清早睁开眼睛,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闹起床气,以及心疼张渊守他一夜未睡上。   虽然有点脾气,季苇一其实很擅长自己哄自己。   张渊也便不再说什么,依言躺在他身边,余出些空档来以防压到季苇一身上各种管线,宽肩一展,手搭在他的背上。   胳膊长竟还有这种好处……缠绵不退的热度让浑身都软绵绵的酸痛,太阳升起来,阳光有些刺眼,可看到光精神才能放松。季苇一在感慨中把脸埋进枕头里,意识重归混沌。   叫醒他的是医生查房时浩浩荡荡队伍带来的喧嚣。张渊熬了两天一夜,终于没忍住打了个盹,耳朵里那只助听器电量耗尽强行静音,反倒是季苇一先睁开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熟人:“赵阿姨。”   赵昕看着她的从小关照到大的病人,单看脸倒没显出消瘦,可真要是状况好,不至于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就被救护车又送回医院里。   瞥一眼旁边未醒的张渊,长得高高壮壮在沙发里蜷着腿,模样怎么看还像是个半大孩子,陪床睡得比病人还熟。   翻着病历问季苇一:“你最近没好好休息吧?”   这话听着就像在说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作进来了,只是用词比较委婉。这种情况下的医生总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季苇一心虚,摸了摸鼻尖试图把头离开枕头:“其实也、”   他一动,张渊立刻就醒了,没料到自己真的会睡过去,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季苇一立刻借机转移了话题,对张渊说:“你再睡一会儿。”   张渊摇摇头,助听器不开他什么都听不清楚,从沙发上下来把另一个换上。   赵昕有点惊讶,但并没主动开口问,半是掩饰地哗啦啦翻着季苇一的病历。   “之前比较匆忙,还有个几个指标要进一步检查确认一下,但是……”医生的沉默无疑已经能说明问题,季苇一眨眨眼睛,表示做好了心理准备。   赵昕皱着眉头:“你家里知道了吗?”   问当然要问,她心里其实也已经有答案。多半是不知道的,否则怎么会叫个半大小子来陪床。   “……还没有。”怕她直接把检查结果发给他家人,季苇一说了实话。“最近家里事情比较多,我嫂子母亲去世了。”   意思是叫她继续帮他瞒着——赵昕听懂了季苇一的言下之意,心中颇觉得有点为难。   如果是正常的医患关系,她除了劝告病人向亲属寻求帮助或者指定监护人以免遇到突发情况,确实也没有必要对病人的个人决定横加干涉。   问题是,在认识季苇一之前,她首先认识季苇一的父母。   季苇一瞪着一双猫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看过来:“赵阿姨。”   赵昕躲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对跟在身后的带教学生一通死亡拷问,又告知几个接下来要做的检查和注意事项,暂时没有再劝。   季苇一又喊她,用一种稍微带了点撒娇性质的语气:“赵阿姨——”   赵昕合上病历“嗯”了一声:“知道了。”   转身出去又忍不住多看两眼,张渊正在给季苇一把床摇起来,又拿了毛巾准备给他浸过热水擦擦脸。   先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   做检查有护士陪同,张渊还是要自己给季苇一推轮椅,攥扶手攥得虎口发白,生怕谁抢走了似的。   季苇一背对着张渊,看不见他的一脸严肃,只觉得在神智清醒的状态被推来推去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很快也就不顾上害羞。   检查楼上楼下到处跑,哪怕不用自己走路,光是抽血和在病床上爬上爬下也足够他感到疲惫。躺在B超室里做彩超,光看着医生的表情基本也对结果有所预测。   报告出来,单子都不看,直接塞给护士。半是撒娇半是遮掩地把头靠在张渊手上:“没吃早饭,饿了。”   为了检查空腹到中午,饿倒没觉得,低血糖带来的虚弱让他后背开始冒冷汗。   张渊听他这么一说,也顾不上去管那些报告,连忙推着季苇一回病房把他抱回到床上。   从护士站取来提前送到的午餐,看起来不是医院的包装。   张渊把盒子打开,小馄饨的香气飘散开来,季苇一有些惊讶:“医院还有这个?”   那昨天怎么给他吃那种东西。   “外面订的,”张渊他舀起一粒吹了吹送到季苇一嘴边,“让他们不要放盐。”   一想到还是没盐,昨晚的痛苦回忆仿佛直接在舌尖上复现。季苇一有些嫌弃地把脸往旁边撇了撇,张渊举着勺子追上来:“尝尝。”   他手稳得很,大有要一直跟他耗下去的架势,季苇一却舍不得让他就这么擎着,血糖降低又确实难受,僵持十秒钟还是开口把馄饨含住。   没有盐——但是不难吃。肉很新鲜,汤里放了一点紫菜调味。食材中自带的咸度不至于加重心脏负担,也至少让饭维持才可以入口的程度。   季苇一咀嚼几下,嫩滑的馄饨皮好像自动就滑进了胃里。淡淡的油脂香气残留口中,他下意识地把嘴唇微微张开。   第二颗被吹得刚好可以入口的馄饨又送到嘴边。   他吃得不快,张渊喂得也不急。就这么一颗一颗,居然是这段时间以来季苇一吃得还算多的一顿饭。   季光远与丛然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幅祥和的喂饭画面。   场面一度十分温馨。   更显得季苇一病入膏肓生活不能自理。   张渊背对着门口专心喂饭,没注意到屋里有人闯进来。季苇一嚼着馄饨听见脚步声,朝那边看,咀嚼的动作骤然停止,腰背紧绷,心跳加速。   医院里的重逢来得猝不及防。   他脑海里霎那间有很多声音乱糟糟响成一团,季光远和丛然也没说话,一步步向他走来,脸上半是关切半是愤怒,还带了点欲说还休的迷之尴尬。   病房里的空气粘稠得像凝胶。   张渊终于发现有人来,放下手里的馄饨放在一旁,垂着手站在床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季苇一。   他认得人,按说是应该打声招呼。但知道他俩此时出现在这里绝非季苇一的心意,一时间跟着紧张起来。   季光远只当他是透明人,直奔自己儿子而来。走到季苇一床尾拿起挂在上面的病历夹板,明明是收到了信息才来医院,还是装模作样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把目光从方块字与符咒般的零星手写上挪回季苇一的脸上,姑且用得是比较温和的语气:“为什么不告诉家里?”   季苇一的声音却开始颤抖:“你们怎么知道的?”   办公室里的赵昕电脑里挂着聊天,她把右下角不断闪动的绿色气泡点开,对着跳出来的“我们到了。”回复到:【丛总,我马上有手术,就先不跟你们一起过去了,等晚一点再去详谈。】   回完消息,没急着离开办公室,拿起水杯小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直接传送到她电脑上的   违背承诺的感觉还是有些令人不太舒服,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本着对患者负责的态度。   季苇一应该能理解吧?   *   此时此刻,病房里的僵局还在持续。   父母略显躲闪的眼神立刻让季苇一心里冒出答案:“赵阿姨告诉你们的?”   沉默等同于默认,憋闷着的怒火从他心里升起来,胸前挤压般的疼痛卷土重来,季苇一的呼吸急促起来。   赵昕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反悔了?   比起得罪他,对方果然还是更介意得罪他的父母。   往好里想是到底他爹妈才跟医生更熟悉,往坏里想是反正他得死在前头,介意不介意也不是很重要。   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实在很阴暗,长时间的疾病消磨却让想法很容易走向消极的一侧。   丛然意识到他有点激动:“小舟——”   季光远打断她:“你别这么大火气,要不是人家赵医生告诉我们,这么大的事你都能瞒着家里。她说你将近一个多月之前就查出来了,你不告诉我们,还到处乱跑。我问过医生了,这个病好好休息没有那么严重。你早点告诉我们,家里好好照顾你,怎么至于又把自己弄到医院里。身体是自己的,你以前小也就算了,现在都这么大的人了……”   季苇一歪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父亲。   他的父亲季光远,即便在这样的年纪仍然看起来神采奕奕,高大精干。   这是一个很自信也很成功的男人,事业成功婚姻圆满,也没有败家儿子在晚年给他添堵,接班人省心靠谱,大概很快要帮他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了。   在他成功一生中,遭遇的最大挫折八成就要属他,准确来说是他的病。   在季光远随着地位升高财富积累而愈加习惯周围的一切都会如自己心意发展的时候,也只有他的心脏永远我行我素。   这种失控感大概是他的父母都难以接受的。   所以要试图通过并不过分严厉的指责,从心理上把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减轻。就好像,他的虚弱只是一时任性的小小惩罚。只要回到家里乖乖听话,他们的家庭生活就又能回到之前的状态里。   全家人养着一个娇贵而脆弱的儿子——这是他们目前比较能接受的一种结果。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其实季苇一自己也希望,在父母的有生之年,生活都能维持在这样一种局面里。   可是……似乎很有难度。   所以他也感到恐惧,对未来,对现状,对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   不轻不重地数落之后,季光远靠近他,一锤定音般进行总结性发言:“你好好养病,白天我们有空就过来陪你,晚上请两个护工来照顾你,想吃什么就告诉许阿姨给你做。出院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们看看国内外都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案,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   季苇一很直白地抓住重点:“我不想回家。”   季光远那套“你治病的事情不用你自己管”的说辞刺痛了他,别的事情还没想到,第一个念头就是躲着不要回家。   季光远声音里带了火气:“不回家?不回家你想去哪儿?”   “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季苇一音调不高,被子底下的一只手用力攥着床单:“反正不是养病就是等死,住哪儿不是住。”   张渊猛然转头看向他,瞪大了眼睛。季苇一却很罕见地根本没理他,眨着眼睛看向季光远。   他母亲先憋不住了,声音里开始染上哭腔:“小舟,你说什么呢!”   “不是事实吗?”季苇一觉得不该吵架,但是满溢的情绪却不断上涌,顶在胸口让他有种包括心脏在内的所有五脏六腑都要被呕吐出来的感觉。“那换个理由吧,我谈恋爱了。”   他看向张渊,笑了笑:“我跟他谈恋爱了。”   一阵寂静。   儿子心衰和儿子同性恋一时之间也也不知道哪个消息更炸裂。   如果找个了岁数大的还可以怒骂他勾引诱拐自己身娇体弱涉世未深的宝贝儿子,结果偏偏选了个刚满十八的小孩耳朵还聋,瞪他两眼都觉得像是在欺负人,严重有损体面。   除了把张渊当空气,甚至都想不到什么呵斥他的办法。   窒息般的沉默里,还是季光远先开口了:“你……突然生病,心情不好,我们是能理解的。想要给生活找点刺激,转移一下注意力,都是一时的。好好养病,等身体状况好了,你就——”   “爸。”季苇一笑出了声:“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是因为想给自己找点刺激?不是的,我真喜欢他。”   季光远一副跟小孩子讲道理的语气:“真喜欢假喜欢的,你现在心情不好思考事情不够理智。”   季苇一激动起来:“我心情好不好都不影响我真的喜欢他!”   好像只要他是个病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要围着病转。病人的身份是出生起就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所以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所以三十二岁了还被当成孩子。   就连喜欢个什么人,都要被当成小孩子心情不好在外面放逐自我找刺激。   急促的呼吸把句子分割得断断续续,张渊很紧张地盯着他,试图伸手去抚摸他的胸口,却被季苇一挥开了:“再说,我就是,不理智,又怎么样?你们,要真是,理智的人,怎么会,把我生下来?”   “季苇一!”季光远被戳中最大的痛脚,压着嗓子吼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如果真的会照顾自己,你会把自己照顾成这样吗?!”   “我这样是因为我天生就这样!难不成躺在这里很舒服吗!”肺部震动,咳嗽抑制不住,身体内爆发开来的尖锐疼痛让季苇一被迫蜷缩起来,挣扎中扯掉了身上的各种管线。   