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文渣攻变成O后万人迷了》作者:新琴不及   文案:   我是一本最经典的都市替身逆袭abo小说中的霸总炮灰攻。   按照原剧情,我养的替身会和我的白月光在一起,追妻火葬场以后我的戏份是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在剧情开始之前我变成了Omega。   据说这是我的报应。   此后,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①【暗恋·沉默与蛰伏·美梦成真】   完美人机/温柔/隐忍/助理·Beta攻   我有一个助理。他能奇迹般地完成我的任何要求。   无论是我第一次陷入发情期,还是后来遇到困难,他都公事公办地为我排忧解难。   他善于隐藏,所以九年暗恋与注视的证据摆在我面前时,我仍不可置信。   直到后来的一个暴雪夜,他将我从他人的约会中带走,抢走我要送别人的礼物。   ——“可不可以不要和他约会。”   ②【伪骨·小狗饲养员·温柔控制】   表面温润/控制欲极强/疯批/哥哥·Alpha攻   我有一个养兄,尽管没有血缘关系,我视他为唯一的家人、哥哥。   他却强行按住我,一遍一遍覆盖他人在我腺体留下的标记,声称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我。   照料我,保护我,同时用卑劣的手段赶走我在乎的所有人,这让我无法忍受。   但最后他竟然也会选择妥协,将自由交还给我,尊重我,爱我胜过占有欲。   ——“如果……你要和别人在一起,我就只爱你。”   ③【初恋·白月光错过·破镜重圆】   高岭之花/毒舌/傲娇/白月光·O转A攻   我有一个出国十年的白月光。他和所有的白月光一样,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面目全非。   他高傲自负,是我曾经亲手加冕的王子。   我本以为他从不爱我,他却强行把我带走,关起来。   又在我放弃他时跪倒在地,流泪恳求我为他驻足。   不再不可一世,拙劣地学习接近和讨好,学习低头和认错。   ——“还有可能吗?……我们。是不是真的……已经太迟了。”   ④【替身·骗子的爱情·双向虐恋】   阴湿怨夫/男鬼/长发/替身·Omega攻   我还有一个正在追妻火葬场的“真爱”。他在我眼里天真、纯洁、无辜。   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虚与委蛇的骗子,假装受害者,骗取我的爱情。   在一切真相揭露之后,我决心结束,他却不愿意放手。   死缠烂打,紧追不放,甚至做出更极端的选择。   只为了求我继续爱他。   ——“我这个虚伪、自私、满心算计的烂人,事实上真心认为,为爱而死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预警]   主角:超绝钝感/天然渣小狗/整肃帅0   感情线ao,bo,oo大乱炖   结局1v1分线,非买股,四人都有   受不洁攻全洁,无偏心正攻及攻攻暧昧   不许选美,主角全书颜值巅峰,攻颜值无高低之分   有攻后期有严重偏激自毁情节   本文禁止任何形式的攻梦女(高亮)   主受第一人称,美攻帅受   穿插攻视角,也是第一人称   大量雄竞酸涩,全文情感拉扯   详细避雷在第一章 作话,建议先阅读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成长 ABO 万人迷   主角:陆绪 新版人设 配角:陈谨忱 陆鹤闲 洛棠 晏云杉   一句话简介:原来他是万人迷小狗[主受]   立意:爱的很多种方式。 第1章   我摸了摸后颈。   我觉得事情不太对。   我叫陆绪。   我是一个娱乐公司的总裁。   我也是一本替身文的炮灰渣攻alpha。   我想我不用多介绍你们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风流好色,人鸡分离烂黄瓜,爱着白月光还找替身,找了替身还要出去打野食,公司新签的小演员基本都被我潜过。   我找的替身本来被我的甜言蜜语迷惑,后来发现我把他当成替身之后心灰意冷。   我的白月光出国一趟从omega变成了alpha,还爱上了我找的替身。   现在作者写到我发现自己爱上了我找的替身,正在进行追妻火葬场。   但我注定是炮灰,最后只能把自己追进火葬场,我养了五年的替身不会成为我的老婆,我的白月光认为我是渣滓,我亲手提拔的助理会背叛我,我会走投无路沾上不能触碰的生意,然后被法律制裁,吃一颗枪子。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承认我私德有亏,但我不想吃枪子,我想洛棠爱我,我不想晏云杉讨厌我,我以前是做错了,但我不会再做错事了,我希望到此为止,给我应得的报应,然后让我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   上天应该是听到了我的祷告,但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重新开始。   因为我发现我后颈开始发痒,腺体很明显地发生了变化。   作为一个渣攻,我见过无数个omega,我很快的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我变成了一个omega。   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给我这个报应。   难道是它觉得我前半生草人太多,想让我感受一下被草的感觉?   昨天我去找洛棠,他让我滚,说我太脏,他不想看到我。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周前公司新签了一个小明星,我看他长得挺好看,想潜一次,那个小明星在我办公室等我的时候被洛棠撞上了,我说我不喜欢他,上他的时候会戴套,洛棠说我恶心,说难道戴套就不脏了吗?   我闻到洛棠身上橘子花的香气,来自他蓬松的卷发,还有他白皙的脖颈,还有他的omega腺体,我和他住在一起,用同一款沐浴露,但他闻起来确实比我干净。   是我太脏了。   我没有爱上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标记他,因为我觉得那是对晏云杉的玷污,我爱上他之后,他不愿意我标记他,因为他觉得我很脏。他说我不知道标记过多少人,他觉得很恶心。   但我现在变成了omega,我有了一个不一样的腺体。   洛棠会喜欢它吗?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我先驱车去了洛棠的画廊。   洛棠的画廊在市中心地段,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在我发现自己爱上他之前,我也从未在物质上短缺过他,他喜欢画画,我给他拍大师的手稿,开最贵的画展,请最有名的老师。   画廊经理把我拦在门口,现在我是不被欢迎的人,每次进入都要请示。她说洛先生今天很忙,我说:“我有一个惊喜要给他。”   “陆先生,没有洛先生的允许我不能让您进去。”   我给洛棠打电话,果不其然没有打通。他作画的时候很专注,我一般不会打扰他,以前是因为他画画的时候更像晏云杉,现在是因为不敢。   我说:“那我就在门口等他吧。”   市中心的绿化奢侈地选择了银杏,现在正是深秋,金黄的叶子落了满地。我骚包地穿了风衣,内搭只有一件衬衣,说实话有点冷。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突然下起了雨。这大概也是报应的一部分,于是我拒绝了经理递给我的伞,站在雨里等洛棠出来,精心抓过的头发很快被雨打湿,我知道我现在肯定很狼狈,但我知道洛棠就喜欢看我狼狈的样子,越狼狈他越开心。   现在我只想让他开心。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回了我的电话,电波过滤之后的声音好像不那么冷淡了,他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在你的画廊门口,能进来看看你吗?”   他说:“你滚吧。”   我说:“我有一个惊喜想给你。”   他嗤笑一声,说:“你还有什么花样?又想送我什么没用的东西?”   我摘掉落在头顶的银杏叶,说:“这次的不一样,这次……是我的报应。”   洛棠让我把手机给经理,经理看了看我,还是帮我这个最大投资人说了句话,说我在雨里等了两个小时,我没听到洛棠怎么回应,但他还是让我上去了。   我上了二楼,推开画室的门,毛茸茸的地毯上散落着画纸,洛棠靠在椅子上,长发用铅笔挽在脑后,完整的露出了他明艳魅惑的面容,他上扬的眉眼耷拉着,大概是见到我并不开心。   装修画廊的时候,我豪气地装了全套恒温装置,这里气温永远像春天,洛棠只穿着一件衬衣,下身一条米白色的裤子,收腰的设计让他腰部的曲线若隐若现。   五年前我在他的大学时代看中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他的家境不差,但尚不足以养出他如今养尊处优的气质。   他没有穿鞋,赤裸着足踩在地毯上,玉白无暇,隐约能看见脚踝上的玫瑰纹身。   我带他去纹的,因为晏云杉的这个位置也有一个同样的纹身。   美丽的玫瑰。   他的目光扫过我淋湿的头发和外衣,却没有多问一句,慢悠悠地说:“你遭了什么报应?”   我有点失落,但是我是罪人,我必须提起精神,继续当洛棠的舔狗。我走到他面前,在他身边蹲下,因为他说过,他不喜欢我以前高高在上俯视他的样子。   我抓住他的手腕,借机碰到了他细腻温润的皮肤,他缩了缩手,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应该是不愿意碰我的,所以我解开领口,低下头,向他展示了我的后颈。   洛棠第一次垂眸看向我的腺体。   他用画笔在腺体的边缘缓慢的游走,而后移到中间,轻轻按下,敏感的腺体因为他的触碰而开始发痒,我想它一定开始泛起兴奋的粉色,因为我的下身也开始兴奋起来。   洛棠碰了一会儿,把画笔丢进水桶,说:“这个omega腺体好逼真呀。你怎么做的?”   我摇摇头,说:“不是做的,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这就是你说的报应?”洛棠问,他狭长的狐狸眼里满是兴味,“是对你对我做的事的报应吗?你变成omega了?”   我点点头,说:“我变成omega了,我的腺体很干净,你想标记它吗?”   洛棠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梨涡,但是和晏云杉一点也不像,所以我以前不喜欢他笑,但我现在想看了,他却笑的极少。   我着迷地看着他,洛棠甜甜地说:“陆绪,你现在好骚啊。”   我的腺体又开始发痒。   洛棠看着它,接着说:“你现在变成omega了诶。”   他还在笑,说:“我好开心啊,你真的给了我一个惊喜。”    第2章   我呆呆地重复:“你好开心?我给你惊喜了?”   上天这是给我了报应还是给我了礼物?我变成了omega,但是洛棠因此开心了。   我急切地问:“你喜欢吗?”   洛棠看着我,笑的更放肆了,前仰后合的,但还是很可爱,我看着他,追问:“你喜欢,对吗?”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洛棠说:“我不喜欢。”   他的一句宣判,我如坠冰窖。   洛棠不喜欢变成omega的我。   我扯了扯嘴角,说:“你不喜欢,我就去做手术,变回alpha,好吗?”   洛棠摇摇头,说:“你接着当omega吧。”   “你……是不是担心手术很危险?”我问他,“没事的,如果你想,我愿意冒风险。”   “当然不是。”他很快地否认,注视着我发生变化的腺体,甜蜜地补充:“我喜欢你变成omega的样子,十八岁以后还能二次分化吗?你变成omega好奇怪哦,你以后还敢随便找人上床吗?”   我楞楞地看着他,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洛棠不喜欢我的新性别,不让我做手术也不是因为担心我,而是想要我保持这样。   因为他觉得变成omega的我很奇怪。   我知道他讨厌我。   五年前我穷尽极奢地追求他,毁掉了他原本平凡但幸福的大学生活。我伪装得风度翩翩,利用我的皮相和财富创造一场虚假的幻梦。   我欺骗了尚且年少的他,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批评他,打压他,将他改造成了现在这样。   我说他长得太过妖艳,留长发能中和那种轻浮的气场,于是他留了和曾经的晏云杉一样的长发。   我说他身上太过素淡,脚踝上刺一朵玫瑰会更美,他忍着痛刺了和晏云杉一样的玫瑰花,以为是我为他特别的设计。   我说他笑起来露出的梨涡不好看,和他的气质一点也不搭配,于是他再也不在我面前露出和晏云杉最不相似的笑容。   我说不喜欢他抛头露面,想要他一直在家陪我,于是他被我养在我的别墅里,成为我的金丝雀,每天只是等我回家。   是我抹杀了他的个性,压抑了他的天性,阻碍了他的事业,妄图让他依附我,成为我的宠物。   现在轮到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洛棠的手机这时候突然响了,是特别设置的铃声,俗掉牙的恋爱歌曲,他接了起来,声音是不加掩饰的喜悦:“云杉你来了?”   “好的,你在楼下等我吧!我马上下来,我们去哪里吃饭呀?”   与我说话时截然不同,他在发自内心地期待着和电话那边的人见面。我想这声音即便通过了电波过滤,也能传达出洛棠的心情。   洛棠挂了电话,说:“好了,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穿好裤子,某个部位还翘着,洛棠嫌恶地看了我下身的鼓包一眼,我难堪地拢起风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毛茸茸的地毯,走出了他的画室。   晏云杉坐在一楼,他的等待和我的待遇截然不同,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的看着前方,他穿着宽松的湖蓝色针织衫,修剪随意的黑色短发发梢卷曲,面颊冷白,唇色殷红,此时面无表情,恍若霜雪砌成。   他是洛棠的正攻。人设是目前正时髦的高岭之花美人攻,矜贵自持不可攀折,只为一人疯狂,只为一人折腰。   他三个月前回国,和我高中时代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了半分相似。我曾经试图从这个晏云杉身上找到十年前的那个少年的痕迹。   他应当有着艺术家的卷曲长发,隽永婉约的气质,细瘦伶仃的骨架,水磨的柔和线条,巴洛克的配色,像抓不住的月光,从我的少年时代开始照拂在我身上。   但是十年过去,我的白月光,据说在国外二次分化了,现在成了alpha,长成了一个大猛1。   在信息素的作用下,他现在比我更高,身型修长却绝不瘦弱,仍旧美丽,却不再隽永婉约,而是锋芒毕露的,充满力的美感。   我找不到过去的那个人了。我唯一熟悉的只有他的眼睛,雕刻般标志的上挑凤眼,骄矜又疏离。   可现在连那双眼里的视线都不再一样了。   此时此刻,他略带嘲讽地看着我,看着我淋湿的头发,凌乱的衣服,潮红的面色,吐出的字眼是没有风度的尖锐。   “落水狗。”他说。   这次重逢之后,我总觉得晏云杉变得很陌生。   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扬着下巴宣布我可以和他的朋友一起玩的人了。   他仍然众星捧月,但他不再照拂在我身上,他讨厌我。   我原本是不讨厌他的,虽然他抢了我的老婆。   我不知道怎么去讨厌他。   骑车跨越半个城市,只为了给他买他喜欢的蛋糕;连着三年早起,帮他去食堂打包早餐;一起在校门口吃火锅,看他红润、的唇色变得更鲜明。   这都是过去的我。   在他突然出国之后失魂落魄,哭着喊着要出去找他,被我爸狠抽一顿关到禁闭室里两天。   这也是我。   曾经也确实是我,在春游爬到山顶的寺庙时,像个傻逼一样问大师“我和那边那个男生有机会在一起吗?”   晏云杉那时站在菩提树的树荫里等我,工笔画的侧影明灭,难以捉摸。   他不信佛。   那个傻逼大师转转佛珠,故作高深地说:“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我听不懂,装模作样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出来用手机一查,气的恨不得进去把我捐的香火钱都掏出来。   这说的是什么废话。   但现在一想还挺有道理。谁能想到我和晏云杉之间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没有理会他,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外走。雨还没停,我不介意淋得更湿一点,成为他口中的“落水狗”。   我在雨里给陈助理发消息,让他快点来接我,身后隐约听见交谈声,语调轻快活泼,有来有回。   我闭目塞听,仍旧罹患心绞痛。   ***   陈助理的效率一如既往很高,五分钟之后,黑色的车停在我的面前。   我捋了把淋湿的头发,打开副驾车门,陈谨忱面对我的狼狈并没有任何表示,银丝眼镜遮挡住他的眼神,但及时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绝不多问,但又极有眼色,极好地照顾了我的面子和感受。   我发号施令:“回家。”   陈助理总是很安静,只有我交代工作的时候会偶尔提问。他大学刚毕业就开始跟着我做事,彼时我也才刚刚接手家里的娱乐公司,一切都在起步阶段。   我从未刻意观察过他的相貌。   我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有用的人才我就绝不会注意他们的外表,长得不影响市容就行,但是在知道陈助理也过了个炮灰攻的位置之后,我终于注意了一下他的脸。   其实他生的很俊秀,是斯文的长相,很符合beta的身份,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很容易招人喜欢。我知道他在公司里的人气很高,很多女员工追他,其中不乏小明星,也经常有其他公司想来挖他。   还好我开的工资够高,陈助理一直没有抛弃我这个并不完美的老板,他大概也没有女朋友,我事很多,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   车上的温度升高,我淋湿的身体变暖,冻僵的大脑也恢复了正常运转的能力。   “陈助理。”我突然叫他。   陈谨忱开车的时候很专注,他微微颔首,说:“陆总,我在听。”   我问他:“一个人要讨厌另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在对方身体出了问题之后还哈哈大笑呢?”   我不太懂,也许我有答案,但是我需要一个人的回答。   我是烂人,是渣攻,所以需要一再心碎,这都是我应得的。   陈助理沉吟片刻,说:“也许是讨厌到再也不愿原谅,所以才不在意对方的任何感受,只希望对方受苦。”   因为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所以我没有再说什么。   洛棠不会再原谅我了。   即使我得到了报应,即使我变成了omega。   我不适地摸了摸后颈。   身体反应冷风一吹就消退了,但我始终感觉下身发潮,我知道,是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不可告人的器官事实上在洛棠的触碰下开始泛潮,我无法忽略它并伪装成一个alpha。   我真的变成omega了。   在这个年纪,并不是因为二次分化的,突然的变成了omega。   我要去看医生吗?   看哪个医生?怎么解释我突然的变化?怎么办呢?   雨水砸在车前窗上,密密麻麻模糊了视线,然后被雨刮器甩开,前方的道路骤然清晰。   在成为落水狗,看不清前路的这一刻,我也得去找我的雨刮器。    第3章   夜色深沉,从落地窗看出去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城市灯火和暗红色的天空,伶仃的雨水浇不灭这座繁华都市的灯火。   这套Penthouse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这幢摩天大楼是我哥成年以后开发的第一个项目,落成的时候我才上初中,他带着我去看他帝国的雏形,那时候我不理解他的雄心勃勃,只是吵着闹着要住顶楼。   我哥就把顶楼留下了,我成年以后,这套房产就过户到了我名下。   我在这里住过五年,直到五年前遇到洛棠,我才搬到了郊区一些的别墅区,因为这里我哥也偶尔会落脚,不适合金屋藏娇。   在我被洛棠扫地出门之后,我就搬回了这里。   我不喜欢搬家。   我这辈子就搬过三次家,三次都非常狼狈。   第一次是因为失去了母亲,第二次是被养父赶出去,第三次是我老婆不要我了。   我飞快地冲了澡,吹干了头发,下身黏腻潮湿的感觉终于消失,但是洛棠戳我的腺体的时候没有手下留情,我的后颈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阿姨已经做好晚饭,但我没什么胃口,草草扒了几口了事。吃了五年洛棠做的饭,在这个秋雨落寞的晚上,我现在只想喝他做的鱼汤。   洛棠现在在哪里呢?   他或许就坐在我目所能及的灯光里,在某一家高级餐厅,在悠扬的配乐声中和晏云杉把酒言欢。   餐厅的空调开的太暖,他白嫩的耳尖会泛红,脸颊也是,他丰润的嘴唇开合,吐出可爱娇俏的话语。   洛棠吃到喜欢的东西的时候,足尖会雀跃地踢动,若是坐在他对面,有时会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触碰。   这和晏云杉很不一样。我至今不知道晏云杉是否喜欢吃一中校门口的那家火锅店,虽然我们每周五晚自习之前都会准点前往。   晏云杉的皮肤很薄,蒸汽一薰就会透出血色,除我之外见过的人应该不多,他平日始终面不改色(不管是深层含义还是字面意义上的),白玉一样的面颊总是冷艳。   我和晏云杉认识十四年,在一起四年,分开十年,分开的时日早就超过了见面的时日。   三个月前他回国的时候,我通过一层层关系知道了他的落地时间。   航班延误了两个小时,我站在大厅的柱子之后等了很久,直到看到他的身影匆匆穿过过道。   他变得高大挺拔。一看就是一个alpha,不再穿绚丽梦幻的巴洛克配色,一身简约的黑白灰。我所迷恋的,时时刻刻散发出橘子花香气的长发被随意地剪短。脸颊上的软肉消失无踪,他的颧骨凸显,冷峻锐利,不再是娇艳的玫瑰,而是冰凉的月光。   十年,第一次不是通过照片,我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变化。   那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十年过去,他早就变得很陌生。   他离开的那些年,我从未放弃过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早就不再以画画为主业,出国是为了修金融专业,如今接手了他家的企业,成为了和我一样的霸道总裁。   洛棠早就比晏云杉更像我的小玫瑰。   我们替身文渣攻就是这样,执着的爱着的始终是记忆中的那个幻影,读者总是骂我,将我的爱贬低到一文不值。   我有自知之明,我承认我的爱确实不高尚,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者,读者骂的全都有道理,我全都认可。   但我并不认为我的爱是虚假的,我确实为了洛棠抛弃了自尊,即便这份爱只是出于自我感动。   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做,陈助理说的很对,洛棠就是绝不会原谅我了,但是其他我在乎的人呢,我变成了现在这样,他们也会觉得我变成了怪物吗?   我给我哥打了电话。   我说:“陆鹤闲。”   “应该没闯祸。”他说,“不然你会叫我哥。”   “闯的有点大。叫哥你也会打我,干脆就不叫了。”我说。   “大到哥摆不平了吗?”陆鹤闲问我。   我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哥不能摆平的事情很少,过去的唯一一件是让洛棠重新爱我。但我觉得我变成omega这件事我哥应该也不能摆平,因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我哥终究不能胜天,最多也只能给我安排成功率很低的手术。   但我得呵护我哥的自尊心,所以我说:“那倒没有,明天我回老宅找你吃饭的时候再说。”   陆鹤闲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鹤寻大厦。”   “在家等着。”陆鹤闲挂了电话。   我本意是和陆鹤闲兄友弟恭地吃一顿美好的晚餐,把他的心情哄到顶点,再告诉他我变成omega的事情。他肯定要抽我,但是说不定会看在心情好的份上抽得轻一点,我再体谅一下他工作繁忙,他还能少抽几下。   努力回忆了一下我刚才的语气有什么问题,我没有答案,归根结底还是陆鹤闲太了解我了,他隔着电话都能听到我慌乱的心跳。   我像个等待家访的小学生,坐在沙发上不敢大喘气。   陆鹤闲来的很快。或者说,每次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他都来的很快。客厅里很安静,安静到我能听见密码锁的电子音。   时隔一个月,我又见到了陆鹤闲。   他来得匆忙,还穿着一身正装,应该是从公司直接赶过来的,挺直的鼻梁上浮着薄薄的汗。   我殷切地上前帮他脱掉外套,收好雨伞,还抱着边吃饭边说的美好幻想,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他用他标志的杏眼翻了一个并不优雅的白眼,说:“在公司吃过了。”   “坐下说。”陆鹤闲把我押解到沙发上,开始了他的审问:“说说怎么了?”   我说:“你做好心理准备,我要说了。”   估计是我正襟危坐神神秘秘的样子逗到他了,陆鹤闲细眉挑动,“说吧。”   “我真要说了。”我说。   “我变成omega了。”   总是游刃有余的陆鹤闲变成了一尊雕塑,漂亮的雕塑。   大约十秒钟之后他眯眼:“小绪,哥不是来听你讲笑话的。有话直说,没必要搞拆屋效应。”   “我没讲笑话。”我说,“我说的是真的。”   陆鹤闲又盯了我十秒,大约是在想是否需要为我联系精神科。我大约是能共情他的震惊的,因为我到现在还在希望这是我的幻觉。   “让哥看看。”他说,“低头。”   说实话,我要是还是个alpha,我哥要看我的腺体,我肯定立刻给他看,他要咬一口都没事,我都依着他,但我现在是omega了,对alpha露出腺体无异于是耍流氓,我觉得不太好。   “你真的要看?”我再次确认。   “陆绪。”陆鹤闲叫我的名字,声音很严肃,“让哥看看,听话,低头。”   他的表情保持着严肃,眉头皱起,很能唬人的样子。我想到我十五岁第一次梦遗,跑到他房间问他这是什么怎么办,他也是这个表情,告诉我我长大了,以后要怎么办,不要随便和人上床,要记得戴套,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随便终身标记其他omega。   陆鹤闲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做到,但是想到那个时候,那点羞耻就消失了。他是我哥,我的家长,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我的人,他只是担心我,我应该大大方方让他看看。   我扯开家居服顶上的扣子,露出我的后颈在陆鹤闲面前低下头,让他看清我腺体发生的变化。   我哥看着我的腺体,我偷偷瞥着我哥的脸。他纯圆的杏眼瞪得更圆了,我只开了氛围灯,他纤长的睫羽在眼尾照出阴影,往日里,这自然的眼线会中和他眼型的纯稚,这时却显得格格不入,恍若嫁接。   陆鹤闲纯黑的眼瞳轻微地震颤着,他樱粉色的嘴唇也是,像一片将落未落的花瓣。   我没在他的脸上看到厌恶,一分一毫都没有。他只是在震惊。   陆鹤闲的声音也在震颤:“宝宝,我可以摸摸它吗?它……是真的omega腺体吗?”    第4章   “你摸吧。”我说,“是真的,不是特制腺体贴。”   在陆鹤闲伸出手的时候,我补充:“你轻点,它……有点新,所以很敏感。”   陆鹤闲真的伸手了,但在触碰到之前,他猛地收回,说:“我先去洗手。”   我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听着洗手间的水声,惴惴不安地揣测陆鹤闲的心理活动。   陆鹤闲很喜欢腻腻乎乎地叫我,“宝宝”“宝贝”“小绪”“绪宝”……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想不出来的腻乎称呼,我有时候觉得他把我当小孩,有时候觉得娘里娘气(没有厌女的意思)。   神奇的是,这么腻歪的称呼,陆鹤闲喊起来既不恶心也不油腻,他喊的时候低沉的声音拖出可爱的尾音,是很难得的亲昵和外露,向我诉说他的爱怜。   陆鹤闲很爱我。   尽管我和他事实上并没有血缘关系,户口本也不是前后页,但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依靠,他的爱总会给予我安全感。   所以我希望他越爱我越好。   对于爱,我总是很贪婪。   陆鹤闲洗完手回来之后直接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下,他玉白的手指骨节分明,突出的部分泛着粉红,显然是泡了温水。   手指的触感和画笔完全不同,碰上来只觉得温热柔软,陆鹤闲大概是那种刚去练了枪就要回来涂护手霜,再把茧磨掉的精致人,他的手不像我的一样粗糙。   温热的手指触碰到脆弱的腺体的表面,而后微微用力按压,即使是按压,陆鹤闲用的力气仍然很轻,但我事实上宁愿他用的力气重一些,这样的触碰简直像是一种爱抚,让我敏感的腺体开始发热。   我这个欲望强烈,经常小头控制大头的渣攻一下就被挑起了火,只能极力控制着不在陆鹤闲面前起立。   我怕被他阉了。   而且,我确定,某个部位也开始变得潮湿起来,这在我还是alpha的时候绝不可能发生。   “宝贝……小绪……弟弟……宝宝……”陆鹤闲结结巴巴得叫我,他的语言中枢似乎短暂失灵,“你……你什么时候去做的手术?是谁让你去的?是不是洛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做了多久了?我才走了这么几天?你真的是疯了,你……疼吗?哪来的这个腺体?有排异反应吗?你的信息素还正常吗?”   “洛棠就是个祸害,我早就该把他杀了。”陆鹤闲自顾自下了结论,“是我没管好你,我们明明才一个月不见,怎么就……你怎么就把自己变成omega了……”   他焦虑地抚摸我的腺体,这种动作由alpha来做几乎称得上是耍流氓,但陆鹤闲的动机应该是纯洁的,话语也很急促,“你下午去见洛棠了,你是不是在告诉他这件事?你想让他标记你吗?omega能标记omega吗。他有咬你吗?你怎么……怎么……”   我忍不住躲了躲,不让他再继续观察我的腺体,抬起头,选择性地解释说:“不疼,不是洛棠让我去做的,我一觉睡醒就变成omega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信息素……你要闻吗?但我现在是omega,给你闻是不是不太好。我自己闻了一下,感觉没有变化,应该没事。”   “你想怎么办?”他问我,眼睛湿漉漉的,“你想变回去吗?你看医生了吗?你有什么地方难受吗?你……没事吗?”   我感觉眼眶发热,有酸麻的东西攫住了我的心脏。   “哥,你觉得我这样很奇怪吗?”我问他。   “不会,不会。”陆鹤闲急急反驳,“小绪一点也不奇怪。”   “你说他是突然出现的?什么时候?你怎么现在才和我说?就因为你觉得我可能觉得你奇怪?陆绪你……谁说你奇怪了?”陆鹤闲反应过来就开始咬牙切齿,“你下午去了洛棠的画廊,你是不是去给他看了?是不是他说你?”   陆鹤闲初中跳了一级,高中跳了一级,二十岁拿满奖学金从首大金融系光荣毕业,我怀疑他的智商超过150,这个世界上没有能瞒住他的东西。   “我……是。”我说,“你……别骂我。”   “你……”陆鹤闲的手又按住了我的后颈,按着我就要来扒我的裤子检查,他很凶地问我,“你怎么这个点就洗了澡,陆小绪,你跟哥说实话!你怎么能告诉他?你和他做了什么?”   “没有!”我立刻自证清白,“我就让他看了一下,他讨厌我,怎么可能……”   陆鹤闲好像更生气了:“你就这样直接给他看?告诉他你变成了omega?他要是和别人说怎么办?你应该第一时间和我说,哥带你去看医生,哥帮你想办法。”   “这本来就是我的报应。”我解释了我的心路历程,“昨天我和上天许愿,说我做的错事太多,我想到此为止,得到我应有的报应,然后让洛棠重新爱我,让晏云杉不要讨厌我,我没想到这会应验。所以我想让洛棠看看,看看他会不会爱上我……但他没有,他说我变成omega,变得这么奇怪,也不能随便和人上床了,他很开心。”   陆鹤闲好像要哭了。   他终于放过了我,在我身边坐下,沙发一沉,我自动向他那边坍塌。   陆鹤闲揽住我的肩膀,我顺势靠在他的颈窝里,妄图从他的气味中间找到落脚点,陆鹤闲不喷香水不抽烟,他身上只有很清淡的薄荷信息素味,很干净很熟悉的桉树薄荷,让人闻到就觉得心安,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陆鹤闲的下巴搭在我的头顶,他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我。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哑,“是哥哥没管好你,和哥哥去看医生好吗?很安全的,哥只是想确定你是健康的,好吗?变成omega也没关系,只要健康、信息素稳定,也不会影响太多生活,只要准备好抑制剂,注意保护自己就可以,好吗?不奇怪的。我们现在去看医生。”   我点点头,用头发挠他的下巴。   然后他载着我去陆家的私人医院做了全套检查。   我坐在长椅上等陆鹤闲,他正在和医生交流。我合理怀疑他一直把我当小孩或者他养的小狗,因为他每次带我上医院我都插不上一句话。   陆鹤闲现在又恢复了他游刃有余的模样,走到我跟前把我的头发揉乱了,他又在我面前蹲下,仰头面对我。他生的和他母亲很像,一双无害的杏目,皮肤冷白细腻,但是轮廓锋利,下颌收窄,到了嘴唇却丰润,锐和钝在他的脸上精妙地组合,画出一张无关性别的美人面。   这个角度,他钝感的眼睛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不凶,是个温柔的哥哥。   陆鹤闲两只手拢住我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有些用力地抓握着,“小绪,你愿意当omega吗?我知道你可能有点难接受,但是你知道的,变性手术……风险很大,也很难找到合适的移植腺体,恢复期很长,也很痛。omega是会怀孕的,你的生殖腔……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没有,但是也有二次发育的可能性。如果你不想怀孕,我们可以之后做单独的避孕手术。你当omega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omega,如果真的要对外公布,我们可以说你二次分化了,虽然很迟,但是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案例。小绪……”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事,我可以当omega。”   比起死无葬身之地,当omega善莫大焉,我向来很能调整心态,反正我已经打算从此以后为洛棠守身如玉,这个秘密应该能保守到天荒地老——吧。   陆鹤闲小心地看着我,和我呵护他一样,他也很呵护我。我反握住他的手,冲他露出一个不算笑的宽慰表情:“哥,我没关系的。我接纳我自己变成这样。”   其实道理很简单,不爱我的洛棠不会因为我变成omega就爱我,爱我的陆鹤闲不会因为我的变化而收回他的爱。   我也爱我自己,所以我接受上天给我的报应。生活的奥秘就是谁都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而我能做的就是接受一切安排。   陆鹤闲也回应似的扯了扯嘴角,他倾身,柔软的嘴唇触碰了我的手背。我弯下腰,用我的额头贴住他的额头。   这一刻我们好像回到了八年前,养父去世的那天晚上。那时候我刚满十八岁,生理上成年,心理上却还是生活在父兄庇护下的孩子。   而陆鹤闲呢?整个陆家突然交到了他手里,无数的工作等着他,悲痛尚未平息,各种手续已经送到了他的桌上。我们在殡仪馆的长椅上互相倚靠,他说他会照顾好我,让我不要担心,只管好好读书。   我说,我以后会尽量不闯祸的。   我和我的兄长额头相贴,竭尽全力让对方感受到被支持和被依靠,我用力想“你不是一个人”,妄想脑电波能跨过阻碍传播到陆鹤闲那里。我们本就是两棵缠绕着长大的树,从我的八岁,他的十四岁开始。   陆鹤闲说:“宝贝,要保护好自己。”   我说肯定的。   他和我开玩笑,说让我一定要小心,他不想我变成未婚妈妈。   我知道他只是在焦虑,但我觉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于是我给他来了一个头槌。   他捂着额头,笑着站起身。陆鹤闲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个大学生,特别嫩,我感觉我能当他哥。 第5章   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腺体贴和配套的药膏,让我注意保护新分化的腺体,在发痒等不舒服的时候使用。还提醒我最近一周不能有标记行为,如果有了一定要涂了药以后贴腺体贴。   陆鹤闲问我自己行不行,我说我肯定可以,他才放我回家。   我看了看表,说:“很晚了,你也在我那里休息吧。”   老宅离这里很远,现在已经快十一点,我不想陆鹤闲折腾。   到家之后我给我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给陆鹤闲倒了一杯冰水。   ——陆鹤闲不碰酒精。   过了一会,他披着浴袍走出来,微长的头发湿淋淋地垂下,半掩住他的眉眼。   我其实是想找我哥谈谈心。   他问我和洛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你前五年也没多喜欢他,怎么现在就非他不可了?”   我闷了一口酒,说:“我不知道。”   “那晏云杉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是觉得他变了,他和高中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了,还变成了alpha,你见过现在的他吗?我差点没认出来。”   “还喜欢他吗?”   “不知道。可能是不喜欢了。”   我酒量很好,很容易微醺但是很难喝醉,我的表达能力会在酒后得到极大的提升。我忽然有很多话想说。   “哥,我和你说过,晏云杉走之后我一直想着他,我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就走,连一句话都不说。我做梦都常常梦到初高中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上课,他教我题目题目,我在画室看他画画,在手腕上帮他带一根皮筋……”   “后来我追洛棠,是因为我总想找回那些幸福的感觉,他和晏云杉好像,看着他我就感觉到幸福,我以为是因为我还喜欢晏云杉。但是我那天在机场又见到晏云杉的时候,我发现我看见他,那种幸福的感觉并没有出现。一点也没有了。”   “晏云杉和我记忆里的小玫瑰一点也不一样了。”   我给出了我的论断。   陆鹤闲拢了拢浴袍,他白皙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里像珍珠。   他说:“傻狗,你在刻舟求剑。”   我文科很差,初高中我就靠理科过活,大段的文字让我发慌,这样的成语比喻我当然也听不明白,所以我茫然的看着陆鹤闲,等他给我解释。   陆鹤闲却没给我解释,他接着说:“那要是有一天洛棠也变了,变得不像你的小玫瑰了呢?”   “不会的。”我说,“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我的小玫瑰。”   不然我也不会费劲金钱精力去追求他。   陆鹤闲摇头,我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心里骂我傻,他总觉得他比我聪明,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但我就不喜欢他嫌弃我。   我在桌子底下踢他,刚碰到他的大腿,他两腿一和就把我制住了。   “别闹腾了。”他说,“你怎么精力这么旺盛。”   陆鹤闲应该是有点累了,他是个完美主义的工作狂,好不容易下班了又被我吓了一大跳,检查的时候他跟了一路,现在被我拖着当心理咨询师,我还是个听不懂他的话的傻瓜。   当我哥确实挺不容易的。   我收回了架在他腿间的长腿,闷了剩下的酒,感觉脸有点热。我应该也是累了,喝了这么点就觉得昏沉。   我托着头,看坐在对面的陆鹤闲。我哥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问:“那我呢?”   没头没尾的,但我听懂他在问什么,我冲他傻笑:“我永远喜欢你,你可是我哥啊。”   陆鹤闲牵了牵嘴角,看表情大约是又在腹诽,他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酒窝,莫名其妙像是在发泄什么,然后拍了拍我的头,说:“去睡吧。”   我变成了omega,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留给我调整的时间并不充裕,再睁开眼我又是有公司要管的霸道总裁。   我爱上班。   因为前一天的折腾,第二天我极为罕见地迟到了半个小时,还好我不需要打卡。陈助理给我发了今天的行程,晚上有一场慈善拍卖会要我出席。   这个行程早就订下了,因为两月前我了解到晏云杉会出席。现在我已然醒悟,却也不能临时毁约。   参与拍卖会的来宾每一个人都要拿出一件藏品,原本我准备的拍品是洛棠送给我的一幅画。这次的来宾非富即贵,出的价绝不会低,我再举几次牌抬抬价,价格一定非常可观,两个月前我选定拍品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觉得我这是在给洛棠抬身价。   但我现在舍不得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洛棠拿着画,柔顺地看着我,说这是他画了好久送给我的礼物,想让我挂在公司的办公室里。   我不懂艺术,但我有钱,我办公室里挂的都是真金白银拍来的艺术大作,洛棠的画和他们比起来,总归差了些档次。我敷衍着收下了,让陈助理收到车里带到公司。   现在洛棠不会为我作画了,这是他送我的最后一幅,最后一件带着爱的礼物,我仍然不想将它挂起来,我只想把它藏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在我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想象他作画时,柔软的脸颊侧面垂落的卷曲发丝,在涂抹中颤动的睫羽。   我让陈助理去我的藏品中间取一件拿得出手的珍奇玩意,他发来几张价值合适的备选项照片,有古董艺术品、珠宝首饰、不记得名字的画,大部分我都还挺喜欢的,有点舍不得。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新发来的那个胸针上。钻石围绕着中间那颗硕大而深邃的蓝宝石,组成孔雀羽毛的形状。四年前我从一个私人收藏家手里以天价买下它,因为那颗蓝宝石的颜色像极了晏云杉的眼睛。   晏云杉的母亲那边有斯拉夫民族的血统,到了他这一辈,遗传到的异域风情并不多,最明显的特征只有那双眼睛,浓郁到过分的蓝,深浅随着光照不断变化,折射出不一样的光泽。   我曾将那双眼睛视作毕生守护的珍贵宝石。   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件完美的重逢礼物,却事到如今都没机会送出去了。   蓝宝石安静的躺在我的手机里,孔雀羽毛华丽矜贵,随手一拍都流光溢彩。   其实再闪耀的再昂贵的宝石,除了观赏性之外,也不过只是冰冷的石头。   我告诉陈助理,就它了。 第6章   宽阔明亮的大厅里,巨型水晶吊灯折射出光彩。名流佳人们裹着光鲜的外壳,蝴蝶似的四处飞舞。   侍者为我送来香槟,我的目光扫过人群,悲哀的发现,我还是拥有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晏云杉的能力。   用了六年养成的能力,竟然十年也没有退化。   他靠在白色的钢琴旁边,半阖着眸,抱着手臂,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入口,像是寻找,又像是随意选择在这里放置了目光。   我分不清,就像我分不清曾经他究竟是中意我,还是随意的选择了我作为他的玩伴。   我注视他的时候后他也在注视我,隔着来往的人群。   他回国的前两个月很忙,我让陈助理向他预约过无数次行程,最终在第一个月的末尾约上一顿匆忙的晚饭。   那天我做了精心的布置,包场了以前他最喜欢的法餐厅,把甜品换成了城北那家他喜欢的蛋糕店。   那家蛋糕店之前因为经营不善险些歇业关门,现在也被我买下来了,因为我曾经希望留住所有他喜欢的东西,所有记忆里那些。他可能留恋的事物。   我认真做了打扮,穿了最适合我的那套西装。我长得很帅,洛棠说过他觉得我穿正装很好看。   我想我和晏云杉的正式重逢应该是正式的,浪漫的,在熟悉的环境中重新认识有些生疏的彼此。   这是我的设想。   但世事向来不会按照想象发展。   我精心设计的那点熟悉和共同记忆填不平十年时间在我们之间挖出的沟壑,填不平晏云杉的冷漠。   他很礼貌地和我聊天,回应我抛出的话题,却也只是止于礼貌罢了。   晏云杉的表情很少,我不是那种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读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惶惶然地坐在桌前,想问他十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再和我联系?为什么不再把我当作他亲密的朋友?   在晚餐的魔法即将失效之前,我最想问的其实是——你还喜欢我带来的蛋糕吗?   我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块黑森林蛋糕他只吃了几口,他粉色的、花瓣一样的嘴唇上沾了些棕黑的巧克力碎片,在我无法忍受伸手替他抹去的欲望之前,被他用餐巾擦拭干净。   “十年了。”这是今晚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我们分别的十年,“和我印象里的味道不一样了。”   人的舌头上有一万左右的味蕾,它们从我们诞生开始工作,随着时间流逝,年龄增长,逐渐死亡。   这十年里,晏云杉的味蕾一定被国外的食物大规模毒死,他再也不能尝到我和他共同的记忆里的味道了。   我又一次去看他的卷曲的短发,去看他瘦削的、不再丰润流畅的面部线条。我觉得好神奇,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呈现的整体效果却和十年前大相径庭,那张素白的面容和剔透的眼眸已经无法让我再看见时就心跳如鼓、喜悦非常。   仍然矜贵、优雅、冷艳,却无法和我心中的幻影重合。   人身上的细胞七年全部更新一次。   晏云杉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我应该也是。   我已经不再爱他。   其他问题的答案不再重要了。   在地下车库我们分开,陈助理带着那枚胸针来找我:“陆总,您忘带了礼物。”   其实在我忘记带礼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预兆了,我想像方才我拿出胸针,对晏云杉说这枚胸针让我想到他的眼睛,所以我用一个不可理喻的价格强行买下它,只想要送给他,晏云杉会有什么表情。   他大概不会有什么表现,只会礼貌又滴水不漏地拒绝,不在将我当做朋友之后,他是无法靠近的高岭之花。   我说:“拿回去吧。”   那时候我确实也没想到,他会放下身段,成为破坏我和洛棠感情的小三,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老婆撬走。   对视转瞬即逝,思绪万千缠绕,也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刹那。   我侧身,朝着晏云杉的反方向走。我对他说不上讨厌,但按照常理,应该没有人能和小三和谐共处。   我能理解晏云杉喜欢洛棠,他说过,他喜欢能理解他的想法,他的艺术的人。我不懂艺术,但是洛棠很懂,为了让他更像晏云杉,我请了老师教洛棠曾经的晏云杉最喜欢的艺术风格。是我亲手给晏云杉送上了世界上最理解他,最像他的人。   而且我老婆本来就惹人喜欢。   直到拍卖会开始,晏云杉在我身边落座,我才反应过来,我之前拜托主办方把我和晏云杉的座位排在一起。   冷冽的雪杉信息素气味从右手边隐隐弥漫过来,晏云杉挽起衬衫的袖子,皓白的手腕搭在扶手上,我看见他的手腕内侧多了一道纹身,花体的字母,我不认识,所以不是英语,我猜那是西语。晏云杉会西语,我以前觉得他说西语很性感。   El perrito y yo   nos amamos   我只认识字母,不了解他们的含义,单凭脑子记不下这么多字母,我也不好意思拿手机去记。   晏云杉的手搁在那里不放下了,我合理怀疑这个纹身和洛棠有关系,他在等我去查,他这是在示威。   座位很宽敞,我往左边挪了挪,绝不是躲他,只是觉得不太自在。   晏云杉撩起眼皮,他窄而深的双眼皮折起来,冷艳矜傲的凤眼看着我,“挪什么?”   “我怕碰到你。”我实话实说。   晏云杉睨我一眼,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收回,他密密的睫羽垂下,抬起右手,别扭地去扣左手的衬衫袖子。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高中的时候,他为了上台表演穿了宝蓝色的衬衣,袖子是重工的泡泡袖,他嫌麻烦,解开了扣子翻上去,临到上台前却怎么也扣不起来。   我说:“要帮忙吗?”   时空在这一刻重叠。   晏云杉冲我伸出手,他的下巴仍旧微微扬起,一言不发,理所当然地等着我给他服务。   我弯下腰,尽可能冷静地伸出手,避开他的皮肤,捻起扣子。   高中的时候我会假装笨手笨脚,趁机去碰他微凉的、细腻丰润的腕部内侧皮肤,尾指不经意间擦过他伶仃凸起的腕骨。但此时此刻,我不敢造次,所以公事公办、乐于助人地帮他扣好了扣子。放下的白色布料遮住了纹身,但我总觉得那两行飘飞的字母能够透出来。   El perrito y yo   nos amamos   我收回手,对晏云杉笑笑,说:“好了。”   抬起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在盯着我看。   “陆绪。”他说。   我不明所以,等着他的下文。   来自alpha的信息素笼罩住我,晏云杉二次分化后的信息素和过去完全不同,像是雪山上的杉木,他说:“昨天洛棠告诉我,你变得很骚。” 第7章   我呆滞地看着晏云杉近在咫尺的红唇。   首先,我很惊讶原来“骚”这个字也在晏云杉的词汇库了;其次,我想知道洛棠到底说了多少,他怎么连这种事都会和晏云杉分享;最后,晏云杉这是在主动和我搭话吗?   我的嘴唇开开合合,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反应。   晏云杉的眼睛像是便携款扫描仪,又像锋利的刀刃,我感觉他就要割开我的衣领,看到我变得不一样的腺体,发现我如今的性别。   “在国外的时候我听过很多你的花边新闻,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评价你。”他说,“你爱他爱到这种程度,作为一个alpha也能躺平让omega草?”   我放下心来,他不知道我变成了omega。   我看着介入我和我老婆感情的小三,说:“对啊,我很爱他。”   晏云杉说:“你就是这样爱人的?你和他在一起五年,和多少人发生过关系?”   我扯扯嘴角,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指责有点恼火,还好我吵架一向思路清晰,绝不吃亏,我说:“对啊,我是个垃圾,是个烂人,你在为洛棠打抱不平吗?你又好的到哪里去?明知道我和洛棠在一起,你还介入了我们的感情,晏云杉,你是小三,上位了还这么嚣张吗?”   公共场合不适合吵架,压低的声音降低了语言的震慑力。   我感觉晏云杉在用他的眼睛对我进行凌迟大刑。   我不想和他吵架,我们之间的旧情岌岌可危,量化成一杯水大概只剩一个杯底,再吵下去,恐怕就什么都不剩了。灯光暗了下去,拍卖会开始,我转过头,专注于当下的事情。   我在后面看,陈助理在前面举牌,他加价很有技巧,我看中的拍品他都能拍到。   我拍了几件古玩,一对重工的绿宝石袖扣,一个画家的手稿。后两件是我觉得洛棠会喜欢的,以前我听他提起过那个画家,出乎意料的是,晏云杉没和我抢,他只是坐在那里,连手机都没打开,什么也没有拍。   我带来的胸针因为价格高昂所以压轴出场。   主持人向大家展示它的时候,我听见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在灯光照射下分外深邃的蓝宝石,就百无聊赖地垂下眼。   晏云杉好像弄掉了什么东西,他弯下腰去捡,为了防止碰到他,我没有俯身去帮他。   他对那枚胸针也没有任何兴趣,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我对谁将会拍下晏云杉的眼睛没有好奇心,拿着烟盒提前退场。   夜色浓郁,冷风吹动打火机的火苗,我用右手虚虚护着,点燃了香烟。   尼古丁驱散了莫名的烦闷,我的战利品送到我手里之后,我就又有理由去见洛棠了。   谁能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这之前的五年,除了刚在一起的时候,送给洛棠的节日礼物我都是交由陈助理选购,并赠送到洛棠手里。   晏云杉问我是不是爱洛棠爱到愿意给他艹,他以为我这个替身文里的渣攻愿意让洛棠艹我的屁股,他不知道我其实只是想让洛棠标记我而已。   我是渣攻,众所周知,耽美文的攻没有皮炎,我不可能让任何人□□的屁股。   但是标记没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睡前我又揣测了老天的意思,我变成了omega,腺体可以接受标记,但我身上并没有发生其他变化,洛棠认为我脏,标记过太多人,但我现在拥有了一个干净的腺体,可以让他随便咬,我并不介意。   但这也不代表着我为他做0。   这就是我的逻辑。   大部分时候我都能很轻易达成自洽,人总是不能太过为难自己。   但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去想,洛棠是如何和晏云杉分享他新认识的我的呢?   或许是这样——   “今天你见了他?”   “对呀。”洛棠说话尾音总是轻快,“你不要生气嘛,他说他有个惊喜要给我,我很好奇才见他的。”   晏云杉会继续追问:“什么惊喜?”   洛棠会再次露出他的梨涡,空置的左手顽皮地拈弄他的长发,像说笑话一样说:“我告诉你呀,他现在变得特别——骚。”   我忽然很疲惫,心绞痛症状越发严重,于是把烟头按灭在垃圾桶里,准备回房休息。拍卖会结束的有点晚,回家太远,主办方安排了房间给来宾住宿。   临到睡前侍者送来了一杯赤霞珠,是陈助理为我预约的,他了解我睡前微醺的习惯。   我的睡眠不好,这说起来很复杂,要追溯到苦痛的从前,我不会刻意去回想。喝点酒可以帮助我更快进入睡眠,后来我发现性-爱也有同样的功效。   我像喝饮料一样把酒液一饮而尽,浓郁醇厚,我尝到了黑樱桃和橡木的味道,还有一点我不能描述的,甜腻的味道,不突兀,和酒本身的回甘结合地很好。   陈助理很有眼光。   我躺倒在酒店柔软的床上,在我上来之前,陈助理已经在房间里点了我喜欢的香薰,薰衣草和月光花,我的大脑条件反射似的立刻开始分泌褪黑色素。   但我迟迟不能进入深度睡眠。迷迷糊糊之间我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像是易感期,哦,不,现在是发情期提前的感知。   我急急去寻找抑制剂,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刚准备好不久的omega专用抑制剂,然后冲进浴室,打开冷水。   但是陌生的发情期并没有因为抑制剂而缓解,身体反而越发燥热,我几乎难以忍耐,尝试自我解决,但是毫无作用,我也不得其法。   急促的喘息中,我被欲望占领的大脑急速转动,想着如何解决。守身的想法在急速飙升的信息素中被冲的烟消云散,我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我不能现在让陈助理去公司找人过来,我也不能让任何不能被信任的人发现我的变化。   而且,我也不能让洛棠知道我找了别人。   更重要的是,我也不能用让alpha临时标记的方式解决发情期,否则信息素的变化会让所有人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敢想象我哥知道会多生气。   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beta也可以陪伴omega度过发情期,只是他们没有信息素,效用和发情期抚慰玩具一样,缓解症状的过程会更漫长,不像alpha一样,临时标记就能起到抑制效果。   但我同时考虑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是攻。   这之后我还能当攻吗?众所周知合格的攻应该没有皮炎,再当攻会不会让作者变成人人喊打的日攻姐?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解决发情期有两种办法,除了alpha的标记,还可以使用抑制剂辅助抚慰玩具。   我认为使用beta缓解发情期和使用发情期抚慰玩具没有区别,不代表真的体位变化,因为市面上的omega攻文实在是太少,我也不知道合格的omega攻的定义标准。   说服自己以后,我冲出浴室,拨通了陈谨忱的电话。   我哑着声对他说:“陈助理,你现在愿意加班吗?我按照工资标准付你十倍加班费。”   他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莫约是听出了什么,问我:“陆总是要潜我吗?”   我说:“对。”   他说:“好的。”    第8章   陈助理从大学毕业开始跟我做事,校招的时候我年少轻狂,拿着全场最高的薪水标准和最黑奴的工作要求,觉得有钱就能买来万能助理。   事实证明钱确实万能,top1大学的专业第一向我交出了他的简历。那时候我也才刚接手公司,陈助理入职之后的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一起学习,从陌生到默契,他成为我身边最熟悉地影子,就这样过去了八年。   业内很多人和助理或者秘书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我这个垃圾中的垃圾,混蛋中的混蛋,竟然从没对我的助理下过手。   今天过去恐怕我又要更不可回收一点了。   我想,我不可能明天就把我的左膀右臂陈助理炒了。   所以我打算今晚就和他钱货两讫,明天早上睁开眼他还是我的好助理。   房门很快被刷开了,陈助理很贴心,调试灯光时没开大灯,只点亮了夜灯。我在朦胧黄白的灯光里看着他走进来,第一次用打量床-伴的方式打量和我朝夕相伴八年的影子。   陈谨忱穿着灰色的家居服,和他平时的穿搭一个风格,中规中矩绝不会出错的款式,脚步几乎无声。他戴着银丝眼镜,表情淡然肃静,行动自在坦荡,仿佛是真的被我叫来讨论工作方案,而不是即将被我职场潜规则。   他的鬓发有些凌乱,衬得脸颊越发白皙,这是他身上唯一的破绽,告诉我他确实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梳理头发。   他走到我的床边,素净的面庞在我面前逐渐清晰。   陈谨忱不是那种很浓艳的长相,相反,有点太淡了,素白的宣纸上恰到好处地描出五官,没有多修饰一笔,不扎眼但是越看越舒服。我突然想起来,当时我的助理人选有很多,选中他的原因不只是他的简历最好看,也是因为他看上去最顺眼。   毕竟要朝夕相处,不能长得影响我的心情。   作为一个beta,他闻不到房间里浓郁到极致的,omega发情时无法控制的信息素,一分一毫都感受不到。   他仅仅是低着头看我,认真地问我:“需要我怎么做?”   我对他勾勾手指,他身体前倾,侧坐到床上,我对他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会保密的,对吗?”   陈谨忱点头,他总是驯服而乖顺。   我放心地对他低下头,露出了我正在发红发热的腺体,说:“我发情了,现在,帮我。”   我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陈谨忱露出惊讶的表情,上一次还是我告诉他我已经联系好人帮他妈妈转院之后。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猜测它们和他的嘴一起张开了。   “您变成了omega?”   我表示了肯定。   但他没有按照我的意思继续做什么,他说:“陆总,我有一些不明白。”   陈谨忱像是发现了合同的漏洞,指尖划过像是他认为谬误的要点一样,缓慢地划过我的腺体,条理清晰,一点一点提出他的质疑:“您现在是发情期吗?您还能二次分化吗?是做了手术吗?是什么时候去做的呢?恢复好了吗?腺体的适配度有问题吗?……是因为洛先生喜欢吗?”   我欲-火焚身,烦得不行,直起身,核心发力,用我非常熟练的格斗术把他制在身下,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甩在床头的柜子上。   我助理换人了。   性冷淡的银丝眼镜后面是一双美到锋锐的眼睛,白面不再略显寡淡,在见到那双眼睛之后你也会明白,其他部分的简约只是为了不喧宾夺主。   而眼下,被镜框遮住的位置,有一点飞溅的墨水般的泪痣——这是画龙点睛。   面对我骤然发动的攻击,陈谨忱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虚虚托着我的腿跟。他近视度数应该不深,眼神很快聚焦。   我这个人色-欲熏心,急急忙忙去扒他的裤子,却被他擒住双手。   “先回答我。”他仰视着我,很慢的眨了一下眼。   审问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就是他箭在弦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招了,只想他快点就范:“现在只是发情期,我没做手术,一觉睡醒我就变成omega了,我去检查过,洛棠不喜欢,松开我!”同时在心里想真的要把这个会以下犯上的人开了。   他仍然不松开我,慢慢地问我:“我会和你以前潜的人一样吗?给一笔钱,一些资源,然后扔到你看不见的地方?”   操,刚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现在怎么开始提条件了?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不会。”我急促的喘息着,压制着发情期的冲动,努力放平心态和他谈判,“明天天亮就当我让你通宵加班了,其他什么事也没有。”   陈谨忱眯了眯眼,像是在确认我说的话的真实性。我怀疑闻不到信息素的beta都是性冷淡,房间里我的信息素已经快浓得能凝成水珠了,他还在淡定地权衡利弊。   我放松身体,压着他,问:“操,你做不做,不做就帮我联系别人。”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别急。”陈谨忱说,“你还没准备好。”   发情期的症状越发明显,我浑身发软,撑不住,趴伏在他的身上,听见了他平稳的心跳。   他不会真当成加班来的吧?怎么淡定到这种程度?   我催促他:“快点,我已经感觉到了。”   “会受伤。”陈谨忱对即将动工的项目做出了初步风险评估,“陆绪,不要着急。”   他拍拍我,对我说:“放松。”   “我不会啊!”我摇头,抓住了他的手臂,“怎么这么麻烦……”   陈谨忱看着我,很无奈的样子,他说:“没关系。”   他真的是来加班的,他还没有反应。   操。   我第一次对我的吸引力产生了怀疑,不过很快释怀。   陈谨忱是我的同行,我们两个都是炮灰攻,他之后会暗恋我的老婆。和我老婆那样的omega比起来,我不漂亮也不精致,确实缺乏性吸引力。   “你……你真他妈…财迷。”我断断续续骂他,“对我……没兴趣…嗯…我又…不会逼你。”   陈谨忱靠坐着,仍然显得很怡然,他很贴心地说:“我只是想帮您排忧解难。”   他接着徐徐解释道:“您深夜打电话给我,呼吸急促,疑似在口口,说话很急火气很大,大概是欲求不满,我最初猜测时易感期。我理解现在是非常时期,洛先生还没有原谅您,在公司找一个合适的omega并不现实,只有我。”   “您只能找我,我又安全,又能保守秘密,还是没有信息素的beta,在您房间留宿洛先生也不会怀疑。”   “我知道我需要做什么。”他说,“只是没想到,您现在是omega,我在心理上暂时没有做好准备。”   他很轻地弯了弯眼睛,大开扇折的更深,延伸出蜿蜒的笑纹,电得我迷迷蒙蒙的:“至于兴趣,您不用担心,在您准备好的时候,我也会准备好的。”   平时在工作场合,我很喜欢陈谨忱作为助理的沉着淡定,但现在,他是要当我的发情期抚慰玩具。   陈谨忱托住了我,制止了我接下来的动作,我恼怒地瞪着阻止我的罪魁祸首,问:“陈助理……还有什么高见?”   “您太着急了。”他问:“omega是会怀孕的,您会怀孕吗?”   我操,我真的忘了。我突然想起陆鹤闲说的“未婚妈妈”的玩笑,想象了一下我大肚子的样子,差点把自己吓得结束发情期。   陈谨忱明明读懂了我的表情,还要问我:“会吗?要做措施吗?”   我赶紧点头:“会的……要避孕。”   陈谨忱拿了床头的方形盒子,慢条斯理地拆包装。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盒子,三下五除二就拆开,拿出橡胶制品。   我开始使用我的发情期抚慰玩具。   陈谨忱的家居服被我压出褶皱,灰色的布料上深色斑驳水渍格外明显,他的头发凌乱,脸颊泛红,鼻翼上有薄汗,平日里一丝不苟冷静自持的陈助理被我搞成了这个样子,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从他二十二岁跟在我身边开始,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失态。   但当我和他对视时,发现那双美目仍旧沉沉,始终由下向上注视着我的脸,眼神深如潭水,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人,omega在他眼前发情,眼神还这么清明。   我不明白。   甩了甩汗湿的头发,我问他:“你不爽吗……干嘛…盯着我。”   陈谨忱叫我:“陆绪。”   他抽了张纸,擦去我额头上即将流入眼睛的汗水,“我能理解你在发情期,有一点兴奋,但你现在太着急了。我就在这里,加班时间由你决定。”   我问他:“是你太…淡定了…你……在想什么?”   陈谨忱:“我在想,明天您大概没法把礼物送到洛先生手里,也没法完成工作。后天洛先生不在画廊,您可能要下周才能把礼物送到。但是下周工作安排很多,行程很难空出来。”   操。我发现我真的非常渣。晚上抽烟的时候我还在想洛棠是我的唯一,现在我不但和陈谨忱上了床,而且从开始用他解决发情期开始,这是我第一次想起洛棠,在他的提醒之下。   迟来的愧疚和自厌席卷了我的心脏,不过事已至此,我的悔意毫无用处。   我坐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继续还是悬崖勒马亡羊补牢。我对自己的责怪片刻之后就消散了,转为对陈谨忱的埋怨,“干嘛突然说这件事?”   陈谨忱:“是您问我的。”   我无言地瞪他。   他又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我的意思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请问还要继续吗?”   我生气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作为惩罚,陈谨忱摸摸我的后脑,说:“别乱咬,这里明天会被看到。”   我赶紧松口,做贼心虚地去擦那个牙印,还好不深,应该很快就会消失。   “我这么卖力,你还不专心。”我恶人先告状,指责他,“我生气了。”   “对不起。”陈谨忱又一次向我道歉,“但是我不想别的事情的时候,很难控制。”   我:“控制什么?”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颗小痣在我眼睛里晃动:“控制住自己安安分分当抚慰玩具,让您玩到尽兴。” 第9章   我用鼻尖蹭蹭他脖子上开始发红的牙印,他没有信息素,但身上带着很清淡的草木气息,充盈我的鼻腔:“你想主动?”   陈谨忱仰起头,脖颈抻长,纵容我像小狗一样蹭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我会表现得很好的。”   我直起身,思考如果让陈谨忱主动,我的负罪感会不会更淡。   我可以短暂忘记深夜十二点以后背叛爱情给助理打电话声称要职场潜规则并付诸实际的罪行,忠诚于我自己,被信息素和发情期支配。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开始我就已经告诉大家,我是渣男,人鸡分离、风流薄情,是被我的下-半-身控制的、彻头彻尾的不可回收垃圾。   晏云杉在今天晚上问我,问我是否就是这样爱人的,我懒得辩解:我曾经不是,但我现在就是。   我就是。   陈谨忱很柔软地摸我硬硬的后脑发梗,目光和朦胧的灯光一起笼罩着我,很耐心地等我的回答。   我重新撑起我的身体,用他的眼里的潭水和真实的自己对视,直面我的欲望和渴求。   我对所有的快乐保持诚实的态度,我需要它们,需要它们来解决我的发情期。   得到答案后我手贱地戳了戳他眼睛下面那颗小痣,对他说:“好啊。”   我大概是碰到了不能触碰的开关。   深潭水终于掀起波澜,陈谨忱的动作也是,他抓住我的手,只是刹那之间,我和他的上下位置已经颠倒,我处在一种全新的视角,突然地仰视他。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说:“躺好。”   烟花熄灭之后,我目光涣散的看着陈谨忱,看他挺直的鼻梁上凝聚的汗水。   后颈一直在发热,我想它一定已经红肿起来,期待着他人的啃咬标记,我凌乱地要求:“你咬我一口,快点,咬我一口。”   “腺体吗?”陈谨忱问我,然后有些遗憾地补充,“我没有信息素,咬也没有作用。”   “没事。”我说,“快点,咬我一口。”   他看了我片刻,像是在确认,然后低下头,不太确定地咬住了我的腺体。作为beta,他没有标记的本能,咬的方式乏善可陈,用力也太小,几乎没有作用。   “咬重一点。”我说。   他加重了力气,不如alpha锋利的犬齿嵌入腺体脆弱的表层,极大地缓解了我的不适,精神上也产生了一种安全的错觉,我猜测这是omega的本能。   松开我之后,他问我:“还要继续吗?”   我胡乱地点头。   后面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一片混乱,我只记得陈谨忱一直注视着我,任何时候他的目光都冷静到过分,他细细观察我的反应,用beta的安抚方式帮助我解决发情期。   他的服务精神实在是很过分,抚慰效果一定比市面上的任何一款玩具都要好。   我与他始终面对面,我失神的时候一遍一遍去触摸那颗小痣,作为alpha多年的本能似乎还存在我的体内,犬齿发痒,我仰起脖子想舔一舔,咬一咬。   我真的很迷恋美人,迷恋漂亮的东西。   他的食指是最简单也最坚固的止咬器,它由上至下封住了我的嘴唇。   陈谨忱在我耳边哑声说:“不要乱舔。”   晨光熹微的时候,我的发情期平息,我对他说够了,真的够了。我发誓,陈谨忱绝对比市面上的任何一款发情期抚慰玩具都好,具有更强的智能和续航能力。   发情期结束之后我清醒了一些,后知后觉地感觉腺体发痒作痛。我指挥陈谨忱:“药,要涂药。”   陈谨忱从我的包夹层翻出了那支药膏,仔细的帮我涂好,药膏凉凉的,他的力气很轻,清凉的药膏附着在我的腺体表面,他的咬痕很浅,并没有任何痛感。然后他为我贴上腺体贴,拉好了我的领子。   做完一切之后,他帮我掖好被子,给我发出了最后一张用户问卷:“还满意吗?”   我说:“满意,满意。”   陈谨忱说:“我怀疑您昨天误食了有诱发发情期或者易感期成分的食物,刚才已经联系酒店调查。”   我有点懵,他接着说:“我稍后会更改您明……今天的行程,您可以先休息一下,等您醒来之后,我送您去医院检查是否有残留,还要检查一下信息素水平是否正常。”   我合理怀疑陈谨忱是超人。我真的很满意地点点头,让他也早点去休息,真是辛苦了。   他看了看手机,说:“现在是六点三十七分,加班时间是六个小时。”   我财大气粗:“给你算八个小时,我可以休息了吗。”   陈谨忱替我拉好窗帘。   我醒来的时候是午饭时间,房间全部收拾干净,胡闹过的地方没有一点痕迹,我的手机移到了现在睡的床头,已经充满电。   我给前台打电话叫午餐,菜品已经由陈助理预约好,随时准备送上来。   陈谨忱办事我放心。   午饭之后陈助理拉着我去医院。他又带上了眼镜,陈助理的眼镜可能有那种动漫里让人瞬间隐形的功能,我有点想帮他配一副隐形眼镜。   我决定不开除陈谨忱。   我想现在就算开十倍的薪水,我也找不到比陈谨忱更合适的人选,他用事实证明了他的不可取代。   录用陈助理的时候我二十岁,其实算起来,他是我同校的学长。在他成为我的助理之前,我就听说过他,管理学院的学生,副业代写,论文和作业都接,水平很高。   后来我在国奖答辩上见到他,中规中矩的好学生,我听狐朋狗友议论说他家境不好,在他入职之后我去了解了他的家庭。   他是单亲家庭,母亲在他进大学那年确诊癌症中晚期,他大学期间一直在凑钱给母亲治病。   陈谨忱入职之前向我提出请求,问我能不能预支半年的工资,他母亲的住院费要补交了。   我同意了,顺手联系了我哥,问他我们家的医院有没有合适的专家。   我哥说有,问我怎么回事。   我把陈谨忱的母亲转到了那个专家手下治疗。   告诉陈助理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很震惊,那时候他比现在青涩很多,震惊之后问我:“治疗费……多少?”   我说正常收费,不会让他倾家荡产。   他感谢我。   我说不用。   我确实不用。我不是在收买人心,我只是在弥补我自己的遗憾。在长大的单行线上,我回首童年无数次,去想如果我的母亲在那时候得到更好的治疗,是否能陪我更久?   我无法逆行回到过去,所以我帮了陈谨忱。与此同时我溯回时间的长河向幼年的我伸手,假装自己成为了自己的超级英雄。   陈谨忱的母亲多陪了他六年。   两年前我出席了他母亲的葬礼,陈助理一身黑色西装,胸前别了一朵白花,他清丽的面庞和花一样惨败,眼睛也无法掩饰眼底的血丝。   那时候他又一次对我说谢谢。   我拍拍他的肩,扶正那朵歪斜的花,说:“节哀。”   ***   时隔一天我又进了医院。   今天陈助理穿的不太一样,米白色毛衣软糯宽松,衬得他面颊冷白,唇色血红,轮廓柔和的如同第一次见面,让我不合时宜地想到春天和栀子花。这件内搭和他剪裁利落的长外套并不搭配,现在灰色外套搭在他的手臂上,毛衣领子立着。   他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颈粉白,我戳戳他的领子,问他:“不热吗?”   陈谨忱很无奈地看着我,把领子翻下来一点,露出一个清晰青红的牙印。   我赶紧移开视线,低头看手机,假装自己很忙。   我听见陈谨忱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抽了几管血,化验结果出来的很快,陈谨忱给我读:“结果显示有药物残留,是xxx新型药物,来源B国,目前血液内残留量已达到安全标准,这种药物的副作用很小,不需要住院观察。”   被用药这种事情,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说实话只要不是对身体影响很大的,我都不是很在意。我错怪了omega的身份,发情期无法平息的全部责任在于药物。我心很大,趁陈谨忱不注意又摸了摸他的毛衣:“那就行……你穿这种风格的衣服挺好看的。”   我该怎么描述,看他穿这个的感觉就像是你结婚八年的老婆穿衣风格突然回到了你们恋爱的时候,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惊艳。   这个比喻不太严谨,毕竟陈谨忱不是我老婆,但大致可以类比。   陈谨忱比我更在意被下药的事,他蹙眉,并没有理我的打岔,说:“酒店的监控我已经让人去调了,您使用过的餐具都会送去化验——”   “好的好的好的。”我打断他的汇报,说,“下午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   工作状态的我暂时顾不上其他事情,譬如给洛棠送礼物。我对金钱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渴望,这大概源于我物质生活匮乏的童年,我自从踏入商场就学会疯狂的攫取,榨干每个人每一分每一毫的价值。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剧情结尾走投无路的时候去做不能做的生意,签下协助贩卖违禁药品的合同。   陈谨忱的担忧很正确,我沉浸在工作中无暇顾及其他,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持续到那天我去江边晨跑。   我遇到了一只很帅气的德牧,还有他不善的主人。   晏云杉锋利的眉目肃杀如秋风,全黑运动服严丝合缝,拉链拉到最顶上。深秋的背景色是灰白,他金属拉链之上的脖颈与面庞毫无血色,眉眼沉郁浓墨,这幅缺红少绿的白描画的所有着色都汇聚在他艳红的唇上,如若凋落在秋日里的一瓣玫瑰。   他在当街恃靓行凶,当然,他的表情也很凶,凶的像是随时能掏出枪把我崩了。   我对他招招手当作打招呼,他牵着的德牧忠实地蹲守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我。   这场景莫名熟悉,但我没有证据。   我对小狗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于是我旁若无人地蹲下来,开始嘬嘬嘬。   德牧的眼睛亮起来,狗尾巴也开始摇晃,明显地跃跃欲试,但他的主人死死牵着他,甚至轻叱了一声。   德牧立刻收了动作,乖乖坐好,晏云杉眉梢粘着冰霜,睫羽像是拢着的乌云:“连我的狗都要骗走。”   我无辜瞪眼:“没有啊,我只是和它打个招呼。”   墨蓝如深海的眼波流转,晏云杉甩我一个白眼,说:“它很有良心,也很忠诚,只认我一个主人,不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小把戏就跟你走的。”   晏云杉很久没对我翻白眼了,这让我觉得他很熟悉,他以前对我不满的时候也会这样,翻个白眼阴阳怪气,但我很喜欢。他可爱的冷脸也一样,我就喜欢贴他,然后巴巴地甩尾巴,在这一刻我的喜爱卷土重来。   我笑起来,露出的右脸的单边酒窝,说:“小狗本来就很忠诚,我没想骗走,我也骗不走它,我只是觉得它长得很帅,我可以摸摸它吗?”   我一直很想养狗,我哥不同意,他说家里有一只就够了,再多他养不过来。我怀疑他在说我,我质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笑,胡噜我的头发,把我为了耍帅搞的刘海弄的一团糟。   “呵。”晏云杉红唇间发出冷笑,“谁知道呢。”   “有的狗一根火腿肠就骗走了,不拴绳就往外跑。”   德牧威风凛凛的站在晏云杉身边,丝毫不知道他的主人正在质疑他的忠诚,我暗暗为它打抱不平,想摸摸它的头安慰它。   我伸出的爪子被晏云杉打开,晏云杉居高临下瞪着我:“脏爪子别碰我的狗。”   我操,他骂我。   又凶又烦,但无伤大雅,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他再骂几句。   对一些人,我大概是有变态的舔狗属性的,晏云杉打我一点也不疼,和被猫挠了没有区别。学生时代我常觉得晏云杉像猫,大概是那种高贵的品种猫,贸然上手会被抓出血痕,但是配上小鱼干他就会容忍你摸一下他柔软的毛,但只能一下,再多还是要打要咬。   我伸手又想偷摸狗,但其实是想再被他打一下。   我如愿被再打了一下,第二下力道重了很多,我的手背都红了,再撩估计要出事。   和晏云杉吵架归吵架,小三归小三,我并不讨厌他,或者说他这副样子我从来都讨厌不起来。我尽量抛却我们之间的恩怨,很友好地就狗的话题提问:“它多大了呀,好乖,你养的真好。”   晏云杉回答我:“八岁。”   “你在国外的时候就养它了吗?”我问了句废话。   但我确实没想到他养了这么久,问句发自真心。   “嗯。”晏云杉的眉毛和霜叶一起压下,压住他漂亮眼睛里的神采,我大概说了什么不该提起的东西。   他问我,“拍了那么多东西,还没去找洛棠?”   “工作太忙。”我心平气和地和我的情敌解释,“棠棠也不愿意见我。”   晏云杉红唇轻泛:“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10章   记忆接通到那个混乱的夜晚。   我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可惜我永远学不会心虚,又微笑起来:“晏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脏。”晏云杉指责我,“狗改不了吃屎。”   我有点想笑,大概因为气的,也是因为听到这种词从修养良好,从不说脏话的晏云杉嘴里吐出来。他大概真的很讨厌我,又或是这些年他习得了新的口语习惯。   也可能是我尚未适应我的新身份,他的——情敌。   我不再微笑,直起身:“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批判我的私生活?以熟人,旧相识,还是代表洛棠?对不起,这几个身份没有一个有资格。没有一个有资格用这样侮辱性的词汇形容我。”   晏云杉的脸上有一种情绪将要破土而出,却又被他生生压下,他咬着下唇,将颜色染的更鲜艳,几乎灼人眼球,松开的时候留下深深的齿痕,几乎像是在枯萎,凋谢。   面对美人我总有一些心软,于是反思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结论是没有,我果然很善于吵架。   晏云杉:“……代表洛棠也没有?”   “你没有资格代表他。”我说,“他骂我,批判我,质问我,我都会欣然接受。但我只接受来自他本人的评价。”   晏云杉顿了顿,把牵着狗绳的手揣进口袋里,冷声复述:“你只接受来自他本人的评价?你就这么爱他?”   晏云杉:“陆绪,你是我见过最三心二意,喜新厌旧,装模作样的人。说爱的时候很会花言巧语,假装百依百顺全心全意,仿佛一条甩不开的狗,甩着尾巴蹭来蹭去,很会讨好。其实你的爱又脆弱又廉价,不妨碍你被其他东西吸引,一根火腿肠就能把你骗走,绳子一松你就会跑走。”   “洛棠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他不会和你在一起了,你就死了那颗心,管不住自己就别摆出那幅假深情真风流的恶心样。”   原来晏云杉还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我宁愿他像高中的时候,一句话绝不超过十个字。我有幸听的晏云杉说的最长的话竟然是在骂我。   我嗤笑:“你怎么评价我我不在意,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我做过错事,我做不到让所有人都认可我。我的爱又脆弱又廉价,比不上你深情,和你比起来我是个烂人,我认可这一点只是因为棠棠选择了你,我承认我过去对他不够好。但我不会放弃,你能介入我和他之间,就别怪我一直追着他不放。”   晏云杉伸出食指,戳刺在我的左胸口,眼睫低垂沉郁,于是颜色更浓:“你的这个地方,明明没有东西,怎么还会跳呢?你把洛棠打扮的那么像我以前的样子,然后说他是你的真爱?”   我被他一根手指定在原地。   晏云杉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懂,但是我搞不清他的用意。现在的洛棠像以前的晏云杉,见过二者的人都能看出,但我没想到晏云杉本人会点明这个话题。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证明我不是真的爱洛棠,证明我以前、现在爱的都是他?   我平静地看着他,给了我的回答:“我爱洛棠,不只是爱他蜷曲的长发,我也爱他笑起来的梨涡。他有些地方和你以前很像,但我也爱他其他的所有地方。”   我无法否认我仍旧迷恋洛棠身上的那些相似之处,但我确信我爱他——因为晏云杉没有梨涡。   晏云杉:“你真善变。”   “也是,以前追在我后面跑了六年,我出去一个月你就跑得影子都没了——”   作为主动断联弃养方的晏云杉怎么敢指责我?我怒不可遏地打断他:“难道不是——”   “陆绪。”   停在我们身边的黑色商务车突然摇下了车窗,带着黑色手环的苍白左手伸出,敲了敲窗玻璃,成功预防了即将发生的争吵。   晨光明媚。   陆鹤闲坐在车内,面容恬淡,眼下带点青黑,似是有几分憔悴。   “叙旧可以,不要吵架。公共场合两个成年人这样争吵容易被录下来放到网上,我不想处理这种新闻事件。”   “小晏,好久不见,你变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来。”   晏云杉冷冷睨着他,一言不发,蓝海冻结。   陆鹤闲面带微笑,杏眼弯弯,恍然若春。   我站在中间,假装一直在和德牧对视,等待塑胶绿道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懊恼怎么又让他们两个碰上了。   晏云杉和陆鹤闲向来不对盘,每次见面的氛围能把我撕成两半。   以前我手心手背都是肉,两边都不敢得罪,还想尽办法说点好话想改善二者的关系,可惜无果。   现在我权衡了半秒,光速作出抉择,先向陆鹤闲谄媚地笑,说:“哥,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我的吗?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陆鹤闲:“有点事要问你,看你不在家,猜你出来晨跑了,就顺着路来看看,果然逮到你了。”   晏云杉:“原来是晨跑。”   语调平平,熟悉的不阴不阳。我能够自行补出后半句——“我还以为是来偷狗的”。   “还要摸吗?”晏云杉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晃了晃狗绳。   我很想摸,又怕陆鹤闲判我重罪。   果然还是要把我劈成两半。   我的犹豫同时得罪了两个人。   陆鹤闲眼里的笑意消失:“还有话要说吗?需要我先回避吗?”   晏云杉手腕转了转,牵拉狗绳:“陆董现在这么尊重人了,刚才怎么打断陆绪说话?”   陆鹤闲淡笑地说:“小晏,我怎么管教我弟弟轮不到外人来说。”   晏云杉扬着下巴,对上陆鹤闲,“陆鹤闲,你是不是觉得陆绪永远未成年,能够容忍你无底线地干涉他的人际交往,他的人生?”   陆鹤闲拉平唇角:“是你对我和我弟弟关系的了解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更何况,我只是在履行一个兄长的责任。陆绪,我无底线了吗?” 第11章   晏云杉曾经很讨厌陆鹤闲,尤其讨厌陆鹤闲对我全方位的监护。   叛逆期的时候,我一度觉得他说的很对。   每次我在晏云杉面前提到我哥,他的凤眼都会冻结成冰面,不耐而厌恶。   他曾经对我说:“陆绪,我没兴趣听你和陆鹤闲之间的小故事。”   “你已经十六岁了,还不能独立生活吗?”   “别像个没断奶的小孩。”   我后来不再在他面前提起陆鹤闲,甚至因为他的话和陆鹤闲大吵一架。   我说他不应该要求掌握的每时每刻的行踪,了解我每一个行为的动机。   他的控制让我窒息。   陆鹤闲那时候很受伤地看着我,问:“我真的管太多了吗?”   “小绪,把你养大的人是我,你永远是我弟弟,你是我捡回家的,我凭什么不能管你?”   争吵之后他将我放生,不再插手我的一切,直到我知道晏云杉去了B国,我闹着要去找晏云杉,在养父抽断第二根皮带之前,陆鹤闲拦住了养父。   他把我拉到阁楼的禁闭室里,让我冷静一个晚上。   他把我的手机还给我,给我看空荡荡的聊天框,没有新来电的通话记录。   他关上门,让我自己想清楚。   第二天陆鹤闲把我抱出来,给我伤痕累累的脊背上药。他微凉的指尖一寸一寸擦过我背上的青紫,哽咽着问我:“要哥管你吗?”   我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前襟,去嗅他身上熟悉的薄荷味。   我没有哭,只是眼泪难于控制。   我的叛逆期结束在陆鹤闲落在我后颈腺体处的一滴眼泪。   那滴来自他眼眶的盐水很烫,很锋利,它灼伤皮肤,一直向下穿透,将我扎透,比任何标记的作用时间都要长久,留下永久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我说:“哥,对不起。”   这一刻,我的后颈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摇头,说:“不会。”   晏云杉目光冷透,他下巴仍然扬着,却已然落败:“是我打扰你们兄弟情深了。”   他双手插兜,牵着狗,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看什么?想摸狗还是狗主人?走出去多远了还看。”晏云杉一走,陆鹤闲不再给我面子,细眉压下,又扣了扣车窗。   陆鹤闲是这个世界上最反对我喜欢晏云杉的人。   原因很简单,他对我说,他养我不是让我去伺候别人的。   我梗着脖子说我乐意,他气的抽我后背一巴掌。   他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是不会理所应当享受对方给予的所有的好的,所以晏云杉不喜欢我,所以别当舔狗。   我:“不就是因为晏云杉不喜欢我才要当舔狗的吗?”   陆鹤闲又抽我:“你真有出息,长着这张脸,还当舔狗?”   我:“我乐意!”   说完我撒腿就跑。   陆鹤闲扬言要揍我,追了我一路,在三楼逮到我,把我按着,打我屁股,还很幼稚地问我送命题:“哥和晏云杉掉水里你救谁?”   我问他是不是傻逼。   陆鹤闲气急,反倒叹了口气:“小狗崽子懂个屁。”   面对此时此刻陆鹤闲的质疑,不再是晏云杉舔狗的我为我自己辩白:“我看的是狗!”   陆鹤闲神色恹恹,冲我勾勾手指,说:“上车。”   我不敢造次,乖乖上车。   陆鹤闲发动汽车,他穿着浅色衬衣和棕色马甲,正式到我以为他是准备去上班,但他把领带扯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顶上的纽扣也被他解到露出分明的锁骨。根据我对他的了解,大概是下班之后没来得及换衣服。   陆鹤闲很讨厌穿高领和打领带,以前不用上班的时候他喜欢穿卫衣,可惜如今陆董全年无休。   我的级别不足以知道陆董的行程,但我猜测他昨夜是在飞机上睡的,因为他的气质竟有些颓丧。   我坐在副驾上,惴惴不安,等着陆鹤闲开口。   陆鹤闲:“好了伤疤忘了痛?”   “忘了当年人家是怎么走的了?和你多说两句就又凑上去了?不是刚说已经不喜欢了吗?陆绪,有时候我是真想抽你,现在爸不在了,没人管你,你三心二意就算了,能不能选一个合适一点的人选。晏云杉现在是alpha,不是omega,而且你高中的时候我就说了,晏云杉这个人太傲,你应该找一个合适的,能包容你狗脾气的对象,而不是一直凑在别人后面,被骂了还不知道还口,丢不丢人。”   我垂着头,为自己辩解:“今天真的是碰巧遇上的,我看他的狗养的油光水滑的,就想摸一下。”   陆鹤闲:“行,就当今天是碰巧遇上的,那你觉得上周你在晏云杉家的酒店被下药,后厨的杯子是不是碰巧打碎扔掉的?”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的?那酒店是晏家的?”   陆鹤闲冷笑:“我怎么知道的?陆绪,我很生气,你自己说为什么。”   我大脑飞速旋转,很熟练地滑跪认错,哄好始终认为自己是我的第一饲养员的陆鹤闲:“首先,我应该第一时间告诉你我遇到事情了,不能觉得没事就瞒着你;其次,我应该对我自己的事情更上心,争取不让自己陷入危险;最后,今天我应该绕着晏云杉走,不被狗引过去。”   陆鹤闲不接话,我不知道自己还漏了什么,大气也不敢喘,等他说话。   车里的沉默一层一层向下压,在我无法喘息之前,陆鹤闲说:“和你助理说,取消早上的行程。”   “为什么?”我质问。   陆鹤闲抓着方向盘的手绷出青筋,他说:“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我低头给陈助理发消息。   车开上了高架,一路向西,我一下认出来,这是去玉兰陵的路,陆鹤闲准备带我回老宅。   完蛋了。完蛋了。   黑色的车驶入通向深处的柏油路,高高密密的行道树将日光完全遮蔽,熟悉的高大锻铁大门识别到来车,于是徐徐打开。   陆鹤闲短暂地减速,然后一言不发地踩油门,我看见车窗外掠过的草坪树木,和碧蓝色湖泊,想起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的时候。   那时候一切尚未可知,一无所有的我背着一个缝着补丁的帆布包,新奇的打量着这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新世界——玉兰陵的深处,不知道即将踏入的是牢笼还是新家。   我看见路边的花园移栽了大片蓝雪花,这时候成片开放,冷淡又忧郁。   陆鹤闲把车停在主楼门前,我被他拽着,在陆鹤闲的怪力下几乎是拖行,穿过花丛,大门打开,他把我推进门,然后在我身后把门摔上。   陆鹤闲把车钥匙甩在玄关的鞋柜上,转过身,扣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门上,脊背骤然磕在实木上,我咬了咬牙。   晨光从落地窗直射进来,陆鹤闲逆着光,瞳仁深沉,纯稚的面孔此时冷肃得过分,代表着压迫的alpha信息素笼罩着我,让我的呼吸不那么顺畅。   “陆绪。”   他又叫我的全名,我毛骨悚然。   “没有别的要和我汇报吗?”    第12章   陆鹤闲拉下我的后领,扯掉了我的腺体贴。   扶住我后颈的手在那片曾经落过他的泪水的敏感皮肤上缓慢地摩挲,轻轻按着我的腺体,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很庆幸陈谨忱不是alpha,留下的咬痕一下就消失了。   陆鹤闲循循善诱,他近乎在威逼。   “需要一点提示吗?”   “比如你这个受不了委屈的性子,发情期是怎么过去的?”   我不明白陆鹤闲为何因为这么小的事如此震怒。以前有过类似的情况。   后来我在头条上看到给我下药的小明星,被曝出潜规则上位,四处傍金主的丑闻,从此沉寂。   这一看就是陆鹤闲的手笔,但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带着黑眼圈来抓我,只是警告我以后小心一点。   难道只因为觉得我不应该潜规则助理?   出于对危机的敏感,我下意识含糊其辞:“打了抑制剂,冲了冷水澡,我说了要为洛棠守身如玉。”   陆鹤闲说:“对我撒谎?”   “陆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午夜十二点十一分你助理从房间出来进了电梯,是怎么回事?”   我在心里骂陆鹤闲,监控都查了还问个鬼:“我让他来我房间帮我一下。你都查监控了还问我什么?你不许告诉洛棠。”   陆鹤闲捏捏我的后颈:“果然是来找你的。我是查了监控,但我确实不知道他进了你房间,二十二层的监控从晚上开始就坏了,我也没那个闲工夫管你当舔狗的事。”   “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他是怎么帮你的?帮你哪里了?”   陆鹤闲提溜着我,把我拎上二楼。我被他拖进熟悉的房间,放在我空置许久的书桌上。   他膝盖前顶,分开我的腿,一只手轻轻按压我的下腹:“你让他看你的腺体了吗?让他安抚你了吗?怎么安抚的?他是beta吧,所以你让他进去了吗?你真的想当未婚妈妈吗?”   我不敢说实话:“没有!我就让他照顾我一下,你不要误会我!”   “撒谎。”陆鹤闲下了结论,“陆绪宝宝,你以为你撒谎我看不出来?最后一次机会。说吧,怎么回事?”   “我没让他看,我发誓,我就让他看着我,免得我泡冷水的时候淹死,哥,我说真的。”我使出毕生精力,希望能蒙混过关,不被我哥打死。   “看你看到快七点?”陆鹤闲指出漏洞,“他七点才回房间。”   “太迟了我就让他在客房睡一会儿,主要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发情期会有多久。”我胡说八道。   陆鹤闲的眼睛锁着我,半晌,他冷笑,说:“陆绪,我给过你机会的。”   “你给你的助理打的那笔钱,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瞳孔激张,双手抓紧书桌桌沿,肩背手臂的肌肉绷紧。   陆鹤闲拉开我裤子的带子,很用力,将我拉的向前倾,我极力稳住核心,陆鹤闲的手隔着两层布料抵在我的某个部位:“十二点到六点,第一次当omega的发情期就玩得这么开心。助理放在身边八年了,以前不下手,到现在就忍不住了?”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两腿之间,我想把腿并起来,却被他的膝盖顶住:“我还以为你变成omega会消停一点,结果更贪色了,是不是?”   “以前好歹玩了还知道扔,知道处理干净。现在你的助理还跟在你身边,早上改工作安排还是给他发消息——”   我梗着脖子和他对视:“我没有。”   “你知道我的,工作和私生活一定分开,绝不会有牵扯,哥,你相信我。”   “而且你知道的,我是1,你懂吗,我这种铁1绝对不会当0的,我没有。”   陆鹤闲细细观察我脸上的表情,这次我大概没有露馅,因为我说的发自肺腑,全是实话,只是陈助理勉强成为了意外。   “真的?”陆鹤闲问。   “真的。”我已经在心里骗过了自己,“陆鹤闲你这个傻逼,你这是在冤枉我。”   “那你为什么给他打钱?”陆鹤闲咄咄逼人。   我真心诚意地吐槽:“陈助理难搞得很。我让他上来他还说要加班费,我那时候难受死了,随口就说了这个数,后来他还追着我要,我真服了他了,见钱眼开,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就让他帮我从公司找个人了。”   陆鹤闲大概还在斟酌我的话的真实性,半晌,他点点头,放过了我,应该是相信了,在我后腰上用力拍了一下,算作惩罚:“把哥吓死了,出去一趟就给我这么个惊吓,出事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又没什么大事,之前又不是没遇到过。”我倒打一耙,“但是你冤枉我!”   陆鹤闲亲亲我的额头,“宝贝我错了,但是你的不良记录太多,我下意识就做了有罪推定。”   我继续瞪他,其实理不直,但是糊弄过去了,对陆鹤闲我永远气很壮。   只要他不打我。   陆鹤闲又亲亲我的脸颊,说:“我只是太担心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本来我想和你好好谈谈,结果来抓你的时候你竟然和晏云杉待在一起。离他远一点,他没你想象的那样……清高,这次你就是在他的酒店出事,他有没有插手我也查不到,乖一点,好吗?现在你更要保护好自己。”   我很喜欢陆鹤闲亲我,他的嘴唇很软,身上的薄荷味清新温暖,触碰很柔和、很珍视,我指指我的鼻子,示意他再亲一下我就原谅他。   陆鹤闲亲了我的鼻尖。   “我真的管你太多了吗?”陆鹤闲问我,嗓音低沉,很不确定的样子。   我露出酒窝,对他说:“晏云杉在的时候我当然要帮你,不过其实是有一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哥几乎掌握了我每分每秒的动向,这些年我所做的事情都在他的了解里,他一般不说,但总是偷偷帮我。   我知道他是在爱我。   陆鹤闲圆润的眼近在咫尺,“讨厌吗?”   我探头,用鼻子蹭蹭他挺翘的鼻尖:“没关系。”   陆鹤闲如果不管我,我也长不成现在这样,我永远爱他。   陆鹤闲微笑起来,眼睛弯成两轮小月牙:“快去洗澡,身上都是汗味,我让厨师做了你喜欢的蟹黄小笼包,吃完我送你回去。”   我继续谴责他:“那你还让我调整工作安排!耽误我赚钱!”   陆鹤闲捏捏刚被他亲过的鼻尖,说:“耽误了多少?我给你转。”   陆董财大气粗,我比不过他,我果断敲诈勒索,报了个数。   “真贪心。”陆鹤闲嘴上骂我,但是我洗完澡,发现银行卡到账。   早餐后我拒绝了陆董的司机服务,让陈助理来接我,越是被怀疑就越要坦然,这是糊弄人的技巧之一。   陆鹤闲没放弃怀疑,站在路边观察我和陈助理的互动。   陈谨忱当然表现得滴水不漏,他什么都没看出来。我摇下车窗,笑眯眯地和陆鹤闲告别:“再见呀!”   陆鹤闲摆着架子,冲我摆摆手,“晚上见。”   开出玉兰陵之后,我下令:“去画廊,让你拿的礼物你带了吧?”   空出的上午时间,正好去给洛棠送个礼物,说不定还能见到他。   陈谨忱告诉我:“洛先生昨天搬出了润玺园,私家侦探拍到了他去新住处,今天他不在画廊,应该在收拾新家。”   “他搬出去了?”我问,“怎么没人和我说?”   陈谨忱:“昨天晚上才离开。需要去他的新住处吗?”   “去吧。”我说,“在哪里?”   “离画廊不远。”陈谨忱回答,“杏林公馆。”   我打开礼物盒,隔着空气,假装自己触摸的袖扣戴在洛棠的手腕上,我问陈谨忱:“你说他会喜欢吗?”   陈谨忱安静了片刻,有问必答:“会的。很适合洛先生。”   我在洛棠住的四幢单元楼门口下了车,带着袖扣和手稿,站在银杏树的金色落叶上,拨通了洛棠的电话。   第一次没接通。   第二次没接通。   第三次,我以为还是不会接通的时候,洛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还带点晨起的慵懒困意。   “陆绪,大清早找我什么事?”他气势汹汹。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他昨天大概是熬夜了,这个点还在贪睡。洛棠生活习惯不好,以前会和我装乖,但其实像个小孩子。我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听说你搬走了,不喜欢那里吗?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陆绪你烦不烦,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住哪里和你没关系,你能不能滚?”他在我身上撒起床气。   我从善如流地道歉:“对不起,但是我已经在你家楼下了,你能让我去你的新家坐坐吗?我只想看看你。”   “你——”洛棠的声音提高了,“你怎么阴魂不散?”   我们渣攻就是这样,追妻火葬场的时候必须使用非法手段,跟踪偷拍,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   我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已经能够说明我是一名温良的炮灰渣攻。   我说:“我给你带了礼物,有你喜欢的画家的手稿,你来楼下接我吗?或者我去你的画廊等你?”   “神经病。”洛棠又骂我,他沉默了几秒,电波将这种沉默扭曲成沙沙声,“你在门口等着。”   五分钟后,我如愿见到了我想见的人。   洛棠大概没时间搭配衣服,穿着小恐龙连体睡衣就下来了,他乌黑的长发从帽子的缝隙中垂落下来,衬得脸庞小而白嫩,眼睛更大了。   连体睡衣不太符合我对他的想象,以前我从来没见他穿过,我给他准备的睡衣大多是真丝的,领口很大,能看见他形状漂亮的锁骨。   不过这套睡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幼稚很可爱,我勉强忍耐。   我微笑着把礼物递给他,洛棠狐狸眼眨了眨,手缩在袖子里,很凶地把礼物推回我怀里,说:“陆绪,我警告你,你不要再让人跟着我了,也别像狗一样缠着我,我不会和你复合的,和你说话我都嫌脏。”   晏云杉一语成谶,几个小时过去我就收到了来自洛棠本人的批评。   我保持着积极向上百折不挠的舔狗心态,说:“棠棠,我会比晏云杉对你更好的,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但是那天在拍卖会上晏云杉什么都没给你拍,我看到适合你的就买给你,我一直想着你——”   洛棠打断我:“够了,陆绪,你能一直跟着我,我也能告诉全世界变成omega的事情,你不要逼我。”   “我知道你不会的。”我说,“如果你想,你也可以说。”   洛棠狭长的眼睛因为恼怒瞪圆,浅色的眼瞳刺向我:“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吗?还是知道我不敢说,知道要是我说了你那个哥哥会把我弄死?”   “他不会的。”我保证,“他不会动你。”   洛棠冷笑:“你懂什么?上周我只不过是让你淋了一会儿雨,你哥亲自来画廊警告我。”   “‘不喜欢小绪就不要吊着他,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方便插手,但我不想你们任何一方受伤害,小绪做错了事,我会补偿你。还有,不能说的话就不要说。’”洛棠压着嗓子学我哥的声音,“你真是长不大的小孩,谈个恋爱分手还要你哥来找我,我和他说是你一直缠着我,他还听不懂人话。”   “他还让我别告诉你他来找我,我凭什么听他的?我巴不得你和他吵架。你们陆家有权有势,有本事就封杀我,让我在这里活不下去。”   他的指责我其实没听进去太多,只看进他玫瑰色的红唇开合。   想亲。   直到我听到他说陆鹤闲。   “陆鹤闲来找你?”我不可置信,尽可能平静地问他。 第13章   洛棠抬起手腕,袖子落下,腕骨分明,他将长发别到耳后,“是啊。你真是有一个好哥哥。陆绪,像你这样的烂人要是没有你哥哥,哪里能有今天。”   “你哥可真是护着你,要是我养出你这样的弟弟,我恨不得和你断绝关系。你哥知道你变成omega了吗?他应该知道了吧,你怎么可能瞒着他,他还专门来警告我。”   陆鹤闲从未提起过他与洛棠见面,晏云杉之后他虽然管我,但从未插手过我的感情生活,“陆鹤闲来找过你几次?”   洛棠抬着下巴睨着我,伸出三根葱白手指,“三次。”   “你还不知道吧。”他微笑起来,红唇微动,“晏云杉回国那天我做了晚饭等你回来,你说你工作太忙,让我自己先吃,我还是傻傻地在等你,一遍一遍热你最喜欢的鱼汤,希望你回来就能喝到。”   “那天他突然来了,告诉我你其实在给晏云杉接机,飞机误点了两个小时,所以你不回来了。他还给我看了晏云杉和你高中时候的照片,告诉我,你看中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他。”   “真的很像,不是吗?我的头发,衣着,对绘画的爱,还有那朵玫瑰花纹身。而且不笑的时候五官就和他很像,所以你第一次见我就来问我要联系方式。”   “你哥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路边的野草,说我只不过是个赝品,等晏云杉回来,要记得摆正姿态,不要影响你追求真爱。他把我的自尊和我自以为的爱情踩在地上碾,我那时候竟然相信你爱我。”   “你们这些人会尊重人吗?那个瞬间我想剃光我的头发,烧掉所有你给我买的衣服,再也不画画,把纹着玫瑰花的肉挖掉。”   我抬起手,茫然地摸过我的额头,脸颊和鼻尖,“……是真的吗?”   这件事真的是陆鹤闲告诉洛棠的吗?他还对洛棠说了这些话。这是我哥会做的事吗?   洛棠的眼角红润,睫羽颤动,他说:“陆绪,我不屑于骗你,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懒得再说。现在我只希望你和你哥,你们姓陆的都滚得远远的。”   “看不上我就让我好好长在路边。如果你还要脸,请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   我不想走,大概是知道走了就会直接被判死刑,我不要脸,我牙齿打颤:“对不起,棠棠,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陆鹤闲这样说你,我会骂他的,但我现在真的没有把你当成晏云杉的代替品,我也没有再出去乱搞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你收下这些东西,好吗?”   我拿出礼物盒,打开,抓起我的礼物,颤抖着手,固执地把镶着深绿色宝石的昂贵袖扣别到他毛茸茸的小恐龙睡衣上,“你喜欢吗?我专门为你拍的。”   洛棠毫不留恋地扯下,我的礼物被他随手扔到了花坛的草丛中,“我不喜欢你送的。”   “陆绪,我现在没把头发剪短,没把纹身去掉只是因为我发现这些还挺适合我的,这样的我我很喜欢,但我不喜欢你送我的一切。你给我买的衣服,饰品,我全都留在你的别墅里,你找下一个长得像晏云杉的人的时候还能循环利用。”   我紧紧握住剩下的那枚袖扣,凸起的宝石嵌入我的掌心,在疼痛中,我着迷地看着他轻蔑的眼神,为他愿意与我说这么多而窃喜。   “不会有了。”我又一次发誓,“不会有下一个。”   洛棠:“没有下一个,让你继续把我摆在屋子里观赏,然后到外面去找新的人发泄你恶心的欲望?度过你的易感期?”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说,“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会对你保持专一和忠诚,我也已经得到我的报应了,你知道的——”   “哦,对,也是。”   洛棠扬眉,“你现在哪里敢标记别人啊,憋得很辛苦吧。”   “那天我就想问你了,你给我看,说它很干净,是想我标记你嘛?想我咬你?还是想让我艹你?”   omega是可以标记alpha和其他omega的,不过大部分omega都更喜欢、也更习惯被标记。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找omega标记自己,因为同性之间的标记消失的很快,对发情期的抚慰作用也弱许多。   至于alpha,许多alpha都依靠标记他人获得尊严,同时,alpha的本能让他们大都十分排斥被标记,会愿意让omega标记自己的少之又少。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那时候我是想的,我想和洛棠亲近,不管是用什么方式。但我若是这么回答,他必然会用更刻薄的语言讽刺我。   于是我说:“我只是爱你,想让你重新喜欢我。”   洛棠笑起来,露出可爱的梨涡:“陆绪你真的特别贱诶。我在你身边五年,你对我爱答不理,把我当成替身当成保姆,就是没当成爱人。现在我不要你了,你又凑上来,甩都甩不开,连让我标记你都愿意。”   心绞痛又一次发作,呼吸有一瞬间变得很困难,我扣紧手心,吸进鼻腔的空气变得干冷,莫名发酸。我注视着他的笑脸,听见自己缓慢而艰涩的呼吸声。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是炮灰渣攻,要是在白月光和替身见面之前就对替身下手,他们还怎么HE?所以我注定迟钝,注定慢人一步。   “……我只是爱你。”我重复,哪怕我知道我的爱对他来说不名一文。   洛棠的眼睛在阳光下亮亮的,“那你现在把刚刚的袖扣找到,我请你上去喝杯咖啡。”   我单膝跪在草丛边,很专注也很沉默,在枯黄的落叶和深绿的青草之间找那枚小小的袖扣。   我很清楚,找到袖扣也只意味着我能上去喝一杯咖啡,这并不代表什么,譬如原谅或者重新开始。洛棠也许只是在刁难我,或者在布置一项任务之后奖励一块肉骨头。   但我想去喝一杯咖啡。   我在想:能否去看看他的新家是什么样的?真正的洛棠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华丽还是简约?他是一个人住吗?还是已经准备好与……同居,选择一套随时欢迎留宿的房子?他会请我喝什么样的咖啡?他自己冲的吗?   而且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在他走之后去找它。   它本应该成双成对。   我的手因为冷而有些僵硬,其实已经到穿羽绒服棉外套的季节了,但我为了我的形象,以及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所以只在西装外套了一件大衣,勉强能够御寒,但在室外呆久了还是会冷。   深绿色的宝石融入深秋暗绿的草地,被枯叶掩埋,偶尔有经过的行人,很好奇地探头看看我在做什么。   我专心致志,搜遍花坛,最后发现其实它就躺在我脚边的银杏叶下。   袖扣被我小心地拾起来,重新拾起我跳动的心脏,拭去表面的灰尘,确定宝石仍旧闪闪发光,然后拨通了单元门口的门禁。   我把袖扣对准摄像头,尽可能平静地问:“我可以上来了吗?”   洛棠没有回复我,但是单元门打开了。   我坐着电梯到了二十三层,洛棠已经打开门,他丢给我一双一次性拖鞋,勉强地允许我进门。   和装修古典华贵的润玺园别墅完全不同。   奶油木纹砖在阳光下是很温馨的浅黄,可见的大部分区域通铺了毛绒的米白色地毯。客厅空间很大,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摆了一个画架,颜料画具凌乱地堆在一边,相对的位置放了一个藤蔓吊椅,除此之外的其他区域都收拾得很整齐。   房间里飘着淡淡的,橘子花信息素的味道,让我觉得安宁而温馨。   与地毯同色的沙发上摆着同样毛茸茸的抱枕,家具都是原木风,错落分布的绿植为整个空间增添了生命力。我不知道是房间里的地暖还是因为颜色的错觉,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由下至上,连手里的袖扣都不再冰凉。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家。   我其实也很喜欢。   我想象某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洛棠作画到疲惫,于是躺在吊椅上百无聊赖。我坐在他身边的柔软地毯上,看着阳光将他纤长的睫毛染成浅金色。   其他房间的门大都关上了,在咖啡味中,我只能看到半开放的厨房和餐厅,我又观察了鞋架,确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我松了口气。   洛棠踩着毛茸茸的拖鞋示意我坐到沙发上,然后为我端来了一杯咖啡。   一杯美式,加了冰。   “刚搬进来,没买牛奶,你将就着喝吧。”他说。   我不是那种爱喝冰美式的总裁,平时我偏向于热拿铁,尤其是在这样的秋冬。洛棠很清楚,他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样的比例,什么品种的咖啡豆。   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微微皱眉。   果然很苦。   洛棠在我旁边坐下,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一点,他拾起落在地上的萨摩耶玩偶,抱在怀里,冲我伸出手:“给我。”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有些不敢想。   他说:“礼物啊。”   我受宠若惊,立刻把已经重新收好的礼物递给他,洛棠把饰品盒随手放在茶几上,然后随手翻了几页手稿册子,我坐在一边,很认真地观察他的表情,他轮廓精致的侧脸。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画家?”他细窄的双眼皮折起来,眼尾扬起,瞥我一眼,又去看手稿。   我双手抓着玻璃杯,手心很凉:“你以前说起过,我记住了。”   洛棠点点头,未置可否,不过又看了一会儿,才把册子放在饰品盒旁边,他转头看我,说:“我还想看看。”   “……看什么?”我呆住。   洛棠抱着玩偶,下巴陷在白色软毛中间,看起来很纯洁:“看你的腺体呀,你不是想我咬你吗。” 第14章   我差点把咖啡杯掉到地上:“你……你不是不喜欢我变成omega吗?”   洛棠嗔怒:“不喜欢就不能看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出于好奇心吗?还是想到了新的羞辱我的手段?   我沉默的时间里,洛棠漂亮的眉皱起来:“咖啡喝完了吗?你可以走了。”   我一时间产生了一种不负责任的怀疑。他允许我上来是不是只是想再确认一下我真的变成omega了?   于是我在三秒之内停止了纠结。在老婆面前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想看就看,想咬就咬。   我不是那种无法接受自己变成omega的直A癌晚期,也不认为被标记会有损尊严。   我解开领子。   洛棠没再赶我走。   他低下头,在我的腺体附近嗅了嗅,说:“你变成omega,信息素的味道怎么一点没变?”   大部分人二次分化的时候信息素的味道都会改变,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信息素味道仍然没有改变,仍然是焦糖、阳光混杂着小麦的味道。   我的信息素味道是不是挺特别的?   根据描述很难想象,不过闻到的人都说很好闻,让人觉得暖烘烘的。   我哥就很喜欢闻,有时候凑到我后颈腺体附近信息素最浓的地方闻,闻完以后还非说这是小狗味。   对这个形容我不太满意,但我多次抗议都没有效果。幸好我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   “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因为我不是二次分化吧。”   洛棠的鼻息离开了我的腺体附近。   他伸出手,按了按我的腺体,好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又俯下身,问我:“怎么咬啊,直接咬吗?”   我说:“你现在要咬吗?我可能会有……一点反应。”   “什么反应?”洛棠问,“omega被标记的反应吗?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我说。   洛棠:“你不是标记过那么多人吗?”   “我没太注意过。”我说出了非常渣男的言论。   洛棠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说:“那我咬了啊。”   “嗯。”   洛棠站起身,低头俯视着我,像是在思考应该如何下口。   然后他按着我的后背,把我按倒在沙发上。他很快地找到了标记时最长采用的姿势,很重地压在我身上,让我无法挣脱。   omega的身高大都较为娇小,但是洛棠显然比大多数omega都要高出许多,他与我身高相仿,甚至可能比我高出一些,压在我身上时,立刻激发了我尚未褪去的,作为alpha的时候的危机本能。   我深呼吸,尽可能控制住自己反抗的冲动,低头露出我的后颈,任他处置。   他柔软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后颈,而后我感受到他的犬齿,在腺体上研磨片刻,像是小动物的试探,湿热的舌尖抵在腺体中间。   当我意识到他真的在咬我的时候,危机的感知被兴奋战胜,我放松下来。   他的犬齿刺破腺体,信息素一点一点地注入,橘子花的香气充盈我的鼻腔与整个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标记,omega的标记和描述中的alpha标记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压迫感,即使是标记也不像是在要求臣服,而是一种亲昵,让人浑身发软发热,像是浸泡在信息素化成的温水中,被他完全地拥抱或者融化。   他真的在标记我。   我怀疑omega标记的催情作用比alpha标记更加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低喘,同时,不可避免地,我果然有了一些反应,洛棠很快地发现了我的变化。   他很生气地停了下来,临时标记草草结束,他说:“你让它冷静一点啊,我不喜欢它。omega被标记也会有这样的反应吗?”   我知道洛棠讨厌我的这种生理反应,两个月前他就厌恶至极。   那天中午,他带着做好的午饭来看我。陈谨忱被我放去吃饭,于是没人提醒,他没有敲门就走进我的办公室:“陆绪——”   保温饭盒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煲好的鱼汤从缝隙中流出来,我匆忙起身,整理好衣服。   他没有问我身边的人是谁,脸上温柔的微笑消失地一干二净,精致的脸冷漠到可怕。洛棠很少生气,我追求他的时候太过大张旗鼓时他极少地表达过愤怒,但都没有这一刻吓人。   而我竟然在那个时候觉得他生气的样子像极了以前的晏云杉,一样的漠然冷艳。   洛棠站在我面前,眼尾飞红,他抬起手,用尽全力扇了我一巴掌。他睨着我尚未拉好的裤链,说:“真恶心。”   他在那之后拒绝我的所有触碰。   我一直以为他知道我曾把他当做晏云杉的替身是在这件事之后,却没想到那时候他早已知道,我的心沉闷地痛起来。   在知道真相之后仍然努力粉饰太平,带着温柔的笑容为我送饭,洛棠那时候是否怀揣着小小的妄想,想着我对他其实是有真感情,陆鹤闲说的并不是真的呢?   他也曾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维系付出努力,比我付出的多得多。我扪心自问,若是我知道洛棠将我当做某个人的替身,我绝不可能保持沉默。   是我的错,是我这个人风流薄情,人鸡分离,对感情不忠,不懂得尊重爱人,出轨成性,沉迷于身体的快感,辜负了曾经对我倾注爱意的洛棠。   如果我没有变成omega,洛棠怎么可能再碰我呢?   我扯了扯衣角,尝试遮住自己的反应,说:“……好的,我尽量。但我也不太能控制。”   洛棠瞪了我一下,然后问我:“omega被标记不应该会流水吗?”   “会吗,陆绪,你也会吗?”他盯着我,像是想看穿我的反应,“你现在有吗?”   我有些难以启齿,当然,我现在会努力对洛棠保持诚实,所以我承认:“有。”   洛棠一下变得兴奋了一些,他很直白的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想我艹你?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吗?那天你来画廊找我,是不是就想我艹你?”   我诚实地告诉他:“如果你想的话。你现在……要吗?”   洛棠站在原地,如果忘记他刚才的主动标记,仅仅看他粉白的脸颊和可爱的睡衣,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恬不知耻发出的引诱和邀请非常低俗,污染了天使的纯洁。   他的手指摸着我后颈他留下的牙印,微笑了一下,凑近我,慢慢地说:“你的信息素好浓哦,是不是很想了。”   “你……想吗?”   那时候我没有想太多,没有想洛棠家里是否有避孕套,在沙发上胡闹是否会弄脏他的新家,更忘记了我是渣攻,是铁1。   我只是渴望靠近他。   洛棠红唇开合:“我不想。陆绪,我不要。你以为我是你吗?在什么地方都能发情?”   我忽略了主动要标记我的人的倒打一耙:“……我没有以为。”   洛棠:“我标记你你会有反应,你标记别人的时候也会流水吗?”   我一下就发现了这句话中的陷阱:“我没有,我没有再标记别人。”   洛棠似乎将信将疑,我睁大眼和他对视。   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问我:“咖啡喝完了吗?”   我知道他在赶我走,我说:“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洛棠指了指,说:“那里,不许在我家撸。”   我进了洗手间,简单清理了一下后颈。   身上他人的信息素气味难以遮掩,我探出头去问洛棠:“……你有腺体贴吗?”   “你要只隔绝信息素的,还是抑制贴?”洛棠到底是善良的,他走到我面前,问我。   “只隔绝信息素的就行。”我说。   洛棠靠近我,问:“你不要抑制贴吗?我还在等你问我要抑制剂呢。”   他很不满地皱了皱眉,质疑:“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的信息素不能让你强制发情吗?你果然是在骗我。”   我赶紧和他解释,证明我的真心:“是你的标记没有完全完成,信息素注入的浓度不够,所以……不需要抑制剂。”   “哦。”我竟然能从洛棠的表情中读出一点失落,简直像是我的错觉。   “我没有只隔绝信息素的腺体贴。”他对我说,“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抑制贴,好像也能隔绝信息素。”   确实,抑制贴大都也有过滤信息素的作用。   抑制贴是配合抑制剂使用的,omega使用抑制剂压制发情期之后,需要辅助使用抑制贴确保腺体的信息素稳定,不再进入发情状态,直到在没有alpha临时标记或者未使用抚慰玩具的情况下一般会持续三天的发情期彻底结束。   同时抑制贴也可以在短时间内过滤发情期的诱导信息素,避免极端情况下可能的不稳定。   洛棠很快的把抑制贴递给我,他果然很善良,还问我:“要我帮你贴吗?”   “可以吗?”我顺竿子往上爬,说,“我确实没怎么贴过。”   “……”洛棠拿过我手里的抑制贴,一边拆开一边说,“我只是觉得帮标记对象贴腺体贴是基本礼貌,你不要想多了。”   他走进洗手间,房子的洗手间不算小,不知为何,他却和我一起挤在狭小的洗手池前的空间里。   肢体接触不可避免地发生,或许是无意的,他的膝盖顶在我的两腿之间。临时标记对象的靠近让我的信息素再次不受控制地外泄,天然的依恋产生,让我觉得诡异而不适。   但仔细一想如果对象是他,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低头。”洛棠的声音里带着天然的沙哑,对我提出要求。 第15章   我撑着台面,低下头,撩起眼皮偷偷通过镜子观察他。   洛棠站在我身后,离我很近的位置。他扣着睡衣的帽子,脸陷在毛绒的恐龙牙齿中间,显得很可爱,长而卷的睫毛垂下,遮住瞳仁,应当是在专注地看我的腺体。   忽然,他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像是在观察我的表现,我立刻垂下眼,假装在看水池,等我再看向镜子的时候,我看见他略微俯身,似乎是确认了一下信息素的味道。   我怀疑我出现了幻觉,因为我好像看见他笑了一下,颊侧的梨涡若隐若现。   洛棠又碰了碰他留下的牙印,动作应当是毫无暧昧成分的,嘴唇很快地不再上翘,而是微微抿起,看起来很严肃。   然后微凉的腺体贴附上来,按压之后,他很快地退开了。   “好了。”他开始赶我走,“你收拾好就走吧。”   抑制贴的效果比我想的更好,我忍耐了一会儿,身体的反应很快随着信息素的调节而消失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尴尬又难受的时候了,不过洛棠的命令我总还是要听。追妻火葬场这种剧情无法跳过,我就是要受苦受难还言听计从。   至少今天有进步,洛棠收下了我的礼物,我参观了他的新家(单方面认为),还和他单独相处了这么久,他还给了我一个不算完美的临时标记。   可能是临时标记的原因,刚从他家出来我就开始想念他。   希望临时标记也能对他起作用。   我站在楼下的垃圾桶旁边点了一支烟。身上很不舒服,下-身黏糊潮湿,走路摩擦的时候尤为难受,脑子也还有些混沌。   尼古丁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深深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肺里,然后缓缓吐出来。   面对洛棠的时候,我来不及去想,现在却总觉得不对。   陆鹤闲去找过洛棠,告诉他我把洛棠当做晏云杉替身的事情?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说再也不会干涉我的感情生活吗?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问他。   陆鹤闲很少瞒着我做什么事,在我的认知之中,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对亲兄弟一样亲密,或者比很多亲兄弟的感情还铁,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操……他这样做有什么道理?除了破坏我和洛棠的感情之外还有什么作用?让洛棠远离我这个人渣?难道他也喜欢洛棠?   我该问问他的。我真的要问问他。   但是真的要问吗?质问我二十年来的饲养员,我的兄长?我又如何面对陆鹤闲陌生的一面?   我在迟疑。   这种迟疑一直持续到晚上,我回到鹤寻大厦的顶楼,听到指纹锁激活的声音。   陆鹤闲推门进来,他浅色的西装外套着一件驼色大衣,显得气质温润。   我收敛心思,像往常一样上去帮他脱了外套,挂在一边,问他:“怎么不回老宅啊?明天要起早吗?”   陆鹤闲:“来盯着你。”   “啊?”我疑惑,“我又犯什么事了?干嘛要盯我?”   陆鹤闲笑笑,但我直觉他在生气,或者在压抑什么东西:“从玉兰陵出去就去了杏林公馆。谁在那里?”   陆鹤闲又让人跟踪我,我反问:“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我哥又笑,只有嘴角在笑,眼睛没有:“我是知道了,洛棠在那里。淋了两个小时的雨还没把你那点心思淋灭了?就这么喜欢他?就要当舔狗?今天你还算是有点出息,登堂入室一个小时,有没有重修旧好?”   我注视着陆鹤闲的面容,压抑一整天的困惑巨额怒气逐渐上涌。我并不认为是他拆散了我和洛棠,说实话,我这样对感情不忠的渣攻,洛棠与我分开是迟早的事,他知道真相也同样是必然要发生的事。   但告诉他真相的人怎么能是陆鹤闲呢?   陆鹤闲与我本是共生二十年的共犯。   他是我最信任,最爱戴,最崇拜的兄长,是我认为绝不会背叛我的唯一一人。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怎么会做出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呢?我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我也笑了,露出我的酒窝:“陆鹤闲,我们怎么可能重修旧好?你就这么希望我和洛棠分开?”   陆鹤闲端起玻璃水杯,抿了一口:“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上楼的两个小时,你们干了什么?你让他标记你了?你变成omega了还想和他在一起?”   我跟在他身后,不想理会他的问题,于是答非所问:“我今天听他说了点事。”   玻璃杯碰在瓷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陆鹤闲扭头看我:“什么事?”   “洛棠说你去找过他三次。”我开口,“晏云杉回国那天,是你去告诉他,我把他当做替身。”   “哥,为什么啊?”   陆鹤闲定定地看着我,他收起了笑容,玉白的面容冷肃如塑像:“你在质问我?为了洛棠?”   我只是重复我的疑问:“为什么啊?”   陆鹤闲垂眸看我,杏眼里瞳仁微微颤抖:“要我解释?是不是我解释的不好,你就会像以前听晏云杉的话一样,让我再也不要管你?”   我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我只是不明白,我想了一整天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洛棠吗?你也喜欢他?你想让他离开我?为什么?”   陆鹤闲轻嗤一声:“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但我确实希望他离开你。”   我:“那时候我和他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五年了,你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说呢?”   陆鹤闲:“好好的?你是说你一边去给晏云杉接机一边让他等你?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小混蛋。谁会在知道你的真面目之后还爱你呢——”   我揪住陆鹤闲的领带:“陆鹤闲,没有人爱我你就很开心吗?”   陆鹤闲抓住我的手腕,冷声道:“没大没小,谁教你这样拽我的?松开你的爪子。”   我突出的腕骨被抓的生疼,但我没有松开:“你的目的就是,希望没有人爱我?”   陆鹤闲反驳:“怎么会没有人爱你?宝贝,哥爱你啊。”   我被他装傻的答非所问气笑了:“陆鹤闲你个傻-逼。我问你为什么,你给我扯这个?你现在立刻回答我,为什么你要和洛棠说那件事?”   陆鹤闲:“你既然做了,为什么不能说?我只是阐述了真相,希望你的洛棠摆清楚位置,不要闹得太难看,丢了陆家的脸。”   我急了:“你是怕丢脸?有什么丢脸的,我现在不是更丢脸吗?你说实话,你说实话啊!”   “……怎么可以是你呢?”   “怎么可以是我?怎么不可以是我?”陆鹤闲轻声重复,“你一定要我说实话?”   我用力过度的右手手背绷出分明的青筋:“你说不说,你做出这种事,让我老婆不要我,你还是我哥吗?”   “你老婆?你为了他问我,我是不是你哥?”陆鹤闲的声音轻却沉,“我要不是你哥——”   陆鹤闲定定地注视我,我等待着他的回答,心跳逐渐加快,半晌,他蓦地笑了,抓住我的手,一根一根把我的手指掰开:“陆绪。你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呢?是你逼我的,你知道吗?你记住,是你逼我的,我本来不想的——”   他眼里有什么东西突破了障碍,猛地倾泻出来,我直觉不妙,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拔腿就跑。   陆鹤闲伸手就提住我的衣领,我反手想要挣脱,可惜我的格斗术和陆鹤闲师出同门,他到底比我聪明,轻而易举一个擒拿,制住我的双手。   他很有技巧地单手控制着我,另一只手扯下真丝领带,利落地把我的手反绑在身后。   “小狗崽子还想和你哥动手?你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了?不自量力。”   “陆鹤闲你发什么疯?我操,我逼你什么了?不是我在质问你吗?你干嘛绑我?”我被他押着按倒在沙发上,不愿意认输。   陆鹤闲从我身后压下来,具有压迫感的信息素和他温热的身体一起拢住我。   他贴着我的后颈,隔着衣服碰了碰我的腺体贴,说:“不是要哥说实话吗?不是问我为什么吗?不是还骂我吗?这样就怕了?”   我:“我没怕,我以为你要打我。”   “是想打你。”陆鹤闲亲亲我的后颈,“还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很诚实:“……想。”   陆鹤闲低低地笑了笑,胸膛的震颤传递到我的脊背:“我爱你就够了,还要他做什么呢?”   我被陆鹤闲神经病一样的独占欲震惊了,觉得有点不对,别人家的哥哥会吃弟弟男朋友的醋吗?我说:“你是神经病吧,多一个人爱我不好吗?”   陆鹤闲生气地掐了一下我的小臂:“不好,一点也不好。宝宝你怎么这么贪心,连爱都要很多份,怎么可能呢?”   我反驳:“怎么不可能?我爱洛棠我也一样爱你啊,就像有一天你给我找了一个嫂子,嫂子爱你我也爱你,你不是也有两份吗?以后你有了宝宝,还有第三份第四份——”   “陆绪。”陆鹤闲挺直上身,仍旧压在我身上。他又掐我,我嘶了一声,他说,“我在指望你懂什么啊,你怎么这么笨呢?”   我不服气,虽然我没有陆鹤闲那么天才,但我好歹也是拿了好几个国奖的高材生,能笨到哪里去?   “是你莫名其妙语焉不详的,我哪里笨了啊?”   “你笨,笨死了。”陆鹤闲说,“顶什么嘴?”   我被他按着,侧着头努力去看他,视线却不甚清晰。我张嘴还想反驳什么,却感觉身后有什么异样。我迟缓地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陆鹤闲微哑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我觉得似梦似幻:“不说话了?想明白了?”   我咽了口唾沫,尴尬地开口:“……哥,你怎么了?”    第16章   陆鹤闲淡定地不像是个骑在自己弟弟身上还顶人的禽兽,他的脸皮什么时候比我还厚了。   我还记得我十五岁他给我讲授生理卫生课的时候微红的耳尖和偶尔迟疑的沉默,但此时此刻,他镇定地说:“想明白自己笨在哪里了吗?”   “陆鹤闲——你他妈从我身上下去!你是憋太久了变态了吗?在我身上都能硬?”我核心发力,一个鲤鱼打挺想把陆鹤闲甩下去,结果宣告失败。我只能十分硬气的大喊,实则胆战心惊。   操,陆鹤闲他妈是真的疯了吧?我脑子里闪过数个本市适龄omega,又闪过公司里在颜值上和陆鹤闲匹配的omega明星,考虑哪一个适合介绍给陆鹤闲,让他别在我面前发疯。   我不能明白他么能对着我有反应。   我他妈是他弟弟!没有血缘关系也养了这么多年!就算我变成了omega他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闻到他不受控制的信息素气味,大脑险些停止运转。   这件事都不用传出去,要是养父还活着,让他知道了,陆鹤闲恐怕要在阁楼里关到死。不对,关到死之前恐怕就被养父打死了。   可惜养父死了,不知道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其实是个禽兽。陆鹤闲睡在玉兰陵里会不会怕,陆家列祖列宗会不会到他的梦里谴责他,告诉他干了这种的事情,死后要打入十八层地狱?   陆鹤闲反倒气定神闲:“怎么了,很奇怪吗?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嘛?小绪宝贝,是你逼我的啊,我在告诉你答案。”   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怎么又是我逼的了?什么答案?为什么要告诉洛棠那件事的答案?答案是陆鹤闲对我有反应?   因为他想睡我?   我不明白陆鹤闲怎么会对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八岁回到陆家,那时候他十四岁。他看着我从八岁长大到二十八岁,从儿童年代到如今,他怎么可能对我产生这种欲望?   怎么可以?   “你是禽兽吧,你……你冷静一点,陆鹤……哥,我和你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先从我身上下来行不行?我们聊一聊,你肯定是搞错了。”我断断续续地说。   陆鹤闲温柔地从我的后脑顺毛到后颈:“终于不笨了?想明白了?宝贝,没什么好聊的,我先检查一下,你今天去找洛棠干了什么。”   他三两下扯开我的领口,揭掉了我的腺体贴,检查我的后颈,无视了我努力的反抗。   完了。真的完了。   我看不见陆鹤闲的脸,只能感受到他的膝盖我的腿顶开,鼻息就在我的后颈处,然后压制住我的垂死挣扎。   “怎么有个牙印啊。”他的指尖轻轻按压着我的腺体,慢慢地问我,“你让他标记你了?你是不是还想让他艹?omega能艹人吗?”   “做了吗?还含着他的东西吗?omega能让omega怀孕吗?”   “你肯定想给他生个宝宝,这样他就会为了宝宝留下来,是不是?”   陆鹤闲一遍一遍擦拭我的后颈,像是想抹去什么脏东西。   感受到我身体的紧绷,他竟然还问我,“很害怕?”   我喊他,希望唤醒他的良知:“哥,松开我好不好,当我什么都没问,我不好奇了……你永远是我哥,行吗?”   陆鹤闲没回答我:“不行。”   “现在,乖乖地告诉我,你和他做到哪一步了?”   “没有,没做,只是让他咬了一下。”我希望我的回答能让他满意,“可以放开我了吗,哥?”   陆鹤闲追问:“你的意思是,临时标记以后的强制发情期,你自己忍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做?”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真的,真的,没有做。他的标记没有完全完成,你可以检查。”   陆鹤闲低头,再次检查了我后颈的咬痕,但还是不原谅我,冷声:“送上门去让人咬,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他乐意你就让他做?”   我被他顶的毛骨悚然,只想他快点走:“你这个大畜生能教我什么?”   “是不是我太久没抽你,你皮紧了?”陆鹤闲按着我,他爹的打我屁股。   陆绪,二十八岁,被哥哥按在沙发上打屁股。   你们觉得丢不丢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挺丢人的。   而且我哥没留情,好痛,他还打了我好几下。   陆鹤闲的手指擦过我的眼角,抹去我生理性的眼泪,留下一道湿痕:“下次还送上门去让人玩吗?”   我把脸埋在沙发里,不敢反抗武力镇压:“不了,不了。”   陆鹤闲掰过我的脸,倾身下来,柔软的唇吻过我湿润的眼睛,我每次被他打哭他都会在之后安慰我。   本该是很温情的场面,但这时候他存在感十足地压着我,所以一点兄友弟恭的氛围都不剩了。   “惩罚结束。”陆鹤闲的唇擦过我的额角,“别哭了,宝宝。”   我抽了口气,说:“我没哭……是你下手太重了。”   “不是的。”陆鹤闲按了按我被打的地方,说,“你怎么现在就这么怕痛?平时不是很硬气吗?我相信你没做了,做了你会哭得很可怜吧。”   我又一次不死心地挣扎,屈起手肘抵他:“哥,惩罚完了,你也相信我了……可以让我起来了吗?”   陆鹤闲沉默了片刻,我相信他的沉默来自他正在唤醒的良知,于是轻声开口提醒他:“哥……”   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到极致,卡住了我的牙关,不让我的嘴闭合,然后我看见陆鹤闲俯下身来。   他吻住了我的唇,并不熟练地将舌尖探入我的口腔,试探性地舔抿,然后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深入地吻我,即将夺走我的呼吸。   我该怎么告诉各位。这其实是我的初吻。   这要怪作者,她显然喜欢一些俗套的设定,比如风流薄情的渣攻通过不与床伴接吻来保留自己的纯情。   在我心中,接吻是只能和爱人做的事情,在两情相悦的时候,纯洁而温柔地唇舌缠绵。   我留给爱人的初吻被陆鹤闲草率地强制性夺走了。   他是我的哥。虽然不是亲的,但是我认定了这么多年。   更何况我是以陆和昶的儿子的名义回到陆家的,虽然事实上并不是,只是他牵挂多年的白月光的遗孤,但是我和陆鹤闲一直以兄弟的名义对外,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会怎么样?   陆鹤闲是真的疯了,疯的彻彻底底。   在我憋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终于松开了我。   我努力汲取久违地空气,迎上陆鹤闲沉沉的眼眸,“这他妈……陆鹤闲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清醒…一点好吗…我是你弟弟啊……”   陆鹤闲玉白的面颊也泛着粉红,他微笑着,温和又漂亮,说出的话却让我毛骨悚然:“弟弟,我很清醒,没喝酒也没嗑-药。”   “我不喜欢洛棠在你身上留下的味道,所以我现在想覆盖你身上的标记。”   “当然,我还想和你上床。你现在有生殖腔,你能给我生宝宝吗?” 第17章   我气急,不计后果给他一个头槌:“陆鹤闲,我不想!你想下地狱他爹的别拉着我,我不想到地底下还被陆和昶追着骂,说我和你乱搞!给陆家丢脸!怎么,我变成omega你这个alpha就能对我下手了吗?陆鹤闲你能不能正常一点,我求你了,哥——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哥啊——”   陆鹤闲不再理我,他的信息素完全的释放,压迫着我,同时引诱着我,明确地告知我他的目的。   他告知我:“小绪,家里没有避孕套,我暂时还不想你生宝宝,所以今天我不会完全标记你,进你的生殖腔,你乖一点,别挣扎了,好吗?”   真的完了。   在今天晚上,我失去的不仅有我的兄长,还有我作为渣攻、猛1的尊严。   此时此刻我没有发情期的豁免权,陆鹤闲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alpha,不是某种工具,我再也不能当攻了,否则作者真的会被打为人人喊打的日攻姐。   “哥…你不要…求你了…我是纯1……我是攻…你不能这样…陆鹤闲——强制标记omega是违法的——”   陆鹤闲无视了我对他的诸多控诉,譬如逼1成0、强制标记。   我把脸再一次埋进沙发,装成一只鸵鸟,不想面对惨淡的现实。   我闭上眼睛,让我的视线陷入完全的黑暗。   陆鹤闲衔着我的后颈,被临时标记的腺体下意识地排斥着他人的信息素,但是并没有用,桉树薄荷味的alpha信息素不断地注入,洛棠留下的信息素和正在入侵的信息素不断地互相冲撞,几乎让我喘不上气,要将我撕裂开。   我的痛苦肯定被陆鹤闲察觉,但他并没有停下来。   陆鹤闲的态度温柔、缓慢,但是很坚定。   覆盖标记的疼痛会这么剧烈吗?   痛,很痛,像是将我整个人都开膛破肚,挖心剖肺。我无声地张大嘴,很努力地呼吸,放松我的身体,想让这场折磨的痛苦减轻。   但没有用,我确信这不仅仅是覆盖标记的疼痛,我的生理和心理都在排斥着他,陆鹤闲肯定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他掀开我的家居服,一下一下抚摸着我肌肉紧绷的脊背,像是在给我顺毛。   他的信息素强硬地覆盖了橘子花的气味。   洛棠给我留下的痕迹荡然无存,现在我身上的临时标记,所有的信息素联系,都属于我的哥哥。   我在这个时候迫切地想要陆鹤闲说些什么,说些安慰我的话,告诉我没关系的,放轻松,我总是听他的,也许他这样说了我就会舒服一些。   但是陆鹤闲却一直沉默,吝于给予我一句话,我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息。   我无比庆幸陆鹤闲绑住了我的双手,领带紧紧束缚着我,限制我的挣扎,让我的所有反抗都变成徒劳,它证明了我的无辜,证明了这是强迫,是强制标记,证明了我是一个受害者,而非引诱哥哥罪人。   陆鹤闲从身后紧紧环抱着我,一下一下亲吻着我的脸颊,抿走我额角的冷汗,他仍然没有说话,胸膛紧贴着我,心跳很急促,吻很柔软,很温柔,很郑重。   他在安抚我,我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在他的安抚中放松下来。   陆鹤闲在我耳边开口,他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哑了。   “宝贝很棒。”   他竟然还有脸夸我。   通过彻底的临时标记,我能感受到我和陆鹤闲之间变得不一样的联系。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紧密,更亲近,更无间。   我通过很近的距离和临时标记的纽带,我感受到他扭曲的情绪,我分不出是喜悦还是苦涩,也分不清情绪的来源究竟是我还是他。   我忽然明白了陆鹤闲问什么说“如果我不是你哥”。   如果他不是我哥,我就会向他坦然地承认,和他□□正在给予我快感,我可以看他纯稚美丽的面容,承认他其实生的很好看,我喜欢他的漂亮,也贪恋他的温柔。   我可能无法给予他亲吻和纯粹的,忠诚的爱,但我可以给予他拥抱,爱抚和片刻的偏爱。   但他是,他在我心中始终占据着哥哥的位置。我不敢向他承认,不敢向我自己承认,我在享受这有罪的快乐,我不敢再叫他哥,什么也没对他说。   没有得到我的回答,陆鹤闲变得有些恼怒,变得几乎让我难以承受。   我目光涣散地看着陆鹤闲,灯光昏暗,城市茫茫无边的灯海是他的背景。   陆鹤闲杏眼湿润,面颊粉红。   他俯下身来亲吻我,没有深入,只是嘴唇碰着嘴唇,仿佛和我们以前额头碰着额头的时候一样纯洁。   我闻到他身上不再清新纯粹的薄荷味,但还是很香,很熟悉,让我产生依恋和安全感,这种潜意识从很多年前持续至今。   贴了一会儿,我的呼吸平复下来,我说:“陆鹤闲你这个傻逼,明天我就给你爸烧纸,告诉他你干了什么了,你趁现在赶紧继续,赶紧结束,别亲我,耽误我时间。”   陆鹤闲又亲了亲我,“你去说,我陪你一起去,你就说我和你在一起了,不配待在陆家,只能从族谱里除名,我带你走,刚好能再凑成一家。”   “除名以后我们可能要改姓,你想姓什么?我和你姓。”   “你滚就行,我还想姓陆!你从陆家滚蛋之后陆氏也归我了,我要把你开除,在业界封杀你,让你流浪街头——”   陆鹤闲解开了捆住我双手的领带,拉着我的手腕,舔吻过上面的红痕,我用另一只手挡住眼睛,不想看他,却被陆鹤闲拿开。   他强迫我和他对视。   湿润明亮的杏眼注视着我:“你想把我赶出去?不可能的,陆绪,不可能的,陆家现在我说了算,只有我把你赶出去,但我不可能这样做。你这辈子就只能和我在一起,你是我捡回来的,你别想赶我走,也别想跑。”   这辈子我是已经完蛋了,我想,我刚才说的也是气话,我知道我哥要是抓我我肯定跑不了,我也没法和他真的分开。   “陆鹤闲你这个独裁暴君,下辈子——”   我说不下去了。我不敢说。   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陆鹤闲还是认我当兄弟。   可以换我当他哥,让我抽他,管他,给他开家长会。   但我更希望我们拥有同样的、相爱的父母,会给我们开家长会的那种,不用哥哥代劳。   这样我可以看到他幸福的降生,我们从出生开始就不分开,我会当一个好哥哥,好饲养员,我的弟弟永远只是弟弟,最亲爱的小孩。   当然,如果他还想当我哥哥,我也愿意让给他。   陆鹤闲在等我说话,他问我:“下辈子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说:“下辈子,你还愿意当我哥的话,不要逼我。”   我看见我哥的眼圈很快地红了。   他扯着我的手腕,力道很大,我很疼,但我没有躲,我想摸摸他的眼睛,不明白了我说了什么,能把他惹到哭。   陆鹤闲咬牙切齿地宣布:“不可能。”   “陆绪。”