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作者:贺周周   简介:   兰又嘉在二十二岁这年,忽然发觉这世上竟有很多人爱他,更有人盼着他回头、求着他原谅。   ——原来昔日高高在上的恋人爱他,别有用心的新欢爱他,连年少时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也爱他。   可遗憾的是,在那之前,他刚被宣判患上绝症。   一受多攻,全员火葬场。   内容标签: 虐文 阴差阳错 古早 美强惨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兰又嘉 1234   一句话简介:爱的火葬场。   立意:收因种果,命运如是。 第1章   南非,博茨瓦纳。   窗外雪花纷飞,与午后明媚的日光交汇,天地间一片光亮,盈满了灼然的洁白与灿金。   站在窗口的男人双手执着相机,其中一只手臂缠满绷带,被取景框捕捉到的绮丽雪景却没有半分抖动。   “我本来以为差点被豹子咬断手,就是这一趟来最大的收获了。”   他的目光里写满愉悦的惊叹,整个人一动不动,唯有声音往身后飘:“居然能亲眼看见非洲下雪,况且才五月中,没到这儿最冷的时候吧?你前两年来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下雪?”   外面冷风伴雪,恒温的室内仍旧舒适宜人,宽大的黑色皮质沙发处偶尔响起敲击键盘的声音,断续沉稳,灯光映亮了缀在西装衬衣边缘的浅金袖扣,衬得骨骼感分明的手腕愈发凌厉。   半晌,那里才传来惜字如金的回应:“没有。”   “那你倒是跟着我走运了,能看见这种奇景。”   视线牢牢黏在相机镜头前的摄影家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絮语不停:“虽然这更可能是个坏兆头,毕竟六月飞雪不是什么好事,搁古代是有冤情,放在现代那就是极端天气,我看迟早要世界末日,所有人一起完蛋……”   “不过,反正人总要完蛋的,能让我在那之前亲眼看一看那颗大宝贝切出来的成品钻,最好是能第一个为它拍下照片,我就死得其所了,哎老傅,预计要多久来着?”   他的语气散漫轻佻,沙发背后因而荡开一声漫不经心的低笑,紧接着响起的低沉嗓音总算不再那么吝啬。   “半年。”男人这样回答他,“三个月确定切割方案,三个月打磨,也可能延期。”   冷静淡漠的口吻里没有多少波澜,仿佛并不是在谈论正在全世界引发轰动的那颗名贵原石——于三日前在博茨瓦纳某处矿场发现的宝石金刚石,重量高达3507克拉,刷新了保持这一地位百年之久的钻石The Cullinan的记录,成为目前全球第一大的钻石原石,而且净度更甚。   “那不就是今年底?挺快嘛。”兴致勃勃的摄影家挑了挑眉,“到时候千万别忘了邀请我和我家宝贝去参观,她就喜欢这种亮闪闪的东西……哦,虽然那时候的宝贝可能不是她了,这两天通视频一看我的手就哭,哭得抽抽搭搭的,话也听不清,说自己看上哪个包的时候倒是字正腔圆。”   说着,他终于移开视线,瞥了一眼屋里嵌着珍稀鹿角的座钟。   南非是下午两点,日色与雪花纷飞,同国内有着六个小时的时差,那里已入夜。   “航班还有三个钟头,差不多该去机场了,你也是这趟回吧?”   男人拍够了雪景,动作小心地合上镜头盖。   “傅总,顺便让我搭个车?二十个小时的航程够累的,咱俩正好做个伴解解闷。”   他蹙眉盘算着时间:“不延误的话,明天傍晚回到京珠,勉强能赶上520的尾巴,吃顿晚餐,唉,突然觉得还是留在这里追豹子大象有意思。”   笔记本荧屏上匀速滑过密密麻麻的法文,右下角不时冒出新邮件送达的提示,被称作傅总的男人似乎又开始专心读报告,偶尔写句批语,不再理会这个在南半球偶然相遇的摄影家朋友。   直到对方语带调侃地说:“我下了飞机是不是就能看到你家那位小王子了?刚好给我养养眼,他等你等得望眼欲穿的,肯定会来接机——不对,明天是他生日吧?那估计不会来了,肯定在哪儿偷偷准备生日惊喜呢。”   与520这样的特殊日子重叠的诞生日,无需费力记忆,能很轻易地浮现在脑海里。   想起那个在五月二十日过生日,整个人仿佛也在明艳爱意里长大的漂亮青年,摄影家的心头漫过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只能远眺的遗憾,随口道:“行了别忙了,反正你的事也办完了,赶紧跟我一起去机场,毕竟是一年一次的生日,他又这么喜欢你,该哄还是得哄……”   悬垂在键盘上方的修长指节微微一顿。   “……我记得去年是不是闹进医院了?你好像还把人丢在医院没管,顾自己出差去了,幸好他不跟你计较,今年索性弥补一下,正好庆祝大宝贝横空出世,也陪他好好过个纪念日——”   “宋见风。”   骤然响起的磁性嗓音里透出几分警告。   宋见风话音顿住,立刻举起双手示意投降,不再往下说了。   窗外白雪不曾止息,陷在沙发里的男人身形修长,昏昏然的午后光线勾勒出混血儿高锐度的俊美五官,眉骨高挺,浓颜薄唇,他有叫人过目难忘的好相貌,亦有同样令人印象鲜明的矜贵和冷沉。   良久,若有所察的宋见风再次开口,带着一抹不可思议的惊诧。   “你……没打算回去吗?”   同一时间,一万多公里外的京珠市。   初夏的夜晚偶有蝉鸣,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立在走廊尽处,垂眸望着楼下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校园里到处是热闹的声音,与年轻活泼的大学生们擦肩而过时,那人还下意识回头张望,朝楼上愈发遥远的青年招了招手,颇为殷勤。   而青年似乎在走神,并无回应。   半晌后,他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名片随意塞入口袋,转身穿过走廊。   白皙纤细的指尖搭上排练室的门把手,正要开门,里面流泻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刚才那人是剧组的?”   “对啊,叫什么——呃,演员副导演吧,就是专门负责挑演员的,那天他们过来选人的时候我见过。”   “真挑中兰又嘉了?那我们的同学里不是要出个大明星了?早知道我也该学钢琴……”   “他不会答应的吧,那天当场就拒了,今天估计也是,人一门心思谈恋爱呢,说剧组一拍就是几个月,不想去,也不知道男朋友到底是有多大魅力。”   “说起来,他男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啊?你们有人见过吗——”   温热指腹按下金属把手,吱呀一声,打断了一屋子的八卦。   排练室的灯光自上而下倾泻,全坠进了来人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没有桃花瓣般上扬的长长眼尾,可黑色瞳仁像濯过水一般,亮得惊人,衬在过分精致的白皙面孔上,反而带了一抹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秾艳,眼底潋滟地盛着许多风景。   青年站在门口,露出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容,连声音也很好听:“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了。现在没事了,我们继续吧?”   大家有一瞬的失神,很快又重新热闹起来。   “嘉嘉,那人又来劝你去拍戏啊?”   “嗯。”   “你要去吗?”   “不去。”兰又嘉笑着摇摇头,“哪有空。”   问话的人便咂舌惋惜:“我看你心情很好的样子,还有点兴奋,以为你答应了呢。”   旁边的人就笑:“那能是因为这件事吗?你也不看看明天是几号。”   “二十号啊。”那人总算恍然,拉长了声音调侃,“哦对,五月二十号!”   五月二十号,是国内特有的情人节。   也是兰又嘉的生日。   无论是哪种寓意,都是个要跟所爱之人共度的日子。   在京珠音乐学院内的这间排练室里,短暂休息的大四生们聊完闲话后,房间里便响起悠扬动听的器乐演奏声,大家正为两周后的毕业晚会排练。   而即将万众瞩目的晚会主持人手中捏着串词台本,心神却早已飘远。   飘到了此刻正有雪花纷扬的地球另一面。   他发了消息问远在南非的恋人,突然下雪会不会影响航班按时起飞。   那边很快回信:不会。   他就十分开心地提醒:那你该去机场了哦,别误了航班,好想今天就能见到你。   另一头没再发来消息。   本来也只是不需要回复的提醒。   所以兰又嘉的心情当然很好。   明天就能见到这段时间格外忙碌的恋人了。   他很想傅呈钧。   热烈的想念化作音符,在漂亮纤细的指间跃动,黑白琴键里流淌出雀跃又忧伤的爵士乐,像一场缠绵悠长的细雪。   一曲即兴终了,旁观的同学们好一会儿才从余音中苏醒,发自内心地送上掌声。   除了人群里脸色最臭的姜黎。   从琴凳上起身,兰又嘉的目光与姜黎不经意间相撞,窥见对方眼中来不及遮掩的嫉恨。   他做了三年学校晚会的主持人,无论是开学、毕业或是校庆,总是他站在聚光灯下。   今年的毕业音乐晚会上,兰又嘉不仅是主持人,也是有压轴节目的毕业生。   前些天有个剧组来院里选人,要拍一部有音乐元素的文艺片,原本上了很久钢琴课的新人男主演意外受伤,无法在计划时间内进组,剧组只好去音乐学院碰碰运气,兰又嘉是他们意外发现的最满意人选,甚至比原来的男主演更合导演心意。   可惜他拒绝了。   所以即便没有过什么直接冲突,想做主持人、想演那部戏、想要成为所有人视线焦点的姜黎非常讨厌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正好他同样不喜欢姜黎。   兰又嘉平等地讨厌一切姓姜的人。   生姜也讨厌。   今天的排练结束,兰又嘉被同学们的声音簇拥着往外走。   “嘉嘉,你明天打算怎么过生日?要跟大家聚会分蛋糕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人家当然是要去过二人世界,去年还请了足足一周假呢,不过今年可不行了啊,别忘了后天要答辩!”   “啧啧,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你对象嘛,说是谈了两年,这都快毕业了我们也没见着人,干嘛这么保密啦。”   兰又嘉笑起来,形状很好看的唇角扬起一个明媚的弧度:“他工作很忙。我不吃蛋糕的,改天请你们吃饭唱歌好不好——”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悄悄回答了剩下那个问题。   傅呈钧的航班要明天傍晚才落地,那就只有一顿晚饭的时间可以庆祝,他不打算太折腾刚刚出差归来的恋人,准备在两人初次“约会”的餐厅……   可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突兀地横插进来:“两年都没来过一次学校,算什么男朋友,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还是对方很见不得人啊?”   在异常尖锐的讽刺里,四周刹那间静下来,面面相觑。   离毕业越来越近,大家都要各奔东西,所以原本还会惺惺作态的讨厌鬼连装都不装了。   兰又嘉蹙了蹙眉,视线毫无停留地掠过那张因嫉妒而显得丑陋的面孔,懒得理会。   先前在楼下同演员副导演主动搭话,却没得多少回应的姜黎来了劲:“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你要是真有个男朋友,月底的毕业晚会他不可能不来看吧?到时候介绍给大家认识啊——”   “你很闲吗?”兰又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话语倒比对方还要尖锐,“很闲就去练练仪态,你要是真这么想去拍那部电影,要不然我帮你说点好话推荐一下?导演说你外形不合适,弹琴时的气质也一般,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后者比较好速成吧?”   “你……!”   姜黎气得脸都红了,旁边的同学们低眉顺眼地憋着笑意,而兰又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傅呈钧当然会来看他的毕业晚会,他想。   当然会。   一刻钟后,加长豪车的后座上,兰又嘉一手捧着司机特地去买来的热饮,另一手在拨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被讨厌鬼烦的,肚子又有点疼。   视频通话一直没能接通,持续的等待音里,前方的司机悄声开口:“兰先生。”   “嗯?怎么了?”   “如果您是在联系傅总的话,他可能正在飞机上,所以接不到电话。”   车内后视镜里映出那双霎那间明亮起来的眸子,令车窗外的繁星黯然失色。   “航班已经起飞了?”   “是的兰先生,是梁助让我转告您的,傅总还让您早点休息,不要熬夜。”   于是这一晚的兰又嘉的确没有熬夜。   他没有去等那些充满仪式感的零点生日祝福,也懒得管那些已经明确拒绝过却还在情人节前夕悄悄冒头的追求者。   他唯一想等的人明天就会回来。   所以即使不明来由的腹痛在夜间躺卧时愈发明显,他也依然在一种盈满心头的喜悦中睡着了。   最近腹部好像经常不舒服,可毕业季很忙,自己也顾不上,傅呈钧又一直出差,他想让他陪自己去医院检查的,总之,只要等到明天……   五月二十号,凌晨四点五十分。   提前设好的闹钟如雷声乍响,惊醒了床上的人。   宽大柔软的床上,缩在被子里的青年睡眼惺忪地拿起手机,关掉闹钟,拨出昨晚那个未接通的电话。   这一次很快接通了。   屏幕上出现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孔,男人依旧穿着昨日登上新闻报道时的那身挺括西装——全球顶级奢侈品集团JA集团亚太区总裁,亲赴博茨瓦纳参加世界最大钻石的命名仪式,是否预示着这颗钻石未来对公众的首次正式亮相将花落亚太?   白天看到过的新闻标题在心头一闪而过,侧卧着蜷成一团的兰又嘉极专注地盯着视频画面,舍不得眨眼。   他看见男人面庞上淡淡的疲倦,却被过分立体的骨相演绎成了深邃迷人的郁色,灰绿色的眼眸里闪动着静静的光芒,一如他身后澹然浩瀚的夜色。   “特意定了闹钟?”   “你在等转机对不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平淡与热烈交织。   兰又嘉有点不高兴,唇角微翘:“是啊,好困,可我很想见你,昨天没有见到。上飞机前怎么不告诉我?”   闻言,傅呈钧抬眸向一侧望去,似乎是在看时间。   “我这里还是昨天。”他说,“差九分钟到零点。”   所以多亏时差,他还是在“今天”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恋人。   兰又嘉几乎立刻被这句听来寻常的话取悦,忘了那个没被回答的问题。   他笑得眼眸极亮,对着屏幕认认真真地说:“呈钧,我又长大一岁了。”   傅呈钧应声道:“嗯,生日快乐。”   在二十二岁生日的这一天,兰又嘉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来自恋人的第一声祝愿,便有了数不清的话想说。   “非洲下雪冷不冷?”   “没有京珠冷。”   “我没见过这种风景,那位专程去拍大象迁徙的宋先生是不是也顺便拍了很多雪景?”   “你想看照片?”   “不,不要照片,我想亲眼看……如果下一次下雪的时候你不忙,我们能不能一起去非洲看雪?”   “嗯。”   耳畔的电波噪点轻缓,一问一答中仿佛有无限纵容,它与温暖的羽绒被一道包裹着兰又嘉,连从昨晚持续至今的腹部不适都因此淡去了。   他觉得很幸福。   陷在这样柔软丰沛的幸福里,昨夜被晚风覆盖的对话却在此刻无端地萦绕在心间。   仍在试图争取的选角导演问他:“……这真的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说得直白点吧,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成名吗?不想被很多人看见和喜爱吗?”   他听见自己分外笃定的回答:“我已经有足够的爱了。”   他已经有足够的爱了。   所以趁着充裕的转机时间,兰又嘉兴致勃勃地从南半球遥远的雪,说到了近在咫尺的晚餐。   “你的航班是傍晚五点降落,我就不去机场接你了,因为要在餐厅布置,我会在那里等你来,七点应该能到吧?是Le Destin,你去过的。”   他将自己的生日计划和盘托出:“我跟老板商量好了,餐厅会打扮得跟那天一模一样,可能在这个季节看起来是有点奇怪,但我真的很期待今天晚上的到来,因为很想重温下那一天——”   “兰又嘉。”   在非洲的深夜与京珠的清晨,电话那头一直耐心听他絮语的男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连名带姓地喊他。   兰又嘉怔了一下,却没有停下,仍旧说了下去:“——那晚能不能算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呈钧,时间过得好快,我比那时候更加……”   更加爱你。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那双深邃独特的灰绿色眸子里泛开了一阵清晰的波澜。   像是不愿再听的厌倦,又像是高高在上的漠然。   男人移开目光,唇角微扬,仿佛划过了一抹比雪更冷的笑意。   “要登机了。”   通话到此结束,兰又嘉还来不及同他道别。   他只好愣愣地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说话。   “明天……不,今天见。”   九分钟早已过去,他们已经身处同一天,共享同一个日期。   ……是吗?   晚上七点,Le Destin餐厅。   时值初夏,这间富有格调的法式餐厅却到处装点着红绿相间的松果花环、亮粉闪烁的白色雪花,以及白胡子红帽的圣诞老人贴画。   就像时间一下子跳跃到了位于十二月末的平安夜,令路过的行人侧目驻足。   街对面的甜品店里,姜黎盯着餐厅方向,面露嘲弄。   即使隔着玻璃橱窗,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那道坐在窗边的身影依然十分引人瞩目。   这家餐厅距离学校不算远,下午时有朋友说路过看见兰又嘉出现在这里,像是在帮忙布置什么东西。   等姜黎过来之后,就看到兰又嘉一直坐在窗边位,安静地凝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不是跟男朋友一起过生日么?   可惜两个小时过去了,兰又嘉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哪来的男朋友。   就算有,也是姓兰的倒贴而已   姜黎的耐心已经在不断肆虐的恶意中消耗殆尽,他心满意足地起身,不再浪费时间看戏,打算管自己过节去。   可忽然间,一辆昂贵得显而易见的黑色豪车,在餐厅门口停下。   姜黎霎时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那人怀中抱着一大束鲜红似火的玫瑰,手里还提着一个扎有精致缎带的方形礼盒。   显然是生日蛋糕。   怎么可能……!   姜黎难以置信地攥紧了手指。   一街之隔的餐厅里,在长达两个小时的翘首以盼后,时间终于来到兰又嘉单方面约定的晚上七点,可他却收回了向外张望的目光,垂眸盯着面前的空白瓷盘发呆。   他查过了航班讯息,准时降落,没有延误。   可是傅呈钧到现在都没有回复他发去的消息。   他不会来了,兰又嘉想。   其实傅呈钧去出差之前就说过,没有时间帮他庆祝生日,要他自己跟朋友过,想怎么过都行。   可兰又嘉只想和他一起过。   去年的这一天过得那么糟糕,所以恋爱两年,他也没有和傅呈钧一起好好庆祝过生日,即使只是一顿简单宁静的晚餐……   七点整,餐厅门口的风铃叮铃作响,有人推门进来。   晚风捎来一阵浓烈的玫瑰芬芳,伴着陌生顾客们零星的惊叹:“好多花。”   “是有人过生日吗?”   窗边神情沮丧的年轻男生听见这些动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抬起头,满心雀跃地朝那里望去:“呈……”   未竟的话音突兀地卡在喉咙里。   来人与他对上视线,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语气尊敬:“兰先生,生日快乐。”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轻声应下:“……梁助。”   梁思在上个月才入职JA集团亚太部的总裁办,是傅呈钧的助理之一。   之前他与兰又嘉的直接接触很少,只匆匆见过几面,但经常能听到别人说傅总有个非常好看、也相当讨人喜欢的恋人。   的确如此。   在兰又嘉抬眸望过来的那一刹,那份溢于言表的灿烂期盼,简直让人生出一种正被眼前人热烈爱着的错觉,连心跳都跟着失速。   ……也因此,紧接着流露出的浓烈失望,同样让梁思置身其中,本能地替没有到场的顶头上司生出几分愧疚。   梁思真心实意地道了歉:“傅总临时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没办法赶过来……很抱歉,兰先生,祝您二十二岁生日快乐。”   面色黯淡的青年正望着半空里的某一处发呆,喃喃道:“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谢谢你送花来。”   梁思更愧疚了。   他很想为眼前一点也不开心的兰先生做些什么,情急之下,察觉到对方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手中的蛋糕看。   于是梁思立刻放下了烂漫的玫瑰花束,小心翼翼地拆开礼盒上的丝质缎带。   “这是傅总亲自选的蛋糕,很漂亮,我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华丽的蛋糕。”   其实昨天傅总就吩咐过他去准备花了,大概是那时就已经更改了行程,要去其他地方处理紧急事务,具体的梁思并不清楚。   因为出身显赫、自身也能力非凡的傅呈钧同时执掌着两间大型集团,他暂时只负责协助处理其中一间公司的事务。   不过,送蛋糕这件事却是今天早上才吩咐下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忽略了。   幸好是个模样足够精致用心的蛋糕。   应该能让兰先生高兴一点吧。   梁思这样想着,轻声问:“兰先生,您想现在切蛋糕吗?需不需要点蜡烛许愿?需要的话,我去联系餐厅经理关灯。”   在色彩华美香气浓郁的生日蛋糕前,他看见兰又嘉那双漂亮至极的眸子里,隐约闪烁着一些晶莹的东西。   兰先生出乎意料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轻得几近听不分明:“不要,我不吃。”   梁思面露意外,下意识劝道:“生日总要吃蛋糕的,如果兰先生没有胃口的话,尝一小块也好,而且……”   兰又嘉仰起脸看他,似是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而且?”   梁思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而且,傅总说要看到您吃蛋糕的照片,他一定是希望您能开开心心地度过生日,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兰先生都可以吩咐我——”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兰先生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你帮我切蛋糕吧,还有蜡烛和关灯。”他说,“今天要辛苦你了,梁助。”   很快,这间被装扮成冬季圣诞风格的餐厅里调暗了灯光,萍水相逢的客人们热情地唱起生日歌,坐在钢琴前的乐手弹起悠扬的旋律伴奏,到处洋溢着幸福的幻象。   人们视线的尽处,是那个光彩夺目的年轻男生,他身前是玫瑰、蛋糕,和面带笑意拿着手机拍照的恋人。   橘色温暖的烛火里,他闭上眼,看起来在认真许愿。   其实他是在问蜡烛: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他在很多年前就许下了的那个愿望?   那个关于爱的愿望。   他想要爱。   很想很想。   蜡烛被吹灭的一瞬间,兰又嘉睁开眼睛,眼前却只剩黑暗,有透明冰凉的东西悄然滑过面颊。   接着该吃蛋糕。   十分钟后,梁思看到青年皮肤上浮现出一团团刺目的红疹,也听到对方愈发急促困难的呼吸声。   凳脚猛地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世界在瞬息间扭曲颠倒,像跌进一个由自己亲手设下的陷阱。   幸好一旁有人替他拨了120。 第2章   夜晚的医院依旧人声鼎沸,白茫茫的灯光蒸腾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你说是蛋……蛋白过敏?”   “对,患者意识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过敏史,说刚才吃了蛋糕对吧?照理来说这不可能是误食,是不是觉得偶尔吃一点没关系?你作为家属,平时还是要劝着一点,食物过敏不是件小事,他的症状还是比较严重的,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失魂落魄的梁思从诊室里走出来,看见输液区里那道很显眼的身影。   护士将输液袋挂在架子上,弯腰同刚开始挂水的病人叮嘱了些什么。   病人面色苍白,一度急促困难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手臂皮肤上散布着刺目的红疹风团,肘窝处有一大块抽血后引发的青紫。   他对护士安静地点了点头。   仍带着一抹礼貌的微笑。   梁思看见那个笑容,脚步愈发迟钝,脑海里仍旧乱糟糟的。   还是兰又嘉主动抬头看向他,微笑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今天麻烦你了,梁助。”他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我可能耽误你过节了……我输完液就好了,司机会送我回去的,你先去忙吧?”   他的声音很轻,显出几分让人不忍拒绝的柔软,浓密眼睫微微颤动,像伶仃飘扬的片羽。   这一刻的梁思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句子。   踌躇良久,他只是低声讷讷地问:“兰先生,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在家输液可能会舒适一些,傅总有专门的私人医生,我联系他过来照顾——”   “不用了。”兰又嘉摇摇头,语气很平常,“我不喜欢看私人医生,也不喜欢被佣人照料,他知道,也允许的。”   两人都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   允许这个听来平淡的词,令梁思心头升起一阵不明来由的悲哀。   他已经不敢再胡乱地劝眼前人去做什么,只好竭尽所能地提供一点建议,好让兰先生能舒服一些:“那要不要我帮您联系朋友,或者家人过来?”   今天毕竟是兰先生的生日。   还是一个以爱为音节的日子。   这次兰又嘉没有说不用了,他蓦地笑起来,眼里盛满了白炽灯的倒影,叫人目眩神迷。   “你联系不到的。”   梁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兰又嘉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而问:“我记得你是上个月来公司的对不对?”   “对,真的很抱歉,之前我不知道您的过敏……”   “你已经道了好多次歉,都说了不怪你嘛,是我自己要吃的。”兰又嘉弯起了眼眸,“我猜你应该有很多朋友,因为你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跟你相处会是件很舒服的事。”   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安慰。   梁思混乱的心情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是、是吗?”他有些窘迫,本能地说,“兰先生也一定有很多……”   兰先生才是那个真正的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   他一定很受欢迎。   兰又嘉没等他说完:“嗯,我有很多可以聚会聊天的朋友。”   “但是没有可以陪我挂一晚点滴的朋友。”他很小声地补充,“因为那是要交心的。”   梁思怔怔地望着他。   因为雇佣关系才会出现在这里的总裁助理,在某一瞬间忘了分寸,脱口而出道:“是傅——”   “不是。”兰又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解释道,“他不管我这些。”   “是我自己不想要好朋友的。”   “……为什么?”   “因为,”兰先生清亮好听的声音顿了顿,“假设梁助正在谈恋爱,今天晚上却跑来帮老板送花办事,到现在都没有回去一起庆祝情人节,你的恋人肯定会不开心吧?就是这样的道理。”   “人只有一颗心。”他说,“我也只想把它放在一个地方。”   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   炽热强烈的洁白光线刺痛了梁思的眼睛。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在到处弥漫无孔不入的消毒水气味里,终于找到了那个一开始就想说给兰先生听的句子:“傅总肯定是不知道您吃蛋糕会过敏……”   “嗯,他不知道。”兰又嘉微笑着说,“没关系,下次就不会了。”   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真相的苍白安慰。   到底安慰了谁呢?   梁思愈发觉得无地自容。   直到这一刻,刚入职不满一个月的新人助理,终于恍然惊觉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雷厉风行、手腕强硬的商业新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昨天就吩咐下来的艳丽玫瑰,当然是情人节的礼物。   今天才临时增加的精美蛋糕,又代表了什么?   是惩罚吗?   因为兰先生做了不被允许的事?   仅仅是个普通助理的梁思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面前这位模样苍白又昳丽的兰先生,是真的很爱傅总。   形状极美的眼眸里写满天真的虔诚。   一笔一划都是爱的色彩。   那份爱如此浓墨重彩,在空气里满溢流淌,仿佛连他也被慷慨地笼罩了。   心脏因此轰然失控,不听话地狂跳。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输液袋快要滴完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绵绵细雨。   挂完点滴,过敏症状已经缓解的兰又嘉被司机送回了家。   屋外雨水渐趋淋漓,从下车那一刻起,他的脚步就很匆忙。   他步伐仓皇地回到那座漂亮的房子,穿过曾经精心打扮过的玄关与客厅,闯进热意弥漫的浴室。   花洒里浇出的热水让全身都温暖起来,嘈杂的水声令外面的世界整个隐没了。   可当他洗完澡钻进被子,蒙头将自己完全埋进了床里之后,依然能听见越过窗缝漫进来的雨声。   兰又嘉的模样比过敏发作时更加惊惶,腹部又开始痛了,他只能侧卧着蜷曲身体,颤抖着抱住自己,盼望这场没有被预报的大雨早点停。   灯光大亮的深夜,时间的流逝变得蒙昧不清,在意识模糊的浑浑噩噩中,他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忽然间,外面响起了开关门的声音。   以及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期待很久的生日已经过去,但淋湿夏夜的雨水还没有停。   那道脚步准确地穿过屋子,走进灯光明亮的卧室,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团缩在羽绒被里的脆弱幼茧。   同时到来的还有一阵淡淡的酒气。   片刻后,他脱下了手工定制的西装外套,随手丢在一旁,在床边坐下。   柔软的床沿随之下陷,质感高级的缎面白衬衫包裹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宽肩劲腰,他俯身,拉开轻微颤抖着的被子,便对上了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柔和杏眼。   朦朦胧胧中,兰又嘉似乎听见了那道比雨声更清晰的脚步声,也嗅到一抹风雪般的冷香。   额角碎发全被惊惧的汗水打湿,他睁开眼睛,哽咽着望向高处的那道身影:“……呈钧?”   看清楚来人之后,他胡乱抹掉了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正要露出笑容,男人已经习以为常地将他揽进怀里,嗓音微沉:“怎么瘦了?”   有半月不见,与记忆里的模样相比,消瘦了的印象便格外鲜明。   “不知道,可能是最近忙着毕业的事,没有好好吃饭……”   熟悉有力的怀抱终于令兰又嘉镇静下来,颤栗渐渐平复,抽泣的声音也被竭力压了下去。   他认真地告诉恋人:“今天在医院抽血的时候,多抽了几管,顺便做了别的化验,结果都没有问题,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因为频繁发作的腹痛,他本想再做一个腹部CT检查,可过敏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没有余力再去其他科室折腾。   一个人的医院太冷了。   兰又嘉说完检查的事,只觉得屋外的雨声越来越远,又仰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恋人:“刚从酒会回来吗?我闻到味道了。”   “嗯,庆祝那颗钻石。”   没人提起那个蛋糕与那场过敏,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男人话音平静,兰又嘉从那双漠然的灰绿色眼眸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就有些难过地问:“为什么不带我去?”   傅呈钧说:“外面下雨了。”   “但是上一次你捂住我的耳朵,带我出门的。”   “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眼神看你。”   兰又嘉害怕雨天,对此有种近乎于应激的剧烈反应。   每到下雨天,他身上会浮现一种令人着迷的恐惧与脆弱,像将要凋谢前盛放到极致的花,叫人移不开目光。   得到答案的兰又嘉仍然坚持,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可我想陪你一起去,那种酒会多无聊,有我在才比较有趣。”   男人仿佛被这句话取悦,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他颊畔,轻轻拭去那些残留的潮热泪水。   “以后带你去。”他淡声道,“如果不下雨的话。”   灰绿眸珠里映出的漂亮青年立刻笑了起来,被雨水诱发的惊惧、被抛下等待的伤心如幻影消逝。   他只剩一点点委屈了。   所以兰又嘉小声说:“那你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他从不对傅呈钧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就算是觉得委屈,也要将委屈说出口才行。   除了那唯一一个,他不敢再提及的委屈。   但没关系。   因为爱人依言哄他了。   灯光昏黄暧昧,轻柔缠绵的话语激起欲望的涟漪,听了一整晚浮华恭维的男人难得动容,低笑着吻上他的眼睛,烙下似有若无的爱意。   也吻过更多地方。   于是兰又嘉闭上眼睛,彻底忘了那场绵延整晚的暴雨。   唯有疼痛愈演愈烈,仿佛从灵魂深处奔涌出来,不止不休。   他像深海里被卷进漩涡的小舟,彷徨地随波逐流,只能发出断续的哀鸣:“疼……轻一点,我怕疼。”   而漩涡却因此愈发暴烈,嗓音低哑地啄吻他的眼与眉:“听话,嘉嘉。”   炽热滚烫的体温与心跳,填满了空洞冰冷的世界。   他会听话的。   翌日醒来,雨停了,大床的另一边已没了余温。   屋里只剩兰又嘉一个人,和满身酸痛乏力的倦意。   傅呈钧是真的很忙碌,此刻大约又在路上,去处理另一桩公事,或是出席下一场会议。   但他仍然觉得幸福。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幸福。   日光淡蓝的清晨,他安静地蜷缩在被窝里,漫无边际地想象起今天下午的论文答辩,月底毕业晚会上要弹的乐曲主题,明年或许仍要独自度过的情人节与生日……   直到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喂,请问是兰又嘉吗?”   “我是,哪位?”   “这里是京珠市第三医院检验科,你昨晚是不是取走一份血液检验报告,里面包括了肿瘤相关标志物的测定结果?”   “实在抱歉,我们的系统在录入时发生了一些错误,你拿到的这份检查结果是别人的,至于你的那份报告……”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快而冷峻的语速终于放慢了些许,带着某种平静的怜悯。   “我想,你最好再来一趟医院。” 第3章   “……CA199、CEA这些肿瘤标志物的数值很高,血常规里显示白细胞的水平也过高,我看到你昨晚入院时的主诉是食物过敏,除此之外,近期身体有没有快速消瘦、局部疼痛之类的异常状况?”   电话那头的医师耐心道:“如果存在这类情况的话,要尽快来医院做进一步的影像检查,因为血液检验结果提示有体内存在肿瘤的可能……喂?你在听吗?”   “嗯,我知道了,谢谢。”   仍然蜷在被窝里的兰又嘉很快挂掉了电话。   好奇怪的来电,他想。   简直像个选错了剧本的骗子。   讲了一堆他压根不能理解的生硬台词。   医院怎么可能弄错检验报告?   他的身体很健康,最多就是有一点低血糖,是因为最近没什么胃口,只要他好好吃饭,就不会低血糖了……这跟肿瘤有什么关系?   兰又嘉这样想着,裹着被子翻身换了个姿势,想要找回之前被打断的思绪。   可是当他从侧卧变成仰躺的那一刻,却反射性地伸手捂住了肚子。   因为原本已经渐渐习惯的腹部疼痛,陡然间加剧了。   他痛得蹙起眉头,紧接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最近总是肚子疼……或者是胃疼?   局部疼痛。   片刻后,兰又嘉重新捡起刚才丢开的手机,给傅呈钧打电话。   他有一肚子话想跟那个不在身边的恋人说。   他想说刚才接到一个奇怪的骗子电话,想说自己今天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想问傅呈钧可不可以回来陪他。   但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听筒里只传出一道无法接通的冰冷机械音。   “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   傅呈钧常常很忙碌。   兰又嘉只好懂事地摁掉了电话。   通话界面消失的那一瞬,他看见自己落在屏幕上的指尖。   白皙修长,纤细得过分,带着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他好像真的瘦了不少。   还是他记错了?   也许他本来就这么瘦。   快速消瘦。   兰又嘉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下床,赤着脚跑到了自己的书桌旁,翻开平日用来放重要证件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除了证件,还有一个绒面的复古小方盒。   盒子中装着傅呈钧在去年初送给他的一枚戒指。   当时他缠着傅呈钧想去傅家老宅看看,结果在那里偶然看到了这个首饰盒,好奇打开后,忍不住惊叹上面镶嵌的钻石颜色很漂亮,男人就随手给他了。   那是一枚蓝色的钻石。   兰又嘉从小到大都喜欢蓝色,各种各样的蓝,与兰同音的蓝。   他一直觉得这枚戒指上的那抹蓝,是自己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蓝。   所以收到礼物后,他舍不得戴,怕不小心弄坏或遗失,就只是放在家里,偶尔拿出来对着日光欣赏,傅呈钧也没说过什么。   而这一刻,兰又嘉有些仓皇地打开盒子,为自己戴上那枚蓝色戒指。   净度极高的蓝钻被细腻白皙的肤色衬得愈发迷人。   仍然很好看。   可当他垂下手指,戒指便一骨碌地重新跌进了盒子里。   原来他真的瘦了很多啊。   瘦得连曾经正好的戒圈尺寸都对不上了。   ……他明明那么喜欢这枚戒指。   他那么喜欢他。   纯净昳丽的艳彩蓝,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耀眼的光泽。   这天下午,京珠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答辩现场。   尚未轮到的学生们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待,三三两两地交谈,紧张或期待。   有人好奇地看向今天异常沉默,却依然是人群焦点的那个青年,问他:“兰又嘉,那是你新买的项链吗?好漂亮。”   立刻有人调侃:“前天还没有呢,昨天过完生日才有的,肯定是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啦。”   “这种戒指造型的吊坠蛮特别哎,我也想买一条了,而且这上面镶的钻好大好闪,是真钻吗?”   “怎么可能,要是真的那得多少钱,这可是蓝钻……应该是人造钻石吧,现在人造钻跟真的差不多,而且不算贵。”   身旁的交谈声嘈杂汹涌,兰又嘉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正垂着头发呆。   视野里是自己微微敞开的外套领口,由一条银链串起的戒圈悬空晃荡,灿蓝戒面依偎着他胸腔深处孤零零的心跳。   “嘉嘉?”有人唤他,“怎么不说话,太紧张了吗?”   “不至于吧,那我们还活不活了,他那篇论文写得很牛啊。”   “说起来,今天也不冷啊,挺热的,你怎么还套了件长袖?不闷吗?”   又有一道脚步声出来,喊他:“下一位,兰又嘉同学。”   旁人连忙响应:“快去快去,到你了!”   怔然出神的青年这才抬起头,顺从地朝教室里走去。   明亮刺目的白炽灯下,他向老师们问好,播放自己带来的幻灯片。   兰又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回荡:那篇关于爵士乐的毕业论文、他曾经为它认真做的所有准备、他对老师提出的每个问题的回答……   其实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意识回笼时,空气里正蔓延开一阵温和的掌声。   他还看见台下老师们赞许的目光。   于是兰又嘉鞠躬道谢,转身离开教室。   在动作的一刹那,掩在长袖下的抽血针眼处泛开密密麻麻的疼痛。   那是一块比昨晚范围更大,更骇人的青紫。   旧针眼叠着新针眼,疼得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后,兰又嘉去了另一家医院,做了跟昨晚一模一样的抽血检查。   他独自坐在医院长椅上等检验结果出来,然后拿去给医生看。   医生皱着眉,说了跟那通电话里一模一样的话。   紧接着就为他安排了急诊的薄扫,马上就能做。   那大概是一种CT……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半小时后,CT结果出来,医生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他让兰又嘉立刻联系家人或朋友过来。   兰又嘉说:“好,等一下,我去打电话。”   接着他一去不回,脚步仓皇地离开了医院,仿佛身后有幽灵在追。   ——他不是故意要撒谎的,是因为答辩马上要开始了。   他得回学校参加答辩,这关系到他的毕业证,不可以缺席。   他要顺利毕业,他还要参加几天后的毕业音乐晚会,他已经想好该弹的曲子了,他明年生日想……   他还没有得到过最想要的爱。   兰又嘉想,那家医院能弄错一次,这家医院也会弄错第二次。   他不可能会得癌症。   即使手臂上的针眼已痛得发紫,他还是觉得不可靠。   他要再做别的检查。   这次他不要抽血了,也不要什么薄扫,他要做最好的、最准确的检查。   所以还是要去一趟医院,问问医生有什么别的检查可以做,或许得预约,医院里总是有很多患者排着队等待……他要抓紧时间。   兰又嘉在校门口打了车,车子刚启动,就想起了什么似的,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   颤抖的指尖惊惶地划过冰凉屏幕。   傅呈钧看到手机消息的时候,正从一间会议室出来,身边是语速极快地做着简报的秘书,一行人步履匆匆,大楼里回荡着皮鞋叩击地面的清脆声音。   手机屏幕上滑过密密麻麻的消息。   【呈钧,你在公司吗?】   【答辩结束了,我好像表现得还不错。】   【我等一下可不可以过来找你?】   傅呈钧的目光扫到这里时,捏了捏眉心,问一旁的秘书:“梁思呢?”   “傅总,他去拿文件了,应该马上就会过来——他过来了,梁思!”   正抱着一叠文件朝这里走的助理梁思闻声,当即加快了脚步跑过来。   他刚停下脚步,就听见傅呈钧惜字如金的吩咐:“兰先生等下来公司。”   梁思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他接待好兰又嘉的意思,连忙道:“好的傅总,我去楼下接兰先生。”   说话时,他悄悄抬眼打量着面前这位常令人本能产生畏惧感的顶头上司。   男人微微颔首,视线仍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不知看到了什么,薄凉的唇线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早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掉了两根睫毛,有点难过。】   【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空气刚刚安静下来,一旁的秘书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立刻轻声道:“傅总,车在楼下了,和王董约的是下午四点,路上过去预计要三十分钟,和海外那边的临时会议已经在线上了,随时可以开始。”   傅呈钧同样扫了眼时间,随之收回了停留在手机上的视线,淡声道:“走吧。”   【你还在忙南非那颗钻石的事吗?】   【昨天忘记问你,它要多久才可以打磨好?切割出的钻石会叫什么名字?】   【好想快点看见它,一定会很美。】   梁思停留在原地,就在要和傅呈钧一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开口喊他:“傅总!”   闻声,男人脚步微顿,面无表情地掀眸看他。   梁思的胸口涌起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认真道:“兰先生昨天才进了医院,他——”   他一定很希望能在公司见到心中最重要的爱人,而不是一个被派来专门接待他的助理。   梁思是一时脑热,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样得体地向老板传递这个意思。   但他其实也没有把话说完的机会。   有着一半欧洲血统的男人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九,眉骨深邃,盛满了光的翳影,正从高处凝眸望过来。   那是极冷的一眼,灰绿眸珠如冰一般。   在极具压迫性的窒息气氛中,梁思霎那间白了脸。   过了好几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慌乱又僵硬地改了口:“对、对不起……傅总。”   他太冲动了。   冲动得忘记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锐利、高效、冷酷,那是一种会让身边人心生悚然,却天然为商业而生的财阀特质。   所以才能在仅仅二十八岁的年纪,就从没有任何实权的家族边缘成员,成为了整个集团的亚太区总负责人。   他不需要下属来教自己做任何事。   就在空气近乎凝固的这几秒里,傅呈钧掌心里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又骤然亮起。   没能等到回复的兰又嘉,再次发来了几条新消息。   男人也因此移开了目光,不再理会多嘴的助理。   一道道短促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梁思最后听见的是顶头上司冷淡至极的声音。   “不用去接他了。”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这一晚,傅呈钧没有回来。   他有很多处房产,更有独居的、随时有佣人待命的豪宅。   不来这里也是很正常的事。   在过去这一年里,兰又嘉早就习惯了。   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今晚觉得无所适从。   初夏的夜晚竟这么冷。   他有太多话想跟傅呈钧说,有太多不安和惊恐想告诉对方……却没有一个当面倾诉的机会。   等兰又嘉下了车,又进出了一趟医院,黄昏将近,才等到了一条简简单单的回复。   【明天回来。】   没关系,只要等到明天。   或许明天,他就会收到今天那些检查报告都是误诊的好消息。   他在医院预约了最好最贵的检查,叫做PET-CT,是一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这台机器会检查出最好的结果,医生会告诉他:很抱歉,昨天是我们的系统出错了,你拿到的是别人的检查结果,而你的身体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不对,低血糖似乎才是别人的检查结果……   那他的检查结果到底是什么?   反正不可能是跟他毫无关系的癌症。   他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分明是身体很好才对——   在孤独森寒的夜里,在无数混乱颠倒的思绪中,兰又嘉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连在睡梦中,掌心都紧攥着恋人送给他的那抹蓝。   像攥着最后的依靠。   翌日上午,兰又嘉听话地遵从护士的每一步指引,直到在检查台上躺好。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或许他应该早一点把那枚戒指拿出来戴的。   那时要更合衬,不会松松垮垮地掉下来,能毫无保留地展示那颗蓝钻的美丽。   太瘦了其实不好看。   他不想自己变得很难看。   如果……如果这台机器足够好的话,以后他会好好吃饭的。   他一定会的。   他想重新戴上那枚蓝得很美的钻石戒指。   恍惚间,兰又嘉闭上眼睛,惶然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第4章   “胰体尾部有占位性病变,代谢很活跃……扩散到了胰腺周围的大血管……包括附近的淋巴结,远处其实也有一些转移……”   午后的医院办公室里落满阳光,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窗。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生小声问:“胰腺?”   “胰腺在腹膜后方,是个消化器官。”医生听到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在心里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今天家属过来了吗?”   “没有。”他诚实地摇摇头,顺便解释昨天的失约,“昨天下午我赶着回学校参加答辩。”   “不叫同学陪你过来做检查吗?或者女朋友?”医生继续翻看着电脑上显示的检查图像,眉头越皱越紧,“你有没有跟父母如实说这件事?他们怎么——”   “他们都去世了。”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   说话的年轻人想了想,又补充道:“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对不起,医生。”   于是连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有短暂的无言愕然,难以想象噩运竟如此偏爱眼前的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没关系……抱歉啊。”   医生的视线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位异常年轻的绝症病人。   “是胰腺癌。”他不再做保留,直白地宣布诊断,“已经到了中晚期。”   悬垂在头顶的审判,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下。   日光灼热强烈,兰又嘉茫然地眨了眨眼,轻声重复着医生的话:“胰腺癌……中晚期?”   “对,发现得比较晚,不过这种癌查出来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晚期了,因为早期几乎没有症状,非常隐蔽。”医生说,“跟其他病人比起来,你的状况其实算是比较好的。”   男生的眼睛霎时亮了一下:“是能够治好吗?”   “是你很年轻,体力会好一些,能抗住高强度的用药,所以可以考虑做转化治疗,效果理想的话,或许能达到做手术的条件。”   眼前这个病人显然有不错的家境,所以医生的态度还算乐观:“另外也可以考虑做个基因检测,看看有没有条件用靶向药物,总之要结合你的个人意愿和经济状况,来制定治疗方案。”   医生的声音里仿佛漂浮着希望的颗粒,那双本该明媚的眼睛愈发亮了,再一次问:“如果做手术、用药……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治好?”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告诉医生:“不用担心经济状况,我可以拿来很多钱……很多很多,不用担心钱,医生。”   他有一双漂亮得如珠如钻的眼睛,令人不忍打破此刻那里面晶莹的幻想。   可医生不得不说实话。   “要说彻底治愈可能有些过于乐观,手术风险其实很大,也有失败或复发的可能。”   医生斟酌着说:“针对胰腺癌晚期的病人,我们的治疗目标通常是延长生存时间,同时尽量提高生活质量,钱能帮我们做到的基本就是这些……当然,我们也期待奇迹的发生。”   对于这类病人,金钱已经不再起到决定性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慰藉,才能令病人在癌症晚期日渐难熬的痛苦和绝望里,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看着这个连续两日独自来做检查、独自听取绝症诊断的病人,医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到这一刻,兰又嘉才真正听懂了医生的话。   这是一种不可能治好的绝症。   除非出现奇迹。   盈满光亮的眼睛霎那间黯淡下去。   在格外冷清的办公室里,医生尽可能鼓励他:“你也不用太悲观,如果积极治疗,其实没有那么糟,不少病人的生活质量都还可以,我有一个病人已经带瘤生存了近十年。”   “治疗会不会很疼?”他认真听着,讷讷地问,“是要做化疗吗?我在电视里看过做化疗,会掉头发,看起来很痛苦……”   “化疗是其中一种治疗手段,也有其他更温和的治疗方式。”   医生总是温柔又冷冽。   “但副作用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所以我说你的状况算是好的,因为你很年轻,身体素质会比较好,能考虑的治疗方案就多一些。”   是啊,他还很年轻。   他才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   因为蛋糕冒出来的红疹都来不及褪尽。   不定时发作的阵痛再度侵袭了柔软的腹部。   年轻的绝症病人微微蜷起了身子,眼眸茫然又湿润。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问:“如果不做化疗,只做那些能让自己没那么痛的治疗,我还可以……可以活多久?”   “……通常来说,生存期在半年左右。”   医院候诊区的冷灰色座椅上,有道单薄的身影垂着头,孤零零地坐了很久。   窗外的日光由浓转淡,兰又嘉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怔怔地盯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屏幕。   他像每一个刚得知噩耗的病人一样,听完医生不够动听的诊断,又去仿佛万能的网络上寻找别的希望。   于是他就看到了很多医生没有告诉他的事。   兰又嘉看到网上说胰腺癌是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癌症,很难及时发现,也很难治疗。   它的五年生存率只有5%,这是衡量恶性肿瘤治疗效果的最重要指标。   意思是,在经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后,仍然只有百分之五的病人能活过五年,其中已经包括了治疗成功率更高的早期病人。   他能成为5%的奇迹吗?   兰又嘉还看到很多癌症病人充满痛苦与抗争的自述,与患者家属同样煎熬的记录。   他们努力照料自己不幸患癌的父母、孩子、爱人……充满了对失去至亲至爱的恐惧,日夜企盼着奇迹的降临。   所以他想,不能的。   连会为他盼望奇迹的人都不存在。   奇迹从来不喜欢他。   他面色苍白地松开手机的时候,窗外已是大雨如注的黄昏。   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突然又汹涌,如同始料不及的命运。   兰又嘉没有带伞,他下楼,走出医院大门。   在等车回家的时间里,雨幕下的青年分外安静,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失神,口袋里的钻石戒指串着银链,陪他一道被雨水浸没。   他怔怔地想,自己对未来的一切希冀,好像再一次终结在一场滂沱大雨中。   屋里响起开门声的时候,傅呈钧正在书房。   他刚回到家不久,却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那道本该躲在被子里发抖的身影,便去书房处理工作。   这一刻,门开了又关,伴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可没有响起那道热切地唤他名字的声音。   ——往日里兰又嘉看见玄关处多出的鞋子后,总是会雀跃地喊他,然后径直跑来书房里找他。   今天的兰又嘉却很安静。   连步子都显得迟缓滞涩。   正在看文件的男人怔了怔,下意识望向房门外。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潮冷的雨水气味。   傅呈钧觉得讶异。   心头蓦然间生出几分不明来由的恐慌。   昨天的兰又嘉话语絮絮,满是天真纯粹的依恋,迫不及待要见到他。   今天倒一条消息都没有。   游离的思绪里,纸页上的文字变得散漫不成句。   片刻后,他难得主动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起身走出去。   地上绵延着一串带有水痕的脚印。   花洒被打开,浴室里到处是热意蒸腾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缩在浴缸角落,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雨浇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里有极淡的好奇。   良久,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双臂环抱着自己的青年逐渐被热水包裹,听到声音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去。   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傅呈钧这样问,丢了魂一样的青年嘴角微动。   似乎想笑,又或是要哭。   越过朦胧热气,兰又嘉仰起脸注视着那个自己爱了整整三年的男人。   他比初见时更成熟深邃,更高贵锐利,也更捉摸不定。   所以即使只是此刻隔着一间浴室、本该触手可及的距离,竟有遥远如千山万水般的不可逾矩。   兰又嘉用漂亮湿漉的眸子凝视他半晌,才回答那个听上去很像是关心的问题,声音轻而平静。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而话音落地的瞬间,男人灰绿色的剔透眸珠里泛开一抹清晰的笑意。   他又在撒娇,傅呈钧想。   从昨天开始渐渐积淀在傅呈钧心头的微妙异样感,被那个脆弱又迷人的眼神顷刻点燃焚尽,化作了忽然浓烈的欲望。   他看得很清楚,那片清凌凌的眸光,分明是在讨要比一个吻更珍贵的东西。   男人这样想着,低笑一声,走进了浴室。   水流打湿了那身一丝不苟的昂贵衬衣,早就湿透的外套也从另一个人身上被剥去,空气里渐渐飘扬起轻盈易碎的雪白泡沫。   “呈钧,我今天不想做。”   “为什么?”   “怕疼。”   “又是这个理由?”   “可我真的怕疼,从小就怕,今天更怕了。”   “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所以傅呈钧没有听他的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放轻了力道。   兰又嘉身上有一种没心没肺的东西。   仿佛只要给他一点爱,就能彻底忘却前一刻的伤害。   这样的人,怎么会怕疼?   “那关灯好不好?”仍然将自己紧缩成一团的人小声祈求,“呈钧,把灯关掉……求你了。”   灯光终于施舍般应允,骤然熄灭。   从浴室到卧室,周遭只剩窗外映入的淡淡月光,什么也看不真切。   看不清身旁恋人眼底的情绪,也看不清自己手肘内侧大片残留的青紫。   这样就很好,兰又嘉昏昏沉沉地想。   他默默忍受着疼痛,决定不告诉傅呈钧那个原因了。   再也不。   因为再多的钱对绝症都没了意义,而真正有意义的关怀和陪伴,是眼前人唯独给不了他的东西。   也因为一贯高高在上的爱人今天格外慷慨,主动挥霍着分秒千金的时间,帮他洗澡,为他擦干头发,把他抱上床……直到他精疲力尽地睡去。   却没有给他哪怕一个吻。   自始至终,傅呈钧都故意没有亲他。 第5章   兰又嘉在一阵痉挛般的剧痛中惊醒过来。   日色透过纱帘渗入房间,空气中漂浮着幽蓝的清晨气息,他呻吟着睁开眼睛,淡粉的唇骤然被咬得发了白。   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腹部、后背、腰……甚至心脏,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好像都在疼。   好疼。   太疼了。   他得吃药……止痛药!   颤抖的指尖松开被攥到发皱的被子,兰又嘉跌跌撞撞地奔下床,踉跄着踩过冰冷地板,去找药。   他的止痛药放在哪里了?   桌上没有,药箱里没有,这个抽屉也没有……   在大床另一侧熟睡的男人,被惊动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道几近凄惶的背影。   身形瘦削的青年跪坐在地板上,旁边的一排抽屉被翻得一片凌乱,直到终于在角落深处摸到一个半绿半白的盒子,才松了口气。   兰又嘉动作仓皇地拆开这个被压得半扁的药盒,从里面倒出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药片,正要扯开铝箔板取药,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在找什么?”   穿着睡袍的傅呈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俯身下来时,极具压迫感的高大身影便完全笼罩了他。   男人的眸光淡淡扫过那个有些泛黄的药盒,印有产品日期的那一面恰好朝着他。   “过期了。”   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他轻而易举地拿走了兰又嘉紧攥着的药盒,随手放在一旁的陈列柜上,沉声问:“为什么吃这个?”   从傅呈钧说了过期那两个字起,原本疼得浑身颤栗的青年陡然僵住,怔怔地望着他,睫羽湿濡,眸光里渐渐蓄起碎裂的晶莹。   仿佛刚从一场绵延太久的美梦中惊醒。   他失了神,没有回答傅呈钧的问题。   而一贯讲求效率,厌恶浪费与停顿的男人,竟也格外耐心地等待着。   两人间高低错落的光影中,盛满了静谧荒芜的空气。   半晌,傅呈钧才听见他极轻的声音。   “因为疼……很疼。”兰又嘉整个人都被冷汗打湿,脸色白得吓人,“我很久都没有这么疼了。”   自从他搬进这个家,与眼前的恋人同居开始,就再也没有吃过阿司匹林。   可如今,这份自欺欺人的爱情终于过期。   他又要开始重新依赖止痛药了。   傅呈钧没有听清那后半句呓语般的呢喃,眉峰微蹙:“因为昨晚?”   他不觉得昨晚的性.事能让兰又嘉疼成这样。   “不是。”   这次兰又嘉很快回答了。   明明疼得连额前碎发都汗津津的,他的声音却坦诚又认真:“你已经很温柔了。”   与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漠然锐利不同,傅呈钧在床笫之间其实称得上体贴温柔,仿佛满含情意。   他不是个合格的恋人,却是个很好的情人。   傅呈钧便有顷刻间的沉默。   他看着眼前疼得面色苍白,澄净眸子却闪动着隐约笑意的青年,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心头突然漫过的那阵钝痛,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约是觉得怜惜。   这一刻孤零零跌坐在地上的兰又嘉,看起来实在很可怜。   男人宽大有力的掌心穿过空气,贴上他的额头。   下一秒,兰又嘉就被抱了起来。   “发烧了。”头顶传来的磁性嗓音似乎带着叹息,“昨天为什么淋雨?”   “因为……”   这个姿势令兰又嘉清晰地听见了男人胸腔深处搏动的心跳声,极近又极远。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没有带伞。”   傅呈钧拦腰抱起他,大步往浴室走去:“怎么不让司机来接?”   因为他原本希望那些与医院有关的经历只是一场虚惊,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司机也就不用向傅呈钧报告他在过敏之后又频繁出入医院,免得白担心一场。   可现在的兰又嘉已经明白,自己才是在白担心。   即使这段对话听起来像极了恋人对他的在乎……但也只是像而已。   因此他潦草回答:“忘记了,对不起。”   果然,下一秒,兰又嘉听见对方平静如常的声音:“我让人送药来,吃了以后在家休息,早点退烧,否则我叫医生来看你。”   他条件反射般急声道:“不要!”   傅呈钧知道他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所以对这意料之中的抗拒,男人面色不改,仿佛在做一桩稳操胜券的交易:“那就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再有下次。”   不会有了,兰又嘉想,不会再有下次的。   爱不应该是条款清晰、界限分明的威胁与惩罚。   从人生被迫开始倒计时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若无其事地欺骗自己了。   傅呈钧是真的不再爱他了。   他早该承认这件事。   目光湿润的病人疲惫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已倦于开口,轻轻应了一声:“嗯。”   兰又嘉任由男人将自己放在洗漱台上,打湿一块毛巾,屈尊纡贵地替他洗脸,擦去满头汗水。   剧烈的疼痛在淡去,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平息。   可一贯爱说话的人,此刻却只是安静地盯着墙上的镜子发呆。   安静到连傅呈钧都觉得诧异。   他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旁距离亲密的男人则看着他。   正绞干毛巾替他擦脸的人忽然问:“在检查睫毛?”   傅呈钧鲜少这样照顾人,动作不算太小心,就有一根纤长的睫毛跌落下来,划过白皙面颊,飘然佚失在空气里。   兰又嘉前天还给他发消息,絮絮叨叨地可惜着洗漱时掉下的睫毛。   闻言,被雨淋到发烧的病人像是笑了一下:“没有,不重要了。”   傅呈钧的动作顿了顿,心头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感受。   “那还照这么久镜子?”   “我在看自己有没有变丑。”   “病好了就不丑。”   “嗯,知道了。”   但他的病再也不会好了。   所以在无可挽回的末日面前,就算是他曾经执着追求过的男人,也变得像悄悄掉落的睫毛一样,不再重要。   傅呈钧终于意识到了某种异样。   从今天醒来开始,兰又嘉的状态就和平时很不一样。   看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生病的难受。   苍白、忧悒、寡言……与往日的热烈明媚截然不同。   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   傅呈钧蓦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灰绿眼眸中波澜涌动,定定地审视着眼前的人:“你——”   他没能说完,因为兰又嘉也在同一时间开口,语调很平常:“呈钧,你下周六晚上有空吗?”   “下周六?”   “对,那天是毕业晚会,我有弹钢琴的节目,也是主持人。”他说,“我想好好纪念那一天……你有时间来看吗?”   说完后,兰又嘉迟疑了一下,又小声补充道:“我很希望你能来。”   他没有家人,没有好友,只有一个不再爱他的恋人。   他知道自己将会变得越来越憔悴和难看,往后的每一日,都是他余生里最体面好看的一日。   所以那天就是兰又嘉生命里最后一个能光彩熠熠站在舞台上的机会了。   他渴望被看见。   这是他想强求傅呈钧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即使不以爱的名义。   话音未落,残留着热水余温的毛巾就被丢进了水池。   男人原本尚算柔和的目光,在听见“纪念”二字的时候,霎那间冷了下来。   兰又嘉并没有变,还是在做着和生日那天一样的事。   ……或许,也有一些微小的改变。   他没有因为傅呈钧显而易见的态度退缩,反倒柔软又固执地坚持着:“如果你已经有其他安排,可不可以为我腾出一点时间?对我来说,那一天真的很重要,我不想一个人度过。”   回应他的是勉强压抑着怒气的沉郁嗓音。   “兰又嘉,适可而止。”   被连名带姓喊到的青年浑然不觉那份冷意,甚至露出一个浅浅的、令人不忍拒绝的微笑:“对不起,可能为难你了……那天你可以来吗?呈钧。”   不再胡乱奢望的时候,许多事都会变得清晰。   傅呈钧讨厌过纪念日,讨厌陪恋人过生日,他讨厌那些寻常情侣会喜欢的故地重游、旧日重现……他讨厌一切专门用来强调爱意与往昔的纪念方式。   兰又嘉并不知道原因。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明年不会再有人非要和他一起度过情人节与生日了,更不会执着地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爱意。   至少,那个人不会再是他。   最后一次满含期待的邀请停泊在空气里,到了也无人回应。   温情脉脉的生病照料戛然而止,傅呈钧没再跟他说一句话,顾自洗漱穿衣,冷着脸出了门。   离开家去公司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仿佛这样就能按下心间因这个怪异的早晨而泛起的复杂波澜。   被抛在原地的兰又嘉则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   他静静地想,昨晚的自己,好像又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不必让傅呈钧关灯的。   因为在日光灿烂的清晨,那双氤氲着怒意的异色眸子瞥见他白皙手臂上骇人的青紫时,仍旧一言不发。   什么也没有问。   片刻后,门铃响起,兰又嘉从傅呈钧的某位助理手中接过药品袋子,和一份热粥。   “兰先生,您是感冒了吗?我买了几种药,还打包了一碗粥,您先吃点东西再吃药……”   不是生日时送他去医院的那位梁助。   他有点想不起来眼前这位助理姓什么了。   但无所谓了。   兰又嘉接过东西,礼貌地说了谢谢,随便吃下几粒退烧药,就独自出了门。   他得去买止痛药。   比阿司匹林更强效的止痛药。   曾经缠绕着他的大约算是一种心因性的疼痛,会不时发作,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沉寂。   可往后陪伴着他的,却是一种再也不会离开他的疼痛。   癌痛。   兰又嘉回到了昨天那家医院,给他下了癌症诊断的医生今天不出诊,另一位医生在确认诊疗记录后,帮他开了阿片类止痛药的处方。   临走前,那位初次见面的陌生医生郑重地告诉他:“一定要积极治疗,你还年轻,能好起来的。”   他去药房取药,年长他许多的药剂师接过处方,瞥见那行临床诊断时,她多看了他几眼,目光中有淡淡的讶异和叹息。   接着,和止痛药一起递来的,是陌生药剂师温和简短的鼓励:“加油啊,早日康复。”   他挨个向这些陌生的好心人道过谢,走出医院时,明亮的日光刺进视野,下意识伸手去挡。   下一秒,兰又嘉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望着刺目光线漫过张开的纤瘦手指,一时间竟觉得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从得知这种癌症无法彻底治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想做化疗了,不想在病痛之外,再额外承受治病的痛苦。   他是真的很怕疼。   尤其害怕这种要孤身一人面对的疼痛。   可每个人都说他很年轻,劝他要好好治病,争取早日康复。   一旦执意选择放弃治疗,就像是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他同样害怕做错事。   如果……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出门前吃的退烧药已经生效,额头的热度有所消退,身体里的疼痛也暂时偃旗息鼓,不算很难受。   兰又嘉便没有直接回家——在自欺欺人的泡沫彻底碎裂之后,那里或许已经称不上是个家了。   他不想回去,任由自己被步履匆匆的人潮裹挟着前进,像片没有归处的落叶,在偌大的城市里游荡飘零。   即将枯萎,也无人注视的落叶。   日色高悬,兰又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眼前的城市风景变得越来越熟悉,才怔怔地停下脚步。   前面是一栋矗立在街角位置的白色小楼,漂亮整洁,楼下花坛里栽着郁郁葱葱的桂花树。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茫茫人海里,传来一道有些诧异的男声。   “嘉嘉?” 第6章   “程……程叔叔!”   在愕然回望之前,兰又嘉已经下意识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转头,果然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喧嚣嘈杂的街头,那人身形修长,戴一副无框眼镜,面容神情被逆光模糊,一身温文清贵的气质却如鹤立鸡群,他身旁的同伴语带好奇:“嘉嘉?程医生,这是你那个小病人?”   朦胧耀眼的日光里,兰又嘉隐约看见他微一颔首。   于是他深呼吸,先露出笑容,重新打了个正式的招呼:“好久不见,程叔叔。”   程医生是他在十年前就认识的心理医生。   自从兰又嘉搬进傅呈钧给他的家,戒断了止痛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医生了。   说话间,两位吃过午餐一道回来的医生已经走近,另一个医生主动道:“幸会幸会,怪不得让人这么难忘呢!那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程医生像是笑了笑:“好,我晚点过来。”   兰又嘉同这位面露惊艳不时回望的中年医生挥手道别,目送他走进那栋有桂花树环抱的白色小楼。   然后才转头看向程医生,惊奇地问:“我没见过他,是新来的医生吧?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其他同事有时候会跟我提起你。”程医生解释道,“你一直是我最特别的病人。”   兰又嘉就面露感叹:“看来这两年里你依然没有遇到比我更麻烦的病人,好幸运,怪不得一点都没有变老。”   刚认识时,程医生才二十五岁,十年过去,时光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仍然风度翩翩,清隽迷人。   却让他从一个只是需要心理医生的孩子,变成了连身体都无药可救的大人。   面对他的调侃,程医生似乎有些无奈,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严肃了几分:“怎么瘦了这么多?”   兰又嘉分明穿着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长裤长袖,久未见面的医生却一眼看出他瘦了。   他眼眶有些发热,眸光因此更加潋滟,话音也轻快:“因为在减肥嘛,下周就是毕业晚会了,我是主持人,瘦一点上镜才好看,要全程录像的。”   程医生听罢,没有说什么现在已经很瘦了之类的劝阻,而是问:“吃午饭了吗?”   兰又嘉有点意外:“午饭?”   他在茫然无依的游荡中忘了时间,此刻看到日头高晒,才意识到原来已是正午。   反应过来后,他立刻接话道:“啊,吃过了,今天不小心吃太多,只好多走走消化掉,结果就走到这里了。”   先前从医院取的药,药盒已经被他拆开丢掉,一板板药片都塞在宽大的外套口袋里,不用担心被看出来。   其实他很会撒谎的。   过去是心理医生要求兰又嘉对亲近的人敞开心扉,不要将全部情绪埋在心里。   所以后来的兰又嘉决定对他唯一爱着的人敞开心扉。   他曾经对傅呈钧格外诚实。   程医生听完他的解释,却说:“这条街尽头新开的那家面馆还不错,应该符合你的口味,我问过,那家店的面条里不添加鸡蛋或奶制品。”   兰又嘉愣了一下。   紧接着,便听到医生笃定的询问:“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嘉嘉。”   他被问得猝不及防:“我……”   见眼前的青年一副在想该怎么狡辩的样子,程医生倒笑了起来,温声道:“无论你是特地过来,还是无意识走到这附近,都证明你心里有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潜意识里想向我求助。能在这种时候被你想起,我很高兴。”   兰又嘉看着男人脸上的温和笑容,出神地听他解释自己是怎么被看穿的。   忽然,他也笑了起来。   上天待他薄幸,却又总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一点点光。   不够多,但已经足够他照亮剩下的路。   与前一刻兰又嘉脸上礼貌的微笑不同,这个骤然绽放的笑容一如年少时那样灿烂天真,令人难以忘怀。   程医生怔了怔,被镜片遮挡的目光更模糊了一些,轻声问:“在笑什么?”   “没什么。”兰又嘉认认真真地说,“只是想起了一些看过的小说。”   他想起那些描写绝症的小说里,治疗病人的医生常常会成为对方最重要的朋友。   可程叔叔是心理医生,他能治疗心灵的顽疾,但对身体的绝症束手无策。   还是不要让他觉得苦恼了。   也别让他伤心。   所以兰又嘉没有提起生病的事,他继续驾轻就熟地说着谎言,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言。   “其实我是有点迷茫,被你发现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撒谎的。”他说,“因为快毕业了嘛,不知道未来该往哪里走,该怎么选。”   “程叔叔,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我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清澈的话音流淌在初夏天空下,如云影般蹁跹浮动。   而程医生看着他的笑容,很快回答道:“选能让你觉得快乐的。”   看,当问题里遮去生死,选择竟那么简单。   兰又嘉得到了答案,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目光愈发明媚:“好,选轻松快乐的。”   他终于能下定决心,放弃抗癌治疗。   只要止痛就够了。   “幸好今天遇到了你,程叔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该回去午休了吧?我好像饿了,就去街尾的那家面馆吃午饭好了……”   “嘉嘉。”像是被他没头没尾的问题感染,程医生蓦地问,“你实现心愿了吗?”   那个关于爱的心愿。   兰又嘉的笑容里没有半分瑕疵:“实现了,两年前就实现了。”   他得到爱了。   或许还是怕这句彻彻底底的谎话露馅,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匆匆问道:“对了,下周六晚上,程叔叔你有空吗?我的毕业晚会就在那天——”   话音未落,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兰又嘉愣了愣,从口袋里拿出来,扫了一眼。   程医生注视着他的神情,问:“男朋友?”   他将手机调成静音,没有否认,面露骄矜:“没事,我等会儿再打回去。”   见状,程医生脸色未改,似乎回想了一下行程,然后抱歉地说:“我很想去看你的毕业晚会,但那几天我要出差,不在京珠……你先接电话吧?万一有急事。”   “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兰又嘉扬起唇角,明艳热烈一如往昔,“反正听不到我弹的钢琴,有损失的是你。”   “嗯,我现在就开始遗憾了。”程医生很配合地应声,最后叮嘱他,“嘉嘉,以后要好好吃饭。”   萍水相逢的偶遇到此画下句点。   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就是他和程医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离开时,兰又嘉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带着轻快的笑。   “再见,程叔叔。”   他告别了那片未到花期的桂花树,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人潮熙攘汹涌,天光云影流动,停留在原地目送的那道身影过了很久,才转身上楼。   兰又嘉走进街尾那家新开的面馆,要了一碗招牌面,等待的间隙,回拨那个未接来电。   刚才打来电话的是他大一大二时的室友柯云川,当时关系还算不错,后来他一心恋爱,也搬出了宿舍,就成了交集不多的普通朋友。   ——无论如何,这个电话都不会是“男朋友”打来的。   傅呈钧从来不会主动联系他,偶尔几次有事找他,也是秘书或助理代为转达。   他有太多事要忙,感情只是他人生版图里最不起眼的一片边角料,是可有可无的调剂品。   在电话的等待音,兰又嘉漫无边际地想着,直到听见话筒那端传来的声音,背景很嘈杂:“喂,嘉嘉?……呃,你现在还好吗?”   “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切问候,他有点疑惑,“怎么了?”   “没事吗?你没事就好。”   那边的声音安静了一些,像是柯云川特意走到了旁边:“答辩结果出来了,我们班都过了,大家就说今天一起聚一聚,算是毕业前的散伙饭,昨天在群里通知的,班长也小窗问了,但你一直没回。”   兰又嘉完全想不起来在这混乱动荡的两天里究竟收到过什么消息,便抱歉道:“这两天有点事,没留意消息,是今天晚上吗?”   柯云川说:“他们说要玩一天,所以中午就出来唱歌了。我知道你估计在忙,你刚庆祝完生日嘛,所以本来也没多想。”   他犹豫片刻,叹着气道明了来意:“但是刚才坐下没多久,姜黎就说、说那天看到你在餐厅出事了,救护车都来了,说你第二天来答辩穿长袖,而且到现在我们都联系不上你就是因为这个,还提到你男朋友……什么什么的,所以我觉得还是要问问你,毕竟你今天不在,也没人能替你解释,都只能听他说。”   柯云川说得很委婉,兰又嘉依然听明白了。   目睹他过敏被送医那一幕的姜黎,估计凭空编造了一个足够难听的故事,连他关系已经转淡的昔日室友都听不下去了。   于是兰又嘉真心实意地说了谢谢,同时问他:“你们在哪里唱歌?”   “不客气,你不嫌我多事就行,我们在——哎,你要过来吗?”   柯云川的语气很意外,令兰又嘉忍不住笑了出来。   从他跟傅呈钧在一起之后,几乎没有参加过聚会一类的活动,像个独来独往的透明人。   “对,我吃完午饭就过来。”他认真地说,“因为不忙了……以后也不用忙了。”   没有人再需要他全心全意地去爱。   鲜香四溢的招牌面刚端上来,兰又嘉拿起筷子,最后问电话那头的人:“对了,那里有没有什么招牌小吃?”   他依然毫无食欲,却也不想自己瘦得那么难看。   而且,他答应了程医生要好好吃饭的。   一小时后。   兰又嘉到达目的地,下车后径自走进面前这家装修华丽定位高端的会所,立刻有侍应生热情地迎上来。   送他来的出租车掉头离开,却有另一辆原本要驶离的豪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亲爱的?忘拿东西了?”   身旁的女伴一边问一边黏上来,胸前的波涛有意无意地撞上男人缠满绷带的那只手臂。   “……”正专心盯着车窗外的宋见风倒抽一口冷气,“轻点!豹子伤还没好!”   “好嘛。”女人努了努嘴,同他一道望出去,“那你看什么呢?又看上哪个妹妹了?”   “别胡说。”宋见风随口否认,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渐渐染上一抹兴味,兀自嘀咕起来,“没看错啊,就是他,老傅不至于带着人在这儿谈生意吧?”   女伴问:“谁啊?”   回答她的是车门被哐当甩上的声音。   “你把车开回去吧,晚点再联系你。”   一贯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仿佛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长腿一迈,头也不回地追着那道身影走了进去。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傅呈钧的漂亮青年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地方?   不行,他得替老傅盯着点。 第7章   室内灯光迷离,音乐声鼓噪,将时间一概模糊成暧昧疯狂的夜晚。   宋见风脚步匆匆,朝正要迎上来的相熟销售摇了摇头,视线始终追着前方那道身影。   对方穿着一身在夏天显得有些闷热的深色长裤长袖,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细腻的颈间肌肤,被柔顺垂落的黑发衬出几分易碎感,身形挺拔,光是背影都很好看。   即使衣着不显,但给宋见风的感觉仍和上次见到他时一样。   一个在明艳爱意里长大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兰又嘉会弹钢琴,而且弹得非常漂亮和动人,当然该被称作小王子。   所以今天是偷偷跑出来打猎了?   宋见风看出了对方的目的地很明确,一路被侍应生引着过来,显然是有人已经开好了包间等待。   他面露好奇,琢磨着是不是该给傅呈钧发个消息问问,没准包间里就坐着那位大资本家,虽然可能性非常低……   或者直接上去打个招呼好了,万一兰又嘉是遇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呢?他也能顺手帮一把。   毕竟不远处那个气质干净剔透的青年,看起来和这里的浮华奢靡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宋见风这样想着,正要主动叫住兰又嘉,却被前方突然爆发的一道充满不耐的声音打断。   “妈的,你有完没完,非拽我出来干嘛!”   有两个年轻男生在包间外的走廊上起了争执,看上去像是大学生。   其中一个男生猛地推开了另一个人拽着他的手,于是后者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姜黎,你才有完没完!”被推开的男生低声骂了一句,忍着怒气,仍在试图劝阻,“你是不是啤酒喝懵了啊?老是说那些干什么,你没看到好几个女生的表情都不对了吗?今天本来是大家想再最后好好聚一聚的,兰又嘉他连人都没来,你——”   “对啊,就是因为他没来,所以我哪里说错了?!”   姜黎的确是喝了酒,此刻脸色发红,眼神里满是讥讽:“最后一次毕业聚会不来,压根不回你发过去的消息,答辩那天也慌慌张张的,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像生了什么大病,指不定是被他那个有钱的男朋友折腾成什么样了,要不然怎么会连救护车都来了!”   他越说越难听,音量也毫不控制,包间里的其他同学隐约听到了动静,一时间面面相觑。   知道兰又嘉要来的柯云川彻底坐不下去了,连忙推门出来,看向一脸头疼的班长:“这傻逼绝对喝大了,要不我们给他叫个车送他回学校吧?”   “行,我叫车,不然今天是没法聚下去了……”   姜黎正在兴头上,压根没理会两人的对话,不加掩饰的恶意愈发浓重:“那种人有几张臭钱,外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背地里不知道玩得有多狠,也不知道姓兰的到底看上这种变态什么——”   直到旁边蓦地响起一道轻笑声。   这道笑声不大,在混乱嘈杂的环境里却分外清晰鲜明。   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所以心情愉悦地笑了出来。   柯云川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率先扭头望过去。   然后就瞪大了眼睛:“嘉……嘉嘉?!”   覆满了走廊的射灯流光溢彩,把来人的眸子照得格外亮,那里面清澈见底,没有半分恼怒。   “看上了变态的臭钱啊。”他笑盈盈地看着姜黎,“答案不是已经在你的问题里面了吗?”   突然到场的兰又嘉出乎了其他人的意料,连姜黎都愣了好一会儿。   紧接着,他面色涨红,像是被那个置身事外般的笑容激怒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兰又嘉!你还好意思来?出去卖就算了,还挺光荣的?你到底要不要脸啊?平时那副清高劲儿怎么装得那么像样呢——”   “操!”柯云川受不了了,猛地把他往后一掼,“你是真有病吧?!”   姜黎不肯罢休:“放手!你这么帮着他干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们俩原先是室友对吧,天天睡一块的,那怪不得……”   “姜黎!”见他越说越离谱,班长连忙呵止,肃着脸帮忙拦,“你够了啊,赶紧闭嘴,别他妈在这胡说了。”   同时转头看兰又嘉,抱歉道:“对不起啊,他喝多了发疯,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都不可能把这种话当真的。”   兰又嘉却仍旧笑着,朝他摇摇头:“没关系,谢谢班长。”   然后他也喊了那个正借着酒劲发泄恶意的同学:“姜黎。”   声音清清淡淡的。   正跟柯云川推搡的姜黎动作一僵,本能地抬头看他。   兰又嘉敛起了表情,精致得过分的面孔上此刻只剩平静:“虽然你是喝醉了在说胡话,但有一句话其实你说对了。”   闻言,在场的人都静了静,下意识屏息去听。   “我的确生了大病,刚查出来的。”他淡淡地说,“现在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可能连毕业晚会都没办法参加了,正打算跟老师说这件事,到时候主持人和压轴节目的位置都会空出来。”   “你说,谁来填上这个空比较合适呢?”   话音落地,气氛凝固了好几秒,才被柯云川打破。   他呆呆地盯着兰又嘉,难以置信地开口:“什么病?一下子这么严重……”   姜黎的眼睛则一下子亮了,目光里的恶毒和轻蔑霎那间被兴奋所取代,好像已经开始想象某种值得期待的未来。   直到又一缕鲜明好听的笑声淌入空气。   兰又嘉先是看了眼柯云川,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开玩笑的。”   然后,他望向姜黎,唇边扬起的笑容分外明艳,仿佛在欣赏那抹轻易上钩的兴奋。   “你真好骗啊,姜黎。”他忍俊不禁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趣?”   话音里甚至还带了几分情真意切的遗憾。   “如果早知道的话,我一定会跟你做朋友的。”   “——这样你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嫉妒我了,不用总是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说那些话,对不对?”   短暂愣怔后,意识到自己被戏耍嘲弄了的姜黎瞬间气得面红耳赤,一时间竟是想直接冲上来动手:“兰又嘉!你他妈!”   兰又嘉丝毫不觉得害怕,没有一点想避开的动作。   倒是身后隐约传来一道陡然加重的脚步声。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见到刚才一直拦着姜黎的班长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人:“别闹了!你就是活该……”   包间里的其他同学也跑出来劝和,硬生生把姜黎拉走了,隔开了明显已经势同水火的两人。   耳畔一片吵闹,兰又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正想再对刚才明显一脸担忧的柯云川说声抱歉,就撞上了对方望着自己怔忡出神的目光。   他面露不解:“怎么了?”   柯云川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没什么。”   兰又嘉便笑着安慰:“那句话真是开玩笑的,别担心。”   闻言,昔日的好友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忍住,有点感叹似的道:“不是,我就是觉得……好像又见到了咱们还是室友那会儿的你。”   那时的兰又嘉还没有谈恋爱,是整个学院里最耀眼的学生。   有太多人喜欢他,飞蛾扑火地向他告白,而他会一个个拒绝过去,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对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没有心动的感觉,或是这个季节还不适合谈恋爱。   他的理由五花八门,每次都说得坦诚干脆,目光却澄澈柔软,让人一点都生不出被拒绝的恼恨,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那抹无拘无束的烂漫,一刻也不曾为自己停留。   说完,柯云川想到了什么,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谈恋爱也挺好的,你觉得开心最重要,呃,我不是在说你谈恋爱不好……算了。”   他懊恼地抓抓头发,索性放弃了越抹越黑的解释,转移话题道:“你身体没事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以后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了,别咒自己。”   兰又嘉就笑:“嗯,我知道,不会了。”   说话间,柯云川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男朋友陪你过来的吗?”   他怔了怔:“什么?”   “我发现他一直在那边看着你,刚才姜黎想动手的时候,他差点就冲上来了——是你男朋友吧?蛮帅的。”   柯云川说着,向那人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最后道:“那我进去了嘉嘉,你要是还有心情,就再过来跟大家聚聚,总之我跟班长先去把那傻逼弄走。”   他匆匆转身进了包间,而兰又嘉一脸茫然地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过去。   傅呈钧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事实上,柯云川说的那个人的确不是傅呈钧。   倚在墙边的男人身材修长,手臂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很是醒目,但更引人注意的是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恣意风流。   见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男人才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冲他挥了挥,算是打招呼:“记得我么?”   这番偶遇来得突然,兰又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眼前这个不算多么熟悉的男人是谁:“……宋先生?”   刚看完一出好戏的宋见风,心头还残留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像是发现了一片蕴满奇珍异宝的新大陆。   “答对了,兰又嘉。”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青年的名字,失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趣?” 第8章   霓虹灯光闪烁不停,走廊上一度没了旁人。   在宋见风笑着念出他姓名的一瞬间,兰又嘉有短暂的恍神。   那双眼睛里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分明该是疏离遥远的,却又在好像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心无旁骛地注视着他。   他曾经在傅呈钧带自己出席的宴会上见过宋见风一两次。   往日里兰又嘉爱说话,总是缠着傅呈钧喋喋不休,先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刚做了什么,又问他在忙什么,心情好不好……男人乐于回应他时,给出的答案中,偶尔就会出现宋见风的名字。   这一次傅呈钧去南非出差,就提到在那里碰巧遇见了专程去拍大象迁徙的宋见风。   兰又嘉知道宋见风是个摄影师,而且被外界誉为年轻一代中最会拍人物的天才摄影家,他是傅呈钧的朋友,也有一点工作关系,有时会为集团旗下新推出的顶尖奢侈品拍广告照,每次出手都能让看客驻足惊艳。   但仅此而已,他对宋见风的了解只有这么多,是位接触不多的宋先生。   同一时间,宋见风看出他在走神,唇畔勾起的笑意又浓了几分,调侃道:“怎么,想起老傅了?他可没跟我一块儿来,估计正忙着呢。”   于是兰又嘉收回思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似乎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圈很引人瞩目的绷带上:“那是因为大象吗?”   