点滴顺着输液管淌了一地,丛然尖叫起来,冲过去地要去抱他,却被离得更近的张渊抢了先。   粉红色的血性液体把床单溅得斑斑点点,张渊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防止人呛到,挤出个空挡去按铃。   丛然掉头冲出去喊医生,季光远亲眼见他嗓子里呛出血来,吓得也快心脏病了。顾不得张渊和他贴得那么近,伸手去摸季苇一的背。   哆嗦着嘴唇,又下意识地念叨:“爸爸说你两句,你怎么拿身体任性……”   “很痛的。”张渊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再让他说话了。”   季光远被他噎住了,季苇一咳得停不下来,快被呛出眼泪。   这架吵到最后,其实他爸妈谁也没舍得真骂他。   但最令他感到难过的正是这件事。   抬起头看向父亲,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啊,你总觉得什么都是任性。”   似乎有什么腥咸的东西一并涌上来,话没说完,温热的液体就把他呛住了。   空气好像吸不进肺部,窒息感迅速让意识模糊。   ……“小舟!” 第76章   血液呛进气管里的痛好像溺水, 求生本能刺激咳嗽,挣扎着想要获得更多空气,然而只有阻碍呼吸的液体进一步深入。   腥咸的, 铁锈一样,被高烧中的气道黏膜加热至滚烫。   季苇一想起童年里的桦城, 老工业区的冬日萧条惨淡又阳光灿烂。大雪之后, 太阳照在任何地方都过分明亮, 和干冷的空气一并让眼睛发痛。冯帆抱着他走过曾经辉煌的炼钢厂,烟囱不再排烟,铁水不再滚烫, 只剩下暴露在空气中的铁器慢慢被锈迹爬满。   人不如铁。金属物的凋零也是冷峻的, 侵蚀风化变脆, 最后成为碎屑飘散在风里。肉身却会腐烂,所有的鲜活饱满终有一天都丑陋不堪。   倘若能如同铁水般融化——   然而身体的发展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他拼劲全力想要多做一点事, 不堪重负的心脏很快给予他严厉的惩罚。挣扎在狼狈中开始幻想解脱时, 人在医院里,想死尚且还没有那么容易。   阻塞呼吸的分泌物迅速从口鼻中清空, 药物稳定心率血压, 视线重新清晰起来,聚拢在离他最近的医生身上, 赵昕的脸。   医生一门心思地观察他的状态, 意识到季苇一神智已经恢复清醒,才想起来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 还是先开口问道:“小舟,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季苇一翻身把脸背过去不看她,半晌闷闷透出一个字。   “疼。”   知道疼倒也不全是坏事, 会叫痛就更不是坏事。   赵昕听说他是跟父母吵架气得自己把输液管氧气管全部扯掉,还担心季苇一醒来会不配合急救措施。他心脏上的慢性病正在急性发作期,使用镇定类药物需要非常谨慎。   见他没有抗拒治疗的意思,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不多问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拉开帘子。   季光远几乎是瞬间就撞到她眼前:“怎么样了!”   赵昕压低声音:“人醒了,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但他各项指标都还是非常高,心脏负担很大。”   帘子挡住的床上,季苇一安安静静如同不存在,赵昕对季光远和丛然比了个手势:“一定不能刺激他。”   丛然听了这话连忙点头,顺势就瘫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病房里的氛围实在很微妙,赵昕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带着护士离开,临走时目光扫过病房里的第四个人。   等待的时间里,丛然把丈夫的手掐出几道指甲印,夫妻俩彼此依偎地站着,而这位至今不太清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青年人形单影只立在旁边。   六月天里,病房里开着冷气把室内调节成盖着被子刚好的温度,他只穿了短袖,按理说应该觉得很凉爽,汗出得却如同水洗,衣服裤子上都是大片的深色水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耳朵不好听不见,他们说话时,对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帘子上隐约透出的阴影。   张渊走过去,撩开帘子进入小小的空间内。   季苇一向右侧背对着他,起初以为是他父母进来,听到帘子响动也实在没力气转身,索性就这么沉默地躺着。   半天没人说话,才意识到可能不对,哑着嗓子开口:“张渊?”   嘴里血腥气未散,说话时刺激喉头,恶心的感觉涌上来,他赶紧又闭紧嘴巴。   张渊从他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中察觉到异样,扶着季苇一转过来,把插了吸管的杯子递到他嘴边:“漱口。”   水红色的液体落进垃圾桶里,喉头深处仍是咸腻腻发腥,季苇一却不愿意再喝了:“好了。”   □□潴留打了药,医生不让他下床,他更不想老是上厕所。   一来一去帘子已经被掀开了,他看一眼站在一旁犹豫着不敢上前的父母,把目光落在张渊身上。   吐血的时候他抱着他,现在衣服上不是血渍就是汗。   季苇一说:“去把衣服换了。”   睁开眼睛一会儿也觉得很累,说完就半趴在枕头上喘气,重新睁开的时候发现张渊还站着不动。   又说:“衣服上有血的味道。”   张渊眼睛眨了眨,露出一点松动的神情。   季苇一继续说:“我嗓子里也是,想喝点凉的。”   成功把人打发走,他又把目光转回到父母身上。好像连绵而锐利的藕丝,牵着二人来到他身边。   欲言又止,不敢开口。   吵架时激烈的情绪随肾上腺素水平降低而趋于平静,身体极度疲乏虚弱,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就也真的不再生气。   只是慢慢抬起那只重新接起输液管的手,举到眼前看。   床边二人立刻紧张起来,丛然试图拦住他的手伸到半空,却又生生顿住。   父母的无措和父母的管教同样让季苇一感到一阵刺痛:“我不是故意的。”   “嗯?”   他把手放下去搭在心口,笑了笑:“刚才很痛,不是故意的。”   “……”这下丛然又要掉眼泪,扑过去握着儿子的手,只觉得又湿又凉金鱼一样,终于忍不住趴在他床边呜咽出声。   季苇一心里五味杂陈,想要安慰她,可稍微动动脑子大脑就一片空白。除了躺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丛然很快就平复了情绪,重新站起来时只是眼眶很红。   季光远站在那里,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季苇一看着张渊消失的门口,忽然道:“别为难他。”   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季光远没应声,半天吐出一句:“晚点,你哥来看你。”   晚点其实没多晚,季津到的甚至比张渊回来的还早。夫妻俩一时实在不知道怎么掌握跟季苇一相处的尺度,他一来,嘱咐两句离开病房。   在路上一定得到了很多叮嘱,季津一来也不敢说什么,不尴不尬地坐在他身边。翻着他的病历,轻轻叹气:“我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你就在医院里了?”   “嗯。”   “是我不好,我应该发现的。”   季苇一有一搭没一搭的应:“没有。”   “这段时间,我对你关心太少了。”   “你有自己的家庭。”   他说到这里,季津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要出口。“我倒也希望你组建家庭,但是你——”   脾气上来,可实在不好发作,又生生憋回去,面目都有些扭曲了:“我要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让你把他带回来。”   季苇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你不是要找什么天乙贵人?”   不提还好,一提季津更来气:“什么天乙贵人!那全世界属牛的人多了,我就应该给你雇八个——”   他话音未落,张渊提着蜂蜜饮料走进来,后半截又给咽下去了。   季津撇两眼很难说是拐跑自己弟弟还是有幸被自己弟弟拐跑的人,装模作样咳嗽两声:“买水也不买点贵的,不是自己的钱还舍不得花?”   立刻就被季苇一下逐客令:“我累了,你走吧。”   恃病行凶蛮横霸道,季津确实也拿他没办法,倒回头换个角度又找补了一句:“把家里人都赶走,你倒也真舍得使唤他。”   张渊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上,眼睛却追着季津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才拿起插了吸管的饮料递到季苇一嘴边。   喊着要喝点甜的无非只是个托辞,糖水略沾沾季苇一的唇,他就又摇头推开了。   张渊没有强求,帮他调整一下姿势,又去按摩他的腿脚。水分还是没能很好的代谢,一捏一个坑。他按着按着,心里忽然慌张起来。   问季苇一:“他们,还回来吗?”   他自己也说不好,究竟希不希望让季苇一的家人回来。对方在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些没有落在身上的目光也像山一样重,哪怕不看他,无形的压力只要共处一室就会存在。   但是,仅仅是对于他自己而言。   其他与季苇一相关的事,虽然因为吵架害得对方又受了苦,但医生说过的话一连几日不断盘桓在他的心头。   “你不是他的亲属,有什么事情你做不了主。”   季苇一没答,他其实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很快就会再回来。但是张渊很关心他家里人还来不来,这件事莫名让他有些烦躁起来。   方才就藏在心中的一个问题,再一次浮出水面。   “张渊,其实你想要他们知道的吧?”   忽然被戳中心事,张渊身体猛然一凛,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指甲嵌进掌心。   他不知道。   季苇一看着他的反应,很无力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凭什么让张渊承担这些责任和压力?   可就算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一阵委屈还是从心底油然而生。   张渊连忙重重地摇头,太用力,耳朵里的助听器甩飞出去,滚落到床底下。   季苇一看见他有些狼狈地去捡,忽然被提醒对方的状况,实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些事情闹脾气。   明明,已经做了很多了。   他不该这样的。   或许是重病导致体内激素也开始紊乱,这段时间以来,情绪失控的次数好像变得越来越多。   憋闷的感觉开始从心间胀开,他努力保持在正常的呼吸节奏里,佯装无事。   好在,忽然有护士进门:“医生叫家属过去一下,有个药需要自己去买。”   张渊朝床上看过去,季苇一抿着嘴不说话,比了个手势叫他跟去。   等张渊前脚刚离开病房,季苇一把被子往上拉,眼泪开闸一样滚落下来。   张渊再回到病房时,背对着他的一坨被子鼓鼓囊囊。   害怕季苇一出了什么事,他两步跨过去要把被子掀开,触碰到的瞬间却摸到了颤抖。   他愣了愣,轻轻把耳朵贴上去,听到细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感觉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退开两步,沉默地站在一旁。   季苇一哭了一会儿,憋得上气不接下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靠在床上喘了一阵。   苍白的皮肤上,眼睛鼻子都透出水红。眼泪蹭在枕头上,湿漉漉把头发沾在脸上,弄得人不舒服。   他翻了身,挪到干燥的一侧,才发现张渊就在旁边。   愣了半天,鼻音很重地说:“滴的什么药啊?我怎么眼睛有点痒。”   张渊走过去理了理被子:“我去问问医生。” 第77章   张渊出去了一阵子又回来, 迈进病房去洗手间拧了热毛巾给季苇一擦脸,只字不提问询的结果。   就好像他本来也不是去问医生到底滴什么药会让眼睛发痒。   泪痕被擦干净后,皮肤表面被小心的涂上防止干燥的乳液, 和氧气管来回接触摩擦的地方额外涂了凡士林。红肿的眼睛用冷凝胶敷上一段时间,拿下来的时候就只剩眼睑下方还有隐约细小的出血点。   季苇一配合着张渊的各种动作, 争吵和流泪的痕迹都随热毛巾的水汽冷却蒸发。   烦恼就像他心脏上的痼疾, 产生了就不会轻易消失。可既然熬过了急性发作期, 就算治不好,生活也还要继续下去。   不要想太多,季苇一在心里敲打自己, 不要太贪心。   不要……把有限的时间太多花在思考身后事上。   他抬手攀上张渊的胳膊:“别忙了。”   张渊停下动作, 以为季苇一是有什么话要说, 很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唇。   