我哥叫我的名字,“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要标记你。”   “我知道你不想看我,现在可能很讨厌我,我已经做了不可挽回的决定,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件事是你逼我的,也是我一直想做的。”   “你说下辈子。下辈子我不想当你哥哥了,我的愿望是,还是由我养你到十八岁,然后我光明正大地占有你,在你成年那天我就可以完全标记你,你哭着求我也没用,因为你是我捡回来养大的,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辈子已经没办法了,宝贝,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这一辈子怎么都割不断的,你明白吗?你逼了我,我也强迫了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我们只能绑在一起。”   我哥把我按在卧室的门上,压开了门把,我失去平衡向他倾倒,他接住我,再次用犬牙刺穿我的腺体,不断地注入他的信息素。   潮热,疼痛,晕眩,酸软。   被标记,被占据,被进入。   alpha的标记强制性地带来臣服,标志着对被标记omega短暂的所有权。   而陆鹤闲对此仍不感到知足,他想要的不止是临时标记为期三天的所有,他想要的比永久标记更贪婪。   陆鹤闲说他不要当我哥也要完全标记我,还要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占有我,垄断我的整个人生,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畜生,我很生气,而且他咬得我很痛,所以我气急败坏地拔了几根他的头发。   我骂他:“陆鹤闲…你他妈……才是狗……你…傻逼……”   陆鹤闲抬起头,笑眯眯地看我:“叫哥。”   卧室朦胧的昏暗光影之间,他的眼睛弯弯的亮亮的,好像很幸福,又像是有泪在反光。   我终于对他张开双臂:“……哥…你…抱抱我…”   陆鹤闲毫不犹豫地抱住了我,很紧,肋骨与肋骨隔着一层衣服撞在一起,我带着惶惑向他的怀里钻,因为我无处可去。   我哥说的没错,即便是他拉着我坠落、沉沦、负罪累累,让我恐惧、痛苦、无所适从,我仍觉得这世界上唯有他的怀抱最安全。    第18章   这里是鹤寻大厦,是我哥做成的第一个项目,以他的名字命名。   我问过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时候他告诉我,他正在寻找一样可能要终其一生寻找的东西。   这里是他帝国的雏形,是他占领的第一座城池,也是他送给我的成年礼。   十八岁的我第一次站在这里。   当我第一次站在这面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笑着对陆鹤闲说“谢谢哥的礼物,我永远爱你”的时候,又如何能够想到,我会和陆鹤闲在这里这样。   那时候我哥在想什么?他想标记我吗?即使我是一个alpha?有没有想把我这样压在落地窗前,或在选择床的时候想象我仰躺在其中?   但我还记得那时他在尚且空旷的房间里说我油嘴滑舌,兄长式地抚摸我的发顶,说他才是永远爱我。   陆鹤闲叼着我的后颈,细细密密地啄吻啃咬,一遍一遍地反复注入信息素,反复地标记我,回归alpha的兽性,像是在标记自己的领土。   我也成为了他兵不血刃征服的战利品的一部分。又或者在他心中,我本就属于他。   七岁零八个月的时候我第一次到陆家。我妈死了,陆和昶把我领回家,从那天起我的名字从“周绪”改成了“陆绪”。   初到陆家那天我抱着我的小狗周土土,我最后的家人,在穿越了三道门禁进入这个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庄园之后,怯生生地踏进豪华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陆家老宅。   陆鹤闲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十四岁的少年垂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目光冷淡不带温度,在他眼中我和我的狗一样不值一提。   对,其实我养过狗。它叫周土土,后来短暂地改名陆土土,是我六岁的时候捡的流浪狗,一只很普通的土松。初见那天它还是只小奶狗,躺在街边,执着的发出叫声,我把它抱起来,带回了家。我妈同意它加入我们家,和我们姓。   四个月后,八岁生日那天,我最后的家人走丢了。   那天下着大雨,灰蓝色的天空沉沉压下,色调冷肃。我跑遍半个城市,最后在老城区以前居住的筒子楼楼下找到了它。   它的后腿被车碾断,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最后在它的家楼下咽气了。   玉兰陵离这里很远很远,十多公里的路,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跑到这里的。它和我一样,一直一直在想这里,哪怕这里没有仆人给他喂精心准备的进口狗粮,只有剩菜剩饭。   我抱着它没有温度的冰冷尸体,在母亲死后,第一次哭的撕心裂肺。我想起几乎不着家的养父,山林里安静得能闹鬼的大房子,发烧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的绝望,没有鞭炮声和团圆饭的春节,忽略我的陆鹤闲,一直到母亲的病床和墓碑。   我迫切地渴望着,渴望和陆土土一起留在这里,留在我并不富裕但是温馨的童年里。   在这里,我有母亲,有小狗,有幸福。   八岁的我大概也会说出那句让很多人嘲笑的台词——“我不需要很多钱,但我需要很多爱。”   但是请原谅我,因为那时候我也只是一个需要爱来维持生计的普通小孩。   我不知道陆鹤闲那天为什么会找到我,等我喘过气来抬起头的时候,陆鹤闲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挡在我的头顶,问我:“哭完了吗?”   陆鹤闲大概是从学校出来,一身整洁贵气的西装校服,和老城区破败肮脏的背景并不相称。他从胸前的袋子里拿出白色的丝巾,递给我,示意我擦擦脸:“回家吧。你可以把它埋在后山的墓园。”   他抱着湿漉漉的我上了车,我跟着他回了玉兰陵。他把我洗干净,盯着我换了衣服,带我去了后山,给我一把铲子,让我自己埋葬已经让仆人们整理过遗容的陆土土。   但他为我撑着伞。从始至终。   陆鹤闲总说:“你是我捡回家的。”   其实那天无论他是否会来捡我,我总能回到玉兰陵,陆和昶既然把我领了回去,总不至于又让我流落,但我清楚,如果陆鹤闲不来捡我,我绝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或者我确实活不到今天。   八岁的五月十九日,在路边把我捡回家的陆鹤闲成为了我的新家人。   他是我认定的哥哥,我是依附着他的爱生存的寄生植物,或许是一株槲寄生。   但我从未想到,我哥会标记我。   我上半身靠着冰冷的玻璃,下半身和陆鹤闲贴在一起。   陆鹤闲从身后严丝合缝地抱着我,他一直没有松开,终于不再咬我,转而啄吻我的脸颊,颤动的睫毛挠得我痒痒的。   余光里我看见他房间里每日一换的不知名鲜花,在深夜里萎靡不振地垂下粉白花瓣,被采摘下一天就已经有了枯萎的预兆,而我从他的体温和触碰中汲取营养,才没在这场过分长久的标记中腐烂。   我在模糊的反光中看见他的脸,于是闭上了眼,脸上似乎也有什么液体流淌下来。   陆鹤闲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把我掰正,胸膛与我相贴,颤抖的手指抹去我眼眶中源源不断的液体:“小绪,宝宝,怎么了,我太过了吗,哪里不舒服?”   我抱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鼻尖蹭到细密微凉的汗珠:“…没有…我是在想……我刚来陆家…的时候……你好像不喜欢我…那天你…怎么会来找我……”   陆鹤闲从我的后脑一直摸到尾椎骨,一下一下,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哥握着我的手,让我和他一起并排躺在床上,从床头抽了纸,把我乱七八糟的脸擦干净。   他用他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答非所问:“……就这么难过?”   难过吗?我没有觉得难过,从头至尾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只是困惑和无所适从,还有痛。我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难过,你回答我呀。”   陆鹤闲捏捏我的脸颊肉:“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我没有不喜欢你。”   我踢他小腿,身上黏黏腻腻,很不舒服,于是我又踢了一脚:“我刚来的时候你理都不理我,我敲你门你让我滚。”   陆鹤闲很纯真地微笑:“我不记得了,有这回事吗?”   我瞪他,他又捏我,我摆出更有威慑力的表情,他笑的弧度更大了,眼尾炸开些笑纹,然后很快收起来:“我真的不记得了,宝宝,我就记得那天捡你回家,你哭的…和刚才一样可怜,来找你是因为担心你,爱你,你明白吗?”   “你爱我吗?”我问他。   面对这个问题,陆鹤闲的回答从不迟疑,他说:“我爱你。”   我不明白,他爱我,为什么还会逼我,要标记我,我的喉咙里像是塞了棉签,问题也被塞住了,怎么也跑不出来,我清清嗓子:“你还要吗?”   陆鹤闲垂眸问我:“你累了吗?”   我告诉他:“有点。”   身体上的疲惫感其实并不强烈,但我的心理急切地恳求着暂停。想休息,想结束,想忘记,想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也知道我哥懂我。   陆鹤闲不逼我了,他贴近我,柔软的嘴唇和我相碰,含我的下唇轻轻啃咬,和我接了一个温柔合缓的吻,然后搂着我去洗澡,像以前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洗干净。   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我哥很坦然,他总是坦然地过分。刚才标记的时候他仿佛不记得以前哄我睡觉教我做题,现在洗澡的时候又不记得刚才他在做什么。   “我爱你。”他对我说。   桉树薄荷具有极好的催眠功能,它完全地笼罩着我,让我陷入沉眠。    第19章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秋日天空蓝如水洗,家里有早餐的香味。   我的身体一向恢复得很快,一觉睡醒,昨夜那种疲惫到极点的感受消失殆尽,身上也没有什么酸痛,只有被过度标记的腺体还在作痛,但感觉很清爽,我隐隐约约记得陆鹤闲给我涂过药。   我慌张地弹起来看时间,发现闹钟被陆鹤闲关了,再一看,今天是周六,于是又心安理得躺回被窝,正想喊陆鹤闲,突然想起来,我昨天晚上被我哥标记了。   到了嘴边的名字被我强行吞了下去,光天化日之下,我总觉得罪行如影随形。   陆鹤闲的听力总是好得惊人,我发誓我没有出声,他却精准地抓住了醒来的我,在床沿坐下,手背贴上我的额头:“没发烧。”   然后他的手向下滑,滑进被子,掐了一把我的腹肌:“体质不错,没白练。”   我惊恐地看着他,不明白我哥怎么能这么快地转变身份,好哥俩似的对我耍流氓。   陆鹤闲无情地掀开我的被子,“醒了就快点起床,我亲自做了早饭,别赖床。”   我露出的上半身有斑驳的青紫,陆鹤闲留下的牙印和痕迹错落分布,我哥盯着,我怀疑他在想白日宣淫的可能,于是飞快地蹦起来,从另一边下了床,在我哥的衣柜里随手掏了一件家居服套上。   “你亲自?”我说,“是不是做了我爱吃的那种小米粥?”   陆鹤闲会做饭,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他做饭还挺好吃,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只是我也没吃过几次,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使唤他的机会。   第一次吃他做的饭,也是小米粥。是在我初中的时候,生了病胃口不好。陆鹤闲总是很惯着我,那时候我年纪小,还生了病,最喜欢蹬鼻子上脸,嫌这个太清淡嫌那个太油腻,对他耍赖“哥你做的我才吃”。   陆鹤闲掐着我的脸,威胁我:“要是你再挑三拣四,就饿死好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还是亲自去了厨房。   从此以后我心心念念,但精明如陆鹤闲,大概最明白什么叫做“饥饿营销”,每次就做一点,而且我找到理由求他十次,他都不一定会做一次。   我合理怀疑这次是他心虚了。   看我很快地往洗手间走,陆鹤闲颇为遗憾地收回视线,把我睡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怎么还这么生龙活虎的,我还以为今天要我帮你洗脸刷牙呢。”   我恼火地把他的手扒开,径直冲进卫生间。镜子里我看到我的后颈惨不忍睹,周一之前痕迹估计是消不下去的,还好现在天气冷,穿件高领就能遮住。   我慢腾腾地刷牙,与镜子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我哥的眼睛颜色也很深,但比起我的还是浅一些,对视时呈现深褐色。   我以为他的一切我都很了解,譬如他的眉尾有一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不喜欢毛茸茸的生物,爱吃清淡的口味,思考的时候会捻动手指,控制欲强到令人发指,很爱我。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其实并不了解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很惶恐也很气愤,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开始想标记我。   我在记忆里回溯,回溯二十年来的每一个细节,思考在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哪一个拥抱哪一个亲吻变了质越了界,让我和陆鹤闲走到这一步。   我吐出一口泡沫,仍然想不清楚,我想质问他,从头开始刨根问底,又想这件事情就这样揭过,当做一个意外,今天穿戴整齐我和陆鹤闲还是这个世界上最铁的兄弟。   陆鹤闲也会这样想吗?他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叫我起床的方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在洗手台前拖拉了一阵,坐在马桶上很颓废地抽了一支烟,其实没抽几口,猩红的火星烧到我的指尖我才醒悟过来,拖着步子在饭桌前坐下。   陆鹤闲站在我身后,扯下我的衣领,往我的腺体上贴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隔离贴。   “都是我的味道。”陆鹤闲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愉悦,“一边怕我标记你怕得要死,一边隔离贴都不贴,带着一身味道出去告诉所有人是吗?”   我总是忘记自己变成了omega这件事,这时才反应过来,闷闷地说:“哦……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我喜欢的小米粥正处在最适宜品尝的温度,陆鹤闲给我盛了一碗,我拿起勺子,仍沉浸在思考中,不自觉地在碗里画圈。   “发什么呆。”陆鹤闲叫我,“粥都要凉了。是要我喂你吗?”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会很不要脸的说“对啊你快来喂我”,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悚然一惊,“……我马上吃。”   粥煮的很软烂,我却总觉得喉咙被黏住。陆鹤闲托着头坐在我对面,黑发垂落,眉眼温软,注视我的样子宁静而美丽。   碗放到厨房里,陆鹤闲却率先站起身来,站在我身边,我以为他是来帮我收碗的,就没有动,他却忽然俯下身,按着我的肩膀,贴上了我的嘴唇。   陆鹤闲一早上的好哥哥角色扮演到此结束,他的吻深入而凶狠,强行撬开我的齿关,舔舐过每一个角落。我仰着头,很费劲地承受,脖子酸痛,抵着他的胸口想把他推开。   但他强硬地控制着我,又开始解我的衣服。我吓得往后靠,结果重心不稳,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隐隐作痛的屁股受到重创。   大概是我的样子像一只肚子朝天的乌龟,陆鹤闲噗嗤笑了,把我抱起来就往房间走。他的手臂箍着我,我被他的怪力震撼,一边挣扎一边问:“陆鹤闲你大白天发什么疯,你还没好还没正常吗?”   陆鹤闲把我放在床上,俯下身来压住我,“你觉得我不正常?”   “……哥,昨天我就当你发疯了,我们就当没发生过行不——”   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的话被迫吞进肚子里,陆鹤闲凝视着我:“陆绪,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我昨天就说了,这辈子已经完了,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允许你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你昨天都说不做了——”我含糊不清地质问。   “那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很痛。”陆鹤闲捏捏我的嘴筒子,“我怕你难受。”   “我现在还难受。”我阐述,“哥,你清醒一点,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是的,我和你不是亲兄弟,但是传出去的话怎么办?你的名声,陆氏。他们都以为我们是兄弟,只会说你是畜生,还有我,我本来名声就不好,他们肯定会说是我招惹的你,我又怎么解释,解释说是你□□我的?我怎么能这么说,我宁愿他们骂我,我——”   陆鹤闲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我脸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令他感到幸福,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陆绪,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你知道这些问题我想过多少年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昨天只是一时兴起的发疯,我告诉你,从来都不是。你就是个又蠢又笨的傻逼——”   “陆鹤闲你骂我——”   “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小狗给我闭嘴。”我哥狠狠捂住我的嘴,无视我的挣扎。   “……我恨做梦,我恨等待,我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的杏眼里云雾缭绕,将雨未雨,睫羽颤抖,仿佛将落未落的花瓣,“可是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等你回家,等你……发现我爱你,作为兄长,也渴望作为爱人,来爱你。”   陆鹤闲对我说过无数次他爱我,我也无数次向他求证这一点,即便在昨夜那样崩溃又混乱的时候,我也在问他,对我来说,只要陆鹤闲爱我,我能容忍他做的很多事,譬如那些无孔不入的管控监视,严格的要求,蓄意破坏我和洛棠之间的感情,甚至是容忍他标记我。   但我从没想过他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想法。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愕然,喃喃自语。   陆鹤闲听到了我的提问,他笑了一声,“我又怎么知道呢?”他卸了手臂的支撑,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抱得我喘不过气。   我问他:“……如果我只想你当我哥,你是不是不会同意。”   陆鹤闲的胸膛停止起伏了片刻,然后他很平静地说:“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是结果不会变的,小绪,你是了解我的,对吗?”   我哥的语气很熟悉,在商量似的,但其实不容质疑不容反抗。   他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在我心中其实也是一样的,在我的世界里他是战无不胜的阿克琉斯,我拗不过他,对付他我只有一样武器,但是这项武器所向披靡,随时能够刺中他的脚踝。   安静了很久。   我抓住他的肩膀,不带多少力气地推他,哑声说:“哥……让我静一静,好吗?”   陆鹤闲很轻易就被我推动了,他的重量不再镇压我,而我也知道,他看见了我泛红的眼睛。   我斯文优雅的哥哥不出声地爆了一句粗口,坐起身,背对着我,“别让我等太久……好吗?”他加重了声音,逐字强调:“也别想逃跑,你知道的,我随时能把你抓回来。” 第20章   各位晚上好。   不是第一次见面,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就是陆绪他哥,陆鹤闲。   我该说点什么作为开场?   就用我前半生最深刻的感悟吧。   不要随便捡路边流浪的小狗。   或者说,尚未做好负责一生的准备之前,一定不要因为看它可怜,就随便捡回家。   十四岁那年我随手捡了一只流浪狗,然后他毁了我本该光明磊落的一生。   父亲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他给我找了一个玩伴,如果我喜欢就带他玩玩,不喜欢就当他不存在就行。我猜他是惹了什么甩不掉的麻烦,现在只能来和儿子商量,我没什么所谓的。   玉兰陵里总是很安静,这里很大很空旷,梧桐树投下沉沉阴影,再来多少我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于是我没有抬头,只是说好。   陆绪说我以前不喜欢他,其实他并没有说错,那些细节我都还记得。   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可以给你们看看我写过的日记。   xxxx年1月1日   今日初雪。   新年的傍晚,一只小狗踏进了我的领地。   他看起来很瘦很小。   我叫他小狗是因为他的眼睛很大,很圆,很黑,特别像我见过的狗眼睛。   他抬起头来看我,眨巴眨巴,很可怜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渴死。   怀里还抱着一只更丑的狗,不过比他胖一些,脏兮兮毛茸茸的,惹人厌烦。   我不想理他,转身回了房间。   真希望他是一只安分的小狗,不会围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嗷嗷叫。   xxxx年1月5日   事与愿违。   他围着我“哥哥哥”地叫。   我不理他。   他整天牵着他那只洗干净了还很丑的便宜狗在我的高尔夫球场逛来逛去,把昂贵的草皮扒出坑,比哈士奇还能拆家。   xxxx年1月18日   他拿着弱智都会的小学口算题拍我的房门,问我一百以内的乘法怎么做,爸怎么会领这么蠢的小孩回家,传出去了丢不丢人。   小蠢狗。   好烦。   xxxx年1月20日   放假了。   我看了陆绪的成绩单,他考了全班第一,数学满分。   我他妈被这小破孩小边牧给骗了。   真想揍他。晾他几天再说。   xxxx年1月21日   不理坏狗的第一天。   他的尾巴耷拉下去,却还是呜呜地往前扑,像一只怎么都甩不开的小舔狗,随手丢一块骨头他又会围上来团团转。   还挺好玩的。   xxxx年2月3日   今日除夕。   我和陆和昶去陆家的新年晚宴,到家已经是新的一年,城市里鞭炮声隆隆,玉兰陵和往常一样安静,水晶吊灯下空旷的客厅里,陆绪缩在沙发的角落,电视里开着热闹但无聊的春节晚会。   他困得垂头耷耳,看见我之后很快蹦起来,真面对着我的时候又怯怯地,说:“哥哥新年快乐。”   一个晚上我收获了无数句类似的祝福,每一个人都说的比陆绪漂亮讨喜,我回他:“嗯。”   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他在身前纠结的双手,微弱的善意觉醒,“新年快乐。”   我的语气很冷淡,他却笑得很灿烂很蠢,尾巴在身后摇成风扇。   小舔狗。   有点可爱。   xxxx年2月9日   倒霉。   陆绪发烧了,半夜扒我的门,吵死了,我让他滚。   睡不着。   算了去看看他。   xxxx年2月10日   烧死他算了。   叫了家庭医生,还在昏睡。   烧退了,死不了,不知道跑哪里野了,把自己搞成这样。   再管这破小孩我就是傻逼。   xxxx年2月24日   开学了。   又要面对那群蠢货。   陆绪转到我旁边上小学。   天天要带他去学校。   好烦。   xxxx年3月19日   小狗放学的时候毛乱乱的,衣服也有点脏。   打架了?被欺负了?   没用。   不想管他。   这点事都解决不了,是不是我弟弟。   问问他班主任再说。   xxxx年4月5日   清明。   又要去后山上香,又要去祠堂,烦死了。   爬山好累。   破小狗崽真烦,不知道在激动什么,走不动还要我扶,汗都粘我身上,脏死了。   xxxx年5月19日   放学回家发现小狗跑丢了。   管家说他去找土土了。   这名字取得真难听,不过挺适合那狗的,又丑又土。   我找人调了全城的监控,很快锁定了他的位置,在老城区的垃圾桶旁边哭的像条流浪狗,还抱着什么东西。   操,他带来的那条丑狗好像死了。   下雨了不知道跑回家吗?再发烧了我不会管他的。   妈的,还在哭,是不是我不去接他他就打算死在那个破地方了。   小狗捡回家了,抱着我一直哭,脏水全都弄在我校服上了,烦。   洗干净了,怎么不摇尾巴了?   他抱着枕头来找我一起睡觉。   算了,陪他吧,我捡回来的,总要管到底。   我的日记替我记得全部。   我后来才知道5月19日是小狗的生日。   陆绪长大些后很认真地趴在我耳边对我说,说他谢谢我,说八岁的生日他第二次出生,那天他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他的永久饲养员,是我,是他认可的,最重要的家人,他最爱的哥哥。   陆绪嘴一直很甜,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我被他骗的团团转。   我尽心尽力养他,把他养的油光水滑,从路边淋湿的小流浪狗养成威风凛凛的牧羊犬,他却被别人一根骨头就骗走了。   忘恩负义的小蠢狗。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小狗了。   如果让我概括,那么陆绪有边牧的智商,哈士奇的活力,萨摩耶的胳膊肘往外拐和情商。   我忍着我的占有欲,看着他用讨好我时使用过的同样的,惹人心软的眼神微笑去讨好另一个人,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就连和我说话的时候都“晏云杉晏云杉”说个没完没了。   他甚至为了那个人和我吵架。让我不要再管他,我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明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觊觎我小狗的人觉察,我咬牙吞下所有苦涩,人生第一次选择放弃我的所有物。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过永远放弃。玉兰陵去陆氏的路一片坦途,我每天在康庄大道上行驶,阳光灿烂偶有阴雨。   陆绪也是。他和八岁那年判若两人,脸上的婴儿肥消失,长成了一个很英俊的少年,总是带着很讨喜的微笑,还有一个不太对称的酒窝。   他很聪明,比我更懂怎么讨人喜欢。他大概也会有很宽广的人生,我可以自己选择一路下坠,却决不能拉上他。   但我克制不住。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陆绪不能是一只真的小狗。   明明他连信息素的味道都像小狗一样,阳光、焦糖和小麦,热烘烘暖融融的,让人闻到就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幸福。   就算他是萨摩耶或者哈士奇,绒毛总是像六月飞雪,我也会养着他。他纯净的眼珠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我会牵着他在草坪上晒太阳,几千万的草坪随便他怎么刨。   只要我是他的整个世界。 第21章   少年时代我设想过我的人生,那时候我还没把陆绪捡回家,在我的规划中,我会建立我的帝国,在那里说一不二,然后大约在三十五岁和一个omega结婚,他会很美丽很柔顺,像一个完美的家庭主妇,两年内我会有孩子,他会成为我帝国的继承者,总而言之,我大概会拥有一个标准又幸福的家庭,一个模版里刻出来的人生。   我曾有完美无缺的前半生,陆绪说过,如果人生是一场模拟游戏,那我大概是满级玩家。   我没拿过第二,参与的任何领域比赛都是这样,二十岁我从大学毕业,修读硕士的同时进入家族企业工作,四年就拥有了和父亲媲美的影响力。直到昨天,我的人生还在稳定的轨道上运转前进。   但脱轨的隐患早就已经埋下。   是陆绪逼我踏出这一步的,踏出这进退维谷,坠入无间地狱的一步。   他一定要问我为什么,我该怎么告诉他?   晏云杉离开的时候我很后悔,后悔没有在飞机上装炸弹,让他沉没在大洋里,事到如今,他回来了。我也很后悔当时派了陆绪代表我去给首大捐图书馆,这个决定让他遇见了洛棠,那个上不得台面又忘恩负义的替身。   我诚惶诚恐地忍耐十数年,眼睁睁看着我的小狗,我钦定的唯一爱人的世界一点点被其他东西侵占。我容忍他在□□上的贪婪,容忍他一次次出轨,但却无法忍受他爱上其他人。   我在生气,我在痛苦,第一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重要的人是我,为什么他非要追着另一个影子跑,拿着我为他筑起的自尊任人宰割?   长头发、花里胡哨的衣服、还有纹身。   我不喜欢,我十分讨厌,我恨之入骨。   我熬走了一个还有第二个,无休无止,我的小狗永远不会像我需要的那样爱我。   我不告诉他。   我也无法忍耐,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标记他,不管他是alpha还是omega。   十八岁那年他对我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交回本该握在我手里的狗绳。那一刻我既想为他疗伤,也像亲吻他的脊骨和后颈,把犬齿刺进他的腺体,注入我的信息素,让他浑身上下都是我的味道。   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畜生。   他一遍一遍叫我哥,陆绪仗着我爱他就蹬鼻子上脸,平时总是没大没小的对我直呼名字,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提醒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如他所愿,感受到了焦虑和愧疚,但我没有停下来。   陆绪气急败坏地骂我,求我,说我做错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不需要他的提醒,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在强迫我的弟弟。   整个过程开始像打架,陆绪有时配合我,有时骂我,有时找机会挣扎,我只好不留情面地压制他,通过这种方式让他筋疲力竭,无法挣脱。   十几年的忍耐,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大脑亢奋到过头,欲望倾泻而出。陆绪一直在说很难听的话,说我是畜生,说他要和我断绝关系,说下辈子——   我以为他会说,下辈子不要再和我做兄弟了。他似乎也在犹豫,最终说的却是,希望我下辈子不要逼他。   这怎么可能呢?我是一个很贪婪的人,我希望我仍然占据他的前半生,把他一手养大,养成这幅让人爱不得恨不能的欠揍样子。   但我不再想占据哥哥的位置,我想名正言顺地和他相爱,我们会成为这个世界上一对最普通,也最幸福的爱人。   陆绪大概知道我不会放过他了,他果然不挣扎。我了解他,他是那种遇到大事先躺平再说的人,但是之后肯定会狠狠咬回来。我等他结束之后咬我,等他骂我,等他报复我。我不在意之后会发生什么,我甘之若饴,我只知道当下幸福地像一场大梦。   陆绪放弃反抗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让我抱抱他。   我的小绪,我的宝宝,我最亲爱的人。他躺在浅蓝色的床单上,身上有我留下的吻痕牙印,浑身上下都是我的信息素的味道,他的眼神迷茫几欲破碎,却还是对我这个罪魁祸首,拉他下地狱的罪人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渴求我的拥抱。   我明白。我的爱,他赖以生存之物。   我想将他永永远远嵌入我的身体里随身携带,亲情还不够,骨骼都要连在一起,让他无需确认也知道我会永远爱着他,无论他是否还愿意爱我,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的爱。   我本以为这场标记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但小狗的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安全词。   我无法继续,心脏疼痛到几乎裂开。   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陆绪这个狗东西想我怎么样,他这个向来拔吊无情的渣男大概会希望我把这个越轨的夜晚当成一个意外,第二天醒来他又能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好弟弟,享受我的照顾和爱。   但我不甘心。   我已经踏出不可挽回的一步,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明白,我不能爱他,也不能不爱他。他一直在哭,我刚停下来,他又开始问我爱不爱他。   这个小蠢狗总是很贪心,他和八岁那年本质没有不同:   我不爱他他还是会死。   但他为什么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我换一种方式爱他呢?   他又哭了,我放他走。   我知道他一定会逃,但他无论逃到什么地方都还是会回家的。   因为我不爱他他还是会死。   他和我一样进退维谷,无法选择。   我捡了一条流浪的小狗,用过量过界爱养他长大。不可救药的爱将我们栓在一起,连地狱都只能一同前往,我愿意代他接受所有惩罚,是我行差踏错,理智溃败毁灭。   我光明磊落的满级人生从爱上我的弟弟,我的小狗的时候开始坍塌破碎,坦途桥梁由我自己炸毁,从此只能选择堕落与沉沦,没有回头的余地。   不要随便捡路边流浪的小狗。   你们问我如果回到十四岁那个雨天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想过很多次。   我大概会在下午请假,早点回家。   这样我的小狗就不会淋雨,也不会失去好朋友了。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回到和小狗第一次见面那天?   我想我大概会端着架子下楼,对他说欢迎来新家。   说我是你哥,我叫陆鹤闲。   我爱你。    第22章   我拢了拢随手披上的厚外套,蹲在路边,等着陈助理接我逃离鹤寻大厦。   傻逼陆鹤闲,发什么疯,害得我有家不能回,被搞了一晚上还要大冷天蹲路边等人来捡。   他就不能……就不能好好当我哥吗?   陆鹤闲当我哥的时候其实很称职,我睡不着的时候会给我读故事(金融故事选集),会陪我搭乐高(虽然我自己也可以),会开玩笑(冷幽默),还会给我开家长会(只有我考第一的时候)。   我总和你们说我怕他抽我,说实话,他没真打过我几次,最多在我小时候拍我脑门拍得我脑瓜嗡嗡的。   能不能把我自己打晕,再睁开眼就回到质问陆鹤闲之前?   我保证一言不发,只求他不要犯下罪行。   不,不应该打我,做错的明明是陆鹤闲,应该把他打晕。   心烦意乱,又点了一支烟含在嘴里,我没有吸几口,烟梗就被我咬的支离破碎。   仔细想想,陆鹤闲其实是我这辈子舔狗大业舔成功的第一个对象。   你们别看他不承认,我刚到陆家的时候他理都不理我。   不过我从小就有舔狗和颜狗的潜质。   陆鹤闲十四岁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霸总气质,那时候的他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标准校园男神,斯文又漂亮,成绩还很好,是情书一打一打往家里带的那种人设,我怀疑情人节他的桌子会被巧克力淹没。   我喜欢他,跟在他后面,对着他的冷脸冷屁股锲而不舍地叫哥哥。   我问我们班有哥哥的同学他在家一般都和哥哥一起干什么。他说和哥哥有什么好干的,他最讨厌和他哥待在一起了,因为他哥总是揪着他学习,给他讲题目。   我很为难。生来聪明的我在学习上还没遇到过什么困难,每天作业在学校里就能写完,但我还是拿着题目去问陆鹤闲。   陆鹤闲看我的眼神显然是在质疑我的智商,不过我愿意为亲近陆鹤闲牺牲一下自己的名声。但是很可惜,我的期末考试成绩被陆鹤闲看见以后,这招显然是弄巧成拙。   不过我还有别的法子,总而言之,现在你们也看到了,陆鹤闲对我很好。   就是有点好过头了。   我点了第二只烟,在心里想摆脱陆鹤闲的方法。   远走高飞,恩断义绝?   不太可能。   客观上不可能实现,陆鹤闲这个傻逼不说假话,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把我抓回来。然后我大概会死,不知道是被打死还是被搞死。   当然主观上,我也有一点点,一点点,就一点点不愿意。   综上所述,还是要把陆鹤闲纠正过来,告诉他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蹲在花坛边铁树叶子底下,假装自己是一个石墩,不需要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无需家人也不会被称作无家可归。   黑色商务车停在我面前,陈谨忱从驾驶位下来,为我拉开门。他对我狼狈地出现在家门口的原因显然很好奇,不过他没问,我也没想好怎么说。   我把没抽完的半支烟熄灭,丢在垃圾桶里,搭着他的手上了车。我决定寻求一下陈谨忱的建议,因为他总是很靠谱,陈助理总有办法。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问他:“有没有什么出差的机会?最好晚上就走,去远一点,出国最好,半个月再回来。”   陈谨忱拿出手机翻了一下,很快给出了答案:“明天潘副总有一个B国的行程,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就买机票。”   大概是周末突然被我调度,陈谨忱简单披了件厚外套就出来了,大衣帽子不是很整齐地堆在身后,看起来很不舒服,我顺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说:“快定快定,晚上就走,你也一起。”   陈助理飞速定了票,现在只剩下晚上十一点的红眼航班经济舱,但我顾不上那么多,只想着快点逃出陆鹤闲的监视范围,让他这个疯子好好冷静几天,反省一下他的错误。   陈助理载着我往润玺园去收拾行李。别墅区里鹤寻大厦路程大约有半个小时,我往后靠在靠背上,压到了被过度标记的后颈,只能有重新坐直。   瞥了一眼我的动作,陈谨忱再次欲言又止,想问什么,嘴唇颤动了一下,最后又抿紧。   我调整坐姿,开始思考怎么讲述我的故事,我清清嗓子,很敷衍很没有诚意地找了借口:“陈谨忱,我有一个朋友。”   陈谨忱“嗯”了一声,表示在听,眼睛还是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不看我我反倒自在许多,于是继续倾诉:“就是,嗯,他哥非要和他在一起,他不愿意,但是他哥态度强硬,他该怎么劝他哥改邪归正?”   “嚓——”平稳行驶在高架上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我猛地前倾,还好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还好周末路上人不多,没造成追尾事故。陈谨忱面色不变,说:“不好意思,前面有一只猫,我刚才看到。”   “……哦。”前面哪来的猫?不过我没戳穿陈助理,这种事情谁听都要震惊,陈谨忱已经很镇定了,只踩了一脚刹车。   “情况太不具体了,我可能很难给出有效建议。”陈谨忱说,“不过这样的行为肯定是极端错误且不可饶恕的,你……朋友的兄长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能是保护欲占有欲过剩,没有分清楚其中的差别。”   极端错误且不可饶恕,陈谨忱说得对,所以这是真他妈完蛋。保护欲和占有欲过剩,说实话,我也这样认为。陈谨忱说得对,陈谨忱一针见血。我连连点头,说:“那你觉得我,哦不,我朋友应该怎么办呢?”   陈谨忱:“从我已知的来看,个人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足够的距离,让对方知道你朋友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过分照顾。兄弟之间需要有各自的生活,要尊重对方的想法,给予足够的私人空间。”   我想给陈谨忱鼓掌,还想给陈谨忱加工资,一大笔奖金,然后让他把这些话到我哥面前说一遍。不过我也只敢想想,我暂时不想失去我的陈助理。   车里放着电台新闻,我一边听一边发呆,陈谨忱忽然说:“陆总,你的身体没事吧。”   他很艰难地问我:“需要避孕药吗,或者抑制剂。”   我有跳车的冲动。粗声粗气地说:“不用!我刚没在说我自己!”   陈谨忱很没有诚意地“嗯”了一声。   念在他是驾驶员,并提出了非常正确的观点的情况下,一向宽宏大量的我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汽车停在润玺园的别墅门口,花园里移栽的红玫瑰仍旧娇艳,香云飘涌,园丁正在花丛中修建枯叶。   我和他打了招呼,进了大门。   洛棠搬走后我第一次踏入这里,他带走的东西确实很少,房子里仍旧有我所熟悉的,橘子花的味道,仿佛他从未离开。但不再有人从沙发上跳起来迎接我,为我脱去大衣,告诉我今天他又画了什么,于是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冷寂空旷,在视线中逐渐模糊。   我停止回忆,告诉自己洛棠会回来的,然后带着陈谨忱径直进了我的房间,坐在床上指挥他给我整理行李。   B国时间凌晨六点,我们准点抵达首都机场。舷窗外细雨蒙蒙,大雾弥漫,晨光熹微。这是我第一次坐十几个小时的经济舱,我的屁股这几天实在是超负荷工作,为我鞠躬尽瘁,我希望它不要死而后已。   我的睡眠质量本就不佳,在经济舱的窄小座位上连腿都伸不直,十几个小时硬是一分钟都没睡着,下飞机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如同行尸走肉,好几次撞在陈谨忱身上。   我听见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接机的人已经拿走我们的行李,他撑着我往车上走,步子很稳。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B国的领土。   往前的十年,这片土地都是我的禁区。有人问过我,既然我喜欢晏云杉,为什么不飞到B国去找他?又不是没有出国的理由。   我也想过。   但是我的自尊心阻止了我。   我看过一个新闻,一只被主人丢弃在另一个州的狗历经三个月的奔波自己跑回到了家里,从原来的膘肥体壮变成瘦骨嶙峋,主人重新抱着它,在记者的相机里它们一起微笑,我却只觉得那狗可怜。   它似乎并不明白抛弃的意思。   但我明白。 第23章   酒店房间是活动主办方安排的,这是一个电影展,来的各国嘉宾有很多。因为之前是潘副总过来,就按照他的规格只安排了一个普通套房。现在来的人换成了我,却因为没有空房所以没法升级房间,只能委屈我和陈谨忱一起住。   不过这套房本就有主卧和次卧,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很信任陈谨忱,不介意与他分享其他房间。   我简单收拾之后倒头就睡,展出五点才开始,我还有点补眠的时间。在我洗澡的时间陈助理已经帮我点好了香薰,一路的头痛舒缓了许多。遮光窗帘拉得很紧,不透露一丝阳光,我闭上眼,放松身体,却只觉无法落到实处。   好不容易入眠却又梦到纷繁凌乱的过去和现在,猛然惊醒时心跳过速,再闭眼睡意全无,生理上却疲惫到极限。   失眠让我越发烦躁,我从床上爬起来,去找陈谨忱。   陈谨忱坐在会客厅地沙发上,抱着电脑处理工作,客厅里灯光昏暗,电脑的蓝白光下他的面容安宁专注。   我临时要求出差,还是整整两周,想来有很多工作和日程安排要重新接洽安排,我感觉有点对不起他,拖着步子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抓起沙发上的靠枕搁下巴。   沙发微微倾斜,陈谨忱很自然地向我这边靠了一些,肩膀挨了一下又分开。他正在打电话,可能顾及到我在休息,声音放得很轻。   见我过来,他把手机拿得远了一些,轻声问我:“睡不着吗?”语气柔和,尾音微扬。   我尝试把自己完全蜷缩在沙发上,不过位置有点小,这个动作别扭且对我本就操劳的腰不太好。   “睡不着。”我小声回答。   陈谨忱轻拍我的肩膀,转头和电话那边解释了几句,很快挂断。所有关注点终于落在我身上:“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往他那边挪了挪,笨重地移动到距离他一拳的位置上,闻到他身上的淡香,安神效果比我常用的熏香似乎略好一些,小声抱怨:“心跳很快,觉得很烦,头也很痛,一闭上眼就觉得……很害怕。”   手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抓住,陈谨忱眼镜后的目光拢在我脸上,没有刨根问底,只是问:“需要我陪你吗?”   我猜陈助理对我在焦虑什么了如指掌,但他不问,我也不需要把那些难于言表的负面感受呕出来给他看,这让我觉得既感动又舒适。   失眠与我而言如影随形,幼年时代我总是深夜惊醒,害怕醒来的时候母亲就失去了呼吸。但最害怕的设想总会成真,从那之后我总是需要辅助手段入眠。   陈助理很了解,每天都给我点的香薰是他以前找了业内知名调香师改良过的版本,有很好的催眠作用。代替了我使用多年的木质玫瑰香,效果拔群,但今天似乎少见地不能奏效。   我略微思索,点点头,说“要的,你陪我吧。”   床垫的一侧微微塌陷,陈谨忱和衣靠坐在床头,我从另一边上床,卷着被子滚到他旁边,靠着他的侧腰闭上眼睛。   房间里有另一个人平缓的呼吸,我似乎听见他的心跳,很奇怪地不平静,可能是我的错觉。   脸颊所触碰到的布料很柔软,陈谨忱很安静的给我当抱枕,又或者是某种缺失多年的阿贝贝,我觉得不太够,闷声喊他:“陈谨忱。”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拍拍我。”我颐气指使。   陈谨忱没有动作,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虚心求教:“怎么拍?”   我抓过他放在腹前的手,放在我背上,“手放这里,然后轻轻拍,我要睡觉了,我睡着之前你不许停。”   他的手隔着被子放在我的背上,感受不到触感和温度,只有重量。他按照我的要求轻缓地拍我的背,开始有些不适应,幅度很小,后来逐渐理解了我的需求,按照我的呼吸频率轻拍。   纷乱的思绪奇迹般地随之平静下来,我忘记了自己暂时无家可归的事实,仿佛我身边的热源就是可以冬眠的巢穴,我窝在其中,寻觅到幼年时代的安心与无忧。   入睡比我想象中更快,我梦到久违的筒子楼。冬日午后的阳光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挤进房间,有光亮却没有温度,我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张望缝隙间的蓝天,母亲在目所能及的阳台上趁着晴天洗晒衣被。   我喊了句什么,她向我走过来,为我掖好被子,一双手带着温度和香气,很轻柔地抚摸过我的面颊眉眼,在脸颊肉上亲昵地捏了捏,我不由的凑上去蹭了蹭,她的手却很快退开了。而后眼睛被黑暗蒙住,我下沉,下沉,下沉,直到坠入无梦的深眠。   直至我被闹钟叫醒。   电影展现场不算吵闹,影星大都矜持地坐着,摄像机的声音不断。能上荧幕的美人大都长相出色且有辨识度,我环顾四周只觉得心情舒畅,前几天的苦恼和慌张暂时留在了另一片大陆。   正在我不动声色地张望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晏云杉穿着深靛色暗纹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眼睛深蓝如墨。他的身上没有别的装饰,周身冷寂中所能见的唯一的亮点胸前的胸针。   一枚我很熟悉的胸针,主石是和他的眼睛一样深邃的蓝宝石,由钻石围出孔雀的形状。   正是几周前我在拍卖会上出手的那一枚。   他双手插兜向前走,微微偏头和金发碧眼的随行者交谈,隔着人群我与那双上挑的眼对视,在他略微睁圆的眼中读到了与我同样的,对偶遇的惊讶。   我挺了挺脊背,冲他小幅度点了点头,不热络也不疏远,希望他对此感到满意。   与他不欢而散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了,几天之内的冲击太多,偶遇与胸针激起的与那些相比如同海啸与普通潮汐。   原来那枚胸针还是被晏云杉拍走了,隔着错过与时间的长河,兜兜转转与机缘巧合,他还是收留了我熄灭的心。   我的前半生有过一个盛大的春天,那个春天之后我的玫瑰就枯萎了,我曾为他的高不可攀而痛苦,却又贪恋着他尖刺之下偶尔的温柔。   心头微微滞涩,倒也称不上难过,因为早已知晓我少年时代的主角真的已经变化,那些时间和回忆也都已经成为无关心情的过去,而我也确实不再想要回头去看了。   晏云杉在与我很遥远的位置落座,并没有回应我。   他坐姿端肃,肩背挺直,修长的脖颈冷白,如同一缕月光。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留,去看别在他左胸前的胸针。其实太过华丽了,与他清冷的气质和简约的西装并不相称,这大概确实不是一件合适的礼物,不适合如今的晏云杉,只适合记忆中的那一个。   那个华贵的如同白孔雀的,我的玫瑰花。   我收回视线,专心看电影展,偶尔和陈助理交换一下意见。   结束之后是晚宴时间,我总还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时不时有人来与我社交,公司有一个S级制作正在选角,总会有想在我面前混个脸熟的,也有想来分一杯羹的。   果然还是没逃过,有人给我塞房卡,我没接,按着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推了回去。这时候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强烈的视线,实在是很难忽略。我回头看了一眼,却谁也没看到。   “陆总?”   “我有点事。”我赶紧找理由摆脱,希望守卫好我本就没有的贞操。   回酒店已经是深夜,喝了点酒我有些微醺,这些天又实在是疲惫,实在是昏昏沉沉。拽着陈助理的衣摆,我跟在他后面拖他后腿,让他带我上楼。   他大概被我拽的不太舒服,拨开我的手,握住我的手腕,轻声在我耳边问:“我拉您上去,行吗?拽衣服不太雅观。”   我无所谓,只是不想看路,点点头就表示允许。   他牵着我走到电梯门口,按下上行键。   我像以往一样很很无赖地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站姿歪七扭八,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等待。   电梯门打开,他牵着我往里走,我只看见地面,还有另一双皮鞋的鞋尖。   紧接着,我听见一声很熟悉的冷笑。   “呵。”   我抬起头。   而后骤然坠入一片深蓝色的冰海。   电梯门缓缓合上。   我被冷得一激灵,下意识离陈谨忱远了一点,混沌的大脑暂时没有开启语言中枢。   陈谨忱反应比我快一些,他冲对方点点头,说:“晏先生晚上好。”   晏云杉微扬下巴,冷淡地说:“晚上不好。”   而后他转向我,“早知道你会来我就不来了。”    第24章   我注视着他尚未摘下的胸针, 反应尚还钝钝地,伸手碰了一下, “你喜欢吗?”   晏云杉沉默了片刻,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用了点力拍开我的手:“不喜欢。”   我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必要掩饰呢?   “不知道干什么还带着。”我嘟囔,“本来就是给你的,你肯定会喜欢的。”   晏云杉的声音冷硬, “我不知道这是你准备的。”   莫名其妙,文不对题,欲盖弥彰。我看着他冷峻端丽的面庞, 原谅了他的不坦诚。   晏云杉有很多优点和良好的品格,但是诚实显然并不包括在其中, 还好我向来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读者,总能从他的脸上读出刻薄冰冷的短句之后的意思。   我很宽容地说:“早知道你喜欢, 我就送给你了。”   晏云杉哼了一声:“不需要。”   这时候陈谨忱握住我被拍红的手,在泛红的部位轻轻揉了揉,小声问我疼不疼。   晏云杉又冷哼一声,说:“我没用力。”   语气之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他盯着我的手, 下垂的睫羽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陈谨忱没有理会他,电梯在这时候抵达,门打开他就牵着我往外走, 所以我也来不及说什么。晏云杉以前就总是挠我拍我, 这确实不算什么, 但是陈助理的关心也让我很受用。   晏云杉在我进电梯之前已经按亮了按钮, 我注意到他住在顶层,但这时候他竟然跟着我们走了出来。   我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晏云杉很快反问:“酒店是你家的?”   我向来让着他,不和他吵架,只是推推陈谨忱让他走快一点,想把晏云杉甩开。   陈谨忱的步子大了一些,但是晏云杉仍然跟在后面,步态仍旧优雅,但追着我不放。   我有点不爽地撇撇嘴,陈谨忱安抚我说:“快到了,别急。”   走廊变得漫长而无尽头,但实际上转了两个弯就到了房门口。陈谨忱把我停靠在墙边,从口袋里拿房卡,晏云杉抱着胸站在一旁,垂眸时不时瞥我一眼,似乎在等我说什么。   我半蹲在中间,其实并不知道晏云杉为什么跟着我,想了一路都想不明白,我努力回忆上次见面的时候和他说了什么,思来想去却只记得他那条德牧,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帅气潇洒。   “嘀”的一声,我直起身准备丢下莫名其妙的尾随者直接进门,关门之前晏云杉终于没有忍住,单手抵住门,难以置信地开口:“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我停在门口,手还搭在门边上:“我……该说什么?”   晏云杉朝房间里看了一眼,脸拉得很长:“你还和你那个助理住一间房?”   “怎么了?”我问他,“两个卧室啊?”   晏云杉:“你不是睡眠不好吗?”   我:“……陈助理在,已经好多了。”   晏云杉的脸拉得更长了:“陆绪,你不是一个人只睡一次的吗?怎么不仅玩了beta,还上瘾了?你助理让你满意到打破规矩了?”   我想起了陆鹤闲说的,当时的酒店是晏家产业的事情,还有后来离奇丢失的监控以及证物,颇为狐疑地看着晏云杉。   陈谨忱出现在我身后,左手覆上我放在门把的手,微微用力向前推,同时平和地建议:“晏先生,陆绪今天已经很累了,他需要早点休息,您早点回吧,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向我预约行程详谈,您有我的联系方式。”   晏云杉冷冷地看着他,说:“都追到这里来了,难道不是找我有事?还要摆架子?”   我终于知道晏云杉误会了什么,我发誓,在会场见到他之前,我绝对不知道他会出现在这里,无意制造偶遇也不想和他说什么。   陈谨忱替我澄清了晏云杉的误会:“晏先生,陆绪安排行程之前并不知晓您也会来,您误会了。”   晏云杉不看陈谨忱,对我说:“和我说话还要你助理代劳?”   我只好亲自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昨天才定的机票,哪里来得及打听你在不在。”   我很难向你们形容晏云杉听完这句话的表情。   他撑着门的手忽然卸了一些力道,因为门缝很快变得狭窄。缝隙间我看见他浅色的嘴唇抿成平直,凤眸中的海浪夹杂着锋利的冰向我涌来,蹙起的眉宇间却含着一种几近枯萎与碎裂的茫然。   他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握左胸前的胸针,怔愣了几秒,然后浪潮忽然变得平静了,几乎是归为一片死寂的夜海。   “陆绪。”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很短促。   我“嗯”了一声作为回复。   晏云杉的声音仍是冷的,停顿却泄露出恳切和难以置信,向我求证:“真的……不是为了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因这尴尬的误会而产生轻微的难过。晏云杉回国之后我曾经多次出现在他会出现的场合,让他不胜其烦,等我看清自己的心,终于决定放弃之后,他却似乎在期待我的出现,又或是我对他说什么。   我又干干地“嗯”了一声,握着门把的手沁出些汗来,但话语却还算流利:“你真的误会了,我不知道你会来。之前确实有过故意,但今天确实是巧合,我也没有什么话想和你说。”   “真的没有?”晏云杉似乎不愿意相信,“前几天你想说我什么?还有——”   陈谨忱在我耳边问我:“需要我帮忙请晏先生离开吗?”   “我自己和他说吧。”我小声回他。   陈谨忱于是退开一些,不再贴着我的后背,但是手仍然搭着我的手背,鼓励似的向前推着。   我打起精神,目光放在对方的胸针上,想到之前晏云杉对我恶劣的态度,临时做下虚张声势的决定:“晏云杉,我真的没什么想说的了。我愿意来B国只能说明我真的不在意了,你不需要误会,如果你不想在这些场合看见我,以后我会避开,因为我也不是那么愿意看见你。”   说完以后我才将目光上移,晏云杉站在门外,在我说话的时候始终无言地注视着我,对视体感持续了很久,海面沉沉无波,就在我想要下逐客令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不在意?会避开?”晏云杉轻声重复,“避开我?”   我以为他会说“谁想看见你?”   又或是如过去一般说一些很难听很阴阳怪气地指责,戳破我语言之中的漏洞和临时决定的动摇与不成熟。   但他似乎真的相信了我说的话。瞳仁很轻微地颤抖,他背对着走廊的灯光,神色晦暗不明,眼尾又一次泛起红,红润的唇瓣微张,想说什么却停住了,精致的眉拧起,死死地锁定我的脸。   晏云杉似乎处在失态的边缘,但碍于他人在场无法发作。   陈谨忱的手用了些力,向下攀援,握住我的手腕,像是在催促我坚定我的表达。   于是我坚定地说:“我会的。”   晏云杉的目光在我脸上寸寸扫描,分辨着我的每一个微表情,对峙间,他眉宇间枯萎的迹象越发明显,眼尾泛红的花瓣似乎将被海浪或大雨席卷打落,他无意识地啃咬着上唇的唇珠,直到它也变的血红。   在我再一次发出逐客令之前,他终于说话了。   “……你还想摸狗吗?”晏云杉问我,无疑是在没头没尾地生硬转移话题,他眼睫低垂沉郁,于是颜色更浓,声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喑哑。   凭借来源于少年时代无需多言的默契与理解,我福至心灵——他在向我求和。   尽管他仍然微扬着下巴俯视我,姿态矜傲,语气冷硬,但我仍然明白了。   隔了整整十年,隔着所有陌生与高傲的伪装,我的高岭之花正在向我低头求和。   尽管这只是很小的让步,但面对熟悉的双眼,我仍旧忽然想起许多久远以前的事情。   我知晓与他而言,骄傲是怎样的与生俱来。   晏云杉的少年时代,拥有也只拥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其母亲是跨国财阀的长女,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与其父离婚,回到自己的国家生活,但晏云杉仍然拥有外祖家族的继承权,所有的基金信托和股权都为他保留。   他的父亲晏虞曾是业内知名的画家,后来成了艺术方面的商人。作为他的独子,晏云杉从小就接受最好的艺术教育,晏虞似乎誓要将他打造成旗下最成功的商品。   晏云杉的前半生充满了各种赞誉,所有人一起将他捧上高台,不容质疑不容侵犯。他淡漠而高傲地俯视着,在簇拥之下从容施舍他的恩泽,随意地选择玩伴朋友,被选中者无疑视之为荣幸,譬如我,被他选中的幸运儿。   事到如今,晏云杉不再是晏虞的商品,但价格却无疑更高昂了。   成年之后他继承的财富无可计量,他大学修了金融,竞争中毫不费力地脱颖而出,在当下又或是不久的将来会掌握整个母族的财富和权力。   更何况,他还二次分化成了alpha,此后没有人可能通过婚姻夺走他的皇冠。   如无意外,他的皇冠可以佩戴终生,无需担心坠落,永远可以微扬他的下巴,无需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我从未梦想过他向我低头的瞬间,不愿想也不敢想。   我认为他无需低头,因为我早已为他加冕。   门缝又缩小了一些,我看不见晏云杉的眼睛了,只能看见熠熠发光的胸针,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显然不会如此明媚。   我承认我的迟钝,但我不是傻子。   我与他的位置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换。   照理说,我该有扬眉吐气的爽感,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回顾缺失的十年和已然陌生的形象,重逢的时日里并不留情的讽刺与挖苦,他与我老婆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我只觉察到困惑与无奈。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数不尽的分秒。无数个联系的机会与理由。一直暗盼却从未有过的电话与消息。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也下意识的不愿深思不想了解,以避免记忆中尚存的隐痛卷土重来,心中的某些部分仍难以避免地拧在一起,呼吸变得费力且不自然。我不愿再这样难受下去,于是下意识驱赶情绪的源头。   我注视晏云杉搭在门框上的指节,修长美丽,骨节分明,宛如玉雕青竹,触感或许像记忆中那一片无法抓握的云。   然后我抬起右手,轻而易举地将之拨开了。   “私人行程,你找我助理预约吧。”   门很快被陈谨忱关上了,我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复。   搭在我手背上的手很得体地撤开,陈谨忱向后退了几步,为我留出行走的余地。   我问陈谨忱:“当时胸针是被晏云杉拍走的吗?”   陈谨忱思索了片刻,给出了回答:“不是。”   我该明白的,在他以我并不知道的方式辗转取得那枚胸针,并在本以为我不会出现的重要场合公开佩戴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   但我也同样不明白,既然还有留恋,为何当年不告而别时又可以那么决绝?   我越想越头疼,把自己砸进沙发里,闭目养神,拒绝多余的思考。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我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来电名,头疼的更厉害了。   “哥”。   我按了锁屏键,等待电话自行挂断,迅速打开联系人资料,把他的备注改成了“#大畜生”。   变成omega还报应的不够吗?一个一个都变得不正常,洛棠却还是不喜欢我,这算是灵验了还是没有灵验?   电话仍然在响,我索性把手机调成静音,扯开领带去洗澡。   微凉的水温终于让我清醒了一些,我拖拖拉拉半天,换了个抑制贴,出来之后手机终于不再响,陆鹤闲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我看了看通话记录,他打了三个,每个都响满三十秒才自动挂断。这很陆鹤闲,这是他并不是很有耐心的耐心的极限。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理亏的是他,只要他没有突然出现在酒店房间门口,浩浩荡荡带着一队保镖敲门,事情就还有继续拖延的余地。   陈谨忱靠坐在沙发上,难得的没戴眼镜,撑着头翻阅放在膝上的书籍。客厅里只开了台灯,微黄的暖光描摹出他的侧脸轮廓,半明半暗,睫毛的阴影很深。他显然刚洗漱完,睡袍穿的很规整,露出的皮肤面积非常有限,但都泛着很轻微的粉红。   我乱扔在地上的外套和领带都已经被收拾好,比我一个人住的时候还要整洁方便。   早上补眠过,我又一次陷入了□□上疲惫但是精神上没有睡意的困境中,想不到能做的事情,决定去骚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我凑到他旁边,问他在看什么。   陈谨忱很无奈地停下来,给我展示书的封面,眼睛却还落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上。是本是我没听过也不感兴趣的严肃文学作品,我靠在旁边看了几页,只看见无聊的翻译腔对白和连篇累牍的环境描写,不知道他怎么能看得这么认真。   我闻到他身上和我一样的沐浴露味道,被尚未降下的偏高体温蒸起来,温暖又柔和,隐隐混杂着草木与冬日午后日照的感受。   我不再看书,转而观察他的脸,又看见了那颗飞墨一般的小痣,不由的伸手去戳了戳。   他终于看向我,没有遮挡的眼眸漂亮又深邃,轻而易举夺走视线的全部。   “很无聊?”他问我,“还是……有苦恼?”   苦恼很多。   譬如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放弃了,恨与爱都已经淡薄到难于觉察,所有希望都已熄灭,他却又回过头来,甚至愿意俯首让步?   我是许愿过,许愿晏云杉不要再讨厌我。   应验的时间迟到太久,却还没到过期的时候。   隐秘潜伏的不可名状之情绪在独一无二的深蓝海洋里复燃。   在我无法言语的长久沉默里,陈谨忱温热的手捧上我的脸颊,指尖擦过我的眼角,留下轻微的痒。   他的鼻尖与我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呼吸并不交缠,靠近于是不含旖旎,只像安慰。   “晏先生如果来预约行程,是否要帮你拒绝呢?”他问我。   陈谨忱的眼神很宽容,好像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说出什么样的话他都不会批判不会嘲笑,我的回答快于思考:“不用。”   刚才挺直腰板说了拒绝的狠话,现在却又想着对方主动预约行程,我承认我真的没有骨气。但十年前杳无音讯的离开仍是我心上的死结,说了无数次放下却还是在回忆之时咬牙忍痛,确实是不再想要在一起了,确实是已经明白人不如故无从追回,但我总想要一个答案,我总还想要问为什么。   我永远改不了刨根问底的毛病。   陈谨忱没有对我的善变和伪装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说:“好的。”   而后他忽然靠近了一些,打破了安全距离,具有冲击力的美忽然在我眼前放大,他的双眼皮折得很深,很突然地微笑起来:“不开心的话,要做一些能够开心起来的事情吗?今天不收加班费。”   我发誓我对事情如何发生到这一步并没有明确的印象。一定是因为洗澡的时候酒精上头,模糊了我的记忆和逻辑,让我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次卧的床上,浴袍的带子被陈谨忱解开扔在床头。   温热柔软的唇先是落在我的脖颈,而后是胸前,随后一路向下,舔抿啄吻,所过之处都在急速升温,变成omega之后身体敏感了许多,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痒意和令人害怕的热意。   人的口腔是热的、软的,人的喉管是烫的、窄的。   他抬起眼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因为呼吸并不顺畅,眼尾泛着粉红和水汽。   没有人能够抵抗这样的眼神,我也并不例外。   陈谨忱终于放开了我,并不明亮的光线里我看见他抬手抹去鼻尖到下半张脸的液体。他的嘴唇也被磨得发红,神色间有些认真,眼神又尚还迷离,与我对视时冲我笑了一下,弧度不深,有几分少见的,漫不经心的的懒散。   这场景实在是太有冲击力,我尚且反应缓慢的大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他抽走垫着的枕头,靠近我的脸,问我:“开心了吗?”   我还没喘过气,他脸上仍带着一些笑意,补充:“今天不收加班费,但是亲一下。”   他捧住我的脸颊,先是简单的相贴,而后温柔地舔抿我的下唇,舌尖试探性的向内,撬开我微张的齿列,而后继续向内,几乎像是一种品尝,舔过上颚,而后缠到我的舌,并没有任何侵略性,反而有一种青涩的纯情。   我被他的气息困住,并不像平时那样干净,带着一点点腥味,我猜那源于我,让这个吻染上了并不纯洁的味道。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闭眼,等反应过来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只能在黑暗中怔怔的睁大。   陈谨忱又很无奈地哼笑了一下,松开我,教导:“接吻要先闭眼。”   而后继续,吻的很深。   ***   久违的彻夜好眠之后,我睁开眼就要面对两个视频会议,因为时差一直延续到下午。电影展之后酒店空了下来,我的房间换到了顶层,准备在这里暂居两周,处理工作之后还能抽空逛逛B国。   接了无数个电话,当天晚上陈谨忱告诉我,晏云杉的助理给他发了消息,预约我明天晚上的时间。   地点很出乎意料,不是任何一家当地有名的高级餐厅,而是B国首都政经大学——晏云杉母校对面的一家连锁火锅店。   等我到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几个保镖,火锅店里清了场,晏云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衣着正式的像是刚从某场国际会议上离开,铁灰色的西服让他看起来更冷峻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小幅度侧头,下巴微扬,随意地看向我的方向。   他又成了那个冷傲美丽的玉像,几欲破碎的生动感消失,对我施舍了他的目光。   相较之下我实在随意太多,视频会议我不用在意着装,毛衣外随手套了件厚大衣外套就出来赴约。   这也不能怪我,这世界上只有晏云杉会穿着西装吃火锅。   也许是知道他会向我低头,我有恃无恐了许多,保镖为我拉开门,我大步流星向他走去,在他对面坐下。   所有餐品都已经点好,鸳鸯锅在我们中间咕噜噜地沸腾着,晏云杉先说话了:“我读书的时候常来这里。”他陈述。   我和晏云杉之间交流的氛围向来取决于他而非我。他愿意说话时能说的有来有回,但要是像上一次一起吃饭时那样拒绝交流,我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有尴尬的沉默。   今天由他主动破冰,倒像是正常的旧友聚餐了。   我夹起一片肉放到辣锅里,问他:“是因为高中的时候吗?”   晏云杉没有回答我,他看着我夹着的肉,很自然的说:“我也要。”   于是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我涮他吃。晏云杉的吃相及其斯文干净,是从小在高档晚宴里浸淫出来的礼仪,几乎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   他还是不太能吃辣的样子,被辣到的时候他会立刻转头去喝放在旁边的橘子味汽水,嘴唇很快变成鲜亮的粉色,眼尾泛着很轻微的粉,那张冷肃的面容忽然变得和记忆中一样可亲了。   大多数食物我还是帮他涮了清汤锅,他照旧没有什么意见,夹到盘子里的全都吃的很干净,偶尔指示我他想吃别的。这场景让我怀疑是否几个月前第一次约他的时候就应该约在高中小吃街的那家老店,反正也已经被我买下了。   但我又忽然想到被我强行留下太多年的蛋糕。   我忽而明白,晏云杉刚回来的时候,似乎不是真的不愿意见我,而是对我有怨。   我并不知晓这怨从何而来,就我的视角来看,若说我们二人之间非要有一个人亏欠另一人,他也应该是他亏欠了我。   是他不告而别,把我留在原地,整整十年杳无音讯,就连回国都没有告诉我。   当时的我不计前嫌,仍旧愿意重新靠近他,并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而他无视我的心意,刻薄地攻击我,甚至成了我和洛棠之间的第三者,唆使我的老婆离开我。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自作多情地认为我还会想要围着他转,在我表态之后,却又愿意低下他高傲的头颅,真的在被我拒绝之后通过助理预约我的行程,约在这样一个承载着我们共同记忆的意向里。   这样的安排很熟悉,我之前的行为被他复刻。   毫无疑问他怀着重温旧梦的心思,我不像他一样怀着怨就不给面子,但这并不代表着轻易地放下。   我对晏云杉的真实目的和心路历程更加好奇了。   但他迟迟没有表露,饭局久违的和平,之前的针锋相对都被刻意地忽略,临近尾声的时候晏云杉忽然问我:“大学之后我一直住在这附近。”   他抽出纸巾擦拭浅粉的嘴唇,“你去坐坐吗?我的狗也在那里。”   我没有拒绝他。   这座城市仍然笼罩在濛濛细雨中,因为距离很近,晏云杉建议不要兴师动众开动他的车队,我们选择步行过去。   我为他撑伞,这在少年时代曾经非常自然,因为那时我们身高相仿,但是到了现在,他比我高出一些,就有些别扭。   在第二次被伞顶碰到头发的时候,晏云杉从我手里夺过了伞,“我来吧。”   雨幕之间,街道上偶有行人,路灯投下的光芒在雨雾中也显得湿淋淋的,并肩的空气潮湿黏腻,他身上清淡的雪杉信息素气味飘过来。   以现在尴尬的关系,撑一把伞的距离太近了。   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晏云杉,他目视前方,却还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看我干什么?”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注视他凸起颧骨下略微凹陷的玉白面颊,“你的变化很大。”   晏云杉挑眉,“没说过,所以呢?”   我没有向他描述几个月来复杂的心理活动,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线条丰润色彩明媚的影子,承载着我少年时代所有柔软心绪和辗转反侧,至今仍在我的美梦中降临。   他不会懂,也不会回来,所以话语全都多余,我冲他笑笑:“你回国之后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时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嗤笑一声:“真的?我看不是。”   我不和他呛声,也不想触霉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点,手臂却立刻被拽了一下,肩膀撞在一起,晏云杉没好气地说:“打算出去淋雨?我又惹你了?”   人无语的时候确实会笑,明明是他好像又要不高兴了,现在惹事的成了我:“晏云杉,你没惹我,我怕你又耍脾气说难听的话所以躲远点,不行吗?”   “我说话很难听?”晏云杉质问我,“我今天说什么了?我态度还不够好吗?陆绪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我得寸进尺什么了?今天来我不想和你吵架。”   晏云杉:“我想和你吵架?是你先说我的,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我冤枉你了行了嘛?但也不能全怪我,是你之前每次见到我都刻薄得要命,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还刺激我,上次晨跑你骂我,在画廊你笑我,拍卖会——”   晏云杉冷硬地打断我:“我今天没有。我做的还不够吗?你让我找你助理预约我就预约,摆这么大架子我也认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翻旧账是不是,那我也要说你昨天当着助理的面赶我走,上次明明是你要摸狗看到你哥就走,本来送给我的胸针转手就卖掉,上次——”   我一句话结束争吵:“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晏云杉不说话了,根据经验,我猜他准备生一个时长两天的闷气。   这不利于难得的交流,好在我很有气度,好声好气地和他说:“我赴约不是来吵架的,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晏云杉偏过头去,表示不看我也表示不理我,拒绝交流。   我耐心等他别扭了一会儿。   大约走了半分钟,他终于咬着牙回答:“你助理没和你说吗?请你看狗。不是你想摸吗?”   他的居所位于一个街区外的公园旁边,三层洋房,外墙是裸露的砖红色,并不粗犷,修整得非常齐整,和容易让人想到一些童话故事。房子还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占据花园一脚的是一个很大的狗屋,我见过的那只帅气德牧显然就趴在里面休息。   晏云杉:“Roy,过来。”   德牧应声跑过来,在他面前坐的很端正,大大的耳朵机警地竖起,棕黑色的背部毛发在花园的灯光下发着光。   我蹲下去,对着大狗嘬嘬嘬,它跃跃欲试地看着我,但还是在看主人的脸色。   大概是晏云杉下了什么指令,德牧终于站起身,钻到伞下凑近我,对我吐着舌头笑的很开心。   时隔许久,我终于如愿,立刻伸手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和耳朵,而后是脊背。手感和我想象的一样好,它也对我不住地摇尾巴,和他的主人一点也不一样,非常热情亲人。   我摸了一会儿,对它说:“握手。”   它立刻举起前爪,我刚要握上去,晏云杉开口:“脏不脏?Roy,回去。”   德牧立刻听话的缩回爪子,跑回自己的狗屋,探出半个头继续观察我。   我不满地抬头瞪晏云杉。   他站姿挺肃,黑色的伞举得很稳,罩在头顶,完整地容纳我和他。   此时此刻,他正低着头,视线落在我身上,灰色的西装外套着同色系大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颜色是深邃的墨蓝,纤长睫羽垂落,半遮住瞳仁。   下半张脸利落的线条被灯光与阴影揉得暧昧不清,唇角起伏的峰向难于辨别。   错觉中,目光与注视并不冷然,反显温柔。   我短暂地失语。   只听雨声簌簌,见晚风湿冷,撩落几缕黑发。   沉溺于夜海之时,我自愿放弃呼吸。   溺水前,我恍然想起许多年前的初见。   狼狈地蹲在墙角的阴影里,他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打量我,周身色彩鲜亮。我首先看见他脚踝的鲜艳玫瑰,而后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阳光下蓬松的卷发,发尖似乎在发光。   玫瑰一点一点靠近了我,我仰起头,他收起微扬的下巴,垂眸看我。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是干净纯洁的美丽,但眼神看起来很不好亲近。   “好可怜。”玫瑰对我说,“被欺负了?”   少年时代的一个很平常午后,我遇到了我的初恋。   我的初恋有我见过最明媚的着色,最鲜妍的面庞,和最冰冷的眼睛。   同样的仰视,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冷雨涔涔,长发剪短,色彩褪灰,面容清减,只余下那双眼睛。   我却陡然发现,那双一向冰封的上挑凤眼原来也能——   也能如此柔和。   潋潋灯火,沉沉夜色,小小的我。   这就是此时此刻,他眼里的全部。   “又怎么了?”晏云杉开口,语气如往常般带点不耐。   我终于钻出海面,回过神后立刻质问他:“就这么让它回去了?”   晏云杉理所当然地说:“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还不够?”   “……”   “蹲外面不冷吗?”晏云杉无视我地沉默,说,“不进去看看?”   看狗虽然是心照不宣的借口,但是不代表摸一下就好了啊!   我不理晏云杉,继续叫德牧:“Roy,过来,别听你主人的,我带你玩。”   德牧整个脑袋都探出来,但是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果然很听话也很忠诚。   “你还真是会蹬鼻子上脸。”后颈忽然被向上提,晏云杉伸手拽我的领子,“走了,进去了。”   我顺着他的力道被拽起来,不满地说:“我只答应来看狗没答应进你家啊?”   晏云杉一言不发,把伞换到另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往里走。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劲,甩了两下甩不开,只能跟着他走过砖石小径,走上台阶,走进大门,被一只手拉着,跌撞着踏入我错失的十年。   房子里很暖,玄关到客厅,再到楼梯,都透露着上个世纪的厚重。墙壁由灰色的大理石铺成,天花板则是纯白,房间里还有一个壁炉,收拾的很干净,一看就只是装饰。家具全是深绿色,地毯也是,房子里洋溢着晏云杉身上偏冷的雪杉味,看来他确实在此长居。   中年管家迎上来,接走厚重的外套,热可可很快端到面前,我喝了一口,巧克力味很浓郁,迅速驱散雨夜的潮气。   我端着杯子在客厅里晃荡,站在黑色的三角钢琴边随意按响几个低音忽然注意到壁龛里一个熟悉的摆件。   一只乐高小狗,拼的是纯白的萨摩耶,表情夸张地微笑着,正在吐舌头。   十六岁那年我送给晏云杉的礼物。   我拿起摆件观察,它很干净,保存的很好,每一块都仍然拼接紧密,但是右侧前腿缺了一小块,所幸还能站稳。   他竟然把这个玩具也带上了。   我转头去看晏云杉,他坐在沙发上,面朝我的方向,我问他:“你怎么还带了这个出来?”   “掉在行李箱里没发现。”晏云杉波澜不惊地回答,“不小心带出来的。”   我仍然记得当时将小狗交给他的时候,他照旧颇为嫌弃地说好丑,表情和我一样傻,但还是揣进了兜里。   我在他画室的窗台上见过它,也在课桌上和它重逢过几次,它一直跟随晏云杉四处溜达。   如今它先我一步漂洋过海,来到B国,却不知为何缺了一块。   我紧握住它,直到手心因为棱角而生疼。   晏云杉,为什么呢?   这十年,你每天见到它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你会想些什么呢?   我把乐高小狗放回壁龛,而后站到窗台边向外眺望人烟稀少的陌生街区与公园。   晏云杉走到我身后,“大学的时候,我每天从这条路去上学。”   我想像他一个人走过异国街道的样子,他会像以前一样,带着乐高小狗去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有些怅然,摸出一根烟衔在嘴边,问他:“能抽吗?”   他推开窗,让冷风吹进来,“可以。”   我擦亮打火机,点上火,浅浅地吸了一口。   “什么时候学会的?”晏云杉问我。   我向窗外吐烟,“你走以后。”   晏云杉还是闻到了烟味,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少抽点,不好闻,呛死了。”   我:“你管得着吗?”   晏云杉冷哼一声,“我是管不着。洛棠管得着还是陆鹤闲管得着?”   我没有生气,终于问出了我的问题:“离开的是你,不管我的是你,对我撒气的也是你,你到底在气什么呢?”   “我在气什么?”晏云杉轻声重复我的话,“你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陆绪,你真的是三心二意,喜新厌旧,装模作样。你以为你像以前一样装乖装傻,这十年里的事情就能在我这里过去吗?”   “我这十年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这么生气?”我问他,“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我怎么三心二意,喜新厌旧,装模作样了?我怎么配得上你这样的指责?”   “我出国才两年,你就和别人上床了。那天我收到私家侦探发来的照片,你房间半夜出来一个人,第二天早上你穿着浴袍开门拿酒店的早餐,脖子上都是吻痕,后来你睡了多少人?易感期都是怎么过的?从来没有空闲过吧。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设想过我们的初-夜是什么样的,我会对你很温柔,我会带你去我家酒店顶楼那个给我留的房间,我会点我最喜欢的香薰,放你喜欢的爵士音乐,我们会在落地窗边喝到微醺,我会吻你。你开始可能想上我,毕竟我是omega,但是我和你说我想在上面,你不可能会拒绝我,毕竟你那么喜欢我——”   晏云杉不甘地咬紧牙关,他扣着我的肩膀,压着我靠近他。   “你是我的小狗,你从身到心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你的初-夜本来也应该属于我——”   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我的初-夜了。大致记得那天我进入了易感期,抑制剂的效果不佳,一个想签到我公司的艺人也许是买通了酒店前台,也许本就是其他投资人给我安排的午夜活动,他拿着房卡打开了我的房门。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我用后背位进入了他,抚摸他略长的头发,想象他拥有一张熟悉的面容,标记了他的腺体。   那一夜之后我甩手给了他很多资源,但只会走捷径的人终究是流星,很快就沉寂下去了,我不太清楚他的去向,八年过去了,不出意外他应该早就合约到期,卷铺盖离开了。   我拍拍他的手,把烟按灭在窗台上,反问说:“晏云杉,你忘了吗,难道不是你不要我了吗?”   “是你一言不发就出国,一句解释也没给我留,我连你走的消息都是从我哥那里知道的。我一直知道你把我当成你的狗,那时候我很乐意当你的狗,对你百分之百忠诚,舔你的冷脸,你说我烦我也巴巴地往上凑,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我攥住那只拔不开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将它松开:“你不能抛弃我。”   “我只是当你的狗,不代表我是真的狗,我可以假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你不能想着你随手把我丢开,我还会横跨整个大洲,像新闻里忠心的狗一样回到你身边,也不能指望着我十年都等着你,就算是狗,也会有新主人。”   晏云杉死死地看着我,他狭长上扬的眼尾漾着血红,吐出的话语像是在泣血:“所以你就找了一个像我的人,把他打扮成我的样子,让他成为你的新主人?但现在我回来了,我本人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不和我走?”   “我来找你了。”我回答他,“你回来那天没通知我,我托了好多人才问到你的航班,那天误点了两个小时,我在大厅里站了那么久,就为了在你走出来的时候看你一眼。后来我还让助理约你吃晚饭——”   “还有。“   晏云杉撩开他眼前垂落的黑发,说:“我给你解释了。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理我。”   “我说我很快会回来,让你拴好你的狗链,不要和别人跑了。”   “是吗?”我回忆起仍然在记忆中作痛的隐疮,“你走之后,我闹着要去找你,我养父生气了,抽了我一顿。他抽断了两根皮带我还想要找你,然后我被他在阁楼的禁闭室里关了一天一夜,是我哥把我救出来,他给我看过手机,你什么都没给我留。”   “没有消息也没有电话,你什么也没有给我留。”   晏云杉陷入盛怒之中,他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向外释放,整个房间仿佛瞬间进入寒冬腊月,冰霜覆盖。他气得失语片刻,咬着牙开口:   “……陆鹤闲。” 第25章   “……陆鹤闲。”   晏云杉再次短暂地失语, 而后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我早该想到的, 他就是个畜生,疯子,卑鄙无耻的禽兽。”   “你的意思是……”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他,“我哥把你的消息和电话删了?没道理啊,我哥不会做这种事的……”   吧。   我忽而想到洛棠所说的,陆鹤闲瞒着我找他的三次见面。   晏云杉冷哼一声,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陆绪,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迟钝的人,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 陆鹤闲管你太多,早就过界了, 你以为他真的能让你百分之百信任?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继续相信他就等着被他捆着过一辈子好了,吃几口饭说几句话都有人盯着, 每一段新关系都要接受他的批准。他这种行为简直是卑鄙至极,不就是知道我……”   我:“如果真是他做的,我会和他谈谈的。我也已经……已经打算改变和他的关系了。”   晏云杉手术刀一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解剖了我几分钟,而后又靠近了, 难以置信地把我按在墙上:“那个畜生做什么了?……我操。你说啊,他做什么让你这个一根筋的小狗都会像这样的问题?”   好吧,我承认, 和我身边这些一颗心好几个孔的人比起来, 我确实是一根筋。我没时间计较晏云杉骂我蠢, 也不知道他怎么从我一句话里推测出这些, 更不想和他说我哥干的畜生事。   我偏过头,把话题拉回来:“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抛下我,以前都是误会,是吗?”   晏云杉仍然很重地按着我,像是怕我逃跑,“是。”他简短地回答我,掰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像是在期待我继续说点什么。   “你还讨厌我吗?”我问他。   “讨厌你?”晏云杉又一次重复我的话,“当然。”   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继续说:“我当然讨厌你。是你说的,你一辈子都会忠于我,我讨厌你的言而无信。明明为我准备了礼物却随手就送出去拍卖,我讨厌你有始无终。还有很多,讨厌你蠢,讨厌你迟钝,讨厌你胳膊肘往外拐,讨厌你听不懂话,讨厌你和谁都一张笑脸……”   “我一直都讨厌你。”晏云杉宣判,“不是还讨厌你。”   我忽觉无趣,冲他笑笑,说:“那就算了吧。当年的误会也解释清楚了,狗也看过摸过了,你还有要说的吗?没有我就回去了。”   微凉的手指很用力地按在我的右脸,晏云杉扣住我,提高了声音:“你说算了就算了?陆绪,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度这么容易放弃了?以前我……洛棠那样对你你还追着他,现在对我,你就说算了?”   “晏云杉。”我很耐心地叫他的名字,“我说算了是因为,我真的不在乎了。洛棠讨厌我我还追着他是因为我爱他,他怎么对我我都爱他,但你的态度我真的不在意了。不管你讨厌我还是不讨厌我,我都不在乎。”   “非要说我在乎什么,为什么答应和你见面,那我的答案是,我仍然在乎以前你随手抛下我的事。禁闭室很冷很黑,皮带抽下来很痛,但在看见空空的来电和的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疼。十年我一直都记得,从来没有忘记过。”   “不过现在你告诉我这是误会,我也已经相信了,就让它过去吧。你继续讨厌我也好,继续破坏我和洛棠的关系也好,我都接受,也不会尝试改变了。”   我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放开我吧。”   “我不。”晏云杉与我僵持,“我不要算了,也不要过去。陆绪,是你以前缠着我不放,是你以前一定要……喜欢我——”   “但我已经不爱你了。”我对他说,“也不喜欢你了。”   晏云杉盯着我:“不爱?不喜欢?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来给我接机,给我准备了礼物。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说这十年你一直都喜欢我,我都知道,为什么现在就不喜欢了?就因为我变成alpha了?还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什么理由。”   “原来你知道啊。”我的笑终于带上一点嘲弄,“那又怎么样呢?我刚才说过,我觉得你变了很多。准确的说,现在的你让我觉得陌生,十年来我在寻找的无非是你以前的影子,但现在你一点也不一样了。人都是会变的,你变了,我的喜欢或是爱仍然停留在过去。”   “这就是你爱洛棠的理由?”晏云杉的眼睛很亮,仔细一看才会发现反光的其实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因为他……和我以前的影子一样?因为他是omega?而我变成了alpha?”   “是,但不全是。”我说,“我也在变,也会喜欢上一些新的东西。”   晏云杉很快解读了我的话:“你不爱我了,因为我不符合你的想象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来都不是那样,从来不是真正的我。留长头发很麻烦,巴洛克配色太浮夸,你觉得漂亮的衣服穿起来并不舒服。”   “我不娇弱也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从来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从分化成omega的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接纳过我的性别,alpha才是我想要的。”   “我活成过去的样子,只不过是我父亲的要求,他管不了我了,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你曾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我还记得。你的意思是,你一见钟情的只是我那时候的模样,任何一个人套上我的皮囊接近你,你都会爱上他。而我脱下所有的一切,你觉得我陌生,你要和我算了。”   “所以,陆绪。”   晏云杉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声音一点一点变小。   他的手仍然按在我的脸上,几乎带来疼痛,对峙的沉默间,我看见一颗玻璃渣从他的右眼眼尾划出来。   “你的真正意思是,你从未爱过我。”   我怔愣地注视着那一片从他眼角滚落的碎渣,隐秘的疮疤又开始长痛不息。   晏云杉似乎极为厌弃自己的失态与软弱,将其狠狠擦去,在脸上留下明显的红痕,仿佛是锋利的碎片即将划破皮肤。   “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会反驳,“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毫无疑问,由我来看,我的初恋是独一无二的。   我是肤浅至极且薄情寡义的渣攻,无论我爱的是什么,我认为论迹不论心,晏云杉不能否认我对他曾奉献的一颗真心。   时至今日,我仍旧害怕着,被他抹去的那滴凌厉水珠让我说不出任何狠话,只想让他笑一下。   我从未见过晏云杉流泪。   眼泪确实是这世上最容易让我束手就擒的武器。   握着他手腕的手松开,我抬起手,很轻地去碰他鲜红的右眼眼尾,摸到一片潮湿。   “怎么?”晏云杉冷笑,“满意了?看到我这样很高兴吧。”   他想要拍开我的手,但是用的力气太小,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偏过头去,不想让我看他,勉强挽尊道:“和你没关系,窗开太大了,有虫子。”   我微微踮脚,顺着他的意思,掰过他的脸,轻轻吹了吹他的眼睛,问他:“现在还有吗?”   晏云杉又开始生气,把我按回墙上,“不是说不在乎了吗?管我干什么?”   他的眼睛更红了。   我大概靠到了某一幅装饰画,后背被咯得有点疼,但我还是宽慰地向他解释:“我还是不想你难过的,晏云杉。我希望你幸福。”   晏云杉捏得我下巴也痛,他的声音有一些哑,说:“你还真是……一如既往中央空调。我不需要你随手施舍的好意,你明白吗?”   “那你想要什么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说,你叫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明白他,或许我从来都不明白他,因为他总是把很多话藏着掖着。就像我曾经不明白他为什么丢下我一样,我也不明白一切都解释清楚,我们也都各有所爱之后,他还在纠结什么。   我已向他阐明我的立场,我不再爱他,不会再纠缠他,但我仍祝福他的未来,不希望看见他的眼泪。   晏云杉的手指在我的下巴轻轻摩挲着,他眼中的那片海逐渐平静下来,潮水退下,不再闪烁着让我难以呼吸的湿润。   半晌,他哂笑,“我在希望你明白什么呢?你这个迟钝的蠢狗。”   “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魂掏出来,塞到你送我的那只丑乐高狗里面,这样就可以把你揣在口袋里,你不会说蠢话,看无关的人,卑鄙的人伸手来偷的时候也能一下就被我抓住。”   “又或者其实你什么都懂,只是装傻,想听我说,想看我在你面前服软认输,就像昨天你要我和你的助理预约私人行程一样。那时候很高兴吧,有没有觉得扬眉吐气?”   “没关系,今天你想要,我就说给你听。”   “我没有装傻——”   “闭嘴。”   晏云杉的拇指上移,封住我的嘴唇,阻止我的所有发言。   “陆绪,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许你不在乎,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你都只有一个选择——”   “重新忠于我,重新爱我。”   之前的平静与退潮都是为了此刻到来的疯狂海啸,他的手指移开,我刚想说话,就被猛地堵住了嘴。   我愕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呼吸间全是晏云杉的气息。属于他的两瓣唇瓣原来也温暖而柔软,他捏着我的脸颊不让我逃开,而后笨拙地向里探。   海啸席卷每一个角落,势不可挡,所过之处皆留下印记,标记毁灭与新生。   信息素沉沉压下,我的腺体里仍然残留着陆鹤闲留下的临时标记,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天,消散的差不多了,同时也有腺体贴阻隔,但还是猛烈地排斥着其他alpha的压制,让我头痛欲裂。   反应过来之后我挣扎着捶他想让他滚开,却只觉得浑身发软,晏云杉岿然不动,另一只手架着我,过长的睫毛颤动着扫过我的鼻梁。   他的吻中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苦涩似乎从他的身体渡到我的身体里,窒息和痛苦一起袭来,画框仍然硌着我的后背,却仍然只能被动地承受肆虐与侵略。   我仍然没有学会在接吻时闭眼。   灯光在我眼前变成模糊的点,我呆滞地注视着会客厅,又看见那只微笑的乐高小狗。   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晏云杉仍旧没有说出的,我的问题的真正答案——   他爱我。   这是我真正错失的,整整十年。   装载在这座过于空旷的房子里。   装载在与名叫Roy的德牧一起度过的时间里。   装载在微笑的乐高小狗身体里。   装载着等待、期盼、怨恨与不可救药的爱。   窒息的感觉太过绝望,我难耐地哼了一声,晏云杉终于松开我。   没有他的支撑,我直接软倒在地上,急促地吸入空气。   晏云杉在我面前半跪下来,嘴唇很红,玉白的面颊泛着粉,撩起我的脸,拇指指腹碾弄我的嘴唇,而后继续试探性地向内,去碰我还在发麻的舌尖。   “不会换气吗?”他嘴角明显地上扬,“你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上床那么多次还不会接吻?”   我感受着显然不正常的失力和疲惫,质问晏云杉:“你给我吃了什么?什么时候?”   晏云杉的手很放肆地抚摸我的脸庞与头发,他微笑起来,面部线条柔和,“如果你没有变心,我只想留你休息一晚,上次见你休息的不好,这种药能改善你失眠的状态。”   “可惜你这只花心薄情的小狗果然不听我的话,我就只能启用Plan B了。”   他亲昵地拍拍我的脸:“困了就睡吧,醒来以后你会很……惊喜的。”   我撑着眼皮:“拍卖会那天也是你?”   “才反应过来?”晏云杉说,“陆鹤闲没有趁机抹黑我,直接把帽子扣到我头上?”   好吧,他当然有,是我没信。   “我以为你不会做这么……这么卑鄙的事情。”我回答他。   晏云杉从喉咙里挤出冷笑:“是啊,你以为我是被你保护的纯洁花朵,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很可惜,我从来不是。”   “那天我在你房间门口听你和别人上床。我就靠在门上听你□□。那时候我想,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还是要把你抓回来,锁起来,洗干净。”   “陆绪,我不纯洁也不高尚,我的想象卑劣而违背道德法律,我们两个烂人最好就用链子锁在一起,锁几十年,直到一场大火把我们烧干净,骨灰也烧在一起,下辈子还要纠缠到死。”   “我会在你死之后把你不安分的部位割掉,扔的远远的,下辈子你就只能等人艹,不管你分化成alpha还是omega又或者beta。我会把你锁好,让你不能出去乱搞把自己弄脏,你会乖乖当我的老婆,我的小狗,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每天躺在床上等我来艹你。”   晏云杉看着我,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在他冷艳华美的脸上有一种诡异感。   “你期待吗?”他掐住我的喉咙,虎口卡住我的喉结,“告诉我。”   “晏云杉。”我说,“你疯了。”   晏云杉的手微微收紧,我艰难地抻长脖颈妄图躲避他的钳制,以失败告终。   “洛棠说你变得很骚。”他追忆着说起,“我本来是想看看你到底变得多骚,那天的人本来应该是我。可惜那个拍了胸针的人不肯卖,我用了点办法才买下来。”   “你找了你助理帮你度过易感期,是吗?我从监控里看到他进了你房间。那杯酒是他安排给你的。”   我:“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晏云杉:“你以为你的助理不知道我准备在酒里下药?他都知道,他只是想顺水推舟爬上你的床,因为那时候你只会找他!偏偏你还留着他,你不是睡一次就会把人扔得远远的吗?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不会。”我断然否认,“他不会这样的。”   “蠢狗。算了,不说无关紧要的人。”晏云杉伸出手,捂住我的眼睛,轻声说,“睡吧,本来你就应该只有我一个主人。”   昏迷还是沉眠,我分不太清楚。   从黑暗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我先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装修很新,是令人舒适的绿白配色,没有任何长期闲置的气味,被褥的味道很清新。   而后我与床头柜上的乐高小狗对视。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被子划下,我发现我□□。我摸了摸我的后颈,果不其然,我的腺体贴被揭掉了。   操。   那他发现了吗?   发现我变成了omega。   距离陆鹤闲的临时标记已经过去了快四天,临时标记三天之内会消失,晏云杉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我仔细确认,确定我的腺体没有异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终于有时间辨认周围的环境与现在的状况。   目前的情况是,我昨天晚上被晏云杉摆了一道,他给我下了药,强吻了我,现在把我的衣服扒光,放在床上让我睡了一觉。   我向窗外看,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窗射入,我看见一片丛林与不远处绵延的金黄色海滩。   丛林?海滩?   我又惊又怒,想从床上离开,手腕处却被猛地牵拉,身上仍然乏力,只能狼狈地跪倒在床边。   我看见手腕上的手铐,内部垫了几层布,很软,所以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手铐的另一端连着一根铁链,一直延伸到床尾,限制住我的活动。   囚禁。   小黑屋。   “最好就用链子锁在一起,锁几十年,直到一场大火把我们烧干净,骨灰也烧在一起,下辈子还要纠缠到死……”   “……你都只有一个选择——重新忠于我,重新爱我。”   “醒来以后你会很……惊喜的。”   晏云杉昨天天说的话还在我脑海里回响。   我无法确定我的方位,时间,具体情况。   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晏云杉真的疯了。   房门在这时候打开。   晏云杉走了进来,在我面前蹲下,顺着我的头发摸到我的后颈:“惊喜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放我走。”   “看来不是很惊喜。”晏云杉的声音平静地可怕,几乎是在棒读,“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惊喜。”   他的手仍然按着我的后颈,在腺体处慢慢按压。   “陆绪,十年不见,你怎么变成omega了。”他的指尖停留,“你以前和人上床,是标记别人还是被标记?怪不得那天我听你叫的那么……浪,原来是这个原因。”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omega的?要是知道你会二次分化成omega。”晏云杉的平静背后隐藏着疯狂,“十年前就算被我爸打死,我也要把你永久标记了再走。”   晏云杉误会了什么,但我没有解释,因为我还在尝试让他改邪归正:“晏云杉,你把我带到这里,我的助理很快会发现我失踪,我哥会来找我的,到时候他会报警,因为你这样做是非法拘禁,你想清楚,冷静一点,你现在带我回去,念在我们以前的关系,我不会告你——”   “陆绪。”晏云杉叫我的名字,“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冷静呢?你喜欢这里吗?这里我准备了好多年。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座岛,说很喜欢,想来玩,我就把它买下来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把Roy也带来了,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和它一起玩,你不是喜欢狗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想怎么摸它就怎么摸他。”   两天时间,晏云杉说话数量之和能比得上以前一个月说的,我第一次知道晏云杉其实也能主动而毫无根据地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沟通毫无效率没有意义,他不会听也不会改。   他本就是这样。   晏云杉继续说:“我用你的手机给你的助理发了消息,告诉他你应了我的邀请和我一起旅行。看你手机里的日程,你准备在B国待两周,但是特殊的行程只有一个电影展。为什么呢?你在躲国内的谁?”   “通话记录显示前天晚上陆鹤闲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都没有接。按照你和他一直以来的关系,我合理推测你是在躲他。”   我张嘴想说什么,晏云杉挡住了我的话头,眼里有并不明显的得意:“不要问我为什么能打开你的手机,你的密码还是我的生日,随手试了两个就打开了。”   我紧紧地闭上了嘴,他自顾自继续说:“和陆鹤闲吵架了?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宝宝这么生气地跑出来?他这个控制狂还心虚到你挂电话都不来抓你?”   我很希望他停止思考,不要再猜下去。   “别躲了。”晏云杉安静了几秒,歪过头和我对视,“其实很好猜,我早就知道了,他是个想标记你、和你乱搞的畜生。”   我茫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晏云杉的表情变得很恐怖,“他的眼神藏都藏不住,我看到就觉得恶心。”   “整天不知道躲在什么角落偷看,我一走就搞卑鄙无耻的动作,偏偏你以前还相信他。”   他把我捞起来,扔回床上,从床尾把手铐的另一端拆下,扣在他的手腕上,而后将我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审视我:“那个恶心的疯子动你了?他动你哪里了?有没有标记你?”   “……没有。”我下意识为我哥遮掩,“没有。”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晏云杉逼问,“你这么迟钝,肯定不是自己发现的。”   我不想说,不想宣告世界我和陆鹤闲的事,于是决定能屈能伸,主动去抱晏云杉的脖子:“不要说无关紧要的人了好吗?”   我用鼻尖蹭蹭他的脸颊,释放出一些引诱性质的信息素,“你把我脱光,是想做吗?”   我很了解alpha,我当然了解。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保留正常思考的能力,晏云杉肯定也不例外。   陆鹤闲真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为了保护他的名誉,我自愿牺牲了色-相。   至于我为什么不反抗就躺平了?   开玩笑,这座岛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就算能从晏云杉眼皮底下逃出去我也游不回安全的地方。   我心态很好,很容易就能自洽。   反正难逃被搞了,干脆不挣扎了。   不去挑战晏云杉本就不好的公主脾气,你好我好,没必要搞得一身伤。   我唯一比较担心的是公司最近的那个项目,我开了好多会,认真筹备,现在突然不负责任地消失了,肯定影响我赚钱。   不过我也不认为晏云杉发一条消息陈谨忱就会相信。   他了解我,不会抛下公事甩手出去旅游。   只要他通知陆鹤闲,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   我想清楚之后,很坦然地迎上晏云杉的目光。   晏云杉质问我:“你在转移话题?用这种方式?”   他沉着脸,看起来很严肃,丝毫不受影响。   ……如果他的信息素没有不受控地变得浓郁的话。   我不理他,直接开始扒他的衣服,晏云杉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衬衣,三两下就被我脱了。   晏云杉面颊泛红,一直蔓延到耳尖,很恼怒地瞪我:“陆绪,你他妈到底脱过多少人的衣服,这么熟练。”   我无辜地收回手:“那你自己来好了。”   晏云杉一言不发,继续瞪我。   我把视线放在他的身上。虽然和晏云杉已经认识了十数年,但这确实是我与他第一次赤诚相对。   凭心而论,他有一具非常漂亮的身体,即便是很严苛的艺术家来审判,也会说这很符合美学标准。   作为美人攻,他的脸再美,最重要的也是“攻”字,周身覆盖着并不夸张的肌肉线条,毫无瑕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艺术馆里的人物雕塑。   而最吸引我注意力的,还是他左侧锁骨下方我从未见过的另一处纹身。   很简单的几笔,勾勒出一朵黑白的玫瑰,能够看出和脚踝处的是同一品种,蜿蜒的枝桠上生着刺。   我着迷地注视着,伸手轻轻触碰。   纹身处的皮肤比其他地方粗糙一些。   晏云杉捉住我的手,带着我用力按在他的左胸前,纹身上。   我与他的手被拷在一起,铁链在我身上擦过,带来一些冰凉的触感。   掌心之下的皮肤是温热的,心脏有力而快速地勃动着,频率并不规则。   我忍不住抬眸去看他的脸,晏云杉的表情仍然很淡,眼神却很浓郁。   注视沉重到难于承受,我偏开视线,抽出手,继续去脱他的衣服。   一边脱一边忍不住说:“你不是说熏香音乐什么的吗?怎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晏云杉硬邦邦地说,“你想要?”   “……以前是挺想要的。”我回答他,“现在外面风景不错,床也很软,也可以啦。”   晏云杉冷哼一声:“你心态真好。”   我:“你还想我和你打一架啊?我又不是傻子,把你打晕了我也跑不出去啊。你都玩小黑屋囚禁了,还拿链子拴着我,岛上肯定还有别人看着,折腾一圈还是要被抓回来。不就是被你睡两天,我无所谓。”   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了晏云杉,他又变得很生气,冲着离他最近的右耳垂狠狠咬了一口,我差点没把他颠下去。   我:“又怎么了啊?”   晏云杉:“所以你就这么随便?”   我:“你真要我反抗一下?”   晏云杉:“……”   晏云杉:“你在想什么?”   我:“……套呢?”   “要什么套?我又没病。”晏云杉一边说一边在我身上没有章法地乱摸,比起调情更像一种探索,“你不也没有。”   “我一直想给你打个标。”晏云杉在我耳边低声说,“打个乳-钉应该挺好的,上面刻我的名字。”   半蹭半扯了几下,直到我难以忍受地推他,他的手指一路向下,摸到我紧绷的小腹:“或者在这里纹一行字,内容我已经想好了。”   “Frostin’s puppy。”他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端长度,仿佛字母就摆放在其中,落在我的小腹上方。   “你觉得怎么样?想选哪个?”他假装征求我的意见。   我哪个都不想选,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洒在我的脖颈处,我忍不住往旁边躲,但是刚侧过脸就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   “你不说话就两个都选好了。”晏云杉很满意地下了结论。   我呼吸加快,小腹收紧,垂眸向下看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手腕内侧的西语纹身。   El perrito y yo   nos amamos   我抓着他的手腕,低声问他:“你的纹身是什么意思?”   “你还真是不关心我了。”晏云杉的唇挨着我脆弱的喉部,他发泄怒气地咬了一口,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低低地喘息起来。   “那天都让你看了,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有纹身的手腕被我抓在手里,自由的另一只手略过小腹,一直向后。   与此同时,他不断地释放出具有诱导发情作用的信息素,让我浑身发软发热,但是始终不肯给我标记。   我不想求他,分出一部分注意力保持理智,另一部分仍然在好奇:“……和我有……关系?”   晏云杉的手握住我的后颈,俯下身来,用吻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学习能力惊人,吻技提升迅速,舔舐我微张的双唇,而后向内,挑动我的舌尖,轻而易举让我本就混乱的大脑变成了一片浆糊。   我又失去了换气的能力,急切地轻咬了他一下,他才放开我。   我喘气的时候他低声叱骂:“乱咬人的小狗。”   然后啄吻我的唇角与下巴。   他的呼吸和我一样急促,额角渗出一些汗水,显然忍得很不舒服。   但他仍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摸着我的后颈,低声问我:“你让多少人看过这里,咬过这里。”   “陆鹤闲咬过吗?”   “还有洛棠?”   “你那个助理是不是也咬过?”他追问。   我不想回答他,敷衍他说:“没有。”   然后继续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晏云杉不理我,求知似的问:“omega都是这样吗?你是不是发情了?”   我尽可能平稳地告诉他:“你再放信息素……我才是真要发情了……”   晏云杉闻言释放出了更多的信息素,他压下来,嘴唇贴着我的后颈,说:“你发情了也会求我标记你吗?”   “我会帮你的。”他说,“肯定比你助理帮你更好。他只是个beta,找他,你还不如去店里买个抚慰玩具。”    第26章   首先,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较的必要。   其次,我很认真地思考了, 感觉结论晏云杉可能会不太满意。   最后,我不太想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只想他快点进入正题。   所以我装作很真诚的亲亲他锁骨下方的玫瑰纹身,亲亲他的心跳,说:“你都没帮我,我怎么比啊。”   晏云杉很轻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有些犹豫地问我:“omega的话, 可以直接进去?”   我点头之前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提醒他:“要做措施!”   “你嫌弃我?”他往里进了一点,我听见他很性感地粗喘了一声。   “没有。”我向后躲了躲, 有些难以启齿。   “那你说什么?”晏云杉抓着我的腰把我扯回来,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啊,我差点忘了, 你真的变成omega了,omega是会怀孕的,你也会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催促,“你快点。”   “陆绪。”晏云杉叫我的时候声音很沉,“我没有准备套。”   “只能进你的生殖腔, 让你生个宝宝了。”   “操……晏云杉你……别发疯……我不生……你滚出去啊……”   但我的挣扎无效。他解下手腕上的手铐,没等我看清就缩短了链子,把我的两只手拷在一起, 背在身后, 与此同时钳制住我的下-身, 让我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就知道你不会老实。不是说不挣扎的吗?”   “早知道你能怀孕, 我十年前就应该等你二次分化,让你生个宝宝再走。”他又开始说让我觉得很疯狂很可怕的话,“那样你就不会随随便便就把我抛到脑后了。”   “滚啊……晏云杉你这个疯子……强-奸犯……我不要生宝宝……你滚……”   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晏云杉会给我一种湿热而粘稠的感觉。   他不再是一阵捉不住的冬日冷风,又或是某一束夏夜的月光。   而是一阵热带风暴,或是一场赤道附近的海啸。   狂风骤雨,激浪滔天。   后颈被再一次标记,雪与杉木和阳光与焦糖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冷与暖,冰雪融化,将我卷入强制发情的浪潮中。   晏云杉又变回了话很少的状态。   “别躲。”他简短地说,“乖一点。”   “吃硬不吃软。”晏云杉的声音传来,“早就应该把你关起来。”   晏云杉的吻也同样像卷着潮湿热浪的风暴,让我感觉越来越湿润,四处都在出水,他撤走的时候用手指来夹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舌头,很轻地笑了一下,说:“真是小狗,还会吐舌头。”   我很生气地咬了他的手指,留下了清晰的齿痕,他又笑了,说:“老是乱咬人 。”   他凑的很近,我又在他眼里的海里看见自己,充满迷乱与渴望。   我也看见了其他的东西。   譬如说快乐,满足,笑意和爱意。   我着迷地注视着那片眷恋过许多年的海域,忽然有一种酸麻的感受。   我松开齿关,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舔抿过我留下的齿痕。   有怜惜,有眷恋,有亲昵。   或许也有一点点残余在内心深处的爱,不是很多,剩下来的那点,刚好不够开始,也刚好舍不得忘。   “晏云杉。”我叫他的名字。   晏云杉“嗯”了一声。   我问他:“如果你……爱我……为什么……要走呢?”   “我爱你?”晏云杉反问我,“你凭什么说我爱你?”   他的语气很生硬低哑,手指却划过我的眼角,抹走了我的泪水,轻柔地像是抹去一片花瓣上的露水。   “松开我……好不好……”我没有追问,转而向他提出要求,“我……不躲了……手压得很痛。”   晏云杉犹豫了片刻,解开了我的手铐。   他抓着我的手,我挣开他,在他生气之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像是在海难中抱住浮木一样,抱的很紧。   我不是只为了现在才抱住他。   我在抱一个很久以前的他——那个坐在画室角落安静画画的他。那个漂亮的,对我颐指气使的他。那个出现在阳光下,将我带走的他。   泪水也不全是生理性的。   我想到许多事情,想到他离开后我的迷茫,痛苦,挣扎,绝望和寻找。   也有很多问题和埋怨。   譬如为什么我不回消息他就不能再发几条。   如果我收到,我会等的,不管他是真的很快回来还是和如今一样花费整整十年。   答案我知道,其实很简单,陆鹤闲制造的误会让晏云杉生了一场闷气,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因为我没有哄他三次,所以他不能“很勉强”地原谅我。   但这场闷气生的实在是太久了。   就算我没有哄他三次他就原谅了我,这也太久了。   久到他变了,我也变了。   所有青春少年时代有关初恋的阳光微风和花香,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供我追忆爱恋的只剩下那段时光,对某个特定的人的爱恋早在十年的等待里磨损到所剩无几。   哪怕晏云杉不愿意承认,我也明白他爱我。   但太迟了,我早已无法像少年是那样赤忱而专一地恋慕他一个人。   我们在各自的耳边喘息,身体贴的很近,晏云杉的怀抱其实很热,和他看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在我不知道多少次到达高潮的凌乱里,他终于在我耳边喃喃:“……我是爱你。”   他很勉强,也很痛苦地承认了。   骄傲如他,也只能很苦涩地去剖白承认,承认自己仍然在爱一个不再爱自己的人,甚至做下卑劣疯狂的事情,渴求无所谓将来和永远的一时欢愉。   “……我很后悔。”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两句话都是气声,但我很轻易地听到了。   而后从他眼里淌下的液体将我的脖颈烫伤。   我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让晏云杉二十四小时内因为我二度落泪。   他埋在我的颈窝和我的身体最深处,每一次贴近和啄吻都用尽全力。   “真的很痛吗?”晏云杉忽然很闷地问。   “什么?”我没有懂,“现在……不痛。”   “……我走的时候。”他问,   我安静了一会儿,告诉他:“疼的。”   “很疼。”   他停下来,拥抱变得过分用力,不知是因为收得太近的手臂还是因为过分压抑的沉默,呼吸变得很困难。   晏云杉是一个别扭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其实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阐明爱与后悔已经用尽他的所有自尊心,他说不出安慰也说不出道歉。   牙关咬紧,眼泪先流出来替他表达。   我明白的。   我不想再怪他,却也不想再爱他。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错,但我并不打算改正。   床头柜上的乐高小狗很安静地蹲坐,我也很安静地等待。   因为我也不想安慰他,更不想再哄他三次,直到他不再流泪不再难过,“勉强”地原谅我。   我也有不明白,比如为什么晏云杉此时此刻也能悲伤到哭?   他不是爱我吗?标记爱的人不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为什么他会哭?   好吧,我也哭过,但那时候是因为陆鹤闲搞得我很痛。   并且,我也并不是用想和他这样的那种爱法在爱他。   至于问出这个问题,我也并不后悔。如果有机会,我还会问一百次一千次,直到得到我想要的正面回答。   我不明白为什么爱我也能选择离开,把我留在原地等待,就算是我们之间有这样的误会与错误我也不能明白。   就我本人而言,那时候我爱他,所以如果我收到了他的消息,或者他让我跨越大洲去B国找他,无论如何,只要他向我伸出手,又或是递出一个眼神,告诉我他爱我,他需要我,就算被我爸打断腿关在家里,我也会从窗户跳出去,爬到机场飞去找他。   因为我恨等待,我明白和爱的人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   明白这个道理的时间很早,在母亲去世之后我一直在想,要是她病危的时候我一直陪在她身边该有多好,如果爱,就会想时时刻刻陪伴,我只能看到眼前,所以只争朝夕。   我不会等待,我只会争取,一天一分一秒,我都会争取。   但晏云杉不会回答我。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都非要走到这样一步?为什么不回答我?   每个人都说着爱我,语气或是恳切或是痛苦,每个人却又都三缄其口,不愿回答。   晏云杉说他希望我的魂魄寄宿进那只乐高小狗里,能够被他随身携带,漂洋过海,时刻陪伴。其实在送给他这件礼物的时候我也抱着同样的期待。那是我尚不知晓他其实爱我,我只想安静的躺在他家中的某个角落,记忆的尘埃中间,直到被淡忘被丢弃,仍会因为分秒的陪伴而幸福。   此时此刻我也想这样,而后便可以抛弃思考,不用去想为什么最纯粹的情感也能变得如此痛苦,所幸晏云杉又开始吻我,我仿佛尝到了他口中的苦涩,他吻得很深很重,直至我舌尖发麻,嘴唇也被吮得有一点痛。   好似将所有悲伤都渡给了我,他又开始变得很凶,不过眼睛还是很红。   估计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表情,他把我翻过去,让我埋在枕头里,这个姿势更方便他向我的腺体中不断地注入信息素。   在被枕头闷死之前,我成功侧过头,看见窗外蓝绿色的海和一直延伸直至边界模糊的天空,潮水退去又上涨,阳光照得卧室墙壁的轮廓清晰,而后轻轻落在白色的窗帷上,室内半明半暗,我在海浪中漂浮,波涛冲走所有思考的可能性,一切似乎变得简单。   “我想永久标记你。”晏云杉忽然说。   我放空的大脑一下恢复了思考能力,“不行!”我很快地阻止他,“你别发疯!这是真的违法的!”   违背omega意愿永久标记omega是比非法拘禁和□□更重的罪行,违法者需要终生佩戴电子脚镣,还会被拔掉犬齿,终生失去标记的能力。因为被终身标记的omega洗去标记的过程是充满风险且极为痛苦的,极有可能丧生在手术台上。   “不行吗?”晏云杉似乎有一些不满,但到底还是没有强迫我,哼了一声,说,“你以后会同意的。”   结束之后,我翻过身,想踢他一下,但是强制发情掏空了我的力气,软绵绵的,只好侧过身,扯起被子把自己埋进去,祈祷我哥快点找过来,别真让我生孩子,这可不是一本生子文啊。   晏云杉从后面抱过来,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把我从被子里拉出来,又让我看他手腕内侧的纹身。   “El perrito y yo nos amamos。”他念得很慢也很清楚,我能够听清楚每一个音节,声音中还带着一点情欲的沙哑,显得很性感。   “离开晏虞之后我就对母亲出柜了。”他在我耳边低声叙述,“她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是一只不理人的小狗。”   “我出国之后你再也没联系过我,有一次我母亲笑我,说我是一厢情愿。后来我收到私家侦探的照片,我很生气,去纹了这个。”   “El perrito y yo nos amamos。”   有吻落在我的后颈。   “小狗和我彼此相爱。”   我捉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两行细小的花体字母上停留。   “我不打算把它洗掉。”晏云杉宣布,“我只能接受它变成现实。”   “陆绪,会吗?”   没等我回答,他自己给出了答案,“会的。”   大概是知道我会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他并没有一次太过分,抱了一会儿之后又来了一次,就带着我去浴室清洗,因为我说想去沙滩上看看。   清洗的时候他又做了一次,浴室里的水溢出去,溅了满地,我跨出去的时候差点滑倒,幸而被他扶住。   “能不能小心一点。”晏云杉有点不满地拽着我,表情有一点凶。   要不是我身体素质好,连着三次谁能爬起来?我很恼火地反驳:“换你来试试行不行!我不要在浴室做了,硌得疼死了。”   “是你乱摸。”晏云杉倒打一耙,“我只是帮你洗澡。”   “我只是扶一下!”我大声澄清,“你不许乱说!”   晏云杉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照顾人的人,帮我洗澡的时候动作没轻没重,到处乱摸,还数次把水溅到我的眼睛里。还好我是一个宽容的人,好吧,主要原因是我现在人在小黑屋,不得不低头。   “这么大声。”晏云杉木着脸,不满地给我擦头发,动作很不温柔,擦得我只能跟着毛巾摇头晃脑,“蹬鼻子上脸,凶。”   “晏云杉你轻一点行不行啊?”我抗议,“还不如我自己来。”   “不行,我来。”晏云杉态度强硬地造谣,“你坐好,不要动来动去的,我都按不住你。”   即使我已经强烈抗议并提出严正交涉,晏云杉还是把我按在椅子上要帮我吹头发。   我被热风烫到三次。   不过他大概吹得很开心,因为他一边吹一边玩我的头发,还问我舒不舒服。   我回头瞪他,打算指出他的问题,告诉他我宁愿自己来,他看着我,表情很淡,但是眼神里又带上了那种得意。   所以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默认他又烫到我两次。   好不容易吹干了头发,晏云杉问我用户体验:“怎么样?”   他的表情翻译成中文大概是“草民快快谢恩”。   我只能违心地说:“……嗯,挺好的。”    第27章   混乱地收拾完已经是临近傍晚, 我消耗了大量体力,饿得不行, 下楼到了厨房才发现这里居然还有厨师。   晏云杉他妈策划多久了?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遗憾地发现自己对他确实有很多错误的认知,我到底是怎么把这么一个能下药能玩小黑屋还能把人搞到腿软的大变态当成需要呵护的娇花的?就被他omega的外表所迷惑吗?   吃过不知道改称为午餐还是晚餐的一顿之后,我看见窗外的夕阳与染成金橘色的海面,催晏云杉赶紧出门。   晏云杉装模作样地抱着电脑,在沙发上回复工作邮件,我很生气, “你在这里还不耽误工作,能不能也给我一台电脑让我也回一下邮件啊?”   他抬起头,对我挑眉:“想得美。”   我:“等你睡着我就偷了你的电脑求救, 报警把你抓起来。”   “好啊。”晏云杉冷着脸,“那我就只能把你锁在房间里, 现在也不要出去看海了,反正房间里也能看到。”   “喂——”我踢踢他的小腿, “我开玩笑呢,你威胁我干嘛?”   晏云杉冷哼一声,合上电脑,站起身:“我也开玩笑。”   我摆出并不是很相信的表情,他扯过我的手腕, 在我的后颈处嗅了嗅,很快变得不那么生气,对我说:“走了。”   我:“去哪?”   晏云杉:“不是你说要出去?”   我:“好好好, 快走, 天都快黑了。”   晏云杉:“急什么。明天不也能看。”   我很认真:“今天的和明天的是不一样的。”   晏云杉将信将疑:“是吗?”   我:“快走快走!”   这座私人岛屿的海滩漫长而干净, 我顺着海岸线行走, 同时向远处眺望,看见一片浓艳的色彩,蓝色绿色金色叠在一起,让我想到晏云杉画过的油画,很希望能有一台相机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在杂志上看到的这座岛屿,大概只是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的随口一说,但我确实很喜欢这里,很纯净也很安静,同时色泽鲜亮明艳。   “陆绪。”跟在我身后的晏云杉忽然叫我。   “干什么?”我转回头,却看见晏云杉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相机,摄像头对着我,我听见了快门声。   我反应过来,跑过去抢他的相机,“你偷拍干嘛?”   “没偷拍。”晏云杉镇定地把相机举高,不让我拿到,“你不都看到了。”   “我又没同意你拍。”我说,“这就是偷拍。”   晏云杉垂眸看我,表情还是很淡,话锋一转:“不行吗?”   我气笑了:“行,你拍吧,反正我长得帅,怎么拍都拍不丑。”   晏云杉盯着我的脸,嘴唇动了动,大概又想说什么不好听的,但是很难得的吞了回去:“是。”他说。   看在他认可我的颜值的份上,我大度地原谅了他的偷拍行为,并且暂时允许他继续拍我。   我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时不时的快门声,想起了许多事情。   我停下脚步,等待晏云杉走到我身边,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去海滨公园。”   晏云杉很快地回答:“高二,秋游。10月26日,周三。你是说那次?”   我赶紧点头,因为我只记得去海滨公园的事,并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了,肯定要回去翻翻相册才能知道。   晏云杉冷哼一声:“高一去的,笨蛋。”   “你知道我记性不好还骗我?”   晏云杉盯了我几秒,说:“记性是挺差的。”   我确实不如晏云杉记性好,连日期都还记得,但我合理怀疑他是故意说的很精确,其实日期都是胡诌的,目的是谴责我的记性,或者找到机会骂我笨,但我没办法反驳他,因为我暂时没有求证的机会。   “相机给我玩一下。”我冲他伸出手。   晏云杉拿着相机,没有任何波动地看我。   “晏云杉,请问可以让我玩一下相机吗?谢谢你,你真好。”我换了个说法。   晏云杉的嘴角不明显地动了动,把相机放到我手里,说:“拿好。”   我先打开相册审阅晏云杉的拍摄作品,成功被他的摄影大作震惊,无论是构图还是虚实都非常完美,说这两个要点是因为我只懂这些。   最先看见的几张都是我的背影,我向前翻,翻到最开始几张,看见了我回头的时候他的偷拍。   镜头确实是有感情的。   我略长的刘海被海风扬起,暴露出的眉眼清晰而深邃,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镜头,夕阳下瞳仁呈现出黑金色,嘴角带着天然的微笑,弧度漫不经心,仿佛潇洒,仿佛纯稚。   拍摄者必须无数次长久而细致地观察,方能找到这个视角,将随意地一瞥也拍出一眼万年杂志大片的感受。   又或是这就是他眼中的我,借由镜头暂时留驻。   我凝视了一会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云杉凑到我旁边:“不好看?”   “……好看。”我说。   他看起来又有一点得意,说:“知道我拍的好。”   伸手切出相册界面,调成风景摄影模式,“别看了,不是要玩?”   我想起去海滨公园的高中时代。   那天我也带了相机。   我和晏云杉之间的回忆有很多,留下纪念的却很少。晏云杉很讨厌拍照,我猜测是因为应对镜头早就让他厌倦,私生活中他总是排斥所有拍照记录的行为。   海滨公园是少数留下过合照的地方。   能留下合照也多亏我一向是个慷慨的人。   我的相机是某知名品牌的顶配款,我对摄影并不是很有研究,陆鹤闲也是,我们两个研究了半天型号,最后还是直接价格降序买了最贵的。   拿到以后我就新鲜了几天,相机就丢到了房间的角落。   高一的时候我还没和陆鹤闲冷战,听说我要去秋游,他立刻建议我带上相机,拍点照片让他看看。   陆鹤闲总是很想更多了解我的生活,我理解,也愿意听他的。   但是拍了几张我就觉得无聊,背着还很重,正好有一个那时候关系挺好的同学喜欢摄影,眼馋我这款相机很久,所以我就慷慨地将相机借给他了。   晏云杉不喜欢和大部队一起活动,但勉强允许我随行,我和他一起往景区深处走,走到游人稀少的沙洲,在沙洲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打发时间。   我猜晏云杉那时候不算特别喜欢我,只是我听他的话并且还算顺眼,因为我和他搭话的时候他总是回复的很简短,也很少抬头看我,更不会开启什么话题。   我猜那时候我在他心中大概是“听话的仆人”,负责拎包打饭撑伞等他不想做的杂务。   谁知道现在地位倒转,赶着拎包打饭撑伞的成了他。   那天临到傍晚,忽然开始下小雨。   我把他安顿在一处遮阳伞下,跑去超市买雨伞,却被告知已经被上一批学生买完。   我走出超市,发现晏云杉正站在门口,看起来有一点不满。   我的视线扫过他沾了点雨水的长发,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那里等吗?”   他抱着胸,没好气地说:“站那里等太傻了。”   “你头发都湿了……”我说。   晏云杉看了一眼我的头发,说:“你不也是?我没那么娇贵。”   他朝出口集合的方向大步走去,说:“走了,雨也不大。”   我赶紧跟上去,问他:“要不要我把外套脱下来给你挡挡?”   晏云杉果断地拒绝了我,几乎是小跑起来。   我只好跟着他往外跑,越跑雨越大起来,晏云杉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竟然有点跟不上他,他回过头,催促地瞪我一眼,然后隔着袖子抓住我的手腕,拽着我往前跑,还不忘挤兑我一句:“跑这么慢。”   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反驳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主动拉我了。   还好我们离出口不远,并没有淋透就看见了聚在一起的人群。   那时我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我愿意淋到湿透。但当我看到对方半湿的长发时,我却觉得还是短一些更好,最好不要淋雨,没有牵手也没有关系。   和大部队会和之后,很快有人给晏云杉递了雨伞。他把伞扔给我,示意我快点给他打伞。   临到回家之前,借了我相机的朋友终于依依不舍地来还给我,他神神秘秘地打开相册,说:“为表感谢,我给你也拍了一张。”   “拍我干什么了?”   “也不是故意拍你,就是你刚和晏哥跑过来的时候就很有那种,那种电影感,你能懂吗?”对方很激动的去翻那张照片,“你们两个考不考虑当模特啊。”   “不考虑。”我夺过相机翻得更快了,“快翻到没,你拍了多少啊?”   “挺多的,你回去记得导出来给我一份啊。”   我终于看到了那张合照。   背景中是灰暗斑驳的傍晚天空,雨幕沉沉,镜头自下而上,模糊了暗淡的后景,聚焦在人像之上。   画面的中心两个人相携着奔跑,长发,衣角,乃是背包的肩带,所有轻盈的物质都在飘扬。   沉重的是相握的手,暴雨洪流皆不可冲散。   只要他愿意抓住我。   淋湿的狼狈与晦暗的背景让定格的瞬间简直像是一场逃亡。   我不喜欢下雨天,因为压抑沉闷,也因为我的失去总在雨天。   我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正在拉着我逃离所有过去的阴霾和大雨。   像初见的时候那样,引我走出阴影,站在光彩夺目、色彩分明的阳光之下。   而他是其中最鲜明的一抹。   构图与着装其实都并不正式也很青涩,但动感与生命力反而鲜明,仿佛冲出画面,我个人认为,这张照片富有电影感的很大部分原因是出众的颜值。   但我还是我用丰富的语言称赞了拍照的朋友,答应以后经常把相机借给他,回家以后就迅速把照片导了出来,合照被我洗出来,贴在书桌的一角。   晏云杉不知道,也从未看过。   后来这张照片被我养父扯下,从中间撕成两半,烧成灰烬。   我以为沉重而牢固的东西其实轻而易举就被毁灭。   还有,那天看完所有照片之后,陆鹤闲再也没有建议过我在学校出游的时候带相机。    第28章   “发什么呆。”晏云杉把相机挂到我脖子上, 然后抓住我的左手,强硬的拽成牵手的姿势, “走了。”   我想把手扯出来,“晏云杉,我一只手没法拍照啊。”   晏云杉:“那就别拍了。天天都能看,你拍什么。而且你也不会拍。”   我:“那你把相机给我干什么?嫌太重想让我拿是吧。”   晏云杉:“你想我拿?也不是不行。”   我:“算了,还是我来吧。”   最后相机还是没派上什么用场,我让晏云杉牵着我在海滩上走了很久,一直到夕阳彻底落下, 看到从未见过的南半球明亮银河。   平日里他的体温偏低,但是手握久了还是很热,手掌很柔软, 但是用力一些就能摸到清晰的骨骼,我却还是在想他第一次拉我的时候。   那天海滨下着雨。   他好像愿意和我一起逃亡。   但照片只是照片, 我们也并不生活在某一部电影中。   他逃出他的暴雨与牢笼的时候,并没有很紧地抓住我的手腕。   当然, 从始至终,我都并没能为他买到一把伞。   命运总是喜欢重复和偶合,爱情却不会在回放中重生。   晏云杉离开后的第一年秋天,我重走过很多次海滨公园。在傍晚看沙洲逐渐被潮水淹没,最后一次终于遇到下雨天, 但那天没有游玩的学生,所以我为自己买到了一把伞。   往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再前往。   几年后, 在洛棠的强烈建议下, 我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 陪他重去了一次海滨公园。彼时景区重新修整过, 沙洲旁的实木椅子变成了新的休息区,他很喜欢这个安静的角落。我们坐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温暖的秋日午后,在涨潮之前离开,没有下雨,秋日的天空澄澈无云。   我忽然想到陆鹤闲曾对我说过的四个字,“刻舟求剑”。   我当然知道这个故事,但当时我并不明白我哥在暗喻什么,说什么神神秘秘的暗语。   但在这个瞬间,我有了顿悟。   我求到了吗?   好像求到了。   但又不再是我想要的那柄剑了。   潮水逐渐上涨,回程的时候晏云杉带我走了另一条路。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说喜欢这里的?”我真的无法从和晏云杉有关的浩瀚记忆海洋中翻出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这座岛屿的瞬间了,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高二下学期,你和你那个朋友,我不记得名字了,在你座位旁边看杂志,叽叽喳喳吵的要命,你说你以后有钱了要把这座岛买下来。”晏云杉没什么好气地回答我,“还问我好不好看,说买下来第一个带我来。”   “这你都记得?”我难以置信。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记性差?”晏云杉挤兑我,“今天许诺明天就忘?”   但这话一听就是青春期男孩吹牛的,谁会当真啊?   好吧,我旁边真的有一个当真的人。   我没给自己找补,低着头沉默地跟着晏云杉往前走。   晏云杉忽然开口了:“陆鹤闲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忽然收紧,握得很用力,抓得我都感觉疼。   我“嘶”了一声,他松开了一些,但还是抓着我,怕我逃避,也怕我逃跑。   我对他说:“没什么啊,真的没什么,就是吵架了。”   “我都诈出来了你还装傻?”晏云杉冷哼,“我早就和你说过,陆鹤闲不正常。”   “没有不正常……吧。”我为我哥争辩,搬出了陈助理的总结,“他只是……只是独占欲太重了,你知道的,我以前心理状态不好,我爸也不管我,都是他在带我,所以走进了误区。”   “独占欲太强又是谁教你的说法?”晏云杉分析我说出的每一个字,“你还和谁说了这件事?谁让你这么信任?”   我不想和他说话了,什么人啊,怎么什么都能听出来,我不说了行吗?   我闭紧嘴,拒绝交流。   “陆绪。”晏云杉叫我,“别不说话。”   我偏过头,不想理他。   “陆绪。”晏云杉叫我总是连名带姓,现在听起来很严厉,“我在问你话。”   “你审犯人啊?”我忍不住说他,“我不想说不行吗?”   “和我都不说。”晏云杉攥紧我的手,把我往他那边拉,“你真护着陆鹤闲。”   “什么叫和你都不说?”我瞪他一眼,“你谁啊?我干什么要和你说?”   “如果是陆鹤闲逼得你跑出国,我可以帮你的。”晏云杉很有信心地说,“你认识的人里,只有我能帮你。”   我真的受不了他这个样子了,忍不住拆他的台:“现在是谁在逼我?晏云杉,你搞清楚行吗?你以为我不和你闹就是心甘情愿了?”   “你觉得我不如陆鹤闲?”晏云杉冷声说。   我差点被逗笑了:“我是在说这个吗?”   “那你想说什么?”晏云杉反问。   我耐心地对他解释:“我是想说,再怎么说,你干的事性质都比我哥恶劣,你就别说他了,我也不想和你说我和我哥的事情,你别刨根问底了行吗。”   “不和我说,但和你助理说,是吗?”晏云杉语气淡淡的。   “……我没有。”   “呵。”他冷笑,“他能帮你解决?”   “……我没有。”我受不了他了,把他揪过来,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好了,别问了,行吗?”   晏云杉垂眸盯了我几秒,冷哼一声,“不问就不问,别搞这套。”   他终于不再揪着不放,我们得以和平地走回别墅。一路上的观察让我大约判断出了这座岛的。   南太平洋,纬度可以通过气温推测出来,陆地面积不算很大,交通方式除了在码头乘船就是直升机,所以应该离大陆不远。能用电脑,有通讯信号,不是某一座孤岛,只要有心寻找,很快就能找到我。   所以不用害怕不用焦虑,耐心等待就可以。   但我又希望陆鹤闲来的慢一点。   因为我确实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我是不能和他鱼死网破闹到决裂的,这是一开始就被划掉的绝对错误选项。站在海洋之中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清晰了。   我想来想去,绞尽脑汁,发现这世间茫茫无尽的数十亿人,只有我哥一个会翻遍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来找到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火化都要他来签字。   竟然真的只有我哥一个。   我靠在卧室外的露台边上抽烟,海风把烟雾吹向大海,吹得我有一点点冷。   夜空中的星河璀璨,似乎随时都会坠落,坠落到深蓝色的海面。   四周很安静,只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没有手机也没有工作,我有一点点无聊。   不止一点点。   真的太无聊了。   晏云杉自己倒是挺好,在书房锁了门,估计是在办公,半点也没耽误赚钱。   我把烟熄了扔进垃圾桶,晃到楼上去敲书房的门,毫无规律地又叩又砸,不想让他安心。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了,晏云杉带着半边耳机,露出半张脸,很警觉,不想让我破门而入,接触到通讯设备:“干什么?”   “你可以工作,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我控诉他,“我快无聊死了。”   他大概误解了什么,撸了两把我的头发,说:“等我几分钟。”   “我是想找点娱乐方式!”我撕碎他的误解,“不是要你陪我!”   “……二楼走廊尽头左边的房间里有游戏卡带。”他说,“你可以去玩,明天我把钥匙给你。”   “那现在呢?”   “等我。”   “……”   我只好在这座建筑里又晃了几圈,大部分房间都上了锁,大概是在防我,最后又只能溜达回卧室,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铜制吊灯发呆。   但晏云杉真的很快来了。   床的另一边很明显地陷下去,我侧过身,看见他倒在我旁边,略微卷曲的黑色短发散在床上,眼睛很蓝很亮,是有星星坠落的海面。   “真的很无聊。”我对他抱怨,“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晏云杉的手臂压在我腰上,他很认真地说:“这要看你。我说了,看你什么时候重新爱我。”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对他说。   晏云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说:“这是必然的。”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粉碎他的幻想。   他很固执地反驳我:“会的。”   然后他又凑上来亲我,手往我衣服里摸,我很警觉地把他推开,说:“你他妈还要?”   我赶紧往后挪,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你技术太差了,我生殖腔都还在痛,你别来了。”   晏云杉的冷淡表情终于坍塌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短发似乎都要炸起来,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度:“我技术很差?”   他把我按住,很重地压在我身上,捏着我的脸颊质问我:“陆绪,你说话有点根据好不好,下午爽的人是谁?你还……”   “但我现在还很痛,肚子也不舒服。”我立刻打断他,“难道不是因为你技术差吗?”   “那是因为……”晏云杉咬着牙,“我没研究过和omega怎么做。我哪里知道你有生殖腔。”   “那你还要进去?”我生气地说。   他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受到了一点打击,然后好言好语:“我刚查过了,第一次进生殖腔就是会痛,我现在不进了,行不行?”   “不要!”我果断拒绝他,捏着他的手腕想把他掐着我脸颊的手扒拉开,“我累了。”   “我刚看了一些论文,不进生殖腔不会让你痛的,也不行?”晏云杉的手开始往我裤子摸。   我大声抗议,“不要!你滚开,我要睡觉了。”   晏云杉大概是很想证明自己,低头亲亲我的指尖,目光很坚定:“让我试一次。”   裤子已经被脱了一半,大概是逃不掉了,我也打不过官方设定最1的晏云杉。只好和他谈条件:“就一次?”   晏云杉点头同意:“就一次。”   “说好了啊。”我再次确认。   “说好了。”晏云杉点头。   说实话,我对晏云杉的技术仍旧不太信任,但只能勉强给他一个学习的机会,我祈祷他能够保持较强的学习能力,并且信守承诺,只做一次。    第29章   我现在在怀疑晏云杉锁着书房门研究的不是工作, 事实上他研究的东西远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原始,也更加不可言说。   不过我承认他学习能力不错, 至少有了一些进步。   “平时话挺多。”晏云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手指带着坏心眼地撬开我的嘴唇,动作里带着刻意的折磨,“现在装什么哑巴。”   “……变态。”我骂他。   他被骂了还表现出很得意的样子,轻微的笑了一下,很突然地问我:“现在还是技术差吗?”   “真的技术差吗?”他偏要问我,要得到我的肯定才罢休的样子, “肯定有进步吧。”   我撑起眼皮看他。   与十年后的晏云杉见面时,我始终很难将他和“性”这样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我常觉得对他生出这样的想法是一种亵渎,因为他看起来太高也太冷, 仿佛与世俗欲念从不沾边,肃穆淡漠如同我心中的神像。   但此刻, 晏云杉本就红润的嘴唇在吮吻后越发鲜研,此时微微张开, 压抑的喘息声告诉我他也在忍耐,唇瓣轻微地颤抖着,玉白的面庞染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冷艳的冷字被抹去,只余下浓墨的艳。   细窄的双眼皮因为下坠的视线而展开些许, 眼型不再锐利。薄薄的眼皮半遮着瞳仁,显得目光有些迷离,全然拢在我脸上, 他几乎带着痴迷地凝视着我。   瞳孔的蓝色很浓, 聚焦在一起, 让我不合时宜地联想到捕猎时的猫科动物。   他做的时候不太说话, 只在我耳边喘息,比起说话他的唇更多用来亲吻,偶尔出声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譬如现在他不安好心地又碾了碾,问我:“发什么呆?不舒服吗?”   “舒服……不差……你技术好……进步很大……行了吧。”在他刑讯逼供第三次之前,我喘着气,艰难地回答他。   他终于满意,又得意起来。   “既然舒服那就等一下再做一次?”他忽然在我耳边问我,假模假样征求我的意见。   我迷蒙着就签下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对他点了头。   等我反应过来,狠狠的锤了他一拳,“又不是只有今天一天!你别把我搞死了!”   晏云杉又被我打了,还是没生气,握着我的手腕制住我,又开始笑。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深蓝色的眼底仿佛坠着星河碎片,映出温柔的光,唇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地舒展开他素日端庄疏离的神情,将那不可亲近的冰冷悄然化开,余下的,全都是我熟稔的纯粹与温存。   可惜他的笑容太稀少,只有这两天我见的最多。   我还是希望往后的时间里他能够多笑一笑。   第二天下午我才爬起来,怀疑自己是因为前段时间疏于锻炼,所以现在体力下滑太多。   拖拖拉拉浑身不适地吃了早午饭之后,我没力气去看Roy和遛狗,所以晏云杉如约带我去了游戏房。   房间里配备了最新款游戏主机和很多卡带,接下来几天我勉为其难接受了这项娱乐活动。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这样打发时间了,工作总是忙,高中的时候我还会买最新的游戏卡带,但是后来就鲜少去了解了,游戏fang。   晏云杉一直随身带着那只乐高小狗,我看见他办公的时候它就摆在书桌上,某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小狗的腿上缺了一块。   “丢了。”晏云杉告诉我。   “我装的很结实啊,怎么会丢?”我改不了刨根问底的习惯。   晏云杉从口袋里把小狗拿出来,盯了几秒,简略地告诉我:“有一次生气了。把它摔在地上,后来拼回去才发现少了一块。”   “这款店里还能买到的。”我没问他生什么气,只告诉他,“下次我送你一个新的。”   晏云杉把小狗又揣回口袋里,“不用。”他说。   “我现在没这么好打发。”他顿了几秒,又补充道。   好像以前就很好打发一样,我腹诽。   乐高小狗大概能在“陆绪送晏云杉礼物价格升序”筛选列表中排在前列,明明是他自己喜欢,出国都要带着,工作的时候还要放在书桌上。   我好心好意想送他新的,他还不领情,难道还想我送更贵的什么?   才不要。   我恨不得把小狗都抢回来。   他每次当着我的面对乐高小狗戳来戳去的时候我都有一种他其实想戳我的感觉。   不过晏云杉这几天也戳的不少,各种意义上的,我多次怀疑我会英年早痿。   正攻和炮灰攻之间有必要设置这么夸张的战力差距吗?   以前我也不差啊?是他太变态了吧!简直违背常理。   好在他的技术确实突飞猛进,照顾人的水平也上升不少,比如给我吹头发的时候不会经常烫到了,但是洗澡的时候还是蹭来蹭去,还是每次都要让我身上全是他的信息素。   别墅里有厨师有佣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理会我的搭话。   上次我尝试和收拾房间的阿姨聊天,她只非常歉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我立刻明白是晏云杉交代过什么,所以整个岛上会和我说话的只有晏云杉一个活人。   但和他聊天的最后结果总是我遭殃,所以我有力气的时候就牵着Roy在岛上遛,它很快和我混熟了,可能也是因为我忍不住偷偷给它加餐,总之它现在只要看见我走过去就会傻乐地摇尾巴。   我和它偷偷说了不少他主人的坏话。   还有一件事,晏云杉好像迷上了拍照。   我做什么事他都要偷拍,玩游戏要拍吃饭要拍遛狗要拍,没有拍私密照恐怕是他对我最大的尊重了。   但他有一次偷拍我睡觉被我抓了个正着。   主要原因是他没关快门声。   我气急败坏要他删除,勒令他不许再拍我的丑照,但他怎么都不愿意,最后把照片挑出来给我看。   好吧,还挺好看的,主要原因是我实在是长得很帅。   我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留下照片,但是勒令他不许给别人看。   晏云杉先说“这不是废话吗”,然后说“很可爱”,最后补充“当然只能我一个人看”。   好像真的喜欢我喜欢的不行一样。   睡了三天懒觉之后我决心不能颓废下去,第四天妄想爬起来恢复我的晨跑五公里好习惯。   我提前一天通知了晏云杉不许折腾到太迟,还要记得给我定一个闹钟,当然如果他想也可以和我一起跑。   晏云杉问起那天在江边遇到我的时候,还询问了我以前的晨跑路线。   我大概给他描述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沿着我哥前几年建的绿道。   晏云杉一脸平淡地点评说“陆鹤闲还算干了件人事”。   然后宣布第二天和我一起。   晏云杉难得没把我折腾到沾枕头就睡,我才发现我每天努力和他拉出的楚河汉界其实早就被他偷偷打破。   我习惯一个人睡觉,总是自然地挪到床沿,背对着他,面朝窗,侧身蜷着,留一半被褥空着。   闭闭着眼放空了一会儿,床的另一边轻轻塌陷下去。然后有什么生物无声地靠近我,从身后贴上来,一只手从腰下穿过,很熟练地将我捞起,稳且迅速地将我重新安置在床的正中央。   然后雪杉的气息和温热的体温同时将我包裹,晏云杉从背后将我抱得很紧,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挠着我的耳垂,严丝合缝,亲昵又亲近,像是重复了无数次。   我不想惊动他,打算假装睡着,趁机无意识地挪出去。   于是假装被吵到,哼了一声,打算翻身。   草,他抱得太紧了,根本翻不动。   我挣扎了几秒,正打算睁眼抗议,让他赶紧松开我,晏云杉先说话了:“别装睡了。”   他把我转成面对他的姿势,“你自己说要早睡,怎么现在又不睡?”   我立刻控诉他:“我没装睡,本来睡着了,是你把我吵醒了。”   晏云杉冷哼一声,“你睡没睡着我不知道?”   他揪着我的脸颊,说:“刚才我看你眼珠子滚来滚去的,你知不知道,你装睡的时候很明显,一点也不会演戏。”   “你就不能当成我睡着了吗?”我说,“我本来要睡着了,是你偷偷抱我!”   “我没有偷偷。”晏云杉很认真地申明。“你不要总这么误解我。”   “……你别抱了,我不喜欢抱着睡觉。”我说,“我睡眠本来就不好。”   “你昨天睡得很好。”晏云杉一本正经地指出,“前天也是。”   “那是因为我太累了,本来就睡着了,根本没发现你抱我!”我说,“我昨天做梦被火烤,肯定是因为你!”   “哦。”晏云杉应了一声,反而抱得更紧了,闭上眼,说,“睡吧,明天我叫你。”   “……你松开我。”   “睡着了。”   “……”   晏云杉看起来冷得像冰,体温却烘得我很热,我没有真和他动手,挣了两下挣不开,只能认栽。   他想做的事情,我还真没办法动摇。   我只能被他像玩偶似的抱着,听见他逐渐放缓的呼吸声。   他蜷曲的短发蓬松地散落在枕头上,看起来很柔软,我忍不住伸手,想趁他睡着偷偷摸一下。   我缓慢地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无声地举起,距离他的头顶一段距离,试探性地触碰。   晏云杉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玩心大发,捻起一缕,发现他的头发真的是自然卷,不过弧度不大,怪不得留长的时候没有变成爆炸头。我以前一度认为他的头发是烫了,还在心里把他归为特别爱美的人。   摆弄了一会儿,我收回手,准备睡觉,却忽然对上一双睁开的蓝眼睛。   心脏漏跳一拍,我的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假装忙碌地摸摸鼻子,扯扯被子,说:“……你不是说睡着了吗。”   “动作那么大,睡着了都能被你吵醒。”晏云杉谴责我。   “也……没有很大吧。”我妄图解释。   “好玩吗?”晏云杉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你是自然卷啊。”我赶紧夸他,“发质好好,特别好摸,我都羡慕了。”   晏云杉果然没有为难我,只是警告我:“睡觉就睡觉,别动来动去。”   他抓握住我的手,有意无意摸过指根,然后禁锢住,不让我再乱动。   无奈之下我闭上眼酝酿睡意,以为就我着本就不佳的睡眠质量,今晚肯定是睡不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入睡比我想象地快得多,没有噩梦没有惊醒。   我和晏云杉身上都是彼此的信息素气味,混杂在一起,并不奇怪,事实上很和谐,氤氲在房间里,具有和熏香相似的效果,我鼓噪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   直到第二天我被晏云杉捏着鼻子憋醒。   睁开眼睛就对上他放大的脸。   “起床跑步了。”他说,“推你好久你都不醒,你是猪吗。”   “……哦。”我还有点茫然,从床上坐起来,梦游一般套上晏云杉准备的与他同款的纯黑色运动服,然后去洗漱。   但我一向清醒地很快,也没有什么起床气,冷水一扑到脸上睡意就彻底消失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晏云杉叫我起床的方式实在让人气愤。   可惜已经过了最佳报复时间。   我们沿着岛上的小路向前,我坚持要跑在晏云杉前面,他跟在我后面,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所以我怀疑晏云杉真身是一只猫其实也是有根据的。   环岛一圈之后我决定休息,晏云杉气息不算很乱,但是面颊微微泛着运动之后的红,这几天我常在他脸上看见。而我也确定我体力是下滑了,必须减少不健康运动,增加健康运动。   但是这项提议被晏云杉一票否决。   我与他争执的时候,岛上忽然开始下雨。南太平洋的雨季阴晴不定,刹那间天就黑下来。   我们沉默了一瞬,下一秒天光彻底塌陷,雨从四面八方砸下来,带着潮湿热带气息的水珠噼里啪啦落在肩头、额角、睫毛上。   晏云杉低嗤一声,说:“让你和我吵架,本来根本不会淋雨。”   “你还说我?”我很有意见,但是来不及发表,因为雨实在是太大了,在站一会儿恐怕我和他都要湿透,我只好拽着他的手就跑。   他没有挣脱,而是反手抓住了我。   我们沿着木栈道冲进椰林,雨声盖过了一切,只剩彼此的喘息与脚步声在林间回响。   晏云杉跟着我,头发被打湿贴在额前,显得有一些狼狈,总之不像平时那样优雅,脚步却不慢。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仍紧贴着我,仿佛永远不会松开,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但这次。   我们一头冲进檐下,我靠着木柱喘气,他站在我对面,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我侧头看他,他正看着我。   雨声很大,天光是浓墨一般的灰,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但我忽然觉得很亮。   晏云杉安静地注视我,手仍然握得很紧,害怕我会离开一般。   我尝试抽回手,他却不愿意松开。   “到了。可以松开我了吗?”我对他说。   雨水顺着鬓角滴下来,他不说话,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伸手,替我擦掉了脸颊上的雨水。   他手指很凉,动作却很轻,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和爱意。   表面上的平静与喜悦维持地很完美,待到第五天的时候晏云杉的态度松懈了许多,不再时刻提防着我找机会联系别人,也不会在我呆在游戏室的时候很突然地把门推开一条缝,从门缝里悄悄监视我。   待到第七天的时候我终于开始着急。   陆鹤闲到底发现我被带走没有啊?怎么还没找过来?晏云杉真的做的这么完美吗?   我不会真要一直被关在这里吧?   第八天晚上,我梦见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问我“爱我了吗”“你回来吗”。   当然没有,当然不,我的答案是明确的否定。   我烦不胜烦,没有理他,挣扎了半天也没能从梦中醒来。   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我感觉到有人一直在摩挲我的左手。   微凉的东西在指根蹭过,而后又退开。   第十天深夜,晏云杉忽然把我叫醒。   简单披上一件外套后,我发现我的手又被他铐起来,晏云杉一言不发,表情冷得很可怕,拽着我去顶楼。   我看见顶楼平台上的直升机,听见不远处天空中传来的引擎声和机翼破空声。   晏云杉的背影高瘦凌厉,骨架削直,站在风里的时候像一把收鞘的长刃。他的风衣被夜风掀起一角,贴在后腰,衣摆随风拂动。   脖颈线条清晰,喉结上下起伏,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深沉情绪逼到临界,却仍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他回头看我,眉间带着隐忍的压迫感,唇色比平时淡了一些,脸上仍带着他惯常的冷峻,却被突如其来的焦虑打碎了边角。那种焦虑不张扬,而是克制地埋在眉骨和下颌的角度里,仿佛他花尽力气才没有开口说出更多。   “上去。”他说。   顶楼的风卷起他略微卷曲的短发,几缕被吹得凌乱。他的侧脸在白色顶灯下被切成锋利的线条,鼻梁高挺,眼神压得低而沉,夜色将他原本偏冷的蓝眼睛染得像墨,深不见底。   眉毛压下,嘴唇紧抿,像是用尽了理智才逼迫自己表现得冷静。   “上去。”他近乎恳切地对我重复。   我和他对视,冷静地打破他的幻想。   “美梦该醒了,晏云杉。”   我通知他。 第30章   “美梦该醒了, 晏云杉。”   晏云杉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拽着手铐中间的链子, 按着我的背把我往直升机上推。   不远处的海边,数架水上飞机降落,我听见舱门打开的声音,十数年来第一次对晏云杉真的动手。   他毫无防备,实打实被我踹中一脚,闷哼一声,我在这个时候甩开他, 径直向楼下跑去,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   我听见身后成串的脚步声,晏云杉扬声说:“陆绪, 回来!”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踏上楼梯, 沿着消防通道陡峭的楼梯一路向下。脚步几乎是奔跑,速度比任何一次晨跑都要快。   楼梯间光线昏暗, 金属踏板被踩得一阵阵轰响,像有人在我体内敲鼓,催促我往下、再往下。   我的呼吸失控般地急促,喉咙发紧,心跳鼓噪, 每一跳都像是有谁从胸腔里往外推我。我没回头,没听他说什么,也不想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没有任何留恋, 也没有不舍。我的眼前只有一件事:我要离开。   我听见不远处的沙滩上传来向天的枪响, 向着声音的来源大喊:“哥!”   我推开底层的铁门, 撞上了守在出口的两位保镖。因为手被拷着, 动作受限,反应也慢了半拍。   对方显然受过专业训练,起初步步紧逼,试图把我压回去。但他们都心存顾忌,不敢下狠手,更没有动枪的意思,只围着我谨慎牵制。   空气闷热,呼吸沉重,铁门反弹声还未散去,我们已经在狭窄的楼梯口僵持了好几分钟。我不断试图突破,他们不断试图拦截,谁都没能真正占上风。他们想拦住我,但又怕真的伤到我。   晏云杉的声音终于再一次从我身后传来,他又恢复了那种很刻薄冷硬的语气,说:“你能跑到哪里去?和我走,陆绪,我不想对你动粗。”   我正想说什么,耳边一声枪响,晏云杉脚边地铁制台阶被打出一个洞。   一道同样冷硬,但隐含着极为克制的深厚怒意的声音打断了对白。   “小绪。”   陆鹤闲手中的枪口正对着晏云杉,青烟中我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放置在我身上,对我说:“过来。”   他比我上次见的时候瘦了,骨架原本就清瘦,现在更显得削峭。杏眼下的青黑压着眼眶,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一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领也有些凌乱。   陆鹤闲还带着止咬器,眼底泛着红,轮廓透出一股不常见的紧张与忍耐,面部线条是少见的凌厉,将他原本温润的美丽锐化到让人想避开目光,几乎骇人。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才让他能够站在这里。   而正在燃烧的即将焚毁挡住他和伤害我的,所有的一切阻碍和罪人。   他身后带着的人也全都举着枪,晏云杉站在枪口中间,没有任何紧张的表现,只是对我又重复了一遍:“和我走。”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犹豫一分一秒,径直跑到我哥身后。   前些天在岛上漫步的时候我觉得人烟稀少,这时候才发现其实他们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晏云杉的人同样也都配了枪,数量与陆鹤闲带来的不相上下,或许更多。   而他也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没有举起,只是上了膛。   陆鹤闲身后的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拿枪的人挤到我身边,陈谨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根铁丝,为我解开了手铐,把我拉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很紧地握住我的手,我隐约感觉到他在颤抖,但却不知道缘由。   “你别想带走他。”晏云杉说。   “小晏,这件事情你做得太过了。”陆鹤闲语气平缓,但音色带着些微的哑,“今天我必须把陆绪带回去了。”   “陆鹤闲,你说我做得过了?”晏云杉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干了什么好事?”   “陆绪,你要走吗?”陆鹤闲忽略他的指责,偏头问我。   我:“要的。”   “听清了吗?”陆鹤闲说,“不要逼他。”   “陆绪。”晏云杉又叫我,“为什么要走,这几天你不开心吗?和我在一起不好吗?你确定要和……这个恶心的变态走?”   “我不……”我刚要说话,就被陆鹤闲打断了。   “我不认为我弟弟被你强行带到这里会有多开心。”陆鹤闲替我回答,“你不了解他。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没有强烈地反抗。”   “这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尽可能适应,让自己舒服一点,并不能代表他接受了你。”   晏云杉立刻反驳:“你呢?他跟你走,是不是也只是知道不能解决问题,不得不让步?”   我:“我不……”   陆鹤闲短促地对我说:“现在不需要你说话。”   我闭上嘴。   “不管陆绪的想法是什么样,他要和我走是他的选择。就算只是妥协,也只能说明他认为和我走会让他更适应。”   陆鹤闲的语气依旧温和,和他往日对外的形象一般不二,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如果不是他正举着枪,我会以为他只是像往常那样,在耐心劝导一个不够懂事的晚辈。   “他是被你压迫习惯了吧。”晏云杉沉声说,“他敢反抗你吗?”   “陆鹤闲,你不就是仗着他把你当哥吗?用亲情绑架他,你做的还少吗?”   陆鹤闲单手举枪,手很稳,没有因为他的话动摇半分:“我只是在履行作为哥哥的责任。反倒是你,陆绪应该和你说清楚了吧,他不喜欢你了,你强行带走他没有意义,他这个人不会回头,反而是这样极端的行为会消耗他对你最后的友善。”   “你现在倒是冠冕堂皇的装君子。”晏云杉嗤笑,“十年前偷偷删记录的时候你是把自己当成哥哥吗?不就是藏着你那点肮脏的心思,想把我从陆绪身边赶走!”   陈谨忱拉着我慢慢向后退,退到陆鹤闲带来的人中间,我只能看见我哥的背影,瘦削而挺拔,站在最前方,像是一尊冷峻的雕塑,衣角在风中摇曳,他却绝不会被吹动。   陆鹤闲在短促地沉默后,说:“无论我在想什么,我都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帮助陆绪做出该做的选择,不让他被你的自私伤害。”   “他不该被你留在原地。”   “更何况,事实证明我帮助他做出的选择没有任何谬误,你这样会做出极端行为的人并不适合他。”   晏云杉缓慢地把手枪举到眼前,左手擦了擦枪身,嘴角勾出一个笑,但是我并不想看到的弧度,“可惜的是,我再不适合他,那个合适的人也不会是你。”   他的目光精准地刺过人群和夜色,墨蓝色的刀刃凌凌停在我眉间,我仿佛感受到了实质的刺痛:“你还是回头看看吧,我怕在陆绪心中,他那个助理都比你更合适,更不用说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洛棠了。”   “这么多人,短信电话删的过来吗?是不是忍不住做了什么,还是又用了什么阴招,被我们的小蠢狗发现了,才让你那点恶心的心思暴露了,把他吓得跑出国来了?”   陆鹤闲的枪口向下微微偏移,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是生气了,正在瞄准,随时可能开枪:   “不管谁更适合陆绪,现在他选择的是离开你,你该出局了,如果你对他还有一点点尊重,你就不应该把他锁起来。”   “你不想把他锁起来吗?”晏云杉的目光落回他手中的手枪上,手指轻轻搭了搭扳机,“你切断他的社交、控制他、监视他的行为,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只是我的链子他能碰到,你的链子他碰不到。我的链子他能解开,你的链子他怎么解开呢?”   “陆鹤闲,你别在这里装出一副为陆绪考虑的好哥哥的样子,你说我自私,你呢?你不自私吗?”   “只是可惜,陆绪好歹爱过我,他却永远只会把你当成兄长,你比我还可怜。”   “可怜还是留给你自己吧。”陆鹤闲的声音低了几分,“他不会一辈子都爱你,但我一辈子是他哥。你以为从这里离开以后,陆绪还会看你一眼,和你说一个字吗?”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狠心的人,不爱就是不爱,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再怎么求,他都不会心软,不会委屈自己一点。”   “所以我不会让他走——”   晏云杉的话音未落。   “砰”的一声。   我听见枪响了。   陆鹤闲的枪口再一次冒出一缕青烟,几乎没有停顿。晏云杉猛地跪倒在地,右腿失去支撑,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一声。   他被打中了小腿侧面,鲜血顺着裤脚涌出。   他大概没料到陆鹤闲真的会开枪,脸色骤变,却几乎没有迟疑,咬牙举起手枪,手臂微颤,带着一种被迫激发出的狠意,准备还给对方一颗子弹。   那一刻我感受到深重的恐惧,没有思考就甩开陈谨忱的手,冲到我哥身边,对晏云杉喊:“你敢对我哥开一枪试试?”   枪口猛地下移,子弹最终打在地上。   晏云杉跪坐在地上,夜色中他的脸被顶灯照得越发惨白,连原本红润的唇色都褪得几乎透明,前所未有地狼狈。   血腥味顺着风钻入鼻腔,混着潮湿的夜风,刺得人心口发紧。   他的手缓缓垂下,指尖还在微微颤着,声音喑哑:“……是你哥先开的枪。”   他仰头,眼底布满血丝,瞳仁不稳地震颤着,片刻后移向我,说:“我受伤了,陆绪,我受伤了,好疼啊。你哥对我开枪了,你还要帮着他吗?”   陆鹤闲举枪的手垂落,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手心略微湿润,但是很热,“这枪我本应该让陆绪来开。”   “你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他,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你要对我开枪吗?”晏云杉问我。   “如果可以,我不想伤害你。”我告诉他,“但是我并不反对我哥开枪。”   “所以你选陆鹤闲,是吗?选他也不选我?”晏云杉接着问。   “我选过你的。”我提醒他,“我也没有说就选他,但我不希望我哥也受伤。”   陆鹤闲的手紧了紧,我偏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他用口型对我说:“不怪哥?”   我摇摇头。   怪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不擅长指责。   “好疼。”晏云杉说,他的声音也在震颤,“我有没有比你更疼。”   “晏云杉。”我对他说,“我本来打算离开这里就和你算账的,但既然我哥已经开了这枪,这件事我们两清。”   晏云杉扬手,把他手里的枪丢到我脚边,说:“你随便开枪,我不要两清。”   “我不要两清。”    第31章   我低头与他对视, 晏云杉的脊背挺地仍旧很直,哪怕此刻跪在地上, 也不允许自己失去体面和风度。   若不是那双握得过紧的手——指节发白,青筋绷起,几乎浮出皮肤——我几乎要怀疑他真的感觉不到疼。   我不知道我哥那枪到底打在哪里,晏云杉的长裤是纯黑色,血液渗出的痕迹并不明显,只有膝下那一小片颜色比周围更深些,若不细看, 几乎无法察觉。   小腿虽说不是要害,但是不快点止血还是会有危险,我是想报复, 但没想他送命或者残疾。   “快啊——”晏云杉催促我,“算账啊, 报复啊,你哥开枪算什么, 不应该你自己来吗?”   “让我走吧,然后快点处理你的伤口。”我对晏云杉说,“我不想看见你残疾。”   “别再对我用你的烂好心了,陆绪!”晏云杉提高了声音,对平日总是冷峻寡言的他来说, 几乎像是在歇斯底里,抛却所有风度和尊严,宣泄所有的情绪。   “我不需要!你要怎么样才能回来?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这段时间你不开心吗?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不哄我, 不对我笑就算了, 你还说见你要预约, 给我的礼物随手就送走, 宁愿待在游戏房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不愿意面对我,刚才甚至对我动手。”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为什么还管我死活?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是不爱我了吗?那你就把枪拿起来,现在就杀了我,那就没有人会拦你了!”   他的目光钉在我脸上,几乎将我刺伤,倔强地凝视,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我他绝不要放手。   这一刻的晏云杉忽然让我想到年幼的孩子,死死抓住橱窗里喜欢却无法购买的玩具。   无能为力,无法留住,只能蛮不讲理地哭闹耍赖,妄图得到怜悯的天赐。   而我就是无情的家长,对他很无奈地说:“别闹了。”   我无视陆鹤闲的轻拽,抬手拂开他的手指,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手枪。动作熟练地上膛后,我单手举枪,枪口稳稳对准晏云杉的左胸——正中心脏的位置。   晏云杉仍然在注视我,夜色中的眼眸浓稠如墨,面色却惨白如纸。   他的神色恢复了沉静冷肃,从眉眼到唇线都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和自持,仿佛无懈可击。   但我注意到他的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表面淡然无波,实则轻轻一碰就会坍塌毁灭。   “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了,晏云杉。”我告诉他,“我本来的请求只是你不要讨厌我,因为虽然我不再爱你,但你仍然构成我前半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承认分割你占据的部分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并不想伤害你,某些瞬间也真心希望你过得更好,这并不是因为我烂好心,你不用这么觉得。”   “我也并不希望你变成这样,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也觉得很陌生,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记忆中的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晏云杉僵硬地扯扯嘴角,说:“……你记忆中的我。你想我变回那样吗?不就是重新留长发,穿以前那种衣服吗?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我可以——”   “你不用这么做。”我打断他,“没有意义了,不管你做什么,我的答案都是,我要走。”   “不用我这么做,没有意义了。因为你喜欢上别人了,是吗?但是你以为你喜欢的洛棠就是什么纯洁善良的好东西吗?”晏云杉冷笑,“是他主动来接近我,说你对他多么不好,他轻视你,怨恨你,觉得你恶心。对了,他还说,他只是想你痛苦而已。你还要喜欢他吗?他就比我更好?”   这些天刻意回避的话题与思考被提到明面,我慢慢吐出一口气:“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晏云杉,现在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你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晏云杉喃喃,“我还能怎么做呢?”   “陆绪,你说过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过你会一直对我好,这些话为什么都不做数了呢?”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这么残忍呢?”   “你呢?你一直对小绪好了吗?你想过一直和他在一起吗?”陆鹤闲忽然插话,“晏云杉,你一向只在乎你自己的感受,要小绪围着你转,他现在只是不把你当成世界中心了,怎么就对你坏了?”   “陆鹤闲,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继续耍你的阴招好了。你和我有什么不同?陆绪对我坏,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好。”晏云杉呛他。   “我和你当然不同。”陆鹤闲徐徐叙述,“陆绪对我的好,我成倍还他,陆绪对我的坏,我照单全收。无论残忍还是无理,全都接受,不会像你一样怨声载道。被眷顾过又不懂珍惜的人就不要埋怨失去特别的待遇。”   晏云杉和陆鹤闲一吵架我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感觉大脑即将炸开。什么好什么坏的?我对谁坏了?我怎么残忍无理了?怎么这两个人说的好像我是个渣男一样?   好吧,差点忘了,我还真是。   我有点烦躁地打断他们:“你们两个别吵了行吗?什么坏不坏的,我就坏,怎么了?晏云杉,现在让我走,不然我这个对你又坏又残忍的人真的会开枪。”   晏云杉目光沉沉,仿若一潭死水,他张张嘴,挤出声音,说:“……那你就开枪。”   没有躲闪,没有退缩,他仍然执拗地逼迫着我,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非要我做出一个非死即伤的,非自愿决定。   枪口对准的左胸黑色衬衣下方,那里盘踞着一朵黑白的玫瑰。我知道无论是用手还是唇触碰,都能感受到下方心脏的搏动,我所感知到的时刻,跳动频率总是不规律也不平静。   此时此刻,在每一次触碰中缠绕到我身上的,玫瑰那带着细密小刺的茎叶棘丛,不再蛰伏,开始迅速生长,蔓延到我的心脏,缠绕,收紧,带来密密麻麻窒息的痛楚。   夜晚的光线来自不远处的飞机惨白而坚硬的照灯,还有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   晏云杉的轮廓这样的光线中呈现出冷硬的明暗关系,眉骨和鼻梁的阴影最深,削得清癯,近乎脆弱。   他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庞在光下显得不真实,像未经打磨的大理石,冷白、静默,纹理里藏着尚未崩裂的裂缝。   只要我扣下这一枪,他就会碎掉,是一尊终于支撑不住的雕像,连带着表面所有瑰丽的轮廓一同粉碎,再无法还原。   毫无疑问,他会粉身碎骨。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脑海中他的两种形象交替闪现。   美的,纯洁的,鲜亮的;冷的,肃穆的,黑白的;扬着下巴,永远俯视的;歇斯底里,倔强恳切的。   冷漠的。讥诮的。微笑的。哭泣的。   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眼前这尊跪倒的,即将碎裂,随时会坍塌的,脆弱的——   我的初恋。   我曾叩问上苍,我和他是否会有一个结果。   得到的答案是一句一听就知道是骗钱的:“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如今看来,虽说听起来不过是一句泛泛之谈,倒也算是准确。   十年前我未能求得,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十年后他向我强求,我又能给他什么?   这世事变化太急太快。   纯粹的,许下荒谬诺言的陆绪永永远远留在十八岁的春天,连同他渴求数年仍无法摘得的,尖刺包裹中的玫瑰。   如今他几近枯萎,几近凋零。   我不希望他粉碎,也不希望他坠落,不希望他这样狼狈不堪的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恳求,恳求我回到过去,回到他身边。   在他向我恳求怜悯的天赐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在想。   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无论他在渴求什么。   只要能让他重新变回那个,站在人群之中熠熠生光的,拥有大海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的,永远高傲俯视的,无需低头无需担心坠落的,我所加冕的王子殿下。   但我没有办法。   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法给出他想要的东西。   食指微微内扣。   “陆绪。”晏云杉牙关紧咬,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要摆脱我,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屏住呼吸,我在细微的颤抖中,扣动了扳机。   枪声再次响起。   晏云杉应声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缓慢地眨了眨。   我气得不行,转身把枪扔到陈谨忱怀里,让他收缴好晏云杉的武器,而后对晏云杉很大声地斥责:“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开枪?晏云杉你这个白痴。你觉得我就那么无情无义吗?你就这么想我?我真要生气了。”   “我……”晏云杉短暂地失语。   “好了好了,我不要演枪战片了。”我环视了周围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晏云杉,你现在让我走,以后我见到你还能点头打个招呼,要是出了什么流血事故,我们就算结仇了,再见面也尴尬。”   我恳切地注视他:“我不想对你开枪,也不想伤害你,怎么样都不想,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你不要逼我了,好吗?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讨厌你。”   我很用力也很明确地重复提出我的要求:“你不要逼我了。”   晏云杉的回应很轻,大概是他也在由衷地痛苦与困惑着:“我不逼你的话,我又能怎么办呢?”   “陆绪,我怎么办呢?”    第32章   我平静下来, 告诉他:“前十年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前十年怎么办……”晏云杉重复, “你还在怪我,你还在怪我,是吗?”   “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的十年比我轻松多了,陆绪。”   “做一些假装深情的事情,然后光明正大地去喜欢别人,你怎么不无情无义了?明明不要我了, 却还要给我仁慈,你以为你这是温柔吗?你这样做怎么让我甘心!”   他的颤抖从未停下,双手勉力支撑住上身, 但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不太忍心再看他,垂下了眼。   陆鹤闲察觉了我的不适, 单手揽了揽我的肩,将我向他的身边带了带, 对晏云杉说:“你我都认识陆绪很多年,应该知道,他就是一个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要同情两秒的人。你大可以放下你的不甘心,他从来没有把流浪猫抱回家过。”   “……我倒也没把他当流浪猫同情啊。”我反驳。   晏云杉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微微弯下去,原本挺拔的姿态终于被某种情绪压垮, 连带着肩膀也一寸寸地低了下来。   他仍在强撑,但那种力道已不完整,身体某个维持平衡的支点已然在松动。   大概是因为持续地失血和疼痛, 他声音飘忽起来, 我说的话他应该也没听清。   “可怜我……”他停顿了片刻, “那能不能……多可怜我一点。”   “陆绪, 真的很痛……陆绪。陆绪。陆绪。我看不清你了……”   带刺的藤蔓越缠越紧,我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出,妄图改善心口的滞涩。   别叫了,别叫了,别叫了,能不能放过我,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脆弱地低下头,抛却所有傲慢和尊严,像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一样,不知所措,摆出一切,剖出肋骨,椎心泣血,渴求一点点垂怜。   没有我的十年不是一样过来了吗?你真的需要我到这种程度,愿意做到这样吗?   我不相信。   我不会因为可怜你就留下来,我做不到,我也不愿意。   我偏过头,仍旧无法闭目塞听,只能听到他继续叫我的名字,尾音颤抖,低微地恳切地,求我可怜他。   我宁愿他讥诮的看我,像我的报应到来的雨天傍晚一样,略带嘲讽,高高在上地讽刺我,眼里含着冰冷的刀锋,而非流淌的水液。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晏云杉的声音一点一点轻下去,“陆绪,怎么办。”   陆鹤闲小声对我说:“真不至于,骨头我都避开了,我的枪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伸手捂住我的耳朵:“别听他卖惨了,我们直接走,不会让你受伤的。”   我往陆鹤闲怀里缩了缩,转头终于看向晏云杉,与他对视。   晏云杉轻微地蜷缩起来,右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我知道他的口袋里有什么,大概是那只小狗玩具。   他墨色的眼睛折射出水光,不过若隐若现,暂时没有落泪的迹象。   “够了。”我在陆鹤闲的支撑下终于对晏云杉说,“你如果担心站不起来那就去处理伤口,我不是医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不想和你废话了,现在我要和我哥回去,你可以拦我,我不会对你开枪,但是我哥会。”   晏云杉的脊背终于塌了下去。   我没有开枪,但他仍然在我面前坍塌。   他垂下头,右手在口袋里握得很紧很紧,睫羽投下深深的阴影,没有任何血色的两瓣唇动了动。   声音太轻,海风一吹就像沙子一样散了。   我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的童话,快乐王子失去所有金片和蓝宝石的眼睛,唯一一颗铅心也在这一刻碎成两半。   于是扭过头,不再看他。   陆鹤闲护着我,转身向沙滩的飞机大步走去。   我安静地跟着,两方的枪口对峙着,却没有一个人扣动扳机。   陆鹤闲托着我的头两侧,带着我一直一直往前走。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近,别墅越来越远,月光越来越暗淡,蓝色的深海逐渐不可见,直至即将到来的离别与远行。   临到踏上踏板之前,我还是想回头看一眼,却被陆鹤闲强硬地制止了。   他用力地托了一把我的后腰,把我推上飞机,而后迅速钻进来,关上了舱门。   并不宽敞的机舱里,陆鹤闲蹲在我座位前狭小的空间了,两条腿和我贴的很紧。   明亮的灯光照下,他的面容看起来更憔悴了。   见到陆鹤闲之前,我想过很多,想他来的迟一点,想我应该如何面对他,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之后,我该说什么,用什么态度。   但当时隔数日,那张看了二十多年,每一寸我都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所有的惶惑不安与手足无措都消失了。   无论发生什么,陆鹤闲都只是陆鹤闲而已。   他都只是我哥而已。   所以,又能怎么样呢?   陆鹤闲无言地注视着我,目光一寸一寸从我的脸开始扫描,仿佛找出任何一处差错,我就会被他狠狠骂一顿,或者更严重,被抽一顿。   “哥……”我小声对他说,“我没事。”   陆鹤闲的手臂抬起来,我以为他要抽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而后却被他抱住。   他的手收得很紧,骨头都硌在一起,隐隐作痛。   我哥身上都是夜风和奔波的气息,我抬起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搭住他的腰,缓慢地回抱了他。   “小绪。”陆鹤闲叫我,冰冷的止咬器抵在我的脸侧。   “嗯。”   “……宝贝。”   “嗯,嗯,嗯。”我回应他。   得到我的回应后,陆鹤闲还是没有松开手。他的右手一只按在我的后脑上,指尖缓缓穿插进发丝,轻柔地按揉着发梗。他的手心很温暖,带着微微的热度。   我只能顺从地保持这个姿势,脑袋被他稳稳按进肩窝里,侧脸紧密贴合着他颈侧温热的肌肤,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并不平稳但是有力的脉搏跳动。   “你怎么带了止咬器?”我问他。   陆鹤闲告诉我:“情绪波动太大,易感期提前了,打了抑制剂。你别怕,带止咬器只是以防万一。”   他扯开我的衣领,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指尖贴上了我后颈的皮肤,缓慢地滑过,停在腺体处。   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另一个人留下的临时标记。   我哥的呼吸变得不那么平稳,他停顿片刻,说:“没有永久标记,还算他像个alpha。”   他没有再问我任何我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情,像是没有闻到我身上另一个人的信息素气味,   “……以后别乱跑了。”他对我说,“别乱跑,不然我就只能也把你锁起来了。”   “陆鹤闲。”我锤他一下,力道不重,“你别也发疯。”   陆鹤闲:“我认真的。”   我没和他争执。我理解他。换做他突然消失十天,我再见到他估计也会放点不理智的狠话,按照陆鹤闲的脾气,没骂我已经很好了。   “好好好。”看在陆鹤闲真的很累的份上,也是理解易感期alpha的脆弱和敏感,我哄他,“以后我乱跑你就把我锁家里,行吗?”   陆鹤闲没再说什么,大概是还算受用,但还是抱着我,没有松手。   我挣扎着抬起一点头,目光放空,看向机舱的窗外。   南太平洋无垠的海水中间,深绿的小岛渐渐缩小,是一块被命运遗弃的碎玉,被海浪吞没,被夜色覆没。   岛上的灯光逐渐褪成几点模糊的微光,仿佛沉入海底,最后一丝光明也被黑暗温柔而残酷地接管。   我不禁去想,晏云杉怎么样了?还痛吗?止血了吗?伤到底在哪里?   他真的很痛苦吗?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我想他碎裂的铅心,想他暗淡的眼睛,想他惨白的面容,想他狼狈的姿态,想他始终紧握的右手,想我没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无所可想,我才敢去想以前。   触碰到屹立在我记忆中的神像时,我的心再一次被荆棘缠绕,近乎鲜血淋漓。   因为我目击了它的骤然坍塌。   “好痛”、“怎么办”、“可怜我”……   所有话语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休,最后逐渐定格为一声一声的呼唤——   “陆绪”、“陆绪”、“陆绪”……   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身体被某种情绪用力地扯住了,绷紧,又细微地发着抖。   陆鹤闲察觉到我的不安,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落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动作不快,掌心的力道很轻,像是在顺毛。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陪着我,掌心随着我的呼吸起伏,耐心地来回移动。   过了很久,直到我平静下来,陆鹤闲终于放开我,把我按在座位上,表情严肃。   温情的重逢时刻告一段落,他大概要开始盘问我了。   我惴惴不安,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   出乎意料的是,晏云杉给我披的外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用右手去试探,指尖碰到一个金属圈,被我的体温渐渐温热,表面并不完全光滑,摸上去有些起伏,像是镶了什么细碎的纹路或嵌饰。   金属圈不大,分量却不轻,静静地躺着,坚硬,沉默。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它的边缘,一圈一圈地滑过去,迟疑着,确认了它的形状和表面的起伏,心里隐隐升起一个猜测。   这大概是——   一枚戒指。    第33章   我讨厌陆绪。   讨厌他烦, 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到哪里都甩不开。   讨厌他吵, 总爱对我说很多话,得不到回应也能一直说下去。   讨厌他三心二意,讨厌他喜新厌旧,讨厌他装模作样。   讨厌他言而无信,讨厌他有始无终。   讨厌他蠢,讨厌他迟钝,讨厌他浅薄, 讨厌他胳膊肘往外拐,讨厌他对谁都一张笑脸……   我十四岁第一次认识陆绪。   初见的时候,我并不讨厌他。   十四岁一个很普通也很无趣的午后, 我从画室出去,打算找个安静的角落消磨时间。   而后, 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和陆绪相遇了。   alpha蹲坐在墙角,校服凌乱, 沾着灰尘,额前的黑发是随手向脑后捋的,露出清晰而完整的侧脸,细看能看见颧骨处有一点泛青,一看就是刚打了一架。   他撑着头, 敛目垂眸,浓眉拧起,薄唇紧抿, 唇角下拉, 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带着隐隐的戾气, 不过屈腿的姿态看起来很潇洒。   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他有一张可以作为我的模特的侧脸。连脸上的淤青都很适合,锋锐的面部线条配上一些伤疤,是一种很标准也很醒目的俊美,很容易让人觉得具有攻击性。   我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也不想做无聊的事情,但十四岁的我不可避免地向往自由与潇洒。   于是我向他走过去,摆出一贯高高在上的姿态,屈尊降贵向他施舍了我的主动开口:“好可怜,被欺负了?”   男生向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如愿以偿在他脸上看到了很多人眼里都出现过的惊艳。   而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瞳仁异常得黑,眼尾微微向下,垂眸时的那种攻击性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朗而外显的,很纯粹的好看,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稚气。   他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很忠诚很可靠的大型犬。我见过的大型犬在幼年时都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纯稚。   他呆愣地看了我几秒,没有刻意下拉的嘴角自然向上,仿佛在微笑,开口说:“啊……没有。”   微笑的弧度扩大,我才看见他右脸那个浅浅的酒窝,不禁微微皱眉。   不太对称,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接着说,带着努力藏还是明显的自豪:“他们打不过我,都跑了。”   “哦。”我对打架并不感兴趣,直接问他,“你叫什么?”   “我,咳,我叫陆绪。”他立刻回答,“不是那个陆续,是思绪的绪。”   见到陆绪之前,我曾听人说起过他。陆家的私生子,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厌恶私生子在我们这个世界非常正常,不能折磨家里那个,让学校这个过得不好也算是一种慰藉。   对这样的事情,又或者说对绝大部分事情,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无意记住无意干涉,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我不做无意义的事。   但我说不上认识陆绪这件事到底算不算有意义。   不过毫无疑问,他带来的影响如若飓风过境,摧枯拉朽式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最初扇动的蝴蝶翅膀只是那个午后尚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遵从内心选择走向他。   而后一切开始崩解再重构。   重构出一个既幸福,又更痛苦的新生。   十五岁的时候陆绪成为了我的同桌。   那时候他已经成为我的跟班中最积极的一个,我授予他同桌的位置,连带着把帮我打水买饭的荣耀都交给他,得到荣耀的陆绪不再被那群无聊的人针对,脸上再也没有带过伤。   陆绪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成为我的同桌以后我更常有这种感觉。   他上课的时候喜欢盯着窗外树顶的那窝喜鹊看,但是手还能记笔记。   他的坐姿总是不太端正,坐久了就喜欢到处依靠,靠墙或是撑着头靠在桌上,并不在乎形象,不过看起来总是很自在。   他喜欢看萌宠视频,等待的空隙会看“松狮睡觉时被强行开机”“奶牛猫神经做法合集”“阿拉斯加幼崽因腿太短而在下台阶时摔倒”,绝大多数毫无意义。   他和学校后门的每一只流浪猫关系都很好,每一只都让他摸,大概是因为陆绪总是随身带猫条勾引它们。   他还喜欢看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懒得戳穿。   因为相比以上的一切,他喜欢我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容易察觉也太常见了。喜欢我的人很多,对这件事,我早就不感兴趣。   我更感兴趣的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两种人,没有和陆绪深入接触过的人和喜欢陆绪的人,毕竟连那时的我也不能例外。   他平等地向每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回以微笑,我不认为有人能拒绝他的笑容,虽然他的酒窝并不对称。   高中之后他有了很多朋友,我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常常会和朋友去打篮球,召唤同伴时总是一呼百应。   陆绪仍旧是我的同桌,但是座位周围总是吵闹。对此我不算很介怀,因为我清楚,我始终是他的世界中心,只需要轻轻咳嗽一声,不管他在和谁说话,眼睛总会向我看过来,如我与他初见时的印象一致,忠诚可靠,而我是他的主人。   第一次真正产生危机感,是在高二上学期的家长会那天。   家长会结束之后,陆绪像是看见了后门有人在招呼他,急匆匆就跑了出去,神色期待又喜悦。   我忽然想起陆绪念叨了好几天的事——“我哥同意来给我开家长会了”。   陆绪有一个哥哥,我一直知道,陆家那位陆鹤闲,以前见过几次。更多的是通过陆绪的语言了解,他常常说起。陆鹤闲和陆绪长得确实有一些像,站在一起的时候下半张脸轮廓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兄弟,但我认为更多的是不像。   陆绪身上有一些无法复刻的特质,往后的人生中我再没遇到过。   让人想到雨过天晴时的草地,夏日的风吹动阳光,燕子落在檐间,世间的一切自由而辽阔,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   我坐在位置上,忍不住透过磨砂的窗玻璃,去看窗外一高一矮两个站的很近的人影。   放学后的走廊上时有人经过,喧嚣而热闹,但是陆绪雀跃又轻快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地向我耳朵里钻。   大多数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夹杂着亲昵的称呼,譬如“陆鹤闲”,譬如“哥”,比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更亲近更自在。   我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从前门出去,向正在交谈的两人走过去。   陆绪靠在栏杆上,他哥很自然地揽着他的肩,乍一看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   但如果你和我一样,见过陆鹤闲的眼神,见过他不自觉带着独占欲的姿态,你也会觉得他很恶心。   一瞬间我想到了陆绪说过的许多,譬如他哥对他过度的关心和管教。   我轻咳了一声,陆绪立刻向我看过来,然后很傻也很高兴的对陆鹤闲说:“哥,晏云杉叫我了,我先走了啊。”   陆鹤闲向我看过来,眼神里的厌恶和敌意无法掩饰,我也就此确定,他是披着人皮的畜生,觊觎着他的亲弟弟。   而陆绪无知无觉。   他告别了他哥,向我大步走过来,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我领走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狗。   就占着哥哥的身份又怎样,陆鹤闲争不过我,陆绪是我一个人的。宁愿自己淋雨也要给我买伞;骑车跨越半个城市,只为了给我买我喜欢的蛋糕;每天早起,帮我去食堂打包早餐;周五放学后旷掉自习,吃火锅的时候帮我涮……   所有这些,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常常想给陆绪打一个标志,又或是带上项圈,告诉全世界他的主人是我,无论他对谁笑,无论他对谁摇尾巴,每一个被他的阳光和微笑照拂的人都应该知道,他不容觊觎,他是我的私有物。   只要我想,他就必须回到我身边。   未来的某一天,陆绪会心甘情愿地打上我的标记。我为他设想的是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金属圈,永远的枷锁和束缚,牢牢地将他捆在我身边,任何人看到都会明白,他属于我一个人。   认识陆绪以前,我只向往自由。   孑然一身出逃是我必然的未来。   认识陆绪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他也是我向往的一部分。   我的未来必须有自由,也有陆绪。   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我如愿继承了母族的信托和股份,长出羽翼的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囚禁我的罪魁祸首,我不会服从他为我设计的未来,不管是职业或是婚姻,成为商品或是嫁给一个alpha。   从这一刻开始,我只要自由。   但晏虞显然预料到了。   他提前收缴了我的所有证件和通讯设备,气急败坏地把我锁在顶楼让我想清楚,我本以为我的未来将会一片暗淡。   直到那天傍晚,我二次分化了。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我分化成了一个alpha。   自幼怨恨omega身份的我终于如愿以偿,深夜,alpha的体魄和力量让我能够从阁楼的窗台爬出去,坐上母亲安排好的飞机,孤身一人飞向万里之外。   我坐在飞机上,借了随行人员的手机给陆绪发消息,让他乖乖等我。   我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十年前的一切终结在那个漫长的夜晚。   我开始讨厌陆绪。   讨厌他不够喜欢我。   最讨厌他……不够爱我。   如果可以,我想把不爱我的陆绪忘记。   或者握在手心。 第34章   我不愿意看陆绪的眼睛, 直到他转身背对,我才抬起头。   我目送他的背影, 目送他离开我的领地,目送燕子飞走,目送阵风吹离,目送照拂我的阳光消逝,世界陷入无风无光无生的永昼。   我的小狗真的走了。   他不在乎我,不想要我,也不会和我相爱了。   而我只是握紧我的右手, 目送他的背影。   有些话就像放在陆绪外套的口袋里的东西一样。   不知道如何给他,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陆绪太蠢了,他什么事情都不明白,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十年里,我收到无数张他的相片, 看他褪去青涩变得成熟。   大学时候答辩演讲,穿正装的模样还很不适应的样子, 时常去扯领口。   后来出席活动,抹上发蜡打好领带,逐渐地就像模像样了。   我想我终究还是缺席了我的小狗逐渐独当一面,如他所说的那样能够永远保护我的时刻。   他不知道我曾无数次输入他的号码,最后却咬紧牙关一个一个数字地删除。   然后我自虐式去看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模样, 脸上的微笑和酒窝熟悉又陌生,他也会对别人这样笑,好像很珍视一样。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他, 不要再在意一只并不忠诚的小狗。   这世上数十亿人, 他都能找到第二个主人, 我为什么不能找到第二只小狗?   他不知道他送给我的礼物都被我父亲扣留, 我只留下一只乐高小狗。   它曾被盛怒之下的父亲摔在地上,我重重的跪下去,双膝着地,扑过去抢下它,将它很用力地攥在手里,直到手心被硌破,也握得很紧很紧,谁都不能够抢走。   但被摔在地上的乐高还是缺了一块。   我不相信任何预言或是宗教,但我忍不住去想,这是否暗示着我终究无法拼回十六岁的相爱。   他不知道十八岁以后每一个易感期,我都在想念他的信息素,温暖的,甜蜜的信息素。   二次分化后的第一个易感期,我的身体状态仍不稳定,信息素紊乱的症状让抑制剂失效。   我戴上止咬器,被锁在病床上的将近一周里,我一遍一遍想起的还是他。   犬齿发痒,被信息素控制的混乱与迷茫中,我想标记的还是只有一个人,他是alpha也无所谓,我只想要他。   陆绪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座岛屿上原本什么也没有,所有的设施与建筑都是我一手设计。   那是五年前,我想要是他来找我,找我三次我就会原谅他,原谅他的背叛和不够喜欢。   我会带他来这里,也许是蜜月旅行。   他不知道每晚他入睡之后我都会在黑暗中长久注视他的睡颜。   伸手去碰触他颤抖的,浓密下垂的睫毛,舒展的眉眼,直挺的鼻梁,柔软微笑、如我所想一般适合亲吻的嘴唇,收窄的下颌。   而后着迷地去看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嗅闻他身上我的信息素气息,后颈我留下的临时标记。   他不知道我三年前就定下了一对戒指,一直放在身边,从始至终没有在他面前拿出来。   某一个晚上,我在他睡着以后,让他试戴了一下,并演练了我该说的话。   我问他“你爱我吗”“我们结婚吗”,他做梦的时候都在摇头。   陆绪又能明白什么呢?   每当我有回去的念头,就会出现不可推卸的工作。   哪怕是决心抛下一切,一定要回去看一眼,也只有永远错过的航班,就算提前赶到,临到起飞也会突然取消,航线申请永远会被驳回。   简直有一股不可见的外来力量,阻止所有可能的降落。   这样堪称玄幻的事情,陆绪不会明白。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没有说他无所知的十年的漫长,没有说万里之外的无言憧憬,没有说生理性的渴望与思恋,没有说易感期握着留下的乐高小狗知道硌破手心的疼痛,也没有说对不起。   因为他已经不再爱我,不再在意我有无苦衷,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也因为我已经足够难堪。   如果有人告诉十四岁的晏云杉,他会为了前面那个蹲坐在墙角的少年alpha落到这样难堪的境地。   告诉他:他会跪坐在地上,被子弹打穿小腿却不能还手,持续失血也不敢放手,一遍一遍地示弱恳求,威逼利诱,筹码全都用尽,成为一个如此狼狈不堪的求爱者,仍然什么都抓不住。   告诉他:走近陆绪能够先拥有一段阳光灿烂的夏日,而后是寒冬,短暂的幸福过后他将会从高台上自愿跌落,抛却所有自尊,椎心泣血,用尽全力仍旧坠入痛苦的永夜深海。   如果有人告诉他,他还会走过去吗?   十四岁的晏云杉不会走过去。   他一定不会。   他那样高傲,那样自负,那样不可一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坠落?   他会永远避开那条路,避开每一个姓陆的人,为自己未来的这种可能性而感到不堪和愤怒。   但我无法告知他。   所以我现在只能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和失血的晕眩,却觉得心口滞涩的痛苦胜过□□折磨的所有。   我一遍一遍地去想,我的小狗不会再回来了。   陆绪会同情每一只流浪猫,但却不会同情向他渴求爱的人。   从来不会。   他是一阵永远向前的风,随心而行,永远不会为任何人驻留,也没有谁能够抓住他。   如今,他剥夺了曾赋予我的所有特权。在他眼里,我和每一个被他短暂青睐而后抛弃的人一样,不存在任何区别。   但是,他的仁慈,他的心软,他颤抖的枪口。我总忍不住去想,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会为我留下来?   我不甘心。   我一个一个去想他身边的人。   一直怀揣着龌龊心思的陆鹤闲,如今已经被戳破,这个狡诈的家伙想来会用尽所有手段,用亲情绑架,用温柔伪装,用权势压迫,妄图迷惑我的陆绪。   我曾对陆绪坦言我的后悔,并非后悔当初的离开,而是后悔当初低估了陆鹤闲的卑劣与无耻。   我从不放在心上的那个助理,看起来很平凡,履历相貌家世都完全比不上我,还只是一个beta,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留在了陆绪身边,让他这么信任,这么依赖。   我太了解陆绪了,自然能看出,他把这个人划在极少数的“自己人”的范畴中,地位甚至可能高过我。   还有原本只是替代品,现在却鸠占鹊巢的人——洛棠。这个富有心机,真正知道如何去拿捏陆绪,想要伤害他,又不想要放开他,贪婪无耻的小人。   我怎么可能会像陆绪所想的一样,喜欢洛棠?我一看到那张我无数次在照片中见过的,站在陆绪身边,得到他的拥抱或是微笑的脸,愤怒就将我的心烧毁。   我一想到他是一个取代我的位置的替代品,想到他和陆绪之间可能发生过的一切,我就只想把他撕得粉碎。   仗着与我过去相似的打扮和信息素气味,就想彻底夺走我的陆绪对我的爱,怎么有如此卑鄙的人?   洛棠说他会毫不留恋地离开陆绪,只要我配合他演一场戏,因为他要报复陆绪。我自信又自负,愚蠢地答应了他,还沾沾自喜地想,陆绪,你会更难过吗?你会后悔吗?你会不会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呢?   你会感受到我看见你选择别人的时候的夜不能寐,不甘与怨恨吗?你会后悔背叛我吗?你会后悔放弃我吗?会吗?   但我的估计全盘错误。   我成了被放弃的人,洛棠利用我如愿以偿。   无计可施的我如果真的想要,就只能强行留下他。我可以解决掉所有觊觎他的人,带他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锁起来,让他一辈子只能看着我,就像前几天一样。   但我的小狗不会快乐。   他会抗拒,厌恶,痛苦,不再愿意与我说话,从内而外排斥与我的亲密。   因为他不自由。   我又如何能剥夺他身上最吸引我的特质呢?   我攥紧手里的金属圈,它已经被冷汗浸湿,温热滑腻,表面镶嵌的钻石与宝石硌着我的掌心。陆绪不会再戴上它的另一半了,不会戴上我为他选下的枷锁、项圈——和承诺。   但我还是给他了,只敢放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任他处置。   从一开始,我就并不奢望能带走他。   我只是无法甘心。   我以为我会用链子把他和我锁在一起,锁几十年,等到一场大火,连骨灰都烧在一起,下辈子也要纠缠。   我卑劣无耻,自私自利。   我永永远远不会放手,除非他一枪杀死我始终妄图占有的心脏。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没入黑夜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这样自负,冷漠,高傲,目空一切的人,原来也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原来也会选择放弃,甚至为这短暂的十天夏季而满足,往后余生生活在寒冬极夜之中,永远靠着这些记忆幻想取暖。   关于陆绪的东西,只剩下乐高小狗,拍下的照片,还有抢回来的胸针。   我甚至没有得到一个回头。   我看不见他了,眼前的黑暗愈发浓郁。   陆绪,陆绪,陆绪,好痛,我真的看不见你了。   我闭上眼。   远离自然降水的幼儿时代之后,我曾步入漫长的旱季。   直到十天前,我踏上南太平洋的岛屿,人生的季节仿佛也与此处潮湿的雨季同步。   此时此刻,第三场降水开始。   雨水滴落在眼角。   湿热,苦涩。   没有人会自己淋雨也跑着去给我买伞了。 第35章   “陆绪。”陆鹤闲叫我, “如果你困,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半个小时以后到机场转机, 等一下我们先去医院。”   然后他继续宣布:“去完医院以后,你和我回玉兰陵。”   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不再去想那枚戒指,也有话要问陆鹤闲,纠结了几秒,选择了一个比较和缓的措辞方式,问他:“那个……那个进生殖腺以后十天吃避孕药还有效吗?”   陆鹤闲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他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抓住我的手,说:“……我们去问医生。”   他又忍不住似的, 把我的手抓起来,掌心贴到他的脸颊。陆鹤闲的脸颊很凉, 止咬器也是冷的。   我伸手,解开了他后脑的锁扣, 摘下了他的止咬器,说:“你不带止咬器没事的,我又不怕你,你又不是没咬过我。”   陆鹤闲没有说话,克制地亲我的手心, 其实只是用嘴唇一遍一遍地贴近又松开。   我很无奈地叫他:“哥,这样很痒。”   陆鹤闲于是只是紧贴,半张脸贴在我的手里, 似乎是在通过体温感知我的存在, 确定眼前这个陆绪是真实的。   我没大没小地趁机捏了捏, 他终于松开我, 呼噜了一把我的头发作为报复,说:“以后出门记得带人一起,记住了吗?”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陆鹤闲没有盘问我这十天的任何细节,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坐到了我身边,肩膀和我靠在一起,拿毯子盖到我腿上,把我安顿好以后,像是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于是我也没再说话,把他的头摆到我肩膀上,想让他休息地舒服一点。   我并没有任何睡意,在他睡着以后又把右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那枚戒指。   设计简约,但是美丽和昂贵都毋庸置疑。   是落在口袋里,还是留给我的?   我带着好奇,试戴了一下,食指中指都带不进去,小指又太大,我最后才去试无名指。   戴进去了,但是圈的很紧,用了些力气才拔出来。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隐隐有了猜测,决定暂时把它留下。   左边的口袋里,放着陈谨忱刚才递给我的备用手机。我插上他给我的电话卡,把手机开机,屏幕亮起的时候卡顿到发烫,无数新消息新邮件涌进来。   我失踪的消息并没有传播开,朋友的消息我挑了一些回复,然后开始逐条看牵挂很久的工作邮件,确定公司没有因为我的短暂消失而出现巨大的纰漏或者不可挽回的损失。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我把陆鹤闲叫醒,上了他安排的私人飞机。   航线申请很早就已经通过,对接完成后我们很快启程。   飞机在跑道上疾速行驶,而后失重感出现,鼓膜震颤,昭示着爬升与起飞。   南太平洋咸湿的海风,吹动落日余晖;深蓝如若宝石和夜海的眼睛,含着笑或是泪;过去与最初,无措、挣扎与苦涩……等到落地的时候,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届时天光大亮,我将回归正常的工作和生活,重新迎接生命中的必然的变化与挑战。   我好言好语终于把陆鹤闲劝进房间休息,“陆鹤闲,你再不睡一会儿我怕你猝死。”   陆鹤闲拧我耳朵:“也不想想是为了谁。”   其实没用力,但我还是假装被拧疼,大呼小叫,作势要反抗,陆鹤闲按住我,警告说:“飞机上不要打闹。”   我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眼罩,丢到陆鹤闲身上,让他赶紧带好,立刻睡觉。   陆鹤闲接过去,带到头上,但没有遮住眼睛,我把他按在床上,强迫他躺好,把眼罩扣上。   他抓着我的手腕,蒙着眼也能扣住我,把我按在他旁边,脸埋到我的肚子上,终于闷闷地说:“……味道不对了,你身上都是别人的味道,都是别人的信息素,真让人生气。”   陆鹤闲的脸在我肚子上蹭来蹭去,凸起的鼻梁挠的我很痒,我扒拉他半天没扒拉开。   还有,埋肚子这不是我以前经常对他干的事情吗?陆鹤闲以前能面不改色地让我埋到睡着,但我现在痒得不敢腹式呼吸,整个人都绷紧了,陆鹤闲还敢嫌我身上味道不对?   机舱里,陆鹤闲的信息素越来越浓郁,易感期的alpha敏感,易怒,想要自己的omega身上都染上自己的气味,我只能尽力地理解他。   扒拉他的时候,我又不敢对他使劲,只能羸弱地指责他:“喂,陆鹤闲,你几岁了,我都不这样了,你干什么啊?”   他不说话,也不放开我,我等了半天,终于听见他闷闷地说话:“都怪哥。”   “要是我那天没有……你也不会走,也不会……”陆鹤闲的声音很沉郁,显而易见地自责。   我最受不了陆鹤闲这样,气冲冲地把他推起来:“怪你干什么啊?明明是他发神经,还有那天……我又没和你生气,又没怪你,你别这样,我警告你啊。”   陆鹤闲把眼罩拉到下巴:“你没和我生气?你都不接我的电话,要不然……也能早点发现,不至于要你助理告诉我。”   “我……以后不会不接电话了,行吗?”我想到通讯录里还没改过来的备注,感到一阵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加上了我的条件,“只要你以后不要……”   陆鹤闲立刻说:“不行。”   他学我以前向他耍赖要东西的语气,说:“我就要。”   陆鹤闲的锋利下颌轮廓被眼罩遮住,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一点乱,半遮住细眉。   我小时候总觉得陆鹤闲看起来严肃又成熟,长大了反而发现他其实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更小。和他对视的时候我常觉得温和又安定,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人其实杀伐决断,不久之前毫不犹豫对着另一个人开了枪,把我从枪口之间带了出来。   我不太想去回忆我和陆鹤闲之间发生的越轨,但这是房间里的大象,我再怎么想忽视,它也庞大而显眼地存在着。   陆鹤闲把我整个人都拽到床上,飞机上的床到底不如家里的,我只能和他很紧地贴在一起,他捧着我的脸,贴上来亲我的嘴唇,只是很纯洁地碰了一下,然后推开,叫我:“宝贝。”   他的皮肤太白太薄,眼下的青黑和疲惫一点也藏不住。怒火、紧张和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喜悦同样无法掩藏,从他的每一个眼神、动作、拥抱和贴近中透露出来,告诉我,我就是他这世上最珍视最心爱的——宝贝。   推开他的力气忽然就从我的肢体中消散了。许多年前和好之后,我和陆鹤闲就很少长时间分别,这次几乎半个月不见,中途还没有一条消息一个电话,已经创下纪录。再一次确定地感受到他的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也很想念他。   我又对自己说,陆鹤闲只是陆鹤闲,他只是我哥而已。   陆鹤闲像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一样,把我整个人抱住,但是我确实长大了,姿势变得有一点别扭。他的体温比我低一些,我身上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被他汲取,让他也逐渐热起来。   我想起他站在我前方的背影。   陆鹤闲很高,比我还要高出几厘米,但身形瘦窄,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少年时代他偶尔来接我放学,青春期的兄弟之间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别扭,仿佛在公共场合表现的亲密是一种男性气概缺失的表现,所以从不牵手或者勾肩搭背。   陆鹤闲喜欢走在前面领路,双手插兜,步伐端庄,腰腹处的衣摆总是宽大,被走路带起的风吹动,看起来很酷也很成熟。   很长一段时间,在注视他的背影的时候,我总希望长成他的样子,偶尔也担心他被风吹走,悄悄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飓风天里抓住他。   但是容易被风刮走的陆鹤闲为我挡住了每一场暴风雨。   时至今日,我已经成年很久很久,长大到应该独自面对生活的枪林弹雨,他仍然要把我挡在身后,毫不犹豫地给予所有伤害我的人同等的痛苦与毁灭。   独占欲、过界、监视与无形的锁链。   我无法否认晏云杉指出的一切,但这都是陆鹤闲的爱的衍生物。   我需要他的爱,也就只能接受由此而生的一切,无论是有害物还是毒药。   就像陆鹤闲所做的一样,全盘接受我的好与不好,所有的一切。   我只能,也应该接受他给予的所有。   我想起小时候睡不着觉,半夜两三点硬生生把他叫醒。陆鹤闲打开房门的时候半眯着眼,漂亮的五官皱在一起,一脸不善,看起来随时可能给我一拳。但他还是让我进了房间,给我腾出位置,忍着不适应让我抱着他重新睡着。   还有一次我和人打架打得太凶,闹得老师要叫家长。我不敢叫养父,我和他从来不亲近,敬畏和害怕多过家庭的牵绊,所以只敢给陆鹤闲打电话。他旷了一个下午的课来给我处理烂摊子,当然没给任何人道歉,出来之后也没指责我,只是让我注意点,别打输了。   他确实很纵容我。   所以我也要学会纵容他。   我先学着纵容他又亲我,这次一点也不纯洁。   陆鹤闲累成这个样子还能一口气亲这么长时间,手还到处乱摸,易感期的alpha都这么粘人吗?我提心吊胆,生怕他把我口袋里的戒指搜出来,只好主动去抓他,让他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没有缝隙地相握。   亲得我嘴都麻了,他才放开我,缓了口气又开始亲我的眼睛鼻子脸颊,惶恐地确认着我存在的完整性,还乱七八糟地叫我“小绪”、“小宝”、“宝宝”、“宝贝”。   我把他的眼罩拉上,遮住他还是很难过的眼睛,羸弱地要求:“哥——你快睡觉。”   陆鹤闲眼睛被遮住了,眉毛还在上挑:“你管我?”   没等我说话,他把自己哄好了,“让你管。”   我现在已经不会去想,在这个年纪还和兄长如此亲密是否有损男子气概,只觉得他应该需要我,所以对他说:“我陪你睡着。”   陆鹤闲没有松开我的手,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强迫我像寄生植物一样,攀附在他身边。   曾经熟悉过的拥抱里,我始终无法感觉到全然的安宁。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真的能纵容和接纳一切吗?   哪怕是他的欺骗?   陆绪,不要忘了他十年前直到现在从未停止,且没有改悔的——欺骗。    第36章   确定陆鹤闲睡着之后, 我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拨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 拉好舷窗带上房门,然后赶紧去问陈谨忱最近公司的情况和损失。   他坐在机舱后方,正在看笔电,清丽俊秀的侧脸在舱内柔光下显得格外安静,镜片反射着文档的蓝白光,遮住了他眼神里的专注。   眉眼沉静,睫毛低垂。   看见我向他走过去, 陈谨忱立刻给我腾出一个位置。   我顺势坐下,自然地把头凑过去,看他在干什么。   在我的询问之后, 他向我简单地说了工作上的事情,还好我的公司不是没了我就转不了, 我高薪雇佣的人不是草包,除了一些需要我拿主意的事情之外, 并没有任何问题。   他还说了陆鹤闲这几天如何慌张地调查寻找我,昼夜不眠,震怒不已。   唯独没有说他自己。   我问他:“你呢,我不在是不是忙晕了?你怎么今天和我哥一起来了,很危险的, 你会用枪吗?晏云杉那个疯子还好没真的打起来,不然就只能我来保护你了。”   “我吗?”他思考了一下,然后一条一条逐一回答我的问题, “比以前忙一点。来的时候没想很多, 很担心你。如果真的有危险, 那就要麻烦你了。”   语言直接而公正。坦荡地表达了他的感受。   我很难将陈谨忱与“紧张”“担心”“没想太多”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但忽然回忆起他方才抓住我的时候轻微的颤抖,又觉得其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于是宽慰地搭了搭他的肩,说:“回去以后放你几天假,我找教练教你用枪吧。”   陈谨忱没多想就拒绝了我:“不用放假——”   “带薪休假!”我说,“这都不用啊。”   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好吧。”   我把口袋里的戒指拿出来,对陈谨忱说:“你查查这戒指,多少钱,哪里来的。”   陈谨忱:“介意我拿过来拍张照吗?”   我直接放到他手里:“你拿去鉴定,查清楚了再给我,别弄丢了,我怕太贵,小心眼的人要我赔我都赔不起。”   “……晏先生给的?”陈谨忱默了默,问我。   “搞不懂他想干什么。”我向陈谨忱吐槽,“放在这件外套口袋里的。但这衣服是给我的,他也穿不上,应该不是落在里面的。但也不像给我的,感觉小了……”   “算了,不猜了,你让人去查查看。我总觉得他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别扭地要命,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有时候想问,又怕把他惹毛了。”   陈谨忱垂眸,看着手心的戒指,清晰地安慰我:“表达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表达爱对很多人来说更是毕生难以启齿的话题。”   “因为知道会被拒绝,所以沉默也是一种自我的保护。对晏先生来说,什么都不说或许比什么都说出口更容易一些。”   他抬起眼,目光转向我,接着说:“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胆小的,并没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所以真的敢于表白自己的人才会被称为勇敢。”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是由陈谨忱说出来,黑夜莫名敞亮了许多。   我自我定位为一个勇敢的人,却也有不敢提问的时候,有时害怕再次伤害,有时害怕得到的结果无法承受,徒增烦恼与纠结。   于是我向他虚心求教:“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查呢?”   陈谨忱的手握成拳,把戒指收进口袋里,说:“人与人不一样。有些人的沉默是被各种顾虑阻止,其实迫切需要被听到。有些人的沉默仅仅是沉默,被听见反而是一种残忍。”   他镜片后的眼睛很平静:“如果让我判断,晏先生应该属于前者。”   陈谨忱很轻微地提了提嘴角,但我觉得并不是特别自然,还没来得及细想细看,他就收起了表情,变回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您放心,我查清楚的。”   我想了想,还是问他:“我哥说……是你发现我被带走的?”   他没有否认,转头去看电脑,文档下滑了两页,然后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发现。”我说,“你这么聪明,晏云杉那点话术骗不过你。你多久发现的?”   陈谨忱仍旧没有看我,回答:“第二天你回复消息的时候。语气不对。”   “这么快?”我很震惊,说不感动那肯定是假的,几十亿中竟然有第二个想找到我的人。   仅仅凭借几个字的不对劲就能确认不是我本人,就算是我哥也很难做到,更何况晏云杉很了解我的说话方式,模仿的消息他得意地复述过,即便对面是我自己,我也不会立刻怀疑,他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陈谨忱并没有邀功,我怀疑如果我不问,他什么也不会说,面对我带着惊讶的夸赞,他的神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说:“我只是联系了陆董。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我坚定地对他表示夸赞和感谢,当场给他发了奖金,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喜的样子,反倒开始和我确认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我只好收回了我还没表达完的感动,看着时间表被积压的工作排满,一直排到两周以后,圣诞节以前。   我指着12月24日,对他说:“这天下午开始空出来,二十五号也是。”   想了想之后说:“预定二十四号晚上洛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的位置。”   “什么时候联系洛先生?”他和我确认。   “我自己联系他。”我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了解清楚他在想什么。”   从不久前,我得到我的报应,改变了当下的所有的雨天开始,我周遭的一切都在以迅猛和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方式,对我展开我从未了解过的另一面。   我骤然发觉,我对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存在着非常片面而浅薄的刻板认知。   其原因固然有他们的沉默,当然,我本身的忽视和理所当然的态度也难逃其咎。   我一直认为是晏云杉主动从中作梗,他是那个恶意破坏了我和洛棠感情的人,但事实上似乎并非如此。   我并不认为晏云杉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他向来不屑于此,他不需要谎言来获得任何东西。   所以说,洛棠才是那个主动接近的人,从我所了解的时间线追溯起来,或许比他表现出真正放弃我的态度的那天更久远。   晏云杉说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无辜和纯洁,我无法确认也无法否认,却也没有任何立场指责。   因为我也同样认为,是我所做的事让洛棠彻底失望,他才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我所做的一切确实过分得令人发指,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知该用什么借口为自己开脱。   我固然难以接受欺骗和算计,但就算是他做出主动背叛我的事情,也都是情有可原,毕竟先犯错,先欺骗,先背叛,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的人都是我。   我无从怪罪他,就算被欺瞒,也没有报复的立场和理由,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或放弃,重新定位我的态度。   就我所力能及的真相,重新定位,选择继续爱或是停止。   而这一选择的权力也并不在我手里,仅仅取决于我的心。   我给洛棠发了短信。   用的是不常用的那个手机号,我的常用号码和联系方式都已经被他拉黑。   飞机上的信号并不好,消息转了半天我才听见代表成功发出的音效。   关于是否会被回复或是答应,我并不抱多大的期待。   但我直觉这次我会得到我想要的回应,因为如果晏云杉说的是事实,那么洛棠就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对我无动于衷,厌烦至极。   就当下的心情,当然是喜多于忧。   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上午,陆鹤闲穿戴整齐从房间出来,看起来脸色终于好了一些。   他没什么好气地扫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陈谨忱,不过没说什么,细眉微拧,把我从位置上拽起来,说:“走了,去医院。”   等到上了车,他才忍不住了似的,对我说:“有换助理的打算吗?”   陆鹤闲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他的助理:“你以前不是说过想要我的助理吗?我派给你。”   目前我没有换的打算,所以我很坚决地拒绝了陆鹤闲的无理提议:“换了下次我被绑谁给你报信?”   陆鹤闲一脸不爽,“不会有下次了。”然后补充:“你不换,我就只能替你盯着他了。”   “他干什么了你要盯着他?”我是个护短的人。   陆鹤闲牵动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反而让人脊背一凉,比不笑时更显冷峻。   他垂眸看着我,语气轻缓,“因为他没干什么,所以他才会和你坐在一架飞机上。”   “你……”我暂时忍下所有想说的话,决定回到玉兰陵再和他详谈,我给予他的暂时豁免权并不代表他的无罪。   陆鹤闲当然也在“存在着非常片面而浅薄的刻板认知”的范围之内。   从“越轨”事件之后,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像我想的一样了解他。   我曾以为我们是同根生出的两棵树,枝叶交错,每一阵风都被共同感知,无法隐瞒彼此任何,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我至今仍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陆鹤闲将我从禁闭室带出来的时候的表情。   担忧,心疼,爱意,关切。他的杏眼被湿意浸透,仿佛也在为我感受到疼痛,与我感同身受。   我的哥哥。   这个世界上毫无疑问的,最爱我,最关心我的人。   我对他怀抱着最纯粹和最理所当然的信任,所以才会在看见空空的通知栏的时候毫无怀疑,直接认定自己已经被抛弃。   而事实的真相是,我最信任的,我所认定的唯一的亲人,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欺骗我。   奇异的是,对此,我迄今都还没能产生很连续的,对愤怒的感知。   从与晏云杉解开误会的晚上开始,我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思考。   继续为自己开脱的话,我会提起我为了洛棠质问他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严格来说,直到现在我还生活在这件事产生的连锁反应中。   更理性地剖析自我的话,我会认定为——我主观上在逃避。   在看见陆鹤闲为我奔波无休又或是冷酷震怒时,对他的爱总会盖过指责与问罪的冲动。   理性同样告诉我,我必须和他申明,我不能接受他这样的行为。   他不可能赶走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把我牢牢地掌控在他身边,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极端自私且不健康的关系。   就算是在陆鹤闲所期望的,我所难以启齿的,所谓的——“爱人”关系里,也是不可取的。   我的忍让并没有让陆鹤闲感到满意,他显得更不满了,抱着胸,转头去看窗外。   一车晃荡的沉默中,我们到了医院。   抽血检查的过程中,陆鹤闲看见了我小臂上还没消下去的牙印,表情看起来更恐怖了,在我怀疑他要把医院引爆以前,他大步离开。   等我按着棉花出去的时候,看到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着头,眉眼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睫毛投下的细小剪影,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上模糊的倒影。   他的指尖轻抵在膝盖上,原本总是微挑的唇角沉了下去,线条拉得极低。   我叫他一声:“哥。”   陆鹤闲应声抬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温和克制的模样,仿佛情绪从不在他脸上久留。   但他的眼睛仍然很难过,眉间仍有轻微的褶皱,眉峰柔和却压得很低,我怀疑他仍然在恼恨,恼恨自己的那一枪没把罪人毙命。   “走吧。”他和我并肩上楼。   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但我还是配合完成了所有检查,项目繁杂,等到结束,加急的检验报告也出来了。   陆鹤闲拿着报告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眉心终于舒展开,周身压抑的气场消减了许多,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杏眼温润如常,却隐约带着一点疲倦后的安定。   手中握着的纸张微微卷起边角,显然是刚才攥得太紧。现在他放松了,手指松开时露出掌心浅浅的勒痕,那份报告显得格外轻薄。   我猜测我大概是不用面对某件让我难以启齿的事情了,大步走到他身边去抢报告看。   “你又看不懂。”陆鹤闲的终于恢复了一贯的说话方式,和我开玩笑又嫌弃我,“抢什么抢?别窜来窜去的,几岁了?还说我?”   “你怎么这么记仇啊?”我说,“我正常走路,你不要歪曲事实,怎么样,没事吧。”   陆鹤闲终于翘了翘嘴角,嘴里却说:“就该有点事,让你记住。没心没肺的小蠢狗。”   我最后也没抢到报告,陆鹤闲拐进一间办公室,那叠纸就被他丢进了碎纸机。   汽车停在空旷安静地老宅门口,陆鹤闲很急地推我进门,沉重的大门在我身后合上的时候,客厅里能听见回声。   空置许久的客厅里没有人气,上次回来并没有待多久,我想这次也不会。   其实我暗自觉得陆鹤闲这些年越来越不正常可能是因为居住环境,玉兰陵太大太宁静了,虽说也住着佣人,但就这座陆家老宅本身,对独居来说也实在是过于宽敞,刚住进来的时候我总担心半夜闹鬼,毕竟后山就是墓地。   即便是我的少年时代,这里还住着父亲的时候,我也总觉得更喜欢八岁以前住的,进门就能一眼看遍整个屋子,卧室望出去就是唯一的阳台的小房子。   但当我看见熟悉的沙发时我仍会想到小时候躺在上面等陆鹤闲回家的夜晚,也会想到许多年前他就站在我们现在身处的玄关处一脸不耐地等我整理东西,所以我还是会将这个地方定义为——“家”。   让我建议的话,我会希望大龄单身男青年陆鹤闲用一个完整的新家庭填补寂静和沉默,而不是想把他的弟弟重新拽回这个他并不留恋的地方,或是建立一段病态的关系。   我大概要想想办法帮帮他,帮助进入误区的陆鹤闲恢复正常,走回他的阳关大道。   陆鹤闲的手指搭着我的脸颊,他靠的很近,我能数清楚他黑而密的睫毛,比我略浅的黑眼珠里是我的脸,“上次你走的时候,我说让你别逃跑,也说让给你时间静一静。”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下滑,勾过我的衣领,就要看到被我遮住的,还没有消去的一些痕迹,我的呼吸紧了一些,他接着说:“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问题。但你逃跑还是被我抓回来了,你静完了吗?能给我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有些低沉的声音像刀锋一样抵着我的咽喉,也似乎含着蜜糖:“你在飞机上没有推开我……我可以理解为,你想清楚了吗?”   我抓住陆鹤闲的手腕,拒绝了他的亲近,将他推出了一些距离。   “陆鹤闲。”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冷下来,“在说这个话题之前,我也有话要问你。”   “问什么?”陆鹤闲挑眉,“问我为什么删你的消息和通话记录?”   “要问就问,别用你的爪子推我。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你了。”他甩开我的手,表情坦然,“你要是想再听我回答一次,我也很乐意。”   “十年前你就……”我还是难以启齿这件事。   “嗯哼。”突破了那层屏障之后,陆鹤闲不再隐藏,终于重新向我完全敞开,他应声后补充,“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也许更早。”   “……更早?”我差点把舌头咬了,“操,陆鹤闲,你他妈真是……”   我简直无法回想我和陆鹤闲的前二十多年,操,晏云杉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才会要求我疏远陆鹤闲,才会一直骂陆鹤闲“禽兽”“恶心”。   陆鹤闲伸手掐我的脸颊,捏得我嘴都撅起来,没法继续说话。他开口:“想骂什么就骂。不过你能骂的那些,我想明白的时候应该都已经骂过自己了。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考虑过很多年。”   “关于删你的消息和通话记录,除了出于我自己的私心,也是为了你好。毕竟你那时候很不冷静,也没有任何能力和父亲抗衡,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暂时把你稳下来。”   “后来的十年里,我可再也没有删过什么,也没有阻拦任何。只要他愿意再联系你——”   “你明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做!”我带着怒气打断陆鹤闲,“他那么——”   “不好意思。”陆鹤闲微笑着插嘴,“我不知道。”   我被陆鹤闲的理直气壮气得失语,深呼吸几下才回复语言能力,“就算你不知道,后来你也什么都没和我说。我那么信任你,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所以我才没有去查证,你这么做是对我信任的透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陆鹤闲的嘴角拉平,“告诉你,然后让你飞去找他,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没有这么无私。”   他理了理我的领子:“从你高中的时候开始,每次他耀武扬威地把你从我面前叫走的时候,我都希望他能从你的世界永远消失。他自己走了,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直视他,恼怒之下,思路反而更加清晰:“我想和你谈的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你这么做是对我信任的消耗。”   “你是我的家人,我一直百分之百地信任着你,但是你从十年前就开始欺骗我,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无论你删还是前段时间去找洛棠说那些话,你都只是出于你的私欲,不希望我的感情发展顺利。”   我想起那滴落在我后颈,结束了我的叛逆期,让我心甘情愿重新交还控制权的眼泪。   落下那滴泪的时候陆鹤闲在想什么呢?是在真心的为我难过,心疼我的伤口和痛苦吗?或者真相是残酷的,那是鳄鱼的眼泪,也是他的某种欺骗手段?   “你这样的行为在我这里是不可接受的。我从来没想到你其实是这样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陆鹤闲眼睫下垂:“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所以你对我失望了?”   “对不起,小绪。”他对我说,“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难道你想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和他们在一起?我怎么能做到?我是你哥,但我不是圣人。‘出于我的私欲’,我难道不能有私欲吗?只因为我是你哥,我要大公无私祝福你和其他人?”   “我已经做的够好了,宝贝。”陆鹤闲的声音变得轻缓,“我已经尽力了。我克制自己,你高中的时候和我吵架,让我不要管你,我做到了。”   “后来十年,你想喜欢谁我都没有插手,还要帮你收拾惹下的烂摊子。是的,我是你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指责我做下的欺骗和辜负,都是在指责作为一个哥哥的我,对吗?”   陆鹤闲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他看我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总能发现我脸上最细微的变化,就连某天吃了辣长了一颗极不起眼的青春痘,他也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这种注视与重视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无需怀疑,倾注了他满溢的爱。   我怎么能怀疑他的真心?   我感到自己即将被他的话语与目光说服,无法继续我的指控,张了张嘴,尝试组织语言反驳他,许多话到了嘴边却无法顺利出口。   陆鹤闲小心地拨了拨我的头发,把我垂落到眼睛的头发拨开。   他的动作熟稔而自然,让我想到太多太多类似的瞬间,于是所有尖锐的怀疑和控诉似乎都变成了一种忘恩负义的、残忍的伤害,伤害的对象是面前这个我最亲的亲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无条件爱我接纳我的家人,我的兄长。   “可如果你把我仅仅当做……一个爱你的人呢?”陆鹤闲收回手,向后推开半步,眼睫垂得更低,不再看我,显得有点委屈。   “我做这些,都是因为我是一个丑陋自私的、想要独占你的爱的人。这样你是否能理解了呢?如果是晏云杉或者洛棠这么做,你是否不会生气,轻易就能理解和原谅呢?宝宝,你是不是对我太苛刻了呢?”   我尽可能选择不尖锐的言辞:“如果他们这么做,我也会很生气。不是对你苛刻。我的不坦诚和欺骗已经毁掉了一段关系,责任并不在你。我的重点是,我觉得你不应该骗我,以前的事你已经道歉了,我也没办法改变,我想说的是,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不怪哥了?可以原谅哥吗?”陆鹤闲的眉眼扬起来,“不会了,以后不会了。我骗你的事都被你抓到了,什么都瞒不住你。我以后什么都告诉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的问题的答案了吗?”   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我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陆鹤闲,是不是不合适?   但我又能怎么怪他呢?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已经在他和晏云杉之间做出了选择,回首与责怪没有任何价值,也不是我喜欢做的。现在我得到了陆鹤闲的承诺,这件事已经解决,没有必要再耿耿于怀。   更何况,他是我哥,就算陆鹤闲做出假设,我也永远没法剥离去他的这层身份进行思考。   就这样吧。   “算了,不怪你了。”我警告他,“你以后不许骗我。”    第37章   “好。”陆鹤闲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 “不会再骗你了。哥知道错了,好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 回答他想要我回答的问题:“关于你的问题,我想过了。”   我对他简略地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如果你想做什么,那就做吧。”   “……不能在一起?”陆鹤闲重复我的话,很困惑地问,“不喜欢我吗?”   把陆鹤闲和“喜欢的人”联系在一起会立刻激发一种深切的不适感,让我觉得难以承受,尴尬与苦恼迅速地揪紧我的心脏, 于是我立刻捂住他的嘴,“你不要说了,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满意吗?”   陆鹤闲的下半张脸被我遮住, 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是他脸上最温柔的部位。   我看不出他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没有微笑,眼睛也没有生气, 我有些害怕他继续要求什么,他想要的爱我无法叙说也无法给出,我愿意给出的爱我已经全部奉上。   被捂住嘴的陆鹤闲仍然在继续说话:“不给我名分?让我当地下情人?”   手掌遮挡过的声音并不清晰,但是我还是听得分明。我很认真地纠正陆鹤闲:“什么名分,什么地下情人, 我们这传出去怎么说,只能偷偷摸摸地好吗?”   陆鹤闲的眼睛弯了弯,大概是笑了一下, 然后说:“偷偷摸摸地。”   “如果我不想偷偷摸摸地呢?”他问我, 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呢!难道你要出去宣布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然后说我和你在一起了?那会影响陆氏好吗?你清醒点!”   我差点被他吓死, 陆鹤闲在我心中一直是成熟稳重思虑周全的人, 他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而且有时间限制的,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吧,这是不对的。陆鹤闲,我求你清醒一点。”我对他说。   陆鹤闲不笑了,他很黑的眼珠盯着我,眼神中熟悉的压制有点渗人:“你的答案我很不满意。偷偷摸摸,还说时间限制,陆绪,你别装,你打得主意不就是先把我稳下来,然后拐弯抹角给我安排点什么相亲见面,把我推出去,让我恢复清醒,你就可以拍拍屁股离开我,是吗?”   “你又舍不得和我断绝关系,要我继续爱你,继续几天几夜不休不眠来找你,继续看你和别人相亲相爱,又不愿意爱我,是吗?你怎么这么贪心呢?什么都不给我?”   “我哪里什么都不给你了?我还不够爱你吗?我不和你在一起你就不当我哥了是吗?”我提高了声音,“陆鹤闲你不要威胁我,你不当我哥就算了,我也死不了,大不了我现在就滚!”   我用提高的声量掩饰内心的委屈与忐忑。怎么能算了呢,陆鹤闲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怎么不爱你了?我连你的这种无理要求都能答应,你到底还要我做多少呢?   我想要的真的多吗?   我只是想留住我的最后一个家人而已。   陆鹤闲沉默了,他微微蹙眉,似有几分不忍,半晌,我感到他的嘴唇在我掌心动了动,但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那就听你的吧。”陆鹤闲最后说,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从脸上移开,然后很紧的抓在手里,“你说我想做什么就做,那我现在就要。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也不喜欢别人在你身上留的临时标记。”   陆鹤闲抓起我的手就把我往楼上拽,一直把我拽进他的房间里。   他的房间在三楼,向阳一侧的中间,向里走一间就是我的房间。站在阳台上往旁边看就能看见我房间里的书桌。   这些年老宅并没有重新装修过,房间里还是以前的样子。   浅杏色的墙纸,白橡木家具,床品也是他喜欢的浅色,色调温暖干净,有我所熟悉的,属于陆鹤闲的信息素。但是很淡,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些时间没有住在这里了。   门被他关上,然后反锁。   “现在够偷偷摸摸了吗?”他问我。   我靠在他的书架上,书架上放着的除了陆鹤闲常读的书,还有他以前的课本,或许还混着几本我留下的练习册,每一处都能找到以前生活的痕迹,就连我目所能及的墙纸上留下的划痕都对应着某一个记忆中的场景。   就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陆鹤闲凑过来亲吻我。   仿佛昭示着旧的记忆即将被覆盖,新秩序即将建立。   我和陆鹤闲即将既不是干净的兄弟,也不是堂皇的爱人。   坦诚地说,我并没有特别的贞操观,对性一向随意而坦诚。但是如果对象是陆鹤闲,似乎所有固有的轻率都变成了一种错误和罪行,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我意志清醒且未被束缚,我是自愿的与他陷入深渊。   如果玉兰陵真的闹鬼,今天晚上我一定不得安眠。   在亲吻中我和他一起倒在那张曾经无数次并肩入睡的床上,我被陆鹤闲的气息完全地包裹,心跳却没有变得安宁和缓。陆鹤闲解开我的衣服,目光扫过尚未消去的,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   我有一次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夜晚,我对他袒露伤痕累累的脊背,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这样,痛苦而有隐含着愤怒,我毫不怀疑,在海岛上时,若不是考虑我的安危,陆鹤闲会直接下死手。   陆鹤闲没有问我任何发生在那十天里的事情,我猜测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象,任何相关的事件与细节都会使他的痛苦和愤怒更加难以压制,我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却很急迫地希望他不要难过,因为我并不怨恨晏云杉所带来的一切,但是陆鹤闲看起来比我更痛也更恨。   他简单地扫视之后就转而扯掉了我的裤子,说:“宝贝,今天我也想进生殖腔。”   我脸上立刻出现了抗拒,天知道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焦虑了多久。   陆鹤闲安抚地捏捏我的脸颊,接着告诉我:“医生说你的生殖腔没有重新发育,还是alpha萎缩的状态,你不会怀孕。”   “别担心,我养你一个小蠢狗就够累了,不想再养什么别人。”   我立刻放松了,心腹大患终于解除,突然感觉变成omega好像挺容易接受的。然后立刻机警地质问:“你在医院的时候干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想吓你一下。”陆鹤闲解释,“又怕把你惹炸毛了。”   “算你做人了一次。”我骂他,“大畜生。”   陆鹤闲并没有和我争论,他似乎很急。   “小绪宝宝。”陆鹤闲亲我的耳朵,“不能算了。”   “不威胁你了。不给名分就不给名分,地下情人就地下情人,你想怎么样都依你,别不要哥就好。”   “不要时间期限不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   天花板上的吊灯投下暖光,在我眼里摇晃着,没有得到我的回答的陆鹤闲把积攒地怒火和不甘都撒到了我身上。   尚处在被覆盖标记后的恍惚中,我怕把他抓伤,因为刚才不受控地抓了一下就在他肩颈处留下一道血痕,于是很用力地揪着床单,妄图转移一些过度的感受。   陆鹤闲却并不向我对他一样体贴,他骨子里的强势与掌控欲难于压制,上一次我就有所察觉,他的温柔背后向来是更严厉的控制。就算是诉说着爱和呵护,也不容逃离不容置疑。   痛感与快感同时占据着大脑,我在其中艰难地寻找着呼吸的机会,在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寻找着陆鹤闲的脸。   他的面容逆着光,抓起我的手,在腕骨与指节上留下显眼的吻痕与牙印,我知道他这是出于什么心理,只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很害怕陆鹤闲不高兴,以前总会故意犯很多傻,想让他开心起来。但这一次我却无法安慰他,我知道,让他开心起来只需要我撒一个谎。   我却决不能那么做。   从进陆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是逗陆鹤闲玩的一个玩伴,因为养父觉得他太过孤僻。少年时代的陆鹤闲跳级两次,年纪比身边的人小,却从没有人轻视他,总是左右逢源的样子,起初我并不明白他怎么会和“孤僻”这两个字沾上边。   但事实如此,他行驶在一条由自己划定的孤独轨道上,不容许任何人指摘,这条轨道引向光明而灿烂的前路,和我为他设想的最美好未来一样,有事业、家庭、名声……所有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一切,都会属于他。   搭上他的列车,得到一点爱,得到一个亲密的家人,这是我在他身上所希望得到的全部,能给他带去一些快乐和陪伴,这就是我能给他的所有,我知道,我远不如陆鹤闲厉害,他都得不到的东西,我又如何能有呢?   现在我有,我却不能给他。   因为给出就意味着脱轨,陆鹤闲的人生决不能如此。   他曾经无数次救我于艰难困苦枪林弹雨,我固然可以纵容他一时的放纵,却决不能纵容他自甘堕落,从此远离光明磊落的坦途与幸福。   没有名分的地下情人?   这根本不是我想的东西。   “为什么不同意?”陆鹤闲再一次质问我,在他的动作间,我难以抑制地张开嘴,他捏着我的下巴,不让我合上,一定要我回答他。   “你清醒一点……”我对他急促地说,“你想想你的公司……想想你爸。你不该和我这样……不明不白。你觉得孤单要人爱要爱人……你就去和人谈正常的恋爱,alpha和omega我都没意见……”   陆鹤闲没有回答我,直到我颤抖起来,他才让我喘了口气,指尖在我眼角停留,抹去隐约的泪痕。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他离我很近,呼吸缠在一起,“我已经告诉你,我想了多少年。我也想清醒,我也不想让你这么……痛苦。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什么恋爱算是正常,什么恋爱算是不正常?为什么爱上弟弟就是不正常呢?”   “爱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我是不正常、不清醒的呢?明明……明明我也应该可以。”   “这不公平……”陆鹤闲咬着牙重复,“这不公平。”   他质问我:“你这么不愿意,说什么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越沉默他就越生气,我只好什么都告诉他:“我答应你是……是怕你不要我,也是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我却没帮你做什么……但我不能同意你一直这样,不能的。”   “陆鹤闲,你明年就三十五岁了,你在这件事情上能不能理性一点?瞒了怎么就不能继续瞒下去呢?我和你……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要怎么解释,你要怎么公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就算我们本来没有错,但是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样呢?陆氏那么多人,你也要对他们负责啊!”   “我不能同意,我不能当罪人,我不能的,我不觉得你不正常,但别人呢?我不能让别人也觉得你不正常!”   “你说我想给你安排相亲,我不知道你在我公司安排了多少你的人,这件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该结婚了,每年新年晚宴的时候那些叔叔伯伯都在催你。”   “我以为你总有自己的规划,所以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我现在只觉得以前怎么没有早点安排,你不应该这样的,你不应该,我只想你好好的,所有负面的评价和批评都不要与你有关系……是因为我爱你。   “虽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但是还不够吗?我还有什么没有给你?我没有了,我不能……我不能……操,我怎么这么矫情。”   陆鹤闲沉默了片刻,他把我从床上托起来,换了个姿势,让我坐在他身上,我努力用膝盖支撑,陆鹤闲搂着我的脖子,让我靠在他身上,指尖触碰我的眉心,说:“宝贝,别皱眉。”   他温热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直到我的眉心完全舒展开,他才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说:“对不起,对不起,哥不该这样说。”   “怎么会不要你呢,永远不会不要你的,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虽然你整天要我收拾烂摊子,但是小绪,你给我的远比你想得多。”   陆鹤闲的手按着我的后颈,呼吸声沉重,贴着我的耳际,我和他黏黏腻腻地贴在一起,似乎从未有过如此靠近的时候。   他也许笑了,语气平稳,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给我幸福。”   “宝宝。”他很恶心地用叫小孩的方式叫我,“你是我唯一的小狗。”   “为什么这个世界偏要这样规定呢?”他问我,“还有谁会像我一样爱你呢?为什么偏偏不能是我,你不能接受的为什么只有我?”   我感受到陆鹤闲胸口的震颤,于是很重地倚靠着他,脸靠着他的颈肩。调整心态对我来说非常容易,错误已经酿成,光明的未来绝无可能,陆鹤闲谴责这个世界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荒谬而没有道理的规则,只是我们必须遵守,因为违逆意味着逆千万人而行,冒天下之大不韪很痛苦很荒诞也没有必要。陆鹤闲想要这么做,我却不能赞同也不能支持,因为我更希望他能顺着人生的单行道一直向上,心无旁骛,少一些不切实际的渴求。   我劝解他:“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规矩本来就没有道理,但是你能改变吗?你这么厉害的人去质疑都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想这么多干什么?你怎么想我们两个的事情传出去都要被骂死,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我都陪你胡闹让你标记了,你就别想这么多了行不行,别那么贪心,什么都想要。”   “我贪心?”陆鹤闲低声重复。   我挣开他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和他面对面,没理会他的若有所思,说:“你说了啊,永远不会不要我,以后不许用这种事情威胁我。”   “……我没有用这个威胁你。”陆鹤闲反驳。   在我想历数他的罪行之前,陆鹤闲堵住了我的嘴。   我闭上眼睛。   算了,让让他吧。   陆鹤闲没太过分,因为我饿了好久,他很快就被我烦得不行,放我去吃饭。   我还算有力气,结束以后没让他帮我洗,自己往浴室里走。陆鹤闲说我身上的味道不对,我不仅纵容他覆盖了临时标记,还用了他浴室里的薄荷味沐浴露,现在浑身的味道和他一样,希望他的眼睛不要再难过。   浴巾搭在头发上,我披上浴袍推开门,进了衣帽间想找件衣服,却发现我的衣柜一片凌乱。我放在家里的外套上衣都被凌乱地堆在一起,像是某种可供休憩的巢穴,凑近一些,还能够嗅到淡淡的桉树薄荷信息素味。   我冲出去,陆鹤闲收拾得比我快,衣冠楚楚坐在凌乱的床边,唯有发尾还有一点点未吹干的潮气,淡定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   “陆鹤闲你拿我的衣服做什么了!”我气势汹汹地问他。   “什么拿你衣服怎么了?”陆鹤闲很淡定地看我,冲我招招手,“过来,帮你吹头发。”   “你把我的衣服弄成那样,我穿什么?你到底干什么了?”我追问他。   陆鹤闲笑笑,“情绪不太稳定,所以易感期不受控制。前几天没找到你的时候,抑制剂作用不大,不太清醒的时候动了你的衣服,别生气宝宝,等下就让人都收拾好。”   我也当过alpha,一下子知道陆鹤闲做了什么,“你拿我的衣服筑巢?”   回忆了一下那堆衣服的形态,确实像是易感期的alpha会干的事情。   我尝试想象陆鹤闲躲在衣柜里,用我的衣服包围自己的样子,心忽然变得柔软。   他很高,就算我的衣柜已经不算小了,他躲进去的时候也一定要低着头,曲着膝,肩膀轻轻抵着一侧的柜壁。那一身修长挺拔的骨架被迫收拢起来,像是把自己塞进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壳里,一个让他感受到安宁的壳。   衣架上的衬衫西装垂落下来,堆在他肩上、身上,混杂着我的气味、我的信息素、淡淡的洗衣粉、领口残留的香水、甚至偶尔夹在衣缝里的一两根头发。   他会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样躲在里面。我想象他把脸埋在我的风衣里,睫毛蹭过布料的粗糙纹理,手指握着我不常穿的旧毛衣的边角,假装自己正在被我拥抱,以此度过易感期和难以抑制的思念。   “别生气,我会让人收拾好的。”陆鹤闲自知理亏,好言好语向我认错,站起身来拉我。   我只好不再责怪他,对他说:“好吧,我很宽容的。”   陆鹤闲笑了,他按着我的浴巾把我的头发擦得一团乱,在我发飙之前从架子上拿下吹风机,把我被他折腾得不能见人的头发吹顺。我觉得还是陆鹤闲吹头发的手法最好,他好像一直挺喜欢这件事的,正好我不喜欢,总觉得吹头发很无聊。   热风的声音中,某一瞬间似乎夹杂了陆鹤闲的声音,音量近乎自言自语,所以我并没有听清,我转头很大声地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鹤闲捏捏我的脖子,用正常的,我正好能听清的音量说,“算了。”   我又大声追问了一遍,他关了吹风机,控诉我:“吹干了,吃饭去。刚刚说要饿死了,现在又这么大声。” 第38章   我昏天黑地地工作了两周, 发出的消息既没有得到肯定回复也没有被拒绝。   每天晚上还要千里迢迢赶回玉兰陵报道,免得陆鹤闲来逮我, 直到前两天陆鹤闲去外地出差我才解脱,干脆在公司住了两天,熬到了期待许久的平安夜。   期间陈谨忱告诉我他让人鉴定了那枚戒指,应该是某位我听了一遍就忘记了名字的著名珠宝设计师的作品,制作的年份应该在八年前,预估的价格更是一串连我都觉得有些夸张地数字。   戒指现在被收在一个首饰盒里,锁进了润玺园的保险柜里。我让陈谨忱给晏云杉发了邮件告诉他这件事情, 问他怎么处理,归还到哪里,但是至今没有得到回复。   八年前, 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不会撒谎说我并不觉得遗憾,阴差阳错本就容易让人扼腕叹息, 我在听完结果之后沉默许久,忍受心口迟来的滞痛。   许多画面在我眼前闪回播放, 告诉我——他确实比我想的,更爱我。   很久以前就是,只是他不愿表达,只是我确实和每个人指责的一样,是一个迟钝的、不善于感受爱的人。   戒指的价格对晏云杉来说, 估计不算什么。   按照他的性格,以他的高傲与矜持,往后他应该再不会与我有联系了。   我花了点时间把晏云杉从脑子里清除, 同时受到了启发, 即刻去选了一对戒指, 打算如果和洛棠的下次见面顺利, 就计划求婚。   如果从分开之前开始算,我和洛棠已经在一起五年,正常情况下情侣都已经谈婚论嫁,我认为如果顺利,我们也可以步入婚姻,戴上戒指了。   平安夜那天下午天空很阴沉,洛棠的行程安排上午就送到我的手里,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特殊的安排,正在画廊呆着。   下班以后,我难得一个人开了车,去画廊接他。   知道他从始至终并没有开展新感情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很轻快,行至中途,天上忽然开始落雪。   在纷扬飘落的初雪和傍晚越发晦暗的天色里,我抵达画廊门口。   距离上次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许久,我还记得那天的狼狈和尴尬,那时未来在我眼前一片迷茫,我挣扎着思考,妄图摆脱一无所有的结局,幸运的是现在一切都在改变,不幸的是许多事情都变得复杂难解,但我向来拥有决断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银杏树的叶子已经落得干净,光秃的枝干积着雪,在天彻底黑之前,我看见熟悉的纤长身影。   洛棠套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质感轻薄,他头上扣着一顶同样纯白的毛绒贝雷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缕长卷发从侧边滑出来,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又缠进他围得不太整齐的粉黑格纹围巾里。   他随意地拨了拨头发,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自言自语了什么。   我打开车门,撑起驾驶座配的伞,向他走过去。   洛棠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他下意识想要皱眉,但没有躲闪,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等我走到他面前。   人行道很窄,几步就能穿过,但在这短暂的几秒中,我想了许多,关于如何措辞我的第一句话,但再一次看清他的脸,触及熟悉的橘子花香气时,我的语言快于思绪,嘴角先忍不住上扬,对他说:“我很想你。”   洛棠站在比我稍高一些的台阶上,垂眸俯视着我,我下意识站得更直,以便他审视我。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比我上次见时瘦了一些,尖瘦的下巴陷在围巾里,显得脸更小,眼睛更大。   他身上除了干净的橘子花信息素香气,还混着一些画材颜料的气息,在初雪凛冽的冬风中,氤氲着温和的暖热,把他整个人轻柔地熨在空气里。   “还要来见我。”洛棠开口,“你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什么?”我不明所以。   洛棠抿了抿唇,表情还是不太好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出一张图片,怼在我眼前。   画面的主体是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关节泛着轻微的红,好看但是有点熟悉,直到我看到拇指根处的那颗痣,才发现这好像是我的左手。   我定睛仔细看,才发现无名指被套上了一枚戒指,正是前几天刚鉴定过的那一枚。   画面中的另一只手搭握着指尖,背景是柔软的被子,于是照片变得非常暧昧。   洛棠在我震惊的时候收回了手机,扯了扯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传出来的声音被布料闷得毛茸茸的,“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只附了这张照片。你猜猜是谁发的?”   我立刻自证清白:“我不知道他拍了这张照片,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让我戴的这个……”   “你不知道?”他挑眉打断我,“陆绪你能不能不要说笑话了,都睡一张床上了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啊?”   我很努力地向他解释:“当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想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我现在只喜欢你。”   “真的,真的……求你相信我好吗?”   洛棠的下半张脸被遮住,我察言观色的能力失效,只好沉默等待他的审判。   “听你狡辩。”他先骂我,然后问我:“你想约我过圣诞?”   逐渐变大的雪积在伞面上,我抖了抖,就聚成团,扑朔朔地落下,在我的脚边散开。落雪很轻,却下得密,风一吹就斜斜扬扬地飘过来。   站在热闹的市中心街道,我隐隐能听到隔壁街区的音乐声,是铜管编制的圣诞旋律,被风拉长了节拍。   到处都洋溢着圣诞节的氛围,过来的路上我就看见广告牌上的打折广告,经过数棵装饰精致的圣诞树,树顶金星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缎带、雪花球、玻璃挂饰层层叠叠。   “可以吗?”我对他说,“我提前定了餐厅,是你最喜欢的那家,能看见江景的位置。”   冬风在我与他之间刮过,雪下得很急,眼前的一切飘渺而不清晰,洛棠露出的眼睛折射着路灯的光,浅棕色的瞳仁很亮。   漫天流浪的白在他眼底自愿殉身,而后凝结成冰,凝结成易碎的美丽的冰晶。   “……你订我喜欢的草莓芭菲了吗?”他眨眨眼,冰晶似乎散落满地。   我向他靠近了一些,伞缘与室内相接,雪的消亡被我截断,“订了”,我告诉他,“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什么都可以,我现在打电话”。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即将被拒绝,举着伞的手失去所有温度,他才矮了矮身,踏进我的伞下,用几乎没有起伏的语气掷出“没有了”和“走吧”。   洛棠坐上副驾驶座。他摘下了围巾,叠放在腿上,大衣的腰带解开,内搭的毛衣是酒红色,不仅看起来修身而轻薄,而且领口开得很低,他形状好看的锁骨一览无遗。   我疑心这件毛衣的装饰价值远大过于保暖价值,但没敢提出质疑,只是把空调的温度上调了一些。   车内温度逐渐上升,洛棠伸手把车窗上缓缓凝结的雾气抹开,推出一个规整的方形,然后转头向窗外看,似乎没有和我交谈的意思。   我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考虑到问题可能引发的争吵,为了行车安全,还是决定暂时搁置。   雪在车前积起薄薄的一层,我打开雨刮器,汽车平稳地上路。车里只有电台的音乐声,温和的长调里,男歌手的声音带着难以消解的伤感。   停在红灯前时,我忍不住偏头,洛棠的侧脸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清晰,长卷的睫毛坠着路灯的光,竟然连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忧郁。   握了握方向盘,我问他:“你不开心吗?”   我大概是问了傻话,洛棠冷笑一声,说:“你都能看出来我不开心了?”   他终于面向我,“你没和他在一起,也不喜欢他,但你们做了,是吗?”   我尝试辩解:“我没有办法,是他……”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他很快地打断我。   我用力吸了口气,没有再尝试用欺骗粉饰暂时的太平,告诉他:“……是。”   绿灯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亮起,我没能看到洛棠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最喜欢发誓。你上次对我发誓,你绝对不会再和其他任何人发生关系,你发誓和狗叫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办法。”我的解释显得羸弱,“是他逼我的……”   手铐,锁链,失去所有通讯设备,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犹豫的片刻,洛棠说:“我不想吃草莓芭菲了。”   他赌气似的抱着胸,说:“你送我回家吧。”   我僵了僵,打转向驶入五十七街区,说“就快到了”。   心中急切,我期盼着用力踩下油门,汽车就会像动画片中那样,尾部喷火,奇迹般的穿越前方所有的阻碍,迅速而犹如神助地到达目的地。   但雪天的道路隐隐有结冰的迹象,我最后踩下的反而是刹车。   和前车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艰难地组织着我的语言:“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原谅我,但我真的不爱他了,我也已经拒绝了他,当时的情况很……惨烈,我能保证他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我和他……那时候真的没有办法,我……”   “怎么没有办法了?他是绑你了还是把你迷晕了?你说这些,我会相信吗?”洛棠质疑。   “……你说的都有。”我如实告诉他。   洛棠没有说话,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他低着头,长发垂落,看不清表情。   电台的音乐换成了所有人耳熟能详的圣诞歌曲,欢快而富有节奏,与当下格格不入,反而带来无言的尴尬。   一首歌临近尾声,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想问我的问题。   “你……”   “我应该原谅你吗?”洛棠和我同时出声。   汽车驶入地下停车场,窗外的落雪停止,但他抬起的眼睛里仍然在降雪,“你是要我原谅你吗?”   于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只对他说:“餐厅和和我说最近的草莓都是当天空运来的,草莓芭菲肯定会很好吃。” 第39章   餐厅位于我常光顾的奢侈品商店楼上, 尽管今天毫无疑问是万物枯槁的深冬,但这里仍然是鲜花主题, 娇艳的各种鲜花带着露珠和香气铺了满桌,灯光是暖橙色,现场的乐师演奏着钢琴。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上相对而坐,服务生前来,拿走了厚重的外衣和围巾。   灯光亮起来我才发现,不知是衣服的映衬还是其他原因,洛棠的眼眶带着很轻微的红, 脸色并不好看,毛衣外挂着的中古风挂坠随着动作摇晃,在他坐下时撞在大理石桌面边缘, 发出清脆的响声。   洛棠靠在椅子上,清晰地恼怒着, 眉间有小小的褶皱,嘴唇抿得很紧, 显然是在咬牙切齿,但生气的对象应该不是我。   “他真的这么……”洛棠在选择恶毒的词汇上并不擅长,“不择手段?你报警了吗?能不能把他抓起来啊?”   “差不多吧。”我不是很想重提,“没报警,报警也没什么用。”   在他更愤怒之前, 我说:“他已经……已经付出代价了。”   “什么代价?”洛棠追问,“残了还是死了?”   我被他的话噎得一时失语,说:“那倒不至于……”   “这都没有算什么付出代价了?”洛棠揪着不放, “你还偏袒他?”   “我没有偏袒他。”我继续尝试组织语言, 在尊重的前提下说出尽可能多的真相, “但确实是很……惨烈。我哥对他开枪了。”   洛棠眉间的褶皱消失了, 终于不那么生气,“哇,你哥终于干了件人事。”   我没有尝试改善洛棠对陆鹤闲恶劣的印象,先问出了我的问题:“在你决定是否原谅我之前,我也有想问的。”   洛棠的下巴微扬:“他对你说什么了?你都知道了?”   我:“我知道的不多,他只说是你主动去找他的。”   洛棠冷笑:“你应该问他为什么来我的画廊。”   他向前倾,手臂搭在桌上,托着下巴,说:“可是他好像和你想我变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诶,这就是为什么你还要来找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后半个问题,因为我想无论是什么原因,和第三人讲述都代表了一种不尊重,所以只对第一句陈述表达了疑问:“他来你的画廊?”   “说是要买画,其实看了几眼就要走呢。”洛棠叙述,“你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有多可恨吗?和你哥哥一模一样呢。令人讨厌地高高在上,好像我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恶心的东西。”   “你拒绝他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啊,肯定很精彩。他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求你,还是一副鼻孔看人的皇帝样子吗?真可惜,我还是没看到。”   我不想再去回想当时的场景,继续我的问题:“你那时候讨厌他?那为什么……”   洛棠捻起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绕,说:“你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不说的了。你那样对我,我为什么不能恶心你一下?我说只要他配合我一下,也是他自己答应我的,别把所有问题都怪到我头上。”   “你只是想恶心我一下?”我问他。   前菜端上来,洛棠后仰回椅子里,说:“是啊,也不仅仅是吧。我总感觉,知道这件事之后你才第一次把我放进眼里,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某种供你表演深情的符号呢,陆绪,你是吗?”   我哑口无言。   洛棠叉了一片沙拉里的生菜,没再看我,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咀嚼的幅度不大。   我被他说得不太有食欲,把碗边的圣女果叉到盘子里。   “我没有。”我把圣女果推到盘子的中间,“我是……很蠢很迟钝。”   “这就是你消失这么多天想出来的理由?”洛棠质问我,“你觉得这个理由就足够让我原谅你?”   我立刻说:“没有。我只是进行了一些自我反省,得到了这个结论,想要告诉你,没有要你现在就……原谅我什么的。”   洛棠哼了一声,好像更不满意了。   我好像总会在情感方面搞砸。永远无法给出让人满意地答案,也做不出没有瑕疵的选择。本意并不想伤害谁,但实际上犯下许多让人难于原谅的错误,最后的结果更是比我所想的任何一种都更惨烈或难于接受。   我难于为自己辩护,也并不自认为无辜。   洛棠的情绪一直不高,忧郁的空气在他周围越发浓重,几乎到可以显形。   于是我也味同嚼蜡,开始反思自己提出这场……约会是否是一种错误,如果他不见到我才会高兴,那我是否应该消失。   然而考虑的结果是我不会消失,因为我就是那种不识好歹、死缠烂打的人。   我允许他对我发泄所有的怨恨与不满,他也必须允许我的出现。   安静一直持续到第四道菜结束。   平常他很喜欢的金枪鱼佐鱼子酱只吃了一块,洛棠就放下了叉子。   “陆绪。”他拨弄着餐巾的花边,说,“你说你喜欢我,是喜欢什么呢?我这张脸,这个打扮,还是以前那种卑躬屈膝无微不至的照顾?”   “不。”我仅有的情商告诉我我应该立刻否认,但其实我也给不出一个确定同时能让他满意地回答。   洛棠撩起眼睫看我,薄薄的眼皮折得很深,“那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在演戏呢?如果我其实根本不想伺候你这个大少爷,只是想要你给我的钱和资源呢?你还喜欢我吗?”   “我……”我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坦率的说,这种设想都让我觉得很痛苦而难于接受。如果他根本不像我所想的一样,无辜而纯洁,被我的行径所伤害,那我应该做出什么选择?   洛棠嗤了一声,睫毛重新挡住了眼珠:“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他说。   我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小腿,“等一下我想看雪。”   我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拿住餐刀,“我陪……我可以陪你吗?”我问他。   洛棠拿起叉子,低头拨了拨盘子里的鱼子酱,说:“好吧。”   随着他垂头的动作,别在耳后的一缕黑发落下,他不适地眨了眨眼,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捋好,尽管已经努力避免冒犯的接触,但是并不平稳的手还是触碰了片刻耳后温热的皮肤,也在这时忽然注意到,他的耳廓上带了一个并不显眼的深绿耳骨钉。   我立刻收回手:“你打耳洞了?”   “对呀。”洛棠摸了摸耳廓上的宝石,说,“你才看见啊,好看吗?”   他长了一张能压得住所有华美饰物的面容,一颗小小的绿宝石并不算什么,若不是刚才仔细看,我甚至不能注意到。那枚宝石藏在他鬓发之间,色泽深浓如常春藤的叶,这时他拨开遮挡的长发,明晰地露出之后,我才发觉确实很适合他,浓郁的绿与身上的酒红并不冲突,配色中有一种古典的华贵。   “很好看。”我说,“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你。”   洛棠并不开心地抿抿唇,忽然说:“晏云杉没有打耳洞吧。”   我的胃部与喉咙,甚至心脏,都有很轻微的突如其来的痉挛感。   为了不提到这个名字,我一直都在简要地用“他”代指。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他了,提及这个名字并不愉快且带来负罪感。   “没有。”我尽可能平稳,确定又正常地回应,“没有。”   “怎么办呢。”洛棠说,“现在不像他了。”   “对不起。”我对他说,“对不起。你不用像他的,你这样就很好……”   “你别说了。”洛棠打断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想再听了。”   我包容他的喜怒无常,换了一个角度,说:“下次见你就可以送你耳钉了。我都不知道送你什么你会更喜欢。”   洛棠满意了一些,说:“我好想吃草莓芭菲了,你让他先给我上甜品好不好。”   我立刻招呼了服务员。   草莓的汁液是红色,冰激凌则是粉红,粘在唇角被餐巾擦去。洛棠的眼睛微微眯起,脸颊的质感和草莓奶油相似。洛棠钟爱草莓,且唯独喜欢新鲜的,过去家里的甜点师每周都要做至少一次草莓蛋糕。草莓并不当季的夏秋季节,我也会想方设法为他订购。   “我很久没吃草莓了。”洛棠开口,“你哥来告诉我真相的那天,我在吃草莓蛋糕。”   “我以前很喜欢吃草莓的。你知道的,我家并不算很富裕,但是小时候每年冬天草莓上市的时候,我妈妈都会给我买水果店能买到的,最贵最好的草莓。”   “我以前觉得草莓是最好吃的水果,洗一洗就可以吃,很甜很香。可惜上市的时间很短,也很容易坏,吃不了几天就会坏。我许过愿,说希望草莓和苹果、梨、香蕉一样,一年四季都有,是你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觉得很幸福。”   “但那天我才知道,这位甜点师其实最擅长做黑森林蛋糕。对你来说草莓很廉价,蛋糕很普通,都只是吃不到酒渍樱桃和巧克力黑森林的代替品,我也是,廉价的赝品而已。”   “晏云杉来我的画廊的时候,我开始没有认出他。他好像笃定我应该认识他,皇帝一样指挥我给他介绍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待我,直到最后看到他秘书留的名片才知道可笑的人是我,他确实比我贵,来买一幅画都要带一队保镖,我恨他,更恨你,还恨我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明白,还曾经自以为幸福。”   