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作者:康塞日记   标签:土狗文学 民国南洋风 多对cp 情投意合 甜宠 剧情 HE   简介:   辜镕X辛实   超绝敏感肌残疾地主攻X漂亮小土狗文盲木匠受(不会一直残疾,也不会一直文盲)   年上 All处 四十年代 南洋背景   简介:辛实是福州城一家小木头厂里,很普通的一个,不识字的小匠人。   哥哥跟人去暹罗淘金,三个月一封家书,拜托隔壁胡同的老童生到信便念给他听。   连着大半年,辛实眼巴巴盼,没能收到信。   他急了,鼓起勇气,背上包袱,决定去暹罗寻亲。漂洋过海的,却阴差阳错去到了马来亚。   辛实茫然了,他吃不饱饭,生了病,还遭到了欺负。   幸好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愿意给他一碗饭,一片屋檐的好心人。   好心人是个英俊的男人,脾气非常差,有一只耳朵听不见,腿也不好使,有钱,命苦。   凶巴巴的,可是他对辛实真好。辛实下定决心,要做牛做马报答这个大善人。   可是大善人为什么吃他的嘴啊?   他脸红了。   这……哥没教过啊!   PS:   1.正CP HE,副CP 不一定HE。请谨慎投入感情。   2.本文大背景为英属马来亚,主角主要生活城市为架空,没有人物原型,请勿考究,请勿代入历史与现实。 第1章   一九四六年,九月,福州城。   候船厅,一个小角落,辛实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条雕花铁椅上垂着头发呆。   他是个过于年轻的男子,个子不太高大。倒并不是矮,年前借了人家的皮尺量过,有五尺三寸多。   可是瘦得厉害,像是从没吃过饱饭,两件薄薄的后肩胛骨在灰扑扑的衣裳里支棱着,嶙峋得可怜,再加上那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整个人同周围富丽堂皇的背景格格不入。   面前不时地有人经过,但他心里掂量着一件重事,重得他没敢抬头,因此视线里只有数不清的鞋子,皮鞋、布鞋、军靴,还有女士的高跟鞋,各色的鞋笃笃作响,都匆匆的。   他什么也不关心,白生生的右手握拳搭在膝盖上,别人瞧不见,那手心底下正牢牢地攥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布包里头放的只有一张船票,是他深夜里提着木头小矮凳到售票厅等了一整夜,大早晨售票窗口刚打开就蹿上去交钱,花了大价钱才从英国人手里买到的这么一张。   下等铺,十六人间,听说床板都只有半米宽,舱内没有厕所,要如厕了,得走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去,解个手可得费劲,全部身家得揣在身上带着去,否则回来,床铺就得被翻个底朝天。这简直是正大光明的偷窃,可如今这世道,你上哪讲理去,没办法,只能忍着,大不了少吃饭少喝水。   就是这样一张票,也是辛实花了一大半的积蓄才能买得到。   辛实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福州城落地,福州城长大,长到如今十九岁,到过最远的地儿,也就是此刻脚下这块儿土,福州的南港码头。   南港的码头是前年才落成,福州是商埠,最多的就是生意人,商人里头,尤属同洋人做外贸的多,海上贸易繁盛不已,码头当然此起彼伏。   虽然没去过远地,但南港码头,辛实倒也不是头一次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家有兄弟两个,因父母早亡,他大哥十三岁起开始在外头找活路。一开始是做小工,替人擦擦皮鞋、卖卖报纸,后来,固定在一家酒楼的大后厨里头洗碗,从洗碗工到白案,从白案再到掌勺师父,他大哥花了十五年。   他被大他九岁的大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八岁起,跟了个木匠学木工,去年出了师,师父让他独立做的第一个活计,就是造这南港码头候船大厅所有值班房的门窗。   说是全部值班房,可值班房拢共也就那么几间,门窗么,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十扇罢了,其他的大件,像是楼梯和天花板,还有楼上官老爷们的办公室门窗,当然是被洋人的机器厂给承包了。   也只有这种留到最后修葺的值班房,人家不乐意只为了几块扇门窗舟车劳顿再来一趟,他们这样的小木匠才能讨到几分蝇头小利。   当初第一次来的时候,候船大厅就已经初具规模,那雕花的大石膏顶,簇新的墨绿色铁质长椅,真气派!   他光顾着探头探脑地四处看,不留神差点还被地上乱堆的木楔子扎了脚底板,若不是被师父提溜着后衣领子,一定摔个大跟头。这辈子他都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大楼,量尺寸的时候心里头都在畅想,这大码头还没修好就已经这么气派,等真正通航了,该多么漂亮。   今年终于通航,可他愁得脑袋都抬不起来,哪里有心情去看什么西洋景。   日头渐渐高了,辛实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悬在候船大厅正中央墙壁上的那面西洋大钟,他不认识字,但钟表还略微看得懂,他的船是下午两点,此刻已经一点钟。   他是苦苦捱到此刻,看到时间将近,内心的焦躁略微得到了平息。抽空,他扫了一眼打他前边走过的人,男人都提着皮箱子,或背着包袱,女人的怀里总是抱个孩子,要么用竹篓背在身后,大家都没个高兴脸色,人人自危的气息环绕在每张麻木青白的面庞上。   这些人是去躲难。   去年夏天好不容易打跑了日本人,消息从北边传过来,大家都以为不用做亡国奴,终于可以安生过上好日子,才消停不到一年,又开始打仗。   其实能躲去哪呢,北方战火纷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往南边烧。   可还是要躲,北边的往南边跑,南边的没地方跑,只好往海的另一头躲,去香港,去台湾,去南洋。   这时候,辛实感觉到后边有人靠近。他头回要出远门,正是草木皆兵,敏捷地转过头,冷不丁跟一张朴实的黑脸蛋面面相觑。   辛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攥紧了手里的船票。   那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对襟外衣,衣裳补了起码有七八遍,袖子上补丁叠着补丁。   瞧辛实脸上警戒的表情,那人似乎有些无措,顿了顿,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刻意压低声音朝他说:“有扒手盯上你了,就在你左边没多远。小心点,把包袱抱紧了。”   辛实心里一紧,下意识就往左边看过去。   他是个俊秀的男孩子,即使瘦得两腮都凹陷进去,也是一种面黄肌瘦的俊秀。而这张漂亮的脸蛋上,从小到大被人夸得最多的就是一双眼,不仅大,还有神,刚出生的娃娃似的,黑白分明。也正是眼睛大,眼珠一动就尤其明显,他还没瞧清左边人堆里有几个男几个女,突然有个男人站了起来,飞快转身离开了座位,匆匆没入人群。   真有扒手!   辛实悚然,瞳孔紧缩,两只细长的白手把包袱口一捏。   可惜那人走得太快,没看清长什么模样。辛实有些后怕,又有些后悔自己打草惊蛇,真不该做出那样大的反应,等一下那个扒手要是再走到他边上,他肯定认都认不出来。   呆了呆,他扭回脸,腼腆地朝黑脸蛋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兄弟,多谢你。”   黑脸蛋瞧见他笑了,松了口气,摆了摆手说:“嗨,出门在外,彼此提个醒就当积德啦。你穿得这么体面,又年轻,独个儿呆在角落里头,可不容易叫人盯上么。”   辛实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黑色的对襟盘扣棉衣外衫,下头是普通的麻布长裤和布鞋。   衣服鞋袜的料子都是自己扯的布拿去找人做的,已经发旧,反复浆洗,勉强才穿了两三年,哪里称得上体面,只好在补丁少,不凑上来盯着他看一般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人家帮了他,他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左右摸了摸兜,从包袱里头掏出个布袋子。把绑绳一松,他掏了半个玉米面饼子出来,赧然地递给黑脸蛋:“兄弟,正是饭点,来口?”   玉米面就算了,还只分半个,拿出来太寒酸,辛实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再多拿点他心疼。   此去路程太远,他的目的地是暹罗,跟中国隔着一道茫茫的海,卖票的洋人操着一口难听的中国话告诉他,至少得坐上一个月的船。   这年头连衙门里做事的小官都险些吃不饱,何况他这种平头老百姓,听说船上是有餐食的,可下等舱一日只发一次,他一个半大男人,想也知道光靠一餐肯定撑不了一整天,非得自己带干粮不可。因此手里头这些干粮真是今日分出去一口,明日就得少吃一口。   黑脸蛋并不计较,爽快地就接了下来,边嚼边跟他寒暄起来:“兄弟这是上哪?”   辛实留了个心眼,并没说实情:“马来亚,我去马来亚。”   “你也下南洋?”黑脸蛋惊讶了,玉米面沫子喷出来,落到衣面上,赶紧又捡起来塞回嘴里。   抬起脸,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辛实这张白净的巴掌脸,还有大姑娘似的清秀眉眼,摇头絮絮叨叨:“就你这体格,也学那些不要命只要钱的去捞金?”   辛实心平气和地抿紧了唇,并不因黑脸蛋看扁了他而感到恼火,也不去做出解释,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是想去挣钱,只是去寻亲——又不是什么熟人,说那么多做什么。   黑脸蛋说:“兄弟,不是我多管闲事,我也认识几个去南洋谋生的伙计,个个体壮如牛,回来可也去了半条命。那地方是遍地黄金,可是把人当畜生使!进了种植园,一天最多只让你睡三个钟头,睁开眼睛就是干活,还热,比睡在热锅上还难受,你知不知道疟疾和痢疾,多少人死在这两个病上头。你可想好了,你真要去?”   辛实听得有些脸色发白,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这些事他心里有数,早听隔壁的小剃头匠说过。小剃头匠成天走街串巷,可有不少见识。   他当然怕呀,怕死在外头,可他非去不可。   他大哥,就是黑脸蛋嘴里下南洋捞金的人里头的一个,壮如牛,胆似豹,不怕死,就怕穷。前年,南方稍微安定下来以后,他大哥听说南洋缺工人,薪水很高,弯腰就能捡到金子,毅然决然就买了去暹罗的船票。   这些年在酒楼里没日没夜做事的积蓄,大哥带了一半走,一半则给了他,叫他别天天迷迷瞪瞪地犯傻,下雨了衣裳要记得收,一日两餐要顾好,别嘿咻嘿咻地干上活就废寝忘食。   他觉得他大哥是光看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南洋是好,可有去无回的更多。他是劝了又劝,抱着爹妈的牌位拦在门口不让他大哥走,就差给他大哥下跪。可他大哥,大概是实在穷怕了,怎么劝都不听,发誓说一定要出人头地了回来兄弟俩一起娶媳妇盖大屋。   大哥在船上的那一个月,他每晚每晚的睡不好,幸好他哥安安全全到了暹罗,每隔三个月都给辛实寄一封信,知道他不识字,临走前大哥特意买了坛家里过年才舍得喝的桂花酒,拜托了隔壁胡同的老童生来信了念给辛实听。   半年大哥会寄一次钱,工钱确实多,一个月的薪水就比兄弟俩在福州累死累活挣一年加起来都多。   钱是穷人胆,大概是真攒了点家底,大哥前段日子寄的信里头,开始琢磨着央人要给辛实讲一门事,还告诉他遇见好姑娘了也别害羞,大胆去求亲,又说咱家人丁薄,得多多地生,姑娘小子都好,有一个是一个,大哥在外头赚了钱,生几个都养得起!   老童生边念边打趣地伸手作势来拉他的裤腰带,要看他毛长全没长全。他连大姑娘的脸都没敢正眼看过,听到这种大人事情,立马面红耳赤,赶紧夺过信逃回家去了。   可从半年前起,信再也没来过了。   辛实日日下了工就跑到邮局面前去巴着窗子问里头的职员,人家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可他天天去,大概是让他问烦了,探出头恶言告诉他,南洋每年寄信回来的人,有一半第二年就不寄了,为什么,死在外头啦!   他听了这话,全身的血都吓凉了,浑浑噩噩回了家,向老童生问清了大哥寄信的地址,就那么睁着眼在床上挺尸挺了一夜。这一晚上,他反反复复喃喃自语地背诵那个地址,第二天公鸡打鸣,他轻飘飘地摸去木匠屋,找师父恭恭敬敬地辞了工作。   辛实的爹妈,是从承德很不容易逃难来到福州的,并且没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就很不幸地就都死了。   师父对他知根知底,晓得他们兄弟俩长到这么大简直是相依为命,因此并没怪他白眼狼,刚学成就辞工,还给了他一个小红包,叮嘱他路上拿出雕龙鳞刻凤羽的专心出来,眼睛耳朵放亮一点,怎么着也得活着回家来。   辛实当即眼睛就红了,跪下来朝着师父的布鞋尖砰砰磕了仨响头,他羞愧呀,师父教了他手艺,他还没来得及孝敬师父呢。   师父也吓一跳,连拖带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就顶着脑袋上一个大包回了家,城南有条糖水巷,巷子尽头是个大院子,院子里头有棵大槐树,树冠最深处那两间光秃秃的平房就是他家。是赁的,还差好几个月才到期,他不租了,把租钱要了回来,跟自己从洋行取出来的钱全放一起,充作盘缠。   进了屋,他开始收拾包袱,收拾完了就跑到了码头来连夜买上了这张船票。   黑脸蛋叹了口气,伸手揽住辛实的肩膀,还用力拍了拍,说:“非得去那就去吧,但是你可得保重啊兄弟!”   辛实又是点点头,稍后,雪白的脸色突然一僵。   抿了抿嘴,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你的手。”   黑脸蛋愣了愣:“怎么啦兄弟?”   辛实镇定地觑着他,抬起瓜子仁似的尖下巴朝不远处的站台点了点,示意他朝那头看。   等黑脸蛋转头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别翻了,我的钱全用来买了船票。今天走了,我就没打算回来。你走吧,现在走,我不会告发你。”   黑脸笑容一僵,辛实叫他看的方向,来来回回走动着一个踢着长军靴提着根警棍的大帽子警察。   这乱时候,人命如草芥,一旦进了局子,即使只是小偷小摸这样的罪名,要是没人拿钱来赎买,打死你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   黑脸蛋的脸色渐渐变了,还是那张朴实的面孔,竟然有了些别的神采,阴狠,还有点畏惧。   他慢慢地把身体往旁边挪开,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惊讶地瞥了眼辛实,似是没想到自己少有失手的偷扒功夫,居然就这么这样一个瘦弱斯文的年轻男子轻易戳破了。   把手里的小刀不留痕迹地收回袖子里,黑脸蛋转身,如同之前的那个扒手一样,训练有素地没入了人群。   辛实眨了眨眼,故作镇定的脸色白了白。   他赶紧把压在腿上的包袱抬起来看,包袱底部果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不太大,刚好够一个人的手伸进去。   其实黑脸蛋不肯走,他也是不敢叫嚷的,顶多自己憋屈地抱着破包袱躲远点,兔子急了还跳墙呢,把这种混混逼急了,说不定自己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他是十分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并不是因为多么留恋贫穷安稳的日子,是还没找到大哥呀,死了也没脸去见爹娘。   这回出来,他早想好了,死也得死大哥跟前,叫他知道亲弟弟这回简直是为了他豁出去了,要是不想把弟弟拖累死,往后再也不许往外头跑。   这黑脸蛋的手艺其实很不错,拿刀开始割包的时候他根本都没发现,割完了才发现的。以防万一,出门前他在包袱里缝了几根暗线,线头都在包袱口上由他的手攥着,每根线都缝得紧紧的,一旦断掉,他立马就感觉到。   大哥从前就总说他个子也小,长得又容易遭人惦记欺负,叫他出门要把心眼带上,果不其然,还没踏出福州城,他就已经被两个扒手盯上。   早知道就花点钱买个皮箱,不需什么牛皮羊皮,就是假皮子也行,是个箱子就行,贵便贵了,总比布头强。   辛实从包袱里摸出针线盒,趁着还没开船,穿针引线低头快速地把破口缝合起来。他的面色倒是十分地平静,心里却一片愁云惨淡,接下来还得在船上待一个月,他真能平平安安到暹罗么? 第2章   海浪打得高低不平的礁石惊涛飞浪,空气又热又咸,是烘热了的海盐,夹带着一股不太熟悉的甜腻辛辣,像是香料,辛实从来没闻过的香料。   梯子一放下来,人群下锅的饺子似的,你粘着我我粘着你,从甲板滑到地面上。   走廊上乱糟糟的,辛实从狭窄的水房洗漱出来,只听到人家在上头模模糊糊喊,暹罗暹罗。他并没听全,生怕自己错过了地方,把湿漉漉的牙刷牙粉往胸前的包袱里一塞,赶紧跌跌撞撞爬到甲板上。   甲板上也是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提着行李,摩肩接踵,沸反盈天。辛实的肩背和腰时不时就要被人撞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路走,他一路问,问了好几个人,这里是不是暹罗啊,可没人有功夫答他。谁也不认识谁,都急着下船,谁有那个好心停一停答他。辛实不由得暗暗后悔,早知道先回舱房,好歹一块住了一个多月,总有人愿意告诉他这是到了哪里。   后悔也来不及了,甲板上人太多,往回走比上来难千倍万倍。天是真热,还未停顿片刻,辛实已经急得一脑门的汗。好不容易,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可供询问的人员,是在下船口,有个穿制服的大个子船员,正在不耐烦地指挥大家下船。   仗着自己瘦,辛实从男人女人们的身体缝隙里硬生生挤过去,预备去问上一嘴。   可他刚来到下船口,还没等来得及开口问,后面传来一道男人忍无可忍的怒吼:“前头的都是死人啊,都活不活啦,赶紧走啊!”   此话一出,大家都抱怨起来,速度也加快了,辛实一个人的声音哪里抵得上一堆人叽叽喳喳,立刻感到人群涌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简直有些惊慌失措了,正想,还是先回甲板上再说,谁知道胸前横插过来一只手,也不知道是想挤开人群还是想抓同伴,总之,辛实被这只手一拦,好死不死被夹在人家的腋窝底下,头昏脑涨地下了船,来到码头上。   一个多月没踩到梆硬厚实的土地上,辛实的两条腿打着抖,还没走上两步腿就开始发软。这时候可不敢多走动,不留神就得跌跤。他谨慎呢,吓得停住脚步,茫然四顾,瞧见几步开外有片椰树林,枝长叶阔,提供了一大片阴凉的歇脚地,他赶紧抱着自己的包袱,找了个没人待的树荫底下蹲了下来。   周围都是些黑皮肤黑脸蛋的人,辛实都不用仔细去看他们大眼睛宽鼻梁的长相,只看他们身上穿的那宽宽大大的纱笼就知道,自己这是真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些人一看便生活十分穷困,统统地瘦得不像话,面色流露出一种饥饿,衣服也并不干净,打了许多的补丁,可是统统地都很华丽,万紫千红,无论男女,都将自己打扮成了一朵花。   在底舱捂了一个月,辛实像刚剥了外壳的笋白似的,瘦得可怜,白得像鬼,竹竿一样往码头上做摆摊的本地人里头一插,跟往黑芝麻里头撒了一粒白芝麻一样那么突兀。   暹罗,这里肯定是暹罗了。看到这些长相各异的本地人,辛实的心总算放下来一点。   知道自己跟人家不一样,打眼,辛实也不去偷瞧别人,只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两个雪白的拳头没什么力气地捶打着同样雪白的笔直小腿,只盼着这两条不争气的腿脚赶紧适应落地的感觉,尽快可以发挥原有的功能,也不求健步如飞,至少走路不跌跤。   本地人似乎早已经对他们这些大洋另一头来的人见怪不怪,好奇的眼神只往他身上扫那么一眼,就不再打量,只埋头看着自己的摊子。   说是摊子,其实就是用桌子那么大的树叶摆在地上,上面摆了些吃食和水果。种类并不繁多,芭蕉,椰子,还有种花花绿绿的糕点,掌心大小,看起来很有嚼劲,长得像福州城街头常卖的龟粿。   辛实打出生起就没到过这么燥热的地方,呼吸都有些困难,心里头乱糟糟的,茫然又好奇,一边想这就到了,接下来该往哪走?一边又担心人家的生意,福州的十月底都快要冷起来啦,这里还热得跟暑天似的,吃的怎么能全摆在大太阳底下,不得晒坏了。   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又扫了一眼人家的摊子,真奇怪,你说天底下哪来这么大的树叶,叶子都这么大,树该有多大?   正胡思乱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愕然的喊叫声:“辛实!辛实?”   这声音可有点耳熟,辛实忙不迭回头,一个大个子的憨脸年轻男人提着一个大竹箱笼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面前来,脚步踉跄,显然也没适应下来刚下船的生活。   辛实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后连退了两三步,有点怕来人摔到自己身上,就他这身板,被压一下还不得背过气去。   他认识这个大个子,船上,他们两个住隔壁舱。   辛实这人,人如其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腼腆,不爱主动交友,上船后一个礼拜,连自己船舱的人脸都没认全,何况隔壁舱。   熟起来纯属机缘巧合。   船上供水的时间有限,有天大个子睡觉错过了供水,深夜里渴得翻来覆去,跑到了舱外的舔铁栏杆上的露珠解渴,辛实解完手回来,正巧撞个正着。   面对面的,都尴尬呢,辛实突然瞧见他的嘴唇干得起皮,心里忍不住地有些可怜这个人,就叫他等一等,进屋从自个儿的水壶里倒了一半水出来匀给他,大个子简直是狼吞虎咽地喝完水,然后客气地朝他说了好几声谢,俩人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给口水,这是小事,辛实没放在心上,可第二天起,大个子就把他当了自己人。一大早的,特意拿了一包茶叶来送给他。   辛实有点受宠若惊,他分不出茶叶的好坏,但最便宜的茶叶对他来说也很昂贵,只有过年和祭祖的时候大哥才会拿出来泡一点,可那也是用的陈茶,新茶太贵,他们买不起。   这回倒轮到他讲客气了,推辞好几次,坚决不肯要。这人看他这么倔,也投降了,换成了馒头。看到是吃的,辛实就不忍心拒绝了,他的干粮不多了,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大个子是个自来熟的人,即使辛实对他并不好奇,他也要拉着辛实聊天,才打交道不到一天功夫,辛实就已经知道,大个子的大名叫金银,是去马来亚,家里二叔三叔四叔全在当地的一家大型的装修公司做事,专门给富人修房子,兄弟几个经营了十几年,个个走出去都是经理。   发达啦,自然要拉着宗族里的后人一起发财,金银已经是他们金家第四批去马来亚的中国人,本来该买上面几层的舱位,叔叔那头催得紧,日子比较近的船,没有中等舱,他们家不肯花大价钱给他买上等舱,他只能捏着鼻子在下等舱凑合凑合。   金银是个实诚的好人,辛实看了几天也看出来了,因此偶尔在走廊上碰见,金银顺嘴打听他的私事,能讲的他都会讲。金银只是好奇,没有坏心眼,他知道的。   这几日都没在走廊上遇见金银,他还以为船早就经过了马来亚,金银该是下了船,当时心里还有些怅然,这是出门在外交的头一个朋友,分手了连句招呼也不跟他打。   此刻面面相觑,辛实先是愣了愣,很快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嘴唇陡然有些发白。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你不是要在马来亚下船?”仔细听,声音有些打颤。   金银着急死了,说:“这里就是马来亚啊,傻小子。你是去暹罗,怎么在雪兰莪州下了船?难怪我刚才去找你讲再见没看见你在船舱里头。”   他果然是下错了地方。   辛实的脸色愈加苍白,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   金银吓了一跳,快步走上来,一只手拎着他的手腕把他从沙地上拉了起来,辛实瘦,他拉他就跟拎小鸡仔似的。   辛实心里头跳如擂鼓,这下可怎么办,他两眼无神,简直是有些绝望了,他怎么这么笨,下船都能下错地方,这下可怎么办,还没找到大哥,他先把自己给弄丢了。   “别慌,我三叔来接我了,你先跟我走,我求我三叔去替你问问!”金银有些不忍心地看着辛实,像是看一只被雨淋湿的猫或者狗。   一语惊醒梦中人,辛实茫然地扭过头来,顿时镇定了许多。异国他乡,举目无亲,金银却肯伸手救他一把,说实在的,这简直跟救命没有差别了,辛实朝金银连声道谢。金银摆了摆手,领着他朝一个方向走去。   折腾许久安顿下来以后,辛实得到一个噩耗,他必须要在马来亚暂时停留一段时间。   这是金银的三叔在第二天给他带来的消息,那会儿他已经在金家的房子里头落了脚,是座四层的骑楼,说是骑楼,却并不像福州那边的楼那样紧凑,楼体宽宽大大,到处都是高而阔的窗子和门,并不为装饰,而是为了人为地多多制造一些穿堂风。装潢则是入乡随俗地非常华丽,花砖、绿墙,许多的龟背竹,光玻璃就有好几种颜色,跟万花筒似的。   金家人口多,金银到了这里,也只能和表弟住一间屋子。一间屋只有两个床,辛实并不想挤占金银的床,说自己可以打地铺,金银不让,硬给他匀了一半床铺。   其实金银那么壮实的身躯,那张简单的绿竹床也只勉强装下他一个人罢了,幸而辛实在船上饿瘦了,两个人就那么头和脚倒着睡,也凑合着睡了一夜。马来亚白日热得像火炉,夜里也并不凉快,他们一直在出汗,湿热的汗水薄薄地贴在身上,像裹了层湿布,早上起来,两个人都蔫得不愿意做声。   马来亚和暹罗确实挨着,三叔告诉他,两颗大门牙那么近,可是通航的船也并没有那么多,即使有,近一个月里,能买到的船票也都贵着呢,要走,最好是过一两个月瞧一瞧,买张便宜的船票。   讲到这里的时候,三叔打量了辛实一眼。辛实颇有些局促,捏了捏自己破了口子的衣角。他明白人家的意思,自己一看就不是手头宽裕的人,人家已经仁至义尽,办法是有,可是你没钱,行不通。   马来亚也是去年才太平下来,战后重建的城市物价都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辛实理解,因此心里头再着急,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金家的人很客气,做生意的,嘴巴都动听,告诉他让他只管住下。可辛实心里头有数,连金银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去做事,他算什么,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怎么能好意思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给人家家里白添一张嘴。   第三天,他一大早的,也跟着金银一块去做事。   金家是跟着一个新加坡的大老板做装修,可惜此老板不卖木材,辛实无法发挥所长,也就跟着金银从卸货做起。可他这个人,太不争气,金银一个肩膀扛两袋沙不带喘气,他不行,背一袋都够呛。   其实他并不虚弱,从前学做木雕,两手环抱那么粗的树根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来,可扛沙袋不一样,一袋沙的重量跟金银的体量一般,那是死死地把人往地里压。   候船厅里遇见的那个扒手十句里有九句是在哄骗辛实,只有一句是真,命不够硬,勿下南洋。   辛实对此十分羞惭,管搬货的金二叔叹了口气,只好叫他跟着去学做泥浆工,就是搅洋灰,搅和完抹到瓷砖背面,往光秃秃的墙上贴。   果然是给富人老爷做装潢,像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修房子能砌出四面完整的墙,做出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就谢天谢地了,就这还要东拼西凑地借钱才能办得成,可你瞧,有钱人就能外墙也要做出朵花来。   辛实羡慕人家的阔绰,但不嫉恨,没有这些讲究的富人老爷们,他这样的人要上哪里去谋生呢。   这个活计也累人,但不那么依靠力气,辛实当初学做木匠就是顶认真的人,学别的也一样,认真跟着别人学,不到两天就可以把洋灰抹得漂漂亮亮。   金二叔总算露出个笑模样,说前几天暴风雨,雷电劈倒了一棵高大的菠萝蜜树,砸坏了城北琉璃厂街一户富商家里的外墙,要他明日跟着施工队去做事,工钱跟大伙一样。   辛实住在人家家里,虽说一日两餐是自己解决,可也算是给人家添了不少的麻烦,实在没想到自己还能领工钱。   他不好意思极了,犹犹豫豫的,想说工钱我可以不要,可是心里实在是舍不得,那可是钱呀,多挣一分,去找大哥就多了一分保障,再说他也不是白拿钱,干了很多活儿。   勉强把自己说服,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第3章   早上痛快地下了一场雨,到了中午,云开雾散,太阳一束束穿透灰白的云层,烘得地面热气腾腾。   等到日头升到正头顶,有人吆喝着叫吃饭。   辛实放下手里的抹泥刀,用手背揩了把下巴上的汗,他的两颊热得绯红,密而长的黑色眼睫让汗洇得打绺,慢吞吞跟在大家后头去吃饭。   做事的地方叫琉璃厂街,是片顶富贵的街区,地面都是做过硬化后的洋灰路,门店林立,出入都是些上层人士,偶尔还能看见锃亮的洋车驶过,汽车上下来的人,全穿着洋服洋裙,或者长袍马褂,总之,衣冠鲜亮。   那座被树砸倒了后墙需要修葺的大宅院就在这条街的最中央,听说整一条琉璃厂街都是这家主人的,除却这座被砸坏的大宅子留给自己家住,其余地方全租赁出去,有洋行有医院有学校有高级饭店。   在一片现代而精美的新式大楼里头,这座宅子称得上有些老,但是老得十分煊赫,一看就是百年的好宅子,前脸是高头大门,后头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以前应当是块跑马地,现在却成了荒地。主人家,就是请他们来修墙的大老爷,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懒得弄,这么好一块沃土就任由着杂草丛生,四处没有落脚的地。   放饭的人力车停在后门的墙根底下,饭是从几里地外的老城拉过来的,并不是这条街没有饭店,只是十分昂贵。他们的饭菜全是公司负责,公司也供不起那么贵的饭,就只能从远点的地方拉了餐食过来填他们的肚子。   主人家发了话,不准他们进大门,周围也就墙根下头比较凉快,他们一行四个人,每日就在后门的墙根下吃饭休息,折一扇大大的芭蕉叶铺在地上,就是一张餐桌。   说是吃饭,其实也瞧不见什么稻米,就是红薯掺了点玉米面煮的杂粮,菜色看不到油水,一瓢萝卜,再浇上一勺棕黄的酱料,就算是一餐了。   酱料并不是福州常见的黄豆发酵出来的豆酱,而是那一日辛实下船时候闻见的香料做成的酱,到了马来亚近半月,他才总算知道,这东西叫咖喱,马来亚有英国人、马来人、华人,还有很多暹罗人和印度人,咖喱就是印度人带来的。   这东西,说甜吧,又有点辛辣,说咸吧,又叫人吃了还想吃,辛实说不上来是种什么味道,但不讨厌。   蹲下来还不到片刻,已经陆续有人把碗搁回了人力车,继续去忙活,他们来做事,是按工程量计费。一面墙,不管你是三天修好还是半个月修好,给的工钱一样,大家都想赶紧做完去接新的活,因此吃饭本应细嚼慢咽,可所有人都跟打仗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抹了嘴。   辛实这个年纪,饭量大,吃再多也不长肉,还饿得快。其实他没吃饱,并且累得慌,可是大家都纷纷地去做事,他哪里好意思独自休息,只好把脸埋进碗里头,快速地扒完剩下的几口,跟着也起了身。   这是一面长十二丈高一丈的墙,从正当中被一棵三人环抱的雷击木砸塌。前三日,辛实跟着大伙搬树、砌墙,掌心磨出好几个水泡,到了今日第四日,水泡的皮全剥脱下来,长出了新肉,他们终于开始进行最后一项工序,装饰墙面。   这确实是家富庶的人家,头一回来时,辛实透过颓圮的墙垣朝里头悄悄张望过一次。   不像金家的骑楼那样地花枝招展,这座宅子打外头看进去拢共只有两种色彩,黑檐白墙,檐是飞檐,墙是马鞍墙,猛地瞧上去,建制像福州的楼。   可仔细一看,其实不像,福州的屋子没有这么多的门窗,也没有那样嵌满花纹的瓷砖,总之,有种闽南和南洋融合的意思。   高墙里头屋檐层峦,粗看至少有三进院子,被砸塌了外墙的这个院子是后院。   后院大概是不住人,是个无人照料的光景。   草木张牙舞爪地疯长,棕竹、蒲葵、猪笼草,把半人高的雨廊遮掩得只露出一截围栏。显然,这是座曾经兴盛过,又突然冷落了的大宅子,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凄清的萎靡,无端端叫辛实背后起了层冷汗,恍然间像是到了街头唱戏的伶人口里的兰若寺,不提防里头就要幽幽飘出一个衣袂飘飘愁容婉转的美艳鬼怪,喝你的血,扒你的皮。   辛实这段时间瞧见别人砌房子,也瞧出些门道,这个老爷家的装潢用的全是好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那结实的房梁,那廊下的房柱,不是铁力木就是紫檀,都是名贵的好木头。   说起面积和房子大小,其实并不如福州城里官老爷们的房屋阔气,可胜在漂亮精巧,那飞檐翘角,说是雕梁画栋也不为过,只不过也都腐朽了,那房柱和窗棂,全起了一层墨绿的霉,瞧得出主人家全然不在意,但凡上点心,涂上一层防腐的桐油,这座大宅子也可以焕发新生了。   宅子怪,宅子的主人更是奇怪,按理说这样阔绰的人家,很应该有个庞大的产业,需要日日去料理。可辛实从没瞧见主人家出入,不来监看工人做事,也不催问进度。从头到尾,辛实只见过一个五六十岁戴副黑色圆眼镜自称是管家的老人过来瞧了一眼,告诫他们,不准私自进入院内。   管家一定是中国人,因为辛实能听得懂他的话,口音虽不是福州话,可他们的家乡也应当离得不远。   辛实霎时间就对这个老人产生了亲近感,十分渴望和对方聊上几句,只是他害臊,人家不主动地来关怀他们,他也就不敢主动开口,犹犹豫豫地,错失了搭讪的机会,后来,管家再没到后院来过。   日头升得更高,豆大的汗顺着辛实光洁的额头和秀挺的鼻梁滴到地上,不到片刻就蒸发干净,辛实弯着腰,雪白的手臂上覆着一层单薄晶亮的汗,左右手各一把抹泥刀,专心地替墙抹面。   他做得不快,可是十分地工整漂亮。   这时他的屁股突然被轻之又轻地碰了一下,接着身旁靠近过来一个人,热腾腾的一只臂膀挨着他的手臂,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没吃饱吧?我这里还留了个番薯,你吃。”   说是碰,其实更像是摸,只是辛实不敢这么去想。他全身陡然颤抖了一下,迅速地直起腰惊慌地转头看去。   果然又是陈耀祖,这人不太高,比辛实还要矮上半个脑袋,可是极其地壮实,一只膀子比辛实的大腿恐怕还要粗,一张平阔的黑脸上,汗珠直淌,细长的一双眼里闪着精光,这精光牢牢地钉在辛实身上,像是饿了许久的畜生死死盯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   他不是第一回这样触碰辛实的身体。   四日前他们头回见面,他就十分不见外地迎上来向辛实示好,揽着辛实的肩膀,粗短的手指在辛实的肩头摩挲,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和籍贯,说自己是工头,接下来几日,大伙儿就由他来管,又来问辛实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辛实没有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他的来历不是什么秘密,稍一跟金家的人打听就能知晓。陈耀祖便笑着说自己比辛实大上十几岁,要辛实有什么事都可以叫他帮忙。   辛实没试过和除了大哥外的男人这么亲热地搂在一起讲话,其实不自在,可是陈耀祖脸色瞧上去很正直,讲的话又仗义,他怕是自己多想,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朝陈耀祖笑了笑,把他的手拨开,走到另一条道上去。   可后头几天,陈耀祖愈加频繁地来找他,只要他一落单,就凑上来,不是给他递个糖果,就是给他塞个抗饿的饼。   粮食很珍贵,辛实回报不了,从不去接他的东西,但是会感谢他这份热心。但凡见他给了笑脸,陈耀祖就挨挨蹭蹭地,来碰他的手和腰。   他的那些触摸并没有太过分,若是嚷嚷出来,倒显得大惊小怪,因此辛实一直没有作声。忍了好几日,或许是今日实在太热,热得他心里发慌,又或许是陈耀祖这次摸的是他的屁股,他害怕了,终于地,他没办法再装作若无其事。   一只七星瓢虫扇翅落在陈耀祖的头发上,辛实盯着他嬉皮笑脸的脸庞,说:“你干什么?”   陈耀祖从裤袋里头掏出一个水煮的白皮番薯,笑嘻嘻道:“我对你好。”   辛实偏开身体,依旧不接他的好处,也不让他糊弄过去:“你刚刚摸我屁股。”   陈耀祖大概是没想过他就这样大方地说了出来,表情愣了愣,接着,他的表情变了,眼神更加地痴色,说:“我喜欢你,辛实,我想同你睡觉。”   辛实有一瞬间的羞愤难当,指责他:“我是个男人,你干什么想和我睡觉?”   辛实的表情是种未经世事的天真愚钝,陈耀祖咽了口口水,把番薯往辛实左手一塞,空出的两只手,伸出去握住了辛实沾了一些洋灰的右手。   辛实惊怒交加,把左手一缩,任由番薯跌落到地上,可右手却没躲开,被抓了个正着。   这真是男人的手,力气很大,粗糙,还有黏腻的汗,辛实马上甩手,可是没甩开。他提了口气,大叫了一声:“你不是个好人,你别碰我!”   这道声音又响又亮,辛实从没这么大声叫嚷过,声调像破锣似的,简直有些尖锐。   后头做工的两个男人很快就回过头来瞧他们,辛实大喜过望,越过陈耀祖的肩膀,使劲儿求救:“兄弟们,帮帮我,姓陈的发疯啦!”   后头两个人,简直像是看热闹,非但不紧不慢地笑了笑,甚至还朝着这边喊了句话:“小哥,老陈逗你玩笑,你别当真,就让他亲几口,他老婆在老家,几年没见面,往后你跟着老陈混,他铁定饿不死你。”   显而易见的,他们都跟是陈耀祖一伙,见惯了陈耀祖的淫行,甚至等着看他这个初出茅庐小子的笑话。   旁人这么纵容,难怪陈耀祖这么胆大,青天白日地就敢朝他动手动脚。   有人在一旁附和,陈耀祖的动作愈发地大胆,步子往前跨,逼着辛实后退。   辛实跌跌撞撞地往后挪了几步,脚踝叫墙角的芦荟轻轻刮了一下。针刺般的疼痛让他混乱紧张的脑袋清醒了一些,猛然瞥了眼四周,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留神居然越过了墙角,被迫和陈耀祖来到了后门那处无人的荒地。   陈耀祖欺近了,两只手抓着辛实的手腕,脑袋低下来去亲辛实,他黄牛似的喘着粗气,简直像是激动到了极致,兴奋得难以言喻。   说亲,更像是啃,辛实拼命地甩头,才没让他臭烘烘的嘴碰到自己的脸,可是脖子却还是叫他咬了一口,那滋味,就像是叫浑身粘液的蛞蝓舔了一下,辛实肚子里顿时一阵反胃,一狠心,抬脚重重地朝陈耀祖的脚面上踩了一下。   陈耀祖顿时面色扭曲地嘶吼了一声,愤怒地将狠狠辛实推出去。   辛实没站稳,头晕目眩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也不敢停留,迅速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炮弹似的往陈耀祖的反方向蹿出去。   陈耀祖的叫骂声跟在后头,像是鬼魂索命。   辛实连滚带爬地跑,跑得两额的青筋鼓起,那些叫骂渐渐地减弱了,此时只要他回头瞧了一眼,就会发现陈耀祖其实并没追上来。可是他吓傻了,鬼追似的只顾着往前冲。   这座宅子被四道将军似的高墙围得严严实实,辛实被逼着从后院一路往前跑,此刻大概是跑到了侧面来,前头突然出现了一扇木门,他想也没想,没头没脑地冲上去用肩膀使劲朝门板一撞,第一下没有撞开,他咬紧了牙,奋力抱臂疯狂地又撞了一下。   里头应当是挂了锁,可是就跟这颓败的宅子似的,这扇木门也是个样子货,他用力一撞,就听见里头传来铁锁落地的声音,接着,门就那么颤颤巍巍地朝他打开。   辛实吃了一惊,这时候他忍不住想起管家说不准外人进院子的话,可他就快连人都做不成了,哪里还管得着这些给人定的规矩,赶紧就跳进了侧门,接着回身把门给合拢。 第4章   两扇红漆大幅剥落的木门重重合上,辛实张大嘴急促地呼吸着,口腔里火烧火辣地干燥,眼尾是润湿的粉红,这是叫热风给刮伤了。   后背挨着门缓缓往下滑,他一阵后怕,瘫在带着苔藓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休息片刻,辛实慢慢回过神,决定等回去就去向金银说明这件事,并且要强烈地要求金银去向他无论哪个叔叔禀明,这姓陈的全然不是个好东西!以后施工有他没陈耀祖,有陈耀祖没他,他是万万不会再跟这个混蛋一同做事。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不会咽下这个亏,可是此刻却不敢出去。   他还是怕,怕回到了工地稍后还得和陈耀祖一道回城里,也怕他又要对自己动手。陈耀祖那黄牛一样的体格,酸臭的体味,光是回想一下,他就恶心得有些想吐。自己这样的身板,返回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想到自己二十啷当岁还被人吓得抱头鼠窜,还是因为这种下流事情,一时间,辛实的心里头既委屈又恼火。   他不敢埋怨死去的爹妈,只敢忍不住去埋怨埋怨不睁眼的老天爷,既然叫他长出个不堪一击的身体和招人惦记的脸,怎么不干脆叫他投生到一个富贵人家,一个穷男子汉要漂亮有什么用,孤零零地走到外头,根本是叫人欺负,活受罪!   发了片刻牢骚,草木茂盛的另一头,从这荒草旧宅左偏房的廊下,突然传出两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辛实刚落下去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扶着白色的洋灰墙站起来,脸色刷白,瞪大眼睛盯着声音的来处。   灌木掩映,雨廊下,一把圈椅,上头坐了一个背朝向他的男人。男人是个弯腰伸手的姿势,椅子边的地面上有本翻开的书,大概是从他手里不小心掉下来的,刚才窸窸窣窣的声音,约摸就是书掉落的声音。   这人上身穿着白色的短袖褂子,下头一条黑色长裤,衣面经过了日光的反射,流动着昂贵的暗纹,一头半短不长修剪得当的黑发油亮蓬松,看上去年纪很轻。   辛实屏息凝神,猜测他应当是这家的少主人,或者是客人,总之这样的华然气质,定不会是像他一样靠力气吃饭的工人或者伺候人为生的佣人。   粗略把人打量了一遍,辛实的心跳得更快,他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发现他,但他心里很不安。他挨过饿,受过冷,可实实在在是个本分人,从小到大连根辣椒也没去摘过别人家的,因此此刻十分地心虚。   一心虚,他就忍不住想老老实实去认错,毕竟是他主动地闯进了人家的宅子,他有错在先,假如等到别人回过头来发现了他再去坦白,人家能信?那他可就真成了贼。   这时男人够书够了半天也没够到,干脆直起腰,一动不动地发起了呆。辛实担惊受怕之余,忍不住替他着急,坐着捡不着,站起来捡呀,这人咋这么死心眼?   整个院子里,也就这么一个人,茕茕孑立地坐在那里,幸而是白日,要是夜里,辛实早在方才就拔腿就跑了。   辛实慢慢抬步,硬着头皮沿着墙根朝廊下走去,或许是周围酷似家乡的建筑迷惑了他,他竟然忘了自己身处异国他乡,是个背井离乡的人,自然而然地讲起了中国话:“先生,我不是小偷,是给你家干活的工人……”   由于心虚或者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外头有坏人追我,我才进来,我一会儿就走,就在门口待着,你让我在院子里待会儿行不行?”   离那人只有七八步的距离,辛实局促地止住脚步。男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背对着他,头都不偏一下,十分地沉得住气,简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讲话。   他不动,辛实也不敢动,就那么站在原地,等着人开口,心里惴惴的,不知道他准备拿自己怎么办,会是克扣工钱,还是打骂他一顿。   也是走近了他才恍然发现,这个男人肩宽背挺,脖颈细长,光看坐姿都看得出是个身形英武的男人,真不知站起来了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辛实瞧不见他的正脸,可拥有这样一副健壮的身躯,即使脸盘上没有一副端正的五官,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走出去,不说多叫人瞧得起,肯定不会叫人欺负,若长得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男人这时突然慢慢朝着日光抬起了两只手,盯着那双掌骨宽大指骨修长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   辛实羡慕完人家的身材,又快速地羡慕起人家的手。   他要是也有这么一双沙包大的拳头,刚才何至于慌不择路地逃到别人的院子里来,两拳下去,打得陈耀祖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   辛实正胡思乱想,男人突然将右手攥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开始砸起了自己的腿,那股狠劲,跟对待最痛恨的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拳拳到肉,狠毒的声音叫人听得简直牙酸,辛实吃了一惊,下意识提步上前。   “先生,你打自己干啥?多疼啊。”辛实一个箭步就蹿到了男人的身边,弯下腰,也顾不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浑身泥尘的粉刷匠,两只单薄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人家的手。   四只热手,霎时间纷乱地缠在了一块。   这个男人长得高大,关节也大,辛实一手抓一个腕子,险些抓不住,被那股向下的力气拽着,差点跌进他的怀里。   幸好只是踉跄了一下,还是站住了,辛实不由得埋怨:“嘿,你咋力气这么大,别打了,再好的腿也要被你打坏了。”   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在面前乱扑,男人似乎比他还愕然,抬起脸瞪着眼睛望向他,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个人方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神色如同见了鬼似的,眼神里先是一瞬的惊讶,而后马上多了点难堪和愤怒的神采,像是被人撞破了丑事。   辛实猛然和男人对视上,被他阴沉沉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上的劲道当即松懈下来。   俄而,他忍不住羡慕地想,老天真是不公平,一个人身上有一样好处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能让这个男人样样都占全,身材这么高大强壮就算了,一张面孔也这样出彩,浓眉挺鼻,狭长漆黑的一双眼,像雷雨天的电光,带着一种不善的攻击性。   辛实被他不客气地推开。趔趄了两步,辛实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人咋这样?”他是过来帮忙的,不是非要人领情,可干啥拿他当什么坏人对待。   两个人离得很近,湿热到近乎扭曲的空气横亘在他们之间,男人先是静默了几秒钟,接着盯着他,气势迫人地质问:“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   辛实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后知后觉地想起此刻自己是在人家的院子里,刚才过来是要向人家道歉。   男人的上半身很紧绷,直直贴在椅背上,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则慢慢往椅子侧面挪去。   他这完全是个戒备的姿势,语气也很冷硬,根本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可是由于他讲的是中国话,辛实还是忍不住产生了一些见到老乡的激动,“先生,你听得懂我说话?”   男人戒备的神色突然淡了许多,眼神升腾起一些淡淡的鄙夷。   辛实瞧见他那不屑一顾的神态,不由得有些窘迫,也觉得自己傻,宅子的管家会讲中国话,那么主人家会说中国话有什么稀奇。   男人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的嘴,等到辛实的嘴唇不再翕动,又冷着脸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辛实咽了咽口水,这下不敢再造次,弯下腰把地上那本书捡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低着头拘束地说:“先生,我是给你家粉刷外墙的工人……”   话还没说完,男人不耐烦地讲:“大声一点,抬起头看着我讲。”   这个人脾气可真差,动不动就呵斥别人。辛实真想调头就跑,迫于此人的威势,一动不敢动。他递书的手很酸,可是不敢放下,战战兢兢地,抬起下巴,躲躲闪闪地瞧着对方。   他觉得自己方才的嗓门已经足够大,再大简直能掀破房顶了,可还是提高了声音说:“我是来给你家干活的,刷墙。我躲坏人呢,不是故意闯进你家里,请你不要生气。”   似乎是对他的音量和挺胸抬头的姿势稍感满意,男人紧皱的眉毛终于地松开,虽然依旧地面无表情,可是已经愿意伸手接他递过来的书,是左手拿的,他的右手紧紧地贴在椅子侧面,动也不动。   辛实看得出他藏在下头的右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但没敢歪头去看。   接下来,辛实以为他会追问到底,家里进了个陌生人,为了自身安全也该多问几句。   可出乎意料的,男人既不继续询问他口里的“坏人”是谁,也没有关心他是怎么进来的,是有人给开了门,还是通过翻墙或者其他法子。   在察觉到了他并无恶意后,像个怕丑的大姑娘似的,男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就要打发他:“赶紧走。”   是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像是发惯了施令的。   不扣他的工钱,也不骂他?   辛实心里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赶紧离开,视线不经意瞥见了男人的两条腿。   刚才没有注意,此刻稍一仔细看,这两条刚刚遭受了男人自己毒打的腿,真是有点奇怪,跟精瘦强健的上半身比起来,瘦得有些过分,由于瘦,两条长腿显得愈加地长。   更古怪的,正常人的腿在坐下时是自然并拢或稍微分开,可这人,两条腿的膝盖往两边岔开得十分不自然,要形容,那就是简直像两根软绵绵的面条。   说起来,从刚才到现在,也没见他这两条腿动弹过。   辛实愣了片刻,恍忍不住抬眼瞧了眼男人的面孔,用一种同情的色彩——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居然是个瘸子。   他发誓自己只瞥了一眼,可男人像是头顶上也长了一双眼,倏然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住了他,疾言厉色道:“你在看什么?”   辛实吓了一跳,喉头一哽,慌乱之下,支支吾吾道:“你不热么?”   下午日头西移,将男人正正好笼在橘色的夕阳下。辛实觉得自己又犯了傻,怎么能不热,这人的额头和脖颈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是他不想走么,兴许是他走不了,他的腿不能动,只能无助地坐在这里。   他的家里人呢?那个管家呢?不来照顾他吗?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叫人照顾?   男人并不搭理他,用左手将展开的书不露声色盖在膝上,遮住他的视线,再次发出命令:“走。”   刚才还是“赶紧走”,现在从三个字变成了一个字,看得出他的耐心正在一步步丧失。   瞧他这样子,辛实立马明白,自己是冒犯了他,让他难堪了。他突然有点明白这个院子为什么会如此惨淡,管家又为什么深居简出。应该都是这人吩咐的,他不让人伺候自己,不让人伺候这座宅子,任由自己和宅子一起荒下去。   这一定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遭到了什么打击,才变得这样孤独暴躁——或许他以前能走,现在不能走,这才会一蹶不振。   辛实该走了,可男人越是面无表情地遮掩,辛实心里那股慌里慌张的怜惜越是无处安放,仿佛非得为他做点什么,方能平息方才自己瞧他那一眼给他带来的痛楚。   “你还想做什么?”这是第三次了,男人赶他,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除了排斥,又带了点戒备的困惑。   辛实大梦初醒一般,这次不敢瞧他了,低下头,匆匆掉头,沿着石子小径,往自己进来的那扇侧门走去。   他一走,男人安静了片刻,随即把藏在椅子侧面的右手松开,他的掌心握着一把枪,巴掌大的勃朗宁。刚才他是动了杀心的。   男人面无表情盯着手上的枪看了几秒钟,熟练地把子弹下膛,悄无声息,重新将枪放回椅子下方的暗格。   肩头被肆意生长的芭蕉叶拂过,发出簌簌的声响。辛实热得浑身不舒服,额头淌着汗,背后的衣裳也被汗粘在背上。浑浑噩噩的,他想,这么热的天,自己光是走动一下就累得慌,那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手边也没看见有水,要是一直没人过来怎么办,他还得在那里坐多久呢?   辛实觉得自己真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担忧。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他该出去了,人家都赶他了,可左顾右盼一阵,他突然折返了回去。   身后很近有脚步声,男人眯着眼不耐烦地偏过头。   肯定又是那个没头没脑误入他庭院的小粉刷匠,被他呵斥两句就吓得肩膀颤抖,没出息的男人。他简直疑惑得有些愤怒了,这次他又返回来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扭过头,正要开口斥骂,只见眼前刺眼的日光突然一暗,同时,身上倏然凉快许多,再一晃眼,那个漂亮的年轻男人,兔子似的,匆匆地转身跑了。   男人侧头抬眼看去,怨怒的视线骤然惊愕地顿住了。   日光照射过来的方向,那根盘了龙的廊柱上,一个充作雕饰的孔洞里被不伦不类地被插上了一枝半扇门板宽的芭蕉叶,叶片犹在轻轻颤动,制造出来的阴影,正正好将他罩在下头。 第5章   天擦黑,辛实紧赶慢赶回到了金家的小楼,还没坐下来喝口水,先被堆在一楼天井中央的大小箱笼吓了一跳,楼里仍有人走动,时不时从楼上又搬件东西下来。   这么大的架势,像是要举家搬迁。   难道城里将要开战?马来亚不是去年才刚太平下来吗?   辛实赶紧跑到金银的房间,金银也在收拾东西,房间乱糟糟的,箱柜移位,横七竖八乱堆在屋内。   “金银,你们家这是要去哪?”辛实小心翼翼避开拦路的柜子,走到金银旁边。   金银忙出一头汗,回过头瞧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咬了咬牙,告诉他:“老板在丁加奴开了个新公司,要我二叔带人去管理,我几个叔叔都是跟着这个老板做事,他一声令下,我们一家人都要跟着走。”   辛实心里一惊,因走了许久的路而绯红的面孔白了白。   他脱口就想问那我怎么办,可马上他想到,金银是瞧他可怜才收留他,对他并没有照管的义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干巴巴问:“这么突然?”   “之前没收到通知,今日终于敲定了叔叔才告诉我,要我转告你,或是跟着我们走,或是赶紧自己找个地方住下,总之我们后天就走,到时候这栋楼就要被房东收回,你得快拿个主意。”   辛实有些慌神,乌浓的长睫慌乱眨了眨。他在一旁的黑木矮柜上坐了下来,塌着肩膀轻声道:“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等船去暹罗。”   “我也是这么跟叔叔讲,你又不是来谋生,是来寻亲。”金银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学他一样,也找了个斗柜坐下,犹豫半天,说:“你还有多少钱?够不够赁房子和吃饭?”   辛实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钱,如果接下来一整个月都坐吃山空那肯定不够,可是他现在每日都在做活,挣一分花半分,勉强应该能活下去,就点点头:“够。”   “那我就放心了,明日我不去做事了,去替你寻个合算的落脚地。”   辛实心里感激,忙说:“我同你一起去。”   “多做一天事就多挣一日工钱。”金银摆了摆手,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不让他浪费时间,“我们家即使走了,你还是可以跟着公司做事。我让三叔去同陈耀祖打个招呼,你以后就专跟着他的队伍,他在工人里头还算有威信,这次我们家的人都走了,兴许下一个管事的就是他。”   不提陈耀祖还好,一提起,辛实一阵恶心,坚决地阻止了金银:“不,我不想跟着他做事。”   金银一头雾水:“怎么啦,他欺负你?”   辛实欲言又止半天,到底还是忍着羞耻和愤怒把今天下午的事儿一股脑跟金银说了。   金银目瞪口呆,一瞬间先是下意识地将辛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巴掌大的白脸,圆眼,秀挺的鼻,一张不大的红嘴。打出生起,金银也是头回见到辛实这么标致的男人,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没有几个人的面孔能比辛实更出彩。要不是穷得很,又生得这么瘦弱,一定早被福州城里的大姑娘抢破了头。可还没有大姑娘来抢,先被个糙汉子看上了。   辛实恼羞成怒,说:“你看我干什么?给我出个主意。”   金银忙收回视线,挠了挠头说:“你这……我从没听三叔说过陈耀祖有这个癖好。”   “我没骗你!跟在他身边的人都见怪不怪,我看他这么欺负人肯定不是一回两回。”   金银忙解释:“我知道你不会骗人,这样,你先别急,等下三叔回来我就去找他说,一定给你换个活计。”   辛实被他安抚住,点点头,等到呼吸平静下来,赧然地道了句谢。   金银摆了摆手,没当回事。   房间里简直像个废墟,金银刚来几天,并没什么行李,主要是金银那个表弟的物件,对方赶着了结雪市这边的活儿,这两日都住在施工地。   他回不来,金银自然要帮他整点行装。过了会儿,金银歇够了,站起来继续收拾,辛实帮着装了几个箱子的东西。   夜里,金三叔回了小楼。   金银单独下楼去找他三叔商量,辛实没去,在楼上忐忑不安地等。金银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瞧上去脸色不太好。   辛实当即心里就咯噔一下,忙迎上去,尽量镇定,低声问:“你三叔怎么说?”   金银越过他,往屋里走去,走到屋子中央,愤然转身,道:“那个混蛋,真要当管事的了。三叔说,我们走了以后,往后公司所有泥瓦工都由他管。公司里头除了我家,就属他家的人最多,哪哪都是他同乡,一伙人一个鼻孔出气。”   顿了顿,金银朝辛实飞快瞟了一眼,“我没跟三叔说他想……想那个你,传出去也不好听,只说他欺负了你,你不想再跟着他干。三叔就说,你要是真得罪了他,等我们走了,你怕是在公司待不住。”   辛实越听脸色越白,两只细长的白手凝重地绞在一起。   金银一脸憋屈,急急地凑上来,问他:“不如你还是跟我走,丁加奴的船虽然不比瑞天咸港的船多,或许要等得久一些,可是跟着我们安全!”   暗黄的电灯底下,辛实低着头,眼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半晌,金银又问他一遍,辛实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走,瑞天咸港这么大的港口都得等上几个月才有我能坐上的船,去了别的地方,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大哥。”   金银叹了口气。   辛实这时突然笑了笑,拍拍金银的肩膀,说;“别为我担心,陈耀祖能耀武扬威,就是因为我在他手底下做事,拿准了我得靠他吃饭。我不去跟他挣同一份钱,他奈何不了我。”   金银说:“你要自己出去找活路?”   辛实点点头,表情有种下定决心的泰然:“都说南洋遍地黄金,其实黄金我都不敢想,能捡几个铜板不被饿死就谢天谢地。这些天,我在城里转了转,发现中国人很多,我有手有脚肯吃苦,不信连自己也养不活。”   金银哑然,有些敬佩他,敬佩他脾性踏实,心态坚强,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愿意往好处想。人虽则瘦得像条竹竿,肩膀上却担得起男子汉的责任,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二日,金银既没去做工,也没去替辛实找住所,他跟着辛实,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同去了琉璃厂街。   路程足有四五里,在日头下走路,难熬,两个人便一路谈谈天。也正是如此百无聊赖的时刻,辛实才能想起来跟金银打听些事情,给人家做了四五日的活,他还不知道这家人姓什么。   金银跟他一样来了没几天,可自己愿意打听,当即头头是道地向辛实做了解释,告诉他,那座宅子姓辜,放眼整个四州府都是排名前几的富庶人家,两三百年前从泉州迁来。   那时候的辜家就是豪门,风风雨雨百年,又历经战乱,仍旧是豪门,可称得上是下南洋的华人里头最坚挺兴旺的一个家族。   “那他们咋会住在这么破的屋子里?”   “这是人家的祖宅,多少年的宅子了,怎能不旧。”   辛实想起昨日那个阴森森的庭院,老老实实讲:“不止旧,还破,里头野草都长得同人一样高啦。”   金银有点惊讶,想了想,说:“以前好像不是这样。我听三叔说,战前辜家每年都要请人修缮一次,主人个个穿得华丽鲜艳,里头的装潢也富丽堂皇,佣人成群,连给我们这种人喝的茶水也都是好茶。后来日本人和英国人打仗,辜家大部分族人都去了英国躲避战乱,管不了宅子了,才荒了。”   那样一座大宅子,果然从前热闹过,繁华过,辛实想到那个孤零零杵在日头下的英俊男人,既然辜家没人在马来亚,他好奇:“那么现在住在那里的,不是辜家的人?”   金银却摇了摇头,“不是辜家人又能是谁,还是长房长子,叫辜镕。城里乱起来之前,辜家除了几个政府大员实在走不动,其余能走的都走了,按理说,辜镕也该走,日本人天天地搞轰炸,留在城里不是等死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走,说是要守着家里的产业。”   辛实说:“胆子真大。”   “可不说呢。说起这个辜镕,三叔跟我说过,他以前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这个。”金银比了个大拇指。   辛实水红的嘴角下陷,微微笑了笑,金银的架势真像是在说故事。   金银继续道:“十八岁从英国念完书回来,好好的少爷不做,去从军,两年就混成了大校,手底下有五六千个大头兵,在日本人面前都敢提着枪讲话。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当军官,回头管了家里的生意,居然也干得不错,替辜家盘活了好几家废矿场,挣钱都挣到英国去了。要不是他跟英国人关系好,辜家那么多人匆匆忙忙逃到英国,过得恐怕没有那么滋润。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算风光了吧。”   辛实讷讷点头,这人前二十年的日子,真像是戏曲故事里的乱世枭雄,不真实得像个梦。   他的心里一阵古怪,昨日他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孩子似的大发雷霆伤害自己身体的男人,真是金银口中这个曾经在云端上搅弄风云的男人?   见他听得入神,金银讲得愈加起劲,唾沫横飞:“可要说他也倒霉,当兵打仗的时候没受伤,安安稳稳做生意反而受了伤,应该是前年,去谈生意的时候不小心进了日本人的轰炸区,救是救回来,可是自那以后,坏了一只耳朵,两条腿也不怎么听使唤。”   原来他的腿是这样坏的。   辛实听得心里真心酸,一个能上战场打仗的军官,两条腿却坏了,不要说奔跑跳跃,连动都动不了,他心里得多么难过。   耳朵居然也不好,辛实不由得想起昨日他厉声叫自己抬起脸大声说话的场面。   直到刚才他心里头还怨他呢,觉得他白长了张英俊的面孔,凶巴巴的,吓人。此刻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受了那样的罪,从天上跌到了土里,他已经够可怜啦,自己不能为这个去责怪一个又聋又瘸的可怜人。   金银带着点唏嘘扭脸看他,瞧见他神色戚戚然,惊讶地说:“你同情他?有钱人有什么好同情的。”说到这里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了,有时候看英雄落难也是一种趣味,“他要不贪财,能落到这下场?”   辛实不高兴地说:“你才说他家有钱,那么有钱还能贪财?”他指责金银前后矛盾。   金银没当回事,说:“你傻啊,谁会嫌钱多!你不知道,这些有钱人就爱赚战争财!” 第6章   金银是个大块头,有他陪伴,今天陈耀祖没有再借机接近辛实。   辛实可算松了口气,工程今天结尾,他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完工领了这几天的工钱,马上就躲去城里另一头,离这伙人远远的,再找份新活计。   目前的日子瞧着貌似挺艰辛,可要说难熬也并没有,因为他心里有个盼头,盼着那艘现在还没影儿的船。   中午时分,下了场骤雨。   这个季节是马来亚的雨季,每天偶然会下一阵雨,可是并不凉快,空气又闷又湿,还是那么热。不一会儿,人力车慢悠悠地晃到后院的草坪上,雨后土软,车轮压倒带着水珠的野草,在杂草横生的湿润泥土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金银不是专门来做事,因此没有他的餐,辛实就把自己的饭让给他吃,自己从兜里掏出两个不大的玉米面饼子凑合。   金银没全要,分了一半,剩下的随便折了片叶子包住递给辛实,干的都是体力活,不吃饱怎么行。   刚吃上,辜宅后院那两扇从没见打开过的如意门,吱呀的一声,朝外敞开来,一个五六十上下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戴玳瑁圆眼镜,头发黑中夹白,梳得齐整,上身穿件像是马褂的薄衣裳,灰黑色,下头的裤子外头却穿了件彩色的短裙。   大姑娘才穿花裙呢,老爷子穿彩裙,不伦不类。   辛实这是第二回见管家,第一次瞧见的时候,其实有些不忍心看,心里总忍不住想乐,可是当地很多男人都这么穿,他瞧多了,瞧也瞧习惯了,因此这回没再有用异常的目光瞧人家,只拘谨地站在一边,跟着大家一起问老人家的好。   陈耀祖最积极,问完好,凑上前去冲着人家嘘寒问暖:“詹伯,是否吃过饭,是出来办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吩咐。”   辛实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这顿奉承,在心里头嘀咕:狗腿子。   门里头,詹伯瞥了陈耀祖一眼,眼神里有股大户人家的轻慢。他没搭话,而是慢条斯理地扫了眼这群灰扑扑的人,少顷,视线在一个人头上停下来:“你,跟我进来,头家有几句话要问你。”   大家突然寂静了,目光纷纷投向辛实。   辛实不知道对方是朝自己说话,也并不关心周围的气氛,仍旧低着头发呆。还是金银突然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肋骨,告诉他:“管事要你进屋去。”他才如梦初醒。   辛实惊讶地抬起头,和詹伯打量的目光对到一起,老人的眼神有种尖锐,辛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看穿,又纷乱地垂下眼睛。   老板怎么会要他进屋去问话?   辛实脑中猝然想起昨日那张不客气的英俊面孔。   金银说过,辜家现在只有一个主人,是一个残疾,那么詹伯口中这个要找他进去问话的头家,不做他想,必然就是那个男人。   昨天自己慌不择路逃进他的庭院,他看上去很生气,还把自己给赶走,这一回,是昨日越想越气,回过头要来找他算账?   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想去瞧见他狼狈的样子,辛实陡然紧张了起来,他很快又抬起头,想先问问詹伯究竟是什么事,如果真跟昨日有关,他在心里飞快地做打算:那个人实在不大好相处,这一进去恐怕福祸难料,我还是拔腿就跑吧。   还没张嘴,陈耀祖抢先开了口:“詹伯,我这个兄弟从没见过大人物,进去一定吓得不敢开口,头家有什么要问的,让我去。”   辛实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见陈耀祖脸上满是讨好的色彩,在心里拼命祈求,是啊是啊,叫他进去吧,不要叫我啦。   辜家是个树大根深的大家族,无论华人还是马来人,多少人想攀一攀高枝。辛实看出来了,陈耀祖这么积极,是以为老板想要询问的是此次装潢的事宜,想去巴结巴结这位传说中的辜家掌门人。   换做昨天之前,他一定在心里唾弃陈耀祖,可是现在,反而松了口气,心里甚至祈祷詹伯赶紧把陈耀祖带进去,这就证明那个男人真的只是随便找个人问话,并不是想叫他进去罚一罚他。   可惜世事总是倒霉的那一件应验得快,詹伯先是向陈耀祖说:“头家爱干净,要找个收拾得整洁的人去回话。”接着把门又敞开些,别开身体,又向辛实说了一遍:“还不跟上来?”   这是个说一不二的架势,陈耀祖左顾右盼地环视一圈,大家都是破衣旧裤,可辛实确实瞧上去就齐整些,他心里不愿意,可也不能强行跟进去,于是悻悻然退了回去。   辛实左右为难,面露难色地看向金银,谁知道金银这个傻大个,兴冲冲地用眼神催促他跟上前去,真心认为辛实是撞上了难得一遇的大运。   硬着头皮,辛实亦步亦趋往前踏了一步。詹伯见他动了,转了身,等他进来以后,没叫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人多看一眼,很快地将门关上。   门一关,庭院里头显得更加寥落古旧。草木潇潇,不时传来虫鸣鸟叫,辛实心里忐忑,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上詹伯,悄悄地问:“詹伯,头家要问些什么,你能先告诉我么,我真怕我惹他生气。”   詹伯回头瞥他一眼,和刚才对着众人那张脸不一样,破天荒地带了点笑模样,轻声告诉他:“别紧张,头家叫你来,是准备了一桌宴席,要犒劳你。”   辛实愣了,结巴了一下:“为、为啥?”   詹伯看他呆头呆脑,笑得更深,忍不住想要展现一些难得的慈爱之心,提点一句这个局促的年轻人:“昨天下午你迷路走到侧院,遇见头家,给头家搬了株遮阳的芭蕉叶。”   这几日都有雨,头家常待的湖心亭湿淋淋的,头家不愿意待在那里了,说想到处转一转,詹伯就推着人转到后院,头家觉得那里安静,想自己看会儿书,让他一个钟头以后来,等他再去,就发现头家正神色莫测地盯着面前一株斜插在柱子上的芭蕉叶看。   辛实哑然,心里头有些发虚,还有些愧疚。   他在心里头都快把那个男人想成了杀人如麻的黑罗刹,这回进来简直没想着可以再站着出去,结果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要找他的麻烦,不仅如此,还替他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做了遮掩——他哪里是迷路,是把人家的锁弄坏,故意地闯了进来。   那个男人不会不知道,可就因为他最后给出的那一点同情,一片遮阳的叶子,竟然全然地不计较他的过错,还要请他吃饭。   辛实简直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道:“我也没做什么。”   詹伯其实也想不明白,一年来,那么多密不透风的嘘寒问暖、那么多前仆后继的贴身伺候,统统遭到了头家大发雷霆的抵制,光凭一片叶子,这小子就得到头家青睐了?破天荒地,居然还请人进家里来吃感谢宴。   他到方才出门前都摸不着头脑,可此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一个骄傲惯了的男人,一朝落了难,最怕什么,怕人家瞧不起自己。   辛实,一个普通,甚至贫困的年轻工人,没有别的好处,可心地确乎是一片淳朴的善良,瞧见一个残疾人,他并不去做言语上的同情,只默默地搭了把手。   可能头家要的也只是这一份沉默的尊重。   上了黑榉木的走廊,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是辜家以往接待贵客才开的雅堂。这道走廊一年多没人走了,许多木板沾了雨水,又经过了暴晒,不雅地翘起了边,詹伯且行且往后提醒:“年久失修,你脚下当心。”   辛实喏喏应声,眼睛左看右看,简直目不暇接。   昨日隔得远,他就已经觉得这座老宅是一等一的内有乾坤,今日近了,发现果然。木头是好木头,廊上的窗户泛着朦胧的光,是透光不透人的蠡壳窗,这样精巧的工艺,师傅教他的时候说过,只极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   美中不足的是,有几块破了口,还有几块有裂纹——马来亚的天气有时很坏,上一刻太阳还毒得吓人,下一刻又是狂风暴雨,家具坏的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詹伯笑了笑,说:“还没问,小兄弟姓名?”   辛实忙收回乱飘的眼神,不好意思道:“辛实。”   “是实在的实?”   辛实呆了,羞怯地解释:“我不识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实。我有个大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俩的名字合起来是果实。”   詹伯笑了,说:“哦,果实的实,我记住了。”   辛实点点头,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不知道我叫啥,也没见过我,你咋知道你家东家是要找我?”   说完,辛实忍不住左顾右盼了一阵,难道刚才在门口,那个男人其实就在门后边观察,但是不露面,光在后头提醒詹伯?   这念头只闪了一瞬,辛实就撇开了。庭院里草深木长,并没有其他人的踪迹,再说,躲在人后头偷看,这作风简直是小偷,可谁在自己家里做贼呀?   詹伯叫他一问,转过头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有双大眼睛,但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瘦身板,乱糟糟的黑头发……我找错了?”   是个问句,可那语气,是个下结论的语气。   这个辜家少爷嘴巴真是坏,把他说得简直像个难民,可是他哪有这么寒酸。辛实张了张嘴,有点想否认。可是眼睛大,确实是他,瘦么,也确实是他,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更是他了。   这么一思考,他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就是那么寒酸,感到实在没什么充足的勇气去反驳,于是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以前不这样,坐了一个月的船,饿瘦了。”   “很多人第一回到马来亚都这样,水土不服。没什么要紧,今日吃顿好的,全补回来。”   说到将要吃到的这顿席面,辛实眼睛悄悄放了光,喉结不自觉鼓动了一下,脚步也变得轻盈。 第7章   席确实是好席,共十道菜,取的十全十美之意,四素四荤两汤,同安的封肉、泉州的姜母鸭、福州的佛跳墙,南平的稻花鱼……辛实挑着荤菜仔细看了,其余菜也囫囵一看,全是闽菜的精髓,他从前都吃过,虽然都是大哥从客人吃剩的席面偷偷带回家的,那也是很难得才能吃上一回。   来前,辛实才啃了一口玉米面饼子,一走进这堂皇宽阔的饭厅,又饿,又拘束,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直直盯着桌面上的菜,可手脚都紧紧贴着身体,不敢动。   还是詹伯招呼他,他才敢坐下,手里捏着双錾花的银筷子,可也不敢随便动筷。詹伯看他跟头小驴似的,抽一鞭子才动一下,又笑了,说:“不合胃口?”   辛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席呢。”他只是有顾忌,“你家东家,不等等他么?”   詹伯顿了顿,视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饭厅尽头的那扇山水屏风,说:“头家不来,只吩咐我招待好你。”   辛实受宠若惊了,这么一大桌菜,只招待他一个:“这也太多了……”   “辜家招待客人,这些已经很简略,很对你不起。小兄弟,你就放心吃,吃不完我们自会处理。”   “没有没有,已经非常丰盛!”他哪里是害怕吃不完,是觉得浪费,辛实偷偷咽了咽口水,“吃不完,我可不可以带走?”   詹伯顿了片刻,没笑话他寒酸,点点头,说:“可以。”   人家特意请他,辛实心里其实也得意,得到这个保证,想到这两天的伙食都有了着落,把眼睛一弯,喜滋滋地终于动了筷。   桌上还有酒,可辛实不会喝,就没去碰,只喝了几杯茶。   茶足饭饱,辛实突然发现一件事,从他进门到现在,好像只看到詹伯一个人出现过,将他安排在饭厅坐下就走了,说要去看看头家有什么吩咐,消失了好一阵,方才,像是估摸着他吃完饭的时间,才又悄然出现。   难道这么大一个宅子,只一个詹伯忙上忙下。   他忍不住心里冒出一个期望,等詹伯替他将剩下的吃食装盒封好,试探性地,他张了嘴:“詹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忙?”   詹伯不做他想,有什么说什么:“还有几个佣人,都在前院,头家不喜欢他们在面前走动。”   “哦。”辛实有些哑然,还有些泄气。   詹伯这时候意识到他好像有话要说,把手上的食盒搁下,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人家都主动发问,辛实十足难为情地,还是开了口:“福州城里的老爷们,个个家里都很大,没有人带领,恐怕都会迷了路……你家这座宅子这样阔气,不比别人的差,其实很应该把家里收拾得精美富丽一些,你们家是不是人手不够,才没有修缮……”   絮絮叨叨的,说半天没个主心骨,耳朵尖发红,眼神也趋避着,长睫毛颤抖个不停,明显是羞惭呢,为自己将要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   詹伯却懂了,说:“你想留在宅子里做事?”   辛实感激地点点头,为詹伯的善解人意,继续说:“我没有什么手艺,木工还做得不错,我刚刚瞧见你们家的窗户坏了几扇,我都可以修,保准修得跟新的一模一样……”一抬眼,瞧见詹伯讶异又有些犹豫的神色,又急忙补充:“做完工我还可以帮您的忙,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我都能行。”   说到这里,头又低了下去,声音也弱了,“詹伯,昨天,其实我不是什么迷路,是自己跑到你家,因为后头有坏人追我……我把你家的锁弄坏了,还吓到了你家东家。你家东家没有怪我,还请我吃饭,他真是一个好人。我觉得,这个院子真是个好地方,不应该这么让它坏下去。”   辛实说得很慢,喉咙口提着口气,一旦詹伯当场拒绝,即刻就道歉。   詹伯听完后倒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个话口,只说自己做不了主,要回去问问头家。   詹伯走得很快,打前门出去,绕了一圈来到饭厅后头,掀开门口防蚊虫的竹帘迈进屋子。   屋子靠左是扇山水大屏风,靠右有张大罗汉床,上头是茶台和软垫,茶台上有一套茶具,显然是供客人用完餐后小憩用。   软垫上此时正坐了个男人,上身是件白色对襟盘扣短褂,下头是条宽松的棉麻黑裤,手里一动不动攥着一串绿松石长串,肩宽背阔,侧脸冷峻,是个沉思的神情。   詹伯走上前去,径直走到男人面前,先叫男人把自己看见,对方点点头表示同意,才回到男人身侧,靠近对方的左耳,小声道:“头家,你刚才听到了,他既然自己愿意,不如把他留下来……”   屏风距离辛实用餐的桌子有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话,那头听不到。   辜镕抬起头,表情有些冷淡,好像是要说些拒绝的话,可是张了张嘴,又把那些话给抿了回去。   停顿片刻,说不好是个什么态度,他盯着詹伯瞧了瞧,慢慢地,低声道:“他想留下来,给我端茶倒水?”   詹伯的身体有一瞬间的迟滞。   他张了张嘴,有点想告诉他金尊玉贵的年轻头家,辛实主要是想留在辜家做窗户,靠手艺吃饭。脸皮薄,怕被拒绝,才说做佣人也可以,而且也并不是专指给你做佣人。   但他没有开口。因为这是辜镕受伤一年多以来,第一次不抗拒旁人的接近,第一次不为陌生人的目光而大动肝火。   这是个长足的进步。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从襁褓长到顶天立地,看着他出去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再看着他受到重创,一度濒死,好不容易活过来,却失了雄心,只自顾自躲在老宅养伤,任由自己在他人口中传成一个顾影自怜的末路英雄。   整个辜家那么多孩子,只这个最令他心疼,才二十五,这短短一年却把自己活成了一潭死水。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对一个外人起了好奇心,就要有个打起精神的迹象,无论如何,他真不愿意打击他的积极性。   至于让一个手工匠人来做佣人是不是委屈了辛实,詹伯没敢仔细想。其实一个男子汉,只要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钱,做什么不是做,能够把头家伺候好,不说大富大贵,总之再怎么样也不会受到亏待。   “是,他有感恩之心,淳朴,这很好,头家,让他来伺候你,好不好?”   辜镕缄默了片刻,端起白瓷杯喝了口茶,含糊道:“去问他,为什么想来伺候我。”   “想也是为了讨口饭吃。”辛实是个笨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詹伯忍不住替他解释,“头家,我看得出他跟从前那些花儿草儿似的妖童媛女不一样,一定不会夜里来爬床,也不会哭哭啼啼让你不痛快。他是个本分孩子。你没个人照顾,太寂寞,太辛苦,就他了,好不好?”   辜镕皱了眉,把白瓷杯轻轻往茶台上一放,黑色的眼珠冷冷地盯住詹伯,轻而又轻地开口:“我现在说话是不管用了是么。”   又翻脸了,詹伯霎时间屏息凝神,并不害怕,单只是无奈,转身走了出去。   后室又只剩下自己单独一个人,辜镕深呼吸一口气,重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然后,侧头,用左耳去听,那头空旷,正常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以后会变得很大声,他能听见。   是詹伯先开的口。辛实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慢慢地说:“除了做窗户,还得伺候东家?当然可以,我愿意的。”   辛实的语气,听上去简直有些急不可耐,莽莽撞撞地就要来照顾一个昨天才冷言冷语对待过他的男人。   辜镕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他端起茶杯,缓慢地喝了口茶。   茶还没喝完,那头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我爹死之前,比你家东家严重多了,饿坏了底子,一场风寒就瘫在床上动不了,那时候我才六七岁,都能扶着我爹下床拉尿。你家东家的病总没我爹那么严重,其实他的腿瞧着怪可怜的,那么俊的一个人,从前一定很风光,现在这样,不好受……真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詹伯再次掀了帘子进来,欲言又止地站在了辜镕面前。   辛实刚才的语气是那样的同情,简直有种天真的残忍,他当时已经有个不好的猜测,此刻抬头瞧见辜镕脸上有种风雨欲来的愤怒,心内不由得提了口气,想:果然如此。   可尽管“果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替辛实讲两句话:“他没有别的意思,头家,他是心疼你。”   “叫他走。”辜镕神色淡漠,语气森冷,口里像含了块伤人伤己的冰,快速地吐露着尖酸的言语,“我是残了,不是死了,等哪天我真瘫在床上做不了主那天,你再想方设法替他谋这个差事也不迟。” 第8章   辛实满心以为自己就要找到新的落脚地,可是詹伯去而复返以后,告诉他东家居然又改了主意。   说失望吧,当然有,可更多的是受到了愚弄以后的羞愤和无措。   要么就直截了当说家里不缺伙计,要么就想定了再聘用他,像这样,给人希望,又叫人绝望,真是叫人难堪。   詹伯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吧,走到半路,将食盒递给他时悄悄想要给他塞一些钱币,不是马来币,是英镑。   辛实惊呆了,哪里敢要,脸瞬间就涨得发红,把那把纸币往詹伯手里塞回去,接着也不和詹伯一块儿并肩走了,丢下老人家,自个儿闷着头向前冲。   詹伯在后头无奈地追,人老了,腿脚不大利索,追了几步老追不上,停在原地大喘气:“不要钱,食盒也不要了?”   辛实一呆,回过身,原地踟蹰几秒钟,小跑了几步,不好意思地接过食盒。至于钱,他还是不要。他是穷,想挣钱,可是戏里也说,无功不受禄,这钱他拿着亏心。   这时他们正好路过辜家祠堂,祠堂是间方正的大厅,正前方瞧进去,台阶似的祭台上,满满当当都是龛位和灵牌,辜家人口兴盛程度可见一斑。   闽南人大多注重宗祠,辛实不敢多看,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会冒犯了辜家,只瞥了一眼就挪开眼睛。祠堂右手边是一间小庙,辛实不识字,但也认了出来,里头供奉的是妈祖。   在他家乡,信什么神仙的都有,妈祖是其中香火最兴旺的一个,很多人家都会在家中供座神龛,可像辜家这么财大气粗直接设座庙的也少见。   辛实正不知道要怎么推辞詹伯这烫手的钱财,忙说:“实在要给点什么,让我去给妈祖磕个头,上柱香。”   辛实本来想,妈祖是大家的妈祖,进去拜一拜也不算坏了规矩。可詹伯想了想,却说:“我去问头家。”   只是给神像上柱香,还要返回去请求那位辜先生的同意,这非常麻烦,辛实想到那张冰冷漠然的面孔,当即吓得摆摆手,忙说:“我不拜了,不拜了。”   “你别怕,头家是个好人,这是小事,他不会说什么。”詹伯不准他推阻,朝他笑了笑,要他等一等,转身就走了。   这道长廊突然只剩下了辛实一个人。廊外有风起,先是芭蕉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接着廊下柱旁的雨水链也叮铃作响,有几只青灰色翅翼的蜻蜓被风惊动,从墨绿的海芋叶上倏地腾飞,翩然几下,在炽烈的日光下很快消失无踪。顷刻,辛实的脸颊也凉快起来,额前的短发随风而动,轻轻扫了扫他形状漂亮的眉毛和薄薄的眼皮,毛茸茸地发痒。   马来亚的天总是又高又远,没有云的天际蓝得几乎发紫,辛实安静地看了片刻天空,挠了挠脸,左右四顾,倒不觉得这座大庭院像昨日瞥见的那样幽深可怕了,反而显得宁静美好。   他又转身瞧了瞧背后的妈祖庙,心里偷偷地打了个主意。其实妈祖像就在他右手边不远,从古到今也没谁规定非要进堂才能参拜,自己就在外头拜一拜也挺好的。   做好打算,辛实就地便跪了下来,两个雪白粉红的膝盖落到榉木地板上,霎时沾上虚浮的灰尘。他的手上没有香,就只恭恭敬敬地朝着妈祖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神像是瓷胎金身,面目肢体惟妙惟肖,双眼是个俯视众生的慈悲模样。   磕完头,辛实抬眼去看,正好和妈祖娘娘对视个正着。福州城最多的就是妈祖庙,此时此地,异国他乡,骤然见了这一面,简直和离家万里见着了亲娘也差不多。   辛实的眼睛忍不住发酸,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贪心地求了求:“妈祖,妈祖,弟子双膝下跪,一心敬奉。我叫辛实,我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两个从小都是对你诚心诚意,求你让我一定活着找到大哥,找到活着的大哥。如有兄弟团聚那天,一定三跪九叩跪谢上恩,四时八节祭祀不断……”   诚心许完这个愿,辛实睁开微红的双眼,恍然想起自己是借了辜家的地盘来祈福,很应该替主家也求一求,于是吸了吸鼻子,又马上闭上眼,再次地合十祷告:“妈祖,妈祖,弟子双膝下跪,一心敬奉,还有一个人要求你保佑。辜先生辜镕,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虽然这个人对他的态度实在不客气,刚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还将他耍弄了一通。后面这句话辛实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嘀咕:可这个人,心不坏。   金银也说了,打仗的时候,辜家几乎举家去了英国逃难,就辜镕没走。   是他不能走?   辛实虽然没念过书,可他不是不懂道理,那些不太平的日子里,他大哥以前做事的那家酒楼的老板就曾撂下过伙计们去逃过难。   那是六年前了,城里头乱起来之后,前一日伙计们还和老板嘻嘻哈哈,第二日来上工,酒楼的大门就再也敲不开。   几十号人,上到账房先生,下到收泔水的小工,统统就断了生路。   这些人要怎么活呢?   都不必去那些看有老有少十几口人的家庭活得有多难,只看他辛家,他们两兄弟都健康,可也结结实实地过了将近两年饿肚子的日子,他天天地去山上河里去捡捞些野菜小鱼,大哥就去码头做苦力,两个人都能搬能扛能做事,尽管如此,有段时间他们甚至两天才敢吃上一顿。   这也不能怪老板,只能怪这世道。乱世里头,顾得了自己,就顾不了别人,人之常情。   虽然没什么可责怪,可人心里总有杆称,这跑了的,到底跟没跑的就有个比较。   今天来的路上,辛实没继续为了辜先生和金银争执,可他并不是认为金银就是对的。   不是的,不是辜镕不能走,也不是辜镕就真的那么爱财如命,而是辜镕心里清楚,只有辜家留了人在这里,工厂才能继续开,矿才能继续挖,生意才能继续做,许许多多没有能力离开这片土地的老百姓才不至于在战乱里饿死,才能在陌生的地头上有块瓦可以遮头。   念着念着拜神的祝词,辛实心里头对辜镕的那丁点埋怨,居然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他真心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   他磕头磕得认真,全然没察觉走廊另一头,詹伯推着一架轮椅,停在了离他大约七八步的地方。轮椅上是那个脾气不大好的辜先生,主仆两个一站一坐,都十分沉默,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们来得刚刚好,正巧听见辛实替辜镕求神拜佛。   磕完头,辛实继续低声求:“他做的都是大善事,可他现在落了难。妈祖娘娘,好人的日子不该这么难过,对不对,这对他不公平。请妈祖长长久久地护佑他,让他平平安安的,事事顺心……”   詹伯现在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说震撼吧,还有点欣慰似的难过——替头家难过。   当初头家坚持留守祖宅,挚友拦他,至亲也拦他,所有人都要他走,去逃难。难道大家看不出来头家在惦记什么?不是,只不过认为即使是几千几百条普通人的命,也抵不过头家这条命金贵。   就连平时最乐善好施的老太太都说不值得,耳提面命地斥骂:“厂和矿,不要就不要了,扔在这里,我叫你大伯派几个大兵关上门看守好,以后再来收拾……”   头家或许是反驳了一句什么,老太太把拐杖蹬得地板笃笃作响:“工人,你还想着工人?你难道还想管他们死活?阿镕,你做过军人,难道还不知道,乱世里最贱的就是人命,你连自己都快管不了,还想去管一管别人。这不是善,不是义,是傻。有几个人会谢你?你又能保护他们几时?升米恩斗米仇,等你护不了的那天,多的是人用唾沫来淹死你。”   老太太不理解头家,可有句话绝对没有说错,确实,这世上的人大多是一个样,买卖不成,什么体面也都没了。   可辛实却总是出乎他人意料,这个年轻人的心里,似乎无论如何总有一份仁义,即使刚才头家说不要他,他那副灰心丧气的表情简直像是天塌了下来,但此刻却还是能真心诚意地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向上天求一份宽宥。   这是个真真正正有一颗纯善之心的人。一瞬间,詹伯简直有些痛惜。   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头家,辜镕的神色十分平静,单薄的眼皮低垂,露出两道不大深刻的双眼皮褶皱,眼睫缓慢地眨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詹伯低头,靠近辜镕的耳畔,忍不住道:“头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用心当自己人养上几年,能效忠你一辈子。你怕老太太看了难过,不愿意待在老太太身边,可是我已经老啦,还能够伺候你几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当真不要?”   辜镕欲言又止,英挺漠然的面孔上,有种举棋不定的犹豫。   他那颗寂寞坏了的心里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感动,又像是害怕,还是怕多一些,他在枪林弹雨里头都没有这样无措过,简直有些畏惧,畏惧这个真挚地仆倒在地上为他祝祷的年轻男人。   这人甚至不能称得上一个男人,两颊瘦得凹陷下去,五官更加突出,杏核似的大眼睛,小鼻梁,红嘴唇,纤长的四肢和脊梁像几根竹竿似的,架着身上那件洗得起了毛边的灰衣裳灰裤子。十七八有吗,还是个少年罢了。   平心而论,辜镕并不讨厌他,正如詹伯所说,辛实长得确实讨喜漂亮,是种可怜巴巴的讨喜、本本分分的漂亮,实在令人难以对他产生厌恶,甚至让人想为他做点什么。就像遇见一只瘦巴巴的狗崽子,稍微有点善心和钱财的人,情不自禁就会想把他养得胖些。   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不会是件坏事——他脑子里清楚这件事,那时在饭厅里头,隔着那扇屏风听到辛实主动提起时也动了心。   可是他这个人,腿和耳朵坏了以后,心也跟着坏了,添了很多的毛病。而最大的毛病就是变得敏感又脆弱,受不了别人说他残,说他废,就是无意看他一眼都让他觉得不好过。   辛实是无心之过,是受了绝对的迁怒,他全知道,但忍不住就是要把怒火发在他头上。   此刻辜镕不否认,他心里后悔了,后悔那么轻易地去抹灭一个年轻人的生路。在一个陌生地方谋生,不容易。而且詹伯也为辛实求了情,即使辛实可有可无,詹伯的面子却应该要给,他应当答应。   他已经有点想松口,可心里头,忍不住还是有点抗拒。   那毕竟是个陌生的外乡人,还年轻力壮,他却是个残疾,一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再有钱,从前再风光,那有什么用,他连自己站起来走出这座大宅子都办不到,他的后半辈子,一眼望到头——他得靠着别人活。   说到底,他和辛实,不对等。尽管辛实不过是个穷小子,可辛实有双笔直有力的好腿,有对灵醒的好耳朵,就足够高他一等。   他还怕,怕自己哪日再次轻而易举地大发雷霆,让这个年轻人受伤。   一年以来,此类事宜不是没发生过。   詹伯已经替他寻摸了好几个贴身的仆从。   头一个是男人,当着他的面,老老实实,背着他却同女佣嚼舌根,说回家爹娘问起自己在外头做什么,不敢说,丢脸,谁家大小伙子,天天伺候一个瘸子,走到哪得推到哪,搀都搀不起来还死犟着天天要出房门,耳朵还聋,一句话有时候要讲三遍才能听清楚,他要是他,就是吊死了也不这么憋屈地活。   这一个,叫他辞退了,并且由于此人诋毁主家,严重违背了当初签下的合约,至今似乎还在四处做工偿还欠辜家的违约金。   后来的第二个,乃至三四个,就全是丫头。   胆子小的,叫他横眉冷对的态度吓得连日地抹眼泪,最后工钱也不要,趁夜逃回了乡下。这个他没有追究,给送了工钱。   胆子大的,大概是早晨替他更衣时隔着裤子瞧见他晨起的反应,知道了他只是腿坏了,其实还中用,就来爬他的床。夜里头,趁他睡着,从床脚爬到他的床上,光着身子拿一双手在他身上四处地摸,强行地想要坐到他的坏腿上借他怀上一个辜家的长孙,叫他一挥手掀了下去,铁青着脸喊了人来连被褥带人卷成一团连夜丢出了门。   那么多人,流水似的从他身边淌过,可竟然一个好的都没叫他遇上,他们把他当废物,当阎王,当登天梯,没一个拿他当人。   人情似水薄,他实在不知道辛实会是拿他当什么。   心里踌躇着,辜镕漆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盯着辛实的方向看,也不知是希望人家走快点不要扰乱自己清净的日子,还是希望他回过身,再来求自己一遭。   这一回,只要辛实别再嘀嘀咕咕地把“残废”两个字挂在嘴边,他想,他说不定会答应。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这时,走廊那头,辛实又砰砰磕了几个头,接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安安分分地又回到了廊下站着,白瘦的右手自然垂直在粗麻布的灰裤子边,轻轻地拍着裤腿,穷酸清瘦的一个人杵在那里,看上去还挺自得其乐。   真像棵野草,瞧着颤颤巍巍不堪一折,可在哪都能活。   辜镕简直要叫他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灼伤,浓长的眉毛攒动一下,自己转动轮椅调转了方向,是个要回房的态度。   詹伯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叹气。   “假如他真想来伺候我……”轮椅远去几步,辜镕低沉的声音突然地往后传来,很轻,“把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干净,再换身干净衣服。”   詹伯愕然地回过头,愣了半晌,直到轮椅闷声碾着榉木地板向走廊深处驶去,才回过神他家头家是答应了。 第9章   辜宅后院的如意门打开,又再次阖上。   辛实傻愣愣地抱着食盒朝施工地走,面色十分茫然。   方才詹伯送他出来,突然高兴地告诉他,那个坏脾气的辜先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了还是要用他。他当时大吃一惊,什么也没想,讷讷地就答应了明日傍晚来上工,此刻走了出来,心里才咂摸出一些情绪。   高兴,当然高兴,他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这么快找到新的落脚地,能挣钱,不用往外掏本钱,怎么能不高兴。   可心底里,他还存着一份担忧,因此不敢笑,怕乐极生悲,也怕开心得太过分,明日里他上了门来,又被詹伯告诉说想了想还是不要你了。   这个担忧是非常有必要的,他不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实在是叫这个辜先生吓怕了,这人瞧上去像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实际上根本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变一个脸。   辛实慢慢踱回了墙根底下,其他人瞧见他出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纷纷围了上来。   这些人对辛实不好,所以辛实牢牢地抱住了手里的食盒,没有要同他们分享的打算。人家问他辜先生叫他进去干啥了,他也没告知自己将要在辜家做事的事实,只说辜先生叫他进去,不过是问了几句施工进度之类的,走前赏了这些糕点,且着重强调了这将是自己后面两天的口粮。   见他三棒子打不出个屁,还护食,小气的很,大家顿感无趣,又纷纷散开,工程只剩下最后的扫尾,抓紧干完,回去领件新活计。   辛实挂念金银中午肯定没有吃饱,喜滋滋地要分东西给他吃,结果左看右看都没瞧见金银。他猜金银可能是去解手了,找了片刻也就没再找,本来想把剩下的工具收拾一下,却发现地面干干净净,干活的家伙什早让人整理好放进了布袋里头。   这都不用猜,肯定是金银做的,他无所事事,便找了个浓密墨绿的树荫蹲下。   没一会儿,陈耀祖又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手又伸出来,想往辛实肩上攀。   辛实哪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吃第二次亏,猛地扭了下肩膀避开他的手,接着飞快地站起来,把后背往树干上靠,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过去,张嘴嚷嚷:“你咋这么不要脸,还敢来找我。”   本来想把人给骂走,可惜陈耀祖并不因他的指责而羞愧,反而嘻嘻笑起来,用一种调戏的眼神瞧他,脚步从墙边往他面前挪,说:“金家的人就要走啦,你跟着金银那个傻大个有什么好处,要钱没钱,吃个中饭还得掰成两份。瞧你刚走出来那小脸煞白,被他们有钱人的气势吓傻了吧,我留了半碗精米饭,你跟我过去吃,给你压压惊,好不好?”   再稀罕的东西他刚刚也吃饱喝足了,辛实没做声,盯着他瞧了片刻,又把视线挪开了。   他不看陈耀祖,可是也没再躲开,于是陈耀祖立即又蹭了上来,大喜过望地,隔着半个人的距离,急匆匆地向他示好:“你要是心甘情愿肯跟我好,以后不说天天有米饭吃,至少不会叫你饿着。轻松的活我也全派给你,包叫你不后悔这趟下南洋。”   辛实的眼睛又转了回来,目不转睛瞧着陈耀祖,树荫罩着他的脸,有些分辨不出他的表情,但看上去听得很认真,身上有种让人想要触碰的柔和。   陈耀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要来摸他雪白的手指。   辛实把手往背后一藏,突然开口:“你媳妇姓马,是你们陈家村隔壁那个村子一个地主的女儿。你从小家穷,入赘到他们家,让他们家添了两个儿子。”   陈耀祖欣喜若狂的脸色顿了顿,说:“你咋啥都知道。”   辛实平静地盯着他,说:“你喜欢男人,你媳妇全家都不知道,你这帮同族的亲戚倒是知道,可是他们要靠你介绍活儿,不敢去告你的状。他们怕,我不怕,你要是还敢惦记我,我保证你们陈马两个村子全都会知道这件事。你想欺负人,我让你有家无脸回。”   这是他昨夜里从金银那里听来的,金银又是从他三叔那里听来的。金陈两家为同一个老板做事,在当地竞争合作这么多年,对方什么秘密不清楚,只不过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都是华人,都是出来讨生活,如无必要,谁愿意撕破脸。   陈耀祖愣了好一段时间,接着神色变了,狰狞起来,抬手攥拳往辛实脸上砸过来,是个不留余力的架势:“你个小兔崽子,你敢威胁老子,老子弄死你!”   辛实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要打人,赶紧猫下腰钻到了树干后头,由于他瘦,身条又较为灵活,一阵拳风扫过他的脸颊,没有落到脸上,砸到了树上。   混乱间,辛实听到了陈耀祖的倒吸一口气的叫痛声。   “贱小子!”陈耀祖的脸扭曲了,捧着受伤的拳头呼了呼,随即抬头,气急败坏地瞪着辛实,预备来抓他。   辛实戒备地站在树影里,放在背后的右手拿了根方才趁陈耀祖不注意在地上捡的木棒,不大长,手臂粗细。有家伙在手里,他心里有谱了不少,暗想,如果非要打架,他心里也是不怕的。   