搭在胳膊上的手像是无力支撑般向下滑动,却又在张渊握住之前,落在他的腰间。   “陪我躺一会儿。”季苇一冲他比了个口型。   于是张渊依言爬上沙发, 把他发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暖了一会儿, 四目相对,越凑越近。   张渊把脸埋在季苇一颈窝边上, 离动脉血管最近的地方。   还没退烧, 季苇一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热意,转转脑袋都是一阵眩晕。可明明是他自己叫张渊上来陪他, 真凑近了又朝一侧躲:“没洗澡。”   又是吐血又是哭, 他身上出了汗,还沾上了药水的味道, 冷静下来自己都觉得嫌弃。要不是实在不能下床, 这会儿一定要想办法洗个澡。   想到从今往后这样的时刻只会越来越频繁,难免又有些难过。   张渊头凑在他颈窝里拱来拱去, 听了他的话,故意似的,猛吸了一口气。   空气紧贴着薄薄的皮肤表面飞速流动,带起一阵酥痒,连细小的绒毛都跟着竖起来。   季苇一怕痒,控制不住地边笑边躲,张渊又怕自己闹得过了,去扶他的头。   捧着他的脸转向自己:“好闻的。”   季苇一心说这能有什么好闻,哭笑不得:“闻什么!”   张渊一本正经:“你的味道。”   他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经逗,时常败于张渊状似花言巧语神态又过分认真的直球之下。每每红了脸,又想起自己身为“成熟大人”的稳重地位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瞪他一眼:“闻什么闻,你是属小狗的吗。”   张渊却突然莫名黯淡了神色:“不是。”说罢又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跟受了什么打击似的不再说话。   季苇一闹不清他搞得是哪一出,看他露出一侧的耳朵,顶上的软骨立起一个弧度很小的尖尖,忽然感觉更像某种大型犬的耳朵,用食指在上面点了点。   还……挺有弹性,一玩就停不下来。   正是摘了助听器的那一侧,他碰也不用担心会产生什么杂音异响。每当这种时刻他都会很难想起张渊的耳朵其实是不太好用的,像他这样一看就会让人觉得身体虚弱的人也就罢了,张渊有着看起来十分健康的身体,居然还会存在这样影响生活的缺憾。   就好像训练基地里的幼年德牧在小时候因为骨骼健壮备被期待成为优秀的警犬,到了该立耳的年纪却终究软趴趴没能竖起来,痛失公务员编制。   背着张渊,他咨询过医生。再好的助听器能提供的帮助基本上也就仅限于此,像他这样的听力问题想要彻底改善,还有一个选择是人工耳蜗。   价格昂贵倒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人工耳蜗会摧毁他原本仅存的听力。但张渊已经错过了最佳恢复期,多年以来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勉强借助读唇来对话,手术后可能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短时间内的生活质量可能还不如维持现状。   他听完之后就觉得麻烦,不可逆的手术不是什么轻易能下决断的事情,想着至少等拍摄电影的工作结束之后再跟张渊从长计议。   没想到电影没拍完,他跟张渊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爱情的龙卷风冲昏头脑,后面紧接着又是一系列变故,一拖就拖到现在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坐过一回救护车,时间好像突然变得紧迫起来。   如果手术是他送给张渊的最后一件礼物,这是在未来会永远陪在张渊身边,无法遗忘的记忆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脑海里,季苇一被自己吓了一跳。   事关身体健康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用来做这种假设?他犹豫了一下,暂时还是没有跟张渊提人工耳蜗的事。   想事情的时候,手指尖仍无意识地捻着张渊的耳朵尖,去外面躲了一圈清静的季津回到病房,正好撞上这一幕,尴尬的差点又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清清嗓子:“咳,爸妈一会儿来陪你。”   其实他父母根本也没走远,开车绕着医院吹了半天风冷静头脑,终究还是不放心把儿子就这么丢在医院里。   季苇一知道这话是在试探他的意思,那股劲儿泻下去,也没有非要跟家里闹出个好歹的架势,转头对张渊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   像这样能把张渊当透明人,大概已经是他家里最大的让步,只怕多少会让张渊受委屈。   本以为又要想出各种理由劝一劝,没想到张渊居然点点头就答应了。   夜里换了丛然陪在他身边,白天体力消耗太多,药水里也有止痛成分,季苇一后来就只是睡。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是醒得少睡得多,家里人和张渊倒是形成了某种无声换班的默契,基本不会同时存在于病房里。   两天之后,连绵的低烧终于退去,水肿情况也略有好转,他在一个太阳很好的上午醒来,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赵昕看着他的各项指标:“你这两天表现的不错。”   季苇一听了就想笑:瞧瞧吧,患者独有特权,只要躺在床上老老实实睡大觉就能被夸,得小红花比幼儿园小孩还容易。   也听出赵昕这话说得挺亲昵,颇有点试探他态度的意思,季苇一到底给个台阶下:“那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生病说到底折腾不止他自己,一直和主治医生赌气也不是长久之计。再怎么对带病出生心怀怨念,他从来不是一个能靠让别人围着自己打转来解气的人。   况且真要说生气,旁人最多也只是被迁怒,他是气自己总是力不从心罢了。   赵昕叹气:“出院哪有那么快,还有几项指标都不好。”   她说罢,季苇一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张渊却很紧张地盯着她。赵昕被他看毛了,宽慰两句:“遵医嘱好好休息,目前的恢复状况看起来还可以。”   照例有两种药需要家属自己去附近买,赵昕查房准备结束,打算跟季苇一闲聊两句缓和一下关系,打发张渊现在出门。   略带尴尬地说了几句,拿张渊找话题:“天天跑前跑后的,这到底是你什么人?”   季苇一把涌到嘴边的“男朋友”三个字咽下去:“一个……工作上认识的朋友。”   他们有钱人娱乐圈里的朋友一词含义太过丰富,赵昕虽然在心里吐槽“我身边怎么没听说过这么殷勤的朋友”,也无心去追究他俩确切的关系。   “挺有意思一小男孩,上次来问我做器官捐献登记需要什么,我就告诉他了。这算是在医院里看过了人间百态,社会责任感都上来了?”   还有句不太好听的差点说漏:要不是你这病现在也做不了移植,我都要想歪你们从哪儿忽悠来了一个人进行肮脏的金钱交易。   季苇一却忽然变了脸色:“他去登记了?”   “额,”赵昕感觉疑似聊天踩雷:“我跟他说手机上可以进行最初的报名,但是实际执行起来复杂的多,至于他自己到底去没去搜,我也……”她看着季苇一肉眼可见的严肃起来:“哎呀,这东西谈不上不吉利的,我们几个医生都填报过,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事。再说又不是为了你,他知道你用不上的。”   季苇一“嗯”了一声,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张渊买药都是跑着去,不多一时就回来。赵昕自觉说了容易引发朋友之间矛盾的话,迅速打了个招呼离开。   药已经送去护士站,张渊空着手回来,洗了手要给季苇一倒水喝。杯子还没拿起来,就听见季苇一喊他的名字:“张渊。”   叫他的是常有的,今天的表情却很严肃。他转过来面对着季苇一,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把你手机给我看看。”   张渊根本不存在查岗的概念,只觉得季苇一想要就给他,再说自己的手机都是季苇一送的,严格意义上也就是季苇一的东西。   一秒都没犹豫地解锁递过去,只是手没松,怕季苇一手指没有力气拿不动。   季苇一却有点强硬地夺过来,张渊手机上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他一路长驱直入,很轻易地就翻到了登记记录。   呼出一口气,拍拍床边:“张渊,你过来。”   见对方坐过来,就把屏幕亮给他看:“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他并是生气,只是单纯的因为琢磨不透对方的想法而感到有些茫然。   张渊没想到他突然就发现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眨眨眼睛,乖乖答了:“可能,以后会用到。”   季苇一皱起眉头:“什么以后?”   “很多年以后?”张渊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医生说,现在不行。但是我想,以后,说不定呢。”   他表情很认真,就好像默认季苇一真的还有“很多年以后”可以去幻想。但这话落在季苇一耳朵里就怎么听怎么刺耳:“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以后真的需要,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任何角度去设想,张渊死在他前面都是季苇一脑海中对于未来从未有过的可能。   “万一呢,”张渊依旧很平静,“其实我爸妈都死的很早的。”   季苇一气得拧他的大腿:“胡说什么!”   隔着牛津布的裤子,他手上又没力气,其实根本没掐到肉。但张渊平静的表情却一瞬间坍塌下来:“我觉得自己不好,可是别的事情都做不了。”   季苇一咳嗽两声:“跟你有什么关系?”   退一万步,他生病也是天生的。   张渊忙拍着他的心口给他喂水,季苇一喝了两口压住咳嗽,仍然狠狠盯着他。   他只好继续解释:“其实我不是属牛的。”   “啊?”季苇一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跳到这里:“所以呢?”   “我是年头出生,属老鼠的。”张渊的表情好像不属牛是什么人生重大遗憾:“不是要找属牛的贵人才会运气好吗?是不是因为遇到了我,所以对的人就不见了?”   所以才会生病。   季苇一气笑了:“少听他们胡扯!真要是有用,病早好了,改个名字又有什么用。”   他猛然拽着张渊凑近:“我看上谁谁就对了,你不要想东想西的,把我气死了怎么办?”   张渊居然还没忘他那套,立刻俯身下去亲季苇一,舌头在他嘴里扫过一圈才肯放开:“不行,不能说那个字。”   季苇一咬一口他的嘴唇:“不是你先提的吗?”   “对不起。”张渊真诚道歉:“那,怎么办?”   “罚你吧。”季苇一把头靠在他怀里,感觉眼角又有些灼灼发烫:“罚你陪我回家。” 第78章   身体状况随精神状态平稳而逐步稳定, 左右已经是无法根治的慢性疾病,各项指标都调整至不会造成生命危险的程度后,季苇一被获准出院。   出院医嘱:药物若干, 避免体力活动,避免感冒, 控制含钠食物摄入, 定期复查, 不适随访。   季苇一没有亲眼看见出院小结,听张渊拿着打印出来的病历一个字一个字在念,发现自己听了上句就能猜出下句。   住院, 他倒是经验丰富。   张渊却拿着薄薄一页打印纸当圣旨, 念完以后立刻郑重其事收进专门的文件夹里, 折都不舍得折。身边的许琮要接,他也不给,装进自己的双肩包里。   做完这一切, 就朝病床上的季苇一伸出手来。   季苇一终于换下了白底蓝条好人穿上也平添三分虚弱的病号服, 穿着一件淡粉色的棉麻质地宽松长袖衬衣。天气热,袖子向上卷了卷, 扣子也没扣到顶, 敞开上面的三两颗,从领口里看过去明显还是见消瘦。胜在颜色柔和温暖, 衬得脸上也多几分血色。   乍见张渊伸手, 还以为他是要扶着自己起床,刚试图攀着他的手臂借力, 张渊已经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在轮椅上。   季津和许琮还在旁边看着, 季苇一脸上一点薄红:“我现在自己能走。”   腿上水肿还未彻底消除,活动耐量也差, 他需要轮椅代步,但并不是完全下不了床走不动路的地步。   “能走。”张渊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同,又往他搭在轮椅旁的手边敲了敲,“累,手痛。”   打留置针的第三天,季苇一的左手就开始出现了静脉炎的情况。血液流经此处就好像变成岩浆,强烈的烧灼感痛得他浑身冒冷汗,用冷毛巾冰敷着才能稍微缓解。   介于前不久刚刚发生过病情突然恶化的前例,就算有发炎的风险,静脉通道还是必须要保留。接下来几天都只好折磨右手,点滴调得很慢,输液的时间就跟着延长。到出院的这一天,两只手背上都是青肿的。   张渊怕他痛,连让他扶着什么用力也舍不得,要不是医生告诫完全卧床不活动有可能导致血栓,恨不得根本不让季苇一有两脚沾地的机会。   推轮椅到停车场,依旧把季苇一抱上车。许琮开车,季苇一身边还空着个位置,不等季津发话,张渊已经很自然地坐了上去。   