这下换宋见风愣住了,跟着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臂,慢半拍道:“……不是,是被豹子咬的。”   而眼前的青年没有像他身边的任何一个情人那样,露出吃惊或害怕的表情,然后说些天啊好可怕你没事吧之类显而易见的废话。   他只是哦了一声,再诚实地解释自己的提问:“我还以为是大象迁徙的时候,甩鼻子把你拍开了。”   “……怎么可能。”   宋见风笑出了声,仿佛同他一道走进了那份斑斓离奇的想象:“那就不是一条手臂能解决的事了,我整个人都得被拍散架。”   “也对,它的鼻子那么大。”   兰又嘉点了点头,小声感慨:“非洲好危险。”   他说话时的语气一本正经,浓密微翘的睫毛忽闪着,令深黑眼眸中的那份明媚若隐若现。   也令宋见风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奇异的念头。   ——那趟非洲之行最大的收获,既不是差点被豹子咬断手,不是见证世界最大钻石的横空出世,也不是亲眼目睹五月的南非被白雪覆盖。   而是因此莫名其妙地,见到了小王子的另一面。   平时或许只有傅呈钧能看见的那一面。   靠,怎么有点嫉妒了。   宋见风这样想着,正打算趁傅呈钧不在,再逗逗眼前这个头一回单独碰面的青年,可视线重新聚焦在对方身上时,却怔了一下。   “你怎么了?”他看出兰又嘉脸色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指也攥紧了,“身体不舒服吗?”   “……有一点反胃。”兰又嘉的声音隐隐发颤,“抱歉,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他好像不该逼着自己把那碗面吃完的。   在来的路上就隐约觉得不舒服,亲身参加了一场闹剧后,此刻再静下来,食物在胃里烧灼翻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医生说过,食欲不振和恶心呕吐,是这种疾病再常见不过的症状了。   兰又嘉勉强忍耐着想吐的冲动,脚步仓皇地向旁边走去,想找侍应生问卫生间在哪。   可身旁本该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却蓦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像一阵不容分说,执意停驻的风。   “跟我来。”   十分钟后,兰又嘉脸色很差地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杯温水。   宋见风一直在外面等他,这会儿看到他额前遍布湿漉漉的汗水,难免觉得有几分可怜:“给,漱漱口,我再让他们拿条毛巾来。”   兰又嘉看他一眼,接过水杯,认真地说:“谢谢你,宋先生。”   “客气。”宋见风挑了挑眉,“叫我见风好了,或者连名带姓喊也行,你男朋友就是这么喊的。”   兰又嘉正捧着水杯漱口,没有说话,只是眼眸微弯。   宋见风吩咐完侍应生去拿毛巾,又回头看他,语气散漫道:“你这反胃挺严重的,吃坏东西了?还是刚才被那个人恶心到了?”   回想了一下,先前趁着喝多了耍酒疯那个年轻人说的话,是够恶心人的,连宋见风这种事不关己的外人听了都要皱眉,何况是被恶毒编排的当事人亲耳听见。   只是兰又嘉的反应太冷静和从容,以至于那些难听至极的话都轻飘飘地褪了色,不再具备半分力道。   “话说回来,那小子说的变态是谁啊?”宋见风琢磨着刚才听到的话,权当是给正在水池前清理自己的青年解闷了,“他见过老傅?”   但凡是见过傅呈钧本人的,就算心里再酸,都不可能说出有几个臭钱、人模狗样这种话。   那也太昧良心了。   兰又嘉说:“没有,应该是偶然看见了梁助,然后误会了。”   “啧,这样倒还说得过去。”   宋见风扯了扯嘴角,没问他救护车又是怎么回事,而是开了个玩笑:“不过说真的,姓傅的是挺变态的,怎么会有人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工作还不崩溃的啊。”   水池前,兰又嘉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想洗去满头狼狈的冷汗,闻言想了想,坦然回答了这句玩笑:“因为那是他的支点吧。”   就像爱是他的支点一样。   宋见风再一次没能料到他的反应,顿了一下,戏谑道:“是吗?我以为你会希望他把感情看得更重一点。”   “我希望,可他不是这样的人。”   在兰又嘉始终轻且平静的声音里,透明的水流打湿了他的脸颊,水花无声飞溅。   与此同时,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一枚由银链串起的戒指从外套里滑了出来,悬在白皙纤细的颈间轻晃。   戒指上镶有一粒璀璨无瑕的艳彩蓝钻石。   蓝得惊心动魄。   一旁的宋见风明显愣住了,不知是因为他的回答,还是因为这抹蓝。   半晌后才道:“这戒指是……老傅送你的?”   兰又嘉点点头,诧异于他的反应,好奇地问:“怎么了?它很贵吗?”   在从抽屉里拿出这枚戒指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戴着它,只有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才摘下片刻。   傅呈钧太忙,给不了他想要的陪伴。   所以他把这枚戒指当作了同伴。   见证他被推进雪白机器里扫描全身癌细胞的同伴。   无人在旁,钻石也算是陪伴。   闻言,宋见风神情复杂,下意识走近了他,难得有些踌躇:“倒不是因为贵,主要是它——”   他没能说完,有人快步过来了,毕恭毕敬道:“先生,您要的毛巾。”   跟着侍应生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孩子。   她似乎在找人,等终于看到水池前那个青年时,才悄悄松了口气。   “兰又嘉!”女生一脸惊喜地唤他,“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云川他们叫车把姜黎送走了,不会再有人乱讲话的,你要不要过来跟大家玩一会儿?你基本都不参加班上聚会,今天难得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还好吗?”   女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察觉到兰又嘉状态不对的那一刻,一下子紧张起来,原本躲在话语背后的心意便忘了要隐藏:“你是生病了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医——”   直到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兰又嘉身边的那个男人。   俊美倜傥的男人从侍应生手中接过热毛巾,动作很自然地递给脸庞被水打湿的青年,显然是一种照顾的姿态,不需要任何外人再插手。   看见两人之间称得上亲密的距离,女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连忙道:“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我是兰又嘉的同班同学……那个,我先回去了。”   她离开的脚步比来时更仓促凌乱,留下一地微妙的寂静。   良久,宋见风轻笑一声,耸了耸肩:“完了,这下误会大了。”   他嘴上是这么说,语气里倒没有多少真切的担心。   “我看起来难道不够直么?”宋见风半调侃半认真地问,“是不是应该去跟暗恋你的女同学解释一下?”   兰又嘉摇了摇头:“没关系,马上毕业了,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面。”   宋见风瞥他一眼,笑道:“看不出来,你的心还挺冷。”   兰又嘉也笑了笑,没再接话。   他擦过脸,放下了毛巾,侧眸看向今天偶然碰见的那位宋先生。   因为接二连三的打断,先前尚算融洽的气氛已经淡去,对话理所当然地该到尾声。   “我现在感觉好很多,刚才麻烦你了。我想过去跟他们坐一会儿,今天是最后一次同学聚会。”   兰又嘉礼貌地同他告别:“谢谢宋先生,再见。”   宋见风轻应了一声,没再试图改变他的称呼,语气随意道:“行,回见。”   这次青年真的同他擦肩而过,背影渐渐消失在光彩弥漫的走廊尽处。   而一贯没个正形的男人站在过道这一头,半晌才收回视线,心情很奇妙地叹了口气。   今天跟兰又嘉的偶遇,完全颠覆了宋见风过去对这个人的印象。   从面对敌意的沉静、狡黠、游刃有余,再到面对他的好奇、脆弱、敏感清醒……   他总以为这就是兰又嘉的另一面了,是对方往日吝于在陌生人面前展现的真实一面,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窥见的那一面。   可直到互道再见的这一刻,宋见风才恍然惊觉,不止如此。   最大的变化分明是关于另一个不在场的人。   也是那个会令他和兰又嘉间接相识的人。   ——从头到尾,兰又嘉一次都没有主动提起过曾经满心满眼的恋人。   即使是在被他问起的时候,话音也是近乎淡漠的平静。   给人的感觉就像……   就像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要得到那个人的爱。 第9章   翌日,JA集团亚太分部。   宽敞到几近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清晰地回荡着宋见风一个人的声音。   “——你知道的,她现在的记忆乱七八糟,这两天刚好停在小霜喊着非你不嫁的那年,满心以为我们老宋家终于要办场婚礼了,念叨个不停,大半夜都精神抖擞的,挨个敲我们房门问请柬写好了没,她要检查。”   他站在窗边,仍缠着绷带的手臂垂在身侧,另一手提着水壶,殷勤地给身旁那排名贵绿植浇水。   “所以我妈托我问问你,今晚能不能来家里吃顿饭,权当哄哄老太太,她说什么你点头就成,只要遂了她的愿,立马就换件事惦记了,用不着真办什么婚礼,最多吃完这顿饭走人的时候,屈尊让小霜挽个胳膊,秀秀恩爱,出了家门立马松开。”   可惜一直到这些价格不菲的绿植都快被水淹死了,正在看文件的男人连眼都没抬一次,也没应声。   宋见风暂缓动作,直起腰问他:“老傅,你听到没?再不说话我撕票了。”   办公桌那里始终萦绕着纸张被匀速翻动的声音。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总算开口,淡淡一声:“没空。”   绑架行动宣告失败,宋见风叹了口气,只好手下留情移开水壶:“我就知道,今晚反正是又别想睡了,要不我还是买张机票跑路算了,没准能赶上斯佩罗的鲜花节……”   他嘀咕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件事,只有你能帮上忙——不用你花时间,点个头的事而已。”   闻言,傅呈钧面无表情道:“说。”   宋见风就说了:“能不能把奥罗拉之心借我一天?我想瞻仰瞻仰,顺便拍点照片留念。”   “说起来你也是小气,我都帮你们这牌子拍过多少图了,也算拉动销售额的大功臣,愣是没让我亲眼见过一次这颗传奇蓝钻……还是说你已经送回欧洲那边,不在你手里了?”   在他提起这颗钻石时,纸张翻动的声音有片刻停顿。   等最后那句尾音悠长的疑问句落地,分心处理着工作的男人瞥了一眼时间,言简意赅道:“我还有五分钟开会,你到底要说什么?”   “……行吧,瞒不过你。”宋见风耸了耸肩,一脸无奈,“我这不是知道你不爱跟人聊这些事,特意委婉点嘛。”   “四分钟。”   他便冷不丁道:“我昨天遇到兰又嘉了。”   原本执着钢笔正要签字的动作蓦地停住。   傅呈钧的视线终于离开了手边的工作,掀眸看他:“昨天?”   “对,在我常去的一家店,他应该是来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中途发生了点小插曲,不过他自己就处理好了,都轮不到我见义勇为,挺厉害的。”   宋见风一口气说完,接着八卦道:“你们俩是不是闹什么矛盾了?我感觉他在生你的气,而且气得挺狠,我估摸着肯定是你不对,老傅,我早说了该哄就得哄……”   钢笔被骤然松开,声响清脆地跌在桌面上,男人拧了拧眉,冷声道:“宋见——”   话音未落,宋见风已经预判般提前堵住:“你看!我就说你不爱听,是你非要让我直说。”   傅呈钧从不会主动跟人提起自己的感情状况,也很反感被迫谈起这些事。   所以宋见风并没有再多说,只斟酌着提了自己觉得最重要的部分:“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身体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点时间关心一下。”   因为在他看来,傅呈钧应该是喜欢兰又嘉的,即使称不上爱,也该有喜欢——据他的观察,这位好友一直以来都偏爱热烈明媚的性格,而兰又嘉显然是这个类型中的翘楚。   以前他妹妹宋见霜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一度对这个冷心冷情的工作狂死缠烂打过,似乎就是因为性格还算对傅呈钧胃口,所以下场不是太难看,被拒绝得尚算体面。   “而且我没想到,你会把那颗钻石送给他,我看见他当吊坠挂着,肯定是不知道来历。”宋见风的话音顿了顿,点到即止,“但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它的意义。”   “这几年他一直追着你也不容易……说真的,别让自己后悔。”   说完了,宋见风转身就走,跟逃难似的:“行了,我先撤,明儿见。”   几秒后,远远传来他真情流露的最后一句补充。   “——不来家里陪老太太演戏没关系,但我是真心想近距离观赏一下那颗传奇蓝钻,你们俩赶紧和好,我去求他总比求你好使!”   余音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荡了好几圈才散。   五分钟过去,秘书准时来敲门:“傅总,合作方那边已经到了,您要现在去会议室吗?”   推开房门时,她看见傅总难得没有坐在办公桌前,而是站在剔透明净的落地窗旁。   男人身材颀长,侧影被阳光勾勒得宛如贵族时代的油画,神情随之变得朦胧,叫人看不清那双灰绿眼眸中涌动的情绪。   很快,他收回了凝视玻璃窗的目光,一贯冷冽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沉声问:“资料准备好了?”   “是的傅总,已经按照最新的方案修改了,我检查过没有问题。”   男人轻轻颔首,秘书当即会意,带上资料引着他往预定好的那间会议室走。   大楼里随之响起清脆利落的脚步声,如同已过去的任何一日。   只是在走进会议室前那一刻,秘书却注意到顶头上司的脚步有刹那的停顿。   这是对他而言堪称罕见的凝滞。   像是在为了什么事而犹豫。   下一秒,秘书耳畔响起一道带着些许烦躁的叮嘱。   “结束后让新来的那个助理到我办公室。”   “好的傅总。”她立刻应声,半是确认半是提醒地问,“您是指上个月入职的梁思梁助理吗?”   梁思在被突然通知去傅总办公室后,一直坐立不安。   从多嘴惹恼了傅呈钧的那天开始,他就没能再接触过公司业务。   傅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助理,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安排事情让他做。   同事们已经在私下议论他还能在这栋大楼里待几天——全看忙碌不已的傅总哪天才会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再吩咐人事部门把这家伙开掉。   连梁思自己都在打算,要提前请相熟的同事吃离职饭了。   他压根没想到傅总会再叫自己过去。   开掉一个新来没多久的助理,似乎不需要顶头上司浪费时间特地来谈话……   总不可能是要再用他吧?   这段惴惴不安的日子里,梁思听资历更老的同事说起过,傅呈钧不是愿意给下属第二次机会,温和宽容人人称颂的那类老板。   恰恰相反,他唯一的慷慨之处是能给员工提供远超同行业标准的顶级薪资待遇,前提是,员工必须有能力跟得上他的步伐。   一旦有人掉队,这架效率至上、冷酷薄情的工作机器,转头就会忘掉那些失去了价值的名字。   他眼中只有未来,从不回首。   所以,站在气氛冷凝的办公室里,听见男人的那个问题时,梁思足足愣了好几秒,仍觉得茫然。   直到傅呈钧又重复了一遍:“那天他在医院抽血了?”   梁思终于反应过来,尽可能冷静道:“呃,是、是的傅总,兰先生过生日那晚在医院抽了血,做了血常规和一些筛查重大疾病的加项。”   “报告呢?”   “报告……报告在兰先生那里。”   在惊诧过后,梁思逐渐找回了理智,话音变得镇定:“我陪兰先生拿到后才离开的,走之前我看过检查报告,除了显示有轻微的低血糖,其他项目的结果都是正常的。您需要我再去医院调一份报告来吗?”   语毕,他隐约觉得,傅总原本相当不愉的面色有所好转。   梁思的回答,和那晚青年在他怀里说的话一模一样。   于是傅呈钧想,兰又嘉没有说谎。   他从来不对自己撒谎。   所以,宋见风刚才提到的脸色不好和身体不适,应该就是淋雨后发烧的症状还没有完全好转。   ——他明明让兰又嘉吃了药以后在家休息的。   却任性地跑出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   好在还算聪明,没任人欺负。   傅呈钧按了按眉心,从昨天早晨开始就萦绕于心的那股烦躁,终于悄然淡去。   他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动辄牵连数亿的商业条款,却一直没弄懂这份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从何而来。   或许是晨间窥见的那片横亘在白皙手臂上触目惊心的青紫,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这种异样的心情在宋见风的突然到访后达到了顶峰。   他其实非常讨厌昨天早晨兰又嘉那副苍白忧悒的模样,以至于不想跟那种状态下的青年再相处,因此又是一夜未归。   他更喜欢平日里的兰又嘉。   灿烂的、明亮的。   不过,毕竟这次是着凉发烧了。   生病闹点脾气也正常。   傅呈钧这样想着,抬眸看向面前那个一度忘了名字的助理,淡声问:“那晚他主动跟你聊天了吗?”   梁思还在专心等待上司对前一个问题的安排,听到这话一愣,一时间完全吃不准傅总这话是什么意思,思绪急转,只敢挑着回答。   “算是有吧,兰先生怕耽误我陪另一半过节,劝我先回去……当然,我并不觉得耽误,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闻言,原本面无表情听着的男人轻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他急匆匆的解释,还是在笑那个甘愿独自待在医院的情人。   紧接着,梁思听到傅总说:“看来他不讨厌你。”   所以,他又重新有了价值。   说完,傅呈钧像是处理完了这桩突发的意外事件,重新看向堆叠在面前的待批文件,话音平淡道:“让他记得出席明晚的高珠大秀,这两天把身体养好,他昨天淋雨感冒了。”   在那之前的上一个雨夜,兰又嘉窝在他怀里撒娇的时候,说过想陪他出席那些无聊的活动。   当时他也答应了。   梁思知道,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万一兰先生没有到场,或是感冒仍未痊愈,那就是他的失职。   这是他的第二次机会。   显然也是最后一次。   “好的傅总,我会通知兰先生的。”梁思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再一次问道,“您需要我去医院再调一份兰先生的血液检查报告吗?或是陪兰先生去做个更详细的全面检查?”   他不知道傅总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这件事,但梁思觉得,或许的确有这么做的必要。   因为比起他上个月刚入职的那时候,兰先生似乎瘦了不少。   对身体的健康状况来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话音落地,办公室里就变得很安静,只剩纸页翻动的声音,和梁思小心翼翼压低的呼吸声。   片刻后,已经在埋首处理工作的男人腕骨微动,于文件末页留下一个笔锋锐利的签名,才漫不经心道:“不用了。”   也留下了最后一句冷冽的提醒。   “梁思,别再做多余的事。” 第10章   “……我明白,傅总。”   短暂高效的谈话到此结束,梁思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离开了总裁办公室。   他没想到,傅总竟然真的再给了他一次机会。   所以在拨出那个电话之前,梁思足足打了半小时腹稿,才勉强想好一会儿要说的话。   他应该先关心兰先生的身体,关心那场在傅总眼中必须于明天之前痊愈的感冒,同时悄悄观察和试探对方的心情,再决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提起明晚的大秀,确保兰先生一定愿意出席……   “请问是兰先生吗?”   电话被接通后,他先客气恭敬地自报家门,仿佛生日那晚不曾见过彼此:“您好,我是梁思,傅总的助理。”   电话那头的青年似乎笑了一声:“梁助?你好。”   然后,梁思还来不及用上那些精心构思过的话术,就被对方的下一句话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废稿。   兰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   “呈钧让你找我吗?”他问得平静而笃定,“是什么事?有活动需要我一起出席吗?”   梁思一时愕然,主导权不知不觉被夺走,他本能地回答道:“是、是的兰先生,明晚有一场JA旗下品牌的高级珠宝大秀,傍晚五点开始陆续入场,傅总预计会在七点左右落地京珠,然后出发过来——”   “知道了。”兰又嘉打断了他的话,干脆道,“我会准时到的。”   他的话音里泛着些许期待,似乎在自言自语:“那天晚上会很热闹吧。”   本以为艰巨的任务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兰先生的语调柔和烂漫,时间仿佛回到了生日之前,那晚的失落和后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梁思直觉有哪里不对。   可是……   他停顿了两秒,轻声问:“您的身体还好吗?傅总说您感冒了,现在有没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我……”   “不用。烧已经退了,不会影响明晚的。”   “他晚点又要飞外地?真辛苦。”兰先生好像又笑了,“明天我就不去机场等他了,你让司机来家里接我,直接去会场吧。”   “麻烦你了,梁助。”   电话被挂断之前,梁思听见那头传来一道有些模糊的声音:“小伙子,常用的几种药都在这里了,你看要哪个?有没有去医院查过是为什么吃不下饭啊?”   有点听不清,他想。   于是他也一板一眼地回应:“好的兰先生,不用客气,明天我来接您,那我先不打扰您了,再见。”   “嗯,再见。”   听筒里骤然只剩冰冷规律的机械音。   梁思攥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一回到工位,坐在旁边的同事就好奇地凑上来问:“傅总找你什么事啊?难道是要给你调岗?”   他回过神来,诚实道:“不是,还是继续给傅总做助理,负责处理跟兰先生有关的事务。”   “真的假的?你不用走了?”   “对,不用了……暂时不用。”   不能再做多余的事。   他已经明白了。   同一时间,兰又嘉放下了手机,目光扫过店员拿来的几种药,应声道:“每样各要一盒吧,看看哪个效果最好。”   “都要?那你记得看清楚说明书,别乱吃啊。”   店员嘴里嘀咕着,但也没有再问些什么,动作利落地给药品扫码结账,盛好了递给他。   兰又嘉提着一袋子促进食欲助消化的肠胃药,走出了药店。   他好像越来越吃不下东西。   昨天中午吃的面条没能在胃里待多久,就吐得一干二净,后来在会所包间里一边听同学们唱歌一边默默吃掉的点心小吃,也未能幸免。   所以兰又嘉最终没有参加昨晚的毕业聚餐,而是提前离开,独自逃回了家,蜷缩在大得有些可怜的床上,茫然无措地抱着自己似乎已经在排斥食物的腹部。   他对动物蛋白过敏,有太多不能吃的东西,因此一直以来对食物的欲望就不高,这段日子更是近乎厌食,只不过之前以为是毕业太忙,忙得没了胃口,便没放在心上。   现在兰又嘉知道原因了,是身体里的癌细胞在作祟,才令他日渐消瘦。   他真的瘦了很多,本来合身的衣服宽大了一圈,要是再这样下去,等不到癌症扩散至全身,营养不良会先要了他的命。   就算命运已经注定要结束于绝症,兰又嘉仍希望自己人生剩余的时日,尽可能过得体面。   至少,模样不要那么难看。   所以他去药店买了药,希望药物能帮自己恢复一点对食物的欲望。   在试到第二种药的时候,兰又嘉终于成功吃下了今天的晚餐,而且在餐后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都没有产生反胃想吐的感觉。   于是,他的心情终于变得明媚起来,再想起明晚要出席的珠宝大秀,更觉得期待。   气质出众的模特、光彩夺目的明星、受邀而来的媒体……秀场里会到处都是人,四周也会格外热闹。   兰又嘉现在很喜欢热闹。   这是他昨天刚冒出来的新爱好——因为他发现,坐在有歌声与笑声不断回响的包间里,那阵最近常常在独处时侵袭身体的疼痛,竟然渐渐淡去了。   疼痛总在安静的时候喧嚣,它害怕热闹。   这样很好,可以少吃一点止痛药,免得等到未来疼痛不断加强的时候,药物已经因为滥用而失效。   夜晚,冷清寂寥的大房子里回荡着热烈浓郁的音乐声。   兰又嘉在衣帽间里挑选明晚要穿的衣服,白皙单薄的指尖拂过一排排定期更新的奢侈华服。   他在想什么颜色能显得人没那么消瘦,在想这枚胸针该用哪件衣服来搭,在想这首歌实在是有点吵……   听筒里传来声音:“喂,哪位?”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拨出这个号码?   “您好,我是兰又嘉。”他关掉了吵闹烦人的音乐,紧握着手机开口,“那天您在京珠音乐学院里给了我一张名片,还记得吗?”   “兰又嘉?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电话那头的中年人语气陡然激动起来:“没想到还能接到你的电话,你改变主意了?对我们这部戏有兴趣了是不是?”   “嗯,我改变主意了。”兰又嘉问,“你们找到合适的演员了吗?”   “没呢!梅导说目前还是你的形象最贴角色!你有兴趣就太好了,我马上跟导演说一声,你最快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正式试个镜——”   “不好意思。”兰又嘉轻声打断了兴奋溢于言表的选角导演,“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先跟您确认。”   “什么事?你说!别那么客气,喊我李哥就行。”   兰又嘉就问:“李哥,我想知道,这部戏能在三个月内拍完吗?”   “能啊!”闻言,这位姓李的中年人更加兴奋了,“用不着三个月,我们预估是拍五十天,目前计划是八月下旬正式开机,这样,你先过来一趟,我当面跟你说!”   紧接着响起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歉意:“不,我是指,从现在开始算起的三个月内。”   “什么?这……”   在选角导演讶然的沉默里,兰又嘉的语气分外平静:“很抱歉,但我只有这么多时间,我希望能拍得越快越好,最多三个月。如果可以的话,这期间我会全力配合。”   尽管医生说还剩半年,可最后那段时光一定是虚弱和惨烈的,他要预先去掉这段丑陋得不该被人看见的时间。   三个月,或许已经是他仅剩的全部体面。   听筒传出淡淡的电波噪音,在陡然沉默下来的空气里,发生在生日前夜的那段对话,异常清晰地浮现在兰又嘉的脑海中。   选角导演竭力劝他:“……这真的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说得直白点吧,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成名吗?不想被很多人看见和喜爱吗?”   可那时的他笃定地回答:“我已经有足够的爱了。”   原来那也是自欺欺人的假话。   所以在孤魂般游荡在空洞屋子里的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翻出了那张名片,拨通电话。   他不是想成名,只是想要被很多人看见和喜爱。   ——如果,这种爱永远不可能从某个人身上得到的话。   “很多人”其实是个更明智的选择。   因为哪怕每个人都只给一点点爱,将它们加在一起,也已足够。   “我知道这个要求可能很过分,不能接受也很正常,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不,我没有说不能……我先跟导演说一下这个情况,再答复你好不好?”   “好,麻烦您了,谢谢。”   兰又嘉想,算了,拒绝才是合乎逻辑的,他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   他只是……   只是想试一试。   就像这一年里他追在傅呈钧身后做的每件事一样。   不会有结局的悲哀徒劳。   挂掉电话,屋子里重归寂静。   兰又嘉茫然无措地环视着四周明亮灼目的灯光,一件件昂贵精致的衣服排列在一起,被整理得妥帖光鲜,却没有一丝温度。   反胃感骤然上涌。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卫生间。   没关系,他买了很多药。   还可以再试第三种,第四种……   药物总该比爱可靠。   次日晚上,JA高珠大秀会场。   这场一年一度的珠宝盛典在城市远郊的一座古堡里举办,古堡坐落于风景秀丽的群山环抱中,此刻夜色四合,山林郁郁葱葱,公路上灯火点点,与星光熠熠的古堡交相辉映。   走秀尚未开始,秀场内早已人声鼎沸,盛装出席的明星们争奇斗艳,媒体手中的摄影机快门几乎得不到一丝喘息,按个不停。   但满场追逐闪动   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的镜头们,却都默契地绕过了一个地方。   袁静再一次朝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她身旁刚凭一部电视剧走红的年轻女明星终于忍不住开口,凑过来同她耳语:“静姐,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反正不是咱们这个圈子的。”   袁静是资深经纪人了,对圈内每一张值得记住的面孔都如数家珍。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补充道:“去年我带你泓哥来的时候,也没见过他。我记得那边是JA高层的座位区,可能是法国母公司那边过来的人。”   JA集团是全球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奢侈品集团,全称Jean d’Anjou,中译名让·德安茹,一百多年前发端于法国,如今版图已遍布全球,集团旗下的数个子品牌囊括了珠宝、时装、皮革制品、化妆品等诸多领域。   “从总部过来的?但他看起来不像外国人呀。”女明星频频侧目,“而且这么年轻,感觉还是个大学生呢,长得好漂亮啊。”   “行了别看了,注意仪态,镜头随时会扫到你。”袁静没好气地拧了她一把,“全场媒体都被打了招呼不能拍那边,你胆子倒是大,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   “嘶——知道了静姐!”   女明星猛地吃痛,立刻收回视线,摆出从容优雅的姿态,只是才忍了几分钟,又开始目不斜视地感叹:“这个场地真的好美,听说是仿照德安茹家族在法国的古城堡建的,还没有原版十分之一的奢华,哇,他们祖上是不是真是贵族啊?”   她说着说着,面露憧憬,小声提起那个正令全场绝大多数来宾都翘首以盼的人:“静姐,那位亚太区总裁今年到底会不会来啊?我之前只在新闻上见过照片,本人真的长那样吗?这命也太好了……”   第一次受邀出席这种场合的新晋当红女明星语带傻气,旁边一贯严厉的经纪人却难得没有批评她,柔声道:“我收到的消息是会来。”   袁静朝人头攒动的入口处瞥了一眼,脸上同样透出几分期待:“你比泓哥运气好,去年大家都盼了个空。前段时间JA在非洲那边的矿刚挖出世界最大的钻石原石,很轰动,所以大家估计他这次一定是会露面的,你没看那几个大花今晚都铆足了劲吗?JA珠宝目前那份全球代言人合约明年就要到期了。”   闻言,她带来的女明星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连美貌都提亮了几分。   财富、权力、容貌……无论是拥有哪一项,都足以令这世上的男男女女们疯狂。   何况是当这些光彩同时汇聚在一个人身上。   晚上七点五十九分,这场高级珠宝秀正式开场的前一分钟,已经渐渐安静的秀场外侧,蓦地响起一连串清晰鲜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宾们不约而同地望过去,一道道视线好奇地越过西装革履的保镖,紧接着便静下来。   被簇拥着入场的男人刚下飞机,一身优雅简约的纯黑大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仅有被风掠起的褶皱显露出几分倦意,混血特征明显的俊美面孔冲击力十足,深邃冷冽的灰绿色眼眸淡淡扫过整个会场,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直到他的视线准确落在那片始终没人敢靠近的坐席,这份浓烈的压迫感才无声散去。   独自坐在那里的青年原本聚精会神地望着舞台的方向,可一分钟过去,大秀仍未开始,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循着周围人们的视线,向后方望去,恰好撞进那双熟悉的眼睛。   下一秒,青年抬起手,本能地朝对方挥了挥,像是很平常地打了一个招呼。   他穿一件黛蓝色的真丝衬衣,衣领没有扣到最上方,露出一点在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灿银项链,因着扬手的动作,袖口滑出一截莹白纤瘦的手腕,整个人就像一颗被丝绒礼盒轻柔包裹的璀璨钻石,在人群中耀眼夺目。   兰又嘉看起来很好,灿烂明艳,没有病气,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那番模样。   傅呈钧想,那个发着高烧不欢而散的早晨已经过去了,正如那个被送进医院的生日夜晚也无人再提起。   他的嘉嘉总是很听话。   知道什么时候该忘记和放下。   于是万众瞩目的男人轻笑一声,越过那片从未映入他眼帘的模糊人海,径直走向自己的蓝色钻石。 第11章   片刻后,大秀正式开始。   坐席区的灯光转暗,优雅浪漫的音乐声中,风姿各异的超模们接连出场,每个模特身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时装与珠宝全都来自JA集团旗下。   所有光芒都汇聚于前方的舞台,和拥挤坐席里最特别的那块空旷地带。   虽然全场镜头都不被允许对准那片区域,可人们的视线无法禁止。   几乎每个来宾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扫过那里,接着面色寻常地同身边人交颈低语,不知是在谈论今夜星光熠熠的秀场,抑或是别的。   “静姐,那是不是他的情、情……”   女明星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个气质矜贵斐然的男人,不敢多停留,同经纪人窃窃私语时,话音在嘴边打了个转儿,终究没有说出来。   袁静知道身边人想说什么。   她知道每个人见到这一幕时,会产生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改变了想法。   因为那个眉眼昳丽生辉,仿佛在无尽宠爱中长大的年轻男孩,除了开始时那一眼,就再也没有看过身边明明是全场焦点的男人。   他专心致志地望着舞台的方向,柔和澄澈的眼眸中透出纯然的欣赏。   连身边人主动同他说话时,都舍不得分心移开目光。   所以袁静默默压下了那些在心头冒出来的菲薄形容,替旁边的艺人理了理裙摆,提醒她专心看秀。   尽管她自己的视线,却总是不知不觉地落到那个青年的身上。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该被聚光灯追逐,即使不知道姓名和来历,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已耀眼至极。   然而,若是真的加上那些她尚不清楚的背景,同样注定了有些人天生便不会站在镜头前……不可能,或是不需要。   袁静不无遗憾地这样想。   前一段音乐渐渐淡出,在全新的曲调和欢呼声中,设计师与模特一道现身,她立刻面露微笑,像其他来宾们一样鼓起了掌。   兰又嘉也意犹未尽地送上掌声。   耳畔传来熟悉的低沉声线。   “这么喜欢?”   “嗯,我很喜欢。”   因为足够热闹。   他点了点头,总算再度侧眸看向身边的男人,迫不及待地问:“等下是不是还有酒会?”   傅呈钧没料到他的问题,不禁有几分哑然:“饿了?没吃晚饭么?”   “来之前吃过了。”兰又嘉诚实地说,“不过现在又有点馋。”   男人的视线掠过他衬衣领口处形状异常明显的锁骨,尾音微微上扬:“知道要好好吃饭了?”   兰又嘉听出他语气里的满意,便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弯起了眸子笑:“我会努力吃胖一点的。”   其实光是知道要好好吃饭,是没有用的。   无论他有多么希望自己的食欲恢复如初,也拗不过正无可挽回地衰退着的身体机能。   今天难得有胃口,是因为第三种药很适合他。   药物的确比妄想可靠。   在那个眸光明亮潋滟的笑容里,傅呈钧偏了偏眸,看向从兰又嘉到场后就一直守在旁边的助理。   对方立刻会意,快步走到他身边,弯腰等待老板的吩咐。   兰又嘉隐约听见傅呈钧是让助理去提醒厨房备餐。   还额外叮嘱了一句:注意忌口。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兰又嘉忽然有一点想笑。   他不知道是想笑什么。   或许是笑几天前那个满心妄想的自己。   当傅呈钧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身边人时,恰好对上那双笑意翩跹亮得惊人的眼睛,同时听见他问:“刚从光海回来吗?”   男人微一颔首,随口应道:“富安那边有点事要处理。”   傅呈钧的父亲是本国人,是光海市实业巨头富安科技曾经的继承人,他跟随父亲长大,童年就在那座潮湿繁华的港口城市度过。   他的母亲则来自于Jean d’Anjou这个品牌背后的德安茹家族,是一位法葡混血的绿眸美人。   而这位背景复杂的三国混血儿,最初出现在商界时,只是JA集团里的一名普通经理,却凭着超前的眼光和过人的手腕,一步步成为了整个集团亚太区的总负责人,也令这个在亚洲市场的发展一度陷入停滞的奢侈品牌,重新焕发光彩,影响力更胜以往。   所以,今晚来到秀场的嘉宾们才会时不时望向这里。   无论是身世、能力,或是外貌,他都是往日只能在新闻报刊上遥远瞥见的神秘传奇。   兰又嘉想了想,小声问:“还是因为钻石……不,金刚石吗?”   闻言,原本没什么表情的男人似乎被取悦,磁性嗓音里漫开一丝揶揄:“它们是同一种东西。”   周围模特与明星身上的高奢珠宝仍流光闪耀,兰又嘉哦了一声,努力搜寻着记忆里听过的只言片语,尝试更准确地形容:“我想起来了,是因为高……高精尖的人造金刚石?”   格外认真的语气传入傅呈钧耳中,令一贯冷冽的男人笑了起来,薄唇轻扬:“记性不错。”   “是因为它。”   傅呈钧说着,视线并未在周遭琳琅满目的华美珠宝上停留分毫,心里或许仍想着另一桩生意,淡声道:“很快就会解决的。”   即使正是他让JA旗下的珠宝支线在国内大受追捧,掀起一阵狂热风潮,可这位能力卓绝的商业新贵显然对眼前这场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没有什么兴趣。   他更关心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在这个愈发混乱颓靡的时代,普通人对资本家大肆宣扬的精美广告日渐怀疑,几乎所有奢侈品牌的业绩都受到了冲击,其中尤以昂贵的天然钻石首饰的遇冷最有代表性。   廉价美丽的培育钻石逐渐兴起,沮丧忧郁的人们也越来越不相信爱情。   钻石已经不再代表永恒,永恒甚至可以人造。   那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珍重?   兰又嘉不确定答案,但他很清楚,身边的男人其实一直都不喜欢钻石与珠宝。   而他自己,其实也并不关心这些商业上的事。   他只是嗅到对方的大衣上散发着隐约的海风味道,猜到了这次出差的行程,就顺口问了。   兰又嘉知道傅呈钧喜欢自己絮絮叨叨的关心。   往日他总是这样缠着对方,直到男人面露轻笑,或是将要显露厌烦,才会戛然而止。   所以今天也不该例外。   他不想再惹傅呈钧生气。   很快,这个对方明显不打算再多说的话题就此结束,兰又嘉没有追问,他开始专心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   走秀结束后的冷餐酒会灯火璀璨,衣香鬓影,到处弥漫着奢靡的气息。   兰又嘉跟在傅呈钧身侧,安静地听着那些蜂拥而来的问候和寒暄。   大多是国内的一些合作伙伴,和由JA内部高层引荐的艺人明星。   也有海外母公司那边过来的外国人。   "Clément!"   有个褐发碧眼的法国人举着酒杯大步走过来,热情洋溢地拍拍傅呈钧的肩膀,随后语速很快地同他说起了什么。   兰又嘉能听懂最开始这个单词。   这是傅呈钧的法文名。   他有另一个名字,克莱蒙·德安茹。   再后面的法语对话,兰又嘉就听不懂了。   但他猜对方应该是德安茹家族内的成员,可能是傅呈钧的某位远亲长辈,因为男人的面色尚算温和。   直到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那个陌生的法国男人注意到了旁边的他,目露惊艳,朝傅呈钧坏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浮的欣赏:"Est-il votre biche? C'est beau!"   话音落地,傅呈钧的面色微冷,不假思索道:"Non, c'est mon soleil."   对方愣了一下,重新看了兰又嘉一眼,连连点头,有些抱歉地笑了:"Oui, oui, bien s?r."   兰又嘉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从神态猜测可能跟自己有关。   不知傅呈钧说了句什么,陌生人原本让他有些不舒服的打量目光,刹那间收敛了,变得惊讶而慎重。   大概是让他别再乱看。   傅呈钧一贯是个作风霸道的人。   兰又嘉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将餐盘交给侍应生,正打算再去拿杯饮料,就听到耳畔响起了另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   “我总算是逃出来了——老傅!”   今晚宋见风也来了,刚从一堆杂志主编的包围里脱身,朝他们扬了扬手。   “今天这身不错啊,兰又嘉。”宋见风再次连名带姓地喊他,语带调侃,“我可是听到好多人在议论你,可惜谁也不敢拍照。”   看到宋见风的那一刻,兰又嘉下意识别开目光,本能地往傅呈钧身后躲了一下。   此时被叫到名字,他顿了顿,才应声道:“宋先生好。”   宋见风没怎么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打完招呼之后,就滔滔不绝地跟好友聊起了天:“我跟他们说没档期,下半年都交代给你们JA了,对了,刚才压轴那件新品有点意思,什么时候让我……”   傅呈钧倒留意到了他的闪躲,觉得有些好笑:“烦他?”   兰又嘉立刻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宋见风就一脸好奇地横插进来:“说什么悄悄话呢?烦谁?”   没想到傅呈钧竟抬手挡在青年身前,示意让他离远点,语气里透出几分嫌弃:“你。”   “……”宋见风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啊?”   他做什么了就烦他!   好歹他们俩前天才见过面,他还顺手帮过兰又嘉呢。   难道是知道他去找老傅打小报告了?   可他明明是在帮他嘛。   真是,真是——   算了。   有一双风流多情桃花眼的男人面色一度变幻,最终定格在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行,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我走。”   不得不说,眼前这幅亲密相依的画面还是很养眼般配的,他都遗憾没带相机来了。   和好了就行。   也不枉费他一片苦心。   宋见风来了又走,恰如风一般。兰又嘉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失神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感到一阵疲惫的倦意翻涌上来。   他不想再吃任何东西了,习惯性地伸手轻扯男人的衣袖,小声道:“呈钧,我……”   “累了?”   未竟的话音被男人接过,原本攀在对方袖口的指尖也落入了温暖的掌心。   傅呈钧动作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语气平常道:“那就回家吧。”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热意,兰又嘉怔了怔,略显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原来这三年单方面的追逐,并不是毫无意义。   他至少留下了一点充满自己烙印的痕迹。   也拥有过一些尚算温柔的时刻。   晚些时候,宽敞舒适的豪车后座上,兰又嘉倚在男人肩头,昏昏欲睡,宽松的衬衣领口偶有银光闪烁。   夜深而静。   忙碌了一整日的傅呈钧终于空闲下来,他垂眸注视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青年,蓦地想起了什么,修长指节探进黛蓝色的真丝衬衣,从白皙漂亮的锁骨处找到了那枚正轻轻摇晃的钻石戒指。   他轻握住戒指,指腹摩挲着那颗被体温捂热的钻石,回忆起宋见风昨天说的话,问:“怎么突然想起要戴它?”   快要睡着的青年便惊醒过来,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答:“因为它的颜色很美。”   紧接着,兰又嘉也想起了那天宋见风没能说完的话。   这枚戒指好像很特别,才会令见多识广的摄影家露出那么复杂的神情。   他忍不住想,过些日子自己离开傅呈钧的时候,有没有资格带走这份奢侈的礼物?   兰又嘉不准备把人生最后的时光都耗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那真的太冷了。   他明白自己迟早要跟傅呈钧说再见的。   而在他对这场离别的设想中,最割舍不下的,就是这枚陪自己度过阴冷雨天的蓝钻戒指。   短暂静默后,他离开男人的肩膀,仰起脸小心地问:“这枚戒指真的送给我了吗?”   傅呈钧眉眼低垂,似乎正专心欣赏那枚蓝得惊心动魄的美丽钻石:“嗯。”   “它是不是很贵?要是我把它弄坏了怎么办?”   “坏就坏了。”   “那……你不会后悔送给我吧?”   闻言,男人终于掀眸看他,深邃眼眸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不会。”他说。   “如果我们分手了呢?你会要回来吗?或者……或者我过半年再还给你,好不好?”   兰又嘉想,他最多只需要霸占它半年,所以不假思索地将未来当作假设问出了口。   傅呈钧却怔住:“分手?”   兰又嘉点点头:“对,分手。”   只有彼此的车后座上,清晰地回荡着这个格外突兀的名词。   傅呈钧本以为今晚言笑晏晏的兰又嘉已经恢复了正常,过去的已过去,未来他们仍将这样相处下去——之前的日子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可在一刻,他却问出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问题。   分手。   这个从未想象过的字眼如电流通过傅呈钧的心头,激起一阵陌生的、颤栗的感受。   车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铺天盖地,犹如蛰伏着无数阴森潮湿的幽魂,随时会撕裂黑暗,倏忽涌现。   傅呈钧骤然松开了手。   蓝色钻石划出一道抛物线,在异常寂静的空气里摇曳坠落。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觉得我们在谈恋爱?”   兰又嘉下意识握住那枚重新回到自己颈间的戒指,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他满脸茫然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这个其实十分简单的句子。   原来不必说分手。   紧接着,他笑起来,漆黑圆润的瞳仁像濯过水一般,湿漉漉的。   他笑了,也有些难过。   只是一点难过。   “对不起。”兰又嘉很快低下头,温顺地认错,“是我说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他不会再郑重其事地提分手。   他会安静离开的。 第12章   “到你了,嘉嘉。”   耳畔涌来朦胧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嘉嘉?兰又嘉!”   “嗯?”神思游离的青年总算被叫回了魂,攥着台本慌忙起身,“抱歉,我又走神了……对不起。”   他的脸色看起来实在很差,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杏眼里雾气弥漫,又连声道着歉,因此哪怕是平日里对他有些微词的同学,此刻都不忍心再多指责他。   ——毕竟,整个学校里最乐意看兰又嘉笑话的姜黎,这会儿还没有来排练室。   很快有人说:“没事啊,反正也差不多了,要不都休息会儿?刚好我去楼下拿个外卖。”   这是其他专业不太熟悉的同学,好心地帮忙打了个圆场。   还有人问:“嘉嘉,你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真的生病了?那天你不是说——”   这是和兰又嘉一样在钢琴专业的同班同学,关心的话语里透出小心翼翼的打探。   “那天都说了是耍姜黎的。”柯云川接过了这人的话,不想别人再八卦那天的事,“我看他是困的,昨晚没睡好吧?”   他的节目已经过了一遍,本来可以先走,但想到姜黎等下会来,怕又起什么冲突,还是留下了。   兰又嘉对上那道关切的目光,朝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点了点头:“嗯,没休息好,耽误大家时间了。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你们想喝哪家?”   “真的假的?我要喝新开那家!”   排练室一下热闹起来,兰又嘉笑着将自己的手机递出去,坐在一旁看大家嘻嘻哈哈地挑选着自己想喝哪款。   距离毕业晚会还有两天,这是最后一次排练了,后面只剩活动当天的现场彩排走位。   柯云川问他:“你要哪个?我点过这家的招牌奶茶,味道挺特别的——不对,我记得你不能喝这个的,要不喝柠檬茶?”   旁边有人听见了,好奇道:“为什么不能喝啊?控糖?柠檬茶里糖才多呢。”   “不是。”柯云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隐私,“……反正他就是从来不喝这些的。”   兰又嘉并没有隐瞒,点头道:“因为我蛋白过敏。”   先前跟他不熟的那些大四生更惊讶了:“蛋白过敏?居然还有这种过敏,那不是有很多东西都不能吃?甜品蛋糕那些都不能吧?”   “对,基本都不可以。”   “哇,那也太惨了,有这么多忌口,要是我不能吃这些甜食,感觉活着都没劲了。”   “是啦,所以人家这么瘦,皮肤也好,你再看看你的肚子……”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先前问兰又嘉是不是生病的那个同学像是被提醒了,再次问他:“嘉嘉,那你过生日岂不是也吃不了蛋糕?”   “话说回来,你生日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了啊?为什么会叫救护车?咳,我们光听姜黎说了……”   柯云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喂,你老提那天干嘛!”   “没关系。”兰又嘉笑了笑,坦然道,“那天我就是过敏发作了。”   “哎?你是吃蛋糕了?”   “嗯,过生日嘛。”   这个异常简单的真相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有人笑:“原来你也会忍不住吃不该吃的东西啊。”   也有人略带怀疑:“不过我好像听谁说过,去年生日你也在医院过的,好像还请了一周假吧?一样是吃了蛋糕过敏吗?”   话音未落,性格直爽的柯云川猛地皱起了眉,一脸即将发作的不满。   但不等他说些什么,兰又嘉却先开口了。   “不是,去年是个意外。”   他的声音清泠悦耳,语调分外平常:“我出了场车祸,所以才住了一周院。”   闹哄哄的气氛有一刹那的静止,连挑起话题的那人都愕然地僵住了。   柯云川此前同样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兰又嘉在开始谈恋爱之后,就离大家越来越远,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生活。   “车祸?!”即使事情已过去一年,他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起眼前的青年,“严重吗?撞到哪里了?有没有后遗症?”   “不严重,我当时系了安全带的。”兰又嘉安慰他,“只是有些脑震荡和擦伤,养了几天就好了,没什么后遗症。”   唯独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疤,是撞车时被安全带割伤的。   随着此刻浮现上来的回忆,那道位于耳后颈侧的伤疤似乎开始发烫。   他下意识伸手触了触那块平日里被发丝遮掩着的皮肤,笑着看向正拿着他手机的那个同学:“都选好了吗?我来下单。”   “——好好,还差两个人,马上马上!”   那显然是一场尚算幸运的小车祸,于是大家松了口气,不必为此摆出沉重肃穆的脸色,重新聊起了天,顺势说起自己遇到过的交通意外。   柯云川也放下心来,只是忽然意识到兰又嘉连续两年都没有好好过一次生日,不由得有些叹息:“希望你明年生日别再出什么意外了,对了,你记得千万不要嘴馋吃蛋糕了,过敏肯定不好受。”   他话音真诚,令那双柔和明媚的眼眸蓦地弯了起来,隐约有湿润的光芒闪动。   “我知道的。”他说,“谢谢你,云川。”   今年生日的过敏是他自找的麻烦。   去年生日的车祸则的确是场意外。   那天他心情很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傅呈钧,而且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就瞒着他出发去了公司。   眼睁睁看着另一辆车失控撞上来的时候,兰又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了,安全气囊哐当弹出来,而他呆呆地想,要送给傅呈钧的那份礼物肯定被撞坏了。   他才是过生日的人,却给另一个人精心准备了礼物。   那是他最爱傅呈钧的一年。   可即使是在彼此感情最浓烈、关系最亲昵的时候,傅呈钧也没有跟他亲口说过爱。   兰又嘉一直在试图靠近和确认那份爱。   所以被困在座位上,等待救护车到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动作笨拙地拨通那个电话,听见里面传来男人失了冷静的慌乱声音时,明明脖子很疼,却忍不住笑了,仿佛收到一份渴望已久的生日礼物。   那一刻的兰又嘉想,这一定是爱了。   可那天被送到病房里的他,看着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到最后都没有等到想等的那个人。   也是从这一天起,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离爱越来越远。   直至几天前从秀场出来的那晚,彻底分崩离析。   兰又嘉曾经只是以为,傅呈钧不再爱他了。   却没想过,原来这段关系里,根本不该奢求这样昂贵的字眼。   他们从来不是在谈恋爱。   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兰又嘉一时间甚至分不清,与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相比,到底哪件事要更悲哀些。   他分明出生在一个散发着爱的味道的日子。   竟连一个完满幸福的生日都得不到。   幸好,明年不必再痴痴盼望。   陈旧的伤疤渐渐冷却,兰又嘉从记忆中抽回心绪,向待他很好的柯云川认真保证道:“不会再出意外了。”   因为没有明年了。   “肯定不会!”柯云川加重音强调了一遍,看他脸色仍然苍白,担忧地问,“要不你今天先到这里?反正你对台本已经很熟了,节目又是即兴……”   他还没说完,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是姜黎来了。   姜黎一来就看到兰又嘉以前的室友,如临大敌一样反射性挡在了对方面前,生怕他做出什么事。   他嗤笑着翻了个白眼,在听见兰又嘉对柯云川低声说没事的时候,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却被一旁刚好跑过来的女同学撞了一下。   “你干什么?!”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看!”   女生匆匆道了歉,攥着一个屏幕停留在外卖页面的手机,对兰又嘉道:“我们选完啦。”   “对了,你刚刚收到一条新消息。”   她晃了晃掌心里的手机,笑意促狭地递过去:“你给他的备注是个爱心哦!”   女生写满好奇和调侃的眼睛里,映出青年忽然愣住的面孔。   半小时前,京珠机场。   “你这趟又要飞哪里啊?这么保密干嘛,我都给你看我的机票了。唉说真的,我实在受不了我奶奶了,这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我哥不逃,那我就逃咯。”   贵宾休息室里回荡着一道清丽娇蛮的女声。   “喂老傅,理理我啊,别看那些鬼画符了,难得这么巧遇到,聊会儿天嘛。”   然而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的男人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   硬凑在他旁边的年轻女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卷翘的长睫忽闪忽闪,涂着时下最流行色号的红唇仍在喋喋不休。   “还看?还看!你也不嫌累得慌,真是变态工作狂——我是不是该庆幸那时候你没看上我?跟你结婚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啧啧,我真的很佩服你现在那个对象,有这种忍耐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对了,有机会能不能带我见见……”   “宋见霜!”   语气冷沉的警告陡然响起。   宋见霜捂了捂受到惊吓的耳朵,表情却一点都不带怕的。   她笑眯眯道:“生气啦?真凶啊。”   在前些年对傅呈钧死缠烂打的那段时间里,她早就习惯男人的冷言冷语了。   这会儿看到对方久违的冷脸,不得不说,怪怀念的呢。   “我也没说什么啊,又是哪句话惹到你了?总不可能是嫌我吵吧,你专心工作的时候根本就不管其他声音……”   满心好奇的宋见霜围着他上下打量研究,突然间发现了问题,惊呼一声:“不对,你屏幕上怎么还是这页鬼画符,动都没动过——你没在工作啊?”   她深感稀奇地瞪大了眼睛:“你刚才不会是在走神吧?我靠,你想什么呢?火星要撞地球了?怪不得你今天的脸色这么难看。”   耳畔杂音响个不停,傅呈钧烦不胜烦,起身就想走,却在宋见霜的下一句话里停住了脚步。   她说:“我想想啊,你刚才是在我提到你对象的时候发火的,哦,我知道了,你们吵架了?所以你一个人生闷气呢?”   傅呈钧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比他矮一大截的女生则笑盈盈地瞪回去。   她毫无惧色,蓦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不,不是吵架,是你被老婆赶出来了,所以才一副地球马上要爆炸的超级臭脸——”   一分钟后,宋见霜被满脸歉意的服务专员客气地请出了贵宾厅。   机场里人来人往,四周不断响起某趟航班登机或延误的播报声。   而她站在贵宾厅外,盯着里面那道此刻只能瞥见衣角的遥远身影,渐渐扬起了唇角。   下一秒,机票被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宋见霜拖着行李箱,脚步轻快地往机场出口处走去。   她想,太有意思了。   候机室内重归安静。   “傅总,这趟航班预计有三十分钟左右的延误,您可能还需要再等待一会儿才能登机。”   宋见霜离开后,候在一旁的秘书才快步上前,低声向老板汇报航班延误的消息。   高大冷冽的男人立在窗前,颔首道:“知道了。”   灰绿色的眸光停驻在明净闪亮的大片窗玻璃上,直到口袋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才收回视线。   是重要的合作商发来的消息。   傅呈钧很快处理完了堆积的信息,退出聊天窗口,指腹在屏幕上微微停顿,却并没有摁灭屏幕。   片刻后,指尖滑动,一个个聊天框不断掠过视野。   在很下面的位置,他才找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蓝色头像。   仿佛也是到这一刻,傅呈钧才异常清晰地意识到,兰又嘉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发过消息了。   他点进聊天框,最新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一周前。   是兰又嘉答辩结束的那天,絮絮叨叨地发过来一堆话,说要来公司找他,最后又自觉地改成了回家等他。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而那天傅呈钧一直等到忙完下午的事,才在几小时后简短地回了一句。   【明天回来。】   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兰又嘉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   傅呈钧想了一会儿,才从脑海里找到那个曾经没有机会使用,乃至令他有些不确定含义的词语。   这是……冷战?   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兰又嘉从来没有过这么久的沉寂。   他一直很忙,可那个一贯明媚烂漫的青年,总会想方设法地闯进他的视野。   怔然失神的这一刻,傅呈钧无端地想起了那个发着烧的早晨,怀中人认真地请求他去看自己的毕业晚会。   ——“如果你已经有其他安排,可不可以为我腾出一点时间?对我来说,那一天真的很重要,我不想一个人度过。”   还有更早以前,生日那天特意定了闹钟通视频的凌晨,仍缩在被窝里的人笑得天真又期盼。   ——“那晚能不能算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呈钧,时间过得好快,我比那时候更加……”   不再是满含憧憬的我们,而是被分隔开的我和你。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此刻思绪翻涌的傅呈钧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能将那些已过去的日常琐事记得如此清楚。   尤其是几天前的夜晚,他说出那句话之后,身边人忽然露出的那个笑。   柔软的、湿漉漉的微笑。   在凄寒的夜里分外清晰刻骨。   这晚之后,他们又是几天没有见面。   而他马上就要再次出差。   立在窗边的男人沉默良久,按了按眉心,抬眸看向一旁的秘书,凝声问:“周六晚上有没有行程?”   “这周六吗?有的傅总,是跟欧洲那边有一个线上会议,对了,当天下午您会搭乘三点钟的航班前往光海——”   “延后一天,把时间空出来。”   “全部延后吗?”秘书愣了愣,下意识看了老板一眼,“好的傅总,我马上去办。”   可男人的情绪一贯沉郁内敛,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依稀觉得,老板这两天有些紧绷的面色,似乎终于放松了一点。   其实大秀那晚,在说完那句话后,傅呈钧就后悔了。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鲜少对什么事后悔过。   这种情绪就像这段时间的冷战一样陌生。   所以,这或许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后悔。   和第一次主动妥协。   傅呈钧垂下眼眸,不再犹豫,修长有力的指节在屏幕上轻触。   一条仍旧简短的文字消息就这样顺着无线电波,飘到了另一个人眼前。   出人意料地打破了横亘一周的冰冷空白。   【后天晚上我会来。】 第13章   傅呈钧走进家门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刚过五点。   屋外落日熔金,色彩靡丽的黄昏透窗而入,为宽敞明净的房子染上一层流光溢彩的薄暮光晕,诱人沉沦。   但当他穿过玄关,走向飘出烹饪香气的屋内,第一眼注意到的,只有那道漂亮得过分的侧影。   兰又嘉站在半开放式的厨房里,身上系着围裙,神情里透出少有的严肃,正打量着什么:“这个摆盘是不是有点奇怪,我真的觉得不太好看……”   直到余光瞥见了他的身影,话音才戛然而止。   他蓦地转身望过来,一脸藏不住的惊讶:“呈钧?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早得连那几位专门来家里做菜的大厨,都还没收工离开。   他说话的同时,旁边正在忙碌的几个厨师也循声望来,当即恭声问候道:“傅先生好。”   满身矜贵的男人闻声微一颔首,算作回应。   灰绿色的眸珠里始终只映出那道身影,渐渐泛开一抹笑意。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傅呈钧仍觉得眼前这幅画面好笑,便反问回去:“不会做饭还穿着围裙?”   “……谁说我不会的。”兰又嘉脸上立刻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反驳道,“我今天是打算要做菜的!”   他的模样鲜活又灿烂,令傅呈钧眸中的笑意更浓,薄唇微扬:“是么?那我拭目以待。”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出去,这里好挤!”   兰又嘉一边抱怨一边把他推出去,而还在原地忙碌的厨师们,悄悄对视一眼,目露艳羡和感叹,仿佛被这份溢于言表的甜蜜感染。   这是一个充满了丰沛爱意,没有半点龃龉痕迹的夜晚。   就像傅呈钧曾经度过的很多个夜晚那样。   所以再一次置身于幸福景象中的男人,在莫名其妙的怀念心情中,有些恍然地想,今天临时更改行程的冲动决定不算坏。   下午他发出那条消息后,没有等待多久,兰又嘉的回信就来了。   【后天晚上?你要来参加我的毕业晚会吗?!】   【太好了,谢谢你!】   【我很开心,真的特别开心。】   【今晚你会不会回来?要一起吃晚餐吗?】   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屏幕另一端的恋人丝毫没有提及上次分别时的不愉快,絮语不停,如往常那样听话和懂事。   可依然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彼时,傅呈钧的目光在这两段仅仅相距一行,却时隔一周的消息间来回逡巡。   刚刚退潮的沉郁心情又要涌上来。   微妙的暴躁感驱使他毫不犹豫地爽了约。   ——合作方的约。   秘书听见他在极短时间内第二次取消原定行程后,来不及掩饰的惊异语调,犹在耳边。   聊天框里最新那段文字寥寥的对话,也如在眼前。   【嗯,回来。】   【那晚上见!】   航班还有半小时就要登机起飞,总在一桩桩生意中忙碌辗转的男人却径自离开了机场。   傅呈钧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他不想再发过去一条与上次毫无区别的“明天回来”。   或许,是为了当下的这一刻。   日落月升,窗外夜色深深,屋里灯火通明,一大桌丰盛的晚餐散发着引人垂涎的香气。   厨师们已悄然离开,傅呈钧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掀开银色的餐盘盖,霎时露出里面香气扑鼻色泽亮眼的香煎澳龙。   和堂而皇之地摆在正中央,骑在昂贵龙虾头上的一个香煎荷包蛋。   傅呈钧早有预料,不会被障眼法迷惑,淡定道:“做得不错。”   “当然!这是我煎过最完美的荷包蛋。”   兰又嘉有一肚子自我赞美要说:“你看蛋黄刚好在正中间,圆圆的,蛋白的边缘像波浪一样,又很均匀,我觉得它长得简直比动画片里的煎蛋更像煎蛋。”   青年絮絮叨叨地向他炫耀这个荷包蛋的形状有多好看,傅呈钧耐心听着,常年淡漠的面孔上露出连自己也未能察觉的轻笑。   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相处三年,他从来没有正正经经给傅呈钧做过一顿饭,也从不勉强自己做那些繁琐的家务事,他手中有一长串厨师和家政的名单,一旦有需要,就联系他觉得最合适的人过来。   他不会用厨艺俘获别人的心,也不做忙前忙后的家庭保姆,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却始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魅力。   絮叨到一半,兰又嘉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意犹未尽又依依不舍地提醒道:“趁热吃哦,在有热气的时候吃掉才最完美。”   他的眼睛那样亮。   傅呈钧其实忽然想问,一个蛋白过敏的人,为什么唯独会煎荷包蛋?   可这么问,难免要叫人想起那顿失约的生日晚餐。   所以他没有开口,顺从地拿起刀叉,也没有吝惜赞美:“嗯,味道也很完美。”   “是吗?”兰又嘉托着腮看他吃掉了盘子里唯一一个荷包蛋,语气很羡慕,“真嫉妒你,能吃到这么完美的荷包蛋。”   傅呈钧便哑然失笑。   “你还打算再夸自己多久?”   “很久吗?我只说了几句而已嘛。倒是你,以后应该多笑笑的,会有更多人喜欢你。”   “兰——”   “你要凶我吗?你刚刚才吃了我做的菜!”   “……”   “好吧,我饿了,不说了,我也吃东西。”   青年去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神情怏怏地拿起餐具,嘴上说着饿了,却显然对眼前琳琅满目的食物兴趣寥寥。   直到耳畔响起那道难得有些踌躇的磁性嗓音。   “对员工和合作伙伴太和颜悦色,会给项目推进带来负面影响,不如公事公办的效率更高。”   “诶?你在解释为什么不笑吗?”   “嗯。”   “所以你自己其实是喜欢笑的,只是为了工作要忍着?”   “不,不喜欢。”   “……”   兰又嘉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忿忿地瞪他一眼。   而男人将他气恼的神情尽收眼底,再度低笑起来。   这一晚的气氛太好,仿佛回到了感情正浓时,谁也舍不得打破。   打破如此幸福的幻象。   连兰又嘉都一度沉溺其中,跟平时一样好好吃了一顿晚餐,还提出了往日会不假思索问出口的邀请。   晚餐后,傅呈钧去书房处理一项突发的工作,他没关门,兰又嘉就习惯性地跟了进去,像曾经那样缠着他。   他在工作时并非一概不能打扰,处理枯燥事务时,善于一心多用的傅呈钧反而乐意耳边有个人喋喋不休,起码能带来一点乐趣。   他分心听着,偶尔会回应。   兰又嘉安安分分地坐在男人身旁,说起学校旁边新开的奶茶店,说起莫名其妙很讨厌自己的一个同学,说起今天排练时因为没睡好频频走神……   也说起仍在心底隐隐作祟的渴望。   “呈钧,天气预报说博茨瓦纳又有地方快下雪了,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雪?你答应过我的。”   他真的很好奇非洲下雪的样子,不想仅仅是从旁人拍下的影像里看见这一幕,更想亲眼目睹。   是因为傅呈钧,他才会关心南非的天气预报,才会知道那片遥远炎热的大陆原来也有雪景。   所以兰又嘉最想和他一起去那里。   闻言,正盯着电脑屏幕的傅呈钧头也不抬道:“今年没有时间,等明年。”   在负责JA集团亚太区业务的同时,他还在去年彻底接手了傅家这边的实业集团,今年是后者发展的关键时期,有权力交替更迭,亦有矛盾暗潮涌动,是傅呈钧最忙的一年,比往年要忙得多。   “明年?”   兰又嘉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安静片刻后,再度开口。   “傅呈钧,我想今年去非洲看雪,你陪我去,你可以在酒店里工作的,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令男人的动作有稍许停顿。   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   “不行,过两天我要去光海,整个六月基本都会待在那里。”   又一次被拒绝的青年安静了好一会儿。   再开口时,仍是柔和却执着的提问。   “傅先生,那你七月份有空吗?”   七月是南非最冷的季节,应该也会下雪。   他一反常态地将同一件事变着花样提了三次。   到第三次,连傅呈钧都诧异起来,抬眸看他:“非要这段时间去?”   “嗯,但是你不去也没关系。”   兰又嘉已经从他的语气里得到了答案,垂着眼道:“我不会再问了,我可以跟别人一起去,也可以一个人去。”   事不过三,他知道的。   他话音平静,傅呈钧便真的没有再放在心上,转而问起更关心的事。   “你刚才叫我什么?”   “傅先生。”兰又嘉说,“以后我可以一直这样叫你。”   他第一次见傅呈钧时,就是那样叫他的。   傅先生。   傅呈钧已经有差不多两年没听过兰又嘉这样叫自己了,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回过神来,他半是揶揄半是不满道:“在床上这么叫就够了。”   身边人就笑了一下,顺从地问:“傅先生,上床吗?”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的关系从性开始,也该从这里结束,画下有始有终的句点。   没有一起看雪,那他会独自离开。   去哪里都好。   听他这么问,傅呈钧愣了一下,灰绿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他。   然后,男人起身,结实有力的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   兰又嘉条件反射般小声提醒:“……轻一点。”   可他没想到的是,傅呈钧并没有把自己抱进房间。   兰又嘉被圈在男人怀里,坐在他腿上,听见发顶传来笑意清晰的低沉声音:“怕疼还主动招我?”   他被温暖炽热的怀抱全然笼罩,几乎做梦一样。   梦里的傅呈钧格外温柔:“不是说没睡好么?认真陪我工作一会儿,你就该困了。”   傅呈钧没有带他上床,而是抱着他工作。   面前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法文,夜晚灯光昏黄,衬得男人雕刻般锐利的脸部轮廓也柔和了许多。   兰又嘉听话地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眼眸湿润地说:“不是英文,我看不懂。”   “所以你困得更快。”   “也对哦。”他就点点头,脸颊温顺地擦过男人的下颌,“傅先生,胡茬冒出来了,好扎。”   傅呈钧很模糊地应了一声,落在他腰间的大手带点威胁地紧了紧:“别乱动。”   男人声线很沉,落在耳畔酥酥麻麻。   兰又嘉忍不住笑了。   等到眸中盈满了一弯月牙般的碎金流光,暖得眼眶发热,他才蓦然发觉,原来事过情迁,这样平常的笑容竟也成了奢侈。   这些天里,他和傅呈钧总是不欢而散。   其实兰又嘉不希望这样。   哪怕不必说分手,他还是想要一场不留遗憾的体面告别。   不能一起看雪,能有这顿晚餐就很好。   还有他最想纪念的后天晚上。   这样已经足够了。   足够让他不后悔这三年全心全意的追逐。   而这一晚直到最后,也只是怀抱。   在宛如热恋的甜美夜晚,兰又嘉被困意彻底席卷之前,下意识地说:“晚安。”   仍在工作的傅呈钧轻笑一声:“今天倒很大方。”   兰又嘉平时很少这么说。   于是他同样温声道:“睡吧,晚安。”   道晚安的同时,微凉的唇在他眉眼处悄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兰又嘉便翘起唇角,喃喃回应:“后天见。”   很快,他在男人温暖有力的怀抱里沉沉地睡着了。   呼吸间都是那人身上风雪般的冷香。   令他做了一个大雪纷飞的美梦。 第14章   兰又嘉不断回想着日光明媚的午后,遥远的城市景观被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光亮,盈满了灼然的洁白与灿金   还有黄褐色的辽阔原野上,满身斑点的野豹正动作矫健地飞跃过波光粼粼的水泊。   灰蒙蒙的大象迈动着粗壮的腿,成群结队迁徙时掀起尘土飞扬,长而上翘的象牙离镜头很近,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洁白,透着野生的沧桑和粗粝。   可惜在相机捕捉到它们迁徙的时候,天空中尚未飘雪,否则这幅画面一定会更令人难以忘怀。   因为有草原、远山、天与雪、追逐着野生动物的渺小人类。   ……和逐渐遍及全身、钻心噬骨的剧烈疼痛。   即使他已经在想方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可能去想象一些遥远的、美丽的东西,也难以忽略身体深处几近痉挛的疼痛。   耳畔乍然响起旁人的声音,像片朦胧的云。   “兰又嘉,你到底怎么了?”   负责组织这场晚会的老师忧心忡忡,本能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你的脸色真的非常不好,是胃痛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距离京珠音乐学院今年这场毕业晚会的正式开始,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连老师都没想到,过去三年里在学校各种大大小小的活动中,从来没掉过链子的兰又嘉,竟会在自己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主持活动时,发生这么突然的意外。   “……是胃痛。”   她面前的青年蜷缩在后台休息室里的沙发上,面色苍白得惊人,正尽可能平复着痛到紊乱的呼吸,话音里满是歉意:“对不起,我刚吃了止痛药,等药效发作就好了。”   前天,意外知道傅呈钧要来看晚会的兰又嘉格外开心,已经缠绕了他一段时间的疼痛一度偃旗息鼓,食欲也自然恢复,令他幸运地度过一个美好安然、美梦作伴的夜晚。   可从昨天睡醒之后开始,一整晚没有发作的癌痛来势汹汹,如疯涨的野火烧灼着他的腹部,甚至向更多地方蔓延。   或许是因为前些天他为了让自己有吃东西的胃口,连着吃了好几种助消化的肠胃药,却将本就脆弱的身体搞得一团糟,他不该乱吃那么多药的。   或许癌症本就是这样的,偶尔能像正常人一样若无其事,可更多时候,痛得人宁愿即刻死去。   从昨天到现在,兰又嘉就没有断过止痛药。   刚才他又仓皇咽下好几粒。   “你吃了什么药?”老师脸上写满了焦急的关切,“我看你痛得很厉害,马上去医院比较好!万一拖久了胃穿孔怎么办?”   “可是晚会马上就要……”   平日里温和的女老师难得语气严厉:“别管晚会了!我可以马上叫其他人来替你主持,本身就做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你不用担心,这里的一切都会正常进行的,你的缺席不会对今天晚上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真的,兰又嘉,别逞强,你这个状态怎么能上台,身体最重要——”   兰又嘉知道她说得很对。   不要逞强给别人带来更多麻烦。   身体最重要。   可同一时间,他也听见闹哄哄的后台里飘荡着的兴奋议论声。   “我刚看到第一排正中央那个椅子上贴的座位牌了,真写着傅呈钧啊!他今晚真的要来吗?去年校庆都没来吧?”   “去年又不是整数年,那种大忙人怎么会来,可能今天刚好有空吧。”   “有道理哦,不过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   “有什么好激动的,大前年我亲眼见过他来参加校庆的嘛,那时候你没入学呢——我靠,真来了!论坛帖子里有他的车开进学校的照片了,就刚刚!!妈呀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那年明明是踩点到的!”   “诶,还说你不激动……”   嘻嘻哈哈的笑声飘进休息室,此时焦头烂额的学校老师无暇细听,却见到眼前人原本痛得湿意弥漫的眸子,蓦地亮了起来。   “能不能再给我十分钟?”   这一刻本该脆弱不堪的年轻人却祈求地、讨好地望着她:“十分钟后止痛药一定就会起作用,我不想错过今天晚上,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只要再给我十分钟,好不好?”   她便无言地想,应该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冷冰冰的拒绝。   片刻后,老师叹了口气,妥协道:“十分钟后如果你的状况还没有好转,我就让人送你去医院,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做二手准备的,就算等下你照旧上了台去主持,万一中途身体情况有什么变化,不准强撑,立刻跟我说,知不知道?”   “我知道,谢谢老师。”   她看见青年眼里闪烁着一种很天真明媚的东西,话音也变得热烈。   他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他知道今晚傅呈钧如约来了。   他知道昨天中午收到的那封发件人是宋见风,附件里是非洲照片压缩包的邮件,显然是傅呈钧要求发过来的。   尽管傅呈钧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反复纠缠要在今年一起去南非看雪,但仍然让他看到了一场雪。   仿佛一种随手为之的补偿。   而邮件里不仅有雪景照片,还有许多没有雪花的非洲风光照。   其中几张照片的文件名诙谐有趣,大约是宋见风随手写下的。   摄有大象穿过草原迁徙的照片,名字叫:幸好没有对我甩鼻子的野生象群。   摄有野豹迅猛跃过水泊的照片,名字叫:不幸将在五秒钟后咬我一口的非洲豹。   ……   摄有哈博罗内市郊雪景的照片,名字叫:与此同时,老傅正坐在我身后的沙发里忙工作。   所以,他们也算是看过了同一场雪。   而今晚,傅呈钧依言出席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光彩夺目的时刻。   兰又嘉想,已经很好了。   他不能再苛求别人。   只盼望自己能顺利地坚持到晚会结束,体面离场。   正如开始时那样。   晚上七点整,满场灯光暗下,人声鼎沸的千人礼堂渐渐变得安静。   拉开的暗红帷幕垂悬在舞台两侧,聚光灯与射灯的闪耀中,两道交织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几乎在那两道分外相衬的身影并肩出现的一瞬间,台下就传来了学生们起哄般的欢呼声与掌声。   走在右边的女生容貌姣好,一袭精致礼裙随着步伐款款摆动,她在舞台中央站定,朝台下的观众们露出一个落落大方的微笑。   紧接着,她的目光移向左侧的搭档。   旁边的年轻男生穿着一身简单优雅的黑西装搭白衬衫,有一双漂亮柔和的杏眼,回望这道视线时带了几分疑惑,像是在问看他做什么。   台下便响起一阵笑声。   女生只好举起握在手中的话筒,看向下方观众,柔声说出最标准的开场白:“晚上好。”   另一道清澈好听的男声随后加入:“晚上好。”   他同整个礼堂里的观众打完招呼,才恍然似地再度看向一旁的女主持人:“原来你也在等我第一个说台词。”   “也?”女生就笑起来,“那我们还蛮有默契哦。”   “毕竟我们一起搭档主持了三年的学校晚会。”男生同样笑着,仿佛在回忆,“加起来有多少次了?”   “记不清了,总之有很多次。”说到这里,女生的话音里染上几分真切的不舍,“不过,今晚是最后一次了。”   “——也是最有默契的一次,对不对?”   在这句尾音上扬的温柔安慰里,不等她回答,座无虚席的礼堂里已爆发出学生们高喊着“对!!”的汹涌声浪。   于是他们笑着对视一眼,格外默契地一起开口。   “尊敬的学校领导、各位来宾,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晚上好,欢迎来到京珠音乐学院2025届本科生……”   在莫名扣人心弦的开场对话之后,原本乏味无趣的主持台词,都变得生动了起来,台下的学生们反应格外热烈,校领导和老师们同样面露笑意。   很快,开场结束,在学生们准备的毕业节目正式开始前,先由领导上台致辞。   退场等候的间隙里,两个主持人一回到幕后,同他很有默契的女生立刻面露忧色:“嘉嘉你怎么样?还好吧?我看你脸色还是有点发白。”   兰又嘉摇摇头,下意识想去找镜子:“没事,很明显吗?”   止痛药已经起效,现在的疼痛至少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不明显,灯光打得那么亮,台下肯定是看不出来……你千万别强撑啊。”   担心着他的搭档开了个玩笑:“虽然我知道我魅力很大,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想着最后跟我搭档一次,结果把身体给耽误了。”   兰又嘉被她逗笑:“嗯,医生问我原因的时候,我一定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呸呸呸,乱讲!”   女生见他面色隐约有所好转,微微松了口气,随意闲聊着,希望能让他舒服一些:“反正毕业以后常联系哦,我倒要看看我们俩到底老得快——说真的,好过分,怎么几年下来,你看起来像是我学弟了?一点都不带变的。”   “好,学姐。”   “喂!”女生失笑,目光从帷幕后侧望出去,瞥过观众席上的某一处时,不禁小声感叹起来,“唉,那位大老板也还是这么帅,而且跟那年一样,依然看得很专心呢,搞得我念台本的时候都有点紧张,你倒是好冷静。”   兰又嘉就诚实地说:“因为我没往台下看。”   站在聚光灯里朝前方望去的时候,其实是看不太清观众席上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孔的。   除了离得太近的前几排座位。   兰又嘉只在入场时很快瞥过一眼坐在第一排中央位置的傅呈钧,此后就将视线放空放远,再也没有特意看过那个男人。   因为他要念台本,还要竭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和姿态,保证不泄露出一丝异样,影响主持的效果。   所以不能再为了傅呈钧分心。   但在这一刻,礼堂的夜晚朦胧鼓噪,四处是灯光,相谈甚欢的搭档躲在帷幕后面,目光亮晶晶地望着观众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晚上。   那个曾为对方心旌摇曳的夜晚。   搭档在耳畔絮语:“你知道吗,他才二十五岁诶,就一步步成了那么大一个集团的总裁,真的好厉害,也不知道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会在做什么……”   那年只有十九岁的兰又嘉听着,就也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他远远看见了那人的侧影,但没能看清。   直到几分钟后,兰又嘉与身边的女生走进舞台,主持那一年的校庆。   他说完晚上好,念出那些一成不变的开场白,念出一个个今夜到场的重要来宾姓名。   这一刻,在灯光沐浴下光彩夺目的主持人,终于再清晰不过地看见了那个人的模样。   男人有一张俊美薄情的混血面孔,满身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和一双宝石般美丽剔透的灰绿眼眸。   “欢迎JA集团亚太区总裁,即我校荣誉董事,傅呈……”   在千人礼堂里念出对方的名字时,兰又嘉的心头无端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话音顿了顿才得以继续:“……呈钧先生。”   于是那个名字被念得格外缱绻,有呼吸般缠绵的停顿与轻颤,连台下神色漠然的男人都抬眸望来。   兰又嘉永远记得那一秒钟,他与舞台下的傅呈钧对视,看着他深邃眸中涌动的情绪,耳畔只剩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对方有着他喜欢的模样,和喜欢的年纪。他独独偏爱这个年纪的男人,连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有太多无处安放的炽热情愫在兰又嘉心口翻涌,他太想去爱一个人了。   所以,他好像对台下正望着自己的那个陌生男人一见钟情。   再后来,就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单方面追逐。   到了三年后,在同样的礼堂,同一个搭档碰了碰他的手臂,小声提醒:“准备一下,马上要入场了哦。”   兰又嘉低声应好,强迫自己压下那抹忽然涌上心头的眩晕感,随她一道走向舞台。   他没有再往目光曾经流连过的那个位置多看过一眼,只是心里漫开几分难以言喻的怅然。   一贯讨厌回溯往昔的傅呈钧,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在忍耐着厌恶吗?   无论如何,兰又嘉都感激他今夜愿意到场。   即使他尚不知道,这将是彼此共同度过的最后一晚。   他们之间的三年时光从这里开始。   恰好也在同一个地方落幕。 第15章   校领导发言的环节不久后就结束了。   主持人重新入场时,台下立马传出比前一刻更响亮的掌声,刚走下舞台的校长模样温厚,看着这群毫不掩饰差别对待的学生,笑着叹了口气:“你们啊,就盼着我赶紧说完下来。”   附近区域的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笑声,有学生大声喊:“谢谢校长!我们爱你!”   “——但是更爱看学长学姐们的节目!”   全场笑声与掌声雷动,气氛格外欢腾融洽,盖住了光阴飞逝、又有一届学生要离校的感伤。   再度上场的主持人含笑说着串词,目光潋滟地望着观众席的方向,为大家介绍今晚的第一个毕业生节目。   而离舞台最近的第一排座位上,坐在中间最耀眼的那位贵宾,却隐约蹙起了眉。   后方不时飘来今夜情绪高涨的学生们的窃窃私语。   “那两个主持人气质好好啊,是你们学校大四的学生吗?”   “对,女生是声乐系的,男生是钢琴系的,专业上都特别厉害,一起搭档主持好几年了。”   “哇,是情侣吗?看起来好般配啊。”   “不是啦,我记得学姐有男朋友的,学长……学长也有男朋友,唉。”   “真的假的?不愧是你们搞艺术的——等等,他在朝这个方向看吗?”   说话的人似乎失神片刻,才找回声音,激动道:“我靠,我刚才跟那个学长对上眼神了!好、好漂亮的眼睛啊,搞得我脑袋都一片空白!”   “醒醒,人家谁也没看,台上灯光那么亮,能看得清我们才怪,是镜头刚好路过我们旁边……”   被那双眼睛热烈地注视时,不仅难以忽略这份灿烂,更难以移开自己鬼使神差般回望的目光。   就像三年前那个在转瞬间被点亮的无趣冬夜。   曾经同台上光彩熠熠的主持人真正对视过的傅呈钧,深知这一点。   所以他也异常清晰地察觉到了今晚与那时的区别。   很快,兰又嘉和身旁搭档再次退场,把舞台留给将要表演的节目。   但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暗红帷幕之后,他都没有朝第一排中央的座位看过一眼。   他的视线一瞬都不曾在这里停留。   原本平静的心情霎那间被引燃。   傅呈钧压下在心头涌动的那股暴躁感,冷着脸听完了舞台上卖力表演的精彩节目,却丝毫没有入心。   他想,不该是这样的。   傅呈钧对今晚其实没有什么期待,他只是始终无法忘怀那天清晨兰又嘉在自己怀里的轻声恳求,才会改变主意,主动承诺会来。   或许也是因为对这些天里彼此之间频繁出现的矛盾耿耿于怀。   忽然沉默下来的聊天框,与过去有着微妙不同的说话口吻……   和那个湿漉漉的悲伤微笑。   他仍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但傅呈钧很确定的是,他厌恶这种改变。   兰又嘉不应该变成这样。   第一个节目结束,表演者在掌声中鞠躬致谢,帷幕逐渐合拢,后面的工作人员立刻趁这个空隙搬动乐器和道具,为下一个节目做准备。   又轮到主持人上场。   而坐在第一排气场冷冽的贵宾,终于再一次向刚走进舞台的那个年轻男生望去,仿佛想要深深望进那双今夜没了他身影的明媚眼睛。   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女主持人仍是先前那个,身旁的搭档竟换了人。   不再是兰又嘉。   见状,后方的观众席上也传出难掩惊讶的小声议论。   “怎么换主持了?还是之前那个男生帅。”   “是出什么事了吗?”   “能出什么事,估计准备节目去了吧,他也是毕业生,等下有钢琴表演的。”   “可是兰又嘉的节目在最后一个,要这么早去准备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怎么是姜黎来替他啊,我听说他们俩的关系特别差,基本撕破脸了,好想知道交接话筒的时候有没有打起来……”   四处蔓延的杂音飘荡在空气里,像一场突如其来、叫人措手不及的暴风雨。   有那么一瞬间,傅呈钧几乎想立刻起身离场。   只是理智告诉他晚一点还有兰又嘉的毕业演出,才强忍着烦躁的心情继续坐下。   然而今晚的意外并未结束。   换了搭档的女主持人依然落落大方,笑容盈面,可光彩很快盖过了身旁的新搭档。   那个叫姜黎的男主持人,没有兰又嘉那份自信从容、游刃有余的魅力,更无法将平平无奇的主持词演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他只是中规中规地念着台本,表现不算差,也远远称不上惊艳。   在目光扫过台下观众时,临时顶替救场的姜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其中最耀眼的那道身影。   人总是会被格外强烈的光芒吸引。   尤其当他察觉到对方好像也正望着自己的时候。   尽管年轻的男生不明缘由,但足够他心生窃喜,频频朝那里看去。   聚光灯下的主持人终于一次又一次、难以自抑地望向台下那个特定的座位。   就像三年前一样。   却不是同一个人。   甚至也不是同一抹天真烂漫,没有半分庸俗追捧的眼神。   即使已过去近一千个日夜,傅呈钧仍清晰记得兰又嘉当众念出自己姓名时,那处细微柔软的停顿。   ——“傅呈……钧。”   旁人只以为是见到名人时的激动难以自持,适时发出带着善意调侃的笑声。   唯有被念到名字的人不这么想。   陌生又动人的气味引诱了他。   整场晚会里,傅呈钧的目光再也没有从那道身影上移开。   他似乎同样没能做到自持。   后来,那个比自己小六岁的青年一直用动人至极的语气喊他呈钧,即使是在闹脾气使性子的时候,语调也总是缠绵。   他一贯讨厌回溯往昔,从不纪念那些早已湮没在时光深处的过去。   但在这一刻,傅呈钧竟发现了一件比沉湎于回忆更令人憎恶的事。   ——毁掉回忆。   在周围人有些哗然的视线中,满身低气压的男人不再忍耐,蓦然间起身离场。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礼堂,丝毫没有顾及学校领导茫然无措的反应,以及舞台上那个拙劣仿品瞬间变得难堪的脸色。   礼堂外不是雪花将至的深冬。   而是蝉鸣声声的燥热夏夜。   一切都跟曾经不一样了。   在外面等待的助理立刻迎上来,问他:“傅总,是晚会结束了吗?您要先回家——”   “去机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助理,只觉得老板的声音很冷:“订最近一趟航班,飞光海。”   他原本该在白天就离开京珠,前往光海处理手头另一间公司的事务。   甚至更早之前,两天前的那个下午,他明明已经在候机室里等待。   是为了兰又嘉,才一次又一次改变了忙碌的行程。   “好的傅总,我马上联系林秘,您先上车吗?停车场在那边。”   急促冷凝的脚步声在夜晚热闹的校园里回荡。   助理打开了车门,在等待老板上车的那一瞬,他看见平日里总是雷厉风行,从不犹豫停顿的男人,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后。   他也本能地跟着望过去。   那里是一片朦胧夜色,远处路灯拉长了学生们经过的身影,没有什么特别的。   “傅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上车。”   同样什么都没能看到的男人俯身坐进车里,眉宇间浮动的郁然戾气令人心惊。   下一秒,车门关上。   豪车很快驶离了校园。   也离往昔越来越远。   三年前的冬夜,同样的地点。   校庆结束后,众星捧月的矜贵客人将要离开,却被一道清澈好听的呼唤拦住了。   “傅先生——!”   刚离场不久的观众当然记得主持人的声音。   于是男人脚步微顿,在身旁的秘书打算制止之前,先回眸望了过去。   他看见那个过分年轻的大学生脚步匆匆地向自己跑过来,发梢落满了昏黄的灯光与月晕。   “什么事?”   他嗓音冷沉,而男孩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无边月色便也随着他留驻在此刻。   那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正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灿烂倾慕,亮过漫天繁星。   “傅、傅先生,谢谢你愿意给我时间!”   他有些惊喜地道了谢,接着小心翼翼地问:“我刚刚在网上搜索过你的名字,百科里说你是单身……对不起,我想问,这条有没有写错?”   闻言,往日里遥不可及的上位者面色未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学新闻?”   “不,我学钢琴。”   得到答案的人蓦地笑了起来,眸光熠熠发亮:“这周六是平安夜,晚上我在Le Destin有场演出,是学校附近的一家法式餐厅,傅先生,我可以邀请你来听吗?”   不等他回答,男孩再度开口,话音澄净,既羞赧又大胆。   “我弹钢琴很好听,真的,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音乐,你不会失望的。”   面对这份毫无矫饰的直接和热烈,男人似乎错愕片刻,才淡淡地问:“要是失望了呢?”   男孩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又忙不迭地同他保证,几乎像是郑重发誓:“那……那我就认真跟你道歉,然后下一次更努力,只要你愿意再来听——我会竭尽全力的。”   而他亦然。   不仅是音乐,还有人。   那一刻的傅呈钧想,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第16章   要什么样的音乐,在响起之前就可以笃定保证,听众在此前一定从未耳闻,直到当下才第一次聆听?   是足够优美、新奇,还是太过难听?   无论如何,它必定是难以预料、不可捉摸的……   “姜黎,你的表情能不能好看一点?别搞砸晚会行不行?”   一片忙碌的后台,刚刚退场的女主持人有点头疼地瞪着身旁的新搭档。   被质问的男生冷哼了一声,别开目光,意有所指道:“是我搞砸的吗?”   