洛棠的唇色和草莓接近,红润而富有光泽,我曾觉得他的质感也像,甜腻而易于食用,任何季节都并不算昂贵,我将他包装成一份张贴着许多头衔的甜品,才终于显得价格高昂,足以端上高级餐厅的桌面。   但现在我衷心希望,我从未如此认为。   餐厅的窗几乎落地,窗外落雪的江景一览无余,结成团的雪花撞击着玻璃,而后融化,细小的冰凌开始在窗沿凝结,我在倒影中看见两个人影相对而坐,而我仿佛是旁观的第三人。   我真诚地幻想这能成真。   在陆鹤闲、晏云杉,又或是我自己,摆出、流露出易于造成伤害的表情,又或是说出、做出居高临下、毫无尊重的伤害性行为时,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对他说“不是的,草莓很好吃,你也是不可替代的”,在他流泪崩溃之前将他带离。   充当一位保护者,而不是所有加害的罪魁祸首。   对我说想吃草莓芭菲的时候,洛棠在想什么呢?   他的眼神分不清是谴责、痛苦还是忧郁,但他还是对我说了,终于敞开心扉对我说出他所受的委屈和不公平,似乎愿意相信我会理解和自责,愿意对无辜者忏悔我的罪行,请求宽恕和改悔。   我理应对此感到感激和庆幸。   “棠棠。”我说,“对不起。”   “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想再次重申,我真的认为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大错特错。我并不期待得到你的原谅,但我恳求你能给我一个证明我已经改变的机会,我会对你很好的。”   “我可以找最擅长做草莓蛋糕的甜品师,我也不喜欢吃巧克力味的蛋糕。”   “是吗。”洛棠说,“只对我一个人好吗?”   我说“嗯”,“只对你一个人”。   洛棠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轻微地笑了一下。他低下头继续去挖冰激凌,说:“陆绪,你不能说话像狗叫。”   我说“没有”,他说“哼”。    第40章   结账时我选了最高档的服务费, 签下名字的时候我衷心祈祷,希望慷慨能换来幸运, 哪怕片刻。   事实上在雪夜散步并不像影视作品中那样浪漫,风很冷,雪花时不时飘到脸上,伞的作用聊胜于无,洛棠的长发上落了许多细小的冰晶,在路灯的照射下像是金粉,也像是糖霜, 我想象他是一个糖霜翻糖小人,是我收到的最可爱的圣诞礼物。   伞面很大,但他还是站的离我很近, 手臂时常与我碰到一起,围巾也时常碰到我的手,   我很希望他像以前一样挽着我的手臂,但他始终没有。   商业街明亮繁华, 富丽堂皇,雪花慢慢地融化在发丝与大衣上,我看向四周的商铺,问他:“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洛棠摇头,一直向前走, 我只好跟着他,直至临江的天桥。   天桥上的灯光暗淡一些,风很大, 人影寥寥, 对岸的灯火成片绵延, 摩天轮缓缓旋转。   我想起几年前我和他一起乘坐, 大概是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因为洛棠还有一些害羞和客气。   游乐园刚开不久,队伍总是很长,不过因为是陆鹤闲的产业之一,我当然不用排队,刷了下脸就领着他在排队的人群愤怒和诧异的眼神中率先踏入舱门。   舱内不算明亮,那时候洛棠的头发还只到肩膀,剪成很时髦的发型,尴尬期的刘海用小夹子别起来,夹子上嵌着一颗月光石,和他的眼睛一起在城市夜景中莹莹生光。   他趴在窗户边向外看,眼睛睁得很大,周身充盈着好奇、期盼和纯粹的幸福,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一直想坐这个摩天轮,但是又怕排队,谢谢你带我来!”   我对他微笑,说:“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   “你陪我吗?”他问我,“你太忙了,我都半个月没见到你了。”   我坐到他旁边:“你想每天都见到我吗?”   “可以吗?”洛棠脸上的笑容扩大,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很快收了回去,只留下嘴角的一点弧度,“真的可以吗?”   “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我和他保持着一拳的距离,说,“这样你就可以每天都见到我了。”   他呆住了,半张着嘴,有一会儿没说话。   “怎么了?”我问,“是我太冒昧了吗?”   “不……不是!”洛棠靠在窗边,背挺得僵直,“我没有想到……有点惊喜。真的吗?”   我:“当然是真的。”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我放在座位上的左手,关节处有薄茧,并不似想象中的柔软,骨骼感强过皮肉。洛棠白净的脸颊上带着轻微的粉红,很期待地问我:“你家在哪里呀,大吗,你知道的,我的东西好多的,我可以有一个画室吗?”   “当然可以。”我告诉他,“明天我让我的助理带你去,三楼有很多空房间,你选一间喜欢的当画室就可以,还有什么要买的你和他说就好。”   “你助理啊……戴眼镜那个吗?你明天没有时间吗?”洛棠显得有一点不满。   我解释:“是他。我明天有事情要忙,结束要很晚,你等不及的。”   洛棠轻轻皱眉:“等你有空的时候带我去也可以啊。”   “可是我想你早点住进来。”我说,“你不想吗?”   “那好吧。”洛棠想到了什么,鼓鼓嘴:“你还让别人住过你家吗?”   我失笑:“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平时很少去那里,你知道的,我平时要不睡公司要不住我哥那里,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但总觉得如果你要住,肯定要够大够好才行。”   洛棠似乎又想露出大幅度的笑了,但事实上他克制住了表情,似乎想搂我的腰,但最后只是抱住了我的手臂,说“你怎么这么好啊,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与我身高相当,抱手臂的姿势实在是别扭,他大概也意识到了,抱了片刻就松开了,很天真地问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摩天轮逐渐升到高处,窗外的城市一览无余,我甚至能看见对岸我哥建的大厦,顶楼窗玻璃后是我常住的地方,我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洛棠。   时隔多年我竟然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比现在青涩一些,面部线条也更加柔和。   他严肃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晏云杉有点像,人与人的相似本就是非常玄乎的,或许只是五官的分布接近,又或是某一部分极为相似,整体看来便会有那种神似。   但那时的他面对我,总是不像更多,从没有高傲与俯视,常让我感到天真、纯洁与无害,带刺的玫瑰花事实上并不适合用来作为喻体,更像是童话故事中不谙世事的白兔,与他偏向艳丽的外表完全不同。   我想,只有从未受过伤害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性格,而我亲手磨灭了这些。   洛棠继续很天真地说:“你知道吗,听说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呢。”   他和晏云杉一样偏长的眼睛被他睁得很圆,这种纯真又钝感的表情只会在他脸上出现,还有所有天真的话语,并不简练的语气词。   “我可不可以亲你啊?”那时候他问我。   我说了什么呢?   现在想来,我觉得他没当场捶我实在是我的幸运。   我说:“最高点已经过去了。”   洛棠愣了愣,很窘迫似的转过头去,有一阵没再和我说话。   但下了摩天轮去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他还是向我靠近,很小心地搭我的手,指尖轻轻的触碰我的手背,睫毛垂下又掀起,扇起一阵柔软的风。   人群拥挤,来往匆匆,嬉闹声与笑声中,手臂轻轻的撞在一起。   我偏头,看见他红得几乎滴血的耳尖,听见他小声说:“不可以亲你,那可以牵手吗?”   如此小,如此轻而易举的要求。   他的手指向内扣,从我的指缝钻入,缓慢地握紧,微微侧过头,羞赧又紧张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感受到手心慌张的潮湿,没有说不可以。   洛棠半靠着栏杆向对岸看,他显然也看到了摩天轮,刚好看一点的脸色又变差了,唇珠被他咬出牙印。   我在他说话之前熟练地滑跪道歉:“对不起,我那天应该亲你的。”   洛棠瞥我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呢,‘最高点已经过去了’,哼,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我尴尬地攥紧伞柄,想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只能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洛棠没说话,盯着我,眼神中静候我的发言。   于是我绞尽脑汁说:“要不下次我们再去一次,我一定……”   “怎么这么笨啊。”洛棠皱着眉打断我,“我不要再去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去游乐园,我本来就更喜欢一个人画画。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会选约会的地方,要是让你选,估计又是去哪里吃一顿饭就完了,你到现在还是只喜欢约我吃饭。游乐园很大,可以呆很久,你总是很忙,好不容易见到一次,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能长一点。”   “那时候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我很傻啊?”他问我。   “没有。”我否认,“一定要说的话,觉得天真。”   洛棠气得瞪我一眼,“你要说我傻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赶紧澄清,“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没有任何说谎或者讨好的意思,也非常期望洛棠能够明白。   洛棠观察了我片刻,忽然说:“我觉得你比我天真。”   “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算了。”他说。话语与气息化成眼前的白雾,很快地消散了。   背景是漫长的飘雪,商业街区的灯火,沉沉暗红的冬夜。洛棠的眼睛像是冰封的湖面,平静而沉冷地注视着我,他似乎想要言语,红唇微张。   一片雪花在朔朔江风中掉在他的下唇,而后融化。   “陆绪。”他徐徐开口。   “像你这么一个薄情寡义,擅长言过其实的人,凭什么长这样一张看起来就深情的、好看的脸呢?”   他的手很凉,冰凌一样碰在我的眼角,短暂的接触之后撤回,却拥有魔法,将冰封扩散至我的全身。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五年前,春天刚来的时候,你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大衣,衬衫和领带都很挺括,连头发都打理的很干净,像是从金融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你了,但我根本没想过你会看到我,你叫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对我说话的时候还笑了。”   “我想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而且看起来就是很好的人,要是喜欢我就好了,想这些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很冒犯。”   “你对我说我画的画好看,那幅画其实是我随手涂的,往后很多时间我都在想,要是知道会遇到你,那幅画我应该画的更认真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像做梦一样呢,要是能不醒来就好了。”   他的手向下,虚虚抓住我的手臂,却很轻易地止住了我的所有动作。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醒来呢,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啊,你知道吗,我哭的时候你难过吗?你会难过吗?”   我的心又一次开始绞痛,“难过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我自己发出来的,“难过。”   “我总想让你也感受一下我的痛苦。”洛棠说,“其实我也很坏的,不像你想的那样。”   “你不坏。”我说,“坏的人是我,我一直不会处理……感情上的问题。”   “那我呢,你处理清楚了吗?”他追问。   我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想让气氛轻松一点:“正在努力处理,很想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果,但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洛棠沉默地注视着我,睫羽轻微地颤抖着,雪花仍然在他的长发上撒落成糖霜,在他眼睛里融化成某种发光的液体,湖面缓慢地晃动着。   在我想到能说的话之前,他向我走了半步,在我眼中缓慢地向我倾倒,落下的时候却很轻。   轻飘的一片雪花落下,轻而易举引发一场内置在心中的雪崩,所有的动作都被按下慢放键,靠近、抬起手臂、张开怀抱、倾斜与触碰,肢体代替他说话。   错愕、茫然与惊喜,还有能说的与不能说的,所有心声在雪崩的震耳欲聋中絮絮,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是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在冬夜里安静地像一尊沉默冰封的笨拙雕塑。   在五十七街区临江的天桥上,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的平安夜里,他在我的伞下,尽管犹豫,还是拥抱了我。   他的长卷发落在我的颈边,柔软轻盈,周身气息寒凉,雪花一样飘到我怀里,似乎没有任何重量。   “陆绪。”他又叫我的名字,声音很低,就在我的耳边,带着天然的沙哑,“你对我很坏。”   “我其实很生气,你又把自己弄脏了。”   “我告诉我自己,不要再原谅你了,不能再原谅你了,原谅没有止境,我该做一个有底线的人。”   “我又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你根本不像你看起来的这样好,也对我很坏,但我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想要做梦呢?”   尾音愈发上扬,愈发颤抖,也愈发轻,仿佛来自我的臆想和梦境。   但体温与呼吸声昭示着真实性,这一切确凿而可感地发生着。   伞落在地上。   我迟缓地、小心地回抱。   太轻怕他飘走,太重怕他融化。   “同学,你在画画吗?”   这是我对洛棠说的第一句话。   很普通也很俗套的搭讪。   代替陆鹤闲去首大捐图书馆的下午,我在湖边撞见一个引发熟悉感的剪影。   属于洛棠的主线故事从这里开始。   他将跟随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经受痛苦,经历被辜负和第一次被伤害,感受迷失,然后思考和成长,蜕变成一个真正的主角,收获属于他的事业和完美爱情。   我本是他人生中的一片污点,一块注定被抛却在身后的、剧情规定的垫脚石。   见面、交谈、原谅,本就不该属于我。   拥抱更是荒诞不经。   所以当它发生的时候,我想,我所得到的报应其实不过如此,远不如我所得到的这个拥抱珍贵。   朔风吹起雪花,落在我的周身,脸颊上寒凉的触感并没有间断,但我却感觉身处春季,时间的江水在我脑海倒淌,回到了剧目开演的那个春天。   我其实也还隐约记得那天的场景,记得洛棠穿的是一身很春天的鹅黄色毛衣,领子很高,托着他的下巴,记得那时候他并不长的头发自然下垂,侧脸很清晰,很干净也很漂亮,低头画画的样子很专注,他身上的信息素气味很干净,青涩又甜蜜。   年轻的,漂亮的,喜欢画画的,有着花香味信息素的omega。   无法否认的是我搭话的原因,确实是因为那几分相似性。   再往后,他所认为的,幸福的梦境的底色,我都不敢去细想。   当我这样回想的时候,我会发现属于我和他的剧目里确实烂俗地像十几年前的古早狗血小说,从开头到结尾都缺乏能被称为“真善美”的爱情元素。   但古早狗血小说也会有一个能够被称为结局的结局。   临到结局的时候大概也会下雪,因为这样的布景足够凄美,能够容纳哭泣、对峙与重逢、谅解。   主角大概也会像我们这样,争吵,对视,在下雪的天气里漫步,用眼泪和拥抱来和解。   犯错的人认罪忏悔,被伤害的人重蹈覆辙。   读者或许会愤怒,或许会质疑,但是结尾一定是烂俗到底的大团圆,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因为雪停以后又是一个新的春季。   “对不起。”我再一次重复。   “我不会原谅你的。”洛棠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所以你要永远弥补我,永远,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要你原谅我。弥补你也是我应该做的。”   洛棠“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拥抱持续了一会儿,他率先松开了我,但仍然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臂。他的手其实也很好看,但和脸的好看并不是同一种类型,骨节分明且修长,某些关节有薄茧,带着明显的男性特质。   “我刚才说你笨。”他臭着脸说,“你怎么只会道歉啊,你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   洛棠眨了眨眼,有雪花从他的睫毛上坠落,我反应过来,赶紧捡起雨伞。   “你应该直接亲我啊。”他说。   伞差点再一次掉在地上。   “……你不会生气吗?”我问。   “我在指望你懂什么……”洛棠撇撇嘴,轻声控诉我的不解风情。   “那我现在……”   我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一双很冷的手托住了我的脸,将我骤然拉近。   颤抖的、沾着融化的水珠的睫羽,眼睛是半闭的,薄薄的眼皮搭下来,眼珠在其下轻微地震颤,鼻尖青涩地撞上鼻尖。   柔软的,带着草莓和苹果酒香气的嘴唇覆盖住我的嘴唇,他的唇也是凉的,贴了片刻后分出缝隙,齿关打开,温热的舌尖探出,试探性地舔舐与啃咬我的下唇。   心脏先暂停,而后猛烈地鼓噪。   我人生第一次尝试回吻。   春天在平安夜大雪中的一柄伞下短暂地提前降临。   我坠入一场潮湿,温暖的簌簌春雨,捧着面颊的手是唯一的支点,像一尊误入春季的冰雕,缓慢却不可挽回地融化着,被掬在手心,和春雨融化在一起,所以即便是消亡在此刻也充满了眷恋和堪称甜蜜的幸福。   我闭上眼,尝到了草莓与奶油的甜味。   甜腻得太浓,所以令人窒息。窒息在梦境一般荒诞美妙的现实中,窒息在此时此刻,与他接吻的此时此刻。   窒息在突降的爱情里。   在我彻底融化与窒息之前,洛棠终于放开我,四片嘴唇分开的时候,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全都急促。   他仍然捧着我的脸,手终于不再那么冷,触碰与摩挲我的眉毛、眼睛、脸颊,拇指擦过嘴唇,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电流与痒意。   时隔数月,他再一次流露出那种非常着迷也非常温柔的眼神,再一次踏入同一条爱情的河流。   我抬起空着的左手,谨慎地覆盖在他的手上,暗自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移开视线。   他的嘴唇很红也很湿润,开合片刻我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陆绪,你要永远爱我。”洛棠说。   仍旧天真、任性、无理地说“永远”,仿佛不能理解这个词的荒谬与重量。   洛棠翻转手掌,干涩的掌纹摩擦,手指缓慢地纠缠在一起,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将我的手藏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掌心合上,握得很紧,春天也藏进了口袋,潮热被他保存。   他明明在沉默,我却听到了他的表白。   他的肢体,他的手掌,他的眼睛。   坦诚,隐痛,纯真,执着。   在说,在一遍一遍地说——   “因为我永远爱你。”   从第一个眼神、第一次怔愣、第一次局促、第一次主动,到第一次流泪、第一次怀疑、第一次闪躲、第一次假装视而不见粉饰太平,再往后到每一次尖锐的攻击、每一次卓有成效的伤害、每一次刻意的避而不见,有过纠结,想过放弃,告诫过自己清醒,却从未有一刻停歇的心声,终于在对视里,在交握的手心,在无言中被我领会。   ——“因为我永远爱你。”   我愿谨以此作为烂俗故事中,发生在雪夜的结局的尾声。 第41章   走回车里的全程, 洛棠都没有把我的手还给我。   我很别扭地撑着伞,尽力把他罩住, 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听起来像是刚才经过的店铺播放的圣诞主题音乐,他按照音乐的节奏拨着我的手指,不再显得忧郁,和一切尚未破碎的从前一样,轻快又随性。   我有些想笑,最后还是没有憋住, 洛棠转过头,“你笑我?”   “没有。”我立刻否认,“看到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所以笑。”   洛棠并没有相信,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唱歌跑调?”   “我也跑调。”我说, “我笑你干什么。”   他鼓鼓嘴,说:“那好吧。”   汽车驶入杏林公馆, 我送他到地下车库的电梯口。车停稳的时候他没动,直到我打开门锁他才很惊异地说:“你不上来啊?”   “我能上去吗?”我问。   洛棠抱着围巾:“你别装了,上次我不理你,从你那里搬出去,你都要查到我的住址来找我, 阴魂不散的,那么吓人。现在倒是送我到楼下,好像不要上去的样子, 你其实想上来的吧。”   我对他坦言:“想啊, 但这么晚了, 我主动提出想去你家, 显得动机很不纯洁。”   洛棠笑了,梨涡浅浅地露出来,“你装什么正经啊?”他向我倾身,隔着中控台亲了亲我的嘴角,轻声说,“东西我早就买好了。”   停车场里灯光昏暗,他的表情暧昧不清,我成功被蛊惑,从停车到上楼再到被他推进浴室,全过程被急速简化,直到我终于一个人站在浴室里,我才清醒了一点。   先发了消息推迟了明天早上的会议,然后给陆鹤闲报备我回家了,然后我才走出浴室。   洛棠站在洗漱台旁吹头发,发梢还带着湿润,见我出来他就不再继续,把吹风机挂回墙上,理了理半湿的头发。   他没穿我上次见过的小恐龙连体睡衣,披着一件白色的浴袍,简单地绑着腰带。   我在是否要穿衣服之间犹豫,反正马上就要脱,是不是不用穿了,还没等我想好,我发现洛棠已经替我做了选择,我拿好的衣服不知道被他放到了哪里,台子上空空如也。   我转头想问他一声,突然发现他靠着洗漱台,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他的眼神即使是我这种自认为脸皮很厚的人都觉得有点羞赧。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很急切的按在还沾着水汽的墙上。   橘子花信息素被发丝和皮肤混合出独特的气味,在过去五年长久长久陪伴我的、总是代表着温柔的气息在此时此刻带上了隐隐的侵略性意味。信息素是代表着主人的情绪的,omega也会有这么强的侵略意图吗?   他迫不及待地用嘴唇来贴我的后颈,用犬齿慢慢地试探,但没有急着咬下。   “你知道吗?”洛棠声音中天生的沙哑越发明显,“那天你第一次告诉我你变成了omega,还和我说这是你的报应的时候,我其实真的很惊喜。”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越发浓郁的,omega的信息素,随着主人的情绪,压制又引诱。我还不是很会控制作为omega时被引诱发情的信息素,房间里两股信息素的气息交融在一起,青涩又甜蜜。   他继续说:“我想你的报应就是这个吗?变成omega。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所以你是为了我才变成omega的。还好那天你来我家我就标记你了,我是第一个标记你的人,而不是那个无耻的不择手段的人。”   “但怎么可以是他先艹你,明明应该是我,今天让我来好不好,你知道吗?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是不知道怎么样你才会同意。”   在信息素的厮磨之间,我的身体又开始绵软发热,同是omega的洛棠似乎也是,他贴着我的皮肤也热起来,声音也越发低。   “以前每次你西装革履地下班回来的时候,我都想亲手来帮你脱掉。但你看是alpha,我好多时候都在想,要是你再喜欢我一点,会不会同意让我在上面?”   “我每天故意穿的那么好看,每时每刻注意你说过的喜好,你都不为所动,我又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洛棠掐住我已经有了反应的部位,我倒抽一口气,他接着说:“可事实上只是你再别人那里解决了,就连易感期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真想把你废了,让你没办法背叛我。”   他的忽然发难差点把我吓死,认错与道歉就在嘴边,他却没再给我机会说下去,预判了我的说辞,说:“你不许再道歉了,道歉又没用,你弥补我就好了。”   我说:“好,我不道歉。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洛棠抓起我的手,把它按在浴袍明显凸起的位置。感受到手下的触感的时候,我瞠目结舌。   这和他的脸有任何关系吗?   有必要吗?主角受需要这个份量吗?他是omega吗?   洛棠对我微笑的样子还是很漂亮很纯良,梨涡很深,苹果肌饱满。   但他说的是:“今天我想看你主动把我吃进去呢。”   “还有,你知道吧,我是omega,前面没有那么敏感,时间会很长。”   卧室的大灯打开,橙白色的光芒充盈着整个空间,一切暗影都被驱散,所有秘密都没有藏身的余地。   许久之后,洛棠终于松开了我,完全的临时标记之后,我又陷入了强制发情的时期,昏沉之间听见他说:“他开始流水了。”   洛棠缓慢地叙述,而后语速突然快起来,“他标记你的时候你也会流水吗?你知道吗?刚在车上我没有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他对你做了什么,我真想杀了他。怎么不是我来开枪呢?我一定会杀了他的。你哥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明明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他抬起头,向我确认,“你应该是我一个人的,对吗?我才是你最对不起的人。”   洛棠的语气、表情、神态,从刚才开始就带着明显的狂热和神经质,我曾熟悉的温柔和天真事实上浮于表面,仿佛直至现在他才显露出一些真实。   似乎是察觉到我神色有异,那种我所陌生的模样很快地消失了,他对我露出一个我所熟悉的纯良笑容,要求道:“快说啊,你是不是我一个人的。”   “是。”我再一次向他承诺,“我只爱你一个人。”   洛棠的梨涡很甜蜜,他起身寻找我的嘴唇,不像刚才一样青涩而浅尝辄止,深深地侵入、舔舐、吮吸,几乎剥夺我的呼吸。他的体温偏低,赤裸的与我紧贴在一起,手臂有力地牵制着我,让我产生一种被蟒蛇绑架的错觉。   他对接吻似乎有一种超乎正常的热情,刚才从浴室到卧室的路上,嘴唇只断断续续分开几次,让我感到酸麻和口渴。   “你会怀孕吗?”接吻的间隙,他问我,“omega也有让omega受孕的几率,你知道吧。”   “……不会。”我告诉他,“我的生殖腔还是萎缩的,不能怀孕。”   “啊。”洛棠听起来很遗憾,“好吧。”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做措施。”他追问。   “清理起来……会很麻烦。”我有点为难。   “这你都知道?”他退开了一些,形状漂亮的眉毛拧起,表情又变得陌生,手掌按向我的小腹,“……我真想杀了他。”   然后又在我说话之前恢复了温柔的表情,语气放的很软,用我不可能拒绝的方式说:“我不想嘛,等一下我可以帮你清理的,不用你自己麻烦。”   “接下来的你来好不好。”洛棠的鼻尖贴着我的脸颊,嘴唇仍然在我的唇角游移,似乎十分不舍得离开,“我想专心看你。”   我不想拒绝他,所以选择了纵容,但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灯光又太亮,我又产生了一种近似羞赧的情绪,对他说:“别看那里。”   “为什么?”他狭长的眼睛重新扬起,被情-欲熏的沸腾,急切又黏腻,“你不好意思?”   而后很快地重新垂下,像是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手向我的腰上搭,但没有用力,只是用动作催促我继续。   我抬起些眼,看见他直挺的鼻梁上冒出薄薄地汗珠,过分白皙的面颊泛着兴奋的粉红,纯真的果实正在缓慢熟透,甜腻而糜烂的汁液从眉梢眼角没有压抑的欲色中流淌而出,充斥着侵略性的美感。   他催促我,“你快一点好不好,我要忍不住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我给陆鹤闲设的特殊铃声,吓得我直接坐了下去。   我明明已经和他报备过了,他怎么这么迟打电话过来?   我撑着洛棠的肩,听见他和我一样难耐地喘息,他伸手拿起我放在床头柜的手机,看了一眼,说:“‘大畜生’是谁?”   我这时才想起来我给陆鹤闲地备注还没改,对他说:“是我哥……先让我接一下……”   “接什么接。”洛棠说着,直接按了静音,“我帮你挂了吧。”   我赶紧从他手里抢过手机,想要先让他退出去再接电话,意图起身的时候却被他很用力地按住。   电话就要挂断,我只好先接起来。   陆鹤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在房间里很清晰:“宝贝,圣诞节快乐,怎么接得这么慢?”   洛棠难以置信得重复了一遍:“宝贝?”眉头拧在一起,面色难看。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用口型示意他不要说话,但陆鹤闲还是听到了,沉声问:“你在哪里?”   “我刚在洗澡。”我装傻,“在家啊。”   洛棠很不爽地扒开我的手,用气声说:“我见不得人吗?你当偷情啊?”   我没法和他解释,陆鹤闲的问题又来了:“刚才谁在说话?别对我撒谎。”   “我没撒谎。”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那边还没圣诞节吧,我只能先祝你平安夜快乐。”   陆鹤闲没有回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确定地说:“陆绪,你不在家。”   “我……”我刚想说话,洛棠抢过了我的手机,说:“他在我这里。”   “你是谁。”陆鹤闲的声音变得冷硬。   洛棠笑了一声,分不清喜怒,说,“陆董听不出我是谁?我是洛棠。”   “陆绪今年是二十八岁不是八岁,夜不归宿不需要向家长汇报。”   “今天晚上他在陪我过平安夜,现在我们有事要做,您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说话间他还恶意地动作,直到我发出的闷哼被听筒清晰地收音。   电话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我在电波声中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陆鹤闲的死亡宣告很快响起来,语气平静到可怕:“你帮我转告他,让他等我回来。”   “嘟”。   电话迅速地被挂断。    第42章   洛棠把我的手机放回床头柜上, 没有表情地盯了我一会儿,而后翻身把我压住。   “宝贝。”他重复, “宝贝。”   “你今年又不是八岁,为什么你哥还这样叫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早就想说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为什么要来找我来警告我,因为他觉得我配不上你吗?为什么你晚上不回家他都要管?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仰视他并不开心的面容,摸了摸他柔软的脸颊,说:“前段时间出了那样的事, 我哥很担心。”   “他这个人就是管的很多。”我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而且说话有时候很恶心,你不要不开心。”   我好像天生就擅长欺骗和隐瞒, 这大概是一个渣男的天赋,尽管我只是想用这样的手段来减少尴尬或是伤害, 但再一次欺骗洛棠仍让我感觉到痛苦和愧疚。   但我能说什么呢?就算是他,我也不能坦诚我和陆鹤闲之间的关系。   洛棠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说:“是吗?”   他俯身又一次很紧地缠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侧,说:“陆绪,你不许敷衍我。我都没叫过你宝贝,我不许别人这样叫你, 就算是你哥我也不同意。”   我安抚地捋了捋他的长发,感受到他湿热的舔吻落在我的颈侧,齿关轻轻啃咬, 而后舌尖舔过牙印, 并不疼痛, 反倒有点痒, 让我想到以前喂过的流浪猫,吃猫条太急不小心咬到我的手指之后会愧疚似的舔一舔。   但我很快就后悔自己使用了如此温良的比喻。   他安静了一会儿,期间在我身上四处亲咬摸索,像一个皮肤饥渴症患者一样抱着我不放。   我推推他,说:“你别这样。”   洛棠抬起头,脸上欲态的潮热越发明显,细长的眼尾飞红,肉眼可见地痴迷和色-情,姝丽的面容艳色更加醒目。   他含混地说:“差点就要忍不住了。”   “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怎么没有早点这样做,比我想的还舒服,真想永远这样……”   他的笑容带着满足和得意,脸颊粉红,显得很漂亮也很可爱,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指尖颤颤地碰到他的脸颊,被他握住,放在唇边啄吻。   现在他简直不像一个omega,只有在我抑制不住的时候才肯松开我,捧着我的脸亲吻,把所有声音堵成喉咙深处的闷哼,鼻息急促,仍然在攫取我的呼吸。   “陆绪……”他紧紧地盯着我,逆光的瞳仁晦暗不明,声音沙哑,“你现在更好看了,我好想把这样的你画下来……”   “我其实很多次想画你,但我总是画不好,你也不愿意给我当模特。”   “但你现在的样子我肯定能画好,画得分毫不差……”   “真想画下来。”   “那我就可以一直一直看着你了……”   即便是在现在这样难于思考也不适合思考的时机,我仍能确认,洛棠现在真的不太正常。   他的脸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轮廓柔美,脸颊饱满,唇角弧度恰到好处,但是眼睛睁得很大,几乎病态,瞳仁因为兴奋而骤缩,显得颜色偏浅。   缠抱的身体仍旧触感温凉光滑,不可避免地出了一些汗,黏腻地贴合在一起,我再一次产生了一种危机的直觉,仿佛被某种冷血动物紧紧缠绕,即将永远不能脱身。   ***   直到第一次结束之后,洛棠抱着我的脖子,喘息的声音比我还大,摸着我的脸颊要我亲亲他。   我被他不计后果地疯狂搞法搞得疑似半身不遂,艰难地抬头亲亲他的嘴角,还没等我缓过劲来,他又隐隐有再来的趋势。   不过他没有立刻下去,说:“我买的东西还没用上呢。我们玩一点你以前肯定没玩过的好不好。”   我不敢立刻答应他,说:“你想玩什么?”   洛棠起身,从床边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我在里面看到了很多用途极不纯洁的玩具。   他在其中翻找挑拣,很快挑出了他想要的东西,摆在床上。   一根细长的金属棒,尾部镶嵌着一颗翠绿的宝石,做工精致,还有一些消毒用品,以及润滑剂。   零碎的东西被他整齐地码成一排。   他半跪在床边仰视我,脸上仍带着兴奋的红晕:“我想玩这个好不好,一定很适合你。”   我花了几秒钟才辨认出这是什么,立刻拒绝他:“不行!”   洛棠抓着我的手,按在他的脸侧,垂着眼:“我专门定做的,你不喜欢吗?”   我很严肃:“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他放软了声音:“你怕受伤吗?不会的,我做过功课了,会很舒服的,让我试试嘛。”   我还是拒绝他:“不行。”   洛棠歪头,半张脸完全埋在我的手心,亲密地舔吻,撒娇似的说:“让我试一试好不好,真的不会有事的,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他仰头看着我,显得非常依恋也非常乖巧,神色期待又恳切,让我再一次产生熟悉的想法——任何一句拒绝对他都是一种伤害。   我想摇头,也想重复不行,重申我的否定立场,但面对他的眼睛时,我说出的话没有“不”也没有再拒绝,反倒是:“……那好吧。”   洛棠很明显地雀跃起来,他细致地做了准备工作。   “我开始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安抚似的啄吻我的耳尖,说:“别怕,我慢慢来。”   洛棠的下巴靠在我的肩上,小声夸赞:“好棒,好漂亮,好适合你……”   ***   “好棒啊。”洛棠让我喘息片刻,语气轻快,“你好厉害哦。”   我没说话,主要是暂时还说不出话。   他立刻很忧虑地抱紧我,说:“你不会舒服得傻了吧?”   “没……”我说,“你让我……喘口气……”   “不好嘛。”他说,“我先让你舒服了,现在轮到我了。”   “你现在好紧张。”洛棠摸着我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让我放松下来,“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我好像摸到我了。”   “你知道吗?我每次想到其他人可能见过你这样的时候,我都很生气。”   “不管是你这样对别人,还是别人这样对你,都让我想……”   拥抱忽然地震,我被他按得跪趴在床上,脸猝不及防埋进了被子里,我终于听见了他的后半句话:“……让我想艹死你好了。”   “我一点也不相信你说的只爱我一个人。”   “不过要是今天能和你一起死在这张床上,你就真的永远爱我一个人了 。”   我茫然地埋在被子里,被熟悉的香气包围,却不再觉得安定。   他喘息着向我靠了一些,很不温柔地捏着我的脸颊让我侧过脸,细细观察我的表情。   洛棠的手指向我半张的嘴里伸,去捉柔软的舌,指尖挑逗亵玩:“爽的舌头都要吐出来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露出这么骚的表情吗?”   我含住他的指尖,在关节处咬了咬,希望他别再说这种话,他却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怎么了?和他在一起也很爽吗?让你这么激动?”   手指抽出,但仍然掐着我的下颌,我含混不清地回答他:“不知道……没有……你……你不要再说了……”   洛棠还想说什么,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在他俯下身来时堵住了他的嘴,他终于停下了胡乱地揣测,重新投入到亲吻中。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我,我问他:“开心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有些不安,希望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出于真心,并没有生气或是难过,艰难地翻身想要看看他的表情,对上的却是手机镜头。   我立刻伸手去挡,洛棠很清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将无法拒绝,抓着我的手,再一次放到唇边啄吻,说:“你现在特别好看,让我拍一张好不好,宝宝——”   所以我仍旧无法拒绝他。   他先是对着我的脸,而后向下。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确信他拍得不止一张。   拍完以后他很满足地抱着我,说:“你快看看哪一张最好看!”   我羞耻至极,偏过头拒绝看屏幕,他倒是不生气,对着屏幕敲打了一阵,我以为他在挑选删减,却听到了邮件发送的“咻”声。   “你在干什么?”   洛棠将手机锁屏,扔回床头柜上,冲我露出了无辜的微笑:“回复一下邮件而已。”   他又翻身压住了我,用实际行动阻止我的继续追问,啃咬着我的喉结,说:“宝宝,我还想再来一次。”   我被他的两句“宝宝”叫得头晕目眩,又一次同意了他的要求。   但他这样的搞法我实在有些体力不支,需要一些提神的东西。   我从外套里摸了一支烟,衔在嘴里,准备点火。   洛棠端详着烟,说:“我也想试试。”   他靠近我,衔走了我的烟,抿住我抿过的位置,动作比接吻还要暧昧。   “帮我点火。”他对我说。   我颤颤地拾起打火机,卧室的灯刚被我悉数关闭,蓝莹莹的火光出现在我与他之间,将他的脸照的妖异。   然后火光暗下去,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我不甚清楚地看见他。   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烟雾将他的脸模糊。我看见他细白的手指夹着烟,身体却仍然与我相连,像是某种情色片中会出现的场景。   “……第一次抽吗?”我看着他不太熟练的动作,问他。   “是啊。”他又抽了一口,还是很浅,然后玩笑似的往我脸上吐烟雾,吐完后自己笑起来,压在我身上,笑的很开怀,说:“味道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喜欢?”   他夹着烟,放到我面前,说:“呐,还给你。”   我告诉他:“味道不好,你别学我。”   然后就着他的手,咬过烟,很深地吸了一口。   洛棠观察着我的动作,忽然很坏地动了一下。   我的手颤了颤,险些没夹稳烟,没什么办法的对他说:“……你别使坏。”   他弯弯唇,俯下身来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说:“虽然味道不好,但你抽烟的样子,还是让我很想让你下不了床。”   我笑笑,摸了摸他柔软的长发,说:“……你不是……正在吗?”   烟雾漫散,并不明亮红色的火光在我们之间茵茵烁烁,映在他的眼里,像是跳跃的鬼火。   “怎么突然想抽烟?”我问他,“……想学坏?”   “我只是想试试,让我记住今天。”   洛棠眨眨眼,火光在他眼中死去又复生,当他再次凑近我时,照亮他肩颈的皮肤,晕开一片暗红花影。   就着我的手,他衔着烟梗,含得太深,唇瓣碰到了我的手指,又是花瓣的触感。   “第一次口口,第一次抽烟,好像长大了一样。”   附在我耳边,洛棠慢慢的低喃。   他再一次动作之时,烟从我指尖滑落,在地板上慢慢地燃尽了,没有人有时间注意。    第43章   我体谅洛棠第一次的不节制, 四次之后才被我强行叫停。道具实在是恐怖的发明,而他充满了求知欲, 我数不清口口多少次,到最后只觉得真的要被玩坏。   主卧的床上一片凌乱,清洗之后只能睡客卧,洛棠像抱玩偶一样抱着我,还要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身上,让我也要抱他。   他埋在我的颈窝里,长发挠着我的脸侧, 鼻尖轻轻地蹭来蹭去,“真的好像做梦哦。”他小声说,“总觉得明天醒来你就会不见。”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在黑暗中感受他的心跳声,说:“不会的, 明天醒来我会就在你面前的,你现在抱得这么紧, 我哪里也去不了。”   “要是我不抓着你,你是不是就会走。”洛棠说,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我好怕,好怕其实你和以前一样, 好怕我抓不住你。”   “不会走的。”我说,“别想太多,今天开心吗?”   “开心。”他终于回答我, “因为开心才觉得像做梦啊。”   “你要一直爱我, 要爱到像今天一样, 好不好。”   我觉得他这样的形容很有趣, 忍不住笑了一下,问他:“像今天一样是什么样?”   洛棠想了想,说:“就是要放下工作来陪我,要记得节日,要来接我,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陪我散步也不觉得不耐烦,要牵手要拥抱要接吻要做-爱,还有……”   “还有要像今天一样,同意我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我拨弄他的头发,说:“最后这个不可以。”   洛棠不满地咬了我一口:“为什么啊,你不喜欢吗?你刚才……”   我捂住他的嘴:“我真的要废了,我要是英年早逝了谁来永远爱你。”   手心柔软的嘴唇动了动,洛棠愤愤不平地补完了后半句:“你刚才明明很爽。”   “反正下次你还是会答应我的。”他抓住我的手腕,重新放到他的身上,往我的方向贴了贴。   缠抱毫无缝隙,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安稳与纯洁的亲近,于是我顺势说:“搬回去住好吗,你的房间我一直没有动过。”   “搬回去吗?”洛棠话语之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可我才刚搬出来不久,合同签了半年呢,而且……那里总让我想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   “我们可以用开心的记忆覆盖那些不开心的。”我安慰他,“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让我想想吧。”洛棠回答我,“你也可以来我这里,我会收留你的,只要你不嫌这里太小。”   “不小。”我说,“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太大的房子。”   “为什么啊?”洛棠问。   我摸到他凸起的脊骨,他很瘦,但并非干瘦,方才我看见他身上其实附着薄薄的肌肉,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我抚摸片刻后向他解释:“我好像没给你讲过我小时候。”   “我其实八岁才回陆家,刚到的时候根本没人理我,我爸不着家,我哥不管我,老宅又空又大,说话都有回音,我总觉得大房子里我变得特别特别小,所以特别特别容易孤单。   “这样说很像很无病呻吟,后来我哥对我也很好,我爸虽然不管我但也没在物质上短缺过我,我本来不应该不喜欢的。”   洛棠很怜爱似的吻了吻我的脸颊,说:“不会啊。所有感受都是真实的,而且小朋友本来就需要陪伴,要是那时候我就认识你,我一定会陪你的。”   “如果你喜欢小房子,你也可以来我这里的。我说了我会收留你的。”   我又忍不住笑了,对他说:“好。”   洛棠又说:“我一直想说,但又怕你觉得我太善妒。我不喜欢你和你哥太亲近,我好讨厌他,这样是不是不好,但是是他先来找我麻烦的,而且你不觉得你和他的关系太近了吗?虽然我没有兄弟姐妹,但我也知道,没有兄弟到这个年纪还要经常住在一起,连晚上在哪里过夜都要报备。”   “我……”我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干干地说,“我哥他就是这样,可能以后结婚了就好了吧。”   黑暗中我摸到他耳廓上的耳洞,转移话题道:“怎么突然打耳洞?”   “喜欢就打了。”洛棠说,“大学的时候就很想打,但是又怕痛,后来你好像不喜欢我就一直没下决心去,前段时间心情很差,觉得不怕痛了,就去打了。”   “而且我想,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要打,也有生气的原因吧。”   “我很喜欢。”我说,“我不喜欢你也可以打的,你喜欢最重要,你说的很对。”   “哼。”他冷哼一声,“你就是会花言巧语。”   “我没有。”我很无奈地笑了笑,“更重要的是,你怎么做我都喜欢。”   “要是我是一个坏人,欺骗你的感情,骗你和我在一起呢?你还喜欢我吗?”他问我。   我没把他的胡思乱想放在心上,轻率地回答:“喜欢啊,喜欢的。”   他很满意地亲了亲我,说:“我都记住了,你不许骗我。”   我想了想,还是问他:“你……以前对我很凶很冷漠的时候,是真的想赶我走吗?”   他安静了片刻,说:“是啊,我想你要是从我的世界消失,那就好了。”   我想起他所说过的所有伤人的话语,所有冷脸、嘲弄,淋过的雨,无望的等待,于是更加贪恋此刻的安宁,珍视这一刻我终于获得的宽恕。   笨拙如我不知如何袒露自己的心声,只想抱得更紧些,希望胸膛的贴近代替我表达,让他听见我匮乏的语言表达之后所想表达的一切。   我告诉他:“在你的画廊外面淋雨的那天,我想了很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变成了omega,你会喜欢吗?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变成omega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你要是因此更讨厌我,那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你骂我,嘲笑我,我都无所谓你以前也骂过我很多,我觉得你说的都没有任何问题。但那天我真的以为我遇到了一个转折的机会,你说你并不喜欢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失落,也很迷茫。”   “我想挽回你,但又真的无计可施。”   “你说你觉得像做梦,其实我也觉得今天晚上像做梦一样。”   “是吗。”洛棠似乎也不知如何回应我。   我继续说:“是啊。你说了那些话,让我觉得,好像是真的不可能了。”   “后来我来你家,你让我找袖扣,给我准备我我最不爱喝的美式,但还是让我上楼了。我想就这样缠着你也没关系,你愿意理我就好了。”   洛棠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很突然的说:“你以前也是这样讨好他的吗?”   “什么?”我一时没能理解。   “在机场等两个小时只为了远远看一眼。”   洛棠一笔一笔地翻旧账。   “把他喜欢的所有店都买下来。”   “买天价胸针送给他。”   “还有很多,你还要我说嘛?”   “我……”我再一次重申,“我真的已经……”   “我知道。”洛棠打断了我,轻而缓地说。   “喜欢你真的很辛苦,我已经尽可能少恨你了,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原谅。”   “我其实……很任性的。”   他抬起脸,和我面对面,额角的碎发贴着皮肤,呼出的气息擦过我的下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抱着我的腰的手箍得很紧,指节几乎陷进我背后的布料,呼吸声并不规律,即将说出的话语似乎非常难以启齿,需要他鼓起很多勇气。   伤人的话语刀刃向外,轻而易举;坦诚却是刀刃向内,将自己剖解,于是总是痛苦。   “我其实从来都不温柔,我是一个很容易嫉妒的人。”洛棠向我剖开自己,“你哥告诉我,还有他假装不经意向我炫耀的时候,我嫉妒到难以忍受,我觉得我的心里在产生剧毒的汁液,能够毒死他们,也让我自己痛苦。”   “我想让你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不再在乎那些事情之后,我就不会嫉妒也不会难过了。”   “对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有失落,有微小的报复的快乐,也有更多的期待,一直忍不住想,你要是能对他那么好,要是像你说的一样爱我,肯定不会被这么几句话赶走吧。”   “我一边想把你赶得很远很远,这样折磨就会停止,因为我已经不敢再相信你;一边又想你永远不会走,忍受和包容我说的、做的所有,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你是爱我的,我就能在挣扎中感觉到一点快乐和满足。”   “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又善妒,想要又不敢要的,胆小的人,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   我因他的坦诚再一次罹患心绞痛。   与我自己,无论是喜欢谁、爱谁,我都擅长坦诚爱意和欣赏自己,并不畏惧任何伤害或是冷漠,常常不能理解他人的退缩、缄口不言又或是别扭伤害。   但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表达出自己的爱,尤其是被伤害与欺骗以后。   我回想起他吐露所有刻薄的话,不再因此感到被伤害,却仍感到心疼。   此时此刻,他终于刀刃向内,向我剖开完整的自己,隐晦、脆弱且并不设防地对我说——“请爱我更多吧”,“请更坚定不移吧”,“请给胆小鬼一些勇气吧”。   所以我吻了他,对他说“不会”,也对他说“我爱你”。    第44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临近中午, 洛棠已经不在身边,但我怀里抱着一个等身兔子玩偶, 大概是他起来的时候塞进来的。   我揪了揪毛茸茸的兔耳朵,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昨天换下的衣服已经洗净烘干挂在床边,显然熨烫过,散发着淡淡的留香珠的香气。   客厅里没有人,落地窗拉着米白色的窗帘,画架上的画布铺着大片色彩, 空间内飘着淡淡的食物的香气。   我转过头。   半开放的厨房里很忙碌,锅盖冒着热气。   阳光很明亮,画面像春天。   洛棠撑着头坐在餐桌边, 怀里毛茸的萨摩耶玩偶向我微笑。   他纯白的毛衣外围着一件浅蓝色底色的波点围裙,长发用一根木质画笔挽在脑后, 颊侧几缕蜷曲的碎发垂下,侧脸变得朦胧又模糊。   亚麻桌布上绣着米黄色与米白色的小花, 桌上摊着一本精装书,细白的手指捻着书页,他鼓着半边脸颊,表情灵动而真实。   场景很远也很近,恰好和我所怀念的一样。   我想起很多从前。   譬如他搬进润玺园之后第一次下厨。   他在我下班之前给我发了一串消息, 让我晚上一定要按时回家,但我仍旧按照原计划,见完最后一个投资人才返程。   我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佣人, 所有厨师、保洁和花匠都是做完工作就离开, 到家的时间点, 玫瑰花丛中的房子里只剩洛棠一个人。   我推开门, 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等门的他。电视里放着无聊的肥皂剧,他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我承认,我恐惧孤单与空旷,为他人的体温和免于忍受此刑,做出过许多并不符合道德标准的行为,但在看见他安然等待的姿态时,我感受到平静与安定。   关门的时候我放轻了声音,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准备给他拿块毯子,他却很机警地睁开眼,神色尽管带着困倦,但仍显而易见地欣喜,“你回来啦,好忙啊,是不是没看到我的消息。”   我简单地敷衍他:“在忙,没看手机。”   洛棠那时候从不会生气,他毫无怨言,只是问我:“那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我说,“没事,你困了就去睡吧,我随便吃点就好。”   “我也还没吃。”他急匆匆向厨房走去,“所有菜我都还热着,不过太晚了就让厨师先走了,我端上来,你等我一下。”   我坐下来吃了几口才觉得味道和平时不太一样,但是出乎意料地符合我的口味,而洛棠坐在我对面,一直若有若无地观察我的反应,所以其实很好猜,我被他的样子逗笑,问他:“这些菜是你做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洛棠又往我碗里倒了一勺汤,“是我做的呀,你喜欢吗?”   “你会做饭啊。”我说,“很好吃,比厨师做得还好。”   洛棠微微扬起下巴,难得显出有一点得意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装模作样地威胁我:“我厨艺很好的,以后也可以经常做,但是你要准时回来,不然我不会给你吃的!”   我又忍不住笑了一下,没有说不好。   但后来我很多次失约。   在等待中他逐渐变得安静。   不再会露出生动的得意,也不再张牙舞爪地威胁。   他坚持等待了很久,直到在我无止境的失约之中被消磨所有期待。   但幸好,今天我所期望的场景终于重现,让我又一次感到不再孤单。   我叫了他一声。   洛棠机警地转过头,合上书,而后迅速地站起来,向我走来的时候步子很急,眼睛很快乐:“你醒啦。”   “嗯。”我说,“你在等我吗?”   “是啊。”他理理我的衣领,“我做了午饭,一直温着,你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依旧在等待。   而我希望我不会再失约。   “松露陈皮酥牛肉,蟹黄石榴包,火腿黄鱼,还有你喜欢的摩利菌绣球豆腐汤。”洛棠把温着的菜摆盘上桌,一边盯着我的反应,一边反手解围裙。   我没急着动筷,绕到他身后帮他解开了绳结,从后面抱了他一下,说:“辛苦你了。”   他转身回抱了我一下,然后把我推回位置上坐下,说:“那你就好好吃。”   洛棠把围裙脱下,挂好,而后抽掉了挽头发的画笔,长发散开,落下时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咀嚼不由自主变得缓慢,味蕾并没有在这几个月中忘记,却记住了分别,带来一种被称为“久违”的知觉,同时给予人怅然与幸福。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敲响。   “谁啊?”洛棠小声自言自语,起身到门口打开可视门铃。   然后我听见他很不斯文地骂了一句,“我操,有神经病。”   我到他后面看了一眼,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昨天还远在另一个时区的陆鹤闲抱着胸站在门口,面带微笑,看着门铃上的摄像头。   他平静地开口,清晰地吐字:“开门。”   洛棠冷笑一声,看了我一眼,打开了门。   “陆董来干什么?”他声音冷硬。   陆鹤闲踏进玄关,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问:“在吃饭?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角天然地上扬,显得很温和可亲,语气也是,平淡而寻常,我却从他微妙的停顿中顿悟出压抑的怒气。   “……没有。”我立刻说。   “有。”洛棠与我同时开口。   他把我拉到身后,说:“陆董来我这里到底有何贵干?不会是因为小学生陆绪昨天晚上夜不归宿所以要到同学家来把他接回去吧?”   陆鹤闲仿佛听不懂语意中的嘲讽,保持着他在外人面前的风度,直接略过了洛棠,温声问我:“陆小学生,准备回家了吗?”   我冲他摇摇头。   陆鹤闲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一些,很无奈似的说:“玩了一个晚上还没玩够。陆绪,不要贪玩。”   洛棠轻嗤一声,“什么贪玩,什么回家。我和陆绪是正常恋爱关系,我这里也能算他家,和我在一起也不是贪玩,是正常相处,陆董没有必要干涉吧。”   陆鹤闲叹了一口气,“不久前还恨得咬牙切齿,和其他人牵扯不清,一个晚上过去就变成正常恋爱关系了,小洛,你既不成熟,也不真诚。”   “我真诚与否只有陆绪能评判。”洛棠反驳,“就算你是他的哥哥也没有权力对此说三道四。”   “是吗?”陆鹤闲伸手拨了拨玄关壁龛上摆放的浅紫色玫瑰,“我觉得我还是有权力帮他甄别一下好坏的。”   他捏了捏仿真花的花瓣,而后终于正视了洛棠片刻,对他说:“想要的太多,小心最后一无所有。”   陆鹤闲的话语几乎是在威胁,洛棠皱眉,脸上出现明显的恼怒,我想起昨晚我曾下定决心,认为自己不能再站在后面沉默,向前走了半步:“哥,你别说了。”   深褐色的瞳仁重新移向我,陆鹤闲的嘴角回落了一些,“别说什么?”   “是我一直在死缠烂打,就算真的有什么好坏之分,坏的人也是我。”我说,“你不要再说他了,是我缠着他要和他复合。”   “你死缠烂打?”陆鹤闲重复我的话,“我不要再说他了?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没再说下去,也没有再笑,叙述道:“我可以等你到吃完饭。”   在我拒绝之前,陆鹤闲说:“别让我说第三遍。”   这个世界上最难处理的情况出现了,我就像经典电视剧中夹在婆媳关系中间的无能男人,明知自己应该充当桥梁且保持中立,但是力所不能及。   而惨烈的事实更是证明了男人才是最小心眼的,矛盾远比女人之间的尖锐且难以处理。   我看看表,想出了最折中的回答,搬出了我最大的救兵:“我吃完了,但我不会和你回家,四十五分钟之后我要开会,我助理十五分钟后会在楼下等我。”   陈谨忱,请一定要救我出水火啊!   洛棠挽住我的手,小声说:“你的汤还没喝完呢,现在就走吗?”   我转头告诉他:“还有十五分钟呢,我肯定要喝完。”   陆鹤闲看了一眼我被抱住的手臂,眨了眨眼,说:“我送你去公司,让你助理别来了。”   我赶紧拒绝他,但没忘顺着捋一下毛:“哥,你刚飞回来的吧,肯定很累,你先回去吧,别等我了。而且按我助理的习惯他应该已经快到了,不用麻烦你。”   陆鹤闲盯了我片刻,笑了一声:“行。”   我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梗着脖子和他坦然对视,“要我送你下去吗?”   洛棠抱着我的手明显加重了力气,说:“要送也应该是我送,你别站在这里了,快去喝汤,不然要凉了。”   陆鹤闲仍旧没理会洛棠说的话,对我说:“不用你送。”   “给你带了圣诞礼物,晚上回家来拿。”   说完他就推门离开,步子很大,没有回头。   关门的声音很轻,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洛棠拉着我回到餐厅,问我:“那你晚上要回家啊?不来我这里吗?”   我搅了搅没喝完的半碗汤,“我回去一趟,晚点再来。”   “好吧。”他勉强同意,忍不住似的接着说,“你哥真的管太多了吧,陆小学生。”   我很无奈:“他就是这样,我真没办法,还有我也不算很小学生吧。”   洛棠“哼”了一声,在我身后半生气半玩笑地撸了两把我的头发,把我刚抓的发型搞乱,又叫我:“陆小学生。”   我没敢多留,十五分钟后准时下楼。离开之前洛棠依依不舍地抱我好久,说晚上见。   昨天来的时候开的那辆并不常开的车已经被司机开回去,陈谨忱在楼道口等我。   我上了车,很烦恼地问他:“你刚有没有看到我哥啊?”   他发动车辆,告诉我:“遇到了,陆董问了我昨天您的行程。”   “你告诉他了啊?”我问,“算了也没什么关系,你说我哥是不是管太多了?”   “我该说实话吗?”他问我。   我被他罕见的为难逗乐了,笑着说:“你说呗,我又不会告诉他,我也想偷偷说点他的坏话。”   “确实有一些过界的操纵行为。”陈谨忱用很客观的语气说,“不过这可能和成长过程的惯性有关,在他眼里您可能始终没有成长和独立。”   我袒露了自己的烦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和他说过几次,他不仅不改还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但我也不敢多说,毕竟我不能没有他,而且很多时候他确实也是为了我好。”   “为了您好吗?”陈谨忱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然后接着说,“我个人认为,无论是关系多么近,就算是父母兄弟,也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尊重各自的选择,而不是一味地干涉和操纵,这既不尊重也不健康。或许您应该尝试和陆董……保持合适的距离。”   “唉。”我又叹了一口气,“我也有问题,他不管我我又会难受,算了算了,我会试试的。”   陈谨忱于是没再说什么,转而告知我:“您的工作邮箱今天早上收到了一条陌生邮件,我点开看了一下,觉得您可能会需要了解,就没有删除,您可以抽空看一下,我已经为您星标了。”   我立刻拿出手机:“我现在就看看吧。”   星标邮件里果然躺着一个国外邮箱发来的邮件,没有标题,正文只有一句话“我本不愿背后语人是非”。   附件是一个音频。    第45章   这熟悉的语气, 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地态度,我一看就知道是谁。   发音频来干什么?这句话什么意思?音频里是什么?   我问陈谨忱:“你听过了吗?”   “嗯。”他回应我。   “说的是什么?”我问。   “……我也不能概括, 音频里的对话具有很强的主观性,理解的空间很大,您听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我下载了音频,点了播放。   “既然你知道了,还要赖在他身边?”先传出来的是晏云杉的声音,一如既往沉冷,带着隐隐的不屑与嘲弄。   “我赖在他身边?”而后我分辨出洛棠的声音, “是他一直没有提出过分开,我有什么理由走?”   晏云杉:“那要怎么样你才能滚?他又不爱你。”   洛棠:“我从来不奢望这个烂透顶的的人给我什么真挚的爱。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要的话拿回去就好。真好笑,你以为他就爱你了?”   晏云杉:“呵, 不然呢?”   洛棠:“他爱你的话他能到处乱搞?”   晏云杉:“这不劳你费心。不过原来你知道,那你还留在他身边?”   洛棠:“他给我的一点也不少, 留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握紧手机,尖锐的边缘嵌入掌心, 带来的疼痛过了一会儿才被我感知,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音频仍然在继续播放。   晏云杉嗤笑一声:“陆绪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洛棠:“论迹不论心,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吗?这五年还有谁能做的比我更好?”   晏云杉:“行。既然这样,你要什么才能从他身边滚开。”   洛棠:“我只想让他痛苦一次。”   音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坐在副驾驶上,握着手机, 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拥抱,亲吻,爱语, 这一切由我亲眼所见, 并不像假的。但音频同样真实, 晏云杉从来不屑于做那种弄虚作假挑拨离间的事情。   至于他突然在今天发来这样一条意义不明语焉不详, 明显针对洛棠的音频的原因,我也很快想明白了。昨天晚上那声“咻”的邮件发送声,指向的显然是他,包含的内容显然是某一张不堪入目的照片,至于原因,显然是洛棠对那张戴着戒指的照片的回击。   音频文件名是一串数字,很容易看出,这是录音的时间,在洛棠第一次见到我的出轨行为之前。   于是结论再一次显而易见,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晓我的过错,而他落下的眼泪和流露的愤怒都是一场表演,观众是我,原因与目的不详。   雪仍然在下,细碎地贴在车窗上,很快化成水痕,被冷风拉成一道道模糊的线。车窗外,冬日的阳光是灰白色的,没有温度,也没有方向感。街景像一卷蒙尘的默片,被这苍白的光照得褪了色,树影、行人、广告牌,全都变成了沉默的剪影,在我眼前颓败地向后倒退。   我靠着车窗坐着,头有些发胀,眼睛酸涩,却不愿闭上。   什么时候?如何知晓?是谁告诉他的?   还有……“给我的一点也不少”“论迹不论心”。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为他开脱,也是为我自己留存一些希冀。这能否只是他在外人面前装作自己未受伤害的、处于自尊心的发言?   十分钟前,他还在玄关处拥抱我,用肢体对我诉说不舍与爱恋。   这些又如何能是假的呢?   那若是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那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在演戏呢?如果我其实根本不想伺候你这个大少爷,只是想要你给我的钱和资源呢?你还喜欢我吗?”   那他还是洛棠吗?   受伤害的,我所亏欠、决心用余生弥补的,纯洁的,爱我的,我爱的,我的洛棠。   他是吗?   我没有答案。   在寻找到答案之前,我不会纠结也不会无用地揣测,在音频重播之前锁上了手机屏幕,思索我应该从谁那里开始求证。   洛棠是如何知道我的错误的?   我首先想到的人是陆鹤闲。   删除短信,戳破真相的陆鹤闲,曾有三次在未告知我的前提下去找洛棠,上次我未能盘问出结果,如今想来他前科累累、难辞其咎,我更在乎的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还是几年前?又或是更早的——五年前?   每一个时间点的可能性背后,真相的重量都不尽相同。我暂时无法掂量,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些不适,譬如呼吸不畅,以及咽喉到胃部轻微的抽搐。   思索间我抵达公司,暂且收敛了挣扎与考虑,直奔会议室。   圣诞节的工作结束地稍早一些,晚上六点我离开公司,先回了陆鹤闲那里。   我推开大门,陆鹤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耳机讲电话,脸色不太好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触他霉头,先去厨房看了一圈,等我再回到客厅的时候陆鹤闲已经摘了耳机,抱着胸靠在沙发上,偏过头不看我,一副还在生气的样子。   “哥。”我在他旁边坐下,戳戳他的手臂,“有件事想问你。”   陆鹤闲没转头,假装没听见。   我又戳了戳他的腰,拖长声音叫他:“哥——”   陆鹤闲躲了一下,还是不理我。   我只好使出每次吵架最后使用的杀手锏,扑上去把他抱住,很重地压在他身上,直到他不受控地倾倒,“哥——别生气了。”   陆鹤闲终于开口,“……不是你让我别说了吗?”   我先转移话题:“圣诞礼物呢?你不是说要送我礼物吗?”   陆鹤闲哼了一声,“在桌上,自己拆。”   我看到桌上的盒子,拿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对袖扣,是我不久前看中的那款。可惜我发现地太晚,限量的几对已经被订购一空。   我很真诚地向陆鹤闲表达了感谢,陆鹤闲又哼了一声,还是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但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我一边察言观色一遍小心地提问:“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洛棠说……”   “嗤。”陆鹤闲冷笑一声,“帮他兴师问罪了?我不想从你嘴里听到那两个字。”   “没有!”我无视他的不爽继续说,“他说你找过他三次,是什么时候?”   “还不是兴师问罪?”陆鹤闲说,“打算和我算账,怪我蓄意破坏你的感情?”   我已经无力责怪陆鹤闲过去犯下的错误,在上一次长谈之后就已经决定暂时放下,对无法改变的事情我向来不会花太多时间纠结,所以我纠正陆鹤闲,说:“我没有在怪你或者是兴师问罪,我只想知道真相是什么,我有权力知道。”   “真相?”陆鹤闲向前倾,故意戏谑式地打量我,说,“你终于开始想真相了啊,不被你的爱情冲昏头脑了?”   “我还很奇怪呢,他怎么敢告诉你这件事,真的是想要的太多了。”   “那我是应该告诉你的。”   “第三次是你……出事之后,我警告他不要出去乱说,第二次你已经知道了,第一次……”   “第一次是五年以前,你让他搬进你买的那个别墅之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追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不认为我说的有任何问题。”陆鹤闲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基于事实的告知,他应该感谢我才对。想要的那么多,现在连你的……都想要,真是贪心不足。”   我抓着陆鹤闲,催他:“你说啊,你和他说了什么?”   陆鹤闲笑了笑,“我说了什么?”   “我只是向他阐述了你做过的事,和你对待感情的不忠态度。”   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陆鹤闲终于直视我,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   “我做错了吗?”   我没说什么,抓起陆鹤闲随手放在桌上的车钥匙,无视他的制止,向门外走去。   夜幕已然降临,雪又开始下,在路灯的光线中飘忽着,像是飞虫在源源不断地死去。   陆鹤闲在门口的台阶前扣住我的手腕,说:“听见我说话没有?你去哪里?”   我茫然地转过头,盯了陆鹤闲一眼,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是甩了甩他的手。   但他握得太紧,又或是我没有使出足够的力气,并没有甩开。   “饭都不吃就往外跑,你发什么疯?要去哪里?我说那些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急什么?”陆鹤闲质问我。   雪花落在我脸上,我眨眨眼,对陆鹤闲说:“……让我去问问他。”   让我去问问他吧。   问问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问问他要我做到哪一步,问问他——看我在他的表演下做出这一切的时候,他有没有偷偷发笑,是不是真的觉得我才是天真的人。   “问他什么?”陆鹤闲的声音在朔风中不甚清晰。   他看了我的脸片刻,忽然松开了我的手腕,微凉的手指轻微地触碰我的眼睫,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白雾迅速地散开,他转而问我:“晚上回来吗?”   我又眨眨眼,努力把视线聚焦到他脸上,说:“应该。”   陆鹤闲又呼出一口白气,对我说“开车小心点”和“要我送你吗”。   我控制着自己摇摇头,而后便大步上了车。   奇妙的是,当车辆在晚高峰的城市中穿梭时,我的思绪竟然平静了下来,雨刮器不断地刮走前挡风玻璃上的雪片,我径直驶入中午才离开的小区。   期间忍不住想,既然知道我是这样的人,选择在那一刻爆发的动机是什么?   他究竟想得到什么? 第46章   中午走的时候洛棠让我录入了指纹, 但我还是礼貌地在门口按了按门铃。   洛棠很快打开门。他先是惊喜地叫了我的名字,眉眼舒展, 带着真挚的喜悦,随即又迅速皱起眉,捧住我的脸,低声问我:“怎么了?”   他的指腹是温热的,动作轻柔得像是生怕碰碎了什么。   我注视洛棠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浅棕色的瞳仁里映出我的脸, 饱满的唇微微张开,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脸颊线条柔和, 看起来年纪很小,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这是一张天真而易于受伤的面孔。   “你说我哥找过你三次。”我不会铺垫,很直接地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 “第一次是五年前,是吗?”   洛棠怔了怔,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消退了一瞬。“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问,声音微紧。   “是吗?”我问他。   “……是。”洛棠迟缓地承认。   我:“他对你说了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问这个?”洛棠的表情冷下来, 自然起伏的唇线被抿得平直。   我对他笑了一下:“早上我收到了一个音频,你要听吗?‘论迹不论心’?”   “陆绪。”洛棠搭着我的肩的手忽然抓得很紧,“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的。”语速很快, 带着些微颤抖。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对吗?”我把他脸侧的碎发捋到耳后, 以便看清他脸上每一个精妙的微表情。   洛棠显得不知所措, 他偏头片刻,声音微哑:“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在一起,你又要打破这一切吗?”   他重新转过头,眼眶泛红:“是吗?为了一个音频来质问我?你哥五年前是来找过我,那又怎么样呢?你为什么要知道呢?他怎么敢告诉你?是他们在故意破坏我们的感情,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说,“但我更在乎真相是什么。”   “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弄明白呢?”洛棠问,“不知道不是很好吗?我有哪一点做得不对吗?”   “是你对不起我的,是你要补偿我的,都弄明白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碰了碰他湿润的眼尾,问他:“你是真的在难过吗?”   他的表情忽然定住了。   大约十五秒钟之后,洛棠顶着一双哭泣的眼睛露出微笑,用我很熟悉的温柔语气说;“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我做这些都是为了留住你,这还不够吗?”   “你不用知道,音频就当成我在说气话,不好吗?”   “当成气话?”我重复,“原来不是气话,那如果论迹不论心的话,我又做错了多少?”   “爱情之中,又怎么能论迹不论心?如果不论心,那还剩下什么?”   “你一定要什么都弄清楚,是吗?”洛棠轻声说,“现在不幸福吗?这样在一起不好吗?我们都走了那么多弯路,才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再抓着以前不放了,好不好?”   “你不想我问。”我选择了一个刻薄的词质问他,“你是在心虚?”   “我没有。”他否认,“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被他们挑拨了好不好。”   “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坚持,“是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又不重要。”洛棠还在想办法说服我,“我对你不好吗?而且我现在……”   “很重要。”我表明我的态度,“如果是处理公事,我不会在意对方的想法,完成我的要求就可以,但这不是。”   “洛棠。”我很少见地,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我要听实话。”   洛棠不太利落地动了动唇,“你要听实话。”   “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实话,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搜遍了整个网络,在学校论坛里知道你有一个小画家omega初恋,为了他修了西方艺术鉴赏,我想你就是喜欢会画画的omega,我正好符合你的标准。”   “我很清楚我有的是什么,也很清楚我需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能和你在一起没有任何不好的,我不用为了生计去找什么消耗生命的工作,可以安心画我想画的东西。”   “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你都知道。”洛棠停顿了一下,说:“那时候喜欢你吗?当然是喜欢的,我没有不喜欢你的理由吧,开始几次拒绝你也只是知道我应该表现地矜持一点才会被珍惜。”   “你哥是在我准备搬进你家的前一天来找我的。”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脸上的微笑僵硬到渗人,“他带了一叠资料,一张一张翻给我看,告诉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我考虑清楚要不要继续和你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要呢?就算你是这样的人又怎么样,你连亲都不会亲我一下,我也没什么吃亏的,还能得到那么多以前根本不敢想的东西,有一间自己的画室,见到崇拜的老师,甚至开自己的画廊。”   “只不过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决定我一定不要喜欢你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曾经并没有任何期待。”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只是在虚与委蛇,要得到你给我的东西,我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用我这张脸,用所有的心知肚明的扮演换得这些,我心平气和地应对你的一切要求。”   “你要我留长发,要我纹身,要我不要再大笑,我早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哥后来来找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意外,答案我早就已经知晓。”   “为什么在你面前演难过,演无知,无非是想在我被你抛弃之前再敲一笔。你这个人说无情也是无情,但我想我在你身边五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总该有一些位置吧。”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难过还是不难过。我只觉得自己很可悲,自以为清醒,临到谢幕的时候却还是不甘心。”   “你哥走后,你从机场回来之前,我整理了我的房间。我想我应该快要搬走了,我该带走些什么呢?”   “我把所有想带走的东西都塞到箱子里,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我发现我想从你身上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你最不可能给我的东西。”   他的唇角又向上抬了一些,眼睛却仍然在哭,搭在我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向下移,直到停在我的左胸前,眼睛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睫羽垂落,颤抖着。   “我甚至怀疑你有没有。”他的声音轻而缓,沙哑越发明显。   “我费尽心思,用上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手段。我以为我得到了,在昨天晚上,但其实根本没有。你要是真心爱我,就根本不会来质问我。”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终于不再笑了,晶莹的水液在他眼里缓缓流淌。   “我爱上了一个没有真心的人。”   “你问我到底想得到什么。”   “你的心也是会跳的,我把它挖出来,它会是我的吗?”   熟悉的姝丽面容不协调地扭曲,洛棠盯着我,神色间是渗人的偏执与恨意,仿佛真的想将我的胸膛剖开,将跳动的心脏据为己有。   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但却忽然发觉,这比曾经显露的任何都更真实。   纯洁,天真,被伤害,是他营造的假象。   丑恶,阴暗,欺骗,是他终于揭露的面目。   坦白是一捧火,燃烧埋藏的谎言以后,我的爱情和雪花一样,倏忽就融化了。    第47章   我记得我第一次约见洛棠的时候。   他租住在校外的公寓, 楼下有一间烘焙店。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喜欢,也觉得第一次见面就带贵重的礼物并不合适, 纠结再三,在烘焙店买了招牌的草莓挞。   光顾这家社区烘焙店的大都是一些老客户,店里养了一只金渐层,很亲人,看见我就蹭到腿边翻肚子,我忍不住摸了摸它,老板和我说了它的名字, 把包装好的蛋糕递给我,说“祝您一切顺利”。   我把车停在楼下,给洛棠拨了电话。播到即将自动挂断电话才成功接通, 这种矜持让我觉得既熟悉又有趣,他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   “陆先生, 早上好。”他对我说。   洛棠的声音从未变过,带着一点沙哑, 像是冒着气泡的橘子汽水,特殊的质地中带着甜腻。   “我到你家楼下了。”我对他说,“你准备好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洛棠很客气地说:“好的,我马上下来。”   大约五分钟的等待之后, 我看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到单元楼底的玻璃门前,门推开以后,他的步子慢下来, 每一步都变得谨慎, 我看清他瘦削的身体撑起一件宽大的薄荷绿毛衣, 袖口盖住手背, 下巴抵着领子,毛衣翻起的柔软织纹贴在他脸颊侧边,衬得脸更白,像一片未有人知、也不曾被脚步打扰的干净雪地。   迟疑片刻,他拉开车门,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他很拘谨,坐得笔直,背贴着座椅,刻意维持某种得体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发尾,指尖拂过鬓角的动作有些急促,不太自然,捋了三次头发,才像是终于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可以。   系好安全带之后,他微微侧过头看我一眼,动作轻得像怕惊动我似的。   眼神触到我的瞬间,他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腼腆地弯了弯唇角,有些笨拙地将目光移开,耳根泛着微红。   他似乎想说话,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可爱地沉默着。   我把装着蛋糕的纸袋递给他,说:“洛同学,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草莓挞。”   他先说“您叫我洛棠就好”,然后接过袋子,透过顶端的缝向里观察了一下,“谢谢,您是在外面那家店买的吗?所有品种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草莓挞。”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蛋糕店里奶油的香气,金渐层亲人的态度,洛棠矜持的微笑和薄荷绿的毛衣,还有那一张干净到让人觉得无措的面容,像是从水中浮出的白瓷。   每每想起,我都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但此时,我看着洛棠略微扭曲的面容,白雪化开,满目狼藉。   “我有真心。”我抓着洛棠的手腕,将他推开一些,“但它并不是盲目的。”   洛棠缓慢地收回手,向前了半步,质问我:“不盲目的算什么真心?”   “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你根本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一个人是明知道他的所有恶劣与缺点,明知道他的所有欺骗和假意,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被他短暂的温柔迷惑,要保持清醒和理智,仍然像个蠢货一样失去自我,不受控制地想要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做出自己过去都不敢想象的卑劣行为——”   “真心就是盲目的!”   他揪紧我的衣领,说:“你要是有真心,你就不会质问我,也不会露出这样……失望透顶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把我丢掉!”   “你说过会永远爱我的,你说过的,你不能又骗我,你不能再骗我了!”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啊!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不要……”   句子的尾音滑落进哽咽,他眨眼之间,两滴泪水忽而之间就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我到底流露出什么眼神,但大概确实是失望的。   心脏被揪着向下坠,一半的思绪在告诉我他现在也许还是在表演,另一半对我说“其他的都不重要,请别让他在流泪”。   真心大约确实是盲目的,所以我也产生了盲目的冲动,想要装作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一个步入正轨的晚上,我来寻找我的幸福。   在我回过神之前,我已经向他伸出手,对他说“别哭”。   他的脸颊在我的右手手心颤抖着,振翅一般,泪水却缓慢地下坠,在我的手心凝结成一片小小的湖泊,长而密的睫羽上仍沾着水珠,像是脆弱的蝶翅上凝结的露珠。   洛棠的眼睛好像要化掉了一样湿润,他一点点松开我,向后仰,脸颊与我的手分开,然后低头,很用力地擦去另一边的泪水,没再抬头,说:“你又开始好心了,是吗?”   “也不能全怪我像个蠢货,你对不爱的人就不要这么好心。”   “我没有不爱你。”我发现我竟然仍保持着平静,“我也产生了一种盲目的感觉,让我想要接受你所说的一切,接受你其实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你要说‘但是’了。是吗?”洛棠不抱希望地说。   “我可能确实没有达到你所说的‘真心’程度,没能盲目到忽略一切。”我侧过头去观察他的表情,“就像现在,我还是会想,你是真的难过,还是仍然在表演?”   洛棠抬起头的过程几乎是慢放,他迟缓地看向我,“……你觉得我还在表演?”   他的表情从茫然到痛苦,最后几乎是面无表情,眼眶仍然是红的,眼泪仍然在摇摇欲坠。   抓着我衣摆的手用着力,青筋和骨骼是无声战栗的山峦,瘦高单薄的身体却是一片深冬的落叶,和眼泪一起,呈现出仿佛透明、即将坠落的姿态,坠落就意味着死去。   “陆绪,你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他宣布,“我恨你。”   在我说话之前,洛棠接着问我:“我骗你,你讨厌我吗,恨我吗?”   我很难对人产生发自内心的厌恶,非要说的话,更贴切的形容是“失望”,于是我实话实说:“不。”   洛棠的面部肌肉僵硬地牵动,做出一个不知道代表什么心情的表情:“呵,你确实不爱我。”   “你昨天还说就算我是一个坏人你也会喜欢我,你又骗了我,所以我恨你。但是你甚至连讨厌我都没有,你有一点点爱我吗?有吗?”   我并不认同他所说的,也不想继续和他反复论述爱与不爱的话题,甚至产生了一些困惑:“你到底为什么一直说我不爱你了?我自己都还没想好。”   洛棠松开手,向后退了半步,倚在玄关的柜子上,好像很没有力气的样子,无奈又难过地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爱我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幅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呢?我该怎么办……我已经用了所有办法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是没能让你明白什么是爱。”   “你从一开始就不懂。你不懂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在见到和他相似的人时,如果爱得甜蜜就会爱屋及乌,希望任何与他有相似的人都能过得幸福,如果爱得痛苦就会产生厌恶,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而绝不是像你一样,寻找替代和慰藉,你只是在透过你的幻想爱你自己而已。”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纵容地接受了他的指控。   “是。”我说,“我是不懂。”   “但我也不懂为什么我只是简单地询问真相,局面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刚开始有一些不理智的情绪,但是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控制住自己,我本意是和你理智的谈一谈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们在了解真实情况的前提下考虑继续与否。”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这么体面的样子。”洛棠仍然没有停下,“淋一会雨就是最大的狼狈了。不像我,歇斯底里,哭的像个蠢货!”   “为什么我这么普通,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把你关起来!我绝对做的比他干净,让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我,不离开我就可以了……再也没有机会骗我,或者随便地把我抛开!”   一口气说完之后,他短暂地停顿,急促地喘息,我吸了一口气,克制着越发激烈的情绪,对他说:“冷静一点。现在这样的情况并不适合任何交谈,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吗?”   “我冷静下来想清楚以后会联系你。”   我拧开房门,他盯着我,站在原地,手臂悬在空中,显出想要挽留又无法克制的肢体语言,嘴唇张了张,眼泪又要流下来。   关门之前我忍不住为我自己辩白了一句:“你说我不爱你,我并不懂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我只知道……我本打算很快向你求婚。”   洛棠呆滞了片刻,猛地向前倾,扒在尚未合拢的门缝上,声音从咽喉里挤出来,嘶哑哽咽,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冲他笑了笑,补充:“我买了戒指。”   “陆绪,你……”   房门被我合上,门锁轻响,是某种决然的隔断。声音戛然而止,楼道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的呼吸声轻微回响。   声控灯沉默地亮起,投下苍白的光线,颜色冷淡,几乎没有温度,将我影子切割得支离破碎,铺散在冷白的地砖上。   洛棠没有再追出来。   我按下下行键,看着电梯的数字一位一位地变化,沉入了自己的思绪。   我不懂爱?   爱是什么?   虽然我根本不是什么忠贞的好人,显然不配这样说,但是我始终相信其是纯粹的,洁净的,澄澈的,是直接的表达,是坦率的追寻,同样也是体面的,执着但有底线的,代表着陪伴和稳定关系的缔结。   但我所见的爱,皆是沉默和掩饰,是疯狂和欺骗,是卑劣和独占,是丧失理性、盲目而不计后果。   它们不干净也不体面,追寻的手段甚至其存在本身都违背世俗的道德要求。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洛棠,不懂陆鹤闲,不懂晏云杉。   也不懂爱情。    第48章   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子。   皮肤很白, 眼睛很大,嘴巴很红, 不算高,身形纤瘦单薄。   因为害怕剪刀所以很少去理发店,妈妈说我的发型叫“妹妹头”。   她喜欢给我扎小辫子,在家人面前夸我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棠棠”。   幼年时代总是少不了童话故事。过家家的时候他们都说:“洛棠,你来演公主啊!”   因为我“长得像”,因为我“看起来乖”。   就连爸爸也会开玩笑:“棠棠,你是爸爸的小王子还是小公主呀?”   我从不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我不喜欢。   我看过很多童话故事书,一点也不想当公主,尽管我是一个omega。   不管是吃了毒苹果的公主, 还是被女巫施法陷入沉睡的公主,又或是在仙女教母的帮助下穿上华服的公主, 她们聪明、善良又温柔,却终其一生都在等待一位王子, 为之受苦受难,最终在爱情中得到拯救,获得幸福的结局。   这是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的宿命。   即便是很小的时候我也明白,爱情不能拯救任何人。如果能选择,无论是当骑士还是当国王, 都比当公主更好。   骑士跋山涉水,勇敢地战斗,从恶龙手里拯救世人。   国王手握大权, 无需受苦受难, 接受百姓的朝贡。   又或者能有幸扮演王子, 天神一样降临, 同时带来爱情与解救。   我曾经偷偷画过自己戴着王冠、穿着披风的模样,站在纸上画出的山巅,身后是千军万马。那是我最初的幻想——不是被选中的公主,而是拯救别人的人。   长大一些以后,我不再害怕剪刀,不再留“妹妹头”,剪了短发。   进入青春期之后,我的身高开始猛蹿,仍然很瘦,却不再会有人将我错认为女孩。   比起omega,我的身形看起来更像一个过瘦的alpha,甚至比不少alpha还要高,只有面孔精致,勉强能称为omega。   镜子里的人开始一点点陌生,也一点点靠近我所想象的样子。   高中的时候排演英文课本剧,没有人再问我是否要扮演公主,大家问我:“洛棠,你要不要演男主角?”   老师也说:“你的形象很合适,英语也很好,要演男主角吗?”   决定的时候我还没看到剧本,但我简单地想,世界上的故事总是俗套,男主角总会是一位王子式的人物,我想扮演王子,所以很快地答应了。   剧本定下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爱情故事都由王子公主组成,又或者说,王子并不一定代表降临的解救,公主也不一定要苦苦等待。   扮演女主角的是一位同班的女omega同学,在此之前我与她不算熟悉。她明艳且张扬,一点也不像我读到的俗套童话中的公主,但却和剧本中的女主角一样,美丽又自信,不屈不挠地争取。   我翻到结局,发现王子与公主并没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公主收获了除了爱情之外的几乎所有,譬如自由、富足与安定、理想。   他们都说这是一个好结局。   演出那天我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爸爸妈妈坐在台下给我拍照,谢幕之后他们玩笑似的提起小时候的事情,说我现在真的长大了,又找出我小时候留长头发的照片笑我,让我恼羞成怒地跑开。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心甘情愿地扮演公主的角色,扮演一个解语花一样的omega。   所以说命运总是善于讽刺。   遇见陆绪是在大学毕业之前,我正在为工作和实习发愁。   十九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去世。   没有告别,也没有征兆,就轻而易举地、彻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留下的遗产足够我维持生计,但是却再也没有人能够托举我的艺术理想,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地追寻自己热爱的东西。   我被迫从家人搭建的象牙塔中走出,向这个残酷的世界妥协,将面包放在梦想之前。   如果没有遇到陆绪,我现在大概会在某个公司做艺术设计,又或是勉强坚持梦想做自由职业者,靠接稿维持生计。   所以当他降临的时候,我发觉童话中代表着解救与爱情的王子确实是存在的。   初见是3月21日,下午大约三点。湖边的柳树初初生出新叶,在春风中晃荡着。   天空是温和的灰蓝色,微微有些云,阳光不是特别强,斜斜地洒在长椅和湖面上,泛着碎金的光。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一边随手涂画一边想心事,打发无聊的下午。   想不注意到陆绪其实很难,他的穿着和气质不像是会在校园中闲逛的人,而是应该在某间高档餐厅用餐,又或是在宽阔的顶层办公室里签署文件。   我很好奇的用余光看他,希望他快些路过我的面前,好让我观察他的背影。   他走过我的长椅,脚步却在我面前停住。   我忍住没有抬头,看着他干净的皮鞋鞋尖。   “同学。”温和的男声响起来。   我抬起头。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应该只长我三五岁,松木棕的竖纹衬衫外套着一件黑色大衣,挺括得几乎没有褶皱,身形瘦高,头发梳得整齐,面容标准地英俊着,让他看起来很昂贵。   身上浅淡的alpha信息素并不具有侵略性,非常特别,柔和又温暖,让人想到阳光和甜蜜。我想任何一个omega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会喜欢这样的气味。   我最喜欢他的眼睛,瞳仁很黑,眼尾平拉之后微微向下,双眼皮宽且深,再往上是眉骨的阴影,再深邃一些就会显得不好接近,仅仅是看着我就让我生出一种被专注地注视,被装到心里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让我觉得有些冒昧。   然后他笑了,右脸出现了一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可亲又可爱,问我:“你在画画吗?”   我有些想把我的乱涂乱画藏起来,不想给他留下一个“画画不好看”的坏印象,犹豫之间,我一时没有说话。   他没看出我内心的挣扎,体面地向后退了半步:“我是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的心跳快起来,有些紧张地回答他,“您要看吗?不过我画的不是很认真,可能不太好看……”   他又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一下,看着我,说:“不会,很好看。”   陆绪是会一种魔法的,当他的眼睛注视着你时,无论说出的话多么荒谬,你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真挚的人。   从与他对视的第一秒开始,我就中了他的魔法。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在他离开后,我盯着他的背影许久,从发顶到鞋跟,直到他消失在柳树分拂的湖边绿道尽头。   真想他再看看我啊。我想。想要珍藏他的眼睛,春风一样让心融化的目光。这样一个人,在我的前半生从未见过的人,还会在遇见吗?这学校里有这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与我搭话呢?   也许是童话故事的开始,我遇见了由上天定下的,我的王子,所以才会在第一次对视就产生无可救药的期待与幻想。   我像个卑鄙的小人,搜遍了整个网络,拼凑他的生活。   甚至在校园论坛的小角落找到了用首字母代替的帖子,找到了他过去感情生活的唯一痕迹,说他为了高中喜欢的人修了西方艺术鉴赏,因多次在课上睡着被挂。我的心沉了一下,从帖子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他喜欢的人。   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   看起来漂亮、高傲又矜持,显得和他一样昂贵,眉眼轮廓之间带着几分我说不出的熟悉感,比我更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   他喜欢这样的人吗?   我并不纯良也不温柔,和童话里的公主一点也不一样,事实上大概是恶毒的配角,削足踏进硌脚的水晶鞋,蒙骗了王子,获得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一周后,他第一次约我,我以忙碌为理由拒绝了他。   他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纠结了许久,思考什么时间能给他留下最好的印象,既不显得随便而着急,又不会显得冷漠。   十天以后,三月的最后一天,我接受了他的邀约。   我起得很早,面对镜子的时候,第一次产生了焦虑的情绪。   我长得不算丑,很多时候也是能被称为好看的。过去我在外貌上花费的时间并不算多,在面对因此而蜂拥的爱慕时,甚至暗自希望自己平凡一些。   但在看见他过去喜欢的人的时候,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再好看一点,最好显而易见地比那个人更好看。   我在衣柜前纠结了很久,挑中了最近新买的,我很喜欢的薄荷绿毛衣。   整理完自己以后,我推开七楼的窗户,春天的风带着轻微的暖意,吹动米色的窗帘,我注视着树荫中的车道,开始我的等待。   手机震动起来,我学习高傲和矜持,在心中读秒。   一、二、三——到二十九。   一早上的期待成功拉长了二十九秒,在挂断之前,我接通了电话。   我默念他的名字,陆绪,陆绪,陆绪。   “早上好,陆先生。”   我得到了一块草莓挞。   和甜腻的香气一起降临的,还有魔法与美梦幻化出的爱情。   我愿意扮演公主。   我愿意用等待和苦难换取爱情的拯救。   因为故事的最后,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第49章   我努力适应不合脚的水晶鞋。   按照陆绪的喜好, 我开始蓄发,纹上他喜欢的玫瑰花, 学习矜持的微笑,逐渐明白了熟悉感的来源。   我安慰自己,人总会喜欢同一个类型的人,能让他多喜欢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若是命运无法给予我原初的偏爱,那我愿意靠模仿靠磨合,靠一遍遍小心翼翼的迎合, 成为他愿意看、愿意留、愿意触碰的模样。   搬进陆绪家的前一个晚上,我正在整理衣柜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向外看, 看见两个高个男性,看起来都像是alpha, 所以有些不敢开门,先隔着门问“是谁”。   个子更高的那个人开口了, 温声说:“我是陆绪的哥哥。”   我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门。   站在后面的那位男人看起来像是助理,礼貌地低头,给我递了一张名片。   自称陆绪哥哥的人用不太友善的目光打量了我片刻,微笑了一下, 弧度是虚伪的温和,叫我“洛先生”。   他长得和陆绪不太像,但是神色偶有一些类似, 不过没有我喜欢的眼睛, 笑起来的感觉也完全不同, 明明是温润的脸, 却给我一种阴冷的压迫感。   我看了名片以后相信了他的身份,请他进屋。   他站在门口没有动,神色中隐隐带着高傲和不屑,抬手指挥助理给我递了一个文件袋。   幻化出的美梦碎了。   陆绪不喜欢我,所以他在摩天轮上拒绝了我的吻。   我不要再喜欢他了。   第二天陆绪没有来,他的助理带着人来接我。这是一个看起来规整到毫无特点,机器一般精准的beta,陆绪对他万分信赖,把我的事情像工作一样全权交给他。   我知道,后来的很多时候,送给我的礼物都并非陆绪亲自挑选,给我的“惊喜”事实上也是他助理的安排。   他们说,收获了除了爱情之外的几乎所有也能算是一个好结局。   我即将得到我过去无法触及的东西。   但是不合脚的水晶鞋每时每刻都咯着我,同时给予疼痛与清醒。   每当我见到陆绪的时候,我都在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样一个人会有一张这样的脸,一双这样的眼睛,轻而易举让我沦陷,让我必须一遍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告诉自己他不爱我,他在骗我。   他随时会把我抛开。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我在他身边待了五年。   该轮到我谢幕的那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清点了所有想带走的东西。   衣服,饰品,昂贵的礼物,没有一样是想放进箱子里的。   住进这里的时候我带的东西很少,想带走的也寥寥无几。   我看着空荡荡的箱子,总觉得少拿了什么,在房间里焦躁地翻找了一个小时,终于明白了我到底想带走什么。   ——我还是想带走他的心。   在知道这个扬着下巴、皇帝一样踏进我的画廊的人就是晏云杉的时候,我确信这次赢的人一定是我。   五年时间,足够我了解陆绪了。   ——一个根本不懂爱的人。   轻率地选择□□的欢愉,却在精神的爱情中保留着堪称愚蠢的天真,刻舟求剑地追求着少年时代的幻像,分裂地渴望着愉悦和陪伴。   但他也极容易心软,对每一个踏入他视线的人抱持着一视同仁的善心。   这个有情又无情的人。   陆绪到底还记得多少关乎那个幻想的细节呢?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显然不能让他重温旧梦了,我比他更像少年时代的他,而我并不介意继续穿着水晶鞋。   我首先要让陆绪愧疚。   我戳穿了他。   然后我要让陆绪把我作为一个和晏云杉平等的人来看待。   傲慢带来的轻率让晏云杉答应了我的交换。   过程中我学习了晏云杉的高傲与刻薄,模仿得越来越自然。   我将自己抽离出来,精进我的演出,一点点用精致的冷漠、合时的情绪,勾起陆绪的愧意。   我成功了。   我所喜欢的那双眼睛终于开始爱我。   这爱很脆弱,我清楚。我用尖刻的伤害来淬炼,企图用这种方式让陆绪害怕再次失去。   我知道他喜欢来之不易的东西,喜欢那些在手边摇摇欲坠、又舍不得放开,需要紧抓才能留住的情感。   同时,我时刻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利用他泛滥的善心,将他的注意力坚固地绑在我身上。   虽然中途出了一些让我几乎难以承受的波折,但我还是在平安夜收到了期望许久的圣诞礼物,并不由圣诞老人驾着麋鹿雪橇派送,而是我所有勤勉付出应得的回馈。   整个夜晚,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身上,歉疚、忐忑、喜爱、恋慕。   草莓很甜,我对他坦诚了一些长久逃避的感受,譬如其实我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希望他能喜欢我,他没有觉得冒犯,谨慎而珍重地回抱了我,让我再一次因确认了他的爱而觉得很幸福。   然后我吻了他。   今天是初雪,我对自己说。但我却觉得仿佛在春天漂游。   和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时一样,头脑昏涨,四肢轻飘,被爱情的氢气吹成一只气球,仅由我的爱人牵住,否则就会升入高空。   “你要永远爱我。”   我恳求他。   恳求他给予我爱,让我免于毁灭,让魔法永远持续,我可以永远穿着水晶鞋与他共舞,忍受不适与疼痛,扮演能与他相配的角色。   但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卑鄙的、无耻的人们。一个道貌岸然,从五年前即在贸然插手、蓄意破坏;一个故作高傲,实则被拒绝还要纠缠不清、不得安宁。   我别无选择,无法再用谎言掩盖谎言,只能将丑陋的真相剖开。   陆绪眼里的爱轻易地熄灭了。   这个言而无信的骗子。   几个小时前还在对我说“爱”,答应我即使我并不纯洁天真也会喜欢我。   陆绪说出每一句话时都是那样真诚,但我明白,那仅能代表他在瞬间的确信。   我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不懂爱、没有真心的人。   真想将他的胸膛剖开,看看那颗跳动的心脏与我到底有何不同,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能体会,什么都不能明白。   真想将我的名字刻上去,在他的心脏留下永恒的印记,就算是恨也好,最好想到我就会让他感到疼痛。   ——就像我想起他时一样。   我控制不住我的怨恨,为什么偏偏是我?   偌大的校园,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擅长画画的人,有这么多漂亮的omega,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我?   给予虚假的偏爱与缥缈的幸福,同时带来幸运与诅咒。   我尖锐地攻击他,自私而偏激地希望能够主宰他的情绪,仿佛将我心中的所有痛苦与质疑发泄出来,我就能够停止爱他。   停止我不切实际的妄想,停止我无法抑制的渴望,停止做梦,停止奢望。   他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温和而纵容地接受了我的指责。   我从未见过陆绪失态,他似乎永远保持着坦然和体面,接受他人的所有情绪,好的坏的,春风一样包容又豁达,这曾让我着迷,如今却只让我更痛苦。   即便是这样一地狼藉的争吵,他仍保有理性,冷静而有条理地指出我的失态。   ——显得我像一个无理取闹的丑角。   即将离开之前,他轻易地用两句简单的话语将我击碎,让我失去所有挽留的力气。   陆绪说“求婚”,也说“戒指”。   第一面即在欺骗,假装珍爱的是他。   挥霍真心,咎由自取的是他。   用假意来伪装,妄图自我保护的是我。   蓄意伤害,恃爱而骄的人是我。   属于我和他的童话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真善美的元素,没有公主和王子,只有两个骗子。   一个骗子愚蠢至极,另一个骗子较为清醒。   这样一个故事,竟然也能差一点就走到童话般的美好结局。   “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近在咫尺,仅差一点我就能得到属于我的戒指,属于我的、永远的承诺。   然而我机关算尽,自愿削足,最后仅拥有了一夜的美梦,聪明更作愚蠢,可笑至极。   什么是好的结局?   我永远无法成为高中话剧里的女主角,只能做最庸俗的童话中的公主,失去爱情就意味着悲剧,意味着注定死去,在清晨的阳光中投入大海,化为不灭的泡沫。   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忽然觉得很冷。   房间在我眼里变得空旷到刺眼,灯光刺着我,将我的所有阴暗照得更清晰可憎。   我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脊背抵在门上,仿佛能隔着距离再短暂地触碰到他。   许久以前的事情分花拂柳。   陆绪和我在我大学租住的公寓楼下的烘焙店见面。   糕点琳琅满目,草莓不再应季,我选了一块蓝莓慕斯,他喝的是全糖热拿铁,送我的礼物是一套我喜欢了很久的画笔。   店主养的金渐层很喜欢陆绪,在他的椅子边徘徊。   在猫咪第五次转着圈蹭过他的小腿时,陆绪笑着把它抱起来,耷下眼看猫咪,标致的五官奶油一样甜蜜地融化着。   他无奈地说“怎么这么喜欢我”,然后从它袒露的腹部摸到脊背。   猫咪在他臂弯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眯着眼睛小憩。   陆绪的背后是初夏的街道,梧桐青绿,阳光金黄,行人二三匆匆而过。   蛋糕店里奶油的香气绵密地沉浮,我的唇齿之间都是蓝莓的酸甜。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做一只猫咪。   猫咪想被他抱在怀里,一定简单得多吧。    第50章   天彻底黑了, 风雪越发大,街灯结了冰, 电线杆上铺着白雪,一只鸽子短暂的停留,然后蹦跳着离开。   我在单元门口的垃圾桶边点了一支烟。   雪夜并不安静,远处偶尔传来车胎碾过积雪的沉闷声音,楼上有人关窗,风从缝隙里呜呜地灌下来。但雪花落地的声音仍然清晰可辨,那种柔软得近乎缥缈的沙沙声, 仿佛在耳边低语。   右手的掌心仍然残留着泪水的热度,我将手摊开,雪花被风吹着落在掌心, 而后融化,掩埋掉泪水曾经存在的痕迹。   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些寒冷。   不仅来源于外界, 还从内心慢慢渗出,像一个缓慢结冰的湖泊。   昨日的我所拥有的, 梦一样的幸福,在今夜梦一样地逝去了。   我曾以为五分钟之前离开的居所能够成为一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因为它的主人是我温柔的爱人。   但我的爱人是一个骗子。   被骗的我却也无法指责他。   因为我同样不诚实。   没有人能够承担所有的责任,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将本就一团乱麻的局面一步一步推到了如今的样子,若是非要推出一个人承担,那也只能是我自己。   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我求仁得仁, 是以物易物所应得的报应。   失败的爱情一直将我拆卸。   我的谎言注定只能换来谎言, 事实并不出人意料, 纯洁无瑕的完美爱情本就万里无一, 像我这样的坏人并不配得到,付出的代价仅能换来宽恕,而非一个童话中的结局。   我不怨恨,不厌恶,不怪罪。但是失望、痛苦、茫然。   我该回去了。但我又该回哪里?回陆鹤闲身边?我暂时不想看见他,不想面对他的追问和过于沉重的关切,不想思考他到底干预了我的人生多少,又在哪一刻为了这场故事的结局做出了多少。   烟烧到了尾部。   我所允许自己拥有的,一根烟的软弱结束了。   车辆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行驶,手指陷进方向盘里,路边的灯光照进来又转出去,每一次阴暗都给予片刻躲藏与喘息的空间,但很快就被光线揭穿。   泪水曾落在手心,摊开成湖泊,洛棠的表情看起来那样难过,和过去五年一样,我无法分辨真假。   他的温柔,他的天真,他的纯洁,那张未涉足的雪地一般的面容,曾镜子一样照出我的累累罪行,如今轻而易举地打碎了,我所以为的欺瞒之罪实则是心知肚明的交换与忍让,他不曾不掺杂质、毫无保留地爱着我,我理想中的形象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我以为他在原谅,其实他在索取。   我拥有的只是假意,以及有可能生出的一点真心。   当我带着这些真相回望过去的每一次亲密,我想到,他或许早已在冷眼旁观。他在观察、判断、推敲,在我以为自己争取到希望时给予冷水,在我想放弃时又丢下一点甜味。   他收紧绳索,却从未真正放我自由。   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尽可能多的迫使我不断增加沉没成本,所以抛下袖扣却又请我上楼,给一杯不合口味的咖啡。   或许他从始至终都在评估,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给予我宽恕与原谅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让我即便是在往后了解到真相时也不舍得失去,为自己换取最大程度的忍让。   所以才会在我质问时尝试“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这样的措辞,意图影响我的判断,将错误隐去。   我确凿地厌恶算计与操纵。   沉没成本从不参与我的决策,我也并不害怕选择与失去。   犹豫是因为仍然不希望他落泪。   郊区的别墅多日无人踏足,此时也是空无一人。   我去酒窖里选了一支酒,是去年拍到的一支白葡萄酒,是我和他一起在拍卖会上买的,他当时说喜欢甜口的酒。   在醒酒的时候,我终于在洛棠搬走以后重新踏入了他的画室。   当时他选了三楼最大的一间朝阳的房间,洛棠喜欢阳光,他的房间也是整幢别墅采光最好的,还有一个很大的露台,他空闲时常在露台上小憩。   画室被收拾得很整齐,和我以前踏进来时见到的满地画笔颜料的场景完全不同,带走的只有画稿,画架留在原地,画材收在柜子里,如他所说,带走的东西很少,但曾经留在这里的痕迹确实都抹去了。   我在门口怔了片刻,闻到了长久闲置的灰尘气息,某种原本像气泡一样的情绪浮上水面破裂了,声音清脆,在空旷的房子里带来一阵久久不散的回声。   向后退了半步,房门被我轻轻带上,陈旧的气息被锁在屋内。   下楼的时候我接到了陈谨忱的电话,对我说临时有一个文件需要我审阅签字,问我应该送到哪里,是否方便。   我对他说我现在在润玺园。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他推开了大门。   先把文件袋递给我,然后状似随意地问:“洛先生不在吗?”   之所以称之为“状似”,是因为陈谨忱平时绝不会多问一句工作之外的事,提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很少见。   我暂时无法组织语言,于是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打开文件袋。   他在我面前轻微地俯身,很突然地问我“怎么了”。   我捏紧页脚,抬起头,问他:“什么怎么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迟疑似的动了动,而后抬起,停在距离我脸侧约一指的位置片刻,很快又重新放下去。表情看起来仍旧沉静而认真,语气不如平时平缓,带着几分可见的关切,解释:“您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我摸了摸他最终也没有碰到的右脸,笑了笑,“这么明显吗?”   陈谨忱直起身,眼镜后的眼睛仍然看着我,“是和洛先生有关吗?”   “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他。   陈谨忱思索了片刻,选择了很中立的评价:“聪明。”   我难得对他失语,瞪了他一眼:“这也太宽泛了吧。”   他很无奈似的解释说:“我和洛先生接触不多,他几乎不和我说话,只会问我一些和您有关的事。”   我不太想就这么放过他,指挥他在旁边坐下,让他想喝什么自己去倒,“趁我看文件的时候你仔细想想”,我嘱咐他。   陈谨忱露出一个没办法似的表情,去倒了一杯水,在我对面坐下。   我很快地看了一遍文件,指出了几个我仍觉得不合适的地方,让他明天改改再让我签字。   晃了晃高脚杯,我抿了一口酒,对他说:“我今天才知道,我哥五年前就去找过洛棠。”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洛棠。”   我向这世上最安全的听众诉说。   陈谨忱双手交握,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他的表情很耐心,眼神也很专注,呈现出希望倾听的姿态:“发生了什么?”   “其实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撑着头,叹了一口气。出于尊重,我没有说任何的细节,只是想让情绪的气泡浮上水面,让自己更好受一些,“五年,是我从来没有尝试真的了解他,才会被他的表现欺骗。”   陈谨忱宽慰我:“每个人总有希望呈现给他人的模样。就算是扮演,或许也不能否认其在某些当下具有的一定真实性。”   “真实。”我食指搭在高脚杯的杯壁,在酒液和玻璃杯中看到自己的脸,“这就是问题所在。”   “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想,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我们这样两个人,就算想继续在一起,也只会不断地互相猜忌,不断地被过去伤害,不会有幸福。所以我想,就这样结束好了。”   “但他哭了。”我凝视我的右手,“看见他哭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在想,只要他不哭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哭起来又和以前一样了,很脆弱,除了保护以外的所有行为都是一种伤害。”   “不过我还是走了。”   “他说我没有真心,不懂爱情。”   “我不明白,真心和爱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两败俱伤的样子,还要强求着让两个已经不适合的人在一起。”   陈谨忱的目光仍旧是很包容的样子,他没有对我做出任何评判,只是分享了他的想法:“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两个不合适的人。爱情与真心的魔力就是能够让人抛却‘合适’与‘不合适’的判断,只有不动摇的选择。”   “是吗?”我若有所思,“‘不动摇的选择’。他今天也说了类似的话,说‘真心是盲目的’。但为了爱做出盲目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像我母亲一样……那太傻了。”   “爱情中的选择没有正确与否,关键在于是否后悔。”陈谨忱对我说,而后抬起手,微凉的指尖点了点我的眉心,温声说,“别再皱眉了。”   我揉了揉他碰到的位置,笑了一下,说:“好吧。”   然后尝试让自己轻松一些,问他:“你怎么连讨论爱情都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你看起来不像是懂这个的。”   “为什么看起来不懂这个。”他向后靠了一些。   “有我这样剥削你工作,我以为你没时间有一些爱情的感悟。”我开玩笑。   “不算剥削。”他只回应了前半句,转而问我,“今天您一个人住这里吗?”   他很自然地提议:“您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需要我留下来吗?” 第51章   在我犹豫的片刻里, 他补充解释:“我只是担心您会休息得不好。”声音温和,显得善解人意而进退得体, 让人难于找到拒绝的理由。   我感动于他的体贴,也对他一如既往的周到生出几分歉疚。   陈谨忱过去偶尔在这里留宿,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太忙。来这里留宿的客人很少,二楼的客房几乎像是为他设的。   我毫无睡意,在花园里逛了两圈以后晃进他的房间。   他正在按照我的要求改刚才的文件,落地灯投下斜斜的光线,映得他的侧脸有种沉静的柔和。   我倚在书桌边, 真诚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再招个人分担一下你的工作?”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在考虑的问题,陆鹤闲就有三个助理, 但我一直只有陈谨忱一个。两年前忙一个大项目的时候我从其他部门调过一个,但是总觉得用着不顺手, 忙过了那一阵又让人回去。   陈谨忱似乎永远都在待命工作的状态,从未被私事影响, 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更准确的说,他似乎几乎没有私人生活,即便是我恪守边界从不过问,也能感知一些。   在他母亲去世之前,我偶尔还窥见一些他的情绪, 那之后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机器人,没有感情只有执行。   这显然不好。   陈谨忱闻言很快抬起头,说:“不用。”   “是我做的不好吗?”他合上电脑, 抬起头。   “不是。”我解释, “只是突然良心发现, 觉得你太辛苦了, 都没有私人生活,现在这么晚还在工作。”   “良心发现。”陈谨忱好像笑了一下,“谢谢陆总关心,不过我暂时没有私人生活的需要。”   “没有需要?”我有些惊讶,却也不算意外,“好吧好吧,我招了一个万能机器人助理。”   “我经常觉得你和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的主角一样。我想要什么你都能从你的口袋里掏出来。”   陈谨忱这次很明显地抬了一下嘴角,“这是我收到过最有意思的夸赞。”   “那当然。”我也跟着笑了,“你比他还厉害,问你什么你都能回答我。”   “中午你和我说的,和我哥有关的事,我觉得很对。他一直在干涉我的生活,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五年前就尝试插手。”   “其实也不算意外,更早以前他就已经在破坏我的人际关系。”   “‘既不尊重也不健康’,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判,我总……舍不得用这样的词形容他,但事实上他确实让很多事情变得复杂,也让我……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没有想把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但……我也不能再包庇他。”   我抬手撑着额头,喃喃地说,“我需要他,尝试过容忍所有爱衍生出的有害物,但今天了解到的、他的所作所为让我难以忍受。”   “现在一个人回这里,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其实很少产生纠结的情绪,但面对他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心软,变得优柔寡断。”   “但我不该这样下去了。”   我把这句话说得很缓,却又异常坚定。   “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但我认为,他未来不能再这样随便地插手我的生活。”   “你觉得呢?我会不会太宽容了?”我照例征求他的意见。   陈谨忱仰头看着我,眼镜戴的有些靠下,我的角度正好能看清他的眼睛,长密的睫羽投下阴影,浅淡的瞳仁半明半暗,在暖光下不再呈现有些无机质的冷灰色,竟然显得有些温暖和柔和。   “您是太宽容了。”他难得的批评我,“有时宽容会换来得寸进尺。”   “是这样。”我认可,“我就是有这个毛病,谁一哭一示弱就感觉没有办法,只想举手投降,让他别哭了,赶紧放过我。”   陈谨忱宽慰我:“面对在乎的人,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沉默了片刻,心头生出一丝酸意。沉默终究没能带来平静。   他摘下眼镜,搁在书桌的架子上,而后站起身,再次点了点我的眉心:“您又开始皱眉了。”   他离我很近,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没有信息素的纷杂,只有淡淡的沐浴露气味混杂着阳光,面容素净恬淡,与他相处常常给我安宁的感觉。   我无奈地说:“因为烦恼而皱眉也是人之常情。”   陈谨忱说:“您一皱眉我就会觉得……是我失职。”   他略微倾身,眼下的小痣在我眼前晃动,指尖悬在我的右脸颊侧,介于碰触的边界。   几次几欲碰触,我于是偏头,主动贴上他的手心,从微凉的体温中获得了很少量的慰藉。   他的手虚虚托住我的面颊,仿佛不如平时沉稳,在我接触的时候轻颤了一下,又似乎是我的错觉,在我感知之前就得体地收回。   “做什么能让您开心起来呢?”陈谨忱很诚恳地问我。   “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你的失职。”我先宽慰他,然后补充,“当然,你要是能提供像上次一样的哄睡服务,我肯定会休息得更好。”   “上次……”陈谨忱的尾音微微拖长,似乎在思考,“您是想……”   我立刻明白了他误解了什么,为我自己辩护:“我没有想!我只是想你像那次一样拍拍就行,没有要你……我没这么剥削员工的。”   “哦。”他语气间似乎有点失望,难得玩笑似的说:“您不用觉得冒犯,我很乐意的。”   陈谨忱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漂亮深邃的眼睛占据了我的视线,浓密的睫毛微微下耷,收敛视线,将其他多余的情绪折叠,真诚地与我对视,“能让您开心的话,我很乐意帮您排解。”   我险些被真诚打动,但是还是因为太累拒绝了他的提议,所以最后他只是纯洁地靠在我的床边。   房间里只开了夜灯,昏黄的灯光被柔光罩过滤,暖得有些晕,将我与他一起浸在一层浅浅的雾里。   窗帘拉得很严,挡住了室外一切声音和光影,如同将整个夜晚密封在一个无缝的瓶子里,床边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在等待睡意来临时我用手肘碰了碰他,说:“能提供陪聊服务吗?”   陈谨忱:“聊什么?”   我想了想,直接对他提出了我最困惑的问题:“你怎么处理失恋?”   陈谨忱应当是很想为我答疑解惑的,但这件事他似乎无能为力,因为他对我说:“我没有失恋过。”   我很惊讶:“你的感情路怎么可以这么顺利?”   陈谨忱很快地解释:“不是顺利,是没开始过。”   我呆愣了一下,盯着他侧脸的线条,落在下颌那一点柔和的弧度上,在心里计算他的年龄:“不至于吧。”   “我可以问吗?你难道没有那种很喜欢但是没有在一起的经历吗?”我有些好奇,但又担心我的问题越界。   “有。”他低着头,在暗淡的灯光中,目光虚虚地拢在我脸上,语尾略微低沉了一些,像是被灯光压低的影子,“这能算失恋吗?”   “也能算吧。”我病急乱投医,只能勉强地说,“你那时候怎么排解难过呢?”   “我不难过。”陈谨忱很确定地回答我。   我有些无奈地笑出声,说:“你这样说我竟然不意外。其实我很难想象你因为谁……黯然神伤,我尝试想了一下感觉很有违和感。”   “黯然神伤。”陈谨忱复述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我不会。”他很确定地补充。   “竟然这么有信心。”我调侃,“放心,你以后要是失恋了黯然神伤我会给你批假的。”   陈谨忱看向紧闭的窗帘,目光落在那一片被厚重布料隔绝的灰暗之中,眉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极为少见地出现了一些情绪波动。   他的声音明显轻了一些,再次肯定地叙述:“不会的。”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他默了默,耐心地对我解释:“没有想过在一起,也就无所谓‘黯然神伤’。”   “是暗恋?”我问。   “嗯。”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我若有所思:“暗恋,但是不想着在一起。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方式还能是这样,我好像确实不懂爱情。我以前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争取,不管结果如何。”   “这很好。”陈谨忱肯定我,“……爱情本就有很多可能的样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   我想起不久前曾经听他说过的话,问他:“我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有些人的沉默是自我保护’。这是你的选择吗?”   “不是。”他说。   “能问为什么吗?”我实在是有些好奇。   陈谨忱低下头,对我说:“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因为不可能,所以没必要说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是否可能?”我不认可。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只有去做了才知道是都能做到,不去尝试?这不像是我的助理会说出的话。   说出这种话的陈谨忱第一次让我觉得懦弱,胆小,不再完美无缺。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低声说,语调没有一贯的沉稳,而是第一次露出极为罕见的自我评价,“进一步有可能……一无所有的话,我宁愿保持现状。”   他抬起手,指尖在半空里顿了一下,似乎犹豫,又似乎笃定,然后落下来,轻轻地拂过我额边,像一片羽毛落下。   他把我的刘海拨了拨,然后说:“所以我常常……向往您的勇敢。”    第52章   “没什么好向往的。”我摇摇头, “我只会把事情搞砸。”   “很少听到您这样否定自己。”他说。   他的话不带评判,却像温水一样浸润在我耳边, 使我更容易坦露脆弱。   我向他的方向挪了一点,床的凹陷聚在一起,我的脸隔着棉质睡衣贴在他的腰侧,布料温暖柔软,我闻到他身上一贯淡淡的草木香、阳光晾晒后的棉织品、还有一点属于他的体温,带来说不清的安定感。   被他人熟悉的干净气息包裹,让我不受控制的脆弱有了一个支点:“我今天有一点迷茫。”   “从那天开始, 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向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你知道的,我不是一开始就是omega,十八岁以后不可能二次分化, 我……变成omega事实上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那天我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了,变成了omega, 在我……莫名其妙知道了一些事情之后。”   “我本以为那是降下的天罚,我的罪过即将因为它一笔勾销,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那只是序章,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才像是我的报应。”   “我本以为的抛弃,事实上是我最亲近的人私心作祟从中作梗,我伤害了我曾经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本以为我和洛棠之间的所有过错都在我, 事实上很有可能我才是被更多地欺骗的人。”   “我曾经拥有一个随时都可以依靠可以倾诉的兄长,但现在……我甚至不能够信任他。”   “我的爱情,我的过去, 我的家, 突然之间都毁掉了。今天我开车的时候, 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我真的做错了这么多吗?真的需要得到这样的报应吗?”   我几乎是呢喃着问出口的, 像是对他,也像是对我自己。   陈谨忱的手放到了我背上,掌心贴着衣料,安慰似的拍了拍,让我在这种时刻不至于溺亡。   他几乎是半抱住我,我甚至能从他的动作中解读出些微的温柔。   我叫他的名字:“陈谨忱。”   “嗯?”   “你是了解我的。我真的……有这么坏吗?”   “不。”陈谨忱毫不犹豫地说,快得让我怀疑他在溜须拍马。   但我不在乎他是否在溜须拍马。   我对他说“你不能走”,也对他说“我给你开的工资肯定是最高的”。   他又拍拍我的脊背,只是很简单地对我说好。   得到承诺的我自信地闭上眼睛,继续对他发号施令:“我睡着你才能走。”   失恋归失恋,工作还是要继续。   尽管经历了很大的人生挫折,第二天我还是照常爬起来去公司,绝不会因为个人情感原因旷工。   陆鹤闲在下午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   踏进门他就问我:“分手了?”   我看了看他,他随手翻翻架子上的报纸,没等到我回复,向前几步,漫不经心似的靠在我的办公桌前。   陆鹤闲细眉挑起,好整以暇等着我说话,尽管在掩饰,但我太熟悉他了,他眼尾那点控制不住的上扬、手指轻叩桌角的频率,明晃晃地写着好心情。   “……你很满意?”我气得笑了,呛他一句。   陆鹤闲没生气,抬步晃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发,“生气了?所以昨天不回家?打算和我赌气?”   我抬起头直视他,清晰地告知他:“我是生气了,但没有和你赌气的打算,没回家只是因为暂时不想看见你。”   陆鹤闲脸上的好心情消失了一些:“不想看见我?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昨天说,你只是基于事实真相的告知,你不认为你做的有任何问题。”我叙述,“是的,绝大部分的错误在我。但你真的只是告知吗?而不是和你删掉短信的动机相同?”   好心情彻底从陆鹤闲脸上消失了:“你在怪我?陆绪,不管我的动机是什么,我做的有任何错误吗?更何况我只是对我弟弟负责,不让他在别人身上犯错。”   “你自己相信吗?”我冷冷地打断,“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笑。陆鹤闲你什么时候这么高尚了?”   “我是不高尚。”陆鹤闲撑着办公桌和我的椅子的扶手,俯下身来,“陆绪,你又在为了他指责我。”   “不是为了他。”我不愿退让,反驳他,“是为了我自己。”   “我纵容你的过界行为,不代表能纵容你这样干涉我的人生,是对是错都是我和洛棠之间的事情,不应该由你来插手告知。”   “你认为我不应该说。”陆鹤闲语气和缓,“你觉得我在干涉你的人生。你是在怪我吗?你觉得你们分手是因为我?是的,我是有私心,但那又怎么样?你不如去问问洛棠,他感不感谢我告诉他。”   “他感谢有什么用!”我提高了一些声音,“这件事的性质和你删除短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总是背着我做决定?”   陆鹤闲歪头,细眉拧起,表情之间竟然显得有一些委屈。   他不再诡辩,坦然地承认:“确实没有。我就是不想你们在一起。”   “但除了曾经告知他一些真相之外,我并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阻止行为,所以你因此就这样大声地指责我,我觉得很不公平。这已经是我极力克制的结果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夹上摩挲。   在见到陆鹤闲之前的早晨,我在空闲时间打过数次腹稿——关于告知、关于欺骗、关于多年来他打着“保护”名义干预我人生的种种。   内容包括大量的质问、指责与警告,少量的期许,微量的谅解。   但当我看见他委屈的表情时,许多尖锐的话语都失去了力气,我很没有办法地对他讲道理:“我是在指责你,我还想说的是,在你做出所有事情之前,删除我的短信之前,去找洛棠之前,你本都应该征求我的意见。”   “如果你觉得我做得不对,你也应该先告诉我。我不是八岁的小孩,你没有权力以为我好的名义替我做出选择。”   “但你从来没有,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我,在我上次质问你的时候,你说你骗我的事情都已经告诉我了,但事实上根本没有,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你让我怎么……再信任你?”   “但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上次我已经向你道歉。在这之后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没有再骗过你,你上次说,不会在怪我的。”陆鹤闲捏了一下我的右脸,“宝贝,不是吗?”   是的,我曾经说过,不再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责怪陆鹤闲,生气归生气,他总还是我哥。我很努力对他放狠话:“你最好别再让我知道还有什么骗我的前科!我真的不会原谅你的!”   “好,好,好。”陆鹤闲很利落地答应我,“不会的。”   我用力地瞪他,企图造成一些恐吓效果,尝试让他明白我是认真的。   陆鹤闲却毫无畏惧,反倒重新开始微笑,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贴贴我的鼻尖,吓得我往后猛靠:“你进来的时候没锁门!”   “怕被人看到?”陆鹤闲圆润的杏眼眯起来,伸手摁着我的后颈把我提溜回他的势力范围,又亲了亲我的额头,“没事的,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感情好。”   “你来干什么?年底不忙吗?专门来看我分手的?”我有点不爽地问他,但没有再躲。   “怕你难过。”陆鹤闲解释,“昨天晚上不回家,我总要来看看你。”   陆鹤闲这个人,他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他要是有尾巴现在估计扬到天上去了,还担心我难过?   我都懒得戳穿他,只赶他:“看完了吧,可以走了。”   “昨天晚上找了谁陪你?”陆鹤闲直起身,但没有走的意思,“这次失恋不找我安慰你了?嗯?”   我气得捶了他肚子一下:“陆鹤闲你这个神经病!能不能不要幸灾乐祸了!小心我把你尾巴剪了!”   陆鹤闲的报复是狠狠呼噜两把我的头,把我的发型完全摸乱,然后找补似的随手替我整理了一下:“我哪里幸灾乐祸了,关心你一下都不行,你怎么对我这么苛刻。你找了你助理是不是。”   “我还没完全分手!”我对陆鹤闲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   “没想好怎么说?你和我说的时候不是挺利索嘛?”陆鹤闲又挑眉,“‘不行’‘不好’,你不是很会拒绝吗?”   “哦。”我看着陆鹤闲,“那不行,不好,请你出去吧,行了嘛?”   “窝里横。”陆鹤闲骂我。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陈谨忱推开门,扫了一眼办公室内的场景,他面色不变,对我简短地说:“洛先生在前台,要让他上来吗?”   “让他上来。”我说。   然后转向陆鹤闲:“行了吧,我现在和他说,陆董快去忙吧。”   陆鹤闲正抱着胸,目光落在陈谨忱身上,是若有所思的审视。我说完之后他重新看向我,最后一次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问我:“晚上回家吗?”   我想安静几天,所以敷衍陆鹤闲:“我尽量。”   “宝贝,我很愿意安慰你的。”陆鹤闲捏住我的鼻子,“跨年夜我在大厦37楼的餐厅定了位置。”   他盯着我,笑了笑,温和而不容置喙地对我说:“不要在外面玩太久了。这是我的底线。”   而后松开我,迈着大步与陈谨忱擦肩而过,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陈谨忱向我点头示意,跟在他后面退了出去,去接洛棠上楼。    第53章   大约五分钟以后, 我见到了洛棠。他看起来比昨天冷静了许多,勉强拾起了体面, 这让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语气尽量平和:“坐吧。”   他顺从地照做了,手指紧扣在一起,指节泛白,脚尖下意识地贴在地毯上摩擦着。   我转头嘱咐陈谨忱:“去给他冲杯咖啡吧,他喜欢甜一点、奶味重的。”   “不用了。”洛棠很轻地开口, “你让他出去好吗?我想单独和你说。”   我还没说什么,陈谨忱就退了出去,为我带上了门。   洛棠欲言又止, 嘴唇轻轻张了又合,他神情有些滞涩, 眼神闪避,最终还是垂下了头。   