季总近些年很少吃这种瘪,不好意思对着个小孩说什么,瞪了季苇一一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爸妈的。”   “没说服。”季苇一莫名有点暗爽,心情很好地送给他一个微笑:“我说要过去住几天,他们就同意了。”   胸口埋着一颗定时炸弹,亲眼见过吵架的后果过于严重,现在他父母不太敢逆着他的意思来。   但还是觉得看见张渊就很不爽,季苇一出院他俩没来。   季津犹豫了一路,到家门口还是说:“我就不上去了。”   他也还不是很能面对自己弟弟真跟个半大不小的男人过上日子了——而他居然还亲自把他送到家门口。   简直荒唐。   张渊没有不自在这根弦儿,季津说不上去,他用“包在我身上”的严肃表情点了点头:“有电梯,轮椅可以直接推上去。”   季总暗自狂怒:他就算要上去也不会亲自动手抬轮椅的!   不得不说,习惯了出门在外走到哪儿都被人捧着,遇上张渊这种平等的不把除了季苇一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实在很容易被激怒。   季苇一被推着进单元楼时还转向后看了两眼,张渊扶着轮椅后背,关心道:“你希望他也上来吗?”   “没有,他不想上来就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能看季津吃瘪也不容易。   电梯关门,缓缓上升,房门打开时有一股淡且清新的清洁剂挥发之后的味道。   张渊把病人和一大包药一起塞进门,弯下腰去帮季苇一换鞋子。   “我能——”季苇一动作时手背碰在张渊肩头,锐痛顺着血管一路窜上去,他咬住唇把未尽的话语连同呼痛声一起拦住。   张渊帮他换完鞋,抬头才发现季苇一好像有点不对,伸手去贴他的脸:“怎么?”   季苇一呼出一口气掩盖疼痛,环顾四周转移话题:“什么时候把家里改成这样的?”   家中地板全部铺上厚地毯,下面还额外垫了一层塑料泡沫垫子,所有的凸起尖角也都做了软包,看起来在任何地方摔倒都很难受伤的样子。   “前天。”   那就是刚得到季苇一获准出院并准备在出院后回到这里生活的时候,怪不得张渊昨天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季苇一从轮椅上站起来,在张渊的保护下绕着家里走了一圈。发现洗手间也增加了无障碍设施,卧室放了家用制氧机,大床旁边还额外放进了一张可以被摇起弧度的单人床。   一时间产生了既像月子中心又像高级养老院的神奇联想。   仅仅不到两天时间,把家里改成这样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况且添置大件需要与人沟通,对张渊来说多少些障碍存在。   季苇一坐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气,把涌上心头的热意咽下去,偏头看着张渊:“你都不告诉我,就偷偷把我家改成这样?”   他说着话时没什么表情,张渊一瞬间慌了:“我、”   季苇一噗呲一声笑了:“我逗你的。”   夏日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屋内,好像是从某一刻第一只蝉突然醒来,连绵起伏的鸣叫声就响彻整个夏天。   季苇一看过去,隔着纱网,树叶荡漾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光斑洒进来照在墙上,温暖好像有形的实体。   单调寂寞的惨白正从他的记忆里后撤,时隔多日,他再一次获得了自己正生活在人世间的实感。   他仰头看张渊,眉眼弯弯,瞳仁被阳光映出两个很亮的光点:“我们的家,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张渊俯下身来,柔软的唇瓣包裹着清苦的药香,温热从他的口中渡入。   ……   居家养生从此开始。   张渊买了砂锅回来,潜心研究厨艺,致力于把缺油少盐的菜做得不是那么难吃。   季苇一每天除了睡就是被投喂,精神好的时候缩在沙发上拉着张渊看电影。   顺便加强对方的业务培训,情绪怎么调动眼神怎么勾连,虽然经常教着教着就变成吻技提升专题课。   此外雷打不动是晚间散步活动,说是散步,其实是张渊推轮椅跟在旁边陪季苇一几步,大部分时间还是让他坐在轮椅上吹吹风而已。   遵医嘱:避免体力活动,但呼吸户外空气。   某天晚上刚从轮椅上站起来,将将迈出去两步,夜色里蹿出来个白色的团子,狠狠撞在季苇一腿上。   那一下力气不小,季苇一整个人被扑得直接向后跌坐下去。幸亏他身后就是轮椅,倒是没摔痛。只把张渊吓了一跳,忙俯身查看他的情况。   确认没摔伤也没有因为惊吓产生心脏不适之后,才转头去看罪魁祸首。   白色的小博美犬绕着他俩甩着短尾巴打转,身上穿了个红色的小马甲,像洋娃娃一样,白色的毛发却有点脏了。   季苇一下意识伸手想摸,立刻被张渊拦住:“别被咬到了。”   他四处张望了寻找主人,半天却没人出现。小狗蹲在轮椅面前坐下来,摇着尾巴很兴奋地叫。   小型犬的叫声都比较尖锐,张渊一听就皱眉,推着轮椅往旁边走。   却不想,人在前面走,小博美亦步亦趋在身后追了上来。   “没有主人吗?”季苇一感觉有些奇怪,遛小型犬不牵绳倒也常见,但是按体格而言它们也跑不太快,人和狗分离这么远不太对劲儿。   小狗的衣服看起来很可爱,但仔细一看有些瘦,白毛也有点脏。   “好像是跑丢了。”季苇一看着一路追在屁股后面的小狗有些犹豫,“要不……”   张渊看出了他的意思,推着轮椅的脚步慢下来,回头望了望,脸上也浮现出犹豫的神情,半晌还是摇头:“脏。”   季苇一以为他是不喜欢狗,也不好强求,只拍了两张照片叫许琮在周围几个小区打听一下有没有博美走失。   张渊推着轮椅回到单元楼,电梯临关上的一瞬间,白团子忽然冲了进来。   “额,”季苇一克制住伸手去摸的冲动,对张渊狂眨眼睛卖萌,“你看它还挺聪明的。”   小狗立刻坐在地上,冲季苇一伸出一只前爪。   “还很有礼貌。”季苇一继续眨眼睛。   张渊低头盯着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直到电梯门打开,按住开门键防止门忽然关上:“要洗澡。”   小狗一路小跑冲进家门。   叫外卖送了狗粮来,又给它喂水。小狗像是饿得狠了,一头扎进比它脑袋还大的饭盆里埋头苦吃,咀嚼的声音嘎嘣嘎嘣。   张渊没看它,只看季苇一:“你喜欢狗吗?”   “也,不算很喜欢。”季苇一犹豫了一下,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那种站起来半个人高的大型犬,童年梦想是拥有一只自己的德牧。   他印象中见过的小型犬总给人一种运动量一大就喘得很厉害的感觉,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   但是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可爱,他瞄了张渊一眼,试探着又朝小博美伸出手去。   果不其然又被拦住:“还没洗澡。”   季苇一解释道:“主要是觉得家里有个小动物发出点声音也挺好的。”   张渊皱皱眉头:“我也可以跟你说话的。”   “……它比较活泼。”   张渊僵在原地几秒钟,抄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晚上七点十五分,换到哪个台都是两个穿着西服的主持人一脸严肃的用播音腔在念新闻联播。   反正跟活泼沾不上边。   张渊啪啪一通按,最终怒而把音量调大两度。   季苇一终于意识到他此举似在与博美一较高下,大受震撼哭笑不得:“我不是真的想养狗,找到主人就送回去了。”   他自己都要人照顾,怎么会再添个需要照顾的小动物。   张渊“哦”了一声,把电视关掉。吃饱了的博美绕着季苇一的腿打转,他俯身把狗抱起来:“洗澡。”   小狗居然很配合,确实很懂礼貌。   张渊态度上虽然好像对它不是很亲热,洗澡的动作却非常温柔,拿洗发水把白毛上的污渍认真搓掉,小心避开脑袋冲干净泡沫。   小狗很快被洗得干干净净,他把狗抱出来,试探性地打开吹风机。它听到响声,也没有变得激动紧张,像是习惯了被摆弄的样子。   张渊给它吹完毛,似乎确认了小博美确实没什么攻击性,任由它在两人腿之间绕来绕去。   洗干净又吹蓬松,白色的长毛散开,像好大一朵软绵绵的蒲公英。   季苇一如愿摸到小狗,沉迷手感半天停不下来。目光扫过张渊给狗洗澡时被弄湿的两条裤腿,又感觉有点抱歉。   “对不起啊,我说要收留它,结果要你来照顾。”   明明张渊看起来不是很情愿让它进家门,但是季苇一说要留,他还是很认真地给小狗做清洁。   “我知道你不喜欢,等等看,如果找不到主人,就帮它找个合适的领养人。”   张渊低下头,将手伸到小狗面前,对方很配合地跟他握手。   “其实,不是不喜欢。”张渊道。   “那是怎么,怕不干净?”   “叫声太大了。”张渊把手放到季苇一胸口上,“不是说不能受惊吓吗?”   他偏头看看小博美:“这么小,为什么声音这么大?”   季苇一笑了:“小型犬本来就爱叫,大狗才不怎么叫呢。”   张渊深思熟虑,艰难做出决定:“那养大狗。”   “养什么养!”季苇一笑,“有我们两个还不够吗。”   张渊很认真地问他:“够了吗?”   季苇一的笑容里挂上缱绻与温柔:“对我来说够了。”   而或许在将来,你还值得更多。   张渊还没来得及去深思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季苇一的手机响了:“小季总,就在你们小区,有一户人家说那是他们家前天走失的狗。”   “叫他们带上能证明自己是主人的东西上门吧。”季苇一看看小狗:“看来你来吃一顿饭就要回家了。”   没过多久房门打开,女主人冲进来抱着狗就哭。男主人跟在后面给他们看博美从小到大的照片——其实也不用看,狗的反应不太会撒谎。   做客两小时,快递送来的狗粮当做上门小礼物,家中重回安静,张渊拿消毒水擦洗刚刚小博美的泥脚印和疯狂进食留下的污渍。   博美犬来过一趟的痕迹,连同小狗身上特有的气味都迅速消失了。   一个人留在世界上的痕迹又能够留存多久呢?首先是脚印消失,然后是气味散去,旧物被送走或者丢弃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最后是记忆。   记忆能存在多久呢?   “张渊。”季苇一忽然在背后叫他。   等张渊回过头来,他才继续说:“你上次说,如果我死了,你什么都不要,对不对?”   张渊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手上有消毒水,他不好凑过去吻季苇一,然而有些语无伦次地抢白:“是,我不要,你不许——”   “听我说。”季苇一打断他。“我们去变更这栋房子的产权吧。如果我死了,或者病情再加重的时候,手续会变得非常麻烦。”   他用微凉的手指牵住张渊的衣角。   “你不要拒绝,我很喜欢这里,你要替我守着这里的回忆。” 第79章   一场凶险的急性发作不仅暂缓家庭矛盾, 也让季苇一彻底放弃挑战身体极限。   自己确实怕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张渊盯着他养生的严谨程度让他回想起这人以前是专业修车的,善于遵循手册进行产品保养修缮, 包括但不限于每天给他控盐用计量瓶佐以详细计算,吃水果都要把钠含量折算进去。   季苇一以前讨厌别人念叨自己, 尤其是有时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还非要被迫咽下因为过分健康而口味不佳的食物, 被劝几句就升起病了还要被骂的委屈感。   张渊从来不开口劝他, 一般不配合的情况下,只是坐在旁边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直到把季苇一盯到耳朵和脸颊都发烫, 勉为其难地往自己嘴里塞几口。   偶尔有格外不肯吃东西的时候, 季苇一被盯毛了就别过头去不看他, 张渊还是不说话,猛地捧过他的脸来怼上去亲,用舌头把食物塞进季苇一嘴里。   主打一个人狠话不多。   季苇一被天天这么喂, 体重终于稍微上来一点, 虽然下巴还是尖尖的,摸着抱着总算没那么硌手了。   人的生活状态怎么样, 从脸上是藏不住的。无论心里怎么想, 面对着这样的季苇一,季家人的态度终究还是逐渐缓和。依旧把张渊当透明人, 但默许季苇一只要定期回家, 对他和张渊同居这件事暂时采取宽容的态度。   说难听点,让张渊帮忙照顾和送给冯帆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再说甚至张渊也是算命算出来的。   只可惜人坏了不像车坏了, 换一个零件很容易, 人体中最重要的器官却不是说换就换的。即便保护的再好,用药再怎么讲究, 能维持现状就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一个月之后,借助小季总多年人脉,张渊开始零零散散地接一些工作。   提议的人自然是季苇一,原本担心张渊会拒绝,结果答应得意外爽快,只是求季苇一自己出门工作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   季苇一逗他:“在家里呆得太无聊了?”   “能赚钱很好。”   这话当然没错,可是张渊没什么物欲,在他的印象里对金钱没有很高的渴望。   季苇一又问:“赚了钱做什么?”   他只是好奇,对方答得却毫不犹豫:“买房子。”   张渊俯身蹲在轮椅旁边:“等我攒够了,买新的房子,我们就会有新的回忆。”   胀满的情感从季苇一心间膨胀开来,化作细细密密的微酸。