闻言,女生的表情变了变,忍着满心不愉,低声劝他:“好了,别人肯定是临时有急事要忙,那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针对你,而且都离场多久了,你脸色也该摆够了吧?只剩最后三个节目了,熬过去就……”   “行了行了。”姜黎不耐烦地打断她,“知道了。”   听到这种语气,女生也懒得再同他多说,扫了眼舞台上刚开始不久的节目,转身就往休息室的方向走。   姜黎叫住她:“你去干嘛?这节目只有五分钟,一会儿就要上台。”   “我去看一下兰又嘉怎么样了,不行的话最后一个节目得取消。”女生头也不回地匆匆应声,“我马上回来。”   “有什么好看的,不是说太累了吗?”他嗤笑一声,“偷懒睡觉而已,又死不了——”   “姜黎!!”   女生难掩愤怒的呵斥声骤然响起,一旁不明所以的工作人员和学生们静了静,侧目看过来。   在这阵尴尬的寂静里,恰好传来一道金属咔嗒转动的声音。   休息室的门开了。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女生顿时面露惊喜:“嘉嘉!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没事了。”青年仍有些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今天真的很抱歉,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对不起。”   “说这些干嘛,你确定没问题了?要不还是听老师的话去医院吧?”   女生快步走近了他,上下打量起来,满脸的后怕:“前面下场的时候你真的快吓死我了,还好你知道下意识伸手抓住我,不然脑袋绝对磕到旁边那个钢架子上,那就出大事了!”   兰又嘉便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多亏有你在,我那时候应该是太累了,一瞬间有点晕,现在休息了这么久,已经恢复过来了。”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是过量服用止痛药引发了眩晕,这是写在药品说明书上的不良反应,可人在痛到极致的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些毫无温度的提醒。   药物比爱可靠,也比爱更冰冷。   “真的吗?”女生总算松了口气,看了眼墙上的时钟,“那你是不是要准备上场了?距离你的节目不到十分钟了。”   “嗯,我会按时上场的。”   在旁边听见两人对话的姜黎冷笑一声,似乎在自言自语:“状态不行还逞强,死活要出这个风头,非得在台上当众出丑才满意是不是……”   女生听得柳眉一竖,不等她发作,兰又嘉先开口:“今天谢谢你救场。”   姜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马上反唇相讥道:“我可不是救你的场,只是在填你的空缺——说起来,我反倒得谢谢你这张乌鸦嘴,咒自己咒得还挺准。”   他提起那天兰又嘉谎称生病耍他的事,言语中毫不遮掩恶意。   今晚言笑晏晏的女主持人此刻已完全沉下脸,只觉得自己不该当着姜黎的面同兰又嘉说话,索性将挑事的人直接拽走:“姜黎你有完没完!别说了,这个节目马上结束,我们要上台了。”   兰又嘉却笑了,好似全然不在意他的讥讽,认真道:“我不会出丑的。”   紧接着,他看着姜黎,平静地说:“但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姜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正被女生拽着去候场的年轻男生脚步一顿,身体微微僵硬,似乎又想转身嘲讽他些什么。   然而他最后也没有回头,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兰又嘉没能得到答案。   他有点遗憾,不过很快就放下了。   反正只是不重要的人。   今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要漂亮的、光彩的告别。   在曾经深深爱过的那个人的见证下。   这是最后一段因傅呈钧而诞生的乐曲。   也是对方一贯厌恶的旧日纪念。   片刻之后,一度离场许久的男主持人再次回到了舞台上。   以表演者的身份。   他换下了先前的黑色西装,身上只留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洁白衬衣,略显宽大,领口处隐约闪过银链的光泽。   在响彻礼堂的欢迎掌声中,模样昳丽的青年向满场观众鞠躬致意,在琴凳前坐下。   空气随之安静下来,舞台中央只余一盏明亮的追光灯,静静地照在钢琴上。   光线轻柔地吻过在黑白琴键上蹁跹的修长手指。   按下第一个音时,兰又嘉冷不丁地想,自己刚才鞠躬的时候,目光扫过了观众席,视网膜上隐约烙有一处空白。   但他来不及深思,随着指间琴音悦然流淌,整个人便瞬间沉浸在了音乐之中,忘了此刻的纷扰。   作为钢琴系的学生,他最擅长的是爵士钢琴。   而爵士的灵魂,是即兴。   所以对听众来说,任何一首即兴发挥、现场创作的乐曲,都是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初次聆听的音乐。   这是一个带点小聪明的文字游戏。   在故事的最开始,兰又嘉就是凭着这句听来自恋夸张的邀请,成功见到了傅呈钧第二面的。   那是个即将飘雪的平安夜,富有格调的法式餐厅到处装点着红绿相间的松果花环、亮粉闪烁的白色雪花,以及白胡子红帽的圣诞老人贴画。   夜晚的餐厅光线充盈,人影幢幢,与朋友一道在餐厅做兼职演出的大学生坐在钢琴前,不时向门口与窗外张望。   他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那个想等的人,在琴键上跃动的指尖不免染上几分落寞忧伤。   正在配合他旋律的架子鼓手因而抬起了头,默默瞪他一眼。   就在下一秒,餐厅门口的风铃叮铃作响,有人推门进来。   弹钢琴的青年本能地抬眸望去,已经做好了再度失望移开的准备。   可他竟真的看到了一道期待已久的身影。   应邀而来的男人走进餐厅,灰绿眸珠静如深海,目光极淡地凝视着台上乐队里最亮眼的钢琴师。   他穿一身纯黑的毛呢大衣,身材高大颀长,衣角随风轻摆,掀起一缕风雪般的冷香。   原本流淌在餐厅里的淡淡忧伤,几乎瞬间化作了热烈缠绵的雀跃。   刚刚才调整好节奏的架子鼓手牙关一紧,忍不住又朝钢琴的方向瞪了一眼,以示警告。   于是他瞥见一抹格外灿烂的明媚眸光。   比月色更亮。   三年后的这一晚,正在偌大礼堂里即兴演奏着乐曲的青年,目光仍然很亮。   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格外的静,在这极富感染力的情绪中屏息聆听,仿佛从炎热躁动的夏夜,走进了一个应该期待雪花、礼物、丰盛晚餐的温暖圣诞节。   即兴本不该重复,可兰又嘉却奇异地记得那晚的每一段旋律,指尖轻而易举地将它准确复现。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同一段旋律渐渐有了变化。   它们走向另一条岔路,被演绎成更悲伤的调子。   台下的傅呈钧会记得这些旋律吗?   他不知道答案,闭上眼睛,任由指尖的乐声将心神融化,思绪飘零纷飞。   即兴的灵感源自脑海深处被珍视的、被忽略的、被铭记的、被遗忘的记忆……还有自己的、他人的、亲身经历的、擦肩而过的点滴……   一切的一切,于瞬息之间汇聚成不可捉摸的旋律,骤然间响彻天地,模糊了现在、未来,与过去。   这一晚的六点三十五分,兰又嘉正独自蜷缩在后台休息室的沙发里,祈求着止痛药即刻起效。   数米之隔的礼堂外已是人头攒动,本校与外校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闹地聊着天。   几个青春洋溢的女大学生凑作堆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瞥向礼堂门口附近的一道身影。   那是个模样很出挑的男人,戴一副斯文内敛的无框眼镜,气质温文清贵,光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就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引得不少人暗暗侧目。   这几个大学生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其中脸最红的那个女生总算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走向对方。   “请……请问,你是在等人吗?”   被搭讪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并未直接回答,也不显得惊讶,温声问:“同学,有什么事吗?”   女生不禁想,太好了,没有说是在等女朋友。   她勇气更甚,继续大着胆子确认:“那个,我想问,你是老师吗?其他学校的?”   “不是。”男人失笑,态度始终温和,“我是医生。”   医生?这么帅的医生……   她在心里碎碎念着,终于红着脸道明来意:“如果你没有女朋友的话,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与此同时,礼堂外的人群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骚动。   人们纷纷回眸望去。   越过人潮,能看到一道气质非凡的冷峻身影,在旁人的陪同下走向礼堂。   女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她发现那个自己很有好感的陌生男人也在朝那里看,便热心地解释道:“那是我们学校的荣誉校董,其实就是投资人,你可能在新闻上见过他,对了,他旁边是校领导……”   她说话的时候,静默聆听的男人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离晚会正式开始还有将近半个小时,来得很早。   这是珍视的样子。   话音未落,女生看见他好像笑了。   很轻的笑。   紧接着,男人礼貌地同她道别:“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愣住:“……诶?你不看晚会了吗?”   陌生人没有回答。   停留在原地的女生呆呆地望见那道背影,逆着人潮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无痕迹。   仿佛从没来过。   七点整,晚会正式开始,入口处仍未彻底静下来。   总有人喜欢踩着点到场。   穿着一身名牌套装的年轻女生脚踩高跟鞋,声响急促而清脆,一边还在打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哥你别念了行不行。”她朝手机听筒没好气道,“我保证看完晚会就走,绝对不去找他——满意了吧?不信的话你就自己过来盯着我呗。”   电话那头的人比她更无奈:“你以为我不想来吗?要不是那天我被他同学认成老傅……毕竟今天老傅是真的会去,对了,你也千万别招他了啊,这家伙最近脾气很坏。”   女生就笑起来,晶莹的唇彩在夜色中狡黠地闪烁:“那你更应该来了,冒牌男友和正牌男友同时出现,多好玩。”   “喂,小霜你别乱来……”   礼堂已近在咫尺,她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在聚光灯下耀眼夺目的那道身影很快落入视野。   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安静聆听。   渐渐地,她有些恍惚地想,原来那个能成功走进冷血工作狂的心里,还能忍耐后者足足三年的人,是这个样子的。   不久后,礼堂某处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满脸惊奇的女生猫着腰蹲坐在那里,拨出一个电话。   听筒里响起熟悉的男声:“小霜?怎么了?你不是应该在看——”   “放心,我什么也没做。”她压低声音说,“是老傅在乱来。”   “……什么?”   “他中途走人了。”   八点五十四分,晚会已到尾声。   倒数第二个节目刚刚结束,面貌模糊的主持人正在台上啰嗦。   观众席某处,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满脸不耐,偏过脸催促同伴:“走了,没什么意思,我回学校还有事。”   随着他转头的动作,礼堂里昏暗的光线悄然漫过棱角分明的下颌,凝结在耳骨处那枚银色耳钉上,熠熠生辉。   “现在就走?不是吧,我们本来到得就晚,好几个节目都没看到,再等等嘛,万一最后一个节目很精彩呢,错过了多可惜。”   “能有什么可惜的,你不走我就先回——”   同一时间,舞台上响起一连串轻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光束落在静静矗立的钢琴上。   也照亮了那道光彩夺目的身影。   原本正要起身离开的男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凝眸驻足。   紧接着,他听见琴声悠然弥漫。   起初是雀跃的、期盼的,仿佛将要迎来一个最浪漫的节日夜晚。   一切都美丽得恰到好处。   直到空中飘起了起初微不可见的细雪。   黑白琴键交织错落,郁然的悲伤一点点浸没了欢欣。   雪越来越大,逐渐覆满夏夜的礼堂。   法式餐厅里的平安夜,就结束在一场漫天飘零的雪花中。   窗外忽然下起了雪,刚好晚餐已经吃得差不多,很多客人结了账就出门去看雪。   弹了整晚钢琴的青年也不能免俗,餐厅老板笑着让乐队提前收工,而他迫不及待地走到那个人身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傅先生,外面下雪了。”他目光亮晶晶地说,“这是一个下雪的平安夜,好难得。”   男人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并未拒绝他的到来,同样正侧眸看向窗外。   明净清透的玻璃窗畔,泊满了扰乱视线的新雪,片片冰凉。   兰又嘉仿佛受到鼓励,话音愈发絮絮,从外面飘落的雪花,到其实有些好笑的节日习俗,再到今夜灵感满溢的即兴爵士乐。   “你今天吃苹果了吗?我带了两个……不对,国外应该不会流行平安夜吃苹果吧?”   “那天我没有说大话,今晚的钢琴曲你肯定没有听过,因为是我现场创作的即兴——对不起,好像是个文字游戏。”   “不过,我觉得应该不算难听……傅先生,你没有觉得失望吧?”   第二次见面的青年用天真澄澈的目光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实在令人很难说出冰冷的否定。   “很好听。”傅呈钧平静地说,“让人印象深刻。”   “真的吗?那下一次要不要——”   不等他说完关于未来的邀请,男人已淡声打断:“但恐怕你要失望了。”   “我……失望?”   “我没有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的打算。”   兰又嘉听见对方这样说。   他恍然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种不留余地的拒绝。   应邀而来的客人在琴声中用过晚餐,也表明了态度,旋即起身,礼节性地道别。   “谢谢你的邀请。”他说,“再见。”   是再也不见的再见。   可就在傅呈钧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那道仍旧清澈动听的声音。   很轻,却也很执着。   “那你需要一个……床、床伴吗?”   闻言,男人始终淡漠的面孔上,终于闪过一缕清晰鲜明的波动。   他诧异道:“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的。”语出惊人的青年看他一眼,小声道,“我很健康,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一贯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男人此时竟有些束手无策,打断他愈发离谱的自白,沉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兰又嘉想,这是一个实在有些难以启齿的答案。   可是心理医生说过,应该对亲近的人敞开心扉。   亲近的人,爱的人……   万一,万一这次,他成功了呢?   所以他踟蹰了一会儿,在对方平静耐心的等待中,渐渐鼓足勇气,无比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即使仅仅是在温存时的片刻。   话音落地,窗外的雪仍旧下得纷纷扬扬。   晶莹湿润的雪花模糊了他的眼睛,便没能看清男人在那一刻的神情。   是怜悯吗?还是觉得可笑?   他不想知道。   平安夜结束了,兰又嘉始终没有回应那声再见。   他没有放弃对男人的追逐。   他追到了傅呈钧的公司、公司附近的餐厅、出席活动的场合……   幸好,对方从来没有不留情面地叫人赶他走,偶尔也会回应他的话。   他因此觉得,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冷,骨子里其实是温柔的。   所以,又过了一段时间,兰又嘉真的拥有了一个很温柔的第一次。   温柔得令他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以至于傅呈钧无奈地停下来问他:“我做得真有这么差?明明事先学过了。”   兰又嘉这才知道,原来对方也是第一次。   这个男人是真的对感情和性没有一点兴趣,和他完全不一样。   这样想着,他更想哭了,又难过又羞愧,一边哭一边道歉。   傅呈钧被他哭得心烦意乱、无可奈何,索性吻他。   不由分说的,充满侵略性的吻。   像爱一样的吻。   可那分明不是爱。   不存在的雪花落满了夏夜的礼堂,有不少听众的眼睛里,都闪烁着静静的泪光。   而兰又嘉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短暂掠过视网膜的那处刺眼空白究竟是什么。   是一个空出来的座位。   傅呈钧早已离开了。   近在咫尺的琴弦哀鸣震颤,空气愈发冷了。   他再也不能骗自己视而不见。   男人没有听到这首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即兴钢琴曲。   也没能在场见证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光彩熠熠的时刻。   但这其实不是傅呈钧的错。   是他的错。   是他自己遗忘了那句傅呈钧早在三年前就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我没有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的打算。”   被珍视的、被忽略的、被铭记的、被遗忘的……   记忆的雪花铺天盖地,湮没了每一寸呼吸,令这支起初听起来让人置身温暖冬夜的浪漫乐曲,悄无声息地将人们卷入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个圣诞夜,空气中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悲伤。   直到最后一个琴音璨然收止。   年轻的钢琴师松开琴键,再度躬身,向满场听众致谢道别。   他眉眼低垂,微笑着说了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谢谢,藏在心口的戒指项链从衬衣领口滑出来,于灯光下绽开一抹冰冷的幽蓝。   眼泪也是在这一刻掉下来的。   透明的泪水猝然跌落在琴键上,溅起一朵最小的雪花。   短暂寂静后,礼堂里爆发出今夜最热烈轰动的一次掌声。   而他转身离开舞台,再也没有回头。   摄影机镜头里的画面就此定格。   观众席上飘荡着嘈嘈切切的杂音,人们在谈论今夜,谈论那支令人难以忘怀、也无法再重现的即兴乐曲,谈论自己被琴音勾起的记忆……   其中有个一头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怔怔地看着舞台,身旁的摄影师掌着镜,刚刚结束录制,意犹未尽地喊她:“戎青,这小孩太适合镜头了,表现力很强,原先那个确实没得比——”   摄影师还没说完,就看到女人终于回过神来,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念出一个仿佛摘自诗篇的美丽句子。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灵感来源?‘他像一首浓烈炽热,却转瞬即逝的情诗’……这个形容是不是很像他?”   她说着,很快自我纠正道:“不,不是像,这就是他。”   “这部戏只有他能演!”   下一秒,合作多年的老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戎青?梅戎青!你去哪儿?等等我!”   梅戎青没有时间回答他。   她一刻也不想多等,毫不犹豫地冲进后台,随便抓住一个人就问:“同学,兰又嘉在哪?”   “啊?好像在、在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坐在镜子前发呆的青年循声望来。   很快,他下意识起身,从记忆里找到了与这张面孔对应的名字,不太确定地喊她:“……梅导?”   “还记得我?那更好,省事了。”梅戎青干脆利落道,“你跟老李提的要求没问题,我答应了,就从那天开始算起,三个月内一定拍完!”   看到青年满脸不加掩饰的意外,她笑起来:“老李后来没给你答复,是不是以为没戏了?其实这段时间我已经在做提前开拍的准备了,只差一个决定下来的契机——今晚就是这个契机。”   “不过,在正式确定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面前的年轻人正被这个消息砸得措手不及,本能地应声:“什么?”   “为什么你只肯给三个月的时间?”   梅戎青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拒绝理由,仍然觉得好笑,一半调侃一半规劝:“谈恋爱就那么重要?”   她能看得出来,今夜从琴声中所见的兰又嘉,的确具备那种会为爱生、为爱死的强烈个性。   可出于私心,她又不希望这颗天生就该为大银幕绽放的耀眼明星,被困在一方小小的爱里,光彩浪费。   人总是这么矛盾。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看见这个模样比当时更单薄些的青年竟然摇了摇头。   声音很轻:“不重要了。”   他说着,露出一个仿佛精疲力尽的苍白微笑,隐约还带有几分歉意:“这次不是因为要专心谈恋爱。”   “是因为我快死了。” 第17章   “你说什么?兰又嘉,什么叫你快死——”   “我得了癌症,医生说还能活半年左右,我担心最后会变得虚弱难看,才说只有三个月时间。”   “……认真的?是刚查出来?哪种癌?”   “一周前确诊的,是胰腺癌,晚期。”   空气便蓦地陷入寂静。   满脸难以置信的女人没能嗅到任何一丝开玩笑的味道,沉默片刻后,忍不住叹了口气:“怪不得你比那次在学校见面时瘦了一点……这是癌王啊。”   这是一种极难治愈、几乎只能祈求奇迹降临的恶性癌症,尤其在晚期阶段。   查出来的那一刻,就等于宣告了死期将近。   而她眼前的青年依然面色沉静,仿佛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所以,这次我可能还是不能答应你,对不起,是我临时变卦了。”   “我不该给李哥打那个电话的,因为我也是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癌症,不知道它发作起来根本没有规律,随时都可能发生状况。”   恰如被疼痛折磨的今夜。   “我现在的身体,恐怕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顺利拍完一部电影,需要太多人迁就我,等我……我不想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我甚至没有什么表演经验,不是你们最合适的人选。”   “对不起。”他垂下眼眸,为自己的过失诚恳道歉,“我可能又浪费你们的时间和精力了,是我的错。”   休息室里很安静,兰又嘉没有去看梅戎青的神情,他已经无力负担那些计划之外的斥责或是怒火。   这个漫长难熬的晚上,他过得太累了。   为什么自己总是做错事呢?   “另外,即使抛开身体能不能撑住的问题,贸然联系李哥的时候,其实我也忘记考虑这件事对整部电影的影响,是我太草率了。”   “如果真的由我来出演主角,等观众知道了我的病,是不是会有道德上的争议?剧组会挨骂,你也会受到指责的,被说不该用这样的演员,对不对?”   不合时宜的选择、无法僭越的道德……   他的生命里好像充满了错误。   一次又一次的错误。   “梅导,真的很抱歉,我——”   “别说了。”   女导演略显冷凝的声音,打断了他无休无止的负疚。   兰又嘉轻应了一声,顺从地闭上嘴,眉眼低垂,等待着即将劈头盖脸降下的风暴。   可下一秒,他听见对方异常平静的问句。   “你想不想演这个角色?”   “……什么?”   “我问你,你想不想演这个角色。”   良久,空气里才响起轻而喑哑的拒绝。   兰又嘉说:“我不能演。”   得到答案的梅戎青忽地笑了起来。   她问:“你知道这个角色的结局是什么吗?”   不等眼前人开口回答,她就自言自语似地公布了答案:“他死了。”   传入耳畔的每一个字节,都无比清晰。   “死在了他一生中最耀眼、最灿烂的时刻。”   话音落地,原本正被窒息海水逐渐吞没的青年,蓦然间抬头看她。   他看见了一双此时亮得惊人的眼睛。   和一种不顾一切、璀璨夺目的疯狂。   一个小时后。   兰又嘉推开家门,装饰温馨的屋子一片漆黑,空空荡荡,傅呈钧不在。   他当然不会在这里。   独自回来的青年这样想着,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他打开灯,径直走进房间,脱下穿了一夜的衬衫,光线照耀着白皙光洁的后背,勾勒出那对线条愈发清晰的蝴蝶骨。   这件款式简单的衬衣其实已经不太合身,如今穿在他身上大了一圈。   可傅呈钧在某一天说过,它很衬他。   大约是很久以前了。   兰又嘉将衬衣随手丢在一旁,从衣帽间里随意拿了一件衣服换上,然后翻开自己手机的通讯录,很快从中找出一个名字。   “赵阿姨吗?晚上好,我是兰又嘉,你现在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   “是我,兰先生啊!你好你好,要做日常保洁吗?”   “不是,是把家里彻底收拾干净,就像新房子一样,尤其要把我房间里的东西丢掉。”   “要大扫除哦?那得做好几个小时,我这里有个活还没结束,等做完再过来可能有点晚了,会影响你们休息……兰先生,你看明天行不行?你方便的话,明天我一早就过来,可以吗?”   听到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询问,兰又嘉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来:“好,那我报一个号码给你,明天你过来前联系他开门,他姓梁。”   他把傅呈钧助理的联系方式给了保洁阿姨。   “好的好的,我记下来了。兰先生明天是不在家吗?”   “嗯,我不在,到时候你不用再问我,除了家具和没拆标签的新衣服,所有我用过的东西都需要清理,全都拿去丢掉。”   因为不仅是明天,他以后也不会在了。   挂断电话,兰又嘉从柜子里翻出了以前常用的行李箱。   十分钟后,他全部的东西就收拾完毕了。   箱子甚至没能填满,里面只装了一沓薄薄的衣物,一些证件,和一堆五花八门的药片。   他余下的时光不过半年,连冬装都不一定用得上。   那些不必带走的物品,明天就会被全部清理走。   没落下最重要的东西就行。   兰又嘉合上箱子,仔细检查了一遍这间住了两年的房间,确定自己没有忘记带走每一板止痛药。   他如今在吃的那种止痛药,每次开药都有规定量,不能多开,因而更不能遗漏浪费。   余光瞥见了平时放药的抽屉深处有张被揉成一团的纸,他弯腰拿起来。   是张CT检查申请单。   临床诊断那一栏里写着医生怀疑的病症。   看着纸张上遍布的细密褶皱,尽管时间只过去了一周,兰又嘉却几乎想不起来那天自己惊惶绝望的心情了。   他现在只觉得平静,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   因为他又有了一个得到爱的机会。   很多人的爱。   或许他也能在最耀眼、最灿烂的时刻死去。   这大概已经是命运对他最慷慨的垂青。   灯光下的脸庞白皙脆弱,流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微笑。   下一秒,检查单被潦草撕碎,丢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他处理完了自己留在这个家里的痕迹。   该离开了。   去梅戎青为他安排的住处。   明天开始,兰又嘉就要去上表演课了。   他会好好度过这崭新奇异、饱含指望的三个月。   兰又嘉提着行李箱穿过这间空荡寂寥的屋子。   他安静地路过了名义上属于傅呈钧、但其实鲜少被用来睡觉的个人卧室,路过了时常盛着两道身影的书房,路过了从不会有人闲极无聊来缠着他的琴房……   他路过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留下的点滴痕迹。   即将被全部清空,一切归零的痕迹。   直到在大门处关灯转身之前,耳后被碎发遮掩的那道伤痕隐隐发烫,兰又嘉本能地伸手去触摸时,才蓦地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   虽然不必正式提分手,但总该跟对方说一声自己要离开。   他垂下眼眸,拨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听筒里响起的也是一道毫不意外的回答。   “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   傅呈钧常常很忙碌。   兰又嘉动作熟稔地摁掉了电话。   反正是通知,不是商量,能不能得到对方的即时回应并不重要。   发条消息过去也一样。   他点开消息列表最上方的那个聊天框,顺手取消了置顶。   曾经充满他单方面絮语的聊天页面,如今已经显出几分冷清。   兰又嘉本以为在这种彻底告别的时刻,自己会有很多要说的话,可事实上,他的指尖静静停顿在输入框边,心头却一片空白。   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或许最合适的句子。   孤零零站在玄关的青年很快发完消息,收起手机,关了灯。   前天还洋溢着幸福气味的屋子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房门被轻轻关上。   夏夜树影摇晃、车流不息,明亮街灯拉长了马路两边零星走过的身影,拖着行李箱的人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   他俯身将行李塞进后备箱的时候,头顶的夜空里正划过一阵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遥远轰鸣。   夜色深深,飞机在夜幕中留下一道醒目的红色光点。   而兰又嘉坐上车离开了那个家。   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舷窗旁的男人沉默地俯瞰玻璃之外灯火斑斓、触不可及的城市。   车里的青年却再也没有回头看那片越来越远的美丽街景。   三年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漆黑,无声地镌刻着那些从未对等的、泾渭分明的对话。   十天前。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明天回来。】   两天前。   【后天晚上我会来。】   【后天晚上?你要来参加我的毕业晚会吗?!】   【太好了,谢谢你!】   【我很开心,真的特别开心。】   【今晚你会不会回来?要一起吃晚餐吗?】   【嗯,回来。】   【那晚上见!】   此夜。   最新一条信息搭乘电波穿过虚空,停留在暂时无法送达的服务盲区,等待被读取。   是那句迟到了整整三年,终于在今晚悄然回应的礼貌道别。   简短却刻骨。   【再见,傅先生。】 第18章   翌日清晨。   梁思站在大门前, 低头在门锁上输入昨晚收到的那串开门密码,最末四位像是个日期,1224。   应该是一次性的临时密码吧?   还挺好记的, 平安夜。   他这样想着, 推门进去,走进一室淡蓝冷清的空气。   随着脚步声响起,原本空寂无人的豪宅,总算有了些热闹的动静。   梁思不是第一次来傅总的这个住处,但却是第一次看见它如此安静的样子。   这间房子由知名室内设计师操刀, 装修风格是很符合他对傅总印象的冷色调, 简约又高级,与此同时,随处可见明显带有另一个人气质的装饰和日常用品, 明媚活泼。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这里融为一体, 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兰先生今天不在家,所以在昨晚发来一条短信, 委托他过来给清晨上门打扫的保洁开门。   玄关处放着一个富有童趣的卡通风格日历,梁思的目光扫过那里时,顺手将它翻到了下一页。   五月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几分钟后,八点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兰先生叫来的保洁很准时。   做事时手脚也十分麻利。   梁思坐在沙发上,看着赵阿姨戴好手套和鞋套, 迅速审视了一圈屋子, 然后就从最外面的玄关开始收拾。   ——她拿起那本刚刚被翻到新月份的日历,毫不犹豫地塞进了保洁袋。   梁思愣了一下。   紧接着,赵阿姨又沿客厅动线收拾了一圈, 把所有看上去与整体装修风格大相径庭的物件都挑了出来。   全部是兰先生的东西。   他与傅总的个人风格实在是泾渭分明,很好辨认。   在一旁督工的年轻助理渐渐坐不住了,本能地站起来,盯着那个正被一点点填满的崭新保洁袋,欲言又止。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日常的打扫维护,像是做做卫生整理收纳之类的。   ……也许是兰先生看腻了现在的陈设风格,想换一批装饰品了?   这种自我安慰在持续到他看见赵阿姨走进衣帽间,依然像丢垃圾一样把一件件衣服塞进袋子的时候,彻底失效。   梁思的心头泛开一阵隐约的不安,叫停她的动作:“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赵阿姨很礼貌地应声,语气平常:“梁先生,我在收拾衣帽间,是兰先生要求的。”   那个黑色的保洁袋里装满了明显属于兰又嘉的衣服。   闻言,梁思沉默了几秒,心里模糊的不安逐渐升格成不妙的预感,斟酌着问:“兰先生让你帮他收拾……带走这些东西吗?”   但怎么会用垃圾袋来装?   赵阿姨很快摇摇头:“不是。”   梁思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她继续说:“是让我丢掉。”   “兰先生让我清空他的房间,清理掉所有他用过的东西。”   这当然是个听起来不太寻常的要求。   但赵阿姨在听到这句话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全盘应下。   毕竟富人们常常做这种心血来潮的事。   在年轻人愕然惊怔的目光中,手上拿着一件衣服正要丢进袋子的保洁阿姨问他:“梁先生,我可以继续收拾了吗?”   可下一秒,她听见一道略显仓皇的拒绝。   “不可以。”对方当机立断道,“把袋子留下,你去客厅待着,什么都不要再碰,我先打个电话。”   不妙的预感霎那间成了真。   梁思目送面露茫然的赵阿姨走出衣帽间,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中,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林姐吗?我是梁思,傅总现在在忙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口吻温和,话语却利落:“他在办公室里,三分钟后有场董事会要开,出什么事了?”   梁思深呼吸,当即加快语速道:“我在月亮湾那套房子里,兰先生不在,但让保洁过来清理走他所有的个人物品,目前只收拾了一部分,已经被我叫停……傅总知道这件事吗?”   他想,这绝对不是多余的事。   光海市,富安大厦。   林秘书挂断电话时,距离上午这场董事会的开始只剩下两分钟。   两分钟可以做什么?   至少够她在前往会议室的路上,将梁思告诉她的这件事言简意赅地汇报给傅总,询问他是否允许保洁继续清理,或者说,借此确认他对兰先生这一举动的态度。   也足够让她迅速做出一个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机的判断,她会先让梁思去联系兰先生,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将事情理得更清楚些,然后等到会议结束,再一并告知傅总。   因为这场董事会对目前的富安科技很重要,去年才彻底接手傅家这份产业的傅总正在全力推进一项规模庞大的长期规划,但股东内部对此存在巨大分歧,始终未能达成一致,他需要将全部精力放在这件事上,而不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分心。   林秘书有充分的,选择第二种应对方式的理由。   可与此同时,她看见办公室的门往外打开,跟着响起的是一道冷峻低沉的声音。   “去会议室。”   傅总没有等她准点去敲门通知开会,少见地主动出来。   就像昨天深夜,航班在光海机场落地后发生的事一样。   林秘书在两天前取消了这趟原定的出差行程,又在两天后的夜晚被临时喊出门,重新出发。   在京珠机场起航前,她看到的傅总就已经是心情沉郁的模样。   等飞机降落后,机上乘客纷纷打开手机,后方的客舱里一时间充斥着消息提示音、打电话的声音。   傅总的手机屏幕上同样显示出一条条在过去两小时内收到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垂眸查看。   而在其中的某一瞬,林秘书看见对方握着手机的修长指节猛然收紧,手背处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浮现。   她几乎无法形容,那一刻男人的表情有多难看。   若不是机上其他乘客的状态都很正常,林秘书差点都要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单独漏掉了什么刚刚发生的爆炸性噩耗。   整个世界看上去一切如常。   好像只有傅总收到了那条令人色变的坏消息。   她不禁屏息静气,等待着老板开口下达命令,提前做好了通宵忙碌的心理准备。   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抹强烈的波动转瞬即逝,男人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   他收起了手机,没有回复任何消息,也没有做其他别的事。   机场深夜的灯光透过舷窗,落在雕刻般锐利的侧脸,模糊了那双灰绿眼眸中涌动的情绪。   唯一的异样,是他在舱门刚刚开启,空姐正微笑着向头等舱的乘客道别的时候,不待对方开口,就起身离开了。   男人一贯冷静沉稳的脚步竟有几分匆忙。   仿佛正在逃离一片会吞噬每寸呼吸的窒息深海。   然后就到了这一刻。   平日里忙到全靠秘书来提醒下一项行程的人,罕见地主动离开了办公室,提醒她该出发了。   “好的傅总,等下要用到的资料已经都准备好了。”   林秘书在起身应声的同时,越过敞开的办公室大门,瞥见大片大片反射着耀眼日光的玻璃窗。   她便想起了一周前突然到访的宋见风,想起对方推门出来时丢给屋里人的只言片语。   ——“……你们俩赶紧和好,我去求他总比求你好使!”   也想起在这位好友兼合作伙伴离开后,那道难得没有坐在办公桌前继续忙碌,而是站在落地窗旁怔然失神的高大身影。   还有在那之后,走进会议室前的一瞬,对方罕见凝滞的脚步,和带着些许烦躁的,让她在会后叫梁思过来的叮嘱。   后来,梁思就成了专门负责处理跟兰先生有关的事务的生活助理。   见她抱起文件夹,傅呈钧微一颔首:“走吧。”   大楼里随之响起清脆利落的脚步声,如同在京珠市的任何一日。   唯一的区别是,从来都效率极高的秘书在这次边走边说的简报里,说的是与工作毫无关系的事。   “傅总,有件事我需要现在就向您汇报,梁思刚刚给我打来电话……”   两分钟的时间足够她将整件事言简意赅地说给傅总听,再询问老板对此的态度。   但林秘书却没能直接得到答案。   她说话时,傅呈钧的神情竟没有任何变化,冷淡漠然一如往日,像是听到一件压根与自己无关的事。   走进会议室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   上午九点整,富安科技今年第二次董事会会议准时召开。   富安科技由傅呈钧的爷爷傅安一手创办,以机械制造起家,如今已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重工集团,这位白手起家创造了千亿财富的老人于去年年底病逝,离世前将自己手中持有的全部股份给了唯一的孙子,使得傅呈钧成为了这个庞大集团的实控人。   而傅呈钧彻底接手富安科技后要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与国资联合收购一家昔日在业内占据龙头地位,如今正深陷财务危机面临退市的金刚石企业。   金刚石,就是钻石的原身。   “……最近一次接触中,政府方面的意向很明确,他们看好富安的工业底子,以及我身后的JA集团在海外的商誉和影响力,JA是天然钻石行业巨头中唯一一个明确表示过不会涉足培育钻石领域的公司,不会和未来的富安形成直接的竞争关系。”   会议室里回荡着年轻男人冷峻沉稳的声音。   “等收购完成,与光海市政府合作建设世界级钻石加工中心和交易中心的规划会正式提上日程,上游生产、中游加工、下游销售的全产业链集群将在光海落成,届时,无论是面向日常消费的培育钻石,还是面向高精尖行业的人造金刚石,富安都会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唯一的巨头。”   他话音刚落,下方那群年龄比他大得多的董事里,立刻有人呛声:“我不同意!要是你爷爷还在,他也一定会反对你这个主意!”   “富安这么多年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冒大风险涉足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就因为你身后那个钻石公司?它跟我们傅家根本没有关系,只跟你傅呈钧有关!你的野心实在太大!”   随着说话人相当强烈的反对态度,室内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其他董事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主座上的年轻男人面色不改,话音平淡道:“富安近两年的营收在持续下滑,是整个行业进入下行周期导致的,无法规避,与其被动等待周期复苏,求变是更可靠的出路。还是说,在你看来,混吃等死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说话的中年人瞬间气得一拍桌子,“傅呈钧,富安不是你的一言堂!你去年才从安叔那里拿到股份,但我们是陪着富安一路走过来的老人,这里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姓傅!”   “嗯,我知道你姓什么,傅令坤。”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该叫我一声伯伯!”   傅呈钧面露厌烦,显然已倦于这种就事不论事的无效沟通,目光直接越过傅令坤,看向在场的其他董事:“除了想要混吃等死,还有其他的反对理由吗?”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刚有人组织好了言辞开口:“董事长,我个人是比较担心收购的……”   又被自觉饱受羞辱的傅令坤粗暴打断。   “傅呈钧,你根本就是拿我们傅家这么多年的心血当儿戏!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亏你还姓傅,你到底有哪一点像你爸爸?要是他还在,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撒野!可怜他那么年轻就被你们母子两个合伙逼死!”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冷下来,旁人一时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有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傅令坤好似浑然不觉,仍在公司会议上拍着桌子喋喋不休那些家事。   “以前我们只知道把你当家里人看,但现在再想起来,你分明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想着要独吞富安了,让所有能威胁到你地位的人统统消失,怪不得你六亲缘薄,像你这种冷血变态的怪物,谁敢跟你亲近——”   打断他的是一道冷得像淬了冰的声音。   “不想开会就滚出去。”   主座上,那双秾丽深邃的灰绿色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谓的长辈,周身浓郁的压迫感近乎实质。   里面涌动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和一阵仿佛淤积已久、被极力按捺着的汹涌怒火。   坐在一旁的林秘书便基本明白了他的态度。   无论是关于这项势在必行的商业规划,还是关于其他。   被吓了一跳的傅令坤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正要梗着脖子继续发作,已经有见势不对的其他董事冲过来拦住,好声好气地想将他劝走。   会议室里一时间乱成一片,只能先做短暂休息,稍后再继续讨论正事。   在这个闹哄哄的间隙,林秘书来到老板身旁,低声耳语:“傅总,那我让梁思和保洁都先离开。”   面色冷沉的男人依然没有说话。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阖上眼睛休息的一刹那,眼中所有的情绪被尽数遮掩。   只剩白得刺目的光线在那只青筋凸显的手背上蜿蜒。   于是她走到会议室外的无人处,拿出手机拨通先前那个来电。   “小梁,付给保洁全额酬劳,让她离开,屋子保持现状,不要带走任何东西,告诉她兰先生现在很忙,你会联系兰先生处理剩下的事,别让她再擅自通知。”   “还有,尽快弄清楚兰先生去了哪里。”   直到上午十点多,兰又嘉才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   空气里漂浮着刻意放轻的说话声,粒粒尘埃在金色日光中朦胧盘旋。   “等下去食堂吗?还是去外面吃?”   “外面吧,看他中午前会不会醒,醒了就一起出去吃个饭……哎,你醒了?”   说话的人下意识朝这里望来,恰好对上那双雾气弥漫的惺忪睡眼。   他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歉意:“是我们吵醒你了吗?对不起啊。”   刚刚睡醒的兰又嘉伸手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仍显陌生的环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这是一间四人寝室,上床下桌,收拾得尚算整洁干净,天花板上的顶灯暗着,有个男生半倚在上铺里看书,遮光床帘正被另一个走到他床边的男生拉开些许,流泻出里面明亮的灯光。   两人的长相气质风格各异,但都很端正好看,放在一般学校里,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帅哥。   他们都是京珠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大一学生。   “不是,没有吵醒我。”兰又嘉从仍有些不适应的床铺上坐起来,摇了摇头,“是我正好醒了,抱歉,我起得太晚,影响到你们了。”   昨晚提着行李走进这间寝室后,他同室友们打了招呼,简单收拾过后就上床睡觉了,但前半夜一直没能睡着。   幸好医生给他开的那堆药片里,有这种时候用得上的。   这是他第一次靠安眠药入睡。   站在床边的那个男生就笑起来:“才十点多,哪里算晚,我们俩都还没睡呢。”   头发睡得有些乱糟糟的青年顿时一脸愕然:“……你们通宵了?”   “是啊,可能是来了新室友太兴奋,没睡着。而且今天周末没课嘛,熬夜熬少了都算亏。”   另一个人接话道:“估计要下午才睡,到时候就变成我们影响你了。”   “对了,你等下有事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学校旁边有家餐馆味道不错,你爱吃辣吗?或者别的也有。”   兰又嘉彻底清醒过来,看出他们面上隐约的倦意,应声道:“要不在学校里吃吧?我好像听说过京影的食堂很有特色,下次再去外面好了。”   “行啊,那就去食堂,我也饿了,你洗漱一下估计刚好开门。其实我觉得一般吧,就那样,你可别抱太大希望。你们音乐学院呢,食堂好吃不?”   “嗯……挺适合减肥的?班里好几个同学待到大四都瘦了一圈。”   “噗,看得出来,你也很瘦,那这个食堂还挺适合我们系的,都不用想尽办法保持体型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兰又嘉和两个临时舍友一起去了食堂。   在对他而言久违的校园生活气氛里,他难得不靠药物也有了些胃口,一边同两人闲聊,一边笑着吃下这顿午饭。   梅戎青安排他住进了这所全国最好的电影学院,她在这里任教职。   兰又嘉会在这里待一个月左右,与生机勃勃的大一学生同住,去旁听表演系的课。   与此同时,剧组开始加紧筹备置景,计划在六月底开机,与选角导演说过的原定计划相比,整整提前了一个半月。   “梅教授是找你拍那部……叫什么来着,《晚秋》?民国背景的对吧?”   闲聊时,坐在餐桌对面的舍友自然而然地问起这个问题。   接着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要演年轻一点的那个男主?——这个可以问吗?”   兰又嘉点点头,并未隐瞒:“你们知道这部戏?”   “当然知道啊!我们也都试过镜的,就是试的你那个角色!”   没等最终的幸运儿露出惊讶的表情,旁边的另一个舍友立马冷酷拆穿:“你哪有试过镜,在第一轮看外形的时候就直接被筛掉了好不好。”   “但是我那天在楼下遇见过来搭戏的泓哥了,还跟他合影了!这不比试过镜光荣?反正都没选上,真跟他搭过戏的反而没胆子要合影呢。”   男生忍不住发出玩笑似的嘘声:“泓哥?叫得真亲热,人家都不认识你。”   “行行行,他认识你,纪因泓,纪大影帝只认识你——因为他给你搭戏的时候,你忘词忘到姥姥家去了!啧啧,简直是我们表演一班之耻!”   “靠,你要死是不是?”   纪因泓是当下影视圈里少有的人气与演技兼备的实力派演员,也是梅戎青自编自导的这部电影《晚秋》中,另一位男主角的饰演者。   兰又嘉以前看过他主演的电影,那时从没想过,未来还会有这样的交集。   梅戎青昨晚说过,按目前的时间安排,来不及做剧本围读这种前期准备了,要等他在京影的这段表演培训结束后,正式进组时,才会和其他演员见面。   兰又嘉笑着打断两人热闹的嘴仗,好奇地问:“梅导找过很多人试镜吗?”   “对啊,她没跟你说吗?反正我感觉她是把整个娱乐圈里年纪合适的人都翻遍了,没一个满意的,所以后面才去找素人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据说还算符合她想象的,钢琴课都上了好几个月,结果运气不好出了点意外,又不能拍了。”   身旁同伴讲个不停的时候,试镜时忘词的那个舍友看着兰又嘉,认真地说:“我看过一点剧本,你的形象真的很适合那个角色,怪不得梅教授忽然要提前开机,她肯定是兴奋得不想再等了。”   在第一轮就被筛下去的那个舍友则讲起八卦:“我跟你说,虽然我们一班有班耻,但是二班还有个高手,震撼全校的那种高手,说是从小学钢琴,长得也还行,所以梅教授最初在咱们学校挑人的时候,他就觉得这角色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昂着脑袋说绝对会选他——妈的,还真让这小子过了第一轮。”   兰又嘉专心地听着,在他生动的语气里弯起眼眸:“然后呢?”   “然后……”男生看了眼同伴,坏笑一声,“他倒是没忘词,演得激情洋溢的,但是跟他搭戏的泓哥忽然停下来,说这个可以了,他刚要兴奋呢,就听到梅教授让他出去,叫下一个进来。”   “这小子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刷下去了,而且人家大影帝都不想浪费时间给他把戏搭完,哇,简直是二班之耻啊!所以他不肯出去,很不服气地问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合适。”   “梅教授居然还真的搭理他了,给他讲了讲那个人物,说跟他演绎出来的东西完全是南辕北辙,说他一点都没理解人物,也压根不懂表演!这话一出来,我们高手能忍吗?那铁定不能啊,他瞬间就炸了,然后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什么?”   “——他居然反过来攻击梅教授!说是她写的剧本有问题,这个人物根本不成立,他没有灵魂,也就没有任何人能演好他,所以最该做的是改剧本,而不是挑剔演员!据说他讲完这段话以后,梅教授当场气冲冲地拍了桌子,指着他鼻子就开骂!”   他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置身现场,专心致志聆听的兰又嘉渐渐睁大眼睛,满眼惊奇:“真会狡辩。”   “是啊,要不怎么说是高手呢。”男生摇着头啧啧称奇,“反正那天真是闹得挺大,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院里的老师和学生吵成这样,连校长都惊动了,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劝架。”   “然后梅导才冷静下来?”   “不。”男生压低声音说,“校长是来劝那个高手冷静的,让他想清楚自己现在是在激怒谁。”   说到这里,他不禁扼腕叹息:“要是我的脸争气点,进了试镜环节该有多好,我都不敢想那天要是能近距离看这场仗,会有多刺激。”   看出兰又嘉眼中的不解,另一个舍友笑着补充道:“梅教授是个很厉害的人……不仅仅是才华和性格。”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已经足够令听到这话的人有所猜测。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他安排好去处,舍友待他都很热情客气,又能为一部戏如此不惜代价地大动干戈,只为达到心目中最满意的效果,这都是普通人做不到,也不会去做的事。   梅戎青显然不只是寻常的导演或大学教授而已。   兰又嘉向来不太愿意探寻那些隐隐散发着权力气味的深厚背景,便也不再问。   他继续耐心地听两位舍友絮语。   热闹的气氛驱走了从睡醒时就在腹部持续作祟的疼痛感。   今天应该不用吃止痛药,他想。   这两个舍友的性格让他想起了柯云川,他在大一大二时最好的朋友。   那时他还住宿舍,过着与此时相似的校园生活,大多数时候都在宿舍、食堂和教学楼之间三点一线,周末会和朋友出去玩,或是去兼职弹钢琴。   他曾经拥有过再平凡不过的大学生活,直到后来……   思绪蹁跹的青年蓦地攥紧手中的餐具。   他不再想下去。   从食堂出来,舍友打了个哈欠,问他:“要不要我们带你在学校里逛一下?然后我们俩就回去睡觉,吃饱有点犯困了。”   “不用,你们先回寝室吧。”兰又嘉摇摇头,“我吃撑了,想散会儿步,我自己逛逛就行,晚点再回去。”   “行,那你有事就给他打电话,他不开静音的,估计也没那么快睡着,不用担心吵到我们。”   “好,我知道了。”兰又嘉认真地说,“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舍友一场,到时候记得给我俩多签几个名,如果能有泓哥的签名就更好了。当然,你肯定也会大红大紫的——”   “打的是我的电话,你还装上了?真行。”   “喂,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兰又嘉笑着目送他们吵吵闹闹地离开,才转身走进周末校园里仍然熙攘的人流。   他垂下眼眸,和一张张青春活力的陌生面孔擦肩而过。   京珠电影学院的校园很漂亮,栽满了梧桐树,夏日里浓绿蓊郁的叶片被风吹动,洒落一地斑驳光影。   路上常有长相出众的学生走过,一看就是表演系的,其他院系的学生对此早已为常,都不会再多看。   今天反倒是这些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学生,频频朝某个方向望过去。   那是一张理应是本系同学,他们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的陌生面孔。   脑袋还有些发昏,大概是安眠药在体内残留的药效。   兰又嘉其实并不想散步,他只是想晒一会儿太阳,让身体变得暖一些。   他安静地坐在木质长椅上发呆的时候,接到了梅戎青打来的电话。   她问:“吃饭了吧?京影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今天先适应一下环境,不给你排课。”   他答:“刚吃完,这里很好。”   “那就行,万一遇到什么事,或是身体突然不舒服,你记得要跟室友说,我让你住宿舍也是想有个照应,跟你住一间的两个小孩我有印象,性格都不错,刚好这间寝室又有空床位。”   “嗯,他们很好。”   听他这样说,电话那头的女人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呢?你好不好?”   接着,她等了一会儿,才等来那句透着懵懂的回答。   “我?”那人顿了顿,小声说,“我也很好。”   兰又嘉想,自己很好。   他彻底告别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幸运地有了一个未来能得到很多爱的机会,还被一个志同道合的大导演慷慨地照顾着。   他应该是很好的。   在他朦胧惶然的答案里,耳畔听筒中传来一阵轻得宛如幻觉的叹息。   “兰又嘉。”   平日里性格爽利强硬的女人笑着喊他的名字,语调是少见的柔和:“无论是怎么样的人生,其实都不过一场苦短。”   “别折磨自己。”她说,“及时行乐吧。”   看不见的电波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六月的第一天,日色温暖而绵长,阳光落满他的肩头。   兰又嘉依然坐在长椅上,出神地看着前方小径上的人来人往。   也看着掌心的手机屏幕渐渐转黑。   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现在已经是中午一点,赵阿姨的确没有再来问过他什么,他在昨晚预约的大扫除,应该已经顺利结束了。   那个曾经被置于顶部的消息框,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群聊压下去,埋没在了一眼看不见的位置,最后一条消息仍是他说的再见。   一切结束得比他想象中还要轻松和容易。   这样很好。   ……不。   不好。   他不应该再想起已经告别的人和事。   兰又嘉蹙了蹙眉,强迫自己收敛思绪,转移注意力。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被日光镀上金边的梧桐叶片,看向这个不断有学生往来走动的校园。   到处充满了喧嚣明亮的声音。   “刚才路过的两个女生是不是在偷笑——绝对是在笑我们,靠!又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陪着你过来丢这个人啊!不行,我要撤了!”   几个男生拿着一大堆彩色气球、等身玩偶、零食大礼包之类的礼物穿过校园,其中有个人穿着圆滚滚的充气玩偶服,玩偶一边艰难地往前移动,一边从里面传出恳求的男声。   “别啊别啊,来都来了,过了前面就到宿舍楼了,你们帮我拿着东西在楼下等一会儿就行,求求了,帮兄弟一把,过完这个节我请你们吃饭,吃贵的!”   说要撂挑子不干的男生很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不是,儿童节算什么节啊,我说你们俩幼不幼稚,能不能正常点,过情人节去!”   同行的人就笑:“谁让他追到人家的时候已经过了520呢,七夕和生日都还远着,那可不得逮着一个节日就薅嘛。”   “行了,今天咱们六个整整齐齐的,一起丢脸就不算丢脸,难得连闻哥都来了,你可别想跑——”   五颜六色的气球漂浮着映入眼帘,在视野里留下色彩斑斓的光点。   兰又嘉听着那些交错的笑声和说话声,有些恍惚地想起去年的儿童节。   生日那天发生了意外车祸之后,他住了一周院养伤,出院后才终于见到日思夜盼的恋人。   他以为的恋人。   当时的他,还没有察觉到彼此之间关系的本质。   去年六月一号的晚上,忙碌的恋人总算出差回来,兰又嘉去机场接他,一道乘车回来的路上,唯有他絮语不停。   在等待红灯的时候,他透过车窗,看见对面马路边抓着一大捧气球招揽小孩的商贩,随口说:“那个气球的图案好可爱,跟家里抱枕上的差不多,今天是儿童节吧?”   身旁的男人分明一路无话,不知有没有在听。   可几分钟后,车子绕了道在路边停下,司机匆匆下车,又很快回来,从窗外递给他一根细细的彩带。   彩带的另一头,系着他觉得最可爱的那个气球。   下一秒,坐在树下盯着那束彩色气球发呆的青年,忽然很沮丧地垂下眼。   ……他又想起傅呈钧了。   不记得是第几次。   仅仅在告别的第二天。   他很好。   他只是讨厌这种久违的、煎熬的折磨。   心明明已经被自己挖去了一块,可在日常生活的间隙里,总是会突如其来地想起某个人,只能靠理性去竭力压制。   反反复复中,他精疲力尽,连呼吸都变得苦涩。   习惯和记忆,是比感情更伤人的东西。   梧桐树下的身影始终孤零零地坐着,其实有许多道视线都在这里或长或短地停留过,却没有被他察觉。   直到那束色彩缤纷的气球越来越近。   在他即将与这群嬉笑着来过节的男生擦肩而过时,其中有个人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留着干净利落的寸头,气质很酷,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手中握有一大束彩色气球,此刻微微低头,问身上落满了斑斓树影的人:“你又要哭了吗?”   兰又嘉被这道近在咫尺的陌生声音惊醒,茫然地抬起头,一时间不确定对方在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两道视线在初夏午后灼热的光线里相撞。   前方传来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咦,闻哥人呢?怎么在后面……”   日光尽处,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些湿润,也有几分呆呆的清澈,里面盛满了来人的倒影。   驻足在他面前的男生像是笑了,看着他说:“伸手。”   还没反应过来眼下状况的人,竟真的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白皙空荡的掌心里很快有了份量。   是一把被包裹得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拿着,节日礼物。”   与话音一道落地的,是再度响起的脚步声。   替朋友拿着一大束彩色气球的陌生人,在送给他一把糖作为礼物后,又转身离开了。   兰又嘉怔怔地望着那道背影,渐渐隐没在人海与日光之中。   糖果被放进他手心的刹那,隐约撩起一阵粗糙的热意,挥之不去。   是认错人了吗?   他与对方素未相识。   汹涌模糊的逆光里,他来不及牢牢记住那人的面孔。   印象最深的,是一颗在阳光下熠熠发亮的银色耳骨钉。 第19章   第二天是周一。   太阳升起, 城市恢复了工作日的井然秩序。   宋见风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正在摄影棚里拍摄JA新一季度的珠宝广告。   JA请来的当红明星对这个顶级奢侈品牌满含憧憬,准时进棚, 态度端正。   却对看上去过分年轻和俊美的摄影师缺乏了解, 挑剔颇多,计较着自己在镜头里不够闪耀夺目。   “他以为是在拍个人写真集?有没有搞清楚这个广告的主角到底是谁?他只是个陪衬!”   大多数时候都显得随性从容的男人猛地合上镜头盖,难得冷下脸发了脾气。   宋见风本来就有些心事,又遇到没脑子的模特,愈发烦躁, 当场就想甩手走人。   品牌方PR被夹在两尊大佛之间, 谁也不敢得罪,眼睁睁看他拿出了手机,显然在给谁发消息, 心里一紧, 更加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实在对不起,是我们的失误,事先没有和那边沟通到位……”   电话就是在这一刻打进来的。   屏幕瞬间被深灰色的来电提示占满。   工作时的手机本来是静音的, PR却看见眼前这位声名显赫的天才摄影师像是被这则无声的来电惊到了,动作一滞。   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翻篇机会,当即道:“要不拍摄暂停一下,您肯定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跟对方沟通——”   话音在PR看清来电人姓名的那一瞬, 戛然而止。   “喂, 老傅?”   他看见宋见风接起了电话,声音里透出惊奇:“你没在忙?”   “直接换掉?倒也不至于……好吧,如果不用考虑那群粉丝的反应的话, 我百分之一百赞成这个明智的决定。”   暂停了工作的男人径直往外走去,只言片语随风飘来。   迅速反应过来后,正匆匆走开的PR听得脚下一个踉跄。   他抹了把冷汗,望着不远处仍在板着脸对经纪人控诉的大明星,脚步愈发快了。   “不过,其实我就是随手跟你抱怨一句,把气出了就能拍下去了,真没指望你会搭理我。”   “没想到你居然刚好在看消息。”   四下无人的角落处,从摄影棚里出来的男人一边接电话,一边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低头点了根烟。   “你要是真把人换掉,更显得我像是个爱在背后说人闲话的碎嘴了。”   电话那头传来情绪很淡的反问。   “你不是?”   宋见风就笑了,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扬,没再为自己狡辩。   他上一次特地跑去找傅呈钧,确实是为了说某个人的闲话。   这声闷笑之后,空气骤然安静下来,耳畔只余缄默的电波噪音。   香烟的白气在指间缭绕升腾,飘向远方。   在彼此心头都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身影。   浸没在这股苦涩呛鼻的气味里,还是宋见风先开口。   话音里带了几分洞彻般的叹息。   他说:“换作是我其他朋友,我这会儿就喊你出来喝酒了。”   可惜这位冷酷薄情的大资本家不烟不酒。   除了生意,他曾经对其他任何东西都缺乏兴趣。   克制禁欲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   ——但也只是曾经。   在电话那端的人仍然保持沉默的空隙中,宋见风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把人惹恼了?”   “前天晚上小霜去了音乐学院,看见你中途离席……”他顿了顿,“直到晚会结束,都没再回来。”   他知道傅呈钧从来不会主动跟人提起自己的感情状况,也很反感被迫谈起这些事。   可凡事都有第一次。   这是宋见风第一次在跟这位好友谈及所谓的正事时,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和意不在此。   其实,也不止是傅呈钧心不在焉。   自从前天晚上,看完晚会回到家的亲妹妹拽着他不停倾诉开始,宋见风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定。   明明在中途打来电话八卦说傅呈钧突然走人时,她的语气里还透着一种让人头疼的兴奋,这会儿却只剩怆然了。   精致时髦的妆容被早先淌过面颊的泪水毁了个一干二净,女孩子拿卸妆棉拭去满脸狼狈,露出一双明显哭肿了的核桃眼。   “……我本来觉得前面有几个节目还不错,但到他坐在钢琴前,按下第一个音符开始,我就把别人全忘了。”   “那首曲子是我没听过的即兴,很好听……也很悲伤。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好像把一辈子都走过了,脑子里全是那些难过的事,哥,爵士乐听起来不应该是放松的吗?”   “——不对,其实它的旋律挺浪漫轻快的,我印象很深,有一瞬间,我像是坐在圣诞节夜晚的餐厅里,看见窗外飘着雪。”   在浪漫轻快的爵士乐曲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宋见霜抬头看他,肿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抽噎着说:“但它就是让听的人特别难过。”   “那是我听过最悲伤的爵士乐,就像明天再也不会来了。”   在旁边耐心聆听的兄长便抽出纸巾递给她。   那一刻的宋见风,再一次为自己没有去看这场毕业晚会而感到遗憾。   难以言喻的遗憾。   可是,明明已经到场入座的傅呈钧,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以至于错过了那曲光听描述都足够难忘的钢琴独奏?   这个问题在宋见风心里盘旋了整整两天,终于能在此时问出来。   “你临时有事要忙?”他问电话那头的人,“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   片刻寂静后,对方总算回应:“我去了机场,飞光海。”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离席后会一去不回。   可宋见风听得出来,这是结果,并非原因。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不再追根究底地问下去,转而道:“毕竟是毕业晚会,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舞台,想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失望了……再加上你这样去了又走,更让人难受,还不如一开始就说不去,别给人期待。”   轻缓电波持续鼓噪,听筒里没有传来往日那声连名带姓的打断和警告。   静得像一片死海。   宋见风就知道了,对方恐怕也清楚这一点。   这份罕见的沉默和慎重,愈发让他觉得惊奇。   难道是他上次的提醒起了效果,老傅终于开窍,明白那个身边人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了?   还不算太晚。   于是他想了想,斟酌着说:“这种事说白了还是得对症下药,把人的心结解开了才行……你觉得他现在是气到什么程度了?要不你先给人好好道个歉?”   不过,傅呈钧这样的人,会道歉吗?   宋见风简直想象不出来那幅画面。   实在是缺乏素材。   可更让他难以想象的事还在后头。   面对他的询问兼提议,电话那头的男人很平静地开口。   “他搬走了。”   “搬走?”   宋见风一愣,尝试理清状况:“拖着个行李箱离家出走,住进酒店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说:“他叫了保洁上门,收拾他在家里的所有东西。”   “然后再搬走?他打算自己找房子住了?”   “不。”   听筒里的低沉嗓音有种滞涩的冷意。   “他要全部丢掉。”   指间的烟灰飘然落地。   听见这个超乎想象的消息,宋见风一脸难以置信,怔怔地盯着正在手中燃烧明灭的橘色光点。   周身萦绕的朦胧烟气越飘越远,像一阵再也握不住的薄雾。   头顶日色正盛,却好像已经晚了。   良久,他苦笑一声,叹着气开口:“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会跟你说,这是闹脾气在等你去哄,该哄就得哄,哄好了一切如初,实在不行就散。”   “但现在,我已经不确定了。”   “不确定你愿不愿意散,也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被哄回来。”   因为一周多前,他意外偶遇了兰又嘉,第一次同对方单独相处。   宋见风一直记得那个刚在医院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的青年,在谈及曾经满心满眼的恋人时,脆弱却平静的眼神。   所以,他最后说:“兰又嘉跟我以为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来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更摸不透他的性格和想法。”   “或许,你也一样。”   “你甚至比我更晚发现这一点。”   盛夏热浪弥漫,灼热的日头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宋见风回到摄影棚的时候,里面分外安静。   气氛微妙而紧绷,先前还对他诸多不满的当红明星遥遥望过来,露出一个有些刻意,也有些尴尬的讨好微笑。   品牌PR像刚打完一场胜仗,腰杆笔挺,愈发热情地迎上来:“宋先生,您休息得怎么样,要现在继续拍摄吗?”   被无数道目光包围着的男人勾了勾唇角,似是恢复了往日的好脾气:“行,继续吧。”   “好的好的,那边抓紧检查一下灯光和道具——”   一度按下暂停键的摄影棚霎时重新鲜活起来,盈满了闹哄哄的嘈杂,脚步声纷至沓来。   柔光箱对准了正在最后补妆的大明星,一旁年轻俊美的摄影家面无表情地取下镜头盖,垂眸调试着机器。   在视线掠过取景器的那一瞬,男人冷不丁地想,珠宝广告的主角当然是珠宝本身,谁都不该盖过主角的光彩,理应做陪衬,也只做得了陪衬。   但是,他却见过一个令价值上亿的传奇珍宝彻底成了陪衬的人。   是唯一一个。   场内灯光骤亮。   帷幕徐徐落下。   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们开始鞠躬谢幕,观众席上霎时响起一道格外热烈的掌声。   没有上妆,只换了戏服的年轻演员们循声望去,其中有人笑起来:“你这也太给面子了,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坐在第一排的那位观众就一边鼓掌,一边纠正他:“不是给面子,是真的很精彩。”   “真的假的?你这么说我们可就信了啊。”   说话的青年弯了弯眼眸,认真地说:“真的,你们每个人都在发光,我看了左边就顾不上右边,总觉得看不过来,要是能倒回去重看就好了,可惜这是现场演出,不能按暂停键。”   那人被夸得一愣:“咳,这下我真觉得不好意思了……”   其他演员本就因那声真心实意的赞美觉得开心和骄傲。   此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看出来了,这张大黑脸都红了!”   在这片热闹融洽的气氛里,兰又嘉同样笑了起来。   汇报演出的日子将近,表演系的大四学生们正在加紧排练毕业大戏,今天的排练顺利结束,松了一口气的大家留在舞台上说说笑笑,开始收拾道具和场地。   台下的观众也并未离开,仿佛依然沉浸在戏剧的余韵中。   在京珠电影学院度过的第一个训练日,兰又嘉没有去教室里按部就班地听课,而是来到了院内的小剧场。   因为梅戎青告诉他,要先切身体会到表演的魅力,才能燃起对这门艺术的激情。   兰又嘉想,他的确体会到了。   望着此刻已经从戏里走出来,做回了自己的演员们,台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仍旧残留着先前的印象。   戏里的他们不施粉黛却光彩熠熠,叫戏外的观众移不开目光,一道走进了那个源于虚构,却栩栩如生的世界。   那一刻,戏中人耀眼至极。   兰又嘉的心头因而升起难以言喻的渴望。   像这样创造并传递一个世界,比单纯站在舞台上拿着台本报幕,更让他心生憧憬。   大学四年,兰又嘉做过许多次公开场合里的主持人,但还是第一次尝试着去做演员。   他有些失神地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幼年记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好像就一直是每张合照里最耀眼、最喜欢看镜头的那个孩子。   他享受别人的目光,也喜欢自己光彩照人的模样。   也许他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可惜兰又嘉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供他挥霍。   毕竟如今的他,不用再为任何人圈地画牢,主动将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囚笼里。   他不需要再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了。   ——被剜出一片空白的心,再一次突如其来地想起了傅呈钧。   再度被旧日回忆侵袭的人,此时却意外地很平静。   待在观众席上走神的青年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隐没在衣领内侧的戒指项链,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吃掉。   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扩散。   昨天他吃了陌生人给的糖,竟难得睡了一个没有被疼痛惊醒的好觉。   所以无论对方是认错了人,或者本就是个随机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他都很想跟对方说声谢谢。   尽管他没能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逆光里灿烂的银色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兰又嘉收敛思绪,攥紧了糖纸,正打算起身离开。   “兰又嘉!”   有个学生高声喊住他,向他走过来:“我们这周五也会排练,你要来看吗?”   他应声:“好啊,如果那天没有其他课要上的话。”   “也是,梅教授肯定会给你排很多课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对方口吻亲昵,笑容满面地说了不少,兰又嘉起初以为是热情示好,但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份藏得不深的企图心。   “对了,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个剧组里有哪些角色定了?我听说梅教授这次提前开机,有几个演员的档期就冲突了……”   兰又嘉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听见身后的方向传来一声讥讽的冷笑。   很轻,但足够清晰。   像是连旁观者都嗅出了那种不够聪明的盘算。   还在滔滔不绝的人脸色一僵,略显难堪地闭上了嘴,又胡乱说了些什么为自己打圆场,才悻悻走开。   兰又嘉看着他的背影,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想,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的观众没走。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竟再一次和那抹耀眼的灿银不期而遇。   唇齿间正有甜味弥漫的青年蓦地怔住。   舞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有人关了大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话音絮絮。   “今天有种被梅教授隔空夸了的光荣感……挺好,我突然开始期待汇演那天了。”   “我早就在期待了,咱们班的实力真的可以,这部戏的剧本也不错,就是独白写得差了点,尤其是表达心动那部分,啧,只有那一段我差点丧失信念感,真是说不出口,编剧能不能跟——”   有学生小声抱怨着这出毕业大戏的台词写得不行,将爱情编排得矫揉造作,旁边就有相熟的同伴忍不住笑了,接话道:“又要拉《恋爱的犀牛》出来了是吧?”   “怎么了?人家就是很会写内心独白,把怦然心动写得特别到位,我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都会背了。”   “嘁,你背一个我听听?”   “你还别不信,听着啊。”   于是他们笑着结伴走出剧院,交错的脚步声里,散落着那部经典爱情话剧的开场白。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   时间仿佛在这间灯光昏暗的剧场中凝固了。   空气里静得只剩流光皎洁的独白。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   几排座位之外,头发很短的男生穿着灰色卫衣,下颌线条利落英挺,浓黑的眉毛有很好看的形状,透出几分桀骜,他有一双光彩炯然的眼睛,瞳仁极黑,意气浓烈。   “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   这一次,室内光线幽暗,兰又嘉反而终于能够看得清。   原来除了耳骨上的银色耳钉,那人的耳垂处还钉着一黑一银,冰冷的金属贯穿了温热的皮肤。   同一时间,自己掌心里褶皱微凉的糖纸,正被体温熨热。   “……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他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第20章   这是一个格外漫长的黄昏。   一千多公里外, 光海市。   天边染满红霞,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潮湿咸涩,大门外有轿车停下的动静。   被声响惊动的老人匆匆赶来, 看清楚来人之后, 语气很是诧异:“阿钧回来了?”   身材高大的男人踏着夕阳走进傅家老宅,颔首道:“章叔。”   他嗓音沉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仅有衣角被风吹掠起一缕疲惫的褶皱。   前方,黄昏笼罩下的中式风格庭院古朴低调, 绿树浓荫环绕, 透着有些凄清的寂寥。   这片占地面积很大的宅院,如今只有管家和零星佣人长居。   章叔连连应声:“哎,哎!我是听说了你这一阵经常来光海, 还以为你没时间回来的……没吃晚饭吧?我马上叫人去准备, 一会儿就好。”   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往傅呈钧的身后打量着,带着很明显的期待。   男人原本轻应了一声, 正要往里屋走去,见状,脚步微顿。   他问:“在找什么?”   听到这句话,章叔就知道答案了,有点遗憾地收回视线:“我以为这次也是嘉嘉跟你一块儿过来。”   傅呈钧上一次像这样突然回到老宅,还是在去年年初那会儿。   那天的章叔也是听见动静匆匆赶来, 没等他开口喊阿钧, 先听到了一道充满惊奇的清澈声音。   “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一走进大门,模样漂亮得惊人的青年就迫不及待地发出感叹。   走在前面的男人回眸看他,问:“怎么了?”   “这么大的庭院, 可以再多养一个小孩,可惜我已经长大了。”青年扬起唇角,毫不掩饰那份热烈的爱意,“不过,现在住也来得及。”   身边人就说:“不喜欢月亮湾那套房子了?”   “……”青年闻言一哽,不太高兴地瞪着他,“我是在说我想早点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装听不懂——诶,伯伯好。”   他主动对第一次见面的章叔打了招呼,笑容明亮又热烈,令满心惊愕的老人晃花了眼。   久居于此的管家,一时间竟比初次到访的客人更加忐忑紧张,手足无措。   因为在那天明媚如梦的日光里,章叔记得最清楚的,是阿钧脸上淡淡的笑容。   几乎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真不像他。   阿钧带着那个叫兰又嘉的年轻男孩在这里住了几天,直到他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回京珠,后者的寒假也即将结束。   离开那天,章叔依依不舍地抹着眼泪,兰又嘉就小声对他承诺:“今年中秋我一定再拽着呈钧回来,到时候见哦。”   可那一年的中秋,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并没有来,只传来一则祝他中秋快乐的短讯。   再后来,最初打造了这座老宅的人在缠绵病榻几载后,溘然长逝,傅呈钧彻底成为傅家的新主人,接手了那份庞大产业,期间只在爷爷出殡时回来过一次。   那时他孤身前来,旁边没有那道明艳烂漫的身影。   恰如此刻。   男人的身后空空荡荡,只余一抹不断沉落的夕阳。   “去年我给嘉嘉准备的好多吃的都过期了……”   章叔叹了口气,很快又自我安慰似的找到了理由:“我记得他读大四了吧?应该是忙得很,好在马上毕业了。阿钧,九月份你们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回来过中秋?”   老人其实不抱什么太大的期待,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肩上究竟扛着多重的担子,哪有这份专程来过节的空闲。   可出乎意料的,他却看见阿钧点了点头。   男人平静地应声道:“我会带着他来。”   章叔心头一喜,连步伐都显得轻快起来:“那太好了,到时候我备好新的给他——啊,差点忘了,我先去厨房叫他们做饭!”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所以没能察觉到,停留在原地的男人逐渐变得郁然晦暗的神情。   站在光影交错的宅院门口,不只有年事已高的老人陷进了关于往昔的回忆。   傅呈钧同样想起了那一日。   也想起了更多。   ——近在咫尺的人仰起脸看他,明媚的眼睛中盛满了灼然盛放的爱意,声音却故作气恼:“……我是在说我想早点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装听不懂?”   他当然听懂了,是故意扯开话题。   这是一年多前。   ——视频那头的青年睡眼惺忪,忍着困意,很专注地透过屏幕凝望他:“那晚能不能算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呈钧,时间过得好快,我比那时候更加……”   他也知道没能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   是更加爱你。   这是两周前。   ——空荡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看着面前忽然变得很难读懂的商业文件,听见耳畔听筒里传来好友的声音:“……兰又嘉跟我以为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来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更摸不透他的性格和想法。”   “或许,你也一样。”   “你甚至比我更晚发现这一点。”   这是今天上午。   还有更久以前,令他们从此开始了漫长纠葛的那个平安夜,兰又嘉眼中的第一次约会。   他说自己不打算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却得到了一句“需不需要床伴”的不肯放弃。   “我很健康,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前一刻语出惊人的青年始终执拗地望着他,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晶莹的雾气。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这是三年前。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一千个日夜仿佛只是一眨眼,有太多东西在这期间悄然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漂亮至极,也诚实无比的眼睛。   宋见风说他并不了解兰又嘉。   是么?   夕阳坠入地平线,黄昏彻底燃尽。   夜色逐渐浓郁,空旷宅院里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男人脸上已看不出半分沉湎于回忆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向里屋走去。   背影挺括凌厉,一如往昔。   下一个黄昏到来时,兰又嘉正被一群大一学生簇拥着从教室里走出来。   “嘉嘉快一点,去晚了可能就没位子了,起码要等一个小时。”   “好。”他加快了脚步,好奇地问,“那家店很火吗?我之前好像没有听说过。”   “唔,不算很火吧,主要是它便宜又好吃,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去得最多,你看,我们最后一节课放了,其他学校肯定也是嘛。”   “对了,你念大四哦?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叫你学长?”   “不是,你能不能别掐着嗓子喊,我要被恶心死了……”   一群年龄相仿,模样也大多很出众的大学生嬉笑着走出校门,前往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   今天兰又嘉去旁听了表演系大一的课,一天课程结束后,同在一个班里的舍友张罗着去聚餐,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但并未拒绝。   梅戎青说他应该多接触人群,想把一个虚构的人物演好,要先多观察周遭真实的世界。   而且这些同学都算有分寸,对他好奇之余,最多就是流露出几分羡慕,并不讨厌。   格外热闹的气氛里,兰又嘉面带笑意,安静地听着,偶尔搭话。   那两个跟他同住一间寝室的舍友对视一眼,话更多一些的那个憋不住了,凑过来同他勾肩搭背:“那什么,问你个事儿。”   他压低了声音,一脸八卦地问:“你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啊?她不想你进组拍戏?”   兰又嘉怔了怔,茫然道:“女朋友?”   “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昨天从剧场回来以后就这样了。”   舍友很笃定地说:“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状态百分百是跟你女朋友有关,要么是还没谈上在搞暧昧,要么是谈上了正闹矛盾,哦,严谨一点,也可能是男朋友,哎无所谓了,谈男谈女都一样。”   “……都不是!”兰又嘉总算听懂他的意思,否认之余,好笑道,“你经验很多吗?”   “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外号可是情圣,你别说出去啊,万一我火了可就成黑料了……不对,别扯开话题啊,大家好歹是晚上一起睡觉的关系,说说嘛,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兰又嘉试图解释:“不是,我真的没有——等等,我接个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   兰又嘉刚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话题,索性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想用接电话的理由挡过去。   可他在看见屏幕上显示的那个来电姓名时,忽然愣住了。   经验丰富的舍友下意识瞄了他一眼,再打量着瞄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还说没有?赶紧的,快接她电话!”   其他同学闻声看过来:“什么没有?接谁的电话啊?”   “去去去,别瞎问,快进去占座点菜,嘉嘉他接个电话就来!”   餐馆旁的街角,兰又嘉看他们笑闹着推门进去,舍友特意回头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掌心的铃声持续作响,好似不肯罢休。   他独自站在街角,沉默良久,才接起来。   听筒里很快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下课了?”   是傅呈钧打来的电话。   男人没有回复那声单方面的道别,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搬走,却在兰又嘉以为这段关系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之后,罕见地主动联系了他。   而且问了他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就像回到了曾经。   曾经他还以为彼此相爱的时候。   在同样平常的绚丽黄昏里,兰又嘉的眼眸无端地有些发热。   他揉了揉眼睛,也像往常那样应声:“嗯,刚要去聚餐。”   傅呈钧显然已经清楚他的去向,语气里毫无意外:“和新认识的朋友?”   兰又嘉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想了想才说:“才认识三天,还不算是朋友吧,只是室友。”   他答得认真,听筒里随之漾开一缕极轻的笑声。   像是在笑他不肯敷衍糊弄,一定要将界限划分得如此明晰。   紧接着,傅呈钧问:“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这个问题让兰又嘉想了更久,神色恍然。   为什么呢?   电话那头的男人格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兰又嘉能听见那道柔和轻缓的呼吸声隔空渡来。   仿佛回到了那些在温暖怀抱里安然入睡的夜晚。   良久,他喃喃地说:“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   “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在以为彼此相爱的曾经,他一直对傅呈钧格外坦诚。   这是最后一次坦诚了。   听筒里便静下来。   片刻后,远隔千里的男人再次开口,声音喑哑了几分。   “那天我不应该中途离开。”他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以后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他的语气也很认真,令听到的人条件反射般问:“要是做不到呢?”   “不会。”男人话音沉静,“不会做不到。”   乍一听好像是种盲目自信,但兰又嘉知道,傅呈钧的确是这样言出必行的人。   他想要做的商业项目,就一定会排除万难不断推进,直至落地完成。   他说不打算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就真的不会爱上任何人。   这样想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仔细挑出他话里的漏洞:“那你什么都不答应我,不就可以了?”   愈渐浓重的夕阳拉长了孤零零的倒影,背离人群站在漫天华彩中,他明明笑着,眼眶却是红的。   下一秒,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有些无奈的叹息。   “嘉嘉,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像平常那样低声唤他的小名,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就在耳畔。   他说:“回家吧。”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兰又嘉的指尖攥紧了手机,几乎要哭了。   他闻到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自己梦寐以求的味道。   爱的味道。   如果曾经心心念念的恋人愿意更早一些给他这个幻觉,不用多么早,哪怕就在两周前将他淋湿的雨夜。   如果他没有接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医院电话,检验科没有出错,那份结果很健康的检查报告一直属于他。   如果一年前的生日那天,他不是躺在病床上独自度过,而是能将那件幸好没有被撞坏的礼物,送给匆匆赶来医院的恋人。   如果……   没有如果。   所以几欲夺眶而出的晶莹泪水,最终也没有落下来。   穿过绵延一千公里的遥远电波,傅呈钧听见了那阵极细微的抽泣声。   他呼吸一窒,正要开口,听见兰又嘉的声音先响起。   带着些许哽咽轻颤,却异常清晰坚决。   “我不会再回去了。”   “谢谢你这三年来的照顾,我只带走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其他东西都任你处理,我不需要了。”   他的嗓音仍像初见时那样清澈动听,可说出口的句子竟是无法想象的陌生。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傅先生。”   就到此为止。   夏夜的空气仿佛也因这句话而凝结了。   兰又嘉仰头望着辽远的天际,看见黄昏悄然落幕,夜色覆盖其上,脑海里无端浮现那抹剔透深邃的灰绿。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度近乎死寂的听筒里,重新传来男人冷得像结了冰的声音。   “你要分手?”   “我没有那么说。”他语带讶然,态度却很温顺,“你说过我们不是在谈恋爱,我记得的。”   闻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一瞬间的加重,不假思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重要。”   兰又嘉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我不介意。”   “但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是我已经不再爱你。”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他语调平静,言辞却尖锐至极,将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追逐三年,兰又嘉太了解这个深深爱过的人。   果然,几秒寂静后,听筒里传来冰冷急促的挂断音。   他已经属于过去。   而傅呈钧从不回首。   路灯接连亮起,照耀着街角这道分外单薄的身影。   掌心紧攥的手机里已不再有人声,他失了神一般静静立着,发梢落满了昏黄的灯光与月晕。   不知过了多久,兰又嘉很慢很慢地舒了一口气,怔怔地想,这样就是真的结束了吧。   这也算是很正式的告别。   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从今往后,他的生命里又要多出一块历历在目,却不可触碰的空白。   