这场仗却并未打起来,金银出现了,急急忙忙从背后把陈耀祖掀开,并且挡在了辛实前头,大声冲陈耀祖吆喝:“不准你欺负辛实。”   辛实松了口气,赶紧从树后走出来,躲进金银一座小山似的背后。他探出个脑袋,扬声给金银助威:“你难道不知道我刚从什么地方出来?你敢打我,让辜先生知道,叫你在这里混不下去!”   由于没有在辛实身上讨到好处,又被金银推搡了一把,陈耀祖早就不耐烦地撸起了袖子,预备要将这两个人捆一块揍一顿,听了辛实这话,他一愣,颇有些忌惮,可为了充面子,半信半疑地嘲笑说:“你吓唬谁呢!进去回了次话,就以为辜家能为你做主?”   多少年没撒过谎了,辛实心里其实心虚,可为了自保,也只能半真半假地借一借辜先生的威风,“辜先生瞧我干净,做事利索,让我明天就去他手底下做事,你不信,你去敲门问问。你要是敢去打搅辜先生,我也就敢请他替我教训你,让你从此以后在马来亚吃不起一口精米饭!”   他要进辜家做事不是骗人,因此越说辛实越有底气,腰板也挺了起来,眼睛里头燃着抹有神的光。   陈耀祖灰溜溜地离开了,走前狠狠将辛实瞪了几眼,辛实不甘示弱,也直直瞪着他。   气势倒是挺足的,把金银都吓得呆住,可等陈耀祖走远了,那股气势就从他脊梁骨里头被人抽走了似的,他瞬间塌了肩,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见他脸色变了,金银急忙问:“你刚才骗他的?我还以为辜家真要留你做事,这下完了,要是他真敢去问呢?发现你骗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不行,你回去收拾行李,还是跟我走吧。”   辛实瞧见他比自己还急,心里一阵暖,拍拍金银的肩膀,笑说:“没骗他,辜家真要聘我做事。”   金银再次地呆住,辛实只好把前因后果同他讲了讲,没仔细说,只说了自己厚着脸皮去求了詹伯,正好辜家又缺人,就叫他捡了这件好事。   金银啧啧称奇,直夸他运气好,这下连住处也不用找,收拾收拾直接来就行。   返城的路上,他们分作两拨,一前一后地走。其实以前也是两拨,其他三个人一队,辛实自己一个人做一拨,今日加了个金银。   瞧见前头小土路上,陈耀祖几个人嘻嘻哈哈,金银又再次地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冲动。干嘛去挑衅他,我要是没赶来,他真的会把你打趴下。”   忧心忡忡的样子,真像他大哥。辛实摸了摸脸,无奈一笑:“他要是真打我,我也不傻,肯定要打回去。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被人这么欺负还不还手,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不用陈耀祖来打,我大哥也得揍我。”   顿了顿,他微笑说:“陈耀祖也不敢真的打死我,我知道这里的规矩,英国人讲法律,要是真把我打坏了,他就得被押送回中国。反正我是跟他撕破脸了,我要是一直躲着,他永远不会甘心,拉拉扯扯的真烦人,还不如叫他打一顿。正好让他知道我不是软柿子,真把我惹急了咱们就一起去死,他有老婆有孩子,比我想活,一定不敢再来找我。”   金银一时无言,有些钦佩地瞧了眼辛实,没看出来,这小子长得花朵似的,居然也有和人搏命的心气。   和一个男人讨论自己被另一个男人纠缠的事情,真丢人,辛实正臊得慌,突然瞧见河边有人在卖鱼,鱼筐上挂了张纸板,上面写了些字,应该是价格。他赶紧招呼金银走了过去。   来了这里这么久,还没吃上过鱼。辛实蹲下来翻了翻框里的鱼,鱼不是活鱼,可是瞧着还算新鲜,应该是刚死。心里一动,他拜托金银问了价格,果然非常便宜,于是买了两条鲤鱼,打算夜里蒸熟吃。   本来有那一食盒的东西,他很不用再掏钱解决晚饭,可是金银告诉他,存不住,天气太热,别说明天,今天夜里都得坏。因此他倒是想留到夜里、留到第二日,心有侥幸,万一不会坏呢。但他又想了想,拿什么赌也不忍心拿吃的赌,一狠心,干脆和金银早就蹲在墙角底下全给吃完了。   明天金家就全部要搬走,这一夜,金家的电灯就没熄过,搬桌子挪椅子的,偶尔夹杂着人嘀嘀咕咕商量这箱衣服该放哪,那箱子锅碗瓢盆该不该带走的声音,天飞快地亮了。   天井里,二叔母招呼了金银一声,叫他帮忙抬桌子,金银抬脚往那头去,正巧看见辛实白着一张脸捂着肚皮虚弱地从水房的盥洗间推门出来。   他的脚当即拐了个弯,先去了辛实那边,两条粗黑的眉毛打结似的皱起来:“怎么,你吐了一夜,还没好点?”   “好点了。”辛实有气无力地点头,依旧地很想吐,可是没东西可吐,全是清水,肚子也疼得厉害。夜里其实还烧过一次,不过捂在被子里发了阵汗,现在不烧了。   心有余悸地,辛实说:“昨天那鱼,应该是没蒸熟。”   金银急道:“没熟?我看压根就是那鱼有毒,你吃了带病的东西才生病。”   辛实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发着抖站不住,正好后头金家二叔母催命似的又开始叫金银,就说:“你去吧,我去床上躺一躺,房东下午才来收房是不是?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啦,你也不要上来同我说再见了,我好困,好想睡觉。”   金银知道他昨夜一夜没睡,一定累极了,边点头,边往外走,没忘记说:“我一个时辰后才走,没好点就叫我,我给你找洋大夫。”   辛实脸色苍白,没什么力气地回头点了点头。 第10章   辛实这一觉睡得沉,梦也没做一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累得厉害,一丝力气也无。迷迷糊糊的,他费劲掀开了由于脱水而略微凹陷的眼皮,眼前居然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热热辣辣地照在他身上,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身体晃得厉害,后背硌得慌,像是躺在什么硬板子上,他转动眼睛往前一看,是个男人的后背。男人穿短打背心,微微弯着腰,一双黝黑的手正握着两根木杆子,是个抬重物的架势,右手背上一颗太田痣。   显而易见,男人抬的东西就是他。   辛实这才反应过来,他叫人用木板子一抬,正往不知道的地方去呢。   他心里悚然,哪有人睡着了这么大动静也闹不醒的,早上回床上躺下来以后他果然是昏了过去,也许是持续的呕吐把身体弄坏了,也许是没吃东西,饿昏的。   在福州,只有抬死人才是这么个抬法,辛实怕得慌,也急,可是没力气,手脚麻痹,努力半天,只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猫叫似的的轻呼。   他一动弹,前头抬他的男人就回过了头,惊讶地道:“呀,你还能醒呢?”这人用布巾蒙着半张脸,可其实不用看脸,单凭手背上那颗太田痣,辛实就认出了他。   辛实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只听陈耀祖叫过他邓麻子,便费力地急忙喊他的名字,虚弱地说:“你们,抬我去哪里……”   说是喊,其实在人家耳朵里听起来,跟蚊子哼哼也差不多。   邓麻子轻笑一声,有点同情,也有点嫌弃的意味:“小福州,你谁也别怨,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疟疾这病凶,还会传染,烧到昏过去,人也就快死了。”   辛实心一惊,他们这是以为他得了疟疾?他忍不住张了张嘴,焦急地要替自己辩解,可邓麻子根本不给他机会开口,自顾自地说得高兴。   “原本今天是我们兄弟乔迁,姓金的把那好房子占了几年,终于也轮到我们来住一住,结果发现你这个差点病死在里头的晦气货。陈大哥对你也算不错了,金家的人还没走就张罗着要收你做契弟,要带你发财呢,谁知道你的命这么差……”   契兄弟就是说那些喜欢男人的男人,在外为兄弟,在内为夫妻,辛实听得脸色愈加发白,原来陈耀祖一直没想过要放过他。   邓麻子仍在喋喋不休:“前几年,像你这样染了病的,只配往城外的将军坟一扔,跟那些被枪炮打死的放在一起,过个几年,骨头都分不清是谁的。陈大哥不愿意,非得要我们兄弟两个给你挖个坟。我跟你说,你要记住了,真到了快死的关头,记得自己往坑里一滚,来日我们也好填土替你立碑,不用做孤魂野鬼。”   原来这两个人真是把他当死人抬。   什么将军坟,分明是乱葬岗。   辛实越听心越凉,费尽力气挣扎着抬了抬头,手指用力地抠着毛刺横生的木板,赶紧说:“我是闹肚子发烧,不会死,你把我抬回去,我有钱,我要去看西洋医生……”   闹肚子?倒没听说过疟疾还会闹肚子的,果真不是疟疾?邓麻子愣了愣,可又想到这小子发烧是实打实的,他们一进门,把他被子往外一掀,摸到那额头,烧红的碳似的,这不是疟疾是什么。   他笑了一声:“你的钱?抬你出来不用给辛苦费?陈大哥说了,死人用不着钱,你也别记挂了,安安心心去吧,说不定你大哥就在底下等你团聚。”   这些人拿了他的家当,还诅咒他大哥已死,这哪里是什么发善心,这根本是抢,是趁他病,要他命。   日头愈加毒,辛实被晒得脑袋发晕。他太久未进水粮,又吐了一整夜,早脱了水,眼睛干得连眨眼都嫌疼,可此刻,大概是怒急攻心,眼角竟然逼出了几滴泪珠。   泪花晶莹地挂在他的眼睫上,由于虚弱,一副愤恨的面孔简直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意思。   这些人说要把他丢在乱葬岗,就真把他抬了去。   辛实被他们拎着手和脚,从木板挪到了草地上,接着他们走了,脚步沙沙的,踩着青葱的草皮越走越远,不一会儿,提着两把铲子返回来,在他不远处,沉闷地挖起土。   辛实心里绝望极了,可恨自己连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瞪着苍蓝的天,听着他们给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挖坟,眼泪都流不出来。   方才急忙地解释自己只是闹肚子,可其实他心里根本茫茫然,并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病。   要说是疟疾,他主要还是恶心呕吐,发烧也只发了那么一两阵罢了。那些真正得了疟疾的人,他可听说了,哪里还有退烧的,高烧低烧反复地烧,直直地把人烧死了才算完。   可要说不是疟疾,他又确实是发了烧。   辛实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怕,他真是不甘心,他还没找到大哥,甚至连暹罗都没到。如果大哥也没了,那么他们兄弟俩全都是死在外头,即使想在地府聚头,也没办法找见对方;如果大哥没死,那大哥将来要到哪里来找自己呢,他找到了,要痛苦一辈子,找不到,也得痛苦一辈子。   想必是个浅坑,没多会儿时间,邓麻子二人就停下了动作,大概是去还铲子。离开的时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   辛实麻木地扭过头去看,一张老人的脸也正低头看向他,想来那两把铲子就是借的这老人的。见他突然一扭头,老人惊讶地回头说:“呀,活人。”   邓麻子走上前来,拍了拍双手的泥土,用种不太在意的态度说:“就快死了。”   老人有些犹豫:“活人,就不能往这里放。”   邓麻子看上去不想同他废话,不耐烦地一转身,嚷嚷:“没钱治,治不好,不往你这送往哪送,这可是疟疾,其他人染上了你负责?”   老人哑口无言。   邓麻子见他不吭声,哼了一声,和另一个一块儿抬辛实过来的男人轻松地走远了,头也没回。   老人站了片刻,也要转身走,藤编鞋底踩倒草根的声音十分清脆,有种绵绵的冷漠。   辛实知道,真让他走了,自己非死不可,于是拼尽全力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勾住了他的裤脚。老人吓了一跳,把他的手踹开,大叫一声:“还没做鬼,怎么就来害人了?”   辛实被这一脚踹得面孔痛苦地一皱,但他没顾得上喊痛,又抬手拽上了老人的裤脚,苍白的嘴唇急切地张了张,急忙道:“辜镕,我是辜镕的人。”   果然,这是个赫赫有名的名字,老人这回没拿窝心脚踹人了,低下头,吃惊地盯住了辛实,说:“你真是辜家那个瘸子的人?”   老人的称呼是那么不客气,可态度简直像是在形容皇帝似的,那么愕然,那么敬畏,有种看似轻蔑,实则谄媚的意思在里头。   “我叫辛实……”有进气没出气地说完这句话,辛实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松开那只拽着人家裤脚的手,脑袋沉沉地枕在了草上。   脑袋又开始糊涂,浑身滚烫,辛实觉得自己肯定又开始烧了起来,拼命咽了口口水,他喃喃:“去找他,去找他,他会救我……”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认为自己这句话,大概比虫叫还要小,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再睁眼,是面雪白的天花板。   辛实转动眼睛发了几秒钟的呆,等到意识到自己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手脚也没有之前那么发软,他立马费力地向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由于是死里逃生了一场,心里头既高兴又后怕,简直想大大地哭一场。   这是间不大宽敞的屋子,但桌椅齐备,还有个斗柜和衣柜,床也是好床,辛实一个人睡在上头,才占了一半的位置。被褥软和得像发好的面团,他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好的铺盖,一时间觉着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好梦里。   将军坟的那个老头,真找来了辜镕?这里是辜家?他这是睡了多久?   辛实一脑门的问题,迫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叫人给换了,现在穿的是身白色的绵绸衣服,短衣服短裤子,露着手臂和小腿。他从没这么穿过,心里觉得怪臊人的。   但手边也没别的衣服可以穿了,他只好忍着害臊,穿了床边一双不知道什么用草编出来的拖鞋,趿拉着往门口走。   门是关着的,从两边的雕花玻璃外透进来几缕阳光,瞧着那光亮,外头应该是午后。   辛实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没什么力气,慢吞吞地拉开门,又慢慢地迈门槛上了抄手游廊,推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手背上有几个针孔大小的红点,像是在他昏睡的时候,有人拿针扎过他的手背。   变叶木、棕榈树、鱼尾向日葵,游廊下方的土地,错落栽种了许多种马来亚常见的庭院植物。这些草木由弯曲绕转的一米宽的石子小径切割成不同的景致,形成铺天盖地的潮湿绿意。   眼前的这个庭院辛实并没来过,可他觉得眼熟,像是种田的人天生就认得什么种子是稻米,什么种子是麦苗,凭借头顶参差恢弘的全木质的屋顶和不远处的马鞍墙,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辜家的院子。   比起上次他误入的后院,此处的植被长得并不是那么猖獗茂盛,看上去都经过了精心照料,应该是有人常住的院子。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终于见着了人,是詹伯,在一间像是正堂的屋里,给墙角的花盆浇水呢。   辛实眼睛一亮,干燥的粉白色嘴皮咧开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轻声喊:“詹伯。”   詹伯回过头,眉毛惊喜地一挑,把手里的花洒放下,向他走两步,说:“哟,醒啦?”   辛实腼腆地笑一笑,忙不迭说:“是你救了我么,多谢,真的多谢,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活。”   詹伯摆摆手,说:“你该谢头家去。那天大中午,突然来人求见头家,说你得了疟疾,被人拉去了将军坟。头家一听说这事,立马叫我带人去看看。家里头的佣人只会烧火做饭,一听说是疟疾,都不敢去。头家转头打电话问辜二老爷要了两个大兵,亲自去看了,把你带回来的。”   辜镕亲自去救的他?知道他可能是疟疾,也还是去了?辛实目瞪口呆,心里头酸酸的,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一白,往后匆忙退了几步,退到屋子外头,隔着道门槛抬起头,惨淡地问:“詹伯,我真是疟疾?”   “瞎说。”詹伯笑了,拎起花洒继续浇水,只拿眼风扫了扫他,不以为意地哼笑道:“那看坟的听风就是雨,我跟着头家去接你,头家坐在车里,远远地瞅了你一眼就断定你只是害了肠胃炎,要么是水土不服,要么就是吃错东西。头家以前是军长,战场上见多识广,什么病他没见过,他说不是,你就不是。这不,把你拉回来才一天,给你打了几针,你就能下床了。”   辛实激动得有些恍惚,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青白色手背上的针孔,来之前他还在猜,干嘛使针扎他的肉呢,难道是想把他扎醒?却原来不是,是给他输液治病。   见辛实的面孔上明晃晃的一片感动之情,简直马上要对辜镕顶礼膜拜了,詹伯强行压制住内心的喜悦,继续为这对新结合的主仆添一把火:“哟,你可不知道盘尼西林多么金贵,头家打了电话去卫生部问都不管用。幸好卫生部的部长是我们辜二老爷的学生,二老爷亲自开口才拿到药。头家自病后,连过年都谢绝了这些亲族长辈的探视,今日为了你,可算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了。”   辛实手足无措地听着,简直不敢信,辜镕的腿是坏的,连屋都不怎么出去,可那天,他不仅出了门去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拉下面子去向断了来往的长辈求药,这一切只为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人。   辛实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汹涌的感激,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仰慕,像是戏里那个被大英雄救了的无名小卒似的。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是,说得对,我是得去谢辜先生呀。”嘀咕半天,他迷迷瞪瞪地走了,刚走没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头来,扒着门框赶紧问:“詹伯,辜先生在哪里?”   詹伯想了想,往左边一扬下巴,给他指了个方向,笑着说:“湖心亭,洗漱完再去吧,瞧你那头发乱的,小狗似的。今天去头家面前正正式式露个脸,往后你就是辜家的人。”   辜家的人。   辛实一瞬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就是来暂时地做几天工,修完窗子就走了,这也算得上辜家的人?但他着急去谢救命恩人,也就没有多问,只胡乱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第11章   辛实回他醒来那间屋打了水洗了脸漱口,又拿手沾水耙了耙头上乱糟糟的短发,瞧着银镜里自己还算有个人样了,赶紧又出了门。   按詹伯指的路,他沿着游廊拐了两个弯,远远地,瞧见了一座临池塘的亭子,日头金黄,映得塘面波光粼粼。   亭中心,有个黑衣裳的男人背对他坐着,手边的石桌上摆了茶台,男人正在洗茶,两只有力纤长的大手在茶台上游刃有余地倒洗茶碗。   辛实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辜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睛一下子就发酸,兴许是种瞧见救命恩人的激动,三步并两步就走到了亭子外头。   池塘里有红色的莲花,风一吹,荷香淡淡的,闻了叫人高兴。辛实就那么迎着花香走到人家身后,刚要张嘴,又踟蹰了,因为他想起来,辜镕耳朵不大好。   抿了抿嘴,他抱手搓了搓自己两条白得刺眼的细手臂,特意从石桌旁边绕过去,走到了辜镕正跟前大概三步远,然后站定了,稍微提高了声音,向对方问好:“辜先生。”   因为紧张,他又是低着头,因此视线只能瞧见辜镕的下半身。   辜镕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大概是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辜镕的食指轻轻地动了动,半晌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多久醒的?”   辛实悄悄抬眼瞧他一眼,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高兴,笑着腼腆地答:“刚醒的。”   辜镕其实不大明白他为什么时时刻刻都有这样旺盛的精力,不咸不淡地说:“忘记我跟你说过什么了?”   他们拢共也就说过一次话,那次,辜镕叫他说话时要抬起头,要大声。   辛实脑子一嗡,慢慢地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辜镕的眼睛。   短暂的一对视,辛实吃惊地发现辜镕正在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一张英俊的面孔上,古井似的黑眼珠直直盯着他,眼神十分冷静,像在看什么货物,目光在他赤裸的小腿和双臂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硬着头皮被他检阅,辛实纷乱地想,这衣服果然是在屋里穿的,不能穿出来的,自己又丢人了。   辜镕这个人,称得上是个好人,可或许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原因,身上有种气势,叫人在他面前不自觉紧张害怕,不过大概由于辛实这次非常听话,抬头抬得很迅速,辜镕虽然冷漠,脸上倒是看不到上次的怒气,这令辛实还是稍微松了口气。   等辜镕终于挪开了眼睛,辛实精神一振,找到机会,双膝一弯,跪下来朝着他磕了一个响头。   叩完觉得有些头晕眼花,辛实咬牙撑住了,抬起头,面朝辜镕,坚持把话说完:“辜先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一定当牛作马报答你!”   辜镕的眉梢动了一动,感到少许的惊讶,但却没有阻止,心平气和地任由辛实磕完了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像是受惯了人家表忠心的。   好一会儿,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辛实,说:“我也并没做什么。”   虽然不大高兴见生人,但出趟门对他来说只是小事,把人带回来也没有操什么心,花去一分钟的时间给二叔打了个电话,讲明自己需要药品,之后不到一个钟头,盘尼西林和医生便都来到了辛实床前。一切都十分顺利。   “你把我从死人堆里弄回来,还给我用比金子还贵的药。”辜镕不在乎,辛实却牢牢记着呢,一点也不许辜镕谦虚。   说这话的时候,辛实依旧跪着,仰着尖尖的下巴,眼睛水润晶亮,直直望着辜镕,那认真崇拜的神态,真有点参神拜佛的意思。   辜镕不大自在地避开了他追逐而来的灼热目光,心里平静地想,一定是詹伯又胡乱地替他歌功颂德了,否则这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何至于得到辛实这样大张旗鼓的感激。   辛实的感谢他并不需要,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是真心愿意留在辜家?”   辛实跪得端端正正,两只白手按在粉红的膝盖上,仰着脑袋点头点得像捣蒜。   除了辜家,他哪里还有更好的去处。   他原先觉得只要自己不搭理陈耀祖,人家就害他不了。   但他错了,到了今天他才发现,他这样孤苦伶仃没有同伴和靠山的外乡人,有人要是想要他死,就跟碾死只小蚂蚁似的,都不用刻意找借口作弄他,他自己不争气生个小病,就能让人轻轻松松地害得不好过。   金二叔说得不错,金家人一走,他的生活,确实就难了起来。   不过再艰难,也就个把月的时间,辛实乐观地想,总有个头,等他买到去暹罗的票,离雪市远远的,日子肯定就好了。   就当闹匪患似的躲着呗,从今天起,他就躲在辜家不露头了,不仅能躲开陈耀祖,还能靠修一修辜家的坏窗户挣点钱,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辜镕不再看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垂眼咽茶,说:“站起来,今后就跟在我身边。”   跟在他身边?辛实呆了呆,先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沾了灰尘的膝盖,想了想,张嘴大声问:“辜先生,那我啥时候去修窗户?”   辜镕听见了,不明所以地一挑眉:“坏得好好的,要修什么。”   坏了就是坏了,怎么叫坏得好呢,辛实又是一呆,说:“坏了不好看,派不上用场。”   辜镕顿了顿,抬眼,锋利地瞧了他一眼,语气却寻常:“窗户要什么好看,要派什么用场?”   这像是话里有话。辛实没念过书,但还有点眼色,立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辜先生一定是想岔了,觉得我的话明着是说窗户,暗里其实是在说他的腿。   他可没那个意思!辛实心里发苦,认为这个辜先生简直是他见过最喜欢胡思乱想的人。   他下意识想去瞟一眼辜镕那双坏腿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能动了,可是想到他这个东家脾气不好,上次自己不小心瞟他一眼就叫他把自己赶出去,这次又乱看,指定又被赶出去。   为饭碗计,他拼命忍住了不让自己的眼珠子乱动,努力去直视辜镕那张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脸。   小心地,他说:“我是木匠,看见好窗户出问题,心里就忍不住想修,辜先生您别生气。”   这人真像是面团捏的,一点也没有脾气。辜镕没从辛实脸上看出一点点的不服气,因此即使此刻心里有意想找点麻烦,也找不到理由发作,一时间冷笑了一声。   辛实叫他笑得背心发冷,无助地站在原地没敢搭话。   辜镕这时从桌上拿了本书看,辛实站他面前,正好把光挡了,他等了一等,想等辛实识趣地自己走开,好半天,见辛实还是杵在面前,像个门神,忍不住了,开口叫辛实往一边站。   支使完,他又盯回扉页,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颇烦躁,想:除了长得好看,性格老实,这人究竟还有什么长处?   辛实没做过下人,并不知道下人最重要的是耳聪目明会有眼力见,平时主人一使唤要立刻出现,主人不需要时,最好默默无声最好让主人瞧不见。   好在他还算听话,马上就老老实实地挪了几步,可他心里真不痛快,很忧愁地想: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个高兴的时候?两条眉毛总是皱在一起不会累?   辜镕愤懑疑惑,辛实郁闷不解,两个人心情都不大好,因磨合得十分吃力,干脆暂时不作交谈,一坐一站,静了好半天。   忽地,天色暗下来,风又大了些,把荷叶吹得左右摇晃簌簌响。   辜镕的衣袖和裤腿在风里招摇,两只露在外头的青白色细瘦脚踝有点苍白的意味,辛实体热,只觉得真凉快,可他心想辜镕的腿不好,说不定会觉得冷,于是试探地张了嘴,说:“辜先生,起风啦,我们进屋吧。”   辜镕像是没听见,辛实于是拔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这回辜镕听见了,抬起头看向他,平直的淡粉色嘴唇微张了张,像是有话要吩咐。   辛实赶忙上前一步,辜镕欲言又止,脸上有种即将要露怯似的犹豫,好一会儿,拧着眉徐徐道:“以后不要站在我右边。”   原来他坏的是右耳朵。   辛实心里一惊,他从金银那里听说辜镕耳朵坏了一只,却不知道具体坏的哪一只,现在知道了。   想着这是在枪林弹雨里落下的毛病,他忍不住泛出些同情,讷讷点头,赶紧换到辜镕的左侧。   辜镕早瞧出来辛实怕他,现下瞧那神情,大概还有些可怜他,从他见辛实起,就发现这个人总是什么心情都放在脸上。   他额头青筋一迸,自尊心作祟,忍不住又想发出呵斥,还没做声,辛实突然矮下身,挨着他的左耳,开口说了话:“那我就站您左边成不成,先听我说句话试试吧,您觉得这样大小的声音合不合适,会不会有点吵?”   那气息,像羽毛似的扫在他后颈,携着股牙膏的茶香,痒痒的,发热,声音软而轻快,有种少年男子独有的沙哑柔和。   这小子的语气,简直像在哄小姑娘。   辜镕该把他推开的,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这么近,但却迟迟没有动作,心里那股亟待破土的怒火,也像是迎上一阵夏雨,噼里啪啦地突然灭了,连股烟都没冒出来。   哑然半天,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想到自己还真像个孩子似的,被辛实软绵绵地哄住了。   仔细一琢磨,他想明白了,不是辛实说话多么娓娓动听,而是从没有人哄过他。   自他腿坏了,大家都供着他,捧着他,可也都怕着他,即使是詹伯,每次叫他一吼,也都噤若寒蝉。没人有胆子敢在他发了脾气之后商量似的来跟他继续地说下一句话,他们都晾着他,非得等他自己恢复平静,才敢来搭理他。   只有辛实,他没见过大人物,没学过伺候人,因此不知道大人物是说一不二的,是需要避其锋芒的,一言不合是可以取人性命的。   他也怕他,可稍后又忘了,只把他当个可怜的有钱人,时尊重时不尊重他,偶尔还冒犯地靠他很近。   这态度没什么分寸,实在不像个下人。辜镕品味了几次,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不好,只是心里谈不上讨厌,因此暂时不想勒令辛实改正。   说完话,辛实便直起身子等待辜镕答复。   辜镕慢慢地扭过头,瞧见辛实正张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神情期待又有些紧张。他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得到辜镕的肯定,辛实先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接着眼睛弯起来笑了,两个月牙似的。   他又低下头,颇有两分得了阳光就灿烂的意思,凑在辜镕左耳边,带了点高兴的气息,又说:“辜先生,我愿意伺候您呢。但我只会刻木头,没学过照顾人,要是做得不好,你第一次先别骂我,好好跟我说成吗?犯第二回,你怎么骂我都行。”   辜镕静了静,仍然觉得后颈痒得有些不自在。   徐徐地,他说:“第一件事,说话不需要离我这样近。”   辛实脸色一僵,瞬间直起腰,说:“好。” 第12章   “第二件事。”辜镕的音色很沉,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辛实连忙仔细地竖起耳朵听。   辜镕侧过身,随意地向后指了指,这个湖心亭由一条小桥连着游廊,桥的尽头是一座厢房,厢房的门开着,“你先去里头把轮椅提来。”   辛实往那儿一看,赶忙点头,小跑着进到厢房,只见里面也是床柜桌椅齐全,墙面粉刷白净,装潢华丽利落,看上去是个客居房。   辜镕说的轮椅就放在门后,很宽大的一把黑色铁椅,两侧配了比扶手略矮的轮子,精钢的轮毂外头是黑色的橡胶胎,椅面和扶手上是包了黑牛皮的软垫,整张椅子瞧着精精致致的。   辛实提起就往外走,一提心下有些愕然,发现这把椅子瞧着轻便,实则还有些分量。幸好他长年累月搬运木料,并不觉得重,脚步飞快地回到了辜镕身边。   “我腿脚不便,你应该知道。”由于已经透露过自己耳朵不好,再说另一件残缺,辜镕的神情显然平静了许多,“除了端茶倒水,最需要你做的就是眼下这件。”   就是帮他坐上轮椅推着他走呗,辛实领会得很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抬脚伸手就朝辜镕靠近。   辜镕想起他方才提轮椅跟提颗小白菜似的轻松,心里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辛实已经来到他跟前,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来,乳膏似的细白颈子露在他眼前,腰一弯,一手往他的后腰一揽,另一只手伸到他两个干瘪的膝窝下头,打横把他就那么抱了起来。   这简直是个抱姑娘孩子的抱法。   辜镕当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由于从没和个男人靠得这么近,近得简直可以闻见辛实面孔上清淡温热的香气,因此还有点无所适从,两只大手飞快地抓住了辛实单薄的肩膀。   他瞪着这个年轻人尖尖的下颌,脸色一沉,张嘴斥责了一句:“没叫你抱我。”   辛实又傻了,连忙把他往轮椅上一放。   辜镕个子大,即使一双腿因为长时间不活动瘦得不像样,可那么大个骨架摆在那儿,辛实抱他时铆足了劲,结果发现并不吃力,心里忍不住更怜惜他。   他把辜镕放好了也没直起身,又手忙脚乱地去捋顺辜镕膝上起了褶痕的墨黑色长裤,不叫他受风。尽管这风清清凉凉的,根本没有致病的作用。   等都做完了,辛实直起腰,颤颤巍巍望着辜镕:“辜先生,不抱,那怎么弄?”   辜镕有心骂他,可冷眼看完辛实给自己细心整理裤子的动作,不知为何没法张嘴,尤其辛实手上的体温仿佛还在他后腰上发烫,更觉得张不开口。   喉结滑动了一下,他道:“稍后再教你,推我去厅上,该用晚饭了。”   辛实本来以为自己又要挨骂,此刻逃过一劫,不由松了口气,慢慢地推着辜镕出了湖心亭。   沿路荷风送香,不一会儿雨猝不及防落下来,噼里啪啦在水面激出涟漪,几滴雨丝飘进廊下,辛实突然有点着急,怕淋坏辜镕,脚步快了些,木屐笃笃的,和雨声汇在一起,奏小鼓似的清脆好听。   辜镕没有转头,轻声说:“雨淋不进来,淋了也没什么,慢慢走。”   这语气十分宁静,辛实听了有些受宠若惊,果然慢下来,过了会儿,忍不住悄悄叹口气,心里想,要是辜镕往后都用这个声调跟他讲话,那么什么吩咐他都会高高兴兴去做的。   又转了个弯,到了饭厅,餐桌上果然已经开始上菜。   做事的还是詹伯,提了个应该是前院给送来的食盒,正一样一样往桌上摆,见他们两个来了,笑眯眯道:“头家,辛实没给您添麻烦吧?”语气间显然拿辛实当自己人护呢。   辛实听出来了,感激地朝詹伯咧了咧嘴。   这时听见前头的辜镕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说:“且看吧。”   听着不像好话。   因为刚才辜镕对他和声细语说话,辛实心里还挺美,这会儿嘴角马上就耷拉了下去。   辜镕要坐在餐椅上用饭,因此又要人帮忙换位置。辛实正要上去帮忙,辜镕阻止了,叫他先在旁边看着,接着挥手唤来詹伯。   辛实就站在了原地。   詹伯走过来,熟练地将轮椅和餐椅面对面对齐,然后蹲下来把辜镕的两只穿了木屐的脚挪到地上,做完便站了起来候在一边。   辜镕朝前倾身,先伸手撑着餐椅的扶手用两只臂膀将身体支起来,接着在空中微微转动腰身,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腾挪到了餐椅上,坐好后,自己搬着膝盖摆正了腿脚,至此就完成了更换座位。从头到尾姿态十分从容,看书喝茶似的轻松。   辛实在一旁脸红得有些抬不起头,难怪辜镕差点要骂他,比起狼狈的搂搂抱抱,这法子确实体面些。   换好位置,辜镕拿了桌旁的湿毛巾,边仔细擦拭手指,边瞥了眼辛实,说:“好了,你们也下去吃饭。”   詹伯在一边招手叫他,辛实亦步亦趋跟着他从后门出去,饭厅后边是个天井,越过去,再跨过个门槛,里面是个小厨房,灶台隔一面墙的小屋子,摆了张竹桌,几张小椅,就是佣人吃饭的地方。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高门大户就是高门大户,给佣人的饭菜也有荤腥,桌上一荤两素,白米饭不够就添,这全是往常逢年过节才有的好菜。尽管跟辜镕相处得磕磕碰碰,但能吃饱,辛实心里又觉得很感恩,稍微提起了点精神。   詹伯是长辈,辛实先给他添了饭才端上自己的碗。暄软的白米饭到了跟前,他已经饿了两天,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可扒了一筷子米饭,嘴都张开了,重又把碗放下,愁眉苦脸地看向詹伯,闷闷地说:“我觉得辜先生不喜欢我,要不,你另找人伺候他,让我去一心一意做窗户吧,好不好?”   詹伯正给他夹菜,惊讶地瞧了他一眼:“怎么这么想,我觉得头家挺喜欢你。”   “他才不呢。”辛实像是听到个不好听的笑话,愁云惨淡地咧了咧嘴,苦笑着嘀咕,“詹伯你没听见么,他刚才还笑话我。”   这傻小子,原来是为这个吃不下饭。   詹伯笑了,说:“头家在院里困闷已久,心情难免不好,你别把他往坏处想,也别觉着他难伺候。你看头家像能叫自己受委屈的人?要是不喜欢,他不会留你。往后你就这么想,他不说讨厌,就是满意。”   不讨厌就是满意?   辛实半信半疑,吃了两口饭恢复了点力气,脑子也活过来,再一细琢磨,到底还是信了。   詹伯的话有理,辜镕确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真看不惯自己,早把自己赶出去,说到底,要不是自己太笨,也不能惹他不高兴,这不能怪辜镕。   辛实把两颊塞得满满的,重新又恢复了勇气,以前在厂里,一个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木头他也能一个人收拾了,一个坏脾气的有钱人,能比那坚如磐石的参天大树还难伺候?   “他,有二十吗,没娶太太?”辛实不怕辜镕了,可也不想哪天又没头没脑说错话惹他生气,就想多从詹伯这儿多打听些他的事儿。   詹伯叹口气,说:“头家年庚二十五,原先订过一桩婚,二十岁时老太太亲订下的,后来没了。”   辛实惊讶,按辜镕的相貌和这么个大宅子,婚事不该吹。他好奇道:“怎么没的?”   詹伯轻轻拍了拍自己两条腿,又指了指右边耳朵,没说话。   辛实的肩膀缩了起来,懂了,因为辜镕残了,人家不要他了。   能跟辜家门当户对的家庭,不会差到哪里去,哪家有钱的老爷太太会愿意叫姑娘跟个站不起来的男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了就没了吧,辜先生除了……”说到这辛实顿了顿,关于残疾之类的字眼全含糊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有姑娘会愿意跟他过日子。”   詹伯笑了,说:“不是那姑娘不愿意跟头家,头家出事以后,那姑娘瞒着家里人从英国偷偷上了船,要回雪市嫁他。是头家不愿意娶,写了信去退婚,怕耽误人家。”   原来不是个负心故事,姑娘是个勇敢的好姑娘,男人也是个肩上有担当的男人。   辛实张大嘴巴,心里有点钦佩,也有点羡慕。他也快二十了,知道结婚是个什么事儿,可从没敢想过要那么不要命地去喜欢一个人,也没觉得有人会这么轰轰烈烈地头也不回奔着自己来。   他最大的心愿是像大哥说的那样,赚点钱,在福州娶个和自己一样本分的老婆,生个本分的孩子,一家人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只是现在世道乱,能不能活到回福州都不知道呢,别说娶妻生子了,那都是梦,夜里才敢放肆地想一想。   “那他身边也没人?”福州城的有钱人,无论少爷老爷,都是妻妾成群。   詹伯摇摇头:“头家洁身自好,不爱那些。”   辛实更可怜辜镕了。   尽管他自己连大姑娘的手也没拉过,却由衷地为辜镕可惜。他爹当初腿坏了,连带着大小便都管不住,辜镕也是腿坏了,虽然比他爹好点儿,能管住大小便,可大夫曾经给他爹看病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叫精血相济。   血不通,哪里还能有精。   辜镕大概那里也不能行的,这么大的家业,没有夫人,没有子女,只他一个人,日日寂寞地临一面荷塘,难怪他一日日的脾气那么暴躁。 第13章   吃完饭,辛实又回到辜镕身边,在他左边老老实实站着。   辜镕吃饭很秀气,速度不疾不徐,咀嚼时无声无息,像是经过训练一般规矩。辛实自己吃饭几乎是如牛饮水,吃得多还吃得快,第一次见吃饭都吃得这么漂亮的人,没忍住偷偷盯着人家看了好几回。   但也没能看多久,他才站了不到一杯茶的功夫,辜镕搁碗放了筷子,慢条斯理用一块丝绸手帕擦了嘴,接着吩咐说要回房。辛实不等他喊名字,赶忙去把轮椅推来,按方才詹伯那样摆好,辜镕换椅子的期间,他往桌上一瞧,瞬间有些心疼,那些菜都没怎么动。   辜镕的屋子在辜家大院第二进的最深处,一棵大棕榈树的背阴处。   那是座单独的小庭院,黑瓦白墙,庭院用围墙围了,沿墙栽了一丛不高的绿竹,隔了不远还有芭蕉和叫不上名字的花木,日头底下散发着淡淡清香。   地面是青石板的路,修整得很平,轮椅推过去几乎感觉不到颠簸。真雅致,真好看,可辛实总觉得院子里头有哪里不对劲,过了三道门才发现,是道路平整得太过分,一道门槛都没有。   哪有门不修门槛的呢,辛实忍不住低头瞧了眼这一路都沉默不语的辜镕,见他坐得四平八稳的,心里头默默感到了一阵酸楚,他猜,或许原先是有门槛的,要过轮椅,才改了。   他重又回想,何止从饭厅到主屋的这条路没有门槛,其实从辜家的大门一路走来,全是没有门槛的,只是他之前没注意过。   进了主屋,辛实先瞧见一个厅,装潢富丽堂皇,家具却清净,或许是为了叫轮椅好走动,厅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大摆件,显眼的只有张褚褐色的圆桌和同色的几个圆凳,统统打了蜡,在日光底下闪着亮。   辛实有职业病,盯着上头的木纹赞叹地想,百年的黄花梨,好木头。   地上通铺了短羊毛的地毯,不软不硬,轮椅压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辜镕指挥他往右,辛实连忙推着他转个弯,经过厅右边的博古架,再往里是卧室,正中间一张橡木大床,睡床右边五六步有张小坐床,上摆个茶台。睡床左侧不远是张大桌,桌子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书墙的顶。   进了屋,辛实还以为辜镕要休息,詹伯早跟他说过,午饭一个钟头后是辜镕雷打不动的午睡时辰。   辜镕却说要看书,辛实就把轮椅推到书桌旁。轮椅和桌子前的那张藤椅差不多高,他想着坐在轮椅上看书也是一样的,就没把轮椅跟藤椅对齐。结果辜镕把眉毛一皱,非要换张椅子坐,声音很低沉,听上去很不高兴。   湖心亭吹风赏花要换椅子,吃饭要换椅子,看书也要换椅子,辛实都替他累,忍不住说:“辜先生,你就这样看书也挺好的。”   听了这话,辜镕顿时一阵胸闷,说愤怒吧,还有点自卑。他扭头直直盯住了辛实,眼神淡淡的,却有些让人胆寒。   很轻声地,他说:“这才半天你就嫌烦了?要是不愿意伺候,现在走还来得及。”   辛实呆了呆,心里突然有点委屈,他小声嚷嚷:“你怎么好赖不分啊,谁嫌弃你了……可你这样换来换去,手得多累啊,你又不准我抱你。”   跟主人抱怨,真正做下人的哪有这个胆,可辛实是个不合格的下人,因此也不觉得不对。   辜镕一动不动盯着他,评估他是否说了真话,是真的不嫌弃他累赘,还是装模作样。   辛实觉得自己有理,于是头一回没躲他,就大大方方叫人看,瞪着一双圆眼睛和他对峙。   过了会儿,辜镕目光里的猜忌淡了些,斜睨着他,突然问:“你头回进来的时候,坐的是什么凳子?”   辛实愣了愣,答:“前院饭厅的高椅,那可是好木头,楠木的。”那回他是来做客。   辜镕抬眼,讥诮扫他:“方才吃饭,坐的又是什么凳子?”   辛实不明所以,茫然答:“小厨房的小矮凳,竹子做的。”做了仆人,自然没有做客那么舒坦。   辜镕平静道:“你也知道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场合要坐不一样的凳子。为什么我就非得走到哪里都要坐轮椅?”   我和你能一样么,我想坐哪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就行,你的腿坏了,换来换去那么麻烦,一直坐轮椅多么方便。这话都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辛实吞了回去。   仿佛被人敲了一棒子,他突然懂了辜镕的固执和穷讲究是为了什么。不是要面子,也不是故意地想要折磨自己同时折磨别人。而是为了像个人似的活着。   他替辜镕着想,觉得换椅子麻烦。可如果只图方便,这间卧室这样大,吃喝拉撒辜镕都可以在这里解决,甚至都可以在床上解决,连门都不用出。   但辜镕想要这份“方便”么?   辛实回想了一遍今日下午辜镕的行踪,觉着辜镕不会想要。   换成是他腿坏了,他难道不想要跟健全人一样,在风景漂亮的地方喝茶,吃饭坐高椅,看书坐书桌前?   他也想的。   辛实的心霎那间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心里头,他一直告诉自己别用奇怪的眼神去看待辜镕,可瞧瞧他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不正往辜镕的痛处戳吗?还一戳一个准。   哑然半天,辛实吸了吸鼻子,把书桌前那张藤椅拖过来跟轮椅对齐,接着蹲下身握住辜镕两只微凉的脚踝把他的脚挪到地面,头也不抬,沙沙地说:“你说得对,咱不比别人差什么,吃饭得上正桌吃,看书当然也得端端正正坐桌前。我刚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以后你想去哪尽管吩咐,你这么细皮嫩肉的都不怕累,我怕啥。”   辜镕两只脚踝蓦然被他温暖的手掌握住,眼里闪过一丝愕然。他说这么多,其实全为撒气,没想过这个穷小子能懂他的自尊心。   可辛实就是懂了。   他的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一下,眼睛直直盯着辛实厚实黑发正中的发旋,心里有股异样的温热在扑腾,那感觉太怪异,像是动容,又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没头没脑地烧得他胸膛发烫。   他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多教育几句这个傻小子少管他的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可听完辛实这番痛定思痛的嘀咕,不知为何心中舒畅许多,于是默默闭上了嘴。算了,鲁莽是鲁莽了点,到底不笨。   辜镕看书不喜欢跟前有人,辛实就在隔了扇屏风的厅上干坐着等他下一个吩咐。   一晃眼辜镕该午休了。辛实伺候他上了床,在他不耐烦的口述讲解下摸索着把床边矮几上放着的电扇打开。   电扇有半人高,几片黄铜薄扇叶外头罩了个扁扁的黄铜色细网,这洋东西他见都没见过,旋一下开关就能有凉风出来,头发被风带着吹起来的时候,差点把他吓得喊出声。   辜镕看见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淡粉色的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预备要骂人。   辛实瞥见他忍无可忍的神色,忙勤快地说:“我去拉窗帘。”随即小跑到窗户前,踮脚将遮光的竹帘放下来,因为是个抬手的动作,衣摆下细细的一截白腰露了出来。   辜镕看见他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来气,真想要教训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不经意扫见他薄薄皮肤下的几道肋骨,不由觉得真是瘦得可怜,忍了忍,抿紧了嘴唇没做声。   竹帘放下来,屋里瞬间暗了许多。   做完这些,辛实就退了出去,他还挂念着自己那笔被偷偷抢走的钱,飞快地跑去前厅找詹伯,想趁着辜镕睡觉的功夫出趟门,去问邓麻子把钱要回来。   詹伯听了,说:“你想去便去,可你要想把钱要回来,我看难。”   辛实两只手攥了攥,他也知道希望不大,那伙人没脸没皮,自己一个大活人都能说扔就扔见死不救,拿了钱哪里还吐得出来。   可他总得试试,没钱,他拿什么买船票。他跟辜家谈好的月薪倒也不少,干上半个月大概就能买到船票,可他到了暹罗还得吃还得住呀。如果这笔钱能问回来,他就可以按时出发,问不回来,那他离开马来亚的时间又得往后推。   出门没法穿身上这身露腿和胳膊的睡衣,詹伯带着他去库房翻出来了两身下人衣裳和几双浅口的布鞋和木屐,上衣是白色的对襟短袖,裤子是黑色的宽松棉麻灯笼裤。   辛实回屋里换了出来,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寒酸的傻小子了,衣服正合身,称得他身长腿瘦,一张大病初愈的俊秀脸蛋,詹伯恍然一瞧,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站直了,真精神。”   辛实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两腮兴奋得红扑扑的,叫詹伯一夸赞更红了,赶紧把腰杆一挺,身板立刻端正起来,小跑着就沿着雨点滴答的檐下溜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他脸红脖子粗地被两个大汉架着两边胳膊从扇铸铁的大门里头丢了出来。地面是青石板,刚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辛实摔了个屁股墩,裤子是黑的看不出来脏,白衣裳的衣角却明显地污了。   辛实气红了眼,从地上爬起来,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倔强,硬着脖子又要往铺子里头钻。   这是装修公司下头的一个五金店,卖些门窗合页还有钉子虎钳之类的工具,也是陈耀祖那派工人的据点:“邓麻子,你给我出来,躲着算个什么男人,偷了我的钱凭什么不还我。”   两个大汉死死把他拦住,邓麻子没露面,反而陈耀祖摇着把蒲扇从里头走了出来,一双细长的老鼠眼好笑地盯着他,说:“我说你命还挺大,得了疟疾都没死。没死就好好活着呗,来我这儿找什么晦气。想来爬我的床啊,得了吧,我早跟你说了,我有老婆孩子,不好这口。”   三番两次交锋,他已经认定辛实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因此现在也不愿意啃了,既然得不到,也弄不死,干脆恶心恶心这小子,到时候再把他赶出城,叫他自生自灭去。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有人张嘴就骂辛实不要脸,说他是个兔爷,男娼。   辛实额角有道青紫的印子,是刚才推搡间被别人用手肘打的,听了陈耀祖这话,两眼几乎能喷出火来。他不会骂人,因此叫人骂了也不知道怎么分辩,只是憋得两颊发青,又往前冲去,是个要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大汉当然再次伸手来挡他,嘻嘻笑着,像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两个人正要撞上,辛实却突然止住步伐,方才的莽撞失控全然消失了,脸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眨眼间,他灵巧地把腰一弯,一条鱼儿似的从大汉腋下钻了过去,直扑到陈耀祖面前。   钱显然是无法再要回来,可他不能白受这委屈。   陈耀祖原本还抱着手呵呵地笑,见他带着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愤怒的牛犊似的倏然到了自己面前,心道不好,这小子分明是在扮猪吃老虎,故意装出一副气疯的样子,其实心里憋着坏要来揍他呢。   他的脸色猛地一扭曲,下意识转身就想躲。   辛实速度奇快,人还没到陈耀祖跟前,拳头已经攥了起来,他用了吃奶的力气,照着陈耀祖的侧脸猛地砸下去,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虽然瘦得厉害,手上的力气实则却大,当即,一道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声传来。   这拳只为出气,辛实毫不恋战,打完立即收拳,转身,冲着左边没人的空处窜出去。   陈耀祖的脸都被砸歪了,被后头看热闹的小工及时搀住才没栽倒在地,晕头转向地,他气急败坏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血,血里和着两颗牙。他尖叫一声,扭过脸鼻孔大张正要反击,却见辛实早就拔腿跑了,一道消瘦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了街角。 第14章   辛实蹲在自己屋前的井边搓衣裳,当时那一跤摔得太狠,又是白衣裳,污泥染得太深,他拿胰子搓得脑门直冒汗也没搓干净。   越忙,越是事多,不远处詹伯走了过来,近了,喊他一声:“辛实,头家醒了,正找你。”   辜镕传唤,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不能耽搁,否则去了就得见到一张阎王似的黑脸。辛实忙将衣服往盆里一丢,朝詹伯说了句谢谢,把在凉水里泡得发皱的手掌胡乱在衣摆上擦了擦,就往辜镕的院子走。   詹伯瞧见他额上的伤,吃了一惊,连忙问他怎么回事。   詹伯是真心心疼他,辛实就不愿意瞒他,闷声把来龙去脉说了说,越说越觉得后悔,后悔下手没再重些,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詹伯听完十分愤慨,说:“明日我去替你要,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受到关心,辛实像冰天雪地喝了碗热汤,浑身暖洋洋,可詹伯年纪这么大,他怎么能真让老人家替自己去要钱,万一又打起来,出事了怎么办,忙制止道:“算了,别去了,他也被我打得不轻,牙都掉了两颗。”   人活一口气,那一拳他揍得斩钉截铁,当时心里就想到,这钱必是再也无法要回来。   打了人,有理也亏三分,那确实是不好再去。詹伯没再坚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忍俊不禁地“哟”了声:“瘦胳膊瘦腿,你会打架?”   辛实腼腆地笑了笑,说:“兔子急了也跳墙。”话没落音,想到今天有人骂他是兔爷,皱了皱鼻子,眼神黯然,又不笑了。   辜镕起来后依旧是看书,偶尔提笔写字,除了辛实惹他生气时他会瞟两眼辛实,其余时候从不曾正眼瞧过辛实,因此一直到亮灯时分,也没发现辛实受了伤。   马来亚蚊虫多,八点左右,辜镕吩咐辛实去熏香。   香是现成的香棒,手指粗细,筷子长短,用洋火点燃了,往屋内四角的香炉投进去,起先是一阵浓郁的艾香,燃了片刻,夹杂出少许檀香,令这个仍浮热的初冬之夜平添许多宁静气息。   阅读到九点左右,辜镕要沐浴。   辛实一整天都还应付得当,这会儿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害臊,都是男人,辜镕有的他都有,而是一种无知带来的不知所措。   詹伯说过,辜镕沐浴不需要人伺候,只需要给他把香波浴巾和睡袍准备好,放到他伸手能碰到的地方,再把水放好就行。   可浴室他进去看过,好些东西他见都没见过,就说那两扇壁橱里的瓶瓶罐罐吧,洗头洗脸洗身净须的分别各有一样甚至好几样。他自己洗澡,从头到脚就一块香皂,每次很珍惜地只敢用一点点;澡巾也是一块,都是街边担货郎卖得最便宜的那种,不敢想这么多的玩意单只是给一个人用的。   更别提墙角那张巨大的珐琅瓷浴缸,他傻了眼,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詹伯在辜镕用晚饭的时候教过他一回,浴缸上头有水龙头,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排水时先开哪个口后开哪个口,他当时双眼迷瞪,光顾着点头,也没怎么记住。   忐忑半个晚上,该来的还是要来。   把辜镕用得着的东西按规矩在浴缸边上放好,辛实试探着开了水龙头,不用怎么费劲,就有花花的水从锃亮的管口淌出来。放了许久的水,浴缸的底都快被水铺满了,还是没热。辛实的脑门都快冒汗了,没办法,太晚了,又不好跑出去问詹伯,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辜镕。   辜镕显然有些不满,眉毛又皱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睛觑着他,欲言又止半天,到底还是记得自己在白天答应过辛实,在辛实第一回犯错时不骂人。   耐着性子,他叫辛实把自己推到浴室,亲手示范了一遍如何使用浴缸。   热水哗啦啦放了出来,浴室里很快氤氲出热腾腾的雾气,辛实眼也不眨,看得仔仔细细,等水放得差不多,又把轮椅推到浴缸边用来更衣的辜镕椅子边上,蹲下来准备帮辜镕换位置。   刚握住辜镕的脚踝,辜镕冷不防开了口:“你的额头怎么了?”   辛实茫然一抬头,一道横在左侧太阳穴的淤青完整地显露出来。   隔着淡淡的雾气和明亮的黄色电灯光,辛实和辜镕平静的目光对视上,或许是光太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辛实竟然破天荒觉得,辜镕淡漠的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他忙说:“不小心撞到门框。”因为不习惯撒谎,说完以后心一虚,立马低下了头,并且摆出一副“我很忙”的架势,伸手把辜镕的脚从轮椅的踩踏板上挪到青色的瓷砖地面。   他愿意跟詹伯抱怨,是因为詹伯是真心实意站在他这边替他着想。可辜镕,这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假如叫他知道自己今天在外头打了架,说不定会认为他是个善于惹麻烦的人物,从而辞退他。   辜先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规矩,辛实有时候真感觉他比小孩子的胳肢窝还敏感,许许多多的小事,别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他却触之即怒,因此他实在是怕了在他面前说话。   辜镕却没叫他糊弄过去,盯着他,徐徐地说:“哦,撞到门框?我怎么看着像是被人打了,拳头打的?还是胳膊撞的?”   辛实背后发冷,突然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个曾号令过千军的军官,刀山血海下来的活阎王,怎么可能看不出拳脚伤,自己在他面前撒谎,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献丑。   静了静,他含含糊糊地抬起头,叫辜镕足以看清自己的脸,接着郁闷地说:“也没什么,”因为还想要点男人的面子,他不敢正眼看辜镕,却不知道自己这副半遮半掩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十分委屈而可怜的面孔,“那天把我抬到将军坟的那伙人偷拿了我的钱,我今天去找他们讲理。”   辜镕轻轻咀嚼了一下他的用词:“讲理?”   辛实脸皮发烫,说:“这不是没讲成嘛。”   辜镕侧身微微弯腰,伸了半个手掌进浴缸,似乎在试探水温。水龙头里未流尽的水珠缓慢地规律地滴落进水面,在透明的水面上泛出一圈圈小涟漪。滴答声里,辜镕把手收回来,边拿过身旁的毛巾擦手,边慢慢地问:“你没说你是我的人?”   听这意思,他不怪他在外头惹麻烦?   辛实倏然抬眼看向辜镕,见到辜镕面色温和,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由于放松了下来,他的语气不免带了些抱怨的意思,像是回到从前跟大哥告状:“他们知道,我早说过我在辜家做事,可他们不信。”   辜镕顿了顿,说:“在哪里出的事?打人的是马来人还是中国人?叫什么名字?”   辛实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歪头瞧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怪异,介于惊喜和匪夷所思之间。过了会儿,他忐忑地说:“辜先生,你是要给我撑腰?”   辜镕觉得他的问题很孩子气,心里莞尔,嘴上却不答,只说:“在雪市,还没有人敢不把辜家放在眼里。”   原来是觉得下人受了欺负,让他这个主人非常没面子。   虽不是在袒护他,可至少没怪他,这就算好事了。不讨厌,就是满意,辛实又想起詹伯的话。   他眨了下眼,忽而笑了,很轻松的一个笑,小声地说:“算啦,你都不出门的,还给我撑腰呢……我没事,他们偷我的钱,还打我,可我也打回去了,没吃亏。”   辜镕有些不满,觉得自己像是被看轻了,说:“你不信我可以为你出这个头。”   辛实还是笑,忙说:“我知道你有能耐,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可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啊。”大不了他打今天起不出门。   是没必要,还是不想同他扯上瓜葛?换成别的什么人,就是低三下四地来求他,也要他心情好了才会去施舍一点点好心,怎么到了辛实这里对他这么避之不及。辜镕疑心自己遭到了敷衍,眉毛又皱起来,漠然道:“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辛实看他脸色一沉,语气凉飕飕,立马收起笑容,老实地说了陈耀祖等人的名字籍贯。   辜镕似笑非笑,说:“哦,中国人打中国人。”   辛实也觉得丢人,嘀咕说:“中国人很好,他们这样的少。”   问清原委,辜镕不再跟他废话,叫他到门口去等。   辛实赶紧出去了,没走远,把门关上,就靠着浴室外头的花砖墙边站着,脑子里念头很乱,想不出来辜镕会怎么替辜家找回面子,是找人去恐吓陈耀祖,还是以后都不把辜家的生意给他们做呢。   不管怎么样,他在心里做出期望,要是能顺便把他的钱也要回来就好了。   以防辜镕夜里要用人,辛实夜里不能回自己的屋里,他睡在外间,同主人卧房隔扇墙,里头有什么事只需喊一声,外头他就能醒。一张小木榻,三尺宽,刚刚好够他睡。   前半夜睡得好,辜镕不打呼,也没叫翻身,外头虫鸣蛙叫,辛实窝在被子里只露个上半张脸,乌浓的长睫偶尔颤一颤,连个梦也没做。   后半夜,他被连续不断的闷哼声吵醒。   一开始他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福州的家里,家里是平房,爱闹老鼠,他一般不爱搭理,因为家里的粮食都藏在床铺头,老鼠不敢爬上来。   翻了个身,他又继续睡,转瞬才发现不对劲,福州的屋子外头是几家人共用的晒谷轩敞,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叫,只有冬天不下雪的马来亚才有这样喧嚷的夜晚。   他猛然醒了,急忙翻身下床,没来得及没开电灯,窗外淡淡月色映照下,趿拉着木屐,推门匆匆走到辜镕床边。   单薄的绸被下,辜镕正侧着身体蜷曲着颤抖,宽厚的肩膀和细窄的腰拉成一道紧绷的线条,眼唇紧闭,面色苍白,出了一脑门汗。   辛实大惊,忙探身推他的肩膀,轻声问:“辜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辜镕并不回答,一耸肩膀把辛实的手从自己肩头甩下去,接着睁开水淋淋的眼皮,狭长的眼睛锋利地盯着他,咬牙叫他滚出去。   辛实瞧他这样,险些也急出一身汗,哪里肯走。夜里暗,辜镕看不见他的口型,他干脆大声嚷嚷:“我睡你屋就是来照顾你,你别逞强,哪里难受快告诉我,我真急死了。”   辜镕正好是左耳对着他,叫他吼得一时噤声,径自忍耐半天,感觉到被子边缘已经被辛实攥在手里。他既局促又恼怒,心里总有种直觉,假使自己再不坦白,辛实可不会顾什么主子佣人的,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会来掀他的被子。   为了避免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掉,半晌,他终于哑声开口:“腿疼,我腿疼。” 第15章   腿疼?   腿都坏了,没感觉了,歪在两边没法动弹,咋还会疼?   辛实先是一愣,看到辜镕冷汗涔涔,也顾不上多想,两只温热的手伸到单薄的丝绸毯子底下去找辜镕两条腿。   先摸到的地方是膝盖,瘦得可怕,几乎只剩下骨头,他忙顺着辜镕滚烫的皮肤往下捋,手很快落到小腿上,也是瘦,皮肉薄薄地附在骨上,正在强烈地痉挛。   原来是抽筋。   “辜先生,你咋骗我。”辛实没忍住笑了,他站在床边弯下腰,边卖力地去按压辜镕的小腿肚以让他紧巴巴的肌肉得到放松,边抬头扫一眼辜镕,“你的腿还能抽筋,还能痛,压根没坏,这不是挺好的。”   辜镕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到这句话,淡淡的月光下,他回过头去,疼得发红的双眼猛地撞进一双干净灵秀的漆黑双眼。只一眼他就看了出来,这个怕他、却还总是喜欢往他面前凑的傻小子,眼睛里是真心实意的惊喜和高兴。   他是真盼着他好。   多少个夜里,都是他独自咬牙苦撑过来,此刻,两只不大却热乎的手在他两条腿上揉搓,把他冷冰冰的骨头都几乎揉得发热。这股穷追猛打的劲儿比抽筋还疼,疼过之后却是难以言喻的痛快,叫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舍不得躲。   辜镕长长吸了口气,在这样一个宁静无助的夜里,第一次有种想诉苦的冲动。半晌,他哑声道:“我的腿中过弹,膝盖里现在还有四个弹片,不能使劲,一使劲就疼。”   那得多难受啊,辛实的手颤了颤,心里泛出一股苦楚。从前他喉咙卡了鱼刺,才半个钟头都疼得受不了,喝了大半碗醋才把鱼刺吞下去,那种上不来气的感觉简直跟死了一回似的。只是一根细小的骨刺都这么痛苦,别提骨头里卡了弹片。   难怪辜镕的腿明明没彻底坏掉却不敢随意动弹,那一定是种时时刻刻的折磨。   辜镕说完话,感觉腿上的那双手倏然抽离了被窝,那种根植于骨头缝里的疼随着辛实的离开很快再次渗上来,他的心头也跟着一凉。   其实腿还难受,但辜镕却没做声,半张面孔重新埋进丝绸软枕里,慢慢地想,辛实一定是被吓着了,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没见过腥风血雨,突然听见别人谈起连天的炮火,怎么可能不畏惧。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双手往床铺中间强横地推了一把,接着身旁的床铺往下塌了塌,那双有力的手再次伸进他的被窝,把他两条腿从被窝里拉出来。   他惊愕不已,忙不迭瞪大眼睛回头看,是辛实爬上了他的床。   一瞬间,辜镕突然明白了什么,刚才辛实把手抽回去大概不是害怕,而是嫌弃他太占位置,腾出手是为了把他往床里头推。   这个大胆的佣人,现在正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沿,清秀的面庞在月光下有种羊脂玉一般的光泽,表情是躲躲闪闪的腼腆,瞧着老老实实,可是手却那么强势,不容拒绝地抬着他的两条小腿往自己的盘好的腿上架,动作轻轻柔柔,像是生怕他疼。   打横架好了,兴许是怕风扇的风太凉,将丝绸毯子又盖了上去,两只手就那么在被子底下又开始替他揉小腿肚,从腘窝到脚踝,仔仔细细,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皮肉。   这不是一个佣人的本分,简直是种父母对儿女的关照,妻子对丈夫的心疼,是一份将心比心的爱。   辜镕的眼神直直望着辛实被薄汗打湿的侧脸,心里震撼得近乎于惶惑。因为不知道辛实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对辛实就没有这么好,甚至辛实伤了一整天,他都没有发现。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辛实,想说话,却喉咙干哑,不知道该说什么。   “辜先生,这时候你就别骂我了。我是想让你舒坦些才上你的床,站在床边我都使不上劲。”辛实余光瞟见他在看自己,吓得立刻就要跳下床,可是硬着头皮忍住了。   他不敢看辜镕,又怕辜镕听不清他说什么,于是梗着脖子半抬起一张脸,眼皮却垂着,叫他足以看清自己的嘴,自己却不用看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说完,没听到辜镕应声,只听见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不讨厌,就是满意。   念咒似的,辛实现在心里只要嘀咕着这句话,就放松许多。   他鼓足勇气,低着头继续去摸辜镕的腿,避开他的膝盖,从膝弯一路向下捋到脚踝,一路揉一路捏,闷头给他按摩,喃喃道:“我洗了澡的,洗得干干净净,衣裳也是新的,可香了,不会弄脏你的床。大不了明天我给你把床铺换一套,好不好?”   除却艾檀香,确实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茶香,这是辛实的气息。静了静,辜镕低声道:“不必换。”   这声音听起来非常温和,辛实抬头悄悄瞧他一眼,辜镕神色十分柔和,也正静静瞧着他。他吓了一跳,却没再躲了,眼睛弯起来笑了笑,小声道:“辜先生,你不生我气?”   “像你这样整日地犯错,我气得过来?”辜镕从旁边扯了个枕头,把自己的脑袋垫高了些,半倚在床头,眼睛半眯,嘴角竟然隐约有些笑意,“下次要提前讲,没有哪个佣人像你这样,一声不吭就爬上主人的床。”   不算白天那个冷笑,这还是辛实第一次瞧见他笑,笑得很淡,可是漂亮极了,很有气势。其实辜镕不笑也已经足够英俊,但笑起来更好看,是那种有男子气概的英俊。   可他说下次?怎么还有下次呢?难道他不是头一回抽筋。那么下次他再抽筋,自己还得爬他床上来伺候他?   辛实赶忙问:“辜先生,你的腿常常这样疼?”   这语气,像话家常,没什么敬畏心,辜镕却觉得心里舒坦,嘴角微微一展,点点头说:“受伤以后就变成这样。”   那就是疼了一年多了,辛实心疼地皱了皱眉,说:“肯定是不常用腿才会抽筋。你就没想过把弹片弄出来,弄出来就能走路,多走路就不会抽筋。”   似乎是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辜镕面上的柔色淡了:“弄不成。”   “为啥弄不成?”   “麻醉药品对我没用。”   没尝试过怎么会知道麻药没用,辛实的呼吸顿了顿,他想,辜镕一定是尝试过取弹片,可是麻药不起效,生挖血肉疼得他受不了,才没取出来。   面色一白,辛实慢慢地说:“那还是不取了,这样也挺好的。我有力气,不怕累,我天天都给你按,保管不叫你抽筋。白天随便你想去哪里我都推你去……”   说到这里,辛实黯然地住了嘴。他主要是来修窗户,顺带伺候辜镕,等到窗户修好,又买到船票,他就得走,夸下这样的海口干什么,他又办不到陪他一辈子。   匆忙地,他又补上一句:“只要我在一天,就伺候你一天。”   辜镕没说话,轻轻笑了一声,苍白的面颊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是辛实的按摩起了作用,他身上的气血重新活络起来了。   大概一刻钟后,辜镕叫了停手,辛实硬生生把他的腿搓得发烫,自己脑门上也起了一阵汗,显见累极了,可还忧心忡忡,望着他说:“真好了假好了?还疼的话我接着给你揉,对我没什么可瞒的。”   “真不疼了。”辜镕撑着身体坐直,把两条腿从辛实膝上搬下来,又慢吞吞躺平下来,等到盖好被子,扭头催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别坐在我床上吓人,回去睡。”   辛实脸一红,赶紧就下了床,走前把风扇换了个角度,不朝着辜镕的脸,只对着胸腹吹。做了点体力活,他累得厉害,躺到榻上,沾枕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还是做那些活,辜镕有事要办,他就推着他走,辜镕无事召唤,他就在一边琢磨修窗户的事。辜镕午睡了,他彻底闲下来,把前一日的衣服搓了晒好,就溜达到游廊上去修窗户。   说是修,实际是重新造。   蠡壳窗又叫明瓦窗,最主要的材料是贝壳。   要做这样一扇窗,首先,得购入大量贝壳,将其磨得锃光瓦亮薄如蝉翼,接着拼图似的将大小不一的贝壳安到硕大的窗框上。由于贝壳易碎,因此此类工艺不仅费劲费时还费钱,只有一样好处,就是美观,安装好以后,窗户在光下有种淡淡的流光溢彩,十分漂亮。由于工艺复杂,极其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因此等闲人家不会使用。   凑巧的是,辛实正闲得发慌,最不缺时间,并且具备十分的耐心和专注力,最重要的,辜家也并非等闲人家,有钱得很,所以制作起来实在称不上艰难。   雪市临海,多罕见的贝壳也是要多少有多少,詹伯一口气把他要的工具全买齐,整整一个时辰,辛实就坐在自己院里的井边,洗洗磨磨。   辜镕午休的时间非常固定,辛实从不在一件事上犯第二次错,昨日就险些误工,辜镕叫了詹伯来喊他才急匆匆跑过去,今日劳作片刻就去屋里瞧墙上的西洋钟,等到时间差不多,利索地就收拾完东西赶紧回到辜镕的院子,坐在廊下的矮几上等里头喊。   今日依旧是个大晴天,辛实认为自己来到马来亚,已经不太分得清四季,因为无论何时,总是能看到绿树鲜花,白日的热风拂过脸庞,暖烘烘的。   按理说该高兴,在福州,他总是要担心冬日里没衣裳穿没柴火烧,在这里,几乎天天都是晴日,一年到头就穿一身衣裳也尽够用了。可辛实的心里总是不安定,每日的好天气太像个梦,不真实,时时提醒他,这不是家,迟早要醒,早晚得走。   辜镕醒来的第一件事,倚在床头痛快地喝了一杯茶,接着说要如厕。   厕所在浴室旁边,要如厕就得下床,辛实手里还拿着茶壶,听了这话,赶紧把茶壶放回桌上,推着轮椅回到床边。   辛实走上去,一把掀开辜镕的被子,想扶他下床去厕所:“茅……厕所刚点上驱蚊香,有点冲鼻子,我先去把窗打开一点好不好?”说厕所两个字,辛实还觉得别扭,可辜镕不准他叫茅坑,说不文明,非要他叫厕所,辛实确实不如他有文化,赧然之下只好改口。   马来亚天气温暖,即使是秋冬的睡衫也制作得非常薄,几乎是宽宽松松地贴在身体上,这一掀,男子独有的那个器官的形状,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猝不及防地展示在了辛实眼里,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那状态可够精神的。   辛实先是一呆。早晨辜镕比他醒得早,叫他进屋伺候时,辛实发现他早早地就坐在床头看上了书,因此还没来得及见识这样的场面。眼下突然撞见,他一下子居然有些无措。片刻后,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他脸一红,心想辜镕总说文明文明,可这样敞着腿就挺不文明的,于是又把被子给辜镕盖上。   辜镕正处于刚睡醒的蒙昧时段,辛实这一掀一盖,令他感觉方才仿佛有一把巨大的蒲扇给自己扇了风,他陡然吸了口风,差点被呛到,顿时十分不满,说:“你发什么疯?”   “啊?”辛实仍在羞愧,还有些愕然,回答便有些迟钝。   愕然是没提防就瞧见了辜镕的裤裆,羞愧则是心里忍不住想,自己想错了辜镕,大错特错,福州那个老大夫倒也不完全说得对,辜镕的腿坏了,可兴许是坏得不那么彻底,那东西可威风凛凛,甚至有些吓人。   他自小在三教九流遍布的街头长大,被迫听过许多不入流的淫戏,因此即使没试过男欢女爱,也没亲眼见过,可脑子里模模糊糊清楚那是怎样一回事。   心里头,他先是为辜镕高兴,高兴他还能人事,不必绝后。   接着又泛起同情,男女譬如卯榫,相距过大,总有人要吃苦头,看辜镕这块头,必然是要叫将来的太太吃苦。   隐约还有些憧憬,他太无知,并不知晓这玩意是不是还能继续长,等他到了辜镕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能长得如此雄伟。   “一天到晚迷迷瞪瞪,你只叫我不要骂你,可你也得让我找不到错处。”辜镕斥责了几句,瞧他耳朵发红,该是知错了,才停止下来,自己掀开被子,腾挪到轮椅上。   同是男人,辛实并不比他少些什么,因此他斥责得十分理直气壮,没有立刻想到,引起辛实心神恍惚的罪魁祸首其实正是自己。 第16章   四点多的时候,辜镕坐在书桌前,拨出一个电话,又接到一个电话。   辛实没用过电话,见都没见过,心里直稀奇,还没本书大的玩意,居然拨弄两圈就能和百千里之外的人说上话。   他站在辜镕斜对面的屏风边,盯着辜镕搁在右边脸侧的镀金听筒看,怕辜镕发现他偷窥要骂他,并不大敢正大光明看,瞥一眼收一眼,窝窝囊囊的,像个念书走神的小学生。   盯着盯着,辛实情不自禁地把视线挪到辜镕的正脸。   不是觉得辜镕英俊才看,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这个东家好看,而是辜镕和那边说话的时候,跟和他说话的神采完全不同。   他用一只手拿听筒,另一只手搁在书桌上,小臂白皙而结实,挺长的手指微微地敲击书桌,明明很轻松的一个姿势吧,语气也没听见怎么变,依旧地慢条斯理,可是整个人就是多了点什么东西,很镇定从容,气定神闲,好像什么都他说了算。   这份气势,跟第一日辛实见到的,暴躁捶打自己双腿的人不像,跟屡屡拿冷眼瞧他的人也不像。   那时候,辜镕瞧着简直像不太想活了似的,整个人散发着暮气沉沉的死气,现在好了一点,至少瞧上去像是个活人。辛实更愿意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辜镕,有种天之骄子的风采,像夏天湖里的漩涡,你就别靠近,一近,冷不防把你吸进去,叫你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法反抗。   “你要来,几时?”辜镕说。他嘴唇的形状长得很好,不厚不薄,淡粉色,只是唇线十分平直,像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冷淡。   辛实竖起耳朵听,辜家要来客人了?   电话那头应该是说了个到访的时间,辜镕应了下来。大概是真不爱同人谈天,说毕正事,辜镕的语气立刻有点不耐烦的意思:“行了,那堆杂碎的死活我不想过问,随你怎么处置,我只要陈耀祖的一条胳膊。还有一把碎钞,要他全吐出来。”   哪堆杂碎?   要谁的胳膊?   听到陈耀祖的名字,辛实陡然一个机灵站直了身体,背后发凉。他不想自作多情,可是昨天辜镕才过问了他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额头的伤是被人用胳膊撞青的,辜镕就向电话那头的人要了一条胳膊。此情此景,容不得他不去多想。辜镕分明是在外找了个帮手在替他报仇,还是个厉害的帮手——能跟辜镕如此不见外地说笑之人,想必也是个跺跺脚能叫雪市震三震的人物。   对了,辜镕方才叫他司令。   往前倒十几年,天下摇摇欲坠,日本人还在四处作威作福的时候,中国也有不少的司令。每个司令都占了块地盘,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没个消停。可即使司令简直多得不值钱了,有个道理没变过,能称得上司令的,手底下至少有个几万号兵。   他算什么,居然能叫辜镕去撬动这样一位大人物。   辛实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可更感到惧怕,他没有想要任何人的胳膊,他只想要回自己的钱。   辜镕挂断电话,侧头去看辛实,只见那傻小子脸色发白,眼睛发直,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正在原地发呆。他开口:“辛实。”   辛实忙转头,反应很慢地应了声:“啊,咋了。”   辜镕探究地扫了他一眼,说:“刚才还贼眉鼠眼盯着我瞧,高高兴兴的,现在是怎么了?”   辛实顿了顿,吞吞吐吐地说:“辜先生,我,你,陈耀祖……”   辜镕平静地凝视他,说:“还不傻,听懂了?”   辛实苦恼地点点头,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又闭上了。   辜镕瞧他那进退两难的模样,觉得有意思,上身前倾,左手手肘撑在桌子边沿,手背支着下巴,似笑非笑歪着头看他,道:“想说什么?”   天热,辜镕今日穿的是件细滑的白棉短褂子,由于是个微微弯腰的动作,衣裳的领口往下掉了掉,露出了两节笔直漂亮的锁骨,这副懒散的打扮冲淡了许多他身上那股不大好惹的气势,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和,看上去勉勉强强像是个好说话的模样。   辛实瞧着这样温柔的他,胆子不免大了些,嗫嚅道:“辜先生,我对你不起。你是替我出气,是为我好,我想领情的,可我害怕。”   这话听着不大像好话,明摆着是对他的处置方法有意见。辜镕神色微妙,笑容淡下来,“不过卸一条胳膊罢了,怎么,你是觉得我下手太狠?”   他误会他了,辛实下意识上前一步,两手也飞快地摆了摆,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呢,辜镕语气轻淡地说:“你要是真这么想,那么以后你就是被人砸碎了脑袋也都是你活该,不要想我再替你做主。”   “你想错我了。”终于轮到他开口了,辛实快憋死了,赶忙解释:“我大哥告诉我人得做善事,但也说了,不分青红皂白施善心的人,怎么死都不冤。”   这话倒像句人话,辜镕尖刻的神态略微缓和了一些。   辛实看他是愿意听自己说话的,把手放下来,顿了顿,又绞在一起,继续往外掏心里话:“我没可怜他,他欺负人,拉帮结派地欺负人,是个坏东西。你是替天行道。我就是怕……”   怕什么?辜镕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有点好奇。   辛实把心一横,飞快地说:“怕我以后惹你生气,你会不会也砍我胳膊。你别砍我行不行?”   辜镕先是被他奉承得有些舒畅,听到后头那句,又被气得发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是为了谁才要去砍别人胳膊。   他忍住笑,张嘴斥骂:“你就那么笨,非要惹我生气?”   辛实仰着脸迫切地表忠心:“我在学了,学得很认真,你没发现么,今天你都才骂我一次。”   心里则暗暗发苦,想:这怎么能怪我,我的脾气够好啦,都招架你招架得很辛苦。你天天凶神恶煞的,才实在该改改你的坏性格,否则将来就算娶了太太,也一定被你吓跑啦。   “不挨骂就行了?就这点出息。”辜镕实在忍不住,微微露出了个笑模样。瞧辛实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他说:“站那么远做什么,今日我已经砍了一个人,不会再砍你,还不来过来帮忙,稍后要见客,需得换身衣服。”   什么砍来砍去的,经过昨日一整天,辛实已经基本可以分辨辜镕语气里的好坏,而这一句话,辜镕明摆着是逗他玩,就是想瞧他吓得发抖。   他偏不叫他如愿,慢吞吞地蹭过去,把轮椅摆好,满不情愿地去捉辜镕的脚踝,说:“辜先生,你能不能别老吓唬我,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孩子似的,欺负人。”   辜镕瞧着他气鼓鼓的雪白侧脸,按理说该恼火的,没有下人敢这么埋怨他,可他心里反而挺舒坦,因为发觉辛实又不太一样了,比起昨天似乎更自在了。态度还是那么没分寸,可不但不冒犯人,反而显得有种猫儿狗儿似的可爱,叫人简直想把手搁他头上狠狠地揉两把。   辜镕动了动手指,随后攥紧,忍住了没摸上去,轻笑两声,没再说话。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果然来人了,声势还挺浩大,前门一开,两台威武的汽车缓缓从大路驶过来,在门口停了下来。   先是前头那台车门打开,四个穿军装的鱼贯而下,把后车围了起来,是个保护的架势。后车的副驾驶随即下来一个男人,副官打扮,看上去二十来岁,身材颀长,面容俊秀,是种不苟言笑的俊秀。   男人下车后,抬手理了理帽子,接着打量了一眼辜家的牌匾,眼神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厌恶,接着才绕到汽车后门打开门。   车里探出一张脸,是张娃娃脸,肤色偏黑,鼻梁极高,一双眼弯得像豆角,天生的自带笑意。   这人也穿军装,两肩扛着司令肩章,显然较在场众人品级高出一大截,却不像其他人把制服穿得一丝不苟。他的外套敞开,衬衣也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两条细长锁骨,单看相貌,像是个和善的男子,只是一开口就叫人知道,此人不仅不文雅,反而十分地粗暴:“开个门这么慢,周绽你要是不想干了趁早跟老子讲,老子带条狗出来都比你会伺候人。”   挨了骂,周绽却丝毫不怒,也不见惶恐,像是习惯了,面不改色伸一只手垫在车门框下,提防对方撞头,语气不卑不亢:“司令,属下错了,属下不想离开你。”   林祺贞最欣赏这小子的一点就是此人足够识趣,当即脸色好转,军靴从车内踏出去,头也不回奔着辜家大门走去,背影瞧去,在合身的军装包裹下,肩背肌肉若隐若现,轻易可以知道,这是个极有力量的男人。   辜镕坐在正厅喝茶,听到寂静的屋外廊上两道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一道四平八稳,另一道的军靴踩得榉木地板哒哒作响。   一听这动静,他就知道是谁来了,缓缓放下茶碗,扭头去看。   来人风风火火,逆着光跨进门来,先是“咦 ”了声,问:“门槛呢?你家遭贼了,专偷门槛?”脚步不停,朝里头走过来。   辛实站在辜镕身侧,光听到这个穿军装的男人提起门槛,心里就不喜欢他了,觉得他嘴上没个把门的。既然是朋友,就该知道门槛是怎么没的,还非讲出来,提辜镕的伤心事。   见他炮弹一样地朝辜镕冲过来,由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怕他没轻没重地伤了辜镕,辛实当即就往前踏了一步,匆匆地想隔绝他和辜镕。   他的身体刚晃了晃,有个抬脚的趋势,辜镕就发现了,伸手轻轻拦了他一把。也不叫拦吧,只略微攥了一下他的半个手掌,马上就松开了,收回手以后抬眼很隐晦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是好意,这眼神里没有谴责,只有不轻不重的安抚。   辛实心里着急,可辜镕这样看他一眼,他的心里就定了下来,老老实实站在了原地。   幸而那人到了跟前就停了下来,把辜镕上下看了一遍,伸手锤了锤辜镕的肩膀,往桌旁另一张椅子一坐,笑着道:“真不容易,总算肯让我进你家大门了。你可不知道,没你在旁策应,老子就快被那群英国人整死了。”   辛实听他声音十分洪亮,应是特意照顾辜镕失聪的右耳,心里对他的厌恶暂且减少三分。   “还是为了港口吧,我早讲过你太贪心,权也要钱也要,一定分身乏术。”   “叫你说对了,就是港口。可这些东西又不是我上别人手里抢来的,没人敢要,我占了,这也叫贪心?”这语气挺委屈。   辜镕暂时没有言语,骨节分明的右手伸出来,端起案上的青瓷茶杯。他的右手拇指戴了个青玉扳指,戒指和青瓷相碰触,有种相得益彰的美。掀开茶盖,他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叶,垂眼饮了一口,唇色沾了茶色,是种润泽的红,倒是衬出了几分健康的生气。   他倒是慢条斯理的,林祺贞心里头都快急得跳海了,可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催,只着急地巴望着他,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辛实在一旁瞧着,忍不住胆战心惊,这个林司令瞧上去真气派,到了辜镕面前也得矮上一截,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大概真是找了个了不得的东家,即使住在破宅子里,也不妨碍辜镕在外头呼风唤雨。   “你也不必跟我叫屈。”喉结滚动,咽下茶汤,辜镕缓缓开口,眼神漫不经心,有种运筹帷幄的气势:“你心里早该有数,从前你大肆敛财,上头的充耳不闻,是怕你通敌他们应付不过来。现在时局变了,百废待兴,你穷,他们难道不穷?除了穷,额外还要担心你手底下大批人马哗变,自然要想尽办法叫你吐点东西出来。你现在不选,恐怕过不了多久,也得逼你选,要么马放南山,要么把港口交出,看你权衡。”   辜镕说的道理林祺贞都懂,眼皮子底下有一个不缺钱不缺兵不缺地完全足以圈地自治的将领,哪个掌权的敢闭上眼睛安心睡觉?林祺贞哀嚎一声:“老子哪个都舍不得。”   辛实听不懂,只隐约觉得他们是在谈大事,但语气并不沉重,像闲聊。或许像他们这样位高权重富贵滔天的人,什么大事应该也都算不上大事,因为生杀大权就在他们手上,一个轻飘飘的念头,天上的云彩就得变个颜色,是晴是雨都他们说了算。   默默听了许久,辛实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他还常常在心里怜悯心疼辜镕,可其实,辜镕就算残了也比他活得像样,瞧瞧人家,往来的都是军官,谈的都是国家大事。   这么琢磨了一下,真有点灰心,觉得自己没派上什么用场。不过辛实很快就把这些念头撇开,重给自己鼓了把劲,再大的人物也得吃饭喝水,辜镕在外头威风,在屋里可过得够糟糕的,夜里疼也没人管,而自己正是操这份心的人,没了他,辜镕夜里可得受苦了,这么论起来,他还是挺有用的。 第17章   又谈了半晌,辛实为他们添过两次茶,林祺贞一拍脑门,想起有公事未交代,需要发封电报。   电报机辜家有,辜镕便叫辛实去房里取纸笔来,林祺贞当场写了封公函,写完一抖纸,抬头,本来想扬声叫周绽,不经意扫见辛实站在一边,清瘦秀致的一个男孩子,粉脸庞长脖颈,皮肤清透得像海里新扒开蚌壳的珍珠,由于佝偻着背,乍一看并不怎么起眼,多看两眼发现还颇为赏心悦目。   林祺贞懒得舍近求远,就唤他过来:“那个,你,填上司令部的地址,拿去交给詹伯,请他老人家给我发封急电过去。”   辛实傻了眼,两腮涨得发红,乌浓的眼睫难为情地颤抖。   他慌张地想,林祺贞一定以为他跟了辜镕许久,必然对雪市熟门熟路,可他不仅不认路,更不会写字,这不是难为他吗。   由于羞愧,他一时竟然没动弹,目光也有些迟疑。   辜镕并不知道他怕露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面色十分平静,不仅没有阻止林祺贞的意思,眼神里甚至还隐隐带着点期待,不知他能写出一笔怎样的字来。   辛实的心啵啵乱跳,他不想叫辜镕在朋友面前丢人,可这事儿他实在办不成,喉咙发紧,小声地硬憋出来句:“司令,我不识字。”   辜镕的眉心跳了跳,一时怔住。   他只大概知道辛实没念过什么书,却不知道他居然连一个字也不会写。   没有傍身的钱财,没有保命的武力,也没有文化,不懂得说马来话和英语。这样一个人,除了一张漂亮的脸孔,称得上是没有一点生存能力,可却有勇气来到异国他乡,这显然是在家乡一点也活不下去了,但凡有办法,谁能一穷二白地远渡重洋来冒这样的险。   辜镕心里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密密地不适,不禁想,辛实以前到底过的什么苦日子?   林祺贞也有些愕然,辜镕是个挑剔的人,并且极度没有耐心,从前的随从,哪个不是文韬武略各有所长。   受了那场重伤后,辜镕的性格变得愈加孤僻,不和他们这班兄弟再来往,底下的人也全放了出去叫他们各自奔前程,这段时日瞧着好些了,愿意往自己身边放人,也破天荒主动同他电联了几次,虽然都是为了支使他去做事。   他刚刚看这小子长得不错,做事也利落,还以为是辜镕精心挑选,谁想到是个文盲。   他瞧出这小子现在十分尴尬,但没太在意,就说:“哦,那么你去请詹伯写,詹伯识字。”   辛实脸色愈加红,拿着信就要转身。   辜镕伸手把他随意一拦。   辛实没太懂地望着他。   辜镕并没有什么要吩咐他,是看他羞愧得都快钻地底去了,林祺贞还在一边笑,瞧不过去,才拦了这把,见辛实站在原地等,葱白的下颌尖尖地绷着,面色透露紧张与茫然,很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心里十分恨他这般没脾气。   叫人瞧不起了,心里就不难受?就不知道向他求求情拒了这桩叫自己不好过的差事?不敢张口,难道不懂得给他递个眼神,真是笨!   他自顾自把信从辛实手里头抽出来,不太高兴地隔着一张茶案丢回林祺贞身上,说:“使唤我的人使唤得那么痛快,怎么,他的薪水难道是由你来发?叫你自己的兵去做事。”   “哟,辜大少何时变得这么体贴下属?”林祺贞也不生气,单是有一瞬间的讶异,扭脸就笑着朝外喊:“周绽,死哪去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外头跨步进来一个高大的军官,几步就到林祺贞跟前,温顺的狼狗似的,低头弯腰,问:“司令,什么吩咐。”   这人眼睛只盯着林祺贞,屋主人还在,却没见他问声好。   林祺贞眼神一狠,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甩过去,面无表情说:“哑了还是瞎了,不会叫人?”   这巴掌声雷霆似的,周绽的脸颊迅速浮起几个指印,辛实有些吃惊,站在一旁身体轻微地抖了抖。   刚才还在笑,此刻就变了脸,这位林司令真比辜镕还要喜怒无常。两相对比,辛实心里头居然有点庆幸,幸好自己遇上的是辜镕,还是辜镕好。这位林司令一个巴掌下来,自己恐怕只有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吐血的份了。   周绽顿了顿,没见生气与惶恐,直起身转头朝辜镕一福身,好像没事人似的,恭敬道:“辜先生好。”   辛实在一旁惴惴不安,辜镕脾气坏,这回遭到了忽视,不发怒才怪,这小副官刚挨了打,恐怕还要遭次殃。碰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头儿,头儿还有个脾气很坏的朋友,这日子,没比他好过。   可出乎他的意料,辜镕面色从容,并不以周绽的无礼而愠怒,上下打量了周绽一眼,低低“唔”了声,全当是听见了。   辛实在一旁瞧得仔仔细细,辜镕看周绽的眼神,不是刚才林祺贞笑话自己时那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包容,而是道不大瞧得起的眼神,像是鄙视和厌恶。   辜镕不计较,林祺贞也就不再追究,把方才吩咐辛实的话又向周绽吩咐一遍,接着摆了手叫他快滚。   周绽拿了电报正要走,听到林祺贞对着辜镕笑道:“瞧你那小气样,让我使唤一下怎么了,跟兄弟还分得这么清楚。不让用就算了,我的人你要想要也可以拿去啊,不如这样,这几个人我今日就留这儿不再带回去了,你既然想出来活动了,往后有的是地方需要人手。”   林祺贞此话,好像人是件物品,可以随手转赠,周绽刚转身,温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可怖,可片刻后便恢复如初,缓步出了门。   周绽走后,辜镕脸色变得严肃,说:“这个叛徒怎么还在你这里。”   周绽是几年前他和林祺贞还是同袍时就跟在林祺贞身边的人,是家奴,听说是从奴隶市场买来的拳手,华人,无父无母。一开始只是伺候林祺贞的起居,后来被林祺贞带进军队,慢慢做了副官。   辜镕离开军队接手家中生意,同林祺贞却还保持紧密联系。林祺贞同他一样,祖上是华人,几代同当地人通婚,形成如今庞大家族。   林祺贞的姑母是雪市前任苏丹的第三位妻子,因此他虽无爵位,却同王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他当初不愿为日军驱策,被日本人暗地里使过不少绊子,矛盾最激烈的时期,被日本人投以阻碍亚洲共荣的名义蹲过几个月的大牢。   他入狱期间,辜镕连同林祺贞父亲想方设法奔走以保全他,而这个周绽却没有林祺贞半分骨气,日本人逼迫他为日方做事,他居然还真就屈服了。   要辜镕说,此等背主之人,可耻可杀。   林祺贞默然片刻,道:“我知你憎恨日本走狗,可他那时只是替日军开了几天车,还是被抓去的。先被打得半死,又有枪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不听话。我高热不退,你请来的医生又被拦截,也是他偷了日本人的凭证悄悄来牢里给我送药品。”   说到这里,由于短暂地想起了周绽的好处,林祺贞那只方才打过周绽的那只手颤了一下,隐约透露出一丝后悔的意思。不过他很快又想开了,周绽皮糙肉厚,轻飘飘一个巴掌也算不了什么,再说,要不是他率先动了手略施惩戒,就该是辜镕亲自开口逐客了。   顿了顿,林祺贞慢吞吞地说:“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必朝日本人低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是看不惯他,也别一口一个叛徒的叫。这个帽子盖上,他一辈子别想抬头做人。其实我那时得罪之人甚广,在牢里自顾不暇,难道叫手底下的人个个做贞洁烈妇,只等我一死,就在外头替我殉葬?”   辜镕脸色铁青,并不为所动。   林祺贞硬着头皮继续道:“况且,日军撤退时在城外纵火,他出入火场,救出好几十个被日军糟蹋的妇女,后来能拿到日本人的电台密码母本,促成皇家海军西照滩涂阻击战大捷,也有他一份功劳在。功过相抵嘛。你看他听话,又能打,我没信他,心里留着心眼呢,真的,我对他就是物尽其用。”   辜镕冷眼瞧他,一时没开口。周绽确实没替日本人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甚至做过几件好事,可这种摇摆之人的真心也能相信?   林祺贞说自己留着心眼,他更是想冷笑一声。要是林祺贞真有心眼这东西,也不会在有钱有粮有兵的大好情势下叫英国人逼得丢盔弃甲,就差扒下身上这身军皮。   早在英统期间,以马华商会为代表的在马华人遥相对国内抗战进行过多番的物资支援,前几年,日本替代英国人占领了马来亚,即使是这样的艰难时期,马来华人对于祖国的支援明里暗里也没少过。   因为战争的关系,在马华人的处境十分微妙,遭到了日方不计其数的不公平迫害。金融挤兑、打压华人经济、掳掠华人中的平民女人去做军妓,数不完。   那几年,真是难过,辜镕唯在此事上不肯做出谅解。   他恨林祺贞识人不清,半晌才重新开口:“投日之人哪个不讲自己有苦衷,得活命,没办法。假如有苦衷就能够得到原谅,那么死去的人该当如何,他们错就错在没朝日军服软,是也不是?”   林祺贞没耐心了,急道:“我今日不高兴,你别紧抓我一个错误不放。一提日本人你就来火,可我也不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我从来没忘记你的腿是如何坏的!”   辜镕怒极反笑:“你最好是真记得,数典忘祖之徒的叛变不会只有一次,我今日就告诉你,哪天你栽在他手里,收尸尚可,要想让我伸手救你一把,做梦。”   林祺贞气得脸色发白,却被辜镕冷酷的气势镇得没敢做声。   林家是出过王妃,但并不算顶顶的富裕,他这个英俊的脑袋之所以至今还能妥帖保存在颈项上,并且一路高歌猛进做到司令,一半仰赖于他老爹死乞白赖求了他做王妃的姑母去同日本人求情,另一半,多亏了辜镕豪掷万金做了疏通,橡胶园都卖掉两座。   他说是个司令,可那点军饷就快连手下士兵都要养不活,从前全靠辜镕额外支应才把兵马养得膘肥体壮,这一年自己鼓捣半天,累极了不但没挣什么钱,反而树大招风叫上面给盯上了。说来说去,辜镕于他,不可谓恩情不大。   说实在的,他是怕辜镕的,隐约还有点依赖。   空气静了。   辛实听得心惊肉跳,他还记得金银的话,辜镕的腿是做生意的时候误入日本人的轰炸区被炸坏的,心里不知多么憎恨日本人。而这个周绽似乎曾经跟日本人有过不清不白,听上去是被迫的,还遭到过拷打,可辜镕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林祺贞带着他堂而皇之地来到辜家,言语间还极尽维护,辜镕此刻一定气坏了。   他忙去看辜镕的神色,辜镕两颊紧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右手攥拳,手背筋络尽现,显然是在压抑怒气。   辛实并不知道辜镕在任何关系里都是居高临下的那个,沉默也不代表就受了欺负,很多时刻往往是向对方施压。他什么纵横心机都没有,只觉得心疼坏了。   他呵护辜镕的脸面呵护得那么辛苦,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能叫辜镕多笑几声,今天姓林的一来,居然把辜镕气成这样。心里头,他突然不怕林祺贞了,甚至忍不住埋怨起林祺贞,不会讲话就闭上嘴,没事跑到辜家来做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就这么背着身各自静了几秒钟,辛实却看不得辜镕受气,添了杯茶,送到辜镕手边。辜镕一动不动,辛实把心一横,大着胆子去掰他的手指。   辜镕头回见他如此强硬,讶然抬头看他,本来带着怒意,嫌他碍事,可瞧辛实青着一张脸,委屈愤恨,明显是替他鸣不平,那股怒气突然烟消云散了。鬼使神差的,他顺从地让辛实掰开了自己的手心。   辛实把他手掌一打开,下巴当时就颤了颤。辜镕的掌心是四道深深的指甲印,辜镕是不爱留长甲的,十指的甲床干净又油润,此刻能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记,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劲。   辛实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捧着辜镕那只大手,想去摸摸那块伤处,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手了,只能低下头轻轻吹了吹,希望辜镕好受一点。   一道清凉的气息落到手心里,由于猝不及防,辜镕的手下意识挣了挣,一瞬后却不动了,任由辛实结结实实地吹了两下。 第18章   从掰辜镕的手到低头吹气,拢共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因此没引起林祺贞的注意。辛实很快抬起头,把茶杯放到辜镕手里,又站到了一边。   辜镕心底有些不清不楚的躁动,从前只有别人不敢直视他的份,今日,轮到他不敢直视辛实,怕一抬眼,又瞧见辛实火热地盯着自己担忧地看。这小子大概不知道,只有看情郎才是这么个看法呢,他几乎要叫他情意绵绵的目光瞧得全身燥热。   他抬手,掩饰性地轻啜了一口茶。是从杭州运来的雨前龙井,香气扑鼻,他却觉得还没辛实方才一低头时头发间弥散出的皂角味香,心里愈发痒,有点想把辛实再抓过来,叫他仆在自己膝上,埋头好好在他头发里深闻一口。   林祺贞这时也知道自己失言,但不太拉得下脸低头,于是仍旧是梗着脖子,可声音却很轻,道:“小舅舅,我这人不长脑子,你知道的,别同我计较。我真宁愿伤的那个是我。”   这回轮到辛实惊讶了,这低声下气的语气,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扇人巴掌的司令么。小舅舅,难道辜镕和他还有亲?   辜镕却似乎很习惯于他这番无赖作为了,半晌,倒是愿意继续搭理他,不过声音彻底冷淡下来:“我同你母亲早出五服,不敢称姐弟,你别每次理亏就胡乱攀亲。”   林祺贞只要他不再生气,此刻他说什么都是好,嘻嘻哈哈又笑了起来。   晚饭前,林祺贞携部下离开,走前将一个信封递给辜镕。   辜镕打开看了看,含笑转赠到辛实手上,随即注视着他,像是期待看到他接下来的反应。   辛实不明就里,拿到手里一看,当即高兴得瞪大了眼睛。辜镕十分满意,笑得更深,然而因为外人在场,不好太过失态,笑意很快收拢起来,重又恢复了往常惯有的平静。   辛实非常激动,简直想当场把钞票抽出来然后一张张地去点清数目。由于伫立在两位大人物面前,他没敢付诸行动,因为知道那样做不体面,小家子气,林祺贞瞧见一定又会笑话他。这位司令是不懂得给人留面子的,他不能够再惹出笑话令辜镕再次丢脸。   幸而他的钱并不多,囫囵扫一眼也就了然于心了,但凡再多一些,光靠这么瞟一眼就万万数不清了。数目倒是没错,就是全是新钱,不是原来那些了。想必是陈耀祖等人早把他的钱花光了,在遭到林祺贞的逼迫后,重补上的。   辛实自然是千恩万谢,朝辜镕和林祺贞各自鞠了躬。   两个人都没当一回事,互相道了别,林祺贞把搁在一边的军帽戴起来,飒沓流星地往门外走去,动静跟来时一样声势浩大。辜镕没去送客,只示意了辛实替自己去送一程。   辛实并不清楚大户人家送客的规矩,不知道该给人送到哪里合适,就跟在几个军官后头一路跟到了汽车旁边。   车,这就是汽车,不用马拉不用人推,自己就知道动,他第一次这么近端详这座庞然大物,好奇的要命,不自觉地盯着看。   周绽打开门,林祺贞低头正要进车里,余光瞥见辛实正痴痴望着他的车轮,想到辜镕今日对这个小子的回护之意,实在不知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一挑眉毛,朝他喊:“是叫辛实吧,巴巴地跟我跟到这里,想跟我去司令府?”   偷看叫人发现了,辛实一个激灵,抬起头,忙退后两步,觉得不够,直退上台阶,喉结紧张地滑动一下,挤出一个笑缓慢地说:“林司令,慢走。”   林祺贞叫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坐进车里,却不准周绽关门,修长的一只手搭在车窗沿,新月似的笑眼斜睨着辛实,说:“你爱笑,叫人瞧了高兴,我喜欢你,来伺候我吧。他的脾气不好,一定骂过你许多回,跟着我,我给你发厚厚的薪水。”   