他之前和张渊提出过要把目前共同居住的房子过户给他,对方当时的脸色实在太过惨淡,以至于他后来没有强硬地把事情推进下去,姑且暂时避而不谈。   时隔多日,却被张渊以这种方式提起。   我会去攒钱,然后在未来会有我们新的共同的家。所以,所以……   要等到那样的生活降临,不要让我一个人守着回忆。   “是吗?”季苇一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那你可要努力工作,我住不惯太小的房子。”   ……这倒也是事实。   于是张渊开始努力工作。   最开始全靠于季苇一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走后门,有时候是服装产品平面拍摄,有时候是戏份只有几天的小角色。张渊对演戏的天赋说实话也就那样,加上听力问题多少影响理解能力,拍戏只能说演技不算出戏,靠脸能不惹人讨厌。   拉去拍照倒是意外地合适,硬件条件摆在这儿,对镜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憷,表现力不错。再加上人很好摆弄,叫他做什么都不害羞也不生气。   堪称打工人最理想的经济适用性合作伙伴。   陆陆续续也有人主动叫他去干活儿,需要离家几天的时候季苇一就回家去住,当天能结束工作的情况下,也逐渐接受了季苇一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好像又回到最初他们刚开始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的时候,晚归时家中的窗户亮着暖色的灯,餐桌上有送来的热腾腾的食物。季苇一精神好就总在书房里看书,有时候写写画画,有时候玩他的相机。   除了现在会大大方方的抱在一起睡觉,还亲嘴。   生活好平静,风渐渐凉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季苇一把加在长袖棉质T恤外面的卫衣开衫拉上拉链,手指捏着金属环扣经过胸前时,把手掌移动到心口上按住。   像是坐飞机时遭遇气流颠簸,突如其来有心脏猛然往下一坠的感觉,最近一段时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他没有告诉张渊,天气开始变冷之后人也开始觉得更加懒惰,身体沉重精神困顿,越来越不想自己走路。有时候在夜里惊醒,窒息感和心悸感几次把他搅得呕吐,连呼吸都感觉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似乎有很多不好的预兆,张渊近来精神紧绷到有些一惊一乍,他不想额外在火上浇油,只在复查时单独告诉了医生。   赵昕看着他的各项报告,没有对这种症状给出具体的解释,只是指着他的单子叹气,说主观感受是很复杂而私人的事,医学上还没彻底研究明白,按照他目前的进展状况,会出现这种无法解释的不适感也多有先例。   末了似乎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舟,你之前不是考虑过国外还在实验阶段的手术方式吗,我觉得你可以再问问。”   季苇一听罢,也只是很从容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心想,医学上没研究明白的又何止是那一件事。   当然这话他也没跟张渊说。   把衣服拉链提到顶,仅仅是两片布料收紧的力气,他偏偏感觉胸口变闷,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踱步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手机在这时响起,程秋打来的,季苇一靠着墙接电话:“喂?”   他的病情没有对外说,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不参与圈内社交,未完成的工作有些推出去找人代劳了,有些在线上缓慢推进。   程秋算是跟他联系还比较多的人,通常都是发信息,很少来电话。他看见来电显示就觉得可能是有什么大事,果然一接起来声音就兴奋得快要起飞:“入围了!”   她紧接着报了一个分量很重的电影节的名字,季苇一的心脏立刻跟着砰砰砰飞奔起来,顶得他喉咙像是堵着。挪开手机深呼吸三次,才说:“嗯,程导不是志在必得吗。”   这电影在票房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太高的成就,开拍之前就是打着先在海外电影节面世的主意。尽管程秋也进行了良好的预期管理,能顺利进入预测中首选的电影节还是感到很兴奋。   阳光灿烂地通知到:“聚餐吧,我请客,明天晚上。”   听筒那头静默了十秒钟,季苇一目光落在几步之遥外的轮椅上,神色暗了暗,旋即又笑:“好啊,挑个贵的地方。”   程秋又跟他嘻嘻哈哈打趣几句,然后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挂了电话,季苇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连续站立这么久。   虚弱感仿佛是一瞬间从脚底涌上来遍布全身,他后背透出一身汗,迈步时腿忽然软了。   没摔倒,但是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   季苇一看着近在咫尺地轮椅和沙发,把脸埋进膝盖里。   张渊急匆匆回家。   他最近心里都不踏实,打算把所有的工作都推了寸步不离的守着季苇一。今天的活儿却是季苇一朋友介绍的,据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再三推拒,季苇一却强烈要求他去参加。   最后还是拗不过,收工第一秒就打车回家。   路上收到程秋的信息:   【电影入围了,明天聚餐。】   【季苇一也去哦。】   对方分明是“你家长也来你要乖乖听话参加”的意思,谁知道三个月不见他和季苇一那边能发生这么多事儿。张渊顿时心里更慌,回家电梯半天等不下来,干脆一路小跑冲进家门。   “怎么一头的汗?”季苇一拿本书靠在床头问他。   “你也要去。”张渊抹一把眼睛,汗水流进去了,涩得他眉头缩起来。   “对啊,”季苇一藏在被子里的脚踝隐隐作痛,脸上笑得春风和煦,“我可是金主。”   “可是——”张渊一时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劝。   季苇一打断他:“张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不是——”   “如果我之后真的不能走路了,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出现了。”   他爱面子,人后怎么样倒罢了,凡是能留下影像的地方,总是要漂漂亮亮的才行。   张渊便再不忍心说什么,徒劳地张了张嘴:“家里同意,就好。”   ——家里最后还是同意了,约法三章不能单独行动,不能乱吃东西,晚上九点钟必须回家。   回季家,防止张渊进一步纵容他发疯。   季苇一满口答应,精心挑选服装,盛装打扮。轻薄底妆和淡腮红掩盖病色,轮椅换成了拐杖,借口是前两天下楼梯扭了脚。   张渊从他过于逼真的崴脚模仿秀里迅速察觉端倪,捏住脚踝轻轻用力就听见季苇一抽气:“嘶——”   他赶紧松开手,又是吹风又是涂药。季苇一脚本来就肿,稍微有点伤反倒看不出来了,张渊倍感懊恼:“什么时候弄得?”   “……昨天,就稍微碰了一下下。”   张渊怒而宣布:“从今天起我都不出门了。”   “那不行,我们还得一起去聚餐。”   聚餐的氛围很好。   精心打扮的季苇一比他的拐杖更惹眼,气氛高涨,除了他和张渊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精的作用下,无人注意到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的财神爷基本上吃没吃什么东西,只挑着口味最清淡的菜尝了尝。   张渊提着一颗心放松不下来,季苇一却高兴地有求必应,几乎跟每个人都拍了不止一张照片。   八点半许琮闯进来找他,才恋恋不舍地和众人告别:“哎呀,我爸妈最近管得严嘛。”   车绕开交通堵塞的地方平稳行驶,回家路上的季苇一依然看起来很开心。一路把照片递给张渊看,翻到最后,忽然惊呼:“我们还没一起拍呢。”   张渊凑过去,闯进他的自拍界面。季苇一按下快门,画面里模糊一片。   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飞快地放下手机点了删除:“太黑了,没照好,下次有机会再照吧。”   张渊没说话,心事重重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车到家门口,许琮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张渊把人抱上去,他刚要去接扶手,对方却自己握住了:“我跟你一起进去。”   张渊躲季家人不是一天两天,很自觉地不要去触人家霉头。许琮惊异地朝他瞪了一眼,张渊却已经自顾自推着季苇一往前走。   说不上来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心里就是特别不踏实。   卡着九点钟的坎儿进了家门,季苇一喊没吃饱来证明自己今天确实没在外面乱吃东西。   难得见他吃饭很积极,家里人催着他洗手吃饭。   季苇一应声好,站起来往洗手间走。他今天走得比平时多很多,脚上又带着伤,张渊本来打算抱他,碍于这是父母眼前,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从洗手间出来要往餐桌去,丛然已经给他把轮椅推过来了。   在家里,他多少还是有点逞强的意思,摆摆手自己往餐桌走。   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软倒在地上。   张渊第一反应以为他脚伤发作无力支撑而摔倒,扑过去查看状况才发现季苇一眼睛也闭上了。   丛然在一旁大喊“小舟”,他人应也不应。   张渊伸手在他脸颊侧边轻轻拍打几下,心里忽然有种很不详地预感。   摸到他颈上青色的血管附近,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   “小舟。”他抖着嘴唇叫了一声,偏头看向丛然,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摸不到了。”   *   精致衬衫被徒手撕裂,洁白而单薄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在张渊掌下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   季光远因为惊呼冲到楼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妻子正在给120打电话,不受他待见的青年跨坐在季苇一腿上,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自己儿子失去血色的身体上。   一瞬间,大脑空空,除了站着,什么都不会做。   直到有一声怒吼撞进耳朵里:“拿AED来!”   他醒过神,茫然地看过去,张渊涨红着脸冲他嘶吼:“AED!AED!”   季光远终于反应过来,从客厅的一角里拉住红色的小盒子。这东西是许琮说张渊准备过,季津便也买了放在家里。他当时还觉得太晦气,一度在心里反对过,谁想到竟然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冰冷电极片贴在身体上,地下躺着的人却不再因为害怕寒冷而做出任何反应。心肺复苏的过程太激烈,张渊两只耳朵上的助听器都甩出去,听不见机器的提示音,只能茫然地盯着小屏幕上的显示,没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   地板上的人抖动一下,混乱的室颤波形跟着摇动成像素点似的一团,再度展开时,忽然变成熟悉的有规律的起伏。   张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直挺挺跌在季苇一身边。   “小舟。”他又念了一次。   心跳恢复后,意识也很快回笼,好像只是躺在地上睡了一觉,除了特别累,特别虚弱,季苇一看到散落在身边的AED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浑身都轻飘飘地,感觉周围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没有实感。   只有紧挨着他的,躺在他身边的人。   浑身是汗的躺着,张着嘴剧烈的喘息。   “张渊。”季苇一终于看清那张脸,浑身只有手能动,他用手指碰了一下张渊的手指。   “没事了,别害怕。” 第80章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出门了。”季津站在病房床前怒道。   季苇一靠在床头边吸氧边笑, 氧气面罩上一团水汽,把他努力喘气的样子全都挡住:“你说了不算,我下下个月还要去电影节呢。”   “你疯了吧!”季津差点在病房里吼起来,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出得了国?!”