幸好,这次不需要煎熬太久。   因为他剩下的生命,总共也只有半年那么长了。   兰又嘉收起手机,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全是马路两旁涌来的热闹噪音。   等泪意彻底消去,脸上已看不出端倪,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餐馆里人头攒动的景象,正要转身进去。   余光里却不期然地划过一抹熟悉的灿银。   兰又嘉脚步一顿,下意识回眸望去。   他看见一群结伴而行的大学生,正从街对面向这里走来,他们穿过斑马线,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活泼,唯独模样最出挑醒目的那个男生没有开口。   他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看远处的车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旁照来的暖色车灯柔化了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便显出几分与桀骜外表不太相符的惘然。   绿灯结束,他们走到了马路另一头,视线跟着转过来。   在看到兰又嘉的那一刻,没有加入朋友们对话的陌生人,同样停下了脚步。   四周的一切嘈杂随之淡去。   隔着月光和树影,他陡然撞进那双比夜色更黑的明亮眼睛。   这一次,兰又嘉竟不再觉得意外。   他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主动开口,十分平常地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这是他对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人的神色同样是惊讶的,先前脸上的情绪转眼间消失殆尽,如同一场暗夜里的幻觉。   头发很短的男生停在他面前,挑了挑眉,回应出人意料:“这次是偶遇。”   兰又嘉就问:“所以前两次不是?”   他答得干脆:“嗯,是蓄谋。”   陌生人承认得那么坦然,兰又嘉不禁笑了。   他更加直白地说:“抱歉,我现在不打算谈恋爱。”   “那明天呢?”   “……嗯?”   听见这抹带着疑惑的尾音,对方也笑起来,耳畔闪烁着黑与银,在夜色中如梦似幻。   已经嬉闹着走到前面的同伴很快察觉到少了什么,回头喊他。   他应了一声,跟上他们的脚步,目光却仿佛执着地留驻在了原地。   “现在没有打算,我可以等明天。”   “我叫闻野,听闻的闻,原野的野。”   与兰又嘉擦肩而过的瞬间,叫做闻野的男生同他道了别。   夏夜喧嚣炽烈,落入耳畔的声音不甚清晰,却带着野火燎原一般的热意。   他说:“明天见。” 第21章   昏黄街灯下, 两道身影陡然交错。   男生走过他身旁,掠起一阵斑斓晚风。   风里飘来渐行渐远的说话声。   “干嘛呢闻哥,又被搭讪了?”   “这次居然是男生, 长得还挺好看的。”   “怎么有点眼熟, 诶等等,那不是前两天你在京影遇到的……别别别,我错了我闭嘴!”   在一群人频频回望的好奇视线里,闻野没有回头,反而伸手猛拽了声音最大的同伴一把, 后者脚下一个踉跄, 当即耍宝似地求饶。   见状,兰又嘉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随即他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走向餐馆。   推开玻璃门, 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 霎时铺天盖地涌过来。   一并袭来的,还有几道充满兴味的八卦目光。   “来了来了!”   “可算打完电话了!”   带头八卦的是刚才推着兰又嘉去接电话的那个舍友,名字叫孟扬。   孟扬就等在门口附近, 这会儿看见他总算进来,当即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入座:“我看你半天都没回来,还以为你接电话接出什么事了,正想出来找你呢,结果不小心看到……”   他话音一顿,留意到兰又嘉脸上尚未褪去的浅淡笑意, 当即坏笑着道:“看来是在搞暧昧哦?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的, 看不出来嘛。”   闹哄哄的餐桌旁,有一起聚餐的女生发出心碎的哀叹:“没戏了没戏了,能不能给我们异性恋留点活路——”   学艺术的人, 感情观念大多会更开放和包容一些,所以一群人对这种同性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反应,见怪不怪了。   兰又嘉被孟扬拉着坐下,知道他是误会了,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想起那人道别时说的话,倒也没有再解释,大大方方地问:“我不像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吗?”   “是啊,不太像。”孟扬点点头,不假思索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成熟温柔的大姐姐呢,就是年龄比你大,看上去很可靠,特别会照顾人的那种,反正我感觉这种类型跟你最配。”   兰又嘉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旁边立刻有人插嘴纠正:“错了错了,是大哥哥!”   他就笑了,态度很坦然地承认:“你经验真的蛮丰富的。”   孟扬听出言外之意:“难道我说对了?”   兰又嘉点点头,看了眼早已不见那道身影的餐馆门外:“我不喜欢他,是他……”   他有点犹豫,还没想好该怎么形容对方的举动,换成旁边的同学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原来闻野喜欢的是这个类型啊!”   仍是那句话,不过换了主语。   兰又嘉顿时面露诧异:“你认识他?”   “对啊,我有个朋友追过他,但是没说上几句话就被直接拒了,一个眼神都不带多给的,靠,我那个朋友好歹是表演系的哎!”   孟扬听得一乐,立马拆台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人家那耳钉戴的,一看就不太直,还非要凑上去送人头。”   “他戴的是左耳嘛!又不是右耳,我以为是在宣告单身呢。真是烦死了,我喜欢帅哥,结果帅哥也都喜欢帅哥……”   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中,兰又嘉听出来孟扬同样认识那个男生,就问:“闻野是你们系的吗?”   闻野看上去显然是个大学生,前两次遇见都是在京影校园里,表演系的这几个大一学生又都知道他。   那他应该也是京影的学生。   孟扬却摇了摇头:“虽然他长得很像我们系的,但不是,他是隔壁财大的,我记得是金融系大二,比我们高一届,对,他年纪要比你小一点。”   介绍完了,他面露好奇:“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   兰又嘉诚实道:“我没问。”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是真的不打算,也不应该再卷入另一段感情。   所以兰又嘉刚才只是想直接拒绝,什么都没准备问,却没料到对方会是那样的反应。   以至于令他记住了那个本该转头就忘的名字。   听闻的闻,原野的野。   “哇,那你是真的对人家没兴趣啊。”   孟扬怪叫一声,嘻嘻哈哈道:“但我刚才看他的眼神,可不像是要放弃,想不到还能看到这位哥有主动追人的一天,我是不是终于要体验一把电视剧里npc室友的感觉了?他会不会送礼物讨好我?还是会看我不爽三两下除掉我?啧,这种生死难料的感觉,比期末考还刺激!”   其他人被他的话逗乐,笑得不行,兰又嘉也笑,随口问:“除掉你?他很凶吗?”   “不不不。”孟扬好似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啊,我靠,我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在背后给男主使绊子的短命炮灰了,不行不行,这剧本我不演!”   当即有人打趣:“你说都说了,还是先祈祷嘉嘉别告诉人家吧,万一他俩以后真成了……”   “喂喂喂,不许咒我啊!我嘉哥喜欢的才不是这个类型,他喜欢成熟可靠大姐姐——啊不对,大哥哥!”   几通耍宝下来,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整顿晚餐都吃得分外热闹,几乎没人发现兰又嘉明显偏小的食量,他基本没怎么吃。   现在他不是一个人独居,而是住在集体宿舍,如果吃完了回去又吐,怕会影响到其他人。   挨着他坐的孟扬倒是注意到了,但以为他是被先前那番话影响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凑过去小声道:“你别多想啊嘉嘉,闻野就是那种看上去酷酷的,挺招女生喜欢的帅哥,应该没我们说的那么吓人……”   兰又嘉准确地捕捉到了重点:“应该?”   “……咳,好吧。”孟扬挠了挠头,坦诚道,“因为某些原因,关于他是有一点不太好的传闻,但其实都是别人瞎猜的,没有任何证据,那个,你仔细看过他的手吗?”   兰又嘉略显意外:“没注意,他的手怎么了?”   孟扬想了一下,有点犹豫:“我确实不太应该在背后议论人的,万一你俩以后真有可能呢,感情这种事说不好的……”   “具体的我还是不说了,这样吧,如果你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你看一眼他的掌心,就知道为什么会有乱七八糟的传言了,说不定他还会主动跟你解释。如果不会再见,那这事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对不对?”   兰又嘉认真地听完了,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对,你考虑事情好周到。”   “一般一般啦,这叫生存的智慧。”孟扬突然面露狐疑,“不对,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嘲笑我呢?”   “才没有,我在夸你。”   “不是,你都笑了!!”   一整晚都没胃口吃东西的青年的确笑了,室内的暖黄灯光照亮了那双眸光潋滟的眼睛。   他觉得孟扬是个不错的人,或许真的可以做朋友。   对方说的那句话,则无端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还有早些时候传入耳畔的那声道别。   如果你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明天见。”   明天……还会再见面吗?   月落日升,明天很快到来。   京珠是一如既往晴空蔚蓝的盛夏,天气温暖干燥。   光海却正值潮湿闷热的阴雨天,万物都被灰蒙蒙的细雨覆盖。   午后,富安大厦顶层,林秘书抱着一叠文件敲响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进。”   她依言推开门,看见办公桌前那道身影刚放下座机,像是结束了一次电话谈判,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才掀眸看她。   林秘书看出了对方身上那种比往日要浓重得多的疲惫郁色,但仍按部就班地递上手中的东西,同他讲起公事:“傅总,年中核查的方案已经做好了,需要您审批签字,另外JA那边有份比较紧急的合同……”   傅呈钧抵达光海的第四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处理工作。   但也有一些微小的、不起眼的停摆时刻。   讲完了公事,就轮到私事。   林秘书像昨天那样,汇报着梁思从京珠传过来的消息:“兰先生今天继续在京影上课,梅戎青导演在上午的时候过来了,是来找兰先生——”   然而,这次她只说了个开头,就被顶头上司面无表情地打断。   “不用告诉我了。”   林秘书怔了怔,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语气不变地问:“好的傅总,之后还需要让人留意兰先生的动态吗?”   这次得到的回答更加简单。   “不用。”   男人的声音平淡冷凝,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就像平日里他在会议中驳回合作方的提案时那样。   透着毋庸置疑,也没有回旋余地的果断决然。   空气一时间寂静下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弥漫着雨丝轻敲玻璃窗的细微声响。   光海市气候湿润,经常雨水涟涟,京珠的雨天则要少得多,偶尔才下一场。   因此,林秘书格外清晰地记得,这两年每到下雨天,傅总都会尽快结束当天的行程,回到自己位于月亮湾的住处。   有兰先生的那个住处。   起初,林秘书第一次听到傅总临时取消今天剩下的工作安排,却不是为了去处理更重要的公务,只是让司机驱车回家时,惊得她差点反问老板要去做什么。   但当这样的事第二次发生时,她几乎立刻从中找到了某种规律: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目的地,与同样的身边人。   再后来,这就成为了一种无需言明的约定俗成。   直到这一刻,她想,自己以后不需要再为傅总处理这类行程了。   雨天失去了那个将它变得特殊的人,重新变回了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无法令眼前的男人绊住脚步的气候现象。   想起那道光彩烂漫、叫人难忘的身影,林秘书的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遗憾和叹息。   很快,她收敛了情绪,有条不紊地处理起下一件事。   在得知兰先生搬走之后,她一共让梁思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弄清楚兰先生的去向。   一件是让那间房子保持原样。   考虑到第一件事的结局,现在,她应该确认第二件事是否还有必要。   林秘书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照片递过去。   “傅总,月亮湾的那套房子需要叫人打扫出来吗?目前它还保持着那天被保洁收拾了一部分的状态,这是房子现在的照片。”   无论是就此空置,还是要腾出来等待下一位主人,这都不是一个很合适的样子。   林秘书问完后,本以为很快就能听到一声淡淡的嗯,或是与此前一样的不用。   可她等了许久,傅呈钧都没有说话。   也没有接过手机。   与她相隔一张办公桌的男人,正翻动着她刚刚递过去的文件,劲瘦腕骨在纸面轻扫,字迹锐利的签名跃然纸上。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秘书的问题。   可他处理完了手头这份文件,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拿起下一份。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本该就此了结的文件尾页。   分明是在走神。   得到了答案的林秘书终于觉得意外,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   她立刻收起手机和签好的文件,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傅总,内部核查的事我会在午休结束后用邮件的形式通知下去。”   鞋底叩击地面,响声清脆,与窗外的绵绵雨声交织在一起。   离开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林秘书不禁想,她对雨天的判断似乎不够准确。   因为如果傅总对一件事已经有了决定,会直接点头或驳回,或是直截了当地询问和质疑,直到足以做出决策。   不愿给出任何回应的时候,则意味着他还没有想清楚。   甚至是在为它感到挣扎和煎熬。   这恐怕是连傅呈钧本人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只有身边人才看得分明。   或许对一般人来说,无法做出抉择的挣扎时刻很常见,但放在傅总身上就显得相当罕见,因而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除开最近这几天,林秘书记忆里的上一次恐怕要追溯到一年以前。   对,那天是兰先生的生日,是个很好记的日期。   这么说来,每一次与傅总性格极不相符的例外,竟都与兰先生有关。   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下一次例外吗?   林秘书这样想着,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她调出提前准备好的邮件内容,打算做最后检查时,余光扫过仍然亮着的手机屏幕。   那是梁思给她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清晰地展现了被收在保洁袋里的温馨摆件,摞成一堆等待丢弃的衣服,房间角落堆满杂物的垃圾桶……   她思绪陡转,很快有了决断,旋即摁灭手机屏幕,不再为这件事分心,立刻投入下一项工作日程。   ——先让它们继续维持原样。   直到傅总真正想清楚,并且做出决定。   决定是要彻底放手。   还是低头挽留。 第22章   阴雨连绵的午后, 在这栋差不多是光海市地标的巍峨大厦里,每个员工的电脑右下角都弹出了一个新消息浮窗。   那是一封面向全体富安员工的邮件,关于将在本月底展开集团内部年中核查的通知。   以富安集团现任董事长傅呈钧的名义发布。   午休时间刚刚结束, 一块块光芒闪动的电脑屏幕上, 一个又一个鼠标指针点开了这封透着不同寻常气息的邮件。   议论声随之而来。   “不是一般要年底才做这种检查吗?富安怎么是年中?难道是去年没做?”   “做了,但去年底那次比较简单,没有这次详细,我先看看细则啊,财务数据、业务执行、人力管理……什么意思, 还能匿名检举?”   “诶?那我这种刚入职的也要参与吗?”   “不知道啊, 我记得老傅董在的时候没搞过这个……”   白炽灯的光线冷然,在玻璃窗上映出一道道面露惊奇、交头接耳的身影。   与此同时,大楼中的某间办公室里, 骤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内部核查?他疯了吗?到底是想干什么!真把富安当成他一个人的了?!”   茶杯被重重掷在地上, 碎片飞溅一地,如雷的咆哮声响彻走廊。   过来找傅令坤谈这件事的某位股东扫了一眼外面,连忙反手关上门。   接着, 他绕开满地碎瓷片走过去,好声好气地安抚办公室里那个脸色涨红的中年人。   “消消气消消气,去年底忙着办安叔的丧事,还有股权交接,谁也没心思管什么年度核查,基本就是走个过场, 现在缓过来了, 重新补一个也算说得过去。”   “说得过去个屁!”傅令坤怒气不减,“前几天的董事会上他是一句都没提,就知道搞突然袭击!你说说看, 他哪里尊重过我们这群长辈,太不像话!”   “是是是,年轻人嘛,难免心高气傲一点,做事太冲动,还是得吃点苦头才行。”   旁边人应和之余,话音一转:“我看那封邮件提到的核查内容里,其他都挺常规,唯独有个匿名检举……”   “令坤,你说这小傅董到底是想干什么?”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微妙,带了几分忧虑,“这到底是例行内部核查,还是……”   欲言又止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一度气得直拍胸口的傅令坤渐渐平复下来,面色也不再涨红,仔细看的话,竟隐隐有些发青。   半晌,他才从喉咙口含糊地憋出一句:“……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别想搞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发展计划!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想都别想!”   “对,起码今年是绝对不行,必须得拖住他的动作。”   另一个股东渐渐面露焦灼之色,压低声音道:“你上次说的那件事……”   傅令坤扬了扬手,打断他的话,动作粗暴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拽出一只手机,翻出通话记录里唯一一个号码。   “你提醒我了,是该催催那个小兔崽子,他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窗外雨势更大,骤雨如瀑。   天色愈发晦暗阴沉,灰云密布,湮没了太阳。   一千公里外的京珠市,盛夏晴朗。   午后的校园是一片灿烂的金色,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梅教授!”   “梅老师好。”   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路过的学生同梅戎青打着招呼,她无暇理会,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身边那个单薄得很明显的年轻人,语气中满是不赞同。   “吃那么一点就算午饭了?这是你现在的正常食量?”   她不容分说道:“走,我陪你再去买点吃的,食堂吃不惯就去外面,你想吃什么?”   “不用,我吃不下去了。”兰又嘉摇摇头,“不是食堂的问题,今天中午已经算是有一点胃口了,比平时好一些。”   “那也能算有胃口?”梅戎青皱起了眉头,直白道,“这样下去你身体很快就垮了,硬逼着自己吃行不行?”   “不行,会吐。”   “那吃药呢?我记得有那种促进食欲的药——”   “嗯,我试过了,当时有效,但可能是有副作用,又或者是吃太多药冲突了,第二天整个人会痛得特别厉害。”   “……”   梅戎青一时哑然,为难道:“总不能让你现在就开始打营养针……你现在还有没有胃口好的时候?不靠药物那种。”   兰又嘉想了一会儿,小幅度地点点头:“有两次吧。”   “才两次?是什么时候?”   是给傅呈钧做荷包蛋,一起吃晚餐的那个晚上。   还有离开他之后,被两个新舍友絮絮叨叨地包围着,回到久违校园生活的那个中午。   兰又嘉就说:“大概是心情很好,或者很放松的时候。”   他没有具体提起,可梅戎青看见那双剔透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黯色,大约也猜到了什么。   她停下脚步,叹着气喊他:“兰又嘉。”   兰又嘉跟着停下来:“怎么了?梅导。”   年龄几乎是他一倍的女导演用很认真的口吻说:“我跟你说过的,别折磨自己,及时行乐,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讷讷道,“但是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想做……”   “那就去找。”梅戎青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直到你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为止。”   “你还剩多少时间可以浪费?非要继续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吗?”   “兰又嘉,我选中的是那个在镜头里光彩夺目的你,答应我的也是那个你——但我看得出来,你不甘心,你有仿佛这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甘心,也不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你身上,还是别人身上,可无论如何,在最后一刻到来前,你该好好对自己。”   “你曾经是个很喜欢自己的人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周围过路的学生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能嗅出那份有些沉重的气氛,很像是在训人。   毕竟梅教授的坏脾气在京影算是人尽皆知。   今天被训的这个学生倒没有露出慌张窘迫的表情。   他只是怔怔地听着女人的话,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谁都会觉得不忍心的脆弱晶莹。   于是很快有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嘉嘉!你杵在这里干嘛,快去操场看球赛,赶紧的,那谁来了——”   来人话音一顿,好似后知后觉才看到旁边的梅戎青:“咦,梅教授,你也在啊!中午好!”   闻言,梅戎青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孟扬!你瞎了还是我瞎了?你在旁边转悠半天了,当我没看见?”   “……”刚好路过这里想给兰又嘉解围的孟扬挠挠头发,露出一个没脸没皮的傻笑,“梅教授你这话说的,那肯定是我瞎呀。”   没等梅戎青再开口,他又语速很快地说:“那什么,您别置气,跟他好好说嘛,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老师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群笨学生计较——”   孟扬一边叨叨,一边扭身往后面退去,像是怕挨揍。   只留给兰又嘉一个充满鼓励和安慰的眼神。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一时怔忡无措,回过神来,就听到身边人的笑声。   “这才相处几天,已经知道护着你了。”梅戎青望着那个学生的背影,失笑道,“我眼光还不错吧?”   那是她特地给兰又嘉挑的室友。   她收回视线,看向身旁青年的目光里带上几分隐晦的叹息。   “连认识几天的人都在乎你的心情,怕你难过,那你呢?”   “你认识自己二十二年,没人比你更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   耳畔话音和煦,日色高悬,晃花了兰又嘉的眼睛,视线变得有些湿润。   “我……”   他喃喃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梅戎青反倒主动接过话茬,抬手匆匆看了眼表:“行了,不说这些了。我下午还有一堆事,得去忙了,你赶紧去操场吧。”   兰又嘉愣了愣:“去操场?”   “看球赛啊!”   梅戎青往远处喊了声孟扬的名字,顺手把他往人群里推,催促道:“我听那小子说有谁来了,不管是谁,你都给我过去好好看着。去跟人群待在一起,随便找人聊聊天,不聊到嗓子冒烟不准回宿舍,这就是今天剩下来的课,听到没有?孟扬,你帮我盯着!”   孟扬远远地喳了一声:“梅教授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听到了。”   兰又嘉小声应下,转身之前,语气认真地对她说:“谢谢。”   要往另一个方向去的梅戎青就笑了,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能好端端地帮我把晚秋拍完,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我这会儿做什么都值了。”   “我会的。”他说,“我一定会好好拍完这部戏的。”   他一定会的。   但除此之外,兰又嘉其实不知道,在人生已经开始倒计时的前提下,到底能不能再找到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   即使不奢望开心那么遥远的词,只看眼前……他还能像曾经那样靠自己吃完每一顿饭吗?   梅戎青走了,孟扬总算敢凑过来:“没事吧嘉嘉?刚才她骂你骂得很凶吗?别放在心上,梅教授对谁都这样。”   兰又嘉同他一道往操场走去:“没有骂我,梅导是在安慰我。”   “啊?真的假的?不是,嘉哥,你还不如说她是在通知今年取消期末考,我还更愿意信一点。”   “是真的啦,你很担心期末考试吗?”   “是啊,谁能不担心嘛……”   “对了,你叫我去操场看谁?”   “呃,没谁,我就是情急之下随口说的——”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操场附近,铁丝网里格外汹涌的欢呼加油声,代替孟扬给了他答案。   操场上有一群男生在打篮球,恰好有个漂亮的三分球砸进篮筐,旁边围观的大学生们随之发出热烈的尖叫声。   投中了三分的男生身姿颀长,有股桀骜难驯的气质,他刚刚松开手,原本看着篮筐的方向。   忽然间,视线被什么吸引,不由自主地望向操场之外。   然后,他再也没看那颗完美命中后落地弹动的篮球,而是朝那里招了招手。   耀眼日色下,男生像是隔空对那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嘴唇微动,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耳畔的黑与银交织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不明所以的观众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一秒,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更混乱的尖叫声。   操场外有个模样很好看的男生路过,此时正停步驻足,朝球场的方向望过去。   四目相对中,尽管四下一片吵闹,压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但兰又嘉却莫名觉得,那人说的是一句:“又见面了。”   ——“明天见。”   此刻正是明天。   他真的再次见到了那个叫闻野的男生。   “好吧,至少那家伙看起来是一点也不担心期末考。”   孟扬见他已经发现了闻野,便不再隐瞒,解释道:“财大的校篮球队挺有名的,今天过来跟我们学校打友谊赛,虽然我觉得这事儿跟友谊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明是因为爱情……”   他话音未落,竟看到身旁的兰又嘉顺着铁丝网往前走,显然是要从大门处走进操场。   “等等!你要进去看?”   孟扬一脸惊讶:“不是吧,这么快就变卦了?你昨天才说不喜欢人家……还好我做人谨慎,管住了嘴巴!”   兰又嘉就回眸瞪他,有点无奈的样子:“你也进来,忘了梅教授刚说的话了?”   “哦哦,对,我还是监工呢。”孟扬一拍脑门,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没事,兄弟可以给你放水!”   “给我放水?你刚才明明说的是让她放心……”   在他们向篮球场走去的时候,人群起哄的声音已经在这个本校的漂亮男生和隔壁学校的球员之间不断回荡。   正值中场休息,身旁的队友完全没心思想篮球的事了,揶揄道:“怪不得闻哥突然说要过来打场友谊赛,合着目的在这儿呢。”   “靠,你可以啊闻野,这长相这气质,就算搁京影也得是校草吧?能不能让他帮忙给我介绍个校花——”   同一时间,堆在场边的衣服背包处,响起一道手机铃声。   闻野听见了,收回望着那道身影的目光,往场边走去,随口应了一声:“你们先休息,我接个电话。”   身后那群队友当然不信:“少来!去见人家就是去见人家,怎么找上借口了。”   有人随手将刚捡起来的篮球抛向他,调侃道:“见色忘义,连比赛都不管了啊,还有没有职业操守了?”   闻野头也不回,脚步不停,没搭理他们。   尽管他离兰又嘉很近了,但他的确是去接电话的。   ——直到那个篮球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被不慎打偏,速度很快地飞向往这里走过来的两个男生。   而他们正在说话,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头的动静。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已经有人在高喊躲开,但都没有那道原本要去接电话的身影反应更快。   仍在跟孟扬闲聊的兰又嘉,猝不及防地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拽住,手臂处猛地传来一阵灼人的热度。   那是一抹有些奇怪的,让人难以忽视的粗糙热意。   所以即使周遭充满了乱哄哄的噪音,隐约有人在叫他,兰又嘉也没有抬头看,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紧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   这是双本该很好看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舒展,手背此刻浮现着根根紧绷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呯的一声闷响后,篮球重重擦过球员宽阔的后背飞了出去,没砸到那个相较之下要瘦弱许多的观众。   人群里霎时传出庆幸的声音。   闻野同样松了口气,顾不上背后火辣辣的撞击感,下意识低头看去。   他看见了一扇正在浓郁日光里轻轻颤动着的浓密睫羽。   因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几乎被半揽在自己怀里,彼此间的距离近在咫尺,能听见很清晰的呼吸声。   对方的,或是自己的……   与心跳声落入同一频率的粗重呼吸。   闻野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僵,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也松开了手。   而兰又嘉看上去仍有些怔怔的,始终没有抬头。   一如初见那日。   于是他没能移开目光,放轻声音问:“吓到了?”   场边的手机铃声依旧鼓噪不停,但无人理会。   听到这句话的青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恍然地仰起脸。   视线转动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眼前人脸上专注纯粹的关切。   也看清了那人在日光下被照耀得一览无余的掌心。   下一秒,他说:“没有。”   兰又嘉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被篮球砸中,话音却仍笃定而清澈。   他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他只是有些走神。   因为想起了儿童节那天,闻野将水果糖塞进自己手心的时候,同样掀起过一阵宛如幻觉的粗糙热意。   还想起了昨夜在餐馆里,孟扬提起对方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   现在,兰又嘉终于明白原因了。   ——他看见那双本该很好看的手翻转过来之后,露出了观感截然相反的掌心。   闻野的双手掌心里,各有两道非常显眼的狭长疤痕。   一道从大拇指旁的虎口处贯穿掌心,一道位于指腹下方靠近手掌的位置,横亘了另外四根手指。   这两道疤痕有种奇异的秩序感,近乎平行地烙印在手掌中,但边缘并不算平整,增生不平的瘢痕沉默地昭示着这些伤口最初有多深。   看上去极不寻常,也能让人很轻易地想象出某幅可能造成这种伤痕的画面。   就像曾经仅凭双手,用尽全部力气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才令刀锋最终没有落下来。 第23章   操场上闹哄哄的。   旁边的孟扬看着那颗已经落在地上弹动的篮球, 虚惊一场后狂拍胸口,碎碎念着:“你没吓到,我是快吓死了, 要是砸到你的脸可怎么办?梅教授肯定会弄死我的!幸好那谁反应快……”   兰又嘉面露意外:“什么砸到我的脸?”   “那个突然飞过来的篮球啊!”孟扬错愕道, “难道你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没被吓到吗?”   这时,最初抛来篮球的人匆匆跑了过来,捡起球,十分忐忑地对两人说着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兰又嘉这才知道刚才这场被人幸运阻止的意外。   闻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一样感到诧异的同时, 也觉得他的迟钝有些好笑,下意识道:“那你刚才在回答我什么?”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对不断道歉的陌生球员说了没关系,又对及时赶过来帮他的闻野说了谢谢。   蔚蓝晴空下, 白皙单薄的青年脸上始终没有流露过半分惊惶, 神色很寻常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和同伴说着话,走到了场边人群聚集的地方, 免得干扰即将再度开始的比赛。   停留在原地的闻野不明所以。   满心后怕的队友走过来,将球递给他,抱歉道:“对不住啊闻哥,我没想到会被别人打偏到这里,还好你反应快。”   闻野没说什么,随手接过, 同他一道走向球场。   而就在伸手的那一霎, 他看见了自己的掌心。   有丑陋伤痕斑驳纵横,曾经让太多人露出过惊愕目光,也带来了无数流言的掌心。   “没有。我没有被吓到。”   那人认真笃定的声音犹在耳畔。   这一瞬间, 闻野忽然明白了对方是在回答什么,脚步随之一滞。   头顶烈日炎炎,被球砸中过的后背无端地迸发出一种近乎烧灼的鲜明感觉。   仿佛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更深的地方。   裁判吹响了比赛继续的哨子,场上的队友望过来:“过来啊闻哥,开始了,你怎么了?”   在场边重新响起的欢呼加油声里,一贯恣肆妄为的年轻男生,声音却有几分喑哑:“……没事,来了。”   他脚步有些狼狈地回到了场上。   没再转头看那道在人群中最耀眼的身影。   兰又嘉也没有去看球场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他很专心地在跟旁边的陌生同学聊天。   “原来你是学钢琴的?怪不得气质这么好!是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天天练琴了?”   “没有,我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点,但不太喜欢。”   “咦,不喜欢?那你后来怎么会考钢琴系?还考上了京音诶!难道是家里人要求的?”   “……不是。”他想了想才说,“是因为后来知道了爵士钢琴,才喜欢上弹钢琴的,小时候练的应该都是古典。”   “爵士钢琴?那不就是外国电影里那种?哇,好想看你弹钢琴啊!”   一旁的室友孟扬早就问过兰又嘉差不多的问题,这会儿没有参与,而是一门心思地盯着篮球场,给他转播战况。   “下半场居然打得这么激烈,我感觉我们学校的队伍马上就要撑不住了,比分好惨烈。”   “我印象里,上回看财大的比赛,那谁的球风好像没这么凶啊,今天怎么回事,跟吃了枪药一样,啧啧。”   “说好的友谊赛呢?要是再这么碾压下去,绝对没有下回了,他下次得找什么借口过来?不过话说回来,那谁的体力是真好啊……”   耳畔杂音喋喋不休,兰又嘉大概听了几句,忍俊不禁地问他:“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吗?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好奇怪。”   孟扬顿时噎住,没好气道:“我这不是在努力营造气氛吗?别人搞暧昧的时候,可都是这样含含糊糊,不好意思直呼姓名的。”   兰又嘉就受教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以前好像是听其他同学这么叫过。”   “……”看见他这种反应,孟扬不禁捶了捶脑门,费解道,“不是,虽然我经验很丰富,但怎么连我都有点看不透了,嘉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兰又嘉的神情比他还费解些,话音则很坦然:“昨天就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类型啊。”   “那你还特地走进来看他打比赛?”   “这个也说过哦,是梅导让我来看的。”   “等等,你居然真的只是想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吗……不是吧,这就是学霸吗?!”   嘻嘻哈哈中,时间流逝,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   财大的队伍占据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以大比分获胜。   挥汗如雨的球员们总算能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走向休息区。   观众里有女生或大胆或害羞地走过去递水,人群中便会发出意味深长的起哄声。   也有不少人好奇地看向后半场一直站在场边的那个漂亮青年。   全场表现最突出的闻野这次没有再主动跟兰又嘉打招呼,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场,径直走向球员们堆放衣服背包的地方,翻出了早已安静下来的手机。   紧接着,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孟扬看见了这一幕,本想扭头跟兰又嘉说些什么,却看到闻野身旁另一个财大的球员在对他俩招手:“喂,过来一下!”   “我们吗?”   “对啊!”   孟扬还在茫然的当口,兰又嘉倒真的过去了。   念及梅戎青的话,他今天对每一个想跟自己搭话的人都来者不拒。   “什么事?”   只是,和这个陌生人的聊天,实在有些无趣。   “你是来看他的吧?”那人指了指旁边的闻野,表现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认识了就都是哥们。”   “对了,你有没有什么女生朋友,一起叫上,人多热闹——要单身的啊。”   兰又嘉不太想理会这种没分寸的邀请,刚好感觉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直白道:“不要,我们打算回寝室了。”   “哎?你俩都没说上几句话呢,干嘛着急走?跟大家一起聚聚呗。”   “不说了。”他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嗓子已经冒烟了,可以回寝室了。”   “……啊?”   陌生球员一脸懵,唯一能听懂这句话的孟扬没憋住笑,傻乐起来。   “嘉哥你是真行……好吧,下课下课。”   就在两人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忽然有另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兰又嘉。”   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先前看上去心事重重,无暇理会旁人的闻野此时已回过神来,拿起一件外套,从衣兜里抓了把什么。   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手里。   粗糙的热意再度覆盖过皮肤。   包装冰凉的糖果也又一次停泊在掌心。   兰又嘉面露诧异:“为什——”   没等他问完,闻野已经回答了他:“不是口渴吗?我没有新的水了,吃颗糖也一样。”   是很平常的语气。   他怔了怔,没有解释这个小小的误会,忍不住反问:“你每天都随身带糖?”   甜味馥郁的糖果,同眼前人桀骜任性的气质,好像一点也不搭。   “不是每天。”闻野说,“那天我看到你吃糖了。”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在剧场那天。”   所以,是从那一天开始,才这么做的。   兰又嘉便弯起眼眸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嗯,它的味道很好,我喜欢。”   令他难得睡了一个没有被疼痛惊醒的好觉。   那天他想过要跟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谢谢,还可惜过没看清对方的样子。   却没想到,一转头就重逢了。   “谢谢你送我的糖,闻野。”   想到这里,兰又嘉补上那声道谢,第一次念出那人的名字,再加告别。   “我们先走了,再见。”   然后,他没有听到被留在原地的人的回应,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   转身之后,便没有再回头看。   唯有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   “孟扬,现在食堂里还有吃的吗?”   “有小炒,我陪你去吃?诶不对,你不是跟梅教授一起吃过午饭了吗?”   “之前还不饿,没怎么吃。”   就在被密密麻麻的甜意包裹的这一刻,兰又嘉蓦地想吃东西了。   身体里莫名冒出来一种对如今的他很少见的,不靠药物自然出现的食欲。   是因为心情很好吗?还是感到放松?   抑或是糖果的滋味太美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闻野似乎没有说谎。   因为在下一个明天,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他。   这天是周四,表演系在阶梯教室里上理论大课,兰又嘉坐在第一排旁听,低头写着笔记。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最后一排还坐着另一个从外校过来的旁听生。   理论课称得上艰深枯燥,但台上的老师讲了多久,唯一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学生就专注地听了多久。   而唯一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也专注地望了前方那道遥远的背影很久。   下课后,同兰又嘉渐渐熟悉起来的表演系学生们在离开教室前,大多都要朝他挤眉弄眼一番,连讲台前正在为他答疑的老师都看得发笑。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兰又嘉在一堂课里积攒下来的问题也已经问完,礼貌地同老师道完别,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旁边终于落下一道淡灰的倒影。   他毫不惊讶,头也不抬地问:“你不用上课吗?”   那人回答道:“我们专业结课早,差不多等于放假了。”   所以有很多空闲时间。   可时间珍贵,该用在有价值的地方。   兰又嘉叹了口气,停下动作,坦诚道:“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能完全走出来,没办法很快喜欢上别人,而且,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拒绝得分外直白,换作任何人,都该面露尴尬,知难而退。   然而身边这个比他小两岁的男生偏偏没有。   教室的顶灯在那人的耳畔点燃了冰冷璀璨的光泽,短暂寂静后,他话音平静地开口:“你听过一句话吗?”   话题跳得太快,兰又嘉本能反问:“什么?”   “开始一段新感情,是从上一段感情里抽身的最快方法。”   说着,男生似乎笑了,又似乎格外郑重:“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做疗伤的工具。”   “……”   兰又嘉实在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终于抬眸望去,瞪了对方一眼。   “但是我介意。”   在被直白拒绝时都没有动容的男生却因为这句话愣了愣,下意识道:“抱歉,我不说了。”   兰又嘉拿起背包,从另一边绕出去,随口道:“嗯,所以不要再来找我了。”   刚道完歉的人却又固执起来:“这件事不能答应你。”   兰又嘉脚步微顿:“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现在这么想。”他说,“但我可以等明天。”   在他有些愕然的目光里,男生也起身离开了阶梯教室。   擦肩而过的瞬间,是日渐熟悉的那声独特道别。   “明天见。”   果然,在下一个明天,兰又嘉仍然见到了他。   中午,他在食堂和同学一起吃饭,望了半天不远处某张桌子的孟扬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对他做出一个口型。   ——那、谁。   兰又嘉就也瞪他一眼。   他有点不高兴,有点烦躁,也有更多难以形容的心情。   他不想回头看,不想主动去找早已明确拒绝过的那个人,索性拿起竹签戳向了孟扬手边堆得满满当当的水果碗,聊作报复。   “哎哎,那都是西瓜尖尖,我一口都没吃呢!嘉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提闻野了——不是,好歹给我留颗车厘子啊!你今天胃口这么好吗?要不再来点别的?我记得那谁没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还说?”   孟扬总算老实了,表情很夸张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他难得安静,眼中却闪过一丝松了口气的笑意。   梅教授私下里说过,兰又嘉胃口不太好,吃东西很少,让自己帮忙看着点,但凡有机会就让他多吃些东西,别继续瘦下去。   这一刻,看到不远处那个男生不加掩饰投来的视线,孟扬想,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希望闻野明天还会来。   不管是打什么招牌,用什么借口。   因为孟扬渐渐觉得,有闻野在场的时候,兰又嘉变得不太一样了。   尽管连感情经历颇丰的他一时间都说不上来,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变化。   不太像是被打动的好感萌生,也不是完全的厌恶排斥,似乎比这些单一的情绪要复杂得多。   无论如何,能让胃口不好的人变得愿意吃东西,就是件好事吧?   餐桌对面,兰又嘉对孟扬的心事浑然不觉,低头吃着饭。   他始终没有回头,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视线。   明天是不是又会见到闻野?   ……赶紧吃完走人,别再听到那声明天见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心事也浑然不觉。   不过,即使这天的确成功躲开了“明天见”,兰又嘉还是在明天见到了对方。   校园生活安宁恬淡,时间如水逝去,从相遇那天算起,他在京影度过的每一个明天,竟真的全都有那道身影的参与。   作为回应的,则是一次次干脆利落的拒绝。   闻野没有找任何借口,也没有什么迂回婉转,只是充满耐心地等着明天。   一个又一个,或许会改变主意的明天。   他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旷野无际,如火燎原。   下一个周六,表演系大四毕业汇演当天,院内的小剧场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今夜最后一场演出完美谢幕,整个剧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观众席上的兰又嘉也意犹未尽地鼓着掌,身旁的观众顺势问他:“等下要去看电影吗?有部新片跟刚才那场戏是同题材的,评价不错。”   对方的邀请很诱人,兰又嘉本能地想要答应,幸好理智回笼,在点头的前一秒,猛地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恰好坐到了他隔壁座位一起看演出的闻野。   “……不去。”兰又嘉板起面孔,例行拒绝,“我现在不喜欢男人了,你再缠着我也不会有结果。”   他遇见了闻野多少次,就拒绝了对方多少次。   自己都快记不清用过多少个拒绝的理由了。   身边的男生听完,神情很淡定地问:“被前任伤透了心?”   他随口敷衍:“差不多吧。”   那人就哦了一声:“现在不喜欢,我可以等明——”   “别再说等明天了!”兰又嘉索性起身要走,“让一下,你好烦!”   “我很烦吗?”   他这样问完后,很快道歉:“对不起。”   谢幕之后热闹嘈杂的剧场里,这道声音不大的道歉竟显得异常清晰。   为了方便观众离场,此时室内灯光很亮,不再是排练那日的幽暗光线。   格外明亮的光线却没能落进那双瞳仁极黑、意气浓烈的眼睛。   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偏过了脸,邻座的观众便只能看到那道有些紧绷的侧脸线条。   兰又嘉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重,顿生歉然:“也不算很……”   虽然每天都能见到这个人,但对方其实很有分寸,不是真的死缠烂打,骚扰不断。   大多数时候,真的就只是见到一面而已。   结果下一秒,闻野跟着站了起来,侧身让他先走:“没关系,那后天见。”   “……很烦!非常烦!”   兰又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些气恼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然而,更让他不知所措的事情还在后面。   有个坐在后面一排尚未离场的女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冷不丁地喊住他:“喂,你真的不喜欢男生了吗?”   兰又嘉闻言愣住:“你在问我吗?”   他不记得自己在京影认识过这样一个女同学。   正看着他的陌生女孩点了点头:“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唇彩时髦而晶莹。   只是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   她突发奇想似地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   兰又嘉彻底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脑袋一时间都转不过来了。   旁边却响起一声闷笑。   他茫然地转头,看见闻野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容。   明显是在看热闹。   兰又嘉说:“别笑了。”   闻野应声:“嗯,不笑。”   可他才说完,刚要收敛笑意的时候,视线恰好落在兰又嘉仍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上,所有的努力霎时成了徒劳。   “对不起。”他一边笑,一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真的很好笑。”   闻野就这样笑着看向他。   用那双很好看、也很明亮的眼睛,光彩炯然,叫人难忘。   于是在那个瞬间,兰又嘉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竟也笑了起来。   后排的女生见状,面露遗憾,自言自语道:“好吧,看来你暂时还是喜欢男孩子……”   兰又嘉没有听见,也没有留意到对方起身跟着人流离开了。   因为他的心神飘到了很远,也很近的地方。   或许是他全心全意地爱上表演,或许是在每个明天见到的男生太聒噪……有太多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即便这段时间里他的癌痛照常发作,但很少想起那个令他伤透了心的人。   这一刻,当兰又嘉再次突如其来地想起那个已经彻底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人,竟然是纯粹觉得羡慕和嫉妒。   原来被人如此执着地追逐,是这样的感觉。   他曾经就是用这样明亮灿烂的目光望着傅呈钧的。   梅戎青没有说错,他曾经是很喜欢自己。   不必担忧末日,只在乎眼前,热切地期待着每一个明天的自己。   或许明天,能变得更幸福一点。   或许明天,就能得到爱的回音。   所以那时的兰又嘉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明天,肆无忌惮地交付满腔爱意,以为明天永远无尽,太阳终将升起……   直到如今,他再也不敢盼望明日。   却真的好想念那个自己。 第24章   璨然灯光下, 模样昳丽的青年笑得弯起了眼睛,黑色眸子明媚潋滟,倒映出许多波光粼粼的风景。   那是一种正在追忆遥远往昔的眼神。   令周遭的世界化作一帧美得不可方物的梦境。   散场时嘈杂熙攘的人流因而渐渐沉进背景。   观众席的这处角落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这一刻, 闻野看着眼前人的笑容, 先前让他忍不住笑的愉悦心情却如潮水刹那褪尽。   是想起了谁?   傅呈钧吗?   在室内明亮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年轻男生悄然攥紧了手指,掌心的疤痕于顷刻间被密不透风的黑暗湮没。   他像是惊醒过来,很快敛起笑意,收回了忘记控制的心绪, 唇角微抿, 神情在霎那间冷淡下来。   “别笑了。”   这次轮到闻野说这句话。   兰又嘉并没有听话地答应,仍然笑着问他:“为什么?”   他的话音里有很轻盈的好奇,圆润柔和的杏眼却湿漉漉的。   被这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的闻野沉默了一会儿, 别开视线, 才嗓音低哑地开口:“因为你看起来很难过。”   兰又嘉有一双能让人清楚看见悲伤的眼睛,即使是在露出笑容的时候。   半个月前,那场无聊透顶的晚会上, 闻野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时,就这么觉得。   再加上那支让人始终无法忘怀的钢琴曲,与起身谢幕时幻觉般滑落的眼泪。   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浓郁怆然的悲伤。   好像要给他很多很多足够甜美的糖果,才能融化那些漫天纷飞的苦涩雪花。   “是吗?”   笑意清冽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好吧, 我是有一点难过……不是因为你。”   闻野没有再追问是因为谁。   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他深吸一口气, 尝试压下心头那阵忽然翻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尽可能维持着平时的语气,不让对方察觉到异样。   “别想过去的事了。”闻野第二次邀请, “要去看电影吗?”   兰又嘉的答案保持不变,但多了个理由:“不要,我要回寝室睡觉。”   闻言,他看了眼手机:“现在才刚过八点。”   “八点怎么了?”   “哪个大学生会八点上床睡觉?”   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困惑。   正面露不解的兰又嘉就又笑了起来。   这次是很纯粹的,被取悦的笑。   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马上毕业了,不是大学生了。”   闻野哦了一声:“你领毕业证了吗?”   “还没,好像要等月底办完毕业典礼。”   “那你还是大学生,没道理这么早睡。”闻野说,“昨天熬夜了?”   他对大学生的作息时间很有一番固执的坚持,令兰又嘉笑得一点都不难过了。   连照常在腹部蔓延的疼痛都淡去了一些。   他摇摇头,随口道:“不是困了,是肚子疼。”   闻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你有胃病?还是吃坏东西了?”   “没有。”兰又嘉说,“只是一点点疼,睡着了就没事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到没有人能察觉出这份轻描淡写背后的重量。   闻野当然也不能。   他回忆了一下同寝的兄弟在女朋友说肚子疼时会有的反应,又去掉了里面不适用于男生的部分,最终简化成一句应该不会出错的关心。   “那……多喝热水?”   男生的语气里充斥着犹豫和不确定,像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从种种反应里选了一个最合适的。   也是最好笑的。   兰又嘉愈发笑得眉眼弯弯:“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再笑就更疼了。”   “嗯,早点睡。”闻野没再阻拦,“疼得厉害就让室友陪你去医院,别一个人忍着。”   还有一如既往的道别:“明天见。”   在听到这句明天见的那一刻,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喊他:“闻野。”   停在原地没有走的年轻男生便抬起眸子看他:“怎么了?”   “我前面说不喜欢男人了是骗你的,抱歉。”   “……”闻野怔了怔,面色未改,“猜到了是拒绝我的借口,不用道歉。”   “但之前说过的那些都不是借口。”兰又嘉接着说,“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男人。”   他的话音格外认真,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会尴尬无措,或是隐有恼怒。   可闻野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嗯?”   “不然为什么今天要拒绝我两次?平常都只有一次。”   男生始终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挫败。   他有一双很亮的,写满未来的眼睛。   兰又嘉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渐渐面露疑惑,问他怎么了,才心满意足般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谢谢。”他的声音极轻,显出几分伶仃的柔软,“明天见。”   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剧场的出口。   这是闻野第一次听到兰又嘉对自己说明天见。   还伴着一句毫无来由的道谢。   是听错了吗?   那人的声音太轻。   他不能确定。   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的动静却很清晰。   闻野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时,脸色立刻变了。   他看了眼四周,才接起来,压低声音不耐道:“我说过别一直给我打电话!”   剧场里的观众已经走空了,远处的舞台上有人正在搬动道具,此外就只剩观众席上这道唯一的身影。   和耳畔始终阴魂不散的声音。   “小兔崽子,你也不看看今天几号了!”电话那头的中年男声比他更焦躁,“十四号了!你还想再耗多久?跟我拖时间是吧?你以为拖得过去吗?!”   闻野攥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已经不见人影的剧场出口:“我还在想办法接近他,他……”   对方却粗暴地打断了他:“别浪费时间了!那个王八蛋这段时间全都待在光海,根本没回过一次京珠,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任何变化,还跟以前一样混账!他妈的,亏我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结果白高兴一场,那不过是个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不是垃圾!”闻野不假思索地反驳,“那颗蓝钻一直在他身上,我亲眼看到的,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定很重要。”   “很重要?”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那种冷血变态的怪物,心里除了他自己,还能装得下谁?你难道还不够清楚这一点?他连他亲爹都不放在眼里!”   “傅呈钧但凡有一点在乎这个所谓的情人,一定会让人盯着他,那你也早就被他发现了!”   “还有那颗破钻石,别他妈惦记了,我看肯定是自己偷摸找人做的仿品!这种玩物我见得多了,就是奔着钱来的,虚荣得很,全靠一张脸出来卖,也不知道这两年捞了我们傅家多少钱……”   他越说越难听,极尽诋毁之事,闻野不想再听,忍着厌恶冷声道:“挂了,我还有事,少给我打电话。”   在挂断之前,他听到那人毫不遮掩的威胁。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最多再给你半个月,我也不管你这段时间到底想干什么,就到月底,要么你给我找来一个真的能威胁到傅呈钧的人,要么就按原计划!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妈——”   残忍的声音消弭于冰冷的挂断音。   屏幕很快变暗,握着手机的年轻人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舞台处也渐渐没了动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进来,喊他:“同学,清场了啊,还不出去?”   他才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保洁员的余光扫到这个年轻学生透着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禁碎碎念起来:“要是喜欢看这个戏,明天还有呢!反正今晚是没了,你再等多久都没了……”   年轻人并没有看她。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剧场,沿路的遮挡物在脸颊洒下一格格阴影,遮天蔽日,黑夜漫长。   戏剧尚未落幕,明天仍要继续。   在这些日复一日向后流逝的明天里,心情最好的人恐怕要属梅戎青。   六月二十号,夏至前一天。   视频通话里的梅戎青仔细打量着镜头这边的青年,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体形保持得很好,没有再瘦了,这段时间胃口不错?”   兰又嘉正要说话,旁边有个脑袋挤过来,插嘴道:“那是!梅教授,这可多亏了我,哦,还有天天来报到的那谁——”   说到后半句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把这两个字念得婉转悠扬,意味深长,身旁唯一能听清的兰又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屏幕里的梅戎青也瞪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是,多亏你!我谢谢你了啊。”   “哎,不客气不客气。”孟扬嘿嘿一笑,瞄到她身后忙碌的工人们,好奇道,“梅教授,这是在搭景?要准备开拍了吗?”   “对,在加急赶工了。”梅戎青说,“等这次台风的影响彻底过去,就择日开机。”   孟扬哇了一声:“这么快!那月底肯定能开拍了!”   兰又嘉倒有点不明所以:“台风?”   这下轮到两个人一起看他:“你不知道?”   孟扬先反应过来:“他现在天天泡在表演教室里,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不知道也正常。”   这段时间里,每个表演系的老师都看得见兰又嘉的努力。   与此同时,他们更是看见了他的天赋和进步速度,在梅戎青偶尔打来电话询问进度的时候,一个个都啧啧称奇。   梅戎青也清楚这一点,解释道:“新闻里说有场超强台风,是什么有史以来……”   孟扬立刻接话:“有史以来在国内影响范围最大的台风,连咱们市都会被波及!我看那个路径图,应该明天就会移动到这里。”   “对,我也看到了。”梅戎青顺便叮嘱道,“你们记得囤点东西,明天就别出宿舍了,老实在屋里待着,万一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我昨天就拉着嘉哥去扫荡了学校超市!那会儿我以为他知道台风的事呢,合着压根没听我念叨,也不好奇我突然买那么多零食干嘛,沉迷学习真是可怕……”   耳畔的声音絮絮叨叨,兰又嘉没有再细听,目光越过已经很熟悉的寝室,看向窗外。   “台风要来了?”他喃喃自语着,“会下雨吗?”   旁边人就笑:“这用问吗?肯定啊!不光是下雨,还会下大暴雨!”   透过明净光亮的玻璃窗,外面此刻还没有暴雨的痕迹。   但天色已经较往日显得阴沉许多,蔚蓝不复,暗青泛黄的天空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暴将至。 第25章   “我印象里京珠上一次刮台风的时候, 我还在读小学呢,不知道这次雨会有多大,咱们寝室的窗户扛得住吗?要不要贴点米字?”   “应该不至于吧。”另一个室友应声, “但你想贴也行, 有胶带吗?”   “好嘞,我找找啊!”   画面角落里的两个年轻男生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胶带,转头望着窗外的人却神思游离,梅戎青喊了他好几声才回神:“兰又嘉!你想什么呢?怕这场台风太大?”   兰又嘉收回目光,有些赧然地小声承认:“……有一点吧。”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影响, 淡粉的唇色蓦地显出几分苍白。   梅戎青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夸张, 别听那小子瞎说,你跟他们一块儿好好待在寝室里,别在外面乱跑就行。”   兰又嘉点点头:“我知道了, 梅导。”   他对雨天的应激反应由来已久, 早年间有心理医生的长期安抚疏导,症状逐渐减轻了很多,刚上大学那会儿, 一下雨他就会躲在寝室里睡觉,被子一蒙,床帘拉上,应该没有同学发现过异样。   直到他搬进了傅呈钧给自己的那个家,再也不用担心旁人好奇的眼光。   后来的很多个雨天,他都会被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笼罩。   ……不, 不是很多个。   是每一个。   在台风将至的这一天, 兰又嘉才恍然惊觉,这两年京珠落下每一场雨的时候,傅呈钧好像都在自己身边。   即使刚下雨时他不在, 晚一些也会回来。   不知不觉间,兰又嘉其实已经不再那么恐惧雨天。   因为或许连潜意识都很确信,他一定不是孤身一人。   会有人在他很喜欢的家里,用散发着温柔气味的拥抱,陪着他熬过雨天。   这是离开傅呈钧后,他要独自面对的第一个雨天。   而且是有罕见台风过境的暴雨天。   脸色发白的青年攥紧了略显冰凉的指尖,强迫自己别去想象这场悬在头顶的暴风雨,语气有些仓促地开口:“对了,我已经看完最新一版剧本,梅导,有几场戏我想再……”   他刚说到剧本,身后的孟扬立马拽了拽室友。   两人换了鞋往外走,路过正在通视频的兰又嘉时,还挺礼貌地同他和屏幕里的梅戎青打了个招呼:“嘉嘉,梅教授,我们俩买胶带去,顺便再去超市囤点吃的用的,你们慢慢聊。”   “去吧。”梅戎青应了声,等寝室门关上,屋子里只剩兰又嘉一个人的时候,不禁笑着感叹,“这小子演戏学得不怎么样,做人倒真够灵光的。”   “当演员都埋没他了,我看他该念管理系,以后去当制片人,一定能做到顶尖那一拨。”   兰又嘉亦有同感:“孟扬很会跟人打交道。”   “是吧!或者做经纪人也不错,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但凡他不是自己想做演员,我都把他拐过来给你当经纪人了,要不了三五年,你俩一定是黄金拍档——”   梅戎青说着,察觉到不对,冷不丁地噤了声。   这是听来美好,却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设想。   孟扬想做演员,兰又嘉更是没有三五年那么长的未来了。   空气蓦地一静,兰又嘉先弯了弯唇,主动道:“没关系,我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不用很小心翼翼。”   在他即将变得面目全非的最后半年时光里,能遇到一个会令他恍惚看见昔日自己的人,已是一件上天怜悯的幸事。   他应该知足了。   梅戎青看着他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说那些陈词滥调的安慰,而是问:“找到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了?”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否认:“差不多吧。”   “那挺好,保持住啊,好好吃饭。”梅戎青顺便关心道,“最近癌痛发作频繁吗?痛起来厉不厉害?”   “还好,不算很频繁,有止痛药。”   “在医院开的?”   “嗯,快吃完了,过两天要再去配一次。”   “哪家医院?”   兰又嘉告诉了她医院的名字。   梅戎青当即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道:“这家医院管理比较松,保密这块做得不怎么样,等你因为晚秋一出名,隐私就差不多该被泄露出去了。”   兰又嘉倒没想过这件事,愣了愣:“……那要怎么办?”   在他坦诚告诉梅戎青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且决定接下这个角色之后,便提出希望她能帮忙保密,所以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两个室友至今都不知道他患癌的事,只以为他身体不太好,才要经常吃药。   兰又嘉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让剧组陷入完全由他带来的道德争议,也不想未来死讯曝光,给人留下凄惨伤感的印象。   他更希望拍完这部电影后就在公众视野里悄然消失,在最灿烂的时候谢幕。   梅戎青当时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同样觉得该彻底保密,尽管原因不太一样。   她不希望戏外的东西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全情欣赏电影本身。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几乎不假思索道:“我帮你把所有诊疗记录都处理掉?”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兰又嘉的回应也很干脆:“好。”   他没有问梅戎青要怎么做,或是惊叹于原来还能这样。   好像对此习以为常。   梅戎青多少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行,那就这样,以后我走军区那边的医院给你开药,药快吃完了记得跟我说。”   解决完这些琐事,她立刻拿过来放在一旁的剧本,神情一肃:“你刚才说是哪几场戏要跟我聊?”   兰又嘉也跟着拿起剧本,认真地翻了起来:“先是第三场,谢雪留洋回来,跟陈易秋重逢……”   谢雪是《晚秋》这部戏中,兰又嘉要饰演的那个角色。   陈易秋则是另一个主角。   与此同时,某市的影视基地里。   短暂的休息时间,助理拎着一袋子午饭过来,正想拉开保姆车的门,车里却传来一道明显带着怒意的男声,便连忙收住了动作。   “等台风结束就开机?她真这么说?!”   保姆车里,穿着戏服的男人模样端方,气质不俗,只是神情里写满愠怒,难以置信地看着刚过来找他的经纪人。   “是,副导半小时前给我打的电话。”经纪人叹了口气,温声安抚,“月初那会儿确实也说了可能要提前到这个月底开机,反正咱们该调的档期都调得差不多了,早点进组也好。”   “我是搞不懂她到底在折腾什么!”男人怒气不减,烦躁道,“她之前不是还说什么新人受伤了,拍摄可能要延期,现在呢?反倒提前了快两个月,换的又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   纪因泓出道近二十年,自真正走红之后,再也没经历过这种档期安排被其他演员打乱的糟心事。   这次不仅经历了,对方竟然还是个闻所未闻的纯新人。   遇到这种事,经纪人同样不太高兴,在安慰自家艺人的同时,一并也是安慰自己:“算了,忍一忍,毕竟是梅戎青的戏,这两年我给你看了那么多本子,只有陈易秋这个角色最有冲奖的潜力,最新那版剧本我看过了,是给谢雪加了点戏,不过两个角色都更丰满了,比初版更好。”   一提这个,纪因泓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扫了眼手边已经划线做了笔记的剧本,不放心道:“你见过那个新人吗?她到底是找了什么样的人来演谢雪?总不可能是被谁硬塞过来的人吧?——再怎么样,我也不想这部戏被拍砸了。”   “没见过,但不可能。”经纪人开了个玩笑,“谁能塞人塞到梅戎青这里?她塞自己的人进来还差不多,可这整个剧组,本来就是全凭她的心意搭起来的,从里到外都是她自己的人,你也是嘛。”   纪因泓的脸色有所好转,沉默片刻,感慨似地摇摇头:“上回那个新人其实不错,跟我想象中的谢雪基本贴合,可惜没这个运,临上阵出了事。希望这次换的新人,至少别比上一个差。”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等在保姆车外的助理敲了敲窗,接着拉开车门,将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递进来。   “泓哥,静姐,吃饭了。”   “我不吃了,还有点事要忙。”袁静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起身要走,“你进来跟泓哥一起吃吧。”   下车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对纪因泓道:“新人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刚开机那段时间我已经腾出来了,至少前期一定进组帮你盯着,万一真有什么问题,我马上跟梅戎青那边谈。”   她不清楚梅戎青这次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新人,也不知道选角导演口中的非常合适是真心还是虚词。   但看过剧本的袁静,在想象谢雪这个虚构人物的时候,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了一道仅仅见过一面的身影。   星光熠熠的秀场里,那个黛蓝色的身影只是安静地坐着,却盖过了满场珠宝钻石的华彩。   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符合谢雪形象的人,远比上一个拟定演员合适。   不过,这恐怕也是最不可能出演谢雪的一个人。   因为在那一晚,他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暗沉的光线覆盖了整座大楼,冰冷的镜面折射出夕阳黯然的余烬,风起云蒸。   JA集团亚太分部。   往日至少要忙碌到天黑的公司分外寂静,大多数员工都提前下班离开了。   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回荡着梁思的声音。   “林秘书说富安那边目前一切正常,政府对钻石交易中心的规划有一些新的构想,她已经跟进,可以等您过去再处理,JA法国总部过来的人也都安排好了,有专人负责照顾接待,和您的会面安排在后天晚上……”   办公桌后的男人静默地听着,等助理全部说完,才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明后两天休息。”   “好的傅总,那我先下班了。”梁思离开办公室前,特意补充了一句,“明后天我都在家,不会离开京珠,您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没有再听到傅总的回应。   梁思关上门的那一刻,最后看见的是男人凝眸望向窗外的侧影。   依然像往日那样淡漠、冷峻。   和难以捉摸。   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准备收拾下班的梁思捻了捻掌心渗出的薄汗,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六月一开始,傅总就出差去了光海,处理手头掌控的另一间大型集团的事务,直到昨天才返回京珠。   林秘书没有一道回来,她需要留在光海随时跟进富安的事。   梁思因此暂时代替了林秘书的角色。   对他而言,这既是在傅总面前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一次结局未知的挑战。   因为梁思觉得,在入职至今的两个月里,自己对这位顶头上司的印象,一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好像始终不够了解这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老板。   他常常猜错傅总的想法与决定。   比如,最初他觉得傅总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难以接近,但显然是爱兰先生的,才会任由那间简约冷调的豪宅被另一种风格迥异的色彩入侵,才会在繁忙之中抽空叮嘱他去送玫瑰花和生日蛋糕。   后来他知道了,原来那不是爱,是上位者摆弄于股掌之间的纵容和惩戒。   所以在得知兰先生搬走的那一刻,梁思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下意识地为对方感到忧虑。   以傅总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   可当他恪尽职守地把这件事转告给林秘书后,以为会收获老板的怒火,真正收到的指令却像阵和风细雨。   不要再惊动兰先生,要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被收拾了一部分的房子维持原样,别让保洁带走任何东西,什么也不准丢……   仿佛那栋如今过分安静的房子,仍在无声地等待曾经的主人回来,令一切恢复如初。   所以,在更符合傅总作风的纵容和惩戒之外,也存在着这样的人似乎不可能给出的爱吗?   在京影默默关注兰先生动态的那几天,梁思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每当视野里出现那道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身影,每当他意外瞥见旁人悄悄投过去的着迷目光,每当他想起生日那晚和兰先生在医院的短暂交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越来越趋向于肯定。   梁思想,毕竟是与兰先生朝夕相处,又被他热烈追逐,日日见到那双明媚多情的眼睛,哪怕是再冷心冷情的人,都不可能毫不动心。   可这种推断又很快被打破了。   林秘书告诉他,以后不必再关注兰先生的一举一动,也不要私下接触对方。   而傅总在光海待了快二十天,期间没有为搬走的兰先生回过一次京珠,没有去见过他一面,直到前两天JA总部的高管从法国过来,才为此专程回来,赶在台风停航前抵达了京珠。   兰先生与那套仍散落着保洁袋的空置豪宅,就像两粒微小的石子落入湖面,没能在傅总的心里掀起超过一瞬的波澜。   一瞬已过,他们被彻底遗忘了。   从昨天在机场接到傅总,再到今天因台风提早下班,梁思跟在他身边忙了一整天工作,也默默观察了一整天,终于能暂时得出这个结论。   傅总冷酷、锐利,野心勃勃、雷厉风行,是天生的财阀和商业家,眼中只有未竟事业与宏伟愿景。   他不爱兰先生。   他不会爱任何人。   黄昏被风吹熄,夜色浸染城市,豆大的雨点打湿了街上匆匆跑过的行人。   台风圈越来越近,将于清晨正式登陆京珠,雨已经下了起来。   在风声呼啸的雨夜,傅呈钧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大楼的人。   他效率极高地处理完了JA从月初至今堆积的所有文件,合上电脑,离开办公室。   电梯抵达负一层,司机躬身打开车门。   豪车驶出地库,穿过灯火阑珊的街景,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行。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沉稳、规律、秩序井然。   车后座里的男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按了按眉心,阖眼养神。   耳畔萦绕着雨滴拍打玻璃窗的噪音,潮湿又沉闷。   他忽地问:“还要多久到家?”   司机语气恭敬:“傅总,还需要六分钟左右,今天的视野不是很好,会比平时慢一些。”   六分钟后,轿车在雨帘里停稳,司机先下来,正要撑开伞绕到后门处接人,男人却没有等他,兀自下了车。   雨水倏然打湿了大衣边角,在风中掠起一阵行色匆匆的倦意。   他走进一片漆黑的屋子,顺手打开灯,目光落在似乎有些改变的客厅陈设上,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径直走向卧室。   卧室也黑着灯。   落在门边开关处的指尖终于有几分迟疑。   但还是按了下去。   灯光骤亮,点亮了这间暖色调的卧室。   窗帘被很随意地拉开,任月色流泻进屋,帘底的流苏静静地垂悬在地毯上方,被换下的白色衬衣跌落在地,陈列柜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四处都是日常生活的痕迹。   旁边的大床上盖着一层随意铺好的被子,看起来蓬松柔软,与往日别无二致。   但分明少了什么。   少了整个家里最重要的东西。   那抹热意丰沛的温暖。   ——房间里没有脆弱地蜷缩起来的幼茧,没有那双迫不及待望向他的湿润眼眸,也没有那声满含依赖的呼唤。   只有屋外的雨水喧嚣淋漓,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玻璃窗。   夜晚孤冷岑寂。   墙面无声地映出一道怔然出神的倒影。   到这一刻,被刺目光线笼罩着的傅呈钧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灰绿眸珠蓦地一颤。   他从不回首。   却向前走进了这个被惯性驱使的雨天。   这个明明不需要再特殊对待的雨天。   他会全盘放下光海的事,提前返回将有台风过境的京珠,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本能地回到了这个家,不是为了要处理公事。   只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总在雨天露出脆弱目光的人。   他想起了那个本以为已经留在过去的人。   他想起了兰又嘉。   可是,在这个如梦初醒的瞬间到来前……   傅呈钧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他。 第26章   雨夜嘈杂凄冷。   当那双明媚湿润的眼眸在脑海里不期然浮现, 当他彻底看清玻璃窗上反射出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时,下一秒,灯光骤然熄灭。   男人关掉灯, 转身离开了这间没有一丝温度的卧室, 面无表情地走向玄关。   距离他走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   屋外没有响起过轿车发动的声音。   司机仍候在门外,按照习惯,他会等待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临时变更行程的需要, 才驱车离去。   习惯让许多事都变得简单和方便。   也会给另一些事制造障碍。   他不该被习惯控制, 傅呈钧想。   即使人生来就是意识的囚徒。   下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冷冽决然的脚步声响彻了这间入住两年的屋子。   这间本该熟悉至极,现在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屋子。   这间失去灿烂色彩, 重新恢复简约冷色调的屋子。   客厅里放着一个陌生的、崭新的黑色保洁袋。   袋口没有扎紧, 露出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杂物。   绣着可爱图案的抱枕、造型幼稚的日历、绿色眼睛的玩偶……   这是一堆曾经被它们的主人认真喜爱过的杂物。   一堆如今依然洁净如新的,漂亮昂贵的垃圾。   本该离去的脚步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高大冷峻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久久地凝滞在了原地。   傅呈钧第一次真切看到兰又嘉搬走后, 这个家里发生的改变。   片刻后,屋外响起马达发动的声音,车子在风雨中渐渐驶远。   被惯性支配的时间到期,司机悄然离开了。   独自伫立在客厅的男人,正垂眸看着那个躺在垃圾袋里的玩偶。   它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 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这是兰又嘉在某次节日兴冲冲送给他的礼物。   是哪个节日?   他记不清了。   但傅呈钧记得很清楚的是, 那天抱着玩偶钻进他怀里的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这是自己见过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而且刚好被打磨成了两颗, 能凑成一对,所以他也最喜欢它。   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兰又嘉是在说最喜欢什么。   宝石、玩偶,还是他。   无论是谁,此刻它们都在这里。   在这间不再是家的房子里。   屋外的风雨来势汹汹,夜色昏沉晦暗,像是世界末日的光景。   一种浓重得宛如稠密泥沼的疲惫,突如其来地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   连轴转工作了大半个月,傅呈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没有过一刻放松。   借着这场打乱所有安排的剧烈台风,难得能迎来两天的休息时间。   他的确该觉得累了。   所以傅呈钧最终没再离开。   他没有动屋里被保洁收拾到一半的痕迹,也没有回那间一片漆黑的卧室,而是走进了另一间过去很少用到的个人卧室。   里面的生活用品备得很齐全,床品温暖舒适,足够让人睡一个能消去疲惫的长觉。   他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   却似乎一夜无眠。   他闭着眼睛,竟有无数零碎纷繁、浮光掠影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烁盘旋。   傅呈钧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混乱不堪的梦境,还是难以自控的思绪。   只知道听了一夜愈演愈烈的雨声。   直到临近清晨,雨声将息时才堪堪睡去。   几个小时后,他又被一阵比昨夜更加暴烈的风雨吵醒。   天色已亮,时值中午,台风彻底席卷了这座素日少雨的繁华城市。   而傅呈钧醒来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那间卧室里其实算得上什么都没有少。   一个出现得很奇怪,却异常顽固的念头。   在男人试图和往常一样洗漱、吃饭、翻阅新闻简报的时候,阴魂不散地侵扰着他,将本该沉稳井然的秩序粉碎得一干二净。   兰又嘉连晚会那天穿的白色衬衣都随手留在了房间里。   陈列柜中他很喜欢的那些摆件、礼物,乃至钢琴比赛的奖杯,也一动未动。   没有任何被挑选和带走的痕迹。   就像住在那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一趟门,很快就会回来。   他真的搬走了吗?   还是事实正如宋见风最开始的猜测那样,这只是拖着个行李箱住进酒店的那种离家出走。   是闹脾气等着被哄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忽然不确定答案了。   即使他已经亲耳听兰又嘉说过,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   可语言总有修饰,言不由衷是个常用词。   客观发生的事实却不会撒谎。   于是,在这个天色宛如永夜的正午,男人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已有大半个月无人居住的卧室。   去确认事实。   房间依然是活泼明朗的暖色调,同窗外的晦暗风景对比鲜明。   这次仔细审视后的感受,也与昨晚仓促一瞥时留下的印象一致。   这间保洁员还来不及打扫的卧室,的确维持着昔日正常生活时的模样。   除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兰又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至少以傅呈钧对他的了解,其它那些他曾经当作宝贝爱不释手的东西,竟一样都没被带走。   事实格外清晰地指向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多久的暂离。   但他离开后留下的言辞却分外坚决和冷酷。   在商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男人,面对这道自相矛盾的情感判断题时,一时也难以作答,怔忡出神。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前提是,兰又嘉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傅呈钧向来排斥感情,第一段真正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就是和兰又嘉,所有的经验也来源于他,但并非没有见过旁人陷入爱情以后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爱里,或多或少会变得羞怯、别扭,下意识地隐藏心绪。   兰又嘉却还是口无遮拦,直白大胆,从来不对他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珍贵的热烈赤忱。   这样的人郑重地说了要离开,就不可能是开玩笑。   但又为什么会将自己拥有与珍视过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说不需要了,任由他处理?   思绪浮动间,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的傅呈钧难得显出几分郁然躁意,锐利的目光再一次于这间静止的卧室里逡巡,反复审视着任何一个可能有意义的细节。   忽然间,视野里掠过一抹半绿半白的色彩,它被很随意地搁放在陈列柜上。   男人神情一怔,伸手拿了起来。   是一个纸皮已经有些泛黄的药盒。   上面印刷的药品名是阿司匹林。   刹那错愕后,傅呈钧很快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他被一阵跌跌撞撞的动静吵醒,看见兰又嘉跪坐在柜子前翻找着东西,整个人冷汗涔涔,看上去狼狈不已。   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到这盒药,青年正要仓皇地剥出药片咽下去,被他及时拦住拿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因为这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也是在这一刻,傅呈钧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来,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兰又嘉拿止痛药吃。   他见过很相似的一幕。   甚至可能见过尚在保质期内的这盒药。   在两年前。   自那个有动人琴音弥漫的落雪平安夜之后,兰又嘉就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年的目光里总是盛满了炽热烂漫,让人不忍打碎的晶莹爱意。   所以傅呈钧没有再拒绝过对方。   更没有确定过彼此的关系。   他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便占据了顺理成章的主导权,有着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不需要爱人。   而兰又嘉是个很好的床伴。   当时的傅呈钧,还不知道自己的床伴恐惧雨天。   京珠是真的不常下雨,他们也并非朝夕相处。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中途下了雨,窗子没有关,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声音潮湿淋漓,兰又嘉忽然陷入溺水般的恐慌,奋力挣扎的指甲在男人身上留下醒目的抓痕。   不断蔓延的疼痛,和初次出现的抗拒,反而催化了本就浓烈的情欲。   男人明明察觉到异样,却在陌生新鲜的感官刺激中,越发失控,甚至将他抱到窗边,逼着他去听雨声。   纷纷扬扬的雨丝钻进来,顷刻间和咸涩的泪水模糊成一片。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兰又嘉在自己面前流了那么多痛苦的眼泪,多到仿佛要用一生才能偿还。   也只有在那一天,那张总是写满灿烂爱意的面孔在望向他时,流露过些许悲伤绝望的恨意。   “傅呈钧,我怕疼,也怕下雨天。”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哭叫着恳求,喊他的名字。   “不要再让我听见雨声了……不要再让我疼了,好不好?”   在剧烈喘息中泣不成声的话语,被雨水冲刷着涌入他的耳畔。   尾音仍透着撒娇般的怯然轻颤。   可那双极美的眼睛里盈满了心碎湿漉的雾气。   在濒死般的高潮后,空气中飘荡着赤裸透明的哀求、恐惧、爱……   与恨。   窗户终于被关上,屋外潮热的大雨下了很久才停。   那天结束后,兰又嘉第一次没有缠着他温存,而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床,去翻自己的包。   他翻找出一个药盒,从里面倒出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药片,扯开铝箔板剥出药片,都不需要水,动作粗暴地吞了下去,仿佛再晚一秒,就会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死去。   而身后的男人在起初的惊愕过后,停住了要走向他的脚步,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着兰又嘉吃过了不知名的药片,等待呼吸渐渐平复,然后收起那个半绿半白的药盒,回眸望向他。   