长发随之滑落, 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伸手将发丝轻轻别到耳后,动作缓慢而近乎笨拙,露出了右耳那枚水滴形的玉髓耳钉,色泽柔润, 在冷光下泛出一点微弱的清辉。   那是极素的款式,温和得近乎隐形,却衬得他苍白的肤色更显干净。脸色有难以掩饰的憔悴, 眼底浮着细细的红血丝。   他今天穿的极为素淡, 一件宽大的纯色青绿毛衣, 面料绵柔, 轮廓蓬松,把他的肩膀包裹得松松垮垮,显得人更瘦了几分。   没有搭配任何他曾经常用的繁复配饰,很容易让我想起最初遇见他的时候。   “陆绪。”他小声叫我,“刚才我在楼下又见到你哥哥了,他说你打算和我分手。 ”   “不要分手好不好。不要分手。”洛棠抓住我的左手,握得很紧,“你也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扯平了,你可以不补偿我,我会像以前一样……对你好的,我们会很幸福的。”   我垂眸,我垂眸,看着他的手指死死扣着我,力道大到让我感到疼痛。   我也看清他脸上姿态低微的恳求,“我们已经不适合继续在一起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所说的话呢?我昨天晚上很仔细地回想了前几个月你的所有表现,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尝试控制我,不是吗?”   洛棠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想让你更喜欢我,不会随便地抛下我……我不那样做,你会喜欢我吗?你会吗?你不会的。”   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洛棠:“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爱情,我都可以给你的,和以前一样,我知道你也很想那个时候,不是吗?”   我盯着他:“所以你打算继续你的表演吗?表演一辈子?”   洛棠:“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呀。”   我:“我当时不应该支持你画画,应该让你签我的公司,五年时间你应该能拿影帝了。”   洛棠并没有被我的话刺到,反而微笑了一下:“如果你想的话,现在也可以。”   我:“我不想。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我都不想再继续看你的表演了。”   “洛棠,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我只想看见真实的你。我昨天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   洛棠缓缓收起微笑:“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现在却因为没有认识过我而责怪我,陆绪,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很无奈:“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更加……公开布诚一些。”   洛棠:“我是公开布诚的。我……我爱你一直是真的。我和你说过,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希望能和你在一起。你不相信我吗?”   我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他看起来非常真挚,但我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不久前他脸上的疏离与厌恶,同样也是真实地让我难以分辨真假,所以我对他说:“对不起,我好像不能相信你。”   “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   “我第一次去你新家那天。”我回忆,“你指责我,控诉我对你的忽视,我哥对你的居高临下,把袖扣甩到草丛里让我找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讨厌我。”   “那时候爱我吗?如果你爱我一直是真的,为什么那时候能把绝情表现得那么真实?”   “那你呢?你以前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能把爱表现得那么真实?让我都……”洛棠反问我。   我接过他的话:“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   “我不否认我的所有错误,我也认为我们之间先做错的人是我,在这之前我的所有道歉我都不会收回。但我同样不能接受你的所有欺骗,我们继续在一起也只会像现在这样……互相伤害,互相猜疑。”   洛棠的手抓得更紧了,几乎让我感觉疼痛。   我“嘶”了一声,他慌忙地松开,急急地争辩:“不是这样的,我不该这样说,我没有猜疑你,也没有想伤害你,我……我骗你开始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后来也只是想你爱我而已。”   “你要是觉得我以前……不该对你那么坏,你都可以还给我!不要分手,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他又摆出昨天那种让我几乎无措的态度,既是胡搅蛮缠又是死缠烂打,结论是绝不放手,让我的太阳穴都要跳起来。   “洛棠。”我尽可能耐心地告诉他,“我们真的已经不合适了。”   “不会的。”他恳切地看着我,“陆绪,你不能这么无情,你不可以这样,你要是对我有不满,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不要就这样把我丢掉好吗?”   所有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不会听取一点,只会执拗地要我答应他的要求,或许我再拒绝几句,他就会像昨天一样,开始流泪,说出不理智的言论。   “这样吧。”我摘下左袖的袖扣,站起身,打开了二十楼的窗,窗外的寒风扑面而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说,“我从这里把袖扣扔下去,你找到它,就不分手。”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洛棠呆住了。   “那算了。”我打算把手收回来,让陈谨忱送客。   “不!”洛棠说,声音带着颤音却十分坚定,“我能的。我能找到。你能找到我也能找到!”   于是我扬手,对洛棠说:“它应该会落在F楼的天台上。”   洛棠立刻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找!我会找到的!”   他急切地跑出我的办公室。   门合上,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我叹了一口气,尝试重新专注工作,文字却像是一堆没有含义的符号,不断地从我眼前流过。   洛棠到底是怎么伪装出那样的厌恶的?   仅仅是……像刚才那样,冷下脸拒绝他,提出无理的要求,看着他怀着期待向外跑去的样子,我的心就难以抑制地疼痛着,想要停止所有可能的伤害。   晚饭后我和陈谨忱要去和另外两个投资人见面,大约半小时以后,我完成了日程中的工作,准备下班。   离开之前,我在电梯里按动了F楼的按钮。   电梯一层一层地下降,抵达之后,我绕出长廊,推开通往天台的安全门。   寒冷的风骤然吹在脸上,冷得让人瞬间清醒,风从高楼之间穿梭而过,卷起落雪未化的尘屑,也把我领口里仅剩的余温一并夺走。   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亮起,四周林立的高楼在天台落下星星点点的昏黄惨白。   洛棠正蹲在天台的一片花坛边,,手指拨开枯枝和积雪,在低矮的灌木丛中一寸一寸地搜寻着。昨夜下的雪仍没有融化,积在花坛边缘和砖缝里,踩上去会发出干脆的裂响。   他穿得太少,露出的皮肤泛着过冷的不健康的苍白。他的影子被头顶的灯拉得细长,时不时颤抖一下,既像因为冷,又像因为哭泣。   “洛棠。”我走到他的身后,俯下身,对他说,“别找了。”   他回过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我,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找到的,好吗?”   舌根泛着苦涩,我沉默片刻,还是对他说:“找不到的。别找了。”   我向他摊开右手,袖扣赫然躺在我的手心。   “我没有扔。”我告诉他。   洛棠怔在原地,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失去了温度,眉眼之间浮起一层无法掩饰的空白,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冰雕一样僵硬了十几秒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拨了拨那枚袖扣,指尖剧烈地颤抖着。   “……我明白了,你不会原谅我了,你根本没给我机会。”他咬紧牙关,声音同样在不受控地颤抖,“陆绪,你怎么能这么无情?你怎么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我尽可能控制住表情,却还是忍不住脱下我的大衣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希望停止他的颤抖,说:“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我不要!我不……我不!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都……我都原谅你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洛棠攥紧我的衣服,将他自己裹住,指节泛着青紫,肩膀仍然在颤抖,眼眸又湿润起来:“你不爱我我会死掉的。”   他喃喃地重复:“我真的会死掉的。”   我伸出手,拨开他眼前凌乱的碎发,再一次劝导他:“回家吧。”   “我不!”他说,“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你明明还是喜欢我的,对吗?”   “回去吧。”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再一次对他重复,“画廊的地产权我会转到你名下,文件明天会送给你,你确认无误签字就可以。”   “我不要这些!我不要……我不要。”洛棠很大声地说,“我不想要这些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你不能不要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蹲坐在地上,长发凌乱,脸上有干涸的泪痕,仰着头,用很湿润很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是渴望和希冀。   这让我想到以前高中学校后门一只很漂亮的小布偶,因为被主人抛弃而流浪,白色的毛总是灰扑扑的,对所有靠近都非常警惕,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它接受了我的猫条投喂。   熟悉以后,它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期待我带它离开流浪的苦难,但是陆鹤闲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所以我即使很喜欢也没有把它带回家。   在毕业之前我为它找到了收养,收养者是两个年轻女孩,小布偶在那之后过得很幸福,在去年寿终正寝。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办法收留一只猫咪。   我用口袋里的巾帕擦了擦他的脸,很无奈地对他说:“别闹了。”   洛棠缓缓地垂下头,长发随之垂落,拢住他的脸,“我没有闹,我真的……会死掉的。”他叙述。   我把巾帕塞到他手里,拢了拢搭在他身上的衣服,说:“我要走了。你快点回去,别冻得生病了。”   洛棠仍旧蹲在那里,没有动,是在等待着我的心软。   我硬起心肠,转身迈步离开。   “我爱你……一直是真的。”我听见洛棠在我身后说,声音被天台的风吹得不甚清晰,语气简直像是一种诅咒,“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   我极力克制,没有回头。   回办公室重新拿了一件外套之后,我才去停车场上了车,和正在等我的陈谨忱说:“你让人去天台看看,一定要保证把洛棠送回家。以后他要是再来,就不要让他上来了……也不要告诉我。”   陈谨忱点点头,拨了两个电话,才发动汽车。   谈完整个晚上的工作已经是接近十点,我自然地携带陈谨忱回家。   因为下午接连的访客,晚饭时间被急剧压缩,到了现在我觉得有些饿了,可惜厨师已经下班,我并不擅长做饭,会给晚归的我留宵夜的人早已搬走,我只好问陈谨忱:“我好饿,你会做宵夜吗?”   陈谨忱很难得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对我说:“……我只会煮泡面和煎蛋。”   我很惊讶:“原来你还真的有不擅长的事情。”   “当然有。”他承认了,并把责任转移回了我身上,“我很少有时间做饭,大部分时候……都在便利店解决。”   我再一次在心里忏悔自己的剥削行为,正好已经年末,加奖金应该提上日程,希望能减少我最得力助手产生怨气的可能。   不过陈谨忱似乎没有指责我的意思,只是叙述了一个事实,他神态自若地去冰箱看了看,又确认了时间,说:“这里应该没有泡面,厨师也没留下什么,如果您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可以去外面买,来的路上看到有一家社区超市还在营业,不过您可能要快一点决定,它随时可能停止营业。”   作为一个有一定人道主义关怀的老板,我认为这个时间还让他出去为我的嘴馋买单实在是不合适,“那就煎蛋吧。”我妥协,“冰箱里应该有鸡蛋吧。你会煮面吗?面应该不会这么快过期吧,之前应该留着一点。”   陈谨忱从冰箱里拿出了我要的东西,说:“这个……我只会最简单的做法。”   我大度地表示没关系,只提醒他别放太多面,为了保持身材,我严格控制宵夜的摄入量。   跟着他进了厨房,我礼节性地问他:“需要我帮忙吗??”   他对我说:“不用,您在外面坐着就好。”   于是我坐回餐桌边,托着头放空自己,看着陈谨忱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他低调的铁灰色正装大衣进门时就已经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这时候只穿着内搭的浅灰色衬衣,显得身材颀长。总是整理得非常整齐的袖口纽扣解开,挽起的方式也很严谨。   他低着头,同时操纵着两口锅的样子和工作时并没有什么差别,神色与动作都和平常一样,游刃有余但仍然谨慎,只有加调料时犹豫的少量多次和打鸡蛋时的小心翼翼透露出一些确实很少下厨的迹象。   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把一小碗简单地调料面放到我面前,上面按照我的爱好窝着一个溏心蛋。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这么简单的调料面了,对它的记忆源于童年时代,那是一些我不会轻易去触碰的,会同时带来温馨和疼痛的记忆。所以我很快放弃了回想,拿起了筷子,人生第一次用调料面搭配红酒。   我很好养活地把所有东西吃干净,给足了情绪价值,说:“陈助理太厉害了,随手下厨都做得这么好。”   陈谨忱很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向我汇报:“下午我让小于去送洛先生。洛先生好像有一点发烧,但是拒绝了送他去医院的提议,态度非常坚决,所以小于就直接送洛先生回家了,我让小于买了一点药挂在洛先生家门口,说是您的要求,小于后来去确认过,洛先生把药拿进门了,您可以放心。”   “发烧了?”我刚好一点的心情又一次变差,“我是不应该……算了。你费心了。”   “下午我哥和洛棠说了什么?”我转而问他。   “下午?”他思索片刻,完整地叙述道:“陆董让洛先生学会知足,想要的太多最后一无所有很正常,让他不要以为哭闹耍赖您就会心软。他说……您很无情,也很擅长拒绝。洛先生让陆董不要多管闲事,天天想着教育人,陆董管不着他。”   “当时气氛不太好,因为担心二位在楼下吵起来,我提醒了洛先生您很忙。陆董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不过洛先生没有回应,直接进了电梯。”   我尝试在脑中还原当时的场景,太阳穴又要突突地跳起来,几乎能够想象出陆鹤闲居高临下的阴阳怪气与洛棠恼羞成怒的刻薄伤人。   “你辛苦了。”我由衷地说,感谢他预防了一场堪称世界大战的争吵。   但又忽然想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因为心烦意乱,并没有和陆鹤闲说我回了哪里,他是怎么知道我昨天回了润玺园的?还有上一次,以及以前的数次,他精准而迅速地找到我的位置。我隐隐有些怀疑,但在有结果之前不愿意细想,交代陈谨忱:“明天你让人仔细检查一下我的手机。重点看看有没有定位软件。”   陈谨忱只是应下,没有问为什么。   他挽起衬衣袖口,动作自然利落,捧起碗筷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清水打在瓷盘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他微微弯腰的背影,衬衣布料在肩胛处拉出一道浅褶,忍不住凑过去:“你不用洗,这里有洗碗机。”   陈谨忱摇摇头:“看到了,但我不会用。”   “我看看。”我转了个圈,绕过台面,在洗碗机前蹲下身,研究屏幕上的按键。   陈谨忱在我身后俯身,隔着一些距离看了看,说:“最快的模式也要洗半小时,不包含烘干的时间,如果要烘干消毒,大概要两个小时,用的餐具不多,我手洗吧。”   “手洗……要不让它洗两个小时?反正也不费力。或者留着,明天佣人一起洗吧。”我回头,提出我的建议。   陈谨忱似乎在思考,我同他围在洗碗机旁边面面相觑了片刻,他轻轻捏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推我出了厨房,说:“我来就好。”   我站在餐厅里,摸摸鼻子,乖乖上楼洗漱。   在独处的思考时间里,我为自己成功在今天解决想要解决的问题而感到高兴。   以相对平和但是有威慑力的语言提醒了陆鹤闲,以虽然绝情但是卓有成效的方式厘清了和洛棠之间的关系,这是非常好的事。   但当我回想所有事情发生的场景,想起洛棠冻得泛青的手时,相对负面的情绪总会控制我的大脑。   这种情绪在我看见洛棠的简讯时达到了峰值。   “你让人买的药我都吃了。”   “我会很乖的,你不要不理我好吗?”   “衣服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可以吗?”   文字从我眼前划过,他的声音仿佛也在同时出现在我耳边,柔软的,甜蜜的,可怜的。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发烧的洛棠脸颊总是发红,眼睛更大,虚弱地看人时轻易地让人怜爱。   但我现在已经知晓,他擅长摆出弱者的姿态,以此控制他人,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退出消息框数次,最后仅仅回复他:“好好休息,衣服不用还我。”   把手机甩到床头,我闭上眼睛尝试入眠,许久未果。   心跳时急时缓,许多画面一直在眼前滚动播放——杏子形状的笑眼,藤蔓一样层层环绕无法挣脱的控制;下雨的蓝色海洋,一败涂地的尊严;冻得发青的指节,春雪一样湿润到化掉的瞳仁,诅咒一般的话语……   ——所有的,支离破碎的一切,我曾经珍视且拥有的东西。   我猛地坐起来,在这一刻强烈地渴求用极端方式获得的慰藉和睡意。   于是我再一次拿起手机,理所当然地拨通陈谨忱的电话,对他说:“我睡不着,你上来陪我。”    第54章   陈谨忱很快出现在我眼前。   他敲门的声音很轻, 等我说“进”之后才推门,带进一点走廊上的暖光。   在门口环视了房间片刻, 他无声而快速地站到了床边,俯下身,认真地问我:“您需要我怎么做?和昨天一样吗?”   我透过他的镜片,平视他的眼睛,在他永恒不变的和缓目光中间找到了一点点能够抓住的东西。   “我不开心,所以睡不着。”我伸手搭住他的眼镜,向下拉了一点, 让我不受阻挡地看清他浅淡的瞳仁,“我今天可以剥削员工吗?”   陈谨忱顺从地让我拉下他的眼镜,准确而迅速地领会了我的意思。“您是想口口吗?”他贴心地列出了选项, “您是想像上次一样,我帮您, 还是像……第一次一样?”   “一次。”我看了看时间,说, “明天九点还有会,十二点半以前要结束。”   这对alpha和omega来说可能来不及,毕竟信息素影响下强制发情不是那么容易结束的,但是beta是可以做到的。   “但……”陈谨忱像是想说什么,眉心轻蹙了一下, 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愿再听下去,干脆地甩开他可能的反对,把他的眼镜丢到床头柜上, 手指勾住他衣领, 把他拉倒在床上。   他被我拖住, 在柔软的床褥间压下去, 我很快地脱他的衣服,他配合得近乎顺从,在我扯他裤子之前,他抓住我的手,提醒我:“这里有准备套吗?”   我跨坐在他身上,被他制住双手,只好停下动作,稍稍不耐烦地告诉他:“不用。”   “不会怀孕吗?”他一如既往的认真,眼神中甚至带了点责备,像是对我的不负责任表示忧虑。   我叹了口气,只好耐心和他解释:“不会的,你放心,我去检查过了。要是真能怀,我现在都快挺着肚子了,你放心。”   陈谨忱盯了我两秒,像是在通过我的神色确认真实性,然后松开了我的手,转而询问我的下一步打算:“您是想……用这个姿势?”   我说:“你上次开始不是一直没感觉吗?而且今天来不及做很多口口,这个姿势我能控制,不会痛。”   “好。”陈谨忱对我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乖巧地半靠着,扮演任我摆布的漂亮性-爱玩偶。   准备并不充分,我感受到一些痛楚,这种无害的痛苦在这一刻为我所需要。我另一只手撑着的腹部肌肉紧绷着,我抬起眼,看见他不受控制蹙起的眉和紧抿的嘴唇,显而易见地隐忍着。   “不舒服吗?”我细心关注他的感受。   陈谨忱摇摇头,反而关心我:“没有充分的口口很容易导致受伤,您不要着急。”   我让他放宽心:“没事,我有数。”   他还是有些担忧,似乎非常害怕我受伤。   我能理解这种担忧,毕竟谁都不会想口口做出流血事件。但被盯着这个还是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感官仿佛也随着目光的聚焦变得敏感,知觉越发清晰,我说:“别看了,真的没事。”   陈谨忱听话地移开视线,睫毛垂下,密密地遮住眼瞳,但手仍然没有移开,稳当地托着,我照顾他的感受,体谅他的担忧。   等待适应之后,我对他说:“我动了。”   下垂的睫毛抬起,陈谨忱看我的样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说的还是一句简单的“好”。   扶着我的腰的手收紧了一些,我看着陈谨忱浮着微粉却仍然故作淡然的脸,起了些逗弄的心思。俯下身,一只手按在他起伏的胸膛上稳住上身,另一只手摸了摸他颤动的睫毛,问他:“爽吗?”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哑,肯定了我的付出:“……爽。”   我趁机和他谈条件:“那我今天可以咬你吗?”为了增加他同意的可能,我补充,“我不会把你咬痛的。”   陈谨忱的手指再一次按在我的唇上,暂停了我的靠近,提醒我:“可以,但是明天要上班,不要咬脖子。”   我很果断地答应了他,作势要完成上次被他阻止的事情,在我再一次靠近时他没有伸手阻挡,仿佛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不过我没有咬他。   仅仅是用嘴唇贴住那颗我很喜欢的痣。   他的睫毛在我鼻尖挠了挠。   我贴着他,嘴唇蠕动,气声说:“谢谢你。”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说“谢谢”的,严肃或温情的场合。   这句感谢也同样没头没尾,毫无逻辑,不知所云。我并不知道我到底想感谢他什么,或许是陪伴,或许是慰藉,或许是在所有可怕的失去里,我暂时还没有失去他。   陈谨忱笑了,好像真的领悟了我想表达的所有,他很清晰地说:“没关系,我很乐意。”   温凉柔软的手心拢住我的面颊,陈谨忱把我的脸移到他的视线范围里,几乎与我鼻尖对着鼻尖。   对视片刻,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我的脸颊,他微笑着说:“您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   语气平稳,态度认真,眼神自然。   像是一座永远会有回声的山峦,对我所有有理或是无理的问题或者要求给予答案和结果。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   于是我产生了一种无法命名也不合时宜的冲动。   我在他轻的几乎不带来阻力的制止中吻了他的嘴唇。   这次我记住了闭眼。   他先短暂地怔愣,而后分开唇瓣,任由我舔吻,扶着我脸颊的手很稳,指尖略略收紧,像是不希望我离开。   所以我多吻了一会儿才退开。   “你不能变。”   我要求他。   在洪流一般将我裹挟的变化与挫折之中,在我遭到报应与惩罚,在我尝试洗脱我的罪名、拯救自己的过程中,我还是希望无措时有一个人能拉住我。   我本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我哥。   但最后轻轻托住我,给我带来好眠的人是眼前这个长久沉默的影子。   在昏暗的浅黄色夜灯光线中,我很近地注视他的脸。他平日里色泽寡淡的嘴唇被我吮得粉红,多了几分人气,略微抬眸与我对视,眼睛微微睁大,一如既往地专注,鼻梁秀丽挺直,附着很薄的汗水。   这是一张我非常非常熟悉的脸,在过去的八年与我几乎称得上朝夕相处,所有的变化我不曾放在心上,却都在无意识间看进眼里。   无条件的服从与帮助,无微不至的照料,无需我言语也能考虑的细致,无处不在的安慰与陪伴。   所有,所有因为他的无声所以未曾让我注意的一切,或许动机只是金钱和合同,但是却确凿地为我所需要。   “好。”   他的手向下,扶住我的颈侧,许诺的样子很郑重:“不会变的。”   没有说任何期限,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可以预见的未来中的“永远”。   这已经足够。   结束的时间是十二点十一分。   很纯粹的快感卓有成效地减轻了痛苦的迹象,等待不受控的感觉过去之后,他扶着我去清理。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搀扶,但这种体贴无论是谁都会受用。   我的床显然是不能睡了,但当我打开其他客房的门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闲置气息让我觉得并不舒服。   “您睡我那间吧。”陈谨忱提议。   我在十二点半之前如愿带着睡意躺在床上。陈谨忱把我安顿好以后就准备推门离开,我拉住他的衣摆,相处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说:“其他客房不如这间舒服,你也可以就睡这里。”   我当然不会承认,其实是我想要有一个人在今天陪我一起睡。   陈谨忱当然明白,但他不会戳穿我。   他只是又说“好”。   床的另一边塌陷下去,夜灯被调到最暗,少许热量从我左边传来,我闭上眼睛,向热源方向挪动了一些,终于沉入无梦的睡眠。   ***   十二月三十一日傍晚,假期前夕的城市比往常更安静些。大楼里的人陆续离开,空气里多了一些难得的轻松气息。   我难得提前下班,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回了一趟玉兰陵。主要是想悄悄考察一下我不在的时候陆鹤闲过的怎么样,所以没告诉他。   前大少爷陆鹤闲是工作学习的巨人,家务生活的白痴,我时常忧心他的日常生活,尽管他照顾我的时候还没出过什么岔子。   好吧,这借口有点不充分,我承认,我来这里是因为几天不见有点想他了。   换了身休闲舒适一些的衣服,我进了陆鹤闲的房间,倒在他的床上闭了一会儿眼,在熟悉的薄荷信息素气味中等待他的电话,打算等他告诉我他下班了以后再让陈助理接我去他的大厦。   小憩一会儿之后我有些无聊,拐进陆鹤闲的书房,看见他书桌最显眼的位置还摆着那几张我很熟悉的合照。   左边的一张像素不是很高,是快二十年前的照片了,陆鹤闲从旧相册里拆出来的,据他所说是我和他的第一张合照,拍摄地点就在外面的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   拍照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前,刘海有些长,遮住了眉毛,但还是一个长得很讨人喜欢的小孩。   陆鹤闲站在我身边,隔着一点刻意维持的距离,那时候他还不是很喜欢我(当然我认为更大的可能是他在装),还有些稚嫩但是很漂亮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高傲。   照片里的他比我高很多,垂着眼睛很讨厌似的瞥我的头顶,我则是对着镜头笑的很灿烂,灿烂到我现在觉得有一些天真与傻气,身体自然地向陆鹤闲倾斜,表现出欲亲近的姿态。   右边的一张我的记忆很深,是在我高中毕业典礼上拍的照片。   那时候我养父也在场,因为我成绩很好,他很有面子,所以终于愿意驾临我的毕业典礼,找了专业的摄影师来拍我和他的合照。   陆鹤闲在旁边,非说也要和我拍一张。   高中的时候我的身高已经基本追上了我哥,那时比他矮的几厘米到现在也没追上。他搂着我的肩,偏头倒向我。   十年前的陆鹤闲刚刚修完硕士学位回国,神色间还没有带上如今常有的压迫感,唇角微扬,笑得温润斯文。   我又看了看我自己,高中的时候我的头发剪的比现在短一些,穿着正装校服,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肩膀和陆鹤闲贴在一起,距离很近。   两张青涩的脸凑在一起,距离极近,不可分割。   中间那张是不久前拍的,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   不是特别能见人的照片,还好陆鹤闲的书房没有其他人能进来,不过前几周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仍然有当场销毁的冲动,在陆鹤闲发誓不会给其他人看到之后,我勉强同意他留下自己欣赏。   我和陆鹤闲有很多合照,他有一本相册,专门存放这些,内容至今仍在新增,偶尔也会掺杂几张我的个人照。   不过我不知道他把相册藏在哪里。陆鹤闲偶尔会摸出来和我一起看,尝试和我回忆一下以前的事情。   我不喜欢回忆过去,陆鹤闲就在我眼前,随时都会有新的事情由我们共同经历,我还不需要通过反刍过去来获得一些慰藉。   不过在陆鹤闲需要的时候,我还是很愿意陪他一起重新回顾那些我们之间共同的有趣的记忆。   我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仰头和三个我对视,尝试揣摩陆鹤闲每次抬头时的心情。   他的书房安静,连空调的风声都被厚重的地毯吸收。   又消磨了一会儿时间,我看了看表,临近餐厅预约时间,陆鹤闲仍然没有拨来电话,我猜测他是忙碌到抽不开身,决定先行前往用餐,于是尝试拨打陈谨忱的电话。   陈谨忱接我的电话总是非常迅速,但今天铃声响了三十秒仍然没有被接听,我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在再一次拨打失败之后保留理智。   控制住心中的焦躁,我拨给小于。小于是助理总助,想来知道陈谨忱的去向。电话接通后我问他:“陈谨忱现在是不是在公司?”   小于有点紧张,但是很快回答我:“他已经离开一会儿了,应该早就在来接您的路上。”   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我最后选择拨打陆鹤闲的电话。   大概十秒钟之后,电话被接通。   陆鹤闲的声音很冷,电波过滤之后仍隐隐带着怒气。   “别问我你助理在哪里。”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说,“我正在申请禁止令,今天之后他就不能靠近你身边。”   我握着手机的手顿了一下,立刻想问清楚,但是陆鹤闲继续说:   “先别问为什么,呆在家里等我来接你。”    第55章   陆鹤闲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听见陆鹤闲盛怒的声音时, 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立刻站起来,又给小于打了电话, 让他赶紧查陈谨忱现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现在是否安全。   在我得到回电之前,大门被猛地推开,寒气毫不留情地灌入室内,与陆鹤闲一同涌进来,将暖气营造出的安全感彻底冲散。   陆鹤闲出现在门口, 身上的风还没散尽,浅驼色大衣敞开着,随着他大步走进的动作而掀起。   他的脸色比天气更差, 冷得骇人,细眉下压, 线条锋利得近乎生硬,整张温润的面孔仿佛覆上一层寒霜, 冷得骇人。   很黑的瞳仁从进门开始就锁在我的脸上。   “陆绪。”他短促地叫了我的名字,抬了抬下巴,“下来。”   我从二楼一步一步走下,站在陆鹤闲的面前。“为什么要给我的助理发禁止令?他现在在哪里?你没对他做什么吧?”我质问他。   陆鹤闲的目光从上到下将我解剖了一遍,而后开口:“这几天你都和你的助理待在一起, 是吗?”   “陆鹤闲,我问你他在哪里。”我坚持提问,“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你助理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是吗?”陆鹤闲挑眉, “也是, 你要是知道, 也就不会让他待在你身边了。”   我:“到底发生什么了。他怎么样了?”   陆鹤闲脸上有一种深刻压抑的愤怒,但是声音仍然平静,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今天我收到一份邮件,里面有一份文件和一个监控视频,都和你的助理有关系。我现在就发到你的邮箱里,你自己看看吧。”   我打开邮箱,看到了新邮件。   文件的标题是“观察记录”,明明只是文档,却出乎意料地大。   所以我选择先看视频。   很短的一段监控视频,不过很高清。   陆鹤闲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陈谨忱推开酒店的房门。   左下角的时间跳了几个小时,房门再一次打开,陈谨忱走出来,周身看不出任何事后的痕迹。他和摄像头对视了一眼,神色坦然地转身走向电梯。   “玩得开心吗?”陆鹤闲却问我,“这就是你和我说的,照顾你?”   “我……”我还想辩解,始终存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坚强意志,在陆鹤闲的强权统治下坚强求生。   但陆鹤闲没给我机会。“还想狡辩?陆绪,有时候我真想抽你这个爱学狗叫的小狗崽子。”他表情越发阴鸷,“看看那份文件再想怎么反驳我。”   于是我低下头,点开了那份文件。   开头第一行是一个九年前的日期。   “xxxx年9月15日   天气:小雨,23℃   地点:A教学楼二楼东侧走廊   早八课前,二楼走廊拐角,与一男生相撞,碰撞力度轻微,导致本人所持三本书掉落,对方亦掉落两本书,对方率先弯腰捡书,动作迅速,无犹豫,先拾本人书本,依次为《高级宏观经济学》《国际金融理论》。   本人同时捡起对方书本,封面向上,标题为《资本市场分析》(封面手写姓名“陆绪”,封底贴有书店购书标签,日期为xxxx年8月)。   对方抬头,露出微笑,语速适中,声音较为好听:“真不好意思,我刚在看手机,对不起啊。你是大三的学长吗?我也是这个专业的。”(语气偏陈述,推测为信息确认)   本人回应:“没关系,是的。”   对方点头,后退半步,无额外寒暄,步行速度恢复正常,进入东侧401教室,未回头。   备注:   身高目测185-186cm,alpha,身形偏瘦,站姿直,肩膀放松,听人说话时轻微偏头。   皮肤偏白,鼻梁高,眉眼深邃,五官标致,微笑时右脸有酒窝,发型精致,推测较为注意个人形象。   着装:黑色卫衣,深灰色运动裤,白色球鞋,未佩戴配饰,未背包,笔插在裤袋里。   步行速度快,脚步偏轻,行走时手自然摆动,推测无不良情绪产生。   书本信息:封面手写姓名,字迹规整,竖笔稍有倾斜。购于8月,推测为入学前自主购书,阅读习惯待观察。”   我没有看明白,向下划了一大段,日期变成四年前。   “xxxx年11月22日   天气:阴天,10℃   地点:公司   上午7:48,陆绪进入8楼健身房,停留时间28分钟,运动前未补充水分,运动后喝矿泉水300ml(非功能饮料)   上午9:15,选择拿铁(中杯,半糖),与昨日一致,温度接受度较高。   上午9:40,在公司会议室开会,手指轻敲桌面,频率每分钟18次左右,符合‘思考模式’状态。   下午3:13,接电话后皱眉,眼神下移,通话时短暂闭眼,语速较平时快,推测对方为熟人但内容让他烦躁。   下班前,天台吸烟,风较大,未穿外套下楼,经本人提醒后带上,8分钟后上楼,仍未穿外套,状态放松。   备注:近期咖啡选择稳定,推测睡眠情况无异常(参考xxxx年3月5日记录)   吸烟习惯:11月起下班前吸烟次数增加(上月同时段统计为18次,本月过半即已达15次)”   这是什么?关于我的观察笔记?这未免……也太细致了一点。   准确地说,细致到了有些恐怖地程度。   我划到底部,看到了昨天的记录。   “xxxx年12月30日   天气:阴,3℃   地点:润玺园   晚上9:35,与陆绪共同乘车离开会所,后排座椅靠背调整至舒适位置,车内播放爵士,陆绪全程未讲话,低头查看手机,拇指滑动屏幕频率偏慢,推测为阅读长文本。   约四十分钟后,车辆抵达润玺园,为陆绪开车门,下车时动作随意但未显疲态,玄关处脱外套,袖口稍微卷起,随手挂在衣架上,未整理。   晚上11:00,当日工作收尾结束,洗漱完成,客厅灯光调暗,沙发落座,短暂停留。陆绪靠着沙发,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支撑下颌,目光停留于前方但无聚焦,推测为放空状态。   约十五分钟后,陆绪起身进入主卧,步伐放缓,右肩微微向前,疲惫感明显,换睡衣(深灰色棉质长袖),使用暖气,卧室照常点燃香薰,未开窗,房间内温度21℃。   晚上11:50,就寝,陆绪仍需轻拍入睡。   凌晨00:14,陆绪入睡,呼吸节奏稳定,侧睡,习惯性右手搭枕边,左腿微曲。   凌晨00:31,本人仍清醒,房间内光线极弱,仅有微光投射于床沿,陆绪靠近(无意识),右手搭到本人身上,头发部分盖住额头,眉间未见紧皱,睡眠状态良好。   备注:   放空状态:焦虑与难过情况减轻,近日情绪波动较大,仍需注意观察及安抚。   入睡情况:入睡后无意识拥抱,疑似习惯性靠近热源。入睡时间较昨日提早三分钟,失眠状况有所改善,入睡后状态稳定。”   看到这里,我再茫然也能明白,这份观察笔记的记录者显然是昨天陪我入睡的陈谨忱。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为什么从九年前开始?怎么能记录地如此细致入微?   所有的记录都采用了他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语气,几乎不包含任何个人感情,仿佛只是一份工作报告。   但迟钝如我也会质疑,如果仅仅是工作报告,需要细致到这种程度吗?   需要从九年前,他在走廊上撞到我开始记录吗?   “看清楚了吗?”陆鹤闲说,“你的助理是个可怕的跟踪狂。他从九年前,你大学的时候就开始跟踪你,而我到现在才发现,让他在你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   我仍然没有恢复语言能力,在专注浏览整份文档。   这是一份详尽到可怕的记录,将我的所有行为完全的剖析。   从早期的基础记录与观察,到中期融入数据的模式分析,再到如今对我情绪的完全解析,表现出对我全方位的、深入到可怕的了解。   这本该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但当我把这份文档和陈谨忱联系在一起,我很难产生恐惧的感觉。   因为我很难想象他会……伤害我。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从九年前就开始这样研究性地记录我?   “我助理到底在哪里?”我无视陆鹤闲的所有警告,再次向他提问。   “你还在问这个疯子,这个跟踪狂在哪里?”陆鹤闲按着我的后颈,把我拽到他的身边,“看清楚这份文档没有?九年前,他是蓄意来当你的助理的!你读不懂吗?”   “我应该读懂什么?”我问。   我实在是不能明白,在陈谨忱入职之前陆鹤闲的团队对他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背景调查,基本可以排除他是某种监视我的商业间谍的可能性。   而纵观整篇观察记录,这几乎像是一份严谨的科学报告,让我觉得我将陈谨忱招为助理这一行为,让首大失去了一位冷峻的人类行为学科研天才。   报告中不包含任何的个人感情,也没有任何的恶意,这样纯粹的研究更像是对我本人感兴趣,又或是一种工作需要的了解。   如果说完美助理的行为逻辑是由这样一份报告来支撑,我也完全能理解,唯一的疑点就是开始的日期在陈谨忱入职以前。   更重要的是,我与陈谨忱共事并非八天,而是整整八年。   这八年里的每一天他都在用行动表现忠诚与细致,我对他保持着信任的惯性。   于是实在无法将他的这一行为与某种违反法律的跟踪与监视联系在一起,也难以想象他可能会对我存在伤害的意图,所以无法理解陆鹤闲如此激烈的愤怒。   陆鹤闲冷笑一声,“你这个小蠢狗当然读不懂。”   “他,喜,欢,你。”四个字,一字一顿,被陆鹤闲说得非常清晰,语气间带着轻蔑与厌恶,咬牙切齿,“他竟然敢……喜欢你。”   “你还让他上你的床了是吗?……还不止一次。”   “这又怎么了?”面对陆鹤闲令人毫无喘息的管束,我终于生出了难以抑制的逆反心理,甩开他的手。   “他是我的助理,这份文档记录的人是我,和他上-床的人是我,如果他……喜欢,喜欢的人也是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什么气?你凭什么申请禁止令?现在我问你,他到底在哪里?”   “和我有什么关系?”陆鹤闲盯着我,深吸一口气,“当然有关系。你觉得和我没有关系?”   “陆绪,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他现在应该在市第一医院,死不了。”   “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新助理明天早上会来接你上班,现在,收起你这幅表情,和我去吃饭。”   “医院?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受伤了?”我追问。   “我没做什么。”陆鹤闲回答,“要是让我做我想做的,我会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我现在只是申请了禁止令,让他去了一趟医院,这已经是我极力克制的结果。”   他再次重申他的隐忍。   而我只觉得这很荒谬。   “……陆鹤闲。”我保持理性,清晰地表达,“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插手。现在我要去医院。”   “不行。”陆鹤闲说,“急着去医院干什么?……你这个花心的人也喜欢他?”   “这和喜不喜欢没有关系!”我说,“我说了很多次了!你没有权力……这样插手我的事情!”   “我这是在保护你!”陆鹤闲沉声说,“让这样一个人待在你身边我怎么可能放心?我是你哥,我一定要保护你!”   “你在保护我?”我提高了声音,“你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保护我,还是……为你自己扫清情敌?把我控制在你身边?陆鹤闲,我受够了,你没有权力这样控制我的人生!   “在我手机里装定位软件还不够吗?你就要把我身边……所有我在乎的人都赶走吗?”   “不可能。”陆鹤闲立刻否认,“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你别以为我查不出来就不知道是你?”我看着他极有底气的模样,更加难以抑制愤怒,“我知道。陆鹤闲,我在你面前装傻不代表我是真的傻子。”   “明明你才是最可怕的跟踪狂、控制狂。你还想装下去吗?你有多了解我,我就有多了解你!”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在我愤怒的指责面前,陆鹤闲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一些。   他没有再尝试隐瞒,再次拿出他的理论,“如果没有这个定位,你以为……晏云杉带走你的时候,我怎么能那么快地找到你?我有义务确保你的安全。”   “确保我的安全?”我反问,“你真的只是在确保我的安全,而不是在借此满足你可怕的控制欲?”   “我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一件物品,一件所有物,能够装上定位,挂在身边!”   陆鹤闲倾身,动作几乎没有征兆,逼得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却不退反进,面容在我眼前放大,神色的愤怒中再次夹杂了委屈,声音沉郁,杏眼湿润,控诉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陆绪,你从小到大是谁在管你?谁去给你开家长会?谁给你辅导作业?”   “报志愿、选专业、接手工作都是谁在帮你?生病了谁照顾你?你被人带走是谁来救你?谁帮你摆平你以前惹出来的麻烦?”   “你觉得我只是在满足我的控制欲吗?”   “但我不需要你帮我做决定!”我提高了声音,“他是否喜欢我,这件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处理,是否需要换助理,是否需要申请禁止令,这些都是我的事情!”   “你不能……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就这样决定我的人生,我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   陆鹤闲的手掌扣住我的脸,食指擦过我的眼下,像是安慰,也像是再一次的控制,他轻声说:“宝宝,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只有我才是最安全的,不会伤害你,也不会离开你的。”   “不要去医院了,哥带你去吃饭,好吗?”   我看着陆鹤闲,再也无法装傻充愣地欺骗自己。   这又是一个陆鹤闲式的二选一问题。   本该属于我的选择,由他在天平的一端加上了极为沉重的,名为亲情与爱的砝码。   纵容的、不清醒的、爱他的我,在第一次做出“错误”选择之后,从他落泪的瞬间开始,就失去了在天平另一端加上重量的力气。   陆鹤闲从来都不是我曾经认为的那个温柔包容的完美兄长,他的真面目和晏云杉说过的一样,狡猾又自私。   而我,在他狡诈的示弱,有技巧的情感操纵中,装作自己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子,给予轻而易举的原谅,一次一次做出他想要的选择。   我忽然觉得,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是可怜的。   我接受他的爱、保护,同时被迫接受剥夺和选择权的丧失。   陆鹤闲将我视为所有物而非平等的兄弟,擅自规划安排,禁止任何人对我喂食,照料。   若是我想离开,选择其他人,陆鹤闲就会驱赶,不吝于使用卑鄙且不可告人的手段。   正是这样,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我曾经用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也被他悄无声息地剥夺。   行至如今,他仍然有自信,也有手段,让我在二选一中选择他。   因为所有威胁选项都已经被他排除。   他像是一株能够产生毒素的植物,盘桓生长在我身边,将我周遭的一切都毒杀。   他笃定我不会怪他,与他生气,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他。   他笃定我会接受他的一切,于是极有目的性地利用我的爱和亲情来控制与绑架,逼迫我一点一点丧失底线,接受他越界的爱和占有欲。   我失去底线的纵容无疑造成了更坏的后果,带来了肆无忌惮地干涉,毫无底线地操纵。   纵容他越界的我大错特错,自欺欺人的我大错特错,在不可割舍的亲情面前优柔寡断的我大错特错。   错误发生的契机早到不可追溯,时至今日,我能做的唯有坚决地割舍,制止错误的蔓延,才有可能挣出他的藤蔓,获得独立生活的可能性。   不管于我还是于他,这都是正确的、健康的、符合道德标准的选择。   ——即便剥离的过程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   我深吸一口气,将砝码放上了天平的另一端。   “我不去吃饭。”我告诉他,“陆鹤闲,我要去医院。”    第56章   陆鹤闲温柔的表情坍塌, 原本柔和的眉眼猛地收紧,显现出不可置信和难以言喻的愤怒, 下颌微微绷起,红唇紧抿。   他很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手指紧箍在我的腕骨上,骨骼被挤压得生疼:“不行。”他简短地告知我,“不行。”   我将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陆鹤闲。”我再一次叫他的名字,语气出乎意料地平稳,“如果你还想我叫你一声‘哥’, 你就让我走。”   “……你就为了他,这样威胁我?”陆鹤闲无视我的反抗,揪住我的领口, 表现出绝不放我离开的意思,“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的人, 甚至要和我划清关系?陆绪,你这只忘恩负义的臭小狗。”   “我不是为了谁, 你不要每次都把原因归到别人身上。我说过,你不能再替我做决定,否则我不会原谅你。”我说,“事不过三,对你, 我已经原谅了远大于三次。你骂我忘恩负义也好,我不能……再和你这样下去了。”   陆鹤闲冷笑:“所以你就是要和别人走,是吗?他比我更会照顾你是吗?更体贴, 更细致, 还是更爱你?”   “我说了这和别人没关系!”我说, “你不觉得我和你这样……很病态吗?这世界上没有一对兄弟会像我们这样。”   “以前是我……优柔寡断, 才让我们之间出现了这样大的错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不管是你的人生,还是我的人生,都会毁掉。”   “兄弟?很病态?”陆鹤闲轻缓地重复我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病态,什么是错误,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怎么样我都不在乎。”   “我的人生不会因为爱你而毁掉,你的也不会,我能保证。我在乎的,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爱你。”   “你想和谁走都好,他们都不可能像我一样爱你。”   陆鹤闲轻而易举地说出了沉重的结论,他的眼神是那样确信,而我无法质疑。   我从来无法质疑他的爱。   这爱有毒,我很清楚。所有来自陆鹤闲的,参杂在所有兄长式的关怀与照料之中的对情人的爱,对我而言,全都是带来痛苦的毒药。   第一次被他按在沙发上,强行标记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一点,并因此而疼痛不堪,几乎窒息。   可是我有勇气离开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却没有勇气就这样成为一个孤儿。   我想起陆鹤闲书桌上的合照,想起一边骂我笨一边教我做题的陆鹤闲,想起毕业典礼上搂着我的肩说“你是哥最聪明的宝宝”的陆鹤闲。   那样温柔,那样自豪,那样爱我的,我的哥哥。   让我明知有毒仍然饮鸩止渴。   与他zuo-爱时得到的每一个拥抱,每一个亲吻,每一句爱语,都同时带来幸福与疼痛,安全与坠落。   将他与我割开的过程,需要剪开脐带,割下联结的血肉,二十年里交融的每一秒钟,都要被血淋淋地切开。   我在逐渐强烈的窒息感中对他说:“我好像……更希望你不要爱我。”   陆鹤闲静止了几秒,松开我的领口的过程非常漫长,他彻底松开的瞬间,我感受到完全切割的痛彻心扉和滞空的错觉。   “想要我不爱你。”陆鹤闲重复我的话,“说什么气话?你怎么比十六岁的时候还幼稚?为了外人和我玩绝交?我可以给你一个把这句话收回去的机会。”   我明白他的愤怒,也为自己可能给他带去的伤害而感到自责,却并不感到后悔。   “哥。”我告诉他,“我没有在说气话,也并不是为了谁。我是觉得……你的爱让我很痛苦。”   陆鹤闲的目光彻底沉下来,呼吸与他一起沉默,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听懂我所说的话。   “陆绪。”   他没有对我说的话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叫我的名字,声音压抑而沉闷,字句从喉咙里艰难地滚落。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总是温和上扬的唇线,此刻被压直了,成了一条紧绷的线。   “要走就别回来。”   我的哥哥终于松开缰绳,将我放生。   我环视大厅,看见沙发,我曾坐在那里等待我哥回家,很多次;看见装饰画,那是我和我哥一起挑选的,他对艺术的品味很高;看见水晶吊灯,我曾闯祸,险些将它毁坏,我哥骂了我一顿……在这座我们一起长大的,承载着所有旧生记忆的,过于宽阔的老宅里,我哥让我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我会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孤儿。   但我不得不离开,否则我和他会一起毁灭在这里,我会彻底变成一株依附他生长的槲寄生,他会剥夺我所拥有的、在乎的一切,让我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只能选择与他一起坠落,坠落入我无法承受的痛苦深渊。   所以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大门,独自一人踏入深冬的寒风之中。   停车坪上我看见陆鹤闲的安全车,车的侧面有明显的剐蹭痕迹,保险杠凹陷,一下就想明白了成因。   盛怒之下的陆鹤闲也真是疯了,我的车肯定也被撞得很惨,才让陈谨忱都被撞进医院,不知道吵了这么一架陆鹤闲还会不会赔钱给我。   想回陈谨忱。   不至于吧?   他能喜欢我?   我在停车坪上选了一辆我的车,设置了前往第一医院的导航。   小于的电话在这时候又打了进来,声音很焦急,告诉我陈特助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好像严重得要住院。   我打断他,直接问他病房号。   他那边安静了片刻,很快报了出来。   开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和陈谨忱有关的事。我认为陈谨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喜欢我的人。   他了解我对感情的态度,旁观我的所有经历,甚至站在中立的位置处理过很多我的情史。他知道我犯下的所有错误,知道我对待感情的轻佻态度。   他太了解我了。   更何况,在原剧情中,是他的背叛让我失去了最后的助力,众叛亲离。   好吧,这个原剧情实在是扯淡地要命,我已经不会再相信一点,作者根本不像是了解人物的样子。   除了对我,这个她倒是了解得挺清楚。   说回其他的,这剧情说洛棠和晏云杉是一对呢,看看现在他们想要弄死对方的样子。   要是我不那么相信剧情,就不至于中了晏云杉的药,还是两次;也不至于一直相信洛棠的无辜,被他骗的团团转。   话是这么说,但陈谨忱对我的了解还是毋庸置疑。他可能确实不会背叛我,但是这就代表他会喜欢我吗?   ——在完全了解我是什么样的烂人的前提下?   可是那又怎么解释从九年前就开始的观察记录呢?   文档实在是太长,我只粗粗浏览了一些,而且这肯定是陆鹤闲用非正常手段获得的信息。   ——非正常手段。   我想起那段监控视频,很快锁定了唯一一个能得到这个视频的人。   ——又是晏云杉。   他肯定是想借陆鹤闲的手,把陈谨忱从我身边赶走。毕竟陆鹤闲就是用类似的办法,带着同样的私心,把他从我的生命中彻底剥离。   手段确实卑劣,但我无法指责他,甚至有些感谢他的举动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同时也让我看到了这份确实很可怕的观察记录。   直到我抵达医院,我都没能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   不过当事人现在就在一门之隔的病房里,我可以直接向他问清楚。   问清楚我一向忠心又沉默的助理,到底在想什么。   按下病房把手的时候我没想很多。   顶层的单人病房里灯光明亮,陈谨忱靠坐在病床上,可见的伤口只有额角的纱布,左手扎着吊针,正在输液。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陈谨忱低着头,右手不太自然地拿着手机,但是并没有点按滑动,像是在思索斟酌。   侧脸清丽俊秀,被白色的纱布遮住额角,面色也是苍白,显而易见地易碎。   他的眼睫低垂着,浓密,像一小簇阴影覆盖在眼下,眼神藏在其中,竟有几分外露的忧愁情绪,或许是思索地太过认真,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我扣了扣门框,叫他:“陈谨忱。”   手机掉在床上,他应声抬起头,眨了眨眼,说:“陆总。我刚想和您解释,没能准时来接您。”   我走到病床边,微微俯身,问他:“你的伤怎么样?我代我哥说一声……对不起。”   陈谨忱抬起头,他没有戴眼镜,我看见他鼻侧有一条不浅的划伤,将他原本几乎没有瑕疵的白面划开,像是撕开一张完好的纸张,让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当我细看时,能看见他的手也包着纱布,所以握手机的样子才那么别扭,纱布一直向上延伸,藏到衣袖里。   他很善解人意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说:“没关系。您怎么……还会亲自过来?”   我看着他脸上沾着消毒水的伤口:“你受伤了我当然要过来看看。我问你伤的怎么样,你怎么不告诉我?小于说很严重,都要住院了。”   “不严重,都是皮外伤。”他冷静地告知我,“要住院是因为有一点轻微的脑震荡,估计要观察一两天。”   “一两天就行?”我质疑,“你做过检查了吗?”   “马上去做。”他说,“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只有一点头晕。”   我:“那好吧。我给你批一周的假,你好好休息,医药费肯定是由我来负担。你要是要告陆鹤闲肇事逃逸我也没意见,不过他的律师团很厉害,你可能告不赢他,我可以借你两个律师。”   陈谨忱忍不住似的笑了一下,笑意收回得很快,然后问我:“您……不打算开除我吗?”   “开除你?”我说,“因为你写的那个观察笔记?”   陈谨忱仰头,从注意到我开始就没移开过的目光竟然有几分游移的倾向,但很快,还是稳稳地拢在我脸上。   “确实有一点可怕。”我说,“我哥说你是跟踪狂,要申请禁止令,他应该对你说过了吧。”   “……说过。”陈谨忱回答,“所以我以为您不会来。”   “你入职以后写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以前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能那么准确地了解我在想什么,我想做什么,现在看来,你确实观察我观察得非常认真,才总是能做出那么准确地判断。”我陈述我在车上想好的话。   然后我直接地提出了我的问题,“但为什么是从九年前开始?……我都不记得我在走廊上撞到过你。”   陈谨忱没有说话,我看见他左手手背的输液针口隆起,极为克制地表达了他目的的难以启齿。   “我没有时间看完你写的所有东西。”我继续陈述,“我也猜不出为什么。”   “但我哥说是因为你喜欢我,但我其实不太相信,因为我真的看不出来。”   “你喜欢我吗?”   说实话,我并没有抱着得到肯定回答的可能性。   我认为陆鹤闲是打情敌打得走火入魔,想把我身边每个亲近的人都赶走,才会做出这样以己度人的判断。   比起这个结论,我甚至更愿意荒谬地相信他是从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就看出我是经商的奇才,开始计划得到如今的职位。   陈谨忱忽然笑起来,不是平时那种很克制的、连牙齿都不漏出一点的微笑,而是非常生动,他漂亮的眼睛都弯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好像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我说的话很有趣,但极为怪异地,我又觉得他其实并不快乐。   他一直看着我,很安静地笑了一会儿,我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稀少也很好看,就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急着要他给我回答。   在我以为他会否认这一荒谬的猜测时,陈谨忱忽然说:   “是,我喜欢你。”   他很突然地坦诚。   陈谨忱仍然在微笑,让这句话既像是玩笑,又像是喜欢我是一件让他觉得开心、幸福、也值得笑的事情。   “你很聪明。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骗你。我也从不想欺骗你。”他的语气仍旧和缓而确定,向我陈述:“陆绪,我爱你。”   和陈述工作及日程安排时的语气一样,唯一的差别是他没有使用敬语,陈谨忱很有条理地解答了我的问题,表达了他的建议:“从九年前开始写观察记录是因为爱你,你看不出来是因为我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但是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把每次见到你的时候都写下来了。”   “确实有一点可怕,但是写这些的目的只是怕我会忘记。”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我在所有工作中都怀抱着个人感情,把你作为我私人生活的全部,我从来不是一个符合你的要求的助理。”   事实的冲击让我短暂地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我看着他熟悉的面容,许多过去的事情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表达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表达爱对很多人来说更是毕生难以启齿的话题。因为知道会被拒绝,所以沉默也是一种自我的保护。”   “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胆小的,并没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勇气,所以真的敢于表白自己的人才会被称为勇敢。”   “……我常常向往您的勇敢。”   “……被听见也是一种残忍。”   “没有想过在一起,也就无所谓黯然神伤。”   “因为不可能,所以没必要说出来。”   “您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   “不会变的。”   所有的,习惯沉默的陈谨忱偶尔说出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解答和值得挖掘的含义。   从昨天夜里任由我无意识拥抱却恪守自我绝不回抱开始向前追溯,追溯到我贴近时略略颤抖的手,海岛上见到我时泄露的一点点急切和紧握,一条信息即能判断的异常,加班工资置换的一个亲吻,第一次时近乎毫无反应的开始……   再向前向前再向前,能够一直追溯到八年前入职时令我印象深刻的周全。   他隐忍到极致,近乎毫无破绽。   但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克制的东西。   不受控制蒸发泄露的那一点点真心仍然能够为我捕捉。   或许还有一些未能被捕捉的,关于暗恋的隐秘证据。   在这九年无声无息的观察与注视中,空气一样漂浮在我周围,因为太过透明,未能被我看见。   而他只是缄口不言。   用漫长的时间和近乎恐怖的自制力,辅以细致到极微处的长久注视,写下上千页的文字。   著成一本名为《观察记录》的——沉默巨著。    第57章   我希望陆绪永远不会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   请你们不要告诉他。   陆绪说他不记得在走廊上撞到过我, 我并不觉得奇怪。拾起书本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认为这只是平凡的一天, 我遇见了一个冒失的、笑起来很好看的学弟,和他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可能不会再交流下一句话。   不会有下一句话才是正常的事情。我在书的封面上看见了他的名字,我听说过他,更确切地说,是听说过他背后的家庭,我曾想, 要是毕业以后能到陆氏工作,一定是一件能改变我的人生的事情。   但事实上,改变我人生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 我打开了一个文档,记下了早晨遇见他时发生的事情。   我的九年从这里开始。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晓为何我会记下遇见陆绪的9月15日。   这显然是一个非理性的行为。   在此之前, 从未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非理性的行为尝尝伴随着风险和损失,我的人生没有这样的容错率, 不能允许任何的投资失败。   但从9月15日开始,我多次重复了这个行为,并持续做出绝非出于理性的决策,向其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无所谓亏损还是盈利, 我始终没能停止投资。   如果你见过陆绪,你也会明白,有些人生来就具有一种亲和力。   足以诱使他人做出许多非理性的行为。   我本以为大学会是我的生活向上转折的开始, 但事实上我一直在下坠。母亲的急病让我必须将时间尽可能得花在支撑家庭生活上, 幸好我成绩优异, 在校时接取作业论文代写, 周末做家教。首大的学生课时费可观,足以让我支撑起日常生活和母亲的治疗费用。   刚开始我不常在学校见到陆绪,毫无喘息的生活中间偶尔的几次遇见时,他总是在笑,周围簇拥着很多人,陆绪站在中间,很热闹,看见他脸颊的酒窝时我会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上扬。   观察陆绪的第二个学期,我巧合地和他选了同一个公选课。我选这门课的理由很简单,没有期末考试。只要出勤足够、完成每节课的作业就可以在期末周节省出时间,给分也很慷慨。   陆绪选课的理由我研究了一个学期也没有明白,他对这门课一点都不感兴趣,上课总是睡着。   他是那种在人群中会被一眼注意到的人,每次睡着都会被老师发现,最后一节课老师非常生气地宣布他挂科。   被挂科的陆绪表现出忏悔的态度,但根据一个学期的观察,我认为这种忏悔中的礼貌成分更多。   后来更了解他之后,我才明白他选这门课的原因。   自我满足更多,怀念与了解的欲望浮于表面。   一年后,我的观察记录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凭借对陆绪的了解,我在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拿到了一份难以想象的高薪。   母亲得到了最好的医疗资源,医疗费不再需要东拼西凑,毫无喘息的灰暗生活在此时结束,人生向上的转折从这时开始,原因是我的非理性决策和陆绪的慷慨善良。   观察记录从入职开始变得更加全面而丰富,当我靠近陆绪时,我总会难以克制注视。我以注视拆解他的每一个表情,了解他的性格,分析他的行为模式,甚至细化到数据分析,他是我很长人生阶段中最重要的工作对象和研究课题。   非理性行为被合理化成为了一种理性的工作分析,我极力控制自我感情的投入,用客观公正的态度进行记录。   我希望陆绪能对我感到满意。   陆绪喜欢秩序感,我维持他生活的稳定;陆绪喜欢新鲜感,我解决他遗留的所有问题;陆绪选择欺骗,我成为他的共犯;陆绪需要深情,我配合他的演出。   我竭尽全力,确保自己具有一些特殊的价值。   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的beta,除此之外,没有一直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最初,我将我这些行为的动机定义为一种“需要”,这让我感到确定和安全。   陆绪身边总是热闹的,总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被他吸引,即便知道他的薄情和随意,我不过是这些人中间最平凡的一个。   我没有显赫的家室,血缘的纽带,出众的相貌,也从未得到过他片刻的青睐。   我是曾有过一些幻想的,譬如陆绪要是再普通一些就好,普通一些,我或许会尝试注视之外的方式,也许能获得他片刻的停留。   后来,我逐渐学会完全的知足,不再奢望得到,也就无所谓失望。   用“需要”代替“爱”或者“喜欢”显然是更准确的表达,因为我并不想要任何回应。   我无意也无权要求陆绪给我任何回应。   他已经给予我足够的金钱和拯救,我最初的心愿也早已得到满足。   从第一次注视他开始,我所期待的,那个靠近的机会,对他说“你好”,说我的名字,说很高兴认识他,被他记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的机会,我早已获得。   往后,每一次他喝醉以后扯着我的衣角让我带着他走时,倚靠的重量和身体的温度,依赖的态度和清淡的香气,都是额外的馈赠。   至于爱情。   遇见陆绪以前我无暇思索,遇见他之后我不再需要。   再一次转折是母亲的去世。   支撑生活的精神支柱之一再一次坍塌。尽管在我的意料之中,能拖延到现在的时日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仍然难以避免地感到悲伤。   陆绪出席了母亲的葬礼。   独处的短暂时间里,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认真地观察着我,表现出关怀,对我说:“你的眼睛看起来还是很难过。”   “我的母亲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去世的,我一直在哭,但是没有人有时间照顾我的情绪,大家都在忙碌,还在讨论把我丢到哪里比较好。那时候我想要是有谁抱抱我就好了,至少会让我感觉好一点。”   “你需要抱一抱吗?能不能让你不这么难过?以前经常有人说,和我抱一抱会感觉开心一点。”   我无法拒绝。   这是陆绪给予我的第一个拥抱,原因是同情,目的是安慰。我环抱住他,不敢太用力也不敢靠的太近,害怕将他惊走,他显得比我自在许多,呼吸在我耳边,宽慰似的轻轻拍我的背,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每次去看阿姨她都特别特别自豪,说你很厉害。她也很担心你,好几次暗示我让你太辛苦了。”   极为罕见的,我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我知道陆绪的善良和温柔并不是仅给我一个人,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能获得阳光普照的善意,但我仍因被照到而感到阳光的温暖。   不再强撑着站立,我允许自己泄露片刻的需要,相信陆绪会将我的行为理解为过度悲伤的表现。   他的身体很温暖,怀抱意外地稳,也并不敷衍。我弯下身,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当我向他倚靠时,他将我扶住,衣料轻微摩擦的声音盖过心跳声,那一瞬间我尽力屏住呼吸,保持平静,同时产生一种想把这一刻永远封存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陆绪拥抱的动作中不带任何暧昧,但是很稳地撑起了我生活的重心。   在那之后,我更加“需要”他,将他作为我枯燥生活的唯一意义。将某个人作为生活的意义显然是不健康的,但我的生活无所谓健康与否,能够稳定地持续下去就是我最需要的状态。   他就是我的所有私人生活,我的所有奉献都是我所需要的,本身就在给予我幸福和生活的意义,所以即便没有任何回应,我也并不觉得失落。   我只是极力克制住所有,不流露任何一分个人感情,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做他最得力的助手,最无声的影子,希望他能够更加放心的倚靠我,希望在他心中获得一个无关爱情,却同样不可取代的位置,以获得生活长期稳定持续的可能。   无论自由的陆绪在哪里飞翔又或是终于为谁停驻,只要我仍能做他不可分割的影子,都足以维持我的生命。   又或是奇迹降临,我的等待有了结果,他在某一天能够为我停留片刻,一分一时一刻也好,都弥足珍贵。   我会写进观察记录里,这样就永远不会忘记。   即便某一天稳定被打破,重心被剥离,我仍然能记住过去曾让我感到幸福的所有,以此为生。   这一切陆绪无需知晓。   他只需要继续在高空中,继续做不为任何人停留的飞鸟或是阵风。   附录:陆绪观察笔记(节选)   xxxx年10月15日(九年前)   天气:多云,18℃   地点:食堂   中午12:15,与X、X二人一同用餐,选择二楼窗口5号档口(与上周五相同)。点菜:青椒肉丝、清炒时蔬、米饭(少量)。未喝汤,进食时间约12分钟,全程与同行人员交谈,情绪放松。   备注:   进食时间稳定(对比10月10日、10月12日数据),个人习惯稳定性强,食欲控制。   偏好靠窗位置,或许与环境光线有关,进一步观察。   xxxx年3月3日(九年前)   天气:晴,8℃   地点:公选课教室   晚上7:00,进入“西方艺术鉴赏”公选课教室,课堂地点位于C教学楼五楼,教室内坐位较为宽松,课桌排列成弯曲状,讲台处于前方,光线稍暗,投影仪开启。   晚上7:05,陆绪坐在教室第八排,靠窗的位置,穿深灰色衬衫,外搭黑色夹克。将背包放在脚下,双手交叉搭在桌面,面向讲台,神色略显疲惫。   晚上7:15,老师开始讲解西方艺术发展历史,陆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低头,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视线游移。   晚上7:30,陆绪开始显得有些困倦,双眼半闭,呼吸平缓,姿势逐渐放松,似乎有入睡的迹象。   晚上7:38,陆绪完全闭上了眼睛,双手仍然放在桌面,姿势放松。推测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或者已经开始进入浅睡眠。   陆绪睡觉很安静。   晚上8:03,老师注意到陆绪的状态,走到他座位旁,将其叫醒并警告。陆绪被叫醒后,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迷茫,随即抬头看向老师,表情有些愣住,随即微笑,向老师致歉。眼神仍然略显疲惫,稍微整理了下桌面,身体微微前倾,试图重新集中精神。   课堂继续,陆绪的注意力回到讲台,但偶尔低头玩手机,快速浏览屏幕上的内容,未显露出强烈兴趣,推测心情不佳。   晚上9:00,课程结束,陆绪起身,快速收拾桌面,步伐略显急促,未与他人交谈,直接走向教室门口。   备注:   睡眠状态:课堂中显现疲倦,且在学习内容较为枯燥时进入睡眠状态,推测压力较大,未能有效休息。   课堂参与度:听讲时略显散漫,偶尔走神,课堂表现与他平日表现不符,推测可能因课程兴趣度较低或情绪影响,情绪原因有待进一步观察。   姿势表现:课堂中低头、交叉双手、身体稍微前倾的姿势,推测为适应性疲劳表现,或对课程内容缺乏兴趣。   xxxx年x月x日(入职第一天)   天气:晴,26℃   地点:公司总部   早晨8:00,正式入职,职位:总裁特别助理,负责日常行程安排、文件处理、对外公关协调等。办公区域设于总裁办公室外侧,独立办公桌,左侧柜体存放会议文件,右侧设茶水区。   早晨9:00,陆绪抵达公司,步伐稳定,进入电梯后未讲话,仅点头示意。左手搭在口袋边缘,未完全插入口袋,推测因早晨气温适宜,未感不适。   早晨9:30,例行晨会,会议时间48分钟,发言频率高,语调较前次会面更沉稳,陈述决策时无多余停顿,文件翻阅速度稳定,重点部分翻回查阅一次,无二次确认。   中午12:20,午餐:餐厅用餐。沙拉+意面,未参与午间闲谈,进餐时间约14分钟。午后会议排满,未安排午休。   晚上6:10,下班时间已过,留在办公室整理当日文件。陆绪进入办公室,卷起衬衫袖口,坐在沙发上,左手支撑额角,闭目7分钟后睁眼,未睡眠。   备注:   陆绪办公习惯:高效决策型,拒绝多余。仍有生疏,但进步迅速。   午餐选择较固定,偏向少碳水清淡饮食,进食时间与个人习惯一致。   非正常状态下表达出轻微疲惫,但未见情绪波动。   xxxx年x月x日(第一次发情期日期)   天气:夜间多云,9℃   地点:酒店   晚上11:20,酒店,总统套房,中央空调开启,设置为25℃,光源偏暖,窗帘拉合度90%,夜景可见度低。   约十五分钟后,亲密行为开始,陆绪表现出发情期的典型症状,体温升高,瞳孔放大,腰部动作趋于主动,呼吸节奏紊乱。   陆绪分化成了omega。   (中间部分发不出来)   凌晨05:3?,晨光微亮,肌肉痉挛程度较高,手指收缩抓紧床单,呼吸急促,低声呻吟后陷入短暂失神状态,回神后说可以停下。   凌晨05:43,陆绪表现出严重疲惫状态,膝盖微软,走路需搀扶。进入浴室,使用热水冲洗,泡沫停留时间较长,推测为神经系统过度刺激导致迟钝。   凌晨06:32,本人协助陆绪更换睡衣,处理肿胀部位,涂抹药膏,确认腺体无损伤。   陆绪半梦半醒,安置至次卧,房间温度调至20℃,窗帘拉紧,香薰未续点燃。   凌晨07:00,本人收拾房间,正常离开。   备注:   发情期无法通过抑制剂控制,为药物刺激。   后续观察:是否出现发情期后常见症状,信息素是否稳定,药物是否残留。   xxxx年12月26日(最后一次口口行为日期)   天气:小雪,-3℃   地点:润玺园   晚上9:46,抵达润玺园,为陆绪开车门,陆绪呆愣片刻才做出反应,起身下车,推测因下午见面相关事项心情不佳。进屋后陆绪询问本人是否会做宵夜。应考虑进修厨艺。按照陆绪要求煮面,依据陆绪日常口味附溏心蛋一颗。   晚上10:26,陆绪吃完面,给予肯定评价,心情有所好转,汇报洛棠相关处理事宜后心情回落,询问其兄与洛棠会面场景。询问后忽然要求检查手机是否有定位软件,推测为怀疑其兄仍在进行过界监视。陆绪轻微皱眉,推测认为监视行为不妥。   陆绪不会用洗碗机。   晚上11:26,陆绪来电,要求前往其房间。清醒状态下主动要求进行亲密行为,推测原因为心情低落。   (中间部分发不出来)   凌晨00:28,陆绪再次要求陪同入睡。   凌晨00:47,陆绪入睡,呼吸平稳,主动靠近,侧睡,右手搭枕边。   凌晨1:00,陆绪再次靠近(无意识),头靠在本人肩上,发出轻微梦呓,睡眠状态未受影响。   备注:   心理状态:近日心情状态不佳,多次表现出迷茫、焦虑及悲伤,应注意观察,多加安抚。多次表达出对本人的依赖情绪,对陆绪情感需求应给予更多支持。   睡眠状态:入睡困难但整体睡眠状态平稳,须继续观察,避免情绪影响睡眠。    第58章   几个月前, 我遇到了又一个人生的转折点。   一杯加了料的酒。   理性告诉我我应该及时指出,确保陆绪的安全以及生活的稳定。   但是极为罕见的, 我又一次做出了非理性的决策。   仅仅是一刻的犹豫,那杯本该被我拦下的酒被送上了楼。   只因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为此隐忍等待了太久。   这个晚上陆绪只会选择我。因为我只是一个beta,因为我安全,沉默,值得信任,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克制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但接到陆绪的电话时,我的呼吸频率还是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幸好陆绪是一个对他人感情极为迟钝的人,并没有发现我的不同。我必须隐藏好所有越界的心理, 控制住自己的所有反应,才可能在这之后继续留在他身边。   又一次险些失控发生在察觉陆绪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时候。   他竟然变成了一个omega。   现在竟然是他的发情期。   首先产生的情绪是惊诧与担忧, 我学习的相关知识实在是匮乏,我非常担忧不能给他带来好的体验, 不能为他解决困难。   相比之下,身体的反应反而是最容易克制的。   作为omega的陆绪反应非常生涩,这让我更加慎重,幸好我非常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了解怎样做才能让他觉得更满意。   处在发情期的他似乎一直不是很清醒, 不断地继续要求,因为担心他受伤,我并没有都听他的, 他皱着眉不满地咬我的时候真的非常可爱, 让我忽然理解为什么他的哥哥总是喜欢称呼他为“小狗”。   如果他真的是一只小狗就好了。   从始至终我仍然在注视他, 灯光昏暗, 他的脸却在我眼中仍旧清晰,我希望我比常人更好一些的记忆力能在此时此刻发挥足够的作用,让我记住和他亲近的每一秒钟。   我将每一秒都当做是最后一秒。   陆绪没有怀疑我,反而认为我做的很好。   他身边的人似乎对我有所怀疑,也有人显然完全知情,但他们都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既不意外也不难过,和他们比起来,我自认毫无竞争力。   我从未有过和他们一样的妄想,所以面对轻视和忽视都很平和。   只要这些眼神并不来自陆绪,我就不会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波动。   陆鹤闲的越界行为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记得八年以前他单独告诫我时,提起陆绪如同提起所有物的态度。   而我担心的是陆绪,他依赖、亲近、信赖他的哥哥,该如何接受这样的变化?   他如我所想一般,产生了无措的情绪。   除了担心之外,生出的窃喜无法控制。即便是这样的事情,陆绪仍然选择与我诉说。   陆绪绝无可能接受陆鹤闲这样的越界,陆鹤闲同样不是愿意克制自己的人,他们终将渐行渐远,而我,可能取代陆鹤闲位置,成为陆绪最信任的人。   这是贪念的开始。   我选择继续蛰伏等待。   在b国的行程中,意料之外地遇见了晏云杉。这变数在未来引起了滔天巨浪,我本应该预料到。   晏云杉自负高傲到极致,对他人的礼貌与得体仅仅是表面,事实上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他只能看见陆绪。   刻薄的言语,没有风度的嘲讽,仅仅针对一个人,这就是他幼稚的爱的方式。   当我眼见他的愤怒与无奈时,我认为他既可怜又可笑。   陆绪不会再为他停留,他即便是摇尾乞怜也不会有任何作用,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简直荒谬。   但我没想到他会采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看到陆绪发来的消息时我就明白不对,他绝不可能在晏云杉那里留宿。可仅凭我,并不可能将他解救,我只能将消息汇报给陆鹤闲。   等待与寻找的日子里,我无数次产生自厌与自卑的情绪,厌恶自己的普通,无法成为可以完全保护陆绪,让他倚靠的人。   虽然我明白事实上陆绪并不需要,但我仍然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当陆鹤闲对着晏云杉开枪的时候,我明白那一枪迟早有一天也会打到我身上。   可我无法放弃我的贪恋。   从允许那杯酒送到陆绪面前的时候开始,我的贪恋与妄想就已经不再受理性控制,人生再一次被非理性抛入折线之中,无法预计下一刻是向上还是向下。   几分钟前我曾紧紧握住陆绪的手,他的温度、他的掌纹都残留在我的掌心,让我愿意承受所有可能的风险。   总是仰着下巴不可一世的人跪在地上,用哭泣和哀求来挽留,陆绪却一刻也没有回头。   我跟在他身后,走在雇佣兵中间,将这一切看的很清楚。我了解陆绪,他不需要晏云杉的示弱,更需要一句“对不起。”   我也想,当我中枪的那天,陆绪会为我回头吗?   他一定会的。   温柔、心软的他一定会对我露出不忍的表情吧。我认为我和晏云杉于他而言有本质的不同。   但他不会为我驻足。   洛棠的自取灭亡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的演技很精湛,可眼神中的痴迷无法隐藏,轻易为我所辨别。   陆绪对他怀着完全错误的认知和判断,这些认知与判断的基石是洛棠的谎言,只要击碎,陆绪心中对他和对爱情的幻想就会破灭,而这个看似温柔实则绝情的人,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欺骗。   我阴暗地期待与等候陆绪失去身边的每一个人,偶尔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并在他需要的任何时刻出现。   在这个夜晚,他终于彻底地失落,我终于成为了他坦诚一切的对象。   他靠在我身边,脸颊蹭着我的腰侧,刚洗过的头发乱蓬蓬的,摸上去发质柔软,刘海搭在额上,很黑很亮的眼睛看着我,瞳仁很大,与九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男生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那时我从未想到能够离他这么近。   我见到的陆绪常常在笑,脸侧的酒窝若隐若现,自然带着弧度的嘴唇时刻都有可能吐出一些令人忍不住发笑的幽默,随时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   而他只是睁着很黑的眼睛,天真地观察着周围,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但陆绪今天看起来非常可怜,眉眼耷下来,天然向上的唇角也没有任何笑意,无意识地抓着我的衣服,很容易让人想到被雨淋湿的小狗。   小狗对我说,他遭到了上天的报应,那之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不好,问我他是不是一只坏小狗,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孤单。   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所有期待、袖手旁观和推波助澜都是有罪的。   我迫切地想拥抱他,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情,仅仅是因为希望他不再感到孤单。   希望他知道,我永远会在他身边。   不需要他给我开最高的工资,就算他只是一只身无分文的小狗,只有一张笑脸和一身柔软的毛绒,我也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给予他爱护和照料。   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最可爱的小狗。   我永远不会变。   之后一天,陆绪在清醒的情况下与我亲近,他终于不再仅仅把我当做抚慰玩具,而是主动亲吻了我的眼下和嘴唇。   我不敢想象也不敢推测,甚至不敢在仅有我能看见的观察日记上写下一点妄想。   我所妄想的原因是,他有一点点喜欢我。   睡着以后的陆绪看起来非常无害,好看的眼睛闭上,并不上翘但是很长很直的睫毛垂下,投下小小的纯真阴影。   他本就是无害的,无意伤害任何人,却给每一个爱上他的人同时带来幸福和痛苦。   入睡之后他无意识地靠近我,很近地贴着我,很紧地抱着我,身体很热。   他身上的气味是我刚涂上去又亲手冲干净的沐浴露味道,混杂着他身上独有的很温暖的味道。   尽管我闻不到他的信息素,这样的味道仍然让我感受到独一无二的幸福和获得。   在我需要他的同时,他确凿地需要我。   所有湿润的、恳切地诉说需要的眼神和拥抱,都让我感到满足。   无论是“喜欢”还是“爱情”都很善变,唯有“需要”是可以被确认的需求,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长久地存在,他需要我,这是最重要也最幸福的事情。   在我感到最幸福的时候,枪终于打到了我身上。   陆鹤闲在高架上别停了我的车,速度非常快,如果没有护栏,我会直接粉身碎骨。   安全气囊弹出,安全带拉伸到极限,晕眩与鲜血糊住我的视线,疼痛感后知后觉。   从晕眩感中缓过神之后,透过血雾和破碎的车窗,我看见陆鹤闲盛怒的脸,毫不掩饰他眼神中的敌意和轻蔑。   “我倒是没注意过。”他上下打量我,并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原来你长成这样。”   “我还在想你是靠什么爬上我家那只小颜狗的床的。”   “不过你被开除了。就你持续九年的跟踪监视行为,我已经让律师申请禁止令,从明天开始你别想再靠近陆绪一步。”   “还有,如果让我知道你泄露了任何一点我弟弟变成omega的事情,我保证你不会有和今天一样去医院的机会。”   “我……不会。”剧烈冲击之后的晕眩和窒息感让说话变得艰难,吐出每一个字都带来隐隐的疼痛,但我还是保证,我绝不会泄露任何可能给陆绪带去危险的事。   我不知道我的观察记录是怎么泄露的,我非常谨慎,将它层层加密,放在专门用来记录的,几乎不联网的笔记本电脑里,确保陆绪的隐私是安全的。   但我无暇思考这些细节,我更在意的是,陆鹤闲一定会让陆绪看我的观察记录,陆绪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会厌恶我吗?   会觉得我是一个恶心的,可怕的人吗?   对陆绪的所有观察和了解在这件事上都失去了参考价值,我无法想象他可能的表情。   片刻之后,我忽然想到,无论陆绪是什么反应,我都不会知道了。   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   陆鹤闲睨着我,像是恨不得将我撕碎,但他还是保持着渗人的微笑。   “我弟弟很讨人喜欢吧。”他轻缓地说,“但想要之前,也要看看自己配不配,对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弟弟很心软,我不会这么克制,你一定要感谢他。”   “救护车很快会到,我先去接他吃饭了,你最好不要让他担心。”   救护车在陆鹤闲离开以后十五分钟抵达。   尽管疼痛很剧烈,我很幸运地没有伤筋动骨,被要求住院是因为有脑震荡的症状。   陆鹤闲大概是想在陆绪那里留下一个宽宏大量的形象,在撞了我之后又给我安排了单人病房。   包扎结束之后,病房安静下来,我打开陆绪的消息框,删删改改了很多次。   想说“对不起”,也想说“不要讨厌我”,最想说的其实是“我爱你”。   事至如今,我终于无法自欺欺人,将我的所有行为动机划出“爱情”的范畴之外,仅仅定义为“需要”。   手掌被手机的边角咯得疼痛,适才缓解的晕眩愈发剧烈,我极力控制,最终输入消息框的仅仅是:“对不起,今天没能准时赶到。”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光标闪烁。   我咬紧牙关,爱情仍要脱口而出。   犹豫的时间里,门框忽然被扣响。   不能更熟悉的声音用和过去一般不二的语调叫了我的名字,却如同发生在我的梦境中,我不明白这怎么会发生。   在见到陆绪的瞬间,克制的本能抢先我的思考,代替我说话。   陆绪像没有看过我的观察笔记一样,问了我的伤势,说要给我批假,甚至不忘开玩笑。   我仍无法控制地被他逗笑,却更希望他不要再给我温柔,而是给我判决。   陆绪问我是否喜欢他。   他俯下身,很认真地注视着我,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不相信我有任何一丝爱他的可能,神色间期盼着我会否认。   我设想过他的许多反应,却并没有想到这一种。但当与天真而茫然的他对望时,我发觉这就是陆绪。   他就是什么都不懂的,什么都不明白,因为每个人都亲近他,每个人都会对他释放善意。   我的喜爱并不特别也不醒目,轻而易举地就被忽略。   其实这一刻,如果我骗他,他也会相信我,相信我对他没有一丝越界的感情。   把自己隐藏到这种地步,整整九年,铁证如山,对方仍在期待我否认,等待我反驳,我到底是该感到高兴,还是痛苦?   我并不知道。   隐忍和谋划是我最擅长的事情,我本应该想办法欺骗,争取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机会,而不是贸然表白自我,这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但在看见陆绪一无所知的、很黑的眼睛时,我忽然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迟钝,却又这么可爱的人?让我觉得欺骗他是一种不会被上帝宽恕的罪恶行为。   我不再想如何隐瞒,也不再想用荒谬的理由辜负他的信任。   自卑的、胆小的、不敢言语也不敢妄想的我,终于不再试图自欺欺人,试图隐藏和忍耐,而是去尝试,尝试做一个像陆绪一样勇敢的人。   我向他坦诚了所有,也向我自己坦诚。   坦诚我喜欢他,坦诚我爱他。   坦诚我的所有非理性行为的动机,事实上都是爱情。   我等待他给予我判决。   坦诚的过程比我想象的容易很多。快乐,也不快乐。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微笑。表白自己,这是我在过去从不敢想象的事,如果下一秒就会失去陆绪,我希望这一秒他仍然在带给我幸福,带给我此生从未有过的勇敢。   陆绪呆怔住了。他呈现出陷入回忆的神色,我知道,他一定在回溯整个九年,尝试寻找我不受控制泄露真心的蛛丝马迹。   他有时是聪明的,我希望他能记住一些关于我的细节,而他显然是记得的。   我一直擅长等待,但没有一刻的等待比这一刻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   我希望所有的思考与猜测都能暂停,但我仍在下意识地分析陆绪可能给出的反应,分析他的每个微表情代表什么,是惊愕还是厌恶。   失去时间观念以后的许久,我见到了陆绪的酒窝,他歪头,对我的坦诚的第一句回应是在微笑中给出的:   “陈助理,你这么聪明的人,眼光怎么这么差啊?”   没有厌恶,没有怒气,仅仅是困惑。   这就是陆绪,一只天真的、迟钝的、很笨的小狗,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摸他的头,想把他带回家,给予他毫无保留的喜爱。   小狗不能认出镜子里的自己,所以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第59章   “陈助理, 你这么聪明的人,眼光怎么这么差啊?”我真诚地发问。   虽然没有人敢拉我进公司的八卦群, 但我对陈谨忱的八卦还是有所耳闻,最初他还不能推辞联谊的时候,是很受欢迎的。   而且也不乏有合伙人为家里的孩子向我打听他的情况,大概是因为他看起来就有一种靠谱的、宜家宜室的气质,尽管是beta,但也很容易让人喜欢。   偶尔有我觉得合适的,我也会向他推荐, 问他要不要见一面,在保持边界与礼貌地同时对下属的生活表达一些关切。   但他总是拒绝,说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我认为通过我审核的每个人都比我更适合他。   差的地方可能是不如我有钱, 这很难避免,但我认为陈谨忱应该不缺钱。   还有也就是可能不如我长得好看, 这个也没有办法,但是他是喜欢以貌取人的人吗?   但总归, 他没有选择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忠诚、专一,比我更适合家庭和爱情。   陈谨忱看起来有些无奈,伸手很轻地戳我的右脸颊侧,是他几乎从未做过的亲昵举动,输液中的手很凉, 在冰到我之前收回。   “我不觉得我的眼光很差。我喜欢的人非常好,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陈谨忱很少见地反驳我。   “好吧。”   我当然知道他在夸我,被这样夸我还是有一点不好意思, 装作忙碌地整理了一下吊瓶, 确认输液顺利, 才开始正式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   按照我一贯以来的原则, 我不能把他留在我身边,但我要把他调走吗?   我回想了一下其他助理的办事效率,真诚的希望自己失忆,忘记刚才的巨变。   “您是在想要不要把我调走吗?”陈谨忱飞快地读懂了我的心思,不愧是写下观察笔记的人。他给我提供了一个很荒谬的解决办法。   “其实……只要您不介意,我不会让我的私人感情影响任何的工作,我过去的所有表现都可以作为参考。”   我有一种采纳这个荒谬决策的冲动,不过理智及时上线,对他说:“你先休假一周吧,后续的工作变动我重新安排以后再通知你。”   陈谨忱沉默了片刻,很平和地接受了我的安排,说:“好的。”   “如果有工作交接的需要,您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不需要这么长的休假时间。”   我本来想说“超人助理连休假都不需要啊”,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原因是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需要休假。   我发觉我确实既迟钝又愚蠢,竟然在过去诚恳地认为他所有超越常理的包容、体贴与理解都不包含任何个人的感情,仅仅源于金钱,甚至尝试用“我开的工资是最高的”这样的条件来确保他的留下。   事实上我应该在更早明白,若不包含任何的个人感情,又怎么可能带来真正有效的慰藉与陪伴?   但当我想到其他人的工作效率和可能需要的适应过程,我真诚的希望自己能忘记适才发生的一切。   但是很遗憾我无法通过失忆来忽略他的坦诚,只能半开玩笑地问他:“你能不能想办法不喜欢我?我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不用把你调走了。”   陈谨忱又露出了很无奈的表情,说:“我会努力的。”   “你一定要努力。”我强调,“观察笔记不许再写了,我看见的时候都吓了一跳,禁止令申请我会去中止,但是你别像以前一样研究我了,我应该也没什么新的东西能让你研究了。”   “好。”陈谨忱再一次答应我。   他平静又确定地向我保证,表情间仍旧看不出一丝喜欢我的痕迹。   过去九年,他面对我的表情总是这样,这让我对他的感情始终没有实感。   九年,实在是太过沉重也太过漫长的时间,我并不怀疑这一感情的真实性,观察记录中每一瞬间的注视都是情感的表达。   我只是更加确信我不懂爱情。   包容的、沉稳的、不求回报的付出;偏执的、沉默的、藏在暗处的注视,原来都是一种爱情。   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在我的混乱中,始终看见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九年前……你记住我是因为我撞了你之后很有礼貌吗?还是因为我很好学,八月就买了教科书?”   这也许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陈谨忱思考了许久,答案远没有平时的条理分明,摒弃了他的理性判断,他说:“因为每次见到你,我都感到快乐。”   见到一个人就觉得快乐,这也是爱情。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谨忱无知无觉地上扬了些许唇角,没有再尝试克制。   他从未如此生动过,每一条浅淡而平直的面部线条都因微笑而起伏,呈现出极温柔也极美丽的弧度。   病房的床头摆放着纯白色的百合花,素丽而宁静,花瓣纤长而柔软,弧度和颜色都与他相近,无声地开放着。   我能够确信,此刻他确实因为见到我而感到快乐。   所有的拒绝、伤害和职位调动的相关要求,都变得难以出口。   这正是我曾向往的,纯洁而毫无保留的爱情。   当这样的爱情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拒绝是残忍地,接受是不负责任的。   我极为罕见地选择了拖延,希望延缓凋谢和枯萎。   幸运的是这时候护士走进病房,通知陈谨忱去检查。   我顺理成章地向他告别,离开之后,通知了人事部,假期结束以后要调一个新助理来暂时负责特助的工作,但没有做出任何职位调动的决策。   期间有朋友打电话来邀请我去跨年派对,都被我拒绝,实在是没什么心情的我既不能回玉兰陵,也不能回鹤寻大厦,最终又回了我的别墅。   走过枯萎的玫瑰丛时,我决定明天通知花匠换一批花,可以是百合也可以是玛格丽特,总归不要再是这样一片凋败。   原定的晚餐时间之后两小时,我终于吃到了今年的最后一顿饭。   在热闹的,充满希望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我的生活再一次发生巨变。   充斥着变化、失去与痛苦的一年即将结束,衷心希望新的一年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接近零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我看了一眼,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本是该挂断的,但我仍有些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已经按下了接通。   电话那边没有人说话,但是能听见电波过滤后的沙沙呼吸声。   我隐隐有了一些猜测,但是并没有打断对方的沉默。   大约五秒的相对无言之后,对面说:“你为什么会接电话?”   我很无语地回他:“晏云杉,你觉得我不会接还打来干什么?”   晏云杉顾左右而言他:“陆鹤闲给你看你那个助理写的跟踪笔记了吗?我早就说过他不简单,你还不相信我。”   “看过了。”我不太想和他讨论这个,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我说一句他未卜先知直觉敏锐才可能满意,于是补充,“你看得真准,谢谢你。”   晏云杉哼了一声,电话两端又陷入沉默。   我承认,如果知道电话那边的是他,在接起之前我一定会犹豫。但既然已经接通,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并不明白他打来做什么,不久前闹得如此难堪,我也已经做出非常绝情的选择,本以为以他骄傲的性格,绝不会再和我有什么牵扯,打来难道就是问我有没有开除陈谨忱,向我证明相信他才是正确的,争这一口气?   这很幼稚,但确实是晏云杉做得出来的事。   我猜测他接下来还会有一些洋洋得意但是很难听的话要说,譬如证明我不和他走也是错误的,所以暗自下决心,如果他说这种话,我就直接挂断。   想清楚之后我准备催促他说话,正在措辞之间,他的声音再次通过电波传过来。   “新年快乐。”   他仅仅这样说。   声音很轻,几乎被不远处开始绽放的、象征着新一年的烟花盖过。   直到透过落地窗看见紫金色的焰火,我才意识到,他是想做第一个祝我新年快乐的人。   就像我很久很久以前,每年都要做的一样。   学生时代,和他相识之后的每一年,我都会非常幼稚地这样做。   大概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仪式感就会随之产生,每一个重要的、有标志性的日期都会想留下共同的回忆。   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被他骂了一顿,我还记得他那时候带着睡意和怒气的声音,说:“陆绪你干什么啊,我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   我被骂也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他很难得对我说这么多话,不过嘴上还是飞快地道歉:“对不起,你怎么今天还睡得这么早?”   他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晏云杉又睡着了,试探的叫了两声他的名字。   “……干什么。”他过了几秒才说话,“今天怎么了?不能睡觉吗?”   “今天跨年啊,你不等零点吗?”我告诉他,“我本来想当第一个祝你新年快乐的人。”   晏云杉:“……那你祝,快点,我很困。”   “可是还有半分钟。”我自认为我的电话时间已经卡的非常好,但还是不好意思让很困的晏云杉再等。   晏云杉没有再回答我什么,但也没有挂电话,很安静的房间里,我听见电话那边他的呼吸声,于是连自己的呼吸也想要放轻。   秒针终于指到12,年份向后增加,我在那天对他说了第一句“新年快乐”,并衷心期待还能说很多很多次。   晏云杉没有回我什么,电话在我说完之后就被飞快的挂断。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悲伤,陆鹤闲就推开房门走到我床边,一边对我说“宝宝新年快乐”,一边强硬地收走了我的手机,让我早点睡觉。   后来我给晏云杉打电话祝“新年快乐”时,他不再早睡,十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回应我的祝福,还说:“你真有仪式感。”   但我的仪式感在十八岁之后戛然而止。   窗外的烟花声并没有停下,每当我这边响起一声,我都会在几秒之后的安静里,捕捉到电话那边的背景音隐隐出现相似的声音。   我忽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但是符合逻辑的猜测。   站起身,我推开露台的门向远处看,目光顺着少有人烟的深夜车行道缓缓游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靠着一个异常高挑的身影。   枯萎的玫瑰丛安静地蔓延至街道尽头,枝叶交错,昏黄色的灯光从头顶落下,光影斑驳,亮光被黑色的长大衣吞噬殆尽。   那人静静立着,一动不动,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有些模糊,我却仍旧没有失去凭借影子认出他的能力。   明明决定和晏云杉彻底了断,但在我看见他的身影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想见他一面。   “你在哪里?”我明知故问。   “哼。”晏云杉说,“我能在哪里?”   很高的黑影向我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我立刻退出露台,披上外衣,出了房间,放轻脚步声穿过走廊,按了向下的电梯。   一边装作不知地回答晏云杉:“你那边应该还没零点吧。”   晏云杉说:“……没有。”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问他。   “你还关心这个?”他下意识刺我一句,然后回答了我的提问,“没废,能走路了。”   “那就好。”   “哼。”   说话间我抵达一层,从后门穿出别墅,绕过花圃,从路的另一侧,他背对的方向,靠近了他一些,他的形象在我眼前终于清晰了一些。   大衣细看像是深咖色,他单手插兜,站得很直,显得身形极为修长,低着头,很认真地听电话。   “……你的助理你开除没有。”晏云杉再次开口的时候,我看清他拄着一根手杖,直到现在身体都没有晃动的趋势。终于确认他没有嘴硬说谎的我放心了一些。   “我要准备休息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过身,准备回屋。   “陆绪。”   他的声音提高,同时从我背后和听筒里传出。   而后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挂断声,他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你还会下来看我啊。”   一如既往,带着几分冷嘲。   我回头。   隔着数十米,仍然坠入一双深海一般,很蓝很蓝的眼睛。   “这样看一眼就可以了吗?”晏云杉的声音轻了一些,被夜晚的冷风吹到我的耳边。   迟疑片刻之后,他向我确认,“你是……想看看我才下来的吗?”   我不再尝试隐匿踪迹,向他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在同一盏的路灯的暖光下。   走近之后我才将他彻底看清。   他和我上次见到时差别不大,唯独头发长了一些,蜷曲的黑发搭在颧骨上沿,柔化了一些冷峻的棱角,凸显出眉眼间的艳色。   暖光让他过于冷白的肤色可亲了一些,红唇抿得很紧,和他握紧棕黑色木质手杖的右手背上的青筋一起,告诉我他正在紧张。   瞳仁因为睫羽的阴影一半浅海一半深海,悉数落在我脸上,并不自信地确认着我的反应。   “是。”我不太适应他不自信的样子,“你都到我家楼下了,我正好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你这个人就喜欢撒谎,刚还想骗我你在国外,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没事还是假的没事?”   “我不是故意骗你。”晏云杉解释,表情仍旧僵硬,“你会想看见我?“   “那不想看见你的陆绪准备走了。”我说。   “不是,我……”晏云杉的眉毛拧在一起,想要尝试挽留,字句很艰难地吐出,“我要是告诉你我在楼下,你就不会下来了。”   语速很快,吐字含混,他简直像是刚开始学说话一般,艰难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想……你是能发现我在哪里的,你又不傻,要是你愿意下来,我……就能见到你。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也……不会太丢脸。”   我惊异地看着他,头一次见到说这么多话来直接表达自己想法和需求的晏云杉。   尽管断续且艰难,但是一向喜欢用冷言冷语隐藏的人如此坦白,还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   所以我还是用正面的回应和关心肯定了他的改变,而非与他计较之前发生的一切:“我能看看你的伤吗?”我说。   晏云杉说完之后就又恢复了冷冽的表情,垂眸看着我,似乎又在确认我的表情。   不知道他又得出了什么结论,总之他的唇不再抿得那么紧,对我说:“好。”    第60章   晏云杉将裤腿向上拉了一些, 我看见他小腿还是由支架支撑,纹身的位置被纱布包住, 先前被裤管遮住,所以看不出异样。   让我看了一眼之后,他很快地重新遮住,我了解,他显然是不想在我面前显得脆弱。   “骨裂。”他简短地向我解释,“最严重的就是这个,其他的都是外伤。”   “这才几周, 骨裂能走路了吗?”我问他。   “我又没走。”晏云杉反驳,“站一会儿没事,你觉得我这么傻?”   “好吧。”我习惯了他夹枪带棒, 平和地说,“我只是担心你。”   “……哦。”他说。   一时之间, 没有人再说话,晏云杉仍然在定定地看着我, 从始至终我都能从他脸上读到忐忑和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什么?”我直接地问他。   晏云杉开口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脸上的每一条线条都绷得很紧,我以为他要问什么重大的问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结果他问的仅仅是:“你大学选那门公选课是因为我?”   我差点笑出来,“是啊。”   晏云杉表情更严肃了, 眉间再次出现了小小的褶皱:“那你为什么在课上睡着?”   “因为我认真听就会想你。”我坦言,“想你就会很难过,所以我不想听。”   “睡着是因为, 你知道的, 我睡眠本来就不好, 你走以后的两年是问题最严重的时候, 一走神我就会睡着。”   晏云杉沉默了,红唇动了动,停下,又动了动,最后只说:“嗯。”   而后又是沉默,我和晏云杉之间总是这样,许多时候如果我不说话,他总会一直沉默下去,即便事实上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再次按动他的语言功能启动键。   “我……”他吸了一口气,“没有了。”   “等等。”在准备道别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你在我的外套口袋里落了一样东西,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去取给你。”   晏云杉面色微变,向后退了半步,踉跄了一下,站稳之后很快地说:“不用还我,给我我又没用,不要就扔了。”   “扔了?”我诈他,“你不要的话,我真的让人处理掉了,放在我这里不合适。”   我很轻易地从晏云杉仍旧显得冷淡的脸上读出为难和些微的恼怒,已经准备好得到他的同意,回书房的保险柜去把戒指取给他,却没想到他犹豫片刻,表现出坚决的破罐破摔:“那你处理掉吧。”   “本来就是送你的。”他尽可能表现得不在意,平淡地表态,“你想怎么处理都是你的事,随便你。”   晏云杉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说要处理也只不过是诈他收回戒指的话术,我垂眸看他的鞋尖,绞尽脑汁想办法让他同意把戒指带走。   实在不行干脆送到他公司前台,反正不要放在我这里了,这并不合适。   犹豫的时候,他说:“我给你戴过。”   我抬起眼重新看向他。长而卷翘的、蝶翼一样的睫羽颤抖着,瞳仁里的蓝明灭不定。   晏云杉说话时声音带着很轻微的颤抖,语速仍旧很快:“我给你戴过,那时候你睡着了。你戴起来很合适。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拍了照,还发给了洛棠。”   “我知道。”我说,“我早就知道了。”   晏云杉抬起手,缓慢地伸向我身侧,用指尖很轻地拨了拨我的手指。   手腕上的那行字母随着伸手的动作露出了下半,明白它们意思的我呼吸一滞。   他的指尖太过冰凉,我下意识缩了缩手,他立刻把手收了回去,纹身重新藏回袖子里。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把下半张脸藏进鼻梁的阴影里,问我:“你不生气吗?”   “生气?”我想了想,告诉他,“没什么好生气的。”   晏云杉:“那我之前……违背你的意愿把你带走呢?你生气吗?”   我:“这要问吗?当然生气。”   “我以为你会恨我的。”晏云杉低声说,坦诚时的语言表达能力比先前好了一些,“至少会根本不想看见我,而不是……还下来看我的伤怎么样。”   我:“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不识好歹,再也不想和我说一个字呢。”   晏云杉很沉地笑了一声,说:“怎么会。”   “而且。”我告诉他,“不管是怨恨、厌恶还是责怪,都是非常累的事,我不喜欢,也不会。”   “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温柔,是吗?”晏云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不怨恨就是不在乎吗?”我质疑。   “我不知道。”他重新看向我,尖锐地指出,“但我知道,你下来看我有没有受伤,不是因为在乎我。”   “陆绪。”   晏云杉用很缥缈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了。”   “自作多情”四个字被他咬的很重,像是在斥责我,斥责我的过度关怀,也像是他在告诫自己,告诫自己不要再过多揣测,或许也能理解为一种保证,保证他不会再以为我会爱他。   我在与他已然显得暗淡的蓝色眼睛对视时,想到他曾经理所应当的扬着下巴,接受我的所有偏爱的过去。   那时候他曾经拥有高傲又凌厉的眼神,时时刻刻让我觉得流光四溢。   原来宝石也会蒙尘。   不可避免的,我想起不久前他示弱恳求时的样子,事实上,在那时裂痕就已经出现,于是不忍的情绪再一次产生。   “你不用可怜我。”晏云杉低低地说,“我已经不痛了,我也不想要你可怜我了。”   “我……”他再次呈现欲言又止的态度,组织了片刻语言,“我计划出资支持高中的教学楼装修重建,下个月月初去讨论细节并签订合约。计划装修的有我们以前的教室,也有我常用的画室。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以朋友的身份。”他补充,“可以吗?”   极为罕见地,他放缓了语气,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向我发出邀请,而不是颐指气使,强行要求。   他的表情显得非常谨慎,隐隐含着期待,我仿佛能看到他伸出爪子扒拉我的裤腿来示好,希望我重新陪他一起玩,向我确认,他是否能拥有一个朋友的身份。   于是我没有拒绝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那等时间确定下来,你和我的助理预约行程吧。”   晏云杉立刻很警觉地问:“不是之前那个了吧?”   我失笑:“你和他说也不是不行。你要是不想的话,新助理还在安排,确定下来会公布联系方式的。”   他这才放松了一些,说:“好吧。”   得到我的同意之后,晏云杉像是终于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不再很紧地握着手杖,显得放松了一点,眼睛亮了一些,再次透露出隐隐的得意。   这充满戏剧性变化的一天让我相对轻易地拥有了困倦的感受,所以出言道别。   晏云杉不太情愿,不过还是对我说:“下次见。”   回家之后,我从客厅的窗户,透过枯萎的玫瑰丛向外看,看见三辆黑色的车停在了行车道上,有保镖下车,搀着晏云杉上了中间的车。   明明走不了路,还说自己已经好了,真是喜欢嘴硬的人。   我想像了一下他是如何在路灯下站稳的,是否也有人搀扶?又在那里摆了多久姿势,是否还确认了灯光的角度?   想到这他绝不愿意让我看见的一面,我不由得发笑。   思索间,跟在最后方的安全车也驶离了我的视线,深夜的庭院重新恢复了空荡。   微笑之后,也有一些感慨,原来有一天,我也能见到晏云杉学会表达自己的样子。   其实,如果天气暖一些,花园里继续种玫瑰也不是不可以。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早晨,新助理到岗,姓林,长相相对平凡,不过看起来比陈谨忱活泼一些,是从综合部门调过来的,很年轻。   根据深思熟路的结果,我安排他主要负责我的个人事务和生活安排,其他关乎公司的职业性工作还是由陈谨忱来负责。   原因无他,短时间内完全更换如此重要的岗位会严重影响我的工作。   而我也愿意根据陈谨忱过去的表现,相信他能够处理好个人的感情,这是我考虑良久之后,违背一贯原则给予他的特例。   切断私人生活上的过多关联,我认为则是一种对他的保护。   陈谨忱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按照我的要求将详细的工作任务划分,整理清晰之后发给了我,抄送给新助理小林。   据林助理汇报,陈谨忱还整理了一份整整六页的、我的生活习惯记录发给他,我听闻之后好奇地让他也发我一份看看,到底是怎么整理到六页的?   看了以后发现其中包含了我喜欢的咖啡的甜度和温度,每个季节喜欢的餐厅,喜欢走哪几条路,喜欢听什么音乐,车内空调要开几度,座椅要调到什么角度……诸如此类的细节,有很多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过。   我将文档看了三遍。   然后确认了我的阅读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小而密的黑色宋体文字排列整齐,每一个都在平静而无声地再次表白,让我再一次想起那份观察记录。   “陈总助以前工作太认真了。”一无所知的林助理如是感叹。   我没有说话,只是关闭了文档。   一周的休假结束之后,陈谨忱准时回到了工作岗位。   他消瘦了些许,额前的黑发放下,遮住了额角的伤口,鼻侧的划伤已经结了痂,眼镜换了一副,站在我的办公桌前,低垂着眼,向我叙述今天例行晨会的内容安排。   我与他都没有提起先前发生的事情,表现得和过去“正常”的每一天一样,默契地粉饰太平。   林助理走进来,端着给我冲的咖啡,说:“陆总,今天的咖啡不管温度还是甜度都应该符合陈哥说的您的口味了。”   我和陈谨忱同时愣了一下,停下了交流,想起的东西想来是不约而同的。   粉饰的平静出现了破损,办公室里的气氛忽然凝滞,仍旧无知的林助理后退了半步,看起来有些尴尬,却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尽可能得体地打破沉默:“您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去重新冲一杯。”   我说:“没事,你出去吧。”   他立刻退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以后,陈谨忱先说话了:“我没有再写了。”他向我申明,“从您来医院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有再写。”   “我没有怀疑你还在写。”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再写的。”   “让我回来工作,您很为难吧。”陈谨忱又开始解读我的反应,“陆董没有反对吗?”   他提到陆鹤闲时,我再次感受到从胃部到喉咙轻微的痉挛。   从不欢而散开始,他已经整整一周没有任何音讯,我也更换了手机,确认新的手机里不可能再有他的定位软件。   我从未与他断联如此长久,即便是在我们矛盾最大的,我的高中时代,那时他远在国外修读硕士,我们仍然保持着每天隔着时差互道早安晚安的最低联系标准。   我明白,这次我与他之间的矛盾显然比上一次更大也更深刻,代表着底线的重建。   我们最终一定会重归于好,但其间必然会有一场涉及权力的拉锯战,先服软的人必然需要给出极大的让步,我不可能再次接受自主权的丧失,只能是陆鹤闲自己纠正自己的控制欲。   所以我只是摆摆手:“别提我哥,我现在不归他管了,他也不会来找你的麻……”   真不会吗?   “算了,他要是来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陈谨忱点头,试探性地问:“是因为我的事,您和陆董闹了矛盾吗?”他少见地蹙眉,似乎在真情实意地为自己可能造成的家庭纠纷而愧疚和担忧。   “有关系,不过不能怪你。”我很客观地告诉他,希望他不要因此有负罪感,“这次我哥实在是做得太过了。”   “陆董做得没错。”陈谨忱说,“我写那样的笔记,本来就是违反法律的,他因此而生气也并没有问题,是您对我很宽容。”   “我宽容是因为信任你。”我耐心地和他解释,“我选择和陆鹤闲闹矛盾则是因为他违背我的想法,做了太多越界的事情,这两件事并没有任何联系,你也没有做任何能让陆鹤闲这样故意伤害的事情,他不是执法者,所以问题在他,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好,我明白了。”在我的威胁下,他很快接受了我的解释。   我满意了一些,给了他一个台阶,说:“可以继续工作了吗,陈助理?再拖下去晨会要开始了。”   他立刻加快语速,说完了剩下的安排。   陈谨忱回到岗位的第一天,我有一种生活部分回归正规的感觉,忽然觉得他修养的四天可以被称为我工作的“黑暗中世纪”。   不是在否认林助理的工作能力,而是仍有许多习惯需要长期的磨合。   临到下班的时间,林助理手里拿着手机,推开我的办公室的门,显得非常为难,向我汇报:“花匠打电话来说,大约一小时前开始洛棠先生就一直在门口。我本来想按照您的要求,让人把他劝走,但是他坚决不离开,说是要进去拿东西,您要让他进去吗?”   我烦闷地揉揉眉心,关闭电脑,披上外套,对他说:“现在就回去吧,我来和他说。让陈谨忱也跟上,他和洛棠打过交道,出状况了他知道怎么办。”    第61章   我还记得不久前, 我绞尽脑汁寻找各种理由,恳求洛棠与我见面。   如今才过去数月, 就变成了他守在我家门口,想来拿东西只是借口,见到我才是他的目的,他的要求非常合理。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都没有想到拒绝的理由。   汽车很稳地停在门口,透过车窗,我看见抱着胸靠站在门前的洛棠, 他穿着一件龙骨蝙蝠袖的白色衬衫,外搭一件油画感的马甲,米色的针织外套搭在手臂上, 黑色的垂感长裤衬得他身形纤长,棕黄的贝雷帽被他拿在手里, 偏头看着花匠移栽白色东方百合,露出右耳的珍珠耳钉。   夕阳的光线分割明暗, 他蜷曲散落的长发一半黑一半栗,半张脸在骨骼的阴影中,像是一副厚涂的巴洛克风格油画。   我下车时,洛棠将帽子戴上,捋了捋头发, 向我靠近,在距离我两步的位置站定。   他表情矜持,但语气委屈, 问我:“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了, 是给我设置了免打扰吗?我来你公司找你他们也不让我上去了。”   “你要拿什么东西?”我忽略他的问题。   “你把玫瑰花都铲掉了。”他答非所问, “为什么种百合?百合又是谁?”   洛棠忽然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 指着跟在我身后的陈谨忱,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陈谨忱平缓地回答他:“是陆总让我来的。”   “呵。”洛棠冷笑,幅度很大地上下打量他,“还装听话的狗,听话的狗会跟踪会监视吗?陆绪,你也不怕被咬了。”   陈谨忱抿唇不语。   “洛棠。”我出声警告。   洛棠转头看向我:“你还帮他。你以为我还不知道是吧,把他带在身边是还想和他上床吗?怎么,是和他做特别爽还是这些百合花是给他种的?几天你就移情别恋了?”   停好车的林助理向门口走过来,在距离争吵中心不近不远的位置停了下来,飞快地低下头,显然是听到了什么,看起来恨不得原地消失。   “不是,没有,不是。”我否认,对他的语言攻击无计可施,也因为他的怪力甩不开他的手,只好隔着袖子反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屋里拽,“别在这里吵,行吗?”   “你还怕我说啊?”洛棠看起来更生气了,但还是跟着我的步子向屋里走,“你那时候不是说不会再和别人上床了吗?我就应该告诉所有人你是全世界最会欺骗感情的渣男!让他们都不要和你在一起!我要气死了你知道吗?你还不愿意见我!陆绪!这两天我好讨厌你!”   我没理他,只转身交代从未处理过我的情感问题,现在有些目瞪口呆的林助理:“记得保密协议。”   然后拽着洛棠大步穿过花园。   直到站在玄关,洛棠才松开我的手臂,他打开鞋柜,上下巡视了一遍,说:“你怎么把我的拖鞋扔了!”   我拿了一双新的丢给他,还是问他:“你要拿什么东西?”   洛棠睁圆眼睛看我:“你怎么还对我这么冷漠,你还没消气吗?我都不想和你生气了。只要你把你那个助理调走,好不好?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我没在生气。”我说,“我和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气话,你不要装作不记得了。”   洛棠的脸迅速地垮了下去,他盯着我,很不自然地提了一下嘴角,说:“好的,我没有忘。”   我第三遍问他:“你要拿什么?”   “有一幅画的草稿我忘记带走了。”洛棠终于告诉我,“昨天想动笔才发现不见了。”   “那你上去找找吧。”我说,“你的画室我没有让人动过。”   “……没有动过?”他重复,“你……”   我立刻掐灭他的幻想:“只是因为暂时用不到那个房间。”   “哦。”他说,没有被我的冷漠挫伤,反而接着问,“你能来帮我找找吗?好多东西,我怕我翻不到了。”   “我可以让人来帮你。”我说。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翻我的东西。”洛棠说,“你翻的话,我不会介意的。”   我尝试判断其中是否有诡计,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恳切,所以我想,这是我家,总不会出什么状况,就答应了他:“好。是什么样子的?”   他一边按电梯一边向我描述:“大概有这么宽。”他比划了一下,“卷起来的白色画布,我好久以前画的草图,不知道在哪个柜子里。”   话语间电梯到了3楼,他推开画室的门,闲置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洛棠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拨动门旁的按钮,电动窗帘徐徐打开。   窗外的天空已经黑沉下来,并没有多少光照亮这个尘封许久的房间。   我打开灯和新风系统,轻轻推了推洛棠的后背,说:“去找吧,你有印象放在哪里吗。”   洛棠站到画室中间,环视四周,指了指几个柜子,对我说:“我应该会塞在这几个柜子里。”   我与他分头在房间两侧的柜子里翻找,没有人说话,一时之间只有窸窸窣窣地翻动声。   我尝试在叠放整齐的画材中找到他所说的画布,同时也在疑心这幅画是否存在,是否只是他进屋的借口。   过了一会儿,洛棠忽然叫我:“陆绪,我好像看到了。”   “那你拿上,就可以走了。”我停下手里的动作。   “可是我够不到。”他说,“我怎么会放在那里啊?你能来帮我拿一下吗?”   “你拿不到我就能拿到?”我质疑。洛棠本就与我身高相仿,甚至可能比我略高一些,我并不认为我的手能比他长一截。   “你试试嘛,不行的话我就去搬凳子。”洛棠说。   我于是站到他所说的柜子前,洛棠向旁边退了半步,给我让出了位置。   柜顶确实有卷起来的白色画布,但绝对没有放在他够不到的位置,我正想质问,洛棠忽然从身后将我抱住。   我吓了一跳,他将头埋在我脖颈处,长发挠着我的脸颊,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洛棠的嘴唇贴着我敏感的脖颈肌肤,开合间的摩挲带来轻微的痒意。   “我好想你。你不理我的每一天,我都想这样抱你。”   “放开我。”我警告他。   “不要。”洛棠拒绝,“我很乖你也不理我,所以我不会听你的话了。我放开你,你就又要用那种一点也不温柔的表情看我,不愿意和我说话,也不让我靠近你了。”   “你的那个助理都写那种东西了,你还让他留在你身边,为什么对我你就这么绝情?你对我一点也不公平。而且,现在是你骗我更多了,你发誓你绝对不会和别人上床,结果你背叛了我两次。”   在我出声反驳之前,他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我,很甜蜜地说:“不过我不怪你了。这样我都能原谅你,你是不是能相信我爱你了呢?”   我简直无法理解他的自说自话,没有理他,只是试图挣开他,但他的力气远比我想象地大,我想起之前在他身上看到的肌肉线条,从手臂到腰腹,并不夸张,但是显然不是摆设。   “我也学过的啦,你这个姿势是劣势,不要挣扎了。”   洛棠极有技巧地卸掉了我的力气,把我很紧地箍住,接着说:“你不要这么讨厌我好不好,你以前明明很喜欢我抱你的。”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啊。你一下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证明,只要你不要不理我,也不见我。”   “还有。”他摸着我的腰,缠上来的时候像是冰凉的藤蔓,食指隔着衣服在我小腹上打转,“你就算想找人做也不要找他嘛,你可以找我的,我也嘴很严,不会说出去的。”   “我经常锻炼,还比他年轻,上次你应该很满意啊,我还记得你后来爽得都流眼泪了呀。你找我吧,我好想你了。”   我还记得洛棠不久前流着泪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的样子。是觉得装可怜没有用,所以想要软磨硬泡了吗?   可惜我见多了他这样,并不吃他这一套,向他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之所以没调走他,只是因为还没找到合适的替代者。这不代表我还想与他维持任何工作之外的关系。”   “当然,我也没有找你的打算。该说的话我都和你说过了,现在,你可以松开我,拿上你的画,离开我家了吗?”   洛棠很不满地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力道更像是嗔怪,“我不要,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坚决地拒绝我,考虑考虑嘛。我想过了,分手也是可以复合的。”   “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对你好,你不是喜欢我做的菜吗?我可以继续给你做。你可以继续对我这么不好,直到我们复合为止。”   “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也不能骗我,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背脊紧绷,看见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那道光线在空气中像一把薄薄的刀。   “洛棠。”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自说自话了?请你现在立刻放开我,不然我要叫人了。”   “叫人把我拖出去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陆绪,当时是你主动和我说话的,是你追我的,你不能就这样不要我,把我扫进灰尘堆里还不够,还要把我赶出去,你这样是不人道的!”洛棠的手扣得更紧了。   “你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我捡回家了就有义务抚养照料,怎么不人道了,你以为是弃养?”   我气笑了,极为罕见的,有了失去耐心的趋势,“我觉得,不管是理由还是我的想法,又或者是我的态度,我都已经表达地很清楚了,你是听不懂吗?”   “你好凶啊,你是在对我发火吗?”洛棠放轻了声音,用鼻尖蹭我的颊侧,很快地认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就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理我,我要怎么办你才会像以前一样对我,陆绪!求你了好不好,我好想你,你再这样讨厌我,我要难受死了……”   “我没有讨厌你,也暂时没有发火。”我申明,“但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下去,我真的会生气。我生气的话,可能会让你不能在这个城市再待下去,你知道的,我能做到。”   “我知道你可以。”洛棠说,“但是如果现在放开你,我可能会死掉。”   “发烧的第一天晚上,我真的以为我会死掉的。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我觉得就这样死掉就好了。”   “但是你给我买了药,你还是关心我的,我又觉得我可以再活一会儿了。你能明白吗?我真的爱你的,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的。”   “那是你的问题。”我指出,“你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是怎么活的,你忘记了吗?”   “忘记了。”洛棠耍赖,“真的忘记了,我好笨啊。”   过去我认识的洛棠总是温柔而知进退的样子,偶尔会有任性的时候,但是控制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会让人觉得不妥当,只会显得可爱。   但现在他全然地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一次一次将死亡挂在嘴边,妄图威胁我。   可我又有那么一些担忧,担忧他的爱是真的,所说的“无法生活”也是真的,答应他,和他尝试重新开始事实上是正确的,是或许可以有好的结果的选择。   不可否认,我曾发自真心地爱过他,所以在烦躁之余,我其实有轻微的动摇。   这导致我既无计可施,又发不出火,只能开始思考用什么样的音量能够引起他人的注意,将我拯救出这种窘境。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扣响,间隔均匀的三声,我一下知道门外的是谁,在洛棠阻止之前扬声说:“进来帮忙!” 第62章   陈谨忱很快推开画室的门, 我立刻对他说:“你快帮我把他从我身上扒下去。”   “你居然真的让别人来赶我走!”洛棠很大声地说,“我不要!”   “洛先生, 请你放开。”陈谨忱一手按住洛棠的肩,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强行制止他的动作。   大约十秒之后,洛棠松开了我,他甩了甩手臂,冷笑一声,看向陈谨忱:“陈助理, 你来干什么,也来帮我找东西吗?”   陈谨忱没有理会洛棠说的话,只是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 把我的衣领拉好,对我说:“陆总, 画廊的地产转让协议洛先生一直没有签,我是来提醒您的。”   我转向洛棠, “你现在签吗?还是还打算拖下去?用这个理由见不到我的。”   洛棠摇摇头,“你不是觉得我是为了你的钱和你在一起吗?我不签,我一直给你打工不好吗?我不要钱,也不要这些东西。”   我看看他,他又摆出人畜无害的温柔表情, 歪头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刚才的争执和肢体冲突没有发生过。   “不要就给我打工吧。”我懒得剥夺一个人自愿打工的权利, 更不想再和他争执。这本就是给他的补偿, 要是他不想要, 我也不能逼他。   洛棠反倒很满意地点点头, 嗔怪说:“以前我说想帮公司做设计你都不同意,我想打工你都不让,不过我不怪你,现在我会努力打工的。”   “还有,陈助理,你是真想提醒协议的事,还是不想我和陆绪待在一起?”   他忽然将话锋刺向陈谨忱,“现在提醒完了,你可以出去了吗?不要影响我和陆绪说话,也不要总想赖在他身边,好吗?”   “洛先生,您的东西找到了吗?”陈谨忱堵回了他的话,“如果没找到的话,我来帮您吧,陆总好像不想和您待在一起。”   洛棠扬眉:“他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也轮不到你来说!倒是你,怎么写了那样的东西还有脸留在陆绪身边?”   “洛棠。”我再一次制止他,“我说过了,陈谨忱留在这个岗位是我的决定。”   洛棠闭上嘴,安静了片刻,又开始挑衅:“你要留在他身边也可以,等我和陆绪复合了,你可以帮我们买套。哦,你买的也挺多的,谢谢你,给我挑礼物的时候很费心吧,陆绪给你送过礼物吗?”   陈谨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说:“陆绪要求的每个人的礼物我都挑的很认真,关于您我也写过一些笔记,您要看看嘛?”   洛棠:“哦,写了什么?”   陈谨忱:“写您喜欢的风格,画家,还有一些重要的纪念日,喜欢的餐厅,因为陆绪总是不记得。”   洛棠的表情变得难看了一点,不过很快恢复了微笑:“他是总是不记得,不过他还是关心我的,他问过你和你自己有关的事情吗?”   陈谨忱:“他不需要问,我入职以前,他就已经看过我的所有资料了。”   洛棠:“这算什么?他估计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陈谨忱平静地反问他:“记得还是不记得对陆绪来说又能代表什么?”   站在一边的我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们在干什么,对这样的比较与争论堪称无奈。   在他们口中我好像是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渣男,对谁都不上心。   但这真的是冤枉,我记得的事情也有很多,对我认为重要的人,我会努力记住有关的所有。   我头疼的时候,陈谨忱再次敏锐地察觉了我的情绪,单方面结束了这场争论:“洛先生,陆总的晚饭时间到了,您如果还要找东西,我来帮您吧。”   在洛棠再次出言挑衅之前,我把柜顶的画布拿下来,塞进他的怀里,说:“你要的画找到了,这里现在不需要任何人,你们都可以出去了。”   洛棠抱着画,我看见画布向外的部分大约是一个抱着猫的人。   我很少见洛棠画人像,也曾问过他原因,他露出了很夸张的嫌弃表情,开玩笑似的回答我:“因为他们都不好看,我不想画不好看的人呀。”   不知道这次苛刻的他找到了什么好看的人来画。   塞完画之后,洛棠仍然站在原地,不愿意离开,我不想和他一起站桩,径直向外走。   洛棠立刻跟着我走出画室,陈谨忱在最后面把所有开关关闭,重新关上了画室的门。   “陆绪。”走到一楼的大厅之后,洛棠又来抓我的手腕,“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嘛?”   “你还不走是想在我这里吃晚饭吗?”我不理他。   “可以吗?”他很期待地问我。   “不可以。”我说,“没有你的份。”   “哦。”洛棠的声音低下去,显得很可怜。   “你怎么来的,要不要我让人送你回去?”我又开始犯好心病。   洛棠:“我自己开车来的,不用你让人送。不过,我现在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我:“我说不能,你是不是会赖着不走?”   洛棠:“我可以赖着不走吗?”   我:“不可以。”   洛棠扁扁嘴,说:“我会走的,不过你要是不见我,我也会想办法见你的,直到你相信我为止,陆绪,其实我很擅长找到你的。”   “你不用这样。”我再一次狠下心拒绝他,“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从来不会重蹈覆辙。”   “那你为什么会同意见晏云杉?”洛棠忍不住似的说,“所以你就是只对我最绝情。”   我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尝试扯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当然只对你最绝情。”   “我对你付出了最多的感情,受到了最多的伤害和欺骗,得到了最错误和最不堪的结局,我为什么不能对你最绝情?”   “是的,我也骗了你,你也是受害者,但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不要再用我犯过的错来绑架我了,我不会因此回头,这只会给你和我同时带来痛苦,因为我不可能做到再相信你。”   “洛棠,我不讨厌你,不恨你,不代表我不会生气,会就这样忘记你做过的事情。你说你活不下去,我是会心软,但又怎么样呢?我又能做什么?”   “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你活不下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活不下去和你有什么关系?”洛棠的眼睛又变得湿润,眼尾泛着很显眼的粉红。   他站在原地,嘴唇开合了片刻,忽然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绑架你,也没有要你忘记,可是……”   洛棠似乎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唇线被压得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却仍旧没有发出声音。周身都在很轻微的颤抖着。   不忍和烦躁同时在我的胸腔内冲撞,几乎带来窒息感,让我非常想要远离情绪的源头。   过了很久,洛棠声音很小地问我:“你的意思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复合了,对吗?”   “对。”我说。   洛棠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那我就不在这里碍你的眼了。”   他抱着画布,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洛棠离开之后,我站在原地,恢复了一会儿才找回呼吸能力。   陈谨忱从我的身后靠近,很轻也很得体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一种安慰。   我转身面对他,开玩笑似的责备他:“你和洛棠争什么,他那么幼稚,你怎么也和他一起变幼稚了。”   陈谨忱没有回答我,转而说:“洛先生好像不太讲道理。”   “他以前不是这样。”我回忆,“他以前……装的很好。”   可是,我身边除了洛棠之外的其他人,又有谁没有在伪装呢?区别仅仅是,我在他身上栽的跟头最大。   林助理在这时向我汇报,说:“洛先生已经开车离开了,走之前他要我存了他的联系方式,之后他的消息和预约?”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完全的正常,像是很快接受了刚才的闹剧。   虽然我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在我和陈谨忱之间转了一圈,但是我认为没有任何必要向他解释,只是说:“都不用理,不用向我汇报,你想个理由拒绝了就行。”   林助理点头应下,目光落在地上,尽管极力掩饰,还是有些不自在。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比陈谨忱差一点,需要更多的锻炼才可能真的接替他的位置。   淡定的陈谨忱从我身后走出来,领走了不淡定的林助理,并且祝我晚餐愉快。   我猜他会科普一些六页文档里没有的,我的情感生活处理方法给林助理。   这次送走洛棠之后,我的生活短暂地平静了一段时间,开始专心准备过年之前工作的收尾。晏云杉向我预约了年前的一个周五,时间在三周之后,还顺带预约了一个晚餐时间。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关乎那个无聊的剧情。   在经历了这么多和剧情完全相悖的事情之后,我已经几乎将我生活的世界似乎是一本书这一可能性抛之脑后,除了我多出来的那个器官还是会时时提醒我,我的生活并不平凡。   在剧情中规定的时间节点,那个会将我推入深渊的合作项目还是摆到了我的桌上。   我本会因为这一次错误的投资,失败的爱情和所有人的冷眼旁观而失去理智,被引诱着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得到死亡的结局。   ——在这段属于我的剧情急转直下三个月之后,四月的第一个周五。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拒绝,同时不忘向警方举报了他们可能涉嫌违禁药品走私和销售。   当我叙述记忆中的相关情况时,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先极重地向我压下,在我说出每一个字的过程中逐渐变轻,直到最终消失,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盈。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的报应已经要结束的预兆,也不清楚我是否成功地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真心地希望这一切让我变得不再像我,让我周围的所有人都变得陌生的闹剧结束,在这个我仅仅是配角的故事里,也拥有一个能够成为完美的结局。   