周绽脸色一沉,却动也没动,隔着一道车门,依旧沉默地站在林祺贞身侧。   辛实乍听林祺贞这句招揽,心里有些惊慌,可是仔细一想,自己既不识字又不会打仗,司令怎么会要他。一旦想通这个道理,他很快镇定下来,认为林祺贞大概是看他胆小,所以拿他逗乐罢了,不能当真。   心里头,他不高兴,想道,林祺贞跟辜镕不愧是朋友,都这么爱取笑人。他们爱捉弄人,可他却不是个善于开玩笑的人,每次都要很仔细才能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应对得实在辛苦,越发觉得这份工钱十分难挣。   但表面上,他不敢表露不满,恭恭敬敬地又朝林祺贞拱手作揖,道:“辜先生没讲不要我,我不敢走,谢司令关照,司令慢走。”   胆子不大,倒是忠心。林祺贞哼了一声,眼神一扫周绽。周绽领会,把车门一关,从另一头绕上来。   辛实目送他们离开,长长吁了口气,转身进去宅子里。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吃过晚饭又到夜里。学木匠时,辛实的师父说过许多次辛实是大智若愚,又智又愚的,辛实不大懂,就问师父这是夸还是骂呢。   师父就气笑了,告诉他当然是夸,说他虽然迟钝一些,但几乎所有技巧一点就通,错误犯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告诉他只要他保持住这份机警,永远不会没饭吃。   辛实很听话,谨记师父的教训。具体体现在,今夜再次服侍辜镕洗澡时,他没出一点乱子,把辜镕料理得井井有条,没挨一句骂。   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好日子,辜镕被伺候得有些舒服。躺上床时,瞥见辛实来来回回在灯下替他收拾白日穿过的衣裳,心里有种难得的踏实。   电灯暖黄,融融的光晕罩在辛实那张认真的巴掌脸和年轻男子纤瘦高挑的身影上,有种影影绰绰的朦胧美感。   默默注视了辛实一阵,辜镕平静地挪开目光,不禁在心里认同了詹伯的话,他身边确实得有个人,辛实就是这个人,当初若是真把他放跑了……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不愿去思索这个可能性,想深了心里头免不了难受。   夜里,辜镕没有再抽筋,可辛实还是默默地来到了辜镕的床前。辜镕的腿不能动,他想着揉一揉总会有好处。他是慢慢蹭到床边的,特意等了等,辜镕默许地往旁边挪了挪,他才敢上去。   没抽筋,辜镕的腿没有昨夜那么紧绷,心情似乎也不错,靠在床头,还拿了本书,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看。   辛实埋头给他揉了半个钟头,风扇一直在徐徐地送风,可两个人身上还是发了阵薄汗。辛实是累的,辜镕是疼的。   也不能说全是疼,大部分时候是酸,是爽,辛实用力稍微大一点也会疼,但他这个人很要面子,疼了也不喊停,就闷哼着从书后头探双眼睛出来,轻轻地瞪一眼辛实。   辛实看见了,就放轻动作,一晚上下来,摸清楚了多大的劲能让辜镕最舒坦,越靠近膝盖越疼,小腿肚费多大劲都没事。   按摩完毕,辛实打了一盆温热的水来给辜镕擦身。天热,他打从来了马来亚就没用过热水,实话说,真恨不得拿冰水洗澡了,但辜镕身上有病,他不敢叫他着凉。   伺候辜镕洗漱很省事,因为他不喜欢叫人碰他,辛实就只需要负责拧干毛巾递给辜镕。大概是也累了,辜镕一只手掀起衣摆,另一只手拿着细棉毛巾三下两下把肌肉紧实的胸腹后背擦了擦,就翻身枕到枕头上打算睡觉了。   收拾完辜镕,辛实打算出门去收拾一下自己,刚拉开门,辜镕在里头喊他,说大晚上的来来去去吵闹得很,叫他用屋里的浴室洗洗。   辛实马上缩回了脚。   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詹伯之前特地嘱咐过他,说人不分贵贱,但主仆上下有别,告诫他绝对不可以图方便就随便使用辜镕屋里的东西。他很珍惜这份活计,因此一直都很注意,走路都不敢甩手,怕不小心碰坏了屋里的物件,哪个都比他身价高,万一弄坏了,他就是往头发上插根稻草价签往路边一跪,将自己称斤卖了也赔不起。   说老实话,他不大想用辜镕的浴室,可也怕自己进进出出惹辜镕厌烦,于是还是提心吊胆地用了,用完以后拿干净的墩布把里里外外擦得非常干净,生怕留下一点水印子叫辜镕挑出刺来。   熄了灯,两人隔着扇单薄的白墙,各自睡了个好觉。 第19章   蠡壳窗颇耗费功夫,辛实的休息时间其实不少,可零零散散的,凑不出个整天,因此做了小半个月才做出五扇,一齐竖起来挨着墙根排列放好,日光照上去,穿透蠡壳,有种斜阳黄昏之意,美得含蓄柔和。   这日,趁着辜镕午睡,辛实叫了詹伯来检查。詹伯瞧了以后赞不绝口,说比原先的做得还好,又夸赞辛实的手艺堪比当年老太爷请人千里迢迢从无锡接来的老匠人,那可曾是宫里出来的人。   辛实唯一自豪的就是这门傍身手艺,来到马来亚这么久,他的心一直悬着,担心大哥的生死,也忧虑自己未卜的前程,其实没真正开心过,今日被詹伯不客气地这么夸了一遭,难得地松了口气,久违地产生了些底气和信心。   脸蛋兴奋地红扑扑,他腼腆地说:“您觉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詹伯笑他脸皮薄,又打量了片刻那窗,突然“咦”了声:“是不是少了东西?”   辛实看了一眼,赧然道:“您记性真好,是少了,少了字。”   损坏的那几扇窗,每扇正中间都有块脸盆大的菱格,菱格里的蠡壳上头刻了字,并填以金箔,应该是些吉祥话,可他不识字,因此所有的窗都还没刻字,想等詹伯验收完做完的这几扇,再去把原先窗上的字拓下来,印到新窗上照着刻。   从前在福州,并不觉得不识字有那么多的不便,周遭都是文盲,不差他这个。到了辜家才觉出不对劲,到处都用得上学问,遇见的个个也都是有文化的人。   辜镕不必说,有个大书房,卧室里也有一架子的书,一看就是有大文化的人。就连詹伯这样上了年纪的,也是每日会看一份报纸。   这些天待下来,他简直有些抬不起头,说自惭吧,还有些隐隐的向往。   没多久,又下起了雨,伴着雷声轰轰,天色极快地暗了下来。   辛实已经习惯马来亚说变就变的天气,赶紧踩着木屐跑去收了衣服。晾衣绳很高,他垫着脚去够,粉白洁净的脚趾被雨水溅得水光润泽。收完衣服,他回屋里拿毛巾擦干了脚,再把毛巾投水里洗干净挂好,很快回到辜镕的院子里。   下雨的午后辜镕常常睡不安稳,应当会提前醒来。   果不其然,他才在廊下望着雨幕发了片刻呆,里头辜镕便叫他的名字了。   辛实走进去,不像头回那么莽撞,一上来就去掀被子,而是先奉茶,等辜镕醒过神,说要下床,才去伺候他换衣裤和鞋。   平时辛实总要关心他几句,要不要去如厕,或者饿不饿,今日嘴巴闭得死紧,脸色也怏怏的,像是不大高兴。   辜镕低着头,边伸手整理刚换上身的黑色短褂的衣领,边随意一问:“趁我睡觉去哪野了,又跟丫头玩牌被欺负了?”   辜家有七八个杂役,都在前院做事,辛实偶尔有次遇见洗衣的女仆,搭了把手,自此认识起来。对方有次午后打牌缺了人,抓他去凑过一次角,是种本地的赌具,跟福州的马吊很像,但赌法又不大一样。因赌注十分小,詹伯对这些仆人们私下的娱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辜镕耳朵坏了,可却灵得很,飞快地就听说了这事,态度很是嫌弃,说那是低俗游戏,还是跟女人打,她们每个人挣钱都很不容易,输了没本事,赢了没风度,叫他下次不准再去。   那语气,讲得仿佛辛实就是个赌鬼,牌局全是由他积极组织起来的。   辛实当时就不太高兴,他也不想去啊。   第一,他不喜欢赌钱,其次,他很抠门,钱都要存起来去暹罗,不能够乱花的,即使赌注非常少,就是输上一整日都不够买条死鱼的,也不能够拿去赌。   那次稀里糊涂跟着去了完全是没反应过来,后来人家再来找他,他就学聪明了,拿辜镕当借口搪塞过去,一听说辜镕等着他伺候,那些丫头们个个脸色惨白,赶紧走啦。   辛实嚷嚷:“没去打牌,你老记着这件事,总爱提,可我就只去过一次。”   辜镕笑了一声,笑意盎然地抬起眼,单薄的双眼皮折痕柳叶似的折起,显得凌厉的面孔温和许多。他说:“谁知道你去过几次。一个未婚的男人,常常凑到女人堆里,你是喜欢里头的哪个小丫头?没出息。”   这话原本是说来臊辛实,十九了,却生得这么瘦弱,家里还穷,他先前不经意问过,知道了辛实不仅未经人事,在福州老家,连小姑娘的面也没怎么见过,更加没定过亲,或许连男女之间是个什么情愫都不明白。   可说完了,瞧见辛实又气又窘,红色的嘴唇也不高兴地向下紧抿着,自己心里却没觉出开心来,反而不自在,烦闷,疑心他是真看上了哪个丫头。   心里忍不住怪辛实目光短浅,本来就是个乡下小子,再配个乡下丫头,往后祖祖辈辈都不必出头了。   辛实原本心里就难受,听见辜镕还拿他解闷,还是那种大人逗孩子似的,不大尊重的逗法,顿时臊眉耷眼的,不说话了。   真把他欺负得不做声了,辜镕又觉得没意思,抬手轻轻地去拽辛实垂在自己肩旁的袖子,辛实被他扯得整个上半身微微地晃了晃,藏在单薄绸衣里头的细腰也跟着向前挺,像杆被风吹动的竹竿,柔柔的很秀致。   “看着我。”辜镕抬起头去端详他。   辛实不能违背他的命令,不太情愿地低下头,同他对视。   外头有日光洋洋地洒在辛实的脸上,将他黑长的睫毛投影在眼尾,勾勒出一条燕尾似的深灰色线条,线条短而深,像是用了女士眼线笔,显得一双眼睛有种灵动的色彩。   辜镕的脸色虽然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淡,可声音柔声细语,有种哄人的情态:“同你玩笑,真不高兴了?”   辛实不经哄,心里更委屈了,郁闷地看着他,用男孩子低哑的嗓子抱怨说:“你总笑我,我就是没出息没本事,我也不想啊。”   “没出息是我说的,可谁说你没本事了,当着我的面就污蔑我。”   辛实郁闷地说:“你们都会写字,就我不会。”   这话没头没脑,辜镕凝神一想,却恍然大悟了,原来辛实自卑。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认真地问:“你想学认字?”   辛实恹恹不乐地点头,要是有条件学习,谁愿意做文盲。   辜镕看他很乖,心情转好,突然产生了传道受业的热情。从边上的桌上拿了一碟点心递给辛实,他说:“最近有事要忙,抽不出空闲,等手头事情办完,我好好教你。”   要忙的自然是林祺贞那处被盯上的港口的事宜,无论是向上疏通还是向下改善经营,都并非一日之功。他跟林祺贞除却同袍之谊,还有合作之义,眼下说是不打仗了,可雪市仍不太平,单有钱或权都不够稳健,互相借力才是长久之道。   “真的?”辛实很自然地伸手接过那盘点心,听辜镕说要教他念书,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可他担心辜镕不是又在同他玩笑吧,犹豫地把点心又放回桌上,蹲下来两只手抓着轮椅的扶手抬头仔细去确认辜镕的神情。   昏黄的日光暖融融地罩在辜镕英俊的面孔上,这人一躲不躲,就微笑着任他看。   没有促狭的意思,挺认真的,不像骗人。   辛实这才放下心,油然高兴起来,说:“辜先生,你可不许骗我,认了字,我也能像你和詹伯一样,看书写字,往后要写信,再不用麻烦别人了。”   他一笑,秀挺的鼻背耸出了几道浅浅的笑纹,眼睛也弯没了,像只毛茸茸的土狗。   瞧他高兴成这样,辜镕不由也跟着高兴,伸手去摸了一把他同样毛茸茸的短发,很柔顺细滑,比他想得还要舒服,忍不住把五指插得更深,拇指顺带还蹭了蹭辛实光洁的额角。   辛实受不了他这个摸猫摸狗的劲儿,被摸得后脖颈发痒,忍不住地想躲,可到底咬牙忍了,没躲。辜镕往后就要给他做老师了,可自己并没有学费去给他,那么就让他摸两把,做一回猫狗算啦,反正也没少块肉。   讲定念书的事情,辛实把辜镕推到书桌边,帮他换了座位。等辜镕坐定了,他随即端起那盘点心坐在靠窗的小楠竹凳上吃起来。   辜镕做事的时候不喜欢他杵在旁边,可也不许他走太远,怕突然要吩咐找不到人,于是就叫他坐窗边去,隔得不远不近的,距离正正好。   辛实现在已经不大怕他了,并不拘束,就大大方方地坐在窗下吃点心。   碟子里有好几种糕点,核桃饼是用猪油做的,混着核桃碎和杏干,用窑炉烤过,又脆又甜,可香了;斑斓糕是用椰浆和马蹄粉揉出来的,层层叠叠的白和绿,嚼起来软糯又弹牙。   他吃得很珍惜,一只手拿饼,一只手虚虚地托着下巴,一点点碎屑都没放过,小心翼翼全吃进肚子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辜镕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爱吃点心的。第一回辜镕突然吩咐他把桌上的甜点都拿去吃的时候,他动都不敢动,心里直打鼓,傻眼地望着辜镕,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很怕是自己无意间老盯着点心看叫辜镕瞧见了,让他把点心全拿走就是故意臊他的。   可辜镕脸上的笑也不像是假的,催促他好几次,最后不耐烦了,说:“是不是要我喂你?”他才敢相信辜镕只是单纯地想分点心给他吃。   吃了好几回以后,他就习惯了。辜镕给,他就吃。不给他也不会靦着脸去要。   但也不必他张嘴问,自从辜镕发现他馋嘴这个恶习,这屋里的点心基本上都落了他的肚子,种类还十分繁杂。   辛实有时候都怀疑辜镕是不是故意买来给他吃的,他心里挺高兴的,可是他绝不敢那么想,觉得自己不要脸,也觉着辜镕没有这么闲。   看了一份牛头不对马嘴的账本,辜镕眼睛有些酸胀,不经意一抬眼,瞧见淡雪青的竹帘底下,辛实正坐在日光的阴处很陶醉地吃着点心,淡红的唇,瘦白的手,那情态简直比求神拜佛还虔诚。   倒是耐得住寂寞,一个人待在角落也能很高兴。辜镕默默瞧了一阵,大概是叫辛实的安之若素感染,他自觉也心平气和了许多。   他扭开头继续看账本,边看,忍不住无声笑了笑。片刻后,又抬头瞧了眼辛实,觉得真是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辛实这样的人,像个秤砣似的,叫人光是看上一眼心里头就踏实了。 第20章   一大早,天还没亮,外头街上吵吵嚷嚷。噼里啪啦的鞭炮,孩子的哄笑,敲锣打鼓的游神队伍。   辛实起得早,收拾完自己,等辜镕醒了,又去收拾辜镕,边给他把上衣褂子的纽扣从上而下地系好,边好奇地仰头问:“外头干什么这么吵?”   辜镕低头瞧他,说:“今日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辛实想了想,恍然大悟:“冬至。你们这里把冬至看得可真重,在我老家,只过年才这么热闹。”   辜镕注意到他的神色带着点怀念和落寞,这是想家了吧。   想了想,辜镕淡然地说了些热闹的事给他听:“这算什么,等到早晨游神完毕,住在街边的华人富商一个个都会在自家门前的明堂支起戏台请市民看戏,戏班通宵达旦地唱,唱到明日才会散场,夜里还有舞狮和烟花……那时候,只怕吵得你只想捂耳朵。”   “真好。”过个冬至,居然能有那么多的庆典,辛实手里攥着一双刚从箱笼里拿出来的干净袜子,心里有点痒痒。   孩子才爱凑热闹,辜镕在心里笑他,瞧见辛实蹲下去要给他穿袜,蹙起眉不高兴:“热,不想穿这个。”   “不行。”辛实不听他的,握着他瘦长的脚掌往白色的单棉袜子里套,边给他穿袜,边仰面朝他严肃地说:“脚晾在外头对身体不好。”   辜镕先看了眼自己被裹得热腾腾的脚,又瞟了眼辛实那双脚。辛实管他倒是管得死死的,自己却没见多以身作则,粉白的赤脚在木屐的黑色袢带下若隐若现,凉快得很。   辜镕忍不住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辛实听不懂他说啥,头也没抬地问:“点啥灯?屋里不黑啊。不点了吧,这样不好,浪费。”   辜镕气得发笑,不搭理他了。   辛实把辜镕打扮利索,就推来轮椅,要带他去吃早饭。果然是过节,饭菜都丰盛些,添了肉汤粿条,还有五色粽米,都是节日的饮食。   饭厅离前门近,听得外头的喧嚷声更加清楚。   辛实坐在小桌前,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詹伯看出他想凑热闹,提点他:“向头家告个假,下午出去看看。”   辛实就去求辜镕了,辜镕那时正要给林祺贞去电话,想叫他下午派人送关税文件过来,听了这话,不太愿意他抛下自己去过节,把听筒往电话机上一搁,拧着眉毛说:“有什么好看,一群人挨挨挤挤,你待不了多久就得灰头土脸地回来。”   “我没看过,我愿意和别人挤。”真会打击人,辛实低下了头。   辜镕看他一下蔫了,安静了片刻,又改了口:“你真想去?”   这是要松口?辛实忙抬起头,眼睛发亮地盯着他。   这小子,好懂得很,简直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辜镕被逗笑,缓缓地说:“时间还早,夜里人少些,我带你一起去。”   辛实有些惊愕,说:“辜先生,你也去?”   辜镕瞥他一眼,板着脸道:“我不能去?”   “你怎么又不高兴。”辛实早就不怕他朝自己露个冷脸了,没当回事,笑着徐徐地说:“出门是好事,总待在家里,人要憋坏的,你愿意出门太好啦,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辜镕的脸色缓和下来。   辛实一直注意着他,看他面色转好,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笑,认为辜镕真像是头老虎,瞧着吓人,可只要顺着胡须摸,其实也没那么难伺候。   说起来这段日子辜镕的心情似乎真是好转不少,辛实刚才还听詹伯说,去年别说过节,就是过年辜家都没开大门,所有访客全拦在门外不让进。可现在,辛实想了想,发现辜镕不但笑得多了,也不再冷不防就挤兑他一句,现在居然还愿意出门,这都是好变化。   辛实不敢去认这份功劳,只打心眼里替辜镕高兴,喜滋滋道:“辜先生,你想什么时候出门?先告诉我好不好,我得换身衣裳。”   辜镕打量他一眼,白色褂衫,黑色绸裤,巴掌大的白脸蛋,上上下下灵巧漂亮。干净是干净,佣人的衣裳到底不够体面。   辛实讲想换衣裳,他自然以为他是想换身更好的,想了想,微笑说:“我有个堂弟跟你身量差不多,前几年到家里拜年,祖母给他做了几套衣裳,应当还有几套新的,你去找詹伯拿钥匙,到客房里取来穿。”   辜镕的堂弟,那也是个少爷了,辛实纳闷:“给我穿他的衣裳干什么?”   这是脸皮薄,同他在这里讲客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年轻男子,爱打扮多么正常。辜镕用一种“在我面前有什么好掩饰”的眼神扫一眼辛实,轻声说:“你不是想漂漂亮亮地出门玩。”   “啊?”辛实这才发现辜镕是想岔了,辜镕一定是以为他刚刚说那话是在向他讨好衣裳穿呢。   他急忙将衣摆撩起一点,叫辜镕看:“我没想打扮,是棉布经不起水火。你不是说夜里有烟花,我怕火星子把衣服崩坏,换件旧衣服,崩坏了也不心疼。”   那衣摆底下是截纤细的白肚皮,微微向里凹陷,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辜镕不经意瞧了一眼,心里陡然有些发痒。   辛实一定是无意的,没想露给他看,他便想别开脸。可他还没来得及动,辛实已经把手松开,衣摆又落下去,遮住了那片白得发亮的肌肤。   该松口气吧,可他心里竟然有些怅然若失。   转而,有些惭愧,因他想错了辛实。   辛实还是那个朴实得近乎寒酸的乡里孩子,即使住进了大宅子,见识了好日子,也没想着从他这里拐着弯地讨什么好处。更加没想过穿华服,甚至身上那套洗旧了的衣裳,也当作是宝贝,生怕在外头弄坏了。   其实辜镕还真盼着他能朝自己要点好处,只要他愿意开口,只要自己给得起。可惜,辛实就连想吃口点心都不敢张嘴问,光知道偷偷地眼馋。他知道,要不是他不经意发现了,辛实就是再想吃估计都不会同他开口要。   他进行过反思,认为大概是他之前不大友善的态度给辛实留下了坏印象,导致辛实在他面前谨慎非常,认为一旦得罪他就会招致一个十分惨痛的下场。他感到心里不大痛快。他真想说,他并不是那么刻薄的雇主,也并不爱好杀人以及折磨人,几口点心他还是供得起,并且乐意供。   他不屑于开口解释,幸好投喂几次以后,辛实自行领会到了他的好意,不止朝他笑的次数在渐渐增多,并且越来越敢于干预他的生活。   这让他感到少许地欣慰,这才对,主仆之间不该那么生分。   话又说回漂亮衣裳,在这之前,辜镕还真没想过要打扮辛实。辛实身上有种旺盛的生命力,穿得再普通都掩不住那股明媚的风采,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忽视了辛实终日朴素的穿着。   沉默片刻,辜镕突然说;“放在那里也没人穿,虫蛀坏了可惜,我叫你去拿就去拿。”   这人,又强硬起来做他的主了,辛实拗不过他,去找詹伯领衣裳。   真是簇新的衣裳,辜镕眼神很毒,他穿上果然将将合身。也是白色短褂和黑裤,可衣料是蚕丝,上头还有刺绣,走动的时候表面泛着淡淡的光华,一瞧就是好东西,他原先的衣裳根本不能比。   辛实穿是穿了,可瞧着银镜里的自己,觉得简直陌生,像是偷了人家的衣服穿。   他束手束脚地回了辜镕房里,叫了句“辜先生”就赧然地低下头不做声了,不合身份的衣服,他穿着心虚。   辜镕抬头一瞧,看他只是换套行头却简直如同鸟枪换炮,整个人的派头陡然变得高贵典雅,若不是气势太过于青涩,不够自信,走出去一定叫人错认成王亲富商的儿子,不禁眼前为之一亮,心旷神怡地想,多么漂亮,早该把他打扮起来!   “剩下的几套衣裳你一并拿出来吧,你穿了好看,往后就这么穿。”   辛实惊讶地抬起头,因辜镕的夸奖耳尖有些发红。可那些衣裳都是堂少爷的,再说,他是来做事的,是佣人,是工人,穿了少爷的衣服在宅子里晃,怎么相配,不是乱套了么。   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要开口拒绝,辜镕却好像早猜到他想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件衣裳罢了,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我是辜家的主子,我说话你照做就是。现在去给我倒杯茶,换个衣服换半日,想渴死我?”   辛实只好闭嘴,安慰自己尽力往好处想,配不配的也不是他说了算的,辜镕都说他穿了好看,非要他穿,那就穿好了,多了几套换洗衣裳,就不用洗衣裳洗得那么勤生怕没得换了,好事呢!   他走到书桌边,给辜镕添了杯茶,其实茶就在辜镕手边,真不知他为什么不肯劳动一下。期间辜镕一直盯着他瞧,貌似越瞧越满意,微微笑了许久才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外头吵了一天,躁动不安,辜镕连午觉也免了,拿着司令部送过来的关税报告对了一下午的帐,越看越觉得荒谬,简直不知道窟窿要从何处补,深刻认为林祺贞直到今日还没被经济部的高官发现敛财的证据拿去下狱,一定是祖上烧了高香。   等到思索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头疼地去用了饭,回到屋里,辛实把他往书桌前一放,照例去卧室整理他的衣裳,只是今日动作十分缓慢,并且有意无意地就在书桌前转,还眼巴巴地朝他瞧了好几眼,瞧那情态,就差冲上来拽着他出门了。   辜镕烦闷了一下午,看到他探头探脑地那么窥视着自己,不由有点想笑。   他慢吞吞地放下钢笔,又徐徐抬起头,知道辛实心急,没再吊他胃口,一扬眉,吩咐说:“叫詹伯备车。”   辛实欣喜起来,眼睛一下子就张大了,衣服也不叠了,踩着木屐笃笃地去外头张罗出门事宜。   车只开到中央大街就开不动了,两侧都是摩肩接踵的行人,辜镕没想到战后的第一年,民众对于节日的庆祝抱有如此大的热情,夜里也这么多人,下车坐到轮椅上时,整张脸几乎冷得能掉冰碴,显然是极厌恶待在人群里。   辛实却高兴极了,出了门以后,他们一直坐在车里,辜镕因为下午没能睡觉,整段旅程都靠在他肩膀上补眠,他看完左侧街景又想看右侧街景,还得顾念着不要把辜镕吵醒,整个人十分辛苦。   轮椅两侧都有护院跟着,即使遇上人群,也没受到什么阻碍,眼看辜镕兴致不高,辛实低下头去,边推轮椅走,边说:“辜先生你看,那人还会吐火。”   别说吐火,就是全身着火的,辜镕也不是没见过。他厌倦地闭了闭眼睛,因四处都有目光向他投来,分外觉得难堪,直后悔得想即刻发令调头回家。   可他什么也没说,全忍了下来,辛实没在他面前这么高兴过,他今日是特意带他出来游玩,不想做那个出尔反尔的败兴之人。 第21章   四处灯火辉映,直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舞狮的队伍从正街流淌而过,金黄的狮头腾跃翻滚,灵活甩动的尾巴后边串了一堆好奇的孩子,许多只小手,伸出去想摸摸狮子尾巴,都没能得逞,狮子屁股调皮地晃一晃,飞快地就躲了过去。   辛实确实没见过这样恢弘的场面,他左顾右盼地走着,木屐的笃笃响声淹没在喧嚷的人群里。到处都是景,他的两只眼睛简直看不过来,一瞧见什么新奇东西就低下头在辜镕左边耳朵旁惊喜地嘀咕。   辜镕偶尔应他,偶尔不愿意搭理他,叫他闭嘴。   詹伯在一旁瞧着他俩其乐融融,感到十分欣慰,默默转开头,眯起眼睛欣赏庆典。这场面,多少年没见到了,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谁知道后头还会不会打起来,能过好日子且先过着吧。   走到街道一处拐角,前方不远的广场角落有人在演皮影,人头攒动。辛实也想看,就朝辜镕说了一声。辜镕不愿意去凑热闹,就让他自己去,正好他也可以进到街边的咖啡馆安静片刻。   辛实没劝动他,有点失望,可最终没能敌过皮影的诱惑,撺掇了一个叫“小六”的年轻护院,两个男孩子凑在一起,一前一后乐颠颠地钻入了人群。   咖啡馆的大门被人推开。风铃一响,辜镕抬头看了一眼,却是辛实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他兴高采烈地冲出去,却像个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似的蔫蔫奔回来,辜镕不由得疑惑,“皮影不好看?”   辛实倚在桌边,绷着一张不大高兴的粉白面孔,闷闷地说:“没看上呢,我跟小六刚到,后边来了一台汽车,开车的是个公子哥,说皮影摊挡道了。皮影老板是个老人家,他嫌老人家挪得太慢,打发了个跟班下车把摊子掀翻了,呼啦啦就开车走了。”   这是遇上纨绔撒泼了。辜镕皱了皱眉,目光迅速地由上而下扫了一遍辛实。   詹伯坐在辜镕隔壁的桌上,此时也有些紧张,忙问辛实:“你没伤到哪里吧?”   辛实伸出一双细长的白手在詹伯面前晃了晃,呲牙笑道:“没有。”笑完叹了口气,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们到的时候车都快开走了,我跟小六没和他们遇上,就是凑上去帮着老人家收拾了一下。那些人可真不是东西。”   看辛实活蹦乱跳的确实没事,辜镕松了口气,摩挲了一下咖啡杯里的搅拌勺。   至于别人是不是东西的,又有没有害人,他并不大想管,也管不着。战争刚过去,眼下看着是歌舞升平了,时局其实仍旧波诡云谲,市面上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治安差是没办法的事情。   辛实仍义愤填膺,拳头攥得紧紧的,辜镕觑了他几眼,思忖着叫了几个奶油蛋糕,然后叫他到自己对面的皮椅上坐下来。   辛实爱吃甜,见到散发着奶油香气的甜品,愤怒的面孔上总算有了些柔和的色彩。等到吃完这几个小蛋糕,他的热情完全地高涨起来,期期艾艾地拿眼睛瞅辜镕,像是盼望辜镕继续带他向前头再逛逛。   辜镕的耐心原本已经消耗殆尽,可在宁静的咖啡馆休息了片刻,到底还是重新培养出来了一些,既然都休息好了,一行人又继续向前游玩。   没走多远,在一家高门大户的门前遇上一个戏台,搭得有两人高,下头围了一圈看客。台上唱的是《霍小玉传》,台下大人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都兴味油然地仰头看戏,门前有杂役含笑四处发馃子和糖块,热闹非凡。   辛实也爱看戏,脚步顿时缓了下来。   他叽叽喳喳了一路,此刻突然安静了下来,辜镕当然感觉得到,侧过脸来抬头望他,见他痴痴地盯着戏台看,心里就明白了,叫了停。   辛实回过神,茫然地低头来问:“咋不走啦?累啦?”   辜镕平静地瞥他一眼,拿下巴往戏台一点,说:“想不想看戏?”刚才的皮影没看成,这小子心里说不定多失落呢。   辛实不好意思地舔了舔讲话讲得有些干燥的嘴皮,点点头,“我遇见的戏班子每回演到霍小玉变卖紫玉钗就不演了,叫我们买票进戏园子去看。我没有钱去买,到现在都不知道霍小玉最后到底有没有等到李益。”   辜镕见他真心感到怅然,心里有些啼笑皆非,笑过,又可怜他。   他自己,从小可以消遣的事业太多,骑马打枪,狩猎博彩,什么花样没见识过,早过了那把好奇的瘾。到这个年纪,腿又坏了,更是见什么都觉得没趣。   看戏,从前祖母过寿时他也陪着看过几眼,是自家养的戏班子唱的堂会,从早到晚地热闹,他觉得乏味,烟熏火燎吵得耳目疼,从没仔细看过。   他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消遣,辛实却流连忘返,这份对比叫他心里有点发酸。   唤来詹伯,辜镕想了想,问:“这栋楼现在是租给了谁家?”   此刻是来不及在自己家门口摆戏台了,问这话,他是打算上门去蹭人家的戏看。辛实没见过的,盼望去尝试的,他能满足的想尽量都满足他,也不为什么,就想见辛实露个笑脸,辛实笑起来好看,有股热腾腾的鲜活劲,叫他高兴。   家中的产业太多,詹伯也是结结实实想了许久,说:“被政府租去了,现在应该是给警署的署长做府邸,前段日子换了届,现在住在里头的应该是……”   詹伯话还没说完,宅子大门里正好走出来了一群人,五六个家丁,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两个穿着富贵的男人。   都是好相貌,一个年长些,也高些,三十几岁,梳个向后的绅士油头,是个悍然的面貌,尤其一双眼睛鹰视狼顾,叫人不敢对视。   傍在他身边的是个极俊美的男子,年轻得过分,看着同辛实一般大,身材纤细高挑,巴掌大的尖脸,细长眼,挺鼻梁,长得像画报里的演员。穿得也摩登精致,淡紫色的缎面短褂,白色的雪纱长裤,雪白的手臂露在外头,两只手腕上分别有一只细圆的碧绿玉镯,整个人有种靡丽的气息。   这群人来势汹汹,辛实心里有些打怵,手心不自觉握紧了轮椅的把手,眼珠下意识往下一瞥,辜镕倒是没动静,坐得依旧十分稳当。   有他挡在前头,辛实说不出的安心,立马安定下来。   他噤声,屏气凝神看着他们,心里则在好奇:看年纪,像是父子,可瞧外表,尽管都相貌堂堂,可五官简直没一官挨得上边。   两人一起来到辜镕面前,年纪大的那个一改方才的凶悍模样,笑开来,有种轰隆隆的轩昂气势,说:“老弟,冬节好!都到家门口了怎么没叫人通报一声。”说着歪头看了眼身旁的年轻男人,笑道,“幸好金翎眼尖。”   叫做金翎的男人闻言自然是站了出来,也向辜镕打招呼,也说的中国话,声音软而轻,柳絮似的。好听是好听,就是语气有些奇怪,不像中国人,也不像马来人,口腔里含了个小球似的,说话总吞字:“辜先生好哇!”   周围很吵,辜镕完全听不清他们讲话,但经过努力,大致辨认出了唇形,便也展开了一个微笑,不亲切,也不疏离,是个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笑容。   做生意的全靠耳聪目明,他虽然赋闲在家一年多,不在外头露面,也不去社交,但外头的事情都还算清楚,因此即使詹伯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这座宅邸到底租给了谁,他也凭记忆将人对上了号,“朝署长,冬节好。我只是随便逛逛,劳烦你们亲自出来。”说实在的,他倒是想就此放任自己少做操劳,安静地等死,可没法,他的腿坏了,脑子却还灵光,见过的人和事进了脑子里就再也忘不了。   朝宜静,现任雪市总警署的署长,虽然长了一张恶人脸孔,实际为人却十分圆滑世故,同三教九流都说得上话,否则,三十几岁的年纪,又无显赫出身,他攀不上这个位置。   然而此人最出名的却不是他圆融的政治手段,而是他尤其喜好同年轻男子交友,身旁那个娇娇妖妖的男人,叫金翎的,大概就是他的朋友之一。   “好说,好说,你看这外头多么拥挤,你要想看戏,我在前头设了席,老弟,上家里喝口茶去?”朝宜静又是哈哈地笑了笑——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生了一副凶相,没办法,爹生妈养的,改不了,只能在社交时总是尽力地和善,笑也大张旗鼓,好叫人知道,别害怕,老子没恶意。   辜家,一个财富深不见底的华人家族,辜镕,一个年轻的当家人,虽然讲命运有些多舛,两条腿倒霉地被炸坏了,可是脑袋又没坏,依旧地是十分能赚钱。不说其他,他如今住的宅邸都是人家的产业。   谁不愿意同有钱人交个朋友。   辜镕想了想,微笑着颔首答应了下来。   朝宜静自然是表现得喜不自胜,让身后的家丁拨开人群,把辜镕一行人请到了戏台前的雅席,雅席和人群隔了一段距离,各看各的,互不干涉。   席不是正经席,大概只是设给路过的亲朋好友歇脚所用,没有大桌,只有设了几处茶座,每处茶座都是两张官帽椅中夹一张小茶桌,桌上摆了几色节日糕饼和热带水果,再就是茶水。   辜镕自然是和朝宜静坐在一处,辛实帮辜镕从轮椅上坐到椅子上,站起来后,正打算往辜镕身后找个位置杵着,叫辜镕拦住了,轻声道:“我这里不需要伺候,自己去找个座位坐下,你不是盼着看这出戏?”   辛实先是一愣,随即连句推辞也没有,高高兴兴地就说了个“好”字,说完半蹲下身,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看着辜镕的眼睛,用种嘱咐的语气又道:“有事就叫我,我就在边上,喊一句就过来。”   那叮嘱的模样,简直像个忧心的新媳妇,而辜镕,就像个无奈又幸福的丈夫,拍拍他的手背,微笑着点头应了。瞧他听进去了,辛实这才迫不及待地转了身去找座位。   快一个月了,他们总是这样地没大没小,主人没点主人的威严,仆人没点仆人的诚惶诚恐。在家里还没什么,一出了门,就叫人瞧出不对劲了。这两个人,太亲密了,不是身体亲,而是心里头亲,都没拿对方当外人的那种亲。   朝宜静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他看出辜镕是个讲究人,要是不讲究,不会看个戏都得专门从轮椅上下来换个座。   可就是这么个讲究人,仆人这么没分寸,他不但不追究,反而眼神不自觉地盯着人家欢欣的背影瞧,瞧完扭回脸来还笑了笑,不是刚才朝他露出的那种微微淡笑,而是种拿对方没办法的笑。   这两个人不简单。像是发现一个秘密,朝宜静心里头震了震,除了惊诧,还有些羡慕。   同样是向男人讨生活,怎么人家就知道关心自己男人,而他这个,白日里别想见到他的人,不是戏院看电影就是去喝酒赌钱,只有缺钱花了,或是夜里想男人了,才会老老实实地在天黑之前回家,然后主动地朝他露个笑容。那就是朵浪荡的交际花!   詹伯坐在后头,辛实原想去同他搭个伴,却在半路被那个中国话不好的年轻男人叫住了,对方温柔地朝他笑,要他坐旁边,说这里看得最清楚。   客随主便,既然是来人家家里做客,那么自然是听主人家的。辛实只好在他旁边坐下,对方很善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来问他的名字。   辛实没让人这么仔细地瞧过,有些拘谨,他如实报了名字,眼珠却根本没在对方身上,直往戏台上瞟。   他眼睛大,又黑白分明,藏不住事,金翎当然就发现了,越看越觉得辛实有意思——从来只有因害羞不敢看他的人,而没有忽视过他的人,辛实是第一个同他面对着面,却没把心思放他身上的人。   金翎自然不认为这是自己不够英俊的缘故,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男人不该以外貌为荣,可他就是生得英俊,并且是种浮华的英俊,简直趋近于美丽。   这种男人的美丽,让他甚至足够以此谋生——许多有权有势的男人都想来和他交朋友,并且都极愿意把金钱拿给他花,朝宜静就是其中之一。   思考片刻,他认为,辛实之所以对他不感兴趣,全因为辛实还没有仔细地看过他,再加上,辛实自己也是个标致的男人,并且这份标致几乎同他旗鼓相当——金翎很少承认有人的外貌可以比得上他。辛实每日看着自己那张脸,一定早看习惯了,自然也会难以对其他的美好面孔感到动心。   金翎不喜欢有人忽视他,他伸出一只细长秀丽的手去托辛实的下巴,温柔地把他的脸扭过来,叫他看自己。   辛实叫他吓一跳,缩了缩下颌,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戏台上收回来,无奈地看向他。   由于凑得过近,金翎张扬的五官和身上的浓郁香气简直携带了一股冲击性,辛实忍不住耳根泛红,喃喃说:“金先生,怎么啦?”   金翎如愿在他眼中发现了一些害羞的情态,得到了极大的肯定,欣悦地笑了笑,随便从一个盘子里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辛实嘴里,微笑道:“哦,没有事,这块糕很好吃,你多吃些。”   辛实不疑有他,感谢地嚼了嚼那块糕,又礼尚往来地给金翎倒了杯茶,很快又把头转过去,专注地盯着戏台。   金翎并不爱喝中国茶,可是由于是个年轻的美丽少年给他倒的茶,所以还是很珍惜地端起来啜饮了一口。 第22章   半折戏的时间不短不长,一个钟头左右,朝宜静同辜镕都不爱看戏,又不好干坐着,就慢吞吞从时局聊起,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自己与对方政见不同,自然而然地又换了话题。   不能聊政治,他们又并不那么关注民生,那就只能聊经济。   辜镕是个精通赚钱的人才,朝宜静,为了够上这个警署署长的位置,前段时日颇耗费了大半家财,正是缺钱之时,便十分谦虚地向辜镕讨教起赚钱的办法。   辜家不缺钱,更不缺来钱的门路,朝宜静的亲近之意十分明显,辜镕立刻在心中权衡,是否要对此人进行培养,从而为辜家结交一位强有力的政治朋友。   其实辜家的政客并不少,不提旁支的辜家人,只说他这支,他的二叔是内阁成员,姑母是环境部部长,不说谈笑间便可以左右时局,至少足以庇护辜家的生意不受政局影响。但辜镕并不愿意任何事宜都去麻烦亲长,那是替家族增添负担,辜家树大根深,之所以能够兴盛地发展至今,是彼此进行托举,而不是拖累。   他更愿意发展自己的人脉。从前假使想要疏通军方的路径,他一般都是交由林祺贞去督办,他毕竟已经退伍,许多事并不大说得上话。林祺贞常常办得很好,只是林祺贞最近露出了颓势,这让他不得不考虑发展另外的政治盟友。   要说林祺贞,倒也是个人物,可称得上是辜镕有生以来见过运气最好的人。   家底不厚,却出了个做王妃的姑姑,从此一飞冲天。   战乱爆发,前任苏丹下台,连带林王妃的身价也迅速贬值,林家原本就是凭裙带关系崛起,做些种植园的生意,自身并无立足之本,按理说就该没落下去,谁料林祺贞打仗时跑错方向,猛地扎进了茫茫雨林里。   带着几百人的队伍且战且退,林祺贞一边打仗一边招兵,等到再次出现时,不仅人员损耗十分小,还硬生生拉出一条一万人的军队,令政府都感到咂舌,为表彰军功,也是以防哗变,给了他一个司令的头衔。   按说手里这么多兵,首先就要推到前线去打仗,这时日本人却跑路了,林祺贞当时正好带着军队赶到雪市沿海,那么大吞吐量的一个港口,像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径直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林祺贞可以说是立马身价倍涨,若是仍在战时,简直可以小小地雄霸一方了。   可惜他这位过命的同袍,运气到今天为止好像几乎用完了,鸟尽弓藏,当时政府方面如何感激林祺贞带来的这队人马,此时就是如何的忌惮。林祺贞如今正焦头烂额,不来求他救命就谢天谢地了,实在指望不上。   而这位朝署长,俨然是颗新星,辜镕琢磨了片刻,认为值得交往,因此爽快地指点了几句。   辜镕的办法,有点刁钻。   他叫朝宜静颁布几条新的治安条例,不管别的,专派人抓横行霸道欺民霸市的纨绔子弟,抓到了就通知家人拿高额保释金来赎人,不缴钱就关着。   说到这里,辜镕送佛送到西,委婉地做出提醒,就在方才他还亲眼看见琉璃大道上有人肆无忌惮地飙车,不仅造成市民财产损失,并且在人群中制造了恐慌。这正是个立威的好时机。   这法子,说好吧,又有些无赖。说不好吧,一听确实能赚得盆满钵满,并且于官声有益,毕竟保护了平民百姓的利益,同时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社会稳定。   朝宜静一时颇有醍醐灌顶之意,一时又有些犹豫。   其实做官做到他这份上,想对他做出贿赂的人简直如同过江之鲫,只要他想贪,就没有贪不到的。但他虽则眼馋,却十分谨慎,几乎不去收别人的好处。这么做不是他本性有多么清廉,只因为爬到这个地位实在颇为艰辛,他尤为忌惮给人家留下置自己于死地的把柄,于是只能僵持着过日子。   他早年丧妻,膝下如今只有个儿子,他二十岁那年鼓捣出来的,今年有十七了,正在本地的贵族公学念书,再长个一二年,他打算把儿子送去英国念大学,眼看就是流水似的花销。   再加上,他还养了个大手大脚的情人,因此尽管家里人口少,开销却无比之大。夜里有时候他简直愁得简直睡不着,天天地就想琢磨怎么弄些干净的钱来填充家底,别管到底干不干净,至少要看上去干净。   琢磨半天,他拿定主意,还是决定就按辜镕说的试试。因为产生了深入的思考,他那张故作和善的笑脸倒是短暂地放了下去,显示出了一些符合他那张面貌本身的智慧与野心。   顿了顿,朝宜静抬手把秘书招来,随即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秘书笑了笑,带了几个警察走了。辜镕事不关己地平静低头喝茶,不经意瞥了眼秘书离开的方向,正是琉璃大道。   两个大人物在前头玄之又玄地打机锋,后头却是一派安静。   金翎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倒是想同辛实聊上几句,可每回他去拉辛实的袖子,辛实都是匆匆地转头看他一眼,问他什么事。瞧辛实那着急的模样,若是他说不出个比看戏更重要的事情来,他非得怪他耽误了他看戏不可。   金翎简直让他看得有些心虚,他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是个赏心悦目之人。辛实正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选。可辛实摆明了不想同他谈天,他只能欲言又止地又拿个糕塞辛实嘴里。   一出戏很快落幕,辜镕叫了辛实的名字。辛实吃撑了,小小地打了个嗝,马上起身去到辜镕身边。随着辛实站起来,辜家的人全动了,聚到一起列成队,是个告辞的意思。   朝宜静和金翎站在一起,并着肩送他们离开。   辜家的人刚消失在街头,金翎彬彬有礼的笑容便放了下来,老不高兴地扭身往宅子里走,朝宜静忙跟上去,弯腰把脸凑到他肩边,深深嗅一口他脖颈的栀子香气,问他怎么了。   金翎咬牙骂他:“我就说要出去打牌,你非不让我去。看戏没意思,人也没意思,简直没意思透了。”   朝宜静居然笑了,把他往肩上一扛,狠狠拍了他屁股几下,警告地说:“这也怪我,不是你自己瞧人家长得好,非凑上去交朋友。”   金翎的脸庞由于倒栽葱的姿势有些充血,显得五官愈加靡丽,咬牙道:“你又知道他长得好看了。放我下来,见一个爱一个,无耻。”   “再好看我也瞧不上,老子心里装着谁你不知道?”朝宜静并不生气,顽童一般嘻嘻道:“大过节的不许闹,蹬鼻子上脸的,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太多了,忘了当初身无分文吃老子喝老子的时候了。”   金翎脸一黑。   他最讨厌朝宜静揭他的短。   当年,他是离家出走的,走的时候卷了他父亲好大一箱金子,坐船从朝鲜一路往南边漂,听人说马六甲遍地黄金,是个极繁华的地方,立马就来了。   他把金子兑成了英镑,平时存在银行,要用了就取出来。刚待了半年,存款才用了一小半,突然三州府那边就开始打仗了。凭借自己半吊子的金融知识,他料定英镑一定会贬值,便想要把存款全部取出趁着国际汇率还未剧烈波动,提前把英镑重新兑成金子。   结果却晚了一步,日本人还没打来,银行却倒闭了,他的钱死死地冻结在了银行里。   就在他赖在银行门口撒泼,对着突然失业还略显茫然的银行经理破口大骂的时候,遇到了带着一队警员巡街的朝宜静。   当时的他可以说是正处在自出生以来最为落魄的时刻,朝宜静得知他的倒霉经历后盯着他直叹气,最后自掏腰包给了他一笔钱,还借了一个房间给他住。   战后,银行重新开业,他终于拿回了自己的钱,可在朝家也呆习惯了,就不走了。当然,他还是吃朝宜静的花朝宜静的,那笔钱到现在还安静地躺在银行里。   “你也就知道翻旧账了,不必你赶,我今日就走。”金翎拼命捶他的后背,拳打脚踢地意图要朝宜静将他放下来。   “全雪市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想跑哪去?我看哪个新姘头胆子那么大敢要你,老子一枪毙了他。”金翎那点力气就跟给他挠痒痒似的,朝宜静毫不在意,乐呵呵地扛着人往宅子深处走去,“好了,别打我了。你知道朝鲜在打仗吧,再不老实我就连夜把你送回去,一个炸弹轰下来,把你小屁股炸开花。”   前头街上更热闹,放了烟花,还有舞火龙的,但辛实没再高兴地叫唤了,一路都没吭声。   早知道不看了,那出戏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李益是个负心汉,霍小玉的情深似海和痴情等待,他全都知道,可他全装作看不见,为了荣华富贵,昧着良心同那个害了霍小玉的女人成亲,过他的好日子去了,而霍小玉就那样寂寞地含恨死在他成亲那天。   辛实全没料到是个那样的结局,要他说,霍小玉当年养着他,供他考取功名,实则还不如养条狗。   辜镕在前头喊了辛实几声,没听见他回答,反手来摸他的手背。   “先生,咋了。”辛实这才反应过来。   “不逛了,回去。”辜镕收回手,冷着声音发令。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小子看个戏都这么入迷,好几句话都不答他,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辛实这下彻底回过神来了,望着天上的烟花,心里有些舍不得,说:“不吃钵仔糕啦?”   “也要有心情才吃得下,你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   被他兜头骂了一句,辛实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轮椅一停,后面跟着的仆人也停下来,知道两个人又吵嘴了,都憋着笑往前头张望。   嗨,光出门这两个钟头,这两个人就不知道闹了几次别扭,第一次吓得大家大气不敢出,可这都多少回了,就连最爱做和事佬的詹伯也没当回事,假装没听见,扭头看烟花。   辛实也知道自己扫了兴,老老实实地绕过轮椅走到辜镕面前,蹲下来,伸手握住了辜镕搁在膝上的右手。   蟢鱊   辜镕没躲,但扭过脸并不看他。   辛实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牢牢地就把他的手掌抓实在手心里,拇指的指腹柔柔地摩挲他的宽大的手背,仰着头望着他,软声认错道:“别不吃呀,你都没看,可感人了。”   “戏都是假的,专演给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傻子看。”辜镕终于肯看他,一望,望进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睛里,心里仍然为辛实的忽视恼怒,但看他可怜巴巴的,又不忍心再生气。   辛实这时候聪明起来了,瞧见他冷淡的表情有所松动,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微笑说:“别生气啦,过节呢。”   辜镕冷眼觑着辛实,看到他粉白的眼皮和眉心因为湿热的气候而呈现一种绯红色,突然想伸手去狠狠揉一把他的脸。   这股无名怒火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不甘心,别人编出来的假故事都能让辛实心旌摇曳,他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辛实却不看他。   烟花放得更高,炫目地在空中绽开一个巨大的红色圆弧。   辜镕不大想承认,可叫辛实缠着哄着,他的心情确实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些得意。顿了顿,他问:“还想逛?”   这才出来多久,辛实忙点点头:“想。”   辜镕的眼里带了点笑意,说:“不许再哭,笑给我看。”   辛实忙抬手抹了把脸,呲牙弯眼,笑得特别灿烂,“本来也没哭。”   烟花再升空,轮椅声又辚辚地响了起来。   这就被哄好了?詹伯跟在后边,悄悄地微微一笑,心想,什么叫一物降一物,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一挥手,他催着仆人们继续跟上。   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买卖钵仔糕的铺面,铺面有台阶,轮椅上不去,辜镕便叫詹伯给了几个钱,让辛实同两个也想吃钵仔糕的仆人自己去买。   铺子里灯光亮,隔得老远,辜镕默默地盯着辛实的方向瞧。   人群里,辛实单薄地站在货架前,正伸着一只白手用夹子在五颜六色的钵仔糕上挑挑拣拣。   灯光从头顶落下来,照得辛实雪白的皮肤几乎接近透明,秀挺的鼻尖一侧有一道灯光的阴影,那道阴影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四处游移,偶然一低头,两瓣唇的颜色由淡淡的粉色转变成桃李一般的潋滟水红,辛实的神情认真至极,简直像个为家庭选购柴米油盐的丈夫,有种特殊的平和、温柔。   这是人来人往的喧嚷大街,辜镕面色平静,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亲辛实的嘴。   这想法简直没有个前因后果,突然地就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当意识到了自己冒出了个多么不堪的念头时,辜镕是有些不敢置信的。   他清楚地确认,自己以往对男人没意思。应酬时,有人喜欢点小男孩作陪,他从来都是碰都不肯叫碰一下。可对辛实,他居然不反感,甚至于有种血脉贲张的期待。   辛实结了账,手上端了几个用油纸打包好的钵仔糕,一左一右跟了两个仆人,几个人嘻嘻地笑着,从铺面里出来。   他还没走近,辜镕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手从膝盖上抬起来,他连猜都不用猜,辛实一定第一个就将拿玩意献给他。   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辛实果然提前朝他笑了起来,手里的钵仔糕炫耀似的对着他晃一晃,步子轻快地朝他走过来。   此时身后的主街又路过一队游神的队伍,辜镕微笑着等辛实走过来,却见辛实脸色一变,把手里的钵仔糕全塞到了右边的仆人手上,接着向着马路上的游神队伍飞快地冲了过去。   仆人没接稳,钵仔糕从粗短的指间掉下去,那是种富有弹性的糕点,落地后在地面微微地弹跳了一下,骨碌碌滚到了轮椅边上。   辜镕不明所以,惊愕地扭头看向辛实的方向。那道瘦削的身影跑得飞快,从几个面目模糊的游神神将中间穿过去,义无反顾地迎上了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那辆汽车前面大概一两米远的地上,有个哭得泪眼模糊的孩子跌倒在地。   这小子是去救人。   车离得太近,他决计躲不过去!   “辛实!”辜镕简直要被气疯了,他的右手猛力攥了一下扶手,两条肌肉萎缩的小腿瞬间绷紧,有种要站起来的架势。   可还没用力,膝盖的剧烈疼痛迫使他松了力气。   辜镕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目眦欲裂地,就那么看着辛实扑到那孩子身上,并且飞快把孩子的头护进了自己怀里。汽车的前脸此时已经挨到了辛实那件新衣裳的衣摆,两道前灯狰狞而刺眼。   他看到辛实的侧脸在强光下闪过一瞬间的恐惧,然后,这个傻小子认命似的弓起了腰,是个徒劳的躲避姿势。   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后,汽车停了下来。   一大一小被撞开了几米远,辜镕眼睁睁看着辛实抱着孩子在地上滚了几个圈,随即脑袋狠狠磕到了路肩上。   辛实的身体眼看着一下子就软了,紧紧抱着孩子的臂膀也松开了,脑袋歪在一边,眼睛紧紧闭着,昏死过去。   辜镕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跟着停顿了下来,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辛实被撞倒的刹那,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浑身从头凉到了脚,一种喘不过气的疼痛迅速地蔓延开来。 第23章   孩子从辛实的怀里探出了头,眼珠茫然地转了一圈后,蓦然开始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叫这场意外震撼得愣了一愣,直到孩子这一声尖利的啼哭才重新骚动起来,辜镕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扭曲着一张苍白的脸转过头怒骂:“救人!去救人!都傻站着做什么!”   辜家的仆人这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行动起来。   詹伯推着轮椅,也带着辜镕朝那边靠近,边快步前行,边低头安抚又惊又怒的辜镕:“头家,不要急,你都慌了神辛实可怎么办。”   人群已经轰然大乱,倏然就把辛实围了起来,因为事发突然,男男女女光只是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统统地不敢去碰一碰地上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汽车里的司机也下来了,是个四五十岁的胖男人,似乎没料到会造成一件横祸,他满脸冷汗地站在一旁张望,挨了围观人群的责备,也只惶恐地点头。   辜家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维持场面,他们把人群分出一条足够轮椅通过的路,辜镕随后赶到。   辜镕一开始光是感到愤怒。对于胡乱逞英雄的辛实、不长眼睛的汽车司机,甚至那个乱窜的孩子,他统统地怀有怨怼。   可等到亲眼看到辛实不明生死地蜷缩在地上,苍白的面孔上从额头到嘴角蜿蜒流下红色的血,血把那件簇新的白色新衣裳染成趋近于深紫的酱红色,他心里什么额外的怒火都统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措。   辜镕的指尖凉得发麻,空气里全是烟花的硝烟气息,混着血腥味。这场景叫他不由得回想起打仗的时候,只有踏上过战场焦土的人才知道,人可以死得有多么简单。   那些日子,哪天瞧不见血?断胳膊断腿的,脑袋被炸烂半边的,拖着肠子在地上爬的,什么触目惊心的场面他没见过?可没有哪一次流血有这么叫他畏惧。   离辛实还有一两步远,但轮椅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辜镕碰不到辛实,只能不近不远地眼睁睁看着他躺在地上。他铁青着脸,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问:“人怎么样?”   凑在辛实身边的两个仆人一起抬头回话。   左边的探了辛实的呼吸,欣喜道:“还有气!”   右边的捏着辛实手腕上的脉搏,仰头冲辜镕大喊:“还在跳!”   说是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此,辜镕狠狠地松了口气,难看的面色缓和一些,眉毛还拧着,立刻做出决定,“送医院!”   围观的人纷纷发出庆幸的嘘声。   孩子哭得厉害,这么久了也没见人来找,辜镕烦不胜烦,也不能就把孩子丢在街上,挥手叫了个仆人先把孩子抱起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先待着,等孩子爹妈来找。   辜家的车停在正街外头,十分远,可以供他们使用的离得最近的交通工具是那辆肇事车,于是詹伯就把那个闯祸的司机赶畜生似的赶到了辜镕面前。   那个司机一见辜镕,都不用仔细去看辜镕高傲的面孔,只瞥一眼他织绣精致的裤沿就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个权贵。   膝盖一软,他立马扑通跪了下来,随即用额头砸地,磕出了血,磕得掷地有声,悔恨道:“我该死,我该死!我是喝了点酒,不是故意要撞人,求先生饶命!”   辜镕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凝视了他一瞬,随即突然伸手从轮椅下方的一个凹槽内抽出一把黑色手枪,几乎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冷淡而熟练地将子弹上膛,调转冰凉枪口对住了正趴在地上向他求饶的司机。   司机仆倒在地,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一线,人群却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有枪!”“要杀人啦!”的叫喊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一瞬间,以辜镕的轮椅为中心,身后的人群潮水一般往后退开了半尺之地。   辜镕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可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詹伯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伸了只手压在了他的手腕上,面色紧张地环视一圈人群,凑在他的左耳边低声地劝:“头家,不能当街杀人,别犯傻。”   喧哗声那么大,司机当然也听见了,猛然抬起头,同黑洞洞的枪口一对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偌大的肥胖身躯面条一样软倒在地。   辜镕沉沉地吐了口气,按捺住了怒火,马上叫了个孔武有力的仆人把昏死过去的司机拖到一边找绳子捆起来,又叫人去找电话通知朝宜静派人来处理。   三言两语处理完现场,辜镕即刻叫人立马把车门打开,又扭头朝地上守着辛实的两个仆人说:“抬到车里去,手脚轻一点。”   全部吩咐完,辜镕扭头示意詹伯推自己到车门边,他也要去医院。   这时后边人群里发出了一道喊声:“怎么坐个轮椅挡在这里,没看见大伙在救人么,赶紧让让呀。”   此人大概刚刚才过来,只看到一部分的热闹,以为辜镕也是看热闹的人之一,瞧见轮椅离受伤之人十分近,才发出这道热心的埋怨。   辜镕怒从心中起,眯着眼回过头去找是谁在多管闲事,眼睛漠然扫视一圈,被他瞧过的人都吓得低下了头,生怕他也要拿枪来指自己,赶紧地扭身往外走。由于人群又骚动起来,辜镕最后也没找到那个大放厥词的人。   詹伯这时把轮椅往后拉了拉,又低下了头说:“头家,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街上已经乱了,不如我们回家等消息。”   辜镕沉默了,他扭回头,看向辛实,两个仆人已经七手八脚把辛实抬了起来,辛实软软的身体就从他面前被运过去,很快被放进汽车里。   其中有个仆人懂得驾驶汽车,将辛实放好,忙不迭地又从后车座钻出来,马上又坐到驾驶座里去。汽车的引擎声轰然响了起来,只待辜镕一声令下就可出发。   那样普通瘦小的两个男人,没他高大,也没他有力气,可他们都有双好腿,抱着辛实那么轻松,几步就迈到车旁。   而他,辛实跑过去救人,他来不及赶去拦住他;辛实受了伤,他也无法将他抱起来;因为他是个瘸子。他只会挡路,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詹伯说得对,他跟上去,帮不上忙,讲不好还会耽误辛实的治疗。   手指攥成了拳头,辜镕的喉结生硬地滑动了一下,想也没想,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示意汽车不必等他上车,立马去医院。   仆人们都被分散去各处做事,只剩下一个詹伯推着他沿着街原路返回,一老一残努力地穿梭过人群,缓慢地回到了辜家的汽车上。   辜镕拒绝回家,于是他们晚于辛实半个钟头,最终还是去到了医院。   那时辛实已经进入了手术室。   辛实的后脑枕部,头发深处,破了个四公分的口子,深倒不是太深,可是伤到了一条细小的血管,一直血流不止。手臂和小腿则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这些伤口都需要进行清创缝合。   听说辜镕大驾光临,院长在深夜匆匆从家中赶来,并且亲自进入手术室对辛实的情况进行了检查。   很快,院长又匆匆出来,微笑着告诉辜镕,幸好病人年轻,又是个男人,身体结实,骨头也硬,受的全是皮外伤。昏迷只是暂时,手术后休息一段时间就会自行复苏,醒来后如果没有特殊症状,立即便可以出院,回到家中静养个几日,伤口也很快就可以愈合。   辜镕悬着的心重重落回胸腔,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这才有心情同院长进行寒暄。   聊了片刻,院长无意提起了医院药物紧缺。辜镕,一个巨贾,同时是个慈善家,立即会意,当场表示会在下个季度向医院捐出一批药物和器械。   院长很高兴,恭维了辜镕几句。又聊了些别的,辜镕突然停顿了许久,忽而问起:“本杰明军医是否还在本院工作?”   院长愣了愣,显然是懂得辜镕的用意,他的目光在辜镕两条长而瘦的腿上停留了一瞬。   上次辜镕取弹,他是在场的医生之一,全雪市的好军医几乎都在场。那时候的辜镕,两条腿健硕修长,是个经历过千锤万练的强壮男人。所有的麻药在辜镕身上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弹片卡在关节缝隙,钳子拉扯一下弹片,就是搓磨一次骨头。   但凡一个活生生的人,谁也受不了这种痛,可辜镕咬牙忍了下来。只是到底也没能坚持到最后,因为尽管他意志力强悍,可毕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从头到尾咬牙忍耐,冷汗连手术单都打湿了也没吭一声,直到最后痛到休克,昏厥了过去,在场的人才知道他受不住了。   院长的嘴唇颤了颤,面色带着种设身处地的疼痛。他有点想拒绝,不忍地道:“在是在,你想再试一次?”   那年辜镕做过检查,艾克斯光片显示,辜镕的两个膝盖里头总共六片弹片,上次取出两片,此时应该还有四片,经过长达一年的机化融合,那四片弹片说不定已经被筋膜组织紧紧包裹起来,跟血肉彻底长在了一起。   如果非要做,想也想得到,这次一定比上次痛百倍,痛千倍。   辜镕缓缓抬头,注视了片刻手术室紧闭的门,沉默地思考了一阵,扭回脸,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院长问:“什么时候,我替你安排。”   辜镕轻声道:“就今夜。”   院长愕然地抬眼看他,辜镕安静地对视回去,神色从容,有种漠然的坚定。   院长钦佩地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他是图什么。一年多了,按理说,早该习惯这种日子,怎么就突然想要再去受一次罪。但最终他也没有做声。   天没亮,辛实就醒了,是痛醒来的。   刚一睁眼他就发现了,自己不在辜家,床边高高地摆了个吊瓶,手一动,那根连着吊瓶的管子就微微地晃动。   他见过这个东西,从前在福州给医院送病床的时候见过,他知道自己这是到医院来了。   他的脑袋发胀,感到一种紧锢的疼痛,抬手一摸,是包了纱布,辛实没照镜子,但是感觉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很像街上遇见的戴着大帽子的印度男人。   他很虚弱,脑袋没有办法产生连贯的思考,只记得自己是跟汽车撞到了一起。他是去救一个孩子,孩子不大,不知道有没有两三岁,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肯定是跟爹妈走散了,可怜。   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本来想,自己跑得快,说不定能躲过去。结果他太看得起自己了,哪有时间躲,根本反应不过来就让车撞了。真疼,在地上滚了几圈,脑袋好像还撞到了石头上,那一下子根本不知道疼,光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接着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受没受伤。   钵仔糕也没吃到,辜镕还等着他给送钵仔糕呢,他在店里的时候都瞧见了,辜镕一直含笑盯着他,眼珠子都没转过。辜镕一定很想吃,一定盼着他回去。   说起辜镕,他又受了伤,又给辜镕添了麻烦。   想到这里,辛实知道后悔了,不是后悔扑过去救孩子,是后悔自己跑得太慢,恨自己不争气。辜镕的腿不好,万一夜里又抽筋,他现在躺在医院,不在辜镕身边,辜镕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辜镕其实很挺怕疼的,谁也不知道这个事,因为辜镕从来不叫疼。可他却知道得很清楚,每次他用力用得大了,辜镕的身体就会轻轻地颤抖。   辛实脑袋疼,想不下去了,把头偏向一侧又昏睡过去。 第24章   第二日中午,辛实饿醒过来,肚子咕咕地叫,他睁开眼,屋里也没个人,手上的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给拔了,针眼上头贴了一条小拇指宽的长胶带。   辛实龇牙咧嘴地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了,皱皱巴巴的系带短褂,旧,但干净,大概是医院里头专门安排给病人穿的衣服。   他没来得及去猜是谁给他换的,他渴得嘴唇都起了皮,看到床头柜子上摆了杯水,赶紧端起杯子仰着头把水全灌进了喉咙。脖子上那颗小小的喉结随着他匆忙吞咽的动作鼓动着,有种人确实活过来了的勃勃生机。   喝完水好受许多,脑袋还是疼,但比昨夜里好太多了,辛实扶着自己的大脑袋下了床,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等到人来,慢慢地出了门。   走廊上有人走动,辛实也不敢走太远,找到一个穿着白色大褂子像是大夫的人问清楚自己是被辜家的人送来的,就放下了心,怕辜家的人来了找不见自己,赶紧又回了他那间病房。   一路上他发现,只有自己那间屋是一个人住的,其他屋子全是两张床或者三张床。   这一定是辜镕的安排,辜镕是为他好,想要他睡得好一点。辜镕过惯了好日子,不拿钱当回事,但他心疼呢,又不是辜镕叫他去救人的,后果却全叫辜镕给他担了。他心里真愧疚,顿时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辜家的人一来接他,他必须要求马上结账回家,决不能再产生新的花销。   醒来了他就再也躺不住,瘦条条的一个人,穿着大口袋似的病人服在病房里乱晃,先是窗边晒了会儿太阳,把雪白的脖颈晒得微红,等热得受不了了,又开始垂头丧气地围着床绕圈,脚下是双很薄的藤鞋,软软的,踩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显得他像个苍白的鬼魂。   绕到第三圈,病房门被推开了,他顶着一张失血过多的俊秀面孔回头一看,是詹伯。   终于来人了,辛实就像看见了亲人,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回去,他眼睛发亮地立马迎上去,刚喊了詹伯,就被詹伯笑着推着躺回了床上:“年轻真好哇,脑袋都快摔开花了,一觉醒来就活蹦乱跳的了。”   詹伯是来给他送午饭,骨汤,粿条,大米饭,辛实吃得呼噜噜的,一点米粒和汤汁没剩下,吃饱了,深深地喘了口气,才感觉自己回了魂。   身上有了力气,辛实又有了思考的能力。他紧张地问:“那孩子咋样了?”   詹伯边收碗筷边说:“阿松等了大半宿,街上人都散了也没等到人来找,送警局去了,街上的店铺也挨家挨户通知过,要是有人来寻孩子,叫人直接去警局。”   孩子没事就好,他也不算白冒一回险,辛实吁了口气。顿了顿,他用短短的干净指甲抠了抠床单,半晌,头也没敢抬,长而密的黑睫忐忑不安地眨了眨,小声问:“我又闯了祸,辜先生有没有怪我?”   詹伯笑了一声,往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是个安慰的意思:“傻小子,瞎担心什么!头家回回朝你大呼小叫,可什么时候真的怪过你?把心放肚子里,谁也没怪你,出门的时候前院几个婶子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没人责怪他,大伙儿都为他担惊受怕,辛实愧疚极了,忙点头。   “你昨夜里就快把头家急死了,差点当街掏枪崩了那个司机。我老头子也快被你吓得半死。以后再也不准了,做好事,量力而行,谁的命也没自己的重,听到没有?”   辜镕差点又为了他要杀人?   辛实不敢置信地迅速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詹伯,他张了张嘴,特别想问问詹伯,辜镕昨天睡得还好么。可还没说出话,鼻子就突兀地一酸,眼珠下头也浮起一层湿润的红,心里光是一阵一阵地感动,不知道要怎么报答的感动。   上次辜镕替他出气,砍了别人的胳膊,他当时心里感激是感激,但更多的其实是怕,他真心地怕了这个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男人,甚至想躲开他,觉得待在他身边真难熬。   可没日没夜地待在一块过了这么些日子,辜镕越来越依赖他,做什么事都得叫他,就是家里买了块新鲜糕点,也要先叫他来尝一尝。辜镕这样待他,他还能不知道辜镕是个什么人么?   那个人,对看不上的人总是横眉冷对,可一旦把谁瞧见了眼里,那么不用你去求,他自然而然就真心实意地愿意来做你的靠山。   辛实其实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了这样的大运,让辜镕抬举了,心里说高兴吧,还有点慌张。到了今天,其实辜镕的脾气还是不好,嘴上还是动不动就要骂他几句,很少对他发出笑容,可他再没往心里去过,因为他心里知道,那不是讨厌他,辜镕真讨厌一个人,是对待那个周副官似的,话都懒得说一句,瞧都不屑瞧一眼。   可辜镕爱跟他说话,聊不到一块去也爱说,夜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一块,被他按得舒服了,还会奖励似的来摸一摸他的脸蛋。   辛实从没这么觉得一个人好,好得他只要一想到再过很短的一段日子自己就得离开,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雪市,再也瞧不见辜镕眯着眼朝他笑的模样,心窝子就酸得发胀。   他心里真舍不得,简直想此刻就跪到辜镕脚边去抱着他哭一场。   一个穷男子汉的下跪没什么重量,但他再也想不到要怎么向辜镕表忠心了,他没有钱,没有文化,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辛实马上又从床上挣扎了下来,詹伯摁不住他,无可奈何地问他:“你顶着个破脑袋想要去哪里?”   辛实倔强地穿上鞋,闷着头往外走,他走得晃晃悠悠,声音也十分地虚弱:“不住了,我已经好了,我想回家。我要回去伺候辜先生,他夜里没我不行。”   詹伯拿他没办法,他现在拿谁都没办法,一个二个的都不听他的劝,生气地跺了跺脚,朝辛实病殃殃地背影大喊:“你家辜先生就在楼上住,动了手术还没醒,你上哪去!”   辛实愕然停了下来,猛然回头,脸色苍白:“他咋了?他为啥也要动手术?”   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正跟昨天夜里辜镕看见辛实倒在地上地时的神色如出一辙,詹伯恍然一瞧,还以为又回到昨夜那个混乱的庆典上。   冤家,这两个人真是生出来的冤家。詹伯叹了口气,朝辛实招招手,说:“头家昨夜把膝盖里的弹片挖了出来,麻药没起效,硬生生挨了两个钟头。手术做完医生拿了止痛药,又打了一针吗啡,都没什么用,一整夜疼得没睡。早上好不容易睡了两个钟头,一睁眼就问你醒了没有,听到你还没醒,又睡了过去。你要真心疼他,先把自己照顾好,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辜镕多怕疼,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夜夜给他揉腿,用劲稍微大一点就能听到他小声哼哼,从肉里硬生生挖子弹,那得多疼?   辛实再也忍不住了,包了纱布的大脑袋又疼了起来。他倚着门框,不知道是头更难受,还是心里头更难受,反正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流,抬手去抹,抹得手心水淋淋,抹不干净:“好好的为啥要挖出来,多疼啊。”   还能是为啥?因为你,你让他觉得没双好腿就没法护住你。   詹伯神色复杂,其实直到昨夜头家浑身冷汗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他都还以为,头家是让那个在后头说轮椅挡了路的人刺痛了自尊,才下定决心要做手术。   但今天,头家一醒来,自己都痛得脸色发白,却一张嘴就忧心忡忡地地来问辛实的情况,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懂是懂了,但辛实真问了出来,他却不敢答,他怕呀,怕自己替头家做主开了这个口,会吓着这个老实孩子,也怕自己想深了就成了真,一个男人,瞧上了另一个男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想也不敢往辜镕身上想。   詹伯惆怅地瞧了眼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的辛实,替辜镕觉得值,想了想,又觉得不值。   辛实,一个乡下来的年轻男人——说是男人都够不上,完全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孩子。   做主仆,谁也不能否认,辛实一定是头一份的忠心,就他心疼辜镕这股劲儿,就是头家的亲爹妈死而复生也没法做得比他更好。可如果非得问他要别的感情,他这样的无知,行为举止都带着白纸似的天真,他能给得出么,他会叫头家伤心的。   听了詹伯的话,辛实呜呜咽咽地又回了病房来,眼珠叫泪水模糊了,也看不清路,差点撞到床尾的欧式铁艺栏杆上,詹伯伸手去扶,才让他安安稳稳地又躺回了床上。   哭了一会儿,没有方才那么难过了,辛实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哭泣,抬手飞快地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自打能记事起,他很少这么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因为饿了三天饿得趴在大哥怀里哭。   这回再也不用詹伯催促,他非常听话地把被子盖到了身上,乖乖地躺在枕头上,然后闭上哭得通红还在颤抖的眼皮,匆匆忙忙地摆出了睡觉的姿态。   哭了一阵,脑袋疼得简直发晕,辛实皱着眉毛,虚弱地喃喃道:“詹伯,你快回去陪辜先生,我现在就好好睡觉,睡觉对伤口好,我晚上肯定就能把脑袋养好了,到时候我马上就上去照顾他,你不准再拦我。”   “好。”詹伯好笑地替他把被子掖好,关上门又回了楼上。   日头还没下山,辛实自发醒了过来,又睡一觉,他的脑袋彻底不疼了,只还有些胀,一好些,他就迫不及待要去楼上看望辜镕。太着急,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洗把脸漱了口就冲到了楼上。   詹伯不在,没人带路,他只能自己去问去找,看着像中国人的就凑上去问,人家听不懂就换个人,他猜到辜镕一定也是住的单独的病房,多人病房他瞧都没瞧一眼,于是边走边问,最后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很快来到辜镕病房前。   为了叫辜镕安静休息,伺候的仆人只待在门外,看到辛实走过来,先是惊喜地关心了他几句,接着,又稀奇地笑了一番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脑袋。   辛实平时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人,但此刻,因心里十分地火急火燎,遭到了取笑也没在意,任由人家笑,急匆匆地推了门进去。   辜镕是醒着的,靠坐在床头,手边拿着一本书,正皱着眉低头看,他也穿病号服,但因肩膀宽阔,即使病中,也不像辛实那样羸弱。   辛实一瞧见他鼻子就发酸,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床前,先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了声:“辜先生。” 第25章   他的动静不小,辜镕听见后迅速地抬起了脸,先是很仔细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确认了人确实如詹伯所说的那么精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接着就拧起眉,拒人千里之外地说:“给我站那。”   辛实正要兴冲冲地往床前奔,看见辜镕一张兴师问罪的冷淡面孔,笑容顿时萎靡在了脸上,嗫嚅:“怎么啦。”   辜镕冷笑道:“你说怎么了?我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眼都不眨就敢往汽车上撞的人,你可真是给我开了眼。命都不要了,我还以为你的头是铁做的,撞不坏,原来不是啊。”   噼里啪啦地,扎针似的,辛实被骂得狗血淋头,头越来越低,简直没脸抬起来。   半晌,他慢慢抬起尖瘦的下颌,其实他不敢看辜镕,但他要想认错,首先得让辜镕看见他的嘴,不然辜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放软了声音,慢吞吞地求饶:“我知道错了,脑袋疼,别骂啦。”   认错倒是积极,辜镕的神色缓和许多。   他也不是想骂,可对付辛实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就是要疾言厉色才能够让他长记性,否则下次又想也没想跑出去充英雄。   把手里的书猛然一合,辜镕锋利的眼神往辛实包得像个南瓜似的大脑袋上扫了一眼,他的心里又气又想笑,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说,错在哪里?”   辜镕的声音一缓,辛实马上听出来,这是放过他了。他心情一振,忙抬眼,用余光鬼鬼祟祟地去瞟辜镕的脸,“错在,错在……”支支吾吾半天,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是救人,又不是杀人,“下次要是再碰上这种事,我一定跑快点,再也不叫车撞上。”   还想着能有下一次?辜镕叫他气笑了,淡粉的嘴唇微微一掀,露出森白的一线牙齿,有种悚然的气势。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蠢!你错在就不该去,什么东西,也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命。”   东西?   那是条人命。辛实不乐意认错了,腰杆一硬,和他对着呛:“那是个活生生的娃娃。”   辜镕没料到他会同自己拧着来,霎时间怒从心中起,不耐烦道:“是啊,是个孩子,孩子爹妈都没当回事,说弄丢就弄丢,到现在也没回头来找——”   说到这里辜镕戛然而止了一瞬间,因为不想让辛实知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那孩子大概是成心让人弄丢的。   许多养不活孩子的人家都这么干,挑个热闹日子,趁街上乱,趁人多,把孩子往有权有势的人家门口一扔,运气好么,被人捡回去当儿子当仆人养,好歹有条活路;运气不好么,夜里随便地死在街头,叫野狗叼走,叫扫大街的捡走,拿破布一包,丢垃圾似的丢掉。   想到辛实差点丢了条命,就因为不知道哪对狼心狗肺的贼夫妻,辜镕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你去拼什么命?人家是死是活同你有关系?”   辛实惊愕于他的冷血,颤声道:“这是什么话,要是快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也在旁边看着?”辜镕救过他的命,在他心里是个顶好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刚才那番话是辜镕的真心话,那太无情了,叫他觉得简直有些陌生。   “你拿我跟那对没良心的爹妈比?要是我,我根本就不会放开你的手,就是自己活不成,也绝不叫你沦落到乱七八糟的地方等死!”   这话简直称得上情深义重。辛实愣了愣,那股从背脊里升起来的心寒突然地消失,心里头冒出什么滚热的东西,烫得他的心乱跳,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明白了,辜镕不是不拿那孩子的命当回事,就是太当回事,才口出恶言。   他是恨呢,恨那孩子的爹娘不中用。   要是真不在乎那条人命,辜镕就不会派人抱着孩子在街上等大半夜,自己刚挨了几刀子,还惦记着派人到沿街的店铺帮忙留意,家家户户地通知孩子下落。   他真不该把他往坏处想。   辜镕让辛实气得胸腔里头沸反盈天地不好过,扭过头懒得看那张叫自己生气的脸。   辛实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咬着下嘴唇,后悔地慢慢往病床前蹭了两步。   他保证自己没发出声,可辜镕就好像脑袋后头还长了眼睛似的,立马说:“不准过来,不想看见你,滚回你的病房睡觉去。”   “我已经好了,睡饱了,不用再休息了。”辛实窝窝囊囊地嚷。   这次他留了个心眼,辜镕赶他的话他全假装听不见,就只答后头那句,就好像辜镕刚才是在关心他似的。   “厚脸皮。”辜镕终于转过脸来看他了,神色倨傲,不太想搭理他的模样,但也没再赶他第二次。   “别生气了,我保证,再没下次。”辛实举起三根细长手指贴在耳朵边再次发誓,辜镕不让他动,他就不敢动。只是身体倒是老实,一双眼睛却张望着病床。   辜镕的脸色有些疲惫,辛实心里发酸,终于想起自己不是来和辜镕吵架的。他后悔刚才顶嘴了,慢慢地问:“你的腿还疼不疼?”   “现在才想起来问我的腿?晚了,坏了,没得救了。”辜镕拿话刺他。   辛实脸色一白,也不管辜镕准不准他过去,小跑到床前,没大没小地往床尾一坐,不管不顾地先捏住了被角。掀之前,他抬眼望了望辜镕。   辜镕猜出他想做什么,可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粉色的双唇紧紧抿着,面无表情。   怎么还在生他的气,辛实心里发苦,两只手把被子攥紧了,哀求地说:“我想看看,让我看看吧。”   辜镕没做声,但是把两只压在被子上交叉相握的手挪开了。   这就是原谅了他,准他碰的意思了,辛实大喜过望。   他的心里火急火燎,但真得到了允许,倒慢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揭一张被水打湿的报纸似的,徐徐地把被子往上掀开。   辜镕穿了苎麻的黑色宽松长裤,看不到膝盖的皮肉。辛实想知道他膝盖的情况,但不敢去掀他宽阔的裤腿,怕扯得重了不小心弄疼辜镕,他没办法了,进退两难,于是又抬起头,无助地看向辜镕。   可怜巴巴的,辜镕的心霎时间软了,他在心里叹口气,很是觉得匪夷所思,就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怎么就会叫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男人拿住了。   “可以摸,不疼。”辜镕的面色已经恢复平静,锋利的长眉舒展开,黑沉的眼睛微微眯起,但表情依旧高傲。   其实怎么会不疼呢。上次手术时疼,这次更是加倍地疼,像是有人拿电钻往脑袋里钻,并且你还得抵抗住身体本能的躲避反应,强行控制自己不把腿抽回来。他曾经接受过不计其数的反审讯训练,可没有哪一次的折磨比这回叫他难过,他没见过凌迟,可觉得这跟凌迟也差不了多少了。   实在太疼了,疼得他几乎汗如雨下,出手术室的时候后背底下的白色手术单都湿透了,被冷汗浸湿的。   辛实松了口气,抬起手,轻轻地把两只掌心覆在了辜镕的两个膝盖上,隔着单薄的布料,他碰到了两块高高肿胀的皮肤。   “你还说不疼,活生生地剜肉,咋能不疼。肿成这样,我都摸不到你的骨头……”辛实猛然收回手,难过地嚷嚷。   他心如刀绞,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受不了辜镕这么遭罪,自己脑袋开了瓢都没这会儿心里这么难过。   他抬眼心疼地瞪了一眼辜镕,瞪完又舍不得,薄薄的粉红眼皮垂下来,轻轻地把被子又盖回去,不好受地说:“你骗我干啥,疼就是疼,我又不会笑话你。”   说完,他想到自己推门进来的时候,辜镕正在看书,可是看书为什么要皱着眉毛。辜镕一定是疼得厉害,可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就只能故意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辛实皮肤白,一有点想哭的意思,眉心、鼻尖、眼尾,统统地红得不像样。   昨夜,辜镕还在因为辛实为了虚无缥缈的戏曲难过而嫉妒,甚至刚才,辛实还把他气得够呛,这一天一夜,他的心情就没好过。   心里头,辜镕是真想给辛实点颜色看,好让他认清谁才是那个做主的,可此刻看见辛实正低着头,肩膀也缩起来,真像他昨夜渴求的那样,把心思全放在了他身上,甚至为他真心实意难过了一场,他心里却没觉出有多痛快。   辜镕的背离开了床头,微微向前屈身,他伸手去拉了辛实的手,不是手掌拉手掌,是食指勾着食指,有点缠绵的意思,“躲那么远做什么,离我近点。”   拉这么紧,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不许离我太近”。   辜镕说过的话,辛实一开始几乎是每句都牢牢记在心里,并且小心翼翼遵守,生怕自己惹了辜镕不高兴。可后来辜镕自己都没当回事,自己立下的规矩,自己亲手打破,还老是对他拉拉扯扯,慢慢地,他也不拿这句话当回事了。   他服帖地任由着辜镕把自己往前拽,直拽到他的边上坐下来。   两个人挨上了,辜镕一翻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这么热乎乎地交缠着,辛实的心里跟着安定了一些。他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张大了眼睛,巴巴地看着辜镕,问:“为啥,为啥突然想着要治腿啊?”   辜镕抬头看了他片刻,半晌,平静地说:“昨夜送你到医院,正好遇到了以前隶属我部下的军医,来都来了,顺便就把手术做了。整日被几个小小弹片困在家里也是烦闷。”   他说得就像是路过菜市场,顺带手买一颗大白菜似的那么轻松。辛实没他那样坚强的胸襟,颤着声又问:“取了弹片,你是不是就能站起来了?”   辜镕用大拇指在他手心慢慢地摩挲,去描他手心的纹路,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准,医生讲还要看后面恢复得如何。”   当然,这话是谎话,他早问了医生,最多半年,他就能再次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以后,他再想把辛实抱起来,永不必假手于人了。   但他想要逗一逗辛实,他喜欢看辛实为他紧张。   “怎么就说不准?遭了这么大的罪,我们一定能站起来。”辛实果然急了,用力地把他的手一攥,像是给他鼓劲。   “我们”,辛实说了“我们”,就好像打心底觉得他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辜镕忍不住一愣,接着,像喝了顿好酒似的,顿时熏熏然觉得痛快得要命,膝盖上连绵不绝的刺痛也显得不那么要紧。   喉结滚动一下,辜镕放缓声音,平静地说:“急也急不来,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地养。”他也跟着说“我们”,越咂摸这两个字越觉得高兴。   受了这么大的苦,还不一定能站起来,全是坏消息,这人咋能那么高兴?   辛实看着他藏都藏不住的笑,忍不住埋怨地瞪着他。过了片刻,辜镕还在盯着他笑,他就是再傻,也回过神来了——辜镕又骗了他,拿他寻开心。   该生气的吧,可辛实心里竟然松了口气,忍不住也要跟着笑。嘴角还没扬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是好骗,于是乐不起来了,把手从辜镕手里挣出来,不想搭理他。   “做什么板着脸,我就要好了,你不为我高兴?”辜镕哪里肯放开他,辛实刚把手揣进怀里,他马上直起腰身朝辛实靠近,紧实的胸膛贴上了辛实嶙峋的右肩,手也跟过去,把那只手从辛实怀里捉了回来。   辛实的手掌很薄,五指又细又长,是只漂亮的手,只是手心有层薄薄的茧。光握着辛实一只手尤不满足,辜镕忍不住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辛实通红的眼皮和紧蹙的眉心,是个安抚的意思。   叫他一安慰,辛实果然安分下来,垂着眼皮闷声道:“你瞎说什么,我心里咋想你不知道?我当然替你高兴,可你总骗我,明明知道腿会好,还骗我可能好不了。你存心叫我担心。”   “好了,我的错。”辜镕头回向人低头,有点纡尊降贵的意思。   辛实不搭理他,但是任由他抚摸自己的脑袋。   “别生气了。昨夜躺上手术台的时候,其实我没奢望过真能把弹片全取出来。”辜镕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辛实埋怨他明知道腿会好还骗人,其实他哪有那么笃定。手术前,他也并不是确定手术一定就能成功,成功了一定就能完全康复,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手术熬过去。就跟摸着石头淌河似的,底下多少暗礁碎石,会不会倒下去就起不来了,他的心里不是不忐忑。   大概就是因为期待太低,所以术后他难免得意忘形,并且立马遭了报应,一不留神就把辛实惹毛了。   辛实怔怔抬头,望住他,半天也没挪开目光。   辜镕叫他怜悯又仰慕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骚动,辛实的嘴唇就在面前,丰厚润泽,水红色,一低头就能吻住。   他简直有些无法克制,小腹燥热了起来,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亲下去的冲动。要是把人吓跑了,他现在可没办法下床去追,辛实撒腿跑起来,他得开车才能撵得上。   他微微一笑,温柔地哄着说:“别这么看我。取不干净也没什么,这次不行就下次,只要我还活着,早晚有站起来那天。”   辛实歪了一下脸颊,面色柔软而羞涩,主动往他手掌心蹭了蹭。   辜镕心头一跳,说高兴吧,其实是受宠若惊。每回他这么漫无目的地抚摸辛实,辛实都是一种忍耐的神态,摆明了“又耽误我做别的事”。这回却是辛实自愿的。   辜镕深深地觉得,自己的底线和尊严仿佛在逐渐消失,因为他又被辛实可怜了,可这回却全不觉得恼怒,反而忍不住窃喜。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他单手捧住了辛实柔软的脸颊,用拇指和食指去揉捏辛实的耳垂。这纯粹是在过干瘾,都是辛实身上的肉,亲不到嘴,摸两把脸蛋也好。   辛实乖乖地低着头叫他摸,心里乱砰砰地跳着。   他垂着的长睫轻轻颤抖,眼皮上青色的细长血管随着眨眼的幅度时隐时现,他还是很怕痒,但和从前很多次一样,依旧没有躲开。   以前不躲,是想要辜镕高兴,可今天,是想要自己高兴。   这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心里头是喜欢辜镕这么摸他的。   辜镕的体温叫他感到踏实,他甚至主动地把脸送到了辜镕的手掌心底下。一个男人,怎么会喜欢另一个男人摸猫摸狗似的摸自己?   辛实心里不住地感到羞臊,可他忍不住又想,给辜镕做猫做狗又有什么不好?这个念头真不要脸,可他心里真觉得,这辈子,他是再也躲不开辜镕朝他伸出的手了。 第26章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丁,这下可好,一下子多了两个病号,偏偏还都不叫人省心,一个伤得比一个重,詹伯结结实实忙了七八日,幸好家里仆人虽然少,但勉强还算够用,总算没有顾此失彼。   辜镕深居简出,好不容易出了趟门,却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当时街头人来人往的,既然有人瞧见了他,那么肯定就有人能够得知他住院的消息,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来探病的人。里面有政客、巨贾、甚至还有辜镕曾经捐助的医疗用品救治过的病人。   辜镕,自从双腿残疾加之耳朵变得不大灵光以后,便厌恶起和人打交道,因为他并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望向他的怜悯目光,同时,边阅读别人的口型边要飞快地从容做出对答,对他来说也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宜。   可是这次,由于腿有痊愈的趋势,他的心里便有点想要重新捡起既往的人脉,毕竟腿一旦好了,他总要出门去进行社交活动的。基于以上考虑,这一回他就没有抗拒别人看望,只叫詹伯把好关,该放的放进来,不该放的不准叫他们在医院里晃荡。   朝宜静和金翎来得最快,还带了许多礼品。朝宜静和辜镕寒暄几句就又开始聊捞金事宜,辛实打从昨日上来看了辜镕以后,除了睡觉就不肯再下楼,此刻也搬了个椅子坐在辜镕床边,听不懂也坐着,偶尔茫然地看看辜镕,偶尔看看朝宜静。   金翎嫌无聊,不过片刻就彻底坐不住了,拉着辛实去到病房侧边自带的待客厅里喝茶。   茶是从辜家带来的大红袍,点心是洋人开的面包房里卖的西点,都是专门用来待客的。   辛实热情地叫金翎喝茶吃糕,自己却没动手,他现在已经不那么馋嘴,因为再好的饮食辜镕也都已经带着他尝过滋味了。进辜家的这一个多月,他的嘴是一点也没遭到亏待,身上也有些肉了,从前能瞧见两边一根一根的肋排,现在夜里脱了衣服自己低头看一看,还是瘦,可总算不像个骨架子。   金翎轻轻咬了一口泡芙,白腻的奶油从酥脆外壳的空隙冒出来,有一些沾在嘴唇上,他不以为意,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   很自然的动作,叫他做得有那么点媚态。   辛实昨夜光顾着看戏,没仔细看过金翎,今天凑近了一看,觉得他简直像戏里说的狐狸成精,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金翎发现了,发现他不敢瞧自己,就笑了。他的声音还是轻飘飘的,问:“你是中国人?”   辛实腼腆地点点头,和气地问他:“你呢,你的老家是哪里?”   金翎温柔地笑了笑,说:“朝鲜,你知不知道朝鲜?”   辛实茫然地摇了摇头。   金翎又说:“跟这里隔了大半个太平洋。”   辛实唯一知道的“洋”是银元大洋,因此又摇摇头,“太平洋是什么?”   金翎又笑了,不是那种讥讽的笑,是发愁,叹着气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老实的笨蛋,偏偏跟了一个阴晴不定的精明商人,哪天叫人拆了吞下肚都不知道。   辛实羞涩地说:“我没念过书。”   金翎怅然地说:“读书也没什么好,我父亲逼我读了很多年书,还想要我接他的班去做官。可惜我什么学问都没用上。动脑子多么累,还是白吃白喝最舒坦。”   辛实愕然,金翎家里居然是当官的,他顿时产生了崇敬的心情,可是又觉得金翎这个人十分懒惰,并且还挑动别人一同懒惰,实在不值得崇敬,纠结之下,他迟疑地说:“只知道吃喝,不是猪么。”   金翎哈哈大笑起来,斜睨他一眼,不大高兴地说:“能叫人心甘情愿地养你,难道不也算种本事?你瞪着我干嘛,再看我揍你了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你不也叫男人养着么?”   要不是境遇相同,彼此的男人又有利益往来,加上辛实的模样长得实在出彩,叫他赏心悦目,他才不会在这里和辛实扯淡。   他们就不是一道人,辛实的眼神有时候直白得简直伤人,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吃软饭了,而他这个人吧,则是说话百无禁忌,往往说得辛实目瞪口呆面红耳赤,聊得太多,彼此都觉得对方在欺负自己。   金翎说了这么多,辛实很多没听懂,唯一能听明白的是金翎说辜镕白养着他,忙解释:“我是木匠,在辜家修窗户,不是白吃白喝。”   金翎简直服了他的实心眼,也是此刻,他突然发现,跟辛实聊天,什么旁敲侧击都没用,非得明明白白说清楚不可。   这个人真是白纸一张,单纯得像孩子,叫人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跟人谈情说爱,光想想都像是种亵渎。金翎眼珠一转,不禁想感叹辜镕的牙口真是不错,这么根木头都跟看宝贝似的,不仅咀嚼得津津有味,还走哪带哪,护得小心翼翼。   他倒是完全没想过辛实和辜镕还能有另一种关系。朋友?主仆?都不可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辜镕看辛实那眼神,昨夜里他看得清清楚楚,朝宜静看他就是那么看的,少看一眼就魂不守舍,总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   金翎伸出一只手按在桌上,稍微挺身,带着香气的靡丽面孔凑到辛实耳旁,没安好心眼地问:“除了修窗户,还修了别的吧?我听说辜镕的腿一动不能动,你们夜里是怎么办事的?你骑在他身上?”   辛实被他身上扑鼻的香气熏得云里雾里,下意识撇开了脸离他远一点。金翎也是干脆,说完又坐了回去,接着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   一开始听了这话,辛实其实很懵懂,可毕竟他年纪也不小,半晌,到底还是懂得了金翎说的“办事”是什么意思。   那是夫妻才能办的事!   金翎怎么能安到他跟辜镕头上!   一阵血气翻涌上脸,辛实的面孔上青青白白一阵,他扭脸瞪了眼金翎,像小媳妇被人造了谣似的,有点委屈,很想大声嚷嚷自己是清白的,可又怕丢脸,于是压着声音吼:“你胡说八道!”   金翎慢慢地说:“他腿坏了,下头还管事吗?”   怎么不管事,可精神了。辛实想起那天辜镕隆起老高的裤裆,很想替辜镕反驳,可觉得害臊,自觉是跟金翎说不明白了,索性撇开头不理他。   金翎却伸手越过小桌子,拍了拍他单薄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辜先生原先可以骑马夜奔二百里,这样好的体力,以前是他腿坏了,才玩不了什么花招,现在他的腿快好了,你也得把你的身板练一练,否则往后在床上有你的苦头吃。”   辛实听他好像个过来人似的,躲躲闪闪的到底还是转回了脸来,想起他和朝局长形影不离,不服气地回嘴:“你为啥老觉得我跟辜先生不清白,两个男的老待在一块就非得干坏事么,那难道,难道你和朝署长……”说到这里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   金翎听了一顿,满脸古怪地仔仔细细打量一遍辛实,看到辛实脸上杂糅了震惊、茫然、羞愤的面色,心里总算是信了,辛实恐怕真跟辜镕没发生过关系,至少现在还没到那份上。   他现在有点后悔跟辛实说那么多了,有种带坏孩子的愧疚,欲言又止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个泡芙,两腮鼓鼓的,又拿起一个泡芙塞到了辛实嘴里。   辛实被他塞了一嘴泡芙,茫然地咀嚼了两下。后来金翎就没再说话了,而他不开口的话,辛实是没有任何话题可以用来谈天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起鼓着腮帮子猛吃点心,结束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谈天。   病床前,朝宜静也结束了谈天,准备同辜镕告别。   他最近可说是春风得意,冬至那夜,辜镕教了他如何体面地挣钱。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就找人拟了章程,并且当日夜里就抓了几个人做试验。   由于他的价格公道,并且对待嫌犯春风般和煦,财大气粗的家属们甚至对他感激不尽,由衷谢谢他替家里管教孩子。   这样的大笔进账,最要烦恼的是要如何光明正大地通过公帐转到自己口袋。这个不用辜镕提醒,他自己就有主意,警署也是时候重新装潢一番。   辜镕当时听他如此喃喃,从善如流地也提供了主意,说警署的厅堂和办公室里也需要摆几样威武的好东西。众所周知,艺术品嘛,价格昂贵也是应当应分。   三言两语,两个人就把敛财的手段以及名目都罗列了出来。   朝宜静今日来,一为探病,二便是致谢,辜镕看他那高兴样心里就有了数,第一笔“罚金”肯定已然到账。这笔钱暂时用来充作装潢之用,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正地用来改善警署门面,又有多少钱拐弯到了朝宜静手上,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这并不是一项长久之策,毕竟富人也不是蠢货,被罚个几次,即使想要嚣张,也必然是躲起来嚣张,不会轻易挨罚,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然而辜镕也没想给朝宜静一个长久的挣钱法子,他只是想稍微给点甜头,叫朝宜静知道他的好处。要是钱那么好挣,他往后还拿什么驱策朝宜静?   走前,朝宜静顺便提了句,那日那个走失的孩子到现在依旧没有家人前来认领,署里的幼保科已将孩子送到了孤儿教养院;至于醉酒驾驶的那个司机,由于主人家没人来赎,现在还在牢里关押,话里话外,想把这个司机的死活交给辜镕做主。   辜镕领了他这个人情,微笑着说:“放出去也是祸害人,就关着吧。”不说关多久,那就是要关到死了。   朝宜静笑着应了下来,心里却惊讶于他的冷酷决断,心想此人也算是睚眦必报了,果然是打过仗出来的,下手可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一边又忍不住琢磨,那个叫辛实的漂亮年轻人要是个女人,辜镕这也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辛实浑浑噩噩进了病房,辜镕看他不自在,叫他到床沿坐下。   辛实走过去,小心翼翼坐下来,辜镕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以为他脑袋不舒服,又以为他被金翎欺负了,问了半天,急得眉毛都拧了起来。   结果辛实欲言又止半天,小声告诉他:“金翎跟朝局长夜里睡一起。”   辜镕心里提着一口气,听到是这事,哭笑不得,不以为意地攥了一把他的手,说:“我们也睡一起啊。”   辛实忙否认:“那不一样,我们隔着一扇墙,他们睡一张床,像夫妻那样。”   辜镕定定地瞧了他一眼,说:“你才看出来?”   “你早知道?”辛实惊悚。   他低头看了眼和两只交握的手,不高兴地把手从辜镕手里抽出来,避嫌地说:“他们都是男人!”   因为陈耀祖,他觉得男人和男人是惊世骇俗,是粗鄙,下三滥,金翎和朝宜静这么体面,居然也会喜欢男人。   辜镕被他甩开手,心里很不痛快,额外的又有点臊。不过很快,他发现这也是个机会,借由朝宜静和金翎这个机会,也叫辛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块,以前的皇帝多多少少也有龙阳之癖,说明此事古而有之,乃人性的其中一面,自然发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这事也不能说得太深,别吓坏了辛实。   沉默片刻,辜镕别开了脸,咳一声,笼统地说:“人家愿意在一块,你嚷嚷什么。”   辛实受不了他这么无所谓,叫屈:“他说我也和你有那档子事!还问我你夜里捅我的时候我痛不痛。”   这话太香艳直白,却是个天真的人说出来的,譬如矛和盾,充满了冲击性。   辜镕立刻把脸扭回来盯着他,简直有种紧张的情态。他的下腹很紧,心里又躁动又惴惴,半晌,喉头干涩,镇定地问:“你不高兴了?”   辛实点点头,闷声说:“说我就算了,我受不了他说你。”   辜镕感觉自己将快窒息的喉咙被撬开了条缝隙,他放松呼吸,忍住笑,说:“那我们俩到底有没有办那回事,夜里我有没有捅你?”   辛实没想到他学自己说话,现在才知道自己确实粗俗,脸红了,小声说:“咱俩清清白白,他乱说。”   辛实撇清了和他的关系,辜镕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又握上辛实的手,另一只手屈起食指勾了一下辛实的鼻梁,说:“那不就得了。”   辛实没说话,可也没再甩开他的手。   