露出了一个残留着泪痕,却已经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心脏有点疼,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但已经过去了……只是普通的止痛药而已,不用担心。”   发丝全被汗水打湿,面色苍白得惊人的年轻男孩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中途关上的窗,笑着对他说:“看,雨停了。”   “我一点都不疼了。”   被雨水洗过的玻璃,浅浅映出那张漂亮得宛如幻梦的明媚脸庞。   曾经根本不打算建立任何感情关系的傅呈钧,就是从这一刻起,忽然对这个单恋了自己很久的男孩真正上了心。   毫无来由,莫名其妙地上了心。   第二天,傅呈钧带他去了豪宅林立的月亮湾,给了他一个崭新美丽的家。   因为他很早就调查过兰又嘉的背景。   他的背景简单而干净,甚至只用一句话都能概括。   兰又嘉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高知家庭,直到十二岁时,职业是大学教授的父母在一场暴雨引发的意外中双双去世,他成了孤儿,幸而有那所大学的资助和照料,仍算是顺遂平安地长大。   最初拿到调查报告后,他一度惊讶过,以兰又嘉的性格,分明像是在无忧无虑的宠爱中成长至今的,没想到早在少年时代就孤身一人。   所以在彻底动摇的那个瞬间,傅呈钧选择给他一个家。   一个他应该会很想要的家。   这个选择是显而易见的正确。   搬进新家的那一晚,精疲力尽的青年喘着气,眼睛很亮地凑上来亲他:“晚安。”   零距离的拥抱里,绽开一个个笨拙热切、柔软亲昵的吻。   刚刚都算是克制结束的傅呈钧被亲得眉峰紧蹙,无奈地捉住他作乱的手,沉着声音恐吓他:“你到底想不想睡觉了?”   “想睡觉!不要了。”他目光潋滟、困意连连地回答完,可又抱着男人不肯撒手,接着说,“晚安。”   向来大胆直白,从不吝啬说爱的青年,唯独在这一晚,没有说爱他,却说了好多声晚安。   听起来格外缠绵动人的晚安。   傅呈钧被他缠得没办法,实在被这一声声晚安念得心软,好不容易等怀里的人真的睡着了,才起身去浴室,洗冷水澡。   回来时,却又对上那双睡意朦胧的眸子,似乎是因为旁边忽然冷却的空位置惊醒,正迷迷糊糊地望过来。   “傅先生,你去哪——”   傅呈钧打断了这声透出惴惴不安的提问。   “你还要那么叫我吗?”   短暂寂静后,他看见那双柔和的杏眼里蓦地绽开一抹几乎令人忘了呼吸的绚烂笑意。   “……呈钧,晚安。”   从那天开始,兰又嘉一直这样叫他。   一如初见时那抹缱绻难忘的停顿。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兰又嘉吃止痛药。   那盒吃了一半的阿司匹林在抽屉深处落灰过期,直到两年后的清晨,疼得浑身颤栗的青年翻箱倒柜地找它。   再到一个月后的今天,被傅呈钧再次看见,完整想起。   这些早就被自然而然放下的过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轰然决堤,侵袭了思绪。   此刻独自站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卧室里,男人的指节忽地收紧,将药盒捏得变了形。   原来兰又嘉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他怕疼。   而他……   他渐渐忘记了过去。   才会对兰又嘉说: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这些日子里总在混沌梦境反复回响的话音犹在耳畔。   兰又嘉说这句话时,声音平静而认真。   傅呈钧终于明白,自那次缺席的生日开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兰又嘉从不撒谎,连恨意都不曾隐藏。   他是真的要离开,或许也是真的不爱了。   尽管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尽管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的举动依然怪异矛盾。   但不重要了。   傅呈钧不再需要知道原因。   他从密密麻麻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只觉得窒息。   一种令人几欲作呕的窒息。   男人面色极冷,灰绿眼眸里涌动着沉郁的风暴,难得失态地伸手扯松了过分紧绷的衬衣领口。   也松开了那盒过期的阿司匹林,将它丢进垃圾桶。   如同丢弃了那份来不及看清便已被抛下的感情。   就到此为止。   变了形的药盒从半空处坠落,砸进堆满杂物的垃圾桶,发出一道短促沉闷的响声。   里面的雪白纸屑因此飞溅出来。   碎纸片随气流飘动,打着转儿落到地毯上。   傅呈钧正要走出这间卧室,离开这栋彻底过期的房子,却在余光一瞥中,被这堆肆意纷飞的碎纸片拦住了脚步。   一些碎片是空白,一些碎片上是不知所谓的数字和线条。   还有一些碎片上,印有意义明确的冰冷字句。   病历号……肝胆胰外科……CT薄层扫描……占位性病变……   它们倏忽翻飞,很快便被风抛下,静静停泊在男人脚边。   仿佛一场最小范围的降雪。   也最触目惊心的雪。 第27章   京珠电影学院, 男生宿舍。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几条漆黑的胶带在内侧交叉贴成了米字,横亘其上, 与风雨暗涌的深夜同色。   时间从23:59跳到了00:00, 新的一天来临。   现在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超强台风正式登陆京珠的日子。   零点到来,窝在床上打游戏的孟扬刚刷新了今日任务,本该是埋头操作的时间, 可他攥着手机点了几下, 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犹豫片刻,还是摘掉耳机,伸手拨开了一点床帘, 做贼似的往斜对面望过去。   斜对面那张床铺也被学生们惯用的床帘遮得严严实实, 帘脚处没有露出一丝光线,里面显然黑着灯,爬梯下方放着一双拖鞋, 代表着床上有人,而且已经休息了。   寝室里很安静,偶尔响起一道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在一片暗沉的空间里,还挺催眠的。   只是屋外的雨声嘈杂不休,伴随着台风呼啸, 听来分外可怖。   孟扬盯着那片纹丝不动的床帘看了一会儿, 挠挠头,一脸困惑地将目光转向隔壁。   跟他紧挨着的隔壁床里亮着灯,里面的人在看书。   他想了想, 缩回自己的床帘里,退出游戏,切到聊天页面,给住在隔壁铺的兄弟发消息。   孟扬:嘉嘉一直待在床上没出来过?   他很快收到了回复。   方:没。   方:你不是也在寝室吗?还问我。   孟扬:你在他正对面啊,近一点,而且我怕我没注意到嘛,刚才戴着耳机。   孟扬:你没戴耳机吧?   方:没戴,他确实没下过床。   方:但我感觉他一直没睡着。   孟扬:?不会吧,他不是傍晚就上床睡觉了吗。   孟扬:他前面跟你说话了?   方:他没说过话。   方:不过我隔一会儿就能听到挺明显的呼吸声,还有翻身的动静。   方:是不是我翻书的声音太吵了?   方:算了,我还是不看了,一起开黑?   孟扬:……   孟扬:不至于,那点声音哪有台风吵。   孟扬:估计是外面雨声太大,睡不着吧,没准在摸黑玩手机呢。   孟扬:开开开,我拉你。   孟扬又打开了游戏,在开局之前,顺手给兰又嘉发了条消息。   孟扬:睡了没,打游戏不?   气象预报说台风是明天登陆,但前一天傍晚已经下起了大雨。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兰又嘉连晚饭都还没吃,就说困了,要上床睡觉。   当时孟扬挺惊讶,倒没多想,毕竟知道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体质比一般人要差一点,经常需要吃药。   他估计兰又嘉睡两个钟头就该饿了,会起床吃东西。   结果从傍晚到现在,足足六个小时过去,人都没动静。   哦,现在是七个小时了。   两把游戏结束,注意力始终不是很集中的孟扬惨遭连跪,顿时不想玩了,懊恼地从游戏里切出来。   和兰又嘉的聊天框对话,还停留在他发过去的那一句。   对方没回消息,明显是没看手机。   怎么会有人没睡着还能忍住不看手机的?   ……难道是心情不好,或者满腹心事,在专心瞪着天花板发呆?   孟扬开始瞪着天花板思考。   凌晨三点半,独自去练了会儿操作的隔壁铺兄弟又喊他,说这把带飞。   孟扬立马提起手机杀进游戏。   再跪两把。   大大的失败字样在屏幕上弹出来的那一刻,一脸不爽的孟扬蓦地想起来,今天最后一次看见兰又嘉的时候,他的脸色好像有些苍白。   不是平时让班里女同学很羡慕的明净白皙,而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惨白。   台风天的黄昏太过晦暗,连天空都是惨淡的,所以当时的他没怎么注意到那抹异样。   凌晨四点半,孟扬划拉着聊天列表,从里面找到一个前段时间刚加上的名字,手指快速动着,发出去一条消息。   孟扬:你俩没啥事吧?   他等了一会儿,对方没回。   有点失望,但也合理。   正常人这个时候都该睡觉了。   凌晨五点,隔壁铺的熬夜伙伴也要睡了。   孟扬没再打游戏,又完全不困,索性看起了从隔壁那里借来的书。   这次他没有戴耳机,宿舍很静。   静得只有天边的雨声,和不远处辗转反侧的呼吸声。   兰又嘉好像是真的没有睡着。   尽管他已经独自在床帘里待了近十二个小时。   孟扬不禁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上午大家一起上课,中午梅教授给兰又嘉打来了视频电话,随后聊起剧本,内容不详,但他买完东西回到宿舍时,看到的兰又嘉还很正常,也没有因为即将开机的事表现出任何焦虑,整个下午都在埋头看剧本。   换而言之,兰又嘉的生活一切如常。   唯一一个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大概就是感情。   暧昧期里发生点让人心绪波动的状况,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希望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孟扬觉得闻野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现在他每次出现的时候,嘉嘉的眼睛好像都会变得亮一些。   清晨六点,雨停了。   孟扬看书看得精神抖擞,这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准备下床吃点东西当早饭。   就在他探身出来的时候,斜对面静止了一整晚的床帘,恰好也被拉开。   寝室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些微光线流泻,一片昏沉。   但仍能看清那道称得上狼狈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床边,脸色白得吓人,漆黑的眼眸显得很湿润,颊边碎发被汗水尽数打湿,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孟扬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书都啪嗒掉下来:“嘉嘉!”   他连忙翻身下床跑过去,音量都顾不上要控制:“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被这串关心追问着的人明显没料到会看见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十分迟缓地开口:“生病?……没有。”   “我没有生病,不用担心。”他摇了摇头,小声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孟扬急忙道:“不关你的事,今天周末,我本来就通宵呢!倒是你,脸色怎么会这么差?是不是平时该吃的药忘记吃了?现在吃来得及吗?要不要去医院?我陪你去!”   他的语气很紧张,看上去像刚从无边海水里被捞出来的青年呆呆地看着他。   忽然间,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眸闪烁了起来,苍白脸庞上露出一个像往常那样明亮的笑容。   “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他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跟药没有关系……药没有用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孟扬没能听清,却莫名地因为这个笑容觉得心悸,讷讷道:“你老说对不起干什么?真是做噩梦?……好吧,你要不要去洗个澡?我看你一身汗。”   湿漉漉的青年很温顺地应下:“好,我现在去。”   另一个室友被孟扬的声音惊醒,迷茫地探头出来:“怎么了?”   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按回去:“没怎么,睡你的去,戴上耳机睡!”   孟扬直觉兰又嘉肯定不是做噩梦。   也隐约觉得,这事应该跟闻野没什么关系。   而且,他看得出来,兰又嘉不想提。   所以他没再问。   他等兰又嘉洗完澡,两人一起吃了点东西,附带闲聊。   随着时间流逝,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寝室门外开始传来日常生活的噪音,有人在催室友下楼,趁着这会儿没下雨,赶紧去学校超市买点东西。   兰又嘉的脸色逐渐好转,看上去与平时区别不大。   聊过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继续看起了剧本。   一夜未眠的孟扬仍然毫无困意。   他同样坐到了自己的书桌旁,拿着那本借来的书。   书挺好看的。   他也挺担心嘉嘉的。   中午十一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收到一条新消息。   Y:?   正对着书页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孟扬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尚未备注的昵称是谁。   也想起自己大半夜发过去的那条问候。   他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回复了过去。   孟扬:消息发错人了,不好意思啊闻哥。   既然这事跟闻野没什么关系,那他就不能擅自把嘉嘉的私事告诉别人。   可闻野很敏锐。   也很直白。   Y:不像发错。   Y:他怎么了?   孟扬忍不住捶了捶脑门。   见瞒不过去,他斟酌了半天,才回复。   孟扬:没怎么,我听他昨晚辗转反侧的,估计是雨声太吵失眠了吧,我以为你俩吵架了呢,你就当没收到过我的消息哈,抱歉抱歉。   闻野没再搭理他了。   孟扬顿时松了口气,只当顺利糊弄过去了,放下手机。   结果一小时后,他居然接到闻野打来的语音电话。   孟扬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头像,眼睛越瞪越大。   他一脸惊奇地接起,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闻哥?”   那头传来格外直接的问句。   “你们宿舍在几楼?”   孟扬听得一惊,本能地望向窗外。   短暂的晴朗快要结束,天空中压着黑沉沉的乌云,明显还有一场暴雨要下。   “哥你点外卖了?不是,骑手不是都停了吗,而且也送不上来——”   闻野打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道:“我在楼下。”   “……你在楼下?!”   孟扬彻底愣住,攥着手机,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的人。   此时的兰又嘉刚好放下了剧本,正在柜子里找东西。   面面相觑时,两人俱是一怔。   兰又嘉一脸茫然:“怎么了?谁在楼下?”   孟扬也面露困惑:“你拿伞干什么?……呃,是闻野。”   他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忐忑地道了歉。   兰又嘉面色如常,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是我让你操心了。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便去楼下找他。”   孟扬望着他的背影喊:“一会儿就下雨了!你要去哪儿?”   当他拿着伞下了楼,看见那个等在宿舍楼门口的年轻男生时,听到的也是这一句。   外面风很大,地面一片湿濡,闻野穿着件宽大抗风的卫衣,肩上挂着一个包,像是匆匆赶过来,额角隐约有汗水闪烁,一看到他就问:“现在是台风天,你出去做什么?”   兰又嘉也好奇地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差,外面几乎没有人了,校园里的树木被刮得摇摇晃晃,也将眼前人的发丝吹得纷飞凌乱。   闻野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风口,听着这句鹦鹉学舌似的反问,挑了挑眉道:“我先问的。”   也对。   于是兰又嘉想了想,回答道:“我有东西忘在教室了,要去拿一下,很快就回来。”   当然是假的。   他不会很快回来,会一直等到这场雨彻底下完,才敢回来。   兰又嘉有表演教室的钥匙,打算去那里一个人待着,不想留在寝室里让舍友担心。   他没想到自己这次对雨天的反应会剧烈至此。   闻野问:“哪间教室?我帮你去拿。”   兰又嘉拒绝:“你又不是这个学校的,怎么会认识。”   闻野好笑道:“你也不是这个学校的,不是一样认识?”   兰又嘉没话说了,瞪他一眼,绕开他就想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别挡着我,趁现在还没下雨,我要赶紧过去——”   身旁传来一道有点遗憾的声音:“晚了。”   的确晚了。   就在说话的时间,台风雨已经落了下来。   雨丝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屋檐,是一场从第一帧就显出暴烈之势的骤雨。   这是一场比昨夜更加严重、距离也更接近的暴雨。   兰又嘉的意识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视觉与听觉已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占据,身体随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可下一秒,耳畔却忽地一静。   一抹微凉的温度突如其来地覆盖在他耳边。   匆匆赶来的男生从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降噪耳机,给身旁正被风吹得发抖的人戴上。   这是他对“过来做什么”的回答。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雨声和人声一并消失,兰又嘉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混乱的呼吸声,也只能看见眼前人刻意放慢的口型。   四目相对中,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清,却分明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他说:回去睡觉。   那一刻,兰又嘉怔怔地望着这个额角还残留着汗意的男生,竟找不到一个合适回应的语句。   他一整晚都没能入睡,安眠药和止痛药同时失效。   其实他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躲去梦里,就不会经历雨天了。   就在闻野以为他彻底呆住,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在他面前轻晃的时候,兰又嘉忽然开口了。   倾盆大雨中,他的声音很轻,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问:“你能抱我一下吗?”   听的人蓦地僵住:“什么?”   意识到兰又嘉这会儿听不见,闻野立刻替他摘下了耳机,提高音量重新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兰又嘉的嗓音发颤,竭力保持着镇定:“戴着耳机听不见的是我,又不是你。”   闻野看上去居然有些无措:“……我怕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明明他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兰又嘉忍不住笑了:“只是拥抱而已,现在连上床都不代表要谈爱——”   没等话音落下,近在咫尺的男生先一步张开手臂拥住了他。   他被揽进了一个陌生的、有些僵硬的怀抱。   带着温暖热意的臂弯甚至不敢真正落在他肩胛,不敢用力地抱紧他。   和闻野平日里给人的率性印象截然不同。   这竟是一个笨拙生涩、小心翼翼的拥抱。   令那个被抱住的人心生恍然。   也分外难忘。   不一样,他想。   原来不同人的怀抱,有不一样的温度和气味。   失去了可以让他安然停泊的怀抱以后,雨天变得格外煎熬。   就像回到了兰又嘉最开始害怕雨天的那段时间,而且应激状态比那时更加严重。   即使听不见雨声也没有太大作用,只要他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就会无法自制地发抖、颤栗、陷入谵妄般的噩梦。   冰冷的药物已经不能陪他熬过雨天了,或许只有温暖坚固的、直至放晴前都不会离开他的拥抱才可以。   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没有资格去占有另一个那么奢侈的怀抱了。   这是和傅呈钧分开之后,他不曾预想过的副作用。   闻野不知道怀里的人正在恐惧中失神。   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了这个动作之后,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   他第一次像这样拥抱一个人。   原来兰又嘉这么瘦。   像一抹过分轻盈,转瞬即逝的云烟。   ……他真的抱住他了吗?   闻野突然间不敢确定。   他紧张又僵硬地低下头,匆忙去检查怀里的人。   视野里因此意外撞进一道狭长的伤疤。   兰又嘉的发丝被风吹散了,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形状很好看的耳廓。   可在他本该白皙无瑕的颈间皮肤上,却有一道细细长长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过,留下了与肤色相近的浅淡疤痕。   此刻和他格外接近,才看见了这道痕迹的闻野骤然怔住。   无处安放的指尖忽然有了鬼使神差的去处。   同样有伤痕肆虐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触过那道狭长印记,发顶传来男生有些喑哑的声音:“……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这道位于耳后颈侧的伤痕,第一次被人这样触碰。   温热粗糙的指腹像一阵燎原的烈火。   瓢泼淋漓的暴雨中,闻野听见自己越来越嘈杂的心跳声,迷失在伤痕和怀抱的交错中,难以自控。   他下意识问:“还疼吗?”   在他怀中逐渐平息了颤栗的人始终没有回答。   可闻野的肩膀处却渐渐湿了。   他分明不是站在雨里。   是兰又嘉哭了。   当闻野意识到这件事后,瞬间愕然地松开手,正想本能地道歉,却见到兰又嘉仓皇别开了脸,连伞都忘记拿,转身跑向原本就要去的那个方向。   好像不愿意被他看到那些狼狈的眼泪。   闻野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兰又嘉!你要去哪?!”   被风雨湮没的身影没有停下来。   他也的确不够熟悉这个十分宽敞的校园。   等闻野穿过能见度很低的恶劣天气,追进了某栋教学楼,沿着地上的水渍脚印找到那间教室的时候,教室门已经从内部被反锁。   教室沿走廊的这一侧没有窗,透过门洞只能瞥见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兰又嘉!把门打开!”   闻野用力地拍着门,可无人应声。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被雨水淋透,满心都是那个不久前还在问可不可以抱他一下的青年。   兰又嘉的状态很不对劲。   闻野不知道原因,但很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平日里动不动就很早睡觉的人一夜未眠,才会让这个总是拒绝他的人,主动开口索要一个拥抱。   思绪翻涌间,一种浓浓的恐慌感攥住了闻野的心脏,令他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兰又嘉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的。   他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打算先试试直接踹门进去,目光更是预先盯上了能用来砸门的灭火器。   也正是在这一刻,异常安静的漆黑教室里,突兀地传出了一阵手机铃声。   一阵刺耳的、漫长的铃声。   在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后,不到两秒,铃声再度响起。   因着某种预感,闻野蓦然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一门之隔的铃声,和走廊之外的雨声紧密交织在一起,排斥着其他多余的杂音。   他怀中残留的温度渐渐冷却。   片刻后,门外的闻野听见这个不肯罢休的电话终于被接起。   还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哭腔的微弱声音。   遥远又清晰。   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声音惘然而颤抖:“……傅先生?” 第28章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夹杂着男人有些失控的惶然嗓音。   “兰又嘉,那张检查单是怎么回事!”   教室角落里, 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栗的青年攥着手机, 他被困在颠倒错乱的噩梦里,昏昏沉沉,越陷越深,直到耳畔的这道惊雷乍响,才短暂地被唤回了一点神智。   好熟悉的声音。   他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他很想念这个声音。   是呈钧。   呈钧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慌乱?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失控的问句。   ……不。   不对。   不是呈钧。   是傅先生了。   “检查单?”满脸泪痕的人喃喃地重复着听筒里传来的词语, “……什么检查单?”   兰又嘉问得很无措。   他的脑袋好像坏掉了, 乱糟糟的,被大雨冲刷成了一片废墟,无数记忆散落一地, 被碎裂的瓦砾遮蔽, 怎么也找不到最需要的那一块。   检查单,他应该知道检查单的……   “那张被你撕碎的CT检查申请单!”   听筒里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沉,急躁得很明显:“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检查?什么占位性病变?”   问到后来, 男人话音一顿,陡然间轻了下来,竟透出几分不愿面对的恐惧。   “……嘉嘉,你的身体怎么了?”   兰又嘉就想起来了。   想起来的那一刻,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开口:“不是我的。”   青年原本孱弱的声音猛然拔高,情绪激动道:“那不是我的检查单!”   占位性病变?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胰腺没有任何病变。   他没有得癌症。   检验科的医生都给他打来过道歉的电话了。   是他们的系统在录入时发生了一些错误。   “我没有生病!”他倔强又固执地反驳着电话那头的人, “是医院弄错了,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那是别人的单子, 不是我的……”   说着,兰又嘉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那张单子上没有我的名字,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他的声音天真又怯然。   令此刻看不见他模样的男人呼吸一窒。   “……没有。”   傅呈钧在他干脆至极的否认中寻回了些许理智。   兰又嘉从来不对他撒谎。   他微微松了口气,嗓音沙哑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名字,有些纸片被弄脏了。”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兰又嘉明显异常的情绪。   窗外正下着一场京珠近年来最汹涌的大雨。   男人修长的指骨蓦地收紧,毫不犹豫地问:“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他在哪里?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抬起眼,望向四周。   周围好黑,黑得令人绝望,不知道是因为所有光线都被遮住了,还是因为陷入天旋地转的眩晕。   有一阵遥远沉闷的撞击声反复冲击着鼓膜,嘈杂又朦胧。   他身上很难受,哪里都在痛,痛得像快要死掉了。   脖子那里的感受最为鲜明,横亘在颈侧的狭长伤口正在燃烧,仿佛刚被烙下这道印记。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去摸,瞬间摸到一手的潮湿黏腻。   是血吗?   他被安全带割伤了。   耳畔的听筒里,正飘出那道他在这一刻最需要的声音。   ——他记起来了。   记起了上一次听到傅呈钧用这样失了冷静的慌乱声音跟他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他也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我在车里。”兰又嘉渐渐握紧了手机,哭着说,“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来公司找我?”已经在往车库走的男人蓦地一怔,“你怎么会来——”   话音未竟,突然消弭于蜂拥袭来的记忆。   “我不知道会出车祸,那辆车很快撞过来,司机没有反应过来,我也没有……还好我系了安全带,但是脖子好像被割伤了,好痛。”   陷入谵妄的青年,呼吸急促地重复着一年前就说过的话。   还有那时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给你带了礼物,可是安全气囊打在了上面,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撞坏。”   他的声音很难过。   “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因为过生日的人在这天是最幸福的,我想让你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对不起,礼物可能坏掉了。”   席卷整座城市的暴雨中回荡着泣不成声的絮语。   回忆与现实混淆不清。   世界仿佛都因此安静了。   良久,听筒里响起一道哑得厉害的声音。   “兰又嘉,听我说。”傅呈钧意识到他的状态,竭力保持着镇定的语调,沉声道,“深呼吸,冷静下来,车祸已经结束了,你很安全,救护车很快就会到,我也从公司出来了,会陪你去医院。”   说话的同时,车门砰地关紧,等听筒里那道紊乱的呼吸声平复了稍许,驾驶座上的男人才接着问下去。   “现在,看一眼周围,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其他人在你身边?”   “……没有,没有其他人,我看见了镜子,很大的镜子。”   “镜子?你在学校宿舍,还是排练室?”   “我……”   兰又嘉终于从晦暗无边的回忆里被拉了出来,望着身旁布满整面墙壁的落地镜和扶栏,喃喃道:“我在表演教室。”   车祸已经结束了。   他不在车里。   他早就去过医院了。   可傅呈钧没有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你说谎!”他依然在哭,哭着控诉电话那头的人,“你没有来,你不会来的。”   “礼物没有撞坏,还是可以在那天送给你,所以我一直在病房里等你。”   “我等了你一整晚,等你来拿礼物,等你对我说生日快乐,等你问我伤口痛不痛……”   “我等了你一周,你都没有来。”   “你去出差了。”   “是林秘书来接我出院的。”   “后来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每天都在努力改正,可怎么做都没有用。”   “你不在乎我了。”   “无论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不会在乎的。”   “那天你终于肯答应我来看毕业晚会,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但是我真的很开心。”   “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了。”   “可是你明明都来了,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你的位置是空的。”   “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所以你不会来找我的。”   “你又在骗我!”   那些积蓄了整整一年的委屈,在这场烈性台风里无法自抑地决堤,与听筒那头轿车在雨幕里疾驰的声音紧紧交缠在一起。   直到教室大门被人哐地一声撞开,午后昏蒙的光线猛地洒进一片漆黑的教室。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躲开那片刺眼的光线。   下一秒,他被突如其来地揽进了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伴着一个落在湿濡皮肤上的吻。   和一句太过陌生的话。   “对不起。”   匆匆赶来的男人肩膀都是湿的,线条硬朗的手臂用力地拥着怀里的人,下颌线条紧绷着,泛着冷意的薄唇在他眉眼处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亲吻。   “我不该那样对你……”他哑着声音道歉,“嘉嘉,对不起。”   在这个罕见的台风天,世界末日般的残酷光景里,在这栋仿佛只剩下彼此的陌生教学楼里,傅呈钧第一次亲口跟人说了对不起。   滴落在胸口的滚烫眼泪将高高在上的矜贵彻底融化。   “是我的错。”他为这一年来的龃龉道歉,也为尚不可知的未来承诺,“我不会再失约,我会陪你过生日,过以后的每一个生日。”   他在吻他的同时,也心绪难安地仔细审视着怀中大半个月没有见的恋人。   跟分开时相比,兰又嘉没有再变得更瘦。   这段时间里应该好好吃饭了。   虽然此时的面色很差,还浑身湿透。   “为什么淋雨?”傅呈钧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兰又嘉没有回答。   但他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栗正在渐渐平息。   于是他将人抱得更紧了,声音也尽可能地柔和。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傅呈钧不太熟练地哄着他,“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去测一测体温,做个检查。”   闻言,兰又嘉终于有了反应。   “检查?”他的声音很朦胧,像潮水涌过男人的胸口,“为什么要做检查?”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还是坦诚道:“因为你丢在家里的那张CT申请单……我不放心。”   听到这个关键词,兰又嘉的反应仍然激烈:“我说了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也正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神智有些混乱的人才真正从梦魇的泥沼中醒来。   熟悉的拥抱逐渐融化了可怖的雨天。   也令那些自欺欺人的慰藉无处遁形。   傅呈钧看见那双本就哭红了的眼睛蓦然间睁大了,再度积蓄起泪水。   更浓重,也更伤心的泪水。   “不是……不是我的。”   这一次,他否认的声音变得很轻。   轻得几近心碎。   傅呈钧不敢再问了。   “好,我知道了,不是你的。”他顺从着怀里情绪不太稳定的人,先将话题扯开,“那份礼物在哪里?”   “……什么礼物?”   “没被撞坏的礼物——你要送给我的礼物。”   本应由最幸福的人送出的礼物。   他不该错过那份礼物。   空气有一霎的寂静。   被泪水打湿的胸口,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   “我已经送给你了。”   意识彻底回笼的兰又嘉说:“但应该被保洁丢掉了……因为你收到以后,只是随手把它放在了客厅里。”   傅呈钧神情一僵,想起了什么:“是那个玩偶——”   是那个绿色眼睛的玩偶。   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它有一对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眼珠。   “只有它陪我住了一周院,我本来不想再把它送给你了。”   “但是我出院以后,去机场接你的那天,你让司机绕路去给我买了一个气球……一个我说图案很可爱,像家里抱枕的气球。”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轻声说起了早就过去的那一日。   “那天是儿童节,我忽然又很开心,因为收到了你送我的气球,但我没给你准备节日礼物。”   “所以虽然生日已经过去了,我还是把它当作儿童节礼物送给了你,可你看起来没有很开心。”   “不过没关系,反正它已经被丢掉了。”   曾经在车祸时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宝石玩偶,和那个与气球有着相似图案的可爱抱枕,都被丢掉了。   连同他一起。   傅呈钧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正要说它们还在家里,就听见兰又嘉逐渐平静下来的问句。   “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他说,“我明明已经被你丢在过去了。”   即使兰又嘉真的很想念这个怀抱。   却也清楚地知道,他原本不该再拥有这样的怀抱。   傅呈钧不是那种会回头留恋的性格。   他们已经彻底分开半个月了,期间全无联系。   可就在刚才,男人不仅仓皇赶来,放低姿态道了歉,还对他承诺了未来。   承诺会陪他过未来的每一个生日。   颊边仍残留着狼狈泪痕的青年,话音在不知不觉间已变得遥远疏离。   同他近在咫尺的男人呼吸艰涩,沉默片刻,哑声承认:“我的确想过就这样结束。”   甚至就在半小时前,他丢掉阿司匹林的那一刻。   傅呈钧想过,就这样彻底结束。   他会慢慢习惯没有兰又嘉的雨天。   和没有对方的余生。   “为什么改变主意?”兰又嘉问,“是因为那张检查单吗?”   傅呈钧没有说话,揽在他后背的掌心随之收紧,更用力地环住这道如今轻盈得过分的身影。   是那一刻要彻底失去的恐慌,瞬间击溃了筑在心上的全部防线。   才令他陡然惊觉,即使经过一年的有意遏制,自己对兰又嘉的态度仍跟当时得知出意外时一样,而且更甚。   他连试着想象这种失去都做不到,遑论接受。   那就只能面对。   还有挽回。   蜷在他心口的人继续直白地问:“所以,你是爱我的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个炽热的吻。   男人没有开口回答,也没有往日的淡漠冷然,只是细细吻过他漂亮潮湿的眉眼,像一种温柔的怜悯。   兰又嘉就知道答案了。   不是爱,但至少有一些喜欢。   一种不愿见到他遭受病痛折磨的喜欢。   明白这一点以后,正在烧灼着他身体的疼痛却愈发鲜明刺骨了。   因为傅呈钧会来找他,会第一次低头认错,祈求他的原谅,是以为一切还来得及挽回,他们还能一起度过另一个三年,或许更久更久。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再也来不及。   他没有下一个生日了。   他也从来都不想要怜悯。   他只要爱。   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爱。   所以浑身被雨浇透,连心也一片淋漓的青年,执拗地从那个在暴雨天最需要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话音也固执而决然:“可是我真的不爱你了。”   他有一双能让人清楚看见悲伤的眼睛,即使曾经写满明亮的爱意。   “傅先生,我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 第29章   ……傅先生?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门外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哪个傅先生?   “检查单?……什么检查单?”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没有生病!”   这道陡然拔高的声音,更清晰地越过门缝传入走廊。   闻野才蓦地惊醒。   ……只能是那个傅先生。   是傅呈钧。   不知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让先前对拍门声毫无反应的兰又嘉陷入了异常激动的情绪, 竭力解释着自己没有生病的事。   “——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闻野听出了那抹上扬尾音里满溢的无助。   眼前的门洞玻璃里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漆黑。   他看不见此刻的兰又嘉是什么样子。   不久前低头时看到的那截白皙脖颈,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脆弱纤细的、贯穿着伤痕的。   闻野滞在半空中的手指遍布着雨水湿痕,席卷心脏的恐慌感仍未褪去,因这道天真怯然的声音愈演愈烈。   在这一瞬间, 他被这场超出预料的台风全然蛊惑, 不顾一切地挣开了身上缠绕的枷锁,将所有事都抛诸脑后。   抛开了听筒那一头的傅呈钧,抛开了像幽灵一样步步紧逼的傅令坤, 抛开了此时下落不明的母亲……   他只想砸开门冲进去, 把那个仓皇无措的人从黑暗的房间带回来。   然后,闻野会用尽全力抱紧他。   让冰冷的胸口重新浮现炽热的温度。   让颤抖的兰又嘉在他怀里最终平静下来。   走廊上的年轻男生没有再等待,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紧握成拳, 宽阔的肩膀重重撞上这道门,浑然不觉肩头炸开的闷痛。   他几乎快要撞开这道门了。   他马上就能抓紧兰又嘉了。   ——直到他听见那道带着哭腔的脆弱声音。   “我在车里……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把自己关在黑色房间里的人好像被拽进了一场颠倒时空的梦境。   这里明明是大学教室。   兰又嘉跟傅呈钧早就已经分手了。   怎么可能会想去公司找他?   ……这是不该出门的台风天。   闻野这样想着,根本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可整个人却身不由己地凝固在了原地。   在离打开这扇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听见暴雨中回荡着一句句泣不成声的絮语。   兰又嘉说自己出了车祸。   剧烈的撞击中,安全带割伤了他的脖子。   他说伤口很痛。   他在生日那天出了意外。   是在带着礼物去找傅呈钧的路上, 出了车祸。   因为想让对方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   电话里的人大概在安慰他。   兰又嘉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在车里,是在教室。   紧接着,他好像清醒了很多。   他清醒地倾倒出那些比屋外如注的暴雨更密密麻麻的委屈。   他说自己等了傅呈钧很久, 都没能等到。   他说傅呈钧肯来看那场毕业晚会,是他最开心的事。   他说傅呈钧的座位是空的,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那个惊鸿一瞥的夜晚,动人难忘的琴声久久徘徊在礼堂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钢琴师鞠躬致谢,领口处滑出一抹璀璨夺目的幽蓝。   在台下怔然聆听的年轻观众看见了这抹蓝。   也看见了那滴从颊边跌落的晶莹泪水。   闻野终于知道,原来那天兰又嘉是因为傅呈钧的缺席才哭的。   那刚才呢?   刚才打湿他肩膀的眼泪呢?   又是因为谁?   门外同样被雨浇透的人垂下眼眸,盯着被自己放在地上的背包,蓦地勾起了唇角,像是笑了。   背包里是他追过来之前顺手塞进去的耳机。   崭新的、没有被雨淋湿的……   只戴了一瞬的耳机。   密闭的房间里不断传出那个人悲伤的泣语。   夹杂着对负心恋人的痴缠怨怼。   和从未褪色的爱意。   闻野想,兰又嘉其实没有骗他。   他每一次的拒绝都不是借口。   他早就说过了,自己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那个突然开口索要的拥抱,不代表任何东西。   自始至终,兰又嘉的眼里都只有一个观众。   他一直在等那唯一一个观众。   他不需要别的观众。   撞门的动静已经停止很久,曾被泪水打湿的肩头传来钻心的疼痛。   闻野松开了紧攥到发抖的掌心,斑驳陈旧的伤疤上已覆满深深的掐痕。   接着,他弯腰提起了背包,转身走开。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况且,兰又嘉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来。   没有人能在那一连串爱恨浓烈的哀伤泣语里保持无动于衷。   傅呈钧也不能。   不久后,静默地伫立在走廊转角处的年轻男生,听见一阵凌乱失措的脚步越来越近。   轰的一声,早就松动的门锁被轻而易举地撞开。   匆匆赶来的高大身影闯进了教室。   这个失控冲动的男人,都不太像他记忆里的傅呈钧了。   闻野面无表情地待在走廊尽头,不想去探究那间教室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一点也不想听。   他只是……无法离开。   这场太过暴烈的台风来势汹汹,抽干了他全部的力气,留下一地狼藉。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喧嚣的雨声中,重新响起一道脚步声。   仍然短促,但沉稳了许多。   傅呈钧打横抱着那个浑身湿漉漉的青年走出来,怀中人一边发着抖,一边不配合地挣扎抗拒,像是要从这个怀抱里逃脱出来。   他脚步微顿,低声说了些什么,愈发收紧手臂的力道,不容分说地抱着那人下了楼。   很快,楼下响起马达轰鸣的声音,豪车在雨幕里疾驰而去。   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只剩走廊上那道潮湿的暗影,久久地凝滞在原地。   闻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能看出那道冷峻身影在对待兰又嘉时的不同寻常。   这一刻,他彻底确认了,这个满脸泪痕的青年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究竟有多重要。   那颗曾对傅呈钧有着非凡意义的蓝钻,显然是真的。   是真的送给了这个原本谁也没当回事的情人。   兰又嘉恐怕是唯一一个能真正威胁到傅呈钧的人。   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傅呈钧的软肋。   一个曾经毫无弱点的冷血怪物的软肋。   这大概是傅令坤最想听见的好消息。   ……而他呢?   他又在想什么?   亲眼看到傅呈钧抱着那个人走出来的那一刻,心脏仿佛被雨水泡涨了,酸涩难言,夹杂着熟悉的愤怒,与陌生的妒忌。   思绪一片混乱的闻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他接起傅令坤来电的那个瞬间,依然不知道。   听筒里响起中年男人可憎的声音:“傅呈钧前两天终于回京珠了。”   闻野听见自己哦了一声,语气毫无波澜:“是吗?”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躁动的电波有一霎死寂般的真空。   紧接着,傅令坤轻啧一声:“也是,你能知道什么,还追在那个小兔子屁股后面跑呢?这么难追啊?”   闻言,男生形状锋利的浓眉本能地蹙紧了,按捺下心头的厌恶,冷声道:“没有,没必要了。”   电话那头的中年人似乎咀嚼了一下他的话,才慢吞吞地重复道:“没必要了?”   “那颗蓝钻是假的,人工仿制的。”闻野说,“前两天他亲口跟我承认的,说花了好几万才做得这么真。”   傅令坤紧追不舍:“前两天?你怎么没及时告诉我?”   “因为我当时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了。”   “为什么?”   “你刚说的,傅呈钧终于回京珠了,可一直没来找过他。”闻野顿了顿,语气烦躁道,“你说得对,他不过是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威胁不到傅呈钧的,我白白浪费了一个月时间,马上就月底了……都因为那颗破钻石。”   他低骂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道:“按之前的计划做吧,我会配合。”   略带沙哑的年轻嗓音里,懊恼和愤懑溢于言表。   没有一丝作伪的痕迹。   闻野终于理清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正在想的事。   别再把无辜的人卷进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风暴。   电话那头的傅令坤听完,沉默几秒后,冷不丁地笑了:“你看,早听我的多好?”   闻野没理会他的讥讽,直截了当道:“你让那个律师再联系我,我没存号码。”   “行。”傅令坤哼笑着应下,“回头再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檐外暴雨让他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发冷。   先前那股焦躁迫切的劲头丝毫不见踪影。   闻野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但他还来不及问,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耳边只剩规律顿挫的机械忙音。   冰冷的声音越过一千公里,连接着另一座繁华峥嵘、不在台风圈范围内的城市。   豪华宽敞的书房里,专门用来联络闻野的这支手机,被猛地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傅令坤摔完手机仍不解气,又砸了两个茶杯,在这阵清脆的哐啷声中,总算勉强顺过气来。   碎裂的瓷片上,倒映出窗外难得风和日丽的静谧天光。   脸色气得涨红的中年男人盯着一地形状惨烈的碎片看了许久,神情奇异地缓和下来。   “小兔崽子!胆子真够大的,敢耍我。”   他冷笑着啐了一句,踢开挡道的碎瓷片,大步走向一旁的书桌,浑浊的目光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一个两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书桌上还摆有两只手机。   并列的两个屏幕上,各显示着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的时间稍早些,此时尚未再次下雨,画面上是背着包走出财大校门的年轻男生,脚步匆忙地迈过地上的水洼。   另一张照片里,则是正从豪宅林立的月亮湾驶出来的一部黑色轿车,车速极快地穿过雨幕,溅起了满地水花。   两个私家侦探分别报过来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点。   京珠电影学院。   那里有个一度被傅令坤忽略的小角色。   一个居然能让傅呈钧在危险可怖的台风天临时赶去见面的小角色。   一个居然能让对傅呈钧心怀憎恨的闻野,甘愿放过这个报复机会的小角色。   不,不再是小角色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   叫兰又嘉。 第30章   兰又嘉被男人用难以撼动的力道抱进浴室时, 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还没从浑浑噩噩的幻梦里真正醒来。   “傅呈钧,你松手, 放我下来!”   他挣扎了一路, 坚决而激烈的抗拒始终没有一丝犹豫:“我不要跟你走,我们已经结束了,你明明已经接受了……”   听到这话的傅呈钧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单手抱紧了怀里满身狼狈的人,另一手拧开浴缸上的水阀, 调至体感舒适的水温。   潺潺水声霎时充满了整片空间。   从最开始听见兰又嘉当面决绝地说不再爱他, 再到此时听起来毫无转圜余地的反复拒绝,一度剧震的心仿佛已经被冷雨浸透,变得麻木。   白蒙蒙的热气蒸腾, 模糊了那道带着歉疚与叹息的沉郁嗓音。   “是, 我接受过。”男人低声承认,“但现在,我反悔了。”   “我不想你离开。”   他将自己的出尔反尔承认得如此坦然, 令仍在试图挣开他怀抱的青年一时愣住,盈满泪光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呆呆地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宝石般的深邃绿眸。   这明明是一双从来都言出必行,不会回首的冷漠眼睛。   此刻却闪动着近乎爱意的浓烈光芒。   “……可是我不会。”   良久,兰又嘉才移开目光,不再看他:“我不会反悔。”   在失神的当口, 身上湿透的外衣已经被剥去。   他被一种更轻柔的力道放进了蓄满热水的浴缸, 久违的热意霎那间包裹全身。   伴着一个落在发顶的轻吻:“我知道,不喜欢反悔是件好事。”   宽大的掌心揉开雪白轻盈的泡沫,覆上湿漉漉的发梢与身体。   热水带来一股比怀抱更柔软的温暖, 一点点融化了那份倔强的抗拒。   也令满心惊惶的人渐渐忘记了屋外淋漓恐怖的暴雨。   在这样铺天盖地向兰又嘉涌来的温暖里,正帮他洗澡驱寒的男人嗓音沙哑轻柔,却有一种不容分说的独断专行。   “过去已经结束了,未来还可以重新开始。”   这段感情的过去其实算不上多么美好。   期间值得珍藏的时光恐怕只有一年,另外两年都被挥霍和浪费了。   所以,重新开始或许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闻言,坐在浴缸里垂着头紧紧环抱住自己的人身体一僵,膝间传来一声模糊沉闷的回应。   “没有未来了。”   他喃喃地说:“傅呈钧,我们没有未来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学校。”   正落在浓黑发梢的修长指节蓦地一顿。   片刻后,傅呈钧越过那句再度响起的拒绝,选择性地回复了后半句。   “宿舍里没人照顾你,而且外面还在下雨,雨很大。”他说,“至少在这里待到台风结束,我会陪着你。”   傅呈钧看得出来,兰又嘉需要自己的怀抱作为镇静剂,也不想被其他人察觉自己在雨天的异样,才会独自蜷缩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我也没有带你回家。这里是酒店,离电影学院不远,等雨停了你就可以回学校。”   “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等洗完澡,先好好睡一觉。”   男人难得柔和琐碎的絮语盈满耳畔。   “……听话,嘉嘉。”   熟悉的低语,和昔日迷恋的味道再度萦绕在他身旁。   仿佛回到了那些充满希望的明媚日子。   置身于温暖安全的浴室里,沉沦在那股风雪般的冷香中,早已精疲力尽的兰又嘉没有等到洗完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浴缸里睡着之后,男人替他洗澡的动作变得愈发小心。   那双独特罕有的异色眸子,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锋芒。   一夜未眠又饱受煎熬的青年睡得很沉,沉得几近昏迷,丝毫没能察觉到那道在身上缓慢逡巡的锐利目光。   傅呈钧将人抱出浴缸,用浴巾擦去水痕的时候,视线在他的手肘内侧停留了许久。   此前遍布的大片抽血淤青已然淡去,没有再出现新的针孔痕迹,手背上同样干干净净。   在一个月前因过敏发作的红疹风团也早就消失,皮肤白皙如故,令垂挂在胸口的那枚蓝钻戒指愈发熠然生辉。   兰又嘉身上没有出现任何不该有的治疗痕迹。   除了显而易见的单薄瘦弱,没有其他异样。   他是在一个月前突然瘦下去的,当时出差归来就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傅呈钧清楚记得他语气认真的解释。   说是因为忙着毕业的事,没有好好吃饭。   后来没过多久,兰又嘉就从家里搬走,被梅戎青安排住进了京影宿舍,在这之后,没有再变得更加消瘦。   所以,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男人这样想着,垂下眼眸,替失了力气安静依偎在他胸口的人擦干身体,穿上睡袍。   雪白浴巾简单地拭过那颗同样被水浸湿的艳彩蓝钻,并未流连。   兰又嘉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枚戒指,哪怕离开了他,也一直戴着它。   在那抹光彩烁烁的幽蓝映照下,傅呈钧的动作越发轻柔。   这一次,他照顾人的动作已经变得熟练,再也没有不小心扯落哪怕一根睫毛。   从小到大,傅呈钧都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凡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学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与此同时,他果断、决然,从不拖泥带水。   一个小时后,这间位于酒店顶层的奢华套房门口,迎来一道步履匆忙的身影。   房门打开,以最快速度赶到的中年男人稍微喘了口气,正想同对方解释自己的迟到:“抱歉,傅先生,天气太差——”   就见到那道警告似无声瞥来的冷冽眸光。   手上还提着诊疗箱的医生愣了愣,即刻收声。   他放轻了脚步跟着自己的雇主往屋里走去,很快看到那道在床上熟睡的身影。   作为私人医生,他已经为傅呈钧服务了好几年,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年轻男孩。   对方有一张即便深陷在睡梦中,也显出几分惶然不安的漂亮面孔。   漂亮又脆弱。   “……如果是肝胆胰方面的疾病,不少都会出现黄疸的症状,兰先生目前看是没有,皮肤和巩膜都没有发生黄染。”   卧室外面的会客厅里,医生压低了声音,说着先前仔细检查后的结果。   “另外,从头颈、双手这些部位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体征,淋雨受寒后倒是有些发热,但不算严重,睡一觉应该就能退烧。”   男人听完,沉默了片刻,问他:“在什么情况下,医生会要求做CT薄层扫描?跟普通CT有什么区别?”   “呃,您指薄扫吗?”医生想了想,尽量简明易懂地回答道,“它比普通CT的扫描精度要高,更适合用来诊断一些微小的、早期的病变,比如怀疑有肿瘤可能的时候,就会安排患者去做薄扫。”   肿瘤是原本不该出现在身体那个部位的多余物。   这样的多余物,在被医生明确地给出诊断之前,统称为占位性病变。   话音未落,医生明显感觉到空气一窒。   在他说到肿瘤这两个字的时候,对面那双本就不近人情的眸子,变得愈发冷了。   医生自知失言,在这股压迫性很强的凛冽气场里,硬着头皮补充道:“肿瘤分良性和恶性,大多数肿瘤其实都是良性的,很容易治疗和控制……兰先生除了比常人瘦些,其他的体征显示是健康的,当然,单看体征的诊断最多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当作定论。”   “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看最好是等兰先生睡醒,我再问他一些问题,也可以做一些需要按压的触诊——”   “不行。”   一贯行事利落的雇主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淡淡地扫过放在桌上的诊疗箱:“他睡醒之前,你要离开。”   医生愣住,本能地反问:“……为什么?”   他最后听到的是男人显然习以为常的平静声音。   “他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认识兰又嘉后不久,傅呈钧就偶然知道了这一点。   他不喜欢看固定的私人医生,不喜欢被住家的保姆佣人照料,连平日里接送他去学校的司机都要定期更换。   除了爱人,兰又嘉似乎排斥着其他任何一个会在生命里稳定出现,关心照顾着他的角色。   起初傅呈钧对他不算上心,两人也并非朝夕相处,便无所谓这种奇怪的坚持。   后来终于同居,习惯了私人医生、住家佣人、随行司机的傅呈钧,为了方便和高效,当然想把这一套照搬到枕边人身上。   可兰又嘉说服了他。   “呈钧,我很爱惜身体的,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也会找不同餐厅的厨师来家里做饭,这样能尝到更多好吃的菜……所以不要他们,好不好?”   他甚至没有解释自己拒绝这些人的原因,就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向来说一不二的傅呈钧。   只用那双灿烂多情的眼睛,和一声声动人的撒娇与恳求。   而傅呈钧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听见兰又嘉这样叫自己了。   从收到那条告别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固执地叫他傅先生。   直到再度将人拥进怀里的今日,傅呈钧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这个明明已经同他结束了的人。   也想念那声热切缠绵的呼唤。   送走了没有提供太大帮助的私人医生,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男人孤身伫立在面积宽敞的套房里,盯着爬满雨痕的大片落地窗,神色恍然。   良久,他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卧室。   去照顾那个此时正在发烧的恋人。   ……曾经的恋人。   兰又嘉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世界一片滚烫,他好像被丢进了不断沸腾的热海,即将在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海水中窒息,怎么也无法逃离,只能无助地呓语。   直到额头落下一抹微凉的温度,接着,有一双手将他从海里救了起来。   他被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扶起,冰凉坚硬的玻璃边缘轻触唇边,瞬间湿润了苍白干燥的唇瓣。   有人在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岩浆般的海水再难寸进,呼啸着褪去,换作久远的记忆在梦境中汹涌。   半梦半醒的兰又嘉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身边的人又是谁。   只知道那人很温柔。   能让人安心依靠,也让人分外想念的温柔。   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不知为什么,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傅呈钧一时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猜测恐怕是又陷入了哪段错乱的回忆。   怕在病中神智混乱的人陷得更深,他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在轻轻拭去那些新鲜潮热的泪水时,男人的心头随之漫过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仔细回想,在过去的三年里,傅呈钧其实是很少看到他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床上的两次。   其他时候,雨天独自蜷缩在被窝里流下的泪水,会在见到他后很快止息,他隐约能感觉到,兰又嘉是在有意遮掩着不想让他看见。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见过兰又嘉哭了,连车祸那天打来电话的时候都没有。   所以随着时间流逝,傅呈钧渐渐生出了那种可以妄作胡为的错觉。   甚至曾亲口对兰又嘉说过: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没心没肺的东西。   仿佛只要给他一点爱,就能彻底忘却前一刻的伤害。   这样的人,怎么会怕疼?   可在台风过境的这一日,有太多泪水出现在兰又嘉眼眸中,而且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轰然决堤。   他崩溃哭泣的样子,始终在傅呈钧脑海里挥之不去。   连同满屋子即将被丢弃的东西一起。   男人坐在床边,垂眸注视了在睡梦中似乎也锁着眉头的兰又嘉一会儿,一点点攥紧了掌心沾满泪水的湿冷毛巾。   随即,他起身离开卧室。   或许,真的是他不够了解兰又嘉。   他只见过兰又嘉爱人的样子,却没见过他不爱后的模样。   所以想不到那竟比任何人都要决绝和彻底。   又或许,是兰又嘉对他撒了谎。   他被查出来得了某种严重到会令人失去全部希望的疾病,所以才说没有未来了。   没有未来了,所以才把一切曾经拥有和珍惜过的东西,都尽数抛弃。   包括坦诚。   包括勇气。   也包括爱情。   卧室房门紧闭,没有了旁人的会客厅里,回荡着男人低沉冷凝的声音:“梁思,这两天你在家?”   电话那头的声音迅速敛起惊讶,应声道:“是的傅总,我在家休息,随时可以过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眼中只有未来的顶头上司,竟又突如其来地问起过去。   “五月初到五月下旬之间,兰先生有没有离开过京珠?”   梁思愣了一下,立刻翻找起回忆:“我印象里没有……对,没有。那段时间您在欧洲和南非出差,兰先生在忙毕业的事,基本都有司机接送,工作日大多在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周末偶尔也会外出,但没有离开过京珠。”   话音落地后,听筒里有短暂的静默。   紧接着,是一句让梁思面露惊诧的吩咐。   “去查兰先生在全市所有医院的诊疗记录。”   男人声音冷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时间范围从五月份到今天,每一家医院都要查,现在就去。”   “一旦查到有任何记录,立刻把全部报告传给我。” 第31章   兰又嘉在一阵熟悉的剧痛中清醒过来。   房间里光线很暗,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熏香气味,他呻吟着睁开眼睛,淡粉的唇骤然被咬得发了白。   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在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痛感中,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摸向枕侧, 仓皇地寻找着什么。   苍白颤栗的手指没能摸到那片冰冷硬质的铝箔板。   却落入了一片温暖有力的掌心。   有人捉住了他惶然空荡的指尖,用体温熨热。   痛苦澎湃的潮水里随之渡来一叶小舟。   “哪里不舒服?”耳畔传来一抹熟悉的低沉嗓音,“嘉嘉,你在找什么?”   他在找止痛药。   明明放在了枕头旁边的,不会忘记放的, 因为他如今时不时就会在半夜被疼醒。   是遍及全身, 甚至找不到一个起点的剧烈疼痛,只能靠药物缓解。   他再也离不开止痛药了。   兰又嘉正想回答那道声音,循着求生本能, 登上那片来载他离开孤身绝境的渡船。   但在黯淡昏沉的光线里, 他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致。   枕头和床单柔软如云,质感丝滑高级,承托着一只过分纤细的手腕, 再往前一些,男人宽大温厚的手掌微微拢起,包裹着他瘦削泛白的手指。   痛到朦胧的泪眼蓦地睁大了。   不是那张狭小安全的单人床,所以枕头旁边没有放药。   寝室里也不会有这股芬芳安宁的气味。   他不在寝室。   他在哪里?   谁在跟他说话?   所有彷徨无措的疑问,在对上那双暗色里显得尤为浓郁的灰绿眼眸时,骤然散去。   四目相对中, 傅呈钧看着床上人的神色在怔忡之后, 渐渐变得清醒,像是终于从残留的噩梦里醒来。   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回了自己仍在颤抖的手。   “我没有找什么。”青年的声音里透着生涩的哑意, “……也没有不舒服。”   他不再诚实地回答傅呈钧的问题,紧接着问:“雨停了吗?”   彻底醒来的兰又嘉想起那个难以挣脱男人怀抱的台风天了。   也想起对方在温暖浴室里语调柔和的哄诱。   这是他陷入泥沼般的昏睡之前,最后的鲜明记忆。   安静宽敞的卧室里,清晰落地的话音久久未散。   彼此都对这个问题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等雨停了,他就可以回学校。   男人垂眸看了一眼霎那间变得空荡的掌心,眼中积蓄的郁色转瞬即逝。   再开口时,已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雨已经停了。”他平静地说,“但你睡了很久,身体很虚弱,先吃点东西再走。”   “我睡了很久?”   没有止痛药的兰又嘉极力压抑着在身体里翻涌的癌痛,茫然地问:“现在是晚上了吗?”   “现在是早上。”傅呈钧这样回答他,“二十三号的早上。”   台风登陆是在二十一号清晨。   兰又嘉昏睡了将近两天,期间偶尔会突然醒来,但意识一直不太清醒,整个人昏昏沉沉,也就没有这么抗拒他的靠近,反而很听话和温顺,就像回到了曾经。   趁中途短暂醒来的时候,傅呈钧给他喂过一点粥,除此之外,没再吃过其他东西。   原本傅呈钧看他越睡越久,怕身体出什么问题,想过要直接叫醒他。   可随着兰又嘉身上受寒的热度渐渐褪去,噩梦仿佛也一并消散,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静谧睡颜,他终究没能这么做。   分不清是不忍,还是贪恋。   兰又嘉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也很久没有这样抱着他度过漫长夜晚。   “……二十三号?!”   兰又嘉吓了一跳,连身上鲜明的疼痛都暂时隐没了:“已经过去两天了?”   他本能地去摸口袋,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陌生的睡袍,写满慌乱的眸子立刻望向四周,想找来时的衣物。   坐在床边的男人似乎猜到了他在找什么,伸手打开卧室灯,亮度调到最低,先让在黑暗里待了很久的人慢慢适应。   “我让人通知了京影的老师,你要临时外出几天,他会转告你的室友,不用怕他们担心。”   话音落地,刚才还急得想下床去找手机的人,陡然间放松了一些。   果然是在担心两个室友联系不上他会着急。   傅呈钧想起那天两人在电话里的对话,就问:“现在算是朋友了?”   同样的记忆也浮现在兰又嘉脑海里,令他本能地应声:“已经认识快一个月,早就算是朋友了。”   “你用相处时间来判断关系么?”   “当然不是!”兰又嘉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他们一直对我很好。”   “嗯。”耳畔便传来男人极轻的叹息,“抱歉,我对你不够好。”   先前还亲昵熟稔的对话,霎那间被按下暂停键。   听到这声道歉的那一刻,兰又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   曾经的傅呈钧不可能像这样承认错误。   如今的他也不该再像这样和对方亲近。   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习惯和记忆,是比感情更伤人的东西。   房间里有了昏黄澹静的光线,兰又嘉因而看清了男人脸上难以掩去的倦意,显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休息过。   房间里的温度与气味都很适合睡眠,刚刚调亮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眼,让他很快适应,侧眸就看见了桌上整齐放着的干净衣服和手机。   这是他很陌生的傅呈钧。   不,或许也不算陌生。   只是在曾经,这敏锐耐心的一面鲜少对他展现。   都用在了对方更在乎的事情上。   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支撑起两个庞大集团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爱人?   即使真的没有爱的能力,只能靠假装,他都一定可以表演得很好。   全看他愿不愿意这么做。   过去是傅呈钧不愿意。   现在,换成他不愿意。   “这两天是你在陪着我吗?”   兰又嘉掀开被子下床,逐渐看清了豪华的酒店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的痕迹,话音很轻:“我以为你会叫医生过来照顾我。”   虽然他没有这段时间里的清晰记忆,但隐约记得,一直有人守在身边,温柔地照料着他。   那是一种险些令他迷失在遥远回忆里的温柔。   傅呈钧看出他动作的虚弱无力,下意识俯身过来扶住了他,同时道:“我不会那么做,你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有力的臂弯撑住了仍在不断颤抖的身体,近乎回到他怀里的青年闻言,抬眸望来,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你以前就知道我不喜欢的。”   可还是会把叫医生来看他这件事当作武器,告诫他赶紧养好身体。   所以,那到底是关心,还是威胁?   这句异常平静的低语,令傅呈钧身体一僵。   如往常那样烂漫美丽的笑容里,爬出许多看不见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心。   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喑哑道:“嘉嘉,我……”   “没关系,都过去了。”   兰又嘉却不想听,干脆利落地道了谢:“这两天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这场台风,也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借着男人的力道下了床,去拿自己的衣服,声音很平和地问:“今天是周一,你不用去公司吗?我很快就回学校,不会再耽误你的时间。”   傅呈钧听他说完后,目光里的浓重情绪很快被担忧和不赞同取代,尽可能说服着这个如今不想再跟他共处一室的人。   “你的身体很虚弱,整个人都在发抖,不适合出门,你留在这里吃早餐,再休息一会儿。”   他顿了顿,哑声道:“……我现在去公司。”   出乎意料的是,兰又嘉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问:“早餐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他猜现在的傅呈钧会让人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   即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睡醒。   傅呈钧果然颔首:“对,随时可以让人送进来。”   “那就吃早餐吧,不要浪费了。”   男人松了口气,起身要走:“好,那我先——”   告别的话语却被人打断,他听见身旁的青年轻声说:“你也没有吃东西吧?这两天应该过得很累。”   脚步戛然而止。   傅呈钧有些意外地掀眸看他,深邃的绿眸里燃起一丝浓稠的光亮。   但他没有看见兰又嘉回望的视线。   只看到他起身走向浴室的侧影。   和一句平静到几乎有些冷漠的关心。   “吃完早餐以后我会走,你好好休息,不然也没办法专心工作,我不想再打乱你的日程安排,浪费你两天时间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再回到这个人身边,但也感激这两天里对方无微不至的照料。   这两者并不冲突。   浴室的方向传来洗漱的声音。   被留在原地的男人沉默良久,覆满倦色的俊美面孔上露出一丝苦笑。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之后,傅呈钧好像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个昔日的恋人。   原来他喜欢把感情的界限划分得格外明晰。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认识三天的只是室友,朝夕相处大半个月后,才升格成朋友。   下定决心要告别的爱人,就连朋友都算不上,直接成了陌生人。   只会以绝不逾矩的善意对待的陌生人。   片刻后,酒店服务生敲开房间,推着餐车进来。   她进来时,看见套房里盈满了夏日的晴朗天光,模样很漂亮的年轻男生刚换好衣服出来,听到她的礼貌问候,循声抬眸,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而身旁的傅先生始终专心地注视着他,尽管他浑然不觉。   是一幅看上去美好又般配的画面。   只是过分安静了一点。   无人交谈的静谧空气让服务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将餐车上清淡又可口的早餐一样样端出来。   这两天傅先生让他们备过好几次餐,但除了一碗粥,其他的都没有用上。   这是第一份让人送进房间的全套餐点。   看来另一位先生的病总算好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模样。   果然是个长得非常好看,性格也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的人。   怪不得会被傅先生这么用心地照顾。   服务生摆完餐盘,轻声说了请慢用之后,年轻男生语气柔和地对她说了谢谢。   她立刻笑着回应:“不客气,祝您有一个美好的早晨,用餐愉快。”   这句灿烂的祝福,似乎点燃了沉寂的空气。   餐车的轮毂缓慢碾过质地细密的织花地毯,服务生往外走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终于传来傅先生的声音。   他问:“等下回京影吗?”   另一道声音应得短促:“对。”   “不用再回音乐学院了?”   “不用,我已经毕业了。”   “毕业典礼还没有办,就在月底。”   “嗯,不参加也没事。”   傅先生的声音停滞了一瞬,再响起时有几分歉疚:“那天我有时间,会出席毕业典礼。”   “是吗?”另一道声音笑了起来,语气里并无遗憾,“不过我没有时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服务生最后听到的那道声音,仍带着轻盈的笑意。   他说:“我不会去。”   再往后的对话,她没能听见。   也不该听见。   傅呈钧问:“为什么不去?那是你的毕业典礼。”   兰又嘉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剧组马上要开机了。”   “……”男人始料未及,蹙了蹙眉,“这么快?梅戎青打算先去哪里拍摄?”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现在的傅呈钧在想什么。   也知道男人这张常出现在新闻和杂志上的面孔有多大的影响力,会招致多少议论。   兰又嘉不想因为自己,给梅戎青的剧组制造更多不必要的事端。   他已经给他们带去很多麻烦了。   所以沉默几秒后,再度响起的声音里,已褪去事不关己的笑意。   只剩不留余地的决绝。   “傅呈钧。”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眼前人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方应该很熟悉的,没有波澜的平静威胁。   “如果你敢出现在剧组,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话音轰然坠地。   玻璃窗外的日色愈发浓烈,浓烈得几乎令人眩晕,模糊了身边人的面孔神情。   看不清,也不能看清。   一小时后,服务生再度敲开套房大门,来收拾餐具。   这一次,她进来的时候,看见屋里只剩傅先生一个人。   那个模样让人很难忘的年轻男生已经走了。   她照例跟傅先生打了招呼,但对方没有理会。   桌上丰盛的早餐没有动多少,空位置上的餐点用了一些,而摆在傅先生座位前的那些,竟连餐具都是崭新的。   服务生下意识想问傅先生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一份来。   可她看着男人疲惫冷峻的神情,不知怎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她用最轻的动作和最利落的速度,收拾完了餐桌上的东西,悄然退出房间。   关上门之前,她看见站在窗边的傅先生,面无表情向外眺望的侧影。   这是视野绝佳的酒店顶层,能俯瞰大半座城市的繁华胜景,向来都让入住的客人赞叹不已。   可是她却莫名觉得,傅先生并不是在看风景。   那双独特的灰绿眼睛里,没能映出一丝热烈的繁华。   只有遍地黯然的灰烬。   所以她连那句例行的美好祝愿也不敢再说。   思绪纷飞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脚步轻缓地经过了再熟悉不过的酒店长廊。   室内的空气沁凉宜人,有无数透明的尘埃在灿金的光线中飞舞。   她穿过这条漫长空寂的华丽走廊,仰头望着长廊尽处,玻璃窗外触不可及的明媚盛夏,忽然间,为那幅盘旋在心头的静默画面,找到了一个最贴切的形容。   孤身伫立在窗边的男人,仿佛刚刚亲手将一样本该用心珍藏的宝物,从最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而直到这样东西在遥不可及的崖底彻底碎裂,站在崖边的人才陡然惊觉,方知那有多珍贵。   可为时已晚。   再也拾不回所有零落的碎片。 第32章   台风过境后的京珠市, 迎来一个分外灿烂的清晨。   天空蔚蓝洁净,微风如缕,空气里漂浮着雨后的清新气味, 雨水洗过的街道一片湿润, 树叶落了满地,到处回荡着清扫的声音。   道路上车流繁忙,其中一辆正在等待红灯的出租车里,司机盯着车内后视镜里映出的那道身影,又特地扭头看过去。   他一脸不放心地问:“小伙子,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啊?刚路过的那一片是三院, 我掉个头过去就到了。”   闻言,在后座上低头看着手机的青年,抬眸望来, 脸色苍白如纸,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我只是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没事了……您尽快把我送到学校就行, 麻烦您。”   “行,没问题!五分钟绝对给你送到。”   红灯转绿,司机重重踩下油门,嘴上说个不停:“低血糖啊?我女儿也经常这样,你们年轻人都爱减肥是不是?哎,可惜我昨天刚收拾过车子, 本来放了点饼干糖果的, 真是不赶巧——”   热心爽朗的司机接着说了些什么,兰又嘉已经不太听得清。   尽管他在强迫自己去听,也强迫自己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 尽可能地转移注意力。   台风影响结束,梅戎青第一时间发来消息,说基本定了开机时间,六月二十六日,问他行不行。   和京珠音乐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同一天。   兰又嘉简单回复了一个好字。   他是真的不在乎什么毕业典礼了。   对仅剩的生命毫无意义。   大一大二时的室友与好友,柯云川也给他发来过消息,问他在京影过得怎么样,周末要不要出来玩。   兰又嘉看到这些问候时,周末早已过去,索性没有再回。   柯云川知道他去京影是准备进组拍戏,也隐约知道他和男朋友分手了,所以这段时间经常会联系他,像是友情重燃。   柯云川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们曾经也是相处得不错的好朋友。   但兰又嘉还是躲开了这段时日里对方主动伸出的手。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不喜欢重来。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如今的朋友孟扬,在那天兰又嘉拿着伞离开寝室之后,就发来了消息,问他要去哪里。   后面陆续又发来好几条消息,都是关心他的去向。   最后一条是在前天晚上:老师跟我说了,你没事就好,那你在外面先忙,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兰又嘉想跟他说谢谢,让他担心了,想说自己已经在回学校的路上。   可颤抖的指尖落在屏幕键盘上,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简短的句子准确打完。   太疼了。   癌症真的太疼了。   晨间一度偃旗息鼓的癌痛,在吃过早餐离开酒店后卷土重来,比先前那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疼痛更加剧烈。   身体好像被无数把刀子捅刺撕裂,连意识也变得散乱。   兰又嘉只能盯着屏幕右上角流逝得异常缓慢的时间,祈盼着五分钟快点走完。   他想立刻回到学校。   止痛药就在床上。   幸运的是,热心司机实际用去的时间,比五分钟更少。   兰又嘉道了谢,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越过人群,脚步踉跄地往学校里跑,顾不上任何人的目光。   直到攥在掌心的手机震动起来,响起一道清脆的来电铃声。   兰又嘉不想理会的。   可是这道声音异常执着,不止不休地刺痛着耳膜,搅得在身体里作祟的疼痛愈发混乱。   他只好低头看去。   有些涣散的目光,在看到来电人姓名的那一刻,被浓浓的惊诧覆盖。   兰又嘉接起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来电,茫然地开口。   “……梁助?”   京珠电影学院,男生宿舍。   清晨的走廊上,常有学生来来往往,弥漫着日常活动的噪音。   孟扬拿着毛巾和刷牙杯从公共盥洗室里出来,问身旁的室友:“你说他不会是嫌我烦了吧?怎么两天了都没搭理过我一次。”   “不至于。”室友安慰他,“人也没回我消息。”   孟扬:“哦,那可能是我们俩都挺烦的。”   室友:“……”   孟扬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寝室外停下脚步,拧开门把手。   “唉,你说嘉嘉到底去哪了,怎么音讯全无,要不是老师特意来跟我说过,我都要报警了——”   话音未落,他刚好瞥见寝室里那道熟悉的单薄身影,顿时惊呼出声:“——嘉嘉!你回来了?”   一如那个通宵后雨停的早晨,孟扬看见兰又嘉坐在床边,脸色一片惨白,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他好像刚刚咽下什么东西,发颤的手指重重抚过胸口,呼吸紊乱急促。   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照亮了他身旁掉落在被子里的一缕灰银。   是盛着药片的铝箔板。   另一个室友比愣住的孟扬先反应过来,立刻从桌上拿了瓶水递过去:“你在吃药?喝点水吧。”   孟扬也紧跟着道:“你怎么了嘉嘉?生病了吗?”   看上去很狼狈的青年听话地接过了水,喝过之后总算略微平复下来,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容:“没有,我走的时候忘记带药了,吃过药就没事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他说得真挚,全然不提自己身上显而易见的异状,只是认真地在跟他们道歉。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默然。   几秒寂静后,孟扬先开口:“咳,这有什么,我还怕你嫌我烦呢,反正老方是挺烦我的。”   他没再问这两天兰又嘉去了哪里,仿佛那段突如其来的消失从没发生过。   方姓室友亦然,语气无奈地配合道:“我哪里敢?多少黑料捏在你手里。”   “那是,说着带飞结果连跪,那堆惨不忍睹的战绩要是发出去,啧啧……”   三言两语中,寝室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闲适气氛。   兰又嘉听着他们的插科打诨,体内疯狂肆虐的疼痛也在渐渐淡去。   仓皇吞咽下去的曲.马多开始起效了。   孟扬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暗暗松了口气,才敢问他:“我们俩准备去教室了,上午第二节有课,梅教授今天给你排我们班的课了吗?”   兰又嘉摇摇头:“没有,她让我下午去标放看毕联展映。”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孟扬拍了拍脑门,“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反正是下午,正好等下寝室没人,特别安静,你能好好休息,我看你的样子挺累的。”   “中午要是想吃什么就发个消息,我们俩顺便给你带回来。”   说着,他和室友拿起包,正要往外走,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折返。   “对了,有个东西差点忘记给你!”   “什么东西?”   “喏,这个,要是一会儿睡觉的时候你觉得吵,正好能用得上。”   递到兰又嘉面前的是一幅耳机。   崭新的、干燥的耳机。   他曾经戴过一瞬的耳机。   一度痛到满身冷汗的人蓦地怔住。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   孟扬解释道:“那天你走后不久,闻野给我发了消息,让我下楼拿了这幅耳机,说是给你的。我说他台风天跑来干什么呢,还真是送东西来的,整个人都被雨淋得一塌糊涂,虽然还是帅得有点气人……你俩在楼下没遇到吗?”   他随口一问,见兰又嘉像是走神,便也不再深究,转而道:“嘉嘉,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他对吧?”   兰又嘉这才回神,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嘈杂的空气模糊了尾音,疑问与肯定暧昧不清。   孟扬觉得应该是肯定,所以他继续道:“我听其他朋友说,闻野这两天已经离校了,可能是放假回家了。而且剧组快要开机,你马上该进组了吧?”   “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烦你了。”他说,“也算少了桩麻烦,不是坏事。行了,我们俩先走了啊。”   将要转身关门的刹那,他听见兰又嘉忽然问:“他给你耳机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孟扬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没有,只说是给你的。”   那个暴雨倾盆的台风天,他被素日往来不多的闻野叫下了楼,错愕地见到那道完全被雨浇透的狼狈身影。   但放在背包里的崭新耳机,却一点也没有淋湿。   湿漉漉的雨水淌过年轻男生线条英挺的脸庞,风雨交加的世界里满是水雾,孟扬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格外清晰地听见了对方递来耳机时的嘱托。   是一句很短的话。   “给他的。”   然后就转身走了。   之后的两天里,孟扬没有再收到过闻野发来的消息。   他也没再来过他们学校。   看不到希望的追逐,放弃是件常事。   青年人的感情总是像云朵一样飘忽不定,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   而这一刻,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孟扬好像也没能看清寝室里那个人的表情。   听他说完后,兰又嘉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刚刚收到的那份礼物。   是怅然吗?   还是庆幸?   他不确定。   光与影交汇的临界点,铰链转动,房门悄然关上。   当高大冷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公司空气,才慢慢恢复了流动。   有员工从电脑后探出头来,望着那间往日敬而远之的总裁办,跟坐在隔壁的同事窃窃私语:“不会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可能,虽然半年报还没出,但今年的业绩肯定又创新高了,哪里能有什么事,开香槟庆祝还来不及。”   “但我第一次看到傅总的脸色这么难看……对了,听说他周末没去见法国来的几个高管,是不是又跟老外有分歧了?”   “不知道,他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的吧?可能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傅总不是刚在光海待了大半个月嘛。”   透着惊奇和八卦的议论纷纷中,总裁办公室的门被礼节性地敲了敲。   新来公司两个月的总裁助理梁思,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径直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显然是傅总叫他进去的。   人们的目光在那道被再次关上的办公室大门上停留片刻,惊奇很快变成了钦羡。   有人冷不丁地问:“林秘书还会回咱们JA吗?我其实挺想她的。”   “不好说,我感觉可能会调到富安去。”旁边的同事满脸羡慕,“林秘书自己就快要有秘书了,真牛,阶层大跃升哪。”   在大老板身边做秘书或特助的终点,从来都不止是秘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能力出众、深得傅总信赖的林秘书,在协助处理完富安目前的事之后,很有可能会留在那里,担任其他实职,往后的职业前景更是一片光明坦途。   但这样一来,总裁办外最重要的那个岗位就有了空缺。   傅总始终需要一个用起来最顺手的秘书。   另一张尚有些青涩的脸庞,因此浮现在大家心头。   “梁思是去年才研究生毕业的吧?我记得他来了没多久。”   “是啊,四月底入职的,五月底那会儿差点都要被开了,结果不仅没有,现在还暂代了林秘书的职位。”   “对对,我也记得,当时他差点都要跟我们约离职饭了,自己也没想到,傅总还会用他。”   “有时候就是看命,他运气好,这么年轻,真的算是前途无量了。”   “说起来,我看小梁今天的脸色也不好看,整个人心神不定的,跟他讲话都没听见,还迟到了挺久。”   “没睡好吧?估计周末被傅总叫起来加班了,能力多大责任多大嘛,林秘书也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只要他这段时间不出什么岔子,之后肯定是梁秘书了——那可不能再叫小梁了啊!”   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这位唯一一个被傅总给了第二次机会的年轻员工,很快就要升职了。   公司里的每个同事都这么想。   梁思也这么想。   可这一刻,站在空旷冰冷的总裁办公室里,看着上司带着浓重疲惫的脸色,梁思听见自己的声音笃定地说:“没有。”   “除了京医三院,没有查到兰先生在任何其他医院的就诊记录。”   “三院?”傅呈钧蹙了蹙眉,回忆起了什么,“过敏那次去的?”   “是的傅总,三院是离那间餐厅最近的大医院,当时来的救护车就是三院的。”   这一次,不等傅总问报告在哪,梁思很自觉地递上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叠纸质文件。   “这两天我跑遍了全市所有医院,没有查到任何兰先生的诊疗记录,能显示查询记录是空白的文件,我都整理在这里了。”   “另外,我跟那段时间负责接送兰先生的司机仔细核对过,他没有送兰先生去过任何一家医院,这是他对五月份里每次送兰先生去的地方的记录。”   傅总从来不喜欢单薄的结论,他需要坚实可靠的证据。   而梁思将这个临时接到的紧急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   是林秘书会做到的那种完美。   面色冷冽的男人接过这份分量不轻的文件,一页页翻看过去。   