季苇一敢去,恐怕也没有航空公司敢载他。   “不是马上要做介入手术吗?做完了怎么也该比现在好点。”季苇一的语气就好像接下来只是要去剪个头发, “再说我跟张渊一起去, 真遇到什么事——”   “别乱说话!做完手术就好了。”   “是啊, 好了就可以出门了。”   季津没想到季苇一居然从这里又把话绕回去了,气得简直想拿手里的纸抽砸他。奈何季苇一吹不得打不得豆腐一样,光是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就累得大口喘气。   呼吸带来的胀痛感让病床上的人下意识把手按在胸口, 触碰就传来钝钝的疼痛, 分不清来自皮肉还是筋骨, 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   ……从过程上来说,跟被打了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吃痛的表情引起季津的注意,向他的投来紧张的目光。季苇一摆了摆手:“皮外伤, 不是心脏痛。”   是心肺复苏造成的软组织挫伤和轻微的肋软骨炎症, 痛归痛,算不什么值得紧张的大病, 除了冷敷一下开点止痛药也没什么特别的措施。   “按的, 力气太大了。”   季津无奈,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废话, 力气不大能有用吗?   季苇一突然发病时他不在家里, 没能亲眼目睹惊险一幕,关于当时的种种细节都是私下里跟许阿姨问的。   许女士年逾五十育有二子, 送走过父母双亲, 今生却还从来没见过当面从死神手里抢人的场景。主观夸张意图不强,被动氛围滤镜放大, 将张渊描述得神勇无比,听得季津一会儿冒冷汗一会儿冒热汗,现在再看张渊态度就不同往昔。   聊到现在才意识到屋里空荡荡原来是少了个应该常在的人:“你那小朋友呢,去洗手间这么长时间,吓着了?”   反正他爸妈是吓着了,把季苇一送到医院听说人脱离了危险腿就软了,血压蹭蹭往上冒,就差没自己也进急诊室躺会儿,现如今在附近宾馆开了间房休息。   “哪有这么容易吓着,不想看见你吧。”   季苇一半开玩笑地试图越过这个话题,藏在被子下面的右手忍痛摸着自己的肋骨。顺着骨骼的走势一根一根描摹最后停留在左侧第五根肋骨的顶端。   传说中离心脏最近的那根肋骨,同样在CPR的过程里受伤最重。季苇一隔着衣服轻压,试图通过不同位置的疼痛程度猜测当时放在他胸口那双手的姿势。   一笔一划,在虚空中描摹出张渊手掌的轮廓。掌骨宽大指骨修长,交叠成很大一张,隔着肋骨包裹住他的心脏。   季津的突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你是不是非要去电影节,把人家惹恼了?”   “哥。”季苇一深深吸进一口氧气,罩子上的水雾遮住下半张脸,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弯成敷衍的笑意:“有时候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懂我,有时候你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还真让他猜着了。   季津从他的反应里判断自己中标:“我是你哥,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季苇一仍是笑:“真的吗?那你能不能猜一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季津本想说一句你现在除了养病就什么都不该想,对上弟弟忽然从敷衍变得很温柔的笑颜,一句话哽在嗓子里。   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在他常年管孩子一样管着季苇一的过程里变得有些微妙,经常陷入一种他嫌季苇一不懂事季苇一嫌他管太多的对抗性中,季苇一已经很久没这么对他笑过。   上一次还是他结婚。自从结婚之后,他管季苇一也确实没有以前多了。   因此也很难不在心中懊恼,假如还像以前那样管他,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发现?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男人仍在微笑着看他,季津久违地仔细打量他的亲生弟弟。他们兄弟二人长得不太像,一个随爹一个随妈。季苇一有一双和丛然一模一样的浅色眼睛,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   但不知何时,脸颊上的软肉消失,鼻梁变得高挺,下颌延伸出线条。亚麻色的柔软头发有些长了,搭在脖子上,精致的喉结随着呼吸起伏时隐时现。   苍白的,消瘦的,然而毫无疑问是个成年男人。   季苇一明明从很久之前就一直长这样,却又好像是偷偷背着他变成了这样。   漫长的沉默里,季苇一率先开口了:“我在想,其实我是希望自己能尽量活得久一点的。”   他眨眨眼睛:“至少让爸妈走在我前面。”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晚年丧子绝不在他父母的人生规划之中,哪怕这件事从理性角度去分析就是有比平均值更大的概率发生,他们也从未在内心深处进行过足够的心理预设。   季津的凝重起来,季苇一依旧笑呵呵:“我觉得他俩肯定想过,我要么就没出生或者刚出生的时候死,要么就应该活到他们去世再死,你说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季津忽然站起来走到病床前。季苇一偏头看着他伸出手,以为那双手会落在自己头顶,下意识地转头躲避。   季津拿起沙发上的抱枕,往季苇一腰间一塞。   他平躺就喘不上气,这次因为室颤被送进医院,床的弧度调的比平时更高,腰部悬空着。   季津低头帮他调整靠枕的位置,冷不丁开口:“是啊,肯定想过。”   做子女的总是了解父母,他和父母相处的时间更要比季苇一长很多。   抱枕放好了,季津退开一步,却没有坐回去,低头看着季苇一:“其实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心里挺不平衡的。”   他从小就不是那种会缠着父母给自己再生个弟弟妹妹的人,季苇一出生之后身体很差不停手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父母的生活重心全都绕着他转。   忙于工作不怎么管他是一回事,不管他而管另一个新家庭成员是另一回事。在季苇一五岁之前,他都一直对这个吸引了全家人注意力的玻璃弟弟抱有隐约的嫉妒。   五岁以后,季苇一就被送走了。   空余的时间并没有等量代换转移到他身上,但从那时候起季津产生了一个念头:父母的耐心说到底是有限的,他们肯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大约就那么多,对谁都是这样。   被照顾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而在季苇一面前,他可以更轻易地以成年人的姿态活着这个家里。   从那时候起,季津选择去成为一个好哥哥。直到他的羽翼足够丰满,父母逐渐老去,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去争夺些什么。   最开始看到张渊的时候,他以为季苇一同样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对生活的掌控。   但并不是这样,他不作为成年人的信任季苇一,季苇一却信任张渊。   他像张渊依靠他那样依靠张渊,相隔十几年的光阴岁月说明不了什么,季苇一最终选择走进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而不是借用年龄、权力或者任何别的东西试图去掌控对方。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季苇一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他的成长。   但是……上天好像并未因此而送给他多余的嘉奖。   季津俯下身,将视线与弟弟平齐,摊开手掌:“我以前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你原谅我吧?”   季苇一用发凉发绀的指尖在他掌心轻敲了一下:“好啊,那你也原谅我吧。”   季津心里猛然一阵刺痛,已经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瞪着眼睛装傻:“原谅你什么?”   季苇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等你的孩子出生,爸妈大概就没那么难过了。但是,张渊……”   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点恳求的神情:“我打算把我房子留给他,除此之外还有一笔钱。我提前找过了律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帮帮忙,让家里不要为难他。”   季津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然后,告诉他,给他这些是为了让他记住我。”   季苇一按住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样说他还是不肯收,那就算了。”   *   张渊把最后一根燃烧殆尽的烟头按进垃圾桶上的灭烟处,低头看着一圈烟屁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季苇一恢复意识,他跟着上了救护车。院前医生夸他们处理及时,此后一路都没有出现生命体征重大波动。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打算进行有助于改善生存质量的介入手术,具体的谈话过程他无权参加,一直守在病房里陪着季苇一。   季苇一被通知了需要手术的结果,很轻松地一口答应,然后对他说:“挺好,手术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电影节了。”   他脑子里嗡嗡乱响,想不出拒绝的话,却又实在没办法笑着点头,看见季津进来,借口说要去洗手间,匆匆出了病房。   才发现自己手指一直在抖,无法控制,想来是刚刚笨拙地发力,现在手上脱力。   体力劳动的疲倦延迟上涌,他恍恍惚惚出了住院楼,站在原地很长时间,旁边有人喊他才回过神来:“哥们儿,借个火。”   张渊茫然摇头。天太黑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医院花园里特设的吸烟点,四周全是出来放风的老烟枪,吞云吐雾聚在头顶,路灯依稀照出团团白色,不抽烟的人远远看见了都躲着走。   自从季苇一骂过他,他就再也没碰过这东西。今天却叛逆瘾大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回到花坛处给周围人胡乱散一散,剩下一根接一根全点着了吸进自己肺里。   叛逆也就叛逆一会儿,晚风和尼古丁让头脑渐渐冷静,手指很快停止颤抖。   他当然很害怕,季苇一说要出国去,就更害怕。   可是自从知道对方病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这一切。嘴上虽然绝不允许季苇一提半个不好听的字,心里却不是没有思考过。   如果……真有那一天。   季苇一想要的是阳光沙滩小岛,享受人群享受热闹享受站在聚光灯下。不是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在夜里听着监护仪的声音猜测自己的生命倒计时还剩下多久。   他曾经许诺过的。   季苇一其实也很害怕,所以他就不能怕。   站在风口处让秋风把身上的烟味带走,重新回到病房里。季津看见他就匆匆离开,张渊于是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准备宣布自己的思考结果。   季苇一却先一步开口了:“听说过人工耳蜗吗?”   张渊点点头:“很贵。”   “贵不是问题,但是适应期很长,而且如果做了人工耳蜗,助听器就不能用了。”   张渊沉默地听着,这些信息他此前多少听说过一点,但一来确实很贵,他买不起。二来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么多年都凑合着过,没觉得非要有这么个东西不可。   对方这么说,他也能猜到季苇一大概有意在考虑给他做手术。虽然还听着,心里已经在想拒绝的话。   出乎意料,季苇一冲他招招手:“离我近点。”   张渊顺从地把头凑过去,有点茫然地眨眨眼睛,希望自己身上的烟味儿确实是散了。   冰冷的指尖落在他的头上:“在这个位置,放在脑袋里面。”季苇一的手指缓缓滑动:“装进去,这辈子都不拿出来,我送你的。”   他把手指松开,用额头碰碰张渊的额头:“好吗?”   隔着氧气面罩,感受不到彼此的呼吸打在脸上,只有温暖的温度稳定传来。   张渊闭上眼睛:“好,等我们从电影节回来以后。”   “那太好了,”季苇一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我还有第二件事。”   