受了他的开导,辛实似乎是很快把此事抛之脑后,只是夜里给他擦身的时候目光总是有些躲闪。   辜镕看出来他还是受了影响,心里直骂朝宜静和金翎,表面上则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还是叫辛实伺候,这么着过了两天,辛实总算恢复正常,辜镕这才完全松了这口气。   要是为了金翎几句话,辛实开始害怕和他亲近,他非把朝宜静的生意搅黄,把他打回娘胎继续做大头兵不可。 第27章   朝宜静走后没几天,林祺贞也来了,不过没待太久,辛实的茶还没烧热,他就焦头烂额地走了,显然最近正处在一桩麻烦中,今日来,一是探病,其次大概是又来抱辜镕的大腿,而辜镕这次没有给他什么帮助。   辛实走进去一瞧,看辜镕脸色十分差,就知道了不是辜镕没帮忙,而是辜镕提了建议,林祺贞不觉得好,两个人闹了矛盾。   下午时分,辜镕进行了短暂的午休。由于睡前心情欠佳,于是午休的质量十分差,醒来之时觉得头脑十分昏沉。   空气里一股薄荷的香气,辜镕寻找了一番,发现不知是谁摆了盆薄荷草搁在了他的床头,微风从窗外吹进室内,正是一室盈香。   辜镕是个对气味十分敏感之人,平日他心平气和之时,对于香气还有欣赏的余力,甚至自己在出席社交场合时,也会应景地喷上一小泵法兰西的男士香水来增添绅士的内涵。可今日,他的心态十分败坏,因此边撑着自己坐起来,边朝着正背对着他蹑手蹑脚折叠干净毛巾的詹伯沙哑开口,平静道:“谁拿来的破草,熏死了,给我丢出去。”   詹伯叫他吓了一跳,猛地转回了头,然而也并没有立刻要行动的意思,瞧了一眼那盆薄荷草,随即微笑说:“头家,薄荷是辛实抱来的,早上他瞧见你的脚踝上被蚊子叮出两个红包,中午饭也没吃趁你休息跟我回家特地搬来的,说给你驱驱蚊。”   辜镕突然沉默了下来,扭过头,又瞧了眼那盆薄荷,再转回头时,神色柔和下来,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笑模样。   詹伯觑着他的神色,故作正经地做出询问:“头家,还拿走么?”   “两个蚊子包有什么,饭都不吃了。”辜镕摆出了一副不赞同的神色,然而这份严肃也没有维持多久,平直的嘴角有强行上翘的趋势。他忙扭开头,端起床边矮几上的瓷杯镇静地低头喝了口水,等到强压住那股淡淡的笑意,才抬头端庄道:“哦,既然薄荷能够驱蚊,那么就留下来吧。”   詹伯早知结果会是如此,不大惊讶,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片刻,又听辜镕问:“他人在哪里,吃过饭了么?”   詹伯笑着说:“吃过了,吃了三大碗米饭,瞧着是好透了。”   辜镕也跟着笑了,“由他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胃口也那么好。”   后来的几日,再来探病的就是些不大近的生意上的朋友了,除却这些人,还留在马来亚的辜家长辈也陆陆续续来看过辜镕。除了亲姑伯是由辜镕亲自接待,并且陪伴着用了午餐,其余的都不是多么亲近的亲戚,因此停留时间也不大长,聊不到几句,辜镕就送客了。   到了第十三日,应酬已经几乎没有了,辛实头顶的伤口拆了线,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结痂脱落,辜镕膝盖上的切口渐渐愈合,两个人自觉都已经好得差不多,都统统地待不住了,要求要回家。   詹伯阻拦不住,只好大包小包地迎主人回家。   回辜宅的第二日,辛实就受不了地洗了头发,由于要方便缝合伤口,当初他头顶那处伤口的周围一小圈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幸而他头发茂密,把左右两边的头发往中间耙一耙,便完全地可以盖住那处秃头,只需要等几个月,就又可以恢复如初。   将头发洗得干净馨香以后,辛实又去请詹伯替自己绞头发。   詹伯并没做过剃头匠,所具备的手艺不过是用一把裁剪衣裳的大剪子把头发绞短,美观是完全谈不上的,因此当辛实顶着一个锅盖似的新发型出现在辜镕面前时,辜镕的表情十分地复杂,想笑,又感到有些愤怒,就好像自己珍藏的一副名作,被人随便地盖了个可笑的戳印。   啼笑皆非地把辛实打量了一圈,他倚在床头,懒洋洋地发出了一道尖锐的评价:“难看。”   辛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新发型,他一向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前院的婶婶们总是说他俊,他便知道,自己大约算是长得不错。由于有自知之明,因此辜镕说他丑,他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怎么感到羞惭。   “詹伯剪的,他说精神,拉米婶婶也说好看。”   “拉米婶婶是谁?”   “拉米婶婶是前院烧火的。”那是个马来族的胖女人,为人极和善。辛实奇怪地看辜镕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连自己家的下人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   辜镕不以为耻,从容道:“看我做什么,多的是人想让我记住,我难道都得叫他们如愿?”   懒得记人就懒得记人,做什么这么刻薄,辛实在心里埋怨他嘴巴坏,嘴上却懒得和他争。   在与辜镕的争吵中,他没有一次讨到过好处,往往都是辜镕欺负他欺负够了,就施舍一点好心来哄他,他现在也学得聪明起来,不张嘴就不会受到挤兑。   沉默的次数多了,他还惊喜地发现一个规律,他忍气吞声地闭上嘴,最先受不了的反而是辜镕,每次等不了多久就得主动张嘴,轻声细语地来哄他。   看辛实不做声,辜镕又来瞥他一眼,越看,竟然看出一种古怪的可爱,碗盖圆的小锅盖罩在两条秀长的黑眉毛上,显得底下那双眼睛尤为大,眼眉一挑一动,机灵秀致得像只白猫。   他盯着辛实的脸蛋,越看心里越痴迷,可表情却死死克制着,脸上只浮起一层浅浅的微笑,:“又在心里怨我是不是?小心眼。头发丑,又不是说你人丑。好了,别再板着脸,我不说了,下次你就是剃个大光头,我也夸你剃得好,剃得亮又圆。”   什么人啊,这不还是在挤兑他,辛实说:“你忍一忍好啦,过几天头发变长就不丑了。”   “我并不大想忍,今日你就去外头修一修。”   辛实不答应,觉得他蛮横,自得其乐地说:“我瞧着挺好。”他才不要花钱去绞头发,省下的钱干点什么不好。   辜镕的面上是种养尊处优的不屑,戳穿他:“小财迷。修个头发能花几个钱?好了,我出钱,别拖拖拉拉,下午就去把头发好好修修,不要丢我的人。”   辛实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下来。   下午,辜镕午睡,辛实打磨完最后一批蠡壳,洗了手出门绞头发。   还在福州的时候,辛实绞头发都是找巷子里的剃头匠,递几张玉米面饼子就可以请对方给自己绞发,贴着头皮绞,一般会绞得只剩半个指甲盖那么长,能多短就多短,只要看上去不像个和尚就行——巷子里的男人们都是这么剃头,剪短一点不容易长虱子。   这是他头一次花钱绞头发,好奇,还有点忐忑,人家给他洗了头,拿很香的香波,避开他已经完全愈合连伤疤也开始脱落的伤口,温柔地洗完,又拿了个喇叭似的风机给他吹干了头发。   修剪得也很仔细,不像巷子里那个小剃头匠每次都用剃刀剃得他头皮疼,人家光剪子就用了三把,头顶、后脑勺和额前的头发统统地剪短,耳朵上头两三指则剃得只剩发茬。   绞头发的大部分时间辛实都闭着眼,任由头发落在自己面颊和脖子上,剪完,人家给他把脸上和身上的碎发都清理干净,叫他起来看看满不满意,他一睁眼,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只觉得花了钱的就是不一样,镜子里是个体面的年轻男人,全然不再像个毛头小子,粗粗一看,甚至有点辜镕的影子,辜镕就总是他现在这样的头发,看起来神气又高傲。   辛实出了门,简直迫不及待想冲回辜家把脑袋伸到辜镕面前让他抱着自己脑袋好好看看,保准他再也说不出丑这个字。   但他还有事要做,于是暂时先把那股较劲的心按捺下来,扭头兴高采烈地溜溜达达去了码头。   他是去问暹罗的船什么时候可以有下等舱的票。   心里头,他并没抱希望,从稀里糊涂落地雪市起,到今天,快两个月,他前前后后去了码头七八次,期间还认识了一个在售票厅做事的中国人,那么多次,每次都是坏消息。   可偏偏就是今天,对方高兴地告诉了他,十天后就有一班去暹罗的大船要出发。   “本来一张票也没有的,三个月前就已经卖光,前几天,传来消息说暹罗有几个地方又开始打仗,听说是小打小闹,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战啊,闹得更大也说不准。现在,票是有了……”售票员是个黑皮肤的胖男人,边说,他边同情地打量了一眼魂飞天外的辛实,这个年轻人,寻亲下错了地方,眼巴巴地盼了快两个月,好不容易盼到了,却说不上是福是祸,“你非得去?”   又打仗了?辛实茫然地转动眼珠看着胖男人,俊秀素净的脸上有些苍白,他也有点怵,但想到大哥在那,什么也没想,一咬牙点了头:“多少钱,我要一张。”   毕竟是冬天,气候再热,外头的太阳还是早早地就开始往下落,辛实怀里揣着那张来之不易的船票,只觉得胸口一阵冷一阵热,无端端地,心里头装了个秤砣似的,沉重得让他迈不开脚。   他面无表情地踩着猩红的残阳往辜宅走,离开的日子定了,他终于要重新地出发去找大哥了,该高兴的,可他非但开心不起来,心里头反而时不时地就难受,酸酸涨涨,绞得他连呼吸都乱了。   他知道,自己是对辜家产生了感情。他舍不得詹伯,舍不得这座古旧的大宅子,最舍不得的是辜镕。   “辛实,辛实?”屋里头,辜镕醒了,像往常一样,催命似的开始呼唤辛实。   “来了!”辛实也马上应了。   拍了拍僵硬的脸,辛实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推门进屋。木屐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   辛实一进屋,先走到桌边提起白瓷壶往辜镕惯用的白瓷杯里倒了杯茶,端到床边。   辜镕已经自己撑着自己靠坐在了床头,水杯递到面前,却不伸手,只微微掀起惺忪的睡眼。   他的视线先在辛实的新发型上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艳,随即目光下移,盯住了辛实秀挺的鼻梁,和日光落在红色嘴唇上的阴影。轻声地,他说:“刚醒,没力气,喂我。”   腿动了手术,关手什么事,这完全是耍赖,可辛实却也没表现得多么不情愿,生病的人是爱撒娇些,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回家这几日,辜镕老这么支使他,夜里也是,三番两次要把他叫到床上来,抱怨自己都快躺生锈了,不是让他敲敲背,就是让他给捏捏小腿,他对辜镕的这张大床都快比自己那张小榻还要熟了。   辛实熟练地往床沿一坐,一只细长的白手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攀住辜镕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肩膀上靠,另一只手则擎着杯子,杯沿靠近辜镕单薄的嘴唇,比杯壁还要白净的手指抵着杯底微微上抬,任劳任怨地还真就喂孩子似的给怀里这个比自己强壮上一大圈的男人喂起了茶水。   辜镕把脑袋从容地靠在辛实的肩膀上,这么柔弱的姿态,并不太像个男子汉,他也不管,闻着辛实身上清淡的茶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整杯的茉莉花茶。   喝完茶,辛实就松开了攀在辜镕肩膀上的手,接着抬起屁股,是个要起身的姿势。   手收到一半,辜镕的脑袋往后一靠,把他的手腕压在了自己的脖颈和床头高高的软枕之间。   咋还不让他走了?   辛实侧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辜镕。   他们离得很近,脸和脸大概只有两拳之隔,辛实甚至能看清楚辜镕左眼的下睫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辜镕,实在是个英俊的男人,凑近了看,他依然这么觉得。   这距离,换成个姑娘,该闹个大红脸了,可辛实是个男人,伺候辜镕洗澡都伺候过几次了,他没觉得他们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辜镕耽误事,埋怨地说:“别闹,我得放杯子。”   辜镕抬起了头,倒是不再禁锢辛实的手,而是将脸凑过去闻了闻辛实太阳穴边的头发,嗅完,也不离开,就挨着辛实的耳尖,轻声地笑:“真听话,这样多么好看,往后就到这家店里去修头发。”   辛实,由于还没做好准备要向辜镕告辞,从回来到此刻,一直处于一种心虚的情绪。听到辜镕提起“以后”,他更是心虚到了极致,因为谁也没他心里清楚,没以后了。   可辜镕还全然不知,把他的头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辛实鼻子又是一酸,他心里想答应,想得不得了,可他哪里敢应下来,垂着眼皮,含含糊糊地说:“再说,再说。”   说完,他迅速从辜镕的床边站了起来,放好杯子,然后推来轮椅。   辜镕从身后看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尖,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来日方长么。 第28章   手术后,膝盖内部会持续发炎,因此会有一段比手术前还疼的日子,而现在,辜镕正处于这样的日子。   从前弹片虽然卡在里头,但只要不用力,那么不管是将两条腿弯曲或者打直都没问题。可现在,由于辜镕的两个膝盖肿得像两个大椰子,那么之前那种把两条腿随意地搬来搬去,然后单靠上半身的力气腾挪座位的法子就不太好使了。   辜镕是不能允许自己长时间待在床上的,读书写字吃饭,他勉强能答应在床上干,詹伯买了块好的黄花梨,辛实花了一下午的功夫打了张可以架在床上的小几案出来,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但放得尤其稳,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十分光滑,是用了心的东西。   可是如厕和擦身,他非得下床不可。   他身高腿长,辛实不一定担得起他,担起来也得吃苦头,于是这抬上抬下的工作,辜镕只能另找个人来干。前院的仆人太粗鲁,他不想用,就打算让詹伯去外头聘一个专门的康复医生来照顾自己一段日子,别的不需要做,只要在他想上下轮椅的时候搭把手。   身娇肉贵的辜大爷好不容易迈出这步,愿意让旁人碰自己,辛实却有了意见,期期艾艾地说:“请个医生得花不少钱吧。”   辜镕和詹伯听了这话,纷纷地微微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看傻孩子似的看着辛实。钱算什么东西,辜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多得就快没处花了。   辛实也知道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小家子气,但他硬着头皮,就是想霸着辜镕,不想让外人碰辜镕。   他眼睁睁看着辜镕从成天阴着一张脸躲在院子里连门也不肯出变成现在能说说笑笑出门游玩,再到痛下决心即使活生生挨一刀也要尝试站起来,这个男人的痛苦、自尊、决心、勇气,他全看在眼里,像亲手养大一个孩子似的。   只剩最后这段路了,他也想搀着他走完,不想叫别人插进来。   自告奋勇地,辛实说:“别请人了,辜先生,你想去哪都行,我有力气,我能背你、抱你。”   詹伯在一边笑:“哟,这还争上宠了。”   辛实有点脸红,他可不就是像只猫儿狗儿似的在争宠嘛。   辜镕曾经叫辛实差点摔过,他是个生意人,绝不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可他深深地看了辛实几眼,想了半天也只嘀咕了一句:“不行别逞能。”   态度是种很爱惜自己身体、不大愿意叫他抱的样子,可辛实摊开两只手真要来抱他,他也没做什么拒绝,两只手飞快地就自动挂在了辛实的脖颈上,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辛实看起来瘦削,可到底是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有一个正常男人的气力。辜镕骨架大是大,两条腿上却没什么肉,因此抱起来虽然吃力,但还没到没法承受的地步。   自打回家以来,辜镕去哪都是由辛实抱来抱去。今天也不例外,到了饭点,辛实主动地走到床边,接着张开了两只手,弯下腰来。   辜镕将两只修长结实的手臂环上辛实细长的脖颈,略微冰凉的脸颊贴上那段热腾腾的细腻脖颈,任由辛实抄起自己两条腿把自己从床上抱起来。   这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辛实的头发香得厉害,是种古龙水的香,带着木头的气息。这气味是最近出现的,辜镕猜测大概是理发店赠送的洗发香波,这气味让辛实闻上去更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子,有点勾人。   辜镕的鼻尖在辛实后脑勺的发茬上蹭了蹭,忍不住挺起腰收拢两只手臂,更紧地抱住了辛实。   辛实的脊背很薄,叫辜镕直起身子这么突然一搂,眼前几乎就看不见路,视线全叫辜镕宽阔的肩膀挡完了,那截细腰,也像株小树似的,被怀里这个比他高大一圈的男人压得简直往后折。   一刹那,辛实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讶异地“唔”了一声,很小的一声喘息,是被箍得太用力而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   辜镕是在欺负他呢,想对他干坏事,可他全然无知,两条细长却有劲的臂膀甚至把辜镕抱得更紧,笑着安慰他:“别怕呀,把心就放肚子里,这么多回我哪回把你摔到过地上。”   轻快的,带着点沙哑的男孩子声音就在耳边毛茸茸地扫,辜镕一听这声音,滚热的胸腔里像是叫人浇上了一泼油,轰的一声,彻底有些把控不住了。   他的喉结吞咽了一下,把头抬起来,眼睛幽暗地盯着辛实秀挺的鼻尖和水红的嘴唇。   这时来到了轮椅面前,辛实弯腰把他轻柔地放在了轮椅上。   两个人的胸膛有一瞬间轻轻互相撞了撞,十九岁男孩子的胸膛,贫瘠,单薄,简直没什么可遐想的,可辜镕心里却狠狠躁动起来。   他真想做一回混蛋,让辛实再把自己弄回床上去,然后趁辛实不注意,直接把辛实拽到床上,至于拽上去以后想对辛实做些什么,他不敢再放任自己往下想,一想就浑身发烫口干舌燥。   前几日,只要尽量不看辛实的脸,他都还能保持体面,今天不知道怎么,或许是辛实今日香得不同寻常,他无耻地有了反应。   辜镕难得这么急切,辛实刚把手从他腰间抽回,还没直起身子,他就朝着人家喊:“拿条毯子来。”   他两只手的手肘架在轮椅扶手上,宽大的手掌则搭在大腿根的上方。他是想拦一拦,别叫辛实看到,心里头再多不堪言说的想法,他没打算这么唐突地拿出来给辛实看,这太下流。   这大热天的,“毯子?”辛实慢慢直起身,迟疑了片刻,说:“盖毯子能管用吗?该憋坏了……要不我先出去,你,你自己弄一弄,弄好了叫我,我们再去吃饭。”   原来他早看见了。   辜镕顾不得尴尬,脸色僵硬霍然抬头,正好瞧见辛实由于不敢看他而羞怯扭开的侧脸。那张俊秀的面孔上,从腮边到耳根全是桃花似的粉。   辜镕先是颇恨铁不成钢地低头瞧了自己一眼,又清了下嗓子,故作镇定地道:“躲什么,吓着了?”   辛实不太情愿地把头扭了回来,自上而下地瞥他一眼,然后默默摇摇头。这场面上次他见过一遭,已经吓不到他了。   他是觉得害臊呢,方才他把辜镕放下来的时候觉着大腿被什么硬物不小心碰了一下,原先他以为是轮椅的扶手,现在发现,不是的。   没被瞧见的时候辜镕还要点脸,提心吊胆地总想着遮挡遮挡,被瞧见了,尤其辛实比他还羞窘,他的心里突然蠢蠢欲动起来。   他瞥了眼辛实,这小子,眼珠子乱转,看左边看右边,就是不敢看他。   难堪的同时,辜镕忍不住心猿意马。尽量忽视身体的异样,他有些迟疑又有些躁动地问:“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没起来过?”   没起来过算什么男人。辛实忙转过头来脱口而出:“谁说我没……”一瞬间,他和辜镕对上了眼,他的声音瞬间弱下去,可强撑着,不自在地慢吞吞说完,“不就那么回事嘛。”   辜镕眼也不眨,就那么仔细地盯着他看,有种玩味的情态。   辛实的脸蛋更红了,蚊子哼哼似的,说:“可我也没大白天的就……”   叫他这么轻轻地、带着埋怨地一瞟,辜镕禁不住也红了脸。他心里也恼火呢,好一会儿了还是老样子,没见消下去一点,辛实又不肯给他拿毯子,挡都没法挡,他简直是进退两难了。   窘迫到了这个地步,辜镕也不要脸了,干脆就那么敞着腿跟辛实说话:“你知道?知道还傻看着我做什么?这会儿没办法出门,你先出去。”语气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辛实觉出他的尴尬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辜镕脸红,顿时感到有些稀奇。   他有点想乐,可怕辜镕发脾气,于是努力屏住呼吸,压低嗓子说:“要不要我帮把手?”   辜镕古怪地抬起了眼,辛实注意到,辜镕的额角不知什么时候青筋毕现,看上去在忍受某种折磨。不是那种痛苦的折磨,而是快活的折磨。   这种似痛非痛之色让他冷淡的面孔显出了另一种英俊的色彩,带着点虚弱和赧然。   辛实直直地望着他,感觉自己有点着魔,不该继续盯着辜镕看的,可他就是想盯着他看。   “你能帮什么忙,你想帮我……弄?”说这话时,辜镕喉咙发痒,自己也有些匪夷所思。   弄什么?   辛实的面色空白了一瞬间。日光透过万蝠纹样的窗一格格地投进屋里,空气里的微尘在光束里慢慢地漂浮,稍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粉白的面孔爆发出了一种极度羞窘的红。   他连连往后蹭了好几步,躲远了,憋了半天,手向后撑着桌面,哆哆嗦嗦地道:“你瞎想啥!我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帮忙拿个毛巾,完事了,好,好擦手!”   他是好心,可叫辜镕这么一捣乱,顿觉说什么都不对了,说什么都感到心慌,呼吸都不大畅快。   说完,他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扭身冲到浴室里拿了块棉毛巾,出来以后往辜镕怀里一扔,随即丢下辜镕一个人待在屋里,逃命似的踩着木屐跑了出去。   辜镕眼睁睁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游鱼似的从门缝里掠了出去,那么恼羞成怒了,辛实还不忘把门死死关上了,像是生怕他耍流氓的场面让别人撞见。   被抛在原地,该恼火的,辜镕却没生气,反而哑然地笑了笑。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还带着辛实体温的棉巾,不是笑辛实的生涩,是笑自己自作多情,笑自己想得太美。   辛实一走,那股香气也散了。这时候,但凡要点脸面的也不该再想那档子事,该平静下来了,可辜镕非但没觉得好一点,呼吸反而更加地急促。   那截细腰,天真的俊秀面庞,水红的嘴,不住地在脑子里晃。辜镕这才终于发现,跟什么香味都没关系,压根不是那回事,他就是想要辛实了,换个别的人,再香他也没这个念头。   没有香气做幌子,辜镕再也怪不着别人,就只能怪自己。   他伸了一只手进裤腰里。由于此刻不是个好时机,做这事时他是紧紧蹙着眉的,动作也十分粗鲁,是个速战速决的意思。   可没多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就想到,辛实就在一门之隔的外头,大概正红着脸局促地在外头走来走去等他完事。   一想到这里,他的面孔上突然泛起一股潮热的兴奋。 第29章   辛实在檐下等了能有一刻钟,等得简直有些焦急。   他很少碰自己,夜里燥得睡不着的时候才会偶尔干一次,就是有,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外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飒飒声,但辛实心虚,一想到一墙之隔的僻静里屋正在发生什么事,想到那双写字翻书的大手正放在哪里耸动,他感觉自己也热了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乱蓬蓬的,好像能从风声里听到辜镕粗声喘息的声音。   半晌,辜镕心满意足的低哑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辛实。”   刚做完那事,他出口第一句话就是喊他的名字。   辛实有些心惊肉跳,简直替他害臊。他轻轻推门,拘束地进了屋。怕辜镕没穿裤子,他的眼睛都不敢抬,招呼更是没打一个,缩着肩膀直接冲到浴室里拿毛巾,投到水里,颤着手打湿了,拧干。   拿了湿毛巾,他踩着虚浮的步子正要往外走,路过镜子,看到自己的脸红得不像样,就好像替辜镕做那事的人是自己似的。   他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帕子,掬了一捧凉水使劲拍了拍脸,接着拿衣裳下摆擦干脸颊,等脸上热气退了,才匆匆忙忙出去,走到辜镕面前。   谢天谢地,辜镕还有点人性,没露着两条光腿在外头。   “擦擦手。”他闷声哼哼,将手上的热毛巾递到辜镕面前,故意不去看地上那块被人用过以后揉得乱七八糟随意一丢的棉巾。   舒坦完了,辜镕锋利的眉眼间有种宁静的疲倦,辛实瞟了一眼就不敢看了,站在一边看他擦手,辜镕的两只手十分修长,不像拿枪的手,更像拿笔的手,每次他拿着黑色的钢笔慢慢地在纸上写,辛实都能看入迷。   辜镕的手指很洁净,没看见什么他不该看见东西。   意识到自己居然想在辜镕手上找到做坏事的痕迹,辛实觉得自己也挺不要脸,匆匆扭开脸,连辜镕的手也不敢看。   慢条斯理地,用热毛巾仔细地把每根手指都擦干净后,辜镕懒懒地把湿毛巾递还给辛实,若无其事地说:“饿了,想吃饭。”   发泄完就饿了,好像做了多大的体力活似的。辛实在心里发牢骚,嘴上却老实,说:“我先收拾一下。”   他蹲下去,利索地把地上那块脏棉巾拿起来,转身,拎着棉巾往浴室走。   辜镕看他那架势,像是打算把棉巾洗一洗留待下次再做使用,立马有点不忍直视,扬眉制止:“都弄脏了,还留着做什么,扔掉。”   辛实低头看了看,没忍住犯了穷酸毛病,这些棉巾都是好料子,比做衣裳的料子还软和,用一次就丢,太可惜了,“洗洗就干净了,又不是毒,你自己的东西你还嫌弃……”   辜镕眼珠子往辛实手上瞟,一只细长的白手,就那么拎着擦拭过他身体的毛巾,他一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他又有点要起来的意思了,他太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一次,简直有点惦记上那种滋味,辛实在外头,他在里头,中间横亘着他不可见人的秘密,越是见不着,越叫人想。   可他没脸再把辛实赶出去一回——这么下流的失态,要是发生在夜里,蠢动的夜里,谁能说什么。可这青天白日,畜生才不分时间地点地乱发泄。说实话,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真就这么纵容自己弄了一回,这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他在外头一向是个威严的角色,说一不二,冷静从容,别人都怕他,敬他,拿他当阎罗当金刚,像这么窘迫的时候,真是很少有过,说难堪吧,还有那么点兴奋。   一想到这些失控都是因为谁,辜镕心里头又爱又恨,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冲始作俑者嚷嚷:“叫你扔就扔,废什么话。”   辜镕注意到辛实瞥了自己一眼,似乎看出他是虚张声势,脸上并不怎么害怕,但也没再坚持,嘀嘀咕咕:“算了,反正糟蹋的也不是我的东西。”   说完,辛实朝外走,是去丢棉巾,扔完回屋里,把手一洗,推辜镕往饭厅走。   外头天朗气清,正是个和煦的冬日,微风轻轻地拂过面孔,十分舒服。   方才吼了辛实一句,随后一路上辛实都十分沉默,辜镕想不出他有什么可沉思的事宜,便认为他应当是仍为方才的争吵而低落。   有心想哄哄人,经过湖心那片莲塘时,辜镕忖度着开了口:“辛实……”近日林祺贞那边忙得差不多,他可以抽出时间来教辛实认字。   辛实也正有话要同他说,嘴巴还没张开,忽然听见他喊自己,茫然地“啊?”了一声。   辜镕顿了顿,正要说话,就听见脑袋上方传来辛实打商量的话:“回来我备点纸放你床头吧,回回都用毛巾的话多浪费啊。”   辜镕没想到他一言不发居然是在琢磨这件事,脸色青青白白一阵。他又气又笑,忍不住低声骂了句:“你非得在外头说这个?不开窍的家伙,没脸没皮。”   大白天当着人面发春的人,也好意思骂别人没脸没皮。辛实喉头一顶,想嚷嚷反驳,低头瞧见辜镕的耳根居然有些发红。   盯着辜镕的红耳朵呆呆看了片刻,辛实有点想笑,今日辜镕害臊的次数也太多了点。他彻底闭上了嘴,很包容地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下午,辜镕午睡,辛实赶紧又跑去装贴最后的一扇蠡壳窗。   他磨的这些蠡壳,最大也就巴掌大小,一扇窗却有等人高,辜镕每日固定只睡上一个时辰,说是睡多了头疼,他得提防辜镕提前醒,必须半个钟头在辜镕房门口守着,因此每天几乎只能抽出半个时辰来做事。   今天,因为总忍不住去想辜镕独自在房里做的那些男人事儿,他有点心不在焉,一扇窗就只起了个头。后来的几天,为了赶工期,他没能闲下来,忙了一个礼拜,总算是把最中间那块刻了“寿”字的蠡壳也贴了上去。   这就算是彻底完工了。   日日瞧着他雷打不动地去做事,手上都划出好几道口子,辜镕其实不大高兴,要他别再去做,还骂他傻,工是给别人家做的,伤了手疼的是自己。   詹伯也说,不必着急,有的是日子做。   他谁的话都没听,还是做,还是受伤,伤了也没管,让它流血让它结痂。怎么能不急,进辜家前就跟詹伯说好了,他是来修窗户的,眼看着他很快就得离开,可这些日子,正事干得那么少,光顾着照顾辜镕去了。   他要是专门被聘来做仆人的,他也就不那么心虚了,可他既然是来做木工师傅的,不把活计干好,他压根没脸领工钱。   现下终于把该做的做完了,辛实松了口气,心里那块大石头也轻了些。   等到把最后一扇窗户也装上通往内院的那条长走廊,辛实自己走到廊里廊外看了,透光,晶莹剔透的,极漂亮,又泼了水,并不漏水,这就算是合格了,赶紧喜滋滋地去向詹伯报告。   詹伯笑眯眯地就跟着他过来看,辛实做这几扇窗不容易,因此他看得很仔细。他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可辛实做出来的窗还是叫他吃了一惊,窗沿的兽吻都栩栩如生,狰狞威严,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窗腾空。   詹伯啧啧称奇一番,拍拍他肩膀,赞叹说:“光凭这手艺,你也可扬名立万了。”   出不出名,辛实根本没想那回事,他自己也才刚出师,红着脸蛋忙摆手:“詹伯你别总夸我,夸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这点东西,能挣口饭吃都很了不起啦。”   詹伯说:“跟着你家辜先生这么久,你真没学到他半点好处,他小时候打枪中靶,得了老爷太太的夸,下巴就高高地扬起来,可神气了。”   辛实早猜到,能养成那么一个唯我独尊的霸道性格,辜镕一定是在花团锦簇中长大。他抿着嘴浅浅地笑了,脑子里甚至能想到一个萝卜大点的雪团子昂首挺胸地拎着把杀人的武器在这座大院里横冲直撞,身后跟着一堆仆从着急忙慌保护他的模样。   没头没脑地笑了会儿,辛实的脸色露出一些怅然,他扭过头,犹豫了片刻,平静告诉詹伯:“窗户做完了,我也该走了。”   詹伯的笑容戛然而止,“要走?走去哪里啊?”   辛实挠挠头,还没做声,詹伯的脸色发白,面孔上的微笑也有些僵硬,急促地追问道:“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仔细看,面色甚至有些慌乱,“头家又欺负你了?我不是同你说了,不要当真,他无心的。”   辛实没想过詹伯能有这么大的反应,说惊讶吧,更像是听到什么噩耗,赶紧解释:“辜先生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你做什么还要走?”   辛实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来辜家就是来做窗户的,一直没做完,我都快急死了,现下做完了,我不就得走吗。”   詹伯像胃里吞了块铁,心脏直直地向下落。   这时候,好多他忽略的,没去确认的事情,他全想起来了,辛实进辜家时,确实是以木工师傅的身份进的门。   那时,他一心想为辜镕找个忠仆,看中了辛实,也不管是个什么借口,木工也好,跳大神的也好,他就看中辛实这个人简朴赤忱,一厢情愿地把辛实往头家面前送。   辛实,那时候也很忐忑,是在全然无知和投靠无门的情况下,被迫做了头家的仆人。   头家一开始对辛实非常不客气,詹伯还记得,辛实失落地找到他,说觉得头家并不喜欢他,他不想再伺候头家,想要一心一意去做自己的窗户。   他那时开解了辛实,让他耐心,让他不要怕头家,大胆地去看看,去看辜镕到底是个什么人。   辛实信了,鼓起勇气又继续做了下去。   詹伯也并没看错,他多疑敏感、阴晴不定的头家确实接纳了辛实,并且,出乎他的意料,甚至看上了辛实,那时时刻刻离不开的狂热劲儿,简直有点非辛实不可的意思。   詹伯闭了闭眼,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他都无法接受辛实离开的事情,传到辜镕耳朵里,他会怎么样?说是晴天霹雳大概都浅了。   “为什么非要走,工钱可以涨,还是想家了?这全是小事,家里的人全接来马来亚都行,都住这里。”詹伯强撑着笑容,简直有些六神无主了。   “工钱已经很多了……”就不是钱的事,辛实扭头解释。说完,他又撇开头,詹伯的视线看得他发虚。   他快步走到一边,倚在窗户边,深深呼吸了一口窗外的新鲜空气,背对着老人涩然开口:“詹伯你知道的呀,我大哥在暹罗丢了,我得去找他。”   辛实还有个大哥?詹伯愕然说:“你还有个大哥?你从没提过家里的事。”   辛实心里一跳,也有些茫然,他没说过吗?   是,确实没说过,他脸色一白,想起来了。   辜镕为了谢他那片遮阳的叶子而请他吃饭的那日,他心里又慌又乱,光想找个地方避开陈耀祖那些人,求詹伯的时候, 他只说了想进辜家做事,关于家里头,他以为自己全说了,可他没说。   后来,也没人问。   辜镕倒是问了一句,没问他家几口人,只问他结没结婚,有没有相好的姑娘。   他说没有,后来再没人问过他的家事。   辛实心里一凉,他是为了等船才来做短期工,哪有木匠会在主人家里待一辈子的,他以为辜家知道这件事,彼此应该都有数,活做完了,尽管他舍不得辜镕,可也得好聚好散。   难道辜家所有人都以为他进辜家是冲着做一辈子仆人来的?   辜镕也这么想?   以为他会伺候他一辈子?   难怪辜镕那天说“以后”。   原来辜镕是真的认为他会长长久久地待在他身边。   那他还要怎么开口说走?   原本辛实心虚是因为迟迟无法完工,觉得对不起辜镕,对不起辜家给他发的工钱。做完这些活计,他总算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了一些,却又突然发现了这个天大的误会。   一想到这里,辛实的脸色突然有点发青,并且再次地心虚了起来。 第30章   詹伯最后说:“同意你进辜家的是头家,你要走,也得让他知道。”   还没到辜镕醒觉的时候,辛实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屋,床上还堆了几件换下来的衣裳没洗,这张床,除了他被辜镕叫人抬回来那天睡过一次,后来压根就没碰过,那么多个夜里,他都是在辜镕屋里睡的。   辛实抱了衣裳去井边,井水冰凉,才揉搓几下衣裳,他的两只手就冷得白里透红。   盆里是件浸了水的刺绣单马甲,辜镕特意找人上门来给他做的,里里外外的衣服裤子共做了四五套,这件是竹青色,珍珠盘扣,丝绸的面,穿在身上轻飘飘的,沾了水也不重。   下午热,辛实搓得满头汗。洗过一遍,他停了停,掀起衣摆擦了把脸上的汗。他每日都干活,因此虽则还是瘦,但却有四块浅浅的腹肌,靠近胯部的地方,平坦纤瘦的白肚皮中间有一条短而细的竖状凹陷,是一个形状漂亮的肚脐眼。   轮椅转进这间小偏院时,辜镕正好瞧见那道衣摆往下落,白生生的皮肤从他的眼里划过时,他的喉结不自觉滑动一下,觉得喉咙里苦得发疼。   他的面色带着压抑的平静,上一次隔得这么远打量辛实,是辛实第一回进辜家。   辛实跪在地上为他祈福,正因有了这一遭,他才正眼开始看这个年轻人。当时第一眼,他就在想,这是个朴实的漂亮孩子。   朴实,不是说辛实不够漂亮,而是因为辛实没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一身麻袋似的大衣裳。   可现在,有谁敢相信辛实是打乡下来的孩子?他把他打扮得伶俐又金贵,满雪市去找,就连朝宜静身边那个美极近妖的朝鲜男孩子,他也觉得比不上辛实一根头发。   他才明白自己对辛实是个什么心思,那些蠢蠢欲动的情意,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怎么说,才不会吓到辛实,辛实就要走了。   辛实甚至没第一个告诉他,也没个商量,就那么随随便便的,像是丢掉一个包袱似的,把这事儿通知了詹伯。   詹伯已经很久没踏进过他的院子了,有了辛实,他见到詹伯的时候变得很少。因为少,所以詹伯拍门叫醒他的时候,他睁眼,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甚至等不到詹伯去把辛实叫过来,硬生生忍着膝盖疼,自己搬腿下床,坐上了轮椅。从开刀到今天,二十余天了,这是他头回真真正正用自己的腿落地,同踩刀子也没什么区别,可再疼,没他心里疼。   难怪辛实这几个礼拜,日日忙着去做窗户,两只手上的伤好了又坏,坏了又好,他分明是急着赶工,好快快地离开辜家。   这些好日子,他居然一点也不留恋。   来的路上,辜镕有一肚子的怒火想要冲辛实发,想问他那我算什么?还想问,你当初说得好听,我想去哪里,你就跟我去哪里,这句话还算不算数。最想问的是,走了,还回不回来?能不能别走?   到了院门口,辜镕却并不长驱直入,而是抬手示意停下。车轮停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停下以后,他也不开口,只沉默地远远盯着辛实流了汗的侧脸瞧。   辛实看上去很累,很累也没停过手,用两只受了伤的白手,在皂角打出来的泡沫凉水里泡着。   辜镕并不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辛实还要忙这么许多的事情。   他一直不愿意辛实去修那几扇破窗户,甚至阻挠他,因为他把自己当辛实的正事。今天他才晓得,他是完全地本末倒置了,修窗户才是辛实心里以为的正事,照顾他不是。   那几扇窗户,来的路上他经过了,每扇都有一个正常男人那么高,上头镶满了大大小小的贝壳,那么漂亮,是种耗了心血的漂亮,一定废了这个傻小子不少的力气和心思。   伺候他不是辛实的正事,可辛实也没抱怨,这一两个月,从早到晚的,没停下过,夜里还要替他揉腿。   辜镕只觉得心里针扎似的疼,辛实在他面前总露个笑脸,他就觉着辛实过得不错,可辛实其实每日都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受累,甚至累惯了,根本没觉得自己多么累。   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没脸来责怪辛实,也没资格问辛实要个说法。   辛实从没骗他,也没打算瞒他什么,他之所以不知道辛实打一开始就会走,是因为他也从没想去问过辛实,问他是为什么要来马来亚,问他一个人来异国他乡害不害怕,问他将来想做什么。甚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辛实有个亲生的大哥。   他要是问了,辛实保准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可他什么都不去问。   辜镕木着一张脸不张嘴,詹伯也不敢声张,噤若寒蝉地站在后头。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原地,看辛实利索地搓完盆里那件衣裳,踮着两只白瘦的脚把拧得半干的衣裳晾在衣架上。   洗完衣裳,辛实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抱着膝盖,在发呆,想了半天,仰头把一张尖瘦的年轻脸蛋露在金灿灿的太阳底下晒了晒,眯着眼转身进屋了。   他那屋里什么消遣的也没有,他白天也不爱睡觉,他是回去擦身换衣裳,好干干净净地去伺候辜镕。   辜镕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声音:“回去吧。”   辛实总感觉辜镕已经知道他要离开的事情了。   他进屋的时候,辜镕已经起了,坐在床上翻着一本书,可半天也没见翻一页。可他不确定,因为辜镕也没发火,同他说话也还是温温和和,只是不大笑了,看着有些苦闷。   但是到了夜里,他就确定了,辜镕确实知道了。用完晚餐回屋的路上,细碎的轮椅声里,辜镕突然出声,说:“暹罗在打仗,你知不知道?”   天色昏暗,廊下的灯虽然亮,但也看不太清辜镕的脸色。墙角的斑斓叶散着幽香,辛实心里一跳,两只手不自觉攥紧轮椅扶手,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道声音:“我知道。”   “非得去?”   又是这句话,卖票的也这么问过他。大概谁都觉得他是去送死吧,辛实还是咬咬牙,点头:“我就只剩大哥一个亲人了。”   辜镕沉默了片刻,说:“好,你有数就好。”   夜里快十点,辜镕洗漱睡觉的时间,他那两个膝盖暂时没法沾水,辛实每天夜里就从浴室拿珐琅的盆子打了热水来给他擦身。   从脸擦起,然后是脖子、结实的胸膛和窄瘦的腰。擦轻了,辜镕总是攥着他的手,笑着朝他挑眉,说你给我挠痒痒呢。擦重了,他又要哼哼唧唧地喊疼,总要闹一阵,才肯安安生生躺着让他摆弄。   再往下头,辜镕就自己擦了,到了大腿,又让辛实来,擦洗到小腿,辛实总会隔着热毛巾给他好一顿揉捏,把他伺候得舒舒坦坦,再把他那双长腿塞回被子里,让他睡个好觉。   可这回,辛实拧干了毛巾想去碰辜镕的脸,辜镕却别开下巴,没让他碰,而是自己从他手里拿过了毛巾,抬起下巴给自己擦脸和上半身。从头到尾,他一个眼神也没给过辛实。   辛实不知所措地愣在床边,眼神慌乱地盯着辜镕,心里立马酸起来,碰都不肯让他碰,辜镕一定是觉得受了他的骗,想跟他撇清关系了。   擦完上半身,辜镕把毛巾递还给他。他换了块毛巾,默默投进热水里洗一遍,等毛巾沾了热气,他把心一横,厚颜无耻地想再试一次。伸出手,他要去摸辜镕的腿,还没靠近,让辜镕拿手挡开了。   辜镕攥着毛巾一角,缓之又缓地从他手里抽出来,还是要自己来。   辛实心里委屈,咬着牙,简直把头低到了脖子里去。   擦完身体,辜镕卷着被子闭上了眼。   望着床上那道宽阔颀长的背影,辛实鼻子都有些发堵,从来没有一个夜里,他们没有任何话讲。   他倒宁愿辜镕朝他发脾气,好过这样不搭理他,辜镕真的讨厌一个人就是这样,看都不看他,让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辜镕躺在床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擦身不是什么难事,也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使唤辛实,为了叫辛实多来自己面前晃一晃,还让他去做了许多故意制造出来的杂活,倒水,换钢笔墨水囊。越想,越很觉得自己不是个人。忏悔片刻,他闭上眼慢慢睡了。   夜深阑静,外头只剩竹虫沙沙地啃噬竹心的声音,辛实在被子里躺着,眼睛直愣愣瞪着高高的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里,又听到辜镕闷哼,是又疼了。   手术以后,他总是疼,尤其夜里,不是抽筋的疼,是生骨长肉的那种疼。   辛实跟火烧屁股似的,立马翻身下床,踩上木屐就小跑进了辜镕屋里。   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光,辛实熟练地绕过床前的换衣凳,到了床沿。他把手伸进被子去探位置,前后左右地摸了片刻,他在床中央摸到了辜镕的手臂。   把被子掀开一个角落,他利索地蹬掉木屐爬上床。   把辜镕的身体翻过来正躺着,再将他两条腿架到自己大腿上,然后自上而下地去给他把紧绷的肌肉揉开。这一套他已经做得很熟稔了。可今夜,刚伸手把辜镕平了躺好,正要去搬辜镕的腿,辜镕却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忍着痛哑声赶他:“不是多么痛,去睡觉。”   辛实弯腰的动作一顿。   这是今天第二回了,他不准他碰,辛实浑身都僵硬了,像是被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我给你揉揉,好得快些。”鼓起勇气,辛实慢慢挣开辜镕的手,固执地要去摸他的腿。   大半夜的,他连让辛实睡个好觉都做不到。辜镕心里有种说不上的难受,他又开始恨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身体,心里一急,下意识使了点劲,把腿往边上一挪,窝火道:“我说了不用你,赶紧去睡你的!”   那真是种钻心的疼,动弹了这一下,辜镕疼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死死咬住了牙才没痛呼出声。   辛实的手一空,再叫他一吼,当即吓得缩回了手。   那股痛还没过去,辜镕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呜咽,像是有人想哭却不敢哭,可实在憋不住了而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抽泣。   他先是愣了一下,半晌,两只臂膀向后支起身体,慢慢坐起来。   “辛实。”他感到愕然,因此不敢声张,只是慢慢地从辛实背后倾身靠近,刚发出声音,那道隐隐约约的呜咽就戛然而止了。   “啊?”黑夜里,辛实慌乱地应了他,然后抬手擦了擦脸,窸窸窣窣地转身就忙着要下床。   辜镕把他从后头一把拽住了。一只手攥着辛实的手臂,一只手伸到床头边摁亮了电灯。   金黄的电灯照亮了屋子。   辛实是个背对着他的姿势,一片窄窄的背脊,一截雪白的脖颈。辜镕按着他两个瘦削的圆肩头,将他扭过来朝向自己。那张素白俊秀的脸上,褶皱很浅的双眼皮和秀挺的鼻尖上都是通红的,黑长的睫毛被泪水沾得濡湿,可怜地缠成几绺,随着眨眼轻轻地颤抖。   真是辛实在哭。辜镕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拧着眉盯着他看了半晌,问:“哭什么?”   辛实又是抬手擦了擦眼睛,说:“谁哭了。”   辜镕有些急了,提高声音:“我都听见声音了,没哭你眼睛里流的什么,口水?”   辛实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我以为你听不见,才哭的。”他的语气有些懊悔,因为没想到辜镕今天耳朵这么灵光,“没想哭给你听,不知道咋了就是忍不住……”   辜镕被他气笑了,这是正大光明地欺负他是半个聋子了。   辜家的人,谁敢在他面前提他的残疾,辛实刚来时也不敢提,现在真是胆子大了。   可还不是叫他给惯大的。辜镕按捺下脾气,伸手将辛实的手拿下来,也不松开,就那么攥在手里,大拇指一圈一圈地揉他的虎口,宁静地瞧着他,等辛实自己平息下来。   等到辛实慢慢敢抬眼同他对视了,他才开口:“大半夜的,你委屈什么?”   辛实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辜镕愿意碰他,是不是说明也没那么讨厌他。他的心又好受了些,慢慢地说:“我想给你擦身,给你揉腿,你都不让,躲着我。”由于带着鼻音,这声音瓮声瓮气的,有点撒娇的意思。   原来是为他哭的。辜镕心一颤,浑身上下像被微弱的电打了一下,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   他又凑得近些,认真地看着辛实的侧脸,柔柔地说:“我没躲你,我想叫你多歇息。”   辜镕身上温热的气息扑过来,辛实的眼皮颤了颤,心里头猛地跳一下,不大敢信地扭过头,瞪大眼睛看他,说:“真的?”   他没敢想自己瞒了辜镕这么多,辜镕还愿意宠着他。虽然他根本没想瞒辜镕,说起来简直也很无辜,可他就是觉得对不住辜镕。   辜镕微笑着点了点头,说:“真的。”   辛实盯着他看了片刻,吸了吸鼻子,嘴唇慢慢抿起来,像是个害羞的笑。   辜镕的心又燥热起来,他的视线灼热地落在辛实粉红的嘴唇上,看了半晌,他突然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辛实细腻白皙的手背,那力道不轻不慢,像是蚂蚁爬,挠得人心痒痒。   辛实的五指在他手心里动了动,像是想躲,可到底也没躲,仿佛把那只手送给了辜镕,任由人家把玩他的手指。   这样一个微凉的夜,只有两个人是热的,辜镕有些情不自禁地去拿胸膛靠辛实的肩,贴住了,慢慢地问:“有没有一点舍不得我?”   这个问题,不大像主仆间的,简直亲昵得过了头。   换了别人,怎么也得吓一跳,可辛实从没伺候过别的主人,因此也没觉出辜镕问的有多么不合时宜。不假思索地,他重重点了点头。   辜镕攥他的那只手用了力,“不舍得,那就别走。”他快速地说:“把你大哥的名姓年纪和相貌告诉我,我拍电报叫在暹罗的朋友去找,我认识的人多,怎么都比你无头苍蝇似的去乱转来得快。”   辛实倏然抬眼盯上他,那眼神,有震惊,更像是感动,说不舍,简直还掺了些天真的爱意,辜镕一瞬间真想低头亲上去。   “辜先生,谢谢你。”辛实说。   辜镕看出辛实被他说动了,喉头滚动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希望。   辛实却在这时,朝他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可是很坚定,“要是我大哥还活着,说什么我也得让他回家,别人的劝他不会听,我非得亲自去这趟。” 第31章   这日的云很厚,乌蓝蓝地从天际堆叠而来。从早晨就开始刮风,辛实一早就担心下雨,到了午后,棉线似的雨水果然涟涟地顺着高而上翘的青瓦屋檐落到廊下。雨声沙沙的,密集地打在院子边角上的竹林,像蚕啃桑叶。   休养这么多日,辜镕的腿已经消了肿,光摸两个膝盖,基本能够触碰到髌骨的形状,确实不大疼了,可到了这样的阴雨天,还是会睡不好。   担心辜镕午觉会难过,辛实特地问詹伯从仓库里拿了好几件厚羊毛毡子,原是裁地毯剩下来的料子,被他一剪子修成个窗帘的模样,挂在了竹帘的后方,你别说,放下来以后外头扰眠的风雨声即刻小了许多。   破天荒的,辜镕却没打算睡觉,一进屋就叫辛实推自己到书桌前去,坐好了,又叫辛实拿张竹凳过来坐到自己旁边。   这是要教他认字的架势。   辛实一面觉得新奇,一面又忍不住羞惭,怕自己笨,学不好。   辛实慢吞吞地搬了凳子在辜镕旁边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   辜镕坐的是把藤椅,正倾身在笔架上给他挑笔,琳琅满目的钢笔里,辜镕在里头翻翻找找,这支看了觉得不漂亮,那支又嫌太重不趁手。   外头天色差,风雨瓢泼,屋里门窗紧闭,要想亮堂些,只能大白天的也亮着灯。电灯照得整间屋像在太阳底下似的,有种宁静祥和的气息。   辛实在旁边等得无聊,也不那么拘谨了,手肘撑在宽大的老木檀大桌上,托着下巴盯住辜镕的硬挺的侧脸打发时间。   半晌,看辜镕还没做下决定,在檀木桌散发出的淡淡檀香里,辛实终于忍不住开口:“辜先生,你打算教我什么?”   辜镕在此时终于选定一支英国产的钢笔,质量轻,出墨量适中,最适宜初学写字还不懂得控制下笔轻重的人。   “看你自己,你想学英文还是中文?日文我也会一点。”辜镕漫不经心地开口,说着,先自己示范了一遍如何装卸这支钢笔以及如何汲取墨水。   由于是教学,他的动作十分地缓慢且细致,手指翻飞间,有种游刃有余的风流,“日文的用处不太大,我认为不必学习。不过南洋总还是有那么些旅居的日本人,你如果很感兴趣,我也可以教一教你,只是尽量不要同他们打交道。”   中文他会啊,虽然不会认字,但在老家,会讲话就够啦,前面二十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英文?他又不去洋人的国家生活,学那个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想来想去,唯一对他有实质性帮助的恐怕只有暹罗话。辛实边严肃地进行思考,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辜镕手里熟练而优雅的动作,有点跃跃欲试的情态。   辜镕笑了笑,瞥他一眼,问:“看了这么久,有没有学会?”   说这话的时候,辜镕的手指跟着轻轻动了动,有种辛实一旦摇头说没学会,他立马就再拆卸一次钢笔给辛实再演示一次的架势。   辜镕跟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跟别人,他没有这样的耐心,永远是高高在上,端着大爷的派头。说话更是说半句留半句,叫人去猜,别人猜不对,他就非常不高兴,并且要默不作声地排斥别人。   辛实知道这是他在迁就自己,心里头甜蜜蜜的,乖巧地点点头,说:“我试试。”   辜镕莞尔,把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尖锐的笔头朝自己,笔递给他。   辛实的记性很不错,尽管动作很慢,可每一步都做得很好,一遍就学会了装卸钢笔。   辜镕没有夸他,但神色俨然很满意,温和地说:“暂时先用这一支,等我的腿好了,亲自带你出门去挑几支更好的。”   辛实愣了愣,没敢搭话。   辜镕打算送他笔,放在前几日,他该高兴坏了,可也要他人在马来亚才能收到这个礼物。辜镕这话简直是暗暗地向他要个承诺,要是他答应下来,就是许下一个诺言,承诺自己还会回到马来亚。   但他到底会不会回,说实话,他自己也拿不准。由于轻易无法答应下来,他只能含含糊糊地“唔”一声。   辜镕没能诓他说一句“好”,心里稍微有些失落,但也没穷追猛打。   从案上抽出一本宣白的本子,他翻开第一页牛皮纸,在扉页写了一些字,然后推到辛实面前,微笑说:“以后就用这本册子练习写字,这就是你的名字,上面是英文,下面是中文。如何?是否决定好先学哪一门?”   辜镕的字遒劲有力,极具筋骨,辛实并不懂欣赏书法,可也看了出来辜镕的字十分漂亮,至少一定好过糖水巷那个老童生。   他不由得在心里头仰慕地想,辜镕咋这么厉害,什么都会,要是他们此刻是在中国,再往前倒个几十年前,辜镕说不定能考个秀才,兴许做进士,做状元也不一定。   手里攥着那支钢笔,辛实抬头,期期艾艾提要求:“先生,我想学暹罗话,你教我暹罗话好不好?”   辜镕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辛实后天就该去暹罗,他没忘记这回事,可也不想总有人提醒他记得。忍不住又想埋怨辛实,这个白眼狼,一心只想着暹罗,只想着离开辜家,马来亚难道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人?   他心里十分不愉快,粗声粗气道:“还不会走就想学飞了?今日就学中文。”   辜镕很久没这么严厉地说过话,辛实叫他惊了一惊,手里的钢笔掉到了桌上。   “你的胆子是纸糊的?怎么动不动就吓一跳。”辜镕没想冲他发火,一时有些无奈。   他不耐烦地把钢笔捡起来塞回辛实的手上,顺势把身体凑过去从后头罩住辛实,接着一只手把住辛实的手,几乎是一根根地去调整他的手指,把钢笔在他手里摆成一个正确的握笔姿势。   这种十指交缠的动作让他们靠得很近,辜镕宽阔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若即若离地同他的背脊触碰,辛实有些脸红,同时心里忍不住有点懊悔。一定是辜镕不懂得讲暹罗话,他真是太冒失了,辜镕是个讲自尊又敏感的人,哪里能容忍自己有短处呢?   这个短处还叫他这个大字不识的文盲给戳穿了。   由于时间有限,辜镕最先教会辛实写了辛实自己的姓名。   “辛”字的笔画还算简洁,“实”字多了几笔,但也算不上复杂,辛实依葫芦画瓢地照着辜镕的字迹写了十遍左右,便可以将两个字都默写出来。虽然形状不那么好看,但总算没有缺胳膊少腿,很有了点正经读书的样子。   学会了自己的名字,辛实十分满足,自觉脱离了文盲的行列,并且似乎找到了学习的乐趣。他马上得意地扭头朝辜镕笑,自告奋勇想学新字。下午的时间还长,他觉得写字很有意思,并不想只学两个字就草草下学。   辜镕看他求知若渴,也很觉欣慰,迟疑半晌,缓之又缓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这次辜镕提高了难度,那两个字的笔画十分之多,几乎是眼花缭乱。   辛实在他第一个字还没写完时就盼着他停笔,可是没有如愿,等到辜镕写完,把笔搁下,很欣悦地扭头跟他说“落笔吧。”他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   他面露难色,纠结地说:“换几个字好不好?”   “你对我的姓名有什么意见?”辜镕的脸色一瞬间有些不大痛快。   辛实吃了一惊,低头又看了一眼纸上两个字,心里暗想:有钱人家的名字都比别人的要难写一些。   既然是辜镕的名字,那么当然要学,并且要好好地学。或许是知道了纸上那行字属于辜镕,辛实对这两个字倍感亲切,因此突然变得不怕困难,兴致勃勃地拿起笔,打算开始照着临摹。   他只是停顿片刻罢了,辜镕却不知道抽什么疯,忽地夺过册子,冷着脸说:“不想学就不必学。”   辛实只觉眼前一花,他扭过头,想也没想,忙把册子从辜镕手里夺回来。   “抢我册子干啥。”辛实着急地低下头,一点点仔细地把被辜镕弄皱的纸张抚平,边说边扫他一眼,埋怨道:“全被你弄皱了。我想学,你干嘛不让我学。”   辜镕斜斜地靠在冰凉的棕色藤编椅背上,也不做声,直直盯着他看了片刻。辛实心里想什么,从来瞒不过他,片刻后,确认辛实是真的对他的名字感兴趣,不是弄虚作假,他紧抿的嘴角才缓缓松开。   清了清嗓子,辜镕说:“那你认真学,写不好,我就打你手心。”   辛实不答应这个条件,闷声闷气地说:“干啥打我,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辜镕随意从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英文的书,翻开两页,似笑非笑:“你顽皮捣蛋的时候也不打你?”   辛实得意地说:“我爹娘才不打孩子,我大哥和我只挨过饿,从没挨过打。”   辜镕笑了笑,突然有点明白辛实目前这样天真赤忱的性格是从何而来。没被珍爱过的人不会懂得要怎么去珍爱别人,辛实能够成长成为一个具备无尽爱心的人,除却天性自然,还因为辛实有一对无比慈爱宽容的父母。   想了想,辜镕改口:“那就这样,写不好没有罚,写好了我有奖。”   辛实有了点兴致,扭头笑呵呵地问:“什么奖?”   辜镕说:“带你去泡利骨泉。”   “早上就定好了的事,算什么奖。”辛实蔫头耷脑地扭回头,继续写自己的字去了。   辜家宅子深处有处泉眼,常年保持低温,水质清澈洁净,由于地处偏僻,平日没人爱去。今日又闷又潮,詹伯想起这处纳凉胜地,就笑着要辜镕去泡一泡,说里头有许多的矿物质,利于活血化瘀,正适宜养伤。辛实当时就在边上听着呢。   辜镕捧着本书,也没怎么看,又把头凑过来,想要告诉辛实,如果去泡泉水,需得额外带条裤子用来更换。   辛实觉得他真烦人,头也没回,光听见衣裳窸窸窣窣靠近的声音,不等人开口就说:“你别打搅我,我字都写不好啦。”   这是嫌他碍眼了,简直是过河拆桥。辜镕又气又笑,然而也拿他没办法,瞪着辛实圆润的后脑勺看了半天,哼了哼,终于把眼睛挪开,去看自己的书。   然而由于难度实在太大,即使没有辜镕从旁捣乱,辛实的学习也进行得十分艰难。   他学会“辜”,便忘记“镕”,反复临摹好几遍,快把辜镕写下的那两个字看穿了,可每每盖住辜镕的字迹进行默写时,不是缺了一竖,便是短了一横,总也凑不成两个完整的字。   辜镕到底没有袖手旁观,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又凑过来。   辛实有些担心他真要来打自己手心,把两只手往身后一藏,主动开口解释:“我再写几个就会了。”   真把他当什么阎罗金刚呢,动不动就要下手打人,辜镕看不惯他那副窝囊样,不容拒绝地把他的右手从背后捉出来,拧着眉说:“躲什么躲,我什么时候真打过你?说了习字最需要心平气和,你已经比大多数人学得要快了,真不知道你急什么。”   不是批评,仔细一听,简直还有些赞赏的意思,辛实叫他温暖的身体罩住了,觉得暖烘烘的,不由松了口气,偷偷笑了笑。   辜镕喜欢他缩在自己怀里那个懒散模样,瞧见他笑,自己心里也很觉开心,不自觉也伙同他一起笑,笑完拿空闲的那只手弹了弹他的脑门,故作严肃说:“不要走神,笔画不对,我再带你写几个。”   挨了这个轻巧的爆栗,辛实立马老实下来,不再讪笑。   手把手地写了一整篇,辛实如有神助,果然记了下来。   辜镕还有些舍不得放开他的手,可辛实已经猴急得要进行默写了。   辛实写字,有个习惯,喜欢边念边写,有点提醒自己的意思。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把沙沙的男孩子嗓音念出来,又被那只细白的手笨拙写在纸上,辜镕的心突突直跳,烧得滚烫,喉咙也干涩不已,像是第一回认识自己的姓名。盯着辛实那片单薄的后背,他又有种想贴上去的冲动。   径自深呼吸好几番,他强迫自己扭过头,低头一看手上的书,忍不住无声失笑,还是一开始翻到的那页,动也没动。 第32章   辛实推着辜镕去利骨泉时已经是夜里七点,四周寂静没有人迹,只有两人轻轻的交谈,还有轮椅滚过平整青石地板的倾轧声。   辛实问:“泉里的水从哪来?地底下么,跟井水一样?”   辜镕点点头,道:“跟井水一样凉,水质比井水好,多泡泡对身体有好处。”   这么好啊,辛实有点心疼:“你总不来,全浪费了。”   辜镕笑了,觉得辛实可爱,轻轻地说:“觉得可惜,以后我们就多来。”   自从知道他要离开马来亚,辜镕就总有意无意这样说,向他要一个以后。答应了就得做到,偏偏他做不到,辛实没法接这话,蔫头耷脑地抿紧了嘴。   沉默一阵,进了月门,隐隐约约听到淅沥的流水声,辛实才重新高兴起来。越接近院门口,空气就越凉爽,辛实不禁加快脚步,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拐了个弯,进了院子。   泡泉水得提前脱衣裳,辛实先带辜镕进屋里去更衣,屋不大,两座厅,用来聊天吃饭,另有三间房,玩累了不想回自己院子就可以就地休息。屋里屋外前前后后都叫詹伯找人提前收拾过了,一进厅里就看见桌上摆了水果茶水,也焚了檀艾香,同在辜镕自己的屋里也没什么区别。   换衣服没花什么时间,就是帮辜镕把上衣和外裤脱了,上衣不穿,下头换条跟膝盖差不多高的宽松黑裤。   泉眼在屋后的庭院,临着另一座院子的高墙。几座池子有大有小,人工做了一些假山和盆景堆砌。叫辛实来说,这些池子就像几个放大的漂亮澡盆。   辜镕自己是无法下到泉水里的,他的腿还坏着呢。辛实在泉边脱掉木屐,怕不方便,又扬手把短褂脱下来放到一边的凳子上。裤子就没法脱了,他的裤衩都宽宽大大的,脱下来该把小鸟露出来了,他没这么厚的脸皮,他在他亲大哥面前都很少只穿条裤衩。   慢慢地,他抬脚绕到辜镕正前边。   辜镕方才没留意辛实在干什么,猛然看到一片白得刺眼的皮肤,不禁有些吃惊。顿了顿,他仰脸望向辛实,看他贫瘠的粉白色胸膛,微微蜷缩的肩头和细长的锁骨。   辜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脑袋里岩浆淌过似的,一瞬间沸腾灼热,心里转过几百个念头,都是只能在无人的黑夜里干的,没法说的丑事。以前他没想过自己有这么下流,幕天席地,对着一个男孩子的身体口干舌燥,难以按捺,最近此事却常常发生。   或许是袒露得太多,辛实没敢正眼瞧他,匆匆地在他面前站定,又匆匆地弯下腰,是个要来抱他的姿势。   一低身,露出一片光滑的后背,细细的一根脊梁骨从背后细腻白皙的皮肤下隆起来,像条柔韧的蛇骨,蠢动着美丽。   辜镕迫不及待向他凑过去,那一刻心想,情愿辛实真是条蛇,死死地缠上来把他咬一口。   “来吧,抱你下去。”辛实低垂着眉眼,伸手去搂辜镕宽阔的肩背和瘦削的腿。由于从没在辜镕面前打过赤膊,一张薄薄的白脸皮红得不像样,黑长的眼睫颤颤地眨。   把人搂住了,他忍不住自上而下瞟了眼辜镕的面孔。   看了不禁打心里羡慕辜镕坦然的气概。辜镕也打赤膊,可是没像他这么躲躲闪闪,人家大大方方的,不羞也不臊,一双眼睛幽幽发着亮,被他搂住了,自然而然地就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抱得他紧紧的,额头挨着他的脖子,比往日里还亲热。   辛实用腰使劲,一个起身,两块胸膛紧紧贴在一起。这是货真价实的皮肉贴着皮肉,辛实没和别人像这么靠近过,慌张又赧然,闷哼着喘了口粗气。   鼻息打在辜镕的肩膀,他感觉到辜镕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粗,搂他搂得更紧了。   辛实觉着他是怕跌跤,赶紧安慰说:“不怕,我走得可稳呢。”   这是在哄人呢,辜镕压着嘴角,想笑,拼命忍了下来。他怕什么,他简直快活得要命。心里越燥,他的面孔上越安静,低低说了句:“走慢一点。”   辛实应了声“好”,果真慢下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踩得踏踏实实,沿着石梯下到利骨泉底部。走个四级台阶就到底了,水不大深,只到辛实大腿根部,坐下去的话大概可以露出半个胸膛。   不知道是辜镕身体太热,还是两个人挨得太近了,只一段短短的路,辛实感觉自己的心忽上忽下地跳,脸也红得不像话。   四壁是大理石的墙,沿着墙壁又做了一圈光滑的石凳,沉甸甸的一个男人,叫辛实放豆腐似的轻轻柔柔放到了水下的石凳上。   有一瞬,两个人的头交错挨得很近,辛实觉着耳垂一热,像被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碰了碰。不,不是碰,更像是含。辛实的心尖猛地跳了跳,他赶紧扭脸去看辜镕,辜镕神色镇静,哑声问:“怎么了?”   是他想错了?没人偷偷亲他。又或者是不小心碰上的?   辛实腼腆地摇摇头,迟疑地说:“没啥。”   说完,头也不抬,赶紧重又上岸去,把摆了水果和茶水酒瓶的木盘拿到了辜镕触手可及的岸边,然后才重新下水。   辜镕拍了拍身旁的水面,叫辛实坐到他身边。   波澜荡起来,波纹一道道扩散,撞到辛实纤瘦的大腿上,又慢慢消散。   烟波缥缈中,辛实笑着涉水过去,他的裤子是棉的,沾了水变得湿而黏,紧紧地贴在身上,刚才上岸走得太快都没注意,重新下了水才走一步他就发现了,低头一看,简直可以透过薄得像纸的裤子看见里头的鸟儿。   他羞臊地一抬头,赶紧去看辜镕,辜镕也盯着他看呢,是盯着他的脸。辛实心里打着鼓,拿不准辜镕到底看见他的裤子没有。   看他站在原地呆呆地不愿意动,辜镕声音有些发哑,催道:“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辛实觉得别扭,就捂着裤裆先坐下来,在水下,慢慢地往辜镕身边挪。等两个人的手臂挨到一起了,他停了下来,两只手撑在两腿侧,眯着眼仰脸笑道:“真凉快啊。”   辜镕也笑,朝他莹润洁白的单薄胸膛泼了泼水,水温很低,辛实浑身舒坦得颤了颤。辜镕把他的反应都瞧在眼里,不由有些发痴,瞳孔紧缩,微不可查地吞咽了一下。   坐了片刻,两个人都觉得口渴,辛实把木盘端过来叫辜镕挑水果吃,辜镕嫌太甜,说要喝酒。酒是洋酒,后劲大,辛实只给他倒了半杯,然后自己拿了串提子。   说是半杯,半杯又半杯,辜镕一气喝了四五杯,再多的,辛实就不让他喝了,怕他喝醉了不小心栽进水里。   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唱戏的声音,辛实一个激灵,伸长脖子往高墙看了一眼,惊喜地说:“没过年没过节,也有人摆戏台?”   辜镕没当回事地笑笑,醺醺然地开口,语气散漫:“是别人家里养的戏班子,府戏,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电影是近十几年流行的东西,讲的故事大多是罗曼蒂克的年轻人爱情,大户人家的太太老爷们没一个爱看的,嫌上不了台面,他们更愿意看祖宗传下来的正戏。   说到这里,辜镕心里突然冒出来个打算,辛实这么爱看戏,不如回头家里也养个戏班子。   他沉默着琢磨,辛实却在那里咂舌:“那得不少钱吧,一个戏班子不少人呢,再有钱我也不敢这么使。”   辜镕含笑斜睨一眼辛实湿润粉白的脸颊,心道这戏班子就算是请回来,辛实也一定不敢使唤,这小子就是个守财奴。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怜悯这份吝啬。   他伸手,捏了捏辛实的耳垂,小小的一颗,白玉水滴似的。   收回手,辜镕慢慢地说:“傻小子,这算什么,往前老太太还在家的时候,养了两个戏班,北戏南戏都唱,有时对着打擂台,家里的孩子还会开赌盘,演完了谁台子上的赏金多,那班伶人的工钱就再翻一倍。家里头赚了高兴,伶人赚了饭碗,两全其美,很好的。”说那么多,只为最后这一句,“千金难买一笑,你得这么想。”   这么说,辜家以前是很热闹的,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寥落的大宅子。辛实一点儿没听出辜镕话里话外是想让他学着怎么花钱享福,他心里疼呢,替辜镕感到寂寞。   辛实扭了头,安静地盯着辜镕看了片刻。   辜镕的眉心和鼻尖都被利骨泉冰得泛红,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这个人是刀锋一样的性子,动不动就要把人割伤,对他,却总是水一样的温柔。   辛实看了半天,心颤了,突然有点想不通,以前自己怎么会怕辜镕。   他没忍住往辜镕那边凑了凑,从水下握住了辜镕的手指,摸到了,慢慢往上滑去,又攥住辜镕半个手掌。 第33章   水声忽动,辜镕睁开眼,手心突然滑进来一只手,牢牢地正牵着他。   看辛实有些伤心,他不笑了,把人拉得离自己更近,肩头挨肩头,一条结实修长的手臂压着另一条白嫩秀长的手臂,亲热地抵着,和煦地低声问:“怎么了?”   辛实看了他片刻,抬手,特别没大没小的,另一只手摸孩子似的来摸了摸辜镕那张英俊的面孔。   每回他不高兴,辜镕就是这么摸他,揉一揉头发,抚一抚脸颊,辛实每回被他抚摸完心里就痛快不少,这回有样学样。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告诉辜镕,我陪着你,别觉得孤单。   辜镕让他抚弄得有些不明就里,可是心里很高兴,笑问:“不是喜欢听戏,怎么不高兴?这出戏不好?”   辛实真想脱口而出,我不走了,还留在这里陪着你,陪你站起来。可他没办法说出口,这话说出来,他就对不起他大哥把他拉扯大的恩情,他就不是个人,大哥生死未卜,他不能这么干。   脑袋里头千回百转,疼得他简直有些张不开嘴。他没试过这么挂念一个人,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却没个撒火的地方。   他不说话,光拉着辜镕的手不放,眼皮垂着。   辜镕却笑得更深了,很懂他似的,轻声地说:“不舍得我了,是不是?”   辛实先是没动静,辜镕拉着他的手摇了摇,他绷着下巴缓缓点了点头。   他还是低着头,不肯看辜镕。可辜镕却想看他的脸,他的一只臂膀被辛实抱着,另一只手就伸过去,强硬地托起辛实的下巴,不让他躲。   辛实躲不开,只好颤抖着睫毛抬眼躲闪着看他。   只那湿润的一眼,辜镕觉着,心里头那团刺痛他两三日的焦躁怒火顿时被扑哧浇熄了,辛实的眼睛里头是缠绵悱恻的不舍和心疼,就好像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他这个人。   辜镕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手掌慢慢地离开辛实的脸颊。   不用问了,什么也不用再问。   辜镕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笃定,即使不去咄咄逼人地非问辛实要个答案,要他答应自己找到人必须得回马来亚,辛实也一定会回来他身边。不止他不舍得叫辛实走,辛实也离不开他了。   院外在唱,是靡靡之音,他的耳朵那么不中用,偏偏就把这句听到了心里:“若肯耐心等,包你有个明白!”   那便等,沉住气等,腿坏了快两年,他哪天不是在等、在熬。   外头的声音愈加大了,是叫好声,混着女旦一声高过一声的调门。   明日,辛实就得走了,再不想面对,这一天也终于要到了,辜镕不得不给他把出门在外的事项全交代清楚,这小子能安安全全从中国来到马来亚,又阴差阳错来到他家,途中一点皮肉没掉,每一环都占了个好运气。   可人活一世,不能全靠运气,“我给你换了上等舱,接了电话机,全天供应热水,还有唱片机可以听戏,一日三餐也随时都有。你这个年纪饿得快,想吃什么不必不好意思,只管跟船员讲。”顿了顿,叹口气,“那时候你来马来亚,几十个人猪仔一样待在一个舱,怎么受得了的?”   辛实鼻尖发酸。辜镕没再怨他说走就走,还为他打点这么多。他把下巴藏进水里,眼泪一滴滴往下砸,没出声响,光晕出几粒波澜。   他以为低下头躲起来,辜镕就瞧不见呢。辜镕耳朵不好,眼睛却尖,看他这样,感觉整颗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但到头来辜镕也没伸手去碰他,怕碰了,辛实一心疼他,会真为了他留下来。   他想要辛实留,想得心肝都疼,可万一辛实真留了下来,暹罗那边却传回来他那个大哥的坏消息,辛实一定为此后悔终身。   说句不好听的,即使是收尸,辛实一定也想亲手去收。   他不愿意见辛实痛苦,宁愿今日狠一狠心放他走,来日辛实才能踏踏实实待在他身边。   “你一个人太危险,我安排了一个人跟你同去。他姓耿,和你一样,是从福州来的华人。以前是我的一个副官,现在在锡矿里替我管工人。你们是老乡,你和他应该会有话讲。”   辛实心里一阵酸楚,他没想到辜镕安排得这么周密,居然连这样的小事都考虑到,怕他无所适从,特意找了个福州华人陪他同行。   “到了暹罗,也有人接你们,只管跟着去。去年暹罗的新王才即位,那边现在时局乱,你不要自己乱走,去哪里都要知会老耿。”   辛实抬起脸,通红的眼睛望着他,声音十分沙哑,“我会很小心很小心。”   “我知道你存了些钱,我明天会再给你一笔钱,不许说不要。”辜镕回头从木盘上拿了杯水,递给辛实,看他小口小口喝了,拿回杯子重新放回木盘上,主仆颠倒,彼此都恍然未觉,“穷家富路,谁知道你要在外头待多久,没钱了难道又要去找个大老板给别人修窗户?”   辛实没做声,好老板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遇到辜镕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外头还是坏人多,他心里明白。   挠了挠脸,他小声地说:“我全听你的。”   辜镕满意于他的乖巧,像个老妈子,喋喋不休:“你跟老耿都会有把枪,今天才送来的袖珍勃朗宁,后坐力小,最适合你这样的新手用。我已派人吩咐过码头,他们不会验你们的行李,不必怕被没收。老耿从前是狙击手,他会在船上教你怎么用枪,我是没时间教你了,谁叫你临时才通知我要走。”   辛实的头这时已经要低到胸口了,辜镕不否认自己是故意叫他羞愧的,看了看辛实那片白里透红的单薄胸膛,他的喉结动了动。   顿了顿,他说:“枪不能离身,就塞在枪套里,不要扣得太紧,紧要关头必须立刻能拔得出来。外头匪盗横行,我的人再厉害,不一定能全天候地看住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辛实认真听着,辜镕讲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同他对视。   辛实咽了咽口水,竖起了耳朵听,因为辜镕的神情有些严肃,他觉得辜镕大概有件最重要的事情要讲。   半晌,辜镕眼里涌动着不舍的情绪,低声说:“会想我吗?”   辛实眼眶一热,拼命点头,说:“每天都会想。”   辜镕笑了笑,湿润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庞。   正要收回手,辛实突然抬手不让他的手离开,两只湿漉漉的手交缠着,辛实白皙秀丽的脸庞躺在他的掌心里,就那么侧着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要好好的,夜里不要看书,少生气。等我找到了大哥,你来码头接我,成不成?”到那时,辜镕一定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了吧。   这是答应他了?答应他会回来。辜镕眼睛忽的一亮,激动得心尖都有些颤动。   隔着氤氲的雾气,他沙哑着说:“好。”   泡了大概半个多钟头,彼此的身体都凉透了,辛实把辜镕抱上了岸。   略过轮椅,直接抱进屋里去,等辜镕换好干净的衣裤,他也把衣裳重新穿了回来,才将轮椅从室外推过来抱辜镕坐好。   辜镕没打算在这个院子过夜,因此他们这就打算回屋去了。   辛实踩着木屐,笃笃地绕到轮椅后头,辜镕突然侧过脸拉住他青色短褂的衣摆,神色古怪地说:“我应该还有条干净裤子,你换了我们再回去。”   辛实先是一愣,想起什么似的低头一看,自己的小鸟儿在两层薄薄的湿裤子底下看得清清楚楚呢。   从上岸到现在已经很久了,那么辜镕是看了一路?看了那么久,结果要出去了才提醒他!   辛实简直羞得有点气急败坏,突然又想到,刚才抱辜镕上岸的时候,不小心瞥了一眼辜镕的裤裆,鼓鼓的,可是一点也不透。那会儿没在意,现在回过头去想,那根本就是专门用来下水穿的裤子。   辛实这时候有点不高兴了,重重地踩着木屐躲到轮椅后头不叫辜镕看自己,在辜镕头顶谴责:“你咋这么坏,光知道自己要带裤子,都不跟我说要我带条裤子来换。”   辜镕失笑,觉得自己真冤枉:“我又坏了?早想告诉你,可你忙着写字,不许我讲话。”   辛实噎得说不出话,确实,下午是他要求辜镕不要吵他。   但是他马上又想到:“刚刚上岸的时候你也可以说,咋不说呢,看了那么久也没告诉我,真是的,我鸟儿都露出来了!”   那么直白的话,辜镕心里一阵燥热,他几乎是立刻又想起,辛实从他面前一次一次走过,两条腿一动,中间的布料就跟着晃一晃。   喉咙干涩地滚了一下,辜镕表面上保持镇定,说:“没有很久,刚刚才发现。”   肯定是骗人,不然为啥不敢看他。辛实又气又臊,瞪了一眼辜镕,这人咋这么坏,就想看他出丑,幸好还有点良心,出门之前总算还提了句醒,不然走出去被人看见了,他真的没脸再回辜家来了。   辜镕顶着他埋怨的目光硬着头皮保持了微笑,神色十分镇定端庄,仿佛那个盯着人家看了一路的色中饿鬼真不是他似的。 第34章   辜镕的裤子对辛实来说还是太长了,辛实把黑色的苎麻纱裤卷了两圈,露出白生生的两节小腿,左看右看他又觉得裤脚捞得太高不够体面,又放下去一节。直到辜镕闷笑着说:“行啦,够漂亮啦。”才罢休。   夜里还是要给辜镕揉腿。   辜镕早早地就挪到了床右边,把左边让给辛实。辜镕洗完澡,辛实也跟着很快收拾完自己,辜镕在浴室里给他让了一个小壁橱,专放他的毛巾肥皂和牙刷牙膏,他现在用那个浴室的次数有时候比辜镕还多。   辜镕今夜没打算看书,于是辛实一路从浴室走出来,把大灯全灭了,屋里的光亮随着他愈来愈近的木屐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暗,等到辛实走到床边,屋里只留下床头的那盏小壁灯用来照明。   昏黄的光线下,辛实熟练地爬上大床,不等他说,辜镕自己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深蓝色蚕丝薄被,直直地露出两条腿,等着他来搬。   辛实跪坐好,把他的腿搬到自己大腿上搭好,将辜镕单薄的长裤撸上去露出膝盖以下的皮肤,然后埋头给他按摩。   揉了一阵,揉得手掌心皮肉发烫了,他慢慢放轻力道。   辜镕的腿还是瘦得厉害,不动,哪来的肉长呢,辛实用手指来回拨弄了几下辜镕小腿肚子,肌肤细腻的小腿肌肉浅浅地颤了颤。   辜镕无奈一笑,倚在床头眯着眼说:“没什么可玩的,拿我的腿解闷呢?”   辛实没半点不好意思,抬头朝他微微地笑,手下没停,两根拇指一点点地揉他的两个脚踝,盼望地说:“再有半个月,就能下床了吧。”   辜镕点点头,说:“要是下了床能站得稳,膝盖也不再疼,就可以开始做康复。”   辛实想了想辜镕下地的场面,觉得真高兴,可惜自己大概是看不见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辜镕说是在小憩,其实那双眼睛时不时盯着辛实呢,看辛实乍喜乍悲,不禁笑了笑,轻声道:“又哭又笑,想什么呢?”   辛实扭过脸看着他,颇为郁闷,说:“我都看不到。”   辜镕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胸腔重重起伏几下,简直笑出了声。   他坐起来,探身摸了把辛实柔软的脸颊,说:“你哪来那么多可操心的,又惦记着你那大哥,又惦记着我。”听着像埋怨,语气却得意极了,“不如这样,我就躺在床上等你回来,让你亲眼看着我下床,亲手搀着我走第一步。好不好?”   “不好。”辛实矢口否决,觉得他不懂事,轻轻瞪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推他回去躺好,“能下床了为啥不下床,胡闹嘛。不许啊,医生咋说我们就咋做。”   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凶,又不好意思地张嘴哄:“等你可以下床走一百步,不,五十步,我就回来了。”   辜镕被他那只不大却有劲的白皙手掌轻轻一推,感觉心都叫他揉皱了,胸口软绵绵的,老老实实地还真又倚回了床头。   静静地盯着辛实的侧脸看了半晌,他突然说:“我跟你一道去暹罗吧。”   辛实的手颤了颤,接着动作顿下来,愕然扭过脸看他,眼睛都瞪大了。   辜镕知道自己吓到了辛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会难舍难分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可思议。   可想了想,他心里一阵兴奋,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放不下辛实一个人出门,辛实也放不下他瘸着腿在家里,不如一起去,谁也不用惦记谁。   还没等他高兴片刻,辛实摇头,一板一眼地开口,断然否定了这个馊主意:“大夫说你得多睡觉多休息。坐船特别颠,真的,我刚上船那些日子,觉都睡不下,天天想吐。我都不知道我大哥还在不在信里那个地方,要是他走了,我还得四处去找。你身体还没好,受不了的,我不准你去。”   辜镕的眉毛拧起来,心里不痛快,有种要反驳的架势,辛实明明是高兴的,感动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辛实却不跟他争了,含含糊糊说今天就到这里,然后把他的裤腿放下来,两条腿塞回被子下头,快速地下床,踩了木屐,把灯一关,慌慌乱乱地回了小榻上。   辜镕没来得及留住他,只能在床上喊他,巴巴地喊了好几声,辛实都不应他,大概是怕被他说动。   没多会儿,辜镕脑子冷静下来,想明白自己去也只是去拖后腿,叹了口气,闭眼睡觉了。   第二日是个晴天,用了早饭,辛实就得去坐船了。   辜镕那个叫耿山河的下属一大早就来了辜家,这人年纪并不太大,三十岁上下,长脸,身材很高大,虎背熊腰,气势极威严,却是个笑模样,看得出是个和善的练家子。   辛实经由辜镕介绍和耿山河互相认识,提辛实身份的时候,没说是仆人,也没说是木匠,说的是:“把他当我,仔细跟着。”   这话有些分量,俨然就是宣明辜镕视辛实非常不一般。   辛实一瞬间就发现耿山河的态度变了,刚打照面时耿山河待他只是客气,现在再看向他的时候简直带了些尊敬,还朝他拱了拱手。   辛实站在辜镕的座椅身后,心里一阵惶恐,耿山河刚才进门的时候,朝辜镕是鞠躬问好,对他就只是笑了笑,而此刻这个行礼,显然耿山河是把辜镕的话听进去了,真把他当辜镕对待了。   辛实没觉着自己可以跟辜镕一个待遇,很想朝耿山河鞠个躬,可忍了忍,挺着腰杆没弯下去,只是学着耿山河,不大自在地回了个拱手。   耿山河的这份礼节是辜镕给他的脸面,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缩头缩脑点头哈腰,总是表现得低人一等,那是砸辜镕的台。   辜镕和耿山河又谈了起来,这回就不是说去暹罗的事情,是说锡矿。   辛实站在辜镕身边,盯着辜镕的后脑勺看了许久,心里又酸又高兴。又给他钱,又教他挺直腰杆做人,辜镕待他的好,简直像是娘还在的时候给他缝的那些衣裳,针脚又细又密,全不透风,暖得人心头发颤。   要不是有外人在,他真想像昨晚上在利骨泉里似的,主动将脸凑到辜镕手边叫他摸一摸,他愿意匍匐在辜镕脚下。   九点左右,他们坐上辜家的汽车前往码头。辜镕很想送他去码头,叫他拼命拦住了。辜镕也知道自己出行不便,要是真去了,来回都得闹一次人仰马翻,只好作罢,不大高兴地叫了詹伯代自己去送。   辛实提了个皮箱出门,衣裳和钱都在里头。   除了这些,他还在上衣里缝了个口袋,额外放辜镕早上起床以后拿给他的那部分钱,薄薄的几张纸币,都是大额英镑,要让辛实自己去挣,恐怕要没日没夜做上十年的蠡壳窗才能挣得着。   还有条足金的金链,辛实拿了钱就已经有些傻眼,看到金链子都要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要,辜镕当时就把眉毛皱起来了,骂他傻,说钱币哪有金子硬,金子这玩意,即使落到钱都花不出去的地方,也一定有人肯买单。   辛实被狠狠批评一顿,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收了下来。   他听话倒不是怕辜镕,他早就知道辜镕在他面前就是只纸老虎,而是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辜镕给他这么多钱,是实在太担心他。他要真想让辜镕高兴,就不该推三阻四,这样辜镕才能安心。   另外,辜镕给他的恩情,其实他早就还不完了,他在心里想好了,还不尽就算了,大不了回来以后伺候辜镕一辈子。   一辈子都伺候人,那就是得低一世的头。换别人,该觉得耻辱的,可辛实却没觉得多么烦闷,反而觉得安心,辜镕要是真愿意叫他赖上一辈子,那日子倒也真不错。   一行人离开得很平静,辛实在码头和詹伯分手,又被船员恭恭敬敬地带着上了船。辜镕安排得很周到,没人来搜他们的身,他们一人揣了把手枪,直接就抵达了甲板。   一直到进了舱房,辛实都还没有什么真实感,好像做梦一样,梦醒了,一睁眼,他还躺在距离辜镕一墙之隔的地方。   船舱很大,有扇窗,还有个阳台,在屋里就能看到外头深蓝色的海。面积和底舱的一间屋差不多大,却不像底舱那样摆了十几张上下铺,得几十个人挤挤攘攘地过日子。   舱里的床具桌椅一应俱全,像是没人用过的新东西,上头都盖了干净的蕾丝罩布,角落里还有一个单独的洗手间,桌上摆了钢笔书本和电话机。气息也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辛实把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就开始坐在床边茫然地发呆。   不知道过去多久,汽笛拉响,轮船启航了,桌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辛实一个激灵站起来,紧张地接近电话机。   谁打来的?他伸出手犹犹豫豫地靠近电话机,学着辜镕以前接电话的模样,轻轻拿起听筒,然后慢慢靠近耳边。   “接得这么慢,做什么去了?”话筒里传来一道含笑的男人声音,低沉温柔。   辛实握话筒的手霎时间紧了紧,眼睛也有些发酸,明明才分开不到一个钟头,他真是有点想他:“辜先生!”   辜镕笑道:“还好吗,晕不晕船。”   辛实摇头,又想起辜镕看不到,笑道:“不晕,屋里真漂亮,躺床上就能看到海。”   辜镕听出他很高兴,不自觉也感到高兴,低声说:“有了电话,时时刻刻都可以跟我说话。”   辛实也觉得好,兴奋地说:“这比写信可快多啦。”   辜镕轻笑了一声,温和地说:“你还想过要给我写信?”   辛实听出辜镕在“写”这个字上落音更重,显然是惊讶于他一个不识字的还要写信。他觉得自己被看扁了,有点臊,也有点不服气,马上道:“我不会写字,耿大哥会啊。”   辜镕哼道:“这就称兄道弟起来了。”   辛实嘀咕:“不叫大哥叫什么,他是比我大啊。”   辜镕冷笑一声:“我也大过你,没听你叫我一声哥哥。”   辛实从来都只叫他叫“先生”,原先他没觉得有什么,辛实的声音沙沙的,又带着男孩子气的清亮,叫得真动听,可现在怎么听怎么生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辛实一瞬间有些茫然,辜镕总是闹孩子脾气,他都忘了辜镕的年岁确实比他大,还大不少,跟他差上五岁有余。在福州,辜镕这个年纪的男人,但凡兜里能摸出几个钱养得起家的,孩子都可以满地跑啦。   张了张嘴,辛实有些害臊,因为没这么叫过辜镕,支支吾吾半天,轻轻地,不大确定地嘟囔了一句:“哥哥。”   电话那边,辜镕突然不做声了。   辛实低着头,本来还没那么羞赧,听辜镕呼吸得有些急促,越发觉得难为情。   他的脸不自觉红了,喃喃地说:“辜先生,你说话啊。”   辜镕的呼吸声清楚地透过听筒传过来,可依旧没人做声。   辛实憋了半天,换了个问法:“镕哥,你咋不说话。”   辜镕这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还带着点古里古怪的兴奋,说:“以后不准这么叫别人。”   不准叫别人叫“哥哥”?这也太霸道了,这事儿不该答应的,可辛实被他的呼吸声搅得心里发慌,竟然顺从了,白皙细长的手指绞弄着电话线,茫然说:“那我要叫耿……叫他叫什么?”   辜镕说:“我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辜镕叫耿山河“老耿”。   这太没大没小了,耿山河大了他十几岁,真这么叫人家该觉得他没家教了。   辛实觉得辜镕净出馊主意,嘴上嘀嘀咕咕地答应了,但心底里不打算在此事上听取辜镕的意见。 第35章   屋外日头升得很高,洋洋洒洒落在廊下,照得青石板上的青苔有点萎靡的意思。   辜镕坐在饭厅里的椅子里,鎏金色的听筒贴在左耳边,正徐徐地说着话。他的嘴角偶尔牵起笑容,偶尔又抿紧,日光透过百叶竹帘的缝隙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映出万分柔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个极幸福的已婚男子。   桌上摆了七八道没怎么动的菜肴,辜镕的规矩严,从不在用餐期间听电话,从前,除了日占时期,即使电话铃响得再凶,也没人敢端着电话来吵他。无论公事私事,非得等他吃完才会去处理。   今日他却自己破了这个规矩,坐下半晌了,觉得屋里静得简直让人窒息,几乎叫他食不下咽。   吃不下,他索性就不再勉强自己,干脆把碗筷推到一边,扬声叫詹伯拿了电话机来。詹伯走抱着电话机过来时脚步十分急促,以为是外头又出了战事,结果辜镕想也没想,拨到了辛实的船舱去。   听到电话听筒里隐隐约约传出辛实快活的笑声,辜镕脸上同时也春风化雨地出现了微笑,詹伯无语一阵,静静地退出了屋里。   辜镕确实是想极了辛实。   打从辛实早上出门他的脸就沉下去,心里不痛快,焦躁地左等右等,听到詹伯回报说辛实已经平安上了船,彼此也通上了话,他七上八下的心里头才稍微好过一点,忍不到半日,他又想听辛实的声音,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戒大烟的,下定决心要忍,办不到就是办不到,甘心死了也要先吸完这口。   实则也没什么好聊的,辛实才上船,一直待在船舱里,无法产生什么特殊的见闻。辜镕就把他屋里大大小小的摆设都问了个遍,连船舱号是多少,离甲板多远都问了。   他一样样问,辛实就一样样地仔仔细细答,平日里辛实可没这个耐心,早嫌他烦,冲他嘀嘀咕咕地耍小性子了,今日倒是十分乖巧。   辜镕想了想,觉得辛实大概也是想他想得受不了,意识到这个,他的心里燥热起来,这股甜蜜的火把另一股焦躁的火压下去,这才觉得心里平静一点,认为辛实仍攥在自己手心,没跑远。   他记得辛实是个嘴馋的,船上的餐食一定不会多么好吃,于是忍不住安抚:“船上都是洋人厨子,吃不惯也忍忍,我叫人在曼谷安排了间中国人的饭店,下了船再好好吃一顿。”   辛实没心没肺的,在那头沙沙地笑:“很好吃啊,有鱼有肉,还有午餐肉,你吃过午餐肉吗,装在铝罐子里,真咸。”   一罐午餐肉就能叫他兴奋成这样,换个傲慢的谈话对象,该轻视他这份少见多怪了,辜镕却光是心疼他的无知,微笑着徐徐开了口,没让他这份高兴落到地上:“我去打仗常常就吃这个,放到锅里跟生肉混在一起煮,盐巴都不必放。”   辛实在那头惊讶地笑了笑,又问了些打仗的事情。   辜镕怕吓到他,挑了些不大可怖但具有趣味性的告诉他,有次雨林作战,敌军夜里跑错路,溯溪而上,把他们的大本营当成自己大本营,咧着嘴往他们这边冲,直直冲进来被他们一网打尽。   良久,辜镕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詹伯走进来,说林祺贞来访。   辜镕的脸色瞬间又变得不痛快,那就是滩扶不起来的烂泥,他苦口婆心劝了两次都没见他听进去,再挤不出讲第三回的耐心了,他也不是专门给人擦屁股的。   不咸不淡的,他说:“吃饭的点上门算什么事,不见。”   詹伯什么也没说,退了下去,心里直同情林司令,此时已经下午一点半,算什么饭点,可谁叫林司令运气差,正撞上头家心情不好。   林祺贞吃了个闭门羹,站在蓝天白云下,脸色阴沉地踹了一脚车轮。   周绽默不作声地伫立在一边,看他因为辜镕的拒不相见而发火,低垂的眉眼划过一丝淡淡的嘲笑。   发泄过后,林祺贞虎着脸钻进车里,周绽亦步亦趋跟上,汽车一路飞驰回了林祺贞的别墅。   汽车直接停在别墅前方的大草坪,林祺贞怒气冲冲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厅,一路的男女佣仆见他面沉如水,个个吓得噤若寒蝉。   林祺贞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牛皮大沙发里,闭着眼待了半晌,一双手突然摸上了他的鞋帮,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却没睁眼,任由这个悄无声息的人把自己的军靴脱下来。   沉重的鞋子脱掉了,林祺贞感到轻松了一些。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面朝里,缩起笔直修长的两条腿,像个孩子似的抱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团成了一团。   “司令,吃些东西吧。”周绽半跪在林祺贞身后,语气温柔,视线直直盯着林祺贞近在咫尺的臀部和腰身,心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男人的脾气比石头还硬,屁股怎么看上去又翘又软。   林祺贞气都气饱了,怒喝道:“你怎么这么烦,给老子滚。”   周绽面不改色地站起身,继续和声细语:“今夜册达将军有宴请,不能迟到,司令,你先休息,到时间了我来叫你。”   什么宴请,还不是来逼他妥协,鸿门宴还差不多。   林祺贞又是一阵烦闷。   他舍不得做司令的威风,可如果想做这个司令,他就得把港口吐出去。   这个他也舍不得,尽管也是一笔烂账,可好歹算笔进项,林家现在不比以前,以前他姑姑是王妃,随着老苏丹的下台,林家自然而然又变回了冷灶,如今能自给自足已经了不起,一向是他有好东西往家里送,一车一车地送,家里却无法给予他多少的资助。   他要是就为了做这个司令而把港口交出去,等于是自断生路,假如军饷紧缩,还得回去跟兄弟姐妹们争夺家产来养军队,他做惯了家里的顶梁柱,没脸去做这样的事。   假如两样都不交,倒也不是不行,可真这样做,那就是明摆着跟当局作对。上头自然会感到头疼,但也不会头疼太久,不日找个名目把他打成叛徒,马上就可以敲锣打鼓地前来武装收回他的兵权。   不服气,那就把你打服,虽然颇费周折,需要消耗大笔军费,可也不失为一项一劳永逸的办法。   林祺贞心里十分地忿忿不平,这群当官的简直是过河拆桥!但他没有那个底气掀起战火。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章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双有力的手托着后背扶着坐了起来,那人细致地给他擦了脸和手,又是梳头刮胡子又是给他穿鞋换衣裳,等他惺忪睁开眼睛时,已经被收拾得十分光鲜亮丽,可以立刻出门觥筹交错了。   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林祺贞醉了酒,步态不稳,双眼含水,面颊微红,死狗一般被周绽背回了车里。   一开始,林祺贞还只是木着脸倚在椅背上发呆,繁华街头的路灯明明灭灭,照得他一张柔和的面孔阴晴不定。   半晌,林祺贞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猛地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嚷嚷道:“去辜家,去辜家!”他要去问辜镕为什么今天要把他关在门外边,他再怎么说也是辜镕的大外甥,当舅舅的怎么就这么狠心。   驾驶座的司机被他拍打椅背的动作震得眼冒金星,只能边控制方向边忙喊:“周副官!”   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划了个大字,坐在副驾驶的周绽也是吓了一跳,忙回身捉住林祺贞作乱的手,“司令,你冷静一点。”   “你聋了吗!老子说了去辜家!”林祺贞发怒了,脖颈血管暴起,整个人简直冒着一股血腥气。   “我听到了,现在就去,好不好,你看外面,我们正往辜家去。”   林祺贞果然往外看了一眼,此时车已经开到近郊,天太黑,路灯隔老远才有一盏,并看不大清具体的街道,但周绽笃定地保证了,他就信了,神色缓和许多。   两个人隔着座椅四手交缠,林祺贞喘着粗气,灼灼如火的双目同周绽对视,周绽的眼神幽深又镇定,不多会儿,林祺贞感觉浑身上下像被一潭凉水湃过,慢慢冷静下来。   他把手抽回来,缩着肩膀靠回了椅背。   到别墅的时候,林祺贞已经睡熟了,面颊红扑扑的,眉毛皱着,很不舒坦的样子。周绽认命地把这个酒量极差的大个子扛出来,进屋以后,熟练地口头指挥仆人拿醒酒药放热水开冷气。   林祺贞是向来不管庶务的,因此周绽除了任职他的副官,额外还要兼顾司令府的管家一职,他是个和善的人,林家的佣仆都唯他马首是瞻,有他坐镇,很快屋里就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   周绽亲自给林祺贞洗澡,林祺贞仰着脖子无知无觉地躺在浴缸里,他有个强健漂亮的身躯,腿长手长,肌肉均衡,肩膀和腰侧各有几道伤疤,是战场遗留下来的烙印。   周绽专注地给他把全身每一处都洗过,洗完以后,手指慢慢滑到林祺贞的脖颈处。   那只殷勤伺候过林祺贞无数回的手环住了林祺贞的脖子,摩挲片刻后,五指缓缓收紧。   周绽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谋杀林祺贞,他迷恋又痛恨地盯着林祺贞的面孔,直到林祺贞在他的压迫下不舒服地喘了两声,才如梦初醒地收回了手。   幸好林祺贞的脖子上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否则明天等着他的估计又是一顿毒打。周绽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凑到林祺贞湿润的脖颈处,轻轻在自己的指印上愧疚地亲了一下。   宿醉比挨一枪还叫人难受,林祺贞第二日中午醒来,头痛欲裂,几乎无法下床。他结结实实地痛苦了一整日,身边只一个周绽,于是周副官就成了出气筒,被林司令辱骂了一整日,还要体贴地递上茶水。   等到林祺贞稍微好些了,挑了个好日子,硬着头皮去了军部。   正要出门,周绽破天荒朝他告了假,态度十分自然,理由是家里的墙被邻居装潢时凿穿了,要回家处理。   早不坏晚不坏,他这座靠山倒了,他家的墙也跟着倒了?林祺贞盯着他看了片刻,云淡风轻地放他走了。   随便拎了个士兵给自己开车,从军部再一出来,林祺贞的头衔从握有实权的司令变成了名誉称号“丹斯里”。   港口自然是牢牢地攥在了手里,他还是那个富贵闲人,可是往后出门,再也不会有士兵前呼后拥,只能凭“护国将军”这样一个荣誉封号,每年领一份不高不低的津贴。   大热天里,林祺贞感到十分萧索,颇有种被扒掉衣服的窘迫。他匆匆钻进车里,赶去驻军地安抚士兵。今日过后,这些兵就要被全部打散,该退伍的退伍,还年轻的就化整为零,编入其他的军队,总之,从此以后再也不是他林祺贞的属下了。   林祺贞在宣布改弦易辙的命令后,军队自然冒出许多愤怒的声音,大多来自大龄士兵或者伤兵,新的队伍一定不会接收他们,等着他们的一定是被迫退伍。退伍金每人只能领取一笔,用完就没了,等于就此断了生计。   林祺贞早就有此预料,立即又发表一次演讲,保证退伍士兵如果无处可去,可以来找他,他会安排一份工作,即使没有军饷那么优渥,至少能养家糊口。   光是统计名单就统计了两三日,为了安抚人心,林祺贞吃住全在驻地。驻地偏远,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他无聊得受不了,就日日地在靶场打靶,靶子都被他打烂了四五个。   期间,周绽没有出现。   没有他在,林祺贞的生活变得十分不便,随便抓来做事的卫兵完全不清楚他的喜好同习惯,喝水不会给他提前准备好冰块,夜里也不会提前拿香去熏屋子,他是个极招蚊虫钟爱的人,睡在驻地的第一夜,第二日全身就起了十几个红色大包,痒得他直上火,牙龈都肿了起来。   闲暇时,林祺贞多次想起周绽,没忍住磨了磨后槽牙。   从前狗一样趴在他脚边寸步不离的人突然跟在不再跟在屁股后头打转了,能是什么原因?是不是这条狗突然发现跟着他或许不再吃得起肉,动了心思想要寻找下一个靠山?   林祺贞在此刻不由得想起辜镕当初的警告:“数典忘祖之人的背叛不会只有一次。”   这事不能细琢磨,一琢磨就容易觉得脸疼。林祺贞不动声色地招来另一个姓李的副官,吩咐他找人去盯一盯周绽的行踪。   他手下这一万多号兵,基本全是他半路捡来的,除了周绽。   周绽从十三岁被他买来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任何人想要另谋生路他都可以放,唯独周绽,这是他的家奴,谁走他都不能走,就算他林祺贞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周绽也得跟着他喝西北风,否则他林祺贞的威信何在!   一想到周绽的古怪行为,林祺贞就心里憋得慌,心想要是这小子真的打算偷偷摸摸地背叛他,他一定亲手结果了他。   又过了两日,自愿退伍的人数终于的统计完毕,士兵们也算和平地接受了这次撤番,林祺贞大功告成,总算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林家只有那么几座油棕和橡胶种植园,哪里来那么多的岗位可以接纳几千号人,他叹口气,头疼地打算一番,预备厚着脸皮再去辜家一趟。 第36章   林祺贞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   汽车驶近高耸的铁艺大门,从车窗里,他眯着眼瞧见门口站了个高大清瘦的身影,是周绽。林祺贞的眉头轻跳两下,不由得想起昨日李副官汇报的事宜。   周绽消失的这几日,并没有回家灰头土脸地修葺院墙,反而衣香鬓影地出入了几次参政司秘书的别墅,并且和英国人相谈甚欢。   李副官刚说完,林祺贞当时便勃然大怒,踢翻了一张藤椅。   真操蛋,这小子到底隐瞒了他多少,怎么会和英国人有交集?他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还会讲洋文。   昨日的怒火本来早已平息,可此刻看到周绽又忍不住冒了出来,林祺贞咬牙切齿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冷,简直想叫司机将油门轰到底,直接把这个该死的叛徒活活压扁以消解心头之恨。   心里恨得简直快死了,下了车,他却还撑着面子,像个没事人一样,昂首挺胸大步踏入庭院。周绽早早地就迎上来,想来接他拎在手里的军帽。林祺贞扫都没扫他一眼,冷着脸越过他回了屋。   洗了个舒坦澡,换了身舒适的短褂纱裤,他打算去辜家。房门拉开,赫然发现周绽正伫立在门口,低眉顺眼的。   林祺贞没有言语,光是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   周绽缓缓地站直身体,望着林祺贞静静地叫了一声:“司令。”   “司什么令,撤番了。”林祺贞漠然地翻了个白眼,越过他,沿着走廊朝楼梯走去。   身后马上传来周绽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林祺贞忙着去辜家,并不想这时候发作,可一想到周绽刚才那副面孔,好像誓死追随他似的那么忠诚,越想越有些忍不下这口气。说愤怒吧,还有点委屈,他哪点对不起这小子,每次一落了难,这小子第一个动作就是跑。   