他翻过一家家医院的查询记录、随行司机的工作日志……   最末一页,是一份京医三院出具的血液检查报告。   报告上显示,有一项指标提示血糖偏低,此外一切正常。   每项肿瘤标志物的检测结果,都在参考值范围内,无异常标志。   这是一份很好读懂的血检报告。   傅呈钧翻到这一页后,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而站在对面的梁思,看到那一页时,神情异常冷静。   尽职尽责的助理汇报完了自己在周末做的事,接着总结道:“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异常冷静地撒着谎。   刚刚交给傅总的所有文件都是真实的。   唯独这句话,是假的。   在这个风雨骇然、四处奔波的周末,梁思的确没有在其他任何医院查到兰先生的诊疗记录。   可他记得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惊惶夜晚,耳畔那道蕴着无限爱意的清亮声音:“人只有一颗心,我也只想把它放在一个地方。”   也记得几天后,他给兰先生打电话时,听筒里传出来的旁人话语:“……常用的几种药都在这里了,你看要哪个?有没有去医院查过是为什么吃不下饭啊?”   更有不久之后,保洁员毫无情绪的礼貌回应:“兰先生让我清空他的房间,清理掉所有他用过的东西。”   无数声音在梁思乱糟糟的脑袋里徘徊,与一片空白的诊疗记录隐隐相悖。   他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他跑遍了京珠市的每家医院,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   今天早晨,整整两天没睡好觉的梁思,带着连夜汇总好的文件,照常出门上班。   但在踏进公司大楼前的一秒,他忽然停下脚步,动作匆忙地拦住一辆刚送走客人的出租车。   他又去了京珠市第三医院。   其实梁思在接到傅总电话后,赶去的第一家医院,就是三院。   因为这是他明确知道兰先生去过的一家医院。   他有兰又嘉的身份信息,很快想办法拿到了一份血检报告。   是一个月前就亲眼见过的那份报告。   结果一切正常,兰先生很健康。   可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这天早晨,纡郁难释的梁思,擅自做了比调取报告更多的事。   他冲动地闯进了那天给兰先生处理食物过敏的科室,问坐在里面的医生:“医生,你们的报告会不会出问题?病人抽血的时候还在过敏,检验结果怎么会这么正常?”   当班医生接过了他递来的报告,扫过上面的患者姓名时,立刻想起了什么,蓦地抬头看他:“你刚去打的报告?可能是系统里没再更新……我记得检验科已经通知过这个病人了啊,让他尽快来复查的。这份报告确实是弄错了,不是他的检测结果,他没跟你说吗?”   此刻坐在科室里的,恰好就是一个月前,为兰又嘉治疗过敏的那个医生。   他认出了神情忽然变得分外惊诧的梁思。   因为当时对方听见他说病人对蛋白过敏的时候,也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惊愕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失魂落魄。   见状,医生叹了口气:“过敏没跟你说,报告弄错也没跟你说,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家属啊?唉,你先等等,我后面还有其他病人排着队,我让检验科重新上传一下报告,你去重打一份吧。”   但在这个直叫人摇头的家属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喊他:“对了,虽然这话可能没什么用,但我真的劝你重视一下病人的身体,一定要带他再去做个详细的检查。”   “详细的检查?”那人停住脚步,惶然无措地望来,“医生,应该检查什么?”   “检查体内到底有没有恶性肿瘤,我记得他报告里有几项标志物的数值非常高。”   “……恶性肿瘤?”   “对,也就是癌症。”   刹那间,一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样,都有了最贴切的答案。   癌症。   足以让一个曾经明媚灿烂、热烈付出爱意的人,变得吃不下饭,变得什么都不要了的……癌症。   梁思甚至没能等到走出医院,就惊慌失措地给兰先生打去了电话。   等待这个电话接通的几十秒,是他迄今为止经历过最漫长的几十秒。   幸好,兰先生接了。   “……梁助?”   当梁思听见耳畔响起这道久违的清澈声音时,竟然有一瞬间很想哭。   他忍住那股不明来由的鼻酸泪意,语气急促地说:“兰先生,您是不是生病了?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跟傅总说?他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医生给您治病的!”   听筒里有一瞬短暂的空白。   兰先生再次开口时,那股不明白为什么会接到他电话的茫然已经褪去。   只剩下没有什么波动的平静。   “是胰腺癌。”他说,“治不好的,没必要再麻烦他。”   “胰腺癌?”   梁思并不了解这种不算常见的癌症,本能道:“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很多癌症都可以治愈的!我听说过有特效药,还有什么靶向针——”   兰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淡:“来不及了,是晚期,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梁思骤然僵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人噩耗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好像只剩一句话可问。   “但、但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傅总呢?”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兰先生的话音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你想跟他说的话,也没关系,那是你该做的事。梁助,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在提到自己的命运时,兰先生的情绪始终显得很平静,但梁思仍能听出他声音的颤抖。   一种无法自制的颤抖。   听到这个显然意味着逐客令的问题,梁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您在忙吗?”   那道清澈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了。   “嗯,我身上很疼,要快点回去吃药。”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劝阻,被这句字字寻常的话尽数消弭。   电话被挂断了。   冰冷规律的机械音响彻耳畔。   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刚打完电话的年轻人忽然垂下头,手掌紧紧捂住了脸,透出带着哽咽的崩溃。   但没有人驻足多看。   在充满了生离死别、追悔莫及的医院,这一幕太过常见。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在人群中站了很久。   周围人潮熙攘,汹涌如风。   沿着电波传来的话语在耳畔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所以梁思只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什么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那天他被傅总叫进办公室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能多做一点,去医院再调一份报告,就会得知先前看到的结果出了错。   如果他打电话去通知兰先生出席大秀的时候,听见听筒里传出的杂音后,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吃不下饭。   如果他没有被傅总的那句告诫绊住脚步,有意漠视了那条本该灿烂的生命……   如果那时候傅总就知道兰先生得了癌症,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许身体的绝症真的无药可医。   但至少,会有人陪着兰先生去医院复诊,那份明亮的爱不会彻底枯萎,也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抛下自己珍视过的所有东西,一个人离开。   至少,那颗心不会得绝症。   究竟什么是该做的事?   梁思已经完全知道了傅总想让他查的事。   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每月给自己发高额薪水的老板。   傅总会那么迫切地让他去查遍全市的医院,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异样。   所以,他对傅总的上一个判断又出错了。   原来傅总是在乎兰先生的。   甚至可能是爱着对方的。   是包含着残忍惩罚的爱。   也是曾经深陷其中的人最想得到的爱。   可是……   “已经没有意义了。”   梁思恍然惊觉,对如今的兰先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多余的事。   ——“梁思,别再做多余的事。”   这是他从自己至今都捉摸不透的傅总身上,学到的最确定无疑的一件事。   夏日森然炙烤着大地,在一家顶尖奢侈品集团亚太分部担任总裁助理的年轻人,拿着那叠工作需要的文件,走出医院,返回公司。   一路上,他在网上搜索一种初次听闻的恶性癌症,进公司打卡时已经迟到了很久,整个上午都神情恍惚。   但老板比他来得更晚,脸色也比他更难看,身上透出一种罕见的浓郁疲态。   老板一来就叫他去了办公室。   于是助理敲门进去,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汇报自己都做了哪些调查。   “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面色冷静地说完了自己从中得出的结论,望着面前正在翻看报告的上司,最后一次问:“傅总,您需要我再去查别的吗?”   片刻后,他听见那道很熟悉的回答,在自己异常鲜明的呼吸声里响起。   “不用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贯的干脆和冷凝。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结果,压抑至今的神色有短暂的放松,也就没有计较助理的多事,语气称得上温和。   “周末辛苦了,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谢谢傅总,那我先出去了。”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的助理像是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开。   关门声轻响。   屋里顿时只余一片寂静。   不再令人觉得窒息的寂静。   落进室内的夏日阳光,渐渐有了温度。   温暖的光线铺满了手边这份白纸黑字的调查报告。   直到这一刻,男人才终于敢放下高悬了两日的心,真正地松了口气。   在对他而言格外漫长冷峭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傅呈钧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庆幸。   幸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第33章   六月二十三号, 夏至已过。   距离《晚秋》剧组开机还有三天。   上午十点,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日光正盛。   富有民国风情的建筑丛里, 一片忙乱景象, 路边停着一辆货车,工人们来回忙碌着,合力卸下刚刚运来的道具。   尘土漫天纷飞,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倚在老洋房外的围墙边,指间夹着一根刚点燃不久的烟, 听着耳畔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是个年轻人来问的, 大概二十五六岁,我让人从监控里截了张照片,一会儿传给你?我听说他还跑了好些医院, 专门就打听那一个人。戎青, 你看要不要我帮你去——”   “没事,不用,我管他是谁。”   梅戎青单指叩了叩烟灰, 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幸好我动作快,先让你帮我处理了,这次谢了啊。”   “谢什么,你还跟我客气,你这次要在外面忙多久?有空就来家里吃饭啊,我爸也说好久没跟梅伯伯下棋了……”   梅戎青盯着旁边搬动道具的工人, 跟特意打来电话通知她的人寒暄了几句, 时不时朝旁边叮嘱:“动作轻点啊!屋里那老古董地板脆得不行,一用劲就要裂。”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知趣地道了别。   而她挂掉电话,看着路边这辆已经搬空的货车, 眉头拧起,提高了声音喊:“老魏呢!”   屋里顿时探出一个满头是汗的脑袋:“在在在!怎么了梅导?”   “怎么才运过来这么点东西?你上回给我的图里可不止这些。”梅戎青的表情不太好看,“又要说来不及?”   负责整个美术大组的老魏面色一苦:“这时间实在是有点紧,标准还特别高,整个道具组都在加班加点赶工,几个老师傅已经叫苦连天了,确实是做不完,真做不完,上回也说了边拍边做嘛……”   他说得情真意切,梅戎青却毫无动容,没好气道:“人手不够是吧?给你加预算行不行?能不能够?”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魏搓搓手,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咳咳,加多少啊梅导?”   “你就这德行!”   梅戎青白他一眼,懒得计较,语气利落道:“先列个单子给我,还要多少人,多久能做完,一条一条全给我写清楚了,一天都不能再拖。”   “行,我马上去弄!”说着,老魏回了回头,又喊她,“对了梅导,你进来看一下,这块景可能还是得调整——”   梅戎青脚步没动:“等会儿,我先打个电话。”   指间的香烟尚未燃尽,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仍盘旋在心头。   有人在查兰又嘉的就诊记录。   虽然这次是她快了一步,没让对方查到,但多少有点运气成分在。   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梅戎青思来想去,始终有点不放心,低头滑动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很靠前的名字。   等接通以后,她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确定军区医院不会泄密吧?”   这问题起得突兀,但电话那头的人却并不显得惊讶。   透过淡淡的电波底噪,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不会,怎么了?”   “没怎么,未雨绸缪一下。”梅戎青说,“就算有人用手段去查,也查不到吧?哦,像你这种的除外。”   “我这种的?”   那人跟着重复一遍,似是有几分无奈:“放心,我不会去打听,尊重你的隐私。”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笃定,梅戎青还真的放下心来,神情一松,随意闲聊起来:“干嘛呢,今儿不上班了?难得看你接电话这么及时。”   “今天周一,人不多,这个点刚好没有预约。”   她听得咋舌:“不是,我说你这破班还上出瘾来了?居然上了快十年都没腻,真有你的。”   对方淡定道:“可能是有瘾,毕竟这份工作还是挺有趣的。”   “比如呢?别人到底都找你做什么稀奇古怪的忏悔了,给我提供点灵感?”   “恐怕不行。”那人轻声笑了,“也要尊重来访者的隐私。”   “……得。”   话头被堵住的梅戎青猛地吸了口烟,笑着调侃:“现在我信你能替我守好秘密了。”   对方的语调始终温和从容,听到她抽烟的动静,声音更柔和了些:“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打住啊!我可不是你的病人,少拿那套审我。”梅戎青很是警觉,当即反驳道,“我这是太兴奋了,需要释放一下,这一阵实在没空,不然就回来找你喝酒了。”   “抱歉,我的问题。”男人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三天后就开机了。”   梅戎青的语气里有种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而且前段时间我找到最适合演谢雪的人了,等到时候做完粗剪,第一个给你看,你一定也会觉得惊喜。”   “说真的,我有预感,晚秋会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部戏,无论以后还拍不拍戏、再拍什么,都不可能超越这部戏对我的意义了。”   因为她在筹备晚秋的时候,侥幸遇到了一个与电影主角分外贴合,亦有着相似命运的人。   更幸运的是,对方愿意将生命最后时光都交付给一部戏,和她一样是个孤注一掷、不顾旁人眼光的疯子。   这是真实人生的惨淡悲剧,却也是虚构故事的莫大福气。   创作者的一辈子里,能碰到一次这样的奇遇,注定永生难忘。   梅戎青的心潮澎湃溢于言表,电话另一端的人耐心听着,温声道:“恭喜,那一定会是部最让人难忘的电影。”   他并没有多问,话音里却有分量十足的诚恳真挚,令才华与偏执兼具的女导演听得眉目愈发舒展,眼神灼灼:“它一定会是!”   身后又响起剧组成员喊梅导的声音,她刚好抽完了一根烟,抬脚碾灭橘色光点,对电话那头道:“行了,你忙吧,我这儿也还有一堆事要折腾。”   “先挂了啊小程。”梅戎青心情很好地同老友道别,“有空就过来探探班,酒管够,到时候我带你见见那小孩,你也会喜欢他的。”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程姓男人带着淡淡笑意的温雅嗓音,如碎玉落清泉。   “好,下次见,青姐。”   中午一点,京珠市某酒店,位于走廊尽处的一道房间门被敲响。   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门外压低了鸭舌帽檐的年轻男生,低声道:“你叫我过来干什么?不是说最好别见面——”   不耐烦的话音在他看清了门内人的面孔之后,戛然而止。   “你是谁?”闻野皱了皱眉,“傅令坤呢?”   来开门的陌生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闻言,当即侧身请他进来,讲话十分客气:“您找傅老板?请进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闻野看他一眼,了然道:“你是律师?”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反手关上了门。   光线明亮的酒店套房里很安静,透过客厅外的玻璃门,能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露台上,但并没有太多声音流泻进来。   傅令坤在外面打电话,转头时看到了他,伸手朝屋里扬了扬,算是打招呼。   闻野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在沙发处坐下。   前方的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他粗略扫过,没心情细看。   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闻野就觉得心烦意乱,满腔焦躁无处发泄。   先前过来开门的陌生人,也坐进了斜对面的沙发,拿起茶几上那台电脑。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而闻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空气里只有手指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滑动的细微声音。   足够轻微,也足够沉重。   良久,闻野冷不丁开口:“这场官司要打多久?傅令坤想让我拖多少时间?”   那人怔了怔,总算抬眸望过来。   他正要说话,就听见哗啦一声,露台处的玻璃门被人拉开。   傅令坤打完电话进来了,整个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像是刚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看了眼似乎欲言又止的男人,笑眯眯地问:“聊什么呢?”   那人摇摇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道:“傅老板,我差不多有结论了。”   “这么快?”傅令坤顿时神情一振,“你说!”   “我对比了大量细节和关键点,它们的所有特征都是吻合的。”   那人将怀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回茶几上,又从桌面上散落的文件里找出一页,一并推到傅令坤面前。   “所以即便看不到实物,单凭视频和照片,我也有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基本可以肯定它们就是同一枚。”   一旁的闻野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   但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   “他不是律师?”闻野看向傅令坤,费解道,“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匆匆赶来的年轻男生浓眉紧蹙,还想再说什么。   却在余光一瞥中,整个人蓦然僵住。   电脑屏幕上定格着一幅他异常熟悉的画面。   简单明亮的舞台灯光下,穿着白衬衫的年轻钢琴师正向观众鞠躬致谢。   领口处恰好滑出了一抹冰冷灿烂的幽蓝。   那是一枚镶着蓝色钻石的戒指。   这幅截取自现场录像的高清画面被定格放大,经过特殊处理后,连钻石上切割的棱角都能看见。   而另一张特地被翻出来的纸上,同样有着这枚戒指的特写照片。   画面更为清晰,显然是近距离拍摄的,令这枚蓝钻惊人的光彩纤毫毕现。   下方配有几行简单的说明文字:   稀世名钻L’aurore,即奥罗拉之心,3.2克拉艳彩蓝级别蓝钻,椭圆形切割,净度IF。   曾是欧洲历史上一位传奇王后奥罗拉最珍爱的珠宝,经历了战火和风雨,传承数百年后依然光彩夺目,目前由德安茹家族收藏,价值难以估量。   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为奥罗拉·德安茹所佩戴,她是奢侈品牌JA创始人让·德安茹的曾孙女,据传,她与奥罗拉王后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绿色眼睛,因此被赋予了同样的名字。   这是许多珠宝爱好者都知道的轶闻。   也是闻野在很多年前就清楚的事。   但这一刻,这份资料和那张面孔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已经有人试着遮掩过了。   瞬息之间,闻野明白了刚才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傅令坤根本没有信自己那天的解释,而是去找人验了这枚蓝钻的真假。   所以,他也意识到了兰又嘉的价值。   他发现傅呈钧唯一的软肋了。   “傅令坤,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野猛地起身,心脏仿佛被人陡然被攥紧,剧烈而失控地跳动。   “我已经答应你去拖住他的动作了,为什么还要扯无关的人进来?!”   年轻男生满含怨愤的声音骤然响起后,整个套房都为之一静。   相比他的激动,傅令坤反倒显得很平静。   他朝对面的鉴定师笑着点了点头,那人当即起身离开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坐进沙发,抬头打量着那个此刻心思很好猜透的年轻人,语气轻浮道:“怎么,这么关心那个小兔子?”   “你这样搞得我都心痒痒了,真想亲眼看看这人到底是有多大魅力,能让傅呈钧把亲妈留下的身份信物送出去,还能让你跟我撒起了谎。”   傅令坤说着,很不可思议地啧了一声:“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不到一个月吧?手段真有这么厉害?不过他好歹和那个王八蛋相处了三年,功夫肯定是练出来了——”   “闭嘴!”   这些饱含恶意的话,闻野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强迫自己镇定,沉声道:“兰又嘉那天就被傅呈钧接走了,你再查下去只会打草惊蛇,富安的内部核查已经开始,你没时间了,现在只有我能帮你拖延住他的动作,否则他很快就会查到你侵吞公款的事。”   傅令坤作为董事会成员,仗着手头持有的富安股份,中饱私囊,弄出了不少亏空,在老傅董离世,傅呈钧彻底掌权之后,本以为对方会慢慢接手这份庞大的产业,他还有时间把自己捅的窟窿填上。   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上位者如此雷厉风行,而且早有蓝图,一来就提出了与政府合资收购金刚石公司、共同建设世界级钻石基地的计划。   一旦这项规划步入正轨,就需要调动一笔相当庞大的资金,傅令坤根本来不及平账。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突如其来、似有深意的年中内部核查。   “我没时间了?”本该四面楚歌的傅令坤哼笑一声,“用不着你替我操心,我有办法暂时盖过去。”   冷静下来的闻野看见那双浑浊眼睛里弥漫的阴鸷,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绝对不能再提兰又嘉了。   “所以,你今天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个?不需要我了?”   年轻男生声音很冷,转身就要离开:“那我走了,记得把我妈送回去,我们两清,以后别再来烦我。”   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笑声。   傅令坤笑着喊他:“闻野,你知道我刚才接到了谁的电话吗?”   闻野脚步一顿。   他没有应声,傅令坤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看护打来的,她说闻婉华这段时间看起来很清醒,昨天一直在喊阿禹,所以来问我阿禹是谁,要怎么办。”   傅令坤摇了摇头:“想不到啊,把她从疗养院里带走,不给她吃药看医生,居然都没那么疯了,你说说,人怎么就这么犯贱呢?”   话音未落,闻野蓦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亮光。   “她清醒了?!”   “是啊,说不定过些日子你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疯病都彻底好了。”傅令坤感叹一声,“到时候,你还得谢谢我呢。”   “不过也算是件好事,你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疯了多可惜。”   “其实我叫人带走她的时候,就是搏一搏而已,毕竟她都那么对你了,没想到你居然乖乖听话了……哦,也不算听话,挺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一个。”   傅令坤像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我前段时间还疑神疑鬼,不相信你是真的被我绑住了,搞不好哪天反手就把我卖了,看我跟傅呈钧斗得两败俱伤。”   “哪里能想到,你连刚认识没多久的人都想护着,啧,这下我才算是真的放心了。”   “要知道,最开始可是你问我傅呈钧那颗蓝钻去哪了,我才注意到有这么个人的——是你让我发现他的。”   越过静谧苍白的空气,年轻男生目光烁烁地盯着喋喋不休的中年人,那双极黑的眸子里包含着许多复杂汹涌的情绪,发颤的指尖在疤痕遍布的掌心掐出了更斑驳的印痕。   片刻后,他垂下眼,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到底想做什么?”傅令坤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道,“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摆在前面,我何苦还要自掏腰包填窟窿?”   他目光阴冷地望着闻野,声音也随之一厉。   “继承权诉讼的事先放一放,暂时用不到你,等我的安排,但我警告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安分点,不该说的话别说。”   “毕竟,你现在可是有两个把柄在我手里了。”   说着,傅令坤像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揶揄道:“你说得对,他不是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是差点被埋没和忘记的宝贝。”   “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让我找到了这个宝贝?”   上扬的尾音一点点渗进周遭异常冷冽的空气。   这双眼睛透出的狠毒和贪婪,像把暗中出鞘的利刃,扎得人不寒而栗。   被他这样盯着的闻野,指尖微微颤抖,冰凉一片。   尖锐刺耳的话语盘旋在耳畔,久久不散。   傍晚六点,京珠电影学院,黄昏在天边浓墨重彩地浮现。   位于学院里的标准放映厅刚刚散场,年轻的大学生们从门口涌出来,到处是闹哄哄的说话声。   “我最喜欢倒数第二部,剧本真有意思,那个女主演得也好,一点表演痕迹都没有,感觉不像是专业演员,也不是咱们系的,哪儿找来的啊?”   “我听朋友说就是找的素人,特有灵气,把这个人物演活了,估计今年的毕联优秀作品里肯定有它一个……”   大家谈论着刚刚结束的各院系毕业联合作品展映,也谈论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唉,也不知道明后年能不能有学长学姐来找咱们演毕联,好歹是个登上大银幕的机会,一块大银幕也算公映嘛,咱们这可是标准放映厅。”   “应该有吧,你这谐星气质在我系几十年的历史上也是相当罕见的,到时候看看哪个学长突发恶疾想拍弱智喜剧吧——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你们别说,前两天还真有个认识的学姐跟我提过,说要是早点看到嘉哥就好了,特别适合她那个本子里的一个角色,可惜现在片子都做完了。”   “对了,嘉哥过两天就要进组了吧?”   和近在咫尺的晚餐。   “这么快?!妈呀,那不得赶紧吃个散伙饭,顺便祝嘉哥开机大吉,走走走,聚餐去!”   “去哪家?要不还是咱们第一回聚的那家,怎么样嘉嘉,你有时间吗?”   “好啊,我正好想请大家吃饭,不过那家店现在还有座位吗?我记得你说过他们家很火的。”   “我靠,谢谢老板!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要看运气——老方!你快点的,跑步前进,给我们占座去!”   “……就逮着我薅是吧?”   年轻的学生们结伴而行,嘻嘻哈哈的笑声惊走了飞鸟,夕阳愈发沉落。   余霞成绮,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烘出夜的气氛。   人行道旁的马路上车流纵横,一道道暖色车灯迎面照来,将人们的目光映得很亮。   同伴推开了餐馆的玻璃门,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霎时铺天盖地涌过来。   兰又嘉走进去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再平常不过的漫漫夜色。   没有那抹耀眼的灿银。   撑着门的人就探头望过来:“怎么了嘉哥?你找什么呢?进来呀!”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露出一个很平常的笑容,“来了。”   晚上八点,流金溢彩的高级商场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提着几个礼袋的男人刚刚挂掉电话,落在耳畔的手机还来不及放下,身旁的女伴就贴了上来。   “谁啊?”她不太高兴地努了努嘴,“这会儿功夫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了,黏得可真紧。”   男人有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闻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妈。”   “你妈?”女伴瞬间瞪大了眼,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没看出来啊,原来你喜欢这一款?新开发的癖好?怪不得最近对我冷淡多了,见风,其实你可以跟我说嘛,我觉得我也不是不能转换一下风格——”   “……打住,我没这癖好。”   宋见风表情一僵,更无奈了,加重语气道:“是我亲妈,生物学上的妈。”   “哦……”女伴立即收声,瞄了他一眼,悻悻道,“不好意思啊,毕竟咱俩这关系实在太成人了一点。”   她道着歉,又觉得好笑,努力抿着唇不让它上翘,眼神乱飘。   见状,宋见风倒是笑了,唇角扬了扬:“想笑就笑吧,你笑起来的时候神态最漂亮。”   “真的啊?”女伴立刻被哄得笑逐颜开,“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拍套写真?你拍过那么多大明星,也拍拍我呗。”   “没时间,最近一年的档期都排得满满当当。”   宋见风状似遗憾地说完,掂了掂手里盛满奢侈品的礼袋,问她:“都选完了?还有没有漏的?”   “没了没了——等等,我想想啊。”   女伴看着他,笑容里透出兴奋喜悦,和一点点羞赧:“还有两个,不,一个!我再去拿一个,行不行?”   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一种模样。   和思想一样浅薄的欲望。   和外表一样简单的内心。   这是一种经过精心修饰,却又很好读懂的美丽。   只是这些原本赏心悦目的纸醉金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褪了色。   变得乏味无趣。   “行。”宋见风看了眼腕表,“今天没空送你了,车钥匙你拿着,自己开回去吧。”   “你妈找你有事啊?那你赶紧回去。”女伴立马懂事地把礼袋揽了过去,顺便同他吻别,“下回我去接你。”   男人却偏过脸,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不用了。”   和车钥匙一起落在女伴手心的,是一声语气很寻常的道别。   “你说过喜欢那台车的颜色,留着开吧。”   他温声道:“再见。”   穿过这个倍感无聊的夜晚,宋见风径直回了家。   一进家门,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促的宋母就迎了上来,拽着他往里走:“总算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宋见风看她眼泛泪花的样子,心下一惊,加快了脚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家里看起来一切如常,没有小霜胡作非为的动静,她现在比他还爱玩,经常不着家,老太太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毕竟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胡叨叨。   “我觉得婚礼还是要办中式的才行,咱们老宋家是书香门第啊!实在不适合搞西方那套,要被人家在背地里戳脊梁骨的,只是,你家里人那边……”   下一秒,离茶室越来越近的宋见风,终于知道出什么事了。   昏黄灯光扫过木质窗格,浅浅映出一道修长挺括的身影。   有人在陪着患有阿茨海默,记忆一片混乱的老太太说话,满足她听风就是雨的妄想。   “听您的。”男人的嗓音低沉却温和,“中式很好。”   “真的啊?他们没意见?”   先前还一脸纠结的老太太顿时面露惊喜:“我就知道阿钧人好,小霜能找到你,真是她的福气……”   把宋见风拉到了茶室门口的宋母,偷摸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小声对儿子道:“我估计今晚一过,妈就能彻底放下这事了,真是难为阿钧,他这么忙,还特意抽空过来跑这一趟,是你跟他又提过了吧?”   闻言,匆匆赶回来的男人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他可不记得对方答应过帮这个忙。   而且,宋见风敢打赌,这恐怕是傅呈钧这辈子第一次放下身段做这么无聊的事。   不过,往后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满脑子都是孙辈婚事的老太太了结心愿,总算有些精力不济,被儿媳妇搀着,一路说着婚服形制,高高兴兴地回房休息去了。   占地面积宽广的中式庭院恢复了寂静,这个夜晚也变得不再乏味无趣。   坐在茶室里的男人按了按眉心,此前有意敛去的疲惫之色,在这一刻尽数流露。   而刚被喊回家的宋见风,出去拿了瓶酒,又翻出两个酒杯,才折返回来。   砰地一声。   木塞被带出瓶口,空气里霎时弥漫开一股醇厚的酒香。   宋见风倒完一杯,先推到对面:“喝一点?”   傅呈钧嗓音很沉:“不用。”   “行,还不用。”   宋见风从善如流地把酒杯挪了回来,停在自己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客气。”   这个不再无聊的夜晚,风浅而静,树影轻晃,晃乱了各人心底事。   微凉的月光拉长了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   “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宋见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喊,“……妹夫?” 第34章   听完对方的来意, 宋见风的第一反应是叹气。   “让大舅子帮你做这种事,不太好吧?”   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兄弟如衣服,妹妹才是手足, 我可是坚定站在小霜这边的, 为了她的幸福着想,怎么都不应该帮你这个忙,更何况我哪有时间,最近三年的档期全部排满了,忙得要命……”   啧, 这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欠揍了。   但打从两人认识以来, 傅呈钧还是第一次有求于他,所以如果不抓紧机会犯个贱,实在太可惜, 要是错过了, 绝对是以后午夜梦回时都要扼腕叹息的程度。   毕竟,这一刻的傅呈钧看起来多少有些心力交瘁,没精力跟他计较。   宋见风觉得这个贱犯得很安全。   果然, 这通胡说八道并没有被一贯讨厌浪费时间的男人打断,也没有令他露出往日的冷色。   傅呈钧没什么表情地听完,只说:“JA七月和八月的拍摄计划可以往后推,我记得你最近两个月只接了这边的工作。”   信口开河的宋见风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悠然道:“但是角马大迁徙要开始了, 它们要横跨非洲大草原, 再渡过鳄鱼出没的马拉河——那场面,多惊心动魄,我可不想错过。”   对面的男人沉默地盯着这个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 过了一会儿,淡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宋见风就笑了,带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抛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盯着他,干嘛让我去?”   好歹认识了快五年,他很了解眼前人的性格脾气。   反过来,对方同样挺清楚他的臭毛病。   宋见风问得直接,傅呈钧也答得坦然。   “这两个月富安可能会很乱,我走不开。而且,他不希望我出现在剧组。”   是两个都不算意外的答案。   前者是工作狂的惯性。   至于后者……   宋见风很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的那天,兰又嘉眼中那份近乎淡漠的平静。   他想了想,好奇心愈发旺盛,继续在危险边缘试探:“是不希望你出现,还是威胁你不准出现?”   闻言,傅呈钧掀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少恼怒,反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答案了?”   “猜到了也要确认一下嘛。”宋见风嘀咕道,“难得看到你心甘情愿受制于人,不问得清楚一点怎么行……”   不对,这话幸灾乐祸的意图好像有点过于明显。   宋见风说着,假咳两声,转而摆出一副正经的神色,得寸进尺道:“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呈钧显然是真的没精力跟他计较,平静地说:“问吧。”   宋见风就问了:“我记得你在光海待了快一个月,光顾着忙工作,期间根本就没管过兰又嘉在做什么吧?”   “为什么忽然之间,你又不肯放手了?”   这个语气寻常的问题,令整间茶室陷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   片刻后,满身倦色的男人总算回应:“我回来后跟他道了歉,也哄过他,但没有用。”   听到这话的宋见风却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对,这是结果,不是原因。”他加重了话音,强调道,“老傅,我问的是原因。”   “你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要挽回兰又嘉,想让他回到你身边?”   话音落地,月光下漫开一阵更漫长的缄静。   庭院里树影葱茏摇曳,从窗口吹入的夏风被满室弥散的酒气酿过,更显得燥热。   耐心等待答案的同时,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随手挽起了袖口,轻薄的衣料在肘弯处松垮地堆叠,因而露出了手臂皮肤上那截形状很特殊的疤痕。   一个月前打上的绑带早已拆去,狰狞可怖的撕咬伤无处遁形。   清晰地倒映在那双比今晚夜色还要沉郁浓重的灰绿眼眸里。   良久,傅呈钧终于开口:“豹子扑上来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嗯?”宋见风对话题的跳跃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很快回答道,“在想可能真的要完蛋了,这次可等不到别人来救我。”   幸运的是,那头野豹只咬了一口,就被他的本能回击撇向一旁,因此恰好被卷入了另一场动物与动物之间的激烈厮打,一时间顾不上已被选中成为猎物的人类,他才得以死里逃生。   傅呈钧继续说:“你本来是去拍象群迁徙的,却被非洲豹意外袭击,命悬一线。”   宋见风认真听着,赞同似地点点头:“对,你打算帮我发条新闻吗?”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而是问:“在那个瞬间,你不会觉得失控么?”   宋见风听得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傅呈钧在说什么了。   “……所以,你想挽回他,是因为觉得失控了?”   向来克制禁欲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好友并未否认,昏黄静谧的灯光越过深邃的眉骨,洒落阴影,遮盖了异色眼眸中涌动着的情绪。   宋见风听到他透出疲倦的沙哑嗓音。   “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也不喜欢现在的状态。”傅呈钧的语调缓慢而笃定,“我需要生活恢复之前的秩序。”   为此,他可以做出一些会让人觉得意外的妥协,无论是对恋人低头道歉和承诺未来,还是主动给朋友帮忙以作交换。   只要能达成目的。   只要能重新寻回秩序。   因为秩序。   这就是傅呈钧对那个问题的回答。   这下换成宋见风无言沉默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刺眼的新鲜疤痕,回想起一个月前两人在飘雪南非的偶遇,蓦地叹了口气。   是实实在在的叹气。   六月飞雪,恐怕真的是个坏兆头。   只是连他这个局外人也想象不出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究竟会坏到什么程度。   “说实话,比起追回兰又嘉,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的,可能是去看心理医生。”   宋见风异常直白地说:“因为对这种问题,一般人会有一个更顺理成章,也更好的答案。”   “——是因为爱着对方,才会不肯放手。”   “可你宁愿做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控制狂。”   他言辞尖锐,对面的男人神色未改,目光很淡地应声:“那不是我的答案。”   宋见风盯着那张深陷在光影里的沉郁面孔,无论怎么看,好像都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任何关于爱的情绪。   半晌,他败下阵来,认命似地道:“算了,当我欠你的,只能明年再去看角马斗鳄鱼了。”   傅呈钧得到他的承诺,眉宇间的郁色有些许淡化,话音倒很认真:“你不欠我,这次谢谢你帮忙。”   “剧组的环境很复杂,但他现在什么都不对我说,”男人顿了顿,最后道,“……别让他被人欺负了。”   这声叮嘱里漂浮着一种近乎于爱的东西。   就算真的不是爱,但能让一个曾经除了事业以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工作狂,产生这种独此一份的占有欲,兰又嘉对傅呈钧的重要性,也远比他过去以为的更多。   所以,这一刻的宋见风想,要是兰又嘉愿意回头就好了。   他仍然希望这两个人能重归于好。   真心实意地希望。   三天后,六月二十六号。   京珠音乐学院。   暑假将至,这是整座学校彻底陷入沉寂之前,最热闹的一日。   校园里到处是大四毕业生们穿着粉领学士服的身影,有的正在拍班级集体合影,有的则拉着朋友自拍。   合照之前,年轻的男生数着眼前站成两排的同班同学,咦了一声:“人数不对啊,怎么还少两个……”   人群里因此爆发出笑声:“你倒是把自己数进去啊班长,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点自己!”   “哦哦,忘了。”班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就对了,是还差一个,行,咱们拍照吧。”   他赶紧回到大家旁边站好,等待老师按下快门。   一片笑声中,有人扭头看身边的同学,有些遗憾地问:“兰又嘉今天真的不来么?难道已经开始拍戏了?”   被问到的男生正朝校门的方向张望,始终没有看到那道久别的身影,闻言叹气道:“不知道,反正他现在肯定很忙。”   问话的人跟着叹气:“唉,他这一缺席,搞得咱们班合照的平均颜值瞬间就降下来了,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炫耀了……而且等下的毕业典礼要怎么办,云川,他是让你帮他领毕业证吗?”   柯云川摇摇头:“没有,没跟我说,我也好几天没联系上他了,可能晚点会过来吧。”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同班男生还是听到了。   “都去做大明星了,要什么毕业证。”他冷笑一声,讥讽道,“他还愿意搭理你们这帮人就怪了。”   毕业在即,转头就各奔东西,完全没必要忍,柯云川直接回怼道:“姜黎,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姜黎脸上的讥色更浓:“你这么眼巴巴地护着人家,真够忠心的,可惜他人都没来,压根听不到啊。”   旁边的同学见势不对,连忙劝和:“行了行了,都少说点,别吵架。”   人群外的老师对此浑然不知,举着相机高声道:“都看哪儿呢?看镜头啊同学们!”   “来,都笑一笑,三、二、一!”   倒数声落,快门响起,相机定格了一张张青春洋溢的年轻脸庞。   无论是喜是怒,每张面孔都充满了活力,每双眼眸都闪闪发亮,写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唯独缺了一个人。   所有班级的合照环节陆续结束,毕业典礼即将开始。   兴奋与不舍在空气里盘旋交织,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中,学生们结伴朝礼堂的方向涌去。   忽然间,闹哄哄的人群静了静,紧接着,传出一阵更喧哗的骚动。   “——是他吗?我没看错吧?”   “我靠,他怎么会来?上个月毕业晚会那次我已经够惊讶的了。”   “对啊,今天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毕业典礼吗,咱们这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搞得我突然紧张起来了……”   身旁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着有谁来了,心不在焉的柯云川这才回神,下意识道:“谁来了?嘉嘉来了吗?”   “不是!”旁边的人语调惊奇,“……是比他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已经顺着人群的视线望过去的柯云川,也看到了答案。   越过人潮,一道往日只能在新闻杂志上见到的冷峻身影,正在校领导的陪同下走向礼堂。   即使只遥遥瞥见一道侧影,仍给人留下一个鲜明难忘的深刻印象,无论是那张俊美出众的混血面孔,还是那一身矜贵凌厉的气质。   柯云川有些恍然地想,原来不是兰又嘉。   是一个离他们的世界格外遥远的人来了。   ——是傅呈钧。 第35章   对京珠音乐学院2025届毕业生来说, 今天是格外难忘的一日。   出人意料的到场嘉宾,为这场原本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的毕业典礼,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新奇与憧憬。   “欢迎富安科技董事长、JA集团亚太区总裁, 即我校荣誉董事——”   舞台上的主持人拉长了话音, 满脸笑意地念出尊贵来宾的姓名:“傅呈钧先生!”   千人礼堂里霎时掌声雷动,无数道目光投向位于第一排中央的那处坐席。   男人没有看前方那个陌生的主持人,也没有起身致意,只是在不断涌来的热闹声浪里,回眸望了一眼。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 但足够让今天极其兴奋的毕业生们随之发出热烈的起哄声。   有人大着胆子喊:“傅总, 您今天过来校招吗?我做梦都想进JA!!”   立马有人响应:“我也想!我念艺术管理的,专业对口,是我们学校最适合去做奢侈品的专业了!”   黑压压的观众席上, 因而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笑声和掌声。   听见学生们喊声的校领导, 忍不住摇了摇头,对旁边人笑着解释道:“他们就爱瞎胡闹。”   坐在他旁边的贵宾却没有应声。   只是神情漠然地收回了那道向后望去的视线。   坐在最前面的男人逆着光线,其实看不清后方那一大片坐席上的景象, 只觉得朦胧一片。   可在这片朦胧中,依稀间,仿佛有一抹空白掠过了视野。   清晰又刺眼的空白。   属于钢琴系的坐席区里,柯云川旁边的座位空了一个。   这是先前依次入座时,他向老师要求保留的。   典礼入场结束,校领导开始致辞, 期间他频频扭头看向礼堂大门。   但始终没有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致辞渐渐接近尾声, 眼看着下一个环节就是今天最重要的授予学位,每个毕业生都该上台,柯云川实在忍不住了。   他翻出手机, 压低身体,尽量避免引人注目,从通讯录里拨出了一个号码。   等待音漫长焦躁。   幸好,不像那些仿佛石沉大海的文字消息,这个电话最终被接通了。   “喂?”   听筒里响起这道回应的刹那,柯云川神情一振,小声道:“嘉嘉,是我,柯云川!你在来学校的路上吗?”   “……来学校?”   平稳向前行驶的保姆车后座上,攥着手机的青年茫然地问:“为什么要来学校?”   坐在他对面的梅戎青循声抬头,看见兰又嘉听打来电话的人说了些什么,那股茫然才褪去,有些抱歉地说:“没有,我不回学校了,谢谢你通知我。”   “对,是要去剧组,所以没有时间。”他最后说,“没事,不用帮我领毕业证,老师会保管的。”   等他挂了电话,正仔细观察他面色的梅戎青当即问:“你身体真的恢复了?我听你打电话怎么还稀里糊涂的,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兰又嘉很快道:“没有不舒服,只是刚才一时间没想起来今天是毕业典礼。”   听到这话,梅戎青眉毛一拧,面露诧异:“京音的毕业典礼在今天?怪不得这人特意来催你回学校……怎么不跟我说,可以晚一天开机啊。”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兰又嘉笑了笑,“现在对我来说,晚秋更重要。”   他的语气很平静,浓密卷翘的睫毛在说话时微微颤动,如蝶翼拂过白皙面颊,看起来温顺又易碎。   梅戎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沉吟道:“我看你脸色不错,就是人稍微有点迷糊,估计全麻的劲还没完全过去。”   “没事,反正要明天才开拍,你还有时间休息恢复,今天只是个开机仪式,你就当去剧组认一下人,跟大家随便聊聊天,别有什么压力。”   前两天在云县处理完置景的事,又跟朋友确认过军区医院的保密性,梅戎青转头就回到京珠市里,接走了已经和同学们道过别的兰又嘉。   在正式进组之前,她带兰又嘉去医院做了一次相当彻底的住院检查,连针对肿瘤组织的穿刺活检都做了,为了让医生能更准确地评估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顺便开药。   和兰又嘉一个月前自己去做的那次检查结果相比,情况有所恶化,癌细胞在身体内部不断扩散,远端转移更明显了。   做完穿刺的兰又嘉独自陷在昏昏沉沉的麻醉睡梦里,尚未醒来,梅戎青则单独找到了医生,问他诊断结果。   “还剩多少时间?”医生重复着她的问题,面露为难,“这个其实不太好说,会受到患者的心理状况、治疗方案等等因素的影响。”   “我尽量让他保持好心情。”梅戎青说,“至于治疗方案,他跟我说过,不想做放化疗,也不考虑动手术,只做能止痛的治疗。”   “……他还这么年轻,直接就放弃了?家里人没意见?”   “不清楚,我看他一直是一个人,可能没什么联系了吧。”   梅戎青语调平常:“毕竟是人家自己的决定,这种事我作为外人也不好劝,他看着性子软,其实是挺倔一小孩。”   闻言,医生叹了口气,轻声道:“只做姑息治疗的话,还有三个月到半年吧,更具体的,只能看命了。”   三个月到半年。   对生命已经开始以月计数的人来说,每一天都珍贵无比。   一天都不该浪费。   宽敞豪华的保姆车一路驶进了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   窗外风景飞逝,车里对话不停。   “这次组里名气最大的演员是纪因泓,明天拍的第一场就是你俩的对手戏,你应该看过他演的电影吧?觉得怎么样?”   “看过,前几天我特意重看了一遍他拿影帝的那部片子,演得真好。”   “对,他演技很好,人也不错,没什么架子,你要是在表演上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找机会多问问他。”   “好,我会的。”兰又嘉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可以跟他要签名吗?”   “签名?”梅戎青一怔,打趣道,“你这冷静理智的态度,看着不像是他的粉丝啊。”   “我在京影的室友挺喜欢他的,我想帮他们要个签名。”   说着,他露出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带着几分赧然,亦很剔透。   梅戎青便也跟着笑起来,仿佛松了口气。   “行,想签几个都没问题,老纪肯定会给的——就是便宜那两个臭小子了,对了,你想让他们来探班的话,随时都行啊,刚好放暑假了,我看他们肯定闲得很……”   明亮的话音在一地尘土中翩然翻飞。   盛大的典礼在欢呼声里落下了帷幕。   从校长手中拿到了毕业证的学生们,依次从礼堂大门处退场。   坐在前排的其他来宾,则从专门的通道离开。   一前一后隔着几十排坐席,是很遥远的距离。   刚要从座位上起身的柯云川,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礼堂另一端,被校领导环绕着的那位知名企业家,似乎正看向这片属于钢琴系的坐席。   众星捧月的男人身边是笑容满面说着话的学校领导,他的目光却始终望着远处那片逐渐变得空荡的座位。   ……是他看错了吗?   柯云川不太敢确定。   他不知道傅呈钧为什么会出席这场毫不出奇的毕业典礼,期间没有上台致辞,也没有宣布任何校企合作之类的商业规划。   从头到尾,男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观众席上,注视着这场典礼的进行。   对这类的确能用一刻千金来形容的商人而言,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场,理应是在等待什么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出现。   但没有。   整场典礼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除了有一位本该最耀眼的毕业生缺席。   那个人没有上台领取那张凝结了四年时光的毕业证书,也没有机会在校长为自己拨穗正冠的时候笑着道谢,更没能作为原定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台前发言。   柯云川为他保留的那个座位,自始至终都是空着的。   兰又嘉没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即使柯云川记得很清楚,四年前的某个夜晚,宿舍里曾响起过的兴奋交谈。   刚入学不久的新生们畅想着尚不可知的未来,有人问大家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会不会做一辈子音乐。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唯独他隔壁铺的兰又嘉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想做什么,可能仍然喜欢钢琴,可能已经喜欢上别的事。”   他的声音清澈又明媚。   “……也许,等毕业那天来了再说吧?”   微微上扬的尾音里,饱含着美丽热切的期待。   四年后,毕业那天真的来了。   他却没有来。   人流缓慢前行,柯云川手上拿着自己的学士帽和毕业证,漫无目的地望着礼堂最前方的景象,心情有些怅然地随着人群离去。   转身的刹那,烙在他余光里的最后一幕,是傅呈钧从校长的手中接过什么,然后离开了礼堂。   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能瞥见是一抹色彩浓郁的红。   一抹和他手中那本证书相同的红。   柯云川的脚步微顿,又很快重新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没再回头看。   他想,一定是看错了。   那样遥不可及,同他们相去万里的人……   怎么可能和他在等同一个人?   “——全剧组都在翘首以盼地等着他来,这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真够神秘的。”   炎炎日头下,袁静拉开了车门,面色颇为复杂地对保姆车里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让你晚点到的?你怎么能比一个新人来得还早。”   待在车里的男人翻过一页已经卷了边的剧本,头也不抬道:“没必要,他是和梅导一块过来的。”   “……也是。”袁静为自家艺人不值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索性坐进车里吹空调,“不知道梅戎青领着他干嘛去了,别是还在开表演小灶吧?”   听到这话,纪因泓总算抬起头,调侃道:“那天你还劝我别太担心,怎么现在你又担心上了?”   “这不是箭在弦上了嘛,难免紧张。”   袁静瞄到他手中写满注记的剧本,不禁感叹起来:“而且我看你这么喜欢这个本子,我也对它挺满意,真是不想这部戏再出波折,那就只能盼着这个新人像样点,不是什么被硬塞进来的关系户。”   “嗯,但愿。”纪因泓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合上剧本,“离吉时还有半小时,梅导应该快到了吧?”   “快了,我前面听副导给她打过电话,说已经下省道了,估计还要个十分钟左右。”   “那我们现在下车过去吧。”   “行,这会儿过去时间差不多,你也去见见剧照师。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忘记跟你说这回事?”   “剧照师?”纪因泓一头雾水,“怎么了?”   “你绝对想不到梅戎青这次是找谁来拍的剧照,我也压根没想到。”   袁静笑了起来,故作神秘地说:“上个月我在一场活动里遇到过他,本来想着再试一次,看能不能请过来给你拍套图,结果人被一群杂志主编围着,我愣是没挤进去。”   “——哪里能想到这么巧,梅戎青会请他过来拍剧照,她也真是对这部戏够用心了,到时候我想办法把你的图全要过来。”   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袁静再度想起了那个星光熠熠、珠光宝气的夜晚。   “他最擅长拍人像,你又是这部戏的第一主角,肯定是你的剧照最多,另一个毕竟是新人,表现力不会有多好,很难招专业摄影师的喜欢。”   除非,对方也是天生就该被聚光灯追逐的那类人。   伴随这个念头,本就难忘的大秀夜晚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那道身影悄然浮现在袁静心头,斑斓光影中的惊鸿一瞥,至今仍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她和纪因泓已经走到了要举办开机仪式的场地附近,立刻有剧组成员迎上来:“纪老师,静姐!”   另一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达轰鸣的声音。   一辆七座商务车在路边停下,车门从里面被拉开。   先下来的是一个眉眼锐利、气场很强的中年女人。   早早候在路边的副导演看到这道身影,霎时松了口气,连声道:“梅导!这里这里!”   “快看那边,梅导来了!”   “那‘谢雪’是不是也来了?终于能见到他了。”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纷纷好奇地朝这个方向望去。   袁静亦然。   可在看清紧随其后从车里出来的那道身影后,她瞬间面露愕然,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是他……!”   先前还被她私下议论着的剧照师也在同一时间,与她擦肩而过,如风一般。   难掩震惊的袁静看见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也听见他径直朝来人喊:“兰又嘉——”   下一秒,咔嚓声响。   始终放在摄影机快门上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摁下,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幅正停泊在许多人眼眸中的画面。   这是电影《晚秋》的第一张花絮剧照。   也是宋见风最喜欢的一张人物像。   蔚蓝晴空下,画面中央的青年穿一件款式很简单的淡蓝衬衫,袖口微微长过腕间,修饰了原本过分瘦削的身形,显得舒展而清爽,领口处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淌过形状清晰的锁骨,将肌肤衬得更加白皙明净。   此刻,循声望来的青年微微睁大了眼睛,恰好看向镜头,也看向镜头背后不期而遇的人。   他有一张十足漂亮的面孔,可在四目相对的这一瞬,人们只能看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漆黑的杏眼濯过水一般,潋滟如梦,正恍然又专注地望向那个唤着他名字的人。   在这片占满视野、深深浅浅的蓝色里,他仍像一颗最耀眼夺目的钻石。   却不再盛放于奢侈昂贵的丝绒礼盒中。   而是在旁人也触手可及的天空下,璨然闪烁。 第36章   热闹嘈杂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影视剧里向来不缺少漂亮的面孔, 无论是在外界知名度更高的剧组主创,还是默默无闻的幕后工作人员,都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美女帅哥, 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稀奇的事, 顶多在心里感叹几声长得真好看。   可在这一刻,也许是蔚然晴朗的天气、恰到好处的光影,和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   使得这本该转瞬即逝的一秒,仿佛烙刻在了视野深处,叫人难以忘怀。   它也的确被眼光敏锐的摄影师定格成了一抹永恒。   快门声落下之后, 一度有些失神的纪因泓很快反应过来, 收敛了神情,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内心仍泛着不平静的波澜。   至少从外形上来看, 眼前这个新人演员, 比梅戎青专门培训过的上一个拟定演员,更加吻合剧本中谢雪的形象。   始终心怀隐忧的纪因泓,直到开机这日, 才敢真正相信梅戎青为所欲为的个性,觉得她是真心想用这个叫兰又嘉的新人。   不过……   纪因泓回想着刚才宋见风喊出口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发音有着和对方的眼神相似的缱绻动人。   也想起了同一时间,身边经纪人脱口而出,与那声呼唤重叠在一起的惊叹。   “怎么会是他”……?   纪因泓转头看向经纪人,有点惊讶地问:“你认识他?”   袁静的目光正在那名新人演员与摄影师之间徘徊, 不知想起了什么, 神情相当复杂:“不,不算认识,我只是偶然见过他一面。”   “偶然见过?”纪因泓愈发迷惑, “在哪?”   更令他惊讶的是,听到这个很寻常的问题后,一贯做事利落的经纪人脸上,却流露出了罕见的踟蹰犹豫。   像是不确定该不该把答案告诉他。   早年间,她连得知影帝奖杯已经被对家内定的消息时,都对他说得很干脆。   纪因泓怔了怔,心情随之一凛,同周围的人群拉开了一点距离,低声道:“怎么了?”   袁静跟着他过来,沉默了许久,才有些懊恼地开口:“宋见风恐怕不是梅戎青请来的,无论她有多看重这部戏,都不可能找这种地位的摄影师来跟组拍照,那是完全超出预算的天价……我刚才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   说完这件看似无关的事,她深呼吸,继续道:“我遇到他们俩,是在同一场活动里。”   纪因泓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心头已生出一种隐约的预料。   一种他其实最不希望成真的预料。   “——是五月底,JA那场发布新系列高级珠宝的年度大秀。”   那个光彩熠熠的黛蓝色背影,仿佛仍在袁静眼前。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背景,但那天晚上,全场媒体都被打了招呼不能拍他,所以没有任何现场照片流出来。”   而整个晚上,那抹黛蓝的身侧,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但是,我能看出来他和JA那位傅总的关系,”袁静顿了顿,思绪千回百转后,最终坦诚道,“非同一般。”   她也补完了那晚曾浮现在许多人心头的猜测。   “可能是……情人关系。”她说,“也可能是恋人。”   是圈子里稀松平常的,拿一部戏来哄人开心的情人关系。   抑或是更罕见奢侈的,珍惜谨慎到会让好友专程过来照看的恋人关系。   “……宋先生?”   镜头里模样昳丽的青年终于回过了神,熟悉的柔和嗓音越过空气渡来。   宋见风却莫名觉得不够动听。   刚捕捉到一个完美镜头的摄影家放下相机,亲眼看向那颗璀璨明艳的钻石,神情略带不满,嘀咕道:“又是宋先生?”   “我叫你兰又嘉,你叫我宋先生,是不是有点不太对等?”   “不对等?”   刚见到一大片陌生面孔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能完全适应这个新场合,重复着他的抗议,反应慢半拍道:“那……”   宋见风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然后,就听见青年用很认真的语气征询他的意见。   “那你要叫我兰先生吗?”   “……”   对于这个完全超出想象,却也十分符合逻辑的答案,宋见风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半晌失语。   又好气又好笑。   隐隐约约中,心尖还漫开了一缕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的微妙痒意。   旁边正跟副导演说话的梅戎青刚好听到最后两句,倒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行了宋见风,你别逗他了,他刚睡醒没多久,人还迷糊着呢。”   她随口替兰又嘉解了围,并不意外宋见风会一眼认出他。   前两天宋见风主动找上她,说常规的东西拍腻了,想来剧组试试拍剧照的时候,梅戎青就已经给他看过几个主要演员的信息和照片了。   为了理想中的拍摄效果,也怕消息过早外泄,到今天之前,梅戎青对包括纪因泓在内的绝大部分剧组成员,完全没提起过兰又嘉。   只有主摄影、化妆造型这些必须熟悉演员形象的核心主创,才被她带去京影私下跟他接触过。   这些都是跟梅戎青合作多年的老朋友了,嘴巴很严,京影学生里唯二知道兰又嘉是要饰演主角谢雪的两个室友,也挺靠谱,没有到处宣扬。   所以现在网络上对这部梅戎青筹备了许久的力作,还停留在单纯的瞎猜,八卦营销号把圈内演技还行的当红小生拉出来全溜了个遍,也没有任何确凿的消息传出来。   当然,今天办完开机仪式之后,就等于彻底公开了。   梅戎青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到这条开机新闻的标题会是什么样的——电影《晚秋》演员阵容公布,人气与实力兼备的国民影帝,竟给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抬轿!   这种毫无意义的负面议论来得越晚越好,毕竟现在想要好好拍完这部戏的最大前提,是兰又嘉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必须维持稳定。   虽然组里的人多少也会有些想法,但梅戎青坚信,等拍完第一场戏,他们就会彻底改观。   “梅导,你公平点,到底是谁逗谁?”   宋见风举手作投降状,顺势扫了眼手表:“行,我闭嘴。对了,是不是快到吉时,该开光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开光?”梅戎青被他逗乐,“这叫开机!”   笑过之后,她转头叫上兰又嘉:“走吧,我拿个口罩给你,等下跟着我做,烧个香拜一拜,拍几张合照就差不多了,剧组都有这个习俗,完事了一起去吃饭,然后回酒店休息,今天挺轻松的。”   兰又嘉点头应好,跟着她往人群里走去。   他看起来仍是那副温顺听话的模样。   如果宋见风没有发现他绕路走到另一侧,刻意跟这一头的自己隔开了一段距离的话。   兰又嘉在躲他吗?   宋见风有点讶然。   可能是猜到他出现在这里跟老傅有关了?   好吧,这一点确实挺好猜的。   ……老傅真是害人不浅。   看把人都气成什么样了。   搞得他都被无辜连坐。   停留在原地的剧照师轻啧一声,嘴角漫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快跟上了前方导演与主演的步伐。   第一次拍戏的男主演,和第一次跟组的剧照师,恐怕是整个剧组里仅有的担任着重要角色的新人。   宋见风觉得,这一点很适合用来拉近距离。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带着迷信气质的开机拜神仪式,到种种初次听闻的剧组专用名词,宋见风的问题就没停过,其他人大多很乐意为这个声名显赫,又过分俊美的年轻摄影家答疑解惑。   同样有许多困惑的新人演员便在一旁专心听着,默不作声地记进了心里。   这场开机仪式结束后,整组人的名字似乎都在模样风流恣肆的男人那里过了个遍,期间不知收到过多少男男女女暗送的秋波。   更不知道,最后是哪道身影真正落进了那双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里。   梅戎青是听到他在开机宴上公然胡说八道的时候,才确定这人的目标的。   ——因为宋见风说这些话时,既当着她的面,也当着那个人的面。   有女演员问:“宋老师,您怎么会来剧组?今天看到您真的太意外了,应该是只待几天吧?”   “不,我跟全程。”   “真的假的?这两个月都在?!”她顿时惊呼起来,“梅导这是下血本了啊,我有朋友在时尚杂志,跟我说起过约您一场拍摄的价格,当时我听得吓一跳,都在想要不要现在转行学摄影了……”   一片笑声中,宋见风也笑着摇摇头,否认道:“不一样,这次是友情价,不会浪费剧组的预算。”   “诶?您跟梅导之前认识?”   男人嗯了一声,似乎正看向同坐一桌的梅戎青,语气熟稔地说:“对,我跟梅导认识好多年了。”   潜台词就是,他是过来给她友情帮忙的。   可坐在对面的梅戎青却看得很清楚,这人分明是在看自己旁边那个今天格外安静的青年。   她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就看见他摸了摸口袋,态度坦然自若地问周围:“谁有打火机?我出去抽根烟。”   片刻后,餐厅外的某处角落。   梅戎青指间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没好气道:“谁跟你认识好多年了?”   替她点完烟的宋见风松开了自己的打火机,一本正经道:“我妈说给我办百日宴那会儿,梅家的小姑娘抱过我,结果差点把我摔地上,把她吓得够呛。”   “……”梅戎青一时哽住,皱着眉回忆了一番,“还不是因为你太胖?那么沉一个。”   “嗯,我的错。”宋见风从善如流道,“看来我妈没骗我,我小时候真的差点被传说中的青姐摔成脑震荡。”   梅戎青听着他混不吝的语气,不禁磨了磨牙,却又在这种莫名有些熟悉的口吻,和分外亲切的称呼里,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她儿时在大院里长大,真正合得来的一圈玩伴,都这么喊她。   梅宋两家算是世交,长辈们常有往来,但到他们这一辈,年龄相差太大,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她去国外念大学的时候,宋见风正在上幼儿园,宋见霜更是才刚出生。   所以,梅戎青和宋家这对兄妹的接触不多,算不上相熟,只是彼此知道而已。   这次宋见风突然找到她毛遂自荐,让她也挺意外的。   不过,梅戎青确实颇为欣赏他的摄影风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至于从来没接触过电影拍摄的宋见风,到底为什么对这事起了兴趣,又为什么要颠倒黑白说胡话,她不关心,更懒得深究。   因为只要是在剧组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梅戎青都有能解决掉的底气。   细长的香烟逐渐燃去了一半,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弹了弹烟灰,道:“行吧,就当看在脑震荡和友情价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   这是把先前那些话都认下了的意思。   以梅戎青的性格,显然不会闲到事后再特意去跟谁揭穿他的谎话。   她答应做这个挡箭牌了。   宋见风顿时放下心来,态度端正地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您说。”   越过在夜色里弥漫的灰白烟气,梅戎青朝餐厅包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道:“我看他对你没什么兴趣,那你也少去招他,止步于欣赏就够了。”   闻言,宋见风蓦地一怔。   他当然知道梅戎青是在说谁。   也知道对方不清楚两人之间还夹着个傅呈钧,所以误会了他的某些举动。   只是……   “止步于欣赏?”   宋见风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总觉得里面别有深意。   她不是怕干扰演员的状态,所以不准他追求兰又嘉。   而是在直接阻止他喜欢兰又嘉。   年轻男人的话音里流淌着不加掩饰的好奇,梅戎青却没有再多做解释。   她掐灭了烟头,转身之前,最后只留下一句。   “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意味深长的忠告渐渐飘散在味道苦涩的烟气里。   宋见风诧异之余,倒觉得有些好笑。   孤身伫立在夏夜晚风中,他独自出了一会儿神,等指间的烟燃尽,也朝包间的方向走去。   宋见风没有把梅戎青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这句不明来由的提醒,或许出自好心,可惜完全是多余的。   毕竟梅戎青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来帮傅呈钧照顾人的。   回到室内的男人神色如常地推开包间大门,很快将那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抛在脑后。   任由它没入那片朦胧摇曳的白色雾气,不知沉进了哪里。   他笑着想,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好友的恋人? 第37章   在梅戎青和宋见风一道出去抽烟之后, 本就充斥着各种聊天声的包间,变得更热闹了一点。   熟人之间的寒暄,久仰后终于碰面的客套话……房间的每个角落仿佛都填满了笑声。   这片觥筹交错的风景里, 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年眼睫微颤, 总算抬眸望向席间陌生的人们,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先前同宋见风搭话的女演员,正朝这里望来,两道视线恰好对上,她立刻笑盈盈道:“坐在梅导旁边是不是挺紧张的?别说你了, 隔着几个位子我都怵得慌。”   她语气里的善意很明显, 兰又嘉便也回以微笑,没有否认:“嗯,有一点。”   褪去方才的紧绷之后, 青年的语气落落大方, 听起来给人一种柔和舒展的感觉。   女演员便有点意外,这个新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今天兰又嘉是和梅戎青一块儿到场的,全程一直待在她旁边, 多少人想同他搭话,可碍于那位大导演的气场,谁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只犹豫了一秒,就起身坐到了梅戎青的空座上,特意朝包厢门望了一眼,小声道:“抽根烟怎么也得五分钟吧, 我偷偷坐一会儿导演椅, 门一开我就溜——你可别告诉她啊!”   闻言,眉眼被夜晚灯光勾勒得极为昳丽的青年弯了弯眸子,也小声回应道:“我保证不打小报告。”   分明是很幼稚的话, 却被他说得认真又狡黠,听得人心弦微动。   随着座位变化,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正对上那双澄澈烂漫的漂亮眼眸,女演员晃了一下神,脸颊忽然有点发烫。   怪不得梅导会找他来演谢雪……   她这样想着,轻咳一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米悦,大米的米,喜悦的悦,你叫我米悦,悦悦,甚至大米都行,这名字怎么叫都朗朗上口,可惜我不够争气,还没让它发光发热呢,说起来,你之前应该没看过我演的片子——”   兰又嘉却说:“我看过。”   “是吗?”米悦瞬间面露惊喜,但没往下问,“那太好了,想不到我演的那些烂片居然有年轻人会看,那我不该背地里偷偷骂导演的。”   “我记得是几年前,在电视上偶然看到的,不知不觉就看完了。”兰又嘉说,“你演一个盲人女孩,眼神没有光,笑起来却特别漂亮,我看得很难过,用掉了半盒纸巾,到第二天眼睛还是肿的,一直在想你演得真好。”   他嗓音很轻,娓娓道来,米悦却听得愣住了。   过了好几秒,这个始终笑容满面的女演员回过神来,话音似乎卡壳了几下,才恢复到之前的伶牙俐齿:“……可惜这次我们俩没什么对手戏,梅导怎么不给谢雪安排个姐姐之类的角色,我这回是演陈易秋那个早死的女朋友,你知道的吧?——哎,纪老师别误会,我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   梅戎青的座位左边是兰又嘉,右边则坐着纪因泓。   作为全剧组咖位最大的演员,敢凑上来跟纪因泓套近乎的人同样不多,何况传闻中脾气温和没架子的他今晚颇为沉默,偶尔开口,都是和导演、摄影师这些人说话。   米悦多年前就跟他合作过,算是有点交情,听到这话,男人笑了笑,难得开口搭腔,顺着她的话道:“嗯,你就是移情别恋了而已。”   “什么呀,我那是明明白白地死了,到死都念着易秋呢,哪有移情别恋!”   米悦抗议完了,又一本正经地看向在座的主创们:“这饭也吃到一半了,有没有谁烟瘾犯了?帮个忙去给梅导续根烟呗——我还想在谢雪身边多坐一会儿。”   几句俏皮话下来,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也算到死都念着易秋啊?”   “我看你不是想演谢雪的姐姐,想演人家心里的姐姐还差不多……”   兰又嘉同样笑了,清澈瞳孔里映出身边女演员温柔的面孔。   “你叫兰又嘉对不对?”她轻声说,“按剧组的惯例,逮着谁都是叫老师,纪老师、兰老师、摄影老师、灯光老师……我估计你可能会不习惯,应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叫全名?还是又嘉?”   她问得细心,兰又嘉答得亦很认真。   “这也是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他说,“米悦姐,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那就……嘉嘉?比‘又嘉’更顺口,怎么样?”   米悦想了想,愈发觉得这称呼合适:“又嘉,就是两个嘉嘛,这名字起得真好,念起来好听,寓意也好,还是好上加好。”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能听出那份满含祝福的悦耳爱意。   所以几乎每个跟兰又嘉渐渐熟悉起来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叫他嘉嘉。   除了一个例外。   目光微微闪动的青年点了点头,温声应下她的提议:“朋友们也这么叫我。”   米悦笑容更浓,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梅戎青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听见屋子里那阵乐不可支的笑声。   “我不在的时候气氛挺好啊。”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语气随意地问,“要不我再出去抽一根?”   大家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向一脸若无其事的米悦,都憋着笑。   兰又嘉也扬起了唇角。   梅戎青瞥见他的神情,脸色跟着轻快了一些,明知故问道:“这椅子坐得挺热,谁这么好心,大夏天的帮我保温?”   她说这话的时候,米悦正端起杯子喝饮料,差点被呛个半死。   其他人则快笑疯了。   没过多久,包间门再度被打开,宋见风也回来了。   先前还跟同组演员聊得有来有往的青年,蓦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半空中划过涟漪似的弧度。   他重新安静下来。   坐在梅戎青另一侧的纪因泓,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接着,他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开机宴圆满结束,酒足饭饱的人们从餐厅里出来,不用再坐车周转,几百米外就是云县设施最好的酒店,也是剧组这次的下榻地点。   一行人往酒店方向走的时候,宋见风的手机响了,他到一旁去接电话。   梅戎青正跟美术组的负责人谈事,两人走在了人群最后。   这样一来,离兰又嘉最近的人,就成了纪因泓。   从下午开机仪式到晚上吃饭,全程只跟他简单打过一声招呼的纪因泓。   所以,当耳畔冷不丁响起那道仍显陌生的声音时,兰又嘉一度有些不确定。   是他主动靠近了这位今天似乎心情不佳的知名影帝,还是对方有意走向了他?   “你怕宋见风?”   这是一个语气很笃定的疑问句。   兰又嘉随之停下脚步,望向此刻离他很近的纪因泓。   蓦然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电影学院上课时听到的话。   ——真正优秀的演员,无论是方法派还是体验派,都一定对当下的生活有着非常细腻的感知能力,能捕捉到十分微小的情绪变化,并且记住它、放大它,才能最终在镜头前呈现它。   米悦是很优秀的演员。   纪因泓更是。   一时间,兰又嘉怔在原地,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这种凝固的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见状,纪因泓眼中划过一丝意味莫名的浓重情绪,没再追问原因,转身要走。   这次换成他的脚步被叫停。   “纪老师,”兰又嘉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忽然问他,“明天第一场拍的是我们俩的戏吗?”   对方神色不变:“你没收到通告单么?”   “收到了,所以有点紧张。”   那双在夜色里格外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透出几分歉然:“我第一次拍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演好这个人物,也许明天会给你添麻烦。”   他的话音很认真,没有公式化的谦虚和客套,只有毫无遮掩的坦率与诚恳,几乎令人下意识地想要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听到这话的男人神情中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最终收了回去,只留下简单干脆的一句话。   “别多想,早点休息吧。”   兰又嘉静静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纪因泓没有猜错,他的确怕宋见风。   而他同样没有猜错,纪因泓的确讨厌他。   这位据说脾气很好、待人宽厚的实力派影帝,在正式见面的第一天,就很不喜欢另一个即将同他搭档主演整部电影的新人演员。   兰又嘉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   或许……他是清楚的,毕竟梅戎青早就跟他说过,等剧组信息公开后,任何人对他有意见都是可能的。   因为他的加入使得剧组提前开工,还换掉了个别档期冲突的演员,所有戏排期的原则都以他为优先,连纪因泓的档期也要为此调整,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梅戎青甚至把剧本围读这样的重要环节都取消了。   如此特殊的待遇,旁人没有想法才是怪事。   而梅戎青说这些都是正常的,没关系,只要等到正式开拍,一切杂音都会消失。   ……会吗?   兰又嘉不知道。   “你说梅导到底为什么那么看重他?我看着也没有三头六臂啊。”   “搞不懂,虽然长得是挺好看的,但这又不是拍偶像剧,不管外形有多好,没演技一样完蛋。”   “就是说嘛,而且你看到泓哥的脸色没,我之前在其他组里跟他合作过几次,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冷淡的样子,他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啊,所以我真觉得这片子有点悬了——”   “哎哎,小声点,人过来了……”   当兰又嘉回到下榻酒店,一路上听过了那些仿佛四处散落的窃窃私语,独自回到房间关上门之后,就更加不知道了。   房间里很安静,耳畔却始终盘旋着雾蒙蒙的杂音。   腹部也漫开一阵熟悉的、不定时发作的剧烈绞痛。   兰又嘉忍着疼痛,从床头拿起新买的不透明塑料药盒,倒出几粒药,就着水吞咽。   放下药盒的时候,余光里划过一抹淡雅的磨砂灰。   那是一副看上去还很新的头戴式耳机。   搬离月亮湾的时候,兰又嘉只带走了身份证件、一枚戒指、一些衣物,和大把药片。   到离开京影,这个分量很轻的箱子里,又多了一件在台风天收到的礼物。   等待止痛药起效的时间里,捂着肚子面色惨白的青年,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先前随手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耳机。   片刻后,微凉的温度覆过耳畔,耳机里响起悠扬烂漫的钢琴曲。   他选了一张以前很喜欢的爵士钢琴专辑播放。   渐渐地,雾蒙蒙的杂音消失了,止痛药也听话地生效。   窗外的夜色辉煌澄净,世界变得柔和而美丽。   可蜷在床上发呆的兰又嘉仍然没有丝毫睡意。   他睡不着,但一粒安眠药也不敢吃,怕影响明天的状态。   夏风燥热的夜晚,身形单薄的青年戴着耳机,独自离开了酒店。   云县是个不大的地方,这间酒店离几处拍摄地都不远。   他想去明天要拍摄的地方看一看,提前熟悉一下实景。   早些时候,兰又嘉并没有对纪因泓说谎。   他是真的有点紧张。   也是真的觉得抱歉。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点低落。   只是一点点。   被琴声轻柔包裹着的路上,兰又嘉像分析别人的情绪一样,认真分析着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希望自己能开心起来,这样才能让身体尽量维持在稳定的状态。   梅导一定也这么希望。   因为他们都想好好完成这部戏。   完成这场最后的晚秋。   夏夜蝉鸣弥漫,微风熏然。   已经走到拍摄地附近的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古朴的建筑物里,灯火通明,道具组的人仍在赶工布景,数道身影被灯光拉长,投映在地面上,繁忙地交错着。   沐浴在皎洁如水的月色里,他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幻觉。   颈间被发丝遮盖的狭长伤痕,因而泛开一阵滚烫的热意。   于是,陷在铺天盖地的琴音里,兰又嘉忘记了原本在心头复习默背的剧本台词,鬼使神差般地向前走去。   直到能完全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才敢确定,那不是幻觉。   他真的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灿银。   ——在这群忙碌着的道具组成员里,竟有一道数日未见的熟悉身影。   很快,吸引兰又嘉目光的,就不再只是那人颊畔冰凉的亮色。   他的视线从黑银交织的耳钉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滑过对方利落英挺的侧脸线条,光彩炯然的漆黑瞳仁,紧握画笔的有力指节,沾染颜料的粗糙指腹……   耳畔的钢琴曲愈发浓烈繁盛,戴着耳机的人其实听不见外界传来的任何声音,世界被隔绝在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之外。   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风景。   对方在为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补色,即使是对美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他画得很好,落笔精湛,神情专注,像个深谙于此的年轻画家。   这是兰又嘉从未见过的闻野。   纯粹的、享受的……   全然沉湎的。 第38章   橘色灯光在老旧木地板上映落一道斜长的影子。   站在靠门的地方检查屋内陈设的老魏, 第一个察觉到外面有人驻足停留。   回头的同时,他习以为常道:“咱们这是私人住宅,不能进来参观的, 不好意思啊老乡——呃, 兰……兰老师?”   立在门边的青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什么,看得出了神,又因为戴着耳机,听不见他的声音,直到其他人也循声望来, 他才恍然惊醒, 匆忙摘下了耳机。   “抱歉,我刚才没有听到,您说什么?”   那张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昳丽的面孔上, 流露着清晰的歉意,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解释道:“我想过来看看实景……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对不起。”   这还是老魏第一次和这个被梅戎青藏得严严实实的神秘新人说话。   听到对方轻声细语的诚恳道歉,五大三粗的美术组老大倒无措起来,抓耳挠腮道:“啊,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打扰的!你要不要进来看?刚好替我们把把关,梅导晚点也会过来。”   两人在门口说话的时候,屋里其他几个道具组的工作人员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有人吃惊地盯着兰又嘉看,也有人满脸好奇地跟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起来。   瞬间热闹起来的屋子里, 唯独有一处角落是静止的。   闻野仍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幅画的世界里。   他有一双很亮的, 意气浓烈的眼睛。   于是兰又嘉的声音越发低了,朝显然有些无所适从的老魏摇摇头:“我还是先出去吧,你们忙, 辛苦了。”   老魏连忙跟出来两步送他:“行,您也先忙,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工作嘛……”   夏风轻柔地拂过耳畔。   兰又嘉坐在花坛的石头边沿上,安静地看着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人影摇晃的木框玻璃窗。   他没有再戴耳机,刚坐下的时候,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   他在想,是因为自己,美术组才要赶工加班的,所以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麻烦到了别人,理应弥补。   他在想,今晚好像比白天更热,颈后汗涔涔的,晚点回去要再洗个澡,或许就能睡着了。   他在想,这世界很小,竟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比如宋见风和梅戎青认识,又刚好被她请过来做剧照师,他的摄影作品确实有种特殊的魅力。   他在想……   他在想,原来闻野会画画,而且画得那么好。   兰又嘉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夏日午后的篮球场,和那只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   ——那是双本该很好看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舒展,手背浮现着根根紧绷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好像的确应该是一双会画画的,属于艺术家的手。   可翻转过来之后,却露出观感截然相反的掌心。   这幅异常鲜明的画面久久不散,驱走了所有其他零碎纷乱的念头。   花坛边的身影孤零零地坐着,安静地发着呆。   直到耳畔响起一道已经变得很熟悉的声音。   闻野的声音。   走神的兰又嘉其实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他茫然地抬头,看到那道停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时,却下意识回答道:“我没有要哭。”   他第一次见到闻野的那天,在热闹校园里蓊郁的梧桐树下,身上落满了斑斓树影的陌生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要哭了吗?   而这一刻,周遭弥漫着乡野寥落的蝉鸣,不再有漂浮着的彩色气球,只有两道在半空中陡然相撞的目光。   听见这声突如其来的认真反驳,指间凝结着彩色颜料的年轻男生怔了怔,漆黑的眼眸里不禁漾开几分笑意。   “我没问你这个。”他说,“我刚才问的是,你又在发呆吗?”   兰又嘉愣了一下,紧接着,诚实地点点头:“嗯,我在想你会画画的事。”   “孟扬跟我说过,你是金融系的,他记错了吗?”   “没有记错。”闻野顿了顿,“……画画只是爱好。”   