张渊改变姿势,将季苇一抱在怀里,用嘴唇去吻他的耳朵。“什么?”   “做我的意定监护人吧,在海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交给你来决定吧。”   他们依旧不会是法律保护的伴侣。   但是,可以把我生命最后的决定权,连同与之相应的所有责任,和做出选择后必须背负的精神压力,全部交托给你。   你敢承担吗?   张渊抱着季苇一,缓缓点了下头。   “好。” 第81章   碧空如洗。   十月份的京城秋高气爽, 枫叶还没来得及染上红霜。昨夜下过一场大雨,气温明显降低。风雨过后,天气更晴朗。   张渊从通道的落地玻璃窗里望出去, 没有一丝云,天蓝得离人很遥远, 看久了有种人在荒野上的感觉。   好在他也没看多久, 从登机口到舱门一共没有几步路。   进入登机门时需要经过有一定高度的门槛, 轮椅不好过,张渊索性直接抱起季苇一往里走,让空姐帮忙把轮椅折叠收进机舱内。   把季苇一放在座位上调节成半躺的状态系好安全带, 打开便携式制氧机放在脚下。做完这一切, 自己也在季苇一身边坐下来。   半个小时之后, 飞机在预定的时间里准时起飞,滑行离地爬升。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气压的变化让他的鼓膜感到很不适, 却无暇在意, 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身旁的人身上。   季苇一吸着氧,目前看来呼吸还算平稳。用小指勾勾打在他胸前的张渊的手, 脸上挂着浅笑:“别看我, 看看窗外,天气多好。”   噪音把双耳都灌满, 专心数着季苇一的心跳, 张渊什么也没听见。只在季苇一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瞬间,本能般将手指蜷曲, 把他的尾指收拢在掌心。   一层薄汗沁得皮肤很滑, 微凉的温度让他想起桦城的鱼——别人抓不住,只有他可以。   紧绷的心弦就此开始平静, 就这么攥着季苇一的手,张渊终于开始四处打量所处的机舱。窗外的景象逐渐被湛蓝取代,提醒张渊他们正置身于万米高空。   一阵恍惚。   此时此刻,他终于对当前发生的事情有了实感。   居然,真的就这么一起出来了。   介入手术之后,季苇一的状态重新平稳下来。但病情的进展仿佛不可逆,心脏每次经过一次修补都更显示出它的不堪重负。度过手术恢复期,他依旧没办法长时间脱离制氧机和轮椅自由活动。   在这种状况下,季津居然最终还能帮他说服家里人。   条件是往返都包机,全程都要在聘请来的两位医生的照看下,绝对不能单独行动,结束了就立刻回家。   以及,这是最后一次胡闹的机会。   于是他们就这样坐上了通向海外的飞机,跨越山脉汪洋,共同奔赴他们曾经为之努力过的一场盛宴。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旅途对季苇一来说无疑充满挑战。张渊和随行的医生在空中一直帮他按摩身体,醒着的时候就一起看电影帮他转移注意力。   即便已经想尽办法保持舒适,飞机下降时,季苇一开始剧烈的呕吐。   从起飞开始他就一直没什么胃口,为了维持基本的体力,才喝了一些含糖饮料吃了几块饼干。呕吐时胃里几乎没有食物,很快就只有酸苦的胆汁可以吐。   心脏难以承受频繁呕吐造成的负担,第一时间就注射了止吐针。等待药剂发挥作用的时间里,季苇一有几个瞬间以为自己已经因为缺氧而意识模糊,挣扎在痛苦的边缘,又被张渊捏着指尖唤醒。   降落以后折磨还没结束,止吐药剂的副作用让他整个人烦躁不安,一直要水喝。下了飞机就进医院,补液吸氧之后才回到酒店。   整个人蔫答答蜷缩在张渊怀里,喊喉咙痛。   张渊生怕他感冒,一听这话就紧张。虽然刚在医院检查过,还是不放心地要找体温计。他从之前说要学英语,几个月来真的偷偷学过,拨打客房电话,别别扭扭叽里呱啦半天,过了半天居然真有人送耳温枪上来。   季苇一眼睛也没力气睁开,却噗呲笑出声,任由张渊拿着耳温枪摆弄他。听到身边人像是放下/体温枪松了口气的样子,哼哼唧唧地嘟囔:“没事,就是吐得嗓子疼。”   张渊没有放下心来的意思,摸着他汗津津的额头:“后天怎么办呢?”   明天正式开幕,后天他们要出席活动。   季苇一坦然地窝在他怀里:“你去就好了,我又不去。”   张渊震惊:“你不去?”   “是啊,”季苇一挪动一下身体,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嗓子还是痛,食管像是被火烧过,他惜字如金的程度直奔张渊。“我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只是来。”   “为什么?”张渊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虽然在国内的工作已经慢慢踏入正轨,此类活动他还丝毫没有经验。季苇一主动表达大包大揽的态度,所有的流程都是对方和程秋沟通后又由剧组的工作人员转达给他的。   一直以来,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并不了解全貌。却下意识地以为季苇一自然也会随着剧组的大部队行动——否则他这么千里迢迢跑来的意义是什么。   从未想过,季苇一要忍受这么大的痛苦走一趟,却根本没打算抛头露面。   对方半张脸埋在他的臂弯里,说话声音闷闷的,让张渊不得不花费全部精力去听清每一个字。   “来是为了看你,至于我,不好看的东西,就不要留下来了。”   这样的场合,只要在公众面前露面,一定会以各种形式留下影像。   但他一贯是这样的人,过去剪自己片子的时候,从来不会对一些要留不留的镜头犹犹豫豫,只肯只保留最满意的瞬间。   他以后还会不会有值得纪念的时刻,季苇一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不是。   哪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他并不会为此感到遗憾。   但有人会——张渊用下巴蹭着他的脸颊,熬过十几个小时飞行的胡茬有一点硬:“好看的,很好看!”   季苇一依旧很平静:“嗯,你觉得好看就行了,只给你看就够了。”   一句话噎得张渊哑火,只好一个劲儿吻他。   季苇一被他亲得晕乎乎,心想自己真是欺负直肠子小孩,总是一句话弄得他伤心,又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人哄好了。   无非仗着张渊爱他,实在恶劣。   就这么着在酒店里腰酸背痛喘口气都费劲儿的躺了一整天,到第三天早上,精神又好了,靠在床头对张渊的红毯造型指手画脚。   那造型师知道季苇一什么身份,在导演要求自我审美和财神爷霸权之间辗转腾挪没两分钟,果断缴械投降季苇一说啥他是啥。   按照对方的意思安排妥当,站在一边聆听甲方意见。   季苇一冲张渊挥挥手,示意在他床边坐下来。变戏法儿似的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小方盒,打开来里面两颗红宝石,通透闪耀。   问张渊:“不嫌弃是我用过的吧?”   屋里有个守着季苇一的医生,听了这话差点没偷偷翻白眼。他俩的关系大概要瞎子才能瞒得过,他跟到现在,早知道怎么回事。   心说这少爷撒娇就是水平高,人家一路上吃你多少顿剩饭的时候也没见你说这话。   张渊摇摇头,凑近他。   季苇一用有点发肿的手指略显笨拙的把红宝石取出来,是一对耳夹。张渊忽然想起他的那张旧照片,模糊画面里有一抹晕开的红:“这是?”   “以前买的。”季苇一往他耳垂上夹,主观省略掉背后的故事。源自他当年学时髦爱漂亮然而怕痛,数次想要打耳洞都无法下定决心,最后斥重金定做了一对耳夹。   其实也不止这一对,只是别的贪漂亮用料选得重,带在耳垂上也坠得发痛,他受不了,后来全都给改了袖扣。   只剩下这副能勉强忍受,陪他南征北战过一段时日。后来很少在人前亮相,美丽刑具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送给张渊第一次上红毯,免不了有些小心思。   他以为张渊不知道,颇为满意地松开手端详了一下:“去吧。”   青年站起来,精致的造型利落的西装,耳垂上的红宝石随转动闪闪发亮,好像助听器一并成为某种别具一格的点缀。季苇一目送他走出去,仿佛正看着当年的自己走向意气风发的名利场。   不得不承认,他爱张渊,本就有一部分是爱鲜活的生命力。   然后屁股往床边挪挪,看向医生:“轮到我捯饬一下了吧?”   对方帮他把轮椅往身边靠了靠。   *   聚光灯扰乱视线,被话筒扩大过的声音模糊不清,张渊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条漫长的流水履带上,对每一道关卡做出排练好的反应。   直到最后,被程秋拉着卷入计划外的来自国内的采访,前面仍旧是问姓甚名谁什么契机加入拍摄这种早就通过稿子的问题,后面突然问:“对你而言,被程导选中加入这部电影,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张渊沉默半天,久到程秋想借口听力问题帮他岔过去,冷不丁挤出一个字:“爱。”   高深莫测哲学满点,让记者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精彩。   到底是不是好的那种精彩不知道,终于获准离开内场,恨不得撒腿就往酒店跑。   红毯铺在外场,过了那个时段就硝烟散尽,只剩下一些来蹭地方拍照的人还像打游击一样。   张渊从正门出来,夜已经黑了,他埋头冲下台阶,抬头的瞬间,忽然愣住。   延伸开的红色的尽头,季苇一站在车边上冲他微笑。   “张渊。”   *   拉开车门把人塞进去,前后排之间分隔成两个空间,漆黑车窗挡住外面的一切。   狭小的空间内,仅有你和我。   吻得太投入,分开时牵扯开的银丝粘在下巴上,张渊掏出手帕要帮季苇一擦,对方挣扎着喘过一口气,又把嘴唇迎上来。   时间好像静止了,回过神来时,季苇一躺在张渊腿上喘着气。   车停在了酒店以外的地方,一栋很高的建筑。   季苇一累得瘫软,拍张渊大腿:“抱我下来。”   轮椅推进电梯,季苇一摸了顶端的按键。轿厢载着两个人向上攀爬,停在三十三层。   停机坪一样的露天天台,远远地能看见大海。   季苇一不说话,只伸手指了个方向。张渊推着轮椅往前走,这座城市太亮,夜晚的街道像倒置的星河,只有远处的海面漆黑沉默。   然后有一声锐响,划破天空,遥遥传过来。   烟花在海面上升起来,绚丽盛大,好像要照亮整个天空,又转瞬即逝。   谁都没有说话,张渊单膝跪在轮椅旁边,把自己的脑袋枕在季苇一的膝盖上,只是静静地看着。   容易消散的东西总是格外美丽,快乐和悲伤仿佛是同时在心中升起来。风把脸上的水汽吹走,只留下两道被泪水爬过的痕迹。   等所有的光芒都散尽,连余下的硝烟也消失在夜幕中,季苇一终于开口了。   “上个月我通过了实验组的筛选,进行实验的医院离这里只有三百公里,开车四个小时就能到。 ”   张渊从他膝上抬起头来。   季苇一抓住他的手:“手术是有风险的,但如果效果理想,心脏一半以上的问题都可以得到彻底得修复。”   意思是,回到他过去的状态。   依旧不能跑,不能累,不能感冒——但可以正常的生活着,可以活下去。   诱惑如此巨大,张渊问:“如果不理想呢?”   “有可能达不到预期,有可能还这样,有可能比现在更差,有可能……”季苇一笑了笑,“术前告知上说,有概率下不了手术台。”   他意识到和自己握着的那双手紧缩了一下,然而狠下心来,把残忍的问题抛给张渊:“所以呢,我的意定监护人,现在只要你同意,我明天就去医院报道,手术会在这周内进行。”   张渊闭上眼睛:“如果我不同意呢?”   季苇一笑了笑:“按照我现在的情况,怎么也不可能自己推着轮椅走三百公里,对吧?”   “那……家里人?”   “谁都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如果决定手术,我会在手术前一天通知他们。但时间会卡在我们决定要返程的前一天,我人在海外,他们来不及干涉最终决定了。”   所以,只有张渊。   张渊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季苇一曾经说,要把生死决定权交给自己,他真的这么做了。在出发以前,对方就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或许这才是他必须要来到这里的理由。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自己能否接受手术留下了唯一变数。   是因为足够信任他吗?还是因为在季苇一内心深处,同样也无法轻易做出抉择?   仅仅是幻想失去季苇一的可能,巨大的恐惧感就将张渊包围,恨不得现在就推着轮椅把人打包塞回家里。   哪怕不会再有改善,哪怕只能日复一日的虚弱下去。   如果让他来选,他当然希望像这样照顾对方的日子,能够再长一些。   但是……但是……   这样的生活并非是季苇一想要的。   夜风吹得皮肤表面发凉,像是两只小动物凑在一起取暖。良久的沉默之后,张渊抱住轮椅上的季苇一,趴在他耳边。   “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第82章   季苇一的确对接受手术进行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包括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买通了季津雇来盯着他的两位医生。   