上一回是没跑掉,在出城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苦力,这一回倒是学聪明了,趁着这座司令府还未完全垮台,早早地就做好了溜之大吉的打算。   猛地回过身,林祺贞站定。   周绽没料到他突然刹车,差点撞上他,脚步一顿,又退回去,离他大概一米远,表情匮乏的面孔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疑惑的微笑。   林祺贞也没想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了周绽片刻。接着,他徐徐地上前一步,肩头挨上了周绽的肩头,他们两个身高和体型相差无二,像这样面对着面,要不是衣裳不同,远远看去,简直像是在照镜子。   周绽的身体有一刹那的紧绷,是种兴奋的战栗,林祺贞怕被行刺,不大喜欢和人靠得很近,他也只有趁林祺贞喝醉才可以摸一摸他。   林祺贞没理会他的异样,突然从腰后的背式枪套里掏出一把冰凉的手枪,拿枪柄拍了拍他的脸,和声细语地说了句:“爷还没落魄呢,就想另攀高枝了?”   说完,他没去看周绽脸上僵住的笑容,转身,抛下一句“别再跟来”,沉下脸色快步下楼。   周绽果然没再跟上来,但是在他身后慢慢说了一句话:“我可以解释。”   林祺贞正走在楼梯上,本想一下楼就叫人把周绽看押起来,等他回来再做处置,听周绽突然出声,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视线冰冷,布满猜疑。   “这算什么,不打自招?”   周绽露出一种难堪的神情,仿佛真有苦衷一般。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没忍住往前迈了一步,看上去像是要靠近林祺贞,但马上,他又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在原地说:“我没有背叛你。你现在有急事,我不跟着你,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撤番的明文还未正式发出,因此周绽还没来得及脱下那身军装,而一个无害的人穿着一身正装,很容易就传递出了一种肃穆的诚恳。尤其,周绽实在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并且是种善良的英俊,一双眼睛生得明亮浑圆,直勾勾盯着你看,更加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林祺贞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叫他哀求的态度动了恻隐之心。他不禁想到,这么多年,周绽也算是对他尽忠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心尽力伺候他,他身陷囹圄之时,虽然周绽有过逃跑的行为,可无论如何,周绽费尽力气给他送救命良药的事情不是作假。   最重要的,他打心底里也不大愿意承认是自己瞎了眼,或许其中真有误会,不如等回来再说。   如此琢磨一番,他径直出了大门,没有额外吩咐人员将周绽看押下来。   辜家的门总算打开了。   脱下那身军装换回常服,林祺贞的年纪显得很轻,但精神面貌可不怎么样,一张斯文讨喜的面孔上,不仅嘴角耷拉,眼皮也没精神地垂着,简直像只斗败的公鸡。   辜镕第一眼就发现他旁边跟的不是周绽,而是个不大眼熟的圆脸小跟班。   喝了口茶,辜镕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说:“我早说了,你这座小庙,供不住那座大佛。”   周绽是否背叛,在林祺贞心里是一团雾,他还没来得及去拨开探听其中真相,不过不管周绽是不是预备当个叛徒,这个人有问题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林祺贞其实不愿意自揭伤疤,可事到如今,他实在没力气维持自尊,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喃喃苦笑说:“辜镕,怎么办,老子这次是真栽啦。”   辜镕对他已经散发不出同情心,淡然地说:“还有一个港口,饿你不死。”   林祺贞叹了口气,“也就屁大点地方。”   辜镕平静地放下茶杯,觑了眼他忧愁的面孔,说:“我想你专门跑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大发牢骚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只需点到即止,对方自然而然可以懂得你的弦外之音。林祺贞勉强振作精神,嬉皮笑脸地望着辜镕,坐直身体道:“我这里有两千多个劳动力。”   辜镕眼皮一跳,直觉这小子给他找了个大麻烦。   “我那些兵送你的锡矿和种植园里去做事,成吗?不用你全部都管,只管一部分也行,其余人我再想办法。”   边说,林祺贞边站起来走到了辜镕面前,桌上摆了白瓷茶壶,他不大熟练地提起茶壶给辜镕添茶,添完又端起茶杯给辜镕奉茶,可以说是把自己摆到小厮的地位,头低得十分恳切。   “他们跟了我那么多年,说遣散就给遣散,家里有生计的我都已经放走,这些没着落的,我得让他们以后有口饭吃。”   辜镕垂着眼,一时间没动弹。   他真不想接这杯茶,两千多个人,都是男人,还都是退伍士兵,意气风发,热血沸腾,不需要摩擦就能轻易起火,万一闹起事,难以镇压。   见他沉思,似有犹疑,林祺贞提心吊胆。他扶着桌子,几乎是半曲膝盖,给辜镕跪下了,“小舅舅,你就帮我这回吧。”   辜镕的思考被打断,瞟他一眼,见他伏低做小,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林祺贞从小就是个霸王,即使是战争进行到最白热化,也没见过他这么灰头土脸过。为了这点事,简直憔悴成了一块脱水的菠萝蜜。   辜镕不忍直视,片刻后,缓缓伸手托住了茶杯。   这是答应的意思了。   林祺贞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他就知道,除了辜镕,没人有胆色和能力帮他这个忙,“往后你就是我亲舅舅!”   伸手帮这个忙,辜镕并不是为了占他一句嘴上便宜,因此不为所动,光是瞪他一眼,骂道:“滚蛋。”   林祺贞果然滚回自己的位置上,心头一块大石头搬走了,他喝茶都喝得有滋有味,笑道:“亲舅舅,你能带多少人走?”   “大外甥,你也别开心得太早。”辜镕慢条斯理低头饮了口茶,这么多人绝不能放一个地方,非得全部打散分开处理,这不是件容易事。   辜家的产业分散在马来亚各地,具体哪些地方还塞得下人,辜镕并不是完全清楚,还得仔细找人盘算。等到找好地方,还得确定运送这些劳动力的交通工具以及准备安置区。   “我猜你也想不出别的辙,这些人我今日全部收下。”都是琐碎小事,堆在一起真让人头疼,辜镕看向林祺贞,眼神带着警告,“但你回去得把这群兵从头到脚重新仔细扒一遍,一粒子弹壳都不准带出军营。要是哪天我的地盘听到一声枪响,你知道后果。”   林祺贞也知道自己是丢了个烫手山芋过来,还是在辜镕病中,简直是专门给人找麻烦来了,因此一点都不敢乖张,乖乖地做出保证:“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别说枪弹,就是鞋上的土我也一定叫他们全敲干净才准出驻地。”   林祺贞从军的时间长过他,不需要过多强调纪律,辜镕提醒过一遍后就放下心,看了看时间,说:“留下吧,吃了晚饭再走。”   “吃不下,走了。”林祺贞起来得很利索,拍了拍衣摆,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架,飒沓流星地抬脚就走,“家里还一堆事。”   最大的事就是清理门户,周绽那个王八蛋去找英国人要真是去背主求荣,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林祺贞匆匆离开辜家,直奔家里。   进屋不到五分钟,他就忍不住发了滔天怒火,开枪把庭院里的一棵老榕树打得木屑横飞——别墅里只有噤若寒蝉的男仆女佣以及站岗的卫兵,哪里还有周绽的身影。   这个混蛋,什么辩白的机会,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对他做什么解释,从一发现自己暴露,他就已经预备逃走,说什么等他回来,根本是用甜言蜜语拖延时间!   林祺贞在家里拿树撒气之时,周绽已经上了前往曼谷的轮船,他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单薄的长衫和一顶适宜度假的圆顶草帽,神色淡然地站在甲板上望着天上的海鸥。   天气十分好,天高海阔,再也不会有毫无原因的斥责和拳脚落到身上,他在心里幻想了一下林祺贞此刻应该会有的暴跳如雷的面容,忍不住低头微笑了片刻。   等林祺贞倒霉的这一天,他实在已经等了太久。 第37章   很多人只知道周绽非常早就待在了林祺贞身边,是家仆,是忠仆,鲜少人知晓,他其实是林祺贞在黑拳市买回去的拳手。   买他回去,不是因为他身手够好,而是因为他抗揍。   一开始他不知道林祺贞买他回去是为了把他当沙包打骂,他很喜欢林祺贞的模样,见到第一眼就喜欢,地下拳场很黑,六角铁笼的顶部只悬挂一盏昏黄的电灯,幸好他的眼睛很好,可以把坐在第一排的林祺贞看得很清楚。   这个男孩子总来这里看拳下注,年纪和他一般大,比他强壮高大得多,穿着漂亮得体的衣服,一头黑发短得像密集的针刺。他爱笑,对着他们这些打得不错的拳手常常露出赞许的微笑,却不是那种看人的笑容,是看畜生,是种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的笑。   林祺贞愿意把他买回去,给他换新衣裳,带他剪头发,还给他治伤,他险些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甚至在心里默默发了誓言,往后拿林祺贞当命一样保护。   他怎么会想得到,林祺贞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为了在揍他的时候不弄脏自己的手。   他实在是个倒霉透顶的人,打小就是孤儿,十岁之前,他在霹雳州一个小城镇的教堂跟着英国来的传教士长大,他的手是用来弹钢琴,嘴是用来唱圣歌说英文。十岁那年,他被一个不大记得样貌的男人拐来雪市,辗转卖到这个拳场,那之后的三年,他再没有看到一天的太阳。   他已经很久没穿过柔软的衣服,被仆人带到林祺贞面前的时候,他很羞愧,也很兴奋,他的身上和脸蛋全是伤,他觉得自己不好看,甚至不敢抬头让林祺贞看自己的脸,只眯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太久没有到明亮的地方,他的眼睛很脆弱,适应许久才渐渐没有流眼泪,要想完全好,更加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林祺贞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把他的脸抬起来,接着,扇了他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他偏着头,一时间简直有些晕眩。林祺贞却很高兴,绕着他走了一圈,锃亮的小皮鞋踩得木地板笃笃作响,欢快极了,“动都不动,好靶子!往后就跟在我身边。”   说实在的,他非常伤心,因为林祺贞虽然把他带回了人群,却并没有打算让他当个堂堂正正的人。但这份伤心十分有限,毕竟再怎么不被林祺贞善待,都好过继续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刚到林祺贞身边的前两年,他挨过林祺贞无数的打骂,自然而然地十分憎恨林祺贞,有一段时间,他每夜都在心里祈求耶稣,祝愿林祺贞明日就暴毙,淹死、病死、噎死,哪种死法他都觉得很好。   然而很不走运,林祺贞很小就在他父亲的要求下开始学习泰拳,因此身体十分强健,一年到头风寒都不曾染过。   周绽相信林祺贞父亲的初衷一定不是为了让儿子用金钱和拳头为非作歹,然而林祺贞却变成了一个恶毒的混蛋。   后来,林祺贞跟着辜镕进了军事学校念书,他本以为终于可以平静一段时间,让他绝望的是,林祺贞却把他也带了进去。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是,有了繁重的课业和军事训练消磨精力,林祺贞渐渐地开始减少了揍他的兴趣,整日地开始跟在辜镕身后玩乐,只吩咐他做一些佣人该做的事情。   也是在那时,他同时恨上了辜镕。   他恨辜镕总是那么轻松,恨他活得那么自在,恨他不需要费力,甚至不需要给出笑脸,只凭他煊赫的出身,就赢得了林祺贞的尊重。   在辜镕面前,林祺贞懒散、纯真,简直像只打滚的小狗。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林祺贞,周绽内心受到了无比的震撼,最让他愤怒的是,辜镕轻而易举得到了林祺贞的忠诚,可是辜镕全然不在乎。   他偶尔会发狂地想,如果林祺贞肯对他像对辜镕那么好,不,有对辜镕一半好,只要肯朝他真心地笑一笑,他也不会整日地琢磨如何宰杀林祺贞。   可惜林祺贞从不给他效忠的机会。   他知道,全因为他还不够强大,林祺贞才认为善待他是不必要的。   他恨透了这两个年轻的有钱人,尤其恨林祺贞,然而他已经是个被奴役惯的人,只知道暗暗在心里绸缪杀人,表面上却并不知道发脾气,林祺贞叫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并且做得很好。   发现他做奴才的本事比做沙包还要出色的时候,林祺贞很惊喜,此后不大离得开他,同女人寻欢作乐时也要他在门外守候,以便痛快完随时可以召唤他进屋替他擦背洗澡。   同时,或许是已经度过了狂躁的少年时期,面对他的时候,林祺贞渐渐开始变得平静。   他一直是个瘦弱的男孩子,但或许因为不再每天挨打受伤,那段日子,他的身体飞快地抽起条,以林祺贞都惊讶的速度,赶上了林祺贞的身高,身上的伤痕也变得隔很久才会出现一次——当然了,林祺贞只是减少了打他的频率,并不是完全地变成了一个善人。   当牛做马伺候了林祺贞整整两年,这期间,林祺贞空闲时候,由于无聊,教了他正规的搏斗,还有开车骑马等技巧。其实他还盼望学习射击,然而林祺贞压根没打算叫他碰枪械,他有时候心里想,大概林祺贞也知道自己是个很坏的人,怕他学会用枪以后会暗杀他。   因教学需要,林祺贞偶尔会贴他贴得很近,扳他的肩膀,握他的手腕,每每那种时刻,他闻着林祺贞身上清新的香气,听到林祺贞温和的声音,恍恍惚惚的,那颗孤单坏了的心也会有所动摇,认为林祺贞并没有恶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我还是不要杀他了。   他的目标,开始从伺机杀掉林祺贞变成伺机从林祺贞身边离开。   以前不跑,是身体太弱小,跑到外头也会饿死,现在不同,林祺贞长大,他也长大了,具备了独自谋生的能力。   但他苦苦等待的“离开的时机”一直没有到来,很快,战争爆发。   他们是不小心闯进那片雨林的,一开始只是为了躲避日本人的围追堵截,后来在里头迷了路,转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条河。他们都经过野外训练,知道沿着河一直朝下游走就能出去。   被逼进雨林时是他和几个士兵一起断后,他的运气一向不好,日本人只放了零星几枪而已,别人都未受伤,偏偏就他的脚踝被弹片刮伤。   前面几天只是伤口愈合欠佳,皮肉外翻合不大拢,涉了几次水,那处枪伤渗出了白色的脓水,周围的皮肤变得又红又肿,他猜测自己大概是感染了,果不其然,夜里发起了高热。   他是个不重要的人,被林祺贞买来做沙包打的便宜货,当时躺在琴叶榕底下,河水从他身旁稀里哗啦地流淌过去,他麻木地瞪着眼睛看天上青白的月亮,心里很不甘,因为他还没尝过真正做一个人的滋味,还没过上好日子。   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就这么干干脆脆死了也不错。这是个乱世,死相乱七八糟的人太多太多,他好歹还有个全尸,况且死在这里,至少尸体不会被人踩来踩去。   林祺贞却不让他死,背着他一直一直走,背不动了就叫两个兵抬着走,他每次从昏睡中勉强醒来,睁开眼都能看到林祺贞的后脑勺。   那时候,他们死了太多人,枪打死的都是少数,多的是伤口感染死的,饿死的也有。每死一个人,林祺贞的脸色就要灰败一些。   过了几天,他清醒的时间开始比昏睡的时间更长,精神恢复了些,他终于抽出空思考,在自己人事不省的那几回,林祺贞为什么不肯放弃他。   想了半天,迷迷糊糊找到了几个理由。   第一,他比较争气,和之前断了四肢的残兵相比,伤得并不算太重,有较大复原的可能。第二,大概是林祺贞也很害怕,害怕死来死去,会死到自己头上。林祺贞一定认为少死一个人,死亡就会离自己远一点。   反正总不会是因为在乎他,他不敢这么想。   出雨林的那天,他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并且能够自己下地走路。林祺贞松了口气,称得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骂了句:“命真够贱的!你还真是怎么都死不了啊!”   林祺贞的好运气也终于再次起了作用,他们一路遇到很多村庄,拉拉杂杂带起一个很大的队伍。   那以后,林祺贞不准他再独自去断后,一看到他落在后头就要调转马头来找他,拿枪托砸他的头,并且对他进行警告:“要你去断什么后,老老实实待在爷身边。”   林祺贞再次救了他的性命,可他没办法觉得高兴,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对是否要杀掉林祺贞有所犹豫,这件事情以后,他彻彻底底再也无法狠下心思考任何杀害林祺贞的办法,他厌恶无法痛下决心的自己和对他若即若离的林祺贞。   没过多久,林祺贞被日本人下狱,林家开始乱成一锅粥,仆人跑的跑散的散。   这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潜逃机会,他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包袱想了大半夜,天一亮,也跟着跑了,可惜他用来犹豫的时间太长,还没出城就被日本人抓了壮丁。   幸而林祺贞教过他开车,否则他就会跟其他许多年轻男人一样被拉去修战壕,而按照他的倒霉程度,真去了前线,哪怕只是一个流弹飞过来,也一定毫无疑问第一个就将他炸死。   这么看来,林祺贞又帮了他一次。他那么憎恨林祺贞,到头来他的一身本领也全是拜林祺贞所赐。他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后来,他听说林祺贞在牢房里高热不退,马上就快死了。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其实他的心里很痛快,有种大仇得报的快乐。   可是夜深人静之时,他又觉得,林祺贞怎么死都可以,甚至死在他手上都可以,却不可以是这样一个不堪的死法——被日本人折磨而死。无论林祺贞的私德如何败坏,至少在抗日的战场上,他从没服过软。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给林祺贞偷偷送了药品。他是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这项行动的,这么做绝不是同情林祺贞,而只是出于对日本人的厌恶。   给林祺贞喂药的时候,林祺贞虚弱地躺在他怀里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他觉得林祺贞有话想要跟他说,然而直到最后林祺贞也没有开口和他说任何一句话。   离开的时候他头也没回,心里却在后悔,林祺贞居然连句感谢也没有给他,果然,在林祺贞眼里,他还是那个卑微的沙包罢了。   战争结束,林祺贞找到了他,并且把他提成了副官,他的档案被记入了军部,摇身一变成了联邦的抗日英雄之一。   当时林祺贞高高在上地翘着二郎腿,赏赐一般问他高不高兴,他心里很想说,你真想感谢我,只需要把我当个人,平等认真地向我说一句谢谢就可以了,或者你放我走,我更高兴。   可看着林祺贞得意的脸,目光把林祺贞红润的嘴唇认真地瞧过一遍,他的心里颤抖不已,居然还真觉得挺高兴的。   在送完药品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他总是回想起林祺贞在牢房里那样虚弱的情态,那样软弱可欺的林祺贞让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快乐和控制欲,好像林祺贞从此只由他摆布,他很怀念那样的感觉,因此他又在心里改变了主意。   他不再想从林祺贞身边逃走了,他决定留下来,他要让林祺贞得到报应,他要等林祺贞孤立无援的那天,让林祺贞臣服在他脚下,像他以前那样。   参政司的秘书同他的养父是旧相识,他也是偶尔有次陪伊丽莎白小姐去教堂参加祷告的时候知道的。   其实他虽然从小跟着传教士长大,却并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如果不是需要讨好伊丽莎白小姐,凭他自己的意愿,他绝不会在教堂枯坐几个钟头。   说起伊丽莎白小姐,此人是他在街上“搭救”过的一个贵族英国少女。日本人走后,马来亚又成了英国人的属地,他想要把林祺贞打趴下,就绝不能永远只是个副官,他必须向上攀爬,而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搭上一个英国政客。   只可惜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副官,根本没有途径去认识英国人政要,于是只好从别处寻找机会。   伊丽莎白就是那个“机会”。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和不菲的金钱,撞了无数南墙,才打听出了现任参政司约翰逊原来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谢天谢地,他还有一副不错的相貌可以利用,在精巧的设计之下,他只花了几个请混混的钱,便成功结识了这位出身高贵的英国小姐,并获得了对方的芳心。   同参政司秘书相认实属意外之喜。   原本伊丽莎白告诉他,当日的祷告,她父亲也会莅临,谁知道她父亲临时有事,就拜托了自己的秘书前来。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次阴差阳错,否则他和参政司秘书未必这么早可以相见。   他刚说出自己的姓名,参政司秘书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喊了几句“上帝”,随即很夸张地抱住了他。   或许是在林祺贞身边待得太久得到了同化,他也不喜欢同人离得太近,当时脸色就难看起来,但念在这个洋老头子重要的政治身份,他忍住了,没有立即推开。   对方告诉他,他的养父死在几年前,生前,养父也寻找过他几次,没有找到,只好放弃。   参政司秘书又告诉他,虽然养父没有持续地找他,但他的养父心里其实很想念他,去世前还念叨过他。   参政司秘书希望他不要埋怨他的养父,你知道,牧师总是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不可能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寻找一个走失的孩子,世上还有更多人等着牧师救赎呢。   对此周绽表现得很平静,没什么好埋怨的,他已经习惯自己的地位,一个不重要的人消失,自然而然没有人会一直找。   参政司秘书并没有一直戳他肺管子,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他的运气坏了很多年,总算好了这么一回,大概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参政司秘书想要替他的养父做出弥补,即对他进行一定的提拔。   这是他应得的,所以他坦然接受了,随即开始同对方往来。由于伊丽莎白小姐已经对他失去了作用,他当机立断用了一些甜言蜜语和平地疏远了她。   只可惜,他才去同参政司秘书见了两次面,就被林祺贞发现了,这比他预想的早得太多,他还打算在下一次的见面中向参政司秘书展示一首钢琴曲目,以表现得更像上层人士。   想到这里,周绽面无表情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难为情的红晕,他一直以为林祺贞丝毫不在意他,所以并没有很仔细地去寻找一个天衣无缝的请假理由,没想到林祺贞居然会特地找人来调查他。   半晌,又叹了口气,他太了解林祺贞,第一次的背叛情有可原,但他绝不可能容忍第二次。   被揭穿的那一刹那,其实他想过的,等林祺贞回来,编一个借口先将林祺贞哄住,令林祺贞相信他并无反心。   当然,林祺贞正在气头,即使相信了他的说辞,他也免不了会遭受一顿毒打,不过参政司秘书答应他,一个月后的任职书就可以送达他手里,他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好。   但他实在觉得想方设法编造谎言真累,也不想再挨打,不如跑了干净。   他的前半生都在等待,因此此刻并不觉得难熬,反而认为这是一段甜蜜逃亡,林祺贞欠他许多,他终于有机会一桩一桩讨回来,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煎熬。 第38章   辛实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是热腾腾的油饼和豆浆,隔壁是家花店,茉莉香幽幽地在风里打转。   这实在是个美好的早晨,可他心里装着沉甸甸的心事,别的什么也塞不下,吃了两口竟然还有些反胃。可再吃不下,他都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往下咽,没敢浪费粮食。   他在到曼谷已经逗留快一个月,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同辜镕通话,就是跟着耿山河往路政和市政跑。   这边不是战区,日子很和平,甚至称得上繁荣。一个还算井井有条的城市,按理说要查一个有名有姓、有具体工作并且在洋行有存根的中国男人,不会是多么艰难的事宜。   但他大哥就像是一滴水倒进了大海,生生寻不到半点声息。   耿山河吃完自己的早餐,抹了下嘴抬头看坐他对面的辛实,面色有些不忍。   这才几天,辛实就瘦了不少,脸蛋都凹了进去,眼睛本来就大,这么一憔悴,显得更加大,像个白瓷娃娃。   他没敢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要么是遇到了什么事,必然是坏事,这事逼得他非隐姓埋名不可;要么,大概是死了,而且死得仓促,死得不大正常。   耿山河这辈子杀了不少人,按他琢磨,辛实八成是找不到活人了,能找回个尸骨已经算老天保佑。   昨日就商量好了,明日之前再找不到人,他们就搭火车往北边去,北边还有几个大城市,挨个去找去问。一旦他们决定动身,辜镕那头就开始同时联系人脉替他们在下一个城市开路。   只靠个名字就想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辛实心里也清楚这件事,要是在曼谷都找不到人,往北边去,更是碰运气。   一种无言的绝望盘踞在辛实心里,压得他几乎夜夜都睡不着,怕第二天还是找不到人,更怕找到了人,是叫他去认尸。   今日是去唐人街,辛实听辜镕说过,这样的街区在外国很常见,里头大多是华人老板,大家团结在一块做生意,拧成一股绳挣钱,彼此互相护着对方。   到了地方辛实傻了眼,说是街区,连条直路都没有,全是窄巷子,四通八达,路两边的房檐挨着房檐,房屋都不大高,说是房,更像棚。地上是黄泥土,有水坑的地方,踩一脚就是满鞋的泥。   热闹是真热闹,街面上都是做生意的摊贩,卖瓜果蔬菜的,卖糕的,剃头的也有,来来往往的人讲的全是中国话,只不过辛实不大分得清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人。   辛实压根没来过这里,但闷头一走进来,心里还真觉得亲切。   人一聚成群,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个领头人,他们此行就是来找唐人街的领头人,据说是唐人街华人工会的会长,四五十岁上下,是个胖子,姓黄,脖子上有个龙头纹身,开一家金店。   黄会长倒是好找,他的金店有个特别高大的门头,金碧辉煌,称得上是这片街区最煊赫的店铺,三层的洋楼,每层都摆满了金灿灿的玻璃柜。   辛实刚一走进去眼睛就花了,忍不住想,这么多金子,不怕抢么。可见到黄会长他就明白了,谁敢抢,这个笑眯眯的大老板,和身边跟着的七八个伙计,腰上全都明晃晃的别着手枪,简直像黑帮。   他们一走近,辛实抬头囫囵扫了一眼,只觉得天都比刚才暗了些,心里不由有些害怕,但表面上,他死死撑着一个微笑没有露怯。   他心里拼命地想,辜镕要是在这里会是个什么样子,肯定不是他这样腿都发软。无论碰见什么事,辜镕都好像不当回事,他永远那么轻松、自在,带着一脸冷冰冰的傲气,当仁不让地在人群里拔尖。   想到辜镕,他心里就有底,像是吃了定心丸,又像长出根新的脊梁骨,腰杆挺得直直的。   黄会长上来和气地同他握手,说:“哟,真年轻,怎么称呼?”   辛实微笑着伸出手,轻轻同他握了握,声音没打颤也没含糊,大大方方地说:“黄会长好,我是辛实。今日要给你添麻烦了,多包涵。”   可不是个麻烦么,黄会长早知道他们的来意,曼谷商会会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拜托他说,不日会有两个辜家的人来找他帮忙,辜家那是什么家族,马来亚的矿产龙头,南洋华人里的经商传奇!   这次,听说是来找一个从中国来打工的年轻男人。唐人街最多的就是中国人,就是一天见十个,两三年都不一定见得完!   和辛实寒暄完毕,黄会长又转头看向耿山河,耿山河手上提了好几个礼盒,全交给黄会长的手下才腾出手和黄会长握手。   挨个打了招呼,又收了礼物,黄会长高兴之余,心里有点纳闷。   他这串手下,拉出来能把人吓破胆子,本来想叫辜家的人见识见识他们泰国华人的威风,不料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吃这一套。   耿山河就算了,体魄强壮不输他的这几个打手,并且,由于是军人出身,言行举止自然流露出一股杀气,没人敢轻视他。   但黄会长没想到,这个叫辛实的漂亮年轻人也那么从容淡然,虽然辛实不大说话,暂时探不出道行深浅,但光看此人站在一堆高他一截的壮汉面前都面不改色,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羸瘦体格,居然显示出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就叫人值得重视。   炫耀未能得逞,黄会长有些失望,但他也没在意,愈加和善地领着两人去了茶楼。   唐人街鱼龙混杂,要找人,尤其是中国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黄会长倒是有心给辜家一个面子,奈何实在没有头绪,只好绞尽脑汁让辛实留下一些除了姓名年纪更详细具体的信息,比如辛果的外貌特征,说话口音,包括饮食习惯和谋生手艺之类。   辛实听黄会长打听的方向那么多,又那么细致,俨然熟门熟路,心中不由得浮起希望。   今日虽然依旧没找到人,但也不算无功而返,称得上宾主尽欢。黄会长亲自把辛实和耿山河送出茶楼大门,分别之时,给辛实递了个小铁盒。   辛实一看这么精致,还以为是礼物,心里一惊,张了张嘴,想要推托。本来就是他们求人办事,还收礼算怎么回事,连吃带拿,太不要脸了。   结果还没出声,黄会长笑着说:“我的名片,不管遇见什么事,打我电话。”   真是财大气粗,拿铁盒装纸片,不过只要不是送礼就好,辛实好歹松了口气,忙改口:“好,多谢。”   茶楼前头是个大的路口,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黄会长大概很有名,光他们道别这一会儿,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人过来向黄会长问好。见黄会长这里有事,辛实把名片盒收到口袋里,干脆利落地跟黄会长说了下次见,同耿山河一起离开。   下午,日头是最晒的时候,辛实和耿山河沿着原路回去,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一个大水塘,水黄得发绿,不知道多深,塘上头架了两块长木板,不大宽,仅供一人通行。   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于是还是按原来那样走,耿山河打头,辛实跟在后头。   耿山河走到一半,辛实抬脚,正要踏上去,斜后方冲出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八九岁大,不大高,精瘦,一头乱蓬蓬的枯黄头发。这孩子像是跑得太快刹不住车,一脑袋撞到辛实腰上,不太痛,只是把辛实撞了个趔趄。   辛实下意识扭身扶住了小男孩的肩膀,还没等他张嘴问一句有没有事,那孩子扬手挣开他,太阳底下的眼睛黑漆漆的,木然瞥了他一眼,一阵风似的奔着一条漆黑的巷子走了。   他刚跑出去几步,辛实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从前在福州的码头上,自己的包袱就是叫小偷近了身划开的。他忙摸了摸衣摆上的口袋,果不其然,他又遭了小偷,黄会长给的那个名片盒子还有几个面值不大的硬币不见了。   辛实真是纳闷了,咋倒霉的永远就他一个,都爱来偷他,他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钱不算什么,加起来也就够买几个馒头,主要是那张名片,他们已经快走到唐人街的出口,再调头回去要一张颇费时间。   可就这么不要了,万一遇到急事需要联系黄会长,还得叫辜镕先联系曼谷商会会长,再由会长告知电话号码,总之麻烦多多。   那孩子并没跑远,一双黑黢黢的赤脚踩得身后尘土飞扬,辛实把心一横,想也没想,拔腿就追。耿山河此时也发现了他这边的异状,忙跳下独木桥,调头跟上来,边追边紧张地问:“怎么了?”   辛实边跑边开口,一段话喘成了好几段,“那孩子,小偷,偷了钱,还有名片。”   “哦,我当是什么事。”耿山河一听是件小事,神色瞬间缓和下来,奔跑之余,甚至匀出力气笑了笑。   孩子跑得再快,腿不会比大人的长,在一个巷口,耿山河把小男孩逮住了。那孩子一开始剧烈挣扎,甚至反手要来挠耿山河的手背。看得出他实在是无助极了,可他一个字也没叫喊出声,紧紧咬着牙,喉咙里光发出一些呼噜噜的气息声。   耿山河有丰富的对待敌人的经验,按一只小猫似的,淡定地牢牢控制住了孩子的行动,没受一点伤。   辛实气喘吁吁地走上来,没斥责也没怒吼,只是站在一边,扶着旁边人家低矮的木屋檐平息呼吸。等孩子闹累了,惊恐地瞪大眼来回看他们,才蹲下来,伸出手,几乎是平视地说:“铁盒子还给我。”   那孩子死死瞪着他,一只手把裤腰按得紧紧的。   辛实不可能去扒一个孩子的裤兜,也有些怀疑他不是中国人,听不懂自己说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抬眼看向耿山河。   耿山河没他那么温和,一手把孩子的双手反剪,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犯人似的,训练有素地快速从孩子的裤兜里把铁盒还有硬币全拿了出来。   辛实眼睁睁看着孩子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那绝望劲儿,看得人心里发颤。   他才这么点大,浑身瘦得可以看见骨头,一瞧就是没吃饱过,活生生饿成这样的。没大人教,哪个孩子偷东西会有这么熟练?说不定这孩子甚至是被拐走,特意教出来做小偷。   辛实和耿山河都是饿过肚子的,当即都沉默了,一蹲一站,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忍心。辛实缓缓站了起来,默默的,只从耿山河手里把铁盒拿了过来,至于硬币,一个没碰。   耿山河懂他的意思,把钱全塞回了孩子手里,想了想,还从身上多掏了两张小额纸币塞了过去,不敢给太多,怕被别人瞧见全抢了走,那么这孩子可就真没了活路。   放过孩子,他们转身就打算走了。   谁知道还没走出这条巷子,那孩子突然又从后面钻了出来,拦住他们两个人,往地上一跪“砰砰砰”磕起了头。   辛实吓了一大跳,忙把孩子提溜起来。耿山河也十分吃惊,站在一边没做声。   孩子脸色很焦急,拉着辛实的衣角要往巷子深处走。   辛实神色复杂,瞬间反应了过来,因为他们施舍的那几个钱,这孩子觉得他们两个是好人,这是有事相求。   但那巷子那么深,里头有什么人,会碰见什么事,他全然没把握。他这次出来,不是专为了来做好人,也不是来玩儿,他有重担在身,辜镕三令五申要他保护好自己,可现在,这孩子要他帮忙,帮一个不知轻重的忙,这根本是要他去冒险。   他忙站住不肯动,转头看了眼耿山河。   耿山河的面色也同他一样纠结,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耿山河突然下定决心了似的,蹲下身去掰孩子的手。   小男孩“呜呜”哭了起来,泪水把灰扑扑的脸蛋冲出两道黄色的泪痕,辛实不经意一瞥,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耿山河下不了重手,因此竟然忙得满头是汗,这时头顶上传来辛实颤抖的声音,“耿襄理……我们,去一趟吧。”   闻言,耿山河抬起了头,接着,他的神色也顿住了,由于男孩正在哇哇大哭,他们清楚地看见,孩子的口腔里黑洞洞的,只有两排不整齐的牙,没有舌头。   穿过起码三四条幽深狭窄的巷子,小男孩的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明显久无人居住的破房子面前,说是房子,其实也就四面墙罢了,门窗全是破的,幸好曼谷也热,换做福州,寒冬腊月,冻也要把人冻坏了。   耿山河走在前,辛实一只手悄悄捂着腰后的枪,慢慢地跟在后头,踩上两级台阶,他看到屋里的情景,不大的屋里,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床,床上没有被褥,只铺了草席,一个高大精壮却十分虚弱的男人躺在上面。   小男孩一进屋就马上跑到床边,踮脚探手摸了摸男人的鼻尖,大概是探到了呼吸,脸上浮起一个欣喜的笑容。   耿山河也凑了上去,惊讶地发现,此人不仅是个年轻,并且英俊,不似普通人。可惜面色惨白,明显命不久矣。他马上松了口气,回头朝辛实点头示意。   辛实于是慢慢也走了过去,他想,这孩子大概求他们帮的就是这个忙,救一救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   或许是屋里走动的声音太多,躺在床上的男人醒转过来,并且挣扎着眨了眨眼睫,辛实顶着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从耿山河身后走来,刚走到床尾,正好和醒来的男人对视上。   两个人心里同时响起一个念头: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辛实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喃喃了一句:“周副官,你咋变成这样了?” 第39章   “辛先生,久违了。”周绽也没想到会在曼谷的唐人街遇见马来亚的旧人,心里蓦然一惊。   他勉强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苍白的面孔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辜先生也在附近?”   辛实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忍。辜镕不喜欢周绽,他也就不大喜欢,但好歹算个熟人,熟人落了难,他心里不大好受。   周绽暗暗松了口气,辜镕同林祺贞私交甚笃,可以说是死党。林祺贞爱面子,要尊严,或许永不会向别人透露自己再次遭到背叛的事宜,但绝不会隐瞒辜镕。在辜镕面前,林祺贞别说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恨不得全掏给辜镕知道。   而辜镕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是华人之耻,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一怒之下讲不定会想替林祺贞雪耻,凭他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承受辜镕的愤怒的,只有等死的份。   抬手,周绽勉力指了指屋里仅有的两条缺了角的凳子,温和地说:“不急的话,坐坐吧。”   辛实就在他床前坐了下来。耿山河不认识周绽,只觉得瞧着面熟,看辛实称他“副官”,料想此人应该有些身份,于是也暂且坐了下来。   上上下下把周绽打量了一遍,那个惨样,简直让人看不下去,辛实不忍心地问:“你咋伤的?”   周绽笑了笑,扭过头,摸了摸趴在他手边静静望着他的孩子的头发,轻叹一声:“那天来唐人街吃饭,看见一个男人拿棍子打这孩子,多大的仇怨,值得把人往死里打呢。”   辛实气坏了,心疼地扫了眼那孩子乖巧的脸蛋,想必这孩子的舌头也就是叫周绽口里这个人拔掉的,对一个孩子下重手,这是多么歹毒的心肠啊。他的身体向前倾,凑近周绽,问:“你上去拦了?”   周绽点了点头,语气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就那一个人,我原以为应当打得过,没想到刚上去,屋子里突然又跳出来七八个。唐人街藏龙卧虎,是我轻敌了,一不小心被捅了几刀,钱也全被抢走了。”   他受伤惯了,也倒霉惯了,说起这样血腥的事件十分平静。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好愤怒的,强龙不压地头蛇,由不得他不认栽。只是难免懊恼,好不容易做件好事,落到这个下场,可见这是个吃人的坏世道,好人总是没好报。   辛实听得牙酸,咬牙切齿地说:“你就带着他跑了,没去报警?”   周绽瞧了他一眼,还是笑,轻声说:“没来得及,我出了很多血,很痛,没跑多远就晕了,还是这孩子找了个好心人把我拖到这里来。”   难怪他狼狈成这样,辛实心里有了数,可没法不感到疑惑,“就你一个人来了曼谷?你伤成这样,怎么不跟林司令说?”   周绽的笑容僵住了片刻,顿了顿,眼皮垂下去,说:“我已经不在林司令麾下。”   耿山河一直静静聆听,听到“林司令”时,粗黑的眉毛跳了跳,不禁多看了一眼周绽。   整个雪兰莪州,姓林的司令只一个,叫林祺贞。   难怪他觉得周绽眼熟,日占时期,林祺贞铁骨铮铮,被日本人多番威逼利诱不肯妥协,最终被构陷进监狱,此人身为林祺贞近臣,却轻易向日本人做了屈服,他那时虽已经退伍去了矿场,却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一瞬间,耿山河看向周绽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甚至带了些厌恶。   周绽自然感觉到了这份敌意,但没有做出反应,依然是安静地保持着微笑。没什么好解释,他确实替日本人做过事,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一潭清水叫一滴墨汁染黑了,就再也白不回去。   没人会拿日本走狗当好人,走狗就是该骂,该被戳脊梁骨,他不想接受,可不得不接受这份轻视。   略微坐了一坐,辛实和周绽便相顾无言了,周绽也看出他的坐立不安,便抬手送客:“有缘再见,辛先生。”   辛实觉得他的情况真的很差,眼眶凹陷,嘴皮干燥,过得简直乱糟糟的。他站起来,却没转身立刻就走,踟蹰片刻,突然说:“我替你找个大夫来,要不要?”   周绽略微有些吃惊,重又抬头,半信半疑地,仔细打量了一遍辛实。这是个秀致和善的年轻男人,眼睛黑白分明,像被溪水洗过,孩子似的纯真。   一看辛实那双眼睛,周绽不由自主地就信了他,信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客气,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并不图他报答什么。   周绽的内心有些震动,他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必找大夫,假如不麻烦的话……”他忍痛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慢慢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可不可以带这孩子去吃一顿好饭。”   这是小事,辛实看了眼面黄肌瘦的孩子,点了点头,随即重又担忧地盯着周绽,问:“你呢,你的肚子饿不饿?”   周绽摇摇头,微笑说:“多谢,我的伤口太深,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肠子,现在只能喝水,不能进食。”   辛实简直替他疼,怜悯地又问:“还有我能帮上的忙吗?”   周绽沉默片刻,半晌,露出一个忧虑的神情,道:“能否到密里街三百二十四号替我寻两个人?是一对夫妻,他们救了我,但是他们已经两天没过来。我能熬,但这孩子饿坏了,我一个没看住,才会出去偷东西。我有点怕他们两个也出了事。”   辛实看了眼耿山河,耿山河摊了摊手,意思是全凭他做主。   这些天下来,曼谷的市区几乎被辛实翻了个遍,他记得,密里街离这里不远,走路一个钟头就能到。辛实想了想,思索着应当不大费功夫,便答应了这桩差事,并承诺明日的这个时间来给予答复。   周绽看上去很感动,真诚地说:“多谢,我就在这里等。”   走前,周绽又求了他另一件事:“别告诉辜先生你遇见过我。”   这个辛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辜镕早早就说过,要他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得告诉他,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瞒骗辜镕。   听他拒绝得干脆,周绽也并没表现得多么失望,微笑着同他告了别。   没帮上什么忙,辛实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强硬地塞了几张纸币在周绽的被角底下,周绽阻止未果,只能叹口气,说了句:“多谢。”   孩子不大愿意走,但心里边大概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拖累了周绽,一步三回头地由耿山河牵着手离开了唐人街。   辛实先带孩子填饱肚子,是个面馆,孩子是真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大碗汤面。眼看他抿了抿嘴唇,咿咿呀呀地伸手指向灶台方向,意思是还想吃第四碗,辛实伸手摸了摸他滚圆的肚皮,怕他吃坏肚子,摇头制止了。   孩子有点不甘心,眼珠子直往别人桌上热腾腾的碗里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都这样,有得吃的时候只想往死里撑。不过孩子虽然馋,却也没闹,把碗底剩下的一点猪骨汤喝得干干净净,温驯地跟着他们回了酒店。   酒店是栋十几层的大洋楼,有餐厅有剧院有赌场,上下都需电梯,称得上金碧辉煌。耿山河把孩子领走了,带去洗澡换衣裳。   到外头走一趟,辛实也热得一身汗,回到屋里赶紧也洗了个澡,洗完整个人都痛快了,浑身散发着湿润的热气从浴室里走出来。   屋里有电,有风扇,他搬一把藤椅到风扇前头,边吹冷风,边盘着细长的白腿窝在墨绿的藤椅里头,抱着电话机同辜镕进行通话。   他们一日要打许多个电话,简直比待在一起的时候说的话都要多。   “周绽?”辜镕也挺惊讶,没想到他逃得那么远,简直称得上一日千里,要是匹马,也算得上是良驹了,可惜是条喂不熟的狗,军人的天职是敢战和忠诚,而周绽一条也没做到,简直辜负林祺贞对他的屡屡提拔和维护。   “就是他,病得好重,都起不来床。”辛实把今天的事儿仔仔细细全讲了一遍,不仅黄会长、周绽,连早上吃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啰嗦,可辜镕总不嫌烦,还问他豆浆香不香,跟雪市的比又如何。   既然聊到了周绽,辜镕也就把周绽两次背叛林祺贞的事简略跟辛实讲了一遍,辛实听了,自然而然地也对周绽此人做出了一些自己的评价。   辜镕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有些同情的色彩,顿时觉得不痛快,道:“别理会他,你只管做你的事,路是由他自己选出来,那么是死是活也全是他的命。”   辛实愣了愣,犯了愁,喃喃:“可我答应他了,明天找到那对夫妻了还得去给他报信。孩子也得还给他呀。”   辜镕叹了口气:“他把孩子给了你们?那么他现在是一个人?”   辛实点点头,说:“是啊。”   辜镕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明天不必去了。”   辛实茫然:“为啥?”   为啥,还能为啥,因为这就是个缓兵之计,约好的明日见面不过是降低你们的防备之心,好叫你们相信他没有离开的打算。辜镕简直气得想笑,周绽才用这个技俩从林祺贞手心里逃出来,转头辛实又在这招上栽了跟头。   辜镕说:“你信不信,你明日到了那里,一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周绽现在就是只惊弓之鸟,现在唯一的拖油瓶都甩了出去,要是不逃走他才觉得奇怪。   辛实半信半疑,说:“不能吧,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能跑得远?”   会咬人的狗不叫,辜镕冷酷地想。   辛实是真的想不通:“他为啥要跑,我又不能拿他咋样。”   辜镕说:“他不是怕你,是怕我,怕林祺贞。”   辛实不懂他们的恩怨,他就知道做人得守信,慢吞吞地,他嘀咕:“兴许你猜错了,我明天自己瞧瞧去。”   真固执,认死理!辜镕心疼他的善心被糟蹋,不由得愈加地厌烦周绽,半晌,无奈地问:“非得去?”   辛实知道辜镕不高兴,但要他毁约,他做不到。周绽骗他那是周绽缺德,以后要是再碰见,他就当不认识,但万一周绽还躺在那里盼着他去报信呢?   沉默了半天,他还是那句话:“我答应了……”慢慢地,他有点后悔了,周绽再凄惨,那也是个外人,为了一个外人,他惹得辜镕不高兴了。他最不愿意辜镕难过。   那语气,瓮声瓮气,撒娇似的,辜镕真拿他没办法,一颗心都叫他哼唧软了,没忍住松了口,假模假样地凶他:“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准随便发善心,听到没有?那不是个好东西。”   辛实忙答应下来。 第40章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片刻别的,辛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紧张地舔了舔水红的嘴唇,问:“今天是不是可以下床了?”   辜镕懒懒地笑了笑,声音低沉,有种逗孩子的散漫:“亏你还记得问,早落地了,早起下的床。”   辛实瞪圆了眼睛,喜不自胜地打听:“走了几步?疼不疼啊?还站得住不?”   “走了五步,扶着床走的。”辜镕不急不躁,一一地答:“不疼,就是腿使不上劲。”   后面这句话里有点懊恼的意思。辛实不喜欢他为难自己,不由得攥紧了听筒,心疼地说:“锅铲放久了不用也要锈的,别说两条活生生的腿,你总是着急,总是不听话,我们早说好了,慢慢来么。”   谁都不敢训他,就辛实敢,一个乡下的野小子,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照顾。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辜镕早就不乐意伺候了,可辛实这么说,他心里只觉得美滋滋的,像喝了口热红酒,从喉咙一路暖和到胸口,浑身都躁动不安。   “好,慢慢来,都听你的,真是操心的命。”这话像埋怨,可语气带着笑,“还有十几日就是除夕,预备怎么过?”   每日累得晕头转向,提着心吊着胆,辛实根本不记得日子怎么过的,辜镕提起来,他才惊觉,居然快过年了,转眼,他离家都快四个月了。   “不知道,平时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辛实挠了挠耳根。   “那怎么行。”辜镕不答应。   辛实揉了揉鼻子,说:“在外头也热闹不起来。”他不大明白辜镕怎么突然在乎起年节的气氛了,就是在辜家,也没见热闹过,冬至那天,别人家都搭戏台,放烟花,舞狮舞龙,他们什么都没干,光吃了一碗红龟粿。   辜镕那边停顿片刻,慢慢地说:“我在曼谷还有几套房产。”   这话的意思,明显得简直像白纸上的黑墨点,辛实的心加快跳了起来,结结巴巴说:“你,你想来暹罗过年?”   辜镕莞尔一笑,没遮掩,直白地说:“一个人过年也真寂寞,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空屋子里?”   “瞎说,怎么就孤零零了,有詹伯陪你啊。”   “他同你,不一样。”   辛实呆了,脸绯红一片,蜷缩在藤椅里,心里头砰砰乱跳,害羞得脚趾都勾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今年过年,我想要你陪我过。”   辛实想高兴,又挺惶恐,觉得自己配不上辜镕的深情厚谊,辜镕对他太好了,他就是做牛做马也回报不了。手指呆呆地缠上电话线,他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他那边没声儿了,辜镕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不大高兴:“不想和我一起过年?”   “没有。”辛实急了。要说不惦记,那是假的。   “那就别对我说不要。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辜镕的声音真好听,像道鼓槌,重重敲在心头,辛实的心跳忽轻忽重,浑身都发起热,感觉魂儿都飘了起来。   他们这样算什么呢,简直跟戏里的情人一样,那么缠绵,那么亲热。可要说辜镕喜欢他?辛实想也不敢这么想。光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对不住辜镕,都觉得自己要跪在地上向各路神佛告罪。   他大字也不识一个,不,好歹也认识了四个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辜镕的名字,辜镕一笔一笔亲手教他写的,不算彻底的文盲。   但这算什么,他是个穷小子,连辜镕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再说,男人和男人,他更不敢想,想了就是玷污了辜镕,死了要下油锅的。   那么多的配不上,那么多的不可想,可听着辜镕沉稳的呼吸,辛实的下唇颤抖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豁出去,鼓起勇气说了真心话,他很小声,几乎怕叫人听见:“想的。”   辜镕的声音好像也有点颤抖,低哑地叫了他的名字:“辛实啊……”   辛实几乎叫他的声息烫坏了耳朵,支支吾吾地说了句:“我要写字了,过年……过年的事再说,再见。”随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头只剩下纷杂的忙音,是线路被掐断了,辜镕的面色大体还算和静,只唇角隐隐有些颤抖,是种快要压抑不住的痴笑和沉迷。   深吸好几口气,他才终于想起要把电话听筒搁回去,以往挂断同辛实的电话心里总是怅然若失,恨不得说个没完,今天只觉得吃了仙丹也没有这么痛快。   辛实是个懵懂的男孩子,年轻,单纯。在辛实面前,辜镕总是想做一个好人,最情难自禁的时候,也只敢在利骨泉里偷偷地轻轻含吻了一下辛实的耳垂,那个一触即分的吻,总在他的梦里辗转反侧,时至今日,他几乎快忍不住发狂的思念了,可他还在尽力忍耐,他是真怕自己的心思袒露出来会吓坏了辛实。   可今天,辜镕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要是辛实方才回答他的时候还是那副情窦未开的孩子模样,笑呵呵地清脆说:“我当然想你”,他发誓他绝不会这么激动,可辛实停顿了半晌才肯把想他说出口,那样的支支吾吾,明眼一看就是为难了,害羞了。   原来辛实是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知道他的情他的意,可辛实没怕,也没闪躲——想明白这条道理,辜镕简直畅快得想奔出屋外朝天放个几枪,可他走都走不稳当,别提奔跑这项复杂的活动了,满腔热血无法发泄,只好恨恨地深吸几口气,灌了自己一杯凉茶。   詹伯从屋外走进来,光往辜镕满面春色的脸上扫一眼,不用细想就知道电话那头是谁,能叫头家像个毛头小子似的露出这种兴奋情态的人,除了辛实上哪还能找见第二个。   假装瞧不见,詹伯说:“金翎先生到访。”   这倒是稀客,辜镕清了清嗓子,正色问:“就他一个?”   詹伯点头道是。   辜镕皱了皱眉,显然不大待见,“他为了什么来?”   詹伯笑了笑,说:“金先生是来找辛实做玩伴,邀他去看电影。”   辜镕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古怪,有些庆幸辛实不在家。金翎声名在外,是个交际花一般的放荡男人,不大讨他的喜欢。何况上次金翎还在辛实面前大放淫词艳语,险些带坏辛实,把他也吓够呛,他实在是不希望辛实同金翎有什么交集。   詹伯一看辜镕不赞同的神色就明白,这确实是位不速之客。   其实他一开始也觉着稀奇,这位花蝴蝶似的金先生,每回来辜家常常是傍在朝署长边上,从没见单独出现过,他能找头家有什么事?难道同朝署长一拍两散了,又想来傍一傍头家?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可真要是如此,辛实回来以后往哪里搁?   朝宜静日前赴往狮城参加军事演习,金翎恐怕是感到了无聊,才来找辛实取乐。既然不是什么大事,拒了又何妨,辜镕想了想,随口吩咐:“留他坐一坐吧,茶点勿要怠慢。我累了,不便见客,辛实那里,就说他回家探亲。”   进来的一路詹伯心里一直盼望,希望头家开口拒了这次见面,这番说辞正合他心意,含笑转身出了屋。   金翎哪里坐得住,听辛实不在家,立马表现出了失望,绮丽的面孔都暗淡了下来。连一盏茶都没喝完他就告辞了,踢踢踏踏的皮鞋声踩在黑榉木地板上,清脆得像一串玻璃铃铛。   他确实是个无法忍受寂寞的人,总想身边陪个人,最好是个姿容美好、热气腾腾的男人。自从跟了朝宜静,他已经长达一年未出门交友,想一想简直有些惊悚,觉得自己快要和朝宜静变成真正的夫妻。   打起精神,他对着汽车上的内置银镜摸了摸油亮的头发,接着低头整理了衬衫衣袖上的钻石袖口,又欣赏了片刻自己完美无瑕的面孔,响亮地吩咐朝宜静拨给他的司机:“去八角街!”   那是一条绵延两英里的花街柳巷,舞厅、戏园、妓院,食店应有尽有,天刚擦黑就四处亮起电灯,红黄交错,在灰蓝的天空映出一道冲天的靡丽气息。   金翎以往是这里的常客,和朝宜静看对眼以后,就去的少了。一开始也蠢蠢欲动过,每回都叫朝宜静逮了回去,并不骂他,只在床上教训他,几次下来,他也怕了。再后来,觉得在家里跟朝宜静斗嘴亲嘴比去外头有意思,自己就不愿意再去。   今日猛然钻进去,瞧见路两边改换的灯牌门头,他陡然还有些茫然。他最爱去大西珠舞厅,最高级的客人都爱去那里,这回也是直奔里头。   里头的大班还认识他,三十几岁的女人,风情的眼睛把他一扫,欢欢喜喜地扭着腰扑到他怀里,用血红嘴唇印在他的面颊上,搂着他往舞池里去:“金先生,我可想坏你啦!”   舞池里香风熏然,金翎到自己以往常去的沙发一坐,大班退下去,立马又接上来两位侍从,大班是个聪明的大班,还记得他更中意和男子相处,叫来的都是年纪不大的男子,并无妆饰,干干净净的两张秀丽面孔,柳条似的身体,一左一右扑在他肩上,拿柔软的手掌抚摸他的胸口。   叫他们一搂,金翎顿时舒坦得眯了眯眼,空荡荡的心里头也顿时满足起来,朝宜静没了他还有浩瀚的前程去忙活,他没了朝宜静就什么也没了,说不甘心吧,还有点寂寞,因此迫切地想要找点额外的刺激。   两个小倌都穿得非常单薄,若隐若现袒露着皮肉,金翎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拱,嘴对嘴地给自己喂酒,都是名贵的洋酒,这群年轻的小子就靠卖酒卖屁股挣钱。   他的酒量其实不大好,按理说不该这么惯着他们的,他们拿他往死里灌呢,可送上来的酒他没拒绝一杯。今日他太孤单了,就想痛痛快快地花点钱。   “手往哪里摸呢?”把左边那个男孩子的手从自己衣摆里掏出来,金翎嘻嘻地笑着:“屁股痒了?”   他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丽男人,尤其喝醉酒以后更是艳若桃李,水润的嘴唇简直红得发亮,两个男孩子光看他的脸就看得意乱神迷,简直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浑身燥热地一起缠在他身上,吻他的脸和脖颈。   金翎呵呵地笑着,陡然,熏熏然瞥见不远处舞池中央的沙发里,一个男人正盯着自己瞧。   那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身材高大健壮,年轻得过分,锃亮的油头,穿笔挺的衬衣西裤,大腿上坐了个纤瘦的男孩子,正气喘吁吁吻他的脖子。   男人的眼珠锃亮,眼看是动了情,却不去亲吻怀里的男孩子,直直地瞧着人群之外的金翎,被金翎发现了,不闪不避,笑吟吟地舔了舔嘴唇。   他是在勾引他,不紧不慢,却势在必得。这是欢场老手才有的风采。   金翎浑身无力地靠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眼珠水盈盈,也瞧着那边,他是个被人爱惯的人,因此并不感到无所适从或受宠若惊,仍旧是醉醺醺地笑着,很平静,甚至有点不屑的意味。   金翎扭回头又喝了杯酒,男人那边轻轻拍了拍怀里男孩子的屁股,打发了人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把衬衣的扣子扣上,目不转睛盯着金翎走了过来。   金翎不为所动。男人越走越近,就快到他面前来了,金翎这时才动弹了下,淡定自若地伸手把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倌推开了。   这就是不要他们过夜的意思,两个小倌都不舍得走,蹲下来想舔金翎衣衫敞开的雪白腹肌。金翎目光滚烫地盯着离他不到三步的男人,意兴阑珊地拦住了小倌的讨好。   小倌们一走,男人立即补上来,自在地往金翎身边一坐,偏头看他,“好久不见。”   金翎有些吃惊,漂亮的眼珠惫懒地扫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你认识我?”   “很早之前,也是在这里,你饮酒时总是先伸舌头,那模样真美。朝署长很钟爱你,我还没来得及来结识你,他就气冲冲地把你扛走了。”男人有些情热,边寒暄,边站起来,伸手拉他起来。   那至少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有人爱慕铭记总是令人高兴的,金翎心中有些得意,眯着眼含笑让他拉起来,两人一前一后,一齐出了舞池。   到了寂静的走廊里,那家伙就原形毕露了,从身后贴上来,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低头狂热地吻他。   金翎任他把自己搂到怀里,背后是块滚烫坚硬的胸膛,他吃吃笑了笑,抬头露骨地道:“你不怕他?”这个“他”自然是朝宜静。   男人盯着他看了看,突然低头咬住他的嘴,分开以后,虎狼似的盯住他,说:“以前是以前,现在你在我怀里。”倒真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记住了,我叫霍加,往后就是你的男人。跟了我,可不许再像今天这样出来偷吃。”   听名字,这家伙是个马来人,看言行举止,来头恐怕不小。   今日尚未终,就擅自计划起了他的明日,真够专制的。可惜金翎最恨有人管他,剔透的眼珠定定看了眼霍加,忽地觉得很没意思,一把将人推开,温和地笑了一声:“算了,我走啦。”   说完他扭头就走,没半点停顿的意思。   没走出几步,身后扑过来一阵风,是霍加贴了上来,从后头一只手拦抱住他,稍显急躁,“欲擒故纵?”   “你真麻烦。”金翎也不推他,只是轻轻地说:“放开我,我不同贪心的人交朋友。”   “我怎么贪心了?”金翎是真的想走,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霍加心一沉,简直有些挫败,他急不可耐地低下头,温热的酒息喷在金翎雪白的耳后,恨恨地用牙齿轻轻地啮咬他的皮肤,“想叫你长长久久做我的人,就是贪心?”   金翎温柔地回头看他一眼,区别于霍加的躁动,他平静得像一湖春水:“等他回来,我就用不着你了。”   “你对朝署长可真是有情有义。”霍加陡然松开了他,尽力平静地道。   两人各自背靠走廊上的左右两侧墙壁,酒气熏熏注视对方。   金翎听出了点嫉妒兼嘲讽的意思,他也不恼,掀起绯红的眼皮望着霍加,语气依然地轻飘飘,像根羽毛,轻轻往人心尖挠,“就只一夜,你要是不愿,我们就此分手,两厢便宜。时候还早,再去找个称心如意的人。”   霍加冷笑一声。   金翎了然地点点头,转过单薄莹润的身体,抬起步子毫不留恋地朝舞厅外走去。霍加心里想什么他知道,家里有个男人,还要到外头找男人,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偷情,换成他是被偷的那个,也会觉得屈辱。   他是来寻开心,却没尽欢,该扫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倒像是松了口气。   刚走两步,被一只臂膀搂住了,是霍加追了上来,边纵情地低头吻他的后颈,边咬牙在他耳边,骂了句什么,大概是马来话,又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第41章   通宵达旦,退房下楼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出了旅馆的大门,就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金翎慢悠悠地避着午后炽热的日光走了几百步,身旁的男人还是泰然自若地寸步不离。   金翎有些不高兴了,干脆停下来,道:“霍加先生,我想你并不应该再和我同路了吧。”   这简直是翻脸不认人,霍加却没有一点怒火,仔细地盯着金翎靡丽的面貌,简直想再像昨夜那样,低头在金翎纤细的后脖颈上狠狠咬几口,这个男人的肉简直是蜜做的,香甜,柔软,他承认自己是意乱神迷了。   故作淡然的,他厚着脸皮笑道:“你又怎知我们不同路。”   昨日真没看出来此人是个无赖,金翎漠然扫他一眼,不再言语,径自走自己的路。出了八角街,路边自有许多租赁人力车,霍加总不能跟他到朝家去,除非他嫌自己的命太长。   走至一个街角,前方不远的巷子深处突然传来打斗声。金翎的眉心跳了跳,往远离巷口的方向不动声色挪了几步,脚步也加快几分,想要尽快经过这段路。霍加没说什么,只是靠他更近一些,有个保护的姿态。   金翎扭头瞧了他一眼,没有受到多么感动,这家伙比他强壮那么多,保护他不是应当应分的事宜么。   到了那巷口,声音愈加清晰,却光听见拳脚落到肉体上的闷响,没听见痛呼的声音。挨打之人要么十分能忍耐,要么已经被打死了,金翎难免好奇,禁不住还是扭了头。   只匆匆扫了一眼,他一瞬间大惊失色。   青苔密布的阴湿墙角,蜷缩了一个极年轻的男人,此人正在被三四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拳打脚踢,从几个打手的缝隙里倏忽漏出里头那个倒霉蛋的脸孔,不是朝宜静的儿子朝天铮是谁。   朝天铮此刻已经鼻青脸肿,鼻腔两道红色血迹,大概是打不过,可也不认栽,光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抱臂弓身忍耐着这顿毒打。   朝天铮身旁不远的地面,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一个人非常醒目,是个年轻男孩子,同朝天铮一般穿了学生制服,已经不省人事,想必是早早地被打昏了。   其余躺地的人则都同打手一般打扮,应当是被朝天铮放倒的,他的身手从来不差,朝宜静很早之前就有意让他熬打身体,等闲几个人伤不了他。   可再能打也总有力竭的时刻,也就是靠着身强体壮,否则照这些打手那么个打法,朝天铮早该也昏死过去了。   金翎急坏了,下意识便要往巷子里头冲。   朝宜静的这根独苗,说起来同他真是前世的冤家,从他住进朝家那天,就没见过朝天铮一个笑模样,白白生了一副年轻俊俏的好相貌,却常常用来做坏事,不是用种杀人的眼神阴沉地瞪着他,就是口吐恶言叫他但凡要点脸就速速地离开朝家。   他从不畏惧,每回朝天铮前来招惹他,他便立刻向朝宜静告状,朝天铮往往会收获一顿马鞭。   对于朝宜静这个父亲,朝天铮是天然的服从,每回都坦坦荡荡地认罚,可是他从来也没被打服,不但皮糙肉厚十分抗揍,又极其地不肯服输,你根本无法指望靠任何手段打压和收拢他,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你别想得到他一个好脸色。   金翎现在都愿意避着他走,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幸而朝天铮正处于念书的好年纪,能在家找他麻烦的机会少之又少。   说起来,也有两三个月未见到朝天铮了,他住在朝家的这两年,即使是过年过节,朝天铮也绝不会在家多待,意思意思地在年节当日露个脸,就已经是很给朝宜静面子。   朝宜静对儿子的抗拒十分理解,但他似乎从不打算为此做些什么改善,废话,也不看看谁是老子,要是当爹的连自己床上睡什么人都要看儿子的脸色,干脆这个老子让给儿子当好了。   无论如何,再如何恨朝天铮的不识抬举,金翎对他是全然无恶意的,他对朝天铮,从来都是秉持着爱屋及乌的心思,只是朝天铮往往都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见他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进去,霍加吓了一跳,拧着眉立马就把他拉住,低声怒喝:“你疯啦!”   金翎被他制住两只手腕无法动弹,不由急出怒火,瞪大眼睛抬头看他,道:“那是朝宜静的儿子!”   霍加冷静了点,将他拉至一旁的死角,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那么说,也是你的儿子。”   金翎因惊惧而苍白的面色有些恼羞成怒。   他今年二十有二,只比朝天铮大上五岁,依照他和朝宜静的关系,倒真可叫朝天铮一声儿子,可男人和男人的情分,到底不比男女婚姻的重量,大概风一吹就散了,他跟朝宜静连夫妻都谈不上,还要去谈和他儿子的辈分,真是可笑。   金翎不耐烦地道:“你烦不烦,想不出办法就不要拦我,我不进去,我去外头找警察。”   “几个小流氓么,小菜一碟。”看他真急了,霍加不再玩笑。   金翎看得出霍加是个练家子,他连忙命令:“那你还在等什么。”   霍加的笑容有点恶毒:“你该知道,普天之下,我此刻最恨的应该就是朝宜静了。救他的儿子,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翎平生最恨挟恩图报之人,忍不住冷冷扫视他一眼,带了点厌恶的意思,转身就走。   霍加呆了一瞬,忙把他拉回来,低三下四道:“我救,我就去救,你脾气可真不好。”   金翎伸手打他的手臂,额头简直急出汗来了,催促:“赶紧!”   霍加快速解下手表,塞到金翎手里,转身要走了,突然深深看他一眼,说:“我知道,打从你下床那刻就已经打定主意从此以后不再见我。现在可好,我非得让你欠我一回。想玩完我就走,没那么容易。”   金翎还来不及骂他,霍加已经快步没入巷子。   金翎不敢冒头,他手无缚鸡之力,要是贸然进去,不是救人是害人。   里头很快传来一阵喧嚣的打骂声,几乎一刻钟过去,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多,还有人踉踉跄跄从巷子里头慌乱逃出来,一头一脸的血。   金翎心惊肉跳,可他始终也没听见拳脚声停下,又过半刻钟,霍加喘着粗气扬声喊他:“进来!”   金翎赶紧抬起发软的双腿跑进去,霍加出了点汗,衬衣黏在了后背,脸上有几处青紫,见金翎急匆匆的模样,他笑着迎上去,伸手来搂金翎的腰,温柔地说:“急什么,我没事。”   金翎眼珠子直盯着朝天铮,一把将霍加的手拍开,奔过去,几乎是跪坐在朝天铮身边,伸手去捧那张血迹斑斑的脸,故作镇定地问:“朝天铮,你还好么,哪里疼,告诉我。”   霍加有些茫然,站在一边半天才回过神,叹了口气,不再自讨没趣,慢慢靠在一边墙上等。   朝天铮有些耳鸣,同时,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血已经冷了,黏糊地附在他的面颊和眼皮上,他的思想有些混乱,只感到一只柔软温热的手在他脸上胡乱地摸。   由于浑身酸痛,他迟钝得没有第一时间扭头甩开那只手,他努力掀开眼皮,想要看清是谁救了他。   视线里出现的面孔十分熟悉,熟悉到他几乎认为这是一场难堪的梦——大概任何人都不会希望自己最窘迫的时刻被自己憎恨的人看到。   强忍住羞耻,朝天铮微微挺起胸膛,惊疑不定地审视了面前的人,流血的嘴角慢慢做出一个口型,困惑地说:“金翎?”   在这里遇见金翎,已经是极其诡异的事宜,更诡异的是,他对金翎从来都不好,看到他落难,金翎应该要像从前每次看到他受到爸爸的责罚那样,站在一旁讥诮地笑,可现在这个生怕他死在这里的漂亮男人是谁。   “是我是我,还认得人就行,证明脑袋没被打坏。”金翎从裤袋里拿出来一块干净的丝绸手帕,没沾水,擦不大干净,可他尽力去擦了,小心翼翼地把朝天铮渗血的嘴角压住。   朝天铮动也不动,两条笔直的长腿,一条直放在地面,一条曲着,整个人是个靠墙瘫软的姿势,等后背不那么疼了,他强撑着挺腰坐直,喘了口气,别开脸,不自在地说了声:“多谢。”   金翎一时有些发愣,半晌,收回细长的手指,也不大自然,小声说:“你好好的,不在念书,怎么在这里同人打架?”   朝天铮转过头,看在金翎今日还算做了件好事的份上,本想平心静气地好好解答:他那位此刻还躺在地上的好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了来这条花街柳巷寻乐,不料被相好的姑娘骗去赌场一夜狂输七千英镑,他今日便是来替好友支付赌资,全当买个教训。   谁料赌场利滚利,欠款一日之内就多翻一倍,他气疯了,在赌场掀翻一张赌桌,带着好友一路打出来,结果不识路,被堵在这条死胡同。   只是他才刚张嘴,不经意一瞥,正好瞧见金翎宽松的白色上衣里头,两条莹润笔直的锁骨下方有几枚紫红色的吻痕。   爸爸已经离家一周有余,昨日还同他通电,头疼地说大概要在狮城过年,无法回家陪伴他们,希望他懂事一点,和平地跟金翎一道来狮城陪他过年。   他很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   他爸爸此刻不在雪市,那么给金翎留下这些痕迹的会是谁?   朝天铮的脸色一瞬变得铁青,他抬起脸,面孔几乎有些扭曲,看了眼不远处靠墙伫立,视线紧盯着金翎的男人。   由于经历了打斗,那个男人的衬衣被扯掉了上方两颗贝母纽扣,袒露出来的胸膛上,有好几道抓痕。   这里是八角街,一个放荡的、被他爸爸金屋藏娇的漂亮男人,居然跟另一个男人浑身吻痕共同出现,朝天铮简直不知道还有除了偷情以外的另一个可能性可以想。   怒不可遏的,他抬手把金翎狠狠推了一把,唾骂道:“无耻!”   金翎猛地往地面一扑,双手不由自主在地面一撑,手掌即刻传来疼痛,他的手掌被粗粝的地面擦伤了。   霍加想也没想冲过来,飞快地瞪了朝天铮一眼,同时把金翎扶起来,“不好,手出血了。”   金翎茫然又窝火,还有点头晕目眩的,被霍加几乎搂在怀里了也不知晓,忍不住怒视朝天铮:“我又有哪里对不住你大少爷!”   霍加在他身后添油加醋:“你早说是头白眼狼,我也不替你救他了。”   朝天铮双眼几乎冒出火,鄙夷地瞪着这个奸夫,咬牙怒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的事。”   金翎见朝天铮脸色气得苍白,简直摇摇欲坠,立马回头警告霍加:“你少说两句!”   朝天铮看他还窝在霍加怀里,恼得几欲吐出血,摇摇晃晃地一手支墙一手撑膝,几乎气得要拼命站起来,“奸夫淫夫!金翎,我早说你不是个好东西,我爸被你蒙了心,不肯信,你摸摸你的良心,要是你真有这东西的话,你可曾对得起我爸爸!”   原来是败露了,金翎背后一凉,低头一看,霍加的大手还拦抱着他的胸腹,而他胸膛上那些痕迹,谁看了都知道发生过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一腔怒火全熄灭得不见影子,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尴尬。   朝天铮似乎以为他跟朝宜静有什么海誓山盟的忠贞约定,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他跟朝宜静从来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好男人,他不是,朝宜静更不是。   在同朝宜静相好后,他流连在外不止一次,朝宜静全都知情,有几次他在赌场待的日子太长,朝宜静还亲自来接过他,问他钱花光没有,贪玩也要有个限度。   朝宜静更不必说,如今是警察署长,从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探长,应酬只多不少,自然也去过声色场所,睡过的男人女人只怕和他不相上下。   尽管一年来,他们彼此都几乎不再去外头玩乐,安安静静地过起了普通人家的日子,但这只是他们的默契,可以不打破,打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朝宜静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怎样耐不住寂寞的人,他也清楚朝宜静在外头的所有应酬。   可他们谁也没想叫朝天铮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这样的默契到底拿不上台面,也不是谁都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金翎唯一没想到的是,朝天铮居然这么敬爱朝宜静,在他以为,他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不要说背叛,就连移情别恋也算不上,至于霍加,更是够不上一个奸夫的名称,充其量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实在犯不上让朝天铮义愤填膺。   顿时,他居然也有些心虚,因为没想到朝天铮的恋爱观念如此地专一忠贞,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一个母亲,正被自己的亲儿子抓奸在床。 第42章   叹了口气,金翎推开霍加,伸手想要去扶朝天铮。   朝天铮迅速退后了一步,看金翎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死鱼,满脸厌恶地冷冷道:“不要再叫我在朝家看见你,今天的事情我会全部告诉爸爸,你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该知道他不会再要你。”   金翎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倒不是自惭形秽,也不是怕朝宜静真的不要他,而是头疼朝宜静回来之前他该住去哪里,朝家是暂时回不去了,朝天铮正在发疯呢。   朝天铮看金翎面色发白,似乎是被吓到了,也有些不忍,可一看到他身上明晃晃的痕迹,忍不住就是要口吐毒汁。   喉头哽了哽,朝天铮面无表情地拖着腿越过金翎,从地上把人事不省的好友扶起来,先是重重地拍了拍脸,由于没能把人打醒,他干脆把人扛到身上,一瘸一拐出了巷子。   金翎手足无措地呆了片刻,有点想追上去,霍加这时把他扯到了身后,高兴地说:“太好了,没有人要你了,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朝天铮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简直想回过头去看金翎的神色,但他咬牙忍住了。他父亲才有教训金翎的资格,他没有,刚才的愤怒已经是越界了。   这时,金翎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多谢你帮忙,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也不要再见了。”   总算他还有一丝廉耻,听了这话,朝天铮胸口郁结的气息松了松,步伐重新恢复了正常。   焦头烂额地把好友送回家,朝天铮在对方家人的包围下由一个家庭医生处理了身上的伤口,同时进行了长达半个钟头的解释,对于好友和自己身上伤痕的来源,他做了少许美化,没有暴露那小子恋爱不成反被敲诈的愚蠢行径。   解释完毕,他又被迫聆听了一段热情的感谢以及留宿。他当然是不会住下来,他还要回家进行告状,于是匆匆地就告辞了。   回到家中,茶也没喝一口,朝天铮沉着脸,拨了一个电话到朝宜静那边。   电话一接通,听了他的描述,朝宜静很是沉默了半天,随即咬牙骂了句:“这个骚货,老子才走几天。”   朝宜静如他所愿,真的厌弃了金翎,朝天铮该高兴的,可他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的迹象。甚至,由于听到了这句不堪入耳的辱骂,两道浓黑的眉毛蹙得更深了。   回家的一路上,他曾多次想起金翎捧住他脸颊时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和手心湿热的体温。   这样的悸动,在文学里,通常发生在两个有情人之间,而很明显的,他的悸动是给错了人。   对父亲的情人产生了这样微妙的遐想,按理说该觉得羞愧的,但朝天铮倒并不为这份心悸感到多么慌张。   在他认为,那一瞬间的心动,并不是因为金翎有多么特殊,究其根本是一种受到意料之外帮助后的感动,今日即使不是金翎,是个别的什么人,他相信他同样会产生相似的情感。   除此之外,金翎出众的相貌,在那样一个紧迫的情景下,也容易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   既然这份情绪起伏只是因缘际会之下的巧合,那么自然不值得深究其中意味。   这场不可为外人道的、短暂的意乱神迷,会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波澜泛起后终将淡化,并且以后不会再出现。   “爸爸,你也不必骂他,我已经告诉他不准再回我们家。你既然看清他是怎样道德败坏的人,那么以后不要再同他来往。”   朝宜静却大惊失色了,在电话那头沉声问:“什么,你把他赶出去了?”   朝天铮停顿了一下,说:“是,我把他赶走了。”   “那他今夜能住哪里?他现在是一个人在外头?还是跟着那个姘头走了?”听筒里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尖锐刺耳声,朝宜静似乎坐立不安了。   朝天铮想到今日听到的金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诚实答道:“应该是独自一个人,他同那个男人分开了。”   朝宜静诡异地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貌似还挺高兴地“哦”了声。   朝天铮静静听着,心里顿觉沉重,因为他爸爸的语气真像是发现家里起了火,结果只烧坏了一条凳子,损失并不很惨重的那种虚惊一场。   下一刻,朝宜静调转枪头开始指责起他这个亲儿子:“你个不孝子,你好好的,做什么去抓他的奸。他也就看着机灵,其实全是假精明,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朝天铮的呼吸一滞,突然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谬,他替自己亲爹出头,亲爹不但不在乎头顶戴了绿帽子,并且还为那个水性杨花的男人来教训他,教训他不该去揭破那个人的丑事。   他又忍不住想到金翎的那个姘头,那个男人身手很好,并且气质不凡,看上去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那样一个男人,也跟他父亲一样,对金翎言听计从。   朝天铮不由得感到深深的迷惑,即使他自己也曾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可是绝做不到被金翎牵着鼻子走,难道金翎身上有什么迷药,为什么每个同他睡过的男人都这么听话地臣服于他。   呼吸重了重,朝天铮愤怒地挤出了一句话:“那种人……那种人……我看你们一个一个都被灌迷魂汤了吧。”   后院失火,即使只有小小一簇火苗,甚至自行熄灭了,朝宜静还是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他在一家环境十分华丽高级的旅店找到金翎。   当时金翎正心不在焉地在旅店二层的餐厅包厢里用餐,紧闭的门猛然被推开,他吓了一跳,扭脸,却瞧见朝宜静的身影。   换作从前,他早该笑嘻嘻地缠上去了,可因为被朝天铮撞破了自己的艳遇,此刻他竟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呆呆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朝宜静,手心里还紧紧攥着银质餐叉。   朝宜静沧桑的桀骜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长相凶恶,气势迫人地走过来,具有十分的震慑力。   金翎却一躲不躲,安静地仰着雪白的面孔瞧着他,任由他走到自己面前,弯下腰来,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怎么,在外头兴风作浪了几天,转头不认得你男人了?”   过去,朝宜静常这么逗他笑,金翎的眼睛一下子有些发酸。   再有魅力的男子也忍不住想要独占他,就像霍加,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的时候,霍加就已经情不自禁要圈养他,不叫他去见别的男人。   可朝宜静却总是愿意给他自由。   他从不敢保证他必然会长长久久地喜欢朝宜静,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主动离开朝宜静的,除非朝宜静开口告诉他不想再同他好。他自然会伤心一段时间,除了朝宜静,再没有人可以这样这样包容他。   餐叉从手里落到地上,金翎飞快地直起柔软的细腰,抬起两只手紧紧圈住朝宜静的脖颈,将脸颊热热地贴住了朝宜静血管搏动的侧颈:“你还知道来找我啊。”   “别蹬鼻子上脸的,老子又没长翅膀,这么快能回来已经对得起你了。”朝宜静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即松开他,把他抱孩子似的打横抱起来,接着落座金翎原先坐的那个位置。   朝宜静笑着说:“金翎啊金翎,这回你可让我丢大脸了,老子这辈子没想过,有天能从我儿子嘴里听到你和别的男人睡觉的事情。”   金翎赶紧说:“我也不知道会遇见你儿子。”   朝宜静突然把他的下颌抬起来,居高临下和他对视,片刻后,轻轻说:“那个男人比我好么?”   金翎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那天夜里,他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可是他没有,放纵过后,他依然觉得很空虚,还是很寂寞,很想念朝宜静。   朝宜静似乎有点高兴,顿了顿,说:“以后不要胡闹了。”   金翎心里一紧,不大懂他的意思,好像又有点懂。他慢慢地说:“我不明白。”   朝宜静直直地望着他,头回这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以后都不胡闹了,好好过日子,就你和我,好么?”   金翎心头一震,鼻子发酸,顿了顿,茫然地说:“你之前都不跟我谈这个。”   朝宜静被他略带逃避的态度气笑了,说:“我有什么不好?你嫌我老,还是嫌我不中用?那小子又有什么好,才二十岁,是个二世祖,也就家里有几个种植园,简直是个土财主……你!”末了叹口气,说:“你真是气死我了,但是我怎么舍得打你。”   金翎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流了下来,因为他终于地明白了朝宜静话里的含义。   原来朝宜静心里期盼着忠贞的爱情,这个后知后觉的事实像道密密麻麻的鱼线,把他的心绞得有些疼痛。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从不开口,他简直想要开始恨朝宜静。他强忍住抽泣,呜咽着说:“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朝宜静倒是挺平静,抬手擦拭他面颊上晶莹的泪水:“你最恨人管你,又爱到外头玩乐,我要是早早地就告诉你我心里很钟爱你,不愿意你再同别的男人女人纠缠不清,只想要你待在我身边,你不得早早地就跑了,到时候我上哪找你去。”   同样是想要独占他,霍加那么说了,金翎立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可朝宜静这么说了,他的心里居然升腾起一股无与伦比的雀跃。   面对一个想要禁锢他的人,他为什么会感到开心?   金翎一向不大爱动脑筋,更加讨厌瞻前顾后,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物,可此刻,他难得主动进行了片刻思考,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爱上了朝宜静——他并探不出自己这份真心的深浅,但至少他确认这就是爱。   只是朝宜静从不主动开口,他也就不甘示弱,继续地左拥右抱,游戏人生。即使心底产生过短暂的犹豫,可由于没有拒绝的理由,朝宜静也不对他做出约束,往往他也半推半就沉沦下去。   说起来,他简直要感谢朝天铮,要不是这个死小子打定主意要闹个天翻地覆,他和朝宜静还不知道要互相猜疑到什么时候才肯去看清彼此的心意。   偷腥的人还有脸委屈直哭,朝宜静的内心被嫉妒和心疼两股情绪同时拉扯,一颗心简直都被金翎哭碎了。   明知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可他竟然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他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是前世做多了孽,才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叹了口气,朝宜静用一只手捧起金翎湿热的脸颊,低头吻他的泪珠。   金翎哭得眼睛肿了,并不丑,依旧是动魄惊心的俊美,由于眼睑发红眼珠湿润,额外还多了些楚楚可怜,他抽泣着说:“我没觉得你老。”   朝宜静的面孔上带着宽容的微笑,柔和地说:“那你是嫌我不中用?你既然不满意,那么为什么在床上总是哭着求我停下来,你演给我看的?你要是说了,我就是日日地吃鹿鞭也要把你伺候好。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怕过谁,要怪只怪你这人没福气,没遇上我年轻的时候。”   金翎在他怀里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间,一半在说汉语,一半在说朝鲜话,“你是存心叫我难受吗,你有没有良心,我要是真觉得你不中用,能跟着你这么久吗。”   “这么讲我没在床上亏待过你吧,那你是为什么,我们这一年过得不好么,你要去外头偷男人。”   金翎的喉头哽了哽,半晌,他的额头抵着朝宜静的喉结,轻飘飘地说:“我太寂寞了,你每日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我太寂寞了……其实每次你在家里我都很高兴,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怕你得意忘形,觉得我从此以后就非你不可。”   朝宜静的眼眶也慢慢红了,沉默少顷,他紧紧搂住金翎柔软的后背,回答:“以后每日我都回家,只要你不嫌烦,时时刻刻都陪着你。”   金翎抱着他,在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又用他的衣领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一点以后,他闷声道歉:“昨天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朝宜静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算了,懒得同你计较。你没跟着别人跑,还知道等我接你回家,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再次回到朝家,金翎只觉得浑身都轻了许多,重打量这座华丽的洋楼,有了种奇特的归属感。从此往后,这里真就是他家了。   金翎哭累了,朝宜静把他背回卧房,看着他沉沉睡去,出了房间,径直去敲了儿子的门。   朝天铮一看他爸爸脸上那副满足安然的神色就知道了,那个阴魂不散、鬼魅一样的男人一定也跟着回来了。   朝宜静也没多说什么,跟这个同自己长相肖似却总是横眉冷对的儿子,他纵有无限的父爱,总是无言以对。   叹了口气,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也知道你老子做的是什么行当,要是世道又乱了,死期不定就在哪日。你就让你爸高兴一回,行吗。”   朝天铮没有做声,恨其不争地瞧了他无可救药的父亲一眼,面无表情关了门。   不反对就是默许的意思,朝宜静被拍了个闭门羹,笑着骂了一声“衰仔”,转头哼着歌回屋去了。 第43章   低矮的棚户,高耸的高脚屋,无数的鸡棚鸭寮,腥绿的水坑,密里街挨着唐人街,地形却远比唐人街要复杂得多。辛实小心地避开泥泞和水坑,跟在耿山河身后穿过许多条灰暗的巷道,大约走了半个钟头,在一户老旧的三层洋楼停了下来。   耿山河认了认门牌,示意辛实就是这里。   辛实光洁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渗出汗水,他抬手,不以为意地用衣袖揩掉,随即敲了敲门。在这样破败的街区里住着一栋小洋楼,恐怕也是有些家底的,否则也不会有余力救人。   来密里街前,他们已经绕路去了唐人街一趟,果然,如辜镕所言,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耿山河伸手到竹床上摸了摸,单薄的被子底下毫无余温,显而易见,人已经走了许久。兴许他们前脚刚离开唐人街,周绽就迅速离开了。   辛实不由得感到失望,是种遭到戏耍的难过。但也没难过多久,转头就恢复了平静,主要辜镕早跟他说了周绽会跑,他虽然不大愿意信,但心里好歹有了个准备。打心底的,他是真服了辜镕,同样是做人,辜镕的眼珠子咋就那么毒呢,是个人放到他面前都能被看透。   从唐人街出来,耿山河还在咒骂周绽甩了个大包袱给他们,看辛实并不在意,骂了几句也就算了。   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孩子,离开时抱着门框不肯撒手,好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周绽回来。耿山河当时在气头上,一撒手就想叫他自生自灭,辛实看不下去,把孩子强行抱出了那间破屋子,假如孩子留在那里,不是饿死就是偷东西被抓住送去警局。   周绽确实给他们留了个大麻烦,辛实来密里街,也有点心存侥幸的意思,希望周绽口里的“顾氏夫妇”不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要是真有其人,他们就能把孩子托付出去,他们出来是来寻人,办正经事,带着孩子实属不便。   里头很快传来回音,门微微打开一条缝,缝隙里探出一个身影,是个扎长辫的黑皮肤女人,四十岁上下,白衣黑裤,佣人打扮,神色警惕,问:“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万幸,是中国话,辛实听懂了,回答:“唐人街,板凳仓库。”这是周绽藏身的地方,“我们找顾女士夫妇。”   女佣愣了愣,盯着他们看了片刻,说:“等着!”没等他们说话,迅速把门页合上。   辛实额前的头发被门扇带起来的风微微吹动,他回过头,跟耿山河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原来真有这夫妻两个,那就好办了。   辛实这时不由得笑了笑,因为他突然发现周绽真的很聪明,周绽大概早在见到他和耿山河的第一刻就想好要逃跑了,透露顾氏夫妇的行踪并不止是在制造一个掩护自己离开的借口,同时是想在自己跑路之后给他们一个安置孩子的去处。   狼狈得东躲西藏了,还算得这么精准,真是个可怕的人。   没多久,门又打开,女佣这次表情和善许多,边把他们往里让边说:“太太在客厅,请你们进去说话。”   花砖,拱窗,五彩玻璃,墙角的散尾葵,辛实一走进去就发现,暹罗的装潢和马来亚的还真像。   迈步进屋里,果然有一位女士等在客厅,五官清淡,穿件墨蓝的长袖旗袍,齐耳的短发整齐地抿在耳后,整个人沉静收敛,只双耳上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熠熠生辉。辛实匆匆看了一眼,瞧出她的年纪应当比自己大,但一定大不了几岁。   见他们走进来,她站了起来,视线先落到孩子身上,神情略微有些惊讶,片刻后,表情放松了些,微笑着请他们就坐。   孩子应该是见过顾女士几次,陡然也不大紧张了,第一个坐下来,不闹也不动,老老实实地躲在沙发的角落。   辛实有些拘谨,走上去,没坐下,先朝顾女士拱了拱手报上姓名。   顾女士忽地仔细瞧了他一眼,微笑说:“你的姓氏很少见,小兄弟是哪里人?”   辛实呆了呆,想了想,说:“福州人。”   顾女士说:“好地方。”   耿山河跟在辛实后头,如他一般自我介绍了一番。   耿姓也不大常见,顾女士却没有再问耿山河的来历,只是笑了笑,也自报了姓名,“顾婉竹。”随即再次抬手请他们落座,“我家先生在休息,今日恐怕照顾不周了。”   女佣同时上了茶,辛实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小小地端着青花瓷茶杯喝了口茶,快速地说了来意:“你们两天没过去,周绽担心你们出事,托我们来看看,突然这样上门,吓到你们了吧,实在对不住。”   顾婉竹不再笑了,有些愧疚的样子,说:“是我们的疏忽,近日家中有事,没抽出人手去照顾周先生,他还好?”   “还好。”就是饿得厉害,没人送饭,把孩子饿得都出去偷钱了。   但这话辛实说不出口,说了就有怪罪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周绽的命确实是这夫妻两个救下来的,再说,周绽都跑了,害他在这里擦屁股,他替谁都不可能替周绽抱不平。   可该是多么紧迫的事,能把两个大活人忘了,连送个口信的时间都抽不出。虽然只见了这短短的一面,可辛实觉得顾女士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在瞒什么。兴许他们夫妻两个真的是遇见了件大事,攸关性命的那种大事。   他真好奇,可他管住了嘴,没开口问,辜镕要他在外头小心再小心,他昨日没长记性招惹了周绽这么一桩破事,现在是打定主意不再随便打听,不该他关心的,他一概不张嘴,不插手,免得惹祸上身。   来这一趟,不是专为寒暄,辛实赶紧说正事:“周绽家中有急事,昨日离开了曼谷,走前把孩子托付到了我们手上。”他不敢说周绽是逃走丢下了孩子不要,否则该吓坏顾女士了,“我们这回来曼谷是有重要的事要办,照顾不了孩子,不知道太太能否收留这个孩子,养孩子的钱我们会出,这个不必太太费心。”   说实话,辛实真舍不得出这个钱,可他也实在没法带着一个孩子四处走,只能当是破财消灾买个教训,也正是这回知道肉疼了,他才终于把辜镕教他的道理牢牢记在了心里——往后再不能随意发善心。   顾女士有些迟疑,缓缓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盯着自己看的男孩。个子不大的孩子,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是也听懂了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归宿,表情惶恐。   辛实看她的表情像是真心疼,真喜欢,不由得心情一振,有了点盼望。   半晌,顾女士和声细语道:“实在是家里忙乱,无法帮到两位,对不住。”   辛实忙说:“别这么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说失望吧,真有一点,可这也没办法,他也不能强迫人家养孩子。   顾女士礼数周全,请他们用完了茶,等他们自己开口说有事要先走一步,才站起来送客。   走到院子的天井里,辛实突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不是泥土,不是河水,是血的腥,他的脚步变慢下来,想回头悄悄问耿山河有没有闻见,刚顿了顿,身后耿山河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暗暗推着他往前走。   显然,耿山河嗅觉比他更灵敏,早早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耿山河手里牵着孩子,三人一前两后,很快走到大门外面,辛实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回身,微笑着朝顾女士道别,耿山河紧紧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把孩子拨到身后,一只手悄悄伸到腰后隐秘地拔出了枪。一瞬后,辛实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顾女士站在门里,和辛实也就隔了两步,辛实心里直跳,觉得她肯定也听到了枪械的异响,耿山河拔枪就是为了防备她,或者这栋屋里另一些藏在暗处的人,但她的神色却没有半分变化,还是温婉的模样。   她跟他们说再见,却在关门的瞬间,无声地朝辛实比了个口型:“危险,快走,不要再来。”   由于是个抬手的动作,顾女士墨蓝的袖口往上缩了一截,露出左手手腕上戴的银手镯,普普通通的一个银圈,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宽,不值钱的东西。   辛实的眼神很好,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意思,他的瞳孔一瞬间缩小,背后即刻就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觉得有几道冷冷的目光此时就在不知何处注视着自己。   在他们来之前,这栋洋楼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想再仔细看看顾女士的面孔,妄想看出更多的消息,可门已经关得只剩一道缝隙了,脸是看不见了,他又忍不住死死看了眼她还搭在门沿上的手腕。   门彻底合上,辛实僵硬地回过身,和耿山河慢慢地往远处走。   等到远离了洋楼,不用互相知会,都撒开脚步没命地跑了起来,辛实跑在前头,耿山河嫌弃孩子跑得慢,把人往肩上一扛,甩开膀子跑。   地上的水坑,枯叶,来时谨慎避开的那些坑洼,此刻没有人在乎,他们跑了很久,一口气直接跑到了街区外头,等到没入热闹的街市里,才停下来。   找了个中华茶馆,辛实和耿山河拉着呼呼喘气的孩子在角落坐下来,两人鞋面上都是泥水,辛实额头脖颈都冒了汗,脸颊白里透红,不正常的红,他从桌上的纸篓里抽了几张草纸,先擦了擦汗,又蘸着凉白开,弯腰慢慢地擦起鞋上的污渍,说是在擦鞋,眼珠子根本没往鞋上看,直愣愣地发呆,有种惊疑不定的麻木。   耿山河没那么讲究,面色严肃,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戒备地巡视四周,脑袋则正在飞速地进行思考。   孩子吓傻了,抱着手缩在墙角,偶尔瞟一眼辛实,偶尔瞟一眼耿山河。   半晌,耿山河说:“我们马上就回酒店,这几日都不要再出门了。”