在给画补完色,愕然地听见其他人议论新人主演的突然现身之后,他已经迅速回忆了一遍早有准备的说辞,关于该如何向兰又嘉解释这场过分巧合的偶遇。   可对方没有问。   这一刻,目光澄澈的青年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剧组,却笑着感慨:“你肯定很喜欢这个爱好,刚才画得特别专心。”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手中攥着的耳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没跟你说再见,也忘记道谢,我有点害怕下雨天,所以那天状态很差……谢谢你,闻野。”   近在咫尺的话音真挚又柔软,令听的人无端生出几分狼狈。   闻野蓦地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庞,低低应了一声,转而道:“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酒店吧,明天还要拍戏。”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拒绝:“我好像是有点困,你不用继续忙了吗?”   “不用,今天的工作完成了。”闻野先转身往外走,“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回酒店的一路上,只有轻浅的风声与脚步声交织。   留着利落寸头的高大男生走在前面,似乎是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结束后有些疲倦,目光在四周浓重的夜色里逡巡,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种沉默的守护。   脚步稍稍落后他一点的人便也保持着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走进酒店电梯,楼层按钮被点亮为止。   载着两个人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一个楼层的数字是亮的。   二十三层。   是先走进去的闻野按下去的。   他和兰又嘉住在同一层。   因为他在打听到兰又嘉的房间号后,就找人换了楼层。   身为影片核心主创的男主演,和完全是边缘角色的道具组成员,原本不可能住在同一层。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份巧合里的不自然,哪怕是第一次进剧组拍戏的新人。   电梯徐徐上升,机械运行的均匀声响中,闻野透过金属门,看见身边人望向自己的复杂目光,也听见对方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他照旧准备好了解释。   可下一秒,传入耳畔的话语却仍然不是疑问句。   “我刚才会去拍摄场地,是因为睡不着,心情也有一点紧张和低落。”   狭小冰冷的方形空间里,回响着青年充满温度的柔和声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那一刻,忽然就放松下来了……可能是因为见到熟悉的人。”   电梯抵达二十三层,门开了。   “幸好今天能遇到你。”走出去的时候,青年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对他道了谢,“谢谢你,我先回房间了。”   认真笃定的陈述句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光亮如镜的金属轿厢壁上,倒映出那道相较常人要显得单薄瘦削的身影。   曾经被他小心翼翼拥在怀里的身影。   正走向长廊深处,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兰又嘉!”   大步追出去的闻野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声音,也看到对方茫然回望的清澈眼眸。   “……什么?”   “你马上就要睡觉吗?”   “不会很快睡,应该要再洗个澡吧。”   “那你等我一分钟。”   一分钟后,房间门被人敲响。   满头雾水的兰又嘉打开门,刚想问闻野怎么了。   就看到年轻男生将一样有些陌生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这次他没有说伸手,只说:“拿着。”   是一支包装崭新的药膏。   祛疤药。   下意识接过这支被握得有些温热的药膏时,兰又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没能问完,因为个子高他一截的闻野正垂眸看向他的颈侧,声音轻得像个幻觉:“谁会喜欢自己身上留道疤。”   “走了,晚安。”   然后就真的转身走了。   徒留收到这份礼物的人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处。   从头到尾,闻野的语气都很平淡,不复往日的热烈。   他和过去有些不太一样。   但这一晚的兰又嘉却无暇顾及这一点。   他实在是困了。   他回到房间,洗完澡,在镜子前照着伤口的位置,真的用了这管药膏。   也难得睡了一个没有噩梦和惊痛的好觉。   气味不太好闻的冰凉祛疤药,竟跟儿童节那日收到的甜味糖果,有着一样的效用。   在陷入安稳绵长的睡梦之前,兰又嘉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仍是那一句——幸好,今天遇到了闻野。   他久违地感到放松和满足。   或许,不止是因为令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翌日,《晚秋》剧组片场。   纪因泓从化妆间出来的时候,刚要敲门进来找他的袁静霎时眼前一亮,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我就说你应该多接点民国戏,这一身只有你穿最合适!”   模样端方的男人剑眉星目,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立领的空隙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衣领子,添了几分文气,映称着上下滚动的喉结,整个人充满了儒雅俊朗的男性魅力。   只是神色却显得有些不愉。   他反手关上了化妆间的门,在暂时空无一人的过道里问自己的经纪人:“看到他了吗?”   “没有。”袁静知道他在问什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梅导说他还在化妆,让你直接去现场走戏,说副导和群演都已经就位了,先拍几条等她过来。”   “……我先拍几条?”纪因泓气极反笑,“今天这场戏是我一个人来演?!”   “消消气消消气,梅戎青就是这么个人嘛,想一出是一出的,谁拿她都没辙,而且都这时候了,也只能相信她的眼光,起码到目前为止,她选角确实是没失过手。”   袁静一边劝,一边护着自家艺人朝外走:“往那边吧,另一个门有狗仔摸进来,已经让人去赶了……”   等两人走到此刻一片嘈杂的拍摄场地,工作人员快步迎上来时,纪因泓的神情里已看不出端倪,全神贯注地同在场的副导演说起了等下要拍的戏。   很快,摄影机位、灯光布景等都调试完毕,他也的确按照梅戎青的安排,先一个人拍了几条。   拍戏通常不是按剧本里的场次顺序拍摄,也不按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拍摄,而是按场景分类,再结合演员档期来统筹拍摄顺序,一般都是把同一个场景里的戏一起拍完,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约转场成本、提高拍摄效率。   而今天要拍的第一场戏,恰好是按时间顺序来看的,两个男主最初相识的那场戏。   《晚秋》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在混乱动荡的民国时期,心怀热望的年轻学生谢雪留洋归来,和志同道合的人们一起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四处奔走出力,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一直以来都令他仰望敬重的领头人陈易秋,也是在少年时代为他启蒙开智、亦师亦友的那位钢琴老师,竟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改变,无声地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类角色设置一黑一白的双主角故事,白通常会是黑的陪衬,在故事梗概流出后,外界也普遍认为陈易秋这个人物更丰满深刻、表现空间更大,谢雪只是一个缺乏特色的视点人物,完全是工具性的。   但看过无数遍剧本的纪因泓不这么觉得,他知道梅戎青最初就是为了塑造谢雪这个人物才写出整个故事的,也见过梅戎青在挑选谢雪演员时的极端挑剔。   谢雪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灵魂,而且是很难被完美演绎出来的灵魂。   塑造得立体出彩的角色可以为演员加一层滤镜,在纪因泓看来,如果自己能将陈易秋这个角色演绎到九十分,那么换其他实力过关的男演员来,也可以演绎到八十分、八十五分,只是很好和非常好的区别而已。   可谢雪不一样,这是一个被塑造得高度理想化的角色,甚至没有剧作上主角必备的成长弧光,往好了说是纯粹,直白点就是扁平,但凡这个剧本的作者不是曾在国际电影节上捧走过最佳导演奖杯的梅戎青,纪因泓都一定会劝对方重写这个角色的所有戏。   因为根本不可信,没人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到了正式开拍的这一刻,演了二十年戏的纪因泓仍然非常坚定地相信,在谢雪这个人物的演绎上,不存在什么八十分和九十分的区别。   要么是极大概率的零分,要么是神乎其技的满分。   而那个背景神秘,与奢侈品帝国掌权人关系匪浅,从被选中那一刻起就打乱了所有人安排的新人演员,到底会把谢雪演绎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或许也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在场的人就都能亲眼看到答案了。   “卡!这条也很好,不过这个景别可能要再调调,卡在那个位置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先保一条吧。”   坐在大监前的副导演盯着画面回放,朝屋里的几个演员道:“几位都辛苦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啊,戎青马上过来。”   一场戏里包括多个镜头,需要切换各种机位,分成数次拍摄,现在拍摄的是谢雪出场前,陈易秋送走冥顽不化的富家子学生,独自在家弹琴发泄苦闷的几个镜头。   等重新架好机位,梅戎青还是没有来。   纪因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敬业地投入到这一镜的下一次拍摄中去。   彼时更年轻气盛一些的陈易秋,已经倦于同那些眼中只有一己私欲的有钱人打交道,可在那个时候,有闲心来学钢琴的,也只有这些活在十里洋场、不知民间疾苦的富人。   这天上午,日光很烈,他强打精神送走了愚钝顽劣的学生,和专门来接少爷的老妈子,回到屋里,重新坐在钢琴前,胡乱按动着琴键,任由恼人的噪音四处流泻。   画外的摄影师手持着摄像机,镜头随着呼吸轻晃,同那份难以言说的焦躁一起震动颤栗。   忽然间,这个特写镜头捕捉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在嘈杂琴音的空隙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但十分清晰。   纪因泓的惊讶并非作伪,因为照理来说,导演应该喊卡了,这个单人镜头就到这里为止,后面都是他和……   是兰又嘉总算来了?   男人起身,面露烦躁,但仍下意识扣好了刚才被自己扯松的衣领,大步朝门外走去,视线扫过刚才那位学生坐过的位置。   他以为是贪玩的少爷落下了什么小物件,老妈子替他来取。   可当他拉开门,却见到一张完全超出意料的面孔。   屋檐之外的日光极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着一件劣质的粗麻衬衣,衣服已经洗到泛白发皱,却并不脏污,反而很整齐地扎在裤子里,头顶还戴着一顶同样皱巴巴的浅色学生帽。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几乎要压弯那副单薄的身体,灰头土脸的打扮里,唯独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很亮,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站在屋檐外的报童踮着脚递来一份新印刷的报纸,和一声仿佛鼓足勇气的问候。   “陈老师,您又在弹钢琴……这是今天的报纸。”   他有一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一把清亮动听的嗓音,也只说了一句寻常又礼貌的问候。   可那一瞬间的陈易秋却蓦然惊觉,自己好像刚对素日珍重爱护的钢琴,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就在平日里来去匆匆的卖报少年,第一次主动同他攀谈的这一刻。   跟在男人身后一路追来的手持镜头,越过他宽厚有力的肩膀,悄无声息地铭刻着那张透着稚气的烂漫面孔。   男人伸手接过报纸,沉稳磁性的嗓音里难得透出些歉然:“很吵吧?……外面太阳很大,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瘦弱的少年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份要送。”   报童本该在道谢后离开的,可脚步无端变得犹豫,目光扫过钢琴老师身后敞开的家门,定定地落在某个地方。   男人随着这道目光望去。   两秒寂静后,他正要开口,邀请对方走近了看一看钢琴,却先听见那道轻而怯的声音响起。   少年问他:“那是西洋画么?”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兰又嘉在看的也不是那架摆在屋子深处的钢琴,而是放置在靠近门厅处的一幅新作的画。   那是站在他的位置看过去时,视线更自然的落点。   纪因泓的眼中再次流露出真切的意外。   还有同时属于纪因泓与陈易秋的惊喜。   “是的,是西洋画。”男人说,“确切地说,它是一幅油画。”   他收回了看向那幅画的视线,更想看清这个目不识丁的报童的表情,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于是,陈易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片盛满纯粹惊叹的黑亮湖水。   “真美。”少年不停地说,“油画真美。”   “钢琴的声音也很美……我每天送报纸经过这里,总能听见您弹钢琴的声音。”   他的声音那样小,又那样真。   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陈易秋忘了前一刻的烦闷焦躁,也令他忘了那些早已被写就的动作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那双叫人觉得未卜前路合该充满光亮的眼睛,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到的少年愣住了,连敬称都忘记用,语无伦次道,“陈老师,你在问我吗?”   陈易秋笑了:“当然是你——这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在这方浮着热气的炎炎烈日下,在这片岁月沉淀的老旧建筑前,在这个遥远尘封的黄金时代里——这一刻,只有两个人。   站在温文尔雅、着装得体的钢琴老师面前,贫穷简朴的少年攥紧了指尖,脊背却是挺拔的,像一株终于破开泥土的青竹。   他仰起脸,目光极亮地望着第一个问起自己姓名的老师。   “我的名字很好记的!”   少年的话音中透出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热切与企盼:“是多谢的谢,和雪花的雪……”   “谢雪,”他不停地说,“我叫谢雪!” 第39章   镜头中的演员说完了剧本里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 镜头外的世界,却始终保持着寂静。   导演没有喊卡,摄影机仍在持续录制, 录音设备也继续运转着。   本该瞬间复苏的片场, 静得过分。   令被阳光照得有些眩晕的少年,渐渐被忐忑不安的情绪笼罩。   他想,是自己的问题。   他不应该脱离剧本擅自发挥的。   尽管纪因泓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戏,又不露痕迹地将他带回了剧本里原有的对白。   但他还是不该这么做的。   是他的错。   “纪老师,对不起。”   这一刻正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只顾着向咫尺之遥的大牌演员道歉:“我不该改台词的, 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要重拍一条?”   那双写着惶然和歉意的眼睛望着纪因泓,又投向后方人群里的梅戎青,仿佛在等待他们的责备和怒气。   轻而怯的话语被悬在上方的收音设备清晰捕捉, 被这道目光凝视过的男人蓦地一滞。   一直戴着耳机听同期声的录音师也听见了这句话, 因此成了全场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   “快检查下画面!”   他耳机都来不及摘,懊恼地扫了眼仍高举着挑杆的录音助理,朝摄影师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点靠下,你赶紧回看一下——这条可千万不能穿帮啊,不然梅导绝对能弄死我!”   在录音师带着点诙谐的嚷嚷声里,一度缄默至极的片场,终于被重新激活, 一点点恢复了寻常的嘈杂。   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边缘旁观的女演员米悦就逐渐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时飘去遥远时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啊?这也太、太……”   “太贴这个角色了。”站在旁边的袁静接过她的话, 语气同样很不平静,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谢雪。”   “是啊!”米悦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同她窃窃私语,“我之前看剧本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这人物写得有点脱离现实,压根想不出来谁能演好,但我也没敢跟梅导提——现在回想,幸好没提。”   谢雪是一个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夸张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个不到一分钟的照面,就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命运的轨迹也因此改变。   所以,这对演员的个人魅力和表现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人设本身并不能为演员增光添彩,反倒要靠演员的灵魂来为角色赋予说服力。   在亲眼目睹令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的这场戏之前,不少看过剧本的人都暗暗觉得,谢雪这个不太立得住的人物会是这部电影的一处遗憾。   原来是因为尚未真正见到他。   ——见到兰又嘉。   “他对易秋说钢琴声音很美的时候,我都想替纪老师问他名字,再卸下他身上沉甸甸的报纸包,请他进屋亲手碰一碰钢琴。”   米悦心绪难平地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不止是教他学钢琴,我还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袁静亦有这份感受,而她此刻的心情,却远比不清楚兰又嘉背景的米悦复杂。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梅导挑演员的眼光从来没错过,她看人太准了。”   “对啊,这次更是准到离谱。”米悦随口说,“要不是知道她找谢雪的演员找了很久,我简直以为她是照着嘉嘉写的谢雪。”   她脱口而出这句玩笑话后,自己都愣了愣,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了一些。   “其实,我觉得他不是在努力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整个表演真的太自然了,跟昨天我接触到的、生活里的他很像。”   这个对表演有着极大热忱的女演员,怀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对身旁有些私交的女经纪人低声感慨道:“要么是他的演技好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要么,就是他和梅导的运气都太好了。”   “梅导遇到了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将谢雪彻底演活的人,而他也遇到了一个跟自己格外相像的角色。”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期待未来:“好眼光加上好运气,这部片子一定会大放光彩……一定会的。”   “不。”耳畔响起男人的沉稳声音时,兰又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用重拍。”   听到纪因泓毫不犹豫的否定时,他面露茫然:“可是我说了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那一段很好,比剧本里更好,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说着,纪因泓本来已经在朝大监方向走过去的脚步顿了顿,侧眸看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人:“过来看回放吧,只要刚才那条没有技术上的问题,就不需要重拍。”   因为无论再重拍多少次,都不可能再拍出比这条更好的效果了。   作为戏中人的纪因泓深知这一点。   在场的其他人恐怕也能看出这一点。   主创们一起围在大监视器检查各个机位的素材时,全场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录音师和他的助理了。   直到看见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梅戎青面色渐渐和缓,他们才敢悄悄松一口气。   “画面没有问题,声音你检查过了吧?”   录音师连忙道:“回听了好几遍,绝对没问题!”   “那就行。”梅戎青点点头,终于宣布结论,“这条过了,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霎时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场工立刻去搬设备挪位置,化妆师也连忙走向等下要出场的演员。   米悦一边任化妆师给自己补妆,一边笑着对兰又嘉说:“第一场戏就一条过,真厉害!而且你这个妆化得真好哎,完全就是少年人的样子,我都不想你卸掉。”   还戴着学生帽的送报少年弯了弯眼睛,应声道:“我也舍不得卸。”   兰又嘉的下一个镜头要换妆造,所以安排在下午,这会儿可以先休息。   在他同米悦闲聊的时候,另一边的纪因泓也在问梅戎青:“你是为了这场戏,才一直把他藏起来的?”   梅戎青刚亲自听完一遍同期声,摘下耳机回答他:“一半一半吧,时间确实也紧,没工夫搞什么剧本围读。”   她说得随意,纪因泓却沉默了几秒,摇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打算做任何事先排练,你想要的就是刚才那场戏的效果。”   是满怀迷惘的陈易秋第一次见到门外的谢雪。   也是心有不满的纪因泓第一次见到戏里的兰又嘉。   他们都被那份完全超出想象的纯粹热烈所慑服。   闻言,梅戎青看他一眼,蓦地笑了:“看来我没挑错人,你的确是中生代这批演员里悟性最好的。”   演员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天赋、努力和悟性缺一不可。   “现在应该不担心了吧?”她说,“让袁静也放松点,别怕这怕那的,今天第一场戏的调子都定在这儿了,只要接下来能顺顺利利拍完,明年保准给你拿个影帝大满贯。”   梅戎青当然也清楚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一线演员,愿意一次次配合档期变动的真正原因。   可这一刻的纪因泓,却并不关心未来或许唾手可得的最大荣耀。   “我现在相信他是你的主动选择,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演谢雪,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纪因泓语气很平静地问:“为什么这部戏突然提前了这么多开机,拍摄日程的安排也非常紧,这是他的要求吗?或者……是别人的要求?”   这是他不再怀疑兰又嘉的能力之后,仍然觉得耿耿于怀的地方。   因为这份超出常理的特殊待遇,给整个剧组都带来了不少麻烦,也包括他自己。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丝毫没有意外。   她看了眼不远处打扮得灰头土脸却言笑晏晏的少年,淡声道:“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拒绝得分外干脆直接,纪因泓不禁怔了怔。   紧接着,又听见梅戎青说:“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的。”   “在那之前,我只有一个建议,你最好是能听得进去。”   纪因泓下意识问:“什么?”   而她面无表情地说:“用客观和专业的态度对待他,别带什么私人情绪,你和袁静私底下对他有什么意见我不管,但都给我藏在心里,不要用任何方式为难他。”   “否则,对谁都不是件好事——无论是对他,对你,还是对这部电影。”   纪因泓愕然地听完了这段听来几乎像是威胁的“建议”,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情,就看见梅戎青转头看向那个人,方才还显得冷厉的声音霎那间温和了许多。   “兰又嘉!过来一下。”   “梅导,怎么了?”   反复检查过那场戏所有素材的梅戎青,把手里的监听耳机给他戴上,先让他听了一遍,然后笑着说:“你刚才演得特别好,从表演到台词,全部都很好,比我的想象更加完美。”   扮成少年模样的新人演员认真听着,小声接话道:“……但是?”   他的话音里透着忐忑和不安,要求严苛的女导演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   “对,是有一个但是。”她说,“但是,只是一个很小的但是。”   “你听同期声的时候发现了吗?陈这个字的发音不太对。”   这场戏的效果堪称完美,梅戎青更是精益求精,将每个点都抠得很细:“你发音的位置要再靠前一点,它是前鼻音,你念得有点像后鼻音了。”   她举了个例子,给他演示这两个非常相近但又有些差异的发音:“比如陈易秋的陈,和前程的程,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应该听得出来吧?是陈老师,不是程老师。”   “好在这个错误不是很明显,大部分人都听不出来,你之后注意就行。”   梅戎青的确没把这一点当作什么大问题,神情话音也很宽容,没有半分严厉。   可听见这话的兰又嘉却像是愣住了。   半晌才讷讷道:“我知道了,梅导。”   然后他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纪因泓,格外认真地道了歉:“对不起,纪老师,我不是故意喊错的。”   纪因泓的脑海里仍盘旋着梅戎青那番话,没有细听两人的交谈,微一颔首,本能道:“没事。”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极轻微的快门按动声在旁边响起。   身为剧照师的宋见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幅画面,伴着一声调侃:“梅导,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怎么把两个主演都说得心事重重的?”   他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在瞥过来时,觉得站在梅戎青旁边的两位主演,神情都有些奇异,看起来很有故事感,就下意识摁了快门。   而这个瞬间唯有镜头铭记着,等梅戎青侧眸去看的时候,两人脸上掠过的情绪都已如水波淡去,恢复了平静。   于是她白了宋见风一眼,没好气道:“哪来的心事重重!倒是你,刚才那条镜头里怎么一张照都没拍?那场戏多难得,千载难逢,我还以为你能给我拍出几张神图。”   主动凑上来挨了一通训的剧照师摸了摸鼻子,面露无奈:“没办法,我也是新人嘛,没反应过来……不过,我刚才抓拍到的这张花絮真的挺有意思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冷不丁道:“兰又嘉,你要不要看?”   被问到的人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垂眸道:“宋先生,我该去卸妆了,晚点再看吧——梅导,我先过去了。”   “行,去吧。”梅戎青处理完了眼前的事,立刻投入到下一场戏里,“米悦,你过来跟老纪对一下词。”   “哎,来了梅导!”   男主角和女配角正在听导演讲戏,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专注沉浸的,这同样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们附近的剧照师,没有再拍下任何一张花絮照。   宋见风望着那道独自离开的单薄背影,良久,神情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他仍不知道前一刻的纪因泓和兰又嘉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微妙的神情,却知道自己刚才撒了谎。   从少年时代正式拿起相机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来没有因为反应不过来,而错过任何一个值得记录的镜头。   他做了十年摄影师,已经养成一种比思考更快速的身体本能。   但就在几十分钟前,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门前的那一刻起,他是真的忘了。   他忘记了手中的这台相机,更忘记自己是个摄影师和剧照师。   人生第一次,宋见风竟连本能都忘了。   或许,是因为那场戏的每一秒都精彩万分,他找不到一个最精彩的瞬间。   或许,是因为那张面孔的鲜活与烂漫,静态的相机根本无法概括,只有流动的视野才能完全铭刻。   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谢雪身上,不曾移开。   就像当时片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那样。   但他跟那些人相比,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非常不一样。   比如,兰又嘉并不反感那些人投来的视线。   却唯独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这是宋见风刚刚确定的事。   兰又嘉似乎不太想看到他,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接触,一直疏离客气地喊他宋先生。   自那次意外偶遇之后,在他面前,那个一贯明媚烂漫的青年,始终是拘束谨慎的。   可这种状态不像是出自对他这个人的讨厌,也不像是因为傅呈钧而生的迁怒。   立在原地出神的宋见风想了很久,试图准确形容对方的态度。   直到一个乍一听毫无根据的词,猛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回避,抗拒,礼貌,紧张……   当它们加在一起,所构成的情绪,分明是害怕。   在陡然想通的这一刻,年轻俊美的摄影师脸上,透出浓浓的惊诧之色,只觉得不可思议。   ——兰又嘉居然怕他。   他怎么会怕他? 第40章   六月二十七日, 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宋见霜是第一个接到这通奇怪电话的人。   被铃声吵醒的年轻女生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还来不及看清到底是谁扰人清梦,先听见那一头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很可怕么?”   宋见霜在这道无比熟悉的男声里愣了几秒, 随即瞪大眼睛, 发出难以置信的控诉:“宋见风!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我刚睡下没多久!!”   “……怎么通宵了?”宋见风咦了一声,“抱歉,我还以为你最近都要睡美容觉。”   “我倒是想!”宋见霜怒气冲冲道,“你知道昨晚奶奶拽着我在折腾什么吗?!她居然把我以前收藏的那堆明星周边都翻出来了,挨个念叨我有多喜欢他们, 鼓励我再去追现场!”   “我真的要疯了, 我都高中毕业多少年了!真不如让她继续给我挑什么秀禾服敬酒服——至少姓傅的绝对不会跟我翻那些傻逼得要死的旧账!也不会害我大半夜尴尬得睡不着觉!!”   “奶奶现在觉得你是高中生了?往好处想,至少你无痛重返十六岁了。”   宋见风毫不走心地应完妹妹的话,回到自己的问题, 显然正陷入沉思:“他连老傅都不怕, 怎么会怕我,再说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可怕……小霜, 你那群朋友里面,有没有怕见到我的?”   “什么可怕?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都说了你很可恶!”   心情崩溃地发泄了一通的宋见霜彻底清醒过来,困意全消,索性煲起了电话粥:“有啊,好几个男的都怕你, 有时候我说叫你过来一起玩, 他们就叽叽歪歪地不让我喊你。”   宋见风语气一振:“真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怕你看上他们的女朋友啊!那不是一撬一个准。”   吐槽完了,宋见霜忍不住八卦起来:“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又跟谁打得火热呢?是谁说你可怕啊?”   “……我什么时候撬过别人墙角了?”   自觉被耍的宋见风叹了口气:“没干嘛,你继续睡吧, 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不准挂,你已经害我睡不着了!快说,到底是哪个大美女让你惨遭滑铁卢了?居然说你可怕——我知道了,肯定是她听你哪个心怀不满的前任说过些什么,啧啧,宋见风,你也有今天……”   宋见风在妹妹这通毫无营养的废话里淡定地挂断了电话。   不对,或许还是有一点营养的。   他没有哪个前任认识兰又嘉,更不可能跟对方说起过他。   但兰又嘉自己倒有个前任。   而且,宋见风还真的跟那个人主动谈起过兰又嘉。   ……私下里跟别人“告密”的行为,大概是挺可怕的?   下午两点十八分。   傅呈钧是第二个接到电话的人。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坐在主座里的男人瞥了眼来电人,随即拿起手机,淡声道:“抱歉,暂停一下。”   会议室里正在发言的中年人先是一愣,然后立刻闭上了嘴,与旁边的其他员工面面相觑,难掩目光里的惊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位过分年轻的董事长在开会的时候中途接电话。   虽然,是个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的电话。   “老傅,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嘴碎的人。”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惆怅感慨时,傅呈钧表情一怔,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仍本能般反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宋见风语气很散漫,“我就是特地来问候问候你,表达一下我诚挚的关心——说真的,你现在接电话这么及时,真让我挺不习惯的,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   闻言,傅呈钧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一屋子大气不敢出的下属,面无表情道:“我在开会。”   宋见风瞬间领会,这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意思。   让一个眼中曾经只有事业的大资本家去跟当时还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情人,主动说起什么谁在哪遇到了你的无聊闲话,这件事的离奇程度,不亚于傅呈钧在这一刻突然回他一句:谢谢你的问候。   好吧,不管是谁害得兰又嘉怕他,总之肯定不是电话里这位。   试探完毕的宋见风选择立刻撤退:“行,你忙吧,剧组里一切正常,梅戎青挺照顾他的,没人敢搞什么小动作。”   与此同时,他还非常懂事地送上了一份赔罪礼:“对了,今天上午拍了第一场戏,戏里的照片没拍到,但有一张戏外的花絮照,我刚给你发过去了,你肯定没见过这个造型的兰又嘉……”   宋见风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沉声问:“导演说他演得不好?”   他顿时愣了一下:“没有啊,梅戎青对他满意得不得了,不仅是她,全场人都看得出来他演得特别好——怎么这么问?”   男人掌心的屏幕上正显示着那张刚刚收到的照片。   三角构图的照片里,左侧穿着民国中山装的男演员面色郁然,站在中央的女导演正偏过头,望向右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泛白发皱的粗麻衬衣,复古秀气的学生帽,格外稚气的面孔……这张照片中的兰又嘉仿佛来自一个分外遥远的时空。   那是傅呈钧从未见过的一种模样。   却带着一种他并不陌生的神情。   于是,几秒钟空白的寂静后,宋见风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在难过。”   “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难过。”   这通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宋见风却久久没有回神。   他盯着自己发出去的那张花絮剧照看了一会儿,又望向远处刚从化妆间方向过来的兰又嘉,半晌,心情有些复杂地回到人群里,重新握紧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相机。   原来那一刻兰又嘉的情绪,不是在他看来很模糊的心事重重,而是十分清晰的抱歉和难过。   他想,其实老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往日冷淡漠然的嗓音,听起来似乎也有一种陌生的后悔。   更准确地说……   是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后悔。   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半。   不管是对哪家公司来说,这个点都该下班休息了,何况今天是个周末。   就算有少数人还在勤勤恳恳地加班,也不至于大半夜还聚众开会。   当然,前提是身处京珠时间。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声略带警惕的开场白:“你没在国外吧?”   “在光海。”傅呈钧言简意赅,“又要问候什么?”   “那行,你看一眼邮箱,我给你发了点照片。”   宋见风听出来他现在不忙,顿时语气淡定地开始胡说八道:“梅戎青让我选图,我觉得哪张都不错,选不出来,索性听听你的意见。”   傅呈钧刚好在电脑前,很快打开了新收到的邮件,附件里全是兰又嘉的照片。   有和女演员面带笑意聊天的他,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打扮的他,走在人群里望向远处的他……   全都是傅呈钧已经很久没能亲眼见到的他。   宋见风听着电话那头鼠标轻点的声音,格外耐心地等待着对方逐一查看这些照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呈钧终于开口:“不要编号是四的那张,其他都很好。”   他只排除了一张照片,但令宋见风面色一僵,反问道:“为什么不要这张?我觉得表情很自然啊。”   这张照片里的兰又嘉正看向镜头,也是被抓拍下来的一瞬。   傅呈钧却说:“不自然,他当时在看什么?”   “……什么在看什么?”   “他状态很僵硬,像是看到了不想看的东西。”   “……”听到这话的摄影家多少有点失态,“妈的。”   傅呈钧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见风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没怎么,他在看今天晚上那顿剧组盒饭呢,确实难吃得要命,唉,我出去吃点宵夜,先挂了。”   不等对方再追问,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原来老傅也会讲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   兰又嘉都直视镜头了,还能是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镜头。   和镜头后面的摄影师。   ……   万籁俱寂的深夜,被奇异谜题困扰着的宋见风独自待在酒店房间里,心情复杂地瞪着墙面出神。   仿佛这样就能越过一个个房间,望进那颗唯独同他保持着遥远距离的心。   兰又嘉到底为什么这么排斥他?   为什么会怕他?   一贯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生平第一次觉得,未知并不完全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因为他甚至连一点解题的头绪都没有。   可他实在太好奇这个未知背后的答案了。   他手中的镜头亦然。   于是它专注地、缄默地、探寻地凝视着那张漂亮迷人的面孔,几乎一刻也不愿移开。   作为副产品的照片,便像雪花一样飞向另一个人的邮箱。   ——反正他本来就是受傅呈钧之托,专程去帮他照看昔日恋人的。   这算是他无偿赠送的额外服务。   宋见风这样想。   心无旁骛地、坦坦荡荡地这样想。   是因为好奇。   剧组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后流逝。   六月二十九日,六月三十日……   又一场戏顺利结束,演员们短暂地放松下来,交谈着离开镜头的范围。   “嘉嘉,刚才那段爵士钢琴真的好好听,你是不是学了很多年?”   “嗯,差不多学了七年吧。”   另一拨人则走进镜头,为下一场戏做准备。   “老魏,下个镜头要带到油画,你赶紧叫人过来。”   “好嘞没问题!小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两道目光在空气中完全平行地交错开。   仿佛素不相识。   在那个已经被大家认定未来绝对会火的新人演员走远后,本应专心致志准备道具的年轻男生,冷不丁地抬头望去。   只能看见一道被日光朦胧映照的背影。   旁边的老魏看见这一幕,终于没忍住,小声问他:“你俩之前认识吧?那天我看到你跟他一块儿回酒店的。”   闻野收回了视线,面色不改:“顺路而已,整个剧组都住那家酒店。”   “不是,哎,你小子防备心还挺重。”   老魏被他的话堵了一下,不禁笑了:“我打赌你们俩绝对认识,不过我怎么感觉你在躲他呢?”   “人家兰老师反而对我们美术组特别客气,怎么,你俩闹矛盾了?他惹你生气了啊?”   闻野没有回答,低头捣鼓着调色盘上的油彩。   直到老魏自言自语的下一句话涌入耳畔。   “不对,应该不是,虽然你看起来是躲着他,但我好几次看见你盯着人家发呆,而且他在哪你也在哪,就挺矛盾的,啧,年轻人的世界真是有意思……”   沾满色彩的画笔有一瞬打滑。   鲜艳昳丽的油彩,突如其来地浸湿了原本干燥的指尖。   不复洁净。   七月一日,七月二日……   尽管梅戎青已经友情提醒过宋见风一次,但在翻阅前几天攒下来的花絮照片的这一刻,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破例第二次提醒道:“别老盯着一个人拍,那么大个剧组,其他人都入不了你的眼?”   闻言,宋见风倒很坦率地点了点头:“我拍了其他人啊,但你不也没注意到那些照片,只看到他了?”   气质恣意的男人扬起唇角,一本正经道:“所以,他让别人黯然失色是种客观的现象,跟我主观的偏好可没什么关系。”   他一脸真诚,实在将这番歪理讲得像个真谛,连梅戎青差点都着了道。   只是在她的目光再度扫过那些明显质量迥异的照片时,到底还是找回了理智。   宋见风镜头里的其他人,都保持着他一贯的水准,拍出了不同人物独有的气质,并未敷衍了事。   可他镜头里的兰又嘉,却散发着让人完全移不开目光的惊人魅力,每一张都是。   人物自身的美丽已经不足以解释这一点。   而照片也从来都不是一种单纯客观的记录,它一定蕴含着记录者的主动发现和主观创作。   透过这一张张凝结的摄影作品,梅戎青几乎能看到那份时时刻刻都饱含着偏爱的注视。   阅历丰富的女导演因而蹙起了眉,语气称得上十分复杂:“我说真的,别总盯着他看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   宋见风看出她目光里浓重的叹息,心头微动,下意识接上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偏生又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味道,将本该严肃的对话消解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梅戎青的话音顿住,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不算相熟的世交同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   她笑着摇摇头,很平静地说完了自己真正要说的那句话。   “——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注视的意义。”   或者说,代价。   七月三日,七月四日……   “米悦,你仔细看这个镜头,看出来你和老纪的区别了吗?”   监视器前的米悦看得分外认真:“嗯,泓哥的眼神戏很好,情绪特别饱满,跟他比起来,我的情绪就显得非常单薄。”   “不对,他戏好只是一方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你的身上。”   梅戎青神情肃然地给演员讲着戏。   “不要只顾着表现所谓的眼神戏,觉得把某种情绪虚构出来就可以,你要清楚,光是你在看着他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能传递出很多东西了。”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但事实上,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当你反复地、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人,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蕴含着一种非常浓重的情绪。”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管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你都一定会被这种注视改变,被它控制,也被它出卖。”   “有些时候,是不经意地泄露出隐藏的感情。”   “有些时候,会一点点激起始料未及的感情。”   “还有些时候,则滋生出越来越强烈的感情……”   七月五日,晚上八点零七分。   朦胧细雨打湿了车窗,雨刮器匀速规律地扫过挡风玻璃,流光溢彩的夜色在雨滴中折射出昏然光晕。   云县在下雨。   黑色豪车在这座郊区县城里最大的酒店前停下,车门打开,被挺括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迈出,鞋底毫不犹豫地踏过一片淋漓的地面。   稍显急迫的脚步声一路经过酒店大堂、电梯……最终抵达今夜格外安静的二十三层。   这一层的绝大多数住客,此刻都不在房间里,他们属于同一个剧组,正在参加有人临时组织的聚餐。   但其中一间房的住客,一定不会去参加这场雨夜的聚餐。   而在这个雨夜不请自来的访客,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出发,搭乘最近的航班赶来,一路风尘仆仆,最终停在了这间房的门口。   在抬手敲门的那一刻,男人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起那张脸庞上流露过的歉然与悲伤,愉悦与灿烂,安静与彷徨……   一帧帧被相片定格的静止画面,格外清晰地在他眼前闪烁。   他没能亲眼见证,他错过了很多事,他想知道那些照片里每一种情绪的原因和来历。   可他同样知道,对方不会再回答他这些问题。   异常安静的酒店长廊里,回荡着不肯停息的敲门声。   昏黄的灯光拉长了执着地等在门外的高大身影。   当男人在漫长等待中,听见房间里传出那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时,所有琐碎冗杂的思绪,瞬间被一抹更鲜明的念头所覆盖。   傅呈钧想,外面下雨了。   他向来厌恶井然秩序被打破、原定计划被更改的那些时刻,比如当天空中突然降下一场毫无预警的、绊住他脚步的雨。   可今晚的他只觉得庆幸。   ——时隔十二天,这座干燥晴朗、令人本能地想要逃离的冰冷城市,终于又下起了温暖潮湿的雨。   如今,唯有在这一刻……   兰又嘉才不会彻底拒绝他。 第41章   橘色灯光在酒店走廊上映落一道朦胧的影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即使雨夜到来的访客, 对于将要看到的那番景象,早已有过心理准备,但此刻仍是呼吸一窒。   前一秒的庆幸陡然消散, 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心慌。   门后的青年穿着睡袍, 宽松舒适的面料包裹着身体,反而衬得袍子里的人异常伶仃,手腕细瘦,脖颈纤长,柔软的黑发末梢湿漉漉的, 不知是沁着汗, 还是水珠。   那双昔日明媚的杏眼同样是湿润的,似乎正望着来人,可眸子里一片空茫。   清澈的瞳孔里已经倒映出了对面的身影, 他分明看见了此刻站在门外的男人, 竟没有一丝反应,没有惊讶,没有欣喜, 也没有厌恶。   他没有任何情绪。   傅呈钧见过灿烂的他,见过脆弱的他,甚至见过崩溃控诉的他。   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兰又嘉。   明明就站在他的眼前,却像是一个透明的幻觉。   透明到令人觉得,即使他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到对方。   指尖只会穿过无穷无尽的冰冷空气。   “……嘉嘉!”   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想象中, 门外一贯冷静从容的男人瞳孔一震, 大步迈进房间,带着罕见的急躁,猛地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指腹瞬间触到一片凉意。   体温偏低。   但仍是真真切切的, 另一个人身上传出的温度。   鲜活的温度。   在确定眼前人不是幻觉的这一刻,傅呈钧才寻回了些许理智。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没有控制力气,立刻松开了手,歉然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手指松开的那一刹,青年白皙的手腕上随之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红痕。   应该是痛的。   可他丝毫没有喊疼,依然呆呆地望着来人。   傅呈钧知道他此刻状态不对,目光扫过那双光裸着踩在地毯上的脚,微微一凝。   “你忘了穿鞋,会着凉的。”他低声说,“我抱你去床上。”   话音落地的同时,房门也被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空气。   不等兰又嘉回答,男人已经将他打横抱起,往房间里走去。   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被温暖炽热的怀抱所取代。   “刚才在睡觉吗?我吵醒你了?”   耳畔低沉而温柔的嗓音里,充满了梦一般的关切。   “嘉嘉,你身上哪里不舒服,还是生病了?告诉我,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心跳分外有力,挤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嘈杂雨声。   全身冰凉、失魂落魄的青年渐渐被这个怀抱捂热,终于缓慢地开口:“……我没有生病。”   “好,没有生病。”傅呈钧愈发熟练地应着他的话,“但你身上很凉,要不要去洗个热水澡?”   怀里的人温顺地点了点头,傅呈钧见状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走向浴室,就听见他小声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   男人的脚步蓦地僵住。   他知道兰又嘉要说什么。   早在两年前,他就亲耳听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天因为他的恶劣和失控,害得兰又嘉在本该愉悦的情事中流了太多眼泪,事后更是跌跌撞撞地跑下床去找止痛药。   可痛得脸色发白的人,吃了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跟他道歉。   残留着泪痕的脆弱面孔上,努力露出一个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然后笑着跟他道歉。   这一刻的傅呈钧忽然不敢低头。   不敢去看怀里人的神情,也不敢再听一遍那句满含歉意的解释。   “——是心脏疼,因为想起了小时候。”沙哑滞涩的声线覆盖了另一道很轻的声音,“我知道,我记得的……对不起。”   “嘉嘉,是我的错,不该由你来道歉。”   空气忽然变得很静。   蜷在温暖怀抱里的人眼睫轻颤,好似终于从空茫的混沌里醒来,目光里闪烁着后知后觉的惊讶。   男人为那个早已逝去的雨天道了歉,才敢继续问今天:“前面吃过止痛药了吗?药放在哪?”   “吃过了,可是没有用……止痛药和安眠药,都没有用。”   那道声音依然虚弱得发着抖,但已逐渐变得清明。   闻言,傅呈钧立刻垂眸望去。   正望进那双总算有了情绪的眼睛。   清醒又悲伤的眼睛。   不是心脏疼,是全身都疼。   心脏,腹部,骨头……哪里都在痛。   遍布四肢百骸的,无孔不入的剧烈疼痛。   也不只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   童年,少年,青年……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幸福的时刻。   不会陡然幻灭的,真正被爱的美丽幸福。   可是,没有必要再对眼前的人解释这些了。   太晚了。   兰又嘉这样想。   逐渐恢复理智的青年认出了来人,轻声喊:“傅呈钧。”   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傅呈钧却蓦地一僵。   他知道怀里的人如今对自己的排斥和抗拒。   但他不想松开手,他会想办法说服兰又嘉。   下一秒,正要开口的男人,先听见那道轻而淡的声音。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下雨?”   兰又嘉看着他说:“因为我在雨天的时候最需要你,会忘了要推开你……就像刚才那样。”   傅呈钧一时怔然。   兰又嘉很了解他。   他却好像真的不够了解这个曾经只对他展现灿烂一面的昔日恋人。   爱意不再之后,他竟是如此敏锐又尖利。   “对你来说,感情也像是一笔生意,找到对手最致命的弱点,就能在不浪费时间的前提下,让收益最大化,最高效地达成目的,对不对?”   太过平静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   傅呈钧哑口无言。   良久,男人才低声道:“……我没有把你当成对手。”   他没有否认其他被说中的部分。   只解释了整句话里最无关紧要的一处用词。   陷在无力挣脱的亲密拥抱里,兰又嘉笑了起来:“可你也没有把我当成爱人。”   爱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权衡利弊,步步为营。   “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轻声猜测着,“是因为不习惯吗?”   至少,不是因为怜悯。   兰又嘉脑海里倏忽划过了这个念头。   他想,梁助恐怕没有把他得癌症的事告诉自己的老板。   ……为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不等傅呈钧说些什么,神色恍惚的青年继续道:“但你会习惯的,你一定能够习惯的。”   “傅呈钧,感情从来不是你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你该把时间拿去做你更在乎的事,那些你做得最好的事……”   “每个人的时间都很珍贵,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说,“我是很害怕下雨,也感激你陪我熬过的那些雨天,但以后,我会努力克服的,克服对你的需要。”   “我也一定能习惯没有你的雨天。”   兰又嘉忍着身体里四处作祟的痛意,尽可能平静地说完了这些话。   分开之后,他其实不恨傅呈钧。   他也是真的爱过对方。   爱过这个令许多人钦羡仰望,光芒夺目的男人。   他从不否认自己曾经付出过的感情,也不否认对方极具侵略性的魅力。   只是,傅呈钧是个成功的商人,是个出色的野心家,甚至是个很好的情人。   唯独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而这并不是傅呈钧的错。   是他的错。   是他明知不可为,还强人所难,非要盼望。   直至大梦终醒,蓦然回首,却已时日无多。   “别再来找我了。”兰又嘉最后说,“别再浪费时间,你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傅呈钧,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没能说完,因为耳畔响起男人低沉滚烫的呼吸。   “是我需要你。”   “嘉嘉,每次下雨的时候,不止是你需要我。”傅呈钧说,“是我也需要你在身边。”   兰又嘉茫然地抬起眼。   他看见那双宝石般深邃的灰绿眼眸,闪烁着浓烈的光芒。   “我在光海长大,那里总是下雨。”男人的声音沉静,漂浮着浅浅流动的回忆气味,“我憎恶那段时光,因此厌恶雨天,也厌恶回溯过去。”   在光海度过的晦暗童年里,常常绵延着潮湿阴郁的雨水。   所以,傅呈钧一直以来都不喜欢雨天,只是谈不上恐惧,也从不将那份反感显露在人前。   这是兰又嘉第一次听男人主动提及自己的曾经。   在被窗户和怀抱隔绝的淅沥雨声里,傅呈钧主动提起了遥远尘封的往昔。   “嘉嘉,今天是我需要你。”他轻声请求着,“等雨停了我就走,好不好?”   “这不是浪费时间,是我不习惯没有你的雨天。”   也提起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在剧组的日子开心吗?我知道开机仪式和毕业典礼是同一天,我替你去了毕业典礼……嘉嘉,拍完这部戏之后,你想做什么?未来想继续演戏,还是做音乐?”   柔和喑哑的话语,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细网。   细网上闪烁着那些兰又嘉曾经翘首盼望的温柔关切。   也闪烁着更多光芒难辨的东西。   时间,毕业,未来……许多美丽璀璨的词语。   可他得了绝症,与未来绝缘的癌症。   尽管每个医生都劝他要好好治疗。   但他实在怕疼。   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放低了姿态,罕见地提及往日避而不谈的往事,心甘情愿地袒露着弱点……傅呈钧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爱吗?   还是因为这种姿态更容易打动人,是最适合用在这一刻的致命手段?   他不知道。   他分不清。   风雪般的冷香与炽热的怀抱一起轻拥着他。   在那抹熟悉的、叫人安心的气味里,本就被疼痛折磨着的兰又嘉几近沉沦。   身体比感情更诚实。   诚实地渴望着此刻就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随着混乱翻涌的思绪,理智和本能的纠缠,兰又嘉一度平复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傅呈钧很快感受到了怀中人难以自制的颤栗,和声音里濒临崩溃的挣扎。   “……我不想影响剧组的正常拍摄,不想传出任何流言。”   青年的额角又渗出了微凉的汗水,语无伦次、竭尽所能地抗拒着那份引诱:“我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梅导说到处都有狗仔,很多人都认识你的,你不能出现在剧组!”   傅呈钧很清楚他的顾虑,立刻道:“没有人看到我过来。”   他不知道兰又嘉为什么突然再度陷入恐惧,此刻来不及弄清这一点,先试着安抚:“嘉嘉,放松下来,不会有人知道我来找过你,你没有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杂音。   是一道满含关切的女声。   伴着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嘉嘉,你在房间里吗?”   话一出口,米悦就看到了门缝里流泻出的灯光,随即道:“好吧,你在房间,我看到灯了,怎么不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从傍晚起就没见到你了……嘉嘉,你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   “你还没吃东西吧?我拿了点吃的,你先开一下门。”   敲门声清脆刺耳。   屋里蓦地一静,傅呈钧面露意外。   他心知不妙,本能地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昏黄的灯光映亮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孔。   漆黑湿润的瞳孔里,瞬间盈满了惊惶和无措。 第42章   那是一双本该美丽柔和的眼睛。   却在雨水忽然落下的那一刻, 被显而易见的恐惧湮没。   紧接着,满眼恐惧的人匆忙回到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原来兰又嘉不止怕他。   更害怕下雨天。   他是今天刚知道这件事。   然而, 有人早就清楚这一点……   所以毫不迟疑, 匆匆赶来。   餐厅外的阳台上,直到橘色光斑快要燃至尽头,在指间缭绕的热意变得分外鲜明烧灼,有些走神的男人才恍然惊觉。   惊觉自己的分心。   他闭了闭眼,收回了望着上方一扇扇窗口的视线, 也驱走了无端浮现在眼前的那张面孔。   下一秒, 燃烧的烟蒂在冰冷的金属缸身里被摁灭。   四周白雾飘散,弥漫着苦涩呛鼻的烟气。   夜色凄迷,雨仍在下。   男人抽完烟, 兀自望着窗外的雨帘出了一会儿神, 转身回到室内。   餐厅里很热闹,坐满了剧组的人。   他往先前的座位走去,一路上, 无数杂音钻进有些发冷的耳畔。   有人凑上来同他套近乎。   “宋哥!今晚真是破费了,听人说您本来就是过来帮忙的,片酬都没怎么要,但每天比我们还忙,这饭吃得我真不太好意思……”   他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从容诙谐:“不用不好意思, 梅导还不知道我到底在这里拍了多少照片, 不然她该倒问我要模特费了。”   有人在席间笑语嫣然。   “不止美术组那几桌,全场我都看遍了好不好,哪有你说的寸头小狼狗, 秃顶瘦猴倒是遍地走……”   “妈呀你能不能小声点!可能他今晚没来吧,我真没诓你,比好多演员都帅,我头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梅导从哪找的素人大帅哥,真的眼前一亮,虽然把旁边那些猴衬得更惨不忍睹——咳咳,宋老师!那什么,我们是在聊、聊动物园!”   恰好经过的男人轻笑一声:“嗯,慢慢聊,这季节是该去逛动物园。”   宋见风坐下时,这张桌子里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个。   梅戎青不在,去了其他桌跟人谈事。   向来话多的米悦也不在,气氛就显得有些冷清。   服务生正过来撤走空盘,有人顺便叮嘱他:“刚才那个点心再上一份啊,别忘了。”   “好的,已经跟后厨下单了。”   宋见风听见了,随口问:“什么点心,这么好吃?”   “忘了叫什么名字,反正闻着挺香的。”那人笑着说,“可惜一口都没吃着,全让米悦打包带走了。”   服务员立刻道:“是苹果肉桂小方挞,我们最近新推出的素食点心,配方不含蛋奶,很受小朋友的欢迎。”   “不含蛋奶?现在过敏的小孩是越来越多了,我哥的小孩就是,鸡蛋牛奶都碰不得。”   席间有人跟着感慨起来:“也不知道长大了会不会好,如果跟兰老师一样大了还一直过敏,真挺受罪的……”   闻言,宋见风表情一怔,再次看向对面那个空座位,凝声问:“米悦去哪了?”   “她去找兰老师了,说是给他带点吃的——哎,宋哥你去哪?”   蓦然起身的男人没有回答,快步往外走去,颀长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处。   徒留餐桌旁的人们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怎么了这是?”   “嘉嘉?兰又嘉!”耳畔低沉的声音透着急切,“看着我,深呼吸,别害怕。”   “嘉嘉?”门外清丽的声音也隐隐流露出慌张,“你在房间里吗?不想开门没关系,但你好歹应我一声!”   无数声音在身边围绕,像场嘈杂呼啸的暴风雨,将他卷入了无力抵抗的漩涡。   风暴中到处镌刻着他的名字,嘉嘉,兰又嘉……   他无处可逃。   青年的目光在惊惧中逐渐涣散,试图挣开此刻桎梏着他的怀抱,喃喃道:“我去开门,不然她会担心的——”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不容置疑的拒绝:“她看到现在的你,只会更加担心。”   下一秒,他被男人用很轻柔的力道放在了床上。   温暖丰盈的羽绒被像细雪覆满全身,伴着始终沉稳的沙哑嗓音:“我去处理,很快就回来。”   “听话,嘉嘉。”   所有的张皇无措、混乱迷失,仿佛都在这句话里刹那消弭。   温柔关切的呵护与照料,填满了空洞冰冷的世界。   “……我会听话的。”   身后传来一声温顺的、极轻的低语。   傅呈钧脚步微顿,紧接着,他没有回头,步子愈发快了。   他要尽快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又嘉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就在男人已经走到玄关处,正要抬手开门的那一刻。   门外焦急的女声忽然飘远了一点。   她被人叫住了。   那人声音不大,隔着门便显得更加朦胧,只能听出来是道男声。   “你找兰又嘉?……他睡了……”   只言片语透过门缝渗进来,敲门声因此骤然停止。   先前语气还十分紧张的女人很快压低了声音。   接着是听不分明的对话,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米悦离开了。   夜晚的空气重新恢复了宁静。   门后的男人微微舒了口气,指腹松开冰凉的门把手。   他很清楚兰又嘉的顾虑,尽管他并不认同这份顾虑。   不过,至少对兰又嘉而言,这是整桩意外最好的结局。   他很快转身,走向床边,正对上那双脆弱晶莹的眼眸。   蜷缩在被子里的兰又嘉很安静。   他静静地看着回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眨了眨眼,继续小声说:“我会很听话的。”   “我不要做错事,再也不要……”   那抹昔日明媚的声音,此刻充满了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令听到的人心尖发疼。   傅呈钧在床边坐下,俯身拉开轻微颤抖着的被子,动作很轻地吻过对方苍白憔悴的眉眼:“你没有做错事。”   “是我擅自过来找你……是我过去对你不够好,是我做错了。”   他对兰又嘉真的不够好。   以至于整整相处了三年,都未曾发觉,兰又嘉竟然有着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甚至以为对方是个没心没肺,不怕疼的人。   “米悦被人叫走了,她没有看见我。”傅呈钧轻声安慰他,“不用担心,没人知道我来过,所有人都在楼下餐厅。”   兰又嘉安静地听着。   他没有问傅呈钧为什么会认出门外的人是米悦。   或许是此刻混乱的思绪不足以令他察觉到问题,抑或是他已经不想深究。   他只是在这份歉意和安抚里顺从地放下了心,目光渐渐变得朦胧昏沉:“傅呈钧,我困了,安眠药没有失效……”   男人的声音愈发轻了:“嗯,睡吧。”   微凉的唇瓣拭去了眼角溢出的咸涩泪水。   傅呈钧吻着他的脸颊,温声说:“晚安,嘉嘉。”   兰又嘉却没再说话。   他没有回应这声晚安。   在大滴大滴滑落的泪水里昏厥般睡去。   那些泪珠冰凉又滚烫,令唇畔传来烧灼的刺痛感。   傅呈钧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才移开目光。   深邃沉郁的灰绿眸珠中,映出房间里的静谧景致。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药盒。   兰又嘉在吃止痛药和安眠药。   旁边还有一个灰色的头戴式耳机,和一支长条形的陌生药膏。   傅呈钧凝眸看去,蓦地一怔。   祛疤药?   他几乎立刻看向床上正在熟睡的人,脑海里闪过先前见到的每一寸肌肤,指尖下意识落在了刚掖好不久的被角上。   然而,不等他再去检查和确认,答案已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视野。   陷在睡梦里的青年侧身而睡,被泪水打湿的发梢潮热地贴在颊边,银色项链光芒闪动,映衬着白瓷一般无瑕的颈间肌肤。   本该无瑕。   在一年前的生日那天,这里被一场意外划开了一道形状狭长的伤口。   此后时间飞逝,往事尘封。   疤痕却再也没有淡去。   那是傅呈钧从来没有主动去触碰过的地方。   即使这道伤口正是因为他才会出现。   可他依然没有问过兰又嘉疼不疼,也没有关心过伤口结痂后的变化。   ……刻意没有。   弥漫着清浅呼吸声的酒店房间里,傅呈钧默然地望着那道浅色印记,呼吸霎那间变得艰涩。   调暗的灯光将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勾勒得愈发凛冽。   窗外传来遥远轰隆的雷声。   这是一个太过沉闷苦涩的雨夜。   他是真的不喜欢下雨天。   漫长煎熬的夜晚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门外那道及时响起的模糊声音。   正被窒息感寸寸吞没的男人试着深呼吸,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凸显,紧绷的指尖扯松了衬衣领口。   他有些恍然地想,幸好宋见风来得不算晚。   否则,兰又嘉只会更恨他。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   行色匆匆的宋见风大步走进轿厢,却差点同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正要走出电梯的女人一脸错愕地叫住他:“诶,宋老师!”   宋见风闻声抬眸,一时间,竟比对方还要惊讶:“……米悦?”   “怎么了?”米悦好奇地看着他,“你看到我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着急忙慌的……”   宋见风反应过来后,目光很快瞥过了对方空无一物的双手,问:“你见到兰又嘉了?”   “没有啊,他在房间里睡觉呢,幸好我没吵醒他。”米悦主动道,“你有事找他吗?要不还是先给他发消息问问吧,等人醒了再去。”   “行,那我晚点再找他。”   宋见风顺水推舟地认下她的猜测,收住了要进电梯的脚步,停顿两秒,又问:“你没吵醒他,怎么知道他在睡觉?”   听到这话,米悦忍不住笑了:“宋老师,我发现你好像特别关心嘉嘉,要不是知道你只喜欢女生,我都要以为……”   女人话音微顿,笑容里带着几分促狭:“是好心人告诉我的,我还把本来给嘉嘉带的点心都给他了——你要问是哪个好心人吗?”   “……”宋见风只好无奈做出投降状,“不敢问了,怕影响性取向。”   “什么呀,宋老师你怎么还倒打一耙,突然就成我的错了……”   两人一起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说说笑笑中,那份短暂的凝滞如石子落进湖面,连湖水自己都未曾注意荡起的波纹。   他想,幸好是傅呈钧自己解决了。   否则,兰又嘉恐怕会更抗拒他。   翌日清晨。   兰又嘉从绵长的睡梦中醒来时,涌入耳畔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难得睡了一个安谧的好觉,睡得很沉很沉。   以至于睡醒之后,茫然地望着光线黯淡的空气,呼吸间仿佛还残留着那股风雪般的冷香,完全覆盖了铺天盖地、森然可怖的雨水气味。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他没有看见傅呈钧的身影。   被温暖拥抱环绕的昨夜,仿佛一个将要开始忘却的美梦。   睡眼惺忪的青年缓慢地坐起来,伸手打开了床头灯。   紧接着,他目光一滞,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梦。   胡乱散落在床头柜上的药盒、耳机等物品被收拾得很整齐,秩序井然地叠放在一起。   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上,多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深红色封皮的证书。   和一个长方形的首饰盒。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它们,下意识掐紧了身上柔软的被子。   片刻后,泛白的指尖穿过安静的空气,也越过那本不敢再触碰的毕业证书,拿起了首饰盒。   盒子里放着一条项链。   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银链上错落地镶嵌着粒粒碎钻,或蓝或白,设计精致,但并不夸张繁复,宛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流水,美得轻盈又浓烈。   男人并未留下任何纸条或赠语,但兰又嘉竟在瞬息之间读懂了这份礼物的用意。   因为这条项链,与那枚悬挂在他颈间的蓝钻戒指仿佛天生一对,分外相称。   傅呈钧送给他一条更美更灿烂的项链,用来替换颈间这条款式简单的普通银链。   兰又嘉握着这条璀璨昂贵的项链,渐渐垂下了眼,睫边鸦羽轻颤。   忽然间,他猛地回过神来,匆忙将它放回盒子里,起身追了出去。   或许傅呈钧才刚走。   他要把这份礼物还给对方。   他不想要这份奢侈的礼物。   他只要自己选中的那条项链。   穿着睡袍的青年仓皇打开了房门,急切地向外张望。   走廊里蔓延的日光浅浅流泻进视野。   他没能找到傅呈钧。   却意外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隔着几扇门的走廊对面,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刚从房间里出来,听到对面的动静,恰好回眸望过来。   日光点亮了那人耳畔镶着的冰冷金属。   和那双瞳仁极黑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兰又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收起了那个一看就很昂贵的首饰盒,将它藏到身后,不知为什么,下意识想要解释。   可先开口的人,却是闻野。   他冷不丁地问:“复合了?”   兰又嘉愣住:“……什么?”   “昨天我看到有人来找你。”他语气很淡地说,“像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其实不是像,那就是他喜欢的人。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站在这方只有彼此的寂静长廊里,闻野仿佛听见了一些更久远的声音。   分外难忘的声音。   ——“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能完全走出来,没办法很快喜欢上别人。”   ——“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男人。”   原来他将兰又嘉每一次拒绝自己的理由,都记得很清楚。   即使那时他的追求并非完全出自真心,还带着卑劣的目的。   兰又嘉的选择是对的,他的确太年轻。   太天真愚蠢。   也太孱弱无能。   是他将无辜的兰又嘉卷进了一场灾难。   一场难测的、危险的灾难。   哪怕他试着亡羊补牢,跟到了剧组,时刻守在兰又嘉身旁,防备傅令坤会突然下手,可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因为他没有在真正的风暴里保护好兰又嘉的能力。   但他知道,其实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   那个人和兰又嘉在一起几年,都不曾给对方带来过任何危险。   这份珍贵的安全和宁静,却在短短一个月里,就被他莽撞打破。   他是意料之外的闯入者。   他根本不该出现。   年轻男生格外平静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兰又嘉无措地看着他,几乎不能理解这些话里的意思。   紧接着,他听见闻野继续说:“如果放不下前任的话,就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这次好好在一起,别随便分手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淡。   兰又嘉好像还是没有听懂。   但他清楚看见了对方的面孔。   头发很短的男生穿着灰色T恤,下颌线条利落英挺,浓黑的眉毛有很好看的形状,透出几分桀骜。   可那双瞳仁极黑的眼睛,不再闪烁着炯然光彩。   是晦暗的。   兰又嘉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几步之遥的闻野。   直到年轻男生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沉默地、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他想,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空气似乎比台风那日还要冷。   最冷的那一刻,是他叫住米悦,让她没有敲开那扇门,打扰门里的人。 第43章   平淡话音落地后, 整条长廊变得异常安静。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男生,动作很轻地关上了门。   “我先走了,老魏叫我过去。”   有些喑哑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空气里。   他没有再看孤零零立在斜对面的人, 道别的同时, 转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所以,兰又嘉想,他终于知道闻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从一周多前的那个夜晚,在剧组里再次遇见对方开始,他就察觉到了这份微妙的区别。   是那晚落入他手心的温热祛疤膏, 蒙住了他的眼, 让他忽略了这段时间里闻野表现出来的种种异样,或有意或无意。   直到这一刻,兰又嘉被迫直面着过去与如今之间的最大差别, 再也不能粉饰太平。   ——闻野没再跟他说过明天见。   曾经在每个明天都能偶然遇见的人, 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那份对他的追逐。   甚至主动劝他和别人重新在一起。   目光微涩的青年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开口:“没有……我没有跟他复合,以后也不会。”   他的声音里透着刚睡醒不久的困顿, 话音却格外清晰和认真。   “那样只会重蹈覆辙。”他说,“我不要重蹈覆辙。”   永远不要。   闻言,前面的人脚步一顿,本能地回头望来。   逆光汹涌,模糊了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   兰又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瞥见那抹冰冷依旧的银色耳骨钉。   也听见他没有太多波澜的语气。   闻野好像笑了。   话音里浸染着和朋友聊天般稀松平常的笑意, 显然没有把他的解释当真。   “每一个放不下前任的人都这么说。”   极短暂的停顿后, 熟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远远传来电梯运行的动静。   兰又嘉仍立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层的其他房间里有人出来, 看见了他,主动打招呼道:“早啊兰老师,看什么呢?你也要去片场了吧?一起过去呗。”   “……早。”   望着远处透明空气的人这才收回心神,讷讷地应声:“嗯,我去换衣服。”   “——卡!”   随着导演喊卡的声音落地,片场恢复了一瞬间的嘈杂,但大家又立刻放轻了声音。   因为梅戎青的表情实在是很难看。   卷成圆筒的剧本被啪地摔在了地上,女导演蓦地站起来,毫不掩饰脸上的厉色:“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整个片场百来号人,陪你在这儿上表演课是吧?!”   镜头前穿着民国服装的年轻男演员全身僵硬,低声道:“对不起梅导,我刚才没控制好表情,真的对不起……我再试一次,肯定可以。”   “你可以个屁!”梅戎青却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转头看向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戏拍不了,除非——”   她转头的同时,目光瞥过另一道在镜头前光彩熠然的身影,话音顿了顿,到底没说出来,转而对剧组统筹道:“今天不拍有他的镜头,你看看哪场戏能调过来拍,其他人先休息半小时!”   “梅导,我刚看了一下,可以把明天那场戏调过来,也是这个景……”   拍摄安排有所调整,灯光和机位都得跟着变,场工们因此忙碌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兰又嘉抱着水杯和剧本,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休息。   另一边,刚才被导演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男演员脸色煞白,却下意识地朝那里望去。   尽管被注视的人浑然不知。   越过混乱忙碌的人群,纪因泓的目光无声地扫过这两处,随即收回,落到身旁的导演身上。   “今天这场戏他都拍不了,往后的更难。”眼光锐利的大牌影帝淡淡道,“除非兰又嘉一直不在场。”   刚跟统筹商量完的梅戎青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啊,但这怎么可能,他俩不少对手戏……也是奇了怪了,我看兰又嘉私下里跟他根本没什么接触,这才多久,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呢?”   在剧组里因戏生情并不罕见,对于一些片子来说,甚至算是件好事。   因为这能增加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为角色增添几分来自剧本之外的、真情实感的光彩。   可兰又嘉饰演的角色谢雪,和这个演员所饰演的角色姚光之间的关系,并非爱情。   恰恰相反,谢雪一直被姚光暗中嫉恨,最终也是因为被对方出卖,才会命丧黄泉。   所以,这份戏外的情愫反倒成了一大阻碍。   情绪的错位,再加上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脸的尴尬懊恼,越担心就越难演好……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拍摄效果一条比一条差。   梅戎青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视线落在远处那道身影上,没过几秒,又自己想通了:“他这就是看兰又嘉太多眼,身不由己了……算了,爱上谢雪很正常,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他,我写剧本那会儿都已经爱他爱得不得了,谁能不爱谢雪?”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纪因泓跟这位初次合作的大导演也熟悉了不少,此刻听到这番颇像是自夸自擂的话,不禁失笑道:“但你还是把谢雪写死了。”   “没办法,那是这个人物的宿命,爱归爱,命归命,它们是两码事,我得尊重他的命运。”   说着,梅戎青看他一眼,忽然赞许道:“还是有人不爱谢雪的,你就不爱——老纪,这样最好,不喜欢也不讨厌,这个状态特别好,保持住啊,要是人人都有你这份专业素养就好了。”   “……”纪因泓沉默了一下,对这句古怪的表扬不予置评,说回正事,“姚光这个角色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换人呗,你不也想让我换人?”   梅戎青了然地瞥他一眼,已经干脆利落地开始思考之后的安排,嘀咕道:“这角色的年龄摆在那儿,演员的年纪不能大,就没办法指望他们的演技能好到完全盖过本能,但是绝对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所以这次我得物理隔离……”   说话间,她再次招来了正忙碌着的统筹:“你把姚光的所有戏都往后调,能拆开拍的镜头就拆开,在不影响兰又嘉档期的前提下,尽量多腾出点时间,我要重新找演员。”   “好,我知道了梅导,马上去调!”   下一个被叫过来的是选角导演。   “老李,时间比较紧,整体上跟现在这个差不多就行,但一定给我找个会弹钢琴的来,毕竟都这时候了,真的没时间给他学样子了。”   他听完想了想,立马提议道:“梅导,要不我先看看之前试镜过谢雪的那些小孩?我记得有几个各方面都不错,而且会弹钢琴,就是气质不太适合谢雪,没准挺适合姚光的。”   梅戎青没什么意见:“行,你尽快。”   雷厉风行地安排完这个临时变动,梅戎青先前带着愠怒的面色已缓和许多,她起身,没看那个刚丢了角色失魂落魄的年轻演员,朝其他人道:“都调整下状态,一刻钟后拍第十六场的第三镜。”   片场立刻陷入了急匆匆的忙乱。   剧组统筹手里拿着需要改动的拍摄日程,快步往外走的时候,脑海里仍盘旋着先前梅导那句语气很理所当然的叮嘱。   ——“在不影响兰又嘉档期的前提下,尽量多腾出点时间。”   这话要是放在其他受资本和明星钳制的导演那里,是再寻常不过的无奈之语。   但放在一贯为所欲为、背景深厚的梅戎青身上,却实在稀奇。   稀奇得简直不可思议。   剧组开机已经十天,这十天的戏拍下来,没人再质疑那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的演技。   可梅戎青对他的特别关照,仍然是个引发了许多隐秘议论的谜题。   没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那么欣赏兰又嘉。   不管他有多好的天赋和潜质,终究只是个寂寂无名的新人,可梅戎青对他的重视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尺度。   其他人也就算了,居然连一线演员纪因泓的档期都要为他让步。   甚至还为他请来了平日里一张照片都堪称天价的摄影师过来跟组拍照。   虽然梅戎青从没这么说过,可那位摄影师手中的镜头对兰又嘉的偏爱,有目共睹。   如此种种……还能用单纯的“欣赏”来形容吗?   谁都想知道答案。   在百思莫解的时候,一种俗不可耐却也顺理成章的猜测,渐渐成了听上去最像模像样的答案。   毕竟兰又嘉的确有一张过分漂亮的,很容易叫人怦然心动的脸。   而这些年想对梅大导演投怀送抱换取机会的男男女女,也实在不少。   统筹这样想着,朝不远处走来的男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宋哥,你来得刚好,那边还有十五分钟开机,兰老师在补妆呢。”   男人一手拎着相机包,另一手握着手机,似乎正在发消息。   闻声,他动作一顿,掀眸笑了笑:“嗯,梅导又给你安排活了?”   “可不是嘛,哎,我先忙去了!”   几句寒暄后,两人很快擦肩而过。   宋见风垂下眼眸,再度看向掌心里的手机屏幕。   他本来正要给傅呈钧发消息。   发去一条很符合他往日作风的,无聊逗趣的消息。   可不知为什么,这份隐约微妙的冲动,好像被统筹那声突如其来的招呼给打断了。   片刻后,男人的指尖微动,删去了停在对话框里的那行文字。   ——苹果肉桂小方挞好吃么?   幸好还没发出去。   这句问候实在是太无聊了一点。   老傅会搭理他就怪了。   正午日光下,俊美恣意的男人勾了勾唇角,随手摁灭了亮得刺眼的屏幕。   他正要收起手机,换上相机,还来不及塞进口袋的手机,蓦地震动起来。   是一个视频电话。   宋见风看清屏幕中央显示的头像时,骤然有几分无奈。   他接起视频,张口就是丝滑的认错:“祖宗,我一会儿是真的有事要忙,你都报复我一礼拜了……下次我一定等你睡醒了再吵你,好不好?先这样,晚点我再联系你。”   屏幕上是一张明媚妍丽的面孔,对方有一双同他极为相似的桃花眼。   “宋见风,不准挂电话!”宋见霜及时喊停了他的动作,语气郑重,“我今天也是真的有事要问你!”   男人刚要按下挂断键的动作停住:“什么事?”   “你这段时间是跑去剧组当摄影师了?”   听到这话,宋见风微微一愣,倒不意外妹妹这么问。   主创合照早跟着开机新闻一起流出去了,别人迟早会看到。   “嗯,但不是摄影师,我还干不了剧组摄影师的活。”他纠正道,“是剧照师。”   宋见霜就点了点头,拉长语气道:“哦……剧照师。”   隔着遥远电波,她上下打量着此刻人在剧组的哥哥。   宋见风觉得她的目光有些奇异,本能地感到不妙,当即使出工作遁:“小霜,马上开机了,我得先——”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   视频那头的年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十分复杂,话语亦很惊人。   她问:“你要跟姓傅的抢老婆?” 第44章   “……什么?”   宋见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意识道:“人家也是个男生,什么老婆。”   宋见霜哦了一声,神情更微妙了:“那抢老公。”   宋见风:“……”   他差点被妹妹接二连三的惊人之语堵得一口气没上来。   瞠目结舌的沉默之后, 男人总算彻底回过神来,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奈道:“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见我交过男朋友?来剧组是老傅让我帮忙照顾一下兰又嘉,他这段时间太忙,顾不上。”   “骗谁呢, 你有这么好心?”宋见霜当即反驳回去, 语气里充满怀疑,“你自己谈恋爱的时候都要三天两头往外跑,除了脚踩两条船, 别的什么你都想干。”   “这次帮别人照顾老婆, 不,老公,倒是安分得很, 天天泡在剧组,张口闭口就是要去忙了,跟鬼上身一样……”   “整个剧组都忙得团团转,拍戏不就是这样的吗?”宋见风反应很快,“你小时候追过星,应该知道啊, 对了, 奶奶这几天是不是还——”   “别想转移话题。”宋见霜打断他的话,意味深长道,“心虚了?啧, 我看你就是想跟姓傅的抢——”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形象?”   “……你干嘛啊!就事论事行不行,少来这些花招!”   “我哪里没有就事论事?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了么……”   空气里弥漫着刀光剑影,知己知彼的兄妹俩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谁也没占到便宜。   屏幕左上角的时间静默地向后流逝,悬挂在肩头的相机包沉甸甸的。   被妹妹念得头疼的宋见风,知道实在拿她没辙,无言片刻后,只好叹着气道:“我报恩还不行吗?老傅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   自从彻底爱上摄影,宋见风就开始了满世界乱晃,哪里有新鲜风景,就往哪里跑。   他天性热衷追逐未知,镜头也需要新鲜,而它们的近义词,往往就是危险。   一个多月前在南非被野豹袭击,并不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这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险境。   五年前,二十岁的宋见风独自去登雪山,结果氧气瓶被人半路盗走,差点葬身于那座世界最高的冷峭雪峰。   幸运的是,有一个陌生人在路过他身边时,最终停下了脚步。   后来,宋见风渐渐同自己的救命恩人成了朋友,也就愈发觉得那天的自己实在是深受老天眷顾,多少有点命不该绝的意思。   毕竟,若不是他亲身经历,是决计不会相信,以那个人理性至极的冷酷脾气,竟会冒着风险分出一半氧气,救一个连脸都看不清的陌生人。   这道杀手锏一出,视频那头的年轻女生霎时安静了。   她比宋见风小三岁,那年十七岁的宋见霜正在国外游学,起初尚不知道哥哥意外遇险的事,在看到哥哥拍的照片里新出现的那张俊美得过分的混血面孔时,还以为是哪个将要大放异彩的外国模特,惊艳之余,只是礼节性地犯了犯花痴。   后来,她没有在任何一个国际秀场上见过那张面孔,却在新闻杂志里看到了一位声名鹊起的商业新贵,也偶然从母亲那里听到了一句抹着泪的感慨:幸好那天遇到阿钧,真是想起来都要心惊肉跳。   再后来,她就喜欢上了傅呈钧。   不过,面对她的热烈追逐和死缠烂打,对方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一直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简直让她把一辈子的闭门羹都吃尽了。   以至于宋见霜一度怀疑,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根本不需要感情,事业就是他的唯一?   直到又一年过去,她听哥哥说起,那个冷心冷情的工作狂身边,好像有了一个人。   一个会弹钢琴的年轻男孩。   宋见风是想劝她彻底放下,早就变过不知道几次心的宋见霜也的确释然了。   那时的她想,原来是性别不对啊。   这是真的没办法。   而这一刻的宋见霜亦然。   她定定地审视着屏幕那头的哥哥,听他用逐渐稳操胜券的语气说:“你也清楚老傅的脾气,难得有他这么在乎的人,我当然也得慎重点,不然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是啊,她很清楚。   很清楚傅呈钧的脾气,更清楚亲哥哥的性格。   所以,确实只能这样了,她想。   “小霜,那边有人喊我,我真要去忙了,晚点再联系你。”   宋见风说着,看见视频那头陡然陷入沉寂的妹妹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行吧,你对他没兴趣就好。”   这一回,是急着要去工作的男人主动停住了挂电话的动作。   十分熟悉妹妹的宋见风忽然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好什么?”他心头一紧,“你想干什么?”   看出他脸上的警惕,视频里年轻女生嫣然一笑:“我想抢啊。”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人,语气十分淡定,甚至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细数起来。   “长得好看、性格好、才华出众、而且很会爱人……这么完美的男孩子谁不喜欢,凭什么便宜傅呈钧那个大冰块?反正他没救过我的命,我可没有什么道德包袱。”   “……”   宋见风简直被这段话震得目瞪口呆。   他瞬间意识到妹妹又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匆忙制止道:“你别乱来啊宋见霜!”   “什么叫乱来?他们已经分手了,这叫公平竞争!”   “你认真的?兰又嘉都交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喜欢女生——”   “谁说不可能?