张渊不太确定此二人到底是否清楚季苇一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总之,勤勤恳恳换班开车载着他们来到三百公里以外的医院。   他本担心以自己的外语水平, 异国他乡可能会帮不上季苇一的忙,反而成为麻烦。   好在参与临床实验期治疗方法的人至今还相当稀少, 再加上大概其中还有钞能力的作用, 从迈进医院开始, 全程都有中文相当流利的中文护士陪伴在旁边。很有耐心地跟他们解释手术风险,和术后的各种并发症可能。   附上温馨提示:参与临床试验有风险,上台之前随时有机会反悔。   风险告知总是捡着最严重的说, 尤其涉及到实验伦理问题, 告知文件密密麻麻。张渊听着翻译听得前胸后背都冒出冷汗, 签字时手掌蹭过纸面,汗水把中性笔的墨迹晕开,纸也脏兮兮, 他手掌侧面也黑乎乎。   还是没耽误签字。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在下一页上也留下很深的划痕。   季苇一看到就想起初见那天,张渊也是这样在他手掌写字。   张——渊——   简简单单十八个笔画, 现在紧挨着他的名字出现纸面上。   季苇一不说话, 只是靠在床上微笑。   大部分的检查在国内已经完成,只有一些需要时刻完善动态指标的数据在这里更新了一下   两天以后, 万事俱备。   “再吃一点, 马上就要禁食了。”   张渊盯着病床上的人十秒钟,在对方终于不情不愿地把嘴张开时塞了一勺土豆泥进去。季苇一是个中国胃, 人在异国他乡, 觉得此处的东西实在比家里的减盐小灶还要难吃十倍。   心道这要是人生在世最后一顿,实在凄凉得可以, 莫不是对他三十几年漫长的挑食生涯最大的惩罚。   张渊看他抿着嘴喉头滚动一下,精准识别这是干呕前的信号,果断放弃继续硬塞,先拿水给他漱口,擦掉嘴角的水渍之后,紧接着就把自己的嘴唇凑上去。   边吻边哄,帮他转移注意力,说:“天冷了。”   季苇一没反应过来:“嗯?”   “水冷了就有鱼,”张渊容他缓口气,又吻一阵才把人放开,“等你好了,我们去桦城。”   季苇一回应他吻:“那我要吃刚捉的。”   “我去捉,捉很多,多到吃不下。”   “那不行,”季苇一朝张渊眨眨眼:“一次吃太多会腻,少吃一点,吃不够,以后年年都去。”   “好。”张渊重重点头:“以后,年年都去。”   谁都没再说话,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之后,季苇一深吸一口气:“帮我把iPad拿过来。”   张渊依言照做,在床上支起桌板把iPad架起来,看着季苇一略显笨拙地用手指点击屏幕,看起来比他还紧张:“现在打吗?”   “时间差不多了,那边现在是白天。”   季苇一把手按在心口闭上眼睛平复一阵心情,把视频电话拨出去。   对面很快就接通电话,丛然的脸跳出来,第一眼就从季苇一身后的背景发觉他人在医院,马上紧张起来:“小舟,怎么回事?”   季苇一没回答她:“妈,人都在吗,我有事要说。”   丛然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和惊惶,还是应了一声去叫人,手机屏幕被挪动着调整位置,三个人的脸堪堪挤进来。   季苇一露在镜头里的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上个月我通过了这里还在临床实验阶段的手术方案的筛选,两天前,张渊作为意定监护人和我一起签了字,明天早上我会接受手术。”   像是举着手机的人开始颤抖,屏幕里的画面摇动成一团混乱。   张渊没发出声音,却发觉到季苇一两手都抓着桌板下缘,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才能维持身体的稳定。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默默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背。   小小的支撑仿佛让他能够放心大胆的倚靠,任张渊托着自己,他继续说:“对不起,我私自做了决定。”   离手术开始仅剩不到12个小时,就算现在就奔赴机场,一切已经来不及阻止。   隔着镜头,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和家人对视:“我知道这样太自私,可是如果失败,我实在害怕跟你们告别,所以还是决定任性一次。”   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季苇一笑着看向屏幕:“所以,我能得到祝福吗?”   扬声器里传来了丛然的哭声,被放大的声音变得有些失真,衬出四周某种死一般的寂静。季苇一垂下头去等待回音未果,片刻之后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了?”   从刚刚开始,季津脸上有难过,却没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用家里的电脑接收邮件,有一次忘了登出,我看到了。”季津答。   季苇一了然一哂:“怪不得有些事情比我想象的轻松。”   比如通过容易被拆穿的谎言轻易得到了比电影节预计更长的停留时间,比如没费多大劲就收买了派来盯着他的医生。   季津在暗中默许了他的计划。   两个儿子背着他,促成了一个人的冒险计划,季光远忽然有种无力感。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老了,老到无力与命运去对抗,也老到无法阻止自己的孩子去与命运对抗。   却问季苇一:“小舟,你恨我们把你生下来吗?”   季苇一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似乎转向了画面以外的什么地方,凝视片刻:“有些事是决定不了的,有些事还能再试试。”   “你是说——”   丛然擦干眼泪,打断丈夫的话:“不要问了。”她看向季苇一:“明天……好好睡一觉的吧,一觉醒来就会看见爸爸妈妈的。”   于是季苇一笑着告别,许下承诺:“好,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明天会见到吗?明天似乎一瞬间就来临。   手术前夜为保证休息,季苇一的点滴药水里加入了少许助眠成分,在药物和氧气的作用下,他睡了很沉的一觉。又被早上的阳光准时唤醒,看到一夜未眠的张渊正望着他。   目光沉沉,水光涌动。   “我们能不能做三个约定?”季苇一问。   张渊凑到他床头,握住他的手:“几个都行。”   “第一,还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回国之后接受人工耳蜗的手术吧。医院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许琮会帮你的。”   出国之前,张渊已经进行过各种检查,符合做人工耳蜗的基本条件,本就打算在电影节之后的空档期接受手术。   他点点头:“到时候,你陪我。”   “好。”季苇一没有纠正他还有另一种情况的可能。“第二,”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枚U盘来,“这个托付给你。”   手头没有电脑,他解释道:“里面有电影分镜脚本,剧本是一个朋友留给我的。他死了,不在了,死人的执念总是特别沉重,所以我花很长改了剧本,把我想要的分镜全都画出来了。如果我死了,就把剩下的痛苦送给你了。”   他说到这里,又笑:“你看,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会一个劲儿地欺负小孩子。我舍不得你忘记我的,就算一直记着我会活得不开心,我还是不想让你忘记我。”   张渊抢白道:“不会忘记的!”   他说完,又觉得说这话好像就默认了某种不详的结果有可能会发生,又慌忙摇头:“在一起,不会忘记。”   季苇一自顾自说:“你也可以不要,你要是到时候觉得怨我,把它扔掉也没关系,我不会生气。可是手术你总要去做,做手术的时候,痛也要记得,好也要记得。”   他说完,伸手向张渊递出那U盘。张渊去接了,却只捏住另一端,并不从他手里拿走。   小小的U盘把他俩联结在一起,张渊问:“我会记得,但是,你甘心吗?”   把你的心血托付给他人,哪怕是我,你甘心吗?   “是啊,”季苇一忽然笑得很灿烂,“我不会甘心的,所以你只是替我保管着。”   “好,”张渊于是从他手里把U盘拿走,放进自己衬衫胸口处的口袋里,“我替你保管,等你好了,还给你。”   “第三。”季苇一抬手指了指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小包:“里面有一个DV,是我送给你的,连同里面的录像一起送给你,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把它打开。”   张渊攥紧病床旁的栏杆,点点头。   季苇一满意地伸手去掐一把他的脸颊:“那么,作为你答应我这些事的奖励,我会很勇敢。”   “你一直很勇敢。”张渊说,“可是,我没有那么勇敢。”   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季苇一胸口,用手指一笔一划在他心口写自己的名字:“不要让我一个人。”   “好。”   *   手术过程像一场梦。   从麻醉师温柔地在他旁边用英语数数开始,季苇一进入漫长的睡眠。   最初是没有梦也没有痛的,时间好像从生命里被直接取走了。皮肤被切开,胸骨被撑开,仪器带动血液循环,心脏停止跳动,而他只负责无知无觉地躺着,直到血液重新灌注,身体复温,监护仪上跳出波动数字。   迅速攀升,逐渐稳定。   后来他陷入噩梦般的术后谵妄。   ICU里通过药物控制他的清醒时间,却始终无法让季苇一进入稳定无痛的睡眠。外科手术之后的体温升高似乎放大不适,泡在岩浆里,灼热的疼痛连绵不绝。   耳畔依稀有声音,有些很陌生,有些又熟悉。勉强睁开眼睛却认不出眼前人,胡乱地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又或许他没有说话,一切都只是幻觉,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的幻觉。   其实他不曾来到桦城,不曾与谁相遇,不曾为谁而哭泣,也不曾爱上过什么人。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生命最后的想象吗?   然而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不同的人在呼唤他。他渐渐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声音,那是父亲,那是母亲,那是哥哥。隔着防护服看不清面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直到有人凑在很近地地方看着他,戴着口罩的一张脸,混乱的大脑仍旧无法仅通过一双眼睛识别对象,他盼着那人能说句话。   但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戴着手套的手举到他眼前,慢慢做了个动作。反复,反复,再反复。   他分明是不应该记得的。   那个只见过一次的手势。   可像是有个答案直接从心底深处跳出来。   “小舟。”“小舟。”“小舟。”   于是他开口叫他,气流震动声带,喑哑得好似头一天学说话:“张渊。”   张渊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庆祝季苇一重获新生。   *   转回普通病房的那天,张渊把季苇一送给他的DV和U盘拿出来。   季苇一收下了U盘,指着DV问张渊:“看了吗?”   张渊摇头:“跟你一起看。”   他把DV打开,坐在床沿上,画面举到季苇一眼前。   DV里面只有一条视频,一条经过剪辑的,很长的视频。   没有音乐,没有台词,只是安安静静地播放着略带杂音的录像。   视频的主角是张渊,生活里的张渊。   有时候在背台词,有时候在做饭,有时候只是睡着了,有时候在笨拙地试图读出英语单词。   仗着他耳朵不好,季苇一默默偷拍了很多。一分一秒,跨过几个月的光阴。   明明是他留给张渊的东西,镜头里却没有他自己。只在背景音里,录进心脏病人特有的艰难呼吸。   张渊静静地盯着画面,季苇一的声音突然从DV里响起来:“手术之前,我爸问我,恨不恨他们把我生下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在出生前就可以选择,我还要不要来这个世界?”   现实中的季苇一把目光从屏幕转移到张渊身上。   “我要。”   声音继续响着。   “我还是不后悔出生的,这个世界有意思东西太多,尤其是你。”   视频最后,一直被偷拍的张渊唯一一次发现摄像头,转过身来穿过镜头和季苇一对视。   在DV里和现实中,季苇一的声音同时响起:“张渊,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现实里的张渊松开手,随视频结束而自动熄灭的DV掉在病床的被子上。   他旋即扭头,深吻下去。   午后的太阳照得人发烫,病房里的时光好像静止在这一刻。呼吸也牵扯,心跳也焦灼。   世界很大,未来很长,生活总是很精彩。   叫人舍不得放弃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