谁知道那姓顾的夫妻俩招惹了什么人,他甚至不能确定由于他们的贸贸然上门,此时是不是也被盯上了。   这里是暹罗,死在这里,就是辜镕也没法来替他们讨个公道。   这趟出门,辛实一直很谨慎,很听话,一点没出过差错,简直比他手底下的兵还好带,耿山河以为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率先就起了身,是个要付钱离店的架势。   可辛实非但没动弹,还抬起头,告诉他:“不,我得再去一趟密里街。”   “你疯了?”耿山河匪夷所思,又坐下来,胸膛向前倾挨上桌沿,眼睛瞪着看向辛实:“给我个理由。”   “我好像找到我大哥了。”平地放下一个惊雷,辛实慢吞吞地把草纸丢进桌边的垃圾篓。转眼,他注意到不安的孩子,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给孩子倒了杯水。   耿山河正压抑着怒气,听到这话,愣了,半晌,他问:“你不要告诉我你发现你大哥在顾家,那里现在就是龙穴,是虎潭!”   辛实凝重地点了点头,秀致的面孔上有种锐不可当的气势,他非去不可,不管是虎潭还是龙穴,就是阴曹地府,他也得去把他大哥抢回来。   顾女士手腕上那只银镯,是他娘的嫁妆。一模一样的两只龙凤镯,他们兄弟两个各有一只,娘死前说了,兄弟两个要是能讨得到媳妇,镯子就给儿媳妇,讨不到,就卖了用来养活自己。   离得那么近,他绝不可能认错,当时瞥了那一眼,他简直震惊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他根本不想走,可是想到辜镕嘱咐他万事先保护好自己,咬牙还是走了。   活下来才能找到大哥,要是莽撞冲上去问顾女士镯子哪来的,说不定此刻他们全都没了命。   辛实冥顽不灵,耿山河急得直挠头,对峙片刻,耿山河焦头烂额地说:“我找台电话来,看辜先生怎么说。”他就不信辜先生能同意辛实把自己这条小命豁出去。   孩子不听话,就去请家长来收拾,这简直像告状,辛实却不怕,恍然大悟地喃喃:“是,我真是急坏了,找他,我们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他那样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好像辜先生一定能同意他去冒险。耿山河听了不禁得意起来,这事非同小可,他就不信辜先生还会纵容辛实。   茶馆是个普通茶馆,用不起电话机这么金贵的东西。辛实和耿山河一路往市中心去寻,在一家洋行花了点钱借到了台电话。   辜镕接得很快,听了来龙去脉,沉默了一阵。   辛实屏息凝神地等,片刻后,辜镕一声令下:“既然有了眉目,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辛实松了口气,欣喜地转头看耿山河,把辜镕的话转告耿山河。   耿山河不信,夺过辛实的听筒,大概是听到辜镕亲口下令,他的表情瞬间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没忍住说:“辜先生,洋楼里情况不明,我们连他们得罪了谁都不清楚。”   辜镕的语气很冷硬,说:“这些你们不必管,人手我来安排。把听筒还给他。”   耿山河憋屈地把听筒还回去,走远几步站到门口平复心情去了。   辛实屏息凝神接过去,光听见辜镕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就窝窝囊囊地求饶了:“我错了,别生气。”   辜镕果然破口大骂:“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要不是老耿拦着你,你是不是一个人就冲回去了?你真以为你有个子弹都崩不坏的铁脑门?你大哥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   辛实默默地听,一句话也不敢驳。   骂完那通,辜镕那边又安静了片刻,辛实差点以为他已经挂断电话,试探性地“喂”了两声,辜镕又开了口,声音徐徐地,语气后怕又痛心:“你要是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   这话简直是往辛实心窝子戳,他的鼻子一酸,眼窝立刻红了,沙沙地说:“我没想一个人去,我记着你的话呢,叫我平平安安回去,我知道你惦记我,不敢去的。”   辜镕那头声音也沙哑了,顿了顿,说:“吓坏了吧。”   辛实受不了他关心,吸了吸鼻子,委屈涌上心头,“我怕后头有人追,一点也不敢停下来,跑得心肝都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了。”   辜镕一听这话心都要碎了,杀心顿起,阴森森地骂道:“周绽这个王八羔子,别让我逮到他!”   这才是辜镕真正动怒的样子,光听声音都叫人毛骨悚然,辛实相信,要是周绽此刻就站辜镕面前,辜镕一定眼都不眨就毙了他。   辛实突然笑了,他想到辜镕方才骂自己的样子,那哪叫发火,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了,是朝他嚷嚷着叫屈,想让他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辛实不喜欢他这样生气,对身体不好,慢慢地说:“你别骂他了。”   那语气柔柔的,辜镕觉得自己是嫉妒了,居然从里头听出点袒护的意思,不由得酸道:“为什么不准我骂,难不成你还想谢他,要不是他,你还找不到你哥嫂是不是?”   瞎胡说!辛实也有点不高兴了,不想再哄他,只讲道理:“我谢他干啥,要谢也是谢我大哥大嫂。要不是我大哥大嫂积德行善救了他,他早咽气了,哪有机会叫我碰见。”   辜镕总算气顺了,笑了声,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想到大哥,辛实忍不住心尖发抖:“我闻见了血味,耿襄理也闻见了,我大哥会不会……”   “别净往坏处想。”辜镕打断他。   辜镕的语气斩钉截铁,辛实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咬住下唇,颤声低低地应:“嗯。”   “我现在就给你想办法,不要急。”辜镕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语气有种当仁不让的笃定,“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一定给你把你大哥带回来,你乖乖的,好不好?”   辛实拼命点头,想到辜镕瞧不见,赶紧吱声:“好。” 第44章   墨绿的一台汽车从街角拐进密里街,车灯上方插了杆军旗,在风中猎猎地晃动。   两列训练有素的警察跟在汽车后方奔跑,汽车和警察的速度很快,道路两边的市民纷纷避开,等车辆和士兵走远,远远地观望谈论一阵,又惴惴地各自散开。   很快,汽车停在一栋洋楼的前方,两扇铁门大大地向外敞开,门外两侧各有两个警察执勤,并不怎么肃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在说说笑笑。   车一停下,辛实马上打开车门跳下车,副驾驶上,耿山河也飞快地开门下车。辛实直往洋楼里奔,把守的警察瞧见车牌,神色即刻俨然,恢复了站岗姿态。   辛实跑得很快,他们想拦又不敢拦,往路中间凑了凑,虚虚伸手抵挡了一番,问:“你是干什么的?”   辛实被几只手推了推,力气不怎么大,他听不懂士兵的问话,但猜一猜就懂了。他也知道自己鲁莽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停在原地,回头望了望耿山河,还有他身后慢悠悠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有副强壮的身板,裹在警服里显得格外高大,黑发,深眼窝,挺鼻梁,厚唇,是个英俊的外邦人模样。他迈着步子走过来,脸色淡淡的,却居高临下的,   很有个当官的气势,拦路的警察一见他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抬手行礼,异口同声喊:“楚珀大校!”   楚珀轻轻抬手回了个礼,接着挥挥手,是个让路的命令。四个警察立刻把路让出来,辛实忙朝他道谢,楚珀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微微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辛实赶紧领着耿山河往洋楼里走,有楚珀这座大佛镇在后头,一路没有警察再阻拦他们。   客厅里很安静,门口站了两个警察。一进门,辛实先瞧见了顾婉竹的背影,她坐在沙发上,还穿着上午那件旗袍,身边倚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是他大哥的后脑勺,头发茬很短,像个毛茸茸的圆锅盖,辛实眼眶一热,当即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大哥!”   耿山河叫他撕心裂肺的一吼吓得抖了抖,止步在原地,楚珀也停下了脚步,他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仅仅是若有所思又瞧了眼辛实秀致清瘦的背影。   辛实一声大喊,客厅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受了伤,转头的动作急促却费劲。   两条浓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挺直一道鼻梁,下巴颌正中一颗黑痣,辛实在梦里把他大哥的模样记了又记,错不了,就是这张脸,就是瘦了好多,憔悴了,没个精神样儿了。   辛实水红的嘴唇颤了颤,飞快地走到大哥面前,想扑进大哥怀里,但看大哥病歪歪的样子,真不知道咋扑,就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咋放好了。   大哥微微仰头看他,把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有点惊讶也有点欣慰地说:“老二,长高啦!”   这都快两年没见面,能不长点个子么,辛实拼命忍住泪水,眼睛都熬红了,蹲下来,往大哥膝上一扑,哽咽道:“大哥,你为啥不给我寄信,我找你,到处找你!”   “出了点事,以后跟你说。”辛实感觉自己的脑袋被重重揉了揉,接着又听到大哥说:“男子汉哭什么哭,先起来,见过你嫂嫂。”   辛实脑袋动了动,把面颊上的泪水全蹭在大哥裤子上,扬起哭得通红的脸蛋站起来。   顾婉竹傍在大哥身边,两只手交叠放在膝上,手腕上的银镯一闪一闪,笑吟吟瞧着他,说:“实哥儿。”   家里上一次有女人还是他死去的娘,辛实有些羞赧,他低下了头,不大敢看嫂子,润湿的眼睫一簇一簇的,微微地颤。   他软绵绵的,沙着嗓子叫了声:“大嫂。”   顾婉竹高兴地“哎”了声,说:“你大哥一直很挂念你,今早上听到你说你叫辛实,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嫂子大大方方的,辛实不好意思再害臊,总算把头抬了起来,他往旁边的沙发一坐,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大嫂,肚子里一堆问题,欲言又止半天,还没挑出来先问哪个,大哥像是看出来了,扭头看了眼外头,朝他说:“先把客人请进来。”   “是,我给忘了。”辛实恍然大悟,忙起身出门。   门口却只剩下耿山河了,说楚珀大校不想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已经收队先走,并且留下口信,有什么事来日再说。辛实不免觉得羞愧,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光在门口站了站,他们连口好茶也没奉上。   辛实把耿山河带进屋,引他同兄嫂彼此略见了见面,又喝了盏茶,大概是知道他们一家人有许多话要叙,耿山河自发地去了偏厅。   一家三口重新坐下来,辛实忙从最紧要的问起:“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辛果笑了笑,刚要张口,辛实急忙说:“你别骗我,我不是孩子了,什么事我都受得了。”   惊讶于他的洞察力,辛果又是讶异地瞧了他一眼,叹口气,忍着疼痛说:“肋骨断了几根,没什么大事。”   这还不叫大事,辛实惊怒交加,简直要从沙发上跳起来,忍了忍,他道:“早上我走的时候,大嫂悄悄跟我说这里危险,叫我赶紧走,怎么回事?”   辛果张了张嘴,想开口,可一呼吸肋骨就是一阵疼。辛实瞧出他大哥不好受了,忙看向大嫂:“大嫂你来说吧。”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辛果缓缓点了点头,顾婉竹开口:“不怕你笑话,今日在家里逞凶作恶的,是我娘家的几个堂哥哥。”   辛实目瞪口呆,顾婉竹抬手挽了挽头发,微微笑了笑,带着些苦楚,额外又有种从容的气魄:“我家是开酒楼的,爹娘老来得子,就生了我一个女儿,今年夏天爹娘走了,只剩了我一个人。酒楼好,能挣钱,谁都知道,堂兄弟们就动了心思,都想霸占过去。”   一家子血亲,就是这么拿来作践的!辛实替她愤恨,骂道:“真不是东西!”   “前几回叔叔伯伯只是轮番上门来劝我把酒楼交给兄弟们做,劝不动,就撕破了脸,叫了好些地痞流氓上门打砸过好几回,你大哥组织店里的年轻男人白天夜里地守店,来一个打一个,全挡了回去。”   辛实不由看了眼大哥,大嫂两只手正挽着大哥的手臂,像是心疼,轻轻地摸了摸大哥的肋下。大哥苍白地朝大嫂笑了笑,没当回事。   英雄救美,真像戏里的故事,原来大哥是这么跟大嫂结缘的。夫妻两个你拉着我我靠着你,真甜蜜,辛实臊得不大敢看,忙垂眼不看,眼皮一颤一颤的:“后来呢?”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做不成生意。我就把店一关,想卖了地皮带你大哥换个地方做生意。”只是想打店的消息刚露出去,堂兄弟们都急了,个个琢磨来抢她的地契,并且雇佣了一群地皮流氓去威胁有意向买地的老板,令他们不敢同她做交易。   她也报过警,可她的那些堂兄弟多么地狡猾,那些被他们雇来的流氓光是打砸店铺,并不伤人,因此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关个几天就不得不把人放了。   想起那段日子,真是跟做恶梦似的,顾婉竹蹙眉道:“反正到现在卖店也没卖成,我跟你大哥在乡下的船坞躲了一段时间,那地方没有邮局,连人都很少,我帮你大哥写了好几封信,他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去隔壁的镇子上寄,可是好几个月也没收到回信。我和你大哥就猜,一定是信寄丢了。我们商量很久,还是决定回曼谷,曼谷的邮局大,不容易丢信。但是过了几个月,也就是前几天,还是没收到你的回信,你大哥很担心,他怕你出事,我们想了想,打算动身回中国。”   他就知道他挂念着大哥,大哥也就一定挂念着他,他们兄弟俩,谁也丢不下谁。辛实眼眶又有些热,颤声道:“后来咋没走成?”   顾婉竹点了点头,说:“刚买到票,就被堵上了,你来之前,他们也刚来不久。”   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没忍住又看了眼自己的男人,拳头粗的木棒一下一下往肚子胸口上砸,她被两个兄弟死死地按在一边,不断地哀求“不要再打了,地契我不要了,都给你们”,可或许是为了泄愤吧,他们拿到了地契也依旧地没有停手。   那场面要多可怖有多可怖,她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要不是辛实突然造访,辛果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他们拿刀抵在辛果的脖颈上,威胁她速速把来人打发走,她受到挟制,即使认出了辛实也没办法阐明情况,怕辛实受到牵连,只能叫他赶紧走,不要再回来。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辛实居然没离开,甚至大胆地找了一批警察反扑回来,破门而入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控制了起来。   说起来,她的这位看似孱弱的小叔子,背后似乎是有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不仅可以轻易撬动曼谷军方的人,并且完全地不图回报,今日所有的峰回路转,简直称得上是一段奇遇了。 第45章   楚珀安排了医院和大夫,转眼辛实已经在医院里头伺候了他大哥快一周,端茶倒水送饭,一样比一样做得周到。   大哥很惊讶,感慨他终于是学会了过日子。   辛实羞臊,也有些得意,从前在福州,大媳妇小姑娘都嫌他瘦弱内向,不愿意给他介绍媳妇,觉着他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现在大哥都开口夸他了,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个样儿了,毕竟辜镕那么挑剔的人都对他没二话。   孩子则是被送回了家,他真正的家。他的舌头被割了,可却居然懂得写字,他能够写出自己的名字,翻译过来,叫作玛糯。可是问他对于家人的印象,玛糯显得很茫然,显然被拐走时年纪还不大,并不能够完全地记住家人的模样和姓名,至于更复杂的譬如住址就更加记不住了。   只凭玛糯会写字,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一定是在一个有底蕴的家里出生,这样的家庭丢了孩子,说不定正在到处寻人。于是耿山河带着玛糯正式蹲守在警署里面,每日的正事就是同那些丢了孩子的爹妈见面。见了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别提几个大人,就连玛糯都失望了。   这段时日,玛糯一直是由耿山河照看,对于这个孩子,耿山河已经产生了感情,看孩子落寞的神情,他心一狠,私下跟辛实商量说,要是过两天还是找不到孩子的家人,他想要领走这个孩子,他有三个儿子,对于养儿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心得。   辛实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最终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因为辛实的大哥大嫂也表示想要收留这个孩子。对于父母,玛糯拥有绝对宽松的选择权。   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机会做玛糯的父母,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事情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玛糯的父母出现了,他们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显是得到了儿子的消息,匆匆从另一座城市赶来的。他们的穿着很得体,谈吐也十分不俗,相貌跟玛糯很相似,尤其玛糯的母亲,那双眼睛几乎跟玛糯如出一辙。   凭借这对夫妻精准说出了玛糯肩头那块红色胎记的形状和大小,大家一致接受了这确实是玛糯的亲生父母。   玛糯的母亲刚开始看到儿子是十分惊喜的,可发现了玛糯空荡荡的口腔后,抱着玛糯差点哭晕了过去,直说那天不该让玛糯独自一个人去追风筝,又说自己不配做玛糯的妈妈。玛糯的父亲愤慨又心痛,紧紧抱着痛哭的妻子和茫然的儿子,哽咽不能言语。   辛实在一旁看得鼻子发酸,转头一看,耿山河捏着拳头早就已经默不作声地痛哭流涕了。显然,这是一场悲痛的团聚,但好歹也算是团聚。玛糯的父母坚持要在金钱上给予报答,辛实和耿山河予以坚定的拒绝,在火车站送走了一家三口。   顾婉竹那块地皮随后也顺顺当当卖了,顾家那几个逞凶的堂兄弟这回是被抓了个正行,因此全被关进了警局里头。没人能再阻拦顾婉竹收拾自己的产业,十几个警察浩浩荡荡护着她回的酒楼,楚珀还额外透了信,只要她愿意申告,那几个姓顾的少不了坐牢,非得在里头关个好几年。   顾婉竹没客气,有一个是一个,全提告到了法庭。大概是楚珀在里头活动了人脉,判得很快,判决飞速地通报了出来,果然如他所说,没落下一个,各个都有牢可坐。   顾家这桩官司算是告一段落,辛果在医院也终于待不住,距离除夕还有五六天时办理出院回了家。回的不是密里街的小洋楼,而是顾家的宅子,修在酒楼后头的三进大院子,古铜大门,门口两座威风的石狮子,里头是雕梁画栋,从里到外的气派。   在顾家歇了两天,辛实琢磨着请一顿答谢宴,并没定什么酒楼,而是问了楚珀的忌口和喜好,邀请了楚珀到家里头来吃饭。楚珀似乎也知道中国人不流行请人到外头吃饭,家宴才是顶格的礼数,很赏脸的一口就答应下来。   辛果前胸后背都绑着绷带没法动弹,就由辛实和顾婉竹忙活这餐饭,耿山河原也想帮帮忙,可辛实早就想真心实意答谢他一次,怎么说都不叫他插手,也当贵客似的招待他。耿山河挺不自在,但瞧上去也是真高兴真感动,却之不恭,干脆就在厅里同辛果谈天。   顾婉竹是酒楼老板的女儿,一手的家传手艺,其实根本用不上辛实帮忙,辛实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去掺和铁锅里的事,只兴冲冲地转来转去地给顾婉竹打打下手,洗洗菜烧烧火。   撒下一把辣椒,顾婉竹边挥动锅铲边问:“你大哥昨夜问你的话,你心里怎么想?”   辛实往灶门里送柴的动作慢了一些,灶门里的火闪烁不已,映得他一张俊秀的面孔明暗不定。   闷着头,他慢慢地说:“我没觉得做佣人低人一等,辜先生对我很好,我愿意跟着他。”   昨夜里,大哥拿定了主意,决定在曼谷过完了年就回福州去,要他电联辜镕,朝辜镕表示感谢,同时辞工。   他当时心里慌得要命,嗫嚅着说:“干嘛回家,北边在打仗呢。”   大哥说:“暹罗不也有地方打仗?我们老百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家里。”   他就说不出话了。   大哥还拿出了一笔钱,是之前还没来得及寄回福州的薪水,叫他给耿山河一部分,另一部分给辜镕,既是做压祟包,也是充作感谢。这样一笔钱,对辜镕来讲自然是不够看的,可辛实知道,这已经是他大哥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了,大嫂原本还想添一点,大哥没答应,这是他们老辛家欠人家的人情,不能够要她来还。   大哥断断续续一直在讲,辛实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没作声。   大哥似乎没有想过他居然不乐意回家,愣了半天,告诉他:“回了家,周围都是乡亲,再没人跟你说你听不懂的话,叫你吃那些吃不惯的菜饭,也能做回你喜欢的活计,你学了那么多年的木匠,就这么丢了,你不觉着可惜?”   当然可惜,他依旧地沉默着,可他更舍不得辜镕,他已经答应辜镕,他会回去的。   看他油盐不进,大哥突然愤怒了,就问他:“你难道是给别人做奴才做上了瘾?”   这话太难听,他也生了气,梗着脖子说:“你什么也不知道。辜先生从来没拿我当奴才,要不是他,你早见不到我啦。”说完闷头上了楼。   大哥是在前几天知道他在辜家是给辜镕做佣人的事情,一开始,大哥只是问他是替辜家做什么活计,他说是做木匠,做窗户。   或许是他答得不好,大哥看出了不对,马上又问他雪市的木材市场在哪里,行情价格是什么,问到这里他就支支吾吾起来了,那些材料都是詹伯找来的,他哪知道价格,编也编不圆。   大哥这就知道他在撒谎了,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从小到大被教训不许说大话,在大哥面前,他永远也不知道怎么说谎话,很快就被套出了实话,其实自己是去照顾辜镕的起居。   大哥的面色一下子惨淡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不能把自己照顾好,是大哥害了你,要不是大哥非跑出来,你也不能沦落到去伺候人,这是给人做奴才,一辈子矮人一等。”   他拼命解释,说辜镕是好人,没苛待他,救过他的命。   辛果信是信了,知道他遇到个好地主,但怎么也不同意他再去给人做佣人。在福州,只有最没良心的爹妈才会把子女卖去做长工,好主人有是有,可就跟饥荒年头地里的粮食一样,少见!   多的是被地主打骂的,有苦也说不出的可怜人。现在姓辜的是对他这个傻弟弟好,可一个心情不好,白白把他打死也没人能去给他伸冤。回家多么好,凭自己的手艺挣钱,咱们挺直腰杆子挣钱,至少不亏心。   兄弟两个有了分歧,从昨夜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顾婉竹夹在里头为难,有心想劝一劝,一家人当然是在一起好。   可辛实是铁了心要回马来亚,一提那个辜先生,张嘴就是袒护,她顿了顿,轻声说:“那你预备在马来亚待多久?”   辛实愣了愣,他抿住了嘴唇,水红的唇线因用力显出一丝苍白,沙沙的,他开口:“挣够钱,我就回去。”   “有我在,家里能缺你一个挣钱的?”顾婉竹笑了一下,隔着热腾腾的雾气扫了眼辛实。   辛实脸红了。他确实不是为挣钱才想回马来亚。也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身边的人好似都比他聪明,但凡他说句违心的话,个个都能把他看透。   “士为知己者死,辜先生不只是你的恩人,也是咱们一家的恩人,你想回去报答他,这没错。”   辛实愕然抬头,大嫂这是替他说话?   顾婉竹看他脸蛋红扑扑的,双眼发亮,黑色的短发蓬松地胡乱罩在额前,简直像只卖乖的小狗,不由得慈爱地笑了笑:“你大哥是担心你,别怨他。”   辛实咬住下唇狠狠点了点头,慢慢地说:“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可也要我觉着好才是好。”他最受不了大哥误解辜镕。   昨夜的不痛快,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一点没透露给辜镕,找到了大哥后他一直很高兴,辜镕大概是为他开心,还说过几日来曼谷过年时要给他大哥送一份见面礼。   他当时心里真酸,替辜镕冤,错付了一片好心。一狠心,他想也没想,打起精神告诉辜镕:“别来啦,过几天我就回来啦,回来陪你过年。”   辜镕沉默了片刻,说了“好。”   早上起床他还在想,大哥大嫂要是不松口,他真就打算招待完楚珀就提起箱子带耿山河回马来亚,大哥活得好好的,还成了家,嫂子很好,他再没什么担心的。   没想到大嫂会站在他这边,辛实不由得有些雀跃,悄悄地又说:“大嫂,你替我说说我哥,他老这样教训我,好人坏人我还分不清么!”   顾婉竹莞尔一笑,点头答应了他。   楚珀来得不早不晚,照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到的顾家。穿的是常服,黑色短褂松腿长裤,猛一看挺平易近人,走近了那气势还是不由得叫人心生敬畏。   辛果和顾婉竹都挺和善,可那和善里头多多少少带了点拘谨,毕竟这是位贵客,曼谷城里头响当当的政要大员,要不是那位辜先生的人情,他们这辈子够不上招待这样一位客人。辛实不管那些,他就知道楚珀是辜镕的朋友,帮了他许多大忙,他得热情地把人招待好。   楚珀正从车里下来,辛实一凑上去就暖融融地笑了,颀长秀致的人影在日光底下熠熠闪耀,他朝楚珀招手:“楚先生,你来得正正好,赶紧进来坐,外头够热的吧。”   似乎是没见过这么不见外的人,楚珀下了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辛实。   辜镕发来急电请他帮忙的那日,现场忙乱不堪,他没有仔细瞧过这个年轻的男人,此时一看,不由得视线痴重起来,辛实有张瓜子仁似的小尖脸,眉眼昳丽,便如一幅精妙含蓄的中国古画,笑起来尤其和煦,简直是个叫人完全警惕不起来的俊秀青年。   确认到辛实的欢迎不似作伪,楚珀微微笑了笑,跟在对方身后缓步朝庭院走进去。   辛实有个不大结实的身板,单薄的肩膀,瘦窄的腰,细长雪白的四肢,可瞧上去却有十足的风致,鲜活热腾,你就别仔细看他,看了就叫人移不开眼。   直到走进阴凉的屋里,辛果夫妻迎上来朝他问好,楚珀才若无其事地把黏在辛实背影上的目光收了回来。 第46章   楚珀的话很少,席间不怎么开口,全靠辛实孜孜不倦向他搭话,都是些家常,问他爱不爱吃中国菜,又给他介绍桌上的菜色,这碗是淮扬名菜,那碟子是川菜,能不能吃辣呀,不能可千万少吃点。   楚珀并不爱在外头的席面上透露自己的喜好,今天像是猪油蒙了心,辛实介绍一道他就夹一筷子,慢条斯理地一口接一口吃,最后不可思议地几乎将自己吃撑了。   “我听辜先生说啦,你们从前是同窗,一块在英国念过书,哪天你来雪市,我和辜先生一定好好再次招待你。”辛实笑着招呼,举手投足有种灿灿的风姿。   楚珀喝了口酒,扫了辛实一眼。辛实也喝了酒,两颊绯红,漆黑的眼珠像是两颗剔透的玻璃珠,柔柔地把他瞧着,瞧得他一点戒心都生不出来。话里话外,辛实似乎跟辜镕十分亲密,并不大像是主仆,简直像是不分你我的一家子。   楚珀心里有些酸,脸上却彬彬有礼地微笑道:“他站不起来,又整日只愿意待在家里头,哪有心情招待我。”   辛果和顾婉竹这时看向了辛实,面孔上统统有些欲言又止的惊讶,辜镕不良于行的事情,辛实并没告诉过他们。   辛实其实是故意隐瞒,那是辜镕的伤心事,他本来想要是辜镕真要来曼谷,再告诉大哥大嫂,叫他们有个准备,不要露出异样的表现叫辜镕伤心。但他已经叫辜镕不要来了,那么这件事大哥大嫂就没有知晓的必要性。   耿山河这时脸色有些难看,放下筷子,张了张嘴,当场想要反驳。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辛实脆生生地说:“谁说辜先生站不起来,他已经快好啦,马上就能走能跑。”   说这话时,辛实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心里非常不高兴,他最不喜欢别人揭辜镕的短。   这话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辛果捏紧了筷子,当即有些紧张地瞟了眼楚珀,同时身体向辛实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是个保护的姿态。   楚珀神色依然镇定,说:“哦,原来如此,我会致电祝贺他的。”   辛实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楚珀,他本来觉得,楚珀同辜镕应当是手足的那种好兄弟,否则做什么费劲帮这个忙。现在想一想,于他而言救大哥是件大事,于楚珀而言,帮这个忙也就是抬抬手的事情,他和辜镕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兄弟情谊。   辛实顿时有些懊恼,假如楚珀和辜镕的关系并不是他想得那么密切,那么辜镕张这次嘴一定不容易。辜镕是那样高傲的一个男人,要他开口求人,该多么难受。动用一次人情不简单,何况是不那么亲近的人情,该用什么去还呢。辛实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还也还不起的东西。   他又让辜镕为难了,可辜镕却从没朝他邀过功。   辛实心里头又酸又涩,要是辜镕此刻在他面前,他真想什么也不顾冲上去告诉他:你别再对我这么好,除非,除非你想要一个穷小子的心。   楚珀这时凝视了辛实,又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他还能有勇气站起来。他的腿,坏了能有一年多了?日本人做得那么绝,铁了心要他死,我还以为要赶去参加他的葬礼。”   辛实面色有些发白,手里的青竹筷子没抓稳,从手指间滑落到白蜡木的桌面上。他也没发觉,嘴唇颤抖了一下,扭过头急急地盯住了耿山河,求证:“辜先生的腿,不是不小心进了雷区被炸坏的么?”   别人都是这么说的,说辜镕急功近利,贪财冒进。他只信了一半,信辜镕是为了做生意才去冒险,不信辜镕是为了自己发财。辜镕不肯退,不肯逃,明明是为了让那些在辜家做事的工人能够吃得起饭。   那是一个意外,他一直这么认为,怎么变成了日本人故意袭击?   耿山河咬紧了牙关,脸上有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辛实看出来,他也知道内情,他是想讲的,可那是辜镕的私事,而他没得到辜镕的允许,因此不敢透露出来。   楚珀又开口了,他终于露出了除了微笑以外的神情,意外地挑了挑眉,好奇道:“你不知道?”   辛实转头望向楚珀,心神不定地茫然说:“我不知道。”   楚珀住了嘴,提辜镕的腿伤,他是想叫辛实知道,辜镕有残疾,有许多比不上自己的地方,并不是想要宣扬辜镕低调的丰功伟绩。   他转开了眼,说:“都是旧事,不必再提。”   “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吧。”辛实突然回过了神,目光焦急地盯住了他,“求你,跟我说一说。”   楚珀往椅背上一靠,不大情愿地说:“他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叫你知道。”   辛实嚷嚷:“那是我没问,我要是问,他一定告诉我,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瞒谁!”   他怎么就这么信辜镕,那个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家伙,凭什么得到辛实的全盘崇拜。楚珀不否认自己是嫉妒了,酸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本性。”   辛实反驳:“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辛果和顾婉竹担忧地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两个人筷子还没搁下怎么就陡然针尖对麦芒地呛了起来。还是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孩子似的吵法,没头没尾,也并不讲道理。   楚珀的神情有些僵硬,胸口也有些起伏不定,显然是动怒了。辛实这时倒是又和善下来,软声道:“楚大校,你就告诉我吧。”   楚珀很吃这套,脸色有点好转,逗他玩似的,微笑道:“我不姓楚,叫我楚珀。”   辛实马上柔软地求他:“楚珀大校,楚珀先生,你就告诉我吧。”   楚珀的脸色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是前年夏天的事了。”   辛实淡墨色的秀丽眉峰轻轻跳了跳,他就要知道辜镕最伤痛的过往了,那是血肉和枪炮的对垒,身后还隐隐有战乱的影子。   说不上是心疼还是畏惧,他屏息凝神起来。   餐桌另一头,辛果和顾婉竹夫妇彼此攥着对方的手,也正襟危坐。耿山河更是咬紧了牙关,视线直直盯着楚珀,就好像楚珀接下来要说的话里头但凡有一句话是对辜镕进行诋毁,他就要拔枪了。   “自日本侵华起,南洋的华商陆陆续续成立了好几个华侨救国工会,明里暗里的,多得数不清,目的在于筹集抗战资金和物资。马来亚也有几个,阵仗很大,其中以赈难救国工会为长,第一任工会会长是辜镕的父亲。他父亲病逝后,工会就停了摆,许多事业也无法继续下去。辜镕,大概是想完成他父亲的遗愿,退伍从商,做了第二任救国工会的会长。”   辛实喃喃:“辜先生跟我说过,他父亲是三年前没的。”   楚珀有些慨然:“那时候,马来亚正被日本人侵占,因此所有华商工会的筹资活动全部由地上转地下,工会换届自然也是低调举行,恐怕到现在,知道辜镕援华的人也寥寥无几。”   谁说不是呢,别提其他人,就连在马来亚讨生活的华人也不知道,金银就不知道,非但不知道,还对辜镕进行过冷嘲热讽。   辛实眼眶红了:“他接下的是个重担子。”   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为中国抗日筹集资金,简直是跟日本人对着干,是挑衅,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难怪日本人恨他,想要他的命。   楚珀又喝了口酒,熏熏然的,大概是有点醉了,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是怎么妒忌辜镕,又是怎么争风吃醋,语气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敬佩。   “我还记得那是五月,中国战场到了白热化的时候。辜镕筹了有史以来最大一笔资金和物资,五百万美金统统换成黄金,其余的还有药、白糖、枪支弹药、棉被棉衣和十部德产电台。那时候日本人设立了层层封锁区,货物要经过层层检查才被允许通过,辜镕不放心,决定亲自押送这最后一批物资。”   辛实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的,他的喉咙干涩不已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苦到了心里头。   “这么大的一个靶子,日本人当然要瞄准了打,他们朝辜镕经过的街区狂轰滥炸了整整三分钟,事后美其名曰是战事演练,对辜镕是误伤。可惜,日本人不知道,像辜镕这么狡猾的家伙,怎么可能真把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他早早就把真物资用火车运到了我这里,由边境的轮船送去中国,他自己押去的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耿山河眼眶红了,拳头紧紧攥着,对于楚珀讲的这些话,很明显他是认同的;辛果别过脸抬手猛擦了一把脸,手掌放下来的时候掌心湿盈盈;顾婉竹在无声地落泪,脑袋别开,攥着辛果肩膀处的衣裳蹭了蹭涟涟泪痕。   辛实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珀,双眼有些发红,但没敢掉下眼泪。   辜镕是做了英雄,他不能流着眼泪可怜他,他得挺直了背听下去,把这些事牢牢记在心里头,辜镕送了那么多东西回中国,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   楚珀似乎不大适应这样悲戚的场面,他也打过仗,流过血,可没人为他这么哭过。带着点羡慕,他微微笑了笑,试图化解这静默的气氛:“都哭什么哭,他不是没死成么。”   辛实很快也笑了,说:“他命好。”   楚珀盯着他的面孔,目光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微笑道:“我也觉得他命好。”那么密集的枪炮都炸他不死,活到今天,还能遇到个真心实意敬爱他的知心人。   辛果这时举起了杯,朝楚珀敬了一下,说:“楚珀先生,也要多谢你援手。替家乡的父老乡亲敬你。”   楚珀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杯,轻轻啜饮一口,算是承情。   辛果一口饮尽,又飞快满上一杯,朝耿山河和辛实举杯。辛实赶忙倒上一杯酒和大哥碰杯,耿山河不做声,也倒上一杯酒,和辛果干脆地碰了个杯。   辛果的眼神有些激动,说:“来,这杯,敬大难不死的英雄和祖国。”   辛实眼眶发热,仰头一口闷了,酒真烈,他没试过这么喝酒,被辣得闭上了眼,眼尾不由得挤出一滴泪,沿着雪白的太阳穴没入发梢。   他飞快地抬手擦去,睁开一双湿润的红眼,开心地笑了下,痛快地说:“敬越来越好的日子。”   顾婉竹来和他碰杯,凑近的时候,悄悄朝他会心一笑,小声说:“你的辜先生太厉害,我大概已经不必替你去劝服你大哥。”   辛实笑了笑,小声说:“我早说了,他很好。” 第47章   辛实送客。守在汽车旁的警卫员一看见楚珀出来,训练有素地拉开车门。   上车前,楚珀突然顿住脚步,扶着车门回头认真盯着辛实看了会儿,随后说:“我家的饮食也不错,你来我家做客吧。明日中午十一点,我派车来接你。”   这个邀约来得突然,辛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做出回答。   就在此刻之前,他还怀着愧疚之心,觉得自己招待不周,居然在餐桌上就和楚珀呛了起来,简直没个主人样儿,完全地怠慢了这位贵客。他没想到楚珀不仅没生气,还愿意邀请他做客。   带着点弥补的心思,辛实没思考太久,笑着答应了下来,“那我可打扰啦。不必派什么车,就几里的路,我走一走就到啦。”   楚珀的目光柔和地盯着辛实的面孔,微笑着说:“我家没有让贵客走路来做客的规矩,听我的,明日在家等我就好。”   做大官的都这样?什么也不问,直接就将你安排得妥妥当当,可真霸道。辛实对这份隆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真想说不需要费这个劲,可这是人家的好意,他不好意思拒绝,就只好点了点头。   回到厅里,大哥大嫂对坐茶桌两边,正围着炉子煮开水,抬头见他进来,大哥停下了给大嫂扇风的动作,用蒲扇朝他招了招手。   辛实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在大哥左手边的一个条凳上坐下来。   大哥搁下了扇子,正剥一个橘子,不耐烦地说:“坐那里不嫌挤得慌?”往右手边的大椅子指了指,“坐这里来。”   辛实早看见右边的椅子宽敞些,可早在辜镕身边养成了习惯,辜镕右耳不灵光,他每次就只往辜镕的左边走。   他重又起身,在大哥右边坐下来,大哥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了他,橘皮已经剥干净了。   辛实接了过去,却没吃,闷着头剥橘肉缝隙里白色的络,他不爱剥皮,却爱剥这个,大哥难得会买水果,如果买,大多就是买橘子,每回都替他剥橘皮,至于别的就都留给他玩。   辛实一丝丝地把白色络线撕下来,撕干净了一瓣瓣往嘴里塞,红唇白牙,嚼得口齿生香。   大哥扫了他一眼,说:“我和你大嫂过完元宵就回福州。”   辛实把心一提,鼓着腮没动弹了。   大哥突然笑了,说:“瞧你那傻样,紧张什么,大哥还能绑了你上船。”   辛实微微抬起下巴,把橘子往喉咙里咕咚一咽,嘀咕:“谁知道呢。”   大哥把眉一扬,生气了。辛实这也是第一回当面驳大哥,心虚着呢,可他梗着脖子,没认怂。   大嫂伸手在大哥手臂上抚了抚,说:“兄弟两个,好好说话。”   大哥自己平息了片刻,沉声说:“在外头不比家里,辜先生是英雄,可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有喜恶,你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人,常常不懂得看脸色,往后跟着人家做事,眼睛耳朵都得放亮一点,免得惹人不高兴,知不知道?”   大哥松口了!   辛实骤然一喜,不大服气地笑说:“你不知道,他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趴到桌面上,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用额头蹭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大哥瞥过来的眼神显然不大信,觉得辛实太得意,这样不好,在老板面前,首先得有个尊敬的态度,这没大没小的,到底谁才是伺候人的那个。   可一看辛实的神采,纯真快乐的目光,气血充旺的皮肉,又有点信了。那个辜先生,大概是真喜欢他家这个小子,否则不能把辛实宠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看他弟弟这身气派,要不是弟弟是他亲眼看着从白菜帮子那么高长到这么大的,还真要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哪有一点给人做佣人的模样。   人家把他弟弟养得这么好,喂得白白净净,穿得体体面面,出门还给派个保镖,一点没给委屈受,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辛果突然有些怅然,是种儿大不由娘的落空。   他转头凝视了辛实,欲言又止半晌,慢慢地说:“别的话你要嫌我唠叨都不必听,就这句话,你给我记住了,要是不高兴,就回家来,只要大哥还在一天,就永远有个家等着你回。”   辛实眼眶一热,拼命点了点头。   楚珀十分遵守诺言,约定是十一点,不早不晚地派了辆汽车驶到顾家门口停下。辛实这日穿的是身淡青色的短褂,穿条宽松的黑色麻裤,雪白的颈子和面孔露在太阳底下,青葱得像捧挂着露珠的竹叶。   一打开门,他愣了,不由得绽放出一个笑容,说:“楚珀先生,你咋亲自来啦?”   楚珀泰然地坐在后座的右侧,目光紧紧望着他,温和道:“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辛实抬手挠了挠头,心里有些别扭,这话也太亲热了,可他跟楚珀这才见第三面。难不成他们暹罗人都这么爱和朋友说甜言蜜语?   一路上,楚珀的话还是很少,由于方才上车前的不自在,辛实此刻面对楚珀依旧还有些不自然,也没怎么张嘴,于是两人安静了一路。下了车,辛实才算松了口气。   楚珀的宅邸也是洋楼,很典型的南洋风格,墙壁的色彩很浓烈,可说是洋楼,其实更像是庄园,汽车从两扇打开的大铁门驶进去,路过一片草坪和花园,在一栋三层楼高的洋楼前的喷泉前头停下来。   辛实没见过这么阔的房屋,赞叹地转头四处看了看,说:“你家真漂亮,像仙宫。”   楚珀觉得他探头探脑的模样可爱至极,款款一笑,伸手一带他的肩膀,说:“去里头瞧瞧,要是喜欢,住下来。”   自从被陈耀祖骚扰过几次,辛实就不大喜欢别人不打招呼就来碰自己,辜镕不算,他喜欢辜镕摸他。   这冷不防叫楚珀的手掌盖住了右边肩膀,他吓了一跳,忙走快几步离开了楚珀的手掌,心里不大高兴,但顾忌这是在别人家里头,就没表现出来,只拒绝说:“我家有地方住,不好住在你这里的。”   楚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可也没持续多久,盯着辛实的背影看了片刻,微笑着跟了上去。   中饭果然是暹罗菜,酸酸甜甜的,第一口还不错,吃多了真腻味,辛实不大爱吃,但不想浪费,直把面前的饭菜都吃完,才强迫自己停下筷子。   大概看他吃得干净,楚珀看上去很高兴。这时佣人送上来两碗芒果冰酥酪,楚珀伸手接了其中一碗,亲自送到辛实面前,顺便在他身边坐下。   佣人很快退下去,楚珀凝视辛实的侧脸,轻声问:“喜欢这里么?”   辛实其实已经想回家了,可他哪好意思当着宅子主人的面说不喜欢,就点了点头,拿勺子在冰碗里搅了搅,低着头闷声说:“挺好的。”   楚珀的笑容更深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了辛实搁在腿上的左手,“那么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辛实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甩开了那只手,随即扔下勺子马上站起来,瓷勺在冰碗里砸出一声清脆的响,溅出几滴乳黄的芒果汁。   辛实本来只感到有些震惊,可当看到楚珀面孔上不做掩饰的痴迷,额外又生出了无限的羞愤。   他就说总觉得楚珀有哪里不对劲,原来也跟陈耀祖一样,对他有不要脸的心思!   辛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忍住嚷道:“你摸我手干啥!”   楚珀看上去有些受伤,缓缓站起身,刚想朝辛实走近,辛实喊住了他:“你别过来,我是来做客,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说到这里有点支支吾吾,实在说不下去,骂了一句,“你混蛋!”   楚珀居然笑了,英俊的面孔上占有之意愈加浓烈。不顾辛实的阻止,他大步走近,辛实往后退,退到沙发边退不下去,一屁股坐了下去。   辛实惊慌抬起头,正好和楚珀弯腰低下来的脸孔对上。楚珀眼睛一亮,竟然微微闭上眼,是个红着脸要来亲他的架势。   辛实又吓了一跳,两只手费力一推,把楚珀推开,随后赶紧往屋外跑。   他还没跑到门口,右手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了,那只手一用力,他就绷过劲的绳子一样,反弹似的转过了身,扑到了楚珀的怀里。   辛实又惊又怒,几乎双手并用地捶打楚珀的胸膛,在楚珀怀里使劲闹腾。楚珀不敢回手,又实在疼得受不了,只好把他放开,可他也挡住了门口,不让辛实离开。   辛实愤怒地瞪着他,楚珀不明白他为什么反抗这么剧烈,有些生气,疑惑地说:“我喜欢你,又不是要杀你,你跑什么。”   剖白完毕,他有些赧然,缓步朝辛实走近。辛实看歹徒似的看着他,像刚打了场仗,脸颊红扑扑的。   楚珀望着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了,诱哄道:“我瞧上你了,留在我身边,我一定把你宠上天,要星星不给月亮。”   这简直是示爱,无声惊愕片刻,辛实冷冷地说:“我不要你。”   楚珀无法再笑出来,说:“你都没见识过我的好,就不要我。”   再好他也不要,辛实张了张嘴,不跟他废话:“你都不让我回家,我看不出你哪里好。”   楚珀徐徐地说:“你先答应跟了我,我们再谈。”   辛实万分焦急,苦恼地又扫楚珀一眼,打商量地说:“你就让我回家吧,我没钱,字也不识几个,你别惦记我了。”   楚珀不依不饶:“我要你的钱做什么,我要你陪我睡觉。”   这也太不要脸了,是个男人就忍不了,辛实的面孔倏然涨红了,拳头一攥,冲上去就要跟他拼命。   那样细的两个手腕,打起人来还真疼,楚珀闷头让他的拳头砸了几下脸,实在受不了了,叹口气抓住辛实两只手,把他往地毯上压。   辛实心里一惊,知道要是真让楚珀压住了,就跟那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扭头就朝楚珀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楚珀吃痛,一甩手,把他松开了,单膝跪在地上,半直着身体睨视他一瞬,居然笑了,说:“牙尖嘴利。”   辛实一骨碌爬起来,混乱间瞄准一间没关门的屋子,直直往屋里冲了进去。一进屋,他迅速回身把门关上了,这似乎是间杂物房,堆了许多的椅子,他搬了好几张,把门堵严实了,才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张椅子里,靠着椅背回神。   门外很快传来楚珀的敲门声:“听话,出来,这是我家,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辛实不甘示弱,隔着门跟他较劲:“我大哥大嫂等不见我回家,早晚会来找我!”   楚珀静了静,随即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声音:“到时候我就说你早就自行离开,他们难道还能进来搜人?你是不是忘记曼谷是谁的地盘。”   辛实心里一慌,咬着牙,他不肯认栽,说:“还有辜先生,他找不到我,饶不了你!”   说到辜镕,楚珀不吭声了,半晌,诡异地说了句:“你真自信,你真觉得他会为了你同我翻脸?你怎么不想一想,说不定就是他同意将你送给我,他烦了你,不想要了。”   辛实想也不想就说:“胡说八道!” 第48章   楚珀连续不断地又敲了几下门,辛实听得心惊胆战,眼睛直直盯着门,这时,厅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门的声音随即停了下来,脚步声慢慢地也远了。   辛实心跳如擂鼓,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确定楚珀是真的暂时走了,才站起发软的两条腿,围着屋子快速地找出去的路。   屋子不大,一眼就看完了,辛实把窗帘都拉开看,发现窗户全封死了,他想砸玻璃,可玻璃外头居然装了雕花的铁栅栏,大概是防贼的,砸了玻璃也逃不出去。   他六神无主地又回到了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无助地瞪着绣花的蓝色窗帘深深地喘息,只盼大哥大嫂能快点找来,只要大哥大嫂发现不对劲,辜镕很快就能知道他出了事。   至于楚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辜镕咋可能不要他——这么想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他是个那么不起眼的小人物,不值钱也不珍贵,可他心里就是有那么个念头,辜镕一定会来救他。   空气里有许多微尘,在光下面微弱地浮动,辛实坐在里头发呆,慢慢地想,他还没把他这些天练的字交给辜镕看,不知道还能不能叫辜镕看到。   辜镕,辛实。   多难写的几个字,他每夜都写,一笔一划,写得漂漂亮亮,他还等辜镕教他写下一个字。   想到这里,辛实心里难过得发酸,左右傻呆着没事可做,他把通往墙角那张大木桌的路清理了出来,站在一堆随意堆叠的靠背椅之中,用手指头做笔,拿布满灰尘的桌面当纸,认真地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日光练起了字。   他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很熟,于是这回只写辜镕的姓名,一横一竖写得很慢,心渐渐宁静下来。   楚珀甩着被咬出几道血痕的手腕,皱眉往沙发一坐,没伤的那只手拿起听筒,问:“什么事?”   听筒里,一道男人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楚珀,好久不见啊。”   楚珀脸色一凝,故作镇定道:“哦,辜镕,你还好?”   辜镕不紧不慢地说:“劳你记挂,还没死。听说辛实在你家做客,那么让我同他说几句话。”   顾家的大厅里,辜镕坐在正位上,是种当仁不让的倨傲姿态,面孔上有种风雨欲来的阴沉。在他身旁,耿山河默然无语地站立,辛果和顾婉竹则茫然地坐在沙发一角,看上去正因为大名鼎鼎的“辜先生”突然莅临而不知所措。   楚珀那头沉默了片刻。   这显然是有鬼,辜镕不想往坏处想,他认识的楚珀,并不爱男色。可辛实的模样那么好,且楚珀并不是一个好客之人,单独请辛实去做客,还不敢叫辛实和他通话,要说这厮没有歹心,他一个字都不信。   楚珀慢吞吞地说:“他啊,吃过饭就回去了,怎么,他的大哥大嫂未见到他么?或许他走得比较慢,你们太着急了。”   狗东西!辜镕漆黑的眼睛泛起阴冷的光,手指紧紧攥住听筒,小臂上青筋浮现,显然是个暴怒的前奏。   辜镕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不如你再好好想一想,他到底有没有离开你家。”   似乎是被逼得受不了,楚珀深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了句:“你那尊老坑的翡翠观音像,我不要了,明日给你还回去。”   辜镕的眉峰跳了跳,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片刻后,平静道:“哦,不要这个,看来你有额外的谢礼想要。”   楚珀短促地笑了声,说:“我也不瞒你,我瞧上辛实了,你便把他让给了我。”   辜镕的呼吸很沉,却没发怒,反而笑了声,说:“你在找死。”   楚珀破罐子破摔,扭曲黑白:“你也不要太霸道,你情我愿的事,他也看上了我,我们是两情相悦。你既然腿还没好,就好好在马来亚养你的伤,不要把手伸到曼谷来。”   两情相悦?辜镕的满腔怒火瞬间被挑起,然而顾念辛实还在楚珀手上,他依旧地忍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说完不再等楚珀回话,缓缓道:“我只给你一刻钟,要是我到了见不到辛实的人,你知道后果。”   辜镕此刻居然身在曼谷?楚珀倏然直起身子,彻底地沉默了。   辜镕手里有不少他的把柄,当初他父亲大发战争财,卖过几次军备,不知道怎么账本和手札遗落到了当时正在暹罗进行金矿交易的辜镕手里,若非如此,若非被辜镕这个机关算尽的混蛋扼住了咽喉,光凭几载同窗情谊,他凭什么冒着巨大的风险替辜镕转运物资,凭一颗铁血丹心?天大的玩笑,中国人死再多,关他什么事。   电话被挂断,楚珀缓慢地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   半晌,他朝那扇紧闭的门不甘地瞧了一眼,难得露出一种失算的懊恼神情。辜镕一向是个眼高于顶的无情无义之人,他得承认,他完全地低估了辛实对辜镕的重要程度。   放下电话,辜镕抬眼瞥了眼惊疑不定的耿山河。   不需他张口,耿山河就往地上一跪,向他告罪:“都是我的疏忽,听凭先生处置。”因楚珀向他们伸过援手,中午时分辛实出门时说不用他跟着,他就真的没有跟过去,现在想起来都是后悔。   辜镕没做声,只拿过靠在沙发一角的手杖撑着自己缓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站直了,才轻声开口:“与你无关,起来。”   这事确实怪不到耿山河身上,别说耿山河,就连他也想不到楚珀会来挖他的墙角。   耿山河这一跪辜镕没觉着有什么,辛果和顾婉竹倒是心里一惊。辛果在顾婉竹的搀扶下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迫于辜镕的威势,犹豫半天才张了张嘴,问:“辜先生,我们家辛实是出了什么事么?楚珀先生那里不安全?”   辜镕转过头来看辛果,从进门起,他们不过寒暄了几句罢了,还未建立任何友善的情谊。   被他淡然地一瞧,辛果不由得呼吸一屏。   这位辜先生着实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两条腿长而笔直,身形挺拔,即使步伐很慢,仔细瞧能瞧得出两腿迈步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可没人敢小瞧他的赫赫气势。   辜镕只想快点见到辛实,没心情应付其余任何人,可想到这是辛实的兄嫂,到底忍了下来,勉强挤出温和的神情,道:“他没事,不要担心,我会接他回来。”   辛果不大安心,可不自觉地敬服了辜镕的气势,眼睁睁看着他就那么出了顾家的门。   门又被笃笃地敲响了,这回轻且缓,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架势。   辛实已经把一整张桌面写满了,正坐在窗前瞪着窗户外的草坪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实在等不到人来救命,楚珀又非得强迫他做那种事的话,他就扛起这屋里的凳子椅子跟楚珀拼了,就算是打不过也要咬下楚珀一块肉来。   陡然听见敲门声,他的肩膀一颤,迅速站起来,防备地朝门口靠近。   门外,楚珀无奈道:“开门,辜镕来了。”   辛实心尖一酸,喉结颤了颤,可他一动没动,冷声说:“骗人。”   辜镕在马来亚,在雪市,在琉璃厂街的辜家祖宅里,前天下午他才告诉辜镕自己马上就回去,辜镕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曼谷。   楚珀说:“是真是假,你往外看一看就知道了。”   辛实怔然一下,立刻转身回到自己方才发呆的那扇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这扇窗并看不清大门的全貌,他又换到另一扇窗前,把窗帘大大地拉开。隔着一大片草坪,远远地,他看见庄园高耸的铁质雕花栏杆外,确实对峙着两队人马。   楚珀家值勤的警察围成一整圈,正严阵以待,而警察的对面停了一辆汽车,车头隐隐约约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高大挺拔,身形隐隐熟悉,可要想看清脸就有些勉强了。   辛实不敢想那是辜镕,辜镕的腿还没好透,前日的电话里还十分憋屈地向他抱怨,说费了半天劲才走了不到二十步,想继续多练练,可医生坚决拦着不准他多走路。   辛实咬紧牙,眼眶发热地重新回到门口。慎之又慎地,他说:“给我一把刀,从门下塞进来。”   楚珀似乎是感到荒谬,笑了一声,说:“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   废话,当然是坏人,坏透了。辛实不搭理他,固执地说:“我要刀。”   楚珀的脚步走远了,不久,一截银色的刀片从门缝外滑了进来,是把小帕朗刀,刀刃很薄,没有刀柄,大概是楚珀特意卸下来的,刀柄太宽,没法子塞进门缝。   辛实忙捡起来,撕了块衣服下摆把刀片一端包起来。   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楚珀皱着眉立在离门三四步的距离,抱着手臂望着他。   辛实慢慢把门缝扩开,满脸戒备地持刀走出去,那架势,似乎楚珀只要接近他一步,他即刻就要挥刀乱砍了。   楚珀放下了手臂,脸上仍带着微笑,可笑容看上去有些苦涩,轻轻地说:“你现在一定恨死了我。”   辛实丝毫不客气,脚步慢慢往外挪,说:“谁叫你要做遭人恨的事。”   楚珀一动不动,说:“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这么抗拒,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你对我真不好,可我还是喜欢你,下次你还愿意来陪我吃饭么?我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辛实马上摇头。   楚珀不甘心,又说:“让我送送你吧。”   “刀子可不长眼,你千万别动。”辛实威胁他,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洋楼的大门边,跨出门槛,他抬手,把两扇红漆镶铜的大木门往里扣,等到门扣紧了,把楚珀关在里头了,忙转身,头也不回踩着草坪往大门外奔。   安静的厅里,楚珀缓缓在沙发上坐下来,一把没开刃的刀怎么可能吓得到他,他不追,只因为外头有个辜镕虎视眈眈地等着。   他的视线盯着窗外辛实的身影看了会儿,直到辛实身上的那抹青绿色再也瞧不见,心里顿生寂寥可惜之感,一只可爱的小雀儿就这么飞走了,投去了一头虎狼的怀里。 第49章   风从两手之间穿过,鼓动起辛实青色的上衣,一截白色的单薄肚皮在撕破的衣摆下时隐时现。   辛实没命地跑,直跑到离铁门只剩十几步了,回头望去没看见楚珀追上来,才终于把脚步放慢。他倒是想继续地横冲直撞下去,可他看见了,门口那些背对着他的警察,手里全扛着枪,万一他没头没脑冲过去,把警察吓一跳,朝他失手走火可就完了。   空气里有野橄榄的淡淡苦涩气息,辛实的心跳忽快忽慢,走到铁门前,他张了张嘴,刚想叫他们开门。一个警察冷眼瞥了瞥他,一言不发地拉开了门。   铁门的转轴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门外的风景朝他徐徐展开。   不久前从玻璃窗后看见的那台汽车就停在距离自己几十步的地方,头顶烈日高悬,强烈的光线叫人睁不开眼,辛实努力睁大眼,忍住日光灼烧的微痛直直望过去,才看了一眼,鼻子立刻酸了。   一个他万般熟悉的身影站在汽车车头前面,白衣黑裤,颀长高大,浓密的黑发梳得油亮,凌厉的眉梢眼角布满厌倦和焦躁,正低头,拿一根洋火柴往警察的枪管上擦。   警察木着一张脸,一看便是被辜镕随意传唤到面前来,带着种畏惧的紧绷。   辛实简直不敢认,他全好了,站起来了,比他想象中辜镕康复的模样还要高大英俊。   燃了火,辜镕挥了挥手,叫警察退下。   那警察飞快地转身回了队伍,辜镕则慢慢地将嘴角衔着的细长的烟往手上的火柴上凑,低眉敛目时,窄窄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连成一条尖厉的线条,不凶恶,甚至英俊,可因为不大耐烦,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冷酷的气势,恨不得全世界人都别来烦他。   他半眯起眼睛,抬手,吸进一口烟,两腮的皮肉随着他吸烟的动作收得很紧。   辛实站在原地犹疑不定。   这时辜镕不经意扭过了头,应该是看到他了,凛冬遇晴似的,眉毛一扬,愕然笑了,单薄的嘴唇扬上去,口腔里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那烟雾笼罩了辜镕的面孔,雾里看花的,辛实哆哆嗦嗦地和他对视上,这才敢真的确定,这确实是辜镕。   辜镕的身体动了,像是要朝他走过来。   辛实眼睁睁看见他真的是在用两条腿走路,忍不住心里直哆嗦,替他高兴,又委屈得厉害。辜镕刚迈开脚,他就脚步虚浮地朝辜镕径直奔了过去,到了辜镕身前也不停,埋头往他怀里一扑。他知道辜镕一定能接住他。   说是扑,实则是靠,根本没用力气,他怕辜镕擎不住他。他像一朵云似的飘过去,两只手将辜镕劲瘦的腰身环住,脑袋挨住了辜镕结实的胸膛。   辜镕果然没躲,叫他扑了个满怀,烟管从手中跌落,在地面上零星蹦出几点火花。   辛实的脸埋在辜镕怀里,深深吸了口气,辜镕身上有冷冷的香波气息,是栀子和薄荷,混着清淡的烟味,闻见这个味道,他才终于安定下来,像云雀回了巢,外头再刮风下雨也都同他没关系。   辜镕立刻抬起两只手握住了他两侧圆润的肩峰,声线带着些压抑的叹息,说:“我在,不怕了啊。”   辛实心口一颤,没忍住,喉咙里滚出一声沙哑的呜咽。   听见这声,辜镕的心简直疼坏了,两只手用力一收,把辛实搂得更紧。两块滚烫的胸膛贴在一起,轰然一下,简直全乱了。心跳先是此起彼伏地躁动,没多会儿共鸣成了同一个心跳,好像两个人好成了一个人。   辛实从辜镕胸口抬起一双眼,下巴尖尖地抵在辜镕的锁骨上,埋怨说:“你都交的什么坏朋友。”   怨是怨,可他却把辜镕的衣角抓得更紧了。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辜镕却全认了,漆黑的眉头微微一颤,轻声哄:“都怪我,叫你遭罪了。”   耿山河在车尾伫立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石雕,看上去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可轻轻耸动的耳尖却透出了一丝红晕,他也替这两个人害臊呢。   并没拥抱多久,几个呼吸的时间罢了,辜镕把辛实往车后座一塞,自己慢慢地也坐进去,连个离开的口信也没向楚珀的属下留下,不客气地扬长而去。   没外人了,辛实这才终于缓过劲,他默默扭过身子,凑到辜镕旁边,有点依恋,也有点惊魂未定,轻轻笑了笑,问:“你怎么突然来啦?”   辜镕的脸色原先还有些冰冷,看到他的笑容,神情瞬间和缓许多。斜睨辛实一眼,他说:“前几天就想来,你非不让。那天听你的声音不对劲,你心里明明不高兴,又不肯告诉我,你认为我在家里还能坐得住?”   辛实一呆,才想起那天下午,他同大哥吵架,吵完同辜镕通过一次话。   电话里,他告诉辜镕,自己马上就回马来亚。辜镕当时没追问原因,他还以为辜镕什么也没察觉出来,可原来辜镕早看了出来,看出来他在曼谷遇到了为难的事情。   就为他不高兴,辜镕即刻来了曼谷,辛实鼻尖一酸,又有点想往辜镕怀里躲了。   辜镕这时伸手托了托他的下巴颌,认真地瞧着他,问:“到底怎么了?”   辛实闭着眼往他掌心蹭了蹭,嘀咕说:“大哥想叫我回福州。”   辜镕的呼吸顿了顿,心里简直有些发慌,清了下嗓子,他问:“你怎么说?”   辛实抬起头,浓黑的长睫不好意思地颤了颤,得意地说:“他说晚啦,我早答应了你要回去。大哥一开始不答应,我告诉他你是好人,我就想跟着你,他就没二话了。”   像重活了过来,听了这话,辜镕狠狠松了口气,把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放回了胸腔。他忍不住想笑,问:“我很好么,有多好?你怎么跟你大哥说的?”   他想,辛实一定是拼命向他大哥夸赞了他,他心里还真有点期待。   辛实这时不笑了,用敬佩和怜惜的目光深深地盯住了他,小声地说:“你的腿是被日本人故意弄坏的,我之前都不知道。”   原来不是受到了夸赞,而是受到了同情。   辜镕眼皮一跳,扭头和辛实对视,目光里没什么波澜,静默片刻,他移开了视线,摆明了不愿意谈那个,“现在不是快好了么。”   差点被炸死,悬之又悬才捡回一条命,几乎变成个废人,那于他而言全然不是什么光荣事迹。耿山河不会把他的往事随意透露出来,一定是楚珀说的。想到楚珀,辜镕没忍住暗暗在心里又记了一笔。   辛实看出他的不自在,心里又是一疼。打起精神,他呲牙一笑,说起别的:“你长得真高,我第一次才发现。”   这也勉强算得上是夸奖了,辜镕微微笑了笑,几乎称得上宠爱地望着他,说:“多多地吃,你还有的长。”   辛实遗憾地说:“你喂我吃的够多的啦,也没见长,怕是晚了。”   想到楚珀,辜镕这才问起辛实在楚珀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辛实觉得丢脸,没仔细说,低着头嘟嘟囔囔笼统讲了几句,大概就是楚珀想和他好,他没让,跑屋里躲了起来。至于楚珀摸了他手,还想要亲他的事情,一个字没提。   可光是这些,辜镕都有些受不住,呼吸立马一沉。辛实听出不对劲,忙抬头悄悄看,瞧见辜镕的脸色黑得不像话,他下意识伸了两只手攥住了辜镕搁在膝上的右手。   辜镕眼珠一转,眼里有种正在强行抑制愤怒的光彩,辛实最不想叫他生气,握着他的手掌摇了摇,小声地说:“我跑得快,没叫他碰。”   辜镕简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反手把他一双手都攥在手里,深沉的视线把辛实淡墨色的眉头、水红的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生生忍住了亲下去的冲动。   可他非得做点什么,才能叫自己安下心,才能确定辛实真回到了自己身边,没飘在千里之外,也没被楚珀藏在家里。   万般的静默里,他突然把辛实的两只手轻轻举起来,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辛实的右手腕。亲完,他依旧把辛实的手攥在手心里,随即直勾勾盯着辛实看,是种想把辛实看穿的盯法,直白得不像话。   他是藏也没打算藏了。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吻,辛实立刻惊惶不安了。   他心里怕得厉害,可却不是怕楚珀的那种怕法,楚珀凑上来,他觉得恶心,真怕楚珀亲到自己;辜镕亲了他,他怕是怕被外人瞧见,其次还怕辜镕想继续地亲他,亲别的地方。   大哥教了他做饭和洗衣,师傅教了他做木工,可没人教他咋亲嘴,他一定亲得一点也不好!   辛实咬住下嘴唇,马上抬头朝辜镕瞥了一眼,不高兴,却不带有厌恶和抗拒,全然是种猝不及防的慌乱和害臊。   迎上他的是道炽热的视线,简直是团火,好像看一眼便要跟上来把他给吃了,他下意识缩了缩手,却没能抽回去。   他还想再抽,辜镕从他的指尖往上摸,直直扣住手腕,十分爱怜地反复摩挲几下,又滑下来同他十指相扣,牢牢禁锢住了他,不叫他逃走。   哪能在人前干这样的事,挨得这么近,近得不像话。车窗上悬挂的车帘随着汽车行进而摇晃,外头打进来的日光跟着忽明忽暗,辛实飞快地朝前座看了眼,羞怯得脑门都快出汗了。   他真想挣开辜镕,可一想到辜镕的腿伤,想到辜镕千里迢迢来到曼谷只为来弄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鬼使神差的,他居然不愿意再动弹,就那么继续让辜镕握住了自己。   辜镕察觉到了他的顺从,不由心头一热,他的身体下意识朝辛实前倾过去,肩膀抵住辛实的肩膀,不自觉地低了头,想凑过去干点什么。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扫过前座开车的耿山河,像是终于回过了神发现车厢里还有另一个人,被迎头泼了盆冷水似的,心浮气躁地又直起了身体。 第50章   回到顾家,辜镕和辛实已经统一口径,大哥大嫂问起,辛实只说是楚珀想留他住一夜,他不想打搅楚珀,却不好意思拒绝,幸好辜镕到来,正好同楚珀老友相见,顺便把他带回来了。   域囍   辛果和顾婉竹对此半信半疑,可瞧见辛实终归是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也就没多打听。   辜镕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开,他们还未招待,现在总算是闲了下来。顾婉竹烧水煮茶,辛果亲自斟茶,夫妻两个郑重感激了一番辜镕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感谢了辜镕愿意收留辛实,并承诺日后一定奉上重礼。   辜镕不大在意,给面子地略坐了坐,随即便说要回自己的住处。说完眼也不眨盯着辛实。   辛实没敢看他,可其实也不必看,他跟辜镕已经十分默契,辜镕话音刚落,他下意识地就起了身,把辜镕带来的轮椅从墙角推了过来,随即轻声地说:“来,我搀你。”   说这话时,辛实依旧不肯抬脸和辜镕对视,他还害臊呢,垂着眼皮,光露了截尖尖的下巴颌和红色的唇给辜镕看。   辜镕静静瞧着他,心里并没有为他的冷落不高兴,反而隐隐感到无比的宁静和快活。拒绝楚珀的时候,辛实差点同楚珀大打出手,躲进屋里都不肯听楚珀示爱,可对着自己,辛实躲也不躲,几乎是予取予求,他还能不明白辛实的心意么。   可看到轮椅,他不太愿意,伸手想去拿手杖。   自从能站起来,他便不大高兴再坐轮椅,即使疼,也喜欢用两条腿走路,走得大汗淋漓才叫痛快,这架轮椅还是詹伯死活要塞上船的。   看辜镕非得自己为难自己,辛实这下就不能再装死了,他眼疾手快地把辜镕的手推了回去,夺过手杖塞给耿山河,随即伸手去搀辜镕的左臂,说:“不许走了,今天走得够多啦。”   手指拉住手臂,两个人几乎挨在了一起,辛实一抬眼,躲不开地撞进辜镕的视线里。辜镕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目光里涌动着彼此才看得懂的情意。   辛实下巴一颤,再次别开了脸,手却还牢牢地握着辜镕的手臂,辜镕尚在康复期,并不宜走动太长时间,他牢记医生的嘱托,把辜镕的两条腿当祖宗伺候。   辛果和顾婉竹坐在一旁,没发现这俩人之间的异样,反而对辛实的胆大包天感到心惊肉跳。   不久之前辜镕同楚珀通话时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对待曼谷的警界政要都敢呼来喝去的大人物,此刻却被他这个不谙世事的弟弟支使,他们真怕辜镕一个不高兴,辛实立刻就要遭殃。   出乎他们的意料,辜镕非但不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听话的孩子似的任由辛实拉起来,强壮的长臂攀在辛实单薄的肩头,几乎倚在辛实身上,面孔上的神情堪称温柔。   两个人一扶一坐,抬手搭肩十分熟稔,直到辛实两只手握上轮椅把手推着辜镕打算调头出门,辛果和顾婉竹才回过神来。   辛果赶紧开口,外人面前,叫的大名:“辛实,辜先生旅途劳顿一定需要休息,你送完辜先生就回家来。”   辜镕心里立刻有些不高兴,扭过头,淡淡扫了一眼辛实。   辛实没看他,只缓缓朝着大哥开口:“辜先生刚来,多么不方便,夜里不要留我的饭了,我想陪着他。”   辜镕扭头,轻轻瞧了眼辛实搭在轮椅扶手上的细长白手,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放松的微笑。他还真有点怕辛实就这么被留下来,可辛实居然想也没想就要跟他走。   辛果无言以对,干巴巴地说:“那么你好好地做事,不要吵闹。”   由于来得太过匆忙,辜家在曼谷的房产并没有做出收拾,因此辜镕暂时落脚在酒店。   是件大套间,有客厅有房间有盥洗间,简直称得上一个齐全的家。地上铺了墨绿色的短绒地毯,一进屋,辜镕便坚决不肯再坐轮椅,辛实搀着他站起来,辜镕撑着手杖走了几步,在朱红色的牛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辛实把轮椅收起来,又烧了壶热水,水还没烧好,辜镕在厅里喊他,想要洗澡。   辛实探出头去答应了一声,马上就进到浴室里清洗一遍浴缸,随即放热水。热水放到三分之二,身后传来了一轻一重的拖曳声,这是辜镕的脚步。   辛实蹲在浴缸边试水温,听到动静,忙回头看,“里面很滑,你咋自己进来……”   话还未说完,他愣住了,因为辜镕把衣裳全部脱光了,只穿了条短短的内裤,黑色的丝绸顺服地贴在两髋上,简直没法遮住任何东西。   辜镕宽阔强壮的胸膛肩膀和劲瘦的腹肌一览无余,两条腿仍旧是不大健康,又瘦又长,膝上隐隐还能看见曾经手术的几道狰狞的褐色疤痕,但比起辛实出门之前好了太多,大腿上已然生出了些结实的肌肉。   辛实心里发慌,乌黑的眼睫颤了颤,眼珠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浴室的窗只开了很小一条缝,很快浴室内就集聚起白色的水雾。辛实只觉得真热,心口都热得突突地跳。   他慌张地站了起来,湿淋淋的手掌往裤子上一擦,随即伸手去搀辜镕没拿手杖的左手,他没敢看辜镕的脸,两只手刚碰上,他的呼吸立马变得粗重起来。   辛实微微吐气,小声说:“咋不叫我扶你,摔了怎么办?”   “摔了就爬起来,还能摔死不成。”辜镕这话说得简直洒脱。   果然,辛实急了,抬脸瞪着他,埋怨说:“乱讲话。”   辜镕嘴角微勾,融融地笑了,“终于肯看我了?”   辛实心里一虚,臊得又想低头避开,可能这么老躲下去么,以后难道不见面?   他硬撑着,眼睫飞快地眨了眨,刚想抬头说“谁叫你突然亲我的手。”可抬眼一看见辜镕赤裸的强壮胸膛,心里冒出个念头,总觉得这话绝不能说,好像说了就要发生什么更惊天动地的事情。   顿了顿,他小声骂了句:“我不跟你讲了,不要脸。”   辜镕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笑了笑,低声地问:“又不是没看过,你把我都快摸遍了,现在才想起来害臊?”   辛实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还洗不洗啦?”   “洗,扶我过去。”辜镕几乎是个赤身,换别的人该羞涩不已了,他倒是十分地镇定自若,说完丢开手杖,抬起左手搭到辛实肩膀上,整个人柔弱无骨地挂在辛实身上。   一瞬间,他和辛实贴得很近,辛实温热的体温几乎烫坏了他,让他情不自禁想要发出战栗。   辛实光凭两只手都能把他抱起来,肩膀自然也能担得住他。离浴缸还剩一两步,他松开手叫辜镕自己站好,弯腰去关水龙头。   辜镕靠在橘色棕榈叶图样的瓷砖墙边,望着辛实秀致清瘦的背影,突然问:“你大哥刚才为什么要拦着你跟我走,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这话说出来是颇有些埋怨的,辛实却全不惶恐,头也没回,语气和缓地说:“你今天是不是在他们面前发脾气啦,大哥很怕我得罪你,你是东家,我只是个佣人。”   “胡说,什么佣人,我没这样想。”辜镕一下子站直了,肩背紧绷,胸膛上肌肉的线条十分深刻。谁家佣人天天对主人顶嘴撒娇,还敢插手管束主人的行动,也就辛实这一个了,还都是他宠出来的,他还嫌不够呢。   盯着辛实雪白的后颈,辜镕皱着眉快速回想片刻,突然,他有点后悔当着辛实的哥嫂拨通那个电话了,该温柔些的,可当时真是顾及不了这么多,满怀期待抵达曼谷,却得知辛实被楚珀骗家里去了,并且楚珀还不打算将人还给他,他当时简直快气昏头了。   带着点不确定的怀疑,辜镕赶紧问:“难道你也这么想,觉得我把你当下人?”   “大哥那是不知道我们两个有多好。”辛实没当回事地站了起来,面颊被水汽蒸得微红。   走到辜镕身旁,他轻轻推了辜镕的后背一把:“去洗吧,有事就叫我,我去理一理你的衣裳,放箱子里该起褶了。”   他那柔软的情态,简直像个体贴的妻子,辜镕叫他说得心里悸动不已,小腹起了一团怒张的火。突然间他不想洗澡了,想追上去,把辛实搂怀里,抱住他不撒手。   可辛实走得太快,把门也给带上了。辜镕强忍下一颗躁动的心,赤身坐进了温热的浴缸,热水蒸得他全身血液发烫,由于叫他魂牵梦萦的人已经不在身边,顷刻后他终于稍微冷静了一些。   然而不小心瞥见自己丢在衣篓上的内裤,他情不自禁又想到,辛实就在这扇门外头用雪白的手指料理他的衣物。辛实是个十分仔细认真的人,一定也把他的内裤叠得很好。   像是火舌舔燃了一包炸药,辜镕的脑袋立刻暴发了克制不住的情欲。   不该满脑子只想着做这档子事的,这简直无耻,可他忍不住,越唾弃自己,越按捺不住,最后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将手伸到了水下。 第51章   辜镕在浴室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得不大寻常。   辛实去敲过一次门,听见里头传来辜镕低哑含混不清的声音,他呆了一呆,随即面皮绯红,立刻沉默下来,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客厅。   他知道,辜镕又在里头做不能见人的事了。   明明是辜镕不要脸,他一个大活人还在屋里,就敢做那些夜里才能做的事,可坐立不安的那个人却是他,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喝了一大杯冷水,心里仍旧乱蓬蓬地跳。   实在没法冷静,他在蓝色木雕花窗边的大桌子边坐了下来,斑斓的日光由一格格的窗隙分裂成一束束细小的光晕,他迎着那晦暗不明的光,从衣服的内袋里小心翼翼拿出辜镕送他的那支钢笔,埋头用酒店提供的信纸上写起字来。   钢笔吸饱了墨水,辛实一提笔,下意识地写了几张辜镕的名字。回过神来,一想到辜镕正在里头干什么好事,笔尖颤了一下,马上又去写自己的名字。   写字果然能静心,一旦投入,辛实就没心思想别的了,辜镕是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他都不知晓,只隐隐闻到一股带着薄荷香波的潮湿气息靠近了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扭头,辜镕的胸膛就隔着一张单薄的椅背贴上了他的后背,两只手也撑在他身体两侧的桌面,低头在他耳边说:“再写一张我的名字。”   辛实紧张得手一抖,墨点污了“实”字最后一捺,笔锋慌乱晕染开来,泄露一颗杂乱不安的心。   辛实心脏狂跳,屏息朝后慢慢扭头,他瞧见了辜镕滴水的下颌还有颀长脖颈上的喉结,只是还没看真切就被一只大手按着脑袋把头转了回去,被迫盯住了信纸。   “前面几张都写得很好,这些日子自己悄悄下了很多苦功夫,是不是?”这声音很低沉,像扰人的柳絮,搔得辛实耳垂发红。   辜镕猜得一点没错,他天天都要写几页字,一天也没落下。辛实有点害羞,也有点高兴,高兴辜镕看出了他的努力。他哆哆嗦嗦地另拿一张雪白的信纸搁在身前,细长粉白的五指展开抚了一把信纸,提起了笔。   还没落笔,辜镕在他身后突然轻声说了句:“手怎么那么抖?”随即,一只手抚上了他握笔的右臂,缠绵地,那只手又飞快顺着手臂往下摸到他的手背,像往常教他写字那般,握住了他的手指和钢笔。   两只手刚碰上,辜镕的喉结无声滚了滚。   走过来的时候他心里真的没想干别的,他只是太想辛实了,再不做点什么,就快要憋疯了。辛实胆小,他也只敢这么从后头抱抱他,并不愿突兀地示爱,叫他立马接受他的爱情。   男人同男人相爱,他知道在辛实看来一定是惊世骇俗的。   可辛实只不过拿那只漂亮的手摸了摸信纸,他就有点无法自控了。辛实摸的哪里是纸,根本是他那颗痴迷的心。   “我之前怎么说的,还记得么?”边握着那只温软的手运力写字,辜镕边轻轻地说话。他的声音很沙哑,有点苦苦压抑的意思。   辛实茫然而晕眩,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写哪一笔,视线直直瞪着辜镕血管明晰的宽大手背。他缩在辜镕怀里,声音微小而发颤:“忘不了,你说你的名字笔画多,有些难写,可一旦学会了,再学别的字就都不算难了。”   说话间,辜字已成型,同辛实方才写下的那几张两相对比,一对父母生的两兄弟似的,一个铁画银钩,一个秀致轻灵,貌似一致,细看又大相径庭。   话音刚落,辛实突然感觉辜镕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迷迷糊糊的,正想是不是自己方才说得不对,难道是记错了辜镕的话,下巴忽地被一只手抬了起来。   辜镕的嘴唇贴在他耳边,说:“我想亲你。”   辛实浑身一颤,微微扭开了头,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只是颤抖着睫毛,小声说,:“上一次,也没见你问我肯不肯……”   辜镕愕然住了,盯着他微微沁出薄汗的挺翘鼻尖没说话。辛实说的是利骨泉那次,他激动得有些心虚了,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知道?”   辛实很惊慌,然而努力镇定,飞快地掀起粉红的眼皮瞧他一眼,嘟囔:“你亲得挺响的,你自己闹出来的动静,自己不知道?”   辜镕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说懊悔又带着点惊喜的笑容,片刻后,轻声地朝他说:“我的耳朵听不见。”   辛实有点心疼地朝他笑了一下。   下一刻,辛实的下巴被挑了起来,辜镕略带强迫地捧起了他的脸。盯着辜镕骤然贴近的俊脸,辛实惊惶地瞪大了眼,他的面前一暗,随即有双唇印了下来,吮吸似的含住了他的嘴唇。   咋……咋是亲嘴啊!他以为辜镕说想亲他是跟上回一样,亲脸,亲耳朵。   像是有座巍峨的大山在面前轰然倒塌,又仿佛有人朝这间潮热的屋子投了一把火。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吻,是嘴唇含着嘴唇,唾液交织唾液,不是上回辜镕亲他耳垂似的轻轻一碰。   辛实浑身轰地燥热了,手指尖轻微痉挛起来。他是个处子,别提亲嘴,手都没被大姑娘拉过,陡然被辜镕这么一个英武桀骜的男人咬住嘴唇,立刻傻了。   他被这个吻弄得头昏脑涨,简直快要分不清东南西北,钢笔从瘫软的手心滑下去,骨碌碌沿着桌面滚到了地毯上。   辜镕突然伸出了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缝,有点想要往里头探的意思,辛实心一紧,终于从迷迷瞪瞪的状况里反应过来。   他连忙扭过身面朝辜镕,两只手猛地把辜镕的胸膛一推,说:“别,我,别吃我的嘴了……”   辜镕没提防,还真叫他轻易地躲开了。趁这个空隙,辛实忙抬手捂住了嘴,瞪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看着辜镕,茫然而羞怯地喘着热气。   他的背抵着桌案,无处可逃,辜镕被推开了一些,可手依旧撑着桌面,仍是个俯身罩着他的姿势。   被毫不留情地搡开了,辜镕该生气的,辛实从不这么对他,可他不但不恼,反而有种一达夙愿的满足感,居高临下地热切地直直盯着辛实,强壮宽阔的肩背紧绷,豹子似的把辛实圈在怀里。   辛实在他的阴影下轻轻地颤抖,是种全然无措的神态。辜镕当然瞧出他怕,但那么怕,辛实也没有显露出一点要逃的意思,一双干净的黑眼珠怯怯地望着他,像是希冀这个看上去想欺负自己的人能手下留情。   这是种全然信赖的臣服感,辜镕简直无法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快感,这快感令他想近不敢近,想退又舍不得退,简直要被甜蜜的痛苦淹没。   他最终忍耐了下来,没去抱他,也没亲他,只是慢慢屈起一根食指托着辛实颤抖的雪白下颌,很爱怜地将头低下来拿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温情的一个动作,辛实果然被安抚住了,不再发抖,神情也镇定下来,两只捂住嘴的手慢慢放下来,不知所措地瞧着辜镕,喘着气小声叫他的名字:“辜镕,辜镕。”   叫了他,却并没有下文,根本不是想同辜镕说些什么,而是叫出来让自己安心的,这情态真是像极了那些一心慌就念佛的善男信女。   辜镕从没认为自己的名字是个天好地好的名字,此刻心里却油然颤抖,认为世上不会再有比谁叫他的名字可以叫得比辛实更加动听。   他按耐住心中的躁动,大拇指爱抚辛实的脸颊,低声说:“那天在利骨泉里,你说找到你大哥就回来我身边。你还记得么?”   辛实背脊紧绷,直直地望着他,脑袋像一锅蒸熟了的浆糊,几乎转不动,良久才理解他的话,迟疑地点了点头。   辜镕微微一笑:“你做了承诺,我也在心里发了誓言,等你回来,我再不会放你走。刚才我很高兴,我早早就想这么亲你一回,事到如今,你明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辛实脑袋轰然一震,他被吓迷糊了,简直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知道,你是太高兴才吃我的嘴,以后不许了,洋人才这么干呢,不害臊,我们不能学他们。”   “我高兴的时候多了,你难道次次都见到我同别人亲嘴?”辛实是替这个吻找借口,辜镕才听了一半心里就难受起来,这个坏东西,他还要怎么掏心掏肺,他才肯信他。   辜镕心里简直恨他,可没敢表现出来,因为知道辛实怕,怕男人的爱,更怕他的爱,那是违背人伦的,是离经叛道的。   他紧紧拽住辛实的手,直拽到自己左胸口,手掌压着辛实的手掌,死死地压在自己心口,叫他去感受他此刻的悸动,不准他装作视而不见。   “太爱你,才亲你。”辜镕从想过自己能有这么温柔的嗓音,话一出口,自己也忍不住感到赧然。   辛实的嘴唇颤抖了两下,怔然和辜镕炽热深情的目光对视一秒,他猛地低下了头,不敢信。   辜镕不让他躲,两只手都来捧他的脸,强硬地卡住他的下颌只许看自己,急匆匆地说:“我脾气不好,总是叫你害怕,这回又吓到你,是不是?”   辛实下巴颏的软肉在他手心里单薄地耸起,有种柔软的质感,眼睫在他大拇指的掌缘轻颤,扫得他心尖发痒。   他不肯罢休地要一个答案,辛实不得不给,就抬眼皮朝他瞥了一眼,接着又飞快地低下头,说了句什么。   那眼神,说是惊惧,更像羞怕,辜镕心里一动,急不可耐地逼他:“来,抬脸看着我说,我的耳朵听不见。”   他以前耻于提这个的,别人一提他就暴跳如雷,可现在,为了讨辛实一点怜悯,自己三番两次恬不知耻地拿来搏同情。   辛实果然就是那么心软,傻傻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半天,鸦黑的睫毛下,一双杏核大的红眼睛就那么雾柔柔地望着他,沙沙地小声说:“你别老说自己坏,我从没觉得你不好。”   这个时候了,被他欺负得缩成一团了,辛实还在维护他,还在替他着想。   “你这么说,我就当你心里也是有我的。”这句话,辜镕简直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他这一生到今天为止,一掷千金过,浴血奋战过,生死离别过,失意颓唐过,人间富贵无尽享过,人生八苦几乎道道尝过,可从没有一刻像眼前这样,让他觉得没白活一遭。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情难自禁,低头倏地再次亲住辛实水红的嘴唇,辗转几下,轻轻地吸,慢慢地吮,像在喝什么琼浆玉液。   光亲还觉得不够,一只手狂热地沿着辛实的肩膀往下摸,隔着一层单薄的夏衫,摸不够似的,从突出的肩胛骨一路滑下去揉弄那截细软的腰。   腰身靠近背部的皮肤,被他摸到了些许不平整的凹陷,是方才辛实被他压在藤椅靠背上亲吻时留下的痕迹,他一寸寸地揉,像是在捋一张揉皱的宣纸,几乎要把辛实揉成一滩水。   辛实浑身颤栗,辜镕的手指游移到何处,何处就是一片摧枯拉朽的麻痒。最叫他招架不住的却不是辜镕的上下其手,而是被严严实实堵住的一双唇。   同样是身上的一块肉,手拉手怎么就没觉得奇怪,一到嘴碰嘴,就变了。他并不知道是辜镕亲得太用力,还是男人亲男人就是这么个淫靡的样子,耳中几乎被两人之间不时发出的不堪啧啧水声震到嗡鸣。   第一回是没防备,才没反抗,但这都第二回了,他脑子虽然迷迷糊糊的,可是还知道廉耻,大白天的,就这么狂热地亲做一团,再没有比这更出格更羞人的事情了,于是就拿两只细长的白手无力地抵在辜镕结实的胸膛上,去推他,不叫亲。   但辜镕死死追着他亲,一只手把他后脑勺兜住,连头也不许他扭。   他是黄花小子一个,哪受过这种刺激,嘴唇一被辜镕含住,只觉得浑身都变得软瘫,紧接着四肢百骸都舒爽得发颤,片刻后就被亲得气喘吁吁,意乱情迷。至于那原来用来推人的两只手,别提了,真不要脸,早死死拽住了辜镕的衣领,拉着人家低头来亲自己,那仰头渴求的姿态,是简直分不清到底是谁向谁讨吻。   辛实不反抗他,甚至迎合他,辜镕心里又是一阵躁动,深情难遣地,他边抚摸辛实贫瘠的胸膛,边用舌头去拨弄辛实的齿列,想叫辛实也伸出舌头来。   辛实被迫打开了齿缝,他的全身发软,几乎没法好好坐住,脑袋软软地枕在辜镕胸前,没多会儿,他觉得下巴一凉,原来是一丝唾液顺着嘴角溢出了。   咋流口水了。   傻子才管不住口水呢。   辛实心里一惊,这下醒了过来,“唔唔”两声,羞臊地将辜镕推开了。   辜镕腿还没完全好,叫他用力一推,向后趔趄了一步。辛实蜷缩在墨绿的藤椅里,抬手擦掉口水,嘴唇红得发亮,小胸膛也起起伏伏,挑起桃红的眼皮害臊地看辜镕,那眼神里有羞怯,又带着纯粹的情欲色彩。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动人。   辜镕的嘴唇也红彤彤的,微微发热发肿,隐约还能看见一丝血线,这是辛实把他咬伤了,可他不但不觉得疼,甚至还嫌不够,还想再疼几回,从没吃过好东西的难民似的,脸上带着种要将辛实吞吃入腹的情态,高大的身躯又意乱情迷地凑了过来,低下头还是要亲他。   辛实怕了辜镕那霸道的亲法,要把他的魂都吸走了,赶紧缩着脑袋整个人从他身下逃了出去,衣衫不整地跳下了椅子,往桌子另一头绕,边躲,边避之不及地喃喃:“不亲了不亲了,下回再……笔都掉了,还有字没写完呢。”   都到这份上了,辜镕哪能叫他再缩回去,把他逼到了红木桌沿与雪白墙角的夹缝里,两只手撑墙把辛实直接罩进怀里。   辛实缩着肩膀,慌张地抬头看他,由于不知所措,语气里带了些愤怒和哀求:“你还想干什么呀。”   辜镕低头看着他赧然绯红的面颊,心如擂鼓。   带着点诱哄的气息,他声音沙哑,有商有量道:“再亲一口。这回不许再推我了,我站不住,你搂着我点,别叫我摔了。”   “你还知道自己伤还没好啊,知道咋还要胡闹呢。”辛实埋怨地瞪辜镕一眼,他都跑了,非得追过来继续地欺负他,他真是不明白辜镕这股劲头哪来的,“又不是吃饭喝水,你咋还没个够。”   辜镕爱惨了辛实这股天真直白的劲头,辛实的话还没落音,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捏住辛实的下颌,不管不顾地咬住他甜软的嘴唇,蠢动着吮吸。   辛实吓了一跳,真怕他摔跤,仰着一张迷离的红脸蛋,一边愕然承受这个劈头盖脸的吻,同时赶紧操心地伸出两只手环住他的腰身,好叫他就算跌跤也是跌到自己身上来。 第52章   转眼就是腊八。   辛实一大早起来,洗漱完下楼吃早餐,腊八粥在锅里热腾腾地鼓泡,大嫂给他盛了一碗,他笑着道了谢,并不用调羹,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喝。   “年纪小就是胃口好。”顾婉竹坐他对面轻轻摇着蒲扇,嘴角有温和的笑容,回回她下厨辛实都十分捧场。   大哥也笑,说:“嘴那么急做什么,昨天才把嘴烫肿了,快放凉了再吃。”   辛实心虚地放下碗,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粉色的舌尖一闪而过,嘴唇湿漉漉的,润红发亮。   哪里是烫的,大哥叫他骗了,他这嘴根本是叫辜镕亲肿的。   昨日傍晚,他几乎是从辜镕房里逃出来的。   书桌边,辜镕把他的嘴咬疼了,他其实不肯再亲。可辜镕握着他的腰轻轻地晃他,一直哄他说保准是最后一回了,他浑身发软,头脑不大清醒,意乱情迷地叫辜镕一撺掇,便颤颤闭上眼,又叫他压着自己吃了好久的嘴。   他们亲的时间太长,体温把墙壁都烘得发热。   好不容易歇下来,他赶紧去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些衣裳拿出来挂进衣橱,辜镕在他身后叫他不要做,他全装作没听见。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找事做,辜镕就得给他找事情做了。   辜镕的行李真多,简直同搬家也没有区别,他边收拾边忍不住埋怨:“带这么多衣裳,一年也穿不完。”   “詹伯叫人收拾的,也并不是都要穿。”辜镕拿他没办法,干脆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一起挂衣裳。   辜镕是个天生的少爷,对于家庭劳动简直称得上笨手笨脚,并帮不上什么忙。那么大的个子往屋里一戳,行动又极其地缓慢,反而有些挡路。说可气吧,又挺可怜,一瘸一拐的,像条刚认主的大狗,叫人不忍心赶。   辛实心里想躲开他,因为实在怕他又要吃自己的嘴,嘴皮已经肿了,再亲该亲坏了,回去怎么见大哥大嫂。可到底舍不得叫辜镕走来走去地受罪,默不作声的,他把箱笼全搬到了床边,不再走动了,只坐在床边整理衣裳。   辜镕果然再次挨了上来,往他身后一坐,结实的胸膛紧紧贴上他单薄的后背,下巴搁到他的颈窝,不亲也要一直拉着他的手,或把下半张脸凑过来在他脖颈脸颊边深深地嗅,嗅完满足地叹口气。   真粘人,辛实叫他蹭得后脖子发痒,没忍住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件雪白的尼龙衬衣,软软地往他怀里倒。   辜镕低头,隔着一层黝黑发亮的额发亲他莹白的额头,辛实闭着眼,绯红的嘴角上抬,幸福地笑了笑。   辜镕语气不明地低声说:“炸弹在眼前爆开的时候,我没想过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从前他不信置之死地而后生,非经历过生死大劫也不会知道,就这么平静地拥抱在一起,已经是许多人再也过不上的好日子。   辛实睁开眼,自下而上地望着他,眼珠湿润,顿了顿,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和嘴角,很高兴地说:“等你的腿全好了,还有过不完的好日子呢。”   辜镕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冷不丁说:“我把你那张小榻扔了。”   辛实蓦然一愣,从他怀里飞快地爬起来,跪坐在床沿同他面对面,问:“那我睡哪里,回我原来那个院子睡?”   他心里不由得十分失落,来酒店的路上辜镕就通知了他,以后不再要他做佣人了,等回马来亚,进行一段日子的学习,认得字读得书,明白许多的道理了,再去思考要做些什么。   他光为了认字而高兴,怎么知道不做佣人就得从辜镕房里搬出去,一瞬间,辛实有些后悔了,真宁愿继续当辜镕的佣人,天天给辜镕守夜。   看他神色焦急,辜镕不由得失笑。他安抚似的攥了一把辛实的手心,微笑道:“你那个院子我也锁了。”本来辛实也没有什么行李,那间院子几乎是空的。   辛实呆了:“那我睡哪里。”他无家可归了。   辜镕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辛实看着他,神色变得有些不可置信,他慢慢由跪改坐,两只搭在床沿的白脚慢慢下滑踩在了地面上,有种随时想跑的情态。   辜镕微微一笑,伸手把他又拉回了怀里,语气十分淡然地说:“当然是同我睡一起。”   睡一张床,盖一个被子?   辛实面皮轰的一热,脑袋倏然抬起来,直直瞧着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拒绝:“那咋行。”   辜镕不大高兴,居高临下地捏了捏他的面颊,说:“不和我睡,你想和谁睡?   辛实不怕他,当面鼓对面锣地和他仔细掰扯:“我就不能一个人睡么,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我睡榻,你睡床,隔面墙。”   他太天真了,以为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回到原先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辜镕盯着他,眼神里有团火:“我不愿意,我想抱着你睡觉。”   辛实为难地抿住了殷红的嘴唇。   辜镕的神色变了,一瞬间有些急躁,又有些受伤,攥住他的手晃了晃,低声控诉:“我们都这样了。”   是啊,他们这样,嘴都亲了,不是外人了。   辛实见不得他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坏,一咬牙,红着脸缩着脑袋答应了下来:“光睡觉,不许,动手动脚……”   那都早晚的事,辜镕此刻并不着急,因此满口答应:“夜里当然是睡觉,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辛实光是觉得心里惶恐,总觉得睡到了一块,很多事情就跟辜镕非要来亲他的嘴似的,由不得他做主了,但他其实并不知道具体该惶恐些什么。   由于对情事的无知,他脸色微红,支支吾吾一阵,干脆闭紧了嘴不做声了,背后倚着辜镕的胸膛,挺忐忑地埋头继续做事,把衬衫袖子抻直,一点点撑好。   辜镕在他头顶笑了笑,两只手把他的腰身环得更紧。   辜镕的怀抱真舒服,若只是这样抱着,辛实情愿被他抱到天荒地老,可整理完衣裳,他刚去洗了把脸出来,又被拽到沙发乱摸狂亲了一通,裤子都险些被全扒下来。   这简直是没完了,他生了气,甚至没肯等辜镕派车送一送,恼羞成怒提起裤子出门径直奔回了顾家。   他的屋里单独有一间盥洗室,盯着镜子里那张绯红羞怯的面孔,他几乎都有些不敢认那是自己,用凉水把红肿的嘴唇洗了好几遍,才敢下去吃晚饭。   但还是叫大哥大嫂瞧了出来,他心惊胆战地撒了谎,说是陪辜镕下午用了餐,喝汤喝得太急烫了嘴。   辛实一贯知道自己不善于扯谎,很担心被揭穿,可大哥大嫂这次却没有多么怀疑,或许是相信了他的说辞,也或许觉得嘴破了皮是件不大的事情,并不值得追问。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辛实是在外头被一个男人亲坏了嘴。   农历除夕当日,辜镕的年夜饭是在顾家吃的。   辛果的肋骨仍旧隐隐作痛,但不大影响挥锅铲,顾婉竹退居二线烧柴,辛实这个最帮不什么的,备完菜便被赶出了厨房,打发到院子里去陪贵客谈天乘凉。   顾家的庭院绿植繁多,细长秀美的棕榈,还有一些不具名的鲜花,正中一座四角凉亭,凉亭边傍有一棵十几年的四季桂,伞盖茂盛,桂香幽幽,沁人心脾。亭上安了电灯,柔和明亮,正好照亮凉亭四周。   辜镕坐在亭中一张藤椅里,面前八仙桌上摆了盘暹罗象牙制成的象棋,右手边一本棋谱,正在聚精会神解一道精妙的残棋。   辛实踩着藤编的软拖鞋高兴地进了亭里,端着一盘用井水湃过的红西瓜在他边上坐了,挑了块看上去最鲜甜的递到他手边。   辜镕抬起眼皮,笑模笑样地温和瞧他一眼,并不伸手,只扭头微微张开嘴,理所当然地等他来喂。   辛实左右瞟了眼,见耿山河正对着墙角拿着园艺剪专心修剪一株爬满墙的月季枝叶,并不往他们这么看,飞快地将水灵灵的西瓜往辜镕的嘴里塞去,白手,红果,一张半开不开的唇,明明只是喂口吃的,辛实的心里陡然却生出一种湿热的悸动。   辜镕直勾勾盯住辛实,脆生生地咬下一口,扭回头,右手漫不经心落子,炮六进三,正好赢下这局棋。   辛实乐呵呵地笑了笑,歪头问:“甜不甜?”   辜镕慢条斯理地收棋,棋子规律落入棋盒的声响闷闷的,很有点安然的味道。闻言他含笑瞥了辛实一眼,看辛实唇红齿白,笑意盈盈,雪白的面皮在白色灯光下莹润柔和,小仙童似的,突然俯身凑过去含住辛实的下唇,无声亲了一下。   这是个一触即分的吻,甚至辛实还没反应过来,辜镕就已经离开,顺便低头咬了口辛实手里的西瓜。汁水溅了些到辛实的手腕上,是种靡乱的冰凉触感。   这是突然袭击,辛实吓了一大跳,立即左顾右盼地胡乱看了一圈。   辜镕却没事人一样,继续慢吞吞收拾棋盘,咽下西瓜后,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朝他微笑说:“甜。”   这哪是在说西瓜,辛实真不想懂。   幸好没有人撞见,他悄无声息地伸手把手腕上的汁水在辜镕的衣袖上擦了,手滑下来,顺便在辜镕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个指甲印,叫他乱来。   辜镕无声地倒吸一口气,扭头,挑眉看他,狭长的一双黑眼睛显露出很无辜的模样。   辛实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说好只在屋里亲嘴牵手,出了门就还同从前一样,怎么能在大哥大嫂家里亲他,万一叫人看见,以后还咋做人。   辜镕面上没有什么愧疚之色,仍旧微微笑着,像是在嘲他大惊小怪,故意地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唇瞬间泛湿红润,有种情色的艳丽。   辛实几乎坐立难安了,嘴唇紧紧抿着,两颊微微地发红,是种不堪诱惑的动情神态。   说动情吧,还有点生气,今天多么好的日子,很应该安安静静地凑在一起,好好说说家常话,不说,光坐在一块也很好。   可辜镕一瞧见他,就总要亲他,而且事先并不经过他的同意。他真是有点怕了。把西瓜重重往辜镕身前一搁,他默默挪到了辜镕对面,也去拿了把剪子端了盆花过来修剪,不叫他再有偷袭的机会。   辜镕没拦他,淡然地把棋子全部收拾完毕,怡然自得地又摆一局,或许是心情畅快的缘故,这盘比上一盘更难,他反而解得却比上局更快。 第53章   年夜饭十分不同凡响,有砂锅有炉煲,荤素周全,十余道热碗冷盘,张狂地摆满了一张大圆桌。   因是家宴,并不分主次,拜了祖宗神仙,团团围坐就开了餐。   辛实好几年没同大哥一块过年,他坐在辜镕和大哥中间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福州,说爹娘,斟酒倒茶,简直说笑个没停。幸亏辜镕给他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夹了些菜,否则他简直顾不上吃。   夜里,辜镕和耿山河没有回酒店,被辛果和顾婉竹夫妇两个强留了下来休息。   