报警以后的第二天,我的手机响起了我给“大畜生”设置的铃声。   我仍然不是很想理陆鹤闲,也想再对他耍耍脾气,并没有接第一个。   第一个电话自动挂断之后,第二个很快接着响起,任由它响了十五秒之后,我才按下接听。   陆鹤闲没有很快说话,我听见他很熟悉的呼吸声。   我不想当先说话的人,因为这好像是一种服软的表现。   我们两个幼稚地用这种方式消耗了三十秒的电话费之后,陆鹤闲终于做了让步。   “你怎么知道那个公司涉嫌非法药物经销的?”他直接地问我。   “我有我的了解渠道。”我没法告诉他我是怎么知道的,只能含混不清地回答。   陆鹤闲显然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沉默着,用他常用的方式无声地暗示我他的不满。   我装作不懂,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边陆鹤闲哼笑一声,说:“小秘密越来越多了。”   像是我和他之间从未发生过争吵一样,他很温和地告诫我:“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要注意安全,他们是亡命之徒,有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陆鹤闲摆出这样“不计前嫌”的态度来关心我,我也不能再和他继续僵持,但在他真的做出让步、承诺和实际行动之前,我还是想表明我还没有原谅的态度,对他很冷淡地说:“好的,谢谢。”   “脾气这么大。”陆鹤闲埋怨我,“好吧,生气可以,除夕家宴记得回来,老时间,地点我到时候通知你。”   “你不是让我别回去吗?”我不想陆鹤闲就这样把我和他的争执轻轻揭过。   陆鹤闲:“陆绪小宝宝还在发脾气。”   他这样轻易地将我的反抗理解为闹脾气,让我非常不喜欢,于是不再说话。   “闹脾气也要有个度。”陆鹤闲的声音在又一阵沉默后再一次低沉下来,带着隐隐的压迫感,“家宴都不回来,你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和你因为一件无聊的小事闹矛盾吗?”   这个由他拨来的电话并不包含任何服软或是认错的意味,他显然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过错,是我在无理取闹,这让我同时感受到愤怒和无奈。   “我不是在生闷气。”我终于说话,“闹矛盾的也不是一件无聊的小事。你什么时候可以正视我的情绪和我们之间真实存在的问题?”   “我们之间的问题?”陆鹤闲轻声反问,“你是说你一定要留着你那个助理,还是……我的爱让你很痛苦?”   想起那天所说的一切,我的心再一次细密地绞痛起来。   如此伤人,如此尖锐的话语,出自我之口,也是我真实的感受,迫使我的哥哥将我驱逐。   我仍在为我可能对他造成的伤害而愧疚,但我却不愿意就此重新踏回他的控制范围。   见我迟迟不语,陆鹤闲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平淡地说:“你不是小孩子了,想赌气可以,但不要拿家族的脸面开玩笑。你要是不回来,整个陆氏都会知道你在闹情绪。”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因而他没有听见我最终做出的一点点退让。   “我会回来的。”我对着电话挂断的嘟嘟声说。   我在心里对我自己说,这既不代表底线的退让,也不代表重新交还控制权,我只是觉得不管吵成什么样,我和陆鹤闲总不能闹到真的分道扬镳,连年都不再一起过吧。 第63章   约好一起回去的那天下午, 晏云杉到公司楼下接我,我本是打算自行前往的, 他忽然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在等我。我走出公司就看见他的车队,他出行向来谨慎,想低调也很难。   司机为我拉开车门,我看见他坐在后排,身边的空位是留给我的。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健康了一些,气色不再带着病气。   “怎么来接我?”我顺口问他。   晏云杉抿唇看了我一会儿,我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我, 正转头向窗外看的时候,他说:“想早点看见你。”   我怔愣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 说:“好吧,那你现在看到了怎么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晏云杉似乎是对我的反应有意见, 又像是真的在提问。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不小心把他惹毛了,观察他的时候看见他搁在扶手上的手握紧了片刻, 而后他不太熟练地向上牵动嘴角,斟酌了片刻,才说,“我没有不高兴,可能是……有一点紧张。”   他的反应再次让我感受到陌生和新奇, 我夸张地上下打量他,说:“你是晏云杉吗?你怎么紧张了还会承认啊?”   “……陆绪。”他果然变回了我熟悉的炸毛状态,挺直了背, 向我倾斜, 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是觉得我这样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不太习惯, 不过你这样……有话直说也挺好的。”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比较习惯他别扭的冷脸样子,会让我忍不住像以前一样,招惹他生气或者发笑,看他变得生动。   晏云杉抱着胸,偏头不看我,开始生闷气。我也不好再自讨没趣,转头看窗外的街景变化。   “我以为这样,你会喜欢我一点。”过了不多久,晏云杉忽然说,“我脾气很差,说话很难听。除了以前有一张让你喜欢的脸,没有别的能吸引你的地方了。”   “你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晏云杉的语气很平静,说出这些话的过程非常顺畅,好像已经在心里说过很多遍。   我回头,他不再生气,只是看着我。眼睛在车内较暗的光线中呈现出很浓郁的墨蓝色,呈现出与语气不符的失落。   “我……想尝试做一些改变。”晏云杉的语气又开始犹豫,“如果你更喜欢温柔的人,我可能……也能努力一下。”   我看见他脸上再次出现那种我所不熟悉的、不确定的表情,发觉他的伤口事实上从未有愈合的迹象。我或许确实是一个残忍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事实上在我喜欢他的时间里,他的傲慢,他的脾气,他的刻薄,都是漂亮的、可爱的,同时吸引着我的。   养猫和养狗是不一样的。和狗的无条件忠诚不同,养猫的人很少没有没被抓过的,猫咪更有性格,需要更多的时间建立信任和尊重,也更加需要自己的空间,但这并不代表猫咪是不可爱的。   晏云杉是我见过脾气最坏,最难亲近,但是最贵气的猫。   爪子很锋利,皮毛很柔软,眼睛很明亮。   他的坦诚,他的直言,他的尊重固然是好的、值得鼓励的,但我不希望他像一只被抛弃过的猫,变得小心翼翼,永远收起自己的爪子和脾气,害怕我的不再偏爱。   “你不用这样。”我很认真地告诉他,“你像以前一样就好,我没有觉得你讨厌过,也没有不喜欢你。”   “但你也没有喜欢我。”晏云杉尖锐地质疑,“你是不是又在哄我,你最会骗人了。”   说完以后,他很快地后悔,抿紧嘴唇,左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打开了一点车窗。   冬天的下午并不算很冷的空气吹进来。   把他身上浅淡的木质信息素气息吹拢在我身边。   “我没有。”我很无奈,“我骗你干什么。”   晏云杉安静了一会儿,“我总是不知道怎么说话。”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又把唇线抿得平直,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动作,才说出下一句话,“说了也好像没有用。”   他的手指摩挲着皮质扶手,动作不大,却反复而缓慢,显得很困扰,也很忐忑。   你想说什么没有用的东西?不说又怎么知道没有用呢?我想这样说。但是车在这个时候停下,司机拉开车门,谈话停下,无法再次接续,于是我也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为了不影响正常上课,车队停在校门口,我同晏云杉一起向学校里走。我初中就读的是本市的私立中学,高中则是公立,都是本市最好的学校,校园的红色外墙让我觉得非常熟悉。   本市很大,我们就读的一中位于城市中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适宜学习的文教区,我极少路过。   深冬的阳光没有多少温度,却将整个校园照得明亮而通透。广场上的喷泉修缮过,终于正常地喷出水花,在阳光下溅出一圈圈细碎的亮光。空气依旧寒冷,甚至有些干燥,但这一点点动静,还是让人觉得冬天好像不那么漫长了。   随行人员走进行政楼,晏云杉却没有跟着上去。他看着我,说:“去转一转吗?我一直没有回来看过。具体的事情他们会谈,我晚点去签字就可以。”   “好。”我说,“我也很久没有回来了。”   十八岁以后长达十年的分别里,我常常会想晏云杉。想傍晚夕阳照亮他侧脸时轻微透光的挺直鼻梁,想画室里起伏的金色尘埃和垂落的沉静眼睫,想他殷红的嘴唇。很长的时间里,回忆这些都会带来隐痛。   这就是我不再愿意回来的原因。   晏云杉今天仍然拄着那根手杖,但走路不再需要搀扶,行走时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几乎看不出异样。那天见他之后,我去了解过骨裂的恢复周期,现在又过去快一个月,算起来也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   我揣摩过他为什么邀请我回到这里。我们都曾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努力,尝试通过熟悉的事物找回过去对彼此的吸引力。   那时我认为,这注定是徒劳的。   若将我与他比作摔碎两半的镜子,我们已经拖着各自残破的部分在不同的世界行走了太久,共同的过去这一粘合剂并不可能简单地将已经不再完全契合的两半粘合在一起,唯一重圆的可能是在过去的基础上重新浇筑。   但晏云杉这样一个高傲的、自我的人,怎么可能愿意改变自己?   “你上课的时候喜欢看的那棵树还在。”晏云杉向右手边的栏杆外看去,“你刚开始往窗外看的时候,我都以为你在看我。后来才知道,你是在看那棵树上的鸟窝。”   “我从很早以前就很会自作多情。”   并不是责怪或者埋怨,更像是一种自嘲。从上次见面开始的不确定,到今天他对自我的厌弃,再到这一刻几乎不像出自他之口的话语。我再一次回想起海岛上所发生的一切,开始怀疑无论是拒绝他、抛下他还是并不回头,都是错误的、带来伤害的行为。   我克制不住地用事实安慰他:“不是这样的。”   “我是在看你。”我向他坦诚,“但是看你太久,你总是会生气,还会瞪我。所以你看我的时候,我都会假装自己在看的是鸟窝。”   晏云杉哼了一声,用我熟悉的腔调说:“我以为我还没有鸟窝好看。”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晏云杉看我一眼,没再怀疑我是在嘲笑,反倒也勾了一下唇角。   于是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在此刻,我再一次发觉我的判断或许是谬误。   重铸可能发生,改变也正在进行。   我们顺着教学楼的楼梯向上,来到了三楼的走廊。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陆鹤闲对你抱有那种心思的吗?”晏云杉靠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很突然地轻声问我。   我看见教室里坐在窗边的两个女生正在好奇地看我们,顿时有了打扰她们上课的负罪感,隔着衣服扯了扯晏云杉的胳膊,把他拉到走廊尽头,顺着他的话说:“怎么知道的?”   “高二的时候。”晏云杉任由我拉着他,指了指刚才我们站的位置,说,“他给你开完家长会以后到教室门口来找你,你们就站在那个位置。你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看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吗?只有你会蠢得看不出来。”   “我怎么可能看出来。”我说,“我怎么可能会往哪方面想。所以你才要我离他远一点,对吗?”   “结果还是被他……”晏云杉咬牙。   我移开目光,并没有附和或是做出评价,沉默地看向教室里年轻的陌生面庞。   平心而论,我认为我和晏云杉之间走到这一步,并不能全怪陆鹤闲的所作所为。   我无法做到不责怪晏云杉。我不能不责怪他在十年里从未尝试联系我,不能不责怪他并不向我坦诚他的打算,更不能不责怪他仅凭我一次的沉默断定我已经决心背叛他。   晏云杉察觉了我的不认同,单手插兜,把头偏向与我相反的一侧,又一次表现出生闷气的肢体语言。大约三十秒之后,他好像气不过,抬步就要往别的地方走,手杖在地上点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又定住。   又过了一会儿,他转回头,低声问我:“走吗?”似乎是把自己哄好了。   说完以后晏云杉就开始向前走,他走的始终不快,或许是因为尚未完全愈合的骨骼,我很轻易地跟上了他,甚至需要刻意放慢一些,才能与他保持较为合适的距离。   “你和陆鹤闲吵架了,对吗?”晏云杉问。   “是。”我没有尝试否认,也并不奇怪他知道这些。   “是为了你的助理,对吗?”在我否认和纠正以前,晏云杉接着说话,仍旧说得很快,“上一次你和陆鹤闲吵架是为了我。这一次是为了他。”   “他不管和我,还是和洛棠,都不一样。”   “你的变化真的很大。”   晏云杉顿了顿,嘴唇仍然张着,呈现出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我没有打断他,等着他继续发言。   “他真的对你很好,至少比我好多了。我……看了他写的东西,很多的我都不知道。”   他露给我的只有小半个侧脸,但即便仅有这一部分,我也能看出他在难过。   “他的电脑是我让人查的,本来只是因为……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没想到会查到这样的东西。”   “看的时候我很嫉妒,嫉妒他在这九年都站在离你这么近的位置,能把你看的这么清楚,也很生气,生气他怎么敢这样监视你,但又有一点点庆幸,庆幸有这样一份记录,让我完整地了解了我不在的九年,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几个月之前那次在酒店遇见你,你一直拉着他,好像很维护他的样子,我一直在想他凭什么,他哪里比得上我。”   “但是看了那份记录以后,我连怎么再和你说……说我还想挽回你都不知道了。我一直在想,就算我那时候没有走,这些时间里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我能做的比他更好吗?”   晏云杉很快地回答了自己,“不会的,我只会对你发脾气,要你对我好,我可能连洛棠那样都做不到。”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呢?”他再一次质疑自己,“像以前一样要你重新爱我,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此时我们正走到操场边的樟树下,晏云杉停了下来,回身看着我,冬日下午并不算明媚的阳光穿过叶片之间的缝隙,照得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也不太明亮。   “我想改,但你不需要,也不喜欢。”他注视着我,没有特别的表情,但眼里的海洋在下着雨,“爱你这件事,我好像一直是做的最差的那个。”   晏云杉像是一个因为怎么都答不好想拿高分的卷子而懊恼和自我厌弃的差等生。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他,爱情从来不是一场可以用分数量化的考试。   因为我不可能成为一个绝对公正的考官,根据每个人的表现好坏给出一个毫无私欲的分数。   和所有基于理性的决策不同,这场决断中唯一的评判者是我的心,它瞬息万变,曾经为不止一个人、不止一个瞬间短暂地震动过,但是至今未能给出一条确切的评判标准。   “一部分是为了他。”我先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我曾经向两个当事人否认过两次,两次的否认在回答的当下都出自真心。当我向陆鹤闲申明时,我真实地为他的过度控制而愤怒。当我向陈谨忱解释时,我不希望他露出愧疚的表情。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当我并不熟练地尝试剖析自己的真实行为动机时,我不能否认,我的反抗的部分原因是不希望陈谨忱离开我身边,带走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稳固和秩序,也是真的想要保护他,同时也可能存在我尚不能确定的其他原因。   “一部分。”晏云杉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希望,“所以你还没有完全选择他。”   我回想起病房里的对视,还有凋零的可能性,向晏云杉解释:“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我觉得在我不能给予同等回应的情况下贸然接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还会考虑是否负责任吗?”晏云杉尖锐地指出,而后尝试补救,“我的意思是……你很重视他。”   “我已经犯了很多错了。”我说,“错了这么多次,得到这么多教训,我再傻也能明白不能继续错下去了。”   这句话发自肺腑。时至今日,尽管产生过怨天尤人的情绪,但在理性回归之后,我仍然会将我的情感生活变成一片废墟的原因归因于过去的犯下的欺骗、轻率、摇摆不定与不忠诚,因为只有自我归因,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改变。   晏云杉抬起手,靠近我的发顶,摘走了我头顶的一片枯叶,指尖和叶子一样轻得飘走,“我也在这些错误之中吗?”   他用表情问出了下半个问题——“我会像一个过去的错误一样,被你纠正,然后抛诸脑后吗?”   我如实回答:“不一样的。”   晏云杉似乎从这个回答中得到了鼓励,他捻着那片曾落在我头顶的树叶,接着问我:“你上一次和陆鹤闲吵架的时候,我也……仅仅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吗?” 第64章   “你是全部。”我如实告诉他。   得到我的回答的晏云杉松开了那片枯叶, 任由它飘落到我们中间,落在他的鞋尖上。   我看不出这个回答究竟让他开心了一些还是更难过了。晏云杉目光沉沉, 再一次向我伸出手,指尖一点一点向我的脸靠近,我没有躲避,直到他轻轻地碰触我的眼尾。   晏云杉的体温总是偏低,他的手也是凉的,雨滴或是雪片似的坠落下来,停顿的过程像是一种浸润, 也像是融化。   他像是无意识的,在注视间缩短了与我的距离。晏云杉比我高出约五厘米,这种差距在正常社交距离下并不明显, 但当距离缩短之后,我先看见他的鼻尖和嘴唇。   我总喜欢观察他人的眼睛, 在对话时无法看见对方的眼睛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在我条件反射地抬头时,晏云杉也低下头, 距离瞬间被缩短得太过分,他看起来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间。事实上从近处看,晏云杉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比绘画立体一些,又比雕塑丰富一些, 华贵而精致。   他的手掌缓缓像内扣,贴上我的脸颊,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非常纯洁和慎重。   晏云杉总是这样, 就连□□的时候都显得很纯洁, 技术差的让人无可奈何。我常觉得他的纯洁来源于一种高高在上的不谙世事, 因为从来无需讨好和了解而纯洁到笨拙。   他慎重又莽撞地靠近, 慎重是因为害怕拒绝,莽撞是因为无法克制。在他轻微地偏过头去时,我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接十七岁的时候没有接的吻,谈十七岁时没有谈的爱。   仿佛他还是我的全部理由,全部原因。   和第一次态度强硬的亲吻不同,他托着我脸颊的手几乎没有用力,贴近也是极为缓慢的,留给我拒绝的时间,仍旧是一种迟缓的试探。   像是一个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亲近的,勇敢的胆小鬼。   我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可当他靠近的一瞬间,那种答案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尽管理性正在告诉我,我应该拒绝,我应该躲开,拉出合适的安全距离,拒绝暧昧不清和不负责任,但我还是产生了不忍的情绪。   是否可以放任他踏出一步?又或是仅让他弥补他耿耿于怀的遗憾?   不可以,这都是错误的,不公平的,会带来更严重伤害的心软。   在我即将用残忍的方式拒绝他的时候,像是某种仁慈的预兆,下课的铃声忽然响起来,寂静的校园刹那间热闹起来。   被叫醒似的,晏云杉猛地向后,松开了我,迅速移开了视线。   我装作无知无觉地问他:“怎么了?”   晏云杉的脸颊上迅速地泛起了很轻微的粉红,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飞快地找了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来让自己体面一些,“刚才我以为,你脸上有脏东西。”   我说:“现在呢?有吗?”   他僵硬地回答我:“看错了。”   然后迅速地转移话题,对我说:“走吧。”   我以为晏云杉会去看看他以前的画室变成了什么样,但他并没有去,径直向校园的后门走去,走的是我与他过去放学后常走的,穿过篮球场和游泳馆的小路。   小路穿过一大片树丛,是流浪猫的聚集地,再往前走就是学校的后门,出去就是一条由学生和居民养活的小型商业街。附近的街区还有几所学校,放学的时候街上总是很热闹。   “以前你喜欢喂的几只猫,我后来让人回来找过,结果都没有找到。”晏云杉低声说,“我就记得一只你最喜欢的布偶,一只很胖的橘猫,还有一只鼻子下面有像胡子一样的黑斑点的奶牛猫了。”   我有些怀疑,如果连猫都会回来找,为什么不会回来找我呢?   但晏云杉看起来很诚恳,而他也向来不屑于撒谎,所以我选择相信他,对他解释说:“毕业以后我给它们都找了领养。”   “你真善良。”晏云杉说,有点像阴阳怪气,也有点像夸赞,我看他一眼,没有搞清楚他想表达什么。   晏云杉察觉了我的眼神,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看了看时间,问他:“你那边还没谈完吗?”   “需要我过去的时候会打电话的。”晏云杉敏感地质问我,“而且不是还早吗?你很不耐烦?”   说完以后他很快地补充,显得有一点委屈:“我预约到晚饭时间,你不能爽约。”   我当然知道,只是顺口一问,又只能很无奈地哄他,“我没有不耐烦,你还想去哪里走走吗?”   “我听说,你把后门出去的那条街上,我以前喜欢的店都买下来了。”晏云杉忽然说。   “没有‘都’。”我纠正他,“是买过两家要倒闭的,不过前段时间又出售了。”   一家是后门周五我们常去的火锅店,一家是前门我喜欢的简餐店,在我前段时间发现自己不再喜欢晏云杉之后,我就选择了出售。连同几家在其他地方的,他以前喜欢的甜品店。   晏云杉嗯了一声,又默了片刻,说:“我想去看看。”   “很久以前就让人处理掉了,正常情况下应该都改造完了。”我说。   “那就看看变成什么样了。”晏云杉很坚持。   于是我跟着他出了后门,没到放学时间,街上人流稀少,变成了我认不出来的地方。以前常去的饭店在我出售之后,变成了一家连锁简餐品牌,出售可乐和三明治。唯一熟悉的只有一家出售红豆饼的小店,以前我常在那里给晏云杉带早餐。   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晏云杉让我给他带早餐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服从性测试或者是使唤,用来证明我对他的在意,否则肯定是家里的厨师准备的早餐更加健康。   当然,我没有任何抱怨的意思。   晏云杉沉默着,在变得陌生的熟悉街道,和我一起从头走到尾。   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接到了秘书的电话。   于是我和他一起去签了字,敲定了所有捐赠计划的细节。   结束的时候恰巧是晚餐时间,晏云杉问我:“你想吃什么?”   “我以为你会直接让我陪你去什么高级餐厅。”我说。   “那好像太普通了。”晏云杉说,“显得我很没有诚意。”   “前门那家你喜欢的简餐店是我买走的。”他说,“你还想去吗?还有你喜欢的布朗尼和烩饭。”   我愣了愣,出售店铺这样极小的事情,或许连陈谨忱都是交给其他人来做的,并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这一点。   “我让人简单清过场,不过不想打扰学生用餐,可能还是会有点吵。”他说,“如果你想,我也定了其他餐厅。”   他妥帖而细致地摆出了选择方案,再一次让我感受到陌生的进步。   所以我选择了他更用心准备的方案。   提议被采纳的晏云杉再次显出几分自得。   并不大的店面里,挤着不少放学的学生,显然是装修过,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服务员引着我们到靠窗的角落,预留的位置。   旁边的空位上坐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们,垂着头,并没有在用餐,这在饭点的餐厅里显得有些怪异。   在我们准备落座的时候,那人忽然转过头,说:“你们是在约会吗?”   简餐店并不算明亮的黄色灯光照下来,被深色木质墙面和桌面吸收,那人转过头,表情晦暗,声音也是幽幽的,在喧闹的餐厅里清晰,也不清晰。   标志性的长发遮在脸侧,原本饱满的面颊瘦削下去,顶光下艳美到有几分鬼气。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他起身,站在我们面前,脸上带着微笑,表情和语气礼貌得仿佛只是偶遇友人。   “洛棠。”我被吓到,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洛棠很执着地问:“你们是在约会吗?”   晏云杉冷笑:“是又怎么样?”   我质疑:“你在跟踪我?”   “我没有。”洛棠被我的怀疑伤害到似的,咬了咬下唇,很快地辩解,“我只是猜你今天会来这里,所以在这里等你,没有跟踪你。我给你发消息了。你都没有看,是吗?”   我打开手机,看到他确实给我发了消息。   “我看见你了”   “你在和他约会吗?”   “我不想你和他约会”   “[哭脸][哭脸]”   “好想见你”   “我在这里[位置]”   “我等你[笑脸]”   我并没有拉黑洛棠,也没有拉黑任何人的习惯,但是刻意地不再点进他的聊天框,这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的事。   没有我的回复,洛棠也自顾自发了很多消息。和之前没有得到我回复的所有消息排列在一起,每天都有,我没有仔细地浏览,只是在确定他没有跟踪之后关上了手机。   洛棠仍然看着我。   接近一月不见,他更加消瘦,显得眼睛更大。   尽管在微笑,但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直直盯着时,几乎有些渗人,瞳仁颜色很浅,像是某种处于饥饿状态的猛兽锁住了猎物。   “你在这里是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吗?”晏云杉在我之前说话,还伸手揽住我的腰,把我往他身边带了带,行为堪称幼稚与冲动的典范,我看了他一眼,他装作没有发觉,并没有松开。   洛棠的眼珠缓缓地向下转,耷着眼皮,停顿了片刻,又重新转回我的脸上,“我好饿啊。”他说着,就在晏云杉定的座位地一侧坐下,托着头,毫不客气地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吃饭。”   晏云杉少有大幅度情绪波动的脸上出现了夹杂着愤怒与茫然的表情,“你坐这里干什么?”   “破坏你们的约会啊。”洛棠理所当然地说,“都被我撞上了,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好好吃饭?加上我不行吗?陆绪,可以吗?”   “而且没有别的位置了,我和你们拼个桌不行吗?陆绪陆绪,你好心一点啊。”   我并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话。他的逻辑总是无法讲通,又总在不讲通中博得怜悯,是一种被打磨过的手段。   所以不想和他纠缠,对晏云杉说:“换一桌吧。”   晏云杉转头环视整个餐厅,咬着牙对我说:“没有别的空位了。”   “那去别的餐厅也可以。”我调侃他,“你不是永远有plan B吗?”   经我提醒,晏云杉也想起了他上次不太光彩也很不愉快的plan B,不太好意思地偏头,说:“刚让秘书取消了预约。”   洛棠好整以暇看着我们商量,葱白的指尖轻轻敲击实木桌面,挑衅似的说:“又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我吃相很差吗?你们都这么不想和我一起吃?”   晏云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他惯常使用的警告的眼神。   但是洛棠并不买账,还笑了一下,说:“怎么,想找人把我拖出去吗?那估计不太好看呢,这里有这么多学生在。”   晏云杉沉声说:“你以为我不敢?”   “就在这吃吧。”在争吵开始之前,我选择做出妥协,“你们都别吵了,我想吃饭了。”   晏云杉蹙眉,松开了手臂,让我在位置上坐下,他则坐在我的外侧。   洛棠眯了眯眼,看起来很满意,飞快地坐到了我的对面,仍旧托着下巴看我。   “你想吃什么?”晏云杉招来服务员,问我。   “烩饭,布朗尼,芒果冰。”我没看菜单,说,“这些还有吗?”   “有。”晏云杉说。   洛棠在我点完之后立刻说:“我要和他一样的。”   晏云杉没有幼稚地说也要和我一样的,他点了自己以前爱吃的意面和牛奶冰,说:“你也可以尝一尝我的。”   洛棠表现出一些不满,鼓了鼓嘴,但是没有再发表什么挑衅的言论,没话找话地问我:“你最近很忙吗?”   “忙。”我说。   “忙你还能和他出来约会。”洛棠说。   晏云杉很明显地“嗤”了一声。   我认为我没有义务对他解释,按了按太阳穴,选择了沉默。   洛棠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我,又靠回椅子上,开始拨弄自己的头发。   喧闹的餐厅里,充满学生们欢快地交流的声音,唯有我们这一桌格格不入地保持着沉默。   在无所事事的沉默里,我拿出手机,想要看看下午有什么错过的工作信息。   “陆绪,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桌面忽然被轻轻叩响,“三个人约会,这是齐人之福吗?”    第65章   我悚然转头, 许久不见的陆鹤闲站在桌边,单手撑着桌面, 歪头看着我。   与上次不欢而散时相比,他的变化不大。穿着一身浅色的西装,松开了领带和最上方的扣子,像是刚从某场会议上离开。   “怎么一副约会被家长抓到的表情?”陆鹤闲微笑着问我,同时自然地在最后一个空位上坐下。   晏云杉很响地拖动了一下椅子,说:“一个两个,你又来干什么?陆鹤闲, 你又闲不住了是吧?”   陆鹤闲脸上笑意不减,“听说你们今天来追忆过去,我也想来回忆一下, 陆绪高中的时候比现在还难管,我也很怀念啊。”   我抻直腿, 椅子向后移,然后从位置上站起来, 说:“你们吃吧,我要走了。”   现在不走还能怎么样?在这里听他们吵架?两个人就已经让我太阳穴都突突跳了,三个人能吵成什么样我不敢想象。   我不是那种喜欢看别人为我吵架的、无聊的、虚荣心强的男人,就算是三个长得好看的人也不行,长得再好看都不行。   陆鹤闲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 他收起了微笑,表情沉下去,显出压迫感:“还在生气?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和你没关系。”我耐下性子和他解释。   晏云杉和我一起站起来, 在我耳边低声说:“我预约了晚饭时间的。”有些委屈, 潜台词显而易见是不希望我爽约。   “你想和他们一起吃?”我低声问他。   晏云杉果断地摇摇头。   对面的两个人都盯着我们两个的轻声交流。   一个手肘撑在桌上, 身体前倾, 眉毛微微挑起,眼神紧盯着我们的嘴型,呈现出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偷听的姿态,像是随时准备插话。   另一个则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放在膝前,眼神沉静,一派淡定的样子,嘴角甚至隐约含着笑,好像笃定我不会走。   “你让人换一家餐厅吧。”我低声建议,“不是预约制的也没关系,我没那么挑剔。”   “行。”晏云杉说,“那现在走吗?”   正在我准备动身的时候,陆鹤闲又笑了,他说:“别跑啊,我还带来一个人呢。他应该快停好车了吧。”   更加不详的预感骤然出现。   我好像可以猜到陆鹤闲带来了谁。   让陆鹤闲如此笃定我会给面子地留下的人在这个时候推开餐厅的门。   门在他身后合上,他站在门口,隔着人群不太明显地打量了一下局势。评估片刻,他开始穿越来往的人群。   我疑心是我和陆鹤闲的争执让陆鹤闲误会了什么,至少是误判了什么。   不过这暂时不重要,当下更为重要的是,我疑心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在这间普通的简餐店里爆发。   我立刻观察了一下另外两个人的表情。   如我所料,都非常难看。   洛棠一下坐直了,咬着下唇,仰着头,先看了看走过来的人,然后锁在我的脸上。   晏云杉则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很重,像是害怕我走,又像是怕我不和他走。   如果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发誓我一定会洁身自好,绝不再乱搞abo关系,至少不搞这种没法收场的abo关系。   但后悔并没有用。   陆鹤闲招手,让服务员再拿一把椅子。   在陈谨忱走过来地短暂的半分钟里,我思考了四个脱逃的方案,但很快被自己悉数否决。   破罐子破摔是我非常擅长的事情,接受现实也同样是我的特长。   我并不觉得我就此离场就能解决什么,不过我清楚地知道的是,我确实需要尽快做出一些决断了。   不过我个人的决断到底是否有用,我持怀疑态度。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决断过,但是问题仍然接踵而至。   我吸了一口气,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质问陆鹤闲。   陆鹤闲平淡地说:“陪你吃饭啊。”   “人是不是到齐了?”他问我,“你还想把谁叫来吗?”   “你只叫他们两个不太好吧。”见我没有立刻说话,陆鹤闲缓慢地补充。   “我也很想加入啊,你问问他想不想?”他向着刚刚沉默着坐下的陈谨忱扬了扬下巴。   陈谨忱以商业谈判时一般的正式姿势坐在他的位置上,对于陆鹤闲的话做出了表态和澄清:“陆董说是您有事找我。”   但并没有表现出离开的意思。   我怀疑陆鹤闲是存心让我尴尬,这确实是他干得出的事情,借此谴责我的花心和轻率,表达他的不满,逼迫我做出一些表态。   晏云杉用很没有风度的方式坐下,拉椅子的时候再一次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他冷笑一声:“你们这样不请自来,问过我的意见吗?今天是我约的陆绪,私人邀约!”   “他们是不请自来。”洛棠说,“我只是不小心和你们偶遇,餐厅又没有别的位置,想和你们拼个桌而已,不行吗?”   “你能不能要点脸。”晏云杉对洛棠说,“分手了还这么不要脸地缠着,钱都拿到手了吧,你还想要怎么样?贪得无厌也要有个度好吗?”   “都像你一样要脸地十年不回来?”洛棠立刻反驳,“那我还是不要脸一点吧,至少让陆绪知道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的,陆绪,你觉得呢?”   在我能说什么之前,晏云杉抢过了话头,前所未有地健谈且具有攻击性:“你以为这样死缠烂打地撒泼就有用吗?不成熟的小孩。”   “你知道聪明的人会干什么吗?你看看陆鹤闲,他会删短信设计我,会从一开始就设计你,你说阴险不阴险。   “你再看看这位不说话的助理先生,论聪明谁比得过他,谁像你?”   “你觉得破坏一顿晚饭就有用?以后他可能和很多人吃很多次晚饭,你每次都蹲在位置上要拼桌吗?”   对于晏云杉的评价,陆鹤闲笑了一声。   洛棠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指着陆鹤闲问我:“他也是?”   我太阳穴很痛,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洛棠艰涩地组织语言,“他不是你哥吗?”   “真傻。”晏云杉冷嘲热讽,“这都看不出来,活该一手好牌打成这样。”   “你看出来了?”洛棠问。   晏云杉冷笑:“显而易见,他在场的时候你和陆绪说句话试试,看看他有没有想办法把你赶走。多久以前就这样了。看不出来的人要不是眼睛有问题,要不是脑子有问题。”   洛棠柳眉倒竖:“你!”   晏云杉抱着胸靠在椅子上,“我怎么了,这样就急了?怪不得被阴险的人坑成这样。”   洛棠深吸一口气,不再指责晏云杉,看着我说,“所以你哥是故意破坏我和你的感情!故意给我看那些东西!”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怪不得你要和我分手那天他那么开心!本来……本来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小晏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对,那时候我不够成熟,做了自私和幼稚的选择,我已经向陆绪道歉。但是小洛你的事情,我破坏什么了?”陆鹤闲说,“我只是在叙述事实,做对陆绪有利的事情。”   “道貌岸然。”晏云杉点评。   面对批评,陆鹤闲怡然自得,反应倒像是听见了什么嘉奖,看着我,弯了弯眼睛。   我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耳边自动补全了陆鹤闲的声音:“你就这样让他说我?”   我记得我还在和他吵架,所以并不打算维护他,不过忍不住冲他眨眨眼,用眼神质疑“你不是吗?”   陆鹤闲哼笑,偏过脸去,很没有办法又很纵容一样地摇摇头。   洛棠仍旧显得非常不满,但他大部分时候并不是幼稚的,大概是清楚没有我的偏袒他惹不起陆鹤闲,忿忿地停止了指责,开始低头玩自己的头发。   我真希望其他人都能像陈谨忱一样安分地坐在位置上,沉默地等待上菜,而不是互相指责或是希望我做出什么表态。   我也希望他们能够一直保持这样不算很引人注意的音量,因为我实在不想成为被围观的对象。   毕竟我只是一个真的饿了且需要进食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能够处理宫斗事件的皇帝。   虽然我已经开始后悔没有看过电视上播放的宫斗剧,学习处理这样的场面,但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想当皇帝,我的爱情观还是健康的,一对一的,传统的,具有排他性的。   幸运的是这时候服务员终于把托盘放在了我的面前,我选择短暂地忘记在场的所有棘手的人,只关注芒果冰还维持着最松散绵软口味的当下。   我先连芒果带冰地挖了一勺。   正要往嘴里送的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像是在看动物园里进食的展览动物。   我不可避免地僵了一下,尽量自然地当观赏动物,没有错过最完美的口感。   而后委婉地表达了我的不适:“你们看我干什么?”   “看起来好好吃啊,我可以尝一口吗?”洛棠拿着勺子,问我。   晏云杉把他的勺子打了回去,“你不是点了吗?等一下都不行?还是就想吃人家吃过的?小心思别太明显了行吗?”   然后把他的那份牛奶冰往我面前推了推,问我:“你要不要尝尝我的?”   “这天气还吃冰的。”陆鹤闲表达了家长式的不满,“ 说了多少次都不听。”   晏云杉:“中老年人是会担心这个。”   在矛头没有对准我时,我通常会认可晏云杉的攻击力。我险些笑出声来,还好控制住了表情,否则即使是正在冷战,陆鹤闲也能把我就地正法。   陆鹤闲年轻有为,长得也比实际年龄偏小很多,想来从未被人拿年龄说过事。他怡然的外表终于有了一些裂痕,不过也仅仅是片刻。   他瞥了晏云杉一眼,似笑非笑,仿佛说的是某项商业投资,而非情敌之争,从容地开口:“是啊,时间不等人啊。”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晏云杉的话驳了回去,包含的言外之意让晏云杉的脸色更臭了。   如果我不在风暴中心,我一定会觉得这种唇枪舌战很精彩。   但现在我看着他们争吵,像看着自己人生被放进投影仪反复播放。   在新一轮阴阳怪气的争吵爆发之前,我终于按捺不住维持秩序:“要陪我吃饭就好好吃饭,不要这样吵架行吗?我不想被围观,谢谢大家的理解。”   三个不让人省心的人看起来都很不情愿,鉴于竞争的逻辑,我决定树立一个榜样,“吵赢了是有什么奖励吗?能不能都像陈谨忱一样好好坐着?”   可惜这一方法适得其反,在座的几位胜负欲和竞争意识都比幼儿园的小孩还强。   “他最会装乖卖可怜,所以你就每次都偏心他。”洛棠控诉我。   晏云杉和陆鹤闲虽然表现得成熟一些,并没有说话,但是表情都是显而易见的赞同。   陈谨忱抬起眼,和我对视了一秒钟,像是确认我会不会替他说话,但他很快垂下头,没有开口。   我忍不住反驳:“他有装吗?你想我偏心你也可以装。还有,偏心是什么用词?我有吗?”   “你没有吗?”洛棠拿起勺子,拨了拨刚端上来的他的那份芒果冰,露出可怜的表情,用很委屈的语气说,“反正你只对我说狠话,对别人都比对我好。”   “还有,你果然看不出来他装。”他用力地戳了戳刨冰,把表面戳出一个坑,“你怎么看不出来呢?你看他现在安安静静坐在这里,一句话都不说的,其实不知道回去会在他那个笔记上写什么呢!”   被强行扯入战场的陈谨忱轻微地蹙了蹙眉,没有反驳任何其他的指控,仅仅辩解:“我没有写了。”   他语气平缓地说完以后重新垂下眼,显得沉静而温顺。   即便是被极不公正地指责,他也顾忌着我的要求,并没有参与争吵或是阴阳怪气,保持着一直以来的善解人意和妥帖。   这怎么装乖了?   “洛棠。”我推了推他的芒果冰,说,“你别说了。你不是想吃芒果冰吗?安静地吃,行吗?你再说两句要化了。”   洛棠似乎还想说话,陆鹤闲出声制止了他,“小洛,别说了,你觉得他能看出来什么。陆绪不是一直这样……吗?”   我又一次自动补齐了陆鹤闲的下半句,他显然想说——“一直这样蠢”。   愤愤不平但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我瞪了陆鹤闲一眼,他挑挑眉,一副“难道不是吗”的样子,我懒得和他计较,宽容地按捺住情绪。   晏云杉在这时插嘴:“你说别人倒是起劲,自己装乖的时候怎么不说话?谁不知道陆绪喜欢装乖的人,只有你能装是吧。”   “所以现在你也学会装乖吗?”洛棠说,“怎么装乖卖可怜才让他同意今天和你待在一起的?是不是用了你那条腿?”   晏云杉终于被噎了一下,他生硬地说:“我没有。”转过头,他又向我强调了一遍,“我没有。”   陆鹤闲慢悠悠地说:“没有吗?不过确实,就算有,陆绪看不出来,也是没有。”   被接连质疑的我终于开始认真思索我是不是真的因为迟钝错过了一些应该注意到的细节,但思索再三仍然没有结果。   什么叫“装乖卖可怜”?在不涉及底线时,我确实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但是我的心软总是基于事实。   晏云杉确实受了伤,确实险些无法行走,这是事实,所以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问题。   “既然这样,你们能不能都装一下乖?”我破罐子破摔,很大声地说,“我头很痛,也很饿,我现在需要吃饭,谁再说话谁就出去!”   饭桌上终于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时间,我得以安稳地填饱了肚子。   但比起这样“热闹”的“聚餐活动”,我还是宁愿一个人在公司食堂吃点什么。    第66章   不算愉快但总归顺利的“聚餐活动”结束以后, 我拒绝了所有人送我回家的要求,固执地决定让林助理来送我。   选任何人都会带来不必要的灾难和误解, 选自己是最合适,最能避免问题的。   作出决定以后,我说:“你们该回哪里回哪里,我去抽根烟,我自己等就行。”   我真的需要在冷风中独享一会儿清静。   晏云杉又一次对我说:“本来应该我送你回去的。”   我重申了我的立场,他只好作罢。我看他显得非常不情愿,事实上觉得有一些不好意思。   答应他的晚餐变得如此不愉快, 事实上我也需要负一定的责任。想了想,我说:“如果你想要,过段时间我赔你一顿饭吧。”   他这才显得开心了一些, 点头答好。   拨完电话的陈谨忱走回来,告诉我:“小林十分钟以后会到。”   “好。”我说, “能不能别都在这里看着我了?我等十分钟又不会遇到危险,不需要这么多保镖。”   陆鹤闲冲我微微颔首, 表情仍旧矜持而克制,我和他对视一眼,还是没有主动说什么,他也没有走的意思。   文教区夜晚的街道并不热闹,周围的学校都已经开始晚自习, 安静地只有车辆偶尔驶过。五个人这样站在路边实在是有一些引人注目。   我已经费尽口舌,但是所有人都还站在原地,都不愿意当第一个走的人。   没人愿意走, 我走不行吗?   我直接转身要走, 袖子却被人扯住了。我回头, 看见伸手的是洛棠。他看起来很不舍, 扯我的袖子的力气不重,我稍稍用力就挣开了。   和别人吵架的时候那么凶,现在面对我,他倒是显得可怜起来。   “陆绪。”他垂着眼,“你……”犹豫片刻,他低声问我,“还会有下次见面吗?”   我理了理袖口,“如果可以,我希望没有。”   “不过你又不会听我的,不是吗。”我反问他,“上次我说的还不够吗?”   “你和晏云杉就有下一顿饭……”洛棠又故技重施开始表达不满。   我不由得蹙眉。就这个话题,我不想再和他争论,否则感情线会陷入一种鬼打墙一般的重复。而我也忍不住思考他是怎么与我偶遇,到底还想要怎样,这让我本就不佳的心情变得更差。   “你这样,让人有点烦。”我表露出明显的不耐。   洛棠看起来明显地受伤,眼里瞬间出现了水光,他闭上了嘴,没有再说话,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   我没有安慰他,径直往街尾的垃圾桶走去,背过身点了一支烟。   烟烧完不久,林助理的车到了,他下车为我拉开车门,看见不远处的阵仗,不太明显地怔了一下。   我仍然觉得头疼,没有再回头看,上了车,催促他快点离开。   经历了这一戏剧性波折,我的生活短暂平缓了一段时间,至少在春节之前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惹上许多“情债”之后,我有些发怵,确实是过了一段禁欲的生活,专心又负责地完成年末的工作收尾。   时间很快就到了除夕。   陆鹤闲很早就给我发了家宴的时间,没有附言,意思大概是由我自己选择。   在饭店之前,我回到了玉兰陵。   家宴一直在老宅西侧的宴会厅里举行,这也是一年中整个老宅唯一热闹的时候。以前父亲在的时候,还会在中秋之类的节日召集家宴。   但是陆鹤闲事实上是个情感淡薄的人,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麻烦,除了不得不举办的除夕,他从不做多余的事。   停车坪上的车前所未有的多,我穿过通道到达宴会厅,门大敞着,大部分亲戚都已经到了,看见我以后,几个熟悉一些的叔叔伯伯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客套的时候扫视了一眼宴会厅,发现陆鹤闲还没有到。   大约五分钟之后,陆鹤闲姗姗来迟。   他出现的时候,落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坐在原地,对这样的阵仗非常熟悉。   陆鹤闲脸上带着并不真诚的微笑,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和我对上。短暂的对视之后,陆鹤闲移开了目光,在主位上坐下。   餐桌上是非常熟悉的无聊,大部分远一些的亲戚总会很快地把话题拐到生意上,对这些要求,陆鹤闲处理地很熟练。   亲近一些的亲戚不免要关怀一下他的婚姻状况,每到这种时候,陆鹤闲的脸上会出现不太明显的不悦,虽然我能够很轻易地分辨,但其他人显然不能。   家宴期间,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和陆鹤闲产生了矛盾的迹象。大约是我和他之间向来关系亲近,催婚的表姑还拉上我,问我想不想要早点看见侄子。   我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冲表姑笑了笑,自然地说:“想啊。”   而后低下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陆鹤闲的表情。   我听见陆鹤闲笑了一声,温声说:“表姑,应该是看不到了。”   在全场人不明所以的沉默中,陆鹤闲淡定地抛出炸弹:“我结扎了。”   我正在喝汤,差点被呛死。   宴会厅里的沉默更加震耳欲聋。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头去看陆鹤闲,发现他也看着我,脸上的不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整以暇的得意。   一段反应时间之后,有人措辞小心地问陆鹤闲原因。   “问陆绪吧。”陆鹤闲盯着我,说。   所有人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我如坐针毡,摸不准陆鹤闲的用意。   他是真的疯了,想让我们两个在陆家过不下去,还是单纯地想让我不好过,又或是一种试探,看我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的心思太重,用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向来揣测不透。过去我总是装作无知无觉,顺从心中的想法,做出他想要的决定,但现在我不想顺着他,镇定地说:“我怎么知道?哥,你做这样的事怎么都没和我说一声?”   陆鹤闲:“你嫂子应该不想要小孩吧,你了解的,我说的没错吧。”   我怎么知道?什么嫂子?哪里来的?他在说谁?为什么我知道?   大脑在这时飞速运转,陆鹤闲在这时又问我:“陆绪,想要吗?”   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感觉他可能是真的疯了。   “不想。”我赶紧找补,“他不想要,你这样是对的。”   “现在的omega是都不想生孩子。”表姑说,“也好,要尊重人家的意愿。都谈到这一步了,怎么只有陆绪见过?什么时候带给大家看看?”   陆鹤闲:“本来是应该带来的。但是最近闹了一点小矛盾,还在哄,下一次有机会再说吧。”   话题就此掀过,我松了一口气,幸运的是在这之后陆鹤闲没有再发疯。   宴会结束之后,我没有离开,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渡过新年。我径直回了主宅,进了自己的房间。   陆鹤闲并没有立刻回来,不过我没有探索他的去向,只觉得房间实在是很安静,打开了电视,把频道调到热闹的晚会,才觉得有了几分人气。   我靠坐在床头,在温暖和酒意中间有些昏昏欲睡,临近十点,我听见房门把手被按下的声音,转过头,门在这时打开。   陆鹤闲倚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浅色的棉麻睡衣,刘海柔软地垂下,遮住细眉,发梢微微贴着额头,随着他轻微的呼吸晃动,看起来很温和。   当他放松的时候,总是显得年纪很小。仿佛卸下了所有武装,藏在棉麻和温柔里,露出一副毫无攻击性的模样。   我愣了一下,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我说。   陆鹤闲踏入我的房间,在我的床边坐下。   “什么事?”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伸出手。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柔软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眷恋,缓缓蹭过我的脸颊,扶着我的下颌,手指曲着,骨节抵着我的皮肤,用不重但是确实存在的力气让我的脸对着他。   时隔数月,陆鹤闲又一次对我露出了柔和的、不掩饰爱意的表情。   “小绪。”他叫我,“对不起。”   他拨了拨我的头发,坐得离我更近了一些:“不要生气了好吗?上次哥是做错了,向你道歉。”   陆鹤闲的眼睛睁的很大,显得很圆,他的瞳色很黑,注视我的时候看起来很诚恳。   我往旁边躲了躲,生硬地尝试激怒他:“你做错什么了?”   陆鹤闲竟然没有生气,他说:“我不应该不尊重你,替你做决定。”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应该给你选择的机会,把你当成一个大人。你是想要这样,对吗?”   我的表情松动了一些。   陆鹤闲:“但我那天实在是太生气了。你知道的,我总是担心你的安全,看到……那样的东西,我又不如你了解他,我怎么可能不生气、不害怕呢?”   “如果他有伤害你的心思,你现在会是什么样?我还能看见你吗?你还会对我生气,让我难受这么久,现在还要来向你认错吗?”   “宝贝,我真的不敢想。如果他想要伤害你,我一定会杀了他的。”他沉声说。   “但你那天赶我走。”我说,“你让我不要回来。”   陆鹤闲的手搭上我的肩膀,轻轻按揉,他低声叙述:“对不起,你那天一直要去找他,是我没克制住自己。我以为……如果我威胁你,你一定会留下来。”   “我也是个普通人,会嫉妒,会想你选择我,不是一个很大度的哥哥。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但总会有克制不住,做的不好的时候。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以后也会改正,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陆鹤闲很黑的眼睛里是我的脸,在我思考他说的话的真实性的时候,他用了一些力,将我向他的身上带,我被他拉得身体前倾,与他额头贴着额头。   “不要生气了。”他又说,“宝宝,对不起。”   我被他身上我所熟悉的香气环抱,柔软的黑发挠着我的脸颊,额头相贴,在感知亲密与想念的同时,我觉得很委屈。   “你在我手机里装定位软件,说我忘恩负义,骂我臭小狗。”所以我小声指责他,“你还道德绑架我。”   陆鹤闲很低的笑了一声,用鼻尖蹭蹭我的鼻尖,很无奈似的再次道歉:“对不起,都是哥不对。定位软件我不会再装了,说你忘恩负义也是因为我气昏了头。”   “我都道歉这么多遍了,你消气好不好?”   “全世界最宽容的小狗大王原谅我好不好?”   “真的?”我问他。   “真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沉默了片刻,忽然很用力地把陆鹤闲掀翻在床上。   “陆鹤闲!那你刚刚吃晚饭的时候发什么疯!我要被你吓死了!你问我干什么!”我掐着他的脸,很用力地把他好看的脸捏得变形,“你问我干什么!你让我说什么?我不想被扫地出门!你是不是故意吓我!”   陆鹤闲纵容我很重地压在他身上,也没把我的手扯开,只是抱住我,含混地说:“不问你还能问谁?你想要生宝宝吗?”   “我不想要!”我很生气地继续捏他,“而且我又不能生孩子!”   陆鹤闲终于不再纵容我,他抓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扯开,把我从他身上掀下去,而后从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说:“万一呢?我不想让你有任何风险。而且,alpha还会假孕呢,你想吗?”   我说:“我又不会和你上床了!”   陆鹤闲的脸颊贴着我的颈侧:“怎么,你喜欢他?”   “我不知道。”我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喜欢我一点又没有关系。”陆鹤闲说。   他理直气壮地要求:“你现在又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分我一点喜欢怎么了?陆绪,你不能这么小气。”   房间里有电视的声音,晚会播放到了歌舞节目,热闹而喜庆,但我还是觉得过于安静,因为我一直能够听见陆鹤闲的心跳声。   咚,咚,咚。   并不像他的语气一样沉稳,频繁、快速、不规律地跳动,仿佛能够穿透我的脊背,让我也患上心率不齐的病症。   牛顿摆安装在他的心脏与我的心脏之间,将跳动诚实地传递。   陆鹤闲偏头,很温柔地吻了吻我的脸侧。   尽管背对着他,我仍然能够想象出他的脸。垂下的睫毛,阴影里的瞳仁,柔软的嘴唇,专注的、眷恋的表情,仿佛在亲吻世上独一的珍宝。   “好不好。”他低声问。 第67章   落在脸侧的吻轻柔而温暖, 介于亲情与爱情之间,界线暧昧不清。   陆鹤闲的拥抱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严丝合缝, 将我完全地抱住,仿佛我还是曾经那个躺在他的拥抱中入睡的孩子。   但这时我却无法在拥抱中获得安宁和睡意,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渡到我的身上,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于我而言,陆鹤闲确实不再是单纯的哥哥,同时代表了其他可能性。   “那如果……我和别人在一起了呢?”我问他。   “谁?”陆鹤闲立刻问。   我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 如果以后呢?”   陆鹤闲沉默下来,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我,让我有些不适, 于是将他挣开,翻了个身, 和他面对面。   当我终于将他看清,我才发现, 陆鹤闲的眼睫有着轻微的湿润。他再一次向我伸手,捧住我的脸颊,拇指在我眼下轻轻摩挲,有时擦过睫毛,带来轻微的痒意。   像是在思考, 也像是仅仅在思念,他没有很快的回答我。   就在我以为我等不到他的回答时,他说:“你让我怎么回答你?你想我怎么回答你?你让我怎么甘心?陆绪, 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明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人, 为什么总能问我这样的问题?”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哑, 眨眨眼, 眼睫之间的湿润就越发醒目。   水雾是钝刀,我的心钝钝地疼痛起来,但我不能、也不想收回我的问题。   我抿紧嘴唇,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陆鹤闲。   陆鹤闲的指尖擦过我的唇角,他垂下眼,艰涩地开口,问我:“如果你和别人在一起,我还是你哥,不是吗?”   我将右手覆在陆鹤闲的手背上,他凝滞片刻,弯弯唇角,眼睛也弯起来,微笑也像是一种哭泣。他又追问:“是吗?”   “……当然。”我说。   手掌缓缓下移,从脸颊移到下巴,微微用力,捏住我的下颌,陆鹤闲脸上的笑意尽数收起,眼里的温柔带上了些微的侵略性。   “宝贝,张嘴。”   陆鹤闲的语气介于哄骗和命令之间,我下意识做出了他想要的动作,紧接而来的吻令人措手不及,我惊得哼了一声,陆鹤闲却亲得越发凶狠,令我难以呼吸,我的下颌被他握住,无法逃离这让人窒息的深吻。   不忿,不甘,纵容,爱恋,想念,无可奈何……所有,所有陆鹤闲的感情,在这场长达数十天的爱的拉锯中他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都诚实地向我传达。   他吻了很久,头昏脑胀之间我听见电视换过两个节目,浑身都被烘烤地发软发热,陆鹤闲才松开我。   “陆绪。”他在轻微的喘息中,郑重、珍重地叫我的名字。   “我爱你。”陆鹤闲对我重复,“我爱你。”   他用目光,用手指,用呼吸触摸着我,细微的气流在我与他之间流动,轻柔地佐证着爱语的真实与沉重。   “所以……如果有的话。”他哑声说,“我会希望你幸福。”   陆鹤闲对我说过数不清的“我爱你”。   我曾认为他的爱语代表独占、渴求,代表控制,要求回应,有时代表绑架、压抑,是我曾赖以生存的支柱,同时也是枷锁和束缚。   于是我对他说“我宁愿你不要爱我”,告诉他“你的爱让我很痛苦”,希望以切断根基为代价,获得长久的自由。   但这一刻,他所说的爱,仅仅是爱而已。   所有的爱语之中,唯有这一句最轻盈,最让人想要落泪。   陷入爱情的人会偏执、卑劣、欺骗,却也能包容、退让、成全。尽管我确实忘恩负义,尽管我说出伤人的话语,尽管控制欲和占有欲深入骨髓,陆鹤闲仍然会做出让步。   他会因为爱剥夺我的自由,也会因为爱选择尊重。   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我的哥哥。   “……哥。”出声时,我才发现我也嗓音喑哑。   “嗯?”   “……我也爱你。”   有没有喜欢陆鹤闲?   一点或许是有的。   不过我永远爱我哥。   我向他的方向挪了挪,像很久以前我喜欢做的一样,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抱着他的腰,闭上了眼睛,被他身上温暖而清新的气息包裹,听着他短促而有力的心跳,回到我很久以前就依恋的怀抱里,像是泡在温水之中。   我哥的手分别按着我的后颈和脊背,用让我感到安全的力气把我按在他的怀里,按了一会儿,他的左手下意识开始用顺毛似的手法摸我的背。   “除夕快乐。”他把下巴搁在我头顶,说,“今年还没有说过。”   “除夕快乐。”我回应他。   “你这样抱我,是想我陪你睡吗?”陆鹤闲问。   “不是。”我说,“就抱一下不行吗?”   陆鹤闲:“……可以是可以。”   “……什么叫‘可以是可以’?”我有些不满地质问他。   “你再抱一会儿就知道了。”陆鹤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但是很快被陆鹤闲转移了注意力,因为他又开始摸我的头发。   陆鹤闲总是很喜欢揉我的头发,我时常怀疑他摸狗也是这样摸的,可惜我没看过陆鹤闲摸狗,始终找不到证据。   “……这么久不回家,有没有一点想我。”陆鹤闲问。   我被他摸得犯困,含混地回答他:“没有。”   陆鹤闲今天出乎意料的好脾气:“我很想你。”   “不是前两周才见过吗?”我说。   “你也知道是两周啊。”陆鹤闲说,“那天看戏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个鬼。”我生气地拱了他一下,“我头都快炸了,你为什么来添乱。”   “别蹭我。”陆鹤闲的声音有一点奇异的哑。   我感觉到一些不对劲,因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顶我。   “我操。”我恍然大悟,猛地挣开他,“陆鹤闲!这么温情的时候!你为什么顶我!你怎么能这样!”   “我是结扎,又不是绝育。”陆鹤闲的表情很无奈,语气很理直气壮,“你这样抱我,还乱蹭,我有点反应也很正常吧。”   “你是哪里想我了?”我气得想打他,同时也很惆怅,要是我们还是纯洁的兄弟关系,我就不用问这种问题了。   陆鹤闲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反倒问我:“你不想吗?”   他缓缓地靠近我,冲我眨眨眼,手指抵在我的胸口,按在心脏跳动的位置。我看着他的脸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放大,温热柔软的嘴唇再一次贴了上来。   和过去总是凶狠而不容逃避、不容置喙的吻不同,不代表征服、强迫,不要求妥协。   温暖,潮热,舌尖轻轻舔舐,上唇与下唇分开,鼻息和缓的交换,极尽爱怜与温柔,像是在吮吻酸甜的果实,葡萄或者杏子。   原来和他接吻也能像泡在温水之中,长久的浸泡,仿佛将皮肤、肌肉与骨骼全部都泡胀泡软,失去支撑的能力。   陆鹤闲缓缓地释放出他的信息素,一点一点向我的身体里渗透。   他的信息素,他的存在,一切都像是要把我从外壳一直剥到最柔软的里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发抖。   脊椎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贯穿,这段时间我一直靠抑制剂度过发情期,对alpha的诱导信息素格外敏感,仅仅是这样就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冲动,我甚至闻到了自己不受控外泄的信息素。   陆鹤闲的手将我越扣越近,终于透露出难以掩盖的占有之意。   他的唇与我分开,在轻微的气喘中夸张地表现出惊讶:“宝贝,你今天的信息素怎么这么浓。”   他的面颊因为长久的亲吻而带上一点粉红,嘴唇也是红而湿润的,温和纯稚地染上了肉-欲的颜色。   刚才我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被他自己回答,陆鹤闲有些得意地说:“你果然也想了。”   “想不想?”他又用上了诱哄一般的语气,蛊惑似的问。   他的信息素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散开了,是凉薄而清冽的桉树薄荷气味,却在空气中变得湿润。   那股味道带着侵略性地包围我,像风一样从皮肤缝隙里钻进去。我本能地想后退,却发觉后背早已贴满热度,无处可退。   耳尖和脊背先一步发热,整个人像是被卷进他的信息素里,皮肤、腺体、神经都一起苏醒过来,变得难以掌控。   不恍惚的感觉胜过醉酒,让人头脑昏涨。柔软的床似乎真的变成了水池,我在其中漂游而落不到实处。   “陆鹤闲……”我想推开他,却连说话都带着哽意,指尖发抖,只能颤抖着抓着陆鹤闲的领口,被渴望冲昏头脑,忍不住向最熟悉、最安全、能够拯救我的人索吻,晕头转向、磕磕绊绊地吻到他的下唇和下巴,向他无言地倾诉我的渴望。   “想不想?”陆鹤闲非要我的正面回答,语气严厉了一些。   我只好告诉他:“想。”声音出口时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哑得出奇,几乎像是一种丢人的呜咽。   陆鹤闲像是很满意,轻笑了一声,而后玩笑似的说:“医生说手术不会影响功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某只贪吃的小狗不满意怎么办?”   我受不了他说这种话,往他肩膀上狠捶了一下,陆鹤闲的手湿漉漉的,扯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控制住,说:“你还不好意思啊。”   我不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但是在陆鹤闲面前,我总是脸皮薄一些。   但比起不好意思,我还是更不喜欢被陆鹤闲嘲笑,所以装出坦然的样子,对他说:“要做就快点,有没有影响试试不就知道了。”   陆鹤闲轻啧一声,说:“行。”   过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吮吻和啃咬在我身上留下想念的痕迹。   吻了一会儿,陆鹤闲抬起头,俯视着我,端详着我,抚摸过我的眉心与眼睫,按在唇角,随着他没有停下的动作,手指轻微地扯动我的嘴唇。   他的手上还带着不太纯洁的气息,将我的嘴唇与牙关打开,不受控的叫声和哼声全都满了出来。陆鹤闲明显情动的脸上又出现了满意的微笑,让他看起来不太善良,像是又打着什么趁人之危的坏主意。   “小绪。”他叫我,“小绪。”   “嗯?”   “喜不喜欢哥?”   他不问爱,偏要问喜欢,暧昧的喜欢,不是亲情的喜欢。我不说话,他就做得更凶,同时执着地问我,“喜不喜欢?”   “喜……喜欢。”我只能回答他,话语被他撞成零碎的片状。   “喜欢谁?”他追问。   “谁?”   我咬住唇,没回答。   他俯下身来,又重复一次,“谁?”   我说,“……陆鹤闲。”   “陆鹤闲是谁?”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咬紧牙关,羞耻至极。这种时候我几乎不会叫他哥,因为我总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如果不叫出这个字,我总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普通人,而非陪我一起长大的家人。   但他一定要我叫。我几乎难以忍受,那个字终于脱口而出。   “哥……哥哥。”   陆鹤闲松开了手,他抱住我,很紧地抱住我,细密的吻落在唇角、面颊、眼侧。   “弟弟。”他很少见地这样叫我,“我也喜欢你。”   “我总觉得,我喜欢你的程度,比爱你还要深。”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真诚的、显而易见的笑意,“想你爱我,也想你喜欢我。一点点也很好。”他说,“我只是想你,哪里都很想你。”   我的脸贴着他的脖颈,感受到皮肤随着他的话语轻微地震动。   今天他抱我总是抱得格外紧,像是我随时都会离开一样,像是在害怕,也像是在不舍。   “如果……你要和别人在一起。”他又一次提及了我的假设,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似乎是很艰难的,他一字一字吐出,堪称僵硬。   陆鹤闲低头,额头贴在我的肩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睫毛扫着光裸的皮肤,似乎还是湿润的。   他一时说不出心中所想,似乎是仍然不甘心,仍然在犹豫,在说服自己,于是沉默着。   我没有催促他,主要是因为没有精力,还在喘着气平复肌肉的痉挛。   终于,我听见他吸了一口气,缓慢地说:“我就只爱你。”   “好不好。”陆鹤闲提问时的声音非常低。   “你可以自由的做选择。”陆鹤闲向我许诺,“我会尊重你,我应该尊重你。”   “我之前做的不对,你应该是自由的。” 第68章   陆鹤闲抬起头, 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对视之中,某种感应产生, 告诉我他的承诺不是蓄意的操纵,不是狡诈的示弱。而是在挣扎和拉锯的失败之后,他终于妥协,恳求我做出最低限度的承诺——即便是做了其他的选择,也允许他继续以兄长的身份爱我。   条件是——我要幸福。   我充分地了解陆鹤闲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支配欲,也已经充分地见证过它们的破坏力。即便是与他僵持的时候,我也从未想到他会妥协到如此地步, 将自己摆到这样一个位置,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我。   包容的,无条件的, 温柔的,我所熟悉的那个哥哥好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不会再逼你了。但是, 你也试一试,能不能接受我, 好吗?”陆鹤闲开始与我谈判,“我觉得这样才公平。”   他看起来很认真,于是我也认真起来。   我记得,陆鹤闲说过“不公平”。   他认为所有人中间,我唯独不能接受他, 这是不公平。他多次向我要求一个公平的机会,关于爱,他所想要的那种爱。   过去我认为, 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这是世俗纲常所规定的, 没有道理的事情, 为了他好,为了我好,坚持拒绝是正确的,合乎情理的。   公正的说,他所要求的公平,事实上是不存在的。   但是就像有时候我哥会对我没有办法,叫我“小狗大王”向我求饶一样,我有时候也对他不太有办法。   陆鹤闲的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半张脸暴露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粉红,细眉微微拧起,眉间出现小小的褶皱,显得不太开心,甚至有一点点可怜。   我思考的时间或许比我想象的要久,陆鹤闲终于忍不住似的催促我。   “嗯?”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手心。   很快的,在今天,在陆鹤闲显得有点可怜的当下,我给出了不太公正也不太合理,不过会让他开心的回答。   “好吧。”我答应他,“我试试。”   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眼睛和唇角都弯起来,靠近我,亲了亲我的鼻尖,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小绪宝宝,你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心软,是不是可怜我。”   “对啊。”我承认,“看你可怜。”   陆鹤闲看着我,忍不住似的笑起来,笑的很大声,见牙不见眼的,让我觉得他在嘲笑我,所以很生气地制止他:“你再笑我就不试了!”   他立刻深吸一口气,把笑意收住,身体微微耸动了几下才彻底平静下来。   “那要是别人也很可怜呢。”他问我,“最仁慈的小狗大王会不会也可怜他,也和他试试呢?”   我哽了一下,“我又不是菩萨,而且哪有那么多人可怜。”   陆鹤闲捏了捏我的脸,说:“你最好是。”   他看了看时间,问我:“你晚饭吃的不多,你是想吃点东西然后再做一次再睡觉,还是再做一次再睡觉?”   “我可以选吃点东西再睡觉吗?”   “不可以。”   “……”   我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开始颐指气使:“那我要吃点东西,我要吃你煮的小米粥,放火腿丁的那种。你记得吧,你第一次标记我之后也给我做过的那种,要像那次一样好吃。”   陆鹤闲衣服扣子扣到一半就伸手来捏我脸:“趁机使唤我是吧。”   我含混地说:“你不是应该好好表现吗。”   “啧。”陆鹤闲摇头,“最会得寸进尺的小狗。”   我:“都是和你学的。”   “你还真是有样学样。”陆鹤闲笑骂我。   我从床上站起来,感觉有黏腻的液体顺着腿根往下淌,赶紧往浴室走,陆鹤闲跟着我,很热心地问:“要不要帮你清理?”   我深知要是放他进来吃东西的环节很可能会被去掉,于是立刻把他推出去:“我自己来!”   等我收拾完下楼已经临近零点。   厨房的门虚掩着,橘黄色的灯光透出温暖的晕圈,空气里飘着米粥和火腿交织的香味,仿佛也被焖出了柔软的情绪。   我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身体还残留着前一轮过度亲密后的酸软,而灶台前的人影稳稳地站着,袖子挽起,手腕在灯下泛着淡光。   陆鹤闲偏头看我一眼,伸手戳了戳我的鼻尖,说:“别急。”   我不甘心地缀在他身后,趴在他背上看他搅粥,问他:“还要多久?”   陆鹤闲看看表,说:“八分钟。”   我“哦”了一声,刚抬腿想溜去外面坐着等,却被他一只手从腰后轻轻扯住。   “走什么?”陆鹤闲说,“在这里陪我。”   我转过身回到他身边,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整个人半靠在他身上,懒洋洋地说:“你好粘人哦。”   “有个人以前连睡觉都要人贴着才睡得着,不知道算不算粘人。”陆鹤闲嘴上嘲笑我,肩膀却稳稳撑着我,一点也没有想躲开的意思。   我哼了一声,继续靠着他,把话题往远处带:“粥不能在电饭煲里煮吗?一定要在旁边守着?”   “当然不能。”陆鹤闲说,“不盯着会糊锅。”   我:“好麻烦。怪不得你总是不乐意做给我吃。”   陆鹤闲:“你才知道啊。我不是早就告诉厨师怎么做了吗?你想吃去找他做。”   我很快回绝:“我不要。”   陆鹤闲挑眉:“你就是想享受使唤我的感觉是不是。”   我看他表情不太像真生气,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哄了一句:“因为厨师做不出你做的味道。”   陆鹤闲嗤了一声,表情却是很受用,他把粥盛到碗里,然后指了指,说:“自己端走吧。”   我拿上勺子,端着碗在餐桌边坐下。   陆鹤闲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得离我很近,椅腿在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刮擦声。   “要过零点了。”他说,“我以前觉得,我们每一年都会这样一起守岁。现在不确定了,明年,你还会和我一起守岁吗?”   “……会的吧。”我搅了搅碗里的粥,说。   陆鹤闲笑了一声,说:“最好是。”   他向我的方向倾倒,与我肩膀挨着肩膀:“伤春悲秋好像不是我的风格,不过,我确实很舍不得今天过去。”   “毕竟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就都要当空巢老人了。”   我没忍住,也笑了,“你这是什么形容?”   陆鹤闲没再解释,重量从我的身上移开,他靠在桌上,指了指碗,说:“尝尝吧。”   粥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我尝了一口。陆鹤闲做的仍然是我熟悉的味道,通过味蕾,可以瞬间激发很多回忆。   “你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种做法,真的好好吃。”我问。   陆鹤闲托着头看着我,说:“我妈教我的。”   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尴尬的母辈关系,我们两个很少向对方提起自己的母亲。   陆鹤闲的母亲是本市一所师范大学的教授,他的外公更是颇有名望的学者,称得上一句书香门第。   我曾见过他母亲几次,陆鹤闲有四分像他的母亲,特别是那一双圆润的杏眼和细细的眉,如出一辙的温润可亲,是一种与性别无关的美丽。   很多年前,在我回到陆家以前,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母亲的存在,也可能是在是否领我回家这件事上发生了分歧,他的母亲坚决地选择离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陆鹤闲在一开始对我的态度非常不好。   不过后来真的见到他的母亲时,她还是用很柔和的声音称呼我为“鹤闲的弟弟”。   他的母亲在几年后再婚,没有再要孩子,据我所知,陆鹤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她。   “怎么突然愣着。”陆鹤闲问我。   “阿姨……”我说,“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想要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情!   “还不知道。”陆鹤闲显得很无所谓,“不过我做手术之前和她说了一声,我以后不会有孩子,她说随便我。”   “怎么,你怕她知道?”陆鹤闲问我。   我点点头。   陆鹤闲平静地说:“她早就知道了。”   我木着脸把嘴里的粥咽下去,还好没有呛到,然后放下了勺子,“哥,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陆鹤闲看着我,叙述,“很早以前她看出来的。她还警告我,让我不要强迫你,要让你选择。”   我不敢细想,问陆鹤闲:“大概……什么时候?”   “你高中。”他回答我,“和我吵架以后不久。那时候太年轻,藏不住事,确实很容易被看出来。”   “……那你怎么和她说的?”我问。   “我说我会等你长大。”陆鹤闲说,“等你能够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克制住的。”   “……”   “怎么,你担心她的态度是吗?”陆鹤闲很贴心地问我。   我诚实地点点头。   “不需要。”陆鹤闲又摸了我的头,“其他的所有事情,你都可以不考虑,没有什么我不能解决的,你只要考虑你自己的感受就可以。”   他看起来和任何时候一样,沉稳而可靠,承诺会为我挡去所有可能的危险和伤害,但这一次的所有遮挡和保护都无需以自由和控制权为代价。   “年过完以后,还回家住吗?”陆鹤闲问,“或者回我给你的那个Penthouse。”   “我要先出差。”我说,“回来以后再说吧。”   陆鹤闲点点头,他的手从我的后颈向下滑,又开始不老实起来,问:“吃完没有?”   “吃完了。”我转头看他,“你想干嘛?”   他向我倾身,把我按倒在桌上,说:“还没在这里试过。”   “……”   “怎么了?不可以吗?”   “陆鹤闲!我背很痛!”   “那你撑好。”   “……变态。”   “爱你。”    第69章   我醒来的时候, 房间里只有暖气嗡嗡的声音,陆鹤闲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过荡的床沿还留着他的温度。   一动就牵扯到腰背肌肉的酸痛,带来些许羞耻感,也让我有点儿心虚。   我蜷着腿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直到听见他在楼下喊我,我才拖着腿慢慢下床。   年初一总是无所事事,陆鹤闲说要登高,所以想拉着我去后山走走, 但是我被他折腾的腰酸背痛,怎么也不想出门,只想在家躺着。   “你的身体素质现在怎么变差了?”陆鹤闲睁大眼睛, 很担心似的。   对着某个装得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我很烦:“陆鹤闲!你试试被按在餐桌上二十分钟!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腰有多痛!”   “对不起。”陆鹤闲摸摸鼻子, “我帮你揉一下?”   我敢打赌,如果我同意, 陆鹤闲会趁机让这个下午不仅不用登高,还会飞快地过去,所以果断地拒绝了他:“不要。”   “那你要什么?”陆鹤闲耐心地问我,“你想干点什么?我陪你。”   我想了想,说:“你陪我打游戏吧, 好久没没和你一起打游戏了。”   “好久”确切地说来,或许需要以“年”为单位。   陆鹤闲不喜欢电子游戏,他厌恶世界上所有成瘾性的东西, 包括烟, 包括酒, 当然也包括电子游戏。   我年纪小一些的时候, 软磨硬泡他陪着我玩一会儿,他也会把每次陪我玩的时间控制在一小时以内,他认为的,不足以成瘾的时间范围之内。   在策略类游戏上,我向来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操作对战游戏我还是能很快把他打败。   当然,除了成瘾性的原因,如果是待在一起的时间,陆鹤闲也不喜欢我把注意力放在游戏上,而是更希望找一个能让我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的活动。   后来我自己也不再有很多花在电子游戏上的时间,更不用说去缠着陆鹤闲让他陪我一起玩了。   听完我说的话,陆鹤闲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说:“游戏房好几周没打扫了,我让人打扫一下你再去玩吧。”   我直觉不太对:“没事,我自己打扫一下就行,脏不到哪里去,你陪我一起呗。”   陆鹤闲说:“有点乱,我先去打扫一下你再来吧。”   “怎么乱了?”我问,“你让谁进去玩了?”   “没有。”陆鹤闲说。   “那怎么一直不想让我进去的样子?你是不是让别人动我的存档了?”我质问。   陆鹤闲:“我哪里敢。”   “你……要去就去吧。”陆鹤闲说,“没人动过你的存档。”   对我来说,游戏房已经尘封了许久,因为回来住的时间不多,陆鹤闲又对电子游戏不屑一顾,这里很久没有进新游戏了,但是我放在这里的游戏卡带和手柄都还在,显然是时时有人清理,并没有任何积灰的迹象,根本不存在陆鹤闲所说的情况。   只是手柄丢在地上,显然是不久前有人玩过,还没有收拾。   是谁在玩?是陆鹤闲吗?没有我在,陆鹤闲也会玩这种毫无意义的、消磨时间的游戏吗?我不敢想象陆鹤闲会在没有我强行要求的情况下玩游戏。   在椅子上坐下,捡起手柄,我打开屏幕,看见了一个充满年代感的像素风界面,是我很多年以前沉迷过一段时间的模拟经营游戏。   屏幕中是小屋的画面,里面站着两个像素小人。小屋和我记忆中的简单模样不一样,扩建到整个屏幕的范围,每个房间里面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家具、装饰品,排列地很有规律,整理得很整齐。   “……是谁玩的?”   陆鹤闲跟在我的身后,向我解释:“我。”   他立刻补充:“我没有玩你的存档,我玩的是以前我和你一起玩的存档。”   我从大脑深处搜寻出了这段记忆。   和我平时喜欢玩的,打斗激烈,需要高反应力操作的动作游戏不同,也和陆鹤闲擅长的,需要运筹帷幄思索布局的策略类游戏不同,这是一款最机械性也最无需动脑的模拟经营游戏,需要做的只是经营一个农场。   但这是我和陆鹤闲一起玩的,唯一一款需要两个人合作的游戏。   这款游戏在我高一的时候上线,陆鹤闲那时还在大学,周末回家时从商店里给我带了这个游戏的实体光盘作为礼物,还有一本攻略书。我哥事实上并不支持我沉迷电子游戏,主动给我买的游戏只有这一个。   我拉着他一起玩了几个月,陆鹤闲似乎挺喜欢这个游戏,每次陪我玩的时间都相对更长,所以这算是我和他在一起玩的时间最长的游戏了。但是我向来没有长性,很快就厌倦了重复的钓鱼挖矿铲地,不久以后就把我们的农场抛之脑后。   “那让我检查一下你把我们的农场建设成什么样了。”我拿着手柄,打开仓库,先被金币的数量震撼,然后看见了仓库里林林总总翻不到头的道具。   我退出菜单,操纵着陆鹤闲的像素小人向外走,走出小屋之后,再一次被震撼到。   小屋外的世界是春天,游戏画面一切换,粉色的樱花瓣便从天而降,农场里的所有枯木和树桩都被清理干净,分区建设了工作区、鱼塘、仓库、花园、酿酒屋、种植区、养殖场等功能区,都冒着气泡,等着玩家去收获。   我打开成就列表,我发现仅剩下完美成就没有达成。   我不敢想象陆鹤闲花费了多少时间,几十还是成百个小时?   到底花费了多少对他来说,最珍贵的时间。   我打开我的主机,用我的账号进入了这个存档。   进度条加载结束以后,一个弹窗跳了出来。   “Dear Xu,你已经3769天未回到OurFarm,欢迎回来!你不在的时间里,你的好友He已经在农场工作了567小时,等待你的回来。”   我怔愣片刻,关掉了弹窗,我的像素小人从床边的待机休息点移动起来。   陆鹤闲这时操纵着他的像素小人从城镇回来,他走到我面前,对我使用了游戏中的小互动,像素小人拥抱了一下,周身出现了几颗小小的爱心。   陆鹤闲在这时对我说:“欢迎回来。”   “你……这么喜欢玩这个游戏?”我问。   陆鹤闲掐住我的鼻子,说:“陆绪,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傻子?”   我承认我问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时过了脑子,我也觉得我说的话很荒谬。   我的情商倒也没有低到不能明白陆鹤闲喜欢的到底是什么的程度。   “你……”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你什么时候玩的,怎么玩了这么久。”   “你不回家的时候,你和我闹脾气的时候,想你想的干不了别的事情的时候。”陆鹤闲向我坦白。   “干不了别的事?”   “很奇怪吗?”   “……”   我知道我哥很爱我,但这么多年,他仍然会让我以新的方式感受到这种爱的重量。   陆鹤闲接着说:“第一次背着你……偷偷玩,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你和我吵架了,一直不和我说话,我睡不着,就进了你的游戏房想打发时间。其他游戏你不在我也不想玩,也不敢动你的存档,只有这个既不用动脑也能消耗时间。”   “你的角色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陪我一样。我布置这个农场,也好像打理我和你的家一样。幼稚得像过家家,但还是让我……感觉你在我身边。”   我看着游戏中的我自己,高中时捏的小人,最简单的像素点,带着蓝色的、很傻的棒球帽,穿着下端鼓起的、潮流的精灵裤,在这座很大很空的老宅里,在这个虚拟的游戏世界的鹈鹕镇里,真实地陪伴我哥度过了五百七十六个因为思念而做不了其他事情的小时。   在3769天的时间跨度里,似乎称不上很长。   但如果陆鹤闲还是严格遵守着他的“一小时”避免成瘾原则,那么在这3769个日夜里,有576天,他曾生活在无法抑制,影响正常生活的思念中。   我总觉得,也很希望,是我陪伴他,让他觉得并不孤独、也不因为思念而痛苦的时间更多。   “林林总总加起来原来才快600个小时。我怎么感觉,比这个时间长多了。”陆鹤闲熟练地操纵着他的小人在房屋里转悠,说,“偷偷玩了这个存档还让你知道了,你不会生气吧。以前你都不让我擅自进你的游戏房。”   “……”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576个小时,是一种一往无前、从未被削弱的情感证据,被悄无声息地安放在这个小小像素镇里。   这两天,我失语的次数远多于平时。常常感受到较为强烈的情感,却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传达给我面前的人,只能寄希望于我们之间一直灵验的感应。   “怎么了?”陆鹤闲转头看我,游戏房里的灯光不算明亮,他的半张脸被屏幕的彩光照得斑斓,熟悉的光影似乎将时间回溯到我离开游戏之前。   “哥。”我说。   “嗯?”   “我本来想让你陪我玩这个的。”我起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光盘盒。   陆鹤闲看了看封面,说:“打架的?”   “对啊。”我说,“我打算三分钟之内把你放倒。”   陆鹤闲笑了,很没有办法的那种笑。   “不过。”我说,“如果你喜欢玩这个种田的游戏,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玩。”   “不喜欢种田。”   他向我倚靠,肩膀很重地压着我的肩膀,又操纵着像素小人走到我的身边,互动之后,几颗爱心又冒出来。   “喜欢你,宝贝。”   “爱你。”   “……”   明明是游戏里几颗简陋的心形像素,我却感到它们仿佛一下一下跳在胸口。我不懂陆鹤闲是怎么做到的,光是这样站在我身边、说一句“爱你”,我就再也说不出“不可以”了。   我像是躺在一块棉花糖上,接受并不热烈的阳光的温暖,不至于完全融化,但是心脏还是因为陆鹤闲低沉而幸福的爱语而坍缩成柔软的、无法支撑的一团。   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也听见陆鹤闲按手柄的细碎咔哒声。   陪我长大的陆鹤闲;翻遍全世界找到我,毫不犹豫除掉所有伤害我的人的陆鹤闲;躲在我的衣柜里,用我的衣服筑巢来度过易感期的陆鹤闲;默默经营我和他的农场以缓解思念的陆鹤闲……毫无疑问,全世界最爱我。   “我也爱你。”我对他说。   毫无疑问,我也爱他。 第70章   [控制与占有欲]   我不会尝试否认我对陆绪的控制。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陆绪, 没有人比我更擅长控制他,也没有人能比我更容易地控制陆绪。   因为他依赖我, 信任我,爱我。   从确认要跨过那条线开始,我对陆绪采取的方式始终是控制、道德绑架和情感勒索。   这一点,我也不会否认。   卑鄙、无耻、算计,我不吝于使用并不高尚的手段,只要陆绪能留在我的身边。   我不认为我有错。   因为全世界我最喜欢他,最爱他。   他失踪的十天里, 我总共睡了十五个小时,清醒的时间都在焦虑,有时陷入易感期,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躁,只能在充满陆绪气味的, 他的衣柜里获得一些安慰和平静。   寻找和等待的期间,我设想了很多次该如何杀死带走他的人。   我是陆绪的保护者, 饲养员,主人。   永远。   我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在我和他曾经喜欢的人之间,陆绪很坚定地选择了我,这让我很高兴,也很确信我能在后来取得他的原谅。   如我所料, 陆绪质问了我曾做过的事,回答他的每一句话,我都细心斟酌过很多次, 确信他不会再怪罪我, 陆绪是这个世界上最心软的人, 我要做的只是示弱, 然后重申自己对他的爱。   他果然轻易地给予我原谅。   而后我指出了他对我的不公平待遇,同样也是我希望他能明白的,事实上我和每一个喜欢他、以这种方式爱他的人一样,我承认自己的贪婪,我既希望做陆绪的哥哥,也希望做他的爱人,我不认为这两者是冲突的,就像我同时爱着我的弟弟,喜欢着我的爱人一样。   在我的质问与控诉下,陆绪变得很难过、也很委屈,他的黑眼珠湿漉漉地看着我,提高的声音告诉我他在忐忑与挣扎。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逼他太紧。   在喜欢陆绪之前,我是很爱他的。爱总是要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尾巴,爱生病了以后格外粘人吵闹的小麻烦,爱那一双总是看着我的、小狗一样黑的眼睛。爱我的宝贝,我的小绪,我的小狗,唯一的弟弟。   他给我原本完美而无趣的人生带来变化、羁绊、吵闹,同时带来快乐、充盈、温柔。   他是我易感期唯一想要拥抱,想要标记的对象,是我永远想要保护的小狗,是我每天睁开眼都希望见到的人。   所以我告诉他——“你给我幸福。”   我从不后悔把陆绪纳入生活的决定,尽管许多次复盘时,我会承认,这是麻烦的根源,是坠落的开始,但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毫无风险的投资,所有事物带来幸福的同时也必然会带来折磨,这一决定带来的所有后果,我都会甘之如饴的接纳。   不过在给陆绪吹头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埋怨他,“你不答应我只是因为不够爱我。”   至少不像我一样爱他。   陆绪没听见,我也没再说。   毕竟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他只能待在我身边,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他属于我。   [失控与反抗]   我没有想到陆绪会为了他的助理反抗我。一个普通的,与他之间只有雇佣关系的,偷偷喜欢他观察他九年的助理,一个无法标记他人的beta。   看到那份观察笔记的时候,首先产生的情绪是恐惧和自责,然后才是愤怒。   在这些极度不理性的情绪之中,我做出了不理智也不符合身份的行为,我本不该自降身份,亲自去警告那个助理。   但陆绪竟然为了他怪罪我,竟然说自己……在乎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陆绪总会在乎其他人,似乎从他长大一些以后,这种迹象就已经开始。   他被我养的很讨人喜欢,我需要提防的人越来越多,从晏,到洛,到现在的助理,他们全都想抢走我的小狗,而我的陆绪竟然还会在乎他们。   有时我会希望陆绪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和十五岁之前一样,简单的世界里只在乎我一个人,洁净,天真,纯粹。   在争执中,陆绪忽然说,他更希望我不要爱他。陆绪还说,我的爱让他痛苦。   本市今天初初雪霁,化雪的日子寒冷刺骨。   忘恩负义,不知好歹,我怎么会养一只这样的臭小狗?   没有我的爱,他怎么可能生活下去?是我把他养成现在这样,他成长的每一秒都有我的痕迹,每一个成就都有我的见证。我是他仅剩的、唯一的家人,他从小到大的饲养员,他必须、也只能接受我的爱,否则他就会成为一个孤儿。   所以我没有挽留他。   我要他自己回来,承认自己离不开我,像十年前一样,交回自己的控制权,他会比过去的任何一秒都更爱我也更依赖我,他会接受只有我的世界。   属于我和他的旧世界、新世界。   秩序由我来建立,稳定由我来维护。   他只需要在其中,像过去一样快乐而无忧无虑地生活。   [思念的成瘾性]   思念具有和烟、酒以及电子游戏一样的成瘾性。   就像陆绪对后三者成瘾一样,我对思念成瘾。   和所有瘾君子一样,我在无意识下即采用以更强的成瘾性来对抗戒除思念时带来的戒断反应。   这即是为什么我会在十年前,直到当下,打开电子游戏。   第一次和陆绪玩这个游戏是二十一岁。   陆绪总是喜欢缠着我和他玩一些决一胜负的对战类游戏,我不喜欢,和陆绪对战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不能带来什么快乐,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   ——不过我会喜欢看到他得意的笑,或者懊恼的让我传授他秘诀。   总而言之,为了避免他再要求我与他对战,在看见电子游戏商店门口,关于一个可以联机互助的模拟经营游戏的广告时,我选择了购买它,作为赠与陆绪的礼物。   在一起玩了不超过60个小时之后,陆绪失去了对这个游戏的兴趣。   我赠送他的游戏光碟和其他所有他已经腻味的游戏光碟一起,放在架子上落灰,一视同仁,没有任何不同。   每次我走进他的游戏房,都会看看他有没有动过那个光碟,但是光碟的位置再也没有换过。   第一次背着陆绪玩这个游戏是在二十二岁。   为了晏云杉与我吵架之后,陆绪与我进入了漫长的冷战时间。几乎没有交流的两个月之后,在对陆绪迫切的思念里,我没有办法入睡。   我先去了他的房间,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很轻地推开了他的房门,在黑暗的夜晚里注视了片刻他的睡颜,替他掖了被角,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身上的气息我很熟悉,温暖而令人安心,所以我没有忍住,蹭了蹭他毛茸茸的头顶。   陆绪不太开心地哼了一声,睫毛颤动,好像是要醒来。我只好拍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的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离开他的房间以后,思念并没有减轻,反而因为片刻的靠近而变得更强烈。   我去了另一个他的领地,他的游戏房。   房间里残留着一些他的信息素,我身上烦躁的细胞因为这样的气息而奇异地平静下来,比任何抑制剂都有效。   在所有光碟中间,陆绪指导我玩过的游戏中间,这个名叫“星露谷”的游戏是唯一一个我能够在他不在时游玩的。   游戏模式机械,无聊,记下攻略里的时间节点和道具特点之后,只需要最简单的统筹能力和很少的计算,除此之外我要做的大多都是重复的劳动。   我用了很少的脑力在游戏中,用了大部分的思维来想象上一次游戏时,陆绪靠在我肩膀上的重量和温度,呼吸的频率和笑的声音。   游戏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以后,思念被平复,骨骼深处不再隐隐作痛,我回到房间,躺下,在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入睡。   此后,这成为我缓解思念成瘾的一种方式。   再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的两个月里,陆绪不再回家,我在深夜走进他的房间时,没有一个人在热烘烘地沉睡了。   对电子游戏的成瘾再一次加重,几乎每晚,我都需要在我和陆绪的农场和城镇中间度过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游戏的过程中,我一遍一遍想起陆绪的样子,他皱眉、生气、控诉的声音和表情,或者对我微笑,对我温柔,对我说“爱”的依赖。   所以我疑心这种成瘾是否能归因于电子游戏,或许根源仍是不可救药的思念。   想起的、关于陆绪的片段零零碎碎,跨越二十年的光阴,最多次停留在我眼前的,是最近一次与他争吵时,他的表情——他皱起的眉,紧抿的唇,很黑的眼睛。   陆绪看起来很痛苦。   我的弟弟不是一个容易感到痛苦的人,他只会不开心。因为晏云杉不理他而不开心,因为洛棠不原谅他而不开心,但是因为我的控制,他看起来很痛苦。   在春节前的那个晚上,在思索陆绪是否会回来的过程中,我的游戏时间第一次超过了一小时。   这是一种成瘾再次加重的迹象,用于镇压一种极为强烈的阵痛。   因为我怀疑自己做错了。   “你的爱让我很痛苦。”   “很痛苦。”   陆绪小时候摔跤,我是那个帮他处理伤口的人;他受了委屈变得不开心,我是那个安慰他的人。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我成为了那个让他痛苦的人。   每当我闭上眼睛,我就会产生一种幻听。   “我宁愿你不要爱我。”   我无法不爱他。   却也绝不想看他痛苦。   [对未来的最终想象]   我对陆绪说,我觉得我喜欢他更多,其实是骗他的。   交由我自己来定义,我会说至今为止,我对陆绪的“爱”仍远大于“喜欢”。   很好分辨,如果我仅仅是喜欢陆绪,又或是喜欢更多,我会选择和晏云杉一样的方式。   我可以把他关起来。   这件事非常简单,我设想过很多次,也曾列入对未来的初步规划中——作为下下策。   我当然能做的比晏云杉好,更完美,更干净,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能再找到陆绪。   我可以给他一个永远也洗不掉的永久标记,让他成为我一个人的omega.   但当我想象后果,想象失去自由之后陆绪可能的表现,这种方式被我完全地否决。   我的弟弟永远都是自由的,就像他所喜欢的那样,他应当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能超过我对陆绪的爱,就算是我自己的喜欢也难以做到。   失去陆绪的两个月里,我尝试设想未来。如果他真的选择了某一个他在乎的人,很坚定,我应该怎么做。   在餐桌上看见陆绪的时候,所有思考和算计都变得多余,我发现,原来我已经称得上幸运。   因为我永远是他的家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永远失去他。   事实上,“哥哥”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能够获得幸福的位置。   过去的人生中,我从未想过放弃。这个世界上应当不存在我不能做到的事情,不存在我不能征服的疆域。妥协、退让这两个词出现在我人生中的形式只能是计策,而不是结果。   不过在陆绪面前,我的所有底线、设想、原则,本就是不存在的。   完全的失去,完全的得到,又或是作为亲人的陪伴。   事实上,所有的思考的最终结论都还是——我希望他幸福。   喜欢你。喜欢你。   爱你。爱你。爱你。   该怎么养一只小狗才是正确的?   我想给他阳光,草坪,温暖的窝。   当然没有缰绳与项圈。   他可以奔跑,停留,任何地方,自由,快乐。   这是我对未来的最终想象。    第71章   和我哥一起度过春节之后, 开工的第一天,我坐上了飞往R国的飞机。   这个国度的纬度更高, 下飞机的时候,北境的风吹在脸上,夹杂着雪花,气候仍在浅灰色深冬。   远处机场的灯光冷冷地落在停机坪上,像一座巨大的机器,吞吐着和我毫无关联的人潮与噪音。   林助理给我递了厚外套,我披上以后, 他画蛇添足似的补了一句,说:“是陈哥让我拿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陈谨忱跟在我们后面几步, 听见了这句话,和我对视一眼, 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前三天我们按计划见了一些需要见的人,参加了一场晚宴, 总体来说都很顺利。   直到第四天,我在酒店的大堂里遇见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那时我刚结束一天的行程,从车里出来,在门口的吸烟区吸了一支烟,准备上楼休息。   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 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大步走到了我身边。   酒店大厅静悄悄的,地毯绵密,走廊灯光从高处一盏一盏落下来, 投出绵长的影子。   晏云杉站在我面前, 对我说:“晚上好。”   他彻底扔掉了拐杖, 身上依旧是他惯常的黑灰色调, 整洁而内敛,大衣利落,围巾松松地搭在臂弯,是一条深色格子的羊毛料。   我疑心他在大堂里等我的时间并不短,因为他身上落的雪花化开,变成点点细小的水珠,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下,像是碎钻镶嵌在他身上。   我冲他微笑了一下,礼貌地说:“好巧。”   “不巧。”晏云杉向我走了几步,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垂下头,低声说,“……我是来找你的。”   他向来直来直往,而且看起来确实很着急,我也就没再和他客套,直接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上次……还有话没说完。”晏云杉说,“你晚上还有事吗?”   “没有。”我如实说,“你是想临时预约我接下来的时间吗?”   他问我:“……可以吗?”   “你要说的多吗?”我问,“你是想在这里说,还是要找个什么地方?我有点累,要准备休息了,你要是同意,可以在我房间的客厅里说。”   晏云杉怕我反悔似的,很快地点头同意,跟着我一起回了我的房间。   我让他在沙发上坐下,问他要不要喝什么。   晏云杉的手放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腰背绷得很直,几乎僵硬,坐姿透露出紧张和局促。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面前的茶几,视线停留在那只瓷杯的杯沿上,眼神却明显游移,好像要说的是什么很可怕的、很重要的秘密,才让他像现在这样焦虑不安。   “……不用了。”他对我说。   “好吧。”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红茶,端着杯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靠着扶手,问他,“你是专门飞过来和我说话吗?你要说什么?”   “……是的。”晏云杉承认,而后并没有马上说话,沉默着。   并不明亮的室内,他的眼睛是湖水一样平静的深蓝,注视着我。红色的唇抿得很紧,好像开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喝了一口茶,耐心等他说话。   大约过了两分钟,晏云杉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他向我的方向倾斜了一些,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重新获得发声的能力。   “陆绪。”他叫我的名字。   “嗯?”   “……对不起。”他短促地说,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说,“我想说的是对不起。”   我有些怔忪,因为从未想到过会从晏云杉口中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   若是几个月前的我见到这一刻,必然会觉得是我的幻觉。   但这三个字确实从我熟悉的、形状优美的红唇间吐出了,同时带出真切的遗憾与忏悔。   会客厅里只开了壁灯,暖黄的光线照得不远,更多地方被沉沉的暗色吞没。   他的脸一半隐没,一半明亮,线条是很锋利的俊美,像是裹着北境大雪的刀锋。   他仍在观察着我的表情,神色间带着几分很陌生的忐忑和难堪,将锋利的伤害性减弱了许多,眼睫的阴影颤抖着,嘴唇也是。   让我觉得陌生,也可亲。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每天都在想你。”   晏云杉又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更哑:“其实很久以前就应该说的,但是我……总是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怪我,或者在意这件事。”他说,“但是我还是应该说的。”   “那天在学校里。你知道的吧,我想亲你。因为你说‘全部’的时候,看我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那之后我总是会想起来,想如果……我没有那么自负,那么高傲,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再慎重一点,是不是我们很早以前就能在一起。有没有可能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就在偷偷谈恋爱,到现在也不会分开,你不会……”   我打断了他,叹了一口气,装作大度地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介意了。”   晏云杉停了下来。他又把嘴唇抿得很紧,几乎崩成一条直线,边缘都用力到泛白。   房间里很安静,呼吸都有回音。我向外看了一眼,夜晚的雪花扑朔朔落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碰撞的声音被隔绝,只能看到不断地下落。   “我……”过了许久,晏云杉再次出声。   “我想回来过的。”他说,“那……十年,我试过回来的。”   “说起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我想过回来,很多次,但是总会有推不掉的工作。就算是不管怎样都要回来,连机票都买好了也没有用。有一次我都坐在候机室里了,航班在起飞前十分钟因为突发极端天气取消。后来我自己申请航线,但每次都会因为不可抗力被驳回,不是我不想来见你,是我真的……真的回不来。”   “陆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双手握拳,咬着牙低声说,“但好像有谁在阻止我见到你。不是我的借口,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以前……总觉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说出来也只是让自己丢脸。”   我被忽然的窒息感攫住,像是有真空泵抽空了呼吸道里的空气,让我怔在原地,无法呼吸。   原来这就是让我至今仍无法释怀的、为之辗转难眠的、让我不再愿意回头的抛弃的真相。   这一切荒谬到堪称可笑。   我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我以为的抛弃,事实上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当然相信晏云杉说的是真的,也明白是什么让他不能回来。正是我一直在努力挣脱的剧情,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棋局,强行剪短了我和晏云杉之间地联系,只为了将一切推到正剧开始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变化,没有因为所谓的“报应”而挣脱束缚,这一切是否真的会规整地运转到我曾预见的结局?   而这剧情又怎么可以就这样轻率地、高高在上地玩弄与控制我的生活、我的感情,让我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我曾经最纯粹的爱过的人。   就算这是命运,那未免也对我太不公平。   但我们都曾是被框定性格的人物,生活在既定的轨迹里,无形的力量深刻地掌握着我们可能给出的反应,譬如晏云杉的高傲,我的朝三暮四,所以高高在上的简单挑拨之后,我们就渐行渐远,轻易地拆散了。   我感受到愤怒、不忿,同时感受到无奈、郁闷,这些情绪和窗外落下的雪花一样冷,积在我的胃部,带来痉挛的不适感。   “算了。”晏云杉迟迟没有等到我的回应,低下头去,说,“你当我乱说的好了。”   我眨了眨眼才重新将他看清。   “不。我相信你。”我对他说。   晏云杉的眼睛明显地亮起来。他的身体前倾了一些,面庞近在咫尺,我相信他,他反倒难以置信起来:“……你怎么会相信?”   “晏云杉。”我说,“我知道是什么在阻拦你回来。”   “你知道?”   我停顿了几秒,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荒唐的说法。但所有措辞在舌尖打转后都败下阵来,显得我就像个被命运耍得团团转的小丑。   我只能实话实说。   “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我叙述,“我不是二次分化变成omega的。”   晏云杉的眼睛睁大了,像是一只受惊的猫一样向后仰。   “什么?你?”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你别乱猜!”我赶紧打断他,“我是突然变成omega的,就是我最后一次去画廊找洛棠,还遇到你的那天。”   “这怎么可能?”晏云杉下意识质疑。   “所以……和你不能回来一样荒谬。”我说。   晏云杉花了一点时间接受,然后很小心地问我:“……会难受吗?”   “对不起。”   说出第一句道歉的话语之后,后来的每一句对晏云杉来说好像都变得更容易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还想用那种方法……把你留下来。”他的手握得更紧,指节泛白,“既不尊重你,也不爱护你。我后来……想了很多遍,我做了很多错事,都是因为我可笑的自尊心。”   “不难受。”我逐一回答他,“就是开始不太适应,也有一点担心。不过我哥带我去检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   “你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后来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也不是很喜欢计较的人,你不用道歉。”   “我知道你不会在意。”晏云杉说,“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很后悔。”   “还有,所以,你变成这样,和我不能回来,有什么关系?”   我想告诉他,因为你本该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我只是供你们虐渣的一个炮灰;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可能是一本堪称荒谬的小说;因为我和你从来都不是命运所注定要在一起的人。   这个世界里存在一种更高的力量,他决定了我和你的生活,决定你不能回来,也决定我要有报应。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连我哥都没有,从没有考虑过和他分享我所知道的事情。   上次他问我关于会涉及我的死亡的合作的时候,我也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询问。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质疑?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从未真正被晏云杉抛弃?   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准备开口的时候,更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让我几乎失去了片刻的意识,向前倾倒。   “陆绪!” 第72章   晏云杉迅速地起身, 半跪在我面前,撑住了我。他托着我的颈侧, 惶恐又谨慎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要叫医生吗?”   “没事。”我缓过神,“看来我不能说。”   “……那就不说了。”晏云杉很快地说,“我其实……也有一些猜测,隐隐的一些感觉。只是这不科学,我本来不相信。”   “但事实上,我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对吗?”他低声问,“因为我做错了,也因为那时候我不能。”   他的脸离我更近了, 表情仍然是平静的,嘴唇压得很直, 还是那个下一秒就能说出冷漠又刻薄的话语的高傲的晏云杉。   但他的眼睛变成了一种浓郁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悲伤的蓝色,整片海洋都是悲伤的具象化实体, 在他的眼睛里掀起不大不小的波涛,无法平静,也无法释怀,悲伤被关在他的眼睛里,流不出去, 但将他整个人都浸成湿漉漉的、失意的模样。   过了很久,他断续地尝试表达,“明明那时候……要是我……要是我不走。要是我早点发现, 要是我不像以前一样自以为是。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呢?所以其实……还是我的错。”   我也被他身上渗出的悲伤浸湿, 不再想要责怪, 只希望能够安慰他, 让他不要再这样自责,因为我事实上已经不再怪罪他。   在未知的力量面前,我们平等的无助,失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试着抬起手,虚虚地搂住他,指腹搭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于是很轻的拍了拍他。   晏云杉伸手圈住我的腰,下巴靠在我的肩上,应当是无意识的,他抱得很紧,像是灭世洪水中的受难者抱紧最后一块浮木。   “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再出声时,他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陆绪,明明我才是第一个,明明我才是你的……”   我的……   我的初恋。   我在心里替他补齐未尽的话语。   晏云杉方才所做的假设在我脑中清晰起来。   如果命运未曾在十八岁的高中校园里找到我们,没有制造分离、伪造抛弃,如果,如果,如果,我现在会和他在一起,一直没有分开吗。   会幸福吗。会长久吗。会一直走到最后吗。我会戴着那枚有点小的戒指吗。还是和他一起挑了一对更合适的。   会一起养狗吗。我会喜欢他现在的模样吗。我会送他新的、完整的乐高小狗吗。还会一起去海滨公园吗。会在那座小岛上度假吗。   挑戒指的时候可能会吵架,因为晏云杉总是脾气不好也很擅长挑剔,不过如果试过,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枚一样太小。   选择小狗的时候可能还是会选Roy,它很帅气也很机警,如果我们一起养它,它对我会和对晏云杉一样亲近。   他去纹身的时候我可能会怕他疼,在一旁很多次尝试劝告他放弃。   他要剪头发的时候我可能会舍不得,但不会阻止,只会一直看他,直到适应他的新模样。   什么时候会在一起。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异地恋会很难吗。会很想念彼此吗。会经常见面吗。   什么时候第一次接吻,什么时候第一次□□,谁先想结婚,生活在哪里。   什么时候晏云杉会坦诚,会第一次对我说“我爱你”。说的时候大概也是别扭的,不过总归会和如今不一样,肯定会更早,而他说的时候不会哭泣,不会流泪,大概会很骄矜,说完以后就能得到我很欣喜的回应。   晏云杉还会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难过吗。还是脾气仍旧很不好,生气了要人哄,哄三遍才会很不情愿地原谅。还会忍不住说很难听的话,说完以后又偷偷后悔吗。   我想得很慢,眼前出现很多可能的画面。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快速闪现,很难驻留。   只是现在,它们都不会有发生的机会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天地间被压成厚重的一种白,压成一张空白的、已经来不及书写的纸页。   晏云杉仍旧以别扭的姿势抱着我,箍得我有点不舒服。但我没有把他挣开,只是想要看看他的表情。摸索着去托他的脸颊时,我碰到了他脸上的潮湿。   悲伤终于从他的眼睛里漫流出来,当他温顺的仰头,让我注视他的时候,我先看见他湿润而泛红的眼眶。   他的右手不再紧抱我,而是覆盖在我捧着他脸颊的手上,将我的手贴的更紧,像是在索求安慰,索求片刻的紧贴。   “陆绪。”   他又叫我。   眨眼的时候,又一滴泪水从眼角淌下,将我的手浸湿,他也没有像过去一样掩饰,仍由它暴露在我面前,连同他的所有脆弱、痛苦、不甘、恳求、连同他的破碎与潮湿。   “还有可能吗?……我们。”他低声问我,每一个字都在竭力遏制颤抖,“是不是真的……已经太迟了。”   “迟”。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我和晏云杉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原因,我也会选择这个词。   迟到的表白,迟到了十年的爱人,迟到的初恋。   “迟”。   我曾在心里埋怨过他很多次,怎么来的这么迟,怎么这么迟才说爱我,在物是人非的当下。我无法否认自己的遗憾和难以释怀,我相信他也一样因此而饱受折磨。   “还来得及吗?”晏云杉用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压抑着哽咽,问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我垂着眼,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外表变了很多,但内里事实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脾气很差,喜欢生气,害怕难堪,无害地傲慢着。   与我相处的时候,却也变得成熟了很多,道歉、示弱、恳求,我从未在过去的他身上见到过的姿态,一遍一遍重新出现。   再与他熟悉的蓝色眼睛对视时,像是重逢,也像是初识,我希望在他身上重新看见十年前,也同样为十年后的当下而感到动容。   “……你买的戒指有一点小。”我没有回答他,想不到如何回答,最终,只是这样说。   晏云杉捉住我的左手,牵住我的手指,拇指指腹摸索着我的无名指指根,慢慢地说:“是吗?后来你戴过?”   “嗯。”   “为什么。”晏云杉很慢地问,“不是不喜欢我吗,不应该讨厌我吗。”   我说不清那时候我为什么会试戴那枚戒指,晏云杉一直在我的指根处摸索按捏,让我觉得有一些痒。我往后抽了抽手,但被他更紧地握住,拢在两手之间。   “为什么。”他盯着我,很执着地问我,“为什么。”   晏云杉的眼睛还是很红,但是透露出让我不想、也不希望打破的,期待的样子。   我本来想说的是“有点好奇”,但最后还是诚实地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重复,“好看吗?”   “嗯?”   “戒指。好看吗?”   “好看。”   晏云杉很慢、很慢地低头,柔软的嘴唇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无名指根,曾经带上过那枚戒指的位置,然后说:“还是不够小。”   他重新抬头,看着我,又显露出一点偏执的模样,说:“应该让你摘不下来。”   我觉得他很幼稚,问他:“摘不下来怎么办。”   “那就一直带着。”晏云杉立刻说,“不摘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用没被他握住的手碰了碰他的脸,说:“你是故意的吗?你好幼稚。”   “我很幼稚?”晏云杉说,“很好笑吗?”   我疑心他要臭起脸来生气的时候,他说:“算了,你笑吧。”   我当然没有再笑,对他说:“你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好。”   “你又不喜欢我。”晏云杉说,“如果连让你笑都做不到的话,你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吧。”   在我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沉默中,晏云杉又一次问我:“所以……还来得及吗?”   “陆绪。”他叫我,“你是不是很好心,所以不知道怎么拒绝我。”   “你……可以随便拒绝我的。不会比那一次更痛了。”   “我……”   我有些犹豫,没有拒绝他是因为好心吗?还是因为,有一点舍不得。舍不得我曾经付出那么多的一段感情就因为命运的安排而草草结束。又或是我也有一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摆布着接受结局。   所以我对他说:“我想再想想。”   “再想想。”晏云杉又一次重复我的话,“所以,你还有一点喜欢我,对吗?你原谅我了。还是,你只是可怜我。”   “没有可怜你,不许老是说我喜欢可怜别人。”我不满地说,“我哪有那么多好心。”   晏云杉脸上还带着泪痕,就牵了牵唇角,露出了很罕见的笑容,并不怪异,反倒让我也觉得开心了一些,他说:“不是可怜我,那是喜欢我?一点点也算。”   我没有说话,他自己替我回答:“肯定有。”像是很有信心的样子。   “肯定有吧。”他向我确认。   仍然没有得到我的认可的晏云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接着问:“有吗。”   晏云杉仍旧半跪在我身前,仰头看着我。我很少用这个视角看他,他比我高出一些,也很少低头,所以大多时候我都需要仰视他。   当他仰视我的时候,我发觉他的面部线条在这个角度柔和了很多,他的眼睛向上看的时候不再呈现出略显刻薄的狭长,而是变得圆了一些。   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变得不一样的眼睛。   晏云杉握住我的手腕,不让我抽回手,他侧过头,把他的脸颊贴进我的手心,慢慢地蹭了蹭。   他的脸颊光滑而温凉,还有一些湿润,像是沾湿的玉器。他慢慢地转头,直到鼻尖与嘴唇也埋入。   而后他吻了吻我的掌心。   “要有一点吧。”他低声说。 第73章   晏云杉的嘴唇在我的掌心开合, 而后终于不再紧贴,脸颊慢慢离开我的手, 但仍握着我的手腕,好像很害怕我会抽离。   忍不住似的,他又低下头,吻了吻我的手背。   “晏云杉。”我叫他。   他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但没有抬起头,眼睫下垂,表情严肃, 像是在等待我的宣判。   “我们分开太久了。”我尽可能客观地和他表达我的想法,“所以有时候,我也不能认清我对你的真实感受。”   “喜欢以前的你, 还是喜欢现在的你?我分不清楚。你们都经常说我傻,在这方面我确实不聪明, 也没有天赋,所以要多给我的一点时间来让我想清楚。”   “要多久?”晏云杉很快地问我, 然后又很快地后悔,补充,“我不是催你的意思。”   “不知道。”我说,“我想慎重一点,不想再搞砸了。”   晏云杉微微皱眉, 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也肯定有些着急,我以为他会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最后说:“好。”很轻易地接着说, “你想要多久就多久。”   当然, 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不过也不要太久了。”   我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晏云杉才像是我会喜欢的那个晏云杉, 心情也因为这句话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说异地恋会很难吗?”和不知道为什么会试着戴上戒指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晏云杉怔愣片刻,说:“不会的。”   “就算很难。”他说,“也肯定会一直在一起的。”   语气很确定,像是想过很多遍,他接着说:“我会经常回来,每个假期,也会更早回国,很难的时间会过得很快的,我们肯定会一直在一起的。”   因为他的话,我又一次感受到胃部的下坠感,晏云杉看着我,说:“……你不相信吗?”   我认得他的表情,是过去的时候要求没有得到满足、颐指气使没有得到我的回应时会露出的,生气的、任性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但是他的表情很快变成悲伤和失落了。如果可以,我还是更希望他对我发脾气,骂我怎么可以不相信他,质问我怎么可以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没有信心。   ——像是他以前会做的一样。   晏云杉的肩膀塌下去一些,也离我远了一些,我不想看他这样,抓住他的左手手腕不让他逃跑或者失落。   我把他的袖子向上捋了一些,触摸到他纹身处略微粗糙一些的皮肤。   之前拉着我不放手,现在因为我突然的触碰,像是被主人强抱的猫,晏云杉倒是整个人都僵硬了。如果他真的是一只猫咪,那大概浑身的毛都会炸开。   每次看见他这样我都觉得很有意思,我故意向前倾,将距离重新拉近,问他:“纹身是不是很痛?”   “……还好。”   “纹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我?”   “……”   我从“e”摸到“s”,又重新摸回“e”,晏云杉终于承认:“想你。很想你。”   很近的距离,不加掩饰的想念与眷恋,他低声说:“想你的感觉比较痛,纹身……不太痛。”   “一直在想,你怎么就这样不理我了。想联系你,又生你的气。”晏云杉小声埋怨我,“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的照片,气得一个晚上没睡着。陆绪,你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呢。你那时候……明明那么喜欢我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陆绪,你不能忘了我,你记性不能这么差。我都还记得,你怎么能忘呢?”他又显得有一点生气。   我说:“我没有忘。”   “……”   晏云杉又向前倾了一些,几乎与我的鼻尖相碰。   他的眼神一点点靠近,呼吸打在我唇边。   “没有吗?”   “要记得我。……我才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晏云杉很轻、很慢地说。   在我能回应他之前,他的嘴唇贴上来,非常纯洁地贴着我,像是高中生第一次接吻,小心翼翼,带着颤抖,像是被风吹动的一片摇摇欲坠的花瓣,贴在我的嘴唇上。   如果……我们的初吻会是这样吗?   让我和他逆着时间的长河向前吧,一直回到十七岁的树荫里,在未曾被命运找到的片刻安宁之中第一次嘴唇相贴,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会颤颤地低喃——原来这就是初恋。   晏云杉的呼吸变得很慢,仍然很清晰,他的手搭在我的颈后。我看到他的眼睛,透过长而卷翘的睫毛,专注地看着我,神色中隐隐带着试探与观察。   我没有推开他。   很快的,我的眼睛被捂住,然后嘴唇短暂地分开,紧接着,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将我按在沙发上。   “晏——”   我被剥夺了视觉,忍不住想要抗议,但是没能说完,呼吸就被夺走。   像是忍耐了太久,终于得到默许之后,他吻的很深,也很凶,让我几乎有一种他想要将我咬碎、吞下的恐怖错觉。   后脑陷进沙发靠背中,无处后退,膝盖也被他顶开,长腿嵌在一起,我几乎完全被笼罩进他的阴影中,被他的气息与肢体缠绕,只能向他敞开。   在他制造的黑暗里,我只能听见接吻和呼吸的声音。晏云杉身上的气味和十年前完全不同,带给我的感觉也是,看见他的时候我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将他与过去对比,但如今的他的形象在我面前已然越发清晰。   我闭上眼睛,首先想起的不再是旧时代发生的事情,而是在湿热岛屿上发生的亲吻,每一个都像当下这个一样,席卷过境,并不温柔,透露出我如今才了解到的、他骨子里的偏执、侵略性与占有欲。   奇异的是,事实上,我已经不再觉得不适应或是讨厌。   我搭住他的肩,环抱住他。   晏云杉遮住我眼睛地手下移,转而托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仰起来一些,激动地吻得更深,握着我肩膀的手抓得更紧。   再分开之时,我与他急促地呼吸交缠在一起,晏云杉的嘴唇潮湿,更加艳红,他微微喘着气,低垂着眼俯视着我,眼眶的红淡了些,于是不再像是因为脆弱,反倒增添了更多的攻击性。   他托着我下巴的手松开,准确地按在我在激烈的亲吻中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反应的部位,有点得意地下了结论:“你想要我。”   晏云杉慢慢地释放出他的信息素,几乎像是一种勾引,他凑近我,说:“你的信息素也漏出来了,陆绪,你的发情期是不是快到了,你想打抑制剂吗?还是……”   我忽然反应过来,所以晏云杉是不是算准了我这两天就要进入发情期,所以才急匆匆飞过来的?   alpha的诱导信息素将本就在潜伏的发情期勾起,发热、发软、发潮的感觉卷土重来,软倒在沙发上,晏云杉伸出手,搭在我的领口,说:“要吗?我给你一个临时标记,如果你想要其他的,也不是不可以。”   语气仿佛是恩赐似的,表情倒是急切。   我抻直脖颈,后颈发热发烫的腺体蹭过衣料,而后半露在空气中,房间里的信息素气味越发浓郁,两种信息素缠绕在一起,冷与暖,我听见信息素过滤装置启动的声音。   晏云杉解开我最上的一颗纽扣,然后又停下来,说:“要吗?陆绪,要我还是要抑制剂?”   “……你。”我说,“快点,说得好像我选抑制剂你就会给我打一样。”   晏云杉沉着脸为自己辩解:“我没打算趁人之危。”   “挑着我发情期附近来找我,你还说没有?”我说,“快点,临时标记。”   晏云杉被我识破,倒也没露出特别难堪的表情,也没再尝试否认,很快地俯下身,拉下我的衣领,微凉的唇贴上了我滚烫的腺体,然后毫不迟疑地咬下。   信息素的味道是冷的,带来的温度却是滚烫,我的身体瞬间陷入强烈的发情热,晏云杉按揉着我已经有的反应的部位,又问我:“你是想自己忍过去,还是想我帮你?”   以前非要强迫我,把我囚禁起来,丝毫不顾及我意愿的是他,现在倒是变的非常尊重我了,每一步都要问我,经过我的同意。   我扯着他的袖口,说:“你来不就是想帮我?”   “嗯。”他终于承认,“我怕你忍不住又去找你的助理。我肯定比beta好。”   “……”根据过往经验,我不敢苟同,“那就试试吧。”   晏云杉好像对我的不信任而很不满,脸色一下沉下来,不过他没用语言表达,沉默着抓着我的上臂,把我按倒在沙发上,覆身上来,他的身体也带着明显的热度,显然是在我的信息素的作用下也开始陷入情热。   我听见房间里信息素过滤器因为检测到浓度过高而自动打开的声音。   狭窄的沙发并不是一个适合解决发情期的地方,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多不适,只是觉得贴的格外的紧。   在因为alpha的诱导信息素而陷入强制发情之前,我尚存一些神志地警告他:“做好……措施,不许进生殖腔。”   “……我知道。”晏云杉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带着隐忍的沙哑,他按了按我的小腹,像是在确认生殖腔的位置,“不进去。听你的。”   他在我膝间俯身,抬起眼问我:“要不要我先帮你?”   我正处在发情热的边缘,能保留的理智所剩无几。因为不满足,我下意识地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靠得更近。可能是被我扯痛了,他闷哼了一声,低低的,不过没有挣脱。   那一刻他眼尾泛起靡丽的红,像被潮湿热气晕染的桃花。   等他终于松开我时,用手背抹过嘴角,轻咳了两声,连眼神都带着一瞬的失焦。睫毛湿了,眼底像氤着水汽,看不出他是羞耻、眩晕,还是单纯地被我弄得喘不过气。   晏云杉缓过劲来,很不高兴地压到我身上,说:“你舒服了,是不是要轮到我了?”   从强制发情中清醒过来已经是后半夜,我已经被转移到次卧的床上。   晏云杉按照我的要求,控制着没有进入生殖腔,结束以后他没有很快地松开我,从身后抱着我,胳膊横在我腰上,没出声,靠在我的肩颈处,鼻尖蹭着腺体上的牙印。   我没回头,只盯着床头灯映在墙壁上的光影,光斑随着他的气息晃动。发呆是因为还没完全缓过来,腺体滚烫地跳着,还残留着他咬下时突如其来的电流感,像是某种隐形的纽带将我牵在晏云杉身边。   “你身上又有我的味道了。”晏云杉又开始胡言乱语,“明天不要贴隔离贴……好不好。”   发情热之后我浑身酸软,累的不行,转过身去面对他,戳着他的眉心把他戳开一点,说:“别想得这么远。我累了,清洗一下我就要睡觉了,你回你房间睡觉去。”   晏云杉被我这样戳开,有一点要发脾气的迹象,但是又忍了下去,他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唇角,就把他自己哄好了。   然后他有点不开心地埋怨:“不是说临时标记以后omega会对alpha有依恋吗?为什么你还要赶我走。”   “我不想明天醒来全世界都知道你在我这里过夜了。”我说。   “渣男。”晏云杉指责我。   我往后仰了一些:“你要我负责啊?”   晏云杉难以置信:“你主动拉我的手,我亲你的时候你没推开我,还同意我标记你,难道不是要原谅我,和我复合的意思吗?你不打算负责?”   “明明是你挑着我发情期来找我,还用信息素引诱我!”我为自己正名,“我只是说让你帮我解决发情期,你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晏云杉的眼睛又睁大了,他盯了我一会儿,眼睫又耷拉下来,忍不住似的又埋怨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了。”   “算了。”他摆出一副大度地原谅我的样子,问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复合?”   我看着晏云杉认真的表情,忽然有一种被仙人跳了的错觉。怎么突然就要复合了?我不同意他是不是要说我始乱终弃?   在我的沉默中,晏云杉又失去了颐指气使的底气,他的声音又轻下去:“……所以你没打算和我复合。你拉我的手,让我亲你,让我标记你,都不是因为喜欢我,是我又自作多情了。”   我原本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被他一说,忽然察觉自己方才的行为确实有一些暧昧不清的意思,我果然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渣男,变成omega以后仍然风采不减。   “……你别这样。”我很无力地安慰他,“我刚才没想那么多,想做就做了,刚才不是说好了吗,给我点时间想想。”   “……好。”晏云杉答应的很快,但是仍隐隐地不情愿。   虽然不太乐意,但他还是听了我的话,没有再要求过夜,就是要关门离开的时候回头了好几次,欲言又止许久以后,问我:“你……明天或者后天的晚饭有约吗?”   “没有。”我说,“怎么了?”   “你还欠我一顿饭。”晏云杉抓住我的手腕,说,“我……后天晚上走,在这之前,你还愿意和我见面吗?”   “后天晚上可以。”我说,“你的时间会不会太赶?”   “……没关系。”晏云杉说,“我可以延迟时间。”   “好。”我说,“那就后天晚上吧。”   “订好餐厅……我会和你的新助理说。”晏云杉说,他握着我手腕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终于放开,对我说,“那我走了,晚安,下次见。”   “晚安。”我对他说。   房门就要关上,我准备回房间躺下,晏云杉却又回头。   他撑着门,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回他身边,很快地亲了我一下。   “晚安。”极为少见的,晏云杉对我笑了一下,红唇翘起,表现出温柔和不舍,他说,“我爱你。”   然后门才真的关上。 第74章   养伤的时间里, 我时常在深入骨骼的疼痛中回想起陆绪的眼神。   无情的,有情的, 怜悯的,不忍的。   我也常想起他的背影,没有回头的背影。   母亲知道了我做的事,在责怪我的同时,与我长谈了一次。   她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Frostin, 你为什么不说呢?你该好好地、亲口地,道个歉。”   我皱着眉:“道歉?为什么要我道歉?错的明明是陆绪,是他摇摆不定, 是他的背叛和软弱才让事情走到今天。”   母亲毫不留情地敲了敲我的额头:“你以为你有多让人喜欢?你这张嘴,有时候连我都不想理你。”   我不让人喜欢吗?我可能真的不让人喜欢, 至少现在,不让陆绪喜欢。   我很气愤, 也很无力,我无法克制自己埋怨陆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把责任往陆绪身上推。   我对母亲说,不管怎么样,这都怪陆绪的不坚定。   母亲对我说, 那你呢?你离开的时候,有真的把他规划进你的未来吗?就算有,你告诉他了吗?不告诉他, 他不知道的话, 你又如何能够要求他一直为你驻足呢?   我没有说话。   “Frostin, ”她说得很慢, “他不是为了爱你而生的。”   我哑口无言。   陆绪何止不是为了爱我而生的呢?连命运都时刻在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发出的短信,拨打的电话,都被陆鹤闲删除。他喜欢身为omega的我,我却偏偏在十八岁二次分化成了alpha。十年里我无数次想要回国找他,却永远被阻挡在起飞之前。   过去我从不相信命运,不相信上帝,不相信神佛,但是在此时此刻,我不得不相信,我和陆绪就是不被命运垂青的。   Fate never brought us together.   沉默之后,我对母亲这样说。   责怪命运毫无意义。母亲告诉我。如果你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应该自我归因。毕竟,谁说命运就是不能战胜的呢?真正命中注定的人很少,多的是排除万难。   我明白母亲的言外之意。她认为错的不是陆绪,也不止是命运,而是我。这让我很生气,不再愿意和她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但当我重新去复盘与陆绪的十四年的时候,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我真的做错了吗?我错在哪里?   我发现我真的错了。   错在高傲,错在理所当然,错在恃宠而骄。   陆鹤闲对我的指责事实上全部成立,十年前我肆意挥霍他对我的偏爱,十年后我违背他的意愿将他带走。从始至终,我不在乎陆绪的感受,不尊重他,不爱护他。从始至终,我以我自己为中心,要求他环绕我。   而事实上,我过去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建立在虚构的地基上,这一地基是来自陆绪的喜欢,是最缥缈虚无的东西。   我身上稳固的东西,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陆绪都并不缺少也不在意。   陆绪专注的眼神从来只是为了最肤浅的外表而驻留。   他的爱浅薄而易碎,眼神却总是真挚而热烈,事实上我的脾气那么臭,说话那么难听,架子那么大,比起真的被爱,更像是我被他迷惑以后产生的幻想。   空中楼阁坍塌成砂砾,将我埋在废墟之中,重创到遍体鳞伤。   我该怎么让他回来?现在我连他喜欢的外表都没有了。   更让我难以承受的事发生在不久后,我收到了一张来自洛棠的照片,照片里的内容让我再一次感受到愤怒和无力。   早晨,我在处理工作的时候,忽然收到了新邮件,图像加载很慢,却像一把刀缓缓从屏幕深处抽出。   我的胃一阵痉挛,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维持冷静。嫉妒使我牙齿发痒,眼睛发涩,几乎想要呕吐。   他在炫耀,在激怒我,在向我宣告对陆绪的爱的所有权。   这个心机深沉、擅长伪装、得意洋洋的傻子和骗子。   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使用卑劣的手段,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后手。   录音很长,我录下了每一次和洛棠的交流,作为最差情况下的把柄。   如果可以,我希望尽可能少得伤害陆绪,所以只截取了最关键的证据,并没有截下其他的尖锐攻击。   我希望陆绪会爱人,也希望陆绪不会爱人。   当陆绪爱我的时候,我希望他对我的爱是真挚的,但事实上并不是,所以我希望他对洛棠的爱也是如此,只需要我轻轻一推,就会破碎。   结果让我很满意。   所以我决定在我回到陆绪身边之前,把他身边的其他人赶走。   命运并不认为我和陆绪是命中注定,那我就把身边的所有可能性都消除,这样不论如何,我都是最适合他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找不到问题的人,我坚信,尤其是在陷入爱情的时候,总会有不可避免的失误。   我废了很大的劲才让人破解了他身边那个助理的电脑。这个人很谨慎,所以我只能使用了一些非法的手段。   不联网的电脑里只有一份很长很长的加密文档。   《观察记录》。   看到文档的时间是b国时间晚上九点十一分。   看完第一遍是零点三十一分。   看完第二遍是四点十五分。   看完第三遍是七点五十六分。   后来我又看了第四遍、第五遍,直到把我缺席的九年全都记下来。   每一遍看我都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陆绪,一个我很久没有见到但仍然很可爱的人。   他大学的时候选了艺术相关的选修课,但是一直睡着。   后来买过很多想送给我的东西,但事实上一样我都没收到。   还是经常发呆和喜欢小猫小狗,不过行事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我怨恨能够站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陆绪的人,想取而代之的同时,怀疑如果换成我,能注意到这么多细节吗?   注意到陆绪是否开心,是否焦虑,是否疲惫,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睡得好不好,易感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抑制剂最合适,是否需要陪伴,我会注意到吗?   能把陆绪照顾好吗?   能写的这么详尽吗?   b国的冬天也在下雪,我把轮椅移到窗边,抬起左手,指尖碰到的玻璃很冷。   窗外街道黑暗,唯有路灯晕出一圈泛黄的光,像悬浮在空中的旧日幻象。我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只看见玻璃上映出的我自己——肤色苍白,发梢凌乱。   我从口袋里拿出陆绪送给我的乐高小狗,它被我的体温温热。   作为留在身边的,最后一件与陆绪有关的东西,它曾陪伴我度过无数个易感期和失眠的夜晚。   我安静地和它对视了一会儿,攫取我呼吸的嫉妒。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作为一个同样爱陆绪的人,我翻阅这份文档,即便是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这份观察笔记的作者很爱陆绪,不比我更少。   