辛实故作坦然,搀着辜镕去到早已收拾过的客房。   行走时两人镇定自若,彬彬有礼,进了屋,门一关,辜镕就不叫他走了,压着他在门后的花砖墙边,带着温吞的酒意一下一下啄他的唇。   这次就不再是庭院里那个一触即分的吻法了。辜镕伸了舌头,火急火燎地去缠辛实的舌尖,两张火热湿润的口腔,啧啧地搅出水声。   辛实依旧不大习惯伸舌头,臊红了脸,在辜镕的怀里唔唔呀呀地一缩头,急慌慌地,躲坏人似的躲开了辜镕的亲吻。躲开了,两只手攥着辜镕的衣摆,惶惑地张大了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来瞪他。   辜镕让他瞪得浑身快活,像身体里有一场酝酿许久的雷暴雨即将落下。他喘着粗气,眼神迷恋地盯着辛实,看他害怕,不但不做安慰,居然还笑了,又追上来,猛地亲了辛实的嘴唇一口,喃喃:“我的心肝。”   怕辛实又躲他,这回辜镕两只手捧住了辛实的脸,用力有些大,辛实漂亮的五官都有些皱,像个刚出炉的软乎糖糕。   辜镕心痒痒,急不可耐吻上那张红艳艳的嘴,辗转几下,又伸出舌头来撬他的牙齿。   这简直有些无耻了,两个男人,顶着主仆的名头冠冕堂皇地进了屋,却像对夫妻似的背着所有人亲对方的嘴。   辛实抓着喘气的机会无力地喃喃:“别在这里,不像话……”是个打商量的意思,语气却简直趋近于哀求,“明天回你那里再……”   “等不及了。”辜镕用鼻尖蹭他鼻尖,声音比蜜还甜,简直有些目眩神迷的神态,“光亲嘴你就受不了了?哪天脱了衣裳,让你更舒坦……”   脱了衣裳,肯定就不止是亲嘴了。   辛实心尖一颤,他是期待的,辜镕对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可他也怕,他简直怕了辜镕这副紧追不舍的唇舌,光只是亲个嘴他就觉得自己腿都软了,要是还得做别的,辜镕会把他折腾死的。   他被亲得喘不过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眼睛也迷迷瞪瞪,半边身子麻痒难忍。   说难受吧,似乎额外又有些痛快,为了缓解这股陌生的冲动,他一个劲地拿手腕在辜镕紧绷结实的后背上蹭。   喘不过气的好像永远只有他一个,看他笨手笨脚地又快把自己憋死了,辜镕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暂时停下来让他平复呼吸。   辛实软倒在辜镕怀里大口地呼气吸气,后怕地叫屈:“憋死我了,我要死了。”   “胡说八道。”辜镕亲热地拿鼻尖蹭他的鼻尖,说:“我在,怎么会憋死你?你不要把嘴闭得那么紧,也来主动地亲一亲我,多亲几次保准就好了。”   辛实怀疑他是骗自己,骗自己去亲他,可由于无知,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写字也靠练,亲嘴咋就练不出来?   说不定真像辜镕说的,多亲几次,过段时间就能有模有样了。   想到这里,他颤颤巍巍地,微微扬起下巴,主动地把嘴巴贴到了辜镕有些红肿的薄唇上,犹犹豫豫地,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辛实用这样天真好学的神情来亲吻自己,辜镕简直有种教坏孩子的错觉,但那愧疚也只是一时,像个急色的普通人,他看上去激动坏了,迫切亲上了辛实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辛实感觉自己的嘴好像变成了一块钵仔糕,辜镕尝了半天,非但没过瘾,反而愈加地来劲。   他也没和别人亲过,简直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别人家两口子也是这样么?总亲个没完。   再次停下来,辛实突然想起之前院子里那个吻。   他攥着辜镕的衣摆,把额头抵在辜镕的胸前,忍不住怪他:“你总是不听话,讲了不许在外头做屋里的事,你从来不听。”   辜镕闷闷地笑了几声,低头吻他发顶,说:“怎么不听你话,就差当圣旨供起来了。当然是看了没有人才会亲你,一整日你都不来见我,好不容易见到面,你还要叫我忍。”   他这么解释了,辛实就信了,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瞧他一眼,小声地说:“过年么,不好总往外跑。我忙活了一整天,就为接待你。”说完,主动地伸手捧住辜镕微凉的下巴,轻轻地亲住了他的双唇。   辜镕的呼吸瞬间变得有些沉,重重回吻。不知亲了多久,两双唇都感到了火辣辣的微微疼痛,终于停下来。   分开时彼此的嘴唇之间还牵连了一条银丝,辛实伸舌下意识舔去了,眯着眼睛意乱神迷地喃喃:“我要走啦,大哥该催我洗漱了。”   辜镕不叫他从自己怀里溜走,牢牢抱住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脑袋搁在辛实颈窝,低声道:“我害怕,今夜别走。”   辛实环着他劲瘦的腰,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背后拍,赧然地笑道:“瞎胡说,这是我大嫂家,你怕啥?”   辜镕不依不饶,说:“没你我夜里睡不着。”   这话不真,却好听,辛实心里砰砰跳,笑着拆穿他:“前面那些日子我也不在。”   辜镕慢吞吞地抬起脸,黑漆漆的眼珠子埋怨地盯着他,“你也知道你一走就是那么久,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夜里是怎么熬过去的。”   辛实惊惶不已,忙低下头,说:“再不出去,叫他们知道了不好。”显然是有些动摇了。   辜镕贪心地盯着他绯红的嘴唇,微微汗湿的鼻尖,再接再厉地,轻声道:“我腿疼。”   辛实立刻紧张地抬起了头,半晌,看出了他是骗人的,可也没揭穿,想了想,赧然地开了口,语气轻飘飘的:“要是我给揉揉,能不能好些?”   辜镕笑了,咽了口口水,低声说:“试试,兴许能好。每次叫你一揉,立马就能好点。”   辛实瞪了他一眼,全无埋怨,光是羞涩的缱绻,良久,咬牙说:“夜里别把门锁紧,大哥他们睡了,我就过来。”   这简直像是偷情,又像是背着父母师长恋爱,辜镕眼睛一亮,幼稚地激动了一把,想想又觉得好笑,说:“真的?”   辛实也笑了,脸红红地说:“不许干别的,只睡觉。”   来了,就由不得辛实想干不想干了,屋外月色正好,稀稀落落地淌进屋里,照亮一张凉快的藤簟床。   辜镕坐在床沿,辛实站在他身前,低着头,被他两只手牢牢圈着后背,呜呜咽咽的,一下一下地亲嘴。   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好像是辜镕亲得太急,弄得辛实嘴唇发麻,辛实就推了他硬邦邦的胸膛一把,被辜镕攥着手,一起带着跌倒在床上;   又好像是辛实站不住了,迷迷糊糊地,主动拱着辜镕往床上栽。   总之,辛实稍微恢复点理智的时候,发现自己不仅嘴被辜镕叼着吸吮,上身也光溜溜的,正袒着胸口,在辜镕健壮的手臂上一蹭一蹭的。   辜镕也是双眼发红,脑袋在他脖颈面颊四处吮吸,有时还咬他,饿惨了的那种咬法,两只手掐着他的腰,掐出淡红的手印。   他们都乱了,四肢缠在一起,在床上抱做一团,简直像两团火,把彼此都快要烧起来。   没命地亲了半晌,辜镕终于松开了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两个人脸对着脸,呼呼喘着热气。   辛实臊得脸发烫,眼睛亮得惊人,心里又痛快,又难耐,这就是谈情说爱么,亲不够,摸不完,恨不得把人吃了,一口一口吞到心肝里。   辜镕眯着眼愣神,也跟他差不多,半晌,不怀好意地伸手往下掏了掏。   黑暗中,辛实瞪大了一双锃亮的眼睛,倏地弓起身子,像被人抓住把柄,手忙脚乱地两手按住辜镕滚烫的手背,“别,别……”   他没想到辜镕能发现他身上的变化,本来打算藏着的,亲个嘴就变了,他正觉得害臊呢。   “松手,让我看看,弄完就舒坦了。”辜镕不容拒绝地把他的手拨开,手在底下动了动。   辛实哪受过这种撩拨,立马深吸了口气,脑门沁出了薄薄的汗,空气里香气浮动,是百合香波被体温蒸出来的气味。   辛实哼哼唧唧的,辜镕的鼻尖抵在他的耳后,嗅着他的气息笑了出来,好心提醒:“忍着点,别喊出来。”   辛实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还是轻声地继续哼唧,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碰,他的反应很大,眼睛湿润地眯着,小狗闹春似的。   没过一会儿,神情变得迷醉,巴巴地,迷迷糊糊撅起嘴亲上了辜镕。   辜镕额角青筋鼓起,有种忍耐的神态,张嘴狠狠吸住了辛实水红的嘴唇。   辛实学得很好,不会再把自己憋得无法呼吸,这个吻结束得很快,辛实突然闷哼一声,身体紧紧地蜷缩一下。随即辜镕把手收回来,他们的亲吻也慢慢停了下来。   床头有手帕,辜镕在辛实的脸颊上亲了亲,松开他,扭身去擦手。   擦完躺回床上,辜镕难耐地皱了皱眉,正想伸手让自己也松快松快,辛实突然攀着他的肩膀,十分依赖而羞赧地依偎进了他的胸膛。   辜镕便顾不上别的了,抬起他的下巴,又亲起来。   亲着亲着,一只手从他的小腹往下滑。   辜镕闷哼一声,惊讶地睁开眼。   辛实趴在他的胸口,脸色发红,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受了惊吓的意思,小声地在他怀里说:“你都是吃啥好东西,怎么光长这个。”   辜镕本来还能忍,可是辛实的手一伸过来,立马觉得有些脱缰。   他躺在床上,任由辛实在自己身上施为,只是辛实实在太生涩,空有一颗想对他好的心,却毫无章法,他让辛实自由发挥了片刻,忍得实在受不了了,握住了他的手,去仔细地教他。   边喘气,他边在辛实耳边低喃:“我们这样,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区别了。往后我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只能有我,这辈子就这么定了,不可以变心,知不知道。”   辛实整个人都要化在他怀里了,湿润的眼睫颤了颤,重重点了头,就这么你抱着我,我拥着你,在丁亥年的头一天,许出了终身。 第54章   林祺贞敢发誓,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倒霉的一年。   遭遇杯酒释兵权的那日,他心里虽则憋屈,但过了几日普通富商的悠闲生活后,他早已经想通,乐观地认为,做个无权的财主其实也不错,至少脑袋稳稳地挂在脖子上,不说别的,做司令时,可并不能日日地出入歌厅赌场,也不可能单单只为了想要吃一口新鲜的金枪鱼就丢下大部队自顾自乘船出海。   说实在的,他真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无忧无虑地活到老死,可是还没快活两个月,经济署对外贸易科的科长找上门,通知他,经人举报,经济署查明有批军火未经申报便经由他的港口出了海。这是大大犯了经济罪,需要将他的港口进行暂时的查封,并且请他去往经济署配合调查。   他当时即刻便瞪大了眼睛,喊冤讲这一定是污蔑,可心底里实则有些慌张。   他这个人,对于做生意是一窍不通的。做司令的时候,因为身上负担着几千张嘴的口粮,有时迫于压力还会前往码头看一看,自从前段日子辜镕差人将港口的人事和经营从上到下洗刷了一遍,他再也没有去过,洋行里的收入节节升高长势喜人,他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操心生意。   港口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有人偷渡军火,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故意地要栽赃!可林祺贞实在想不到是谁这么恨他,即使拼着得罪了辜家和林家两家人也要叫他栽跟头。   短时间想不明白,他心平气和地任由那位小小科长将自己请到了经济署,对于避无可避的磨难,他一向选择随遇而安。   或许是忌惮他的身份不一般,作为经济嫌犯被关押的期间,待遇么倒算是好,可以点餐,并且可以指定餐馆,屋里还有唱片机供他消磨时间,如他手痒想要赌上两局,也可以同当日上班的科员打上两把扑克,当然,不允许使用筹码。   由于被调查的日子过于平静,向他问话的科员们神色也相当温和,他自然而然以为自己很快便可以回到富丽堂皇的家中,继续过富裕的日子。   直到被关押的第三天,那位小小科长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告知他,他提供走私军火途径并以此谋利的证据属实,不日就要接受审判。   他终于淡定不下去了,立刻要求传唤律师。   律师带来的消息却叫他的脸色更黑,经济署找到的证据几乎是板上钉钉,许多份同意出关的文件,全有他的大名和私印,林祺贞当然认得自己的字迹,文件他也有印象,确实是他亲手签下,他甚至记得当时情景。   歌厅,他半醉不醉,一名受他信赖的经理焦急地凑到他身边叫他签署,他这个人,做头领有个最大的好处,同时也是最大的坏处,就是用人不疑,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受到了诓骗,并且是自投罗网!   林祺贞气得脸色铁青,询问解决办法,律师告知他,若想不入狱,就接受罚款,只是金额庞大,卖掉港口还差一大笔钱。如果既不想缴纳罚金也不愿意坐牢,律师瞥了眼隔窗紧盯他们言行的士兵,委婉地用食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个“辜”字。   这是要他去求辜镕帮忙了。   林祺贞面无表情思考了半天,抬头拿了决定。   离开经济署的那天,是那名年轻油滑的科长亲自送他到门口,笑眯眯地安慰他:“千金散尽还复来,丹斯里,不必伤心。欠了债,慢慢还就是了。”   林祺贞微微笑了笑,伸手干脆利落地扇了此人两个巴掌——他还没落魄到一个小科员都敢凑上来冷嘲热讽的地步。   科长的头被打偏了,假惺惺的笑容和五个手指印一同僵在脸上,下一秒,惊愕愤怒地扭回头,扬手欲回手,手指却僵在空中。林祺贞锐利地直视着他,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那是手上攥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才淬炼出来的杀气。   科长放下了手,不再笑,谨慎地鞠躬伸手:“丹斯里,请。”   他在心里后怕,是他得意忘形了,林祺贞确实已经一无所有,可只要王室还存在一日,林祺贞就是马来亚的授衔勋爵,这巴掌若真扇下去,侮辱勋爵的罪名就是判他个鞭刑都不过分。   林祺贞慢条斯理拿一条手帕擦手,依然保持着高傲的微笑,擦完手,将手帕随意往这个见风使舵的东西身上一丢,转身就走。   尽管心里为旁人的轻视恼火,可林祺贞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已经身无分文了。   回到家,他花了一些时间,平静倦怠地遣散了所有的佣工,有一个老娘惹,是从小伺候他的,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患难见真情,他心里不免有些动容,干巴巴地劝了几句,告知她就算留在家里也没有工钱,老娘惹并不在乎,擦干净眼泪就去厨房为他忙活晚餐。   站在安静空荡的华丽客厅,林祺贞茫然地抬头环视了一圈,很想发出一些嗟叹,为什么,凭什么之类。可惜,他经历的大事太多,生死都已经无法撼动他的内心,失去钱财和地位实在无法叫他产生较大的情绪波动。   最终,原地呆立了片刻,他摸了摸自己短得扎人的黑色头发,默默上了楼,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他想要悄悄地度过这段耻辱的落魄日子,可惜,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半个月后,他这座美轮美奂的巨大洋楼突然地断了水电。   他一开始并不知晓,这段时日,他除了被老娘惹叫起来吃两口水饭,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打仗的时候睡得很少,简直要趁现在一口气睡回来似的。   老娘惹“哎哟哎哟”的喊痛声模模糊糊传上来,他才发现屋里黑得不太寻常。电灯开关失灵,他摸索着下了楼,在厨房的地上找到了坐在地上起不来的老娘惹。   电是在她预备做晚饭时突然断掉的,老娘惹是经历过苦日子的,坦然地找了几支旧蜡烛点上,做完饭,正要给林祺贞送上去,外头送进来一阵风,把蜡烛吹灭了。老人家眼睛看不清楚,一时分不清方向,撞到厨房的大理石灶面摔倒在地上。   林祺贞在黑暗里给老娘惹捏了捏骨头,发现对方似乎是大腿的一截骨头断了,软软地突出了皮肤表面。这并不是什么小伤,必须要尽快接受治疗,他不由得感到头疼。   他试探着,说:“还能走吗?我把你扶起来,你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老娘惹“嘶嘶”地抽着气,说:“不必去医院,家里已经没有钱啦。”老人家似乎已经受伤许久了,喊疼喊得声音都哑了。   是啊,没钱啦。长到这么大,他还没试过这样的穷日子呢。林祺贞心里一痛,思考片刻,咬牙把老人家背起来,说:“我有钱的,去看病。”   虽然已经辞去了司机,幸而林祺贞自己会开车,最幸运的是,车里还有汽油。顺顺当当地载上半死不活的老娘惹,林祺贞身上一个硬币也无,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将人送进了手术室。   由于他穿得足够气派,因此医院也并没有急着问他要钱,甚至还主动找了护工来照顾老娘惹   可是直到老娘惹快要出院,林祺贞都还没有交钱的意思,大夫便开始催促了。林祺贞第一次因贫穷而窘迫,想了想,把腰带一解,丢到了大夫的办公桌上,“锁扣是真金,用这个抵住院费吧。”   大夫惊呆了,忙把腰带还给他,说:“只收取纸币,不收物品。”   “你的脑子坏啦?这可是金子。”林祺贞有些恼羞成怒了,强硬地把腰带往大夫手上一塞,转身打算回家。他隔几日来看一次老娘惹,每次都是简单看一眼,确认这位老忠仆没有要死的趋势,就回去睡大觉。   大夫追出来,简直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亦步亦趋要他把东西拿回去。林祺贞不好对读书人动手,两个人拉拉扯扯,一路出了走廊,就快抵达楼梯边。   林祺贞真想甩开这个冥顽不灵的大夫,突然小跑起来,到了楼梯边,飞快地跨步下楼。这样的速度,他认为那个瘦弱的大夫一定是无法追赶上来的,可是身后居然跟来一道稳健的脚步声,随即,他的右手被一只手拉住了。   脚步被迫停顿下来,林祺贞扭过头,恼怒地挣了一下,“我都说了我没有钱,就用那个抵……”   话还未落音,他惊愕地住了嘴,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走在路上踩到一堆牛粪。   眼前是周绽温和的笑容,遇到旧情未忘的老情人那样亲切。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祺贞脸色黑沉地甩开他的手,咬牙问出这句话。   周绽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大夫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把腰带塞回了林祺贞手里,并说:“医院不能收你这个,实在困难,过几日凑了钱把住院费用交上就是。”   林祺贞尴尬非常,沉默地攥着腰带,没有再同他争执。   周绽在一旁静候,听到这里,从剪裁得体的黑呢洋装外套的内口袋拿出来一件鳄皮钱包,转头问大夫:“还差多少,我来支付。”   大夫犹豫地看了眼林祺贞,见林祺贞面无表情,并不做阻止,便料想这两人该是熟人,于是说了一个数。   周绽爽快地给了钱。   大夫揣着一笔钱,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走了。   周绽扭头,英俊和善的面孔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居高临下地朝向林祺贞,“祺贞,你还好吗?”   林祺贞挑起眼皮,漠然地瞧他一眼,这小子显然做了充足的打扮,桂花味的英国头油,合身的高级洋装,锃亮的意大利皮鞋,直接奔赴婚礼现场也够了,一定比新郎还要光彩夺目。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他道:“看来,你是发达了?”   周绽微微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混口饭吃。”   林祺贞问:“现在在哪里高就?”   这样平等的对话,从未发生在他们之间,周绽的眼神有种奇异的色彩,声音有种压抑过后的兴奋:“海关总署。”   这是顶好的油水衙门,这小子,确实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林祺贞紧紧将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一个拳头,尽量平和地说:“我没有钱还你。”   周绽向他走近一步,光鲜亮丽的外表衬得整个人有种高贵的内敛气质。他低低地说:“我自愿给你,不必还。”   多么忠诚的话语,林祺贞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抬手干脆利落扇了他一个巴掌。   周绽的神色有些愕然,被打得偏向一侧的脸颊慢吞吞地转回来,舌头顶了顶挨打的那一侧。说:“这又是为什么?”   林祺贞昂起紧绷的下巴,傲然道:“那批军火,你做的吧。”   周绽没有正面回答,静静地说:“祺贞,你不适合做生意。”   “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林祺贞冷笑了一声,自成笑意的弯弯眼尾此刻是一个刻薄的形状。   周绽说:“在你眼里,我总是什么也配不上。我不配叫你的名字,只有辜镕配,是不是?”   这又关辜镕什么事,林祺贞皱了皱眉,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知道你恨我,为我打过你。可你现在已经飞黄腾达,如你所愿,我也落魄了,你该满意了,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周绽沉默片刻,说:“我想请你吃饭。”   林祺贞慢慢转头看他,含怒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第55章   说是请客,周绽却把他带回了家里。   是座英式的洋楼,红色尖顶,青绿庭院,有落地窗。屋内仆从俨然,周绽一进屋,来帮忙脱衣脱靴的女佣就迎了上来。林祺贞也在女佣的伺候下更换了鞋履,他确实很久未好好吃过饭,既来之则安之,痛痛快快用了餐。   席间周绽很安静,林祺贞原本做足准备,周绽或许会对他做出羞辱。可没有,甚至桌上的餐食也全是他的口味,一顿饭下来,气氛和谐得像老友重聚。   周绽越是不动声色,林祺贞心中的戒备愈加深厚,他真是不想同周绽同处一室,和一个叛主之人,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   他之所以答应前来吃这顿饭,就是为了打听周绽重新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总有个人在背后窥视并且伺机要对他做出报复也是烦人,若说还有后招,也快点使出来。   吃完饭,周绽将他请到了客厅的牛皮沙发坐下,亲自为他泡了一杯去油腻的白茶。   林祺贞刚坐下,周绽突然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并且挨他很近。   林祺贞的手臂肌肉都绷了起来,额角血管突出皮肤,是个苦苦压抑愤怒的神色。   周绽突然伸手捉了他的右手,林祺贞吓了一跳,猛地挣了挣,没能挣开。他濒临崩溃地低声骂了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绽平静地桎梏住他,很仔细地端详他的手指,像是在研究一门深奥的学科,随后突然说:“这只手打了我很多回。”   林祺贞背后一冷,眼神骤然有些紧张,再次猛地用力,想把手从这条喂不熟的狗手里抽出来,没能如愿。   周绽的力气很大,手跟铁钳一样牢牢扣住他的手,非但没让他逃脱,反而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前。   两块硬邦邦的胸膛瞬间撞在一起,林祺贞如临大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胸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因为不知道这孙子到底想拿他怎么样,气急败坏中还有些隐隐的惧怕。   他是用这只手打过周绽,难道周绽要来砍了他这只手?   “我才打了你几次,你又没被打死,有必要记到如今?”   林祺贞感到匪夷所思,他认为,他和周绽的仇怨无论如何都没有这样深厚吧。平心而论,他甚至觉得周绽应该要感谢他才对,若不是他把周绽从那间童子拳场救出来,周绽早成了马来亚地底的一道孤魂。   周绽的大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突然露出了堪称温柔的一笑,憧憬道:“我一直觉得你这双手生得十分好看,又细又长,指甲盖整整有十个白色的月牙。我一直想用这只手来上一回,想了很久,今日总算可以如愿。”   他是在二十几天之前回来马来亚。   走马上任后,他迫不及待地就对林祺贞的事业进行了打击。   原本,按他的计划,很应该好好地叫林祺贞再过一段时间的穷日子,磋磨磋磨这个人的性子。   但他实在没想到,一旦没有金钱傍身,林祺贞简直打算把自己活活饿死在家中,他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好趁着林祺贞家的老女佣受伤的时机,提前出现前来猎捕林祺贞。   林祺贞顿了好几秒才明白周绽在放什么屁,他马上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面皮上血色尽褪,因为难堪,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有些耳鸣:“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周绽的手力气再大,林祺贞毕竟是个男人,并且是个上过战场单肩扛过迫击炮后坐力的军人,由于无法承受这种羞辱,终于地还是爆发了一些力气,不仅挣脱了周绽的束缚,还一拳精准地砸到了周绽的脸上。   “混蛋!你大爷的,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做了几年的狗,做回人了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拳头几乎密不透风,然而周绽今日的目的就是要制服他,为此已经耐心绸缪忍耐许久。第一拳,由于没做防备,才让林祺贞得了逞,一旦反应过来,哪里还能叫林祺贞有下一次机会,迅速地展开了反击。   当然,没有下死手,周绽并不想让林祺贞受伤,因此反击也反击得很有限,以防御为主。   扭打了片刻,以周绽的获胜为结束,林祺贞整个人以趴伏的姿势被周绽用膝盖和双手制伏在了地上。   林祺贞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挂了彩,主要集中在肌肉发达的肩背和大腿处。   由于疼痛,加上自己居然失手不敌周绽的屈辱,林祺贞扭过脸,文气秀静的面孔此刻扭曲得有些丑陋,嘴里一刻不停地对周绽进行了辱骂,间或还要发出挑战书,要求周绽放开他,两个人重打一回,并扬言一定要把周绽打得跪地求饶。   “这段时间,你一定有所懈怠,你的反应很慢,已经打不过我。”周绽早就对他的羞辱产生抵抗,只当没听见,光是怜悯地望着他,又皱眉道,“别生气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地上的熊皮毯都叫我们两个的血弄脏了,灯和凳子也打坏了几张,买来很贵,我要收拾也要很久,很麻烦。”   这个家居然是周绽亲手布置出来的,林祺贞横眉冷对,简直想笑:“你可真是天生的贱骨头。狗改不了吃屎,你也改不了伺候人!”   周绽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依旧是低眉顺目,讲道理似的谆谆教诲他:“祺贞,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识抬举。我也不跟你提别的,你大可以继续闹,我放你走,然后呢,你的别墅马上该交电费,你那个老女佣也需要金钱治病,可是你账上的钱恐怕比你的脸还要干净,更糟糕的是,你还欠了洋行一大笔钱。”   林祺贞牙齿开始打颤。   周绽继续残忍地揭示他此刻面临的现实:“你不愿待在我这里,难道你还想去问辜镕要钱?你念过许多年书,应该要有点羞耻心。他是个商人,天生讲究互利互惠,可是你还有什么可以给他利用,你找他借了很多次钱,还把军队塞给了他。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贪婪,他对你够仁至义尽,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别再拖累别人。”   “我不去拖累他,怎么,你愿意叫我拖累?”周绽果然了解他,戳起肺管子也格外地疼,林祺贞叫他说得脸色青红交加,几乎窘迫地要从地上弹起来将他的嘴撕烂。   周绽早知他会暴起,提前用力将他死死压住。   周绽的额头上出了些汗,但神色还算轻松,理所当然道:“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我自然想照顾你,否则我是吃饱了撑的,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把你请到这里来,只为和你打一架么。倒是你,你总是把我想得很坏,不跟着我,你还想去哪里。”说这句话时,周绽觉得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飘忽,因为终于也可以掌握一回林祺贞的命运。   这辈子,除了爹妈,还没有人这么明白地告诉他,要他什么也别想,只管跟着走,就仿佛养活他天然是周绽不可避免的责任一般。林祺贞叫他轻飘飘的语气震得居然一时愣住了,片刻后,他慢慢垂下头颅,竟像是放弃挣扎,两眼无神地泄了力。   这番改变却并非是受到了感动,周绽是个阴险且意志坚忍的变态,他绝不受变态的感动,他只是惊恐地发现,周绽说得没错,他如今确实是走到了山穷水尽了。   他的亲族父母远在霹雳州,自己没能庇护他们,也没脸去求他们的庇护。   至于朋友,所有人都是狐朋狗友,辜镕,是挚友,也是个好人,毫无条件援助他多次,如若没有军队的事情,他也许还可以厚着脸皮上他家去待着,以期度过这段艰难日子,可自从把那么大个烫手山芋硬塞给人家,他再也没脸上门了。   尤其,他深知自己是个耽于享乐之人,没本事挣钱,只懂得坐吃山空,再坚固的友谊,也是经不起他这样一座销金窟的,他之所以选择自己承担那笔巨额罚金,就是还想在朋友面前保存一些自己的面子。这样的情况下,他是决计无法去求助辜镕的。   他心里明明白白晓得自己是无法依靠自己体面地活下去了,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恨自己不争气,越是受不了他人揭破这桩事实。   若是手上此刻有把枪,林祺贞真愿意先崩了周绽,再自杀,两个人脑浆都炸开,混在一起水乳交融,也算死得漂亮!   但比起死,他总归还是想活着,习惯了过好日子的人无论如何是不舍得为轻飘飘的尊严和气节轻易赴死的,尤其当年在日本人的牢房里,他差点病死,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死亡总是格外地畏惧。   想到这里,林祺贞突然没力气抗衡了,因为迷迷糊糊间,他发现一个不成体统的道理,他现阶段最主要的目标是活下去,最好滋润地活下去。   而周绽,把他掳到这里来,同样是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并且已经给他提供了良好的生活条件,而交换条件是需要他提供一些下流服务。   说实话,他难以接受,倒不是无法忍受给周绽手渎,周绽光着身子被他抽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了,对于周绽的身体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排斥。他受不了的是往后就要看周绽的脸色过日子了——尽管周绽到目前为止尚未给他什么难看的脸色。   出于尊严考虑,他实在不想接受周绽的这份威逼利诱,但他也是实在是吃不下去清汤寡水的水饭了,他想吃点好东西。因为这一点最肤浅的口腹之欲,他开始深刻觉得自己真是反抗得实在没什么意义。   他动也不动了,是个默默投降的意思。   可周绽没有发现他的示弱,依旧压着他。   两人又僵持了一刻钟,汗水夹杂着汗水,呼吸缠绕着呼吸仿佛连成一体,好似两块巍然不动的巨石。林祺贞有种错觉,自己再不开口认栽,周绽还能将他镇压在此地一天一夜。   林祺贞不知晓周绽累不累,他不累,自己却撑不住了。   林祺贞的脑袋压在身下黑熊柔软的肩颈皮毛上,全身关节像被人拆过一遍,又疼又酸,恨不能痛痛快快洗个澡赶紧睡一觉。   由于太累,兼之柔软的熊皮带给他的一种耻于承认的舒坦,他最终决定克服羞耻,不再被动地等待周绽意会他的投降,而是沙哑地主动开了口:“放开我,我要洗澡。”   周绽知道他一定会屈服,时间早晚罢了,但没想到他可以屈服得这样快,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好半天,他低头靠近林祺贞,额前的短发扫过林祺贞的额头,说:“祺贞,你说什么?”   林祺贞被他硬而刺的头发搔得皮肤发痒,忍不住偏开了头,他斜着眼瞧周绽,很奇怪,他成功被周绽逼迫得低了头,按理说周绽该得意的,可没有,周绽的面上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林祺贞难堪的表情一顿,转而变得有些古怪,因为他突然发现,周绽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镇定从容,对于能否叫他臣服这件事,周绽心里似乎也有许多不安。   林祺贞心里一时竟然有些懊悔,心想说不定自己再撑上一段时间,周绽就会放过他。   不过就算他放过了自己,然后呢,回到那座孤零零已经断掉水电的华丽别墅,继续吃没滋没味的水饭?还是厚着脸皮回到老家,叫父亲在养着四个妻子和无数儿女之外,再额外地养一个自己?   同样是丢脸,比起在整个家族面前颜面尽失,那还是朝周绽服软丢的脸要少一点。   林祺贞心里惆怅不已,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给周绽手渎和继续过贫穷的日子,到底哪个更难以忍受,面前突然变黑,是周绽微笑着俯身朝他压了下来,在他的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林祺贞脸色一变,还没攒出骂人的话,只见周绽翻身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并且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林祺贞反手下意识给了他一巴掌。   周绽带着微笑的面孔顿时僵了僵,瞧上去有些傻眼,迟钝的站在原地好几秒钟。   周绽抬手摸脸,有些委屈不解地瞧着他,似乎不太明白明明达成了共识,为什么林祺贞还要打他。   林祺贞也没想到他居然躲都不躲,简直像是高兴得昏了头。   林祺贞从来知道自己是个雄健的美男子,明里暗里获得了不少女士的芳心,却不知道自己对于男人也有这般的吸引力,周绽表现得像是被他完全迷住了。   这发现让他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别过脸,尴尬地说:“不准亲我,我只答应给你……其余的一项也不准做。”   下次自然还是要亲的,不仅亲,别的也得干。周绽心里不以为然,面孔上却微笑了一下,好似退了一步,包容地说:“好,只要你听话,什么都可以商量。我现在去给你放热水,你等我。”   确认周绽没生气,林祺贞松了口气,他的心理上正在努力接受这荒唐的现实,可是身体上还未转换过来,幸好周绽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否则他们非得再打一架不可。   他是个相当能得过且过的人,只要生命不受到威胁,富贵日子能继续过下去,心情就可以保持和平。   自然而然地,郁闷一阵后,在洁净华丽的新居室里,他渐渐也接受了现状,并且享受起了周绽的伺候,周绽说去给他放洗澡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好像自己还在做司令。   他早已经习惯了周绽的周到体贴,假使周绽对他呼来喝去,他大概真的会不能适应,可周绽依旧对他很好,他当然也就完全无法产生寄人篱下的窘迫。   他矜贵地点了点头,随即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坐,挂了彩的紧绷俊脸也舒坦地松弛开来,两条笔直的长腿架成个二郎腿,哼哼着说:“洗完澡我要睡觉,再给我点钱,不要英镑,我要去把电费给缴了。”   周绽从来没打算再让他回去那个房子,他的计划是温水煮青蛙,把林祺贞一步步养成一个废物,让他除了在自己身边摇尾乞怜之外哪里也去不了。但此刻林祺贞还处在警戒的状态,他怕林祺贞知道自己已经断了后路又跟他闹,因此还是微笑着应了下来。 第56章   元宵节前,辜镕突然收到了楚珀送来的包裹。   是座沉重的大物件,用油布袋和棉花包得严严实实,还没打开看,辜镕就大概猜到了里面是什么,八九不离十就是那座翡翠观音。   他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打算收回,无论楚珀多么该死,至少楚珀确实救了辛实的哥嫂,可这份大礼楚珀终究还是没敢收下,或许是心虚吧,悄悄给他退了回来。   辜镕看见这座翡翠观音就觉得晦气,正巧当地华商举办了一个拍卖会邀请他参加,他携翡翠观音前去,低价出售,转头添了些钱买下两块一模一样的全历月相机械手表,一块戴在辛实手腕上,一块揣在他的怀表袋里,权当是楚珀送来的贺礼了,贺什么,当然是庆贺辛实和他这份矢志不渝的爱情了。   散元宵后,辛实送大哥大嫂登上了返回福州的轮船,次日早晨,曼谷全城细雨,他和辜镕启程返回雪市。   辜镕定了三间上等舱,可只有两间得到了使用。在船上的两个夜里,辛实都被留在了辜镕的屋里睡觉。   那哪叫睡觉,简直是放纵疯了。尽管只是亲亲嘴,间或摸摸彼此,可辛实觉着比做一整扇的蠡壳窗还要累,嘴唇累,手也累,他从不爱睡懒觉,在船上的两天,却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被辜镕抱在怀里拍着屁股叫起来才算完。   詹伯在门口迎,见到他们两个高兴坏了,走上前来先朝辜镕拱手问好,随即同辛实寒暄:“新年好哇,你的大哥哥还好?”   辛实也是十分想念詹伯,边搀着辜镕上楼梯,探出脸去,笑着回詹伯的话:“詹伯新年好。我大哥很好,已经回家去啦。”   大哥回了中国,辛实却没跟着一块回去,想必这回是决意死心塌地跟随头家了。詹伯很满意,笑呵呵地松了口气。   辜家两扇厚重的大门上方悬了块不大不小的楠木牌匾,以金漆书了几个字。辛实不经意抬头瞥了眼,悄悄凑到辜镕耳边,告诉他:“晋安堂,是不是?”   从曼谷见到面那日起,辜镕每日都会教他认字,有时多,有时少,持续到今天,他已认得了百来个字。   自从认了字,这小子一见到认识的字就很兴奋,辜镕仰头瞥了眼那块匾,微笑着赞许:“没错。”   辛实心里十分满足,粉白的眼皮轻轻颤了颤,敏而好学地追问道:“是什么意思?”   辜镕轻轻倚着他,从前总是紧皱的眉头此时舒展和煦,像是叫蜜糖泡发了:“是堂号。晋安是辜氏的总堂号。”   辛实眼神茫然,并不知道堂号是什么意思。   辜镕瞧见了,微微一笑,耐心地替他答疑解惑:“除了晋安,辜姓还有惠安、彰化好几个堂号,若在外头遇到同姓的族人,报上堂号即可分辨是不是同宗同脉。”   真讲究,辛实在心里吃惊,他一直知道辜镕的家族很兴旺,却没想到到处都有开枝散叶。   他忙问:“辛呢,那我们老辛家的堂号是什么。”   辜镕满足他的好奇心:“辛氏多聚居于陇西,堂号叫陇西、双贞的多些。你家是不是陇西迁到福州的?”   辛实摇头:“不知道,爹娘没讲过,大哥说我们老家是承德的,爹娘逃难才到的福州,再往前老家是哪里的就弄不清了。”   辜镕哄孩子似的,笑着道:“那你喜欢哪个堂号?”   辛实左右为难地想了想,说:“双贞。”   辜镕攥了一把他手心,莞尔:“那就姑且当你是双贞辛氏的后人,过两天叫人给你打个小牌子挂在床边。”定了堂号,说明有在此地落叶生根的意思,是好事。   辛实也挺高兴,边挽着他慢吞吞地走,边憧憬地眯着眼睛笑:“我自己来打,也拿楠木。你帮我把双贞堂三个字写下来好不好,我一笔笔刻下来,再拿去打磨刷油,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好。”   辛实说得有条有理,辜镕看他高兴那个样,不自觉也从这件小小的事宜里得到了部分乐趣,从善如流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前头的庭院依旧是十分荒芜,青石板的路径上有青苔,虽则因为打磨过不大容易滑倒,但瞧上去冷冷清清的,真不像是个家的样子。   要是没见过楚珀的大庄园,还有顾家的庭院,辜家的祖宅其实也挺好的。辛实没忍住吁了口气,这么煊赫的宅子败落成这样,真叫人觉得可惜。   辜镕早发现他不对劲,路上没多问,到了侧厅,没有了外人,拽着辛实在西式的酒红色蜡皮沙发上坐下来,搂着他,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詹伯没有跟来,正带人忙着收拾他们带回来的行李,此刻厅里很安静,只有外头风吹芭蕉叶的簌簌声。   辛实傍着辜镕坐,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不大好意思地凑到他耳边,说:“除了楠木,你再多给我买点木头回来吧,樟木榆木都好,还要锯子、钉子、剪草的大剪子和桐油。”   耳边是辛实热热的吐息,辜镕喝了口茉莉茶,微微扭头在他嘴角亲吻一下,嘴唇分开后,凝视着他,笑了笑,说:“又是锯子又是剪子,看来是要大干一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茉莉清淡的香气被辜镕带到他的口腔里,辛实舔了舔湿红的嘴唇,说:“我想把院子收拾收拾,也太荒了,真浪费你的好院子。”别人走进来,一定觉得他们这家人比庙里的和尚还过得还苦。   兴致勃勃地,想要为了建造一个美丽的庭院而进行劳动,这全然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架势。   辜镕的肩头被辛实细白的手掌热热地搭着,心头像是被一道道的冰凉井水湃过,有种透彻的痛快,这痛快里,隐隐又夹杂一些酸楚,那是没有过爱情的人头回知道自己真被人深深爱着的讶异和动容。   “想怎么做?”他呢喃着,含住了辛实柔软的耳廓,湿润的舌尖轻轻拨弄雪白的耳垂。   从前,由于伤了腿,他深居简出、心如死灰,饭都快不想吃了,哪里有那个情操去修整庭院。可现在他有了辛实。要不是辛实提起,他都没有发现自己这一年多以来过得有多么惨淡,糟蹋身体,糟蹋心智,同时还糟蹋了传下来的这套老宅子。   辛实被他吮吻着,半边身体都软了,眼神也有些发木,轻轻喘了口气,声音沙沙地,很虚浮:“不要费很大功夫,把杂草拔了,坏掉的窗子、门和地板换一换。”   见辜镕有兴致,越说,他的眼睛越发亮,认真的面孔上混着动情的色彩,有种纯稚的媚态:“房梁房柱上的青苔也得全刨掉,刷几层崭新的桐油,保管跟新的一样。”   辛实说的全是细节,大概由于谈到的是擅长的事宜,言辞间很有几分骄傲的神采。   辜镕居高临下,着迷地望着他,见他气喘吁吁的,眼神都迷离了还惦记着装潢,忍不住莞尔一笑,低下头,不容拒绝地用嘴唇堵住了辛实喋喋不休的嘴。   这样悠长而缱绻的耳鬓厮磨是辛实很钟爱的亲昵方式,辜镕听着他在自己身下急促喘气,十分心满意足。   接吻的空隙,辛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拉着他的衣领,嘴唇挨着他凌厉的下巴颌呼呼喘着气说:“最紧要的事情差点忘记说了。我看别人家的高门大院都有高高的门槛,规矩又漂亮,就你家的地上光秃秃的。以前那是你身上不好,现在你的腿全好了,我们把从前打掉的门槛全装回来吧。”   辜镕先是一愣,随即心里一酸,像被人拧毛巾似的狠狠攥了一把。   那些消失的门槛是他残疾的证明,他现在连路都不大走得好,辛实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替他庆贺,要替他把所有的晦气全都一扫而空。   “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觉得都很好。”辜镕喉结翻滚了一下,声音带了点沙哑。说完,他狠狠把辛实往自己怀里一搂,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骨血的那种搂法。   力气真大,像是生怕他跑了,辛实一开始没躲,笑呵呵地叫他搂着,结果辜镕越搂越紧,他被勒得有些疼,又听出辜镕的声音不大对,有点要哭不哭的意思,忍不住扬起脸急忙去看辜镕的面孔。   结果辜镕用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死活不准他动弹,又低下头来咬他的耳垂,先是用牙齿轻轻地磨,磨了几下沿着耳廓一路吻下来,含住了他的两片嘴唇,亲得很重。   辛实没叫他糊弄过去,抽空睁开湿漉漉的眼皮一看,辜镕的睫毛在他眼前颤抖,英俊的面孔上此刻是种薄薄的红,像是意乱神迷了。瞧着辜镕的样子像是挺高兴,并没有哭,辛实放下了心。   这时辜镕发现了他的不专心,不满地在他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辛实明白他的意思,脸一红,微微张开了嘴唇。他一打开齿关,辜镕的舌尖马上探了进来。   辛实被他不要脸地含住了舌头,也有点激动起来,缩在他怀里颤抖,羞涩地挺着胸膛去迎合他。   这一回亲完,辛实的脑袋都木了,靠在辜镕的肩头深深地喘着粗气。   辜镕紧紧抱着他,很满足地笑着,嘴唇亮晶晶的,也有些肿:“装潢的事情全由你做主,只是你不许动手,我去找工匠,想把家里弄成什么样,你只管开口。”   他可从没指挥过别人做装潢,要是办砸了怎么办。辛实突然有些惶恐了,手指不安地挠了挠辜镕笔直的锁骨,湿润的眼珠左顾右盼地在他英挺的面孔上逡巡:“别请人了,我一个人就能行。”   辜镕挺霸道地咬了咬他的下唇,听到辛实吃痛叫了一声,没忍住笑了笑,说:“你若真去忙活装潢,那什么时候跟我学写字?是谁说还想要多学一门英文,这中文尚且没学好,就想半途而废了?”   辛实一呆,立刻为难起来。   辜镕并不做声,只把手搁在辛实柔软的小腹上,隔着藕粉色的单薄短褂抚摸他温热的肚皮,体贴地给他留出考虑的时间。   半晌,辛实很可惜地说:“还是叫人来做事吧,我忘记了,我得念书呀。”   果然,辛实对于学习的热情是十分忠诚的,轻易不会转移,辜镕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低头吻了吻辛实清香的头发,说:“就这么办。”   屋里屋外收拾完毕,辜镕就领着辛实回了自己的庭院,进了屋,辛实首先就去看了曾经摆放他睡觉那张小塌的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果然如辜镕所说,床榻被撤走了。   有了船上那几夜,他已经习惯了夜里被辜镕缠住了四肢睡觉,早晨扒开辜镕的手臂起床了,可直到回了辜家,才真觉得像是和辜镕变成了两口子,开始了过日子。   他的脸有些发红,说羞耻吧,更多的是期待,家,这里往后也算是他的家了,辜镕给他的家。   看他盯着墙角发呆,挺怅然若失的模样,辜镕犹豫地慢慢挪到他边上,双手拥住他,轻轻地讲:“怕你睡不惯,你的枕头我留着呢,里头的棉花我找人重新填了,跟原先一样。”   他是心虚呢,之前,他先斩后奏把辛实的床具给打包扔掉了,辛实太天真,才被他骗得答应下来回到马来亚后就跟他同床睡觉,可其实要是辛实真的不愿意,他也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认命地找人再打一张新的床,继续地跟辛实各睡一张床,做舍友。   辛实在他怀里扭头,瞧他挺紧张,没忍住笑了,说:“我没想反悔啊,说好回来了还睡一起,我记着呢。”   “我有说怕你反悔么?”辜镕不承认自己的担心,可是神情已然轻松许多,立即微笑着拉他去看衣柜。   那是一个新做的顶箱柜,辛实一走过去,立马傻了眼,趁他不在家,辜镕给他做了满满一柜子的衣裳,里头甚至还有西装,他就是长了八个身体,也得穿半个月才能一一穿一遍呢。   辜镕还挺得意,微笑着告知他:“这些都是我亲自挑的料子。喜欢么。”   辛实真想说:“这么多衣裳单给我一个人穿也太浪费了,有钱也不能这么使啊。”   可看到一满柜子的衣裳,他真说不出口,因为他明白,辜镕没有闲到得靠做衣服打发时间,辜镕是想他了。   他转身,紧紧地把辜镕一把抱住了。   辜家这座祖宅占地将近十亩,里里外外要进行修整,是桩绝对的大工程。   装潢一定是十分吵闹的,为了方便复健休息以及不影响辛实念书,辜镕在考虑过后,仔细筛选了一遍离祖宅最近的几处房产,暂时地派人把琉璃厂街的一座带后花园的三层洋楼收拾了出来,随即带着辛实和几个用惯了的佣人即日住了进去。   动工之前,辜镕从矿上叫过来了几个会计先生,由詹伯带着他们对辜家祖宅内的文玩宝物以及其他值钱玩意进行登记造册,十几个佣仆帮着忙了三四天,等到把祖宅全部料理清楚,一群人陆续全部搬入花园洋楼,恢复了从前的日常生活。   他们这边刚安顿下来,不日就有客人造访,全是来拜年的。   已经下旬了,按理讲这个时间来拜年是很奇怪的,可辜家是什么人家,不要讲过了元宵,就是过了正月,上门来拜年的人也是只多不少,由于去年辜镕闭门谢客,今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其实前几日就有许多的拜帖送上来,可那时候整个辜家正在忙活搬家,辜镕没有功夫去进行社交活动,现在终于腾出空来了,便开始整日整日地迎来送往。   最先来的自然是住在同一条街区的朝宜静。   他是携着儿子和金翎一道来的,勉强也可称作一家三口。几个男人的外貌都十分出众,洒扫庭院的小姑娘飞快地挥动扫帚,假装劳动,实则一直偷偷地往客人身上瞧,神色羞答答的,把刚扫完的落叶重新弄得一团糟。   金翎的优柔俊美辛实是见识过的,因此并不大吃惊,看到朝宜静的儿子,他却着实愣了愣。   不为别的,只因这朝天铮简直同朝宜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仅有一双眼睛略有不同,朝宜静是纯然的黑色瞳孔,他的儿子么,或许是随了母亲的血脉,两只眼珠是琥珀一般的颜色,在日光下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   只差了这双眼珠子,两个人显示出了全然不同的气质,朝宜静是种和善的威严,叫人尊敬,却不会怕,朝天铮却不大亲切,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透露着一股不大乐意的神态。   这种倨傲倒也没有时时刻刻挂在脸上,在向辜镕问好拜年的时候,朝天铮识趣地短暂收拢了片刻内心的不高兴,微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对于小辈,辜镕显得不那么在意,含笑略点了点头,随即轻轻拍了拍辛实细腻的小臂,意思是轮到你了,便转头去和朝宜静寒暄。   辛实穿一件酱红色绣了虎纹的薄短褂,肩头斜挎了个同是酱红的小包,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红包。他熟练地抽出来一个,笑呵呵地走上前去,想要给朝天铮递一个压祟红包。   这些天,家里来的孩子全是他招呼的,每人都有一个红包。   他从没这么阔气地花过钱,新奇得很,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善财童子,辜镕就是那个不动如山的观音,只给钱,别的一概不管,偶尔夜里坐在一块谈天的时候,来翻翻他的小褡裢,但凡看见这个包稍微瘪了点,立即就给他补充进去。   朝天铮的个子十分高大,辛实凑近了才发现自己要仰头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这是他这几天来见过的最大的孩子了,假使是在外头遇见,他绝不敢认为这个已经有了青年外貌的男孩子甚至才刚满十七,在年岁上来讲只小了他将近三岁。   那些哄孩子的话,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说出口了,辛实有些赧然,抿着嘴将红包递出去,拼命回忆辜镕这几日说过的场面话,硬生生憋出了两句吉祥的词句。   体型俨然比辛实大了一圈的年轻男学生顿了顿,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发自内心的,朝天铮是真的不大想要这份小孩子才有的好处,可最后,由于不想叫场面难堪,他还是伸手默默领了红包。   道谢完毕,他回到了座位,刚坐下,忍不住的,他朝坐在斜对面正扯着辛实的袖子亲热聊天的金翎瞥了一眼。当瞧见金翎跟没事人一样,依旧光彩夺目地兀自花枝招展,他没忍住咬了咬后槽牙。   送客后,辛实搀着辜镕慢慢在花园里散步,雨后的草地有种泥土的腥香,裹着清淡的马鞭草的柠檬香气,风吹来,还带着一点未消散的雨丝。   方才的席间,朝宜静提到了林祺贞的那个港口日前已经收归政府所有、目前由海关总署管辖的事情。   辛实同林祺贞只见过一面,只觉出这是个爱开玩笑、阴晴不定的青年,与他并不很熟悉,可他知道,能在辜镕闭门养伤时得以进入辜家大门的客人,完全可以说是辜镕的挚友了。挚友的事业遭受了这样的打击,可对于此事,辜镕当时在席上却是个避而不谈的态度。   辜镕的朋友很多,人脉遍布南洋,可真心朋友似乎只有几个,突然少了一个就显得十分突兀,辛实真怕辜镕在友情上受到伤害,心里头难受了却不告诉他,就问了:“林司令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他跟你那么好,可我们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他没来露个面,你也不给人家打个电话。”   看辛实好奇,辜镕先是愣了愣,转而冷笑一声,讲:“以后都不要提他。”   辛实看他气得不轻,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顺气,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   叫他这么一安抚,辜镕的心情倒是平和了一些,说:“是过完年那几天的事情了,不想叫你跟着心烦,我没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帮他管了一段时间帐。”   忘不了,那几天辜镕的脾气可大了,动不动就黑脸,显然是累着了。辛实点了点头。   辜镕继续说:“我给他把一笔烂账梳理清楚还给了他,好不容易现在步入了正轨,能持续地挣钱了,他轻而易举就让别人设局把港口从手上给夺走了。你猜害他的是谁?”   砸人饭碗,太可恶了,辛实皱着眉毛急忙问:“谁啊,这么坏!”   辜镕看他跟自己同仇敌忾,甚至比自己还恼怒,没忍住笑了,说:“是周绽。”   辛实惊讶了,眼里有一丝的警惕。周绽骗过他,可也为了救玛糯差点丢了命,他对这个人的看法很复杂,没法喜欢也没法讨厌:“咋又是他。那林司令咋办,你要帮他么?”   “我倒是愿意帮,可也要他识抬举。我打了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你知道他怎样讲,他讲不必我插手。哼,不必我插手,好啊,往后我也就当没这个朋友。他自己养的疯狗让他自己收拾去,我看他穷得响叮当了也并没有多么伤心么,挺心甘情愿的。”   看他斩钉截铁地决定和林祺贞断交,辛实却突然笑了,“又说气话。”他拿手肘碰了下辜镕的腰,“要是到时候林司令再上门来求你,你能狠心不伸手拉他一把?我不信。”   辜镕一时没有作声。心底里,他颇有种辛实已经把他参透了的感觉。   心里想任何事情都没法瞒过对方,按理说该觉得背后发凉的,可辜镕咂摸了一下,居然觉得这滋味还挺美的,心心相印,心有灵犀,这在浪漫文学里,得是天造地设的情人才有的默契么。   辛实确实是把他说中了,要是林祺贞真到了山穷水尽那天,看在亲戚的份上,他的确不会坐视不理。可他嘴上还不大肯承认,于是做出了反驳:“那么除非他再向我下跪一次。”   任何人的膝盖到了辜镕面前似乎都变得不怎么值钱,辛实心里对林司令表示了同情,搀着辜镕继续往前走,倒也不再继续谈论林司令的遭遇了。 第57章   午后,花园里微风徐徐,棕榈叶沙沙地在风里摇摆,深蓝的天空又高又阔,真是个好天气!辛实搀着辜镕迎着淡淡的阳光散步消食,两个人走得很慢,但非常稳。   日升月落百来次,转眼搬来花园洋楼已经四个多月。   辜镕每天都跟着康复医师做复健,前几天,在不需要任何人和工具的辅助下,他独立完成了多次蹲起以及小幅度的跳跃动作,医师很高兴,对他的复健成果予以了肯定,随即告诉他,他大体算得上是康复了,往后只需要每隔半年去医院拍摄一次埃克斯光片,确保膝盖里的人造髌骨没有移位就行。   辜镕表现得很平静,面容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可送走医师后,迫不及待就扔掉了手杖,轮椅也叫人丢了出去。   当晚花园洋楼大摆宴席,家里不管主人下人的,统统吃了顿好的。詹伯也乐坏了,找人从外头买了几件烟花回来,夜里连放了半个时辰,简直过年似的。   辜镕自己是认为自己完全康复了,可辛实十分谨慎,掂了掂他小腿肚上不大结实的肌肉后,认为还不到可以放心撒欢的时候,每回到外头散步歇凉,依旧还是坚定不移地搀着他。   辜镕笑他这是紧张过头了,可辛实来搀他,他也没反对过,甚至挺得意,搀着搀着就歪到辛实身上,拉他的手,摸他的腰,有时趁着没人,还忍不住低头去亲辛实。   他一在外头发春,辛实就打他的手,可也没见起效,挨了打该生气的,辜镕反而笑得很开心。辛实就发现了,辜镕其实也不是真的就那么猴急,只不过是想看他害臊而已,心眼可坏了。   从前是受到了身子的拖累,腿一好,许多生意上的事,辜镕自然而然地重新亲自操持起来。辜家的产业很多,航运,冶炼,种植园,有色金属矿,称得上是四州府境内第一富庶的华人家族。由于身负盛名,即使辜镕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重回雪市商贾名流视野之时也依旧地炙手可热。   辜镕忙了起来,经常白天早早地就要起来,每逢出门的日子他都穿衬衣和西裤,浓黑的短发用薄薄的发蜡梳成个绅士的油头,身躯高大挺拔,五官冷淡英俊,整个人有种凛然精明的气魄。   辛实头一回见他这个打扮的那天,既觉得陌生,又有点惊艳,吃早饭时捏着调羹悄悄瞟了他好几眼,却不大好意思正眼看他。   辜镕发现他的不自在,走前特意把他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他好几口,不怀好意地追问:“刚才怎么回事,做什么偷偷看我,在自己家做贼呢。”   辛实被他亲得站不住,抬起拳头打他的后背。那挠痒痒的力度,辜镕没觉得疼,微笑着放开他,出门前最后还要逗一句:“没穿衣服的时候都看过不少回了,穿上衣服还害臊起来了。”   可再忙,他也没忘记夜里回来后给辛实布置课业。   如今辛实已经能够流畅地写出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了,除了格外生僻的字,几乎不再有字可以难住他。   他大哥一回福州就给他来了信,现在兄弟两个基本上保持一个月一封家书的频率,辛实的字写得也越来越好。由于尝到了认字的乐趣,苦口婆心地常常还劝大哥也尽快认字,不要总让大嫂代笔。   大哥很听劝,后来再来的信里,字都是又大又歪,一看就是刚学写字的人写的。辛实很开心,忍不住拿大哥的信摆到辜镕面前炫耀,得意地问:“我的字好还是大哥的字好。”   辜镕把账本放下,煞有介事地接过那笔乱七八糟的字,回想了一下辛实初学写字的模样,很无情地告诉辛实:“你们兄弟两个也就半斤八两。”   辛实一脸不可置信,凑到他面前,不死心地说:“骗人。你再仔细看看。”他以前的字哪里有这么丑。   辜镕乐不可支,微笑着去拉他的手,把人搂到自己大腿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至少你的老师比他的老师肯定要好。”   辛实不大高兴地在他怀里乱扭,说:“你光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   教学能力遭到了质疑,辜镕有点哭笑不得,他伸出右手钻进辛实的衣摆底下,有一搭没一搭抚摸他扁平柔软的肚子,说:“你不信?”   见辛实果然不大信,他想了想,搂着辛实向前倾身,在书桌右边的一个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徽章。   辛实没见过这么精巧的小东西,忍不住想去读上头的字。辜镕信手把徽章别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微笑说:“我在英国念书时的校徽。”   辛实好奇地拎起衣襟仔细去瞧,两个单词分成三段,一截一截地往外蹦:“Univer……sity……of……”一些基础的英文他现在也都认识了,辜镕教得很扎实,他学得也很快,假以时日,写出一封全英文的家书大概也不成问题。   University of后面那个单词他就不大认识了,拎着衣襟抬头看向辜镕。   辜镕抬手包住他的手,莞尔道:“Cambridge,University of Cambridge.”   辛实扬起尖尖的下巴和红色的嘴唇问:“是很好的学校吗?”   辜镕的神色有些淡淡的倨傲,说:“是最好的学校。”   辛实有点羡慕,说:“在学校念书好不好?”   辜镕看他有点向往的意思,心里有个想法呼之欲出。他不动声色,低头用鼻尖蹭了蹭辛实挺翘的鼻尖,说:“很好的。”   说完这句,很快又问:“你的理想在哪里,想要做哪一种事业,你自己知不知道?”   辛实缩在他怀里没有做声,辜镕问他的这些问题,他从没想过,理想就是做梦的意思,他从前连饭都很少吃饱,哪里还敢去做梦。   至于事业,年纪很小的时候大哥就将他托给了他师父,大哥安排好了,他就按大哥的意思去学。   他学得很好,慢慢觉着自己大概天生就是属木匠的,他擅长做木工,也高兴自己有这么个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可要说喜欢,他在心里问自己,你喜欢么?   说实话,谈不上喜欢,可也谈不上不喜欢。投胎到穷人家的孩子没谁会去想这些,想了也没用,他没得选。   以往只有人告诉他应该要去做什么,没人问他想做什么,由于茫然,辛实感到了一种羞耻,脸也慢慢红起来。   辜镕发现了他的不安,马上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亲得他没心思自卑,只顾着吁吁喘气了,凑到他耳边说:“想不到我们就慢慢想。这段日子你也看到了,我越来越没法闲下来,能教你的时间也变得很少……”   辛实寂寞地点点头,这段日子辜镕去哪里都得带着他,公司、矿上,甚至政府。尽管每时每刻待在一起,可真正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简直比灾年里穷人米缸里的米还少,连拥抱亲嘴都得抽时间,别提认字念书。   辜镕缓声道:“你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渐渐也该学习更深入的知识。不如我送你去学校念书,你慢慢地去找自己喜欢的事业,怎么样?要是念完书,你还是想要做木工,我们就继续回来干这行,我给你包一大片好林子,你想砍什么就砍什么。”   他们从前从不聊这些,关于理想,关于事业,关于未来,这简直有点交心的意思,比亲嘴还要亲密。辛实直直望着辜镕,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点燃了两把火,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退缩。   犹犹豫豫的,他左右为难地道:“我能行么,我不会念英文诗,也不会写文章,昨天你教我念石榴的英文,我到现在也没记熟……我怎么能去学校念书呢,学校里的聪明人一定很多,我会给你丢人的。”   辜镕静静听他说完,并没有盲目地鼓励他,而是深深吻了吻他的头顶,微笑着轻声说:“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遇见你之前,是个站不起来的瘸子。”   辛实原本还沉浸在即将被辜镕推去一个深奥世界的惶恐里,听了这话,猛地惊醒了过来,“干嘛说这个!”   他不高兴地看向辜镕,两只温热的白手一把攥住辜镕搁在他肚皮上的大手,急切地说:“我不在乎这些。”   “我也不在乎你会不会念诗。”辛实是为了他而忐忑,为了他而卑怯,辜镕温和地瞧着他,一颗心揪着发酸。   “别去想我会不会失望。”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失望,我看上你的时候你还不识字呢。”   辛实乌浓的长睫颤了颤,神色羞涩而惊讶。顿了顿,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坚决地说:“我听你的,去学校。”   辛实的样子简直是把学校当成什么龙潭虎穴了,“你看把你吓的,一头的汗,我又不是要你学出来去做议员。”辜镕失笑,抬起袖子给他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擦,照顾孩子似的那么仔细,“就当去玩耍,学校里都是和你一般年纪的人,交几个朋友也好。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欺负回去,不必在外头受委屈,你只记住一句话,整个四州府还没有我辜镕得罪不起的人。”   口气真狂,辛实没忍住笑了,徐徐松懈下来,将脑袋搁在了辜镕肩头休息。   辜镕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安抚他,没拍两下嘴角勾起来无声笑了笑,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做了爹做了娘,这架势可不就是哄孩子么。   没一会儿,辛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脑袋惆怅地问:“学校离家远么?我咋去咋回来啊。”   “就隔了条街,坐车十几分钟。我中学就是念那里,是所很好的公学。”片刻的功夫,辜镕就有条不紊地在脑子里安排好了一切事宜,“朝宜静的儿子也在那里念书,咱们住得近,到时你们上学就搭个伴,这小子身手不错,有他在我也放心。学校分三个年级,你去了先从第一级念起。并不用把三级都念完,过个一年我们就去申请念大学,年纪也正合适。”   做出这个决定,辜镕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辛实肚子里的墨水不多,大学的学科繁杂又孤深,需要比较强的自学能力,对辛实这样刚学会认字的学生而言太过为难了,去念中学正好,教师教得比较仔细基础,二十岁的年纪也并不算大。   其实光看辛实的姿貌,说十七八也有人信的。虽然个子有那么高,可一直就是这么瘦,脊背薄薄的,一杆竹片似的。这段日子好不容易叫他养出点肉,可下巴依旧还是尖尖的。要是穿的衣裳稍微宽松一点,那么整个人从远处看上去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说出去都没人信,辛实其实能把他这样的大个子拦腰抱起来。   辛实一听是辜镕也念过的学校,当即一阵雀跃。而且隔得真近,他欢呼一声,扒着辜镕的衣领拿额头去蹭辜镕的下巴,嘻嘻地说:“真好,那我中午要回家吃饭。”   他真怕辜镕异想天开把他送到英国去,去念那个最好的学校。他才不去,再好也不去,他们早说好了,再也不分开。 第58章   念书第一日,按辜镕安排好的,辛实坐的朝家的汽车。能跟辜镕拉近关系,朝宜静倒是很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拍着朝天铮的肩膀同辛实说:“上学下学都等这小子来接你,碰上事了也找他,自家侄子,只管使唤。”   “是呀辛实,不必客气,叫你侄子多照顾你。”金翎倚在朝宜静身旁憋笑,肩膀一耸一耸,“你也真是想不开,怎么想去念书,多么难熬啊。”   朝天铮近来正深刻避免同金翎产生瓜葛,此刻遭了他的打趣,深觉难堪,眉毛难耐地攒动了一下。   “谢朝署长关照,金翎,也谢谢你惦记。学校挺好的,我还没上过学呢。”辛实微微地笑了笑。   他倒是没觉得尴尬,只有些不好意思,前几日他还给朝天铮发压岁钱,是朝天铮的长辈,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大侄子的后辈了——他是去念一年级,而朝天铮已经三年级,马上就该卒业,准备去念大学。身份上的转变叫他觉得有些别扭,他心里也有点打鼓呢,拿不准待会儿该拿出什么态度同朝天铮说话。   朝天铮同他一样别扭,在座的说起来都是长辈,就他一个小辈,可除了他亲爹,其他两个人,最大的也不过比他长个五六岁罢了。他比辛实更受不了这种矮人一截的气氛,漠然开口:“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   虽然是第一天上学,但辛实其实已经去过几次学校。   都是辜镕领他去的,第一回是带他坐车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让他提前适应环境,后来又去和校长吃了一顿饭。校长是个和蔼的老太太,银白的头发梳成个花苞头,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笑眯眯的。   对于有文化的人,辛实总是十分敬畏,也有些自卑,总觉得不大抬得起头。其实打从知道要去上学那天起他心里就一直害怕,怕自己给辜镕丢人,辜镕安慰他也没管什么用。倒是见了校长以后,他的心里才总算轻松下来,校长对他真好,还拉着他的手跟他聊天,跟他说念书的好处,那姿态,跟和亲孙子谈心似的。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辛实一直把脑袋靠在辜镕肩上,他从不在外头这么大胆,可那天不仅紧挨着辜镕,攥住了辜镕的手抱在怀里,还偷偷亲了辜镕的侧颈一下。   他早就发现了辜镕的这个坏毛病,特别不爱邀功。私底下再使劲,表面上不会叫人知道,做事也全凭自己高兴,并不为别人的嘉许。可辜镕不做声,他心里也都有数呢,好比这顿饭,一定是辜镕提前拜托了校长帮忙,否则人家管着那么大一个学校,一定十分忙碌,哪有空闲专门来安慰他一个害怕上学的大小伙子。   被亲了,辜镕看上去有些讶然,瞧那脸色,隐隐约约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辛实心里更酸了,抬头盯着他看了许久。被他这么仰慕地瞧着,辜镕先是愣了愣,随即突然一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挺高兴地无声笑了笑,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朝家的门口进行完寒暄后,司机开车缓缓来到了几人身前。   辛实和朝天铮都坐后车厢,刚坐上去,两个人都没做声。辛实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他喜欢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心底里,他是不大想强行去充朝天铮的长辈的,就干脆把他当个同龄的朋友。由于朝天铮认生,他便鼓起勇气率先张嘴,凑过去跟朝天铮打听起学校的事,也就是随便聊聊,问他在哪栋楼念书,老师都讲的什么语言,课难不难。   辛实同金翎似乎要好,朝天铮看不惯金翎,自然而然有些迁怒辛实,对于辛实的热络,他表现得有些冷淡,辛实问,他就答,辛实不问,他也不会多说。   辛实看出他的疏离,但他倒不大在意,要说脾气差,辜镕已经算是他认识的人里头一份了,他连辜镕的狗脾气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朝天铮充其量只能算作害羞。而且他比人家年纪大一点嘛,也应该要包容一点。   到了中午下学,坐车回家,两人的气氛总算有点缓和,毕竟又不是真正的仇人,辛实又一直是一副挺自在的模样,不急不躁温温和和的,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朝天铮紧绷的肩头慢慢跟着放松下来,微笑着能多说上几句。   辛实没想到能在家里见到辜镕的,最近辜镕一直早出晚归。结果辜镕不仅提前回了家,还在大门口接他。   他还在车上就隔着窗户瞧见他了,颀长的一个人影,参天的棕榈树似的,没叫任何人搀,独自稳稳地站在台阶上,中午薄薄的日光映照着他,皮肤像是透明的,黑发长睫却更显眼,整个人是种泰然的英俊。   等不及司机来给他开门,辛实自己拉开车门往地面一跳,直直就往铁艺大门的方向冲。   他跑得很激动,速度十分快,白色的校服衬衣都被风鼓起来,乳燕投林似的奔到辜镕面前。   詹伯陪着辜镕,辛实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随即熟稔地伸出一只手去挽辜镕的手臂。这段日子他一直都是这么搀着辜镕,即使辜镕康复了他也没改过来这个习惯,家里的人统统都看惯了,对他们的亲昵见怪不怪。   接到人了,一行人就开始往楼里走,辜镕一只手被辛实挽着,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黑色牛皮书包,从上到下把他的学生装扫过一遍,即使早上已经看过了一遍,此刻眼睛里依然有点新奇的意思。他说:“饿了吧?”   辛实的眼睛闪着精光,显然还沉浸在上学的兴奋之中:“一点点饿。”   早上他吃得非常多,一大碗蟹米粥,五片牛油面包,三个鸡蛋,最后那碗云吞只吃了一半,因为辜镕被他的架势吓着了,怕他吃撑,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肚子以后就不叫他再继续吃,哭笑不得地告诉他不要怕在学校饿肚子,学校好几个餐厅,饿了就拿钱去买吃的。   辛实听话地停了筷子,他其实也不是怕在学校肚子饿才拼命吃,是太高兴了,一高兴胃口就收不住。   辛实翘着嘴角,轻快地跟辜镕分享:“上学的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一上午就没了。”   看来是喜欢上学的,辜镕放了心,笑得很深,说:“都还习惯?”   辛实点头,这时两个人进了屋,午饭已经摆好了,辜镕拉着他在相邻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风扇的风徐徐吹,辛实身上凉丝丝的,觉得真痛快。他握着汤勺从肉骨茶的汤盅里给辜镕先舀了一勺汤,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别的班都有洋人老师,我的班一个都没有,这也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他心里隐隐地还担心过,怕洋人老师讲全英文的课,自己要是听不懂可怎么办,结果所有老师都是华人。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眼神可真尖,这么点小事也叫他发现了,辜镕咀嚼的速度变慢,咽下去以后,笑着斜睨辛实一眼,问:“第一天上课,过得怎么样?”   辛实很欣喜地说:“不算难,我全听得懂。”   “瞧,这就是你之前刻苦努力的成果。”辜镕得意地笑了,夹了一筷子鱼肉到他碗里。他带着辛实念了小半年的书,基础打得十分牢固,中学的知识都比较浅显,除却一些数理上的深奥逻辑问题,实在不该有辛实听不懂的课。   下午的理论课只有两节,三点多便下了学。辛实回了家,没瞧见辜镕,想他在忙,就趴在辜镕常处理公事的大桌子上把留堂作业给写了,写完无所事事,跟詹伯待在一起庭院里纳凉聊天。   晚餐前辜镕回了家,吃罢饭,他们并肩到花园里转了几圈。辛实对辜镕在外头的事情很感兴趣,听不懂也喜欢听,辜镕也愿意跟他讲,含笑告诉他自己今日去了矿场,前两天都下了雨,山路泥泞,车开进去就陷进泥里,只能骑马,不长的一段路,把马累得气喘吁吁,四只蹄子拔出这个陷进去那个,幸而都是些好马,到底还是坚持主人送到了目的地。   辛实没骑过马,马上就跃跃欲试,说:“有空也教教我,好不好?”   辜镕垂眼瞧他,辛实瓷白的手臂和细长的小腿都露在外头,下颌尖尖,神色带着好奇的天真意味。他盯着辛实看了片刻,狭长的眼尾一挑,轻声地说:“何必等来日,现在正十分有空。”   夏季将至,夜里的空气燥热起来,香露兜叶的草丛里虫鸣声喧嚣,棕榈叶在晚风里沙沙地摇晃。   花园洋楼第三层的主人的房间里,蓝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得死紧,一丝灯光也未泄露出去。   白炽灯,苔藓绿的印花墙纸,打过蜡的淡棕色樱桃木地板,华丽的卧室里,一张欧式的雕花大床,辛实跪坐在床上,屁股底下是一副辜镕替他找来的马鞍。   “你从来没骑过马,就先用马鞍练练骑马的姿势,练好了,带你去骑真马也就不怕了。”叫他上床时,辜镕是这么说的,由于他的神态一本正经,十分严肃认真,辛实就是心里不大愿意像这样假装骑马,觉得丢人,也犹犹豫豫地爬了上去。   结果上了马鞍就不由他做主了。   “大腿和膝盖夹紧,腿用了力,上半身就不会东倒西歪。”辜镕在他身后拥着他,一只手拍拍他柔软挺翘的屁股,又去掰他粉色的膝盖。   辛实刚洗完澡,叫辜镕摆弄得又出了一额头的汗,他是个微微俯身的姿势,挺着腰,两只手向前交叠按在马鞍的前鞍桥上。   辜镕叫他绷紧腿,他努力做了,可真是太累了,他难为情地扭头,乌黑的眼睫一颤一颤,喘着说:“夹了,夹不住……”   辜镕顿了顿,声线突然变得有点哑,半晌,他从辛实身后挪到他面前,面对面掐住他的腰把他从马鞍上抱下来,用一个抱孩子的姿势,让辛实跨坐在自己腰上,自己也顺势躺到了床上。   辛实叫他一抱,苦苦挺直的腰立马软了,坐在他腰上趴进了他怀里,“不学了不学了,骑马真难。”   辜镕扶着他的腰,含笑把他扶起来坐好,说:“乖啊,不能半途而废。”   辛实不情不愿地坐直,挺委屈地看着他,两只手抓着他的睡衣衣摆,权当握着缰绳:“那你快一点教,我想睡觉了。”   辛实的屁股就这么紧紧贴着他,两人之间离坦诚相见只隔了一层薄衣裳,辜镕心底的情欲已经沸反盈天了,表面上却还保持平静。   他微微向上摆动起腰,模仿起马在小跑时的颠簸:“马不是车,马动起来的时候颠簸得厉害,你的屁股不能全坐在马鞍上,得轻轻悬起来。”   辛实被颠得猝不及防,两只手撑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咬着下唇听话地微微抬起腰:“像这样么?”   “对,学得很好。”辜镕低笑一声,伸手从辛实的衣裳下摆钻进去摸他的肚子,柔软平坦的小腹上有淡淡的汗,他慢慢向上摸,摸到胸口,辛实打了个颤。   辜镕的眼神有些沉,他把手收回来,开始由下而上一粒一粒解开辛实的短褂。   辛实两腮发红,衣裳被解了,也不躲,只是垂着秀气的眼眉迷茫地看他,羞怯地问:“干啥脱衣服。”   “你都出汗了,脱了凉快。”解完最后一颗纽扣,辜镕把他剥光了,目光炽热而隐秘,盯着他柔嫩透白的肌肤,声音沙哑地说:“上马你已经学会了,现在我们学点别的。”   辛实一看他如狼似虎的眼神,有点懂,又不大懂,抿着嘴唇,不大好意思地向下趴在了他结实宽厚的怀里,说:“学啥呀?”   他猜到辜镕大概是要来教他做那些房里事了,从亲嘴到抚摸身体,一点一点,这几个月里,除了洞房,夫妻该做的事,他们几乎全做过了。   辜镕深深喘了口气,低头吻住了他。   辛实一被亲住,整个人就迷糊了,两只手环住辜镕的脖子,张开红色的嘴唇湿漉漉地去和他吃嘴。   他现在已经喜欢这种事了,和辜镕腻在一起这么亲半天也不觉得累。   像是在开垦一块无人的沃土,松土,浇水,再深入松土,辜镕的额头抵着辛实的额头,两个人都有点急不可耐,可都知道没到时候,便都强忍着煎熬。   那是个漫长细致的过程,等真正把苗栽进去的时候,彼此身上的薄汗已经干了又湿。   辛实很久很久才把皱起的眉毛慢慢松开,明明已经松快很多了,可仍旧觉得肚子胀,他双眼湿润,趴在辜镕因燥热而微红的胸膛上,小声地哼哼:“痛,镕哥,我痛。”   辜镕正卡得不上不下,可也顾不得管自己,忙低头吻他,脖颈和肩膀一起发力,拉出几道勃发的肌肉线条:“来,我亲一亲,亲亲就不痛了。”   深吻几次,辛实果然好受许多,抬起酡红的面孔,对着辜镕的下巴喘着粗气。   辜镕的下眼睑一片刺激的红,他仔细地瞧着辛实,发现辛实嘴上确实是喊痛,可脸上却不是痛的神情,神色迷离,更像是舒坦了。   他心里陡然轻松不少,微微一笑,用鼻尖在辛实下颌处嗅,含糊不清地说:“我动一动,好不好?”   辛实有点紧张,害羞地点了点头,气喘吁吁地说:“轻一点,像你教我写字那样,慢慢来。”   “好,不舒服马上告诉我。”辜镕也喘得很厉害。   辛实点了点头,可马上,他后悔自己答应得这么快。   他感觉自己像在骑一匹真正的马,因为辜镕正在玩命地颠他。他的脑袋里白茫茫的,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了,鲜红的嘴唇咬得泛白,整个人轻飘飘地,在辜镕身上东倒西歪。   后半夜又下了阵骤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上,简直和屋里的情景遥相呼应。   大概是头一回,两个人都失了分寸,屋里的气氛火热得像个火炉,他们就像两头不知疲倦的兽,不把精力用完不算爱了这一遭。   一整夜下来,床上和屋外一样的潮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都像下了场大雨。   辛实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辜镕趴在他身上,鼻尖抵在他脖颈深处,闻着他身上白茶香波的香气眯着眼睛缓神。   等过了那阵劲,脑袋也清醒了些,辜镕从辛实身上翻身起来,赤着身体去了浴室冲了道凉。洗完出来,把趴在床上已经睡沉的辛实抱起来,带他进浴室也洗了个澡。   抱人的时候他绷紧了手臂和大腿,几乎使足了力气,结果发现抱得很轻松,并且走起来也挺稳当,先是愣了愣,随即没忍住失笑了。   他低头在辛实的鼻尖上狠狠亲了几下,接着盯着辛实睡得无知无觉的绯红脸颊笑着舒了口气。   说实话,医生宣布他康复是一回事,自己发现自己确实已经康复又是另一种欣喜。   整整一夜,除了骑假马,又骑了辜镕这匹不大受他驾驭的“烈马”,辛实浑身酸痛,像被人拿大棒子捶打了几百下。   由于出了几阵汗,头发也是湿了又干,辜镕是怎么用花洒轻轻地淋水洗他的头发,又是怎么用大浴巾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去,最后到底搂着他给他吹了多久的头发,他一点也没有感觉,粉白的面颊就那么结结实实地搭在辜镕的手掌上,任由他把自己倒腾来倒腾去,简直睡迷糊了。   体力透支的结果十分容易预料,第二日辛实在辜镕怀里朦胧睁眼,惊恐地发觉已经日上三竿。   他挣扎着两条颤抖的腿坚持要下床:“怎么办,迟到了。你咋不叫我,我要念书的啊。”   辜镕被他扑腾的动静弄得彻底清醒过来,闻言没忍住笑了起来,撑着床坐起身来,抓住他的小腿又把他拖回怀里:“腿软成这样还去上学啊?今天不去了,已经替你休了病假。”   早晨他已经醒过一遍,想到辛实对于校园和老师至高的崇敬,第一件事就是规规矩矩地替辛实告了假。   随即他给自己也放了一天假。本来定好的要去商铺查账,他也已经换好了衣裳,可临走前他突发奇想又回到了床边,拨开薄被,辛实蜷缩在被子里,睡得脸蛋红扑扑,冷气扇的风吹得辛实的头发微微颤动,他没忍住又换回睡衣躺回了床上。   辛实的嘴唇还有些发肿,在他怀里扭头看他,绝望地指出:“那我落下的课咋办?”   辜镕无奈地笑出了声,他轻轻拍了拍辛实的胸膛,凝视着他,微笑着给他保证:“下午我亲自给你补,保准不叫你落于人后,这样行不行?可不可以躺下来睡觉了?”   辛实被他搂着重新躺下来,枕着他强壮的手臂继续地嘀嘀咕咕,埋怨辜镕挑了个坏时候做那种事。   辜镕静静闭着眼听了片刻,突然睁眼,若有所思道:“昨夜你说累得就快冒烟了我才放你去睡觉的,现在看来你还很有活力么,那么我们来做一点运动吧。”   辛实立马安静了下来,脑袋埋进枕头里,闭上眼,嘟嘟囔囔地说:“我很困了,我睡觉了。” 第59章   高耸的尖深穹顶,色彩浓烈的繁复雕塑,白绿相间的地砖,这是雪市的一家教会医院。   辛实蹲在演讲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把小臂长的锯子,正仔细严肃地端详着面前那架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黑色槭木钢琴,在他身后,五六个青葱的年轻男学生围在他身边,神态统统地十分好奇和兴奋。   一年级的学生在今天由高年级的学长带领来到教会医院做义工,辛实这一组是由朝天铮领队,也不是做什么大事情,只是帮着护士小姐推一推病人的轮椅,以及陪独自住院的老人吃一顿中饭。   离开前,他们正好遇上医院里面的小教堂在做礼拜,来都来了,辛实和同学便坐在最后头听他们念圣经。念完经,唱诗班的孩子们就开始唱歌。辜镕给他买了台留声机,辛实已经听过许多的戏,可歌曲就听得比较少了,他觉得真好听,坐在花窗射进来的彩色日光下听得十分认真。   唱到一半,钢琴突然很明显地走了音,孩子们边唱边忍不住歪头往钢琴那边瞧,辛实身边的同学们也都开始面面相觑,明显憋着笑,在他们听来,走调的钢琴声简直有种幽默的味道。   辛实的神色倒是依旧地陶醉,他压根没听过圣歌,歌都很少听,好听难听都是歌,听歌这件事对他来讲本身就是一件新奇的事宜。   洋人牧师本想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至少把这首歌弹完,可还没按几下琴键,就听到一声叫人牙酸的木材开裂声。   钢琴声戛然而止。   意外突发,唱诗班的孩子和做义工的学生们先是各自爆发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没多久,从两个方向往钢琴围了过去。   他们开始帮助牧师检查钢琴是哪里出了问题,经过十几双敏锐眼睛的扫描,他们最后把出问题的部位锁定在了钢琴的右侧琴腿,琴腿都开始掉木屑了,明显是叫白蚁给蛀空了。   牧师虽然会弹琴,但不会修琴,当即便苦大仇深地表示,这台钢琴大概就此便要报废了。   这么漂亮的琴,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就坏了个腿就不要了?辛实有点心疼,盯着那琴腿看了片刻,转头,自告奋勇告诉牧师:“还有救,我能修。”   牧师有点惊讶,视线转了一圈,目光落在那个说话的男学生身上,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眼珠是纯粹的黑,眼神坚定而柔和。   看牧师不大相信的模样,辛实又说:“给我木头、清漆,还有锉刀和锯子,我保证等下修好以后就跟新的一样。”   大概是他太坚定,牧师听完旁边的同学做出的翻译后,没忍住被逗笑了,想了想,还真去给他找来了工具,不止辛实说的这些东西,还多拿了麂皮手套和一件羊皮围裙,递给他的时候笑眯眯的,有种不以为意的意思:“去吧,去玩你的大玩具。”   模模糊糊的,辛实总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他沉默地抱着一堆东西蹲到了钢琴面前,看好位置,刚准备下锯子,朝天铮在他身边屈膝也蹲下来,有点无奈地劝他:“锯子多么锋利,不要玩了,小心伤到自己。”   辛实扭头看了他一眼,微笑说:“你信不信,我换过的桌腿比你用过的笔还多。”   朝天铮愣了愣。   辛实不再说话,左手把住钢琴腿的上半截,右手拿锯,动作十分利索地锯起琴腿。   他的手臂细瘦洁白,可用力的时候紧绷出来的小臂肌肉却异常地结实,拉锯的角度和力道更是老辣,不过几个眨眼功夫,琴腿便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锯印横截面整齐又干净。   朝天铮叹为观止。   辛实开始拿锉刀在未截断的琴腿残端雕刻卯榫的凹槽时,身后又围上来其他的同学:“辛实,你真会修啊?”   “辛兄,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   辛实叫他们盯着,耳朵都有些发烫,他紧抿着唇埋头干自己的事情。老琴腿的凹槽修出来了,他又开始弄新琴腿,等到卯榫全都琢刻出来,他往旁边瞅了瞅,点了几个一看力气就不小的同学来抬钢琴,朝天铮自然也是其中一个。   几个人喊“一二三”,憋红了脸把钢琴抬起来,给新琴腿的安装预留出空间。辛实趁机赶紧将新老琴腿的榫头塞到老琴腿的凹槽底下,随即拿铁锤朝着新琴腿的底部狠狠敲了几下,把两根木头毫无缝隙地对接到了一起。   钢琴就这么修好了,朝天铮捏了捏自己的小臂,蹲下来凑到琴腿边瞧,淡淡一笑:“跟新的一样。”   另一个男同学也凑过来,赞叹:“不止如此,简直像一根完整的木头,我连缝隙都找不到。”   几个人同时看向辛实,用一种佩服的眼神望着他,“好厉害。”   辛实面孔绯红,流露一种想躲起来的神情,他可从没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瞧过。说慌张吧,还有点骄傲,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他当然厉害,不厉害的早饿死了。   牧师一直就在隔得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胡闹,见着辛实真把钢琴修好了,忍不住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害羞的年轻人,说:“你的手很稳,简直像个外科医生。”   辛实呆了呆,忙说:“我这点小本事咋能跟医生比。”人家的手是救命的,他顶了天也就修修窗户和桌椅板凳。   看他不大自信,头也不敢抬地说着生涩的英语,牧师哈哈大笑了几声,柔和地说:“你看你,多么地年轻,为什么要认为别人可以,你不可以。你现在能够把钢琴修得完美无瑕,将来或许也可以去修一修坏掉的病人。”   洋人的嘴都这么甜么,辛实迷迷瞪瞪听了半天,听到耳朵里的都是好话。他没忍住笑了,心情很好地跟牧师道别,随即跟同学一起回学校。   最后是节自由课,愿意到外头参加室外体育活动的就去教室外头玩,愿意学习的就在教室里头,辛实下午在医院里头走了许久路,又修了个琴,有些累了,便待在教室里头看书。   因为中文几乎都看得懂了,读书不比之前那么费劲,因此辛实现在对于阅读可以说是如饥似渴,什么书都看,小说,数理,天文,什么他看着都觉得有意思。   手指翻过一页,正抬眼从最上头一行字看起,“哗啦”一声,突然有本书凌空从前头砸到了他怀里。   辛实眼前一花,吓了一跳。   他不明就里地把砸得纸页翻飞的书从怀里掏出来,看到纸张的页角都折了,不由得感到可惜,这些孩子真不知道珍惜东西。   他把书翻开,想把折掉的纸张全捋平,才翻了一页,眼神立刻呆滞住,随即,整张面孔缓缓爆发了不可置信的红晕。   “啪——”一声,书又被他合上了。   他脸红了,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把书飞快丢到隔壁的桌上。说是书,其实更像是画,小篇幅的英文文章,大量的插图,单词他并不能全部看懂,但图画却是一目了然的,男人女人交缠在一起的肢体,每张面孔充满狂热。   画里的东西,全是辜镕夜里对他做的那些事。   扔书的这时小跑过来找书,先说不好意思砸到人了,问他有没有事,辛实说没事,那人坏笑着看着他,说:“你瞧你脸真红,怎么,没看过这种书?”   辛实沉默着没做声。   那个男同学就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你以后也要有太太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以,这本书就给你了,多看看,对你以后有好处。”   辛实才不肯要,支支吾吾把人打发走了。   夜里,辛实抱着辜镕的脑袋,眼神迷离,额头被薄薄的汗浸湿,低低地抽气。   风扇均匀地送着薄荷气息的凉风,可屋里依旧地热,热得呼吸都不畅快。辛实看到辜镕肌肉明显的后背泛着水淋淋的光,猜他一定比自己更热。   可热成这样,辜镕还是要紧紧搂着他。把他的胸口咬得通红之后,辜镕抬头又来亲他的嘴,辛实微微伸出舌尖去迎。   亲了片刻,辜镕在他耳边笑着轻声问:“你把书给还回去了啊,那你都学到什么了,做给我看看。”   辛实不好意思地说:“没敢仔细看。”   辜镕右手揉了一把他圆润紧实的屁股,短促地低笑一声,说:“好奇看看没什么,可不许跟他们到外头胡闹,最近不大太平,让我知道了你到处乱晃看我不打你的屁股。”   由于摸上了瘾,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抬手轻轻抽了一下辛实的臀尖。   辛实被打得挺了挺腰,挺委屈地从他怀里滚开,转头冲他嚷嚷:“不是说胡闹了才打,咋没闹也打我。”   辜镕拉住辛实的膝盖,强硬地把他拉回怀里,右手很温柔地揉揉他的屁股,心里却在为方才的手感而荡漾:“既然你好奇,那么我们今天试试别的好不好?我教你。”   辛实眼睫颤抖,说:“你咋教我?你咋会那么多的?”   想到辜镕从前或许有过很多经验,心里酸酸的。   “在心里编排我呢?”辜镕一眼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气又想笑,咬了下他的耳朵,温柔地解释,“没和别人这么做过,”他拉过辛实的手,又低头亲了亲辛实的嘴唇,“第一回亲嘴第一回拉手第一回和人睡觉,全是和你。”   辛实的脸色还没缓过来,依旧是个不大信的模样,但是心里却已经忍不住乐了,说:“骗人,没做过咋这么……这么……”他想说熟练,精湛之类的词语,可是一下子没想起来,就说,“这么能干。”   辜镕原本以为辛实要谴责他,正准备自证清白,没想到却听到犹犹豫豫但异常坚定的“能干”两个字。   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笑出了声,是个意味深长的坏笑,不怀好意地凑过去说,“我听着这怎么像是在夸我?”   辛实把头埋进他胸膛,小声说:“不要脸。”   辜镕低头狠狠亲了他一口,说,“傻小子,非得做过才懂那些么?你怎么不想想,我三岁启蒙,念书的时间就快跟你年纪一样长了,你今天看的那本书,我以前难道看得就还少了?”   同学拿那种书给他,辛实心里觉得真害臊,可辜镕也看过的书,他突然变得很想看一看。辛实就一边被他掐着腰往上颠,一边努力伸手攀在他肩膀上气喘吁吁地问:“拿给我看看,我也要看。”   辜镕笑了,在他耳边喘着粗气说:“多少年前的书了,明天翻一翻,翻到了给你。”那都是些消遣的玩意,他都不记得放到哪里了。   自从上军校后,他的精力日日耗得很空,没工夫去想别的。   床上说的话,早上醒来,辛实都忘光了,结果下午回家,辜镕还真给他全部翻出来了,还不少呢,几十本,全是英文的。   辛实看得好痛苦,连带那些香艳的图片都显得乏味起来,看得眼皮直打架。   辜镕不但要叫他看,还要叫他有所心得,辛实捂着眼睛不肯再看,辜镕心眼特别坏,夜里抱着他,一字一句地对着他念。   辛实被他禁锢在怀里,躲都躲不开,辜镕看他躲躲闪闪,反而起了兴味,把他拉过去压到身下,又叫他出了一身汗。   第二天,辛实睁开眼第一件事,把那些坏书全装篓子里放到了书架最顶上。 第60章   辛实没穿衣裳,埋头趴在红色柚木的窗沿。   湿润的黑发,蛇骨一般微微凸出皮肤表面的颈椎,一片单薄的瓷白后背,他整个人都是湿的,皮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浮着一层淡淡的晶莹汗珠。   他低着头,姿态非常紧绷,一只手被辜镕向后拉着,另一只手撑在彩色的玻璃窗上,像是在受苦,又像是在承受一种没顶的快乐。   手心是热的,玻璃是凉的,手掌周围的玻璃被体温一蒸,氤氲出一种朦胧的雾感。   傍晚天,从窗子望出去,天是火红的紫色,成片棕榈树的叶片在一轮橘红的落日下头被风吹得摇晃,血色的日光罩在绿色的植株上,整片林子像被火点燃了,正在熊熊燃烧。   辜镕猛地动了一下腰,把辛实死死憋在喉咙里的呜咽撞了出来。听到辛实颤抖的沙哑声音,他似乎有些激动,诡计得逞似的笑了一声。   他俯下身,水淋淋的结实胸膛轻轻压在辛实的后背上,喘着粗气笑着说:“最近是不是又热了点,你出了好多汗啊。”   “知道热……热还压着我。”辛实狠抽了口气。   他难耐地仰起头,无力地枕在辜镕的侧颈边,迷迷糊糊地喘着气说:“你咋还没完,我还有两页功课没做完……”   可真有上进心,这种时候了还分心挂念着念书。辜镕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末了低低笑了下,张嘴叼住辛实的耳垂,厮磨几下,果然听话地摆腰,加快了速度。   还没天黑就拉着他干这事,简直玩物丧志。   辛实满肚子怨气,洗完澡出来,坐在书桌边翻开书本的时候,水红的嘴巴不停地翕动,没一句好话,全是埋怨:“密斯刘非常严格,交上去的功课要是不够认真,一定要训人的。都怪你,知道我英文不好,还非得挑我写英文功课的时候来闹。”   辜镕坐在他旁边,低眉顺目地为他更换钢笔墨囊,由于得到了实际的好处,因此挨了骂也并不吭声,乌黑的额发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嘴角翘着,温柔地说:“你都写了一个多钟头了,眼睛都快看坏了,怎么就不知道休息休息。”   那叫休息么,来一回比跑五里路还累人。   “好书才不会坏眼睛,看你那些坏书才会坏眼睛呢,看了长针眼。”辛实不大高兴地从他手里接过钢笔,说完不搭理他了,端端正正地开始写功课。   “你反正一肚子歪理。”辜镕微微地笑了,看到辛实灯光照映下的侧脸神情认真又仔细,忍不住心中又是蠢蠢欲动。   他凑过去,吻上了辛实的鬓角,鼻尖是股淡淡的茶香,他轻轻地吻,慢慢地啄,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来,透露出一股痴迷的意味。   辛实歪了歪头躲开他的骚扰,面不改色地盯着课本,语气有点教训的意思,说:“再闹,我今夜、明夜都不跟你睡了。”   现在辜镕夜里没他还真睡不踏实了,上个礼拜去霹雳州看一个新矿,离得远,本来该在那边歇一晚的,半夜三更睡不着,开了大半夜的车跑回家来。他睡得正熟,迷迷瞪瞪伸手一摸,发现背后突然多了个人搂着他,差点没吓死。辜镕开口说“别怕”,他听了声音,又伸手往辜镕脸上摸了半天才知道是他男人回来了。   那天夜里辜镕抱着他叹了口长气,说难怪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就都不成气候了,心里头时时刻刻挂念家里,自然英雄气短,又说往后他怕是连雪市都不敢出去了。   辛实叫他紧紧搂着,心里真甜蜜,又有点疼惜,回过身,用不大强壮的一双臂膀紧紧搂着他,先是结结实实在辜镕额头上亲了一大口,接着翻个身趴在床上,害臊地拉着辜镕往自己身上趴,他想叫辜镕知道,不止辜镕心里想他,他也离不开辜镕了。   在他认为,分居就算是比较严重的警告了,没想到辜镕顿了一顿后,蓦地莞尔一笑,不以为意地伸手在他腮帮子上假装发狠地捏了一捏,道:“不跟我睡觉你要跟谁睡觉?跟过我,你还能看得上别的男人?”   比不要脸,辛实真是比不过他。比不过就不比了,他气鼓鼓地扭头写功课去了。   辜镕盯着他的侧脸眯着眼睛笑,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打扰辛实念书,辛实愿意上进,他不知道多么高兴,他就是心里太爱重他,所以克制不住总想和他说说话,白日里各自忙碌,回到家要是再不腻歪腻歪,他就快憋死了。看到辛实真被惹毛了,他马上安分了下来,坐在一旁挑了件不大紧急的公事来处理。   也没能安静多久,辛实很快遇到了难题。   要不要求辜镕帮忙?   他捏着笔,躲躲闪闪地用余光瞧了眼辜镕,辜镕面色沉静,眼皮微垂,正专心看账本呢。辛实有点犹豫,方才是他叫辜镕千万别吵他,这才多久就后悔了,出尔反尔的真没面子,他难为情呢。   辛实咬了咬下唇,想了半天还是打算再自己努把力。   刚扭回头,身后传来一阵拖动椅子的闷响,接着辜镕凑了过来,下巴贴住他的太阳穴,停顿几秒钟,一目十行地看过题目,轻松地给出了提示。   讲过这题还不算,又举一反三为他延展了一部分的知识,说完,叹口气:“光知道偷看,向我卖个乖难为死你了。”   听着他低沉和煦的声音,辛实心里简直有点愧疚,愧疚刚才给他脸色看。   他不大好意思地落笔写下答案,写完了扭头默默瞧了辜镕一眼,辜镕捕捉到他半遮半掩的视线,挑了挑眉望着他,像是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不继续做功课,光盯着自己看。   辛实把心一横,搁下笔,颤着睫毛,红着脸自己送上门去,仰脸吻上了辜镕的嘴唇。   辜镕几乎是立刻就笑了,从善如流地抬手搂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回吻他。   什么时候脱光了衣裳躺到床上去的,辛实全然记不得了,搁置在桌上的功课更是忘到了脑后。还是辜镕替他惦记着,一手抚摸他颤抖的小胸膛,低低在他耳边保证说:“功课我全给你包了,保管叫老师挑不出错来。”   辛实这才想起来呢,赶紧攥着他的手小声说:“也不能写得太好,得错几个。”   辜镕这辈子没故意做错过什么事,忍不住笑出声来,狠狠顶了顶他,说:“你在学校净学了些坏学生的招数吧。”   辛实这也是第一回糊弄老师呢,被他戳破,赧然地嚷嚷:“怪谁,怪谁!”   辜镕马上低头亲他,哄住他:“怪我,都怪我耽误你念书,别气了啊。”   半夜,辛实迷迷糊糊听到雷声,一开始还远远的,后来响了声大的,他就惊醒了。辜镕似乎早就醒了,看他动弹了,立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不怕,不怕啊。”   动雷有啥好怕的,辛实茫然地趴在他怀里,随即又响起几声雷动般的声音。辛实的头脑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的呼吸一滞,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夜灯。   灯一亮,辛实被刺激得眯了眯眼,顿了顿,他的视线缓缓清晰,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了辜镕平静中透露出一丝凝重的表情,还有从辜镕黑色眼珠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惨白的面孔。   他们都从彼此的神色中明白过来方才的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在过去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里,常常萦绕在他们耳畔的噩梦。   看辛实脸色空白,似有无助,辜镕伸手紧紧把辛实搂住,镇定地给他喂了颗定心丸:“隔得还远,别怕,有我在呢。”   叫他一搂,辛实陡然回过神,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也抬手抱住了辜镕,他听到自己沙沙的声音带着点颤抖:“是不是,又要打仗啦?”   这句话一出口,像是大冬天里捅破一张窗纸,外头呼号的寒风几乎就在眼前,辛实忍不住浑身一颤。也正是这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辜镕一开始安慰他可能并不是担心他害怕雷声,而是叫他不要害怕炮声。   辜镕估计早早地已经判断出来那是枪炮的鸣响,并且显然对炮声的来源有一定的了解,因此对于这个突发情况虽然感到意外,却仍旧保持了镇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和地说:“至少这几天打不起来,来,起床,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先躲一躲。”   夤夜时分,楼里的灯全亮了。   辜镕和辛实穿戴整齐,领着惶恐不安的十几个仆从,有条不紊地收拾了两日的口粮,进入了洋楼地底下的防空洞。   防空洞是在战时匆匆修建出来,只为躲避轰炸,并没有居住条件,因此环境湿热而潮闷,十几个人一同涌入,几乎连呼吸都不畅快。可此时无人敢抱怨,经过多年战乱,对于避难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因此此刻面孔上没有过度的恐惧,光是一种麻木的茫然。   防空洞内有唯一的一间小小卧室,里面有一张小竹床、一张小木桌和几把竹椅。詹伯年纪大了,辜镕便命令他去睡了那张床,詹伯死活不愿意,被辛实扒了鞋袜强行推搡到了床上躺下。   他们两个便倚坐在了椅子上将就了一夜,长夜漫漫,辜镕顺手带了辛实的功课下来,就着昏黄的灯光,慢慢开始写下午时分答应辛实的英语功课。   辛实默然地傍在他身边,攥着他没握笔的那只手,一开始并不说话,神游半天,一下子挺担心,大嫂的酒楼在福州重新开了起来,北边依旧在打仗,可是幸好没有波及到南边来,听说酒楼的生意不错,夫妻两个最近正在修建新房屋。   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听他的话把大梁从松木换成榆木,榆木贵是贵了点,可耐造,用上几十年也不必担心木材变脆;一下子又后悔,今夜会死么,早知道会死,下午辜镕凑上来说想再来一回,他就由着他了。   