陆绪不选择我好像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   我自认我爱他不比任何人少,但如今看来,我是做的最差的一个。   无论是陆鹤闲还是洛棠,甚至是这个助理,都对他付出地更多,而我只知道索取,无理取闹地要求他爱我,像过去一样,但事实上什么都没为他做,只会说一些让他不喜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开心一点,爱我一点。   我确实大错特错。   彻夜未眠之后,我将这份文档发给了陆鹤闲和洛棠。   陆鹤闲老谋深算,惯于伪装和善,控制欲被他隐藏在关心与不着痕迹的小动作中,陆绪信任他,爱他,所以总是轻而易举地原谅他,被他的巧言令色所欺骗。   但我确信,这份观察笔记会让陆鹤闲失控,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失去理智地处理掉那个助理。与此同时,必然会彻底地惹怒陆绪。   为什么发给洛棠?他什么也做不了,这只是针对那张照片的小小报复而已。不过我相信幼稚如他,肯定会坐不住,会去找麻烦,让陆绪更讨厌他。   这时,我已经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在即将迎来新年的这个夜晚,我想见到陆绪。   在飞机上,我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本国时间夜晚十点四十七分,我落地首都机场。   很快地,我到达了陆绪所居住的别墅的楼下,在车里,我看见他卧室的灯光,还有庭院前枯萎的玫瑰丛,被铲去一半,等待着移栽新的植物。   腿伤还没有完全痊愈,站立对我来说还有一些困难,我让保镖搀扶我在路灯下站定,用手杖支撑自己,在骨骼的疼痛中等待零点的到来。   在人人自顾不暇的现在,我是能祝陆绪新年快乐的唯一的人,尽管他应该不会想接我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   我想的很全面,如果他不接我的电话,在楼下看着他也是好的,这又何尝不是陪伴他开启新的一年的方式?   十一点五十八分,我拨通了陆绪的电话,并没有想到他会接听。   所以当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明明不久前还下定决心要让陆绪开心,但语气还是不受自己的控制。   不过幸好,我还是对陆绪说了新年快乐。   在这之后,奇迹降临。   陆绪可能以为自己的动作挺隐蔽的,但从他下楼开始,就已经被我发现。我不敢回头,害怕我回头他就会走,所以一直等到他准备回去的时候,我才叫住了他。   原来表达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难。而陆绪事实上并没有完全地讨厌我,他还会关心我的伤。这给了我勇气,让我对他发出邀约。   等待与他见面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我要和他说什么,要说我的反思,要说我决定改变,可能……还要解释和道歉。   陆绪对我说我曾是他的全部理由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和过去一模一样,我再次产生了一种被爱的幻觉,在那一刻想要吻他。   幸运又不幸地,被打断了。   陆绪又变回了不太喜欢我的样子,所以我的道歉怎么也说不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说了他又不会原谅我。尝试过很多次回来却永远无法起飞,这种事情又有谁会相信?更像是一个可笑的借口,是我在自取其辱。   我知道他仍然在怪我。   这个可能是世界上最不顺利的一次约会和见面,不断地有人来打扰我和陆绪,为什么连和陆绪吃一顿饭都会受到这么多的阻拦?   还好陆绪答应我还会补给我一次,这是我和其他人的不同。   分别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没有把话说完,万一呢,万一陆绪相信了呢?万一他不再怪我了,我能够和他破镜重圆,重修旧好呢?   所以在新年之后,得知陆绪行程的第一时间,我又一次飞往他所在的地方。   我没有想到陆绪会那么轻易地相信我,他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但是被与阻止我回国、让我分化成alpha同源的力量阻止。还好我很聪明,一下明白了一切。   原来真的是命运,我与陆绪的命中注定事实上是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   这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凭什么就不能是我?如果陆绪不是我的命中注定,那还能是谁?我不允许其他可能性,我的命定之番只能是他,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我想永久标记为终身伴侣的,只有我面前的这个人。   陆绪好像和我一样遗憾,他流露出不舍、悲伤和惋惜,就好像他还爱我一样。   要有一点爱我吧。   我很想吻他,但是不能,所以我一遍一遍亲吻我能握住的,从他的体温中获得一些温暖和慰藉。   靠的很近的时候,陆绪抓住我的手,温热的指尖摩挲着我为他而纹的纹身。   “纹身是不是很痛?”   “纹的时候是不是很想我?”   陆绪这样问我,好像很暧昧,好像很关心我,但我已经不会再误解,事实上他应当是漫不经心,仅仅是好奇。   陆绪有一双很黑、很深情的眼睛,有一张看起来就很会爱人的脸,他连声音都低醇,语气都珍视,能够轻而易举地给接近他的人制造出被爱的幻觉。   其他人也是这样吗?被他漫不经心的关切,并不长久的珍视和随心所欲的付出所迷惑,最后被收回所有特权之后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像是一场绮丽的、幸福的、虚幻的噩梦、美梦。   我想,慢慢地想,不是这样的,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第一个,第一个被陆绪骗到的人。   陆绪骗的最久,骗的最真挚的人。   所以我对他坦诚,再一次尝试亲吻他。   时隔数月,我终于又一次吻到了他的嘴唇,我的心跳非常快,血液泵涌的速度应当快要达到人的极限,等待着陆绪推开我或者不推开我。   他长而直的睫毛近在咫尺,默许了我的接近。   我无法再克制自己。   但陆绪还是希望我再给他一些时间。   我不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也不是一个擅长妥协的人,我的人生中的绝大部分事物都唾手可得。所以最初,陆绪摇摆不定的态度让我有一些不满和生气。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太爱陆绪了,也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还是很真诚,很容易欺骗我,或者因为我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变得聪明。总之,所以,如果陆绪想要,我好像也是愿意等的。   于是我没能气多久,就再次被爱情蒙蔽,对陆绪说“我爱你”。    第75章   晏云杉走之后,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我怀疑自己倒退了十岁,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我一直想起的还是他临走时落在唇角的亲吻和微笑,和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学生一样,因为对方片刻的温柔和珍视而心跳加速。   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很浓的杉木信息素,本该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的味道,却让我久久无法入眠。   下次见面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些礼物才比较礼貌?虽然我并不知道是否已经能被称为约会,也不知道晏云杉会缺少什么。我想他应该不需要我送一些价格高昂的东西, 毕竟我送他的那么多,他最喜欢的竟然是最便宜的乐高小狗。   乐高小狗。   我还记得晏云杉的瘸腿乐高小狗,要不就重新拼一个不瘸腿的给他吧。   我给林助理留言, 让他明天去买一个新的给我,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沉入睡眠。   第二天晚上,我要的东西送到了我的房间。   林助理把盒子递给我的时候又画蛇添足地说:“陆总, 这款乐高停产很久了,是陈哥从附近的一个个人收藏家手里买到的,费了好大的功夫。”   “……”   “林敬。”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谨忱应该会让你不要告诉我。”   林助理站直了, 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说:“啊……是的。他是让我不要说。”   “他今天一直在忙这个?”我问。   “那倒也没有找很久。”林助理实话实说,“不过陈哥没赶上晚饭。”   我想起陈谨忱曾和我说过的, 在便利店简单解决的三餐, 所以是这些原因吗?事实上我很少注意到, 因为他总是沉默地完成我的要求, 几乎从未有办不到的时候。他从不向我邀功,似乎把我的所有要求,无论有理还是无理,都当做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默了默,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太过颐指气使的老板,说:“下次要是这么麻烦就不要找了,也不是非要这个。你不用和他说,告诉我就可以。”   “……好的。”林助理答应之后,我就让他离开了。   我拆开盒子,开始拼装乐高小狗。我十几岁的时候沉迷过一段时间乐高和模型,老宅房间里的防尘柜里至今还摆放着很多拼装的成品,大多是非常复杂的,所以这样的基础款乐高对我来说实在是非常容易,不需要多久就拼好了。   我将它随手放在床头,看了看林助理整理的明天的行程安排,确认了晏云杉订的餐厅是附近一条艺术街区上的高级餐厅,距离我住的地方不算很远,也不能说非常近。   直到第二天我即将抵达餐厅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要带给晏云杉的乐高小狗还被我丢在卧室的床头。   汽车停在餐厅楼下,我对开车的林助理说,让他回去替我把礼物取来,尽快,然后就率先上楼赴约。   晏云杉已经到了,他坐在餐桌前,双手托着下巴,看见我之后立刻坐直了,冲我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很正式地穿着一身深靛色的西装,每一寸都熨烫整齐,头发也像是认真打理过的。   华丽繁复的装潢里,他金碧辉煌地端坐。   金片和宝石重新贴回他的身上,让他像是一尊奢华的塑像。   相较之下我觉得我还是随意了一些,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就直接过来,甚至还忘带了礼物。   我有一些愧疚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本来给你准备了礼物的,但是我忘记带了,已经让我的助理回去取了。”   晏云杉没有生气,问我:“什么礼物?”   我卖了个关子,说:“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晏云杉说:“我也没有准备很贵重的礼物。”   他招招手,侍应生拿来一束花,递到我怀里。花束并不大,整体呈蓝白色,我能认出的只有白玫瑰、紫罗兰和风信子,包装的方式非常精致漂亮,我闻到鲜切花束的香气。   “很漂亮。”我对他说,“我很喜欢。”   晏云杉右手握成半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到的比较早,在楼下转了一圈,正好看见有人在卖花,就让他包了一束。”   “是吗?”我说,“我看这么好看,还以为是你自己包的。”   “……是我包的。”晏云杉承认。   “你好有天赋。”我夸他。   他的不好意思里参杂了很明显的得意,但还是装作很矜持地说:“真的吗?我随便包的。”   我被他的样子逗得很想笑,继续夸他:“随便包都能包成这样,你太厉害了。”   晏云杉终于反应过来我在逗他玩,抱怨:“你不要总是耍我。耍我是不是很好玩。”不过还是没有真的生气的意思。   这时候,我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礼物已经带到楼下了,需要送上来吗?”   消息的发送人是陈谨忱。   我当然不能让他送上来,要是见面,晏云杉肯定要炸毛,我让他在楼下等我,然后对晏云杉说:“我助理把礼物送过来了,我下去拿一下。”   “好吧。”好像这么短的分别都是很让人不舍的,晏云杉说,“你快点上来。”   我下了楼。   陈谨忱站在餐厅门口,换了一身衣服,并没有穿平时低调的正装,而是一身浅色的私服,衬得他身形颀长,浅色让他显得不那么严肃,而是很纯净。他的手里拿着礼盒。看见我以后,步子有点快地走到我面前。   在我提问之前,他提前解释:“小林让我送过来的,他说您很急,我正好在酒店,就直接开车过来了。”   “没有想自作主张。”他补充。   “没事,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辛苦你跑一趟了。”我伸手接过礼盒,碰到了他的指尖,感受到微凉的温度,“是你让人包装的吗?我昨天没装礼盒啊。”   “是。”陈谨忱承认。   “谢谢。”我说,“你太细心了。”   我拿上礼盒,转身准备离开,手臂忽然被人拉住。用的力气不大,事实上我随时都可以挣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停下脚步,回过身,问他:“怎么了?”   “陆绪。”陈谨忱叫了我的名字,他看着我。餐厅一楼的氛围灯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镜片后他的眼神我也读不懂。   我等了他一会儿,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我,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却好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这实在是很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陈谨忱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且有计划的,不会出现明明想做什么又踌躇不前的情况。   “你想说什么?”我问他,“直接说就可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怎么了?”   陈谨忱很短促地说:“没有出事。”   他抓着我手臂的手松开了一些,缓缓下滑,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附近停车的地方走到餐厅门口有一些距离,但是在有暖气的室内站到现在,仍然没有暖起来,像是某种柔软的金属,在碰到我的皮肤之后才很快地有了温度。   “可不可以不要上去。”出乎意料地,他极为理智、咬字清晰地提出了极不合理的要求。   门口的路上驶过一辆车,车灯由近及远,他的影子短暂地笼罩在我身上,然后移开。   “嗯?”我没有理解。   陈谨忱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拉的离他近了一些。礼盒被他按住,他说话的速度或许是正常的,但是在我听来,好像慢放了一般。   “可不可以不要和他约会。”他说。   在我沉默的几秒钟里,他又说:“我也可以买花。”   “……什么花?”我没有跟上他的思维。   陈谨忱低下头,像是在确认我身上的味道,然后说:“你身上有鲜切花束的味道。”   在信息素的掩盖下,沾在身上的鲜切花束味道与我而言难以察觉,但是对于闻不到信息素的他来说,好像是非常好分辨的。   并不太亮的灯光下,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表情比处理任何一项工作时都要认真。   “这家餐厅的菜品应该不会符合你的口味。”陈谨忱叙述,“距离这里车程五分钟的地方有一家餐厅你一定会觉得很不错,现在还有空位。门口200米就有买花的地方,我已经让他给我预留了。”   他抓着我手腕的动作并不重,像是怕我疼,但又不愿放开,指腹贴着我皮肤,一点点收紧,掌心是温凉的,有一点细汗。   我能感受到他心跳在加快,穿过骨骼,像是从他的指节传到了我血管里。   礼盒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动作轻缓却不可抗拒。我看着他离我这么近的脸,有一瞬间竟没办法呼吸。   “所以,礼物可不可以给我。”他说。   餐厅里的氛围灯是浅黄色,朦朦胧胧地洒在他的脸上,把他那张干净的脸也映得模糊了些,看不真切,暧昧不明。   迎宾拉开门,冷风倏地灌进来,一男一女并肩走进餐厅,低声细语地挽着手上了楼。门很快又关上了,暖气回流,灯光安静地落下来。   室内一下子又变得很暖,暖得让我头晕目眩,甚至有点神志不清。   我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问他:“你是不是想我和你走?”   “和我走吗。”陈谨忱问我。仍然是陈述的语气。   然后他告诉我:“一小时后会有暴风雪,晏先生很快也会接到通知了。如果他需要在今晚离开,那么航线只能提前。应该很快就会通知到他了。”   他终于用了力,抽走了我手里的礼盒,低声说:“我在车里等你。”   冷风吹进来,又停下。   可能是因为室内太热,我仍有一些晕眩,站在原地,两手空空。   不知道没有拿到礼物应该怎么和晏云杉交代,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想把礼盒拿回来。 第76章   我正准备上楼的时候, 如陈谨忱所预料的,晏云杉急匆匆往楼下走, 站在我的面前,表情很不好看,很为难也很不乐意的样子。   “陆绪。”他说,“为什么每次和你见面都会被搅黄?我刚接到电话,马上有暴风雪,航班只能提前,不然我赶不上明天的会议了。你等我一下, 我想办法推掉,或者找个人代我去。”   “没事。”我很善解人意,同时熟练地扯谎, “可以下次再约,正好我送你的礼物被酒店弄丢了, 下次我再补送给你。”   “……什么?”晏云杉挑眉,“我帮你去投诉他们。”   看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 我有些想笑,推了推他,说:“你快去机场吧,也不是很贵的东西,我下次再送你更合适的。既然会议很重要就不要推掉, 为了我推掉重要工作又不会让我高兴。”   这是实话实说,我觉得轻视工作的霸总不是一个合格的霸总,而且工作狂是比恋爱脑迷人很多的属性。   晏云杉放下手机, 向我确认:“不会让你高兴吗?”   “是啊。”我说, “认真对待工作很重要, 为了我推迟重要会议不是很成熟的做法。”   “……好。”他很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对不起,本来是我约你,现在又爽约。”   他很低地骂了一句,我猜是什么脏话,但我没有听懂,然后他说:“下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管了,一定要和你两个人吃完饭,没有任何意外。”   我笑了笑,说:“这又不是什么很难实现的事情。而且我能理解的,天气总是不能控制的,又没有怪你。”   晏云杉看了我一会儿,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向他的方向拉了一些,低头在我颈侧贴了贴,对我说:“那我先走了。我已经让他们上菜了……你不要忘了花。”   “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而且不是很快要暴风雪了吗?我简单吃点就好。你快走吧,不然要赶不上了,这里到机场还是要一点时间的,注意安全。”   “……好。”晏云杉仍然在看着我,像是非常不舍,对我说,“很快再见。”   我先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车,带着车队离开,然后上楼拿了花,思考了一下,还是让服务员取消了上菜。   抱着花站在一楼,我给陈谨忱发了消息,问他:“你想带我去哪里?”   大约三分钟以后,黑色的车停在了餐厅门口。   陈谨忱下了车,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我拉开后座的门,而是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我没有立刻上车,没有问他“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也没有问他“你是不是也想和我约会”,只是又问他:“你想带我去哪里?”   陈谨忱没有告诉我,他说:“我可不可以保留一点神秘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有一些想笑,我说:“那好吧。”   我上车之后,他没有立刻发动车辆,垂眸看了看我怀里抱着的花,说:“我帮你放到后排吧。”   “好。”我说。   结果他把花束扔到后排以后,又拿了一束花到我面前。   车里仍然是暗的,在看清楚花束之前,我先闻到了百合花的香气。   “你让花匠改种百合。”他捧着花束,说,“我猜你现在会更喜欢这束花。”   中控台微弱的蓝光里,我终于看清了花束和他的脸。   看习惯了他穿黑灰,我发觉他事实上很适合浅色。   他的脸在百合、剑兰和蓝星花中间,呈现出和花瓣一样洁白和纯净的质感,比花束里的任何一朵都要更清丽,更让人容易生出喜爱。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陈谨忱的脸仍然是沉静的,表情也平淡,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所做出的事情却充满难以言喻的疯狂和激情。   明明沉默了九年,答应不会再越界,却在今天忽然变得如此不理智,在别人的约会里带我走,抢走给别人准备的礼物,给我送花。   ——在这样一个暴风雪即将到来的夜晚。   我确信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无法想出让他这样做的理由。   百合花的香气里很可能混杂了诱导信息素,让我本就不清醒的大脑变得更不清醒。   香气绕在鼻腔,连带着神经也变得迟钝,我的手指微微发麻,如同中了某种微醺的催眠。   而疯狂与激情本就是很容易传染的,轻而易举让人心跳共振。   我向来无法抵抗变化与诱惑,忘记了原则,心率过速、头晕目眩地纵容浪漫。   所以我撒了谎纵容他拿走礼物,什么都没问就上了他的副驾,奔赴一场心照不宣的、新的约会。   “很好看。”我诚心诚意地称赞。   “要吗?”他低声问。   我没有说话,直接从他手里夺过花束,说:“走吧,我饿了。”   陈谨忱很轻微地笑了笑,终于发动了车辆。   城市里没有丝毫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征兆,仍旧是热闹的,街道两旁的霓虹像水一样流动着,将夜色映照得绚丽而温柔。人群三三两两穿行在斑马线间,车辆有节奏地驶过,既不急躁也不迟缓,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   不快也不慢地开过异国的街道,车里放着我喜欢的音乐,空调的温度是我适应的偏低的温度,一切都让人感到熟悉而舒适,我靠在角度合适的椅背上,鼻息之间都是百合的香气。   大约五分钟以后,车辆平稳地泊在餐厅门口预留的车位上。   车门拉开,陈谨忱对我伸出手,说:“走吗?”   他的脸被停车场天花板上冷白的灯光照亮,肤色本就白,灯下更显得冷清,浅色的唇仍然带着很轻微的弧度,他漂亮的灰色眼睛藏在镜片之后,睫毛纤长,投下淡淡的影。   透过阴影,他平静而专注的凝视着我。   好像无论我搭上他的手与否,都不会让他悲伤或者失落,也不会影响他再次向我伸手,等待我的回应。   不过我没有让他等太久,因为室外很冷,很快的搭上他的手下了车。   陈谨忱的手心有些微的潮气,这时我才知道他事实上也是紧张的。他不算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牵着我往餐厅里走。   下了车我才发现风已经很大,呼啸着从街道尽头扑面而来,裹着干冷的空气,卷起人行道上零散的落叶和细尘,昭示着暴风雪即将来临,我很确信一小时之内我不可能回到酒店,而我们也绝无可能在暴风雪中驱车返回。   我不知道陈谨忱有什么安排,不过我相信他总是妥帖的,不需要去我质疑或者询问,   而且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我并不觉得冷。   出乎我的意料,餐厅里的人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恶劣天气而变少,侍应生引着我们到少有的空位上坐下,拿走了预约卡片。   “所以你预约了。”我终于说话,“不是还有空位。”   “嗯。”陈谨忱在我对面落座,向我清晰地解释,“我不想你有什么心理压力。”   我笑了笑,问他:“要是我不和你来呢,你会怎么办?”   他:“送你回去。取消预约。”   “不尝试说服我?”我逗他。   陈谨忱反问我:“会有用吗?”   我:“说不定,别人都说我很心软。”   陈谨忱笑了一下,弧度不大,很好看的眼睛弯了弯,他说:“是吗?”   我没回答他,站起身,摘走了我觉得很碍眼的眼镜,让他事实上很醒目的漂亮呈现在我面前。   这副眼镜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我很好奇,于是架到我自己鼻子上,问他:“我戴怎么样?”   陈谨忱近视的度数不深,不过世界还是在我眼前缩小模糊,我有一些头晕,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看不清对面的人的脸。   “不太合适。”陈谨忱说。   对这个回答我不太满意,摘下眼镜,闭着眼睛缓了缓,不太高兴地说:“是吗?”   陈谨忱没有立刻回答我,我睁开眼睛,看见他仍然在笑,我有点生气,不过他笑的样子很好看,我又很快地不是很生气了。   “我只是说实话。”陈谨忱说,“我可以说实话吗?”   “可以。”我把眼镜叠好,放在桌上,没有还给他。问他,“实话是不合适吗?”   陈谨忱沉吟片刻,告诉我:“是很可爱。”   “……”   “……不可以这么说吗?”   “算了。”   宽宏大量的我没有计较他的冒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不戴眼镜能看清吗?”   “基本能。”他说。   我竖起两根手指,逗他:“那这是几?”   陈谨忱肯定看出了我在逗他,他很没有办法地笑了一下,抓住我的手指,说:“是二,我能看清。”   悬在空中的、交握的手缓缓地落回桌面,我抽了抽手,但陈谨忱没有松开。   对视之中,在他说话之前,我率先把心照不宣的暧昧戳破,主动问他:“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想我和晏云杉吃饭,还是想和我约会?”   陈谨忱答非所问:“昨天晚上,你让他临时标记你了,是吗?”   “你知道?”   “我闻不到信息素。”陈谨忱眼睫低垂,“但我看见你贴了腺体贴。”   “我不能标记你。”他清晰地阐述,“临时标记的作用,肯定比我要好。”   我竟然能从他几乎没有波动的语气里找到一点失落。   “是吗?”他抬起眼,问我,“我是不是不可以。”   他是在问标记,又是在问别的。   在我揣摩他的问题的含义,尝试给出答案的沉默里,他又很快地为我开出免责申明:“我只是想问,如果你想要解决发情期,我是否不会在你的考虑范围内。” 第77章   免责申明的含义是, 他和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并没有要求回应和承诺。   我不明白。   陈谨忱总是将自己摆在一个很低的, 几乎像是工具的位置。   这一刻他近乎自卑的掩饰和申明,让我怀疑不久前抓着我的手臂,让我和他走,让我不要上去,拿走我准备的礼物的人和我眼前这个,是否是同一个。   又或者是,在那一刻伸出手抓住我, 与他而言已经是用尽勇气的争取。   一部分的我认为,这样是好的。   激情和冲动过后,冷静地思考时, 我会发现,我现在仍然不能给谁一个稳固的承诺, 因为我尚未能确认自己的心,确定我能够忠贞不二地去爱谁。   一个不要求承诺的人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 我的冲动不会引发不好的后果。   另一部分我的有一些不满。   我都纵容他拿走了礼物,跟他上了车,搭上了他的手,主动向他提问,他为什么还是不敢承认?   胆小鬼。   在我知道他的想法之前, 他多次蓄意接近我亲近我,但是在我知道之后,他反倒怯懦畏缩, 不再尝试过多的靠近。   今天, 我终于发现了我的完美助理不完美的地方。   沉默与不求回应的理由并非只是爱, 还是他的自我保护。   是自卑、胆小, 是不敢,是不相信自己有得到回应的可能。   我不能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没有自信,明明长得很好看,能力也很出众。是因为beta的身份,还是因为不算出众的家世,又或者是对我的不信赖?   于是我用力地抽回了我的手,反问他:“所以你叫我来,只是想帮我解决发情期?”   陈谨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像是在默认。   不过我没有放过他,又接着问:“所以拉住我让我不要和别人约会,抢走别人的礼物,给我买花,把别人的花扔掉,预约我喜欢的餐厅,查天气预报,都只是想帮我解决发情期吗?”   陈谨忱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说话。   我向前倾,撑着头问他:“嗯?是吗?陈谨忱?”   “陆绪,你这么聪明,肯定什么都懂。”陈谨忱没有再沉默,而是忽然笑了,幅度不算大,比起开心更像是无奈,“我要是说了,今天之后,你会不会把我调得更远?”   “你不用想很多。”他很快地继续说,“你只要开心就好了。”   “你可以理解成,我不想要你的夜晚因为突然的暴风雪而变得无趣。”   他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坐姿称不上松弛。尽管语气仍是平缓的,但是表情几乎能看出一点恳切。   像是在恳切地希望我不要追问,不要打破安全的边界,给他继续妄想、继续沉没的可能。   这间餐厅的灯光是暖色的,很明亮,没有遮挡,没有阴影,我再一次看进他灰色的眼睛,在对视的时刻即产生了一种清晰地感觉——追问和打碎都是残忍的事情。   于是我再一次选择了纵容,纵容房间里的大象,甚至帮他找借口,说:“好吧,礼物就当做你工作之外还照顾我心情的酬劳了。不过你也知道,礼物不是很贵重,你要是想要贵一点的,我也可以补给你。”   “你真慷慨。”他又夸我,“不过这个就够了,我很喜欢。”   我不明白他喜欢什么,一件毫无使用价值的玩具摆件,甚至还是他买来、他包装的,我只花了半个小时拼装。   不过我能看出,他是真诚地夸我,也是真的喜欢。   所以我仍然只能说:“喜欢就好。”   侍应生在这时开始上菜,话题暂时中止,我很善良地把眼镜还给了陈谨忱,希望他吃饭的时候不受到影响。   我必须承认,这家店的菜品确实很符合我的口味,装潢灯光也是,都让我觉得很舒适。   细细密密的小雪珠开始清脆的敲打窗玻璃,然后世界安静下来,飘飘摇摇的雪花和北风拂过,落下,猛烈的暴风雪隔着玻璃看,并不可怕。   室内像是极地里的冰屋,温暖,安全,私密。   餐厅里的小提琴手开始演奏《L’Inverno》的第二乐章,侍应生送上餐后酒,对时间的感知似乎有些太过迅速,比我感知到的更快的,晚餐时间就结束了。   我看着窗外,马路上积起了一层积雪,少有车辆开过,显然已经不是适合行车的时候。   “是想要休息了吗?”陈谨忱看见我的动作,问我。   “你打算让我在哪里休息?”我反问。   他告诉我:“餐厅的楼上就有房间,能达到你的居住要求,我定了两间。”   我环视了一圈,问他:“你什么时候定的?这家餐厅的位置和房间不像是临时能订到的。”   “出发之前。”陈谨忱向我坦白,“商定行程的时候。”   “今天晚上你的行程是空出来的,我想……如果你没有很想去的地方,就可以来这里。”   他顿了顿,说:“见到晏先生的时候,本来打算取消的。”   “还好没取消。”   “你怎么还订房间。”我指出我的困惑之处,“还订两间。”   陈谨忱:“难道你愿意和我住一间?”   我托着下巴,因为他谨慎又恪守边界的行为而变得不太善良,忍不住又逗他说:“你肯定能找到理由和我住一间。”   “因为暴雪来的突然,只剩下一间房了。”   “你对我说你睡沙发,我肯定会同意。说不定还会因为觉得沙发太小,同意分你一半的位置。”   “你肯定想到了吧,聪明的陈助理?”   陈谨忱很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想骗你。”   我不确定我这样做是否是对的,但是在这一刻,我有这样做的冲动,可能是对对方诚实的嘉奖,也可能是对体贴的赏识。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胆小鬼的勇气。   所以我没想太久,站起来,冲他招招手,说:“我累了,走吧,你可以退掉一间房。”   陈谨忱说“好”,很短促,走到我身边,主动抓住了我的手,又说“我带你去休息”。   客房区的走廊飘着淡淡的香薰气味,非常安静。   陈谨忱给我订的房间很大,但只有一张双人床。他把我停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告诉我想洗漱现在就可以,他有让人准备换洗的衣服。   我就知道有他在我不需要操心什么。   洗过澡之后,我对着镜子检查后颈腺体处的咬痕,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以后拉了拉浴袍,走了出去。   陈谨忱靠在房间的落地窗边,窗帘拉开了一些,密密的、羽毛一般的雪花砸在玻璃上,房间里很暗,显得雪花反而是亮的。   他脱了外套,内衬仍是浅色,肤色也呈现出一种冷质,由雪花凝聚而成。   听见我的声音,他转过头来,镜片压着目光的火口,像是冰面,遮盖住眼神中可能存在的温柔、眷恋、波澜,遮盖住爱情,所以我总是无知无觉。   如同行走在极地冰川之上,不知海底的潮涌。   我走过平滑静谧的冰面,走到他面前,问他:“在看什么?”   “今晚的雪。”他说。   “很好看吗?”   他笑了,冰面裂开一些,波澜蔓延出一点踪迹,我的脸颊被碰了碰。   “我只是在推测明天除雪需要多久,我们什么时候能返程。”   “推测的结果呢?”我说。   “可能要中午。”他说,“为了安全,我协调了一下明天的行程。”   “好。”   陈谨忱伸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缓缓向后,把我后颈的衣领向下拉了一些,低下头,在我的腺体附近嗅了嗅,低声问我:“你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   我问他:“你想知道?”   “嗯。”他说。   “你可以去闻晒了一个下午的被子,我觉得挺像的,不过要是要完全模拟,你还需要在旁边熬一锅焦糖。”我说,“你要是真的想要,我可以提取一点给你,找机构转化成香水。”   “可以吗?”陈谨忱向我确认。   尽管beta不能很好地安抚alpha的易感期和omega的发情期,但是爱情没有道理,世界上还是有很多ab或者bo的组合的,当然ba和ob也不是没有。   对于这样的情侣来说,赠送对方一瓶自己的信息素气味的香水无疑是非常浪漫,也非常亲密的行为。   只是提取信息素腺液再转化成香水是非常昂贵的,所以很多beta到最后也不知道伴侣的信息素气味。   我倒是没有那么亲昵的意味,不过如果陈谨忱想要,我可以送给他,我有钱,我也不介意。   “当然可以。”我说,“多小的事情。”   陈谨忱没有退开,相反的,他抱住了我,下巴贴在我裸露的肩颈皮肤上,皮肤的触感带着凉意,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鲜花气息,也是冷的,和信息素无关,浅淡而难于捕捉。   他的鼻息在我的后颈处,很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声音在我耳边,频率随着胸腔的震颤传递。   “阳光、焦糖。”他慢慢地说,“我好像,可以想象到。”   “很特别的味道,很像你。”   陈谨忱的声音很低,仍然是叙述的,像是在阐述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特别,还是像我,对他来说都是自然的,无需质疑。   不过他胆小的心在昏暗的室内躲藏着,终于获得了安全感,向我打开了一些。   因为我听见他的呼吸,贴在我的颈侧。停顿片刻后,我又听见他说“如果我是alpha或者omega就好了”。    第78章   我的心震颤了一下。   作为一个天生的alpha, 我从小就能闻到信息素。   我的世界是由不同的信息素气味组成的,有的信息素代表震慑, 有的代表引诱,有的表达喜悦,有的意图亲昵,我下意识的分辨不同的含义,用不同的信息素认识不同的人。   但百分之八十的beta代表了沉默的,无味的,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   我认识的beta不多, 深入了解的更少,所以常常很难产生共情。   毕竟你们也知道,在最初, 我只把我的beta助理当做工具性质的发情期抚慰玩具。   对alpha或omega来说,和beta在一起并不能算是非常好的选择。尽管beta也能抚慰发情期和易感期, 但仍然需要辅助少量抑制剂,且比不上信息素来的有效。所以在基因的选择下, 最常见的组合还是b与b,a与o。   事实上beta也会遗憾自己闻不到喜欢的人的信息素吗?会想和认定的伴侣缔结终身标记吗?会想要伴侣身上充满自己的味道吗?   我猜答案是:会的,会的,会的。   陈谨忱不太紧,也不太松地抱着我, 我的脸贴在他肩上,看不见他的脸,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看见玄关的花瓶里插着方才他送我的花束。   白与绿的花瓣娇嫩、纤细、脆弱, 沾着细小的水珠, 被雪水浸透。   唯一一片干燥的、温暖的花瓣在我的臂弯里。   散发着无关信息素的温度、香气和情绪。   同样可以被我嗅到。   “你闻到的, 我现在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我有些好奇,他也能嗅到我的温度、气息和情绪吗?   陈谨忱安静了片刻,说:“客房提供的沐浴露的檀木味,还有一点……很难描述的,暖的味道。”   我说:“你可以把这个味道当成我今天的信息素味。”   在他说“好”的同时,我说,“也是特别的”。   他没有再说话,调整了一下姿势,嘴唇贴在我后颈的腺体处。我确信我的腺体处仍有他人留下的临时标记,猜测他是注意到了,所以想要尝试覆盖,我想没有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他并没有,仅仅是落下一个轻吻,就松开了我,说:“我也去洗漱一下,你等我。”   我没有等太久。   双人床的另一边很快的塌陷下去,他刚刚描述过的,沐浴露的气味和暖的气息也被我闻到。   “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我的睡觉时间,你想做点什么?”我问他,“你可以当做约会时间还没有结束。”   “我想……和你一起看一个电影。”他说。   “看电影吗?”我说,“只看电影?”   “嗯。”   “你不想做点别的?”我难以置信,“我发情期结束了又不代表就不行。”   我都这么明显了他还这么纯爱地想看电影?   他转头看我,说:“你不想看电影吗?”   “……”   陈谨忱的目光很纯洁,不包含任何情-色的暗示,很清明,像是觉得一起看电影是情侣约会里很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想着那种事情的我反倒是低俗的。   “看吧。”我只能说。   在众多海报和片名中间,我随手找了一个评分很高,看起来比较浪漫,比较适合现在的气氛的电影。   我问陈谨忱:“你看过这个吗?”   “没有。”他摇摇头,“但听说过,很有名的老电影。”   “那就这个?”我说。   “听你的。”他说。   我不想再纠结,直接点了播放。   电影开篇既是舒缓的音乐与长镜头,是神户的下雪天,是女主角忧郁的侧脸和几乎覆盖整个世界的白色,零星的房屋与树木,树杈上生长出的鸟雀。银幕上飘落的雪花仿佛映进房间的昏黄光晕中,与窗外未完全散尽的寒气交融。   陈谨忱向我这边靠了一些,配乐声中,呼吸可闻,他的肩膀与我亲近地靠在一起,纯洁地牵着我的手,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换成十指相扣。   我不是一个很喜欢看电影的人,上一次看电影对我来说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更不用说和别人一起看。   这不像是我所熟悉的约会形式,倒像是我所听说过的,大学时代会有的约会形式,吃一顿晚饭,送一束花,看一场电影,也像是某种学生情侣的一百件要一起做的小事清单上会有的流程。   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很认真地看着屏幕,像是在执行某种很重要的,需要极高专注力的任务。但即便是这样,陈谨忱还是很快地察觉了我的视线,侧头与我对视,低声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说,“你很喜欢看电影吗?”   “还好。”他回答我,“不过很少有时间看。”   “我也是。”   电影的节奏不快,场景随着两位女主不断地切换。   女主角在雪山前跪地,一遍一遍地大喊“你好吗”?   神户的雪天,她四处奔走,寻找蛛丝马迹的线索。   回忆里偶尔有阳光明媚的时候,在自行车上,男生扣了一个纸袋在他头上,害得她骑车歪扭。   还有一张插在《追忆似水年华》后的借书卡,翻过面来,一张泛黄的素描画。   越看到后面,我越觉得我好像从所有电影中选出了一部最合适,也最不合适的。我逐渐有些坐立难安,我发誓我选这部电影没有任何暗示意味,也没有想打破一夜约会的平衡点,   在电影的最后,女主角复杂到我难于解读的的表情里;在她佯装平静,想把卡片放进口袋里,却发现身上的围裙没有口袋的长镜头里,陈谨忱抓紧了我的手,低声问:“你看过这部电影?”   “没有。”我很快地申明,“我看名字很浪漫,海报也是下雪天,感觉很合适,才点进来的。我真的没看过。”   陈谨忱并没有像我以为的一样,会尴尬或者难过,他说:“我不会写借书卡,也不会画素描。”   “你会其他的。”我指出。   陈谨忱很没有办法似的笑了一下,说:“你什么都知道。”   “也没有。”我说,“我就不知道这个电影讲的是……这个。”   片尾曲播放结束,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沉默蔓延了一会儿,陈谨忱说:“……我不会找像你的人。”   他看着我,很专注地看着我,很郑重地说话,说的是“陆绪,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像你”。   “如果有一天,你会让我从你身边离开。希望我不要打扰,不要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不管你希望我怎么做,怎么生活,继续为你工作还是彻底离开,我都会接受。”   陈谨忱抬起手,轻轻地搭在我的眼角,力度并不比一片雪花或者花瓣飘落更重,而后缓缓向下滑,像是水珠融化淌落,直到我的唇角。   我被他定住,呆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尝试理解他忽然说的话的含义和感情。   “但是不会有人像你了。”他接着说,“不会有人像你。”   不会有人像我。   他的态度斩钉截铁,万分确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像我。   喜欢的人能找到替代品吗?真的爱一个人,会觉得别人像他吗?   在这一点上,我曾经大错特错。   我尝试寻找一个替代品,以获得慰藉,最终收获了虚假的爱情,同时伤害了每一个人。   如今,在陈谨忱永远专注的眼神中,我忽然明白了。   爱情是看见。   我从来没有学会看见我的爱人,所以我不明白他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所以我会认为有人会像他,我认为只要将他人装扮成心目中的模样就能收获一模一样的爱情。   晏云杉曾经指责我从未爱过他,如今想来,他的指责并非没有道理。我在过去肤浅地在意着他的外貌,如今才有一些真的将真实的他看清。   洛棠曾经指责我是一个没有真心的人,事实上我似乎真的从未尝试交付,所以才能很快地抽离,也在整整五年里,都从未将他真的看见,直到最后他忍无可忍,我才明白我的忽视。   可以取代的并不真诚,独一无二是真的爱情。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一些。   隔着镜片,我看不清我在陈谨忱灰色眼睛里,我的形象是什么样的,但我确信是很清晰的,他曾经用漫长到以年计数的时间来注视我,将我彻底地看见。   好的、坏的,聪明的、迟钝的,幼稚的、成熟的……   看见所有所有的一切,然后确信我的独一无二。   相比之下,他在我眼中的形象显然模糊很多。   在过去,他在我眼中形象单薄,是一个细致妥帖的,每个霸总都必备的完美助理。   即便是后来,我也尽可能少的凝视他除了工作能力之外的地方,作为一种尊重。   他没有给我写过借书卡,他没有给我画过素描,他给我的情书没有一个字。   又或许有数十万字。   “陆绪。”陈谨忱叫我的名字,打断了我的思考。   “你不用多想。”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我不希望你对我有误解。”   “我知道。”我说,“你不希望我有心理压力,我不用在意,我只需要开心就可以,是吧。”   “……”   “我有点不明白。”我抬起手,抓住他的手腕,扯开,然后把他的手按在我和他之间,向前倾身。   我不明白我的助理为什么会是这样,谈利益时理智,谈公事时淡定,谈感情时怯懦。   所以我质问他,“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你一遍一遍地这样解释,是在害怕什么?”   “害怕你向我要求什么,我就会立刻把你赶走?”   “你在害怕什么呢,陈谨忱?” 第79章   陈谨忱脸上的淡然消失了,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用另一只手摘掉了供他躲藏的眼镜,逼迫他坦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对的, 但我难以克制自己,我想知道答案。   “你在害怕什么?”我再追问。   陈谨忱没有回答我,他惊愕的表现大概维持了五秒钟,然后不再睁大眼,但是他的视线没有移开,仍然盯着我。   从与我对视,到缓缓向下, 最终停留。   在我明白他在注视什么,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在吻我。   和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 是温的、和的、并不攫取呼吸,带有侵略的意图。   他一手撑在我身侧, 俯下身来,动作不快, 却封住了我退开的路径。   唇贴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克制的气息,又迟疑又决绝,将我压倒在床垫里,让我无法选择躲开或者拒绝。   接吻的时间不断很长, 但当他退开的时候,我还是有一些气喘,看见他浅色的唇变得粉红。   “陆绪。”他很轻地叫我的名字, “几个月前, 你第一次叫我帮你解决发情期的时候, 是不是想第二天就把我炒掉。”   “第二次我让你开心的时候, 比起让我吻你,你是不是更愿意付我钱。”   “后来你让我安慰你的时候,是不是如果有更方便的人,其他人也可以。”   “看到我写的……记录的时候,你是不是想把我调走。”   “今天你和我走的时候,是不是想,今晚过去什么都不会留下来。”   “是吗。”   “……”   我尝试回想,发现我没有办法反驳他。   得到我的默认以后,陈谨忱不太开心地笑了一下,同时叹了一口气,解释:“我是在害怕。这么多次,我差点就要离开,万一这一次,我没有做好,让你下定决心了呢。”   “我把每一次和你……亲近,都当成最后一次,但又不希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猜人总是希望保有一些妄想的,我也不例外。”   他向我坦然地剖析他自己。   如此私密,如此真实的自己。   无意识地,我松开了他的手腕,他用重获自由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说:“我害怕的东西很多,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有些无奈,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感兴趣。”   “从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在想你在害怕什么,才要一遍一遍对我发免责申明,好像我是一个害怕任何深入交流,只顾自己高兴的渣男。我已经不是这样的了,你没有觉得吗?还是我做的还不够?”   “你说的那些。除了今天的,其他的我不都没做,只是想想吗?我也在想,我那些时候为什么不呢?你说为什么?我在这方面不太聪明,你觉得是为什么?”   “……”   陈谨忱第一次在我面前哑口无言。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抱住了我,很紧,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杂乱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可以想吗?”   “有吗。”   “很少也可以。”   “你现在又在怕什么?”我问他。   “……我不是alpha也不是omega,你永远要使用抑制剂。”   “嗯,还有呢。”   “我……没有很多钱。”   “我又不缺钱。”   “我长得很普通,性格也不算很有趣。”   “你是不是眼睛不太好?”   陈谨忱不再说话,他笑起来,好像我说了很有趣的事情。   我歪过头去想看他在笑什么,他却不让我看到他的脸,只是一直在笑,身体都在轻微地抖动。   “你笑什么啊?”我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掰他的脸,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泪水在我掌心聚成一小片温热。   我僵住了。   陈谨忱是……在哭吗?   我操,我又说什么不该说的了?怎么又把人惹哭了?   陈谨忱终于转过头,让我看清他湿润的眼睛和沾着细小水珠的睫毛,他的眼圈泛着红,素净的脸染上颜色。   他的眼睛在哭,唇角在笑。   原来不需要语言,我也能听见他的表达。   陈谨忱抬起手,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尝试收敛神色,但是没有用,透明的水液像是融化的雪水,一直在向外渗透,他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融化着。   他眨了眨眼,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处,湿润的脸颊贴着我,不再发笑,甚至不再发出声音。   拥抱的方式不再克制,表现出深深的依恋和贴近的渴望。   “陆绪。”他慢慢地叫我的名字,两个字像是被细细咀嚼过才吐出来。   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大多时候都用敬称,昭示着距离和身份。   偶尔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叫我的名字,我摸不太出规律,但他的咬字很舒服,叫我的时候,也让我觉得很好听。   “你对谁都这么好。”他说。   “这样就算好吗?”我说,“我也没说什么。”   “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   “那是你问的人太少了。”我说。   “……我问过我妈妈。”   “她说我是beta,不可能会有alpha或者omega喜欢我。”   “没有信息素的爱情不可能长久,只有永久标记才是稳固的,”   “陆绪,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和我妈妈一起长大。”   我知道。很久以前我调查过陈谨忱的背景资料,在他十岁时,父亲与母亲离婚,很快的,他的父亲再婚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alpha,母亲是beta,父亲的再婚对象则是一个omega。   我以前没有细想过,但是原因显而易见,无需赘述。   “我以前觉得,当beta很好,没有发情期易感期,不会被信息素支配,短暂的被天性控制,变成野兽,永远保持理性。”   “尽管beta平庸,无趣,没有好闻的信息素,长得也不如alpha和omega好看。”陈谨忱轻声说,“但是如果我是alpha或者omega,我就可以用信息素安抚你,你发情期的时候找的临时标记对象可能是我。”   “我也不会这么普通,你看见我的可能性,就会比以前大一点。”   “每次靠近你以后,你留下的信息素是不是几分钟就散了?”陈谨忱说话的声音听不出异样,眼泪却一直掉在我的脖颈间。   比起说在哭泣,他现在仅仅是在流泪。流泪与哭泣完全不同,哭泣是在主动地宣泄情绪,流泪却仅仅是难以抑制的融化和泄露。   “而我甚至连这几分钟都闻不到。”   “我只是一个beta,一个平庸的、普通的、无趣的、乏善可陈的beta。”   “像你这样一个人,我又有什么办法留住你呢?”   每一个字都很清晰的落进我的耳朵里,来自这个总是沉默的、妥帖的、从容的、精准的人,用眼泪和话语向我坦诚他的恐惧、害怕、自卑和脆弱。坚固的外表内里,是一颗易碎品一般的心。   我转过头,蹭到他的发顶,心被他突然的示弱扎成柔软的一片,在能够思考之前,先忍不住回抱了他。   明天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以后呢?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能给谁,给出什么样的承诺?   我不清楚。   我知道且清楚的只有,这一秒,下一秒,和再下一秒,我都很希望我能拥抱他,让他不再恐惧和患得患失。   只要这一秒,下一秒,和再下一秒。   我承诺他的眼泪足够留住我。   “我知道。但我每次选择你,都是因为认为你有不可取代的地方。”   我不是很擅长共情,也不是很擅长安慰人,但这是我能给出的,最认真的解释和安慰,希望能够让他不再流泪。   “不可取代。”他重复我的话,“我。”   “嗯。”   “谢谢你。”   “干什么这么客气。”   陈谨忱笑了,他抬起头,我扯了张纸,把他睫毛上的水珠全都擦干净,指尖触碰到眼角,他眨了一下眼,睫毛扫过我的指肚,没有避开,任我把那点细小的湿意慢慢擦尽。   然后我又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湿痕。   他乖顺地保持静止,眼睫低垂,又是任我摆弄的样子,像是小omega喜欢的漂亮娃娃,大概是树脂或者白瓷制作的,需要小心养护,所以下意识地,我把动作放的很轻。   养护结束以后,我正想说话,忽然发现他垂着的眼睛像是闭上了。   “陈谨忱?”我低声叫他。   没有人回答我。陈谨忱的眼下有不易见的淡淡青色,大概是确实疲惫。   所以我没有把他叫醒,艰难地从他怀里挣脱,关了灯。   陈谨忱睡着的不是时候,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还躺在靠我的这一侧,占据了大半张床。我艰难地寻找舒适的睡觉姿势,有点想把他叫醒,但是看见他安宁的脸,又觉得有些心软。   我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他永远在我之前醒来,在我之后入睡,在我清醒的任何时候给我回应。   他现在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旁边,眉心舒展,表情放松。长睫垂落下来,随着绵长的呼吸慢慢地起伏。窗帘拉的不太紧,微弱的夜光透进来,如同极地冰屋中幽微的光,让我能够将他勉强看清。   有些新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摸了摸他的脸颊,我别扭地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奇异的是,我很快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陈谨忱叫醒地时候,暴风雪已经停歇。窗外的世界又秩序井然地开始运转。   他告诉我,衣服已经让人准备好,正要若无其事地离开之前,我说:“陈谨忱,你昨天把我挤死了,你怎么就睡着了,是很累吗?”   他的脸上出现了很生动的尴尬,脚步顿住,站在原地,像是一种下意识,飞快地道歉:“对不起。”   “我又没怪你,我睡的挺好的。”我说,“我是问你是不是很累。”   “像前几天那种乐高停产的情况,本来你和我说一声就好了,不用专门去找来的,我换个礼物不就好了,害得你连晚饭都没赶上,真没必要。”   “我又不是那种会非要你完成不合理目标的人,不会扣你奖金。”   “我只是希望你的愿望都能达成。”   这是陈谨忱对他所有忙碌和劳累的解答。   我说:“那我现在的愿望也包含不想看见下属的黑眼圈,可以吗?”   陈谨忱很没有办法地笑了一下,说:“好。”   坐上返程的飞机是再之后一天的事情了,在抵达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晏云杉正在第三次尝试和我共进一顿饭。 第80章   我的家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破碎的。   父亲出轨了一个omega。   场面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戏剧, 等我坐着公交车,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 父亲已经离开家,母亲告诉我,他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我尚且年幼,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感受到茫然和无措,忽然之间,生活就发生了巨变。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是稳固而幸福的, 父亲和母亲克服信息素的控制和家庭的阻碍,坚定的选择彼此,进入婚姻, 诞下我,作为爱情的结晶。   但事实上, 天性无法被克服,对omega信息素的需求刻在alpha的基因里, 婚姻和爱情就这样简单地被击碎了。   与父亲分开之后,母亲变了一些。仍然是爱我的,但是变得尖刻且敏感。她开始憎恶自己beta的性别,常常对我说,beta是平庸的、无用的, 没有信息素,根本不可能真的和alpha或者omega在一起,没有天性吸引的婚姻不得善终。   在我十八岁以前的每一天, 她都希望我能二次分化, 甚至相信网络上的一些偏方, 布置家里, 给我吃特定的食物,希望我能分化成omega或者alpha。不要是beta就好。   但我就是一个beta,我的长相平凡,性格中庸,不算很聪明,不具备任何alpha或者omega的特质。   我也从不希望自己变成变成alpha或者omega,不想被信息素支配,短暂的成为兽类。   理性,冷静,我希望这能够贯穿我的终身,我很愿意就做一个beta。   在这种信念中,我的十八岁到来。   一起到来的还有:我没有二次分化、进入大学、母亲重病。   这就是我严酷的成年礼。   不久后,我遇见了我喜欢的人,他是一个alpha。   和每一个alpha一样,他喜欢精致的、漂亮的、纤细的omega,最好有花香味的信息素、纯真的眼神和柔软而略长的头发。   这些词汇都与我无关。   看到他和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如果我在18岁之前真的二次分化成omega,他会喜欢我吗?   后来我喜欢的人变成了omega。   他带着其他alpha的临时标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一个alpha,他需要临时标记的时候,会来找我吗?   他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临时标记的依恋与联结是什么感觉,永久标记又是什么样的天长地久?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在确定这趟出差的行程的时候,我按照陆绪的习惯,为他安排了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同时检索了当地陆绪可能会喜欢的地方,制作了简单地出行计划。   我预约了陆绪会喜欢的餐厅,选定了陆绪会喜欢的闲逛的地方,还订了休息的房间。   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陆绪认识的人很多,他大多数时候都会有新的安排,不过大约有8%的概率,他会选择和我一起度过这段空闲时间,我总会为这8%的概率做好准备。   但这次显然并不在这8%的幸运中。   我在替他买送给别人的礼物的时候接到了餐厅的确认电话。事实上我应该取消的,陆绪已经有了其他的安排,我也只会把这段不需要我的时间用来休息,而不是独自去用餐。   不过我的身体比我先出声,选择确认。   电话挂断以后,我见到了愿意出售绝版乐高的个人收藏家,买到了陆绪即将送给那个临时标记他的alpha的礼物。   第二天的晚上,替陆绪检查房间的时候,我看见他落在床头的,我买的礼物,已经被他拼好,非常可爱,非常珍贵。   乐高是由方形的零件拼成的,棱角很锋利,咯在手心,让人感受到疼痛。   走出房间之后,我让酒店的侍者包装了礼物,准备交给林敬,让他送给对alpha不太上心的陆绪。   林敬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吞吞吐吐,声称自己还在回来的路上,但是堵车了,问能不能麻烦我去送一下。   我知道他是好心,自从我给他简略讲述了陆绪身边的人际关系,以方便他的工作之后,他就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还对我说“陈哥我永远支持你”这种很好笑的话。我并不抱有什么期待,只觉得他很年轻也很善良。   不过我还是出发了。   车载广播播放着新闻,紧急插播的天气预报说暴风雨即将在一小时后到来。   不必要的幻想产生,在与陆绪的距离拉近的过程中愈演愈烈。   这场约会必然不能继续了,陆绪不能和临时标记他的alpha共进晚餐了。   拿着我买的、我包装的礼物下车之后,从停车场到餐厅的路上,我经过了三个卖花的铺位。   那个alpha一定会给陆绪买花,他大概率会买玫瑰花,白色的。   在第三家花铺前,我终于驻足。   想起陆绪家花圃移植的百合花,我让他为我预留了一束白色香水百合。   香水百合具有中等的香气,是陆绪喜欢的气味,同时纯净、洁白,花瓣柔软,我分析他现在会喜欢百合胜过玫瑰。   抵达餐厅的一楼,我给陆绪发了消息,大约一分钟以后,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闻到他身上鲜切玫瑰的香气。   把礼物交给陆绪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极不理智的妄想——我想抢走礼物,想留住他,想把他带走。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巧合到像是为我而来的、天赐的幸运,它带走占据陆绪的时间和心神的其他人,把机会交给我。   我可以吗?我可以留住他吗?一个晚上也可以。   在我思考出一个结果之前,陆绪即将转身离开,近乎冲动地,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叫了他的名字。   我不敢用很大的力气,但是陆绪轻易地被我拉住了。我越界的行为并没有让他生气,他转头看我的时候,餐厅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看起来仍旧是温柔的。   心脏跳的很快,我疑心我的静息心率已经达到120,在这种情况下,控制语言中枢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陆绪很耐心地等待我说话,连催促都是温和的,带着鼓励的意味。   在我被他鼓励,在我抓住他的手腕,触碰到他,感受到他的体温的时候,我获得了勇气,对他说出了在车上想过无数次的话。   “可不可以不要上去。”   “可不可以不要和他约会。”   “我也可以买花。”   “礼物可不可以给我。”   可以吗?我可以吗?   在陆绪茫然又宽容的眼神里,我拿走了他准备送给那个alpha的礼物。   几分钟后,我喜欢的人上了车。   他收下了我的花束,没有要回我抢走的礼物。   前往餐厅的街道像是童话故事里通往城堡舞会的长路,陆绪的偏爱是魔法,失效时间是午夜十二点。   红绿灯的短暂停留,我看向坐在我身边的人。他还是爱看窗外,手肘搭在车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什么,街道的霓虹灯从他侧脸掠过,一束又一束,如水面上的光斑,一闪而逝。   ——那张总是引人注目的侧脸,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柔和模糊,眉眼被光影切割成一格一格的静帧,是胶片电影中逐帧播放的慢镜头。   窗外是异国街头,干冷的雪夜空气贴着窗玻璃。   他的怀里还抱着我送给他的花,百合的香气沾满了他的全身,也像是某种标记。   我的标记。   在百合花香尚且留在陆绪身上的时间里,他短暂地属于我。   所以在后来,等待陆绪洗漱的时候,我冒着暴风雪,从车上取来花束,插在房间的花瓶里,让香气留存。   仿佛我没有再陆绪后颈的腺体上看到他人留下的临时标记,又或者能够假装那是我留下的。   我的,我的,今晚就好,是我的。   beta永远也闻不到信息素的气味。我离陆绪的后颈再近,也无法感知他信息素的气息,是什么味道呢?阳光和焦糖,怎么会有这样适合他的气味,温暖的,甜蜜的,即便是闻不到,我也在每一刻的靠近中感知到,独一无二的,属于他的和煦。   陆绪竟然说,他愿意送我信息素香水。   我知道价格对他来说从来不算什么,但是赠与一个beta信息素香水是怎样亲密又暧昧的举动呢?   他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施与偏爱和恩惠,我应当知道他只是好心,善良地照顾一个闻不到信息素的beta爱慕者的感受,但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幸福的错觉。   在梦幻般的幸福中,我做出了不那么考虑陆绪期待的选择——我选择了和他一起看一场电影。   我很少有时间看电影,从很早以前,即学生时代开始,就是这样。两小时的绝对空闲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也像是一种浪费。但是和陆绪一起度过,变得很有意义,我愿意尽力抽出很多个这样的时段,与他一起度过。   和他一起看一场电影,是我从大学阶段就设想过的事情,被我列在白日梦清单中。结合舍友所讲述的,和恋爱对象一起看电影的经历和我的想象,在我脑海中被我编造。   要牵手,要靠在一起,要安静又亲密。   但我没有想到陆绪会选一部这样的电影。   暗恋,注视,难以被注意到,然后沉默的结束,又沉默的继续。   我不知道应当如何评价电影中的爱情,我尊重爱情的所有可能性。我和陆绪并没有同名同姓,我也不会画画,我不能通过写借书卡和画素描来给他写情书。   但我能够确认的是,我不可能找到,也永远不会去找一个像陆绪的人了,不会去找一个人,让我获得虚假的爱情和慰藉。   不会有了。   鼓起勇气亲吻陆绪是因为他第三次询问我在害怕什么,我有些幼稚地想像他证明,其实我也是会勇敢的,就像今晚鼓起勇气留住他一样。   然后,我顺应他的要求,向他坦诚了我的恐惧。   我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曾经有那么多次,我差点就要离开他的身边,下一次也能够幸运吗,还是这次就是最后一次了,我永远也不能够确认。   但陆绪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我,他让我告诉他。   我的妄想又开始作祟,会吗,会是因为有一点喜欢我吗?有吗?有一点吗?   喜欢我这样一个平庸的、普通的、乏善可陈的beta。   和我在一起永远要使用抑制剂,我没有很多钱,长相平凡,性格也很无趣。   陆绪的回答让我我克制不住想要流泪。   胆小的,自卑的我曾经挣扎过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还说,我在他眼中是不可取代的。   我喜欢的人光芒万丈,无论是作为alpha还是作为omega都是惹眼的,他有任何人见到都会喜欢的面容和微笑,有轻易引人深陷的温柔和善意,我只是他身边的人中间,最不起眼的一个。   但他说我,不可取代。   自幼年时代起困宥我的,沉重的一切都变得轻盈,变成旧世界的尘埃,和我的眼泪的一样,由陆绪所拿着的纸巾,轻柔地拭去了。   陆绪擦拭的方式非常小心,羽毛一般拂过,让我产生了一种被珍视和被爱的错觉。   即使有一天真的要离开,我想我也能够继续维持生活。   我所得到的已经足够,足够让我感受到幸福。   在被珍视和被爱的错觉带来的安宁中,我不慎松懈,犯下了一个让我非常懊恼的错误。   我睡着了。    第81章   我是在公司食堂接到电话的, 晏云杉就坐在我对面。   他今天出现的时候,声称他认为在这里绝对不会再被打断了。   我低头扫了一眼, 屏幕上闪烁着陌生的号码。迟疑了一秒,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陆绪,陆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客气,“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部,我们刚接收了一位叫洛棠的患者。他在入院登记中将您列为紧急联系人,请您尽快前来配合处理相关事务。”   “谁?”我愣了愣。   “洛棠。您认识吗?”   “认识, 他怎么了?”我问“……他出事了?”   “目前正在急救,疑似自伤,失血较多。”医生停顿了一下, 向我保证,“我们会尽力抢救, 请您尽快到场。”   他是疯了吗?   疑似自伤?   我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几乎难以握住手机, 沉默了几秒,食堂里其他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遥远,空旷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开来,我勉强稳住声音问:“……他现在怎么样?”   “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医生说,“正在抢救。”   我尽可能保持着冷静, 答应了医生我会尽快到,然后挂断了电话,飞快地站起身。   晏云杉问我:“怎么了?”   “对不起。”我对他说, “但是我又要失约了, 我现在要去医院。”   “怎么要去医院?”晏云杉皱眉, 抓住我的手腕, “陆绪,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刚才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吗?谁出事了?”   “……”   我低着头,看着大理石地砖毫无规律的花纹,告诉他:“洛棠自杀了。他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我现在要去医院处理这件事?”   晏云杉的脸色立刻变臭了,看他的表情,是即将吐出刻薄话语的样子,但他还是忍了下去,低声对我说:“我陪你去。你别担心,我陪你去。”   我拿着手机,思考了片刻,还是拨了陈谨忱的电话,让他送我去医院。   去往医院的路程并不远,车子在早春寒凉的空气中缓缓行驶,我侧头看着窗外,眼前的景色一如既往地寡淡。   冬季与春季之间的街景几乎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灰白的天色低压着整座城市,像是一块未揭开的布幕,将一切生机掩在身后。街道边的树木仍处在沉寂的状态,枝丫裸露,干瘦蜷曲,并没有任何生机。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我说。   晏云杉冷笑一声,说:“幼稚。不负责任。愚蠢。”   我认为晏云杉的评价有些太过刻薄,有些后悔向他提问,我希望洛棠能尽快脱离危险,快点醒来,从他本人那里得到答案。   急诊部的灯是冷白色的,毫无温度地照亮整片空间,将每一寸空气都显得苍白、清醒、而近乎刺眼。   消毒水、酒精、药物、绝望、沉郁,所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还有脚步声与压抑的哭声,我想不会有人喜欢普通医院急诊部。   走廊很长,脚步声被拖得绵长又沉重。   护士确认我的身份,把我领到值班医生办公室。   医生翻着手里的病历卡看我:“你是他紧急联系人?”   我点头。   “他伤得很重,右手腕有两处深切口,靠近尺动脉,好在送医及时,目前生命体征稳定,已经完成缝合和止血,正在 ICU 观察。”   我没有说话。   医生顿了顿,补了一句:“他意识不清醒,情绪情况暂不明朗。”   “……他会醒吗?我能看他一眼吗?什么时候能转院?”   “目前来看,会。”医生逐一回答我说,“但需要时间。等急救结束转入特护病房后,你可以在病房外看他。转院需要等病情稳定,大约24小时后。”   “那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说话?”   “我们安排了心理科会诊,今天夜里他转出icu病房之后,会对他的状态进行评估,稳定的话这之后你可以和他对话。”   我点了点头。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说:“警方可能会联系你。他家中留有物品,涉及非正常事件,需要配合简单调查。”   “留有物品?”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等警察来了才知道。”医生告诉我。   我签了字,让陈谨忱跟着医生去办其他的手续。   然后在急诊部拥挤的长椅上找到了两个位置,和晏云杉坐下,荒废时间等着下一步的到来。   晏云杉大概和我一样不太习惯普通医院的拥挤,蹙着眉,但是很难得的没有抱怨,伸手揽住我的肩,把我往他身上带了带。   说实话,我不是很需要依靠别人,不过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获得了不算多也不会少的安慰。   半小时后,护士来找我,说派出所的民警到了,要我配合做一个简要笔录。   我跟着他们下楼,匆匆赶往派出所。   派出所里的灯管有点闪,空气里是潮湿和旧木头的气味。   值班民警很年轻,戴着一副眼镜,语气不冷不热地让我填了份表格,又拿出笔录纸。   “你和洛棠先生是什么关系?”   “朋友。”我说。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   我顿了一下:“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你知道他是否有抑郁、精神问题,或者自残倾向?”   我下意识摇头,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洛棠曾对我说过很多次的“你不爱我我会死掉的”,简直像是一种诅咒。   我一直以为只是他的情绪勒索,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自杀。   现在呢?也是一种威胁吗?偏激到使用自己的生命?   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愿意这样去揣测别人,预设他人为自己放弃生命简直像是一种自恋过头的表现,这样的想法几乎让我生理不适。   我诚实的说:“他有表达过,但是……我以为他在说气话威胁我。”   民警点头,继续写:“他家里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和文字信息,我们在客厅的画架上发现一副刚完成的画,是你。”   我抿着唇,沉默片刻,问:“我能看看吗?”   很快的,我看到了他被装在塑封袋里的画。   色调柔和,出奇地温吞和谨慎,和他以往那些明艳浓烈的风格不一样——像一个习惯高声喧哗的人,忽然学会了轻声说话。   画里的人物占了整幅画的大半,低头笑着,抱着一只猫。   是我。毫无疑问是我。   即便只见过我一面的人也能看出来。   他把五官的位置、神态的起伏、肩膀下沉的角度,全都抓得准确。像是他画的时候,我就坐在他面前,坐在光里,一动不动地让他看,作为他一个人的模特。   可是我没有。我已经不在他身边很久了。   画面背景是玻璃窗,窗外是夏天的树影,前景的桌子上摆着透明的玻璃花瓶,插着几支白色的桔梗花。   他连花瓣的边缘都描得很细,细得近乎虔诚。   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那幅他从画室里带走的画。那天他大吵大闹,说很多狠话,耍赖撒泼让我原谅他,要我和他复合,但对这幅画只字未提,我一度认为这只是他来找我的一个借口。   却没想到他真的把画画完了,画的还是我。   喉咙越发干涩,我再次感受到从胃部到喉管的痉挛。   警察抬头看我:“你知道他画这幅画的意思吗?”   我摇头。   我实在无法解读出这幅画的含义,而我现在更是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   好在警察也没追问什么,合上笔记本说:“今天先这样,有进一步需要我们会联系你。”   我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街灯稀疏,雨刚刚开始落下来,不大,但很冷。晏云杉走在我身边,为我撑着伞,和我一起上车返回医院。   再次回到医院后,护士告诉我洛棠已经从急救转入 ICU,现在允许短时间探视。   我换好衣服,戴上帽子,站在玻璃门外。   特护病房是洁净到过分的纯白色,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枕头更淡。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皮肤,雪白的纱布缠在手腕上,仿佛他天生就属于那种纯净而无可接近的死亡。   透过氧气面罩,我看见他往日总是粉润如同花瓣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如同燃尽后褪了色的烟灰,半张着,微弱地开合,仿佛呼吸已然费尽力气。长而卷的睫毛垂落,眼睑下陷,显得眼窝格外深。全身的血色都抽离了,他又瘦了,连颧骨都显出过分脆弱的锋利。   护士在给他输液,一只惨白的手从白色的被子里伸出,腕骨细瘦伶仃,稍用些力就能折断。细长的针管刺入他的手背,皮肤下的青筋清晰可见,如若一条在雪下蜷缩的蛇。   残酷的,伤痕累累的,剔透的,濒临毁灭的美丽。   挂好吊瓶,护士轻声告诉我:“病人刚醒过一次,叫了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很不合时宜地,我想起了数月前,我刚变成omega的时候。洛棠搬出润玺园,我查到他的新住址,去阴魂不散地纠缠他。   那天他穿着很可爱的睡衣,表情困倦又任性,张牙舞爪地指责我,向我抱怨陆鹤闲的真面目。一边假装不喜欢我,对我很凶,扔袖扣刁难我,一边又让我上楼,临时标记我,帮我贴腺体贴。   我确定他帮我贴腺体贴的时候在偷笑。   脸颊饱满而柔软,陷在毛绒的衣帽里,嘴唇红润得让人欲吻,装腔作势的时候煞有介事,骂我的时候中气十足。   我无法想象这竟然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此时此刻,我希望他能够安全的,尽快的,醒来。    第82章   特护病房外的走廊安静得像无声电影, 仪器隐约的嘀嘀声只会加剧寂静。   灯光是恒定的冷白色,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混着洗地时遗留的一点潮气,像是时间在这里变得湿润又凝滞。长椅是铁制的,表面有细小的凹陷。   我独自坐着平复了片刻情绪,打算等平静一些再下去和其他人汇合,告知他们我的下一步打算。   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打破了黏腻的寂静。   是我哥。   我盯了来电显示一会儿,钝钝地反应过来, 点了接听。   “陆绪。”陆鹤闲很短促地叫我的名字,“你在市一院是吗?”   “……嗯。”听见他的声音,我很快地知道了他想做什么, “你不用过来,我晚点会回家, 事情都安排好了。”   陆鹤闲:“我已经在等电梯了。你在几层。”   “你不用来。”我还想阻止他。   “我知道你肯定要等他醒来才会回家。”陆鹤闲打断我,耐心地说, “我陪你等,我一个人在家等你不也是一样吗?”   “但是……”   “已经有很多人在陪你等了是不是?”陆鹤闲说完这句话还笑了一声,分不清喜怒,“没事的,我都见到了, 我哪里敢和你生气。”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问我:“你在几楼?还在特护病房吗?吃晚饭了吗?”   我没什么办法拒绝陆鹤闲的关心,告诉他:“在六楼,你可以不上楼, 我准备吃饭了。”   陆鹤闲对我说“好”。   他没有挂断电话, 在医院嘈杂的人声背景中, 我仍然能够听见他的呼吸, 在令人心悸的安静声中,略微驱散一些阴霾。   大约三分钟以后,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同时从听筒和现实中传来,我抬起头,看见的不止陆鹤闲一个人。   不过他走在最前面。   电话挂断,陆鹤闲在我面前蹲下,仰视我的同时捧住我的脸颊,叫我“宝宝”。   跟在他后面抱着胸的晏云杉偏过头“嗤”了一声,低声重复“宝宝”,还翻了个白眼。   陆鹤闲置若罔闻,问我:“你打算等洛棠醒来再走是吗?你打算给他转院是吗?”   我瞪了一眼晏云杉,让他别找事,然后对我哥说,“这里的病房太吵了,他肯定住不惯。”   “你和他都分手了你还这样照顾他?”陆鹤闲提出质疑。   “……毕竟他这样和我有关系。”我解释,“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行。”陆鹤闲尊重了我的决定,但还是说了一句,“真会给人惹麻烦。”   我知道他在说洛棠,没在说我。   陆鹤闲抱了抱我,然后站起身,把我也拉起来,说:“走吧,先把你自己照顾好,你坐在这里也不能让他快点醒来。”   “我知道。”我反驳,“我又没有不照顾我自己。”   在一边听着的晏云杉冷笑一声,插嘴说:“我要不要帮你拿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的脸色?这种随随便便拿生命威胁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担心的样子,说不好还要搞下一次。”   “你就不该再来看他,他凭什么把你设成紧急联系人,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对他有什么责任?要是真的想死,画什么画?不就是觉得你会心软。”   “愚蠢的,幼稚的,任性的行为。”   “晏云杉。”我喝止他刻薄的攻击。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洛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还没有人清楚,你不应该这样草率地攻击他。”   陆鹤闲却难得地对晏云杉表达了赞同:“他不该把你设为紧急联系人。你对他没有责任,不该由你为他操心。”   “……”   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他操心呢?和每一本小说中的小白花主角一样,洛棠在剧情开始的时候无法得到家庭的支持。   他的父母在他大学时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他没有其他的近亲,也没有几个亲密的朋友,在过去的五年里他生命的重心即是我,还有他所喜欢的艺术,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他所付出过的是真实的。   或许我无法接受与他继续,但是在今天为他担忧,将他转院与我而言是微小的,真实的,我也会愿意为他做的小事。   尽管他欺骗我,尝试伤害我,我还是不希望他就这样安静地凋谢。   我没有尝试说服其他人,仅仅是说:“走吧。”   陈谨忱安排了人送餐到医院食堂,选的明明都是我爱吃的菜,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今天的餐桌上意外的和谐,另外三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我得以安静地吃完晚饭。   我放下筷子的时候,晏云杉终于忍不住似的开口:“我提前走的那天,后来你是不是和你助理走了。”   我没有瞒他,回答说:“嗯。”   晏云杉的眼睛瞪大了,没有想到我回答地这么快,也没有想到我这么坦然地就承认了,一时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很委屈:“我的礼物你是不是也给他了。”   处在焦虑和忙碌中半天的我头很痛,不太想说话,也想任性地逃避解释一次,所以选择了沉默。   没有得到我的回答,晏云杉立刻把矛头转向了坐在他对面的陈谨忱:“把我的礼物还给我,助理先生。”   陈谨忱闻言抬起头,很快地说:“我不知道有什么礼物。”   “以为偷走了就是你的了吗?”晏云杉冷嗤一声,“还给我。”   还嫌不够乱似的,陆鹤闲也来插嘴,开口道:“什么礼物,我怎么不知道?陆绪,他们都有礼物吗?”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刚才保持沉默,现在才开始说话,越发头晕脑胀,对晏云杉说:“我中午不是补给你了吗?价格是上次的礼物的好几倍。”   “上次的礼物是什么?”晏云杉不肯放弃,“……能不能让他还给我。明明是给我的。”   陆鹤闲也不肯罢休,非要我回答他:“宝宝,是只有我没有礼物吗?”   所以我上次是不是应该买三个一模一样的乐高小狗?拼好以后一人分一个?这样才算公平公正?   好崩溃。   好想逃。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地,护士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洛棠醒了,现在心理评估师正在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评估,如果想要探视可以尽快,晚点要让病人休息。   “病人的状态还很消极,如果想要交谈,要注意病人的精神状态。”护士嘱咐我。   今天我用了些办法给洛棠安排了单人病房,挤出电梯,穿过住院部拥挤的走廊,我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狭窄的玻璃窗口向内看。   洛棠陷在枕头和被子里,长发披散,耷着眼皮,仍然是即将枯萎的模样。   心理咨询师坐在床边,拿着本子,正在询问他。   他的嘴唇微弱地开合,可以看出,给的回应很短很少。   忽然的,他抬起眼,目光直直与我对上。   刹那间的反应无法隐藏,他眼神里的光像是被困在死寂的深水里,同时流露出急迫与迟疑,渴望与绝望。   心理评估师仍然在询问他,但洛棠不再回答,整个人可见地颤抖起来。   睫毛,嘴唇,放在外面的裹着纱布的左手,都在颤抖着,即将坠落一般。   片刻之后,他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右手还算稳,受了伤的左手颤抖得更厉害,手指无力地蜷着,仍在尽力地覆盖住自己。   ——像是害怕我看清他。   察觉他的异样,心理评估师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见我以后低声问了洛棠什么,洛棠迟迟没有回答,她合上本子,站起身,打开门,但是没有让我进门,对我说:“您看到了吧,病人现在不适合见您。”   看见洛棠安然地醒来,我认为已经是今天的好消息,进一步交谈迟一些也是可行的,他的心理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好。”我说,“那转院呢?明天早上可以安排吗?”   心理评估师思考了片刻,说:“安静的环境确实更适宜病人。”   “好。”我说,“那我等他状态好一些再见他。”   我准备离开,病房里忽然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陆绪……”   住院部是吵闹的,人声,仪器声,脚步声,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合在一起,我仍然听见了他堪称微弱的声音。   “不要走……你不要走。”   是洛棠在说话。   我停下了脚步。   心理评估师露出了有一些为难的表情,但还是让我进了病房内。   我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洛棠也沉默着。   他仍然遮着脸,手背青筋明显,骨骼突出,腕骨细的轻易就能折断,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有些暗淡的眼睛,看着我,专注到直勾勾的。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说:“你怎么会来。”   “不是分手了吗?”他说,“你不是不理我,不想见到我吗?”   “你留了我作为你的紧急联系人。”我回答他,“今天医院联系我来处理这件事。”   洛棠的声音是沙哑的,音量是低微的,语气确是歇斯底里的。   “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管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吗?你反正不想看见我,觉得我是你的麻烦,我消失了不是更好吗”   我无视了洛棠情绪化的表达,说:“我安排了明天早上给你转院去我家的私人医院,这里条件不好,不利于你康复。”   “让我死了就好了。”洛棠说,“你干什么还管我?”   忙绿担心一整天以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态度,我的怜爱之心很快地被消磨殆尽,有些不耐地说:“除了我还有谁管你?” 第83章   洛棠呆住了。   话语脱口而出之后, 我也会承认,我说的有些过分, 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尝试耐心下来,补救道:“不管是处理今天的事情,还是为你转院,对我来说都只能算是很小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洛棠低声重复。   然后他哂笑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儿, 慢慢把手从脸上移开。   他睁着眼,眼睛是红的。   泪痕从眼角一路滑下来,流过脸颊, 流过下颌,像是流了很久很久才能落地。   “我已经快两个月没看见你了。”   “春天都要来了。”   “陆绪,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陋?”   洛棠慢慢地说,他低垂着眼, 不再看我,不敢似的。   我绝不会用丑陋来形容洛棠现在的模样,如果你见到,我相信你也不会。但在枯萎和盛放的美感之间,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更喜欢生机勃勃的美, 我也并不例外。   “不会。”我说,“不丑。”   “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洛棠说,“我本来以为割腕会死的好看一点。饮弹或者溺水, 又或者坠楼, 死相都太难看了。”   “割腕至少安宁, 还有全尸, 你在殡仪馆里看见我收敛过的样子,总归不会太丑,还是体面的。”   “你本来就只喜欢我好看。要是我变丑了,你就更不喜欢我了。”   “但现在看来,倒不如死的干脆一点。”   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什么叫死得好看一点?什么叫变丑了我就更不会喜欢他?生命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用来衡量爱与被爱的分量?   “洛棠。”我叫他,直接的问,“为什么自杀。”   洛棠轻飘地说:“活不下去了,所以想死,这不是很简单吗?”   “……为什么画我,什么时候画的?”我说。   “你看到了?”洛棠终于抬眼,把视线转向我,眼底带着一丝渴望与期待的光彩,“好看吗?我觉得这是我画过最好看的一幅画了。”   “为什么。”我说。   “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为了威胁你才自杀的?是不是说我幼稚,说我偏激,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洛棠牵了牵嘴角,说:“别误会,我不是为了要挟你才自杀的。”   他抬起左手,悬在空中,悬在眼前,慢慢地转了转,让他自己看清了纱布,看透了纱布下丑陋的,很难再复原的伤口。   “陆绪,我不是为你自杀,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爱。你不用愧疚也不用因此做任何事,我觉得很幸福。”   洛棠缓缓地放下手,看向我,脸上带着飘渺的,幸福的微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你不用不相信,我这个虚伪、自私、满心算计的烂人,事实上真心认为——为爱而死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我怔在原地。   “陆绪。”   他又叫我,叫的方式也是飘渺的,声音轻的像是风,下一秒就会飘远。   “如果非要说和你有关,那我会说,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洛棠的眉心蹙起来,他说:“这段时间,每次想到,你连我爱你都不相信,我就觉得,好痛苦啊,喘不过气了。”   “我本来想安安静静在角落死掉的。”   “但我现在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对不起,陆绪,对不起。”   他说话的时候,眼泪一直细细密密地淌下,有的淌入长发,有的顺着脸颊淌到下颌,流不尽一般,将他整个人的生气都流失掉了。   我的心细密地痛了起来,忍不住微微倾身,说:“你不用道歉。不麻烦。”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洛棠有些疲惫,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弱而快速地起伏着,有一些气喘。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病号服太宽大,袖子领口都空荡,显得他更加瘦弱。我伸出手,圈住他的右手手腕,小心地避开了手背的留置针,触碰到的皮肤是冷的,像是冰。   如果今天他的画廊没有急事,画廊经理没有到他的家里去找他,会怎么样?   他会像一片雪花一样,在未被注意的角落悄悄融化吗?   我再见到他会是在哪里?   或许真的是殡仪馆里的一具尸体。   一种后怕,一种恐惧毫无理由地产生,我的手无意识地握得紧了一些,洛棠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但是没有挣开。   他的手指慢慢的搭上我的手腕,不知道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敢,没有抓住,只是轻轻搭着。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洛棠休息了一会儿,重新说话,是有些不开心的抱怨,“我这段时间真的变丑了很多,为什么你还变好看了。”   “没有我真的让你这么开心吗?还是他们让你很开心?”   比起他的痛苦,我还是更愿意见到他不开心。   我叹了一口气,说:“是你瘦得太厉害。”   洛棠很快地追问:“那你是不是更不喜欢我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先选了否认,说“没有”。   洛棠搭着我的手指抓紧了一些,“为什么你现在好像又有一点关心我,喜欢我的样子了,是不是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很可怜。”   他眼神怔了一下,随即后退了一点,语气忽然又变得尖利:“你是不是可怜我了。你是不是又善心大发了。我,我不要,你不要可怜我,不要。”   因为情绪激动,他又开始气喘吁吁,话语变得断续,声音喑哑,“我不要你,廉价的心软!”   “你现在再可怜我,也不会相信我爱你,不会和我在一起。我不要你可怜我了!”   “就不应该救我……不要救我。”   “救了我又不爱我,又有什么意义。”   我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他的偏执和疯狂感到震惊和生气,“洛棠,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想自杀。”   “不可以吗?”洛棠反问我。   “我不会再把你设成紧急联系人了,不会再麻烦你了。”   他的右手抓我抓的太紧,用力过度,血液隐隐有回流的趋势。   “你不要再管我了。”他说。   “洛棠!”我很生气地叫他的名字,想说什么,又觉得任何指责和教育对一个真的刚刚选择自杀的人来说,都是多余且过分的。   可能是冲动,可能是偏激,可能是并不成熟的选择,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解读,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共情洛棠。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不希望他再情绪化地说出不理智的话,但如果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呢?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无法维持生活,因为太过痛苦,才选择像他说的一样,为了“爱”放弃生命呢?   如果他没有骗我,如果他真的在谎言中不慎交付真心,如果他……真的爱我。   洛棠有一张白皙,漂亮,年轻的脸,有一双纯真,任性,无辜的眼睛。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仍然给人以脆弱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但我见过他的真面目,见过他歇斯底里,见过他怨恨的眼神,尖利的话语,还有仿佛要将我开膛挖心的恨意和阴暗。   一个骗子也会为了爱情放弃生命吗?   一个虚与委蛇的骗子。   过去的许多瞬间在我眼前出现,他或许天真,或许温柔的模样,在记忆中穿梭的时候,忽然找到了洛棠所画的那幅画的踪迹。   画面并非是虚构的,我应当认得那只猫,那张桌布,那扇玻璃窗后的街景。   ——洛棠大学时所居住的公寓楼下的蛋糕店,他最喜欢坐的,在落地窗边的,阳光能够照到的位置,桌上有浅色格子桌布,店主养的猫咪常常在阳光下休憩。   洛棠喜欢阳光。喜欢甜蜜。喜欢猫咪。喜欢花。   喜欢我。   这是他最后想要留下的场景。   可能是被我生气的样子吓到,洛棠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悄悄地收回了被子里。   “你画的是以前你家楼下的蛋糕店吗?”我问他。   “你还记得啊。”洛棠说,“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呢,你那时候不喜欢我吧,也会记得吗?”   “……”我被他呛了一下,说,“记得。”   “你第一次随手给我买的蛋糕,我后来一个人的时候去吃了很多很多次。”洛棠说,“吃到草莓都过季了。”   “那家店现在已经关了。我前段时间去,没有找到。你会给别人买甜品店,但是不会给我买,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我经常想,要是没有晏云杉,你会不会喜欢我。”   “你肯定不会喜欢我,我大学的时候又不够漂亮,又傻又天真,也不会讨人喜欢,还总是做白日梦,以为你喜欢我。”   我说:“蛋糕不是随手买的。我认真选了,店员给我推荐了招牌的草莓挞,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而且它刚刚出炉,味道应该最好。”   “……”洛棠的眼睛睁大了,“你还记得?”   我很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没有那么不上心吧。”   “那你为什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洛棠说。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爱你。”   “你明明都记得,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放下,这么快就不爱我了。”   “现在呢?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骗你,在用自杀威胁你,利用你?”   “还把我当成一个卑鄙的、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的骗子吗?”   “你不会用生命来做这样的事吧。”我说,“洛棠,你不会吧。我觉得我要是这样揣摩你,是一件很自恋,也很冒犯的事情。”   “……你真有风度。”洛棠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我无所谓他这样的评价,尝试提取他话语的中心主旨,和想表达的意思,问他:“你是不是想我相信你……不要再认为你是在骗我。”   洛棠低笑,“我想你就会相信我吗?”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完全放弃希望,并不指望我会相信,也并没有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我想起真相揭露那天他一字一句撕碎我与他之间不堪过往的最后遮羞布,撕碎他的温柔,告诉我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   想起我的迷茫,痛苦,自责,想起他的泪水曾经几乎灼伤我的右手。   原来眼泪是真的吗?那些剖白,掺杂着怨恨和折磨的爱语,是真实的吗?   骗子也会真的爱上一个人吗?   他变成骗子,是为了欺骗我,还是为了欺骗自己?   有没有一种爱,并不纯粹,掺杂在谎言、偏执和痛苦中间,是泪水,是疼痛,是一个骗子仅有的真心。   它是珍贵的吗?是坚不可摧的吗?可以被称为爱情吗? 第84章   关于这个问题,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但是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美好的,丑陋的,所有我和洛棠共同的记忆,将洛棠折磨到主动放弃自己生命的东西,我都应当承认它的存在。   我说:“洛棠。为什么画那幅画?”   “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眼睫颤了颤,洛棠浅棕色的瞳仁缓慢而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仍旧湿润着, 闪烁着水光。   “你怎么总是喜欢问这么傻的问题。”洛棠说,“不然我为什么画你?我画过几幅人像?”   “我说了好多好多次,你都不相信, 那我就再说给你听。”   “我喜欢你,我爱你, 虽然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一开始就欺骗我的感情, 还随随便便就把我扔掉。但我还是很喜欢你,很爱你。”   “陆绪,有时候我超级讨厌你的,但是总还是很想和你在一起。”   洛棠说话很喜欢带一点抱怨的、任性的口吻,我常常觉得他这样很可爱, 只有他闹得过分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一些烦,这次也不例外。   心口的滞涩减轻了一些,看着他撇着的嘴, 我忍不住笑了。   洛棠瞪了我一眼, 嘴巴张了张, 却没有说话, 很生气地哼了一声,就转过了头,不想再看我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头转回来了一些,用眼角悄悄看我,正好对上我的视线,飞快地,又把视线移开,很忙似的扯了扯被子,想把被子遮到下巴,但因为没有力气,扯了几次都没扯好。   我伸手帮他,还帮他掖好被角。洛棠盯着我的手,说:“你是觉得我很好笑吗?你好讨厌。”   “没有。”我为自己辩解,“是觉得你这样说话很可爱。”   洛棠偷偷翘了翘嘴角,嘴上还是说:“可爱吗?你会觉得我可爱?你不应该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很让你厌烦吗?”   “你都对我不耐烦好多次了。”被我夸了以后,他又开始大着胆子埋怨我。   “那是因为你闹得太厉害了。”我说,“别再这样了,好吗?也别再……做这么极端的事了,我不可能不为你担心的。”   “你是不是关心我。”洛棠的眼睛亮起来一点,“你是不是……相信我了。那我们可以复合吗?你明天下班可不可以来看我。”   “明天我会来看你的。”我说,“转院以后你好好配合治疗,早点好起来,好吗?”   “你来看我的话我肯定会好的很快的。”洛棠慢慢地说,“如果明天能看见你,我会很期待明天的。你不要骗我好吗?你要来好不好,不能今天把我稳下来,明天就不要我。”   “好。”我说,“你也不要再骗我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好吗?”   洛棠冲我笑了,说“好”和“你真好”,他瘦了,脸上的梨涡更明显了,显得很甜蜜。   “我的画是不是很好看?”他问我,“谁给你看的啊。”   “警察。”我说。   “啊?”他睁大眼,很惊愕一样,“为什么会有警察?”   “自伤事件警察当然会介入调查。”我很无奈地告诉他,“下午我去了派出所配合调查。他们给我看的。”   洛棠的脸垮下来,说:“我真的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很宽容地说,“你没事就好。”   “为什么画那个时候?”我问他。   “我是那个时候彻底爱上你的。”他告诉我,“本来画完以后就想烧掉的,但是你太好看了,我又舍不得。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的,虽然已经被我变得……不太吉利了。”   “不会不吉利。”我说,“画的有点太像了,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是你那天,从别墅里拿的那一幅草稿吗?”   “这你都记得?”洛棠有些雀跃说,“……你是不是对我余情未了。”   我想说我只是单纯的记性比较好,但是看见洛棠亮了一些的眼睛,又不忍心打碎,便没有否认,只对他说:“画了那么久吗?”   “想画你很久了。”洛棠说,“但是怎么画都不满意,总觉得抓不准你的神态,你好难画的,你知道吗,越好看的人越难画,所以我总是画不好。”   "但是你不要我以后,我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看见的都是你的脸,所以就画出来了。"   洛棠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对我勾了勾手指,声音轻软地说:“你凑近点好不好。”   “怎么了?”我依言向他靠近了一些,低头看着他。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到我的脸颊,像是细致地描摹着什么,顺着下颌向上,划过脸颊,颧骨,眉心,从我的眉骨滑向眼睑,指腹温柔地扫过睫毛,最后在我的眼角停下。   他轻轻地摩挲着那里,唇角带了点浅浅的笑意,低声说:“你知道吗?你这里最难画。”   “有时候温柔,有时候深情,有时候又那么无情,一下就把我迷住了,看我的时候,好像全世界最爱我一样。”   因为没什么力气,他的触碰像是拂过,右手很快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圈住他的手腕,容易被折断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专注的,显露出真挚的着迷和爱意的眼睛,在他浅棕色的剔透瞳仁里见到了自己。   “陆绪,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洛棠用柔软的声音恳求我,“要是你一直这样看我就好了,那我每天都会很幸福的,我现在就觉得好幸福,一点也不疼了。”   “我……”我想说话,病房的门在这时被敲了敲,我转过头,在狭小的玻璃窗里看见了陆鹤闲的半张脸。   然后门打开,陆鹤闲走了进来,他微笑着说:“我能进来吗?没有打扰你们吧。”   洛棠脸上柔软的表情很快地消失,他恹恹地看了陆鹤闲一眼,拽了拽我的袖子,执拗地继续问我:“可不可以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我说。   陆鹤闲在我身边站定,说:“什么生气不生气的?怎么,看他这样装模作样?你又可怜他了?陆绪,你还说你不是菩萨。”   我真怕陆鹤闲又说什么不好听的,让刚稳定下来的洛棠又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转过身冲陆鹤闲使眼色,无声地叫他“哥”。   陆鹤闲气得耸耸肩,说:“随便你,别对我挤眉弄眼的。”   “我没想陆绪可怜我。”洛棠出声了,“不要再高高在上地曲解我了。”   “呵。”陆鹤闲低笑一声,“我只是提醒一下我弟弟。他很善良,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骗到。”   “陆鹤闲,你有一天能学会尊重人吗?”洛棠的声音提高了,有些激动之后,他喘不过气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更惨白了。   “哥,你别说了。”我制止了陆鹤闲,“我能分辨的。你别这样。”   陆鹤闲盯我片刻,慢慢地说:“行。”   他站着,又看了一眼洛棠,对我说:“既然你关心他,就更应该让他多休息了,要互诉衷肠也该过两天。”   “探视时间该结束了。”护士也走了进来,说,“病人该休息了。”   我只好先离开了病房。   其他人都站在门口等我,很安静,没有争吵没有阴阳怪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和谐。   陆鹤闲搭着我的肩,说:“我带陆绪回去休息了。”   门口的两个人竟然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陆鹤闲带我回了他送我的penthouse。我本以为他还要就洛棠的事情教育我或者指责我,但是他都没有,只是捏了捏我的鼻尖,对我说:“辛苦了,要不要我陪你睡。”   我当然对他说“好”。   第二天下班以后我如约去探望洛棠。我给他带了一束花,绿色的洋桔梗,希望他健康。   医生说他的割伤伤到了肌腱和重要血管,要十天左右才能出院。   因为洛棠已经安全,警察在简单的问询之后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在洛棠出院的那一天,我和他一起从派出所取回了他画的画。那天阳光很好,他换回了常服,穿了一件洋红色的薄毛衣,显得气色好了一些。   他没让我送他回公寓,而是自己提议先去我家。   “可以吗?”他问得小心,眼神却带着某种期待。   我点了头。于是我们先回了我的别墅。   他把那幅画仔细装裱好,挂在了我的书房里。   在医院里修养了十天以后,他显得健康了一些,面色红润,对我甜蜜地微笑,说:“你把前几天很不好看的我忘掉好不好。”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对他说:“好了,已经忘掉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把很脆弱很痛苦的他的模样彻底忘记。   书房的桌上,我让人准备了他爱吃的奶油草莓,挑了颗颗饱满的,洗净、去蒂、码好放在白瓷盘中。   为了接他出院,我遗留了一些非时效性的工作。   在我处理的这段时间里,洛棠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吃草莓,吃得很慢,不发出一点声音。   偶尔抬眼看我,又立刻低头,小心地确认我是否还在他身边。   空气中混着草莓甜腻的味道和纸张翻动的干燥气息,窗外的天空正被夕阳染成温柔的橙金色,光线透过玻璃斜斜地洒进来,在桌面和地板上铺出一层渐深的暖意。   然后天色慢慢暗下来,直到黑夜降临。   忍不住似的,洛棠凑过来,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吻了吻我的面颊,对我说“好幸福”。   他的嘴唇很柔软,气息和草莓一样甜腻。    第85章   陆绪是这个世界上最狠心的人。   因为想念他而睡不着的时间里, 我有时候很讨厌他。   我想忘记他,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洗去人的记忆?就算比洗去标记更加疼痛, 我也能够忍受。   只要我能忘记陆绪。   忘记他温柔的,好看的脸。忘记他冷漠的,烦躁的表情。忘记他对我不留情面的话语。忘记他甚至不相信我爱他。   去润玺园找我的画并不是一个借口。尽管我确实想要见到陆绪,但是我真的想要拿回那幅画。一张我画了很久的草图,画的是关于陆绪的记忆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画面,我彻彻底底爱上他的瞬间。   我可以很夸张, 也很浪漫地说,我愿意为他那一刻的温柔粉身碎骨。   按照我本来的设想,在一起之后的某个下午, 我会让工作狂陆绪空出一段他珍视的时间,坐在我面前, 做我一个人的模特,让我把这个画面永永远远地保留下来, 在每一次与这幅画遇见的时候,在陆绪每一个温柔的眼神里,我都会再一次坠入爱河,坠入幸福。   但事实上,我是一个人完成这幅画的。   在又一次被陆绪拒绝之后, 我没有机会再在任何地方偶遇他了。他不再回复我的消息,他的助理不接受我的预约,我被他彻底地从生命中清除, 像是被治愈的沉疴旧疾。   很多个日夜, 无论我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我看见的都是他的脸。   难以置信, 我竟然真的爱他到这种程度。   真的爱他到,他不爱我我就会死掉。   除夕夜,昏沉地倒在床上,被烟花声吵醒的时候,我再一次展开了那一幅画。   不需要陆绪坐在我面前,他在我脑海中鲜活,会自己说话,会对我微笑,还会对我说“棠棠,我爱你”。   我有了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陆绪。   太久没有画画,我的颜料都要干涸了。为了完美地画出陆绪,我开了一盒新的,我最喜欢的颜料。   我开始画他。   从厨房搬了一张高脚凳,我让我的陆绪坐在上面,当我的模特。   他按照我的要求,低着头微笑,对着我的右脸酒窝浅浅的。   我对他说:“陆绪,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对我说:“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很好吧。”   我说“你真自恋”,然后没办法地承认“好吧,我真的好爱你”。   遇见陆绪的时候我才二十岁。   在一个最适合坠入爱河的年纪,我爱上了一个最不适合爱的人。   要是我没有爱上他就好了,那我的烦恼应当是简单的,关于面包和维持生计,而不是能够将我的人生毁灭的爱情。   是陆绪把我的人生毁掉的。   画这幅画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即等我完成之时,我眼前的这个陆绪也会消失。   他消失的时候,我该如何维持生活?我并不知道。   我只是几乎虔诚地画下每一笔。   就像我读过的《百年孤独》中丽贝卡用细密的针脚为自己缝制寿衣一样,我用铅笔和颜料一寸寸缝合我的陆绪。   他越清晰,我就越透明。   等我画完他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也会跟着消失。是最后一颗钮扣,被缝进不再属于世间的衣裳里。   我在画卷的花瓶里为自己插了白色的洋桔梗。   陆绪,你能够明白吗?   明白我无望的爱。   明白我这个骗子的爱其实也是纯洁无瑕的。   描摹完陆绪眼角最细微的弧度是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放下画笔的时候,我的陆绪从高脚椅上缓缓站起身来,踩在木地板上时没有一点声响。   那时是清晨,天空尚未完全亮起,窗外只有一道模糊的晨曦斜照进来,不算亮也不能说暗的光照在陆绪的脸上,照在我的画上,仿佛下一秒即会有神迹降临。   我的陆绪说:“你画的真好。”   我问他:“你喜欢吗?”   他对我说:“我会喜欢的。”   我说:“我送给你好不好。”   他没有要,只对我说“棠棠,再见”。   然后在我眨眼间,在仿佛蝴蝶振翅的声音中,他从我眼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盯着那幅画,我的爱情的绝迹。   一种用火将它烧毁的冲动产生,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看见。   这一刻的陆绪应当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温柔,他的爱意,无论真实虚假,都应该是我的,在这一刻坠入爱河的人是我,只有我。   我打开了打火机,蓝色的火苗悄然跃起,在空旷的房间里轻微作响,宛若一种告别的喃喃低语。   我将它缓慢地、几乎温柔地靠近画布,火光照亮了画面上的陆绪。   他仿佛正从纸上睁眼看我,眉眼低垂,神色平静而柔软,是一场只为我而设的梦。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火焰离他越来越近,就要触碰他睫毛的边缘。   那一瞬间,我几乎看见画面中的他抬起眼,安抚地注视着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用他非常让我着迷地声音对我说:“棠棠,不要难过。”   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安慰我。   房间是空的,安静的,冷的,陆绪仅在这里待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幸福。   火光熄灭,打火机从指缝滑落,掉在地上,我的手颤抖着,缓缓垂下,泪水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淌到地上。   最后我只是点了一支烟。   在吸烟的五分钟里,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等温热的水一点一点充满浴缸。   雾气氤氲,我将烟头掐灭在洗手台边,然后将自己沉进水底。   温暖的水拥抱着我,并不是很疼痛,我闭上眼睛,带着幸福的微笑,希望死神能将我带向永恒的爱情。   没有留遗书,我没有家人,遗嘱里我将我的所有财产都捐赠给慈善基金会,除了那幅画。   那幅画我希望能够留给陆绪,如果他不要,那就真的烧掉吧。   在斟酌结局方式的时候,我有一些纠结。无论是跳楼、服毒还是溺水,饮弹,死状都是丑陋的。陆绪本就不喜欢我了,在殡仪馆里看见我恐怖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肯定会更讨厌我?   所以还是这样吧。遗体收殓师会遮盖我苍白的脸色和丑陋的伤痕,陆绪见到的我仍旧会是宁静的,漂亮的。   这就是我想讲的,和陆绪分开以后的故事。   再次获得意识的时候,我感觉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四肢都被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仿佛被谁从水里捞出来,又冻回冰里。   手腕传来钝钝的疼痛,如同被钝器一遍一遍割开,一跳一跳的疼痛提醒着我还活着。   氧气面罩罩着我的鼻子和嘴,呼吸时冷风灌进肺里,有种在深海溺水后的错觉。   我睁开眼,又立刻闭上。   灯光太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还能听见什么——嗡嗡的吸氧声,什么人在走动,还有玻璃门偶尔被推开的响动,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也没想起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累,整个人被巨大的空虚填满,一丝力气都没有。   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只是换了一个更安静、更难受的梦。   “陆绪,陆绪。”我微弱地叫我唯一想到的人,但是声音根本无法传出,也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我怎么可以……没死成。   被转入普通病房以后,我先见到的是心理评估师,简单地交谈之后,他告诉我如果评估顺利的话,有人想要探视我,问我愿不愿意,我没有回答他。   我先让他给我拿了一面镜子。   然后我看见了我,苍白的,丑陋的我。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生命力,长发凌乱散落,贴在脸侧,瘦到颧骨突出,轮廓不再柔和,眼睛大而突起,眼神暗淡无神,有些吓人,嘴唇更是毫无血色,整张脸黯然,失衡。   好丑,好丑,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怎样回答了心理评估师的问题,我只知道当我似有所感看向病房门口狭窄的玻璃窗时,我见到了陆绪的脸。   尽管隔着玻璃,我仍然能确信,他即将把我看清。   不可以!不可以!   我几乎想要尖叫,无力的四肢在那一刻也被我强行搬动,遮住了我丑陋的面孔。   不要看清我,不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怎么办,他本来就只喜欢我好看。   心理评估师因为我焦虑的表现,似乎要拒绝陆绪的探视,我应当让他离开的,但我的身体先我发声。   陆绪走进来的时候,我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这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人。   他真的很讨厌,我变得这么丑这么狼狈,他却变得更好看了。   为什么要管我?既然其他人能让他这么开心,那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要善心大发,为什么要可怜我。让我活着,又不爱我,不就是想要折磨我,我一点也不想要。   但我没想到,我这样做竟然会让陆绪相信我爱他。   这简直像梦一样。他说我不丑,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当然,我爱他爱的要死掉了,他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呢,好傻哦,不过我还是很耐心地又对他说了一遍。   陆绪看起来又有一点喜欢我的样子了,他对我笑了,说我很可爱,还在他哥哥面前维护了我。   第二天,他带着一束绿色的桔梗花来看我,在他结束一天的工作以后。他坐在我的病房里,陪伴我度过了不算长也不能说短的一个半小时。   十天之后,我被允许离开医院。我和陆绪一起拿回了我给他的礼物,拿回了我的爱情。我回到了居住过五年的地方,在书房里,陆绪给我准备了我喜欢的草莓,甜蜜,芬芳。   在他办公的时候,我一直在着迷地注视着他。   好幸福啊。   如果陆绪能够每天都来看我,接我,给我吃草莓,让我陪着他的话,我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第86章   当春天真的到来的时候, 陆绪确凿地发现生活变得顺利起来。   四月的第一个周五,他终于腾出了时间, 在这时兑现和陈谨忱的承诺,带他去学射击。   陆绪常去的射击俱乐部在江对面的城区,距离公司车程大概四十分钟,因为这项二人活动的定义更接近约会,所以并没有带其他人,由陈谨忱开车前往。   晚餐后抵达射击俱乐部是大约八点,俱乐部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 干净、安静,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金属味。   前台的灯光柔和,墙面是灰色吸音板, 连交谈的声音都显得沉静。   陆绪走在前头,步伐不快, 像是早就熟悉这片区域的路线。他与工作人员简单交流了几句,随即递过证件, 在登记表上签字。   陈谨忱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才也向前一步。工作人员递来一份表格,陆绪低头看了眼,说:“你不用填, 我来。”   “……好。”他顿了顿,将笔递过去。   纸张在陆绪指间铺开,他写得很快, 却不潦草, 签名干净利落, 末笔收得极稳。   填完后, 他朝柜台一点头,说:“两副护目镜和耳罩,要初学者枪械,有一幅护目镜要罩式的。”   如果在过去,做这些安排的应该是陈谨忱,他应当妥当地提前做好登记和预约,为陆绪准备好需要的设备。   所以站在一旁接受照顾的时候,陈谨忱颇有几分不适应和轻微的焦虑,有点想上前代劳,但又不知怎么插嘴。   工作人员很快取出装备,递过来,陆绪接过,转身时自然地将其中一副耳罩递给陈谨忱。   “先戴上。”他说。   陈谨忱接过那副黑色耳罩,略显生疏地试图调节长度,却有些别扭。   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从他身侧探过去,指腹贴着塑料支架,轻轻向下按了两下,耳罩贴合得刚刚好。   “这个位置合适。”陆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调温和,带着一点低沉的磁性,不疾不徐。   陈谨忱只好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   “干嘛这么客气。”陆绪笑着说,他转身取过护目镜,在他眼前一顿:“也戴上,等下弹壳会乱飞,要小心点。”   陈谨忱碰了碰自己的眼镜,犹豫了片刻。   “眼镜不用摘。”陆绪看出他迟疑,告诉他,“这个护目镜是罩式的,能直接戴在你眼镜外面。”   说着,他将透明护目镜展开,走近一步,轻轻替他戴上。护目镜镜面贴在他原本的镜框外,没有压住,也没有遮挡视野。   陈谨忱眨了眨眼,视野稍有些重影,但仍清晰。他点点头:“这样可以。”   陆绪的手还没完全收回,指尖掠过他耳侧的镜腿,又落在护目镜边缘,确认位置贴合。   然后又看了他两秒,像是确认他装备妥当,才转身带路。   教学区相对开放,桌面整洁,几支手枪摆放在铺了黑色毛毡的台面上,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在来之前,为了不给陆绪的教学添太多麻烦,陈谨忱其实提前做过一些功课,很快地认出了手枪的型号。   根据他的了解,初学者大多选择.22口径手枪或气手枪,但他没有上前,等着陆绪给他安排。既然是陆绪想要教学,他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当做一个完全的初学者,陆绪才会更有成就感?   陆绪走到桌前,随手挑了一支□□17,拆弹匣、拉滑套、检查枪膛,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   “初学用这支比较合适。”他说,“轻,后坐力也小,不容易失控。”   陈谨忱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想试试怎么握吗?”陆绪侧头问他,“我先教你。”   陈谨忱当然点头说好。   陆绪将空枪递过去,观察着他握枪的姿势。   初学者的动作到底有些迟疑,手指靠得太紧,虎口位置略偏,枪身轻轻晃了晃。   “别太用力,会发抖。”陆绪说着,走近一步,伸出右手从后方托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握住他的虎口。   指腹贴上去的瞬间,陈谨忱几乎绷了一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看着我的手。”陆绪低声道,将他的拇指往上轻轻一推,“这块肌肉是发力点,其他地方放松。”   陈谨忱抿唇,呼吸细微,努力让自己照做,尽力在陆绪面前保持着冷静的态度。   很奇怪,在这个瞬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和冷静隐隐有消失的趋势,除了火药和金属的气息,他闻到陆绪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对方的温度和呼吸。   是真的吗?这个耐心教他的人,真的是他喜欢的人吗?   大部分时候陈谨忱都会让自己不要想这些,这时候也是一样。   “握枪的时候不要想着控制它,而是要让它成为你手的一部分。”陆绪的语调仍是平稳的,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手指与掌心贴合在一起,退开的时候尚有余温。   “明白了吗?”   “……明白。”   在这时,陈谨忱庆幸自己是聪明的,很快达到了陆绪的要求,教会了他握枪之后,陆绪取来空弹匣与塑料训练弹,一颗颗压入其中,指法迅速又稳。   他把弹匣递给唯一的学员,说:“你试一次。”   陈谨忱低头,模仿他的动作压弹,却很快卡住。不用装完全的初学者了,他就是连装弹这么简单地动作都不会,轻微的尴尬产生,他的唇抿得更紧了一些,想要把子弹取出仔细研究一下形状构造。   看到平日的完美助理的失误,陆绪没有笑,只是伸手从他指下托住弹匣,一点一点地带他压入——   “慢点,别慌。”他说。   动作极近,呼吸交叠,手掌几次擦过指节。陈谨忱没吭声,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再次压入第二颗。   “好。”陆绪收手,“再来几发,就差不多了。”   他们肩并肩站着,身形却在无形中靠得很近,陆绪伸手拽了拽陈谨忱的手腕,亲近又自然,说“装好了就可以去靶位了”。   靶位前灯光冷白,隔音墙把整个空间切割成半密闭的方格,仿佛连呼吸声都被放大了几分。   陈谨忱站在靶位前,双肩微微绷紧,手中握着枪,姿势端正得有些僵硬。   陆绪站在他身后,视线落在他握枪的手指上,声音里带着放松的笑意,说:“陈谨忱,你今天是不是很紧张,怎么还这么用力握枪,这样会抖的。”   他玩笑似的拍了拍陈谨忱的肩,说:“放松点,这又不是什么职场考核,射击不是我的助理的必备技能,你做的不好又没事,别这么紧张。”   陈谨忱尝试放松,却没有什么用,枪口还是微微地抖动起来,刚学会的握枪动作完全变形。   下一刻,陆绪走近一步,他从后方伸出手,指腹贴着他的手背,轻轻包住了他握枪的姿势。他的掌心温暖,手指修长而有力,在调整姿势的同时带来一股安定的力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引导,拇指轻轻往上抬,扳机指自然弯曲,虎口不要发紧。   “站稳。”帮他调整完姿势以后,陆绪低声说,声音贴近耳侧,一道温热的气流拂过,“左脚稍微前一点,重心分开。”   陈谨忱依言调整,但很快发现这个姿势几乎是拥抱。在贴近的距离里,他所感受到的陆绪的心跳是平稳的,规律,不急不缓,仿佛这一刻的距离毫无暧昧。   陆绪事实上倒不是没有意识,只是今天,他的助理实在是有点过度紧张了。   陈谨忱似乎很害怕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好的,不从容的一面,想做好的心太迫切,他只好出声哄了哄对方,说“手不要这么抖”和“你已经学得很快了,我又不会笑你”。   “我没有。”陈谨忱轻声回应。   陆绪没有选择戳穿,只是顿了顿,手指再次贴近他扳机处的指节,“吸气,瞄准靶心……呼气的时候,慢慢扣动。”   靶位前一片寂静。   陈谨忱屏住呼吸,指节绷紧,终于,在下一秒,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耳朵被耳罩包裹住,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看着他有些紧绷的表情,陆绪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这个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好像被枪声吓到的猫咪一样。   “睁眼。”他碰了碰陈谨忱的护目镜上沿,“很不错。”   陈谨忱缓缓睁开眼,看见前方的靶纸上,弹孔偏离中心,靠近边缘,这已经是他尽力地结果。   “第一枪就能打到靶子上,已经很厉害了,我第一次学也差不多是这样,比你还紧张多了。”陆绪真心实意地说。   陈谨忱转过头去看他,动作不大,却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对视持续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在陆绪温和的视线里,陈谨忱的心跳很快地平静下来,轻微地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鼓励我。”   “没有。”陆绪很快地说,“你怎么可以曲解我。”   他移开视线,转向靶子,问:“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第二次射击比之前熟练了很多,紧张感也随着玩笑和鼓励消解了大半,陈谨忱的手终于不再那么僵硬了。   他开始慢慢适应手里那柄枪的重量,也适应了陆绪的气息。他站在靶位前,耳罩压住了听觉,世界变得半静音,眼前只剩那张淡蓝色的靶纸,中心处的红点像是唯一的坐标。   “还记得刚刚我说的吗?”陆绪站在他身侧,声音被耳罩阻隔一部分,但他偏头靠近,说话时几乎贴着他的耳后。   “呼气的时候扣动。”陈谨忱很准确地回答。   “嗯。”   吸了一口气,陈谨忱稍稍屏住,瞄准,扣扳机。   “砰。”   这一枪落在靠近靶心的外环上,稍偏,但稳。   他自己都难得地愣了一下,回头看了陆绪一眼。   陆绪的脸颊上出现了浅浅的酒窝,对视的时候呈现出显而易见的喜悦,“这发不错。”他说,“你真厉害,不愧是我的陈助理。”   陈谨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了,再举起枪时手变得很稳,指节收紧的角度不再僵硬,肩膀也比前两次次松了些。他的站姿还不够漂亮,但比起一开始的紧绷,已渐渐有了形状。   陆绪站得稍远了一点,似乎是刻意放开了“指导”的角色,只用眼神注视着他的动作。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并没有离开。   第三发,第四发。   枪声在密闭空间里回响,火药气息逐渐清晰,陈谨忱的眉心紧蹙,神情认真得近乎固执。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一次又一次调整呼吸与角度,一次又一次试图击中靶心。   和过去的人生中的每一个瞬间一样,他希望把每一样自己能接触到的事情都做到完美无缺。   而当他回想起那天在海岛上发生的一切,想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时,眉心蹙得更紧了,心脏也随之苦涩地捏在一起。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学的很好,能比陆鹤闲先打出那一枪,作为陆绪唯一的保护者,而不是只能旁观。   “你太认真了。”陆绪忽然开口,搅动了凝滞的空气,打破了他近乎偏执的尝试。   陈谨忱偏过头,耳罩滑下一点,他伸手想去调。   “别动。”陆绪说着,伸手替他扶住耳罩,拇指落在他耳廓边缘,动作极轻,擦过的时候带来一些痒意。   陈谨忱怔了一下,眼神不动,但眼睫明显颤了颤。   陆绪并没有替他带好耳罩,而是把耳罩拉了下来,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   陈谨忱有些不知道如何表达,但当他触及陆绪关切的表情时,他产生了一种表达的勇气,尝试坦率地说,“我在想在海岛的那天。”   “怎么了?又想到那个时候?”   “如果那天我就会射击,我就可以保护你。”他叙述,“而不是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绪又笑了,他很自然地说:“我不需要那么多保护。教你这个也不是想你保护我。你不用紧张,你不觉得射击很好玩吗?而且,你也多一个办法保护自己。”   “你已经学得很快了,别这么焦虑的样子。”   “……我让你费心了。还要你安慰我。”陈谨忱说。   “本来就是我说要教你。”陆绪说,“当然应该是我费心。你就当玩就好,时间还有很多,不用着急。”   说完以后他又忍不住似的补充:“你这样真少见。你是不是陈谨忱啊,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从容。”   陆绪注视的视线带着新奇,语气和笑容几乎有着孩子气的轻慢和调侃,连宽慰也是轻快的、随性的,温柔都是天真的、坦率的。   让陈谨忱的心不由自主变得柔软,苦涩的绞紧也奇迹般得消失。 第87章   接下来的几发子弹, 陈谨忱几乎没有再出错。他沉默着重复每一个动作,从握枪到瞄准, 从扣扳机到卸力,每一步都做得比上一发更好。   最后一发弹壳弹出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从高强度的专注状态中退出来,肩膀明显下沉了一些。   子弹落点偏右,没有击中靶心,但已经很接近。   这时他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握枪的指节也因为长时间绷紧而泛红。   陈谨忱想要将枪放回台面,陆绪替他接过,检查了一下弹匣, 确认空了,才又把枪放下。   “还想练吗?差不多了吧。射击很消耗体力的, 你练了二十发,差不多该休息了。”陆绪说。   陈谨忱摘下耳罩, 周遭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   他说“好”,然后承认“有点累”,出声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今天回去你肯定胳膊疼,所以我约了周五,明天你能休息。”陆绪说, “走吧,收工。”   他们一起走出靶位区域,换下护具, 递回耳罩护目镜。工作人员递上靶纸时, 陈谨忱低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应该扔掉还是接过。   陆绪先伸手, 替他拿了过来,问:“你不要吗?很值得纪念的。我第一次射击课用的靶纸现在还在我哥那里。”   “我留着也不会再看。”陈谨忱说。   “没事。”陆绪说,“先收着吧。我帮你收着。”   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时已是接近十点,街道安静,春夜的温度贴着车窗。   车沿着滨江快速道驶入主干桥段,前方是跨江大桥,桥身高耸,两侧护栏金属网映着桥灯的冷色光,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陈谨忱开车一向谨慎又平稳,同时不失速度,是陆绪非常适应的,他向后靠了靠,看向车窗外。   江面风很大,夜色沉重,夜晚车流稀少,大桥如一条横在天与水之间的冷脊梁,灯光一盏一盏地从车顶掠过。   “陈谨忱。”陆绪忽然叫他,“和我约会你很紧张吗?你不拿枪我都看不出来。”   “有一点。”陈谨忱承认。   陆绪追问:“以前你会紧张吗?第一次我找你解决发情期的时候,你太淡定了,搞得像我强迫你一样。那时候你紧张吗?”   陈谨忱一下子没说话,车辆的速度放缓了一些,片刻之后,他说:“当然紧张。”   “怕表现的不好,你不满意。也怕你看出来,我就会被你赶走。”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陆绪玩笑似的说,“还在想是你不喜欢我这样的omega还是beta都是性冷淡。”   陈谨忱笑了笑,说“怎么可能”和不太清晰的“喜欢你”。   这时,一束远光灯从后方刺进来。   陈谨忱注意到那辆车比正常车速快了接近一倍,而且在变道过程中始终保持与他这一侧贴近。   他没有出声,只是左手轻敲方向盘,随后将车轻轻变道靠右,保持直行。   但对方没有超过。他停下,后车也停下。他再度并线,后车贴得更近了。   陆绪察觉到了。他缓缓坐直,转头看后视镜,眉心收紧。   “他在跟。”陆绪说。   陈谨忱点了下头:“我看见了。”   陆绪看他:“你不打算加速甩掉他?”   “桥上不能开快。”他说,“再快就失控了。”   桥段限速,急转弯之后便是引桥,不适合逃离。   那辆车忽然提速。   一瞬间,撞击发生。   “砰——”   在撞击发生的瞬间,陆绪忽然意识到,四月的第一个周五,是原本属于他的结局。   ——死亡。   从后左侧的角度,撞击正中他们车尾。整辆车被瞬间向前推出,轮胎在桥面上摩擦出一道高频的尖响。   陈谨忱第一反应是稳住方向盘,脚下同时点刹,但后轴已经偏了,方向盘震得几乎拿不住。   陆绪一个前倾,被安全带拉住,发出闷响。   两侧桥灯在视野中迅速偏移,像电影拧着卷轴,时间忽然变得不清晰。   下一秒,陈谨忱猛地转动方向盘,精准地轻点油门。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并没有选择减速,而是在引导车身侧甩,主动放弃副驾一侧的缓冲,将车尾的冲力转向驾驶位侧。   副驾驶那一侧在惯性作用下腾出了一点安全区,陆绪被压向车门,却没有受到直接撞击。   反而是驾驶侧——在车尾再次偏移时,与桥栏擦出一溜火星,撞击点结结实实压在驾驶侧轮拱位置。   金属与混凝土相撞的声音几乎割裂空气,玻璃碎裂,安全气囊在一瞬间弹出,陈谨忱没来得及躲,头侧撞在气囊与车门之间,闷声一响,眼前一黑。   车还在横滑。他的手已经没办法再稳住方向盘,但在最后一秒,他用脚狠狠踩下刹车。   轮胎发出长长的拉扯声,空气陷入短暂的真空,只有玻璃震动声和轮胎的热气。   最终车辆停在桥边缘,距离最外侧的护栏——不到两米。   桥下江水拍岸的声音隔着车门传进来,冷风从车窗的缝隙灌进来,带着烧焦的橡胶味和一点点血腥气。   陆绪是先回过神的。   他的耳朵还在耳鸣,安全带勒得胸口发闷,肩膀撞上门侧,隐隐作痛。   视线稍稍清晰一些后,他艰难地转头,去看陈谨忱。   陈谨忱靠在驾驶位上,头偏向侧窗,额角渗出血。他的眼镜早已滑落,落在挡杆旁,镜片碎了一半。他闭着眼,表情平静得像睡着了,唯有呼吸还在起伏,浅而缓。   “陈谨忱。”陆绪低声唤了一句。   对方没有反应。   他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肩膀。触碰到的身体还温热、还有生命力,但又像是一块正缓缓降温的金属。   撞击发生地太快,陆绪几乎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的时候,惶恐的情绪产生。   剧情是不可违抗的吗?   但他没有死。今天并没有成为他的结局。   那会成为谁的结局?   毫不犹豫代替他承受撞击的人吗?   “陈谨忱。”陆绪再次叫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轻颤。   当他的目光触及顺着脸颊缓缓淌下的血迹时,在尚且剧烈的心跳声中,他认为,自己过去的所有犹豫,不选择和坦然接受,都是不正确的、逃避的、不负责任的。   大约五十分钟前,陈谨忱说,如果自己会用枪,就能在海岛上保护他。   陆绪那时一笑而过,认为自己不需要那么多保护,他会自己拿枪。   但这并不是一句空口的情话,在五十分钟后的现在,他以近乎本能的方式兑现了自己的话,如果有一点能力,如果有一线生机,如果有一点安全的可能,他都给陆绪,给他爱的人。   在近乎读秒的反应时间里,这就是陈谨忱的本能。   是这个人,是这个从九年前起即在注视,安静,缄默,内敛的beta,所有无言的情书中,最明确,最有力的一次告白。   不紧张,很沉着。   恍惚中,救护车很快到达。   医护人员打开车门。   “他意识模糊,但呼吸正常。”急救员快速确认,“头部有撞击,我们先送医院,详细检查后才能判断。”   由医护人员搀扶着的陆绪出声,问:“我可以一起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您自己也有伤。”   “没关系,我不晕。”陆绪坚持,“我伤的不重。”   急救灯闪着,车厢内安静得诡异。   陈谨忱被氧气罩罩住,头部纱布简单包扎,纱布从额角绕过耳后,露出大半张脸。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唇色褪得更淡了,鼻翼略有些发红,仍然无法弥补整张面孔失去颜色的趋势。   碎发贴在额头上,不知是因为冷汗还是沾了鲜血,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沿着颧骨线滑落几缕,挡住眼角。   他闭着眼,睫毛很长,此刻却因为虚弱而垂落得极低,是一排打湿的羽毛。   心电图在他身边跳得极轻,每一下都在勉强维持着某种平衡。他平时神情总是极稳,此刻却安静得像是从光里抽离出来,整个人隐没在白色床单与冷光中,干净剔透得近乎脆弱。   陆绪坐在他一旁,目光一直停在他手上——那只手在撞击中划出几道深口,血干涸后变成深褐色的结痂,还未处理,安静地放在担架边沿。   他没有握住那只手,只是用指尖轻轻搭了搭另一个人的指尖。   私人医院夜里不太吵。医生说需要做脑部CT排查是否有轻微脑震荡和颅压问题,暂时先进行观察。   “没有大出血,也没有骨折,只是撞击导致短暂意识丧失。”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明早应该能醒。”   陆绪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陈谨忱被安置在顶层的单人病房里。额角包扎过,侧颊仍残留擦痕。他仍然没有醒来,在仪器的检测下沉睡着。   陆绪做了检查,他并没有重伤,只在右手缠着绷带,颈侧略有淤青。医生说只是轻微撞击,休息几日即可。他没有休息,而是在医院走廊靠着墙站了很久,拨打了几个电话让人查车祸的起因,挂断以后揉了揉额角,进了陈谨忱的病房。   紧急的事故以后,人总是很难入睡,更何况他的睡眠质量本就不佳,索性守夜。   他没坐沙发,只拖了把椅子到床边,靠着坐下,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绷带勒着手掌,不是特别痛,但隐隐提醒着他这并非梦境。   病床白色枕巾与被单之间的脸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轮廓,是他早已习惯的清晰与克制。陌生的却是此刻这份近乎无生机的沉睡状态,不是不久前在他掌心入睡时的安然,而是近乎失去颜色的昏睡。   