想到下午,辛实的目光不由自主挪到身边的男人身上,辜镕正在专注地写字,侧脸有种柔和宁静的味道。他把脑袋靠在了辜镕肩膀上,辜镕感觉到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继续写字。   辛实这时候也凑过去看他写字,才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忍不住按住了辜镕写字的手。   辜镕说是在写功课解闷,实际却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他的心思全放在外头的炮声里,几乎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外头的情势,被辛实一碰,他一惊,立马扭头看辛实。   辛实也抬眼瞅他,脸色带着谴责,压低了声音冲他的左耳朵做出斥责:“你写得这么好我咋交差,快把字写丑一点。”   辜镕沉重的心思被他这一杆子岔开,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莞尔,说:“要求还不少。你那笔字我得用牙咬着笔才能写出来。”   遭到了鄙视,辛实有点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夺辜镕手里的钢笔:“你就会糊弄我,不跟你好了。”   辜镕微笑着轻轻一抬手,叫辛实扑个空,随即另一只手搂住辛实,把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和煦地说:“又不跟我好了?”   辛实挣扎了一下。   辜镕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低头吻在他的发顶,说:“不闹了,睡一觉吧。”   辛实埋头在他怀里不动弹了,叫辜镕这么密不透风地拥着,可怖的炮声此刻听起来真变成了打雷似的。他放松僵硬的肩膀和后背,安心地环抱住辜镕的腰,脸颊挨着辜镕的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第61章   辛实坐在一把黄藤编制的圈椅上,端端正正临着一张黄花梨的大书桌,埋头书写他的功课。   一台黄铜电扇竖在他背后两三步远,呼啦啦地吹风,他身上青色的短褂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一道单薄的背、收窄的腰。   书桌临着窗,半面竹编窗帘也在风扇的吹拂下持续地轻轻摇晃。窗外是开阔的洋楼花园,低矮的薄荷和香茅丛被烈日暴晒,散发出一股馥郁的甜香。   辛实的学习态度是十分认真的,一旦拿起笔,几乎就不大能注意到其他的动静,即使一墙之隔的书房外间不断传来辜镕和朝宜静或高或低的谈话声,他的神色也依旧平静。   只是天热得太厉害了,他的手指都开始变得汗津津的,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放下笔拿一旁的手帕擦擦手心的汗。   才写了三行英文单词,手又湿了,辛实把笔搁下,将手帕投进一旁的珐琅彩盆里,搓一搓,拧干,把十根手指来回擦干净,正要再次拿起笔,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的谈话声变大。   争起来了?   这里是辜家,辜镕已经全然康复了,绝受不了什么委屈,可辛实想也没想,立马起身,凑到门边,手也放在把手上。他正要开门出去,可外头又安静了。   顿了顿,辛实撒开手,转身又回了书桌前。他们在外头谈的是大事,辜镕没叫他,那就是用不上他。   一组黑牛皮的沙发,辜镕和朝宜静对坐两侧。   辜镕是种不大赞同的神色:“你想定了,非要去蹚这趟浑水?”   朝宜静温和一笑,架了个二郎腿,往沙发靠背上一倚,道:“再怎么说,我也是警署署长么,这种时候我不上谁上?”   辜镕面无表情道:“据我所知,城南并不是你的辖区。”   “那又怎么了,我又不是趁火打劫,我是去帮忙的嘛。”朝宜静嘻嘻笑了笑,拿手里的雪茄烟尾部敲了敲膝盖,说:“今年的选举不剩几个月了,我也想努把力么,换个副厅长的府邸住一住。嘿,雪市还没出过华人厅长吧。”   自暴乱爆发起,至今已有月余,原本并没有人当回事,一群华工和印度工人联合在一起罢工么,自制了一些土炮在城外的空旷地区对政府进行声势上的威胁。   小打小闹罢了,抓几个闹得凶的,再安抚那些从众的,自然而然就能遏制住这股风气。   谁知竟然愈演愈烈。   这场暴乱的祸根,简单来说,是战争的后遗症。   马来亚的经济是十分单一的,九成的收入来自稀有金属和种植园作物的出口。战时,各大土邦内的种植园和矿产均遭到过不同程度的毁损,破坏一样东西是十分容易的,重建却十分困难,民众在这样一个物资短缺的年头,吃不上饭,也没有工作,已经过得很艰难,英政府对于复苏经济却都还是些不痛不痒的举措,并且大多福利只针对英籍投资方,并不打算管其他外籍劳工和公司的死活。   这是一场来自底层人民的怒火,说实话,在英政府几乎称得上冷血的处理下,这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场面。   朝宜静盯着辜镕,微笑道:“怎么样,我想你的矿上应该也不那么太平吧,愤怒是可以被煽动的,要是这把火再烧下去,恐怕你的产业也要遭到殃及。”   辜镕不动如山,和善道:“多劳你担心,我家的生意在战时都没有关门,战后更不会辞退任何一名工人。”既然没有工人失业,自然也不会有来自辜家的任何一个人被卷进这场暴乱。   朝宜静有点惊讶,说:“你家那些矿当年没有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过?”   “自然有。”   “都被炸坏了,没法动工了,怎么还留着那么多工人?”这不是白养着一堆闲人么。   辜镕笑道:“总不好叫人去死吧。也并不是叫他们白吃白喝,都要种地的,你此刻喝的茶就全是下头的人种出来的,是有些涩,不过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朝宜静瞥了眼手边的茶杯,有些叹服了,不是佩服别的,是佩服辜镕的魄力和胸襟,为了叫这些工人有条活路,宁愿自掏腰包补贴薪资。   经济不是从今年才开始萧条的,已经好几年了,辜镕居然也稳得住,辜家的财富得是多么深不见底,才能叫他这么挥霍。   朝宜静简直羡慕得有些眼红了,酸溜溜地说:“你老兄可真是慷慨,既然如此,怎么能不来帮兄弟一把。”   辜镕叹息一声:“这是一个坏时机。”   他已经退出军队,然而并没有远离政治。朝宜静的思想其实他全然理解,马来亚虽然是异国,可他们身为华人,既然在此地扎根生存,就不能只顾着埋头挣钱。   参与政治是正确的,争取地位是对的,否则二三十年前印尼华人的惨痛遭遇说不准何时就会在马来亚重现。   然而理解归理解,辜镕仍认为在此时跳出去不是明智之举。   朝宜静笑着说:“老弟,你未免太杞人忧天。”   辜镕神色沉静,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马来亚联邦成立典礼有几位土邦苏丹到场?”   朝宜静一愣,回想一阵道:“一个都没有。”   自英国重新接手马来亚政权后,各土邦苏丹权力再次遭到削弱,几乎名存实亡。这些旧贵族,但凡有点主张,哪个不想重回当年的辉煌,即使只是争来一部分特权,也可满足他们的政治野心了。   可英国人既然将权力收到手里,哪里还有吐出去的道理,马来人心中不满,去年那场尴尬的典礼就是他们的态度。   马来人和英国人在权力问题上僵持不下,这时候非得有人做出让步。   英国人一向擅长权衡利弊,并且愿意使用怀柔政策。显而易见的,再次发动一场战争是不划算的,若真如此,对于那些想要趁机推翻英政府统治的人来说,那便是正中下怀。因此面对马来人此时的不满,英方一定是想以安抚为主。当时辜镕就猜测,大概再过不久,就会有新的政令出现。   什么政令,自然是维护马来人权利的政令。   比如他近来听到的一些风声,闹得最凶的那几位政客,主张只承认马来人的公民权,甚至只允许马来人拥有开办学校的资格。   而一旦马来人争取到了特权,那么同样在马来亚生活的其他种族自动地就要矮上一截。   世上最大矛盾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民,譬如几乎占了马来亚三分之一人口的华人,又譬如大量的印度人,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心服口服面对这样的不公平政令么?   有不服,就有反抗,有反抗,一定就有流血。   去年马来人要求的“特殊公民权”,英国人几乎已经有了松口的趋势。这样的局势绝对是非马来人不愿意看到的,惶恐之下,自然有人忍不住想要出手制造一些事件来进行反抗。   辜镕斜睨他一眼,含笑喝了口茶。   事情从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朝宜静恍然大悟,谨慎地放低声音说:“你是说,这次的罢工,有政客在里面做推手?”   在马来人即将升做“人上人”的关头,这场同时在多地爆发的罢工潮,确实是显得有些刻意了。   辜镕点点头,说:“无风不起浪。”   “你说,是华人,还是别的……”   辜镕摇头,说:“或许都有。”   朝宜静陷入了沉思,半晌,徐徐地道:“不管谁在搅弄风云,焉知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这果然是只政治动物,有着无比勃勃的野心,辜镕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与朝宜静政见相左,其实朝宜静今日到来,无非就是一个目的,便是向他宣告自己打算趁此机会进行一番活动,以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并且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去竞选雪市华人总商会的会长,从此以后两人互为犄角,共同做出一番政治事业。   可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因为理想主义而愤然投军的年轻人。他现在是个趋利避害的商人,即使他在私下极力参与扶持华人经济,事业上往往也是优先录用华工,然而在明面上,他不大愿意主动迎向任何锋芒——辜家已经有太多政客,而他的使命是同他父亲一样,做好家族的基石。   总而言之,他本人是没有再次投身政坛的打算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既然看法不同,辜镕只好遗憾地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   朝宜静苦劝无果,内心也是有些失望的,在他看来,辜镕近乎是谨慎得有些过头了。只不过也并非不能理解,接近过死亡的人,大概对于平静的生活总会有种无限的向往。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淡然地说:“那么我这就走了。”   “如果需要经济上的援助,只管找我。”辜镕点点头,说:“我腿脚不便,就不送你了。”   有开门的声音,接着身后的风消失了,像是风扇被人挡住了,辛实攥着笔回头,刚看见辜镕微微含笑的面孔,整个人就被走上前来的辜镕拦腰抱了起来。   辜镕抱着他在藤椅上坐下来,下巴越过他的肩头,探头去看他写的字。   非常严格的,辜镕指出他的坏习惯:“怎么又写成连笔了?”   “你的腿才好。”辛实没工夫管功课,一下就急了,伸直脚尖点在地上,虚虚地抬起屁股,不叫辜镕的腿吃力。   辜镕搂他腰的那只手紧了紧,把他老老实实压在自己腿上坐好,笑着晃了晃他,凑上去在他腮边亲了口,挺得意地说了句:“就你这三两肉,再来一个也压不坏我。”   辛实不大信,亲自伸手下去摸了摸他的膝盖和小腿,没觉着他在暗暗使劲,肌肉挺放松的,这才放下心。   他捏着钢笔继续写功课,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连笔好看,老师就是这么写的,他还写花体呢。”   “这一定是个坏老师,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去跟校长谈谈,他不能再教你了。”   辛实不知道他是在玩笑,忙道:“你别去找校长,老师挺好的,叫你一吓唬该害怕了。”   “那么你就规规矩矩写。”辜镕轻轻一笑,无奈地俯下身,伸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抄写下一段英文,“文字写出来最要紧是叫人认识,你的字体还未形成结构,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写得好看,而是写得工整,明白吗?”   辛实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在辜镕平静的呼吸声里,辛实专注地盯着淡黄色的书页,感受辜镕是如何发力,如何收笔锋。   辜镕的字自然是很漂亮的,最后一笔写完,辛实突然扭头看他。辜镕还握着他的手呢,也不松开,微微笑着,也垂下眼皮瞧他。   辛实凑近他,头发扫在辜镕的衣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小声地,他盯着辜镕,有些紧张,故作镇定地问:“你跟朝署长是不是在聊打仗,我听见你们吵架。”   辜镕搁下笔,手心抚上他的后背,徐徐地从上往下捋,是个安抚的意思:“没吵架,他怕我听不见,声音大了点。”   “你就拿我当孩子哄吧。”辛实叹了口气,“外头闹得真凶,在学校也能听到城外打枪的声音。镕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进城里来?”   辜镕莞尔,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他总是忘记辛实也是经历过战乱的人,总怕聊那些吓着他。可转念一想,辛实都敢独自一人来马来亚,胆子最大的就是他了。并且活在这世上,可以不参与政治,但到底不能不了解政治。   想了想,他说了实话:“迟早的事。”   辛实的心往下一沉,“为啥打仗啊?”   辜镕沉默了几秒钟,把来龙去脉给他简单解释了一遍。   辛实听完了一想,心里有点沉重,马上问:“朝署长找你是为啥,你是不是也有大事要干?”   辛实挺忧心忡忡的,辜镕没忍住笑了,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不管他想做什么,与我无关。”   听到辜镕无意搅和进去,辛实松了口气。   辜镕曾经是活跃在战场上的人物,是不惧怕战争的,可他怕呀,眼看要乱起来了,天天都听到有人受伤有人无家可归。要是辜镕有重启政治生涯的野心,并且在朝宜静的游说下有所动作,他大概往后再也不能安心闭眼睡觉了。   既然外头的事情都与他和辜镕无关,那么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真要打仗了就逃难去,反正他长到这么大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习惯了。   扭回脸,辛实平静下来,想要继续写功课。刚要动,辜镕把他手里的笔抽走了,抱着他站了起来。   辛实吓了一跳,怕跌下去,两只手赶紧伸出去挂在他脖子上,有点紧张地问:“干啥,我把你腿坐疼了?”   辜镕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面色倒是一派温和,很和善地道:“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大事要干么,倒是有一件的,我不是每日都要干么。”说着,轻轻拍了拍辛实的屁股。   辛实脸一绿,立马松开手,有种想要跳下去的情态。辜镕早就预计到他的行动路线,死死禁锢住他,还微笑着将他往上轻轻掂了掂。   辛实十分紧张,怕跌下去,被他这么坏心眼地一抛,吓得立马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上,两只手牢牢地环住他的肩膀。   辜镕哈哈大笑了几声,就这么抱着他往书房的榻慢吞吞地走过去,边走边说:“进洞房喽。” 第62章   寒露过后,整个马来亚像是一碟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蒸饺,湿热的气温总算是下降了一些。   油绿的百叶窗下,金翎舒坦地半躺在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块闪闪发光没有链条的金表,正小心翼翼地用麂皮擦拭着表盘。   这是他才刚到手的礼物,金劳皇,瑞士货,同他一样,身价不菲,漂洋过海而来。   这个礼物可以说他是自己送给自己,也可以说是朝宜静送给他,因为购买这块表的资金乃是来自朝宜静给他的零用。他拿了这些钱去打牌,小赚一笔,随即从一个英国买办手里将这块表购买下来,若不是表带不大合适被他送修了,此刻这块表早已经安安稳稳佩戴在他洁白的手腕上。   天花板上的风扇徐徐送风,吹得他的衣摆来回翻飞,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微微起伏的肚皮。一阵军靴走路的声音快速地走近他,他眼也不抬,继续开心地擦表,直到来人走到自己身边了,举起表给人家看,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擦得亮不亮?”   朝宜静弯下腰,伸手把他被风吹开的衣摆扯平整,随即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番他的新表,并笑眯眯地发出赞叹:“亮啊,比弹壳还亮。”   “下午不要忘记替我将表带取回来。”   那家表店离警署有两片街区之远,朝宜静挺没办法地冷哼一声:“你就折腾我吧。”   金翎不大高兴地收回表,斜眼看他:“你只说你去不去吧。”   “去去去,金先生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总是这样,小小的一件事,非要惹我生气。”金翎便笑了,眉眼俏丽地一扬,总算正眼看他,见他制服整齐,器宇轩昂,俨然又是要出门的架势,没忍住嘲笑了一番:“我说,你这两个月都在外头罚站,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近来,城里罢市罢学的工人和学生越来越多,社会秩序几乎处在崩坏的边缘,英国和马来亚方面的警察忙得分身乏术,朝宜静率华人警察加入进去,三方势力协同,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朝宜静哪能看不出他是在心疼自己,顶着一张被晒黑的英俊包公脸笑嘻嘻地低头亲了他一口,说:“快了,快了。下午你记得提前派车去接天铮,我接到报告,游行的队伍今天要从公学门口过,去晚了车该进不去了。”   金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意思是把这事放心上了。   朝宜静便转身大步出门了,金翎目送他跨过门槛才低下头继续擦表,不成想眼前突然一暗,是朝宜静去而复返,大手挑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他一口。   他吓了一跳,正要骂人,朝宜静的唇已经离开他,挥着手大笑着走了,边大步朝门外去,边留下句话:“夜里留着肚子,爷带你去吃法餐看电影。”   遭到了突然袭击,还没报仇罪魁祸首又飘然而去,金翎脸上简直有些茫然,等到朝宜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庭院的芭蕉小径深处,他才反应过来,小声骂了句:“疯疯癫癫的,真是上班上出大毛病。”   下午五点时分,金翎乘车前往公学接人。街道上果然如朝宜静提醒的那般,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慷慨激昂的工人和学生队伍喊着口号不住地向街道尽头挺进,街道两侧维持秩序的警察晒得满脸通红,深色的制服几乎被汗水浸透。   金翎只隔着窗户玻璃朝外看了几眼,便惆怅地放下了窗帘。   市面上乱起来以后,朝宜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光是房中寂寞尚可忍受,只是他唯一的乐趣也快要被剥夺了——由于怕被暴乱波及,找他打牌的赌局越来越少,他现在都快成专职接孩子放学的保姆了,这无聊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公学门口水泄不通,金翎担心朝天铮和辛实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叫司机爬到车头上,临时充作瞭望塔。   有这道旗帜鹤立鸡群地招摇着,辛实和朝天铮很快找了过来。他们很是艰难地自行走了一段路,才成功来到朝家的汽车前方,终于同金翎会晤。   辛实一坐上车就收到了金翎递过来的凉手帕,车上放了一小箱冰块,帕子浸过了冰水,拿在手心里冰凉透彻。   辛实热得眉心和双颊统统地红得不像样,道谢过后,他迫不及待将出了一层薄汗的脸颊和脖子全部擦过一遍,擦完才感觉自己终于能够畅快呼吸了。   副驾驶的朝天铮自然也收到了金翎递过去的手帕,可是对于金翎的好意他向来是漠视的,因此也不去接,默默从怀里掏了块随身带的手帕,投进冰水里浸湿后慢慢擦拭瘦削的脸庞。   金翎被他敌视惯了,略微有点恼火,但也没到值得大发雷霆的地步,转头挥着手帕对辛实比了个鬼脸,小声凑到他耳边,不阴不阳地说:“真幼稚,是不是。”   这对“继父子”并不和谐,甚至剑拔弩张,辛实隐约是有所了解的。人家的家务事,他掺和算什么意思呢,再者说,朝天铮是他的同窗,帮助他许多,他不大想站在长辈的层面跟着金翎一起嘲笑朝天铮。于是他并不做声,光是茫然地笑了笑。   金翎看他装傻不搭话,没好气地拿肩膀撞了撞他,这小子跟辜镕在一起混久了,现在蔫坏的,一点也不老实了。   汽车行至临近琉璃厂街区的一条街道时,远处突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炮声,那动静十分惊人,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叫人几乎耳鸣。司机似乎是吓了一跳,猛地踩了一下刹车,于是车里的人统统往前一扑,差点摔了个七荤八素。   汽车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牙酸的尖锐啸鸣音,司机的身体几乎是整个撞到方向盘上,似乎也是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还没回过神来呢,就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撞疼的胸口诚惶诚恐地立即朝副驾驶的朝天铮认错:“对不住,少爷,你没事吧?”   朝天铮直起身来,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他倒是没受伤,只是方才用手撑了一下窗户,手腕有点疼。   朝署长唯一的宝贝儿子没有出事,司机才总算松了口气,回过头又看看后排的两个人。   金翎是被辛实从地台上整个拎回座位上的,他的脑袋撞到了前排的椅背上,即使是恢复了坐姿还是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辛实看他虚弱地斜倚在车窗边,忙凑过去问:“脑袋撞疼了吧?带你去医院看看?”   金翎挣扎着坐正,捂着昏涨的脑袋拒绝道:“我没事,赶紧回家吧。”   还能讲话,那就还死不成,坐在前排正在揉手的朝天铮若无其事地坐正身体,吩咐:“走吧。”   车再次发动,辛实想到方才那声炮响,还有些心有余悸,忍不住道:“前几天的炮,有这么响么?”   朝天铮说:“方才那阵动静应当是发生在城里。”   辛实的心重重一沉,这场暴乱居然从城外闹到城里了,城门失守,那么他这书还能读上多久呢。朝天铮这句话是个绝对的坏信号,即使散漫如金翎,闻言身体也渐渐紧绷了起来。   发现气氛变得沉重,朝天铮立刻又做出补充:“也不必太担心,听声音像是在南边,跟我们隔了好几个街区。”   辛实微微放了心,他害怕轰炸是有来由的。   当初在福州,日本人也搞过轰炸,富人权贵们自己的家底下就有防空洞可以躲藏,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要想躲避轰炸,得跑上好一段的路,去到临时政府修建的公用防空洞。   运气不好死在路上也是有的,运气好逃过一劫,说不定回到家中也会发现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自此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逃轰炸简直逃出了阴影。   这时斜倚在后座的金翎却突然抬起了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他扭脸瞪向朝天铮,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你爸爸今天就在城南。”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并不是很标准的中文,朝天铮一时间没大听懂,怔然了片刻。   看朝天铮皱着眉挺茫然的模样,金翎倏然急躁了起来,扭头俯身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吩咐:“赶紧掉头,去城南找你家署长。”   司机得了令,却没动弹,而是迟疑地看了眼副驾驶的朝天铮。   金翎倏然怒了,高喊一声:“朝天铮!”随即用英文又重复了一遍:“你爸爸此刻就在城南,你快带我去找他!”   朝天铮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瞬间也沉重起来,他看向司机,正要吩咐掉头,突然想起辛实还在车上。   城南正在暴乱,辛实并不是朝家的人,将他带过去太不负责了,至于金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他也不能去。   想及此,朝天铮扭头,朝还不明状况的辛实和暴怒的金翎各看了一眼,冷静叮嘱:“先回家,等把你们送到家里,我再去找爸爸。”   金翎第一个不答应,同他对视:“我也要去。”   朝天铮颇为无奈,说:“你去了能帮什么忙,我还要操心你的安全。”   金翎颤声说:“我不怕死。”   辛实这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往窗外看了眼,发现已经到了琉璃厂街,于是立马表示:“不必送我了,我就在这里下车,你们赶紧去找朝署长吧。”   那阵炮响惊天动地,果不其然,城南的房子已经砸倒了一大片。   汽车艰难地开到一片坞墙颓圮的街口后,汽车的底部被一处突出地面的大石头刮伤了油箱,彻底地无法前进。   朝天铮几乎是立刻做出决定,让司机和金翎留守原地修车,自己去找朝宜静。   金翎一声喝住了他:“难道你知道你爸爸的指挥所在哪里?”   朝天铮当然不知道,一时顿在原地。金翎立马说:“带我一起,我替你爸爸送过晚餐,我认得路。”   硝烟未散,四处已是哀号遍地,都是失了家园的市民,茫然地、麻木地、不可置信地呆呆蹲守在成为一片废墟的家门口。   金翎是从车里跳下来的,由于着急,脚下不慎踩到一块碎裂的土砖,眼见就要往前仆倒,幸好朝天铮就在旁边,眼疾手快伸手搀了他一把。   金翎几乎有些迈不动脚,朝天铮伸来的手就像根救命稻草,他的两只手下意识攥紧了朝天铮的手臂,四处张望过后,咽了咽口水道:“一直往前走,找到荷花路的路牌再左转。”   朝天铮被他抓得有些疼痛,按往常,早一把将人甩开了,可是这回他没有任何言语,反手拉住了金翎的手臂,慢慢地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道深处走去。   长久以来,他和金翎针锋相对,但在父亲生死未卜的这个关头,他们都几乎遗忘了这份仇视,默契地成为了一对盟友。   城南,朝天铮实则并不熟悉,他选择了信任金翎。他牵着金翎,像一支孤舟,从血红的残阳中逆流而上。   这个街区广而阔,民居杂乱,尤其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无比狭长,一路上见到的灰扑扑的市民不少,可没瞧见任何一个士兵和警察。   越往深处走,金翎攥他手的力气越小。尽管金翎死死撑着,可朝天铮心里知道,这片废墟太难走了,金翎已经走不动了。   顿了顿,他松开金翎的手,想也没想,旋即在金翎身前蹲了下来。   望着朝天铮宽阔却还有些单薄的肩膀,金翎一时有些哑然。他从来没走过这么崎岖的道路,不必脱下鞋袜检查,他都知道自己的脚心肯定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   一路走来,怕被丢下,他死死不肯喊疼。朝天铮厌恶他,他知道,一旦他有了一点点的疲态,朝天铮一定会把他留在原地,自己去找朝宜静。   不管是同情还是责任心驱使,既然朝天铮不打算放弃他,金翎也就领他这份情。几乎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金翎咬着牙,俯身趴到了朝天铮的肩膀上。   他听见朝天铮的呼吸声重了许多,认为是自己的重量造成了朝天铮的负担,当时心里马上就感到了愧疚,两只手扣在朝天铮的胸前,小声在他耳边快速说:“我有些重,对不住你了。今日多谢你,等找到你爸爸,我发誓再也不朝他告你的状。”   金翎的重量几乎可以忽视,朝天铮并没理会他的讨好,将他往上抛了抛,让彼此都舒服一些,说:“抓紧我。”随即一言不发,背着他快步朝前继续寻找。   走了半刻钟后,他们总算见到了第一个警察,对方正把手枪往腰带里别,预备救助一个被房梁砸到胸膛的年轻女士。   金翎大喜过望,连忙拍打朝天铮的肩膀。   朝天铮的脸上一开始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怕听到任何一个坏消息,在金翎的催促下才清醒一点,加快脚步,忙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金翎从朝天铮背上滑下来,并拉着朝天铮一起帮助那名小警察一起把女人从房梁下搬出来。   她在房梁下还能“唉哟唉哟”地小声呻吟,被抬出来后,在小警察的怀里浅而慢地喘了几口气,居然两眼涣散去世了。   三个人亲眼目睹这场离奇的救援结局,心情纷纷有些复杂,说遗憾吧,还有些麻木的钝痛。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似乎猝死才是寻常,而老死则是一个奢侈的结局。   小警察最难过,气喘吁吁地从边上扯了一张毯子,抖了抖灰尘,将对方的尸体盖住了。   这时金翎忙报上了朝天铮的身份,小警察一听是顶头上司的儿子莅临,表情像是见到了太子,一瞬间还有些紧张。   金翎并不知道他是因为大人物的到来而惶恐,还以为是朝宜静出了坏事,腿即刻简直有些发软。   朝天铮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没叫金翎真的跌下去,他的神色是种一贯的冷淡,仔细看,故作镇定的瞳孔却有些颤抖。   小警察没瞧见他们两个摇摇欲坠的神情,爽朗地笑了笑,说:“朝署长在指挥灭火,我带你们过去。”   像是从水里被捞了起来,金翎听到身旁的朝天铮几乎和自己同时舒了口气。   两人在帐篷临时充当的指挥所见到朝宜静,当时朝宜静正单手叉腰拨动电话机,看样子是预备向市政拨打电话要求支援。   金翎几乎是立刻甩开朝天铮的手臂,奔赴向了朝宜静的方向。   手臂上那股温热的重量突然消失,朝天铮静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个总是嬉笑怒骂的漂亮男人乳燕投林似的跑向他的父亲,他父亲先是一愣,随即搁下电话听筒,惊讶却迅速地接住了金翎。   他的父亲,哄心肝宝贝似的搂着另一个男人,这场面多么怪异,可盯着金翎哭得通红的面孔,朝天铮的心里居然有些隐约的触动。   从见到金翎第一面起,他便笃定认为金翎是道祸水,他恨这样玩世不恭的一个男人要来搅乱他原本平静的家庭,玩弄他父亲的感情,可原来他想错了,似乎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也并非完全薄情。   朝宜静胸膛的衣襟几乎全被金翎的泪淌湿了,搂着金翎急急地哄:“快别哭了,我的心肝,这大热的天,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炸死了!我看你完全是没事找事,这么危险的地方偏偏要往里钻!”金翎抓着他死死不放手,眼睛瞪大了,是个怒火中烧的模样。   朝宜静非但不惧怕,反而笑呵呵道:“这不是好好的么。”   金翎抽泣道:“谁要你拼命去当什么厅长市长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朝宜静用大拇指给他揩眼泪,皱眉说:“胡闹,男人在外面的事业也是你能插嘴的。”   说完转头大声斥骂朝天铮:“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整条街都被炸飞了,你还敢带着人往这边来。”   朝天铮的神态已经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地说:“他担心你。”停顿片刻,说:“我也是。”   朝宜静神情突然柔和了下来,露出一种慈父的面色,笑骂了句:“瞎操心。”   留两人略作休息片刻,朝宜静把沾了灰尘的警帽磕了磕桌沿,清理干净后随即戴在头顶,对朝天铮摆了摆手说:“天黑路就难走了,你们两个赶紧回家去。”   金翎放下水杯,忙问:“你不走?”   朝宜静笑了,朝外头努努嘴,说:“我一走,这里全得乱。”   金翎不甘心,说:“那我的法餐,我的电影。”   朝宜静仍是笑,摸了把他汗湿的鬓角,轻声说:“来日给你补回来。”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个丝绒盒子出来,“表链给你取回来了,别不高兴了。”   金翎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破涕为笑了。   朝宜静自觉是无法再次对他做出拒绝的,趁他低头检查表链的时机,对儿子使了个眼色。   朝天铮意会,缓缓起身。   那块他盼望已久的表终于变成一个完整的礼物,金翎高兴归高兴,朝宜静不肯跟他回家,他还是不大乐意。合上盒子,他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要再次进行争取。   朝天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柔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他从藤椅上强硬地拉了起来,并且低头注视他,说:“看到爸爸没事你也该放心了,我们在这里会害爸爸分心。”   金翎对着朝宜静能够撒泼打滚,可在朝天铮面前却总想保持一种长辈的威严,于是他到底还是跟着朝天铮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指挥所。   朝宜静倚在指挥所帐篷的门边,眯着眼目送他们在几名警卫员的护送下走远,当两人的背影小得几乎看不太到,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回了屋内。   是日夜晚,城南再次发生罢工示威者针对当局的袭击事件,三十斤的自制土炮产生的硝烟在黑袤的夜空腾起一朵巨大血色蘑菇云。   华人警署署长朝宜静,连同七名警员在内,同时罹难。 第63章   朝宜静的葬礼选在一个晴日。   朝家人丁单薄,朝宜静唯一的儿子朝天铮还太年轻,根本还是个半大孩子,朝宜静还没有来得及培养他做为一家之主该如何去操办家里的大事,因此朝天铮对于丧事的流程几乎是全然无知的。   出于同情,辜镕作为近邻,伸手揽过了这桩操办葬礼的苦差事,他父亲的葬礼就是由他亲力亲为,对于此类事宜,他还算具有经验。   停灵共停了七天,按理说天气太炎热,很不该停留这样长的时间,但由于遗体被找到得并不太完全,此刻灵堂里摆的其实是燃烧过后的骨灰,所以这个保存的难题倒也不成问题了。骨灰么,即使存放上几百年,也不会发出腐败的气息。   辛实对于繁琐的流程几乎帮不上忙,就整日地同朝天铮待在一起写回帖,拜谢所有发来悼贴的客人。   他如今的字已经有模有样了,朝天铮突逢大变,尽管看上去冷静,可是眼底青青黑黑,一瞧就是长时间没睡过觉,整个人也在几日内瘦了一大圈,写字的时候时不时就突然地停住了笔,笔墨洇透了帖子也回不过神。   辛实瞧他这样,忍不住就要想起自己爹娘去世的时候,那种空荡荡的疼,现在他想起来都难受。他干脆把朝天铮打发去前面帮辜镕答谢宾客,人一旦在行动上忙碌起来,就不容易觉得心里疼。   至于金翎,他在整个葬礼都并未出现,因为自从他得知朝宜静的死讯后精神便十分恍惚,一开始只是不愿意相信,瞪大眼睛默默地流眼泪,后来,大概是接受了现实,又开始抱着朝宜静的骨灰瓷瓶不放手。   他完全地不搭理人,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朝天铮眼睁睁看着他抱着爸爸的骨灰不肯交出,气得几乎在屋里团团转。   最后还是朝家的家庭医师找来了几支镇静剂交给了朝天铮,有了药物的帮助,金翎总算安静了下来。   他几乎昏睡了七八日,只要醒转过来稍微有一点激动的意思,朝天铮就会立即为他注射药物。没有金翎从旁进行捣乱,整个葬礼得以有序进行。   由于朝宜静乃是殉职,他的丧事自然是要风光大办,葬礼当日政要名流云集,热闹得简直像是个大堂会。一个庭院都险些无法完全容纳前来吊唁的宾客,还是辜镕叫詹伯拿了隔壁一座空宅子的大钥匙打开门又收拾出一处庭院,才总算是善始善终地撑到了结束的时刻。   红事白事都是累人事,葬礼结束后,整个辜家上上下下都元气大伤。   辜镕是个不大愿意苛待手下人的东家,体恤了家里的佣仆,不仅把祖宅的装潢停了下来,甚至炉灶都不再开火,一日三餐全是从由外头的酒楼供应,整个辜家从主人到佣仆,就此全都结结实实地修养了好几日。   庭院里起风了,像是要下雨的架势,在大厅擦拭红木桌椅的娘惹阿嬷踩着珠绣鞋走到廊下望了望天,赶紧招呼屋里做事的小女佣把四处打开的窗户和大门关上。   暴雨倾盆,庭院的菖蒲盆景眨眼间就积起一洼透明的水,忽而飞来一只红腹蜻蜓,飞快地点了下水,转而翅翼扇动,消失在涟涟雨幕中。   椰风蕉雨都被关在百叶窗外,辛实躺在冰凉的藤席上,粉白的胸膛起伏得很急促,浑身薄汗在灯光下头闪着星星点点的亮。   辜镕强壮的身躯罩在他身体上方,一双眼盯着他,动作间带着一股疾风骤雨的意味。   辛实很快就有点受不住了,换以前,早挣扎着要从辜镕怀里爬出去,然而这一次他就是不撒手。   不仅如此,他反而把辜镕抱得非常紧,两只手挂在辜镕汗湿的脖颈上,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那样决绝,鼻尖热乎乎地蹭着辜镕的锁骨。   明明是件快乐事,叫他弄出种搏命的架势。   被辛实那样死死地搂着,辜镕的骨骼稍微感到有些疼痛,可他沉住了气,到底没开口让辛实把手松开,光是忍受着这股似痛非痛的绑缚,像用铁锤敲一颗钉子,一下一下地凿。   没多久,辛实抽筋似的,弹了几下。   见辛实脸颊泛红,眼神迷离,一副失神的模样,辜镕脑袋像被点燃了,紧随其后也交代了出来。   缓了几秒钟,他俯下身来在辛实两条细长洁白的锁骨上不住地吻。   辛实叫他乱吻一通,抱着他的脑袋缓了半晌,好半天才有力气推开他,颤抖着指尖坐起来。   他热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慢吞吞地爬到床头,迎着冷风机的凉风,舒坦地叹了口气。   瘦背粉肩,一对可爱的足踝,辛实就那么赤身跪坐在床尾,浑身的薄汗覆在玉白肌肤上,像白瓷披了层轻纱,简直有种天真又淫靡的意味。   辜镕的眼睛几乎舍不得离开他,从床头拿了水杯给自己灌了杯冷水,重又满上,从辛实身后凑上去给他喂水。   辛实就着他的手喝水,喝得很快,喉结滚动得十分着急。   “慢点,不够还有。”辜镕真怕他呛着自己,便伸手温柔地轻轻拍他的后背,是个安慰的意思。   这场情事其实来得十分突然。   一个钟头前,他坐在书桌前写字。辛实热得慌,在桌前绕着柱状的冷气机踱步纳凉,转了好几圈以后,慢吞吞走到他身旁,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就那么抱着辛实,自然而然地继续处理事务,没想到辛实伸手突然解起了他衣裳上的纽扣,并且着急地啃起了他的脖颈。   辛实很少在白天这样撩拨他,他当然即刻便欲火焚身了,笔帽都没有套回钢笔,抱着辛实便上了床。   辛实的过度依恋和反常是显而易见的,但不必辛实开口倾诉,辜镕大概也能懂得他的重重心事。   朝宜静的死亡来得太猝不及防,前几日还谈笑风生的人就那样轻易地变成了一抔黄土,辛实彻彻底底地受到了这件事情的震慑。   辛实是害怕了,怕或许明日后日,也会有横祸落在他的头上。因为不安,所以才时不时就要凑上来亲他一口,摸他一把,确认他的心还跳动,血还是热的。   对于辛实的这份无措和忧虑,辜镕看在眼里,说心疼吧,还有些无名愤慨,愤慨这样一个坏世道,让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没法过哪怕一天的好日子。   这几天,他欲言又止好几回,总想凑上去安慰辛实,可最终也没有做声。   不是觉得没必要,而是他最终明白了,并非他指天誓日地做出保证“我绝不会早死”,辛实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安心——不要说辛实,实则他自己也不信这样的承诺。   人生唯一的常态是无常,对于无法预知的明日,誓言是很无力的东西,不到闭眼那刻,谁也无法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判词。   他无话可说,干脆紧紧抱住辛实,用活人的体温向辛实做出承诺,都别去想明天,至少此刻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   辛实一身热汗,对着床头的冷风机坐了片刻,他额头的汗干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脸很红地拿了张淡紫色的丝帕去擦辜镕腰上湿湿的东西。   全是他刚才弄出来的,一完事他脑袋就空了,现在才想起来给人擦干净。   边擦,他边抬眼问:“凉不凉?”   辜镕伸出食指挑了一点,抹到他绯红的面颊上,翘着嘴角乐呵呵地问:“你觉着呢?”   辛实红着脸躲开,拿帕子也擦擦自己的脸,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擦一擦。”   辜镕低头来吻他的耳垂,闷笑着说:“你自己乱扑腾弄得到处都是,现在要我来弄干净,你觉着像话么。”   辛实挺不好意思的,但没躲开,反而抬起下巴去迎合辜镕,亲他的嘴。   辜镕的目光立刻有些痴迷了,他一把夺过辛实手里碍事的帕子,看也没看随意往床下一丢。   精壮高大的身躯随即伏下去,单手抓住辛实的两个手腕抵在头顶,用一个堪称束缚的姿势又把辛实重新压住了,去吻他粉白的面颊。   四肢都被辜镕给禁锢住了,该觉得难受的,可辛实貌似还挺享受这样密不透风的拥吻,浑身的肌肤像是投进了温水,微微的粉红,带着汗湿的情欲。   窗外有疾风扑打窗棂的呼啸声响,南洋的雨季漫长而磅礴,绵绵的潮雨又下起来了。 第64章   朝天铮推开门,端着粥碗走到床沿,沉默了几秒钟,开口道:“金翎,吃饭了。”   昏暗的床上,一条单薄的人影动了动,慢慢坐起来。   金翎仰起了一张苍白的脸,眼珠茫然地转了一圈,视线慢慢停滞在床前那个逆光的身影上。艰难地辨认了片刻,他突然甜蜜地笑了笑,从床尾慢慢挪到了床头。   他跪坐在床边,直起腰伸出两只细长白腻的手攥住了朝天铮的衣摆,随即抱住对方。   朝天铮的面色带着一丝隐忍,犹豫几秒钟,慢慢抬手推开金翎的肩膀,接着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面孔全部露出来给他看。   金翎仔细地盯着他看,似乎是不太满意被他推开,神情有些恼怒,然而也没有继续凑上来了,光是迷茫地跪坐在床沿。   朝天铮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从爸爸去世到如今快半年,金翎自葬礼后酗酒了一段时间,随后不知何时起总是认错人,反反复复把他当做爸爸,一看见他,就要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里。   他一开始怀疑或许是镇静药打得太频繁损坏了金翎的脑袋,可找了好几个大医院的洋医生来看,纷纷都说那样的剂量是没办法摧毁一个人的头脑的。他们确认金翎就是受到刺激以后精神短暂地失常了。   什么时候能好?或许哪天他自己愿意想通,就能够恢复如初了。   朝天铮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被迫接受现状。   头一回被金翎搂住不撒手的时候,他头脑一片空白,惶恐得几乎是立刻就把金翎推开了。   金翎跌在了地上,倒是坚强,很生气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想来抱他。他不让,金翎也不做声,单是默默淌泪,像看一个负心汉似的看着他。   金翎是一个生病的人,并且是为他爸爸伤心过度而变成这个样子,朝天铮冷眼旁观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看他这样哭泣,就递了个帕子过去。结果金翎趁机再次搂住他,并且不肯撒手。   他全身僵硬,然而这次他没再把金翎推开,因为他觉得金翎流泪的样子真难看,他不想再看到金翎流眼泪。   犯病程度较轻的时候,朝天铮只要低下头和金翎平视,让金翎看到自己和爸爸不一样的眼珠颜色,金翎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一旦认出他不是爸爸,金翎的神色会立刻变得十分恍惚痛苦。   金翎从不会为骚扰了他而道歉,每次都是冷漠地把他推开,随即自顾自地躲到这座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喝酒。   然而往往是病重的时候更多,就像此刻这个情况,即使看到他的眼珠,金翎也没办法辨认他和爸爸的区别。   “好了,抱这么久也够了。”朝天铮把金翎从自己怀里拽出来,让他安静坐在床上,随后亲自给他喂粥。   他从来没伺候过别人用饭,其实并不擅长做这件事,然而金翎被他爸爸惯坏了,不仅不肯自己拿调羹,甚至都不肯下床老老实实坐在餐桌边吃饭。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金翎将自己饿死,只好暂时充当佣人的角色。   说到佣人,这座宅子的佣人大部分都被他遣散了,只留了洗衣做饭和开车的人。   因为爸爸虽则给他留了一大笔遗产,但他目前没有挣钱的能力,实在有必要从此刻开始规划手头上的财富。   朝天铮说:“过几天这座宅子就要被政府收回,金翎,我要搬出去了。辜叔叔说可以把附近的一栋洋房借给我住,你呢,你有没有想好你要去哪里?”   金翎漂亮的眼睛麻木一转,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脑袋近来一直十分迷糊,对方的话他都听得见,可是无法完全懂得其中的涵义。即使懂了,也很难组织起语言将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几乎成了半个聋子哑巴。   见金翎全然没有反应,朝天铮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做下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慢慢地说:“我没有爸爸那样能挣钱,我也不会像爸爸那样无限地忍耐你。讲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金翎,你真的要继续这样跟着我吗?”   金翎仍旧是不太懂的样子。   朝天铮又给他喂了一口粥,心里头沉甸甸的:“你不说话,那就由我做主了,就这么办吧。”   他知道自己是主动找了个大麻烦,可金翎目前是完全地癔症了,把跟父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他当了救命稻草。要是他撒手不管,这个人不是把自己饿死,大概就是酗酒醉死。   ……   辛实从长廊尽头抱着两本习题本走过来,正好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从辜镕的书房出来,边往外走,边将手上的一张支票小心翼翼地往西服的内袋里塞。   辜镕坐在黄花梨的大桌前,平静地将钢笔旋进笔盖,门这时被推开了,他抬眼瞧过去,立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起身迎上去,说:“今天下学挺早的。”   “功课少了。”辛实自然而然地把书本递到辜镕伸出来的手掌上,另只手被他牵住,一同走到桌前坐下。   辜镕把他的课本放在一堆账本旁边,辛实不经意一瞥,看见他桌上的邀请函,不大高兴地说:“我才回来,你又要出门喝大酒去啦?”   最近几天辜镕回来得有些晚,常常身上都沾着酒气。做生意的哪能没有应酬,可辜镕的腿才刚好,辛实的心里担心得要命,听说那些席上都是些大人物,高官,大财主,辜镕是里头最年轻的,很多酒没法挡,只能喝,他那身体咋经得起这么折腾。   辜镕顺着他的视线一瞥,马上伸手把那几封不打算拆开看的请帖往桌下的废纸篓一拂,否认:“谁说的,今天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   辛实不大信,问:“那刚才那个人咋回事,不是来喊你去应酬的?”   辜镕摇了头,捏了下他的手心,笑着说:“来借钱的。”   辛实好奇了,问:“借了多少?”   “小财迷。”辜镕被他逗乐了,扭头拉开桌下的一个抽屉,里头满满当当的是欠条,意思是借了这么多。   辛实愕然了,一只手撑在辜镕大腿上,半个身子探过去看,囫囵扫了几眼欠条上的金额,愕然仰头看向辜镕:“这么多,都是一个人借的么?能还得上?”   辛实几乎是半趴在他腿上,辜镕垂眼望着他,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微笑道:“是很多人借的。”   准确来说,是很多组织借的,大多是华人的医疗、教学、武装组织。这些组织和辜家目前从政的长辈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这些钱说是借,实则是给,这是一项心甘情愿的资助。   辜镕道:“借出去我就没指望有人还。”   辛实的脸色有些白。   辜镕把他拉起来,半搂在怀里,很近地盯着他,说:“怎么,吓着了,怕我破产么?放心,你男人挣的钱比花出去的可多得多。”   辛实摇了摇头,他不是心疼钱,他是担心辜镕花这钱的目的。   他真怕辜镕是在暗中进行招兵买马,虽然他并不大清楚辜镕一个商人招了兵买了马又有什么大用途,可戏里的枭雄都是这么干的,豪掷千金收拢人心以后就会有大动作,现在外头全是人在闹罢工,万一辜镕又想回去当官呢。   他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辜镕短褂上的盘扣,徐徐地道:“你既然愿意花,就说明该花。”说这话时,辛实心里闷得有些发酸,辜镕要真有雄心壮志,他还能拦着不成?   辜镕看出他的口不对心了,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低下头,含住了辛实水红的柔软嘴唇,辛实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是静静地让他亲,顿了顿,张开唇舌很快回应了他。   很深地亲吻片刻,辜镕在他耳边说:“傻小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这些钱是借出去做好事,辜家已经做了很多年,没道理到了我这里就不去做。”   他说得很真,辛实有点信,又不敢全信,舔了舔嘴唇,期盼地问:“真的?你真没想去做大官?”做大官在他心里现在等同于去送死了。   辜镕歪头,含笑看他:“你要是很想做官太太,我也不是不能去拼个官帽子戴一戴。”   “什么官太太,你咋不说你还是个木匠太太?”辛实这下是真笑了,从他怀里挣开,把自己的习题本拿到身前,坐端正了翻开本子准备开始写字。   他才写了一行,辜镕从身后贴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大手随意翻阅他另外几本课本。   书页从指尖哗啦啦翻过去,辜镕眼皮一跳,轻声问辛实:“怎么全是英文功课?”   辛实头也没抬,一笔一画写字母,说:“以后都没有中文功课了。老师讲,下个月还要开始学习马来文。”   辜镕心里一沉,继大批华工失业后,华人似乎正在慢慢丧失学习自己文化的权力。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华人的生存处境愈发地艰难了。加上最近马来亚各地越来越多的罢工和示威,似乎一场动荡正在酝酿之中。   故作轻松地,辜镕说:“没关系,你的英文已经足以应付这些功课了,是不是?”   辛实认真地埋头写字:“哪有那么轻松,我得用中文写一遍,再译成英文,这样才通顺。”   他的态度太严肃,辜镕觉得他花这样的心思只为做一份普通的作业十分可爱,不由得会心一笑,很有兴致地凑过去和他脑袋挨脑袋一起看习题本:“我替你润笔。”   辛实扭头瞧他一眼,其实很心动,很想让辜镕像从前那样手把手教一教自己,可看他有些疲惫的神情,又有点不忍心,就小声说:“你都忙一天了,去竹榻上躺躺吧,吃饭了我叫你。”   辜镕知道他心疼自己,心里很舒坦,但是在言语上,他却故意地曲解了这份好意,屈指刮了一下辛实的鼻尖,笑着说:“别想躲避监督,好好写字,你的火候还没到让我觉着教得费劲的时候呢。”   也是,辜镕教他就跟玩似的。看辜镕挺轻松的模样,辛实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大热天的,挨在一起其实怪难受的,可他心里觉得高兴,也就不认为多么热。他重拿起笔,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这只握笔的手默默塞到辜镕手里,意思是要他带着自己写。   这简直是撒娇,辜镕微笑了一下,很顺从地带着他写起了字。 第65章   辛实穿了双黄色的雨靴,撑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步由中心庭院沿着鹅卵石小径走进教室廊下。   风骤雨急,他在廊下收伞,水珠抖落,将棕色的蜡木地板浸出深色的印子,两个穿了制服的男同学并肩从他身后走过,在窃窃私语。   “上个月,有两个欧洲襄理被华人的武装分子袭击了……”   “略有耳闻。”   “那两个襄理全死了。”   另一个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小道消息说,英军认为这是一种威胁,决定采取军事镇压,要把这群武装分子全部捕杀。市政已经在秘密建立封锁区,建好以后就要把所有华人都集结到一起生活,阻止那些武装分子与当地的华人互通有无。”   “所以我要去伦敦了。我姑妈说,英国人为了拉拢马来土邦的精英贵族,已经完全默认‘马来人优先’的游戏规则。很多华人连公民身份都难以获得,游行得到的是漠视,摆摊都要被驱赶,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这里已经不适合我念书了。”   辛实站在花坛边低着头慢慢整理雨伞,暗地里则竖起耳朵聆听别人的悄悄话,等到最后一折伞边叠好,那两个同学也走远了。   或许是贵族私立公学的缘故,这所学校的同学常常谈论政治,甚至有些参与政治——比如偷偷逃课跑到街上和失业华工一起游行。   辛实其实都云里雾里,基本听不懂他们的谈天,如果把马来亚比作一个大乡,他们谈论的就是隔壁村子两户人家打架的事情,可他是个连自己邻居家中有几口人都不知道的人,别提更遥远地方的事情了。   尽管听不懂,可他还挺愿意听别人谈这些事的,倒不是在政治上有什么雄心,而是因为辜镕很关心他在学校的生活,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谈天,餐厅的饭菜合不合胃口,今天课堂上讲了些什么知识,那个口音很重的印度老师最近讲话有没有清楚一点,实在不行就把此人换了。   往常他很乐意告知辜镕自己的学习生活,因为他在课堂上的成绩非常优秀,但由于最近的课本全部被更换成了马来文和英文,他的学习进行得可谓是非常不顺利。   他有点要面子,不想叫辜镕知道他的学习变差,额外,也有点不想辜镕每天忙着挣钱还得为了他念书的事情操心,因此在学校时尽力就想要多打听一些课外话题,如此回家的时候就可以有别的事情可以告诉辜镕,不至于总被盯着念书问。   “我也是中国人,到时候那些村子建好了,我也要被关起来么?里面会给饭吃么?”下午没有课,吃完午饭,辛实蹲在水井边洗箬叶,紫红色的夕阳落在井水面,水波荡漾,像匹游动的丝绸。   明天就是端午,雪市不流行过端午,但辛实从前在福州每年都过,今年也得过。   辛实着重强调:“进去了能不能每天出来一次,我不能不上学呀。”   辜镕坐在他对面,听了这话一开始愣了愣,随即仔细看了看辛实的表情。辛实的眼里有些愁绪,倒不是那种即将被看守起来的惶恐,更像是无法继续学业的苦恼。   辜镕有点哭笑不得,道:“又犯傻了是不是,哪有那么多地方关这么多人。再说了,我还没死呢,你就是闹着想去都没人敢让你进去。”   他说得举重若轻,实际也算是变相承认了英国人打算把马来亚部分华人看管起来的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辛实已经洗了四五张箬叶出来,但他没有自己上手包粽子,而是小心翼翼把叶子递给了辜镕。   几个粽子而已,很简单的,其实用不着辜镕大热天的陪他在井边来喂蚊虫,可辜镕非要来帮忙,他已经眼睁睁看着辜镕不小心撕烂了七八张箬叶,这回递过去就没忍住嘱咐:“手轻一点。”地上已经掉了许多糯米,他心疼粮食。   “不要瞧不起人,我已经彻底学会了。”辜镕把箬叶接过去,表情不大当回事,动作倒是放得很轻,先把叶子上的硬筋络撕掉,随即往里面填糯米、咸蛋黄、猪肉之类的馅料,再用棉线打结。   在今天之前,其实他并不会包粽子,不过他较为聪明,领悟能力较强,经过短短五次失败,目前平均两张箬叶可以成功制作出一个粽子。他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不过这种绣花似的手艺活,他得承认他比不上辛实心灵手巧。   包完的粽子交到了詹伯的手里,詹伯盯着手里一串奇形怪状的粽子,颇有些欲言又止。这绝不可能是辛实的手艺,他没忍住和辛实对视了一眼。   辛实的眼神无奈中又有点不好意思,显然为没能阻止辜镕胡闹而惭愧。詹伯心里暗笑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拎着粽子去厨房的地下冰窖时多跟厨娘叮嘱了一句,明日蒸粽子之前记得把粽子再捆一遍,否则到时候因为箬叶散掉煮成了一锅粥,头家一定会很失望。   下午落了场急雨,辛实站在窗边,眯着眼伸出一只白手到窗外接了接雨,雨滴很重,砸在手里有些发痒,他很快收回手。   身后有物件落地的声响,辛实扭头去看,辜镕正往废纸篓里丢一些文件和电报纸。   他关上窗,回身凑到桌前问:“又是那个储会长的请帖?”   这一个礼拜,家里老是收到这个储会长的邀约,叫辜镕去参加一个济难会,说是筹集善款发放给失业工人。   辜镕是常常做慈善的,辛实知道,他以为辜镕会欣然赴约,可辜镕一点都没有搭理储会长的意思。前几天夜里睡觉前他突然想起这事,就趴在辜镕怀里悄悄问了,辜镕想了想,简单告诉他,这些人压根不是在做好事,是在站队。   他们想要依附马来的高官,以获得更多的生意机会。筹到的款项确实是发给失业工人,可却不是用来帮助华工,而是发给那些凭借马来亚籍身份本就可以领到一份失业津贴的马来工人。自家人都快饿死了先去接济邻居,这完全是本末倒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骗华商的钱去讨好大马的高官呢。   辜镕不置可否,道:“一群乌合之众,以为傍上马来人就可以高枕无忧,可以压我辜家一头了。愚蠢,不必搭理。”   桌边摆了台留声机,专买给辛实听戏的,辛实伸手无意识地在拨针上来回摩挲,说:“你老这么不给人面子能行么。”   做生意的不是都讲究广结善缘吗,就是不去也得给个信回绝吧,就这么当做没看见,他都替那些眼巴巴等着辜镕回复的人感到难为情。   念了快一年的书了,心眼还是这么实在,辜镕微微笑了,拿手里柔软的电报纸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面子是给识趣之人的,他们不算。”   辜家是雪市乃至南洋最大的华商家族之一,族人遍布政军商,别提他此刻只是冷处理这些邀约,他就是拿这些人的脸放地上踩,明天也还是有人孜孜不倦地想要来讨好他,来拉拢他。   既然辜镕没觉着不对劲,说明就是件小事,辛实没再放心上。   第二日,天放了晴,潮湿的草地重新变得坚固,湛蓝的天空遥而远,是个跑马的好日子。   昨夜里,由于辛实坚持到了最后,是跟辜镕一起交代出来的,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半路就丢盔弃甲,辜镕为了赞赏他的进步,挺高兴地搂着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明天你翘个课,下午我带你去看赛马。”   辛实当时屁股发麻,在他怀里已经昏昏欲睡,可一听辜镕不让他念书就急了,睁大眼睛急忙道:“我要上学,下次再看赛马吧。”   辜镕对他的课程表是十分清楚的,就诱惑他:“家政课有什么好进行学习的,洗衣做饭你会,桌椅板凳你也会做,插花更不必学,一点意思也没有,要我讲,你都可以做你老师的老师了。”   对于赛马,辛实是很心动的。辜镕教了他骑马,从一开始同乘一匹马,到他能够单独骑在马上由辜镕牵着缰绳遛他,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可以独自一个人持缰绳缓步跑一圈马,可以说他正处在兴趣最热烈的时刻。犹豫片刻后,最终他还是受了辜镕的蛊惑,并且于今日午休前向老师告假,提前下了学。   去请假的时候他别提多不好意思了,结结巴巴的臊红了耳朵几乎不敢看老师,可大概是辜镕早就猜到他会难为情,提前就打过了招呼,老师很和善地就放他走了。   辛实的心情很雀跃,一路往学校外头奔,校门外的街道又有了游行的工人,辜家的司机一向都是在校门口等待他,可今天,大概是街道拥堵住了,因此他出了校门却没看见那台熟悉的车,不在校门口,就应该是在前头一个街口,并不算远,辛实决定走过去。   兴奋得有些过头了,因此直到出了校门百来步,辛实才愕然发现了有两道隐秘的身影跟在他身后不远。   辜家的车没找见,这几个人又一看就没安好心,不如回学校吧,进了学校就没人敢动手脚了。辛实心里有些发沉,脚步却努力装作不急不慌,绕过汹涌的人群,兜了个圈子,往学校的方向撒腿跑起来。   然而并没能跑出多么远,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巷子里也钻出来了两个人。辛实猛然回头一看,前头有两个人,后头的两个人也喘着粗气跟了上来,他这是被前后夹击了。   不远处就有行人,眼看逃不开了,辛实左顾右盼地后退着,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救命——救……”然而还没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把冰冷的枪抵上了他的腰,一个高大凶狠的男人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的手臂,轻声地对他做出威胁:“请不要叫喊,子弹是不长眼的。”   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辛实面色苍白,立马闭了嘴。 第66章   汽车龟速行驶在人群拥挤的海边大道上,咸腥的海水味透过车窗传进车厢,辛实拘谨地坐在后座的正中,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壮汉对他进行看守。   说是看守,这两个人各自挤坐在角落,并不挨碰他,给他留出了极宽松的位置。哪有这么体贴的绑匪,辛实感到诧异,被强行掳走的恐惧也跟着慢慢淡化了一些。   一旦冷静下来,他终于有空思考当下的状况。这些人抓了他能有什么利益可图呢,他这样一个小人物,没有钱,因此不会在钱财上和人造成矛盾,也没什么脾气,因此不会无意间得罪人。   既然不是他的问题,想来想去,问题大概是出在辜镕身上。他们应该是知道了他和辜镕要好,因此想要抓了他去对辜镕进行一些威胁。   安静了片刻,辛实扭头看了看左右,挑了一个躲他比较远的绑匪,忍不住发问:“这位老兄,你们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将他瞥了一眼,张了张嘴说:“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我家主人是请你去做客,只要你不挣扎,我们兄弟不会伤你。”   看他愿意搭话,辛实精神一振,继续道:“从没见过这么请客的,你家主人是谁?想见我,好好地来跟我说就好了,要是个好人,我也愿意交个朋友,现在这样算什么。”   辛实神情平静,有种恳切的和善。那人惊讶地定定盯着他瞧了一眼,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和平的方法,可是也没太信辛实的话,半晌,谨慎地说:“我家主人想见辜先生一面,辜先生避而不见,只好出此下策。只要你能够给辜先生拨个电话,请他一同来做客,到时我们一定保证你可以和辜先生安全离开。”   原来是有事相求,大概是辜镕拒绝帮忙,这才把算盘打到他身上。可求人哪是这个求法,辛实的心里有了数,道:“要是我不愿意叫他来呢。”   那人动了动嘴,还没开口,坐在辛实右侧的严肃男子突然开了口:“那么恐怕你得多做几日客了,什么时候辜先生来了,就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他刚说完,坐在辛实左侧的那个人闭上了嘴,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今日是非要他把辜镕招来不可了。辛实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自己的两只手,到了这种境况,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片刻后,车辆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前头设立了盘检。   坐在副驾驶的绑匪在这时朝司机骂了句:“你不是踩了几天的点,怎么会遇到海警查人。”   司机也十分焦躁,反唇相讥:“我难道是神仙,可以算到临时会有警察拦路。”   辛实左侧那个绑匪看不下去了,出口制止:“好了,先混过这关再说。”   那两个人就不再做声了。   透过车头玻璃,辛实瞥见一个穿了长官制服的高大男子慢慢朝他们的车走过来,随着来人脚步逼近,身旁的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身后,是个掏枪的动作。   辛实一瞬间绷紧了后背,果然,下一刻,他的腰侧抵上了一把枪。   还没等对方开口威胁,辛实立马露出一个害怕的神情,老实地保证:“我绝对不会闹事,你别拿枪吓唬我。”   对方松了口气,可还是低声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招,我得到的指令可没有讲一定要带个活人回去。”   辛实脸色一白,缩了缩肩膀,抿紧了嘴唇不再开口。   车前窗被一根马鞭敲了敲,司机把窗放了下去,谄媚地开口:“长官,我们是储会长家的,正接了下学的小少爷要回家去呢,麻烦您行行好,给开条道。”   那长官微微俯身,往里头看了一眼,说:“哦,哪个储会长?储光宗?”   这声音可真耳熟,辛实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正好和周绽对上眼神,辛实拼命朝他眨了眨眼,周绽显然是认出了他,脸色倒是依然地镇定,很快和他错开眼神。   司机在这时连连称是:“可不就是储光宗会长!”   周绽温和地笑了笑,说:“储会长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可是也要走个过场,请小少爷下来略站一站,让我们查一查车厢。我们也是例行奉公检查,兄弟们配合一下吧。”   司机愣了愣,随即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往周绽的手里塞,是个贿赂的意思。周绽笑着收了下来,另只手在背后悄悄朝不远处的一队执勤海警打手势,笑着道:“还是下来喝口茶吧。”   司机的手悄然握紧方向盘,似乎是要强行冲关了,可下一瞬,他看见有一列大约十几人的警察队伍朝他们靠近了,每人身后都背了步枪。   前后车门打开,车里所有人全都下了车。辛实的左右被两个人包围,站在道路旁的草地上等待海警查车。   辛实看着周绽装模作样地指挥几个警察把车座掀开检查,等海警井然有序地进入了查车阶段,便含笑朝他们这行人走来。周绽并不朝他投来目光,只和站他前头的大汉寒暄,一人递了根烟,还体贴地拿出火机给他们点烟。   这种时候,不搭理才显得奇怪,两个绑匪故作自然地对视一眼,挨个凑了过去点烟。   辛实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心里快速地进行思索,周绽是什么意思呢?把那两人引走是让他趁机向后跑么?可是还有另两个人把他的路挡住了啊,如果这是周绽的营救计划,那么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还没等他思索完毕,下一秒,他看见周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飞快地拿烟烫了一个绑匪的手。趁对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收手的瞬间,周绽一拳头把人砸倒在地,随即立刻抬腿鞭扫另一个绑匪的胸膛,同时拔枪上膛,扭身对准另外两个站得稍远、正准备拔枪的绑匪。   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两个人跟地上躺着的两人一样,不敢动弹了。这动静闹得够快,也够大,查车的海警即刻冲过来,在周绽的指示下,把四个绑匪控制起来。   周绽把枪下膛,收回背后的枪套,转过头,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自己曾经摆了辛实一道,料想辛实或许不大愿意再搭理他,便没有开口,只是有些生疏地朝辛实展开一个微笑。   方才这一顿遭遇,说是劫后余生也差不多了,辛实顿时把什么恩怨都全忘了,慢慢走上前去,后怕地一笑:“周副官,今天真是多亏碰到了你,多谢你。”   见他全不计较往事,还凑上来亲热地谢谢自己,周绽松了口气,温和地说:“举手之劳,之前你搭救过我一次,今日算是我回报你吧。”   辛实说:“我也没帮上你的忙……”说到这里辛实拧起了眉,有点急,“你能把我送回辜家么?这群人突然把我弄过来,辜镕找不见我该急坏了。”   辛实直呼了辜镕的大名,周绽首先为他的大胆和不客气而感到意外,之前在曼谷相遇,辛实嘴里叫的可还是“辜先生”。可是想到辜镕那么一个眼高于顶的人,要不是尤其钟爱辛实,大概也不会允许他这样没大没小,因此便没有表现得多么惊奇。   只是对于辛实的要求,他显得有些为难,慢慢地说:“我不能擅自离岗……这样吧,你在这里休息片刻,等排查结束了我再开车把你送回去。”   那辜镕不得急疯了,辛实说:“那你能给我找个电话机或者电报机么,让我给辜镕传个信,我叫他来接我。”   周绽想了想,说:“这个简单,你跟我来。”   辛实跟着周绽走到了两座并排的木屋面前,周绽带他进了左边那间,里头有桌椅和电报机,显然是个临时的办公之所。   给辜家发去了电报后,辛实捧着周绽倒给他的茶水,坐在椅子上和周绽寒暄:“玛糯……就是那个你捡到的孩子,他爹娘来找他了,我就把孩子交给了他爹娘。”   周绽坐在他的对面,正在往弹匣里填弹,闻言顿了顿,道:“是么,那很好。他是个幸运的好孩子。”   辛实听他这话高兴中带了点落寞,就想起辜镕曾跟他说过,周绽是林祺贞在少年时候从地下拳场买来的,是个孤儿,没忍住对周绽产生了一些同情,立马岔开了话题,问:“周副官,你当时伤得真重,现在都好了么?”   受到了关心,周绽笑了下,说:“难为你还记得,多谢关心,已经好了。”   辛实松了口气,点点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周绽柔和地笑了笑,说:“祺贞已经不是司令,我也不再是什么副官,往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听他这么亲密地提起林祺贞,辛实有些惊讶,没忍住说:“你和林先生从前闹了矛盾,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不再往来了。”   想到家里那个任性的小爵爷,周绽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纵容的微笑。尽管林祺贞不是今天问他要这个钱买德产渔具,明天要那个钱买洋酒,不给钱就要把他从床上踹下去,动不动就要提起行李宣称要出去流浪,可他仍然觉得十分幸福。   他温柔地说:“我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那个人没我看着总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可我管得太多他又不高兴,吵架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再闹也还是一家人么,见笑了。”   他们的关系竟然有这么亲密么,彼此背叛,动辄追杀,还能够做家人,这同辜镕说的简直完全不一样。辛实揉了揉鼻尖,由于不大摸得清周绽和林祺贞的实际关系,因此不再发表看法。   辜镕来得很快,并且居然是亲自驾车前来的,一看就是没来得及组织人马,得到消息就出门了。   一见到面,辜镕皱着眉先把辛实从上到下紧张地翻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伤口,松了口气,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吓坏了吧,全怪我,应该叫人进到学校去接你。”   到了此刻,辛实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彻底放回肚子里,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趴在辜镕怀里,用手掌轻轻地捋着辜镕的后背,说:“这是别人非要使坏,你咋能全都防住,我不是没事么。”   辜镕又看了他好半晌,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个人。   他先是审视地盯着周绽看了一眼,判断此人今日的功劳是否值得抵消当日在曼谷置辛实于险境的过错,顿了顿,他的眼神变得郑重,缓缓道:“今天的事,来日我定有所重谢。”   这是句绝对的好话,可辜镕一向对他有偏见,因此这种好话从辜镕嘴里说出来只让人汗毛倒竖。周绽不大敢信他的承诺,嘴角抽了抽,说:“不必放在心上。”   周绽的声音很轻,辜镕没大听清楚,可也看懂了他的唇形。   周绽还是那个周绽,永远地不识抬举,辜镕不置可否,又问:“那几个绑匪在哪里?”辛实没有事,不代表就不用算这笔账了。   方才还柔情蜜意呢,脸一扭就变成另一个人了。辜镕的语气轻松,周绽却从中听出了点磨刀霍霍的意思。他心里非常想把这尊杀神送走,于是迅速地说:“我带你去。”   微微颔首,随即回过头,阴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柔和,朝辛实笑了笑,道:“坐下歇一歇,等下我就带你走。时间还早,还赶得上马会。今年的赛马有点意思,增加了小马驹赛跑,小马跑起来肥嘟嘟的很可爱,你一定想看。”   辛实知道辜镕是要去对那几个人做出报复了,没人可以得罪了辜镕还能全身而退。他张了张嘴,并不是劝辜镕不要进行追究,只是做了最低的要求:“不要杀人。”   辜镕没有做声,同周绽一起出了门。   片刻后,辛实正低头喝茶,听到了连续的七八声枪响。茶杯在他手里颤抖了一下,浅绿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辛实故作镇定地抬头,立马站了起来。   他想去看看什么情况,可是又怕看到四具尸体。原地转了一圈,他又坐下了。   结果是周绽先回来了,辛实忙凑上去,面色发白地问:“他杀人啦?”   周绽是见惯了血的,眼神还算平静,说:“每个人废了一手一足而已。”   辛实松了口气,忙又问:“那他人呢?”   周绽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临时有件紧急的事要处理,正在隔壁打电话。”   电话的内容他不经意听到了一两句,辜镕似乎是已经知道了此次绑架辛实的人是谁,正在让电话那头的人准备凝固汽油弹。这种炸药美国人常常用来破坏建筑,一枚就可以轰塌一座十几层的楼房,并且会引发短时间的火灾。   真正成为辜镕眼中钉的人,原来将要得到的是这样的报复。周绽面色平静,却在心里感到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在曼谷只是对辛实进行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欺骗。 第67章   夤夜时分,雪市城中某处,起了一场熊熊的大火。   第二日的雪市晨报上,刊登了一则不幸的新闻——本市稀土鉴定工会的储会长醉酒后于某处私房内独自休息,因烟头引燃窗帘导致了家中走水。由于醉酒过于深重,储会长在被救出时已经全身多处烧伤,目前昏迷不醒,恐怕命不久矣。   有附近的居民看了这份报纸后犯了嘀咕,昨夜半梦半醒出门放水,恍惚看见两个浑身穿着漆黑、面目模糊的壮汉合力拎了个一人高的沙袋进了储家。倒是没有停留多久,两个形同牛头马面的大汉很快出来。不久,储家爆发了一声巨响,随即起了橘红的明火。   然而由于此居民描述的情景更像是一个鬼故事,信的人倒是寥寥无几,统统认为他是叫这桩悲剧惊吓到了,力劝他尽早去庙里收魂。   “这是你干的么?”辛实盯着报纸看了很久,随即凑到辜镕面前,指着角落里的照片叫辜镕看。   辜镕倚在藤椅上,正在思考几处种植园中襄理的任职和罢免事宜,闻言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没做声。   这就是默认了,辛实的心一紧,捏住报纸边角的手指下意识用了些力气。   报纸在他的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纸张摩擦声,隔着一张小茶几,他往辜镕对面一坐,说:“昨天不是说好不杀人的么。”   这个储会长,就是昨日绑架事件的幕后指使,可是将他打一顿,或者像昨日那几个绑匪似的废掉一两处肢体,不也很可以充当教训么。   辜镕安静听完他讲话,突然伸手把他手里的报纸拿走,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随即微笑着说:“不是还没死么。”   他是答应了不杀人,可也没答应叫对方好好地活下去,甚至觉得这种程度的惩戒实则是便宜了这帮子胆大包天的混蛋。   直到现在辜镕的内心仍旧有种后怕,这股惧怕催生出一种无比的愤怒,像一团火烧得他坐卧难安,除非弄死那个姓储的,否则无法平息。   说实话,如果不是辛实昨天求情,那几个人,他一条命也不会留下来。   辜镕的神情十分温和,可他本人恐怕也浑然不觉,那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酷意味是遮也没法遮住的。   辛实凝视着他,瞧着这张神态陌生的熟悉面孔,简直像是回到了贸然闯入辜家后院的那天,再次看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神情阴狠、浑身是刺的漠然青年。   天潮地热,辛实却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冷。   倒不是因为辜镕的手段惊吓到了他,辜镕做什么都是为他好,他不怪辜镕,甚至心疼辜镕,谁愿意整天地去怀着怨恨去报复别人,时刻要提防身边的暗箭冷枪,辜镕完全是不知不觉间被逼成这样的。   他之所以感到恐慌,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在他安心念书的这段日子,由于辜镕把他照顾得太好,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市面上的秩序已然崩坏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几乎就快变回打仗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情况正像是现在一般刀光剑影,天天都有人死,被暗杀,被轰炸波及,被谋财害命,被当作畜生一样进行买卖。并且由于死的人太多,警署全然没有余力把凶手一一抓捕归案,于是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呢,人心惶惶,谁也不敢确定自己就能活到明天。   辜镕没把杀人当回事,是因为外头的人早就开始没把人命当回事了。   “你叫人放火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自从乱起来以后,辛实从没安过一天心,可由于辜镕总是那么的从容淡定,因此他的心情一直还算平和,可现在不一样,现在辜镕也乱了,他不由自主也就开始跟着乱了。   他不禁想到,如果辜镕夺取一条性命可以如此轻而易举,那么哪天自然也就可以有人同样轻易地夺走辜镕的性命。   辜镕凝视着他,冰冷的微笑一瞬间有些消退,显露出一丝茫然和不解。   “你杀人很轻松,发句话就好了,也不用偿命,所以什么也没想,是不是?”颤声说完这句话,辛实从自己的藤椅跳下来,赤着脚慢慢走到辜镕的面前。   辜镕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沉默片刻,没有做解释,顿了顿,默默朝他展开了两只手,是个示弱的意思。   辛实飞快地钻到他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两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辛实扑过来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毫不犹豫,辜镕顿时松了口气,可还没等那口气喘匀,他就发觉辛实在他怀里发抖。   辜镕的心一沉,终于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不是辛实不对劲,而是他自己不对劲。   他得承认,从昨日到今天,他确实是失控了。杀人多么简单,一把枪,一管炸药,不顺眼的人就可以就此消失,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纯粹是一把有思想的杀人刀,每日思考的就是如何在遇敌时用最痛快的手段解决敌人。   退伍至今,他自觉战场上那个杀人如麻的军官应当已经彻底从他身上独立出去。可其实没有,如果说昨日朝那几个绑匪开枪的瞬间他还残存了理智,没有要他们的命,那么到下令焚烧储家的时候,他不要讲有所顾虑,心里甚至毫无波澜。   一个热衷于以杀人作为首要解决手段、心内充斥着愤怒的人,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拥有平静生活的。   沉默了片刻,辜镕抬手轻轻拍了拍辛实颤抖的后背,喉咙干涩,道:“别怕我。”   辛实心里一阵发酸,他收紧了手臂,像一条柔软又坚韧的绳索,要把自己勒进辜镕骨缝里似的拼命地搂着辜镕。   他说:“我没怕你,我就是心里慌,觉得这样不对劲……镕哥,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的,全乱套了。”   被他这么密不透风地搂着,辜镕那颗狂躁不安的心居然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片刻后,他低头吻了吻辛实的额头,叹息着做出一个决定:“你说得对,再在雪市待下去,没疯恐怕也要被逼疯了。”   任何人都无法在环境中独善其身,辜家树大招风,尤其无法作壁上观,即使解决掉一个储会长,迟早也会有其他别有用心之人盯上来,要求他在这场政治倾轧中进行站队。   他的背后是整个辜家,他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就是他头上几位从政长辈的态度。今日别人可以用辛实引他前去参加一个具有明显政治意味的会议,明日就有人可以如法炮制一桩新的事件。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到时党同伐异,不是人杀我,就是我来杀人了。   这样动荡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从前他是独自一个人,常常枕戈待旦,全不觉得刀光剑影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可辛实才从一片满目疮痍的大陆而来,他难道忍心让辛实天天过这样杀机四伏的生活,叫他面对一个多疑嗜杀的自己么。   庭院里薄荷香浓,风里偶尔还混杂了一丝烟草的气息。   厅里,辜镕坐在下首的官帽椅上,正座上一左一右是他的叔父和姑母。   辜镕说:“……四州府的形势愈发紧迫了,我打算去伦敦待一段时间。”   选择伦敦,辜镕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首先,早在战前辜家的大部分人就已迁去伦敦,可以说伦敦已经是辜家族人的第二个聚居地。并且伦敦目前的法治环境还算安稳,短时间内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动荡。伦敦的大学也是世界顶尖的,在那里,辛实可以毫无顾虑地念书。   其次,伦敦的自由港也很丰富,辜家在当地也有自己的港口,因此这次迁移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资本避险。树挪死人挪活,辜家的财富能够累积这么多代,靠的绝不是墨守成规地死守一城。   叔父熄灭手里的烟,瞧了他一眼,微笑说:“论做生意,除了你的公祖,往下几代没一个比得上你。你既然做出决定,我先表明我的态度,我支持。”   姑母经过短暂的思考,也表示赞同。   这就算是达成一致了,辜镕陪两位长辈吃了午饭,便回家开始着手安排相关事宜。   辛实听说是要去英国,坐船都得坐上两个月,一开始心里是很没底的。   倒不是怕没法适应,马来亚到处都是英国人,学校里头也有不少的洋人老师,他目前的英文水平早已经可以同人进行流畅的沟通了。并且辜镕跟他讲过,伦敦有许多的华人社区,不必怕到了那里举目无亲。   尽管辜镕没说,他也知道,是因为他在马来亚待着害怕,辜镕担心他,为了叫他安心过日子、好好念书,才打定主意要搬家,他也愿意跟辜镕去任何地方。   他主要是怕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大哥又该担心他,该催他赶紧回中国了。结果倒是他想得太多,一听说辜镕是带他去英国避难,同时是送他去大学念书,大哥马上表示支持他去,叫他别总挂念家里,学本事最要紧。   大哥这么一说,辛实心里总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断断续续忙碌两个多月,辜镕同祖母持续通信沟通搬迁事宜,搬家的日子就此定了下来,半月后乘轮船举家迁往伦敦。 第68章   定下迁家日期后,辜镕特地去同朝天铮见了一面,给他提供了两条路走。   要么跟着辜家一起迁走,在大学结业前,辜家会给他提供庇护;如果不愿意离开家乡,那么辜镕就把目前这座洋楼送给他,再托关系将他的名字加入到雪兰莪州自卫团的名单里。自卫团有一定的豁免权,可以留居原地,而不用被强迫搬去新村接受监管。   朝天铮在经过短暂地思考后,表明想要跟着辜家一同去往伦敦。   父亲去世后遗产全到了他手上,雪市有不少专以骗人钱财为生的组织,看他年轻,便千方百计地来认识他,诱惑他去嫖去赌,想要从他这里把父亲的遗产骗去抢去,对他几乎是穷追猛打。他躲避得疲惫不堪,三天两头就要和人打一架。   雪市如今乱成这样,看在辜家的份上,那些流氓匪盗才不敢明抢,如今辜家要搬走,他便如同小儿抱金于市,早晚就是个流落街头。   假如单只是金钱上的困扰就算了,最重要的,按照目前的社会状况,他很有可能还要面对失学。   麻烦如此接踵而至,再加上他还得同时负担一个痴痴呆呆的金翎,这就不得不让他多做出一些打算了。   辜镕想也是这样的结果,便点了点头,自觉是对老朋友有了个交代。他借了一个擅长计算的会计给朝天铮,要他把行李收拾完毕,同时向学校办理退学,洋行里的财产也要做好转移。   朝天铮全都答应下来。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了一家医院,犹豫半天,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问了医生一个问题:“有没有办法可以改变眼珠的颜色?”   金翎的病时好时坏,假使他能够把眼珠变成黑色,金翎或许就能够好受些。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金翎每次大梦初醒时那种痛彻心扉的眼神,倒宁可金翎永远地把他当成他爸爸。   他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有些怅然若失地回了家。   不过改不了颜色也没关系,再过二十年,等他到了爸爸这个年纪,差不多也就是爸爸那个模样。   走上台阶,他推开了客厅的门,一眼看见金翎就躺在百叶窗下的竹榻上。   榻边的桌上摆了一支灰色的钢制注射器,一格格的日光朦胧地照在榻上那个漂亮的青年身上,他的嘴唇粉红,眼睛轻轻闭着,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色的机械表,面色是种平静的温柔。   朝天铮的心跳停了一刹那,他迟滞地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说痛,还有些无助,几乎无法行动也无法呼吸。   一瞬间,他恍然回到第一次见到金翎那天,那天他也是下学回家,在家里看见了这个陌生人。   那时金翎穿着单薄的淡紫色短褂,白纱裤,旖丽地倚在一张大榻上打盹,墙角紫色的丁香花随风吹到他的身上,香气散开,是种叫人无法忘记的馥郁。   他当时心里就想,好漂亮的一个青年,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故梦重温,可这次,他没法再轻易下定论,认为金翎只是简单地睡着了。   朝天铮缓慢地抬脚向榻前走去,心里不断地重复:“不要,不要,别这样对我。”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向金翎的鼻尖,当感受到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时,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后背当即起了一层冷汗。   朝天铮咬牙蹲下身,不那么客气地推了金翎两把,又捏了一下金翎雪白的脸颊。金翎的眉毛皱了皱,半梦半醒地睁开眼。   “你什么时候学会自己打针的?”说这话时,朝天铮是咬着牙的,他的心底酝酿了一场勃然大怒,可是直到几秒钟后,金翎的神色还是一副酣睡刚醒的茫然模样,像是全没听懂他的话语。   当任何情绪都得不到回应,发怒就变成了一件自娱自乐的可笑事宜。   朝天铮把喉咙里的话全咽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把金翎一把从榻上拉起来,让他坐在榻沿,自己则蹲跪在地上给他穿鞋,抬头问:“是不是又没吃中饭?你不是最爱打扮了,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自己不知道吗?”   金翎盯着他的眼珠定定地瞧了片刻,突然开了口:“朝天铮。”   朝天铮的手一顿,半晌,像是突然回过了神。平静地给金翎把鞋穿好,他站起来,退到几步之外,轻声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认出我了。”   说完不再看金翎,走到桌边坐下来开始翻看账本,头也不抬道:“那支针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金翎坐在榻沿,由于意识到了自己再次把朝天铮当做了朝宜静,此刻正处于一种深深的难堪之中,再加上脑袋还没有完全变得清晰思辨,过了许久他才明白朝天铮的意思。   他慢慢开口,大概是太久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声音有些含糊:“哦,你卧室的斗柜里有好几支,你藏得真深。我很想睡觉,可是睡不着,你爸爸葬礼的那几天你常常给我打那个针,打了就什么也不会去想,睡得很好。”说完微微笑了笑,抬眼看向朝天铮的侧脸,眼神很平静,“怎么,你以为我要自杀么。”   他这模样,真像是全都好了。朝天铮的心一颤,喉咙有点干涩。他认为自己大概要感到羞愧,因为金翎终于从一种反反复复无法分辨虚幻与真实的病痛中康复了,可他却并不为此感到庆贺,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失落了。   他抬手翻过一页账本,说:“你不要忘记你疯疯癫癫的这些日子是谁照顾你,要不是我,你早把自己饿死了。你就是想死,也得我先同意。我首先告诉你,我不同意。”   金翎思考了半晌,垂下眼睫无声笑了,是笑朝天铮言语里欲盖弥彰的情愫。   他下床走到了朝天铮面前,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可是又忍不住想要看他的脸,于是光只盯着朝天铮的嘴唇和鼻尖,轻飘飘地问:“我对你又不好,你为什么爱我?”   朝天铮冷淡的面孔上骤然泛起一些红晕,半晌,他艰难地开口:“谁爱你,你失心疯还没好?”   金翎没有做声,光是平静地看着他。   朝天铮故作镇定,撇开眼说:“不跟你东扯西扯了,我们又得搬家了,这次很远,是去伦敦。辜家要举家搬迁,我们跟着走总不会出错。留在这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申请到念大学。”   朝天铮看上去似乎是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责任,金翎审视的目光里突然就带了些不忍,额外还有些难过。他们两个大人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害得朝天铮被迫承担许多负累。   顿了顿,他说:“伦敦很好,你爸爸原本也是打算要你去英国念书。他们多久走?”   朝天铮盯着账本说:“下月一号。”   金翎没有作声,从他身边慢吞吞地走过去。   朝天铮看出了他的犹豫,他凝望着金翎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是种即将落单的惶恐。   爸爸是葬在马来亚,金翎一定不想离开马来亚,可是金翎难道能够舍得他这张跟爸爸一模一样的脸么——并不是他多么自恋,而是这些日子金翎对这张面孔表现的依恋实在太过深重。   他从后头叫住了金翎:“金翎,你是要跟我走的吧?”   金翎正好跨过了门槛,日光落在他的面孔上,有种神鬼莫辨的哀丽。听到这话,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朝天铮,干脆地否决:“我不去,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当然是因为你离不开我,朝天铮心里几乎是这么想,可金翎离不开的,其实是爸爸罢了。他感到喉咙里很苦涩,脱口而出:“那么我也不去了。”   金翎的目光是种温和的了然,平铺直叙道:“这是你的日子,随便你怎样过,只要你觉得对得住自己。”   果然,一旦恢复了正常,金翎根本就不把他放进眼里。即使他用自己的前途作为胁迫的手段,金翎也只会是无动于衷。   朝天铮沉默了好半天,随后道:“我知道了。我会去伦敦,去念书……”   金翎静静听着,并不做声。   朝天铮又说:“爸爸留下来的钱,我会留下一半,这栋洋楼我也会向辜家买下来。周围有很多大使馆,这条街区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战场,你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到时我要是给你写信,你不能不给我回信。”   朝天铮这段叮嘱可谓情深义重,金翎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必给我钱,我在洋行里的钱也并不少。假如到时候我还住在这里,我会回信的。”   这话听上去有点看淡生死的意思,朝天铮心尖一紧,沉声说:“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许随便作践自己,也不准寻死觅活。”   金翎奇怪地扫他一眼:“你担心我为你爸爸殉情?”   似乎是觉得这个猜测很可笑,他弯了弯嘴角,微笑说:“遇着他之前,我难道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么?兴许过几年我就把他给忘记了。你还没出过远门,等你见识过大海,就知道抛下任何人和事都是件很轻易的事情。”   朝天铮盯着他,微微皱眉说:“你没必要和我也讲谎话。”   金翎的笑容淡了些,有种被戳穿的哑然。   半晌,他倚在门框上叹了口气,手腕上的金表在日光下有种温润的光芒,秒针一格格规律跳动,貌似永恒不会停歇:“你爸爸真可恶,是不是?死了还要让人不得安宁。忘得掉也好,忘不掉也好,我总是不会去寻死的。几十年后地底下自然就会相见,我一点也不着急。”   金翎的神态平和,是种大病初愈的平和,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朝天铮松了口气。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金翎却流露出了一丝疲态,埋怨地说了句“好不容易睡着了,非要把我吵醒。”便往屋内走去了。   朝天铮目送他踩着鹅卵石的小径走入洋楼深处,转头时不经意瞥见庭院墙角也有一丛紫色丁香花。   花香仍盈鼻,只是长时间无人打理,有几节藤蔓干枯得厉害,风一吹,花瓣扑簌簌地往下掉,正如他无疾而终、自己也不大清楚是不是爱情的初恋一般,就这样打着旋,往远处红色的天空飞去了,不再回头。   朝天铮眯着眼望了望天边,模模糊糊地在心底想:你此刻催我走,可是等到念完书,我终究还是要回家的。   在做下这个决定时,朝天铮没有想到,他终生都没有完成这个愿望。   许多年后,他依旧住在伦敦,依旧是独身,唯一有所改变的一点,他已不再轻易感到彷徨无措。   父亲去世后,他有段时间几乎无法入睡。由于不安和迷茫,他匆匆忙忙地把心底深处那份晦涩的喜欢变成了爱情,并且迫切地运用这份爱情来掩盖痛苦。如今回过头去想,简直忍不住哑然失笑。   因为回想起了这段往事,并且愕然发觉即使过去这么长的岁月,金翎那张美丽沉静的面孔依旧在脑海里清晰可见,朝天铮难得回过头去翻阅了自己同金翎的信件。   刚开始来伦敦,他几乎一个月要寄回去二三十封信,后来慢慢变少。可无论多还是少,金翎永远只给他回一封不厚不薄的信件,内容里没有想念和关怀,只有一些日常琐事。   这也太敷衍了,可他居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只要金翎还好好活着,他就觉得自己还不算孑然一身。   他们的最后通信是几年前,他表示自己在近期在伦敦开办了属于自己的律所,并且运气很好,第一件案子就打响了名声。   金翎给予了回信,首先恭贺他在钟意的事业上取得成功,随即挺得意地告知他,自己已经成功戒了酒,之前随手买下的马场最近也诞生了几匹健康的小马驹。小马都奔跑得很快,想必不日就会成为赛场健将,赚个盆满钵满。   他那时正忙于工作,没有回信,而金翎也没有再来信。   这算得上告别么,朝天铮不清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有两个曾经动荡不安的灵魂,在经过了漫长艰辛的自我弥合后,总算还是得到了一部分的平静和安宁,尽管仍旧含有伤痕,可至少能够支撑他们走过下一个再下一个滂沱的雨季。 第69章   半个月后,瑞天咸港。   云静风轻,燥热的船舱内,宽大的藤床上正躺了两个交颈的年轻男子,一台黄铜电扇正在孜孜不倦地发出冷风。   辜镕的侧脸贴在辛实白嫩的小腹上,辛实的双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是个哄觉的意思。   今天辜镕天没亮就起了床,全部整装待发了才把他叫起来。他是休息得很足够了,辜镕却累得几乎眼底青黑,于是一登上船舱,他推着辜镕一同去了浴室洗澡,随即强迫辜镕躺到了床上补觉。   辜镕却没有睡意,光是把脸蛋埋在他的小腹上,一下一下地啄吻他的肚皮。   “你不睡么?不睡松开手,让我下去喝口水。”辛实躺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伸手把浅青色的短褂翻下去遮住肚皮不准辜镕再胡闹,随即推开辜镕翻身坐起来。   他下床喝了口水,辜镕很快也下了床,就着他的手也喝了几口水。早晨气温还不算高,辜镕便拉着他推开室内阳台的门,站到栏杆边欣赏海景。   辜镕从身后拥住他,轻松地笑着说:“快半个月了还没考虑好要学哪门学科么,人家朝天铮早早就预备了要去念法律,你可要快点想明白,等落了地就该正式申请大学了。”   辛实犹豫了片刻,挺难为情地仰头看他,说:“我还是想干木匠,我喜欢修桌椅板凳,修房子修窗户。大学能学这个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就学这个,是不是太没志气?”   尽管辜镕没说,辛实也知道,是因为他在马来亚待着害怕,辜镕担心他,为了叫他安心过日子、好好念书,才打定主意要搬家。所以这次去,辛实心里早想好了,一定得好好学本事,才不辜负这番折腾。   之前有个牧师笃定地认为他将来或许可以做个外科医生,他心里还有点窃喜,做医生确实好,又神气又高尚,可思来想去,他还是喜欢做木匠。   辜镕没忍住笑了,说:“当然能学,建筑科就是修房子的,不仅可以修房子,还能修高楼大厦,花园庭院。你可别小看建房子,这个学科可是很难的,你真要学?”   辛实让他说得心内还有些澎湃,严肃地点点头:“我不怕吃苦。”   辜镕把他抱得紧了些,低头吻他头发,说:“我也觉着你能学好。”   辛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猎猎的海风吹拂在他的面孔上,他静静望着深蓝的海面,突然扭头问辜镕:“我们还会回来么?”   辜镕握紧了他的手,微笑说:“等你念完书,要是雪市也太平了,我们还回来住。”   然而他们没有再也没有回来。   马来亚在未来的三十年依旧动荡不安,他们从此定居在了伦敦近郊的一个庄园。   庄园背后是一大片起伏的山地,他们养了好几匹汗血马,天晴朗的时候就一起去山里跑马,岗上风轻雨绵,同马来亚的急风骤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   辜镕在伦敦发展得如日中天,同时遥遥地对马来亚的生意进行操控,几年后,辜家年幼的子弟们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他才渐渐放手不再过问马来亚那些产业的事宜。   辛实也顺利在辜镕的母校结业,慢慢在建筑行业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实际上,他同辜镕后来常住的那片庄园,大多数房屋就是由他主导建造。   越来越远的码头和成片的棕榈林像一个模糊的锚点,渐渐变成辛实漫长生命里一段只可追忆的浓绿往事。   辛实后来常常梦到以前,梦到离开福州的那天。   那天不大热,他关上两扇木门前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棵绿油油的老槐树,心里什么也没想,抱着包袱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去南洋的船。   在那个燥热潮湿的异乡,他卖力地做事,心里总是惶恐,全然不知晓自己要被命运推到什么地方,直到他撞开了一扇布满青苔的如意门。   炽烈的日光下,辜镕冷眼回头将他一瞧,蕉叶摇晃,热风吹拂,那一刻起,好像一根看不见的红线同时缠上了他们两个的手心,尽管他们那时四目相对,浑然不觉。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