陆绪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感受到温度之后才获得一种安全感。   结束了吧。属于他的故事要走到一个安稳的结局了吗?   变化,挫折,失去,得到。   如果这是结局,他已经能够做出选择。   天快亮时,陈谨忱醒了。   眼睫轻微颤动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他的视野还没聚焦,天花板是模糊的白,空气有消毒水味。 第88章   清晨之前, 病房内的灯光没有全灭,只留下一盏低亮度的床头灯, 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灰白色调。   “醒了?”在看清世界之前,陈谨忱先听到的是他很喜欢的声音。   然后他艰难而缓慢地向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陆绪,他的肩膀轻轻前倾,神情专注而安静。   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光落在他脸上,过分出众的部分被模糊糅杂得不太张扬,显得柔和如梦境。   再看清一些之后, 他发现这时候的陆绪不像平日一样体面。头发仍有一些凌乱,几缕刘海耷下,落在眉眼处, 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他仍穿着昨天的衣服,风衣没有换, 领口微敞,扣子扣得不整齐, 左袖口还蹭上了一道褪色的血痕,右手缠着绷带,脸上也有一些细微的伤口。   这种无害的狼狈让他显得真实。   不再是会出现在陈谨忱的白日梦里,很难靠近也很难触碰到的人,而是一个整夜守着他, 坐在他的病床边,等着他醒来的人。   陈谨忱尝试着想要坐起来,但是陆绪很快地把他按了回去, 是不容反抗的态度。   “别动。”他说, 声音里略带一些熬夜后的沙哑, “医生说还要再观察, 你要是想坐起来我直接调病床就行。”   陈谨忱张张嘴,想说好,但是嗓子干得发疼,没能出声。   陆绪注意到了,调整病床,撑着陈谨忱半坐起来,然后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陈谨忱看着为他忙碌的陆绪,用力眨了眨眼,敏锐地发觉陆绪对他的态度、看他的表情都和前一天晚上有一些不同。   不再会偶尔表现出一些犹豫和漫不经心,也不再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温柔。   他不曾见过陆绪对任何人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就算是对他的哥哥或者洛棠,都没有过。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但他在再一次与陆绪对视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顿悟。   在这个不够明亮的时间里,他好像即将要得到他梦寐都不敢求的东西。   玻璃杯的边缘贴在唇边,陆绪对他说:“喝点水吧。”   陆绪显然不是很会照顾人,虽然不至于呛到他,但还是倾斜地过分了一些,有些水从陈谨忱的唇角溢出。   他又急急地去抽纸来,想帮他擦,陈谨忱这时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他不太容易地说:“我自己来吧。”   陆绪很坚持地要照顾他,陈谨忱发现他连笨拙都是可爱的,他没有办法拒绝。   “是我连累你了。”陆绪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已经大致查清楚了。你的伤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两天,怎么办,我好像总是害得你进医院。”   对于近半年来两次因为车祸进医院这件事,陈谨忱没有什么怨言。   他很擅长合理化人生中的苦难,更何况现在,他可以将其合理化为通往陆绪的必由之径上不可避免的困难,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变得很容易接受了。   所以他只是说:“没有关系。你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吗?”   陆绪按了呼叫铃,然后对他说:“在客卧躺了一会儿,有点睡不着。”   “别这样看我。”陆绪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说,“是啊,是担心你,你不用怀疑。我要看见你醒来才安心。”   “……我吗?”陈谨忱仍然有些不太适应,“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陆绪佯怒,“陈谨忱,不许再对我说谢谢了,也不许说对不起。你说的话,我要说多少遍啊,我不说了,你也不能说。”   陈谨忱只好说“好的”。   护士进来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陈谨忱认为自己应当是没有大碍的,除了一些外伤,他只有稍微的头晕和恶心。   检查结果果然没有什么问题。   陈谨忱想,昨天他的运气实在是好的过分,及时停下车,没有冲下围栏,陆绪没有受重伤,他自己也活了下来,没有伤筋动骨。   陆绪看起来也放心了很多,护士走后,他把头靠在病床边,在陈谨忱眼里显得很可爱,问:“还很早,你要再休息一下吗?”   陈谨忱能够看出,让他休息不是陆绪的真实目的。他很快的明白,然后往病床的一侧挪了挪,说:“你要上来睡一会儿吗?”   陆绪很高兴地说:“又被你看出来了。好吧,我睡不着,想和你一起睡一会儿。”   VIP病房的病床都是宽敞的,但如果可以,陈谨忱希望它能更窄一些,这样陆绪就会离他更近。   可能是担心碰到他的伤口,陆绪把头靠在他的肩侧,闭上了眼睛。   陈谨忱侧身,小心地抱住了他,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背,下巴蹭到对方毛茸茸的发顶。   他的怀里是他赖以生存的全世界。   很快的,陆绪的呼吸平缓下来,一点也看不出他所说的“睡不着”。   两天之后,陈谨忱出院了。   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又好像一切如常。   他休息了两周才返工,但是这两周里,陆绪并没有离开他的生活。   回家的那天晚上,陆绪非要去他家看看,陈谨忱向来不会拒绝陆绪,只能带着他上楼。   陈谨忱独居多年,生活的重心是工作而非社交,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他居住在距离公司不是很远的酒店式公寓里。   大楼很新,窗玻璃干净得能照出黑色的天空、月亮和星星。   得益于良好的收纳习惯,陈谨忱想,他家的卫生条件和整洁程度应当是符合陆绪的标准的,不会给陆绪留下不好的印象。   大堂崭新,灯光明亮,他带着陆绪往里走,路过公共区域和装饰的水池,到了电梯间。   走进电梯之后,陈谨忱刷了卡,按了28楼的按钮,陆绪评价:“陈谨忱,你这里是家还是酒店。”   “本来住的时间不多。”陈谨忱说。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不管说是家还是酒店,都没有什么问题。   电梯向上,陈谨忱透过电梯光滑的内壁,看见陆绪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陆绪今天穿得不那么正式,头发也没有做任何造型,柔和地垂落。   和工作中很有距离感的人不一样,是走进生活后轻易就能触碰到的样子。   倒影里的陆绪招了招手,陈谨忱一惊,转过头,陆绪说:“看我的影子干什么,直接看我不好吗?”   陈谨忱只好看他。   电梯门打开,陈谨忱的家距离电梯有一点距离,他们顺着走廊走了一段路。   然后房门打开,陈谨忱让陆绪先进去,陆绪安静地参观了一下。   先经过简易的开放厨房,面积不大,用餐区只有小小的吧台,看起来确实不常开火。   再向里走是客厅,长沙发和电视,电梯幕墙处能看见隐形门,推开应该就是卧室。   客厅的落地窗外能看见整个城市的灯火,隐约看见陆绪过去常居的大厦顶层。   公寓的装修是非常简约的风格,没有什么装饰,房间里整齐地过分,几乎看不出很明显的生活痕迹,面积也不是特别大,比陆绪长大一些后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小,应当只有一百多平。   这让陆绪有些不满地皱眉,说:“我给你开这么高的工资,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我对住的地方没有什么要求。”陈谨忱说,“睡觉的地方而已,我本来大多数时间都在工作,不需要很好的条件。这里有人打扫,离公司近,安静,节约时间,挺好的。”   然后他补充:“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换。”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谨忱的表情仍然是几乎平静的,灰色的眼睛看着陆绪,称得上真实和诚恳。他站在酒店房间一样没有人情味的房间里,说他把所有时间都给了陆绪,说自己对生活很低的要求,说陆绪想要的话他都愿意做,好像搬家也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一样,只要陆绪说要,他就会完成。   陆绪想陈谨忱把自己看得重要一点,他不过是随口一说,陈谨忱不需要实现陆绪的所有愿望,陈谨忱也可以有自己的愿望,陆绪也可以为他实现。   所以他只能说:“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是在对神灯许愿,灯神陈谨忱必须立刻马上实现我的愿望,刻不容缓。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我也没意见,但是我要是想来,你这里太挤了。”   “算了。”陆绪很快地做了新的决定,说,“还是你搬去我那里吧。”   陈谨忱难得的不能解读陆绪的动机,有些困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么快就帮他做了这样的决定,这个决定的目的是什么,搬过去住,搬到哪里,住多久,为什么?   见陈谨忱一会儿没有说话,陆绪有点不高兴地说:“你不想吗?”   他凑近了一些,问:“不喜欢吗?不喜欢我吗?”   “不是。”陈谨忱很快地否认,然后说,“陆……陆绪,我不是很明白。”   “那犹豫什么?”陆绪很理所当然地问,好像陈谨忱应该立刻很快答应他才对,“不想和我谈恋爱吗?不想和我一起住吗?”   “……我吗?”陈谨忱下意识问。   陆绪笑了,说:“不然呢,还有谁。你还想我找谁一起住?”   然后他故意把脸沉下来,说:“你不许露出那种觉得自己不合适的表情了。我选的肯定是最合适的。”   陈谨忱把下意识想说的“对不起”吞进肚子里,然后在陆绪的眼睛里获得了勇气,用亲吻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们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接了一个很长的吻,比陈谨忱能说出的所有情话都要长。 第89章   这是陈谨忱近十年以来度过的第一个真正的春天。   四月底, 他回到了工作岗位。   林助理被调回了综合部门,他再一次开始全权负责陆绪的生活。   当然, 这一次的“生活”不仅仅局限于工作与日常行程,还包括更多私密而微妙的部分:比如早晨醒来时微微凌乱的卧室,洗手间里成双成对的洗漱用品,以及衣橱里彼此靠近的衣服。   陆绪的全部空余时间如今都毫无保留地交由他支配,而不再需要考虑那些令他焦虑的、微不足道的“百分之八的概率”。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陆绪忽然给了他一个新地址,位于本市距离公司不远的豪华公寓顶层。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搬家公司已经井井有条地将他原本住所的物品整齐地打包,妥善地送进了新居。   阳光从竖跨三层的落地窗照进来,他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央, 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熟悉的物品与崭新的装潢融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温暖又不真实的错觉。   然后开始意识到, 或许是他在某个平静、毫无防备的瞬间,过于随意地将自己的门卡交给了陆绪, 于是才会导致眼前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让他根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但后悔好像也已经毫无用处了。   陆绪在他生命中出现的方式从来是直接、莽撞而不容后悔的。从十年前突然撞到陈谨忱开始,到如今,风一样吹过陈谨忱的生命,难于抓住, 无法预料,也无法拒绝。   他听见门口刷卡的滴滴声,门打开, 风吹进来, “喜欢吗?我选的新家。”   “家”是陈谨忱很久没有触及的概念。听见这个字的时候, 他产生了一种很难描述的情绪。   十岁以前曾经拥有的三个人的家, 母亲去世之前两个人的家,在他的人生中都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和性别有关的家庭概念,让他很少去想,有没有可能拥有自己梦想中会有的家。   会长久吗?他和陆绪的家,会一直在一起,稳固而坚定吗?   不过他没有想太久。   陈谨忱听见自己很快地说“喜欢”。   毕竟他知道,就算是只有一天,他也是很乐意的。   陈谨忱缺乏长久地信心和勇气,但是他珍惜拥有每一刻。   陆绪在这时举起手中的袋子,说:“我还给你准备了乔迁礼物。”   “是什么?”陈谨忱问,有些难以掩饰期待。   陆绪把袋子递给他,说:“你来拆吧。”   袋子里装着一个盒子,陈谨忱掂了掂,很快知道了大概是什么。他拆开包装的速度很快,陆绪站在他面前看着,好像很期待他给出的反应。   然后他把装着液体的金色小瓶子拿出来,对陆绪说:“……是你的信息素香水吗?”   “对。”陆绪很确定地告诉他,“你要不要喷一点闻一下?”   陈谨忱打开盖子,很小心地按了一下,香水喷在手背,香味很快地漫散。   是一种很温暖,很甜蜜,很幸福的味道。让眼前这个陌生的、过于宽阔的房间都在陈谨忱眼前变得熟悉,变得亲切,因为陆绪的气息的存在。   他很认真地闻了一会儿,对陆绪说:“很好闻,我很喜欢,谢谢你。”   陆绪不太高兴地皱眉,说:“你怎么又在说谢谢?”   “你说喜欢就可以。”他补充。   六月中旬,他们又一次要出国出差,目的地是Y国L市。   行程有一些赶,中途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就连返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都有晚宴要参加。   回到酒店已经是接近10点。   陆绪并没有马上去洗漱准备休息,在房门关上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陈谨忱。   “我的求婚好像有点仓促。”   单膝跪地,陆绪低声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手从风衣口袋中探入,像变魔术一样,缓缓摸出一个黑色的丝绒方盒。指尖稳得出奇,只有在打开盒盖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盒子里躺着一对简洁的戒指,铂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陆绪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目光沉静又明亮。   他的唇角微微弯着,不是惯常漫不经心的笑意,带上了一点紧绷的期待和慎重。   “飞机明天早上才起飞,”他继续说道,“在离开之前,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陈谨忱睁大眼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唯一清晰的只有陆绪的脸,他微笑的样子,颊侧的酒窝,充满爱意的眼神。   透过那双很黑的,很明亮的眼睛,陈谨忱看到了很多事情。   十岁的时候父亲的离家。婚姻与爱情的不可靠,母亲流过的眼泪,控诉过的承诺。   初中的时候被人嘲笑长得柔和,寡淡,不好看,怎么都让人记不住,不可能会有人喜欢他,让他深信不疑。   夕阳照进高中教室的窗户,一个人安静地复盘月考卷,思考读什么大学,未来会不会变得更好。   母亲急病,住进医院,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奔波在学生家之间,坐在地铁上,写遇见陆绪的时候的事情。短暂地不再为钱发愁,做一个二十来岁,初次坠入爱河的青年。   生活骤然转折在二十二岁,晦暗的,贫乏的时间结束,变成和喜欢的人的信息素一样的味道。   阳光、焦糖,温暖、甜腻。   他伸出手,拿过陆绪手心里那枚素圈戒指。   听见自己说出“好”的那一刻,如同走到某个冗长而孤独的旅途终点。   他低头看着那枚简单却沉甸甸的戒指,很快地拿起来,试图将它套进自己的无名指上。   可手指始终在轻颤,几次都没能对准。戒指磕在指节上,滑落,又重新拾起。   手腕忽然被抓住。   陆绪仰起头看着他,声音带着笑意,又带着一点理直气壮的委屈和不满:“别急啊,不应该是我帮你戴,你帮我戴吗?”   “你想先帮我戴吗?”   他的爱人仍旧单膝跪在他面前,伸出左手,手指修长,指节漂亮,手背朝上地等着。   陆绪拥有的前两枚戒指,陈谨忱都经手过。   无论是送去鉴定还是后来和店家联系确定尺寸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特殊的情绪波动。   因为他从未想过,最终的戒指会带在他的手上。   在所有沉默的向往、等待和追逐的尽头,不曾停歇的飞鸟主动为他驻留。   陈谨忱极力克制着颤抖,很用力地捏紧戒指,为陆绪套上。他的动作缓慢,指腹在对方骨节处轻擦,几乎是一种无声的亲吻。   为对方套上戒指以后,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冲下楼,在街道旁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车窗上映出两人交握的手,城市霓虹在他们身上一闪而过,Y国L市接近午夜十一点的街头依然喧嚣,车辆穿梭如织,灯光像热烈的祝福倾泻而来。   出租车司机听懂他们的目的地时,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猛踩油门,把车开得像逃亡——或者奔赴什么命运的节点。   奇迹般地,他们在婚姻登记处关闭之前抵达。   后来的事情都像梦境,即便是很久以后回想,仍然隔着朦胧的、美妙的纱影。   登记,填表,签字,再之后,是教堂、是仪式,是牧师在柔和灯光下,温和而庄重地问:“你愿意吗?”   陈谨忱看着陆绪,心跳仿佛被瞬间抽空,却又猛地回落,满溢。   他轻轻点头,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快得毫不犹豫,说“我愿意”。   再一次,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出激情、非理性和爱意、信念。   从婚姻登记处走出时,夜风扑面,城市的喧嚣像被薄雾隔开了一层,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静静落在湿润的道路上。   陈谨忱站在原地,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他的指尖还有方才签字时残留的微妙酸麻感,仿佛现实还没有完全降落。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的戒指静静躺着,素净、沉稳,映着微光,让他找到了现实的落点。   这一切真实地,确凿地发生着。   公园里的深夜艺术家正在准备离开,陆绪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投给了他们,让他们最后演奏一首《Ti amo》。   抱着吉他的演奏者说:“看来这对疯狂的情侣在半夜十二点结婚了!”   陈谨忱转头,深深凝视着身边的人。   陆绪侧脸的轮廓映着街灯柔软的光,醒目的俊美仿佛被夜色衬得更加清晰,唇角微微扬起,弧度温柔。   察觉他的视线,陆绪偏头与他对视,用口型说“我爱你”。   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他们终于缓步走向街道的深处,牵着手踏上了一段新的归程。   想起十年前的九月十五日,陈谨忱照常起得很早,背着包去赶早课,电梯挤满了学生,他等了两趟才找到一个位置,挤着到了五楼。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他跑着穿过走廊。   陆绪将在大约二十秒后撞到他,意料之外,命中注定,进入他的生命。   从妄想,到触碰,到真的握在手心,这一切,那一刻的陈谨忱无从知晓,无法预料。   他会走上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路的尽头,他会抵达一个足够永恒的“家”的终点。   不再胆小,自卑,怯懦,用理智和沉默保护自己,陈谨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确信,对未来充满了毫无理由的信心。   不太理性和现实,但成为一个幼稚的勇士,继续穿过生活中所有未知的前路。   因为陈谨忱发现,只要陆绪抓着他的手,他就会获得源源不断的勇气。   ——和此生不竭的幸福。   Fin.    第90章   夏天的傍晚, 本市常常下雨。   雨很大,天色也阴沉下来, 玻璃门外的视线模糊一片,但下班的人流仍然密集地涌出大楼。他们撑开雨伞,匆匆奔入雨幕之中,脚步急促而杂乱。我刚走出电梯,就听到不远处的专用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了门。   从里面走出两个人。   是陈哥和老板。   陈哥一如往常,衣着正式低调,神情安静从容, 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他先一步走出来,很自然地侧身等了一下身后的人。   老板迈出电梯,走到陈哥身边, 微微偏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哥闻言,嘴角浅浅扬了一下, 眼底浮现出柔和又克制的笑意。   他们靠得不算太近,却好像有一种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与氛围,并肩向大楼出口的方向走去。   作为本文唯一有名有姓的工具人,虽然出场时间不多,但我必须表明我的立场。   我一直买陈哥的股。   将近半年之前, 总裁助理的调令发到我邮箱里的时候,我很茫然。陈哥是我们公司知名的劳模,老板也一直对他很满意, 最近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项目, 为什么突然要新的助理?就算是陈哥负伤, 也应该是找人代班, 而不是直接工作调动吧。   入职之后,我才发现我加入的是一个修罗场。   如果让我形容形容陈哥和老板之间的气氛,那我说像“多年夫妻离婚后仍要共处一个屋檐下”,办公室里总有一种彬彬有礼的尴尬。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过后几天。   我接到老板家管家的电话,说有一位先生坚持要进去。那天傍晚,我真正知道了这是一个多么狗血的故事。   在离开的汽车上,陈哥给我简要阐述了如何处理老板身边的几个人,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我悉心聆听,认真记忆,但我觉得所有人中间,肯定还是陈哥最适合老板。不会大吵大闹,不会鼻孔看人,好吧,我不敢说董事长的坏话。   所以我对陈哥开玩笑说,我支持他。   陈哥笑了一下,比起开心更像是无奈。   不久后,我跟着陈哥和老板一起出差。   R国很冷,雪断断续续地下,我不知道陈哥是怎么做到的。全心全意,尽职尽责地帮喜欢的人给另一个人购买约会礼物,跑了半个城市,花了很多功夫,完成了我觉得不太可能如此迅速完成的工作。   拿到那盒乐高的时候陈哥没有很大的表情,递给我,让我交给老板。   我觉得老板是有一些残忍的。   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这种感觉,陆总是一个很好的老板,开的工资足够高,让他相对高的要求也变得很容易接受。他也很少生气,大部分时候都是温和而好说话的,即便是我因为不熟悉工作而犯下一些小错误,他也不会指责我。   所以在第二天,老板要我给他送忘记带的礼物的时候,我借口堵车,让陈哥去。   陈哥很没有办法地接受了我的提议,让我很高兴的是,他和老板当天都没有再回来。   后来有一次,我和陈哥一起等老板的时候,我问他“成功了没有”。   那天是本市的初春,阳光不算明媚地照下,暖意未至,倒是有点风。行道树刚抽出嫩芽,光影从枝叶缝隙间斑驳洒落,投在长椅和人行道上,碎碎地跳动着。   我和陈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彼时天气尚凉,他安静地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掉的咖啡,神情平静,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应答了我一句“没有”。   我没谈过恋爱,但有过喜欢的omega,我觉得陈哥距离终点应该已经不算太远,也可能永远达不到。   爱情就是这样玄妙的东西。   现在本市已经进入夏季,外面的雨势变得更大了些,玻璃门外,朦胧的街灯晕出温柔而潮湿的光晕。   陈哥先打开伞,侧身撑到老板的头顶上方,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   他自己则稍稍退后一步,半个肩膀露在伞外,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西装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老板似乎觉察到了,转头低声说了些什么,似乎带着一点责备的意味,陈哥只好把伞往自己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他们的背影很快一起融入细密的雨幕中,步调协调一致,慢慢走到路边,上了黑色的轿车。   车子缓缓驶出车位,尾灯在雨夜中亮起,像是故事的谢幕灯。   不管怎么说,老板和陈哥还是谈恋爱了。   还有,据说他们已经结婚了。   公司的人都见过他们左手无名指上同款的戒指。   你们还是和我一起祝他们新婚快乐吧。   毕竟,暗恋股能修成正果,也是很罕见的事了。 第91章   陆鹤闲晃进陆绪的办公室, 是四月的第一个周五,陆绪准备下班的时候。   “下班了没有?”陆鹤闲旁若无人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走到陆绪身边,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家厨房。   陆绪本来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被他这一撞,动作滞了一瞬,有点不满地说:“陆鹤闲你进我办公室能不能先敲门。   “敲门干嘛?”陆鹤闲根本不在意,低下头, 凑到陆绪旁边,很坏地揣测,“你又打算在办公室干什么事情。”   “……”陆绪很无语的站起来, 觉得陆鹤闲像那种专门在要关灯的时候跳上来添乱的猫,没接他话茬, 转移话题,“你来接我下班吗?”   “嗯。”陆鹤闲靠在办公桌边, 说,“你没有约吧?陆绪,我见你不用预约吧?嗯?”   “来接我干嘛,我马上就回家了。”   “带你去个地方。”陆鹤闲说。   陆绪挑眉,有些好奇, “什么地方?”   陆鹤闲非要卖关子,说:“去了就知道了。”   “陆鹤闲你又故意吊我胃口。”陆绪虽然有些不满,还是说, “那走吧。”   天色还没全暗, 陆鹤闲的车一路驶出市中心, 驶向郊区。   “这到底是要去哪?”陆绪又忍不住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陆鹤闲坚持要保持神秘。   陆绪盯着他看了一会, 没追问,干脆把手机收起来,侧头看向窗外,懒洋洋地说:“看看你要把我拐到哪里卖掉。”   陆鹤闲低声笑出声,没再解释。   车窗外的天色逐渐深了,路灯在高架下一盏盏点亮,把城市拉出暖黄的剪影。   车过了几个转弯,拐进一条清静的小路。两侧种着成排冬青,尽头亮着柔和的白色灯光。   停下时,院墙后的建筑被夜色衬得像座极简画廊。   建筑外观简洁,白色的墙面没有多余的装饰,低调而安静。门口没有明显的标识,唯一的银色铭牌上刻着犬舍的名字,字体简约、线条干净。   院子里种着几株常绿植物,低矮的灌木丛和整齐的草坪勾画出清新的轮廓。门前的石路平整而笔直,延伸向院内,寂静中透出一种难得的安宁感。   “犬舍?”陆绪看清以后有些惊讶,“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这时候,前台小姐笑着迎出来,声音温和:“陆先生,您预约的是看犬体验吗?两位这边请。”   陆绪终于反应过来,惊讶地回头瞪他:“你……带我来看狗?”   陆鹤闲像没听见,直接推开门,淡定地和前台交谈。他的神情毫无紧张,甚至有点小得意,显然早就计划好一切。   “喂,陆鹤闲,哥,哥。”陆绪跟上去,拽着陆鹤闲问,“你不是讨厌毛茸茸的东西吗?带我来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养狗吗?”陆鹤闲被拽得停了下来,转过头,“我同意了。”   “你打算让我养狗?”陆绪睁大了眼,“真的假的陆鹤闲,你不是死不让步吗?”   他没大没小地伸手去戳陆鹤闲的脸,把对方的脸颊戳出凹陷,“你是我哥吗?我以前求你那么久你都不乐意,怎么现在突然带我来?你想干嘛?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鹤闲很纵容地没有扯开他的手,说:“你不要总把我想的这么坏。”   “走吧,去看看你想要带谁回家?找只好看点的,别像你小时候养的那只一样丑。”   “陆鹤闲!”   “干嘛。”   “它明明很可爱好不好?”   “和你小时候一样丑。”   “我小时候很丑吗?我明明从小到大都好看。”   “小狗。”   “……”   “宝贝。”   犬舍内部和外面风格相同,像极了一间安静的艺术展厅。   地板是温润的深木色,灯光柔和,没有一处刺眼。   每只狗有自己的小房间,亚克力墙干净透明,一只只狗或坐或卧,有的在睡觉,有的趴着眨眼。   有的小型犬看见有人来,立刻跳起来凑到墙边,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有的大型犬只是抬头瞥一眼,显然淡定许多。   陆鹤闲双手插兜站在一米外,微微皱眉,不是很想靠近的样子。   但是陆绪已经很开心地凑了上去,隔着玻璃和一只西高地打招呼。他蹲下来,他手指轻轻点了点玻璃,声音压得很轻:“你在看我吗?”   小狗眨了下眼,然后忽然抬起爪子,也轻轻拍了拍玻璃。   陆绪很幼稚地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和狗对视,一动不动,在等对方先眨眼似的。   陆鹤闲在一边看着,没有出声。他的手指松松地插在兜里,眼神却没挪开。   灯光打在陆绪侧脸上,眼睫在皮肤上投下淡淡一层影,瞳仁和小狗一样黑。他的神情很认真,全身心都沉浸在和一只小狗在无声地较劲的游戏里,几乎是孩子气的,和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宠物店门口逗留的陆绪没有什么区别,隔着玻璃都能和小狗都能玩的很开心。   陆鹤闲有时觉得陆绪长大了,有时又觉得没有。有时觉得他就要离开,无法挽留;有时陆绪又就在他的身边,唾手可得。   如果可以,他想要留住十五六岁的,眼里只能看到他,把他当做全世界的弟弟。   当然,他也同样爱眼前这个长大了很多岁,经常让他生气和无可奈何,但还是很可爱的陆绪。   最后幼稚的游戏以小狗开始舔玻璃而告终。   陆绪直起身来,走到陆鹤闲,征求他的意见:“你有喜欢哪一只吗?你觉得哪只比较漂亮,能到达陆董的标准?”   陆鹤闲往前走了几步,很认真地从下向上看了一遍,说:“是有一只挺喜欢的。”   “哪只?”陆绪很快问他。   陆鹤闲转过头来,看着陆绪,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说:“喜欢这只。多少钱能买回家?”   “……”   陆绪忍无可忍,抓住陆鹤闲的手腕把他扯开,很生气地说,“陆鹤闲!我认真问你呢!”   被陆绪的样子逗到似的,陆鹤闲笑的很开怀,低下头,肩膀轻微地抖着,杏眼都笑的眯起来。   因为陆鹤闲很少笑的这么开心,笑的样子也让陆绪很喜欢,所以陆绪很快地不是很生气了,没什么办法地说:“你别笑了,不用花钱。”   “不用花钱啊。”陆鹤闲终于停下来,问,“那什么时候真的和我回家。”   “我不是经常和你回家吗?”陆绪有点莫名地问。   陆鹤闲看着陆绪茫然的表情,轻微地摇了摇头,正经起来,说:“走吧,里面还有。你不用问我喜欢哪只,你选定就好了。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自己选。”   “好吧。”陆绪说。   他们向里走,一间间犬舍排得整齐,每只狗都有专属的小空间和说明卡片。   走廊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哪只狗轻轻地打个哈欠,或者翻身压到水碗,发出“咔啦”一声。   中途他们停下来和几只狗打了打照面。   一只边牧精神十足,看到人就跳上前,爪子拍得玻璃响;一只柯基呆呆坐着,尾巴一圈一圈地晃,钟摆一样有节律;还有一只年纪小的贵宾,粘在墙角,眨巴着眼睛,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   陆绪有时蹲下身敲两下玻璃,有时只是笑着说一句“你好”,再起身往下走,耐心而认真地等待某一种特殊的感觉出现。   他看的很认真,以为自己选择新家人的态度在观察,幸好陆鹤闲很耐心,跟在他身边并没有催促。   直到走到很里侧的一间,隔间里的小狗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趴着,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们靠近。   那是一只毛色很纯的土松,土黄色的毛发蓬蓬地罩在身上,鼻尖粉红,爪子短短的,耳朵塌着,看上去没有别的狗那样活泼热情,也没有高贵血统的整洁体面,但眼睛特别亮。   说明卡片写着:   “编号:T47   种类:土松   出生年月:xxxx年2月   性别:雄   暂名:小满   性格安静,慢热,需要时间建立信任。曾被遗弃,但健康状况良好。”   陆绪猛地停下脚步。   他蹲下身,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和它对视了几秒,那只小狗没有动,像在等待他的反应。   玻璃映出他低头的倒影,和狗的身影在一起,被灯光切割得模糊又安静。   “怎么了?”陆鹤闲在他身后问。   陆绪语气比平时轻得多,“这只……有点像我小时候养的那只。”   他顿了一下,问:“你觉得像吗?”   陆鹤闲对狗与狗之间的差别分辨不太清楚,但他记得这个品种,所以说“像”和“你要这只吗”。   小狗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在原地缓缓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尾巴动了动,却还是没有靠近,神情小心翼翼,是一只胆子不太大的小狗。   陆绪缓缓把手掌贴在玻璃上,那只狗迟疑了几秒,才也抬起一只爪子,轻轻地搭在那面冰冷的隔断上。   心也被小狗的爪子触动了一下。   “哥。”他仰头看向陆鹤闲,说,“就它了好不好。”   小狗也跟着陆绪一起抬起头,看向站的远一些的陆鹤闲。   一人一狗并排看着他,神情在陆鹤闲眼里惊人地一致,瞳仁很黑,眼神里都带着一点不太确定的请求,小心翼翼的,却又带着点隐约的期待,无声在问“你也会说好,对吗”。   陆鹤闲的目光从陆绪的脸滑到那只狗软塌塌的小脑袋,又回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   所以没有办法说不好,说的是“你喜欢就好,宝宝”。    第92章   带小狗回家的过程还不算是完全顺利的。   狗舍的主人很遗憾地说这只小狗是他收养的, 不打算卖,已经很有感情了。   不过陆鹤闲用钞能力让他不算很快但也不算慢地同意了。   办完手续之后, 陆鹤闲从前台回来,就发现陆绪已经和小狗混熟了。   他蹲在角落,外套也没脱,身子侧着,小狗正盘在他腿边,尾巴一下一下扫着地板。   陆绪一只手轻轻撑着下巴,嘴角微微扬着, 另一只手拿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个狗玩具,是个毛绒绒的小球,带着咬痕。   他没着急丢出去, 而是先晃了晃,刚才还拘谨的小狗的耳朵顿时立起来, 前爪也蹬了一下,整只狗像被启动了一样兴奋地站起来, 蹦了一小步。   “想要啊?”陆绪低头逗它,摸了摸小狗的下巴。   小狗歪着脑袋,看着那只玩具球,尾巴摇得更快了,还往前挪了两步, 爪子不耐烦地在地毯上蹭了蹭。   陆绪随手把玩具球往前一抛,球在地板上滚出一小段距离,小狗立刻飞奔出去, 爪子在地板上“哒哒”响, 耳朵甩得左右晃。   过了一会儿, 它叼着球跑回来, 兴冲冲地冲陆绪摇尾巴,球往他脚边一放,耳朵塌塌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写着“再来一次”。   玩了一会儿,陆绪没再继续扔球,用手指顺着小狗的耳朵根揉了揉,小狗竟舒服得闭上眼睛,整张脸都埋进了他手心里。   他侧着头和它说话,声音低低的,不知在念什么,大概是“你以后不要乱跑”、“家里不能随便咬东西”、“陆鹤闲可不好惹你要多和我玩我保护你”这类的话。   陆鹤闲想,他的弟弟最擅长招猫逗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这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喜欢陆绪还能被他带回家。当这样想的时候,陆鹤闲产生了一种极为怪异的,近似于嫉妒的情绪。   不过陆绪很快地发现了他,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哥,手续办完了吗?”脸颊的酒窝露出来,非常可爱。   拧巴的心变得柔软了一些,陆鹤闲走到陆绪身边,把他拽起来,对他说:“好了,我们回家吗?”   “回家吧。”陆绪被他牵着手,很乖地这样回答他。   所以陆鹤闲不再嫉妒,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把小狗送回家之后,他们先去吃了晚饭。回的是距离犬舍和吃饭的地方比较近的Penthouse,吃完饭之后,陆绪照常拉着陆鹤闲散步消食。   沿江的绿道铺得很宽,从入口一路延伸到五公里外的生态园林。夜晚风大,江水有些涨,栏杆外的水拍在岸石上,发出哗哗的细响。   路灯是一盏一盏沉静的黄,照在树叶和水面上,浮出一层光斑。偶尔有骑行的人呼啸而过,铃声远远响一下,又消失在后方。   “哥,到底为什么突然同意我养狗?”陆绪又一次向陆鹤闲提问。   陆鹤闲答非所问:“喜欢这里的绿道吗?”   “不是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吗?”陆绪又有些莫名,“喜欢啊,谢谢你。”   “你喜欢就是最重要的。”陆鹤闲揉了揉陆绪的头发,对他说,“宝贝。我希望你觉得幸福,自在,没有遗憾。”   除了希望陆绪开心,快乐,满意之外,陆鹤闲没有很诚实地说出他藏得很深的一个目的,他希望陆绪会喜欢这只狗,在未来有一天,真的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会因为想念小狗回来看看,他不奢望很多,一年多几次就好,减少一些不可控的思念,让他获得少量的慰藉。   为此,他愿意忍受除了陆绪以外的小狗,毛茸茸的,需要人陪伴的小狗。   关于如何养一只小狗,陆鹤闲很有心得,所以只要陆绪喜欢就好。   陆绪挣开陆鹤闲揉他的头的手,对上了陆鹤闲的视线。在他的哥哥沉静的,充满爱意的眼神里,他说不出别的话,只好说“陆鹤闲你对我这么好,真爱我”,还说了不太大声的“我也爱你”。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陆绪很高兴地畅想要怎么养小狗,谁来遛狗,谁来照顾,小狗多久会长大,长成什么样。   陆鹤闲想起自己第一次决定负责陆绪的生活,把陆绪捡回家以后。   他常常也是期待的,想看见陆绪会长成什么样,也会思考要怎么照顾他他才会更快乐,更无忧无虑,长得更好看。   当然,他最希望的是他的小狗能平安,健康地度过一生。   除此之外,所有的愿望都是附加的。   在这时,陆绪又问:“你觉得小满会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我?”   陆鹤闲说:“肯定会更喜欢你。”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吗?”陆绪问,“不过肯定是我陪他玩比较多。”   “不是因为这个。”陆鹤闲说,“是因为同类更能玩到一起去。”   “……陆鹤闲!”   被陆绪佯装生气地捶了几下,陆鹤闲也不生气。   他停下脚步,走到栏杆边,双手撑着看向江面,片刻之后回头,一本正经地问:“陆绪,你知道吗?有些聪明的小狗发现自己和主人不一样,不是人类以后是小狗,会抑郁。”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小狗啊?”   “……”陆绪无语,“陆鹤闲你是不是一天不逗我玩就难受。”   陆鹤闲捏了捏陆绪的脸颊,不太清晰地说:“你要是真的小狗就好了。”   “怎么?”陆绪说,“我要是真的小狗谁陪你说这种瞎话。”   “你要是真的小狗,我肯定把你养在家里,带你出去的时候,谁都不许摸你。”陆鹤闲说。   陆绪笑了,说:“你真小气。”   陆鹤闲抬步继续向前走:“你要是小狗,那就肯定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听完这句话,陆绪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跟在陆鹤闲身边。两人肩并着肩,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哥。”过了一会儿,陆绪叫了陆鹤闲一声。   “嗯?”   “你是不是……想我多回家才让我养狗。”   陆绪有些时候是聪明的。   陆鹤闲当然不承认,对陆绪微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陆绪只好不再追问。   风起得有些大,江面翻着浪。两人已经沿绿道走到了最深的那段,路人变得少了一些,树木茂密,路灯较为稀疏,只有一盏一盏隔开的光照着湿润的石砖路面。   陆绪走在前,脚步缓慢。陆鹤闲没有跟太紧,隔着半臂距离。   前方树影晃了晃。   陆绪皱了下眉,脚步刚停,一道人影就从阴影里冲出来,手中寒光一闪,是一把短刀。   他下意识后退,但还是晚了一秒。   “陆绪——”   那声喊出口的同时,一道力量撞上他,将他狠狠往身后推去。视野在晃动中骤然撕裂,他看到那刀扎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是陆鹤闲。   “哥!”   他扑上去时,对方已经被他自己撞倒,刀从体内抽出,带出一股热血喷在他的袖口上,染开一大片黑红。   陆鹤闲只是皱了下眉,没发出声音。他用手死死压住伤口,眼神却还维持着冷静。   “别动。”他说,“不深。”   不深。   可那血流得太快了,不断地渗出,陆鹤闲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陆绪跪在他身侧,手指也抖着,但反而更冷——冷到像石头。他捂住他压不住的那片血,低头靠近,声音发紧:“你干什么。”   陆鹤闲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嘴唇已经失血,表情故作淡然,但眉心不受控制地蹙起,是在忍受疼痛的神色。   风一下灌进衣领,冷得像浸了水,带着湿冷的气息和死寂,仿佛空气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危险。   陆绪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压住他的手。他听见自己心跳快得不像话,耳朵里全是风声,脚步声,血流声,陆鹤闲的表情在他眼里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他低头努力地看他,看着那张一向温和淡然的、漂亮的脸,因为疼痛而显出一瞬真实的苍白。他的哥哥,那个永远保护他的哥哥,此刻就倒在他怀里,在血色褪去的瞬间,似乎被剥离了所有的屏障,展现出一个人最为真实的状态:虚弱,危险,命悬一线。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穿透他们的时间,侵蚀一切。   陆绪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喊人,不知道急救车要多久,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还回来补刀。   这一切为什么发生,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为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将陆鹤闲看清的瞬间,陆绪想到了,今天是他的故事的结局。   他呆滞地看着那一刻的陆鹤闲,心里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与懊悔,像是空气被堵住了,无法呼吸。他伸手摸向陆鹤闲的脸,指尖接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意识里却骤然清晰地响起一声低语:“你为我挡什么?”   几乎是一种无助的埋怨。   人在无能为力时,总会下意识埋怨最亲近的人。   陆鹤闲仍然在微笑,眼神渐渐散了点,嘴角的弧度依旧,但已经很浅,几乎无法察觉:“……宝宝,别哭。”   冷风掠过他的脸颊,陆绪这时才发现,他的脸颊是湿润的,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他手指微微收紧,伏下来,额头贴着陆鹤闲的肩,像是很多次倚靠陆鹤闲一样,希望在这个时刻永远支撑他的,他的哥哥,仍然能给予他安全感和力量,让他渡过这个几乎是噩梦的瞬间。   “陆鹤闲,你不许有事。”陆绪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至极,“你不许有事。”   和陆鹤闲毫不犹豫地,不考虑任何后果地保护他一样,陆绪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换取陆鹤闲的安全和健康。   同样是不需要犹豫的。    第93章   大概是某种创伤后自然的自我保护机制, 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在陆绪的记忆中, 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和光影。   救护车刺耳的声音,蓝红交错的闪烁灯光,惨白的车厢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刺鼻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止血带的紧绷、仪器急促的声响,陆鹤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透明,仿佛即将从他眼前消失。   所有人的影像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眼前的灯光与那些迅速后退的景象,在陆绪的视网膜上融化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光斑,无法辨认。   私人医院的门口, 医生和护士们快速奔走,紧急召集的专家团队汇聚在急救室前, 红色的提示灯闪烁不止,犹如心跳般沉重。   医院的走廊寂静无声, 夜晚的气息被冰冷的沉默包围,唯有陆绪耳边清晰可闻的心跳,回响在空旷的空间。   直到再次与陆鹤闲温和的眼睛对视,他周遭的时间才开始正常地流动,世界的秩序得以恢复。   “怎么眼睛这么红。”陆鹤闲摸了摸他的眼角, 对他这样说。   “陆鹤闲我讨厌你。”陆绪忍不住说,“我不用你保护。”   陆鹤闲上一次进这间病房,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是陆绪失踪的第三天。   因为失控的情绪, 易感期来的猝不及防, 信息素紊乱, 抑制剂也失去了效力。   家庭医生直接叫了救护车, 自己带着止咬器,手臂青紫,镇静剂一针接一针,还是拦不住体内那股近乎野兽本能的躁动。   像每一个陷入易感期的alpha一样,他几乎没有神志可言。   脑海里只剩下断裂的光、迫切的渴望,还有无止尽的黑暗。   医生们的声音像水底回音,束缚带勒得他骨骼发麻,唯一渴望的是一个人温暖的信息素。   他当然不希望陆绪看到自己那副样子。   如果可以,陆鹤闲永远不想看见陆绪此时此刻露出的这种表情。   眼眶泛红,眼底隐隐带着血丝,眉头紧蹙,唇线绷紧,代表着痛苦和心疼的表情。   陆鹤闲不会否认,他有过一瞬被关心的、自私的愉悦。不过这种愉悦很快地被更深、更迫切的渴望盖过。   他更希望陆绪是快乐的,是轻盈的,没有这些疼痛和沉重的。   毕竟在这一刻,伤口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滞涩。   陆绪的眼眶很红,在他成年之后,陆鹤闲确信自己没有再见过他这样。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所见的陆绪的眼泪,也是不多见的。   不过陆绪上次流泪,似乎也是因为自己。   他的弟弟还会为这个世界上的谁流泪呢?   陆鹤闲自私地希望陆绪的眼泪只会为自己流。   当然,他更希望陆绪不要流泪,这是不必再重申的、显而易见的。   “别讨厌我嘛。”他安抚道,“小绪,不要发脾气。”   陆绪看了他片刻,忽然俯下身,抱住了他。力气不算重,大概怕他刚缝合好的伤口裂开。   他的怀抱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让陆鹤闲也共感了他的惶恐和后怕。   “陆鹤闲,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变成孤儿了。”陆绪说,声音仍然很哑,带着哽咽。   陆鹤闲笑了笑,说:“我这不是还活着吗?查清楚是什么回事了吗?”   “是冲我来的。”陆绪低声说,“是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违法组织的报复。”   “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陆鹤闲说,“你做的不够干净,陆绪,知道吗?”   “……”陆绪沉默了片刻,说,“以后不会有了,哥,不会了。”   他好像很笃定的样子,陆鹤闲确信陆绪经历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似乎并不想告诉自己。   根据陆鹤闲的猜测,这可能和陆绪突然变成omega都有一定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陆绪从来没有对陆鹤闲真的解释过,不过他既然连陆鹤闲都没有说,就更不可能告诉其他人,所以陆鹤闲也并不是非常生气。   尽管非常关心,但是陆鹤闲控制着自己没有多问,他遵守着自己对陆绪的承诺,同样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因为说“以后”的陆绪好像真的不能离开他,所以他们还有很长很久的时间。   陆绪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仍然有湿润的质感,仍然在轻微地颤抖。   陆鹤闲慢慢地抬起手,按在他的后颈处,把他按得还要更近了一些,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陆绪,闻到陆绪身上因为心情而不太明媚的信息素气味。   大概是初春雨后的阳光,潮湿,不算温暖,但确实是阳光。   仍然足够照彻陆鹤闲的生命。   “哥,哥。”陆绪一直在叫他,让陆鹤闲想到他小时候,跟在陆鹤闲身后一遍一遍叫“哥”,甩也甩不开,从楼下跟到楼上,非要得到回应的样子。   不过陆鹤闲已经和那时候不一样,他不再摆着架子假装不想理会,不再故作冷漠,陆绪叫他一声,他就应一声。   “陆绪。”他打断陆绪,轻轻按揉他的后脑处,慢慢地叫他的弟弟的名字,“别难过了。你难过会影响我的心情,间接影响我的恢复,你知道吗?”   “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哄,当小孩保护。”陆绪生气地抗议,“陆鹤闲,我宁愿受伤的人是我。我不要你替我陷入危险,你知道吗?”   陆鹤闲笑了,他很自然地先对陆绪服软,说:“知道了,小狗大王。”   但陆鹤闲知道自己是不会改的,保护欲刻在骨血之中,无法改变。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又或是上帝给他二选一的难题,让他在自己的生命和陆绪的安全中间做一个选择,他的答案永远是毫不犹豫,无需质疑的。   他当然选择保护他的全世界。   陆绪抬起头,按着陆鹤闲的肩膀,很近地和陆鹤闲对视,撇了下嘴,说:“陆鹤闲你真讨厌,你又在骗我。”   他看起来真的非常不满,很黑的眼睛瞪着陆鹤闲,若是由别人来看,表情事实上应当是有威慑力的,但陆鹤闲仍然觉得可爱的过分。   在陆鹤闲能够再出声哄他之前,陆绪忽然缩短了与他的距离。   嘴唇碰在一起,下唇被很用力地咬了一下,陆鹤闲不觉得很痛,但是很快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被一只喜欢乱咬人的小狗咬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咬人之后,陆绪并没有退开,反而将啃咬变成了亲吻。   他靠得很近,像在试图藏进陆鹤闲的呼吸里,手还搭在陆鹤闲肩上,指尖甚至微微收紧了一点,是一种攀附也是一种控制。   唇上的动作不再是咬,而是慢慢贴住,温热地吮着、舔着,有点内疚似的抿过陆鹤闲下唇的伤口。   很近的,陆鹤闲睁着眼,看见陆绪闭上的眼睛和轻颤的睫毛,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段时间以来,在陆鹤闲的承诺之后,陆绪已经不再躲避陆鹤闲过界的亲近,但总是被动的接受,几乎不会给予主动的回应,遑论主动亲吻。   陆鹤闲睁着眼,很少见地不知所措。   不敢回应,害怕陆绪只是情绪使然,清醒过来就会再次后退,但也不愿打破,希望这个吻持续,哪怕可能只是陆绪在用极端的方式寻求安慰。   陆绪压着他的肩,仍然在很用力地吻他。唇齿急促的、带着点失控的力道撞在一起,翻涌到极点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   没有技巧,甚至称不上温柔,只是紧紧贴着。用这种方式在确认真实,在埋怨,又在索取。   下唇的伤口在激烈的吻里被再次咬破,细小的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散,陆鹤闲感受到轻微的、无害的疼痛。   陆鹤闲纵容着他的弟弟,感觉到陆绪唇瓣的微颤,舌尖划过时,温热、柔软、带着不自知的渴求意味。   那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回应,不过忍住了,只是抬起手,扣住了陆绪的后颈。   掌心触到他颈侧的皮肤,滚烫的。像发热,像渴望,像某种在极力抑制下还透出的躁动。   陆绪整个人压下来时,身上的体温透过衣料渗进他胸口,唇还紧紧贴着,不断深入,每一下都更贪婪一些。   信息素的味道泄露,漫散在病房中,陆鹤闲在桉树薄荷的味道里闻到了阳光和焦糖的气味。   陆鹤闲非常希望自己的伤口能够在这一刻痊愈,这样他就不用在陆绪的勾引里克制自己。   不过当事人应当对这种勾引毫不知情。   唇齿间的触碰愈发湿热,气息越来越乱,鼻息落在他脸侧,烫得惊人。   陆绪舌尖抵住陆鹤闲的上颚,不安地探寻着。   陆鹤闲终于低哑地喘了一声,喉结滚动,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骨节抵住他后颈脉搏跳动最明显的地方,感受到那跳动一下比一下快。   在此刻,在陆绪急促的心跳中,在某种心灵的感应里,陆鹤闲确认,他因祸得福。   曾经机关算尽、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最终只能放弃,等待命运垂青的东西,现在正以最简单的方式降落在他怀里。   不需要再费心控制,不需要逼迫威胁,也无需在道德与欲-望之间摇摆反复。   陆绪就在这里,用拥抱、用心跳、用这个几乎要吻碎他呼吸的动作,告诉他答案。   然后陆绪终于退开了,唇还在颤,气息乱着,额角有一层薄汗。   他轻轻地喘着,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对陆鹤闲说:“骗我也没事,反正我爱你。”   叫他“陆鹤闲”,也叫他“哥哥”。 第94章   陆绪很快地发现, 接受陆鹤闲的爱事实上确实比拒绝他更容易。   接吻,标记, zuo/爱,一起生活,这些事情他们本来就已经在做。   转变是微妙而缓慢地发生的。   他们仍然会像往常一样斗嘴,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说很多很久。   陆绪还是会动不动就嫌他哥管得太多,会在睡前忘记回消息,也依旧不太擅长回应亲密的举动。   但某些小细节开始慢慢变了。   他不再躲开陆鹤闲无意间触碰的手指, 也不会再在对方靠得太近时下意识往后退,反应过来以后再逼迫自己不再躲避。   会在睡觉前靠过去一点,把脸埋在陆鹤闲的肩膀里, 鼻尖蹭着他的衣领,然后在陆鹤闲具有助眠功能的信息素里沉沉睡去。   有几次醒来, 天还没亮,陆鹤闲还在沉睡, 呼吸均匀而缓慢,睫毛轻轻颤抖。   陆绪会想到小时候自己睡不着,非要缠着陆鹤闲一起睡,陆鹤闲不太高兴又忍让的表情。   也会想起那时候他醒来会做的事。   不乖的时候,没大没小地捏陆鹤闲的脸, 戳陆鹤闲的嘴唇,把他的哥哥吵醒,然后被很不爽的提溜起来, 陆鹤闲会骂他“臭小狗”, 把他赶回自己的房间, 反锁房门。   乖的时候, 小心翼翼拿起陆鹤闲的手臂,放在自己身上,埋进陆鹤闲怀里,闻到他身上具有助眠功能的信息素气味,非常迅速地再次睡着。   然后陆绪缓缓地贴近,从背后环住陆鹤闲,耳朵抵在陆鹤闲的肩胛骨上,听他心跳,听到心跳平稳地敲击在自己的耳膜上。   等待再次入睡的过程中,陆绪会想起曾经的挣扎,第一次察觉陆鹤闲心意时的震惊与痛苦,想起他们共同经历的所有事情。   他仍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发生,如何公布他们的关系,如何结婚,如何永远在一起,如何面对舆论和不确定的未来。   但他确信自己会坚定且幸福。   这一年的除夕,他们仍在一起度过。   陆鹤闲在家宴的餐桌上,用一种平淡而正式的语气公布了他们的血缘鉴定报告和陆绪的Omega性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所有即将到来的催婚言论,微笑着对在座的人说:   “我们在一起了。”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在工作会议里做一个平常不过的总结发言,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强调。   但这句话却如同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涟漪荡开,全场都为之安静了至少三秒,才有一道瓷碗轻轻落回碟子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桌上人们的脸色各不相同,有人低下头,有人诧异,有人咳嗽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但那些反应对陆绪而言都是似有若无的,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   他并不在乎。   就算世界不允,世人轻鄙,爱也会承认它自身的高尚。   家宴结束后,夜色渐浓。   爆竹声开始在城市各处零落地响起,远的模糊,近的清脆,密集又断续,如同某种古老节律的脉搏,在岁末的夜里低低震荡。   窗外飘着雪,比黄昏时更大了些,雪粒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打在落地窗上,像一层温柔流动的银纱。   陆绪裹着毯子窝在窗边的沙发上,双腿蜷着,膝盖顶在下巴边。   他看着远处烟火在半空中炸开,映得雪幕一亮一灭。   陆鹤闲走过来,从背后坐下,将他抱进怀里,用鼻尖慢慢地蹭他的腺体,低声问:“今天我可不可以永久标记你?”   陆绪没转头,盯着窗外的雪,嘴角却轻轻翘了一下。他慢吞吞地答:“陆鹤闲,你向我求婚就这么草率?”   陆鹤闲笑了一声,语气故作无辜:“那你想要什么?要戒指?要仪式?要我单膝下跪?”   陆绪想象了一下,撇撇嘴说:“好肉麻哦。”   他们之间总是缺少一些仪式感。   一年多前,一个毫不起眼的晚上,一场草率的临时标记揭开了一切的序幕;几个月前,一个情绪所致的吻之后决定在一起,没有明确的表白与承诺,甚至连纪念日应该是哪一天都无法确定。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懂对方。仪式感在他们之间似乎多余,甚至有些滑稽。   陆绪认为仪式感确实是不太需要的东西,至少他和陆鹤闲之间不太需要。   但就在陆绪准备换个话题、继续嘲笑这个略显老套的问题时,陆鹤闲突然松开了他,从沙发站起,缓缓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陆绪一怔,身体下意识绷了一下。   只见陆鹤闲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方盒,姿态笃定地打开。   里面是一枚戒指,设计简单,没有繁复的花纹,表面是冷白金属色,在屋内温黄的灯光下泛着细致的光。   “你的意思是这样吗?”陆鹤闲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像是还在逗他,仿佛这只是一个玩笑的延续。   怎么会有这样的求婚?   发生在卧室里,两个人都穿着睡衣,头发微乱,脚下是一条随手丢开的毯子,身旁的小狗正蜷成一团打瞌睡。   没有蜡烛,没有花束,上一秒还在聊晚会的节目有多无聊。   一切都显得不够郑重,不够浪漫,甚至称得上草率。   但就在这个不被安排、不被修饰的时刻,陆鹤闲忽然用最正式的语气,最平稳的声音,说出了他的誓词:   “小绪,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们都在一起,你愿意吗?”   所有玩笑和随意都自动消退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正式了。   陆绪发现自己不再笑了,听见自己说“我愿意”,然后从沙发上蹦下来,抱住了陆鹤闲,把他压在柔软的地毯上,戒指硌在他们中间。   他把脸埋进陆鹤闲的颈侧,声音闷闷地、用力地又说了一遍: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大雪悄然覆盖了整座城市,到了清晨也没有停歇。   前一天夜里胡闹了很久,陆绪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他望着窗外落个不停的雪,忽然被一种雀跃的情绪抓住,迅速爬起来套上厚衣服,也不顾陆鹤闲反复在楼下叫他吃饭的声音,牵着兴奋的小满便往外跑。   雪后的玉兰陵一片银白,积雪在枝头压出沉甸甸的弧线,屋檐上的冰棱尖尖细细地垂下来,像透明的风铃。   宽广的高尔夫球场平日碧绿的草坪此刻也铺上了一层洁净的白色薄毯,远远望去像未曾被踏足过的新世界。   陆绪牵着小满,站在很远的地方,被皑皑雪景衬托着,显得无比渺小,仿佛又回到了八岁时的模样。   他拽着狗绳在雪地里兴奋地撒欢,脚步凌乱而轻盈。   陆鹤闲走出屋子时,手中拿着围巾和帽子。   他没有撑伞,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肩头、发梢,碰到温暖的体温便立刻消失,化作细微的水汽。   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陆绪和小满闹得一片欢腾,唇边不自觉地浮起微笑。   过了许久,陆绪才终于抬头,看到了陆鹤闲。他毫不犹豫地朝他奔跑过来,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己一直等待的人。   随着他的靠近,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在陆鹤闲的视线里逐渐拔高,逐渐长大。   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   从八岁到十八岁,再到如今的二十八岁。   仿佛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一刻重叠、融合。   他奔跑着穿越所有成长中经历的忧伤与欢喜,所有不可避免的波折与苦痛,穿过朔风和飞雪,毫不迟疑地继续前进,冲破所有的阻碍与既定的秩序,奔向他生命中唯一的家人与爱人。   陆绪终于停在他面前时,脸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奔跑后的激动。   他仍然是陆鹤闲熟悉的模样,眉目英俊而清朗,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弯起,睫毛上沾着些许细小的雪粒,在初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纯净可爱。   他狡黠地笑着,左边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陆鹤闲瞬间便知道,这只小狗又要使坏了。   果然,还没等陆鹤闲反应过来,一双冰冷的手便迅速地钻进了他的领口。   陆绪狡猾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朗声笑道:   “你不要打我!”   他笑声清脆,眼睛亮亮的。   狗绳在嬉闹中脱手,小满立刻撒着欢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浅浅的小狗脚印。   陆鹤闲当然不会打他,也懒得去管已经跑远的小满。他只是伸开双臂,把眼前这个在雪地里跑得满脸通红的人拥进怀里,很紧很紧地抱着他。   这是他的弟弟,他的小狗,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爱人。   隔着厚厚的冬衣,陆鹤闲能听见陆绪胸口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在无言地宣告着某种他一直在等待的承诺。   他鼻尖碰到对方的脖颈,那里散发着阳光一般温暖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雪花安静地继续落下来,没有一丝声响,仿佛从未停歇过一般,安静地飘落了二十多年。   片刻之后,陆绪终于将手从对方的领口抽出,却没有退开,反而主动地环上陆鹤闲的脖子,与他鼻尖贴着鼻尖,呼吸交错得极近。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温柔得像是怕惊扰到纷纷扬扬的雪花:   “哥,你还记得吗?”   陆鹤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他。   他唇角轻轻扬起一丝柔和的弧度,眼底是极温柔的缱绻。   他伸出已经温暖的手掌,捧住了陆绪因为寒冷而微凉的脸颊,然后缓缓地低头,用嘴唇轻柔地碰了碰他的唇角。   无需言语,他们都还记得。   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初雪天,无家可归的小狗第一次遇到他温柔的饲养员。   Fin.    第95章   “晏云杉, 今天你开车啊。你的车队呢?你这样出门安全吗?”陆绪坐在副驾驶座上,问。   周五下午的高速公路出奇安静, 六车道铺得极宽,前后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   远处是起伏不高的浅绿丘陵,地平线拉得很远,尽头压着一线泛白的海。   导航上,目的地是邻市的海滨公园。   晏云杉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语气淡淡的,回答像是随口的:“你不是不喜欢我出门带那么一堆人?”   “那肯定还是以你的安全为先。”陆绪说。   他想了想, 又接着问:“怎么突然想约我去这里?”   晏云杉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没动,嗓音却低了些:“我没怎么……跟人约会过, 不知道该去哪。你有别的地方想去,可以说。”   “我没有不想去的意思。”陆绪善解人意, 很快接上,“我也好久没去了, 听说那边翻新得挺漂亮。”   他停顿了一下,轻笑,“而且约会重要的是人,不是地方。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说完,他伸出手, 用指节轻轻蹭了蹭晏云杉的侧脸,也分不清是安慰还是逗人,说:“别一副对自己不满意的表情, 好吗?”   晏云杉明显僵了一下, 恶声恶气地警告陆绪:“不要骚扰司机!”   陆绪忍不住笑了, 嘴上很快的认错, 语气无辜地说:“好吧好吧,对不起,司机先生认真开车吧。”   乘客真的不说话打扰司机以后,司机先生又变得不太满意。   晏云杉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几次,终于开口:“你以前……还和别人去过吗?”   “嗯?”   “海滨公园。”   这显然不是一个多高明的开启话题方式,晏云杉找话题的方式总是笨拙。   陆绪想了想,没打算骗他,语气放缓些,说:“去过一次。””   “和谁?”晏云杉很快地问。   “……洛棠。”陆绪的声音轻了一点。   晏云杉冷哼一声,脸色变成陆绪很熟悉的“我不高兴你快点哄我”,还不死心地追问:“什么时候?”   “前几年。”陆绪努力回忆,“好久以前了,我都不太记得了。”   晏云杉的脸色变得更差了,忍了又忍,还是说:“那你和我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忘光了。也是,你都不记得日期了。你记性真好。”   陆绪彻底没有办法了,一阵无奈之后,想办法转了话题的方向,“我还记得的。那天其实还有人给我们拍了照片,你知道吗?我是不是没给你看过。”   晏云杉听到这句,明显忘了继续生气,语气一下提起来:“是吗?你怎么不告诉我?谁偷拍的?给我看看。”   “等我找找。”陆绪打开手机,一边翻一边说,“我记得我存着。”   “之前还洗出来了,不过当时你出国的时候我和我爸闹得太厉害,被他烧掉了。”   在陆绪找照片的时候,晏云杉还在提问:“是吗?是你那天带的相机拍的吗?拍的怎么样?”   陆绪只好一遍翻相册一边回答他:“是啊,拍的挺不错的,给你看了你就知道了。”   在陆绪找照片的过程里,晏云杉忍不住瞥了他好几眼,很等不及的样子。   很快被陆绪发现,他一边笑一边把手机屏幕遮住,说:“喂喂喂,司机先生,认真开车,我找到会给你看的。”   晏云杉只能重新看向前方,不太乐意地说“好”。   几分钟以后,陆绪在相册里翻到了那张照片,把手机举到晏云杉旁边,说:“找到了,是这样的。”   晏云杉瞥到一眼,大致看清了轮廓和人脸,说:“你还真的存在手机里。”   “以为我会删掉吗?”陆绪说,“我又不像你那么小气,我怕删了以后想找都找不到,这不是派上用场了吗?”   晏云杉接话还是很快,先说“发给我”,然后说“我没有小气”,后半句语气很平,但又好像隐隐有点委屈的意思。   车子开进海滨公园时,下午的阳光明媚。金色的光线从车窗侧面洒进来,照亮了前方起伏的林带。树影在地面斑驳摇曳,海风带着淡淡的咸湿味拂过车顶。   晏云杉将车稳稳停进防风林后偏僻的一个车位,熄火后没急着解安全带,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打开相册,低头认真查看陆绪刚才发给他的那张照片。   “真不想看见我还是Omega的时候。”他不太满意地皱眉评价,“不过……拍得还不错。”   陆绪下意识表示不赞同:“那时候不是很好看吗?”   晏云杉侧过头看向陆绪,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并不锋利,但分明带着低落与不快,薄唇抿着,嘴角微微往下,又变成了一只敏感的猫咪,被轻易惹恼。   陆绪只好立刻补充:“现在变得更好看了,好吗?”   晏云杉低声说“你就喜欢漂亮的”和“又哄人真讨厌”。   但是声音太轻,陆绪也没听清楚,问他说了什么,他又不愿意再重复,只能作罢,说:“我可以下车了吗?司机先生?外面的海很漂亮,我想去看看了。”   晏云杉只能很困难但是很快地自己哄好自己,对陆绪说:“好,我陪你去。”   天气已经逐渐变暖,海滨公园进入旅游旺季,即便是工作日的下午,人也不算少。   晏云杉觉得自己的脾气已经好了很多。就连陆绪粗鲁地给他扣上一顶帽子,还笑着调侃一句“爱美的人不要晒黑了”,他都没有生气。   他只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却下意识伸手调整了一下帽檐的角度——还是不想被晒黑。   他们并肩走向售票处,两个窗口前都排着队。   排队的时候,晏云杉又翻出了那张照片,抱怨说:“我和你都没有拍过其他合照。”   “是你以前不喜欢拍照。”陆绪说,“我都不敢找你拍。”   晏云杉放大照片,把自己的脸放缩出屏幕外,专注地看陆绪,还有他们紧握的手,看了一会儿,屏幕暗了,又被他按亮。   “我不喜欢我那时候的样子。不想拍照。”晏云杉过了一会儿才做了解释。   “……你不喜欢吗?”陆绪想了想,晏云杉好像确实说过,他不喜欢过去的打扮。   晏云杉在陆绪那句带着关心的语气里,获得了一点任性的资本,于是坦率地说:“不喜欢当omega,我讨厌自己像个omega的样子。”   “所以我不想你喜欢我作为omega的时候。你本来就只喜欢我像omega一样漂亮的样子,我以前一想到就会很生气,就不想理你。”   “我以前很不成熟。”   陆绪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宽慰说:“我又没怪你。你是什么时候二次分化的?是不是挺痛苦的?”   “……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晚上,就是我出国那天。”晏云杉回忆,“有点疼,不过我期待了很久,不觉得痛苦。”   “你以前很想变成alpha。”陆绪说,“我不知道。变成alpha很好吗?”   “你不懂。不用到了年纪就嫁给一个alpha,被要求柔弱、娇气、美丽,必须选择依附、生育、回归家庭。”晏云杉看了他一眼,说,“alpha不用考虑这些吧。我以前很羡慕你。”   “不过二次分化的可能性那么低,我以前觉得我是在痴心妄想,没想到真的变成了alpha。”   这时队伍排到了,话题暂时中断。   售票窗的玻璃倒映出晏云杉如今的面孔,和照片中完全不同,这让晏云杉短暂地失神,直到指尖碰到售票员伸过来的硬纸片,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看了陆绪一眼,希望陆绪没有注意到他走神的样子,很可靠很稳重地把票递给陆绪,   陆绪接过了票,还对晏云杉说谢谢,晏云杉觉得陆绪太客气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对晏云杉说谢谢。   不过晏云杉没纠结太久,他还在想镜子里看见的那张脸。   陆绪好像不再喜欢的一张脸。   走了一会儿,晏云杉终于组织好语言,对陆绪说:“后来……认清你真的只是喜欢我omega的样子以后,我想过,要是我没有二次分化就好了。”   “那现在……我们应该也会很幸福。”   声音很轻,就像他设想的那个未来一样,模糊而不可触及。   陆绪一时没有作声,直到他们穿过正门,走下水泥浇筑的台阶,站在海滩边的平台上。   下午,潮水缓缓漫上沙滩,浅浅地覆过那些光洁的石子和零星的贝壳。   “但你还是不快乐。”陆绪说,“你变成alpha也很好。我没有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用这么介意。”   “还有,比起我喜欢,肯定是你自己喜欢最重要,你明白吗。”   他们站在栏杆边,海风轻轻掠过发梢。陆绪低头看着远方,话语不疾不徐。他的侧脸被阳光烘暖,眼神却很清澈。   晏云杉发现,在这片金色的光里,陆绪不算密但是直而下垂的睫毛也像染上了阳光,是柔软的金色。   他慢慢点了点头,说“好”,心里想的却是:现在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春天的海风不冷不热,带着海水的咸湿气和青草的香味。公园沿海一侧的步道经过翻修,用仿石板材铺设,边缘刷着淡蓝的防潮漆,干净又平整。   在陆绪的关心里,晏云杉的心变得很柔软,他伸出指尖,缓缓勾住对方的食指,然后试探着整只手握住。   手心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终于被他攥住。   然后他拉着陆绪,顺着步道向公园深处走去。 第96章   今天的天气和他们多年前来的时候完全不同, 晴天的海面很蓝,并不像多年前晏云杉印象中地那样灰蒙蒙的。   没有雨天潮湿冰冷的风, 晦暗的天空,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海盐与潮湿混杂的气味。   公园内也和晏云杉记忆中完全不同,翻新非常彻底,他们经过以前路过的超市,发现已经变成了一家连锁便利店,去往深处栈桥的路上建起长廊,如果这时候再下雨, 想来不需要买伞,也不需要躲雨了。   一切让他觉得陌生,尝试寻找熟悉感又失败的过程难免带来失落, 过去的记忆,走过的路, 躲雨过的屋檐,都无法找寻。   晏云杉在那时觉得, 自己对陆绪来说可能就像翻新过的海滨公园。   他强行要求陆绪继续喜欢自己,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因为他现在好像也不那么喜欢海滨公园了。   这不是他常常在记忆中反复游览的地方,那个地方只存在于他的十六岁,再也无法找回。他无法再沿着记忆的路径行走, 那些熟悉的场景像旧梦里散乱的片段,被现实一寸寸地吞没。   陆绪曾经这样寻找过他吗。比他现在更失望吧。   晏云杉牵着陆绪的手紧了一点,在感受到对方的确凿存在的时候, 胃部痉挛的感觉减弱了一些。   陆绪察觉了晏云杉的情绪变化, 问他:“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晏云杉不想当总是被陆绪照顾情绪的人, 所以很成熟地回答他:“没有不高兴。”   “是觉得变化很大吗?”陆绪问他, “三年前闭园翻新了几个月,变化肯定是很彻底的,翻新以后我也是第一次来,感觉挺意外的。”   “那你喜欢翻新以后的这里吗?”晏云杉问。   “你喜欢吗?”   “还好。”   “我挺喜欢的。”陆绪看向前方,说,“就算下雨也不会淋雨了。我听说里面还新开了餐厅,坐观光车就能到。你知道吗?”   陆绪对海滨公园就轻描淡写地喜欢上了,对晏云杉却不是,这让晏云杉觉得不公平。   但他忍住了,只是说:“我定的餐厅就是那里,刚才我还买了观光车套票,你怎么没看到。”   “看到了。”陆绪说,“我还以为你只是永远只买最贵的。”   晏云杉知道陆绪又在逗自己,顺着他说:“对。”   “最贵的才配得上你。”陆绪很高兴地继续说完了他想说的话。   晏云杉想起了陆绪很多次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最贵的才配得上你”。   过去陆绪也对他说过这句话,然后送给他自己觉得很珍贵的礼物。   晏云杉不缺少任何东西,但是还是把陆绪送的,很多事实上毫无价值的东西都保留下来,可惜他最后能留在身边的的并没有几样。   在拍卖会上见到那枚胸针的时候,他也想起了这句话。   陆绪买这枚胸针的时候,也在这样想吗?   最贵的东西才配得上他喜欢的人,他喜欢的是晏云杉。   但是陆绪轻易地就把胸针出售,把晏云杉也一同抛弃,最贵的东西说卖就卖,好像很缺钱一样。   陆绪当然不缺钱,他只是不想要晏云杉而已。   那天他尽可能在陆绪面前保持了冷静和体面,也没有当面买走那枚胸针,但是拍卖会结束以后,他很快地从买家手里高价拿回了他的胸针。   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在这时,陆绪忽然停下脚步,趴在栏杆边,他不知道看了什么,又转回头,笑着,连酒窝都露出来,对晏云杉说:“今天的海好蓝,像你的眼睛。”   陆绪最喜欢他的眼睛。这是洛棠都不能复制的东西。   只有晏云杉有,永远也不会变的东西。   就像这片海。海滨公园可以翻修、变动、重建,但海不会变。   当他这样想之后,就不再介意了。   海是眼睛,宝石是眼睛,陆绪喜欢晏云杉的眼睛,永远不会变。   顺着人流和长廊一直向公园深处走,脚下的木板地渐渐过渡成了灰白色的石材铺装,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起来。他们来到了临海的玻璃观景平台。   海风在这里显得更为清爽,拂过脸颊时带着一点透明的咸意。阳光顺着海面斜照下来,玻璃平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脚下能看见波光潋滟的海水,不甚清澈,却胜在一望无际。   从平台上向东看,能远远望见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孤立在一片低矮礁石的尽头,宛如儿时图画书里的景物,突兀却浪漫。   平台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些游客,大多是情侣或朋友,不少在拍照。   晏云杉注意到有两个omega拿着手机,不知道是在拍照还是在聊天,穿着时尚,妆容精致,年纪不大,像是本地附近高校的学生。   两个omega看了他们一阵,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忽然走过来,在陆绪面前停下,仰起头,笑眯眯地问他:“帅哥,可以帮我和我的朋友拍张合照吗?”   擅长对任何人类温柔热情的陆绪很快地答应了,说:“可以。”   omega看了晏云杉一眼,被吓到似的张了张嘴,神色也变的局促,晏云杉才发现自己的表情又变得很差。   但这也不能全怪晏云杉脾气不好,这明明是他和陆绪的约会,别人怎么能来搭讪打扰?   陆绪毫无察觉,还和omgea指了指晏云杉,建议说:“他学过画画,应该比我会构图,你们可以拜托他拍,肯定拍的比我好。”   在omega采纳陆绪的建议以前,晏云杉伸手,直接拿过了omega手里的手机,说:“我帮你们拍吧。”   “……啊。”omega呆了一下,声音小了一点,说,“啊,好,好的,谢谢。”   虽然对两个omega的意图有些不满,但是晏云杉还是很认真地给他们拍了照,没有敷衍,取景对焦都很专业,只是有些机械化,和对着不喜欢的素描稿一样。   晏云杉认为,自己纡尊降贵给两个陌生omega拍照,应该得到一些报酬,这些报酬应该有将他推出去的陆绪支付。   他迅速拍完几张,把手机递回去,简短地说了一句:“拍好了。”   接过手机的omega给朋友看了看照片,两个人果然都很满意,这让晏云杉觉得他们不那么碍眼了一些。   但是另一个没被晏云杉吓过的omega竟然还不死心地问陆绪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陆绪终于迟钝地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有些为难地打算拒绝,晏云杉抢在他说话之前揽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拿出自己的手机,尽可能礼貌而有风度地问:“能帮我们也拍一张吗?”   那omega一怔,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像是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表情变得尴尬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了热情,说:“好啊!我帮你们拍!我研究过很多拍照秘诀,保证好看。”   他接过手机,退后几步举起相机,对着镜头比划构图:“你们可以站在灯塔那边,背后有海,光线也好。”   “靠近点,再近一点。”omega指挥道,语气带着热情的专业劲头,“表情自然一点,不要太正经,笑一笑。”   陆绪偏头看了看晏云杉,轻轻笑了:“他让你笑,晏云杉,笑一笑,和我拍照不开心吗?”   本来不太笑得出来的晏云杉被陆绪轻而易举地逗笑了。   “好!很好!保持一下!”omega很满意地按下快门键,“好了!效果很好!你们要看看吗?”   晏云杉拿回了手机,对他们说了谢谢。   陆绪凑过来看手机屏幕,让晏云杉都看不见完整的照片,只听见他说:“拍的真好。”   他把手机侧过来一些才看清。   照片里的两个人站的不能说太近,姿态在晏云杉眼里也算不上非常亲密,但是不知道是否是无意识地,陆绪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微微倾斜。   晏云杉最满意的一张大概是在陆绪逗他笑的时候拍下的,自己的脸上带着称得上温柔的笑容,陆绪在这张照片里离他最近。   陆绪看完照片以后又向omega道了谢,这之后才顾得上和晏云杉说话,“你喜欢吗?现在有合照了,你满意了吗?”   晏云杉拍过很多张陆绪,但他觉得合照确实有更多的意义,所以对陆绪说“喜欢”“满意”和“以后还要拍”。   然后他按住陆绪的肩膀,在对方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包容的眼神里亲了亲他的脸颊,作为自己帮助他人的善行的报酬。   在观景台看了一会儿之后,他们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栈桥尽头,在那里看到了十六岁没有看到的,海上的日落。   余晖橘红色的光照在陆绪脸上,暖色大概是最适合陆绪的颜色。晏云杉以前想过,如果将陆绪抽象化成某种色彩,应该是什么样。大概是某种他不太喜欢用的暖色吧,晏云杉很少画的阳光的颜色。   在注视陆绪的时候,晏云杉发现他有一些想拾起他曾经最厌烦,也最怨恨,自十八岁之后再未拾起过的画笔,尝试画他几乎不会尝试,因为永远画不满意的温暖画面。   晏云杉自己变了很多,但是陆绪几乎没有变,晏云杉想十六岁的时候夕阳照下,他看见的陆绪也应当是现在这样。   可惜他那时没有看见,没能产生一种温暖的顿悟,获得转瞬即逝的幸福和长久的豁达宽容。   夕阳彻底沉下之后,世界陷入将暗未暗的沉寂,他们终于离开了栈桥。   在站台上了观光车,决定前往餐厅吃晚饭。 第97章   开业不久的餐厅宽阔, 晏云杉预定地位置在落地窗边,向外看就能看见大海。   餐厅里的灯光仍然不是很亮, 晏云杉向来不是很喜欢太过明亮的地方,相对暗的环境让他觉得更加安宁,昏暗也能隔绝干扰,注意力会集中到面前的人身上。   晏云杉认为餐厅的菜品中规中矩,乏善可陈,环境确实还不错,陆绪夸赞了两次窗外的海景, 三次餐厅的环境,很喜欢桌上海洋主题的小海豚玩具和小丑鱼摆件。   陆绪总是很难拒绝可爱的小动物,晏云杉早就发现了, 初高中就爱看宠物视频,和流浪猫打交道, 前段时间更是借口找晏云杉去他家逗狗好几次。   表面约晏云杉一起散步,其实是想遛狗, 事实上喜欢Roy远胜过它的主人。   可惜晏云杉太喜欢陆绪,没有办法怪罪他,连生气也不会很久,因为陆绪和Roy在一起时,对晏云杉也会温柔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切换过来,还是真的喜欢晏云杉。   陆绪喜欢晏云杉喜欢得不太清楚,喜欢小摆件喜欢得很清楚, 晏云杉只能在陆绪不知道的时候买下来, 准备送给他。   不是作为礼物, 晏云杉不会送人这么便宜的礼物。   只是因为陆绪实在喜欢。   离开餐厅的时候已经接近八点, 签单的时候侍应生把包装好的小摆件交给晏云杉。   他没有马上送给陆绪,先放在了外套的口袋里,想要在分别之前再给陆绪,免得陆绪的注意力被小海豚和小丑鱼分散。   夜晚的海滨公园里人少了很多,安静地能听见海浪的声音。观光栈道边的灯光昏黄,沿岸灯塔为航船留下余光。   晏云杉走在陆绪旁边,走得比白天更近一些,夜色替他遮掩了许多表情,如果可以,他不是很想和陆绪分开。   今天为什么不是陆绪的发情期?命运为什么总是不眷顾晏云杉?真是不公平。   晏云杉本来是很讨厌不公正的,很多年以前他甚至认为这个世界应该理所当然地给他偏爱,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够较为成熟地面对不公平的世界,不抱怨也不生气。   陆绪似乎对今天感到很满意,晏云杉能够从他放松的肢体中看出,他还默许晏云杉拉了他的手。所以今天的约会基本上能成为成功,晏云杉感觉开心了一些。   临近分离,陆绪似乎也有一点不舍,他还夸了晏云杉:“你最近脾气好了好多,下午我还以为你会凶那两个omega。”   “我没那么没风度。”晏云杉矜持地说,“你也不想我这样。不能让你为难。”   然后陆绪笑了,又逗晏云杉:“我是不是应该奖励你一下?”   晏云杉觉得这样逗他的陆绪有点坏,比以前对他好的陆绪坏了很多,但是很想要奖励,所以顺着陆绪的话,矜持地认同:“嗯。”   陆绪问他:“你想要什么?”   晏云杉有点贪婪。   在他想要说话之前,他先听到了一声短促、干涩、闷钝、具有金属感的爆破声。   在刹那间,他的直觉比他先做出反应。   他反手拽住陆绪的肩膀,很快地把他按倒在地。   陆绪还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迫趴倒在地,耳边传来风擦过的尖啸与脚步的重击声。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意识到这是一次伏击。   晏云杉挡在他前方,他的背脊笔直,右手已不知何时摸进外套口袋,却没有拿出什么武器,而是在判断敌人方向。下一秒——   “砰——!”   第二声枪响穿透夜色,破空而来。   晏云杉的肩膀猛地一震。   他身体微微晃了下,像是被什么巨力推了一把,随后硬生生稳住了脚步。与此同时,一道清脆的破碎声响起,碎片混着弹头偏折之后的残余力道,划破晏云杉左胸下方的衬衣,他也因为冲击而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了?”陆绪低声问。   “没事,别动。”他咬着后槽牙,低声回答。   鲜血不算慢地渗出,浓稠温热,浸透布料。晏云杉很快地判断出子弹没有击中要害,但也不算轻,他能感觉到肋骨下方传来的剧痛,骨头被冲击后发出的钝麻胀痛让人几乎无法思考。   远处有脚步疾速逃离,消音器掩盖了方向,他无法准确判断袭击者是否还在附近。但陆绪就在他怀里,近得几乎要听见他的心跳。   “你……”陆绪的话几乎说不出口,他望着晏云杉的侧脸,嘴唇发白。   “没事,不是要害。”晏云杉在这时出乎意料地平静。   晏云杉不太确定陆绪的眼圈是不是有点红,因为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   陆绪焦急地想要查看他的伤处,却摸到了一些碎片。月光下的血是黑色的,陶瓷小海豚碎片是蓝色白色的,是他半小时前在餐桌前爱不释手的那一款。   “……这是什么?”陆绪的声音在发颤。   晏云杉张了张嘴,但没能回答他。   失去意识之前想的是,喜欢陆绪真是一件算得上幸运的事情,连送他的礼物都能救命。   再醒来时,声音先回到耳边,细碎遥远,像是谁压低了嗓子在说话,声线有些熟悉。   他呼吸变得短促,身体试图挣扎,却像浸在棉絮里,四肢迟钝地不听使唤。   然后察觉到痛,比先前的剧痛好一些,是一种麻木的钝痛,从左肋下传来。   有光晃进来。   他费劲地睁开眼,天花板的轮廓先是一片朦胧的灰白,下一秒,有一个剪影挡住了那束光。   晏云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是陆绪。   他外套上因为方才躲避时沾上的尘土还没有拍干净,甚至还有一些沾上的血迹,头发凌乱,有些狼狈。   坐在床边,陆绪的手一直握着晏云杉的左手。   窗帘压得很紧,夜色像水渗进来,把房间也浸得沉沉的。夜灯在角落燃着淡黄的光晕,打在陆绪肩上,把他的影子投在晏云杉的枕边。   陆绪好像察觉到晏云杉在醒来,呼吸忽然停了几秒,随后颤了一下。   “……你醒了?”陆绪的声音很低。   晏云杉想说话,但是嘴唇干燥发涩,喉咙像被火烧过,只能尝试动了动指尖,表示听见了。   陆绪低头,靠近他些许,低声说:“你睡了两个小时……医生说要观察出血情况,我没敢走远。”   晏云杉的视线扫过病房,夜灯微弱,窗帘掩得很好。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费力地说:“……几点了?”   “十点四十七。”陆绪答得很快,几乎没有停顿。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说:“小海豚是给我的吗?”   晏云杉有些困难地点了点头,回应:“嗯。”   陆绪摊开左手,掌心放着一些陶瓷碎片,是细碎的蓝白两色,一小片上还残留着海豚尾鳍的弧线。   “只找到这些了。”陆绪的语气竟然有点难过,“是它挡了子弹吗?”   晏云杉不想陆绪难过,不太熟练地开玩笑说:“所以是你救了我。”   陆绪果然没有变开心,但是他弯了弯唇角,大概是想表现得开心一点,说:“是你救了我。”   “具体情况已经查清楚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陆绪说的有点慢,“你怪我也可以。”   他放着碎片的手握成拳,放回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丑鱼摆件。   “但是小丑鱼可不可以还是送给我?”   晏云杉觉得自己变得不太聪明,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大脑供血不足,他又有一些眩晕。   所以才很幼稚地对陆绪说:“不给你。”   “除非你和我在一起。”   这句话倒是把陆绪逗笑了,他很真心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对晏云杉轻飘飘地说:“好啊。”   好像是把晏云杉的话当成某种玩笑,这让晏云杉又有点生气。   陆绪怎么能这么坏?把晏云杉的真心话当成耳旁风。   下一秒陆绪弯下腰,吻了吻晏云杉的唇角,说:“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晏云杉呆住了,心跳变得剧烈,镇静剂都无法压住。   陆绪是把他当成Roy了吗?陆绪只会对Roy这么温柔地说话,这么随便地亲吻。   对晏云杉从来都是带着一点客气,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毫无保留的亲近。   就连合照也不和晏云杉贴的很近。   同时,晏云杉忍不住有一些荒谬的猜测。   可能是因为晏云杉为了陆绪受了伤,陆绪终于良心发现,发觉自己对晏云杉不够好。   也可能是因为在即将失去晏云杉的时候,陆绪终于顿悟了晏云杉对他地重要性,不再假装自己不喜欢晏云杉。   或者晏云杉对陆绪的救命之恩足够晏云杉挟恩图报,胁迫陆绪永永远远和晏云杉在一起。   晏云杉在想怎么质问陆绪能够精准又有效地得到答案。   可惜他对嘴的自我管理一直做的不是很好,还没想好,他听见自己很僵硬说:“为什么亲我?”   陆绪有些莫名地说:“不是你说要我和你在一起?”   他看了看晏云杉的表情,很快地解读出了晏云杉的想法:“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啊?”   “你是不是还在心里骂我坏?”   晏云杉有些懊恼,好在宽容的陆绪没有怪罪他,他把小丑鱼也放回口袋里,摸了摸晏云杉的脸颊,力气很轻,好像很珍惜晏云杉一样。   表情也认真起来一点,说:“没有开玩笑,我又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在晏云杉说话之前,陆绪继续说:“晏云杉,你要是不太相信的话,我再问你一遍。”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丑鱼,和你在一起的话,你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晏云杉很矜持地对他说:“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收下小丑鱼的陆绪必须信守承诺,一直一直和晏云杉在一起。   不能再错过,不能再食言。 第98章   小丑鱼摆件比半个手掌小一些, 是树脂材质,红黑相间, 表面覆着一层透明亮光的涂层,在光下泛着微弱的反光,做工勉强称得上精致。   蓝白色的陶瓷碎片隐隐能看出尾鳍,背部,头部的形状,上色不算很精细,应当属于餐厅桌上摆放的那只海豚摆件。   它们从晏云杉风衣左胸内侧口袋的破洞里划出, 坠入黏腻的鲜血之中。   陆绪尝试了三次都无法将小丑鱼拾起,手颤抖地不像属于自己。   晏云杉不会喜欢这样廉价的,幼稚的, 无用的摆件。   珍惜地装在胸前的口袋里,恐怕只是想留给陆绪。   只可能是因为陆绪在餐桌上直白的表达了对它们的喜欢, 晏云杉才将它买下。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送给陆绪,可能是陆绪又说了什么惹到了他, 让他决定晚一点消气了,再装作不太用心地把它们交给陆绪。   晏云杉别扭、自我、傲慢又幼稚,表达爱的方式青涩、含糊、笨拙却真挚。   说一句“喜欢你”“爱你”难于登天,动不动就生闷气要人哄,表情经常不好看, 说话很难好听,做了好事就要得到夸赞。   但是遇到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挡在陆绪前面的人也是他,变得一点也不自我, 不幼稚, 也不要得到夸奖了。   变成了一个标准的, 自我牺牲的、陷入爱情的无私奉献者。   晏云杉被送进急诊室的时候, 陆绪去清洗了小摆件。   陶瓷碎裂的粗糙截面的浅粉色洗不去,小丑鱼洗的很干净,水流冲下时,仿佛在陆绪手心游动。   医院洗手间的灯是暖光色的,黑色红色的树脂光滑、反光,像是某种火焰,黑暗中会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医生说子弹打中的是软组织,多亏了陶瓷摆件让子弹轨迹偏离,否则极有可能打穿肺部,造成致命伤。   陆绪不知道应当如何置评。   必死的结局由晏云杉的介入改变,为陆绪买的礼物挡下了致命伤,像是某种爱的魔法保护。   让世界免于毁灭与倾覆。   于是陆绪想,如果这就是爱的护佑,那他就继续生活在这种魔法里好了。   小丑鱼后来被摆在晏云杉和陆绪共同的家的壁龛里,在瘸腿的乐高小狗旁边。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   b国的夏天依旧不太热,雨水倒是频繁。天总是灰蒙蒙的,地面常有积水。   陆绪处理好国内的工作,空出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难得的不让晏云杉赶路。   留这么长时间其实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为了结婚。   外国籍且非定居者,必须在b国居住满7天后才能提交结婚申请,婚姻信息需要公示满29天才能举办婚礼,拿到证明材料。   陆绪转了转左手无名指根的金属圈,想,晏云杉这次见到他恐怕会格外高兴。   落地的时候b国果然在下雨,晏云杉亲自拿着一把黑色的、湿漉漉的雨伞,站在接机区,身边的安保等级挺高的,反正在遭遇枪击之后就没有低过。   晏云杉很矜持地站在原地,没有冲过来迎接,等到陆绪走近了,给了他一个小别重见的轻吻以后,才牵住了他的手,对他说:“走吧。”   “你的材料都带了吗?”走了几步之后,他说。   “当然。”陆绪说。   “给我吧,我让秘书现在就提交。”   “这么急吗?”陆绪笑了,说,“这么想和我结婚啊。”   晏云杉看了陆绪一眼,对他承认:“嗯。”   还不太高兴地反问:“你不想快点吗?”   “当然想啊。”陆绪说,“真想等待的时间一下就过去。”   晏云杉高兴了一些,撑起伞,罩着陆绪,领着他上了车。   抵达晏云杉的住处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多,陆绪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座房子时不太愉快的场景,那时他们吵架、对峙、不算相爱,不过这些记忆早就被后来几次较为愉快的记忆覆盖。   为了倒时差,陆绪应当熬到晚一些入睡,在他有一些困倦的时候,晏云杉难得地热心,自告奋勇帮助他保持清醒。   最后陆绪被迫熬到太迟,因为半个月没有见他的晏云杉实在是太想他,让陆绪怀疑晏云杉是不是信息素紊乱,突然进入了易感期,应该使用一些抑制剂来恢复正常。   困得眼皮都要黏上的最后,晏云杉还很不满意地想要陆绪夸他,认为自己每次都帮助陆绪倒时差的行为应该照例得到肯定。   陆绪闭着眼睛亲了亲他,说:“你最棒了,我能不能睡觉了。”   眼睫毛被人摸了摸,晏云杉说:“你睡吧。晚安。”   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又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可惜他已坠入梦境,听到的声音如同来自水底,不甚清晰。   等待的三十六天过得很快,第三十七天晏云杉就预约了注册,好像晚一天婚姻登记处就会关闭,世界就会毁灭。   注册当天清晨,陆绪醒得格外早。他睁眼时,发现晏云杉醒的比他还要早,床的一边已经是空的,被子都冷了。   晏云杉也没在房间里,陆绪找了一圈,在衣帽间里找到了他。   预约的注册时间在十点三十,七点钟他就已经穿戴整齐,陆绪简直哭笑不得。   晏云杉看见陆绪,很快低下头有点忙碌地翻了翻他的配饰,表情还是强作平静。   “你很紧张吗?”陆绪笑他,“起这么早,怕你今天不好看啊。”   在晏云杉垮下脸之前陆绪夸他:“衣服很适合你,很好看。”   晏云杉低声埋怨:“你不是也醒的很早。”   陆绪是能理解晏云杉的紧张的。可能是因为曾经分开过,重新在一起之后晏云杉仍然缺乏安全感。   就连求婚的时候也是。   四个月前的某一天晏云杉突然要求拿回送给陆绪的戒指,目的昭然若揭。   结果陆绪等待了两周都没等到戒指重新交给他的时候。   晏云杉即将回国的当天,陆绪送他去机场。   当天本市突然下雨降温,陆绪加衣服不太及时,有一些冷。   晏云杉倒是穿了外套。   大概是牵陆绪的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有一点冷,晏云杉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手这么冷?怎么穿这么少?”   然后把外套脱下来,要他穿上。   陆绪说:“车上很暖,不用穿,过一会儿我回家加衣服就行。”   但晏云杉很固执,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照顾陆绪的机会,陆绪只好顺着他。   黑色的夹克被晏云杉穿的很暖,带着淡淡的信息素气味,标记对象的信息素很容易让人心情舒畅,陆绪被包裹着,把手揣进口袋,靠在座位里,有些昏昏欲睡。   晏云杉好像因为要离开所以很不舍,也好像一刻也离不开陆绪,非要把手也塞进外套的口袋里,和陆绪的手贴在一起。夹克的袋子很大,但是两只手塞在一起还是很挤。   把手强行塞进来的人还很不安分,动来动去摸来摸去,不知道在干什么,陆绪感觉自己不冷了,一下变得很热。他有点想把手抽出来,但是这样做晏云杉肯定会变得很不开心。   而且他们很快就要分别,晏云杉表现地如此渴望亲近陆绪也是很正常的,陆绪应该包容。   直到左手无名指被套上一个东西。   被手的温度温热的金属圈很紧。   没有一句话,不容反驳,猝不及防。   “晏云杉,你干什么啊!”陆绪无法继续包容,把手抽出来,看了看无名指被套上的环。   他看着晏云杉,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就这样和我求婚啊?”   晏云杉一时没回答他的问题,陆绪说:“你还没问我同不同意,怎么就给我戴上了,这个戒指很难摘的。”   然后他就被人用拥抱劫持,晏云杉把他的手拉到身后扣住,把他压在座位上,一边亲他一边含混地说:“不许摘。”   亲了一会儿,又说:“不可以不同意,难道你和我谈恋爱不是以结婚为目的吗?”   包含的控诉含义很明显,好像陆绪拒绝就会立刻被再次归为一个不负责任的渣男。   说想摘下来的陆绪当然只是逗晏云杉,面对他没有安全感的爱人,陆绪只能说:“不摘,我愿意。”   “你什么时候去见我妈妈?什么时候和我注册?b国注册很麻烦,公示期就要一个月,你要空出一个半月,还要办一些手续。”晏云杉说的很快,但很流利,好像想了很久一样。   陆绪没有办法,牵住晏云杉的手,摸到他手心的湿润,对他说:“我会尽快的。”   晏云杉在配饰中间挑挑拣拣,陆绪凑过去,觉得如果自己帮晏云杉做决定,他肯定会开心一点。   然后他看见了一抹很熟悉的蓝色。   由他买下,曲折的被晏云杉拥有的,那枚胸针。   “你带这个吧。”陆绪直接把胸针拿起来,蓝色的宝石在灯光里熠熠生辉,“最适合你了。”   “……你觉得它适合我?”晏云杉质疑,“你不是……都不想把他送给我。”   陆绪笑了,伸手帮晏云杉把胸针别上,说:“买胸针的时候我就想对你说。”   “宝石像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   “除此之外,我爱你。”   “……”   晏云杉低着头,看着陆绪的手,直到陆绪放开他,他都没有抬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陆绪说:   “我也爱你。”   然后晏云杉抱了陆绪,把他的爱人很紧地箍在怀里,“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陆绪很确定地对他说“好的”,非常用力地回抱他。   就好像他们还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从未被命运拆散,不曾被迫分离,在高中的树荫里,无所谓明天和以后可能的艰难险阻,不在乎相爱之外的任何事情。   冲动地、任性地拥抱在一起。   Fin. 第99章   四月, 这座城市进入盛春,生命力也和春天一样, 充盈回洛棠的身体里。   由爱情而生的生命力。   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五个冬天终于结束,步入了又一个春天。   左手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洛棠本想去纹点什么遮住,但是陆绪说太痛了,在他去之前送了他很多手环。   洛棠最喜欢的是手腕花,白色的花瓣栩栩如生,应当是知名高定品牌的秀场款, 非常精致。   不过平时常带的还是丝巾手环,陆绪贴心的送了他很多颜色,他可以随意地选择, 这让他觉得很幸福也很满意。   他的体重也稍微回升了一些,在复健和锻炼之后, 重新恢复了健康和力气,能够紧紧抓住陆绪的手, 让他无法挣开。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五,陆绪终于同意陪伴洛棠重游洛棠从多年前起即很有缺憾的游乐园。   这次游乐园之行,洛棠做了很久的计划,参考了很多攻略。   尽管陆绪认为不太有必要,洛棠想玩什么项目都不用排队, 但是洛棠还是坚定地要求在工作日前往,认为这样才能拍出比较好看的照片。   陆绪没有想到,洛棠对他竟然还有着装要求。   周四下午, 一个袋子被前台送进陆绪办公室, 陆绪拆开就闻到了橘子花的气味, 一下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信息素的香气很浓, 几乎像是在表达一种占有欲,直到beta前台也忍不住回头看的时候陆绪才直到,洛棠还往里面喷了信息素气味的香水。   怎么有这么幼稚的人?恨不得让beta也知道这些东西是他送来的。   陆绪摇了摇头,打开袋子,发现送来的是几件衣服,还有一张便利贴。   洛棠的字和他的长相不太一样,是很硬朗端正,铁画金钩的类型,他还喜欢用钢笔,便条总是写的很好看。   内容一如既往是他的语气:   “明天穿这个好不好,我挑了很久”   陆绪拿出袋子里的衣服,发现里面有一件浅绿色的衬衣,一条红蓝条纹领带,一件米色的长裤,都是很休闲的款式,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搭配意图,并不是陆绪最差估计中的什么奇装异服。   如此小,如此简单的要求,陆绪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他到了洛棠家楼下,照例给洛棠打电话。   洛棠接的非常快,对他非常高兴地说:“马上来!等我几秒钟!”   大约十秒以后,单元门打开,洛棠跑出来。   他穿着一身不太寻常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某种警官制服,蓝色衬衫外套着一件黑色机能马甲,还穿了夸张的长靴,绑着腰带和护腕,显得身高腿长,头上还带着灰粉色的兔子耳朵,随着他小跑的动作微微晃动。   脖子上挂着相机,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拉开车门,低下头小心地不让兔子耳朵碰到门框。   陆绪很快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穿,对他说:“兔子警官早上好。”   洛棠笑得露出梨涡,把一对耳朵带到陆绪头上,然后很快地收起笑容,假装很严肃地恐吓他说:“今天要听我的,不然我就逮捕你。”   陆绪忍不住笑了,说:“你执法权这么大啊。”   洛棠说:“不行吗?”   陆绪当然不能说不好,他说:“那警官,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洛棠靠在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下令说:“出发吧。”   路上,洛棠把双肩包放到腿上,打开相机包,低头检查他的相机,陆绪问他:“带相机是想拍照吗?”   “对啊。”洛棠说,“上次你带我去的时候我就想带的,但是那时候不太好意思。”   “我拍照技术不太好。”陆绪说,“帮你拍你可能不会满意。”   洛棠抬起头,“我又不是想你帮我拍。我是想找人帮我们拍,今天穿成这样,肯定要留点纪念啊,我准备了好久呢,可不可以啊?”   “可以。”陆绪说,“你想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个工作人员跟拍。”   洛棠的声音雀跃起来:“可以吗?”   陆绪说:“这是小事。”   “你要让他们安排一个最会拍照的。”洛棠开始提要求,“要拍的很好看,我要洗出来,还要发我的账号的。”   “还要发你的账号啊。”陆绪说。   洛棠顿了顿,不太高兴地妥协:“你要是不想出镜,我可以只发我自己的。我好久没更新了。”   “没有不让你发。”陆绪没办法地解释,“没有不想出镜。别一下子就瘪嘴。”   洛棠的表情一下变好了,他小声说:“好吧。”   穿过跨江大桥抵达游乐园门口是大约九点钟,比陆绪预估的还要早一些。   游乐园维护得很好,和上一次来差别不大,甚至装修地更好了一些。   门口的工作人员看见他以后立刻把他引导进专用车位,陆绪按照答应洛棠的话,找了一个据说很会拍照的omega工作人员跟拍,答应结束以后给她加一笔奖金,onmega立刻非常高兴地同意了。   洛棠拉着陆绪,要去的第一个项目竟然是园内最刺激的过山车。   陆绪很惊讶:“你不是不敢坐吗?”   上一次来的时候,洛棠曾经说过,自己不敢玩刺激的项目,在过山车下仰望的时候都吓得抓住陆绪的胳膊,又很快地松开,说“好可怕”。   洛棠扁扁嘴,诚实地说:“那时候以为你喜欢那种很娇气的omega,你一看就很直A癌的样子,我想这样你会喜欢我一点。”   陆绪很无奈:“我看起来很直A癌吗?你这是什么误解。你还骗了我多少?”   “……对不起。”洛棠很快地认错,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指尖抵着下巴,微微低头,睁大眼睛看着陆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更喜欢我而已。现在我都承认了,也道歉了,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陆绪又被他逗笑了,说:“我又没怪你,这么小的事情道什么歉。你还想玩什么刺激的项目?是不是还要拉我去玩跳楼机大摆锤,还有另一个过山车?”   “可以吗?你会陪我吗?”洛棠说,“我以前就一直想玩,但是排队太久了。高中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带我来,最好玩的项目我只排了跳楼机就来不及了。”   陆绪当然只能对他说好。   虽然游乐园建了很久,但是陆绪来的不多。他不是很喜欢在游乐园玩,除了和洛棠来的一次,他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陆鹤闲也带他来过,但是两个人都对游乐项目不太感兴趣。   过山车缓缓启动,洛棠抓住陆绪抓着扶手的手,显得非常期待。陆绪没有坐过过山车,略微有一些紧张,不太能理解洛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刺激项目。   过山车垂直向下冲的时候,人会短暂的产生失重感,风急速从耳边吹过,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快速后退。   肾上腺素激素分泌,心脏速率急速攀升,几乎无法思考。   高二暑假的一个周末,爸爸妈妈还在洛棠的身边,他们一起来游乐园。   洛棠不是一开始就敢坐跳楼机的,被爸爸妈妈催促了好几次才坐上去。   下坠的时候他一直在尖叫,非常希望立刻就站在平地上,不要再自我折磨。   结束之后他抖着腿离开座位,发现自己还流了眼泪,在心里发誓再也不会尝试这些项目。   直到他坠入爱情。   爱情是上升,下坠,失重,耳鸣。   无法预测,心跳加速,难以呼吸,想要尖叫。   看不清,听不见。   爱情是不用排队的极限项目。   当他在疾风中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今天坐在驾驶座上等待他的陆绪,穿着他挑的衣服,是陆绪现在很少会穿的颜色。   大概是为了配合,陆绪的头发打理的比较随意,刘海柔软地搭在额前,让洛棠好像触碰到了他没能触碰的,陆绪的更早以前。   陆绪叫他“兔子警官”的时候撑着方向盘侧过身,表情带着调侃,语气好像宠爱。   这时过山车冲下第一个近乎垂直的下坡,失重的感觉如出一辙。   然后过山车又开始向上,他看见带着绿色洋桔梗出现在他病房里的陆绪,眼下有一些泛青,好像还有一些疲惫,有一些担忧,对他说“快点好起来”,好像重新开始珍爱他。   他又看见很多个冷漠的陆绪。   他躲在公司门口,透过车窗看见的很遥远的人,一闪而过,无法抓住。   或者和别人在一起,任由其他人贴的很近,身上带着无法掩饰的陌生信息素气味。   还有冷着脸赶走他,拒绝他,厌恶他的陆绪。   他再次下坠,下坠,下坠,窒息,流泪,痛苦。   他还能看见他曾经真的拥有过的陆绪。在那个晚上纵容他,被他标记,在昏暗和烟雾中问他是不是想学坏的陆绪,对他说我爱你,说对不起,说他很可爱的陆绪。   他的嘴唇,他的信息素,他的身体,他的一切,都让洛棠疯狂地渴望占有,永远永远都属于他。   再往前,他在爱情里无数次上升,下坠。   从二十岁的春天开始,他找不到他生命中停下的瞬间,他一直在失去与获得,在爱情里失重与超重。   一直到过山车停下,安全设置自动升起,声音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陆绪对他说:“你怎么吓得眼睛都闭上了?”   洛棠在一瞬间回到现实,看见眼前这个头发被风吹的有一点乱,但仍然很可爱的陆绪。   “我没有害怕。”他肯定地说。    第100章   过山车上被抓拍的照片意外地还不错, 旁边的人都在尖叫,他们两个反倒是都表情镇定, 洛棠的发丝有点乱,陆绪的侧脸被风吹得略显凌厉,不过没有不得体的地方。   洛棠觉得这张照片还是很值得珍藏的,虽然他在选择发送社交平台的照片时,这张肯定不会出现在备选中间。   陆绪表面看起来镇定,但是还是很坚决地和洛棠建议,他们可以先去最近的玩偶商城逛一逛, 洛棠上次来就很喜欢那里的毛绒玩具。   洛棠很体贴地同意了。   玩偶商城内香味甜腻,混杂着糖果、绒毛、塑料包装纸的味道,像一个被软化了的梦境。四周是色彩丰富的货架和高高矮矮的毛绒玩具, 堆叠成不规则的山峦。   阳光从商城的玻璃穹顶洒进来,在人群和摆设之间跳跃。玩偶商城门口有几个穿着巨大玩偶服的NPC, 毛茸茸的胳膊张开,动作笨拙却热情地欢迎每一个靠近的人。   大概因为这次陆绪穿的相对融入游客群体, npc也热情地招呼他,陆绪有些新奇地拥抱了一下玩偶服npc。   洛棠站在原地,鞋跟轻轻磕了磕地面,视线落在陆绪和npc交叠的胳膊上,又迅速移开。   在那时洛棠有一些嫉妒。   他想:要是我和陆绪的关系也和玩偶一样就好了。   他戳我我就对他说话, 他抱我我就很紧地回抱他。   就这样简单就好了。   然后玩偶服npc也对他张开了怀抱。   洛棠不太情愿地拥抱了一下npc,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个人触碰到陆绪拥抱的痕迹。   痕迹已经被他覆盖。   在玩偶商场的打卡区,他们拍了一张合照, 背后是一整面玩偶墙。   “你今天像这个。”拍完以后, 陆绪从玩偶墙上拿下了一个, 在洛棠面前晃来晃去。   那是一只灰粉色调的兔子玩偶, 四肢细长,穿着褶皱蕾丝裙子,头上蝴蝶结坠着一颗闪闪发光的锆石,闪着人造的温柔光泽。   陆绪故意晃得很慢,让兔子裙摆一摆一摆地跳舞似的。玩偶的锆石蝴蝶结在灯光下闪了两下,像在对洛棠眨眼。   洛棠非常地生气,抢过陆绪手里的兔子,很凶狠地对陆绪说:“我不穿裙子,也不想当兔子公主,今天我是警官!”   陆绪眨了下眼睛,不仅没有收敛调笑的表情,反而顺势附和道:“警官,对不起。”   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甚至有点诚恳。然后转身,又从同一排里抽出一个兔子玩偶,径直走向柜台结账。   洛棠气势汹汹地跟在陆绪身后,但是又不能真的发脾气。   他一路看着陆绪在结账的时候动作流畅淡定,最后终于忍不住,报复性地伸手从一旁抽出一只穿着粉色公主裙、戴着粉色贝雷帽的小狗玩偶,啪地放到收银台上:   “那我要这个。”   但是陆绪一点也没有生气,头也不抬地说:“好啊,这两个都要。”   他把两个玩偶一起推到收银员面前,毫不犹豫。然后结账、打包,把小袋子拎到洛棠面前。   再对洛棠说话的时候很温柔:“送给你的,你每次来这里都要看很久。我觉得这两个都挺可爱的,你喜欢的话可以挂到你的包上。”   洛棠的气势顿时散了一半。   他看了看袋子里的兔子和小狗,又看了看陆绪,最后不太服气地把包从肩膀前拉下来,背到胸前,从袋子里拿出玩偶,一个个地、小心翼翼地挂在拉链上。   “那好吧,确实还挺可爱的。”   他们又陆续玩了几个项目,在一些洛棠攻略中标注的网红打卡点拍了照片。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终于有一些累了,决定去坐摩天轮休息一下。   洛棠坐下的一瞬间,手心有点出汗,仍记得很多年前他和陆绪第一次坐摩天轮。   这座高度近一百七十米的摩天轮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白色框架衬着落日,像巨大的圆环缓慢旋转,在逐渐转凉的傍晚空气中泛着柔光。   运行到最顶端时能俯瞰整座城市的脉络,远处高楼鳞次栉比,近处河道像一条银线穿过街区,夕阳余晖洒落,灯光尚未点亮,一切宁静、辽阔。   舱体缓慢上升,洛棠坐在陆绪身边,感受到座椅略微颠动。他偷偷偏头看陆绪的侧脸,发现他眼神落在窗外,却若有所思,眼尾静静垂着,显得柔和而难以捉摸。   洛棠认为他和陆绪现在没有一起在一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欺骗洛棠的陆绪那时不愿意和洛棠在摩天轮的最高点接吻。   所以今天不管陆绪喜不喜欢洛棠,愿不愿意和洛棠重新永远地在一起,洛棠都要在摩天轮运行到最高处的时候强吻他!   洛棠必须完成这一行动,刻不容缓,因为陆绪不是一个对洛棠很好的人,陪洛棠坐摩天轮的次数屈指可数,屈一根手指就可数。   他必须完成这个动作。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执念,是他不曾实现的一个魔法。   摩天轮的舱内和洛棠记忆中不太一样,比他印象中要新一些,是重新装修过的。   陆绪在他对面坐下,洛棠不太满意,站起身,坐到了陆绪身边。   陆绪张张嘴,大概想说“这么多位置你为什么要做我旁边”,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大概是终于变聪明了。   视线越发开阔,全景的玻璃窗能看见外面的一切,洛棠趴在床边,发现城市的整体和六年前事实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异,仍然在繁忙又井井有条的运行,但是洛棠的人生已经和六年前完全不同。   他拥有了很多过去梦想拥有的东西,同时曾与圆满完美失之交臂,也险些结束一切,最后还是坐上了缓缓上升的摩天轮。   “陆绪。”他说,“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和我爸爸妈妈来过这个游乐园。那时候好想坐摩天轮,但是排队太久了,我又更想看花车表演,就没有坐呢,上次你带我来是我第一次坐上,今天是第二次。”   洛棠竖起两个指头,在陆绪眼前晃了晃。   在陆绪抓住他的手指之前,洛棠把手缩了回去,说:“好喜欢坐摩天轮,风景真好看。”   陆绪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更温和了一些,问他:“排队要多久?花车表演好看吗?”   “要两个半小时。”洛棠很不高兴地回忆,“你们不能多做几个位置吗?不过花车表演很好看,我印象很深,再来一次我还是去看花车表演。”   “摩天轮不如花车表演好看吗?”陆绪问他。   “摩天轮嘛……”洛棠想了想,说,“也就这样,反正你会带我来的,我不想排队。”   “你高中的时候爸爸妈妈还会带你来游乐园?”陆绪好像对这件事有一些感兴趣,但是发问时略有顾虑,大概是考虑洛棠的感受。   父母的离世已经过去很久,虽然仍然会思念,但是洛棠已经能坦然接受,只记住过去幸福的细节,他说:“对啊,我爸爸妈妈很爱我,他们是请了假陪我工作日来的,没想到人还是那么多。”   陆绪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少见的,洛棠看不懂的表情,然后说:“那你很幸福。”   洛棠不能完全明白陆绪在想什么,但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靠过来,抱住陆绪,对他说:“我现在也很幸福。”   然后他忍不住问陆绪:“你呢,你现在开心吗?我今天表现的还好吗?没有惹你生气吧。”   如果可以,他希望现在陆绪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而是和洛棠十六岁的时候拿着热狗和汽水走在父母中间,在游乐园拥挤的道路上向前,期待下一站的时候一样,简单地开心。   窗外的天空变成了很漂亮的粉橘色,是傍晚的颜色,倒映在陆绪的眼睛里,把他很黑的眼睛都变得很温暖,洛棠不知不觉又看得着迷,过了一会儿才听清陆绪说:“开心的。”   然后洛棠发现摩天轮即将到达最高点,在陆绪有些茫然的表情里,他贴住了陆绪还微张的嘴唇,尝到了刚才他们分食的彩虹棉花糖的甜味。   和喜欢的人接吻对洛棠来说是一件令他上瘾的事情,有时他会产生一种很可怕的想法,要是能把喜欢的人一口吞掉就好了,或者变成永远不会彻底融化的糖果,能够被他含在嘴里,时刻感受到爱情的甜蜜。   第一次和陆绪一起抵达最高点时,他还太过怯懦,以为自己应当伪装乖巧才能获得喜爱,所以陆绪委婉地拒绝之后,他就错过了和陆绪永远在一起的机会。   在后来的时间里,洛棠逐渐学会了欺骗、占有、不择手段和强行争取,他变得卑鄙、阴暗、不再纯真善良。   毋庸置疑,爱情把他变坏了。   但是洛棠并不讨厌这种变化。   陆绪果然下意识想要推开洛棠,五年前的洛棠一定会退开的,但是现在的洛棠只会把陆绪抓得更紧,让他不能再拒绝洛棠。   洛棠有时候很怨恨自己只是omega,不能永久标记另一个omega,不然他一定会在拥有陆绪的那一天就把他永久标记。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其实也不算多,说来说去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和陆绪永远在一起而已。   怎么这么难呢?魔法能不能应验?他和陆绪可不可以像他读过的童话故事的主人公一样,历经千难万险,最后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再难,洛棠也愿意去做的,他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拯救陆绪,当王子,当骑士。   要是陆绪来当公主就好了,洛棠一定会保护他,让他不受到任何伤害。   唇与唇分开,陆绪没有生气,但是捏着洛棠的脸颊把他推开,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相信以前你说的那个,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的说法?”   洛棠不会放弃任何尝试说服陆绪和自己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对他说:“我可以相信吗?据说很灵验的。”   大概是因为洛棠的表情真的很期待,陆绪没有舍得泼冷水,只是没什么办法地笑了笑,对他意思不太清晰地说:“好吧。”   摩天轮旋转一圈是半个小时,过的远比洛棠想的要快,他们去园内的餐厅简单地吃了些晚餐,在游乐园里转悠了一会儿,等待晚上八点的烟花表演。   洛棠买了一个外形很漂亮的可丽饼,奶油顶上还摆了一颗草莓,是洛棠会喜欢的造型。他在摊位前左右挑了好久,才选中这一款。   甜腻的香味混着奶油和草莓的颜色,看起来像童话书里才会出现的食物。   他举着可丽饼拍了几张照才品尝,发现只有草莓和奶油是好吃的,因为洛棠不喜欢下面的巧克力酱,不过陆绪觉得还可以,帮洛棠解决了剩下的可丽饼。   烟花绽开的时候,洛棠最认真地摆了造型,想要拍出最好看的照片。他靠的离陆绪很近,向他倾斜,他和陆绪本来身高接近,今天他穿的长靴鞋跟偏高,就算是偏头也比陆绪高出一些。   拍后几张的时候,他有点坏地伸手,在陆绪脑袋后面比了一个兔耳朵,陆绪发现以后假装生气地抓他的手,过程也被拍下,显得很亲密,让洛棠很高兴。   人群欢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烟花炸开一瞬照亮陆绪的侧脸,又很快归于黑暗。   洛棠没有动,他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玩偶的袋子,不自觉地用指节摩挲着袋口的绳结,心口忽然泛起一点难以言说的感受。   烟花会绽放就会熄灭。   在光芒熄灭的瞬间,洛棠意识到童话只活在光亮里,一旦黑暗降临,它就悄然谢幕。   要是童话故事不会结束就好了。 第101章   离开游乐园是接近九点, 陆绪开车送洛棠回家。   车开上跨江大桥的时候,洛棠侧着身看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桥下的江水泛着深墨的颜色,两岸的灯光在水面上拉出细长的倒影,一排排桁架像桥的骨骼,一点也不浪漫,却无比稳固。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带他走这条桥,从人行道的缝隙往下看,能看到江水和来来往往的船只, 妈妈抱着他说:“别怕,有妈妈在。”   现在妈妈不会抱着他,但他也不再害怕, 他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看了看陆绪。   “你在看我吗?”陆绪问他, “怎么了?”   “不能看吗?”洛棠反问,“你这么小气啊?你小气也没用, 你坐在这里,我想看就看。”   陆绪总是轻易被他逗笑。   再往前开几分钟,就能下桥,回到城市的熟悉地界。   突如其来的撞击像从夜色里劈下的一道雷。   一束刺目的远光忽然照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对面车道逆行冲来,撞在他们车头的侧方。   安全气囊爆开那一刻,洛棠眼前一片白光, 耳边只剩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与轮胎打滑声, 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宁静。他的身体被猛烈地甩向一边, 头撞到车窗,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倒了过来。   车失控地转向,防护栏像纸一样被撞开,半截车身冲出了桥沿。   江风灌进破碎的车窗,带着浓重的湿气。   耳鸣渐渐褪去的时候,洛棠听见陆绪在咳嗽,带着破碎的痛意。两人都被安全带困在座位上,车头已经倾斜,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重力彻底拉下去。   “陆绪!”洛棠拼命喊着他的名字,艰难地从晕眩中回过神来,剧痛迅速袭遍全身,他强撑着意识,目光惊恐地环视四周。   桥上的栏杆扭曲变形,夜色和路灯交织成模糊的线条。车体前半部分悬挂在半空中,随时可能坠入冰冷的江水之中。   尽管意识尚有些模糊,但是洛棠很快抓到了重点:陆绪受伤了,车随时可能坠江。   “陆绪,醒醒!”洛棠拼尽全力推着陆绪的肩膀,想让他清醒过来。陆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茫然。   “洛棠,我们……”陆绪的声音微弱而沙哑,显然仍未完全恢复意识。   “我们没时间了,你听我的话,现在就想办法出去!”洛棠强忍住疼痛对陆绪说。   陆绪的嗓音更加嘶哑了,“你的额头在流血。”   “没事,别管我。”洛棠无暇顾及顺着脸颊滴落的血水。   车身猛地一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撕裂声,重力感几乎让两人窒息。   洛棠用力地强行扯开已经变形的安全带卡扣,手指哆嗦着去按车门,却发现他们这边的门已经变形打不开了。他回头看陆绪:“从另一边走。”   “你跟我一起走。”陆绪也在试图解自己的安全带。   在这时,车身再次一沉,又发出一声深长的咯吱声。   车已经撕裂了栏杆的一半,只靠一侧的钢筋勉强吊着。   洛棠突然明白——这辆车撑不了几秒了。   在这个瞬间,很多很多场景在洛棠眼前一闪而过。几个小时前,他在摩天轮上单方面决定要和陆绪永远生活在一起,许愿成为王子,成为骑士,跨过千山万水也要拯救公主陆绪。   现在上天就在问他,洛棠,你还想要当王子吗?毫不犹豫地保护你喜欢的人,为他献出一切,不在意任何代价,你能做到吗?   他看了一眼陆绪,闭了闭眼,然后忽然俯身过去,在陆绪愣住的一瞬间,一把扯开他的安全带,拉开了车门。   然后他用尽全力,把陆绪从车里推了出去。   陆绪踉跄地跌坐在桥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惊慌地回头看着还在车内的洛棠,就看见车身像断线一样坠落。   “洛棠!!!”   洛棠闭上眼,心跳剧烈地撞击着胸膛,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他感受到身体随着车体下坠,冰冷的风呼啸着掠过脸颊,耳边是陆绪惊恐的呼喊声。   下坠的过程像是仅有一次的跳楼机。   洛棠当然能做到,为陆绪放弃生命是他已经做过的事情。   尽管很多次对陆绪申明,自己并不是为了他而自杀,但是洛棠心里很清楚,没有陆绪他是无法继续生活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极端的,疯狂的,毫无自我的爱慕者。   如果是为了陆绪,他什么都愿意做的,他不后悔,他会觉得很幸福。   可是洛棠能为陆绪做什么呢?陆绪什么都有,不需要钱,什么珍贵的东西都能买到,什么愿望都能达成,降临在洛棠的生命里,好像是一件天赐的礼物。   所以陆绪离开的时候,洛棠也留不住他,只能哭喊,只能撒泼,做出一点也不体面的事情,因为洛棠没有能力把他留住。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可笑,毫无作用,只会惹人厌烦。   但是现在呢,陆绪知道了吗,知道了洛棠也能为他做有用的事情,成为他的保护者,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知道洛棠爱陆绪到这样的地步吗?   知道洛棠虽然自私,虚伪,恶毒,满心算计,是个骗子。   却有很真、很真、很真的爱情。   车坠入江水的刹那,巨大冲击使他失去意识,耳边只有江水灌入车厢的声音,冰冷彻骨。   再见到陆绪会是什么时候?   洛棠不知道,却还是觉得很幸福。   坠落没有发出巨响,只有水面猛地绽开。   远处的灯光穿不过江面中心的位置,只剩下破碎的光线和陆绪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冲到桥边,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剩下江水在风中微微晃动,像吞噬了一切的巨口。   车坠入江中的声音仍在陆绪耳边轰鸣,像一颗子弹击碎了所有声音。   桥下水面漆黑,浪掀得极高,但什么也没有。   除了失控的风和越来越响的警笛声,什么也没有。   再往后的事情陆绪记得很模糊。   他似乎被急救车送去检查,警方和医院都轮流问他,很多话他都没听进去,只是一遍一遍地问:“还能不能找到他。”   他问了无数遍:“能不能找到他。”   每一个答复都像是在打补丁:   “还在搜救中。”   “江底有复杂回流,我们还不能确定具体方向。”   “希望你配合我们完成笔录。”   只有一句话他听进去了:“目前尚未找到落水者。”   几个小时前还在摩天轮里强行亲吻陆绪的洛棠,打扮得像童话电影里的兔子警官,因为陆绪买了穿裙子的兔子而生气。   吃到可丽饼里的巧克力酱的时候很嫌弃的皱眉,嘴角还沾着奶油。   最后的烟花熄灭的时候靠陆绪很近,看起来不舍又失落。   非常生动。   在故事的开始明明最应该恨陆绪,报复陆绪,欺骗陆绪的人,毫不犹豫把陆绪推出即将坠落的车辆,让陆绪逃脱死亡的结局。   这个结局本是上天赠与洛棠这位主角的礼物,是伤害他的陆绪应得的。   洛棠幼稚,天真,记仇,自我中心,不太善良。有时候虚伪,说出的话不让人信服,喜欢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博取他人的同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omega。   但是保护陆绪的时候不再柔弱,不再需要陆绪给他什么,坠落之前甚至没有对陆绪说“我救了你所以你要爱我”,看陆绪的表情更像是一个无需回报的牺牲者。   对他来说,自毁很容易,为陆绪放弃生命就更加幸福而高尚。   如他所说——至高无上的幸福。   陆绪成年以后就很少相信宿命或者上天的安排,在变成omega以后厌烦命运和注定,但是此时此刻,他衷心希望,男主角洛棠能够化险为夷,在命运和剧情的青睐下奇迹般地生还。   为此,陆绪愿意遵从所有的安排。   第四天清晨,江面升起薄雾,桥墩下的水依旧深黑沉静,像是吞咽了所有线索。岸边已经拉起第二道警戒线,公安、消防与救援队轮班值守,陆绪仍在现场。   他伤的不算重,在医院观察了一天以后就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参与现场的搜救。   连日奔走与彻夜未眠让陆绪的面色变得苍白,嘴唇失去血色,不过眼神却仍然是冷静的。   洛棠不是一个擅长游泳的人,陆绪非常清楚,他落水的时候很可能已经昏迷,若是没能及时脱离车辆……他们能找到的,也许只是一具失温浮起的尸体。   可能性很小,这一点陆绪也很清楚,不过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会继续寻找,他不缺钱,搜救队可以永远不停下,直到找到洛棠为止。   根据车体坠落的角度和水流分布,江面被划分成数个区域进行轮班式巡查。搜救船、潜水队、无人机和岸边搜索同步推进。   洛棠落水的那晚,气温偏低,江水刺骨,且有暗流。他若没能立刻脱困,就会被卷入回水圈,冲往更远的支流。   接近中午的时候,搜救队在一处弯道下的碎石岸边发现了线索——   一只被江水冲刷得半陷入泥沙的兔耳朵发箍,被一位岸巡队员捡起,立刻送到岸边陆绪的手中。   陆绪接过它,指尖的触感冰冷潮湿。   他认得,这是洛棠那天出门时戴的那一对。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安排人手扩大这一区域的地毯式搜索,并亲自随队同行。   十几分钟后,搜索船靠近支流一处乱石堆,船侧的探杆在水面下触碰到异样,紧接着,一道声音从潜水对讲中传出:“发现可疑人形。”   陆绪呼吸瞬间停住。   潜水员下水,破开水草与碎石堆,缓慢而小心地将人形拖出水面。   那是一具浑身湿透、衣物破损的人体,双眼紧闭,唇色苍白,体温几近消失,整个身体像一块沉入水底过久的珊瑚残骸,冷硬、失去色彩,但他还在呼吸。   “有心跳!”湿透的洛棠被救援队小心包裹在保温毯中送上船,体表体温仅剩不到三十五度,急救人员一边氧气抢救,一边迅速测量生命体征。   “低温症,但还活着,快送医院!” 第102章   洛棠醒来的时候, 是在加护病房。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第几天恢复意识的,只觉得世界像一只沉重的罐头, 时间被封在铁皮里,周围的每一个声音都像从罐头壁传来,失真又模糊。他睁眼时天光尚未洒满病房,护工正在轻手轻脚地替他调整呼吸管的位置。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泡水太久,变成了标本。四肢的知觉迟缓,皮肤长期浸泡导致的脱皮、发白、轻度糜烂让他感到陌生又羞耻。他的声音很虚弱, 第一次尝试发出“水”字的时候,只换来了喉咙撕裂般的灼烧感。   医生说他患了Ⅱ度低温症,脱离危险不久, 还需严密观察。他的肺部进了水,导致轻微感染, 最初几天只能通过静脉输液补给营养和水分。他每天最主要的任务是维持呼吸节律和睁眼时间。   意识恢复后第二周,复健科的医生开始为他制订训练计划。   从翻身开始, 一点一点地恢复躯干控制力。护士将他从病床上扶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严重失去了肌力。   他的腿像装饰一样挂在身体下方,动一下就疼得厉害。站立时间超过三分钟,就会头晕眼花。   体重也掉得厉害,又回到了上次住院之后的水平。他照镜子的时候几乎认不出自己, 再次变得眼眶凹陷,脸颊削薄。   更可怕的是,他精心蓄养的长发在长时间的浸水之后, 像是被捞起来晒干的海草, 打结、干枯。   医生建议干脆剃短, 他强烈反对之后, 才保留了到肩膀的长度,很像他小时候留过的妹妹头。   幸运的是,洛棠确认,他读过的童话故事是真的。如果王子能够奇迹般得化险为夷,公主一定会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总是忙碌的陆绪一直陪在他身边。   有一次他醒来,发现陆绪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紧紧扣着他的手腕。输液管从洛棠手背引出,一直延伸到仪器上,一条脆弱的生命线,而陆绪的手,就是他和现实之间的锚。   剪头发的时候洛棠很不情愿也很不舍得,是陆绪一直在安慰他,对他说“剪短了也很好看”“我都快忘了你头发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很想看”,让洛棠觉得可以接受了一些。   五月初,生活才重新回到正轨。   洛棠认为在这一年在生死的边界徘徊了两次的自己变得比以前成长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人嘲笑幼稚的洛棠了,在爱情中也能成为一个照顾他人的,具有担当的,可以依靠的成熟的人。   对此,陆绪也是认可的,洛棠询问他的时候他连连点头,对洛棠说,“我也觉得”,这让洛棠非常满意。   七月中旬,他们在本市注册结婚。   洛棠本来没有想这么快的,但是陆绪在他们上次争吵之前就准备了戒指,要是洛棠不赶紧抢先一步,就要成为被求婚的人了!   这可不行,一生中单膝下跪的机会只有一次,看见爱人被求婚时惊喜的表情的机会也是唯一,洛棠必须把握好机会,才能不被陆绪抢走这个机会。   当洛棠回想那一天的时候,他会想起初夏的阳光,别墅花圃里重新种上的玫瑰花,陆绪略微失态的惊讶表情,还有自己因为紧张过头,所以脱口而出的,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说完以后他和陆绪同时呆住了。   对视了片刻,陆绪先笑了,他说:“洛棠,你想我嫁给你啊。”他说的很慢,声音拖得有点长,好像在笑洛棠失言。   洛棠扁扁嘴,一边在心里懊悔自己把完美的求婚搞砸了,一边梗着脖子说:“不可以吗?”   陆绪垂着眼睛看他,还是在笑,脸颊的酒窝露出来,让洛棠觉得很可亲,也让他觉得自己也不算完全搞砸了。   他把手里的戒指盒往陆绪面前凑了凑,说:“好不好嘛?”   陆绪没什么办法似的摇了摇头,说:“好吧。”   洛棠立刻把陆绪的左手扯过来,把自己准备的戒指带到了陆绪手上。   戒指是洛棠自己设计的,主石是梨型切割的蓝宝石,周围镶嵌着明亮式切割的钻石,戒托是白金,价格高昂,洛棠觉得能配得上陆绪。   陆绪平时的穿着虽然昂贵,但总是低调的,洛棠却还是忍不住把戒指设计的很漂亮,反正陆绪自己也买了戒指,肯定是他自己喜欢的风格,那洛棠也要设计自己喜欢的,陆绪可以根据场合自己选择,换着戴,洛棠跟他一起换就好了,洛棠没有那么多要求。   反正他给陆绪的一定是他能给的最好的。   戒指戴在陆绪手上果然很好看,也很合适,完全不会太过华丽,不枉费洛棠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量了好几遍指围,改了好多遍稿纸。   陆绪抽回手,打量了一会儿戒指,果然问洛棠:“是你自己设计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洛棠连着问,“你觉得好看吗?喜欢吗?”   “很好看。”陆绪说,“因为很好看,很别致,不像是珠宝公司能设计出来的,像是你的风格。”   洛棠有点得意地翘起嘴角,“你还知道我的风格啊。”   “当然知道。”陆绪说。   他从戒指盒里取出另一枚戒指,问洛棠:“要我帮你带吗?”   洛棠很快地把左手抬起来,说:“要的。”   互相戴完戒指以后,陆绪把洛棠拉起来,洛棠借着他的力气往他身上倒,很紧地抱住了陆绪,才发现隔着胸膛跳动的两颗心脏都搏动得快速。   洛棠低头,把自己的下巴靠在陆绪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脖颈,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慢慢地抚摸陆绪左手无名指根的戒指,缓缓闭上眼睛,在这一刻获得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   “陆绪。”他说,“你给我准备的戒指呢?”   “……”陆绪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想起了第一次告诉洛棠戒指的存在的时候不太愉快的场景,然后说,“我收在书房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面对陆绪的不解风情,洛棠只能礼貌地主动向他讨要。   “我准备的没有你准备的好看。”陆绪说,“你还想要吗?”   “当然要的。”洛棠理所当然地说,“你都买了,当然要给我。”   陆绪说“好”,然后轻轻拍了拍洛棠的背,又说“你先松开我,我去拿给你。”   洛棠短暂地松开了一下陆绪,陆绪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他又从背后抱上去,一秒钟也舍不得分开一样。   陆绪很没办法地拍了拍他的手,说:“洛棠,你这样我怎么走路?”   洛棠推着陆绪往前走了几步:“这样不是可以走吗?”   总之是不愿意松开的意思,陆绪只好纵容他,和他一起别扭地走到书房,从保险柜里取出了几个月前他定的戒指。   戒指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对设计比较简约的素戒,钻石镶嵌在内圈。   “没有你设计的好看。”陆绪说,“不过我也选了很久,你不要不喜欢。”   洛棠环住陆绪,手覆盖着陆绪拿着戒指盒的手,另一只手取出了一枚戒指,抓着仔细看了看,说:“我没有不喜欢。”   “不过肯定是我的戒指更好看。”   陆绪笑了笑,说:“你要拿走吗?”   “对啊。”洛棠说,“本来就是我的。”   本来陆绪的戒指就只能给洛棠,洛棠和陆绪是一定要结婚的。   陆绪只能说“对”。   洛棠把戒指握在手心,说:“你要是不方便戴我设计的那枚,也可以换你的这个,不过你换了一定要告诉我,我要和你戴一对的。”   陆绪的回答让洛棠觉得很意外。   “没有不方便的时候。”   好像只要洛棠想要,他就什么都会给,什么都会答应。   真让人讨厌。   真让人喜欢。   *   “微笑!靠的近一点!”   洛棠睁开眼,面前是摄像机,陆绪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问他:“你又很紧张吗?”   “我没有。”回过神的洛棠立刻摇头,往陆绪的方向靠的更近了一些,露出得体的微笑,“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很好!”   “咔嚓”。   这就是洛棠人生中幸福指数能够排名前几的时刻的定格。   摩天轮最高点接吻的魔法真的生效了。   *   不久后的一天,洛棠又一次梦见自己坐在首大的湖边,左手抱着写生的画册,右手拿着铅笔。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悦耳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屏障。   他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英俊面庞,年轻alpha一身正装,看起来风度翩翩,价格昂贵。微笑的时候对方右脸有一个不明显的酒窝,于是显得可亲了许多,轮廓五官每一个分毫都无比符合他对美学的标准。   “同学,你在画画吗?”对方俯身问。   洛棠安静的看着他,眼前闪现的画面光怪陆离,先甜后苦,饱含欺骗与失落,却也有散落满地的,幸福的碎片。   于是他还是接了对方的话,“是的先生。你要看看吗?”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选择允许陆绪闯入他的人生,从此全新的故事展开,他自愿接受所有爱恨波折的情节,接受所有的坎坷,不考虑其他的任何可能性。   睁开眼的时候他仍然被当做玩偶紧紧箍在怀里,对上那张在梦境里刚刚出现过的面庞,陆绪闭着眼睛,仍在沉睡,安宁而纯净,同时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触碰,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的拥抱很热很紧也很坚定,仿佛在无声地说,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人,我只会选择你一个。   所有的故事都走到结局,童话故事是真的,小狗王子和兔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洛棠在晨光里亲吻面前人的嘴角。   亲吻他跨过重重阻碍,为自己选择的男主角。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