我可是亲耳听他说过,他被前任伤透了心,已经不喜欢男人了。”   “……他见过你了?小霜,他真跟你这么说过?还是你在开玩笑?”   “你别管,赶紧报你的恩去吧,我也有一堆事要忙,奶奶还等着我跟她分享今天的表白小作文呢。”   “不是,你把话说清楚,宋见霜!不准挂电话!……喂?!”   作为中学时代就扛着相机到处见缝插针去追线下活动的富婆粉头,与此同时,在学校里居然仍能维持深受老师喜欢的聪明尖子生形象——昔日追星少女兼时间管理大师宋见霜的执行力是很恐怖的。   第二天中午,她就来了剧组。   带着三百杯祛暑降温的奶茶。   以及身边兄长一脸复杂到接近空白的表情。   “谢谢小宋妹妹!”   这会儿正闲着的剧组工作人员结伴过来挑奶茶,不忘朝兄妹俩道谢:“宋老师前两天才请我们吃过饭,今天又有奶茶喝,等下了戏,整个剧组估计都得胖一圈。”   “颜姐,你叫我小霜就好。”宋见霜笑盈盈地说,“我哥他第一次进剧组,什么都不懂,肯定有一堆问题要问,很麻烦你们吧?”   对方忍俊不禁道:“那倒没有,好多人其实挺想被宋老师麻烦的。”   完全是个花瓶道具的宋见风叹了口气,作势要走:“我人就在旁边呢,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回避一下?”   “哎宋老师,我们可不是那个意思啊,这是在说你人缘好……”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宋见霜同她们的距离很快拉近了。   尤其是宋见风被别人叫走之后,一群女孩子就聊得更自在一些。   “颜姐,你是化妆师对吗?”   “嗯,对啊。”   “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知道谁负责兰又嘉的妆吗?”   姓颜的化妆师捧着奶茶愣了愣:“……是我负责的,怎么了?”   年轻女孩的眼睛霎时亮了,压低声音道:“我看过我哥相机里的照片,他的少年妆化得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来妆感——拜托别告诉导演啊,我绝对不会把照片泄露出去的。”   闻言,颜姐的表情里顿时带了点骄傲:“是吧?那个妆我研究了很久的。”   “嗯,特别厉害。”宋见霜的语气里则染上些许羞赧,“还有,我想问……”   “想问什么?你说。”   她的声音更小了一点:“就是……兰又嘉不化妆的样子,跟妆后区别大吗?”   话音落地,颜姓化妆师打量着她的神色,了然地笑起来,揶揄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啊?看来这杯奶茶还不完全是托宋老师的福,幸好他没听见。”   “托谁的福都一样嘛。”宋见霜挽着她的胳膊,亲昵道,“告诉我吧颜姐,他素颜也那么好看吗?”   颜姐点点头:“嗯,其实我觉得比妆后还好看,因为有时候梅导都让我尽量把他化得黯淡点,剧情需要,不能太亮眼。”   年轻女孩听得很认真,渐渐瞪大眼睛,像是从没见过兰又嘉本人一样:“真的假的?这么好看啊……”   “真的,而且不止是五官精致,他还有种很特别的气质,就跟戏里的谢雪一样。”   颜姐的语气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我觉得他以后肯定会火的,你看,这不就已经有粉丝了?”   宋见霜终于能切入正题,嘀咕着:“我可不是只想做粉丝。”   不过颜姐没太听清,因为旁边一直在听她们说话的另一个剧组工作人员,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道:“你小声点吧,知不知道演姚光那个男孩已经被换了。”   “被换了?我说今天早上怎么没见到他。”她愣了一下,“他不是演得挺好吗?”   那人就道:“再好也不能往梅导脸上踩呀,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看兰又嘉的眼神不对劲……”   似乎是顾及到有外人在场,她没有主动说太多,神情里带着微妙的兴奋,含糊暗示了两句:“小霜妹妹,有些话你在我们面前说说不要紧,但一定别让梅导知道了。”   这是一种等待着旁人追问的亢奋语气。   可宋见霜没有问为什么。   天真活泼的富家大小姐眨了眨眼睛,像是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立刻应声道:“我明白的,要是梅导知道我哥给剧组以外的人看了剧照,肯定会发脾气,所以拜托你们帮我保密呀。”   那人被哽了一下,正想再说什么,颜姐已经反应过来,有点愠怒地瞪了她一眼,道:“小霜,我们俩先回去忙了,谢谢你送的奶茶。”   “嗯!颜姐辛苦了!”   宋见霜冲她们招手道别,话音明亮。   转过身去,笑意却不及眼底。   还能是为什么?   她才懒得听那些空穴来风的八卦和谣言。   青春期的时候深度追过几年星的宋见霜,早就厌倦了这些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   不是爱就是恨,不是利就是性,不是同担就是对家。   无聊得要命。   这次要不是为了哄记忆错乱的奶奶,她根本不可能重操旧业。   等宋见风忙完了手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回来找妹妹的时候,同时看到的,还有奶奶慈爱的目光。   宋见霜将手机镜头切成后置,指给视频那头的老太太看:“是从左数起的第二个,对,就是所有人里最好看最耀眼的那个。”   宋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凑近了屏幕,看得分外仔细:“哎哟,模样这么标致哪?等我再看看那张照片……嗯,眼睛倒是一样,是双杏眼,有福气的。”   “对呀,他在开机仪式上只是戴了口罩而已嘛,长相又没变。”她笑嘻嘻地说,“但就算戴着口罩,我都一眼看到了他,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还有我哥。”   “我们小霜的眼光真好,但你年纪还小,在剧组要多注意,别闹出什么乱子,有事记得要找你哥,一会儿别忘了让他送你去学校啊,假只请到中午吧?”   “知道了奶奶,我记着呢,吃过午饭就回去。”   完全没被注意到的宋见风,静静地立在一旁,没打扰祖孙俩重回旧日的天伦之乐。   等妹妹打完了这通视频电话,他才冷不丁地出声:“所以你今天是带着任务来表白的?”   “你少污蔑我!”宋见霜白他一眼,“我这是一见钟情的纯洁真爱。”   “奶奶现在记得的那个明星,我高中都没毕业他就塌房了,这会儿上哪去追给她看,可要是谁都不追,她又觉得我是受了打击在强颜欢笑——正好兰又嘉在拍戏,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行,真爱。”   宋见风没再跟经常胡作非为的妹妹斗嘴,莫名紧绷的心弦多少放松了一点。   但他还是语气一肃:“小霜,如果之后你想再来剧组,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宋见霜正在检查马上要送出去的礼物,闻言,好整以暇道:“什么?你先说,我听听看。”   “老傅有时候可能也会过来。”宋见风说,“万一撞上他,你尽量收敛点,尤其是别当着他的面喊兰又嘉老公……算我求你了,千万别。”   他见过十六七岁的宋见霜张口闭口宝宝,一周换个老公的盛况。   这一套拿来追其他明星没什么,宋见风甚至还帮她当过几次站姐拍图。   但如果把被追的人换成兰又嘉,再加上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傅呈钧……   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幅离奇荒诞的景象,宋见风都已经觉得天昏地暗。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场面。   也不想变成没有妹妹的独生子。   听到这话的宋见霜先是愣住,紧接着,笑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哥,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笑够了,拿着礼物起身:“记得等会儿帮我拍照,别瞎脑补了,我才不会乱喊老公呢。”   ——至少,她不会这么喊兰又嘉。   她喊:“嘉嘉!我是你的粉丝!!”   正坐在场边对着剧本走神的兰又嘉,听到这声唤,茫然回眸时,对上的就是这样一张灿烂明媚的笑脸。   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唇彩时髦而晶莹。   他怔了怔,下意识道:“是你?”   这下换对方愣住了,满脸不加掩饰的惊奇:“咦,你居然记得我?”   “……记得。”   兰又嘉点点头,本就心不在焉的面色,更漾开几分惝恍:“我们在京影的剧场见过。”   他记得这个在京影表演系剧场里,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男生了的后排女生。   也深深记得那一刻倒映在他眼底的另一抹鲜明笑意。   在灯光璀璨的剧场里,坐在他旁边的人听到陌生女孩突如其来的话语后,当即笑了起来。   兰又嘉只好说:“别笑了。”   对方很快应声:“嗯,不笑。”   可那人才说完,刚要收敛笑意的时候,视线恰好落在他仍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上,所有的努力霎时成了徒劳。   “对不起。”那人一边笑,一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真的很好笑。”   那天近在咫尺的闻野,就这样笑着看向他。   用那双很好看、也很明亮的眼睛,专注地看向他。   光彩炯然,叫人难忘。 第45章   兰又嘉记得她这件事, 完全超出了宋见霜的意料。   女生本就热烈的神情更灿烂了几分,立刻追问道:“你对我印象这么深?看来你那天说的是认真的,你真的不喜欢男人了?”   顾及到这是在人多眼杂的片场, 宋见霜刻意放轻声音, 免得被别人听了去。   她这会儿已经走到兰又嘉身边,这个音量足够对方听清了。   可那双晶莹剔透的漂亮眸子,却是失焦的,慢半拍才道:“……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他在走神。   闹哄哄的片场里, 一身民国装束的青年面色恍然, 思绪仿佛飘到了过去。   遥远的,触不可及的过去。   正被想念的过去。   宋见霜霎时反应过来,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啊?在想那天对你死缠烂打的那个男生吗?”   那首让她哭成核桃眼的钢琴曲令宋见霜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又去了一趟京音, 但没见到人。   后来,她打听到兰又嘉要去拍戏,现在住在京影的宿舍。   所以, 她也去看了表演系的毕业大戏。   可惜没抢到兰又嘉身边的座位。   被另一个追求者抢了先。   这会儿看兰又嘉的神情,不像是在回忆那场早已落幕的戏,也不是因为此刻就在眼前的她。   就只能是想起了当时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那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帅哥。   “我好像是在剧组里看到他了,刚才还以为是长得像呢。”宋见霜望了眼不远处模糊的人群,“你们俩在一起了?”   说着,她面露惋惜:“所以目前你还是喜欢男生……好吧, 没关系, 我可以再等。”   第二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十分自来熟,话语像连珠炮一般,每一句都出人意料, 却并不令人讨厌。   兰又嘉怔了好一会儿,总算听懂对方的意思,本能解释道:“……没有,我们没有在一起。”   “是吗?”宋见霜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但他好像追成功了,你喜欢上他了?”   她问得笃定又干脆,令兰又嘉一时哑然。   这些日子里弥漫在他心头的薄雾,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陌生人吹散。   片刻后,目光静静闪动着的青年再次开口,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转而问:“你刚才说,你是我的粉丝?”   “对,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宋见霜一脸坦然地说,“那不就只能做粉丝了?”   兰又嘉认真听着,然后不太确定地问:“明星也是喜欢粉丝的吧?……虽然我还不是明星。”   她当即摇摇头:“那可不一定哦,偶像对粉丝的态度复杂着呢。不过,等你未来成了大明星,应该会一直真心实意地喜欢粉丝——我觉得你是永远不会塌房的那种偶像。”   他就笑了,带着几分怅然:“我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   “没事,你可以大胆畅想一下,因为你肯定会红的,喏,这是送你的蛋糕,我特意订做的,漂亮吧?裱花一点都没塌。”   “嗯,谢谢,很漂亮,但我可能吃不了,我对蛋白过敏。”   “诶?蛋白过敏?”她愣了一下,“这种过敏最麻烦了,你做过脱敏治疗吗?”   他想了想,诚实道:“算是做过吧,本来差不多治好了,不过后来又复发了。”   “这么倒霉?那我今天带的奶茶你也喝不了。”   年轻的粉丝有短暂的懊恼,很快又振作起来:“行,我记住了,下次探班给你带别的礼物,对了,这一点得写在你的百科上,省得其他粉丝再送错东西,靠,都怪我哥,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她碎碎念着,往后的话音渐渐轻得听不分明,眼眸却始终灿烂如初,写满了明亮的希冀。   年轻的偶像静静地听着,澄净的目光渐渐变得很柔软,仿佛被卷进了更久远的往昔。   “谢谢你今天来看我,我很开心。”   他认真地道了谢,不问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见霜?”   不远处的女导演望着这个方向,面露诧异,半晌才从记忆里搜刮出一个名字。   “谁?”她身旁的女演员跟着望过去一眼,但无暇多看,忧心忡忡道,“梅导,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啊?”   “听到了。”梅戎青收回视线,没什么表情地说,“都在说我潜规则他,是吧?别的还有吗?”   “……”米悦顿时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这还不够吗?梅导,你怎么这么淡定!”   “你去做几年导演,就跟我一样习惯了。”梅戎青瞥她一眼,语气平静,“行了,少听他们说这些废话,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拿来多钻研一下剧本。”   “我钻研了,没日没夜地钻研呢。”   米悦察觉到她的态度,暗暗叹了口气,不死心道:“嘉嘉现在估计还不知道这事,才传出来不久,应该暂时没人故意跑他跟前去说,梅导,他刚入行,肯定没修炼出您这种心态……”   从梅戎青决定提前开机起,剧组成员们在私下里对兰又嘉其实一直有些议论,但都零零碎碎,不成什么体系,直到昨天姚光一角换演员的事发生。   暗恋新人主演的男演员在片场被导演大骂一通丢了角色这件事,骤然间成了来势汹汹的导火线,把梅戎青对兰又嘉的一切优待,都引向了一个庸俗不堪的源头。   听到这些流言的米悦心头气恼。   但更多是无奈,因为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去帮忙澄清。   “你想让我去解释?”梅戎青听出了她的意思,“告诉他们换演员是因为演技不行,而不是因为我跟兰又嘉有一腿?”   接着,她看见这个一贯圆滑聪慧的女演员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梅戎青就笑了。   她笑着轻声感慨:“关心则乱是真的,米悦,在别的事情上你可没这么笨。”   米悦愣了愣:“您觉得他们不会信?”   梅戎青懒得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反问她:“我问你,你跟老纪有没有怀疑过我换演员的动机?”   “……没有。”米悦已经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了,表情一滞,“不想相信的人,怎么解释都不会信的。”   “假话能盖过事实,不是因为编造出来的谣言多有说服力。”梅戎青淡淡道,“是因为他们更喜欢,也更需要那个编出来的故事。”   “硬塞过去的无聊真相,怎么可能赢得过那些热腾腾的情绪?只会起到反效果,让它愈演愈烈。”   她说得平静,米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要怎么办?就任由他们说吗?嘉嘉要是听到了,肯定会难过——”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的状态保持稳定。”   梅戎青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目光再次瞥向正跟兰又嘉说话的那个年轻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外面那堆奶茶是她送的?”   “对,送了三百杯。”米悦点点头,跟着看向言笑晏晏的宋见霜,“我听说她是宋老师的妹妹,今天特地过来探班的。”   说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您跟宋老师这么熟,应该也认识他妹妹……”   话音未落,今天一直心怀隐忧的女演员,愕然地看着身旁的导演叫停了正在准备下一场拍摄的工作人员们,快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向来严厉的导演露出柔和面色,话音也和煦,却不是在叫那个平日里受到诸多特殊对待的新人演员。   “——小霜!”她温声喊,“你来了?”   梅戎青的确认识宋见风的妹妹。   她对宋见霜的印象,其实要比对宋见风更深一些。   因为几年前,宋家这个小姑娘沉迷追星的时候,也来过一次她的剧组。   她见过太多粉丝注视偶像时露出的痴心眼神,可唯独那双稚气未脱的桃花眼里,却多了一份难得的冷静。   真真切切的痴心,与锐利客观的冷静,奇异地并存。   那时梅戎青就觉得,这小孩有意思,一定是个聪明人。   此刻的她愈发这样觉得。   因为被喊到名字的年轻女孩回眸看见她时,眼中本能流露的茫然和惊讶只持续了一两秒,就立刻消失了。   从走向兰又嘉那一刻开始,宋见霜就留意到了周围其他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随着梅戎青的走近,那些隐秘亢奋的议论变得愈发喧嚣。   与此同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青年。   那双眼睛犹如最清澈纯粹的宝石,对许多事尚且未知。   他说自己很开心的时候,好像是真的很开心。   让人想要努力留住的开心。   所以那份生疏转瞬即逝,年轻的粉丝起身,朝正向她走来的女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亲亲热热地喊:“戎青姐姐!”   仿佛彼此已熟识多年。   梅戎青听着这声回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她帮宋见风做过一次挡箭牌,这次本想从对方那里收回利息——毕竟他和兰又嘉年龄相差不算大,又是一贯追逐美丽的艺术家,浪漫绯闻总好过桃色交易。   不过,现在她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合作对象。   流言一旦出现,就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澄清。   与其想方设法地解释,倒不如给他们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或许更有意思,也更招人喜欢的故事。   对新人演员分外关照的大导演,目光静静地掠过散落在不同人手中的冰凉奶茶,掠过兰又嘉身旁那份扎着缎带的精致礼物,最终落在那个一身名牌、自信张扬的漂亮女生身上。   她语带调侃:“今天终于有空了?”   天真活泼的富家大小姐则笑盈盈地应声:“对呀,以后都有空,我还怕你撵我走呢。”   “不过,就算你撵我,我也不会走的,我要看兰老师拍戏。”   她明媚热烈的目光唯独在看向身旁的青年时,才染上几分带着少女心事的爱慕崇拜。   “他真的是个特别出色的演员,对不对?”   咔嚓一声。   依然是三角构图,光影在情绪截然不同的人们面孔上蔓延明灭,定格成一幅极富故事感的隽永画面。   宋见风在拍下这张照片时的第一个念头是,位于画面中央的那个青年,脸颊正微微泛红。   大概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个念头是,他妹没去做演员,实在是影视圈的一大损失。   奶奶应该会很喜欢这张照片,因为里面的小霜看起来快乐又灿烂,真像个单纯明朗的高中生。   ……当然,有个人肯定不会喜欢这一幕。   所以宋见风不打算把这张花絮照发给对方。   反正,这则从昨天开始迅速发酵的桃色谣言,在被当事人察觉到之前,就已经悄悄转了风向。   总算是误打误撞尽到了责任,没让兰又嘉真的受欺负。   立在几米之外的地方,男人这样想着,决定这次就沉默好了。   对傅呈钧沉默。   也对兰又嘉沉默。   ——其实他真的挺想给兰又嘉看一眼这张照片的,因为整幅画面充满了极具想象空间的戏剧张力,欲说还休,趣味盎然。   画面里的兰又嘉也被拍得格外好看。   就跟先前拍下的每张有他的剧照一样。   可是,他怕他。   夜晚,灯火通明的餐厅。   阳台上烟雾缭绕,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烟。   有人一脸揶揄:“宋哥,没想到你居然是为了妹妹才接这个活的。”   也有人长吁短叹:“下辈子我一定要投个小霜妹妹这样的胎,有亲哥哥百依百顺地宠着,还有我们梅导这样的姐姐帮衬,想做什么就做,喜欢谁就追,我都不敢想这日子过起来有多爽……”   旁人说得热闹,被这些琐碎话语包围着的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是一贯以来玩世不恭的做派。   头顶光影半明半暗,如云流动,衬得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更显浮荡恣情。   可若仔细看,眼底分明一片静穆。   包间外的走廊里,刚从卫生间出来的青年发梢微湿,像是刚洗过脸。   此时冰冷水渍已经被拭去,颊边依然泛着一抹不正常的苍白。   今天他的心情难得很好,也有了些胃口,本该好好吃完这顿晚饭的。   ……本该这样的。   在走进包间之前,兰又嘉摁灭了手机屏幕,将它放进口袋,空出手揉搓了一下脸颊,尽可能让脸色显得红润一点。   动作的同时,眼前仿佛仍浮现着先前收到的那条消息。   他问孟扬要来了闻野的联系方式。   算起来,他跟闻野认识了一个多月,竟连好友都没有加过。   直到几分钟前,他收到孟扬推过来的联系人名片。   只要简单按下一个键,就能立刻送出好友申请。   可他踟蹰许久,微颤的指尖在屏幕前徘徊,终究没能按下去。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毫不犹豫地向对方表明。   就像今天的宋见霜那样。   然而如今的兰又嘉,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不在计划内的失控心动。   只觉得惶然无措。   他想,可能是今晚太累了,逼着自己吃东西很累,把它们吐掉也很累,叫人精疲力尽。   等明天再想吧,他想先回房间休息了。   因为宋见霜的探班,梅导顺便请剧组主创一起吃了顿晚饭,算是介绍大家认识,全程她难得面色和悦,席间酒意熏然,气氛一片欢腾。   兰又嘉推门进来的时候,一桌人差不多都喝高了,这会儿酒壮人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梅导,你说实话,晚秋是你为了别人拍的吧?就是那种谨以此片献给谁谁谁的……我可是听蒋哥说过,这故事有原型的。”   “你少添油加醋!”被唤作蒋哥的剧组摄影师顿时嚷嚷起来,“我哪里说过有原型,是角色的灵感来源——别听他乱讲啊戎青,我真没胡说!”   被当面编排的梅戎青看他们一眼,嗤之以鼻道:“庸俗。”   “是是是,我们庸俗,那肯定是没有写部戏当礼物来得高雅啊。”那人嘿嘿笑着,不死心道,“哪个角色有原型啊?陈易秋吧?这片名都带秋了。”   梅戎青没好气道:“都说了不是原型,那叫灵感来源!”   她面露不耐,倒没发脾气,话音顿了顿,竟解释起来:“不是陈易秋,是谢雪。”   原本正要抱歉地说先离开的青年,就是在这一刻蓦地停下脚步的。   他下意识问:“谢雪这个角色有灵感来源?”   梅戎青抬眸看到是他,脸色稍缓,语气也温和了不少:“对,不算是原型,其实是偶然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句话,就忽然有了关于这个人物的灵感。”   周围庸俗的人们立刻来了劲:“谁啊?梅导,你还说不是为别人拍的……”   刚回到屋里的青年,目光里则流露出纯粹的好奇:“是什么话?”   因此她只是认真地解释给他听,将这两个问题一起。   “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发小,我们俩关系很好,有一次闲聊时说起的。”   “他心里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我一直很好奇,但他从来不肯回答跟那个人有关的问题,怎么问都撬不开,也就是那天喝多了……”   今晚同样喝多了的梅戎青,也难得敞开了话匣子。   “我问他,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问题很笼统,一时间是不太好形容的,可我没想到,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答我了——就是那句话,瞬间让我有了关于谢雪的灵感。”   将她笔下的谢雪演绎得鲜活灿烂的青年专心地听着,窗外照入的月色朦胧,令格外静谧的时间倒流回许久之前。   同样浮动着酒意的夜晚,温文清贵的男人听着好友的追问,有那么一瞬间,终于没能做到守口如瓶。   于是那句脱口而出的回答,同那份经年累月的眷念一起,被月光照亮。   男人的声线温润清朗,唯独在那一霎,透出少见的涩然沙哑。   “……他像一首浓烈炽热,却转瞬即逝的情诗。”他说。   而这一刻的月光下,这句极美的转述轻轻落入空气。   梅戎青望着面前听得有些失神的青年,笑着问:“是不是很像谢雪,也很像你?” 第46章   她问得感慨, 他则很快回过神来。   “像谢雪。”兰又嘉的声音格外认真,“……但不像我。”   梅戎青顿时面露不赞同:“哪里不像?”   五月份那会儿,她去音乐学院挑人, 对试镜毫无兴趣的兰又嘉恰好从外面经过, 当时他正在打电话,笑容明艳耀眼,对电话那头的人的浓郁情感不言自明。   可与此同时,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竟显出几分伶仃,仿佛一场已然自知的飞蛾扑火。   浓烈炽热, 却转瞬即逝。   因为扑火的结局, 注定是在盛大光芒中殒灭。   单是这样惊鸿一瞥,那句话便模糊掠过了她的心头,所以立刻让选角导演追出去叫住了人。   当时的兰又嘉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试镜, 而梅戎青在遗憾之余, 隐隐有种直觉,她恐怕不会再找到另一个比他更契合谢雪形象的人了。   后来,那场惊艳四座、灿烂又悲伤的钢琴独奏, 更是彻底印证了梅戎青的这个念头。   她挑挑拣拣,见过成千上百个专业演员与圈外新人,兰又嘉是唯一一个能演谢雪的人。   幸好,起初一门心思谈恋爱的兰又嘉改变了主意,才让这部电影最终有了灵魂。   他让那个从一句话里诞生的虚构角色,有了最鲜活贴切的模样, 夸张点说, 他仿佛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怎么会不像?   闻言,兰又嘉安静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的发小爱着那个人吗?”   梅戎青被问得有点意外:“我不知道, 或许吧。反正关于那个人的所有问题里,他只回答过我这么一句。”   所以她连这个被人念念不忘的“谢雪”,究竟该用她还是他来指代,都不确定。   兰又嘉的话音却远比她笃定:“我猜一定是爱着的。”   “为什么?”   “因为爱着,才会用情诗形容对方。”   梅戎青听得一怔,陷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浓重酒气里,周遭那些嘈杂浮夸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   耳畔只有青年干净得过分的声音。   如淙淙流水,坦然真切地倒映出目中所见的风景,没有半分顾影自怜。   “而你也爱谢雪,所以你从这句话里找到了他。”   兰又嘉的声音很轻,轻得唯有她能听清。   “但我不一样……或许,只有转瞬即逝是像我的。”   他的余生的确转瞬即逝。   可他不确定在消逝前,自己短暂的生命是否足够浓烈炽热。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爱过。   不是轻盈泛滥的喜欢,是浓墨重彩的爱。   所以,兰又嘉想,这句话并不像他。   尽管这句不知来处的形容,美得令人心头震颤,可惜离他太过遥远。   他没有爱。   这段时间里,每一次拒绝傅呈钧抛来的近乎于爱的诱饵时,兰又嘉都要竭力压制在心底汹涌作祟的那份渴望。   可那份对爱的渴望,仍因此在心头悄然复苏了,像拼了命要从干涸地里冒出尖来的顽强青芽,在今晚听到的那句宛如诗篇的美丽情诗里,彻底破土而出。   若再用晦暗泥土覆盖住那株已然成型的幼苗,好像对它太过残忍。   一直以来,他都很想要爱。   足以占满他视野的爱。   可当兰又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与一贯来偏爱的类型相去甚远的人时,对方的态度却已经彻底改变,甚至开始躲他。   是放弃了那份没有希望的追逐吗?   还是被他先前一次次不留余地的拒绝伤害了?   兰又嘉不知道闻野为什么不再对自己说明天见。   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又做错事了。   他总是做错事。   ——他不像情诗,仅仅符合转瞬即逝。   这个话音清淡的句子,很快被一片喧嚣的空气湮没了。   梅戎青沉默许久,有些恍然地想,对方的声音里没有难过,只有纯粹而清澈的羡慕和渴望。   这个相识不久的年轻人,同样有着超出她想象的清醒和冷静。   他从来没有把在被她选中后,受到的一切特殊关照看作是属于自己的,反倒将自己和戏中人分得很清楚。   他知道梅戎青待自己很好,好得超出了常理,是因为唯有他能演绎的虚构角色谢雪。   而不是因为真切存在的兰又嘉。   这份清醒与冷静,与周遭人们庸俗不堪的浮想联翩,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有人说:“什么发小,梅导,你之前可没提过还有个发小,我知道了,你说的发小肯定就是你自己,干嘛非得编个人出来?”   也有人说:“胡说,戎青才懒得撒这种谎,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来历——这么一想,戎青,你是不是对这个发小有点念念不忘了……”   席间滴酒未沾的年轻女孩倒是直言不讳:“就不能是因为戎青姐姐单纯喜欢那句话吗?我听到了也很喜欢,为什么一定要是为了谁?”   中年人们立刻摇着头,哄小孩似的笑了:“对,不用为了谁,还是小霜妹妹看得透。”   被无数朦胧杂音围绕着的梅戎青,忽然感到一种浓浓的厌倦,彻底挣脱了往日习惯性的压制,在心头翻涌。   连辛辣灼热的酒精都无法再盖过它。   她没再理会其他人,蹙眉细细审视着此刻的兰又嘉:“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拍戏。”   兰又嘉没有拒绝,顺势同其他人道了别:“嗯,是有一点不舒服,那我先回房间了。”   听见他说不舒服,梅戎青连酒意都消去了几分,肃着声问:“不舒服?没什么事吧?”   “没事。”兰又嘉显然清楚她的担忧,很快解释道,“是没什么胃口,不是大事。”   梅戎青这才放下心来。   整个剧组里,只有她知道兰又嘉的身体状况。   “行,那你先回去,晚点要是想吃什么东西,就让酒店给你送,对了,差点忙忘了,应该给你安排个助理的,这样你有事要找人也方便点……”   有一个刚向兰又嘉表露过浓浓爱慕的年轻女孩在旁边,这会儿没人再对梅戎青的特别关心投以异样的目光。   仔细想想,这确实更像是长辈对晚辈那种自上而下式的照顾,没有半分暧昧的情愫。   无论如何,连拜托她关照兰又嘉的宋见霜都没说什么,他们又有什么可议论的?   正要离开包间的兰又嘉听她说着,忽然道:“梅导,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嗯?”梅戎青停下话头,起身跟着他出来,“什么事,你说。”   “我记得签合同的时候,你给我的片酬很高,那是很大一笔钱。”   没有旁人的走廊尽处,回荡着青年平静的声音。   “其实我不需要那笔钱,我拿着没有用,等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梅戎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想让我帮你处理这笔片酬?捐出去之类的?”   兰又嘉却摇了摇头:“我想把它给剧组。”   “……给剧组?”   “嗯,因为我的特殊情况,影响了剧组里很多人的安排,我想尽量弥补他们。”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在剧组干活和在公司上班一样,不过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们没有梅戎青那样的艺术追求,恐怕也无法理解她对挑选演员的执拗,只会心生不满和怨气。   而这一切变故,都是因为他提出要在三个月内全部拍完。   从那一晚看到加班赶工的美术组成员起,兰又嘉就在想该怎么弥补这个错误了。   他想了快两周,终于想起了那笔此前一直没放在心上的高昂片酬。   比起为求心安的口头歉意,金钱是更实际的补偿。   补偿所有被他影响到的剧组成员。   也补偿这些人之中,或许被他影响得最多的那个人。   听完这个出人意料的想法,梅戎青愕然片刻,反倒笑了:“兰又嘉,我发现一件事。”   他面露茫然:“什么?”   她笑着问:“你怎么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其实早在毕业晚会那一天,梅戎青就隐约有这种感觉。   那晚孤零零待在休息室里的青年,语出惊人地说自己快要死了。   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道歉。   一个本该有着大好未来,却在突然之间只剩下半年生命的人,没有喟叹憎怨命运不公,竟一声又一声地对她道着歉。   此刻再回想起那一幕,实在有种令人心情复杂的哀戚荒诞。   “你做错什么了,有什么可弥补的?”梅戎青说,“档期真有冲突的人早就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能接受的,该加的酬劳我也加了,这是份签了合同的工作,白纸黑字双向选择,我没有勉强任何人,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补偿他们?”   费解之余,她的话音顿了顿,冷不丁地问:“有人找你抱怨?还是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兰又嘉立刻道,“不是因为别人。”   光影斑斓的长廊角落里,面色苍白的青年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有错,是我影响了他们。”   说白了,还是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见状,梅戎青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   这个熟悉的词语似乎令此刻心情沉郁的青年惊醒过来,抬眸看她,下意识重复道:“心理医生?”   “对,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她说,“业务水平一流,不会对外泄露病人的隐私,你要是找他咨询,他对我都是百分百保密的。”   其实就是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发小。   他同样具备超乎寻常的理智和清醒,将私人关系和职业操守分得一清二楚。   兰又嘉怔怔地听着。   很好的心理医生?   梅戎青看出他的失神,话音更认真了点:“怎么样,我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随便聊聊,看是不是谈得来,他姓程——”   未竟的尾音被另一道格外干脆的声音打断。   “不用了,梅导。”兰又嘉说,“我已经有心理医生了。”   他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心理医生。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其他医生。   任何医生都不要。   走廊里不时有人影经过,敞开的包间门中,倏忽闪动着一格格被灯光拉长的倒影。   等宋见风从阳台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都差不多被风吹散了。   这顿饭临近尾声,好几个座位都空了,他的目光掠过门外,也掠过斜对面的某个空座位,百无聊赖似地坐下来,凑近了一旁正聚精会神盯着手机的妹妹:“又在琢磨谁?”   “……你干嘛!吓我一跳!”   宋见霜本能地侧了侧屏幕,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小声道:“我琢磨戎青姐姐呢,看能不能在哪篇报道里找到她的发小是谁,但她好像真是第一次提这个人,完全搜不到……哥,你知道戎青姐姐有哪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发小吗?”   宋见风没听懂她在嘀咕些什么,只能针对她最后那句话调侃道:“你不就是吗?小霜妹妹。”   “……”宋见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懒得跟你讲,你都不知道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   他一脸无所谓:“行,我不问,免得你逮到个机会就诓我。”   五分钟后,宋见风被妹妹强制灌输完了先前缺席时发生的对话。   但和宋见霜想象中不同的是,他并未露出什么类似于惊讶,或是被触动的表情。   因为——   “我之前听蒋哥说起过。”宋见风看了眼不远处快喝到神志不清的剧组摄影师,“他说梅导就是因为这句话,才拍板要让兰又嘉来演谢雪的。”   “……哦。”宋见霜顿觉没劲,“蒋哥真是个大嘴巴。”   宋见风就笑了:“你很喜欢这句话?”   “对啊,听起来有种特别的感觉,背后好像藏了一个美丽又悲伤的故事,可惜就连戎青姐姐也不知道她的发小和心上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嗯,可惜。”   “你又在跟着可惜什么?”   兄妹俩平日里习惯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宋见霜还以为哥哥是在逗自己,余光一瞥,却见到男人脸上竟真的流露出了几分遗憾。   “要是我能想到这个形容就好了。”他说。   这份遗憾似真似假,放在一贯游戏人间的男人身上,压根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但她很认真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宋见风便答得坦然:“兰又嘉早晚会登上杂志封面的,就该把这段形容词印在照片旁边,做他的封面语——可惜这句话已经属于别人。”   宋见霜听完,蓦地看了哥哥一眼,纤长卷翘的眼睫在夜风中颤了颤。   停顿几秒后,她笑了起来,话音里带着极轻的叹息。   “是啊,真可惜……他已经属于别人。” 第47章   翌日, 剧组早早开工。   天蒙蒙亮,一份份早餐在桌上堆成了小山,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基本都哈欠连天, 夹杂着琐碎的交谈。   “这包子我吃不惯, 给你吧,哎,真困,这几天是不是都得起这么早啊?”   “对,明天好像还得熬个大夜, 我听说是把排在后面的戏调上来拍了, 本来这两天没这么累的。”   “哦,想起来了,因为走了个演员是不是?”   夏日微凉的晨风里, 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 人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闲聊提神。   “好端端的,换人干什么?也不嫌折腾。”   “没办法, 演技不行吧,好像是NG太多次了,以梅导那脾气,忍得下去才怪。”   有人就插话进来:“不是说那人被换是因为——”   “因为兰又嘉?”   说话的人摇了摇头:“不至于,咱们组那个小帅哥看着不也对他挺那什么的,人照样呆得好好的, 梅导可从来没为难过他。”   “这么说倒也是。”那人想了想, 又道,“对了,昨天过来探班的那个小姑娘, 昨晚是不是跟梅导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了?”   “好像是吧,回头你问问老魏,反正我们是没得去,干嘛,对人家有想法啊?”   “哪里有什么想法,别人是奔着兰又嘉来的。要说想法,那只能是羡慕兰老师了,真是实打实的人生赢家,咱们这种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全跟长了腿似地主动往他怀里跑——哎,早啊小闻。”   交谈间,一道年轻的身影撞入眼帘,几人的议论声随之放轻了些。   熹微天光映亮了来人棱角分明的脸庞,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眸愈发缄默。   他不知有没有听见几人的对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了声早。   这个在人手紧缺之际临时加入道具组的年轻大学生,有很强的美术功底,经他手做出来的几幅油画,连向来严苛的梅戎青都罕见地夸过几句,问老魏是从哪个美院挖来的人才,让老魏翘着胡子得意了好几天。   可惜他性格太傲了一点,谁都不太愿意搭理。   唯一能让他放在眼里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眼看着那个年轻人毫不停留地走向今天即将用到的那堆道具,忽然有人出声喊住他:“小闻,你昨天喝到奶茶了吗?”   闻野的脚步微顿,瞥过来一眼:“怎么了?”   那人就笑:“你昨天估计没看到,送奶茶的小美女原来是奔着兰老师来的,她是摄影组那位宋哥的妹妹,从小就认识梅导了,标标准准的富家大小姐,唉,兰老师真是受欢迎……”   可这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道笑声打断了。   一道很轻,但足够清晰的笑声。   “知道了。”年轻男生的话音平静,目光中却盛着截然相反的讥讽,“我会记得要自卑的。”   他丝毫不顾及旁人的想法,近乎野蛮地挑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暗示。   说话的人脸色一僵,一时间张口结舌,竟找不到任何能接的话,只能难堪地闭上了嘴。   而刺头一般的年轻人不再看任何人,径自离开了。   其他几人看着这道背影,面面相觑了一阵,气氛才渐渐若无其事般重新流动起来。   “赶紧吃吧,马上就要开工了。”   “快快,我好像看到梅导过来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突然传出一声金属的闷响。   表情最难看的那个工作人员猛地踹了一脚垃圾桶,盯着那道已经没入人群的背影,冷笑道:“还大学生呢!哪个大学生手上能有那种伤?我看他肯定是用了别人的身份混进来的,自己说不定是个劳改犯……”   一切杂音都被缓慢升起的朝阳湮没。   盯着太阳出神的女人渐渐晃花了眼,只觉得世界一片灿烂。   片刻后,她收回心神,转身朝早已化完妆候在场边的年轻人招了招手:“兰又嘉!过来一下。”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蓦地回眸,放下手中早就被翻得卷了边的剧本,应声道:“来了,梅导。”   他有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   在这个时常混沌难辨的剧组,便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影视剧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它本该是个给人们造梦的地方,在旁人的想象中,往往遥远又美好。   可梦终究是由人造的。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着美梦之外的真实。   丑陋的真实。   等待兰又嘉走过来的这几秒里,梅戎青的心情其实很差。   尽管一刻钟前,她刚在化妆间里听了来自米悦的一通赞美。   “我早上去转悠了一圈,真的没人再编排你和嘉嘉了,颜姐,你应该也没听到了吧?”   坐在化妆镜前的女演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过来瞄她:“梅导,全被你料中了,真厉害啊,怪不得你能写出那么好的剧本……”   正围着她忙碌的化妆师颜姐不禁笑了:“是,没听到了——你也很厉害,眼睛能转这么老远,行了,想转就转过去吧,差不多弄完了。”   十分钟前,米悦化完妆离开,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合作多年的颜姐收拾着凌乱的化妆工具,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戎青,你最近是让兰又嘉在减肥吗?”   “没有。怎么,你觉得他瘦了?”   “嗯,我每天都要给他化妆,可能感觉比较强烈,他进组以后好像一直在消瘦下去,至少跟上个月在学校定妆的时候比,差不多瘦了一圈。既然你没让他减肥,那是他自己在控制体重?现在的上镜效果已经非常好,再瘦下去该脱相了……”   五分钟前,四下无人的角落处,梅戎青拨通了一个电话。   其实她本来是想打给医生或是营养师的,可不知怎么,却拨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对方的声音显得很惊讶:“梅教授!……您找我吗?”   “对,没打错。”梅戎青干脆利落地问,“你应该放假在家吧?这段时间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来剧组待一阵。”   听筒里传出年轻人充满活力的嗓音:“来探班吗?好啊好啊,当然有空,我正愁暑假不知道干嘛呢!”   只是紧接着,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真切的关心:“对了梅教授,嘉嘉他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前两天下大雨了嘛,我看云县也下了……”   “下雨?这跟兰又嘉有什么关系?”   “您不知道吗?”电话那头的年轻人踟蹰了一下,悄声道,“我觉得嘉嘉好像有点害怕雨天,是在台风那次发现的。”   “虽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前两天下雨的时候,我特意给他发了消息,还打了电话……可他全都没接,直到第二天才回我。”   “那时候雨已经停了。”   这一刻,已经走到她面前的青年问:“梅导,有什么事吗?”   他目光澄净,话音柔和,仿佛对周遭混沌丑陋的世界无知无觉。   这是他的天性吗?还是这群尚未出象牙塔的年轻人们的共性?   梅戎青不能确定。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愿意在学校担任教职的原因之一。   她讨厌庞杂的世界,更厌倦真实的人性。   才会如此着迷于虚构的艺术。   心情无端很差的女导演看着他,眼中的烦躁渐渐褪去,冷不丁道:“昨天我说过要给你找个助理——让孟扬过来给你做一段时间助理,怎么样?”   身为导演,实在有太多要忙的事,做不到面面俱到。   所以她差点忘了给兰又嘉安排助理和专门的跟组医生。   也忽略了前两天宋见风请客聚餐那晚,兰又嘉的缺席不对劲。   其实在进组之前,他已经事先说过,不想拍雨天的戏。   梅戎青本就没写谢雪的雨天戏,随口应下后,便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他是不想吃淋雨拍戏的苦头。   反倒是孟扬发现了这件事。   “让孟扬给我做助理?”兰又嘉愣了一下,当即要摇头,“他想当演员——”   然而梅戎青已经猜到了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刚好这部戏里有个小角色还挺适合他的,就是跟谢雪一起搞革命的同学,差点被流弹打死的那个,你记得吧?原定的演员档期冲突,没法进组了。”   “对了,姚光那个角色也定了,新演员跟你一样,都是音乐学院的,具体的先保密,等过段时间到他戏份了,他再进组。”   她现在不敢再让这种反派角色见到兰又嘉太久。   情不自禁的注视太容易诱发多余的感情。   那样只会影响拍摄效果。   等她用不容置喙的告知语气说完,兰又嘉果然沉默下来。   他不再拒绝,温顺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梅戎青很清楚他能接受这个安排的原因。   她也直白地说出了口:“孟扬本来就在放暑假,又是个没什么进组经验的大一新生,他很愿意过来给你做一段时间的助理。”   “你不欠他,他反而要感谢你,是因为你,他才能拿到这个角色。”   听到这话的人垂着眼眸,浓黑的睫羽在清晨明媚的光线里轻轻颤动。   “嗯,我知道。”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谢谢你,梅导。”   梅戎青便不说话了。   她望着这道本该比日光更灿烂的身影,昨晚那个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念头,再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想,比起照看身体的营养师,如今的兰又嘉更需要的,或许真的是心理医生。   一个足够好的心理医生。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去主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总之,不太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   光海市。   窗明几净的咨询室里,模样温和的中年女人翻看着手头日期新鲜的报纸,心间始终弥漫着几分不解。   她倒不是刻意要去事先了解自己的来访者,只是阅览架上恰好就摆着这份今天刚送来的报纸,而对方又实在算得上是人尽皆知。   报纸头版上印着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那个人的存在,令一份乏味无趣的新闻时报几乎变成了吸人眼球的时尚杂志,连上方严肃板正的标题都变得好读了起来。   “光海国资与富安科技达成合作,金刚石巨头即将易主……”   这是一篇关于某家老牌金刚石企业将要被联合收购的报道。   心理医生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篇报道,满心的困惑仍旧没能消去。   她抬头望了眼墙上时钟,发现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立刻收起了报纸。   接着,她开始专心地等待这位事业已经相当成功,并且正在稳步迈向更大成功的来访者。   等待的间隙,一个个猜测从医生的心头不受控地冒出来。   是焦虑吗?   这是与压力为伴的企业家们最常见的心理问题。   但就她过往从新闻和杂志上得到的印象而言,对方身上没有半点压力过载的痕迹,反倒是个相当自洽的人。   作为心理医生,她在生活和工作中产生的焦虑感,恐怕都要比这位来访者多一些。   还是压抑?   对这样一个给人以强烈的沉稳冷静印象的成功人士来说,压抑倒是个更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   抑或是受困于完美主义。   或者,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事先做了诸多预案,几乎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面对的内心痼疾。   可在整点将至,来访者准时走进咨询室的那一刻,她仍然感到了惊讶。   “傅先生吗?请坐。”   丰盈的日光漫进室内,令那双有别于常人的灰绿眼眸熠然生辉。   坐在他对面的心理医生,并没有看到一个焦虑的、压抑的、或是孤独的来访者。   她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更出人意料的情绪。   “你好,秦医生。”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落入空气,漾开一阵波光粼粼的涟漪。   “我今天过来,并不是想咨询自己的事。”   “嗯?那您是……”   “我想替别人咨询。”   “这样吗?”秦医生面露为难,“傅先生,心理咨询最好是由本人到场,旁人代为转述是不够准确的。”   “我知道。”   男人解释道:“他一直以来都不太愿意见医生,近期又很忙,恐怕抽不出时间。”   说着,他的话音顿了顿,染上几分喑哑:“但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不能再拖下去了,需要及时干预。”   所以,无关自身的事业焦虑或是情感压抑。   秦医生之前的每一个猜测全都落了空。   他是为别人而来。   坐在这道颀长挺括的身影对面,日光鲜明,衬得近在咫尺的灰绿眼眸格外剔透,清可见底。   秦医生便有些愕然地想,原来,那竟是温柔的涟漪。 第48章   “惊恐、颤抖、回避……每到下雨天都会这样吗?”   “在过去的三年里都是这样, 但最近两次比之前更严重。”   光线明亮的咨询室里,心理医生认真地聆听着来访者的叙述。   “更严重?是出现了什么新的状况吗?”   “第一次是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年前发生的一场车祸里,被提醒后才从那段回忆里抽离出来,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五分钟。”   “第二次……”男人的声音平静沉稳, 带着隐约的沙哑,“他一度连恐惧的情绪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空洞,就像……”   “就像完全游离在当下的现实之外?”   眉目间隐有倦意的来访者沉默片刻后,微一颔首。   见状,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听描述像是创伤闪回和人格解体, 这些也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傅先生,您刚才说他的父母是什么时候因为暴雨离世的?”   “十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傅呈钧沉声道, “意外发生时他应该不在场, 没有受伤。”   和兰又嘉相遇后不久,他找人调查对方过往经历的时候,收到的调查报告里, 关于那场意外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来源于一份新闻报道。   这篇名为《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的文章中,只是简单描述了这起发生在某研究所里的意外,对这两位大学教授兼科学家的英年早逝深感惋惜,同时一笔带过地提及他们留下的幼子从此成了孤儿。   “但他仍然陷入了长期慢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说, “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 即使没有亲眼目睹灾难的发生,光是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这件事,就足以给他留下终生都难以痊愈的创伤——他之前有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心理干预?”   “没有。”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 补充道,“据我所知,没有。”   “没有吗?”听到这个答案,秦医生倒有些意外,“根据您先前对这位年轻人的描述,至少在近两个月之前,他表现出的状态都是乐观积极的,和一般的PTSD患者很不一样……”   像是已经接受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基本从创伤中走了出来。   这份略带惊诧的意外落在旁人耳中,就成了一种隐隐刺痛的审判。   傅呈钧问:“他的症状突然加重,是因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吗?”   “或者……是我给他带来了新的创伤?”   对于这个问题,秦医生其实很难回答。   她不愿意当面指责任何一个来访者——即使对方是为了别人而来,并未将自己视作病患。   所以她停顿几秒,尽可能审慎地回答道:“我没有跟他直接接触过,不好下定论,只能说一般情况下,稳定的心理状况突然产生强烈波动,都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新的刺激源,有时源于感情,有时则源于其他。”   “傅先生,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维持了近三年,客观地说,您的存在应该不算是新的刺激源。”   闻言,男人掀眸看了她一眼,灰绿眸珠泛着宝石似的冷然华光,唯有唇角微扬,仿佛划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清醒的,自嘲似的笑意。   秦医生就明白了他的态度。   他很清楚这段话里包含的安慰成分。   他不相信这种安慰。   弥漫着日光气味的房间里有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这个让问者和答者都不太愿意面对的问题,如书页被悄然翻过。   男人蓦地问:“他对犯错的恐惧,也是因为童年时发生的这件事吗?”   “有可能是,出现在人们身上的每一寸痕迹,其实都来自于过往的影响——不过,目前我不能保证他的这种恐惧一定与某段过往对应,只是提供一种供您参考的可能。”   秦医生说:“将创伤事件的发生完全归咎于自己,认为自己背负着不可原谅的罪责,是PTSD患者中普遍存在着的一种消极认知,在这种持续作祟的负面看法影响下,患者在生活中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害怕再次犯下错误,算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结果。”   “所以,当有人认为他做错了事,因而给出惩罚的时候,他会选择主动接受这种惩罚?”   “……根据我过往的经验来说,是的,存在这种现象。”   秦医生说完后,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对这种心理状况下的患者而言,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其实不算是件完全的坏事,因为一旦接受过惩罚,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可以被原谅,背负的罪责也就到此结束了。”   她想,这一句不是安慰。   是比指责更加温和,却也残忍得多的事实。   话音落地,心理医生移开了目光,没有再去看这位来访者的表情。   应该给他留出一点空间。   她注视着墙边静静伫立的绿植,看青翠叶片上柔软独特的脉络,在午后灿烂的日色里发着光。   另一片灰绿的翠湖同样被日光笼罩。   缄默地滚沸,痛意烧灼。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当秦医生觉得这份供人自省的宁静已经留得足够久,才轻声开口:“傅先生,您一开始的判断是对的,他的心理问题的确很严重,从您目前提供的这些信息来看,他有可能正同时处在两次创伤的迁延发作期,一次是十年前父母离世导致的创伤,另一次是一年前的车祸创伤。”   “当然,我的结论也可能是错的,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接受专业的心理干预,可能还要药物辅助治疗……这些都需要本人到场。”   良久,再度响起的嗓音沉郁喑哑。   “我尽量带他来。”   说完后,男人停顿了几秒,又问:“除了带他见医生,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秦医生答得很快:“关心呵护、情感陪伴、物质帮助,简而言之,要尽可能支持一切有利于他恢复的举动。”   傅呈钧问:“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会对他的恢复有帮助吗?”   医生的建议令他想起了这些日子里,每天都会收到的照片。   如雪花般飞来的一张张剧照花絮中,青年的眼睛时常很亮。   是往日只在他面前展现的那种明亮。   ——兰又嘉喜欢拍戏。   “当然会有帮助。”秦医生说,“这能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正向支撑,有助于负面情绪的消退。”   “不过,前提是,您对他喜好的判断没有出错。”   “出错?”   “对,出错。”   看着这个今天专程为恋人过来寻求医生的帮助,却长久以来都在亲密关系中扮演着加害者角色的男人,秦医生的目光一如会面之初的柔和。   “傅先生,人是复杂的,情绪也是,它们被层层包裹着,需要很小心地分辨和剥开,因此心理治疗必须由本人到场,面对面谈话,这是个非常长期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即使是这样,连医生有时候都会出错,被一些看似坦诚的外衣迷惑,毕竟人都有不安全感,大多会本能地掩饰自我。”   “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   “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云县,片场。   午饭时间,忙碌的剧组有了短暂的喘息,休息室附近回荡着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   “米悦姐,这是我的名片,您叫我小孟就行,谢谢您这段时间对嘉嘉的照顾——等等,我饭没吃完呢,别收我的啊!”   米悦接过年轻男生递来的名片,看他手忙脚乱转身护食的样子,笑得肚子都没那么饿了:“现在哪个年轻人还印名片,哎哟,还是烫金的呢……你是嘉嘉的同学啊?”   “对,一个月的同学也是同学,我们不光是同学,还是舍友!”   放在椅子上的盒饭已经被眼疾手快的保洁收走,孟扬哀叹一声,不过转头就振作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昨天连夜去打印店印的,第一次进组,肯定得正式点,我看人家都有名片。”   在接到梅戎青电话的第二天,他就进了组,堪称神速。   一方面是他自己迫不及待,另一方面则是梅教授的要求。   “没吃饱啊?喏,我这盒给你,我减肥呢,没动过。”   米悦觉得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挺有意思,笑道:“别人印头衔是怎么高级怎么来,你倒老实,就印个‘兰又嘉的助理’,好歹美化一下,写个经纪人之类的,再不济也要写成‘特别助理’嘛——哎,梅导。”   说话间,梅戎青刚好过来,米悦的坐姿下意识正了正,孟扬更是当场起立,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梅教授……不,梅导好!”   态度之谨慎端正,就差敬礼了。   米悦同她打完招呼后就憋着笑走开了,梅戎青应了一声,目光四下扫荡一圈,问眼前的年轻人:“兰又嘉呢?”   孟扬立刻道:“他去卫生间了,两分钟前去的,梅导,要我给嘉嘉打个电话吗?”   “不用。”梅戎青的视线在一旁的饭盒上停留了一瞬,“他吃饭了吗?”   “吃了一点,他说没什么胃口。”   孟扬说完,想了想,小声问:“梅导,我看嘉嘉好像瘦了点,他也在减肥吗?我觉得他已经很瘦了……”   梅戎青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蹙了蹙眉,打量着睨了他一眼,隐有不满:“你怎么不管用了?”   孟扬一时愣住:“诶……什么?”   梅戎青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在京影那会儿,每天是你和他一起吃饭的?”   “对,基本上是。”   “那时候他吃东西比现在多吧?”   孟扬的脑袋就转过弯来了。   原来梅教授是为了这件事,才让他尽快进组的。   反应过来后,他本能地否认:“那时候嘉嘉愿意吃东西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闻——”   不对,这是嘉嘉的隐私。   意识到这点的孟扬猛地截住了话头。   但梅戎青已经听见了:“是因为谁?”   他立马摇摇头:“没、没因为谁。”   梅戎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孟扬内心崩溃,仍硬着头皮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口味不错,比较合他胃口吧。”   几秒钟后,目光冷冽气场慑人的女导演蓦地笑了。   “那天你叫兰又嘉去操场看球赛,也是因为这个人,是不是?”   “——对不起啊嘉嘉,我不是故意说漏嘴的。”   休息室里,孟扬诚恳地对眼前人做着检讨。   “梅教授真的好恐怖,这么久的事了,她居然记得,还猜出来了!幸好她没继续往下问,不然我都怕我背叛组织……不过我没把那谁供出来,我发誓!”   兰又嘉听完,笑着安慰他:“没关系,不用道歉,就算说了也没事的。”   孟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你真不介意啊?其实我上午就想问你了,那谁……好吧,闻野,我看到他也在这个剧组。”   身形瘦削的青年目光依旧坦然,没有半分暧昧:“嗯,但是你问我也没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啊?连你都不知道……”   孟扬面上闪过一丝困惑,很快又压了下去:“行,那不管他。再过半小时就要去化妆了,你饿不饿?午饭没胃口的话,要不吃点零食?”   “我不饿,晚点再吃吧。”   “好,那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我前面跟米悦姐的助理讨教了不少,只要让我适应两天,我绝对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年纪很轻的同学兼好友一副兴致勃勃要大展身手的样子,目光闪闪发亮。   兰又嘉看着他,终究是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委婉拒绝,转而道:“我是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   “什么事?”孟扬眼睛一亮,斗志昂扬道,“你尽管说,我肯定给你办好!”   紧接着,一样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支长条形的药膏,管身已经被挤扁,显然差不多用完了。   “酒店旁边的那家药店没有卖。”兰又嘉说,“你能帮我去其他地方问问吗?要一模一样的。”   “没问题,我马上去买!你是要……祛疤药?!”   孟扬接过这支药膏,看清上面的商品名之后,顿时面露紧张,连忙上下打量着他:“嘉嘉,你受伤了吗?”   “没有。”   兰又嘉的声音很平静,隐约带着宽慰的笑意。   “没有受伤,我很好。”   “我只是很喜欢这种药膏的气味。”他笑着说,“它能让我睡得更好一点。”   这支由别人送来的药膏,其实祛不掉那条早已成型的陈旧伤疤。   可他始终记得落入掌心时泛开的那抹温热。   温柔、灼热……涌动着不言而喻的爱意。   它不是祛疤药。   是如今唯一有用的安眠药,有时甚至能将他卷进一场美梦。   一场已然和他擦肩而过的,灿烂却虚无的美梦。 第49章   心理咨询室的房门向外推开的时候, 始终在外面等待的林秘书在第一时间起身。   她迎上老板一如既往平静冷然的目光。   伴着医生温和的送别:“傅先生,谢谢您今天的到访,下次见。”   这场会面准时结束了。   过分宁静的空气渐渐远去, 湛蓝天空下回荡着皮鞋叩击地面的清脆声音, 前方不远处,司机已经提前等候在敞开的车门旁。   半小时后,傅总有一场与国资办的会议要开,现在就要出发前往财政局。   于情于理,这段短暂的空隙, 都不太适合用来谈论公事, 更应该将空间留给那个刚从心理诊所出来的人。   可林秘书的确有件重要的事需要汇报。   而傅总也实在不像是一个会为了自己的事,去见心理医生的人。   “傅总,我收到消息, 傅令坤在今天早晨离开了澳门。”   在司机尚且听不到的距离里, 林秘书低声道:“就在刚才,他从吉隆坡入境了马来西亚。”   男人停下了脚步:“马来西亚?”   “对,他的目的地应该是云顶赌场。”林秘书道, “这次出来他一直输多赢少,已经换过三次地方,在过去这一年里,他是第一次去吉隆坡,很可能是想彻底换换运势——他在澳门找了一个风水师,对方今天和他一起离境。”   走到末路的赌徒总把希望寄托在比运气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甚至试图借它们的力, 让运气变得可以掌控。   而有些人, 仿佛生来就不相信运气。   话音落地,林秘书明显看到傅呈钧蹙了蹙眉。   紧接着,他声音冷凝道:“在吉隆坡当地找人盯住他们两个, 全天候盯着。”   “包括风水师吗?”林秘书愣了一下,“傅总,您是担心……”   担心靠粗劣手段堪堪掩饰了贪腐亏空的傅令坤,会从此留在境外不再回国,以逃避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后该承担的法律责任。   还是担心别的她尚未想到的事?   男人言简意赅道:“他多了一个帮手,而且是职业特殊,不管接触谁都不会令人太过起疑的帮手。”   他突然提出要进行年中审查,其后又放任种种暗流涌动,是为了在富安高层大换血、钻石计划正式开展之前,彻底拔除这间庞大集团里潜藏的绝大部分沉疴和隐患。   但在这个引蛇出洞的构想里,本不包括对上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东南亚真正的特产,并非赌博。   “从今天起加强公司的安防措施,还有我在京珠和光海两地的住处。”   傅呈钧沉声道:“这段时间我会固定住在一个地方,直到事情爆发,或者解决。”   林秘书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心头跟着紧了紧:“我明白,您在光海的住处就保持现在的不变吗?”   “嗯。”   “那今晚回京珠后,您打算住在哪里?”   在她的询问声中,男人俯身上了车,同时响起的是淡得没有丝毫情绪的回答。   “月亮湾。”   砰的一声,车门关上。   轿车平稳向前驶去,隔音挡板已经升起,但后座仍一片安静。   月亮湾就是傅总曾经给兰先生的那套房子。   也是这段时间他在京珠唯一的住处。   那些一度堆放在房子里的刺目保洁袋,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一切如初。   但这间最终保留了气质迥异的装饰陈设的冷色调豪宅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道最初带来这些色彩的美丽身影。   “林映,你想说什么?”   豪车后座上,冷不丁地响起顶头上司平静的声音。   难得有些出神的秘书突然被唤到名字,怔了一下,先是条件反射般地道:“抱歉,傅总。”   傅总没有回应这声道歉,而她想了想,也不再犹豫。   “我想问,以防万一,需不需要派人去兰先生那里,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   林秘书不会这么问,因为它是个多余的问题。   但林映可以问。   在经过傅呈钧的特别允许之后。   面前的男人的确没有露出往日对多余举动的厌恶,就事论事地否决道:“傅令坤不会注意到他,但他会注意到突然出现在剧组的这些人。”   也对,林映想,以傅总一贯来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可能会有人试图用亲近的身边人威胁他,这根本是白费心机。   而兰先生又的确是个感知很敏锐的人,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大多如此,天性敏感。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正处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特殊时期。   连见医生这件事,都只能由另一个人代劳。   傅呈钧今天是为了兰又嘉去见心理医生的——她这么猜测。   因为在她汇总后递去的医生名单里,秦医生相比其他医生的特殊之处,是她刚在权威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关于PTSD患者的创伤记忆反复被同一场景唤起的治疗探索。   于是林映点了点头,应声道:“我明白了,傅总。”   她得到了答案,没有别的问题想问,便重新安静下来。   缄默的视野中,坐在对面的男人微微侧着眸,正看向车窗外不断流动的风景,玻璃车窗浅浅映出那张锐利深邃的面孔,如油画般幽然沉静。   这段时间里,傅总似乎常常像这样望着窗外出神。   林映来不及再往下想,思绪被耳畔蓦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她听见傅呈钧淡淡道:“你也很关心他。”   ……“也”?   她确实不是傅总手下唯一一个关心着兰又嘉的人。   但她关心的程度,倒算不上是“很”。   至少,不及另一位助理。   林映沉默了几秒,轻声说:“兰先生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招人喜欢,我也不例外。”   不过,那位很关心兰先生的总裁助理梁思,已经于上个月底主动离职。   对此,同事们一个个都表现得扼腕叹息,问他为什么在快要升职的时候走人,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只笑着说是未来规划有变,要去另一座城市发展了。   彼时一直待在光海的林映,也在电话里问过他这个问题。   隔着互不照面的遥远电波,那道逐渐变得滴水不漏的年轻嗓音,仿佛也回到了最初的真诚青涩。   即便只是戛然而止的一瞬。   他说:“林姐,我想我已经做不了这份工作,我没办法再面对兰……对不起,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林映便没有再追问为什么。   因为她听得出对方声音里的煎熬和彷徨,意识到他自己恐怕也没能弄明白原因。   也因为谁都会突如其来地被某些事刺痛、创伤,乃至改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   旁人无法触及,即使有所察觉,也无能为力。   “轻而易举就能招人喜欢?”   听到她相当坦诚的答案,男人面上并无不愉,反倒掀眸看向她:“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主动同她谈及这位已经出现在他身边三年的兰先生。   语气甚至是温淡和缓的。   与这双宝石般秾丽的灰绿眼眸对视着,女秘书的话音仍如往常那样沉着冷静。   她迅速梳理着自己对兰又嘉的真实印象,即使尚不清楚顶头上司这么问的原因。   “兰先生有出色的艺术天赋,十分感性,这样的人大多非常自我,但他待人接物时常常能不露痕迹地照顾到别人的感受……他是个聪明又理智的人。”   “同时,他很看重感情,非常痴心地爱着您,也希望从您那里得到相应的情感回馈……我想,他很缺爱。 ”   “唯独在您面前,兰先生会显露出其他人看不到的一面,这时他的状态是最好、最快乐的。”   也最叫人目眩神迷。   作为三年来见证了两人这段关系的近距离旁观者,这是林映的全部感受。   经过认真思考之后,这是一种在她看来十分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理性判断。   这是一个挑不出什么错处的答案。   可原本静静注视着她的傅呈钧,却像是笑了。   “招人喜欢和缺爱是矛盾的。”他淡声道,“聪明和痴心也是,它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说话间,男人移开了目光,淡色的薄唇划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似笑似讽。   不知是在讥讽没能看清真相的秘书,还是在嘲弄同样后知后觉的自己。   林映怔了怔,下意识道:“……是吗。”   一个像兰又嘉这样招人喜欢的人,似乎是不应该缺爱。   因为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旁人自发热烈的喜爱。   一个如傅呈钧这般聪明理智的人,的确罕有痴心。   因为他什么都可以做,除了给出一颗与授人以柄无异的真心。   林映的这声喃喃自问,没能再得到上司的回应。   这个关于兰先生的话题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突如其来。   “今晚回京珠的行程取消。”傅呈钧忽然道,“改成参加财政局的晚宴。”   先前的对话内容离公事太远,以至于这一刻的林映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没能第一时间转回到正确的频道。   她不禁脱口而出道:“您不去找兰先生了吗?”   早在一周前,傅总今晚的行程就已经确定,要去参加这场与富安目前的钻石计划密切相关的宴请。   是一场不在计划内的大雨,令公务缠身的男人临时赶回了京珠,在市郊的县城度过一个秘密的雨夜。   又在那之后抽出时间专门约见了业内顶尖的心理医生,并预先更改了这一晚的行程。   这一举动显然只可能是为了兰先生。   为了腾出时间,便于践行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可能会提供给他的治疗建议。   ——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给他提供了什么建议?   除了傅呈钧早有预料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真正提供给他的新信息,其实只有两处。   一是兰又嘉在这一年里总是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的原因。   他终于知道,今年五月二十日那天,本该度过愉快生日的青年,为什么会因为过敏被送进医院。   这并不是来源于他们之间处理“过错”的默契、来源于兰又嘉对他几乎丧失自尊的爱意。   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地触到了兰又嘉的心理缺陷。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撕开那处从未结痂的惨烈伤口,令它更难愈合。   其二,则是秦医生最后说的那番话。   ——“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   ——“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兰又嘉最渴望,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长久以来,傅呈钧都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爱。   早在他和兰又嘉第二次见面的飘雪平安夜,目光执拗的青年就是这样解释自己那句惊人提议的:“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三年后,在兰又嘉哽咽着说不会再回月亮湾的那通分手电话里,他同样这么解释自己忽然想去拍戏的原因:“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兰又嘉对爱的渴望,始终如此赤诚光裸地展现在旁人面前。   连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   可直到这一刻,从心理咨询室出来的傅呈钧,才肯彻底承认,那天宋见风说的话是对的。   他是真的不了解兰又嘉。   也是真的比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更晚发现这一点。   傅呈钧不了解他的过往,不了解他对背负罪责的恐惧。   更不了解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兰又嘉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爱?   不。   不仅仅是爱。   恐怕兰又嘉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要的从来不止是炽热汹涌的爱情。   他要的是一种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感情。   带着凌驾于一切之上、有如人生支柱般的浓墨重彩。   是会给人带来恒久而无限的幸福幻象,也能在顷刻间让人万劫不复的……   此生唯一。   兰又嘉要的是旁人心甘情愿奉上的整颗心。   一颗只盛着他的心。   所以,他招人喜欢却始终缺爱。   所以,他聪明却痴心。   所以,在这个富安集团风云变幻的关键时期,在绝不可能给出这颗心的前提条件下,傅呈钧还会去找他吗?   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徒劳之举。   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还会将无辜的人卷入毫无必要的风险。   浅茶色的车窗玻璃,反射出那双波澜涌动、光彩晦然的异色瞳眸,也倒映着对面秘书难得不加掩饰的诧异。   她听见上司面无表情地说:“不去。”   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来日方长,他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横亘在他和兰又嘉之间的最大障碍。   过于强烈的日光灼伤了整个世界,男人收回了凝望玻璃窗的视线,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和淡漠冷凝。   “林秘书,一切照旧。” 第50章   “嘉嘉, 我刚才把县里的药店都跑遍了,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药膏,不过网上能买到, 我已经下单了, 最快明天能寄到。”   “另外我还在药店里买了几款药膏——是店员闻了气味,然后给我推荐的,虽然不是祛疤药,但气味挺像的,我也觉得很像, 今天晚上你可以先用它们代替一下, 看是不是管用。”   场边,演员们休息的间隙,兰又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袋子崭新药膏。   额头沁着汗珠的年轻男生喋喋不休地说着, 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拍脑门:“哎对了,县里没有,但市区肯定会有, 要不我等下就进城一趟?”   “不行,这一趟来回起码三四个小时,一下午都有你的戏,我得守着你,或者我叫个跑腿好了,让他买到后送过来, 这样你今晚就能用上了, 对,就这么办!刚才我怎么没想到……”   兰又嘉静静听着,直到眼前人要打开手机继续做事, 才蓦地开口:“孟扬,不用麻烦了。”   “嗯?”孟扬的动作没停,“没事,我就是动动手指,一点也不麻烦,这可是我上岗以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   “你已经超额完成了。别叫跑腿了,等网上买的寄过来就行。”   “真的?”得了表扬的孟扬先是一喜,接着又忍不住怀疑,“你对我的要求不能太低啊,我们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关系,不能掺杂私人感情的。”   “……真的。”兰又嘉被他的话逗笑了,目光移向那个正被孟扬打开展示给他看的塑料袋,“今晚我想试试你新买的药膏,没准会比原来那支的效果更好。”   “也对,那你今晚先试试!”   闻言,孟扬不再坚持,乐呵呵地掂了掂袋子,将袋口重新扎上。   “我先收着,晚点你下戏了再拿给你。不过最好别直接用啊,都是药膏,有药性的,你打开了放床头旁边就行,或者挤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想想,我去弄个扩香器来?药香也是香嘛……嘉嘉,我看梅导他们过来了,你再抓紧时间喝口水,又要开工了!”   孟扬是真的将这个随口提出的要求完成得很好,脑筋灵活,行动力十足。   兰又嘉想,怪不得梅戎青会说他就该去念管理系,做制片人。   只是他年纪还很轻,尚且分辨不出一些被悄然掩饰过的谎言,靠着一颗单纯热忱的真心,就全然相信了这些话。   谁会靠苦涩难闻的祛疤药气味入眠?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支药膏的味道。   他只是难以忘记那个送来药膏的人。   也忘不掉那份曾经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爱情。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回到片场的梅导拍了拍手示意,“都过来走下戏,兰又嘉,老纪!”   坐在场边休息的青年,依言起身,走进了镜头。   今天他穿了一身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西式马甲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仿佛旧日画报里的洋气贵公子——这是留洋归来后的谢雪,昔日的贫穷俭朴已然褪尽,他成了音乐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看不出半分卖报少年的模样。   这是他回国后和陈易秋的第二次见面,在曾经洋溢着知遇之恩的那间老洋房里,在一如既往的黑白琴键之前。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闻野的?   肯定不是第一面,也不是第二面……   或许,就是在收到祛疤药的那一晚。   可无论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都已经太晚了。   他要死了,不应该再奢望爱情。   绝症晚期的爱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缄默记录着的镜头前,比几年前更成熟深邃的男人倚在钢琴边,注视着青年在琴键上随意蹁跹的指尖,低声道:“指法比以前更好了。”   “但琴音没有变。”   听到这话,正在简单试弹的青年忍不住抬眸看他,面露忐忑:“陈老师,难道我一点都没有进步吗?”   此时已经悄然改变的男人,望进那双始终未改的清澈眼眸,目光深黯,似笑似叹。   “不,是仍和以前一样美。”   钢琴的声音很美。   多年前尚未亲手触到过黑白琴键的谢雪这样说过。   爱也很美。   多年前就开始追逐遥远火焰的兰又嘉这样想过。   直至今日,他仍未得到过爱。   直至今日,他仍在渴望那种纯净灿烂的美丽。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去追寻那种美丽。   他再也做不回曾经的自己。   在白皙指腹下起伏跃动的琴键,逐渐流泻出完整的乐段。   琴声彷徨而茫然。   如果……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卡!”   导演喊卡的声音猛然落地,片场却没有恢复平常应有的嘈杂,所有人仍保持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安静。   因为现在是这个镜头的第五次NG。   而每一次出错的人,都是兰又嘉。   是平时几乎都能做到一条过的兰又嘉。   梅戎青喊完卡的一瞬间,坐在琴凳上的青年便侧眸望来,面色隐隐泛白:“对不起,梅导,我又找错情绪了……我今天可能拍不了弹琴的戏。”   站在画外的女人看他一眼,凝声道:“再试一条。”   一贯脾气暴躁的导演此刻面无表情,反倒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旁边不断陪着重拍的纪因泓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平淡道:“嗯,再试一条吧。”   同他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样投来满是歉意的目光:“对不起,纪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纪因泓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他马上又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五分钟后,第六次NG响起。   “——卡!老蒋,关机!”   在梅戎青喊完卡,让摄影师关机的同时,耳畔惶然的道歉声也如期而至。   “对不起……”   纪因泓打断了这声道歉,蹙着眉说:“你的视线落点有问题。”   谢雪这段本该热情洋溢的钢琴演奏,情绪明显不对,反而流露出些许痛苦挣扎,更接近于这一时期已经弃明投暗的陈易秋,这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的失误。   但离兰又嘉最近的纪因泓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起初他还不太确定,随着NG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也越来越明显。   在谢雪弹琴的时候,按照原本的分镜,他会和在旁聆听的陈易秋有几次眼神的交汇。   沉浸在琴音中的青年偶尔抬眸望去,都能对上一旁老师缄默宁静的注视。   由于这段钢琴是真弹,并非做戏,而当演奏者陷入忘我的状态时,不记得剧本要求,没有给出规定的眼神,也是很正常的,不算出错,晚些时候再补拍眼神特写就可以。   可在兰又嘉弹这段流泻出惘然情绪的乐曲时,他的确抬了眸,却没有看向旁边的纪因泓。   他看向的是另一侧。   仿佛在这间乐声悠扬的钢琴教室里,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还存在着另一个人。   一个此时不在场的第三人。   “镜头不在那里,导演也不在那里。”   纪因泓收回了打量那片空气的目光,语气费解:“所以你在看谁?那里到底有什么?”   闻言,本就面色发白的青年瞳孔一颤,好似从一场身不由己的梦中惊醒,仍停落在琴键上的指尖蓦地攥紧,深深掐进了掌心。   “对不起,纪老师,我——”   “我不是在怪你。”   或许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此刻太伶仃易碎,或许是他尚未从陈易秋的状态里出来,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已经先一步去安慰眼前的青年。   话音出口后,纪因泓的表情僵了僵,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紧接着,始终同这个新人演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男人面露无奈道:“算了,你今天拍不了这场戏,等状态恢复了再说吧。”   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梅戎青肯定也能。   果然,旁边已经响起导演格外冷冽的声音:“今天先到这里,这个镜头没办法拍。”   但她的下一句是:“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兰又嘉留下。”   这话一出,整个片场大几十号人,几乎都是一怔。   梅导平时遇到这种拍摄不顺利的状况,可都是当场破口大骂的,从来不顾忌被骂的人的感受。   这部戏的两位男主演,一个是口碑极佳的实力影帝,一个是本就受到优待的天才新人,大部分戏都拍得很顺利,已经算是她导过的戏里,不常响起骂声的一部。   可这会儿脸色冰凉的梅导居然让其他人都出去。   所以,她对兰又嘉的照顾,也包括了给他一个能单独挨骂的空间么?   照顾归照顾,但该骂还是得骂?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包括在场的人之中讲话可能最有分量的纪因泓。   “今天让他先休息吧。”   一身民国装束的男人皱了皱眉,看向一贯嘴利心硬的女导演:“他第一次频繁NG,到后面太紧张了,难免的。”   听到这话,梅戎青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些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语调也仍旧叫人觉得忐忑。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镜头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这是没劝动的意思。   纪因泓的嘴唇动了动,本想再说两句,助理刚好迎了上来,所以最终还是收住了话。   他不再规劝,转身离开了片场。   连纪大影帝的话都不管用,其他人更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在迅速结束手头的工作后,纷纷离开,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或是看不到热闹的遗憾。   ——除了两个人。   今天刚上任的演员助理小心翼翼地喊她:“梅导……不,梅教授,弹钢琴跟写剧本一样,都很吃情绪的,嘉嘉今天的状态可能真的不适合拍这场戏,您别生气,他明天一定能调整好情绪!昨晚他药膏用完了,肯定是没睡好,影响了状态……”   梅戎青面无表情:“嗯,出去。”   每天都在剧组的剧照师倒没多少忧虑,唇边还噙着薄薄的笑意:“梅导,尽量悠着点。你要是把他吓走了,可就没谢雪了。”   梅戎青白他一眼,都懒得发脾气:“你也给我出去!”   于是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地冰冷安静的器材。   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青年仍坐在钢琴前,目光怔忡地淌过这排镀着金色黄昏的黑白琴键,面上并没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惶恐。   或许,他已经有了更惶恐的事。   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陈易秋站的那个位置,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   她的眼睛里其实也并没有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涩然的年轻男声轻轻响起。   “我应该在第一次NG的时候,就告诉你,今天没办法完成这场戏。”他说,“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跟你有什么关系?”梅戎青却说,“我早看出来了,但还是让你反复拍了六遍。”   “那你是不是应该怪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兰又嘉怔了怔,抬头看她。   他看见一贯严厉的女导演倚在钢琴旁,伸出手随意地按了按琴键,面色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很喜欢钢琴吧?”她说,“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谎。”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兰又嘉听得有些恍惚。   “对,我很喜欢钢琴。”   是纯粹的喜欢钢琴,还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喜欢上了钢琴?   他分不清。   也不该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几秒寂静后,回过神来的人忍不住问:“所以,你也不会用电影撒谎吗?”   至少,梅戎青肯定是一个纯粹喜欢电影的人。   闻言,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嗯,不会。”她笑着说,“我拍的电影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冷酷。”   兰又嘉就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他又问:“拍电影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   梅戎青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倒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幸福谈不上,其实有很多烦心的时候,每天睁开眼睛压根不知道这帮人等会儿能搞出什么乱子……”   “不过在剪片子的时候,心情确实会不错,毕竟最头疼的环节已经熬过去了。”   “是因为能看到零散的素材一点点剪辑成型,最终变成你想象里的那部电影吗?”   “嗯,差不多吧,要这么想的话,是挺幸福的。”   “那它一定是种很大的幸福……可以让人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   青年话音喃喃,流淌着亦真亦幻的向往之色。   梅戎青听着,却愣了愣,忽然问:“你听到他们编排的那些话了?”   那些关于知名导演和新人演员的恶意揣测。   或许也包括后来覆盖其上的,对富家小姐追求心上人的妒羡想象。   兰又嘉点了点头,目光仍然澄澈,嗓音也是柔和的:“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还有道歉……但后来又觉得,你可能不想听我说这些。”   “对,不想。”梅戎青说,“幸好你憋住了。”   她说得平静,心头却泛开微妙的波澜。   目光也因而盛满了就在眼前的这道真切身影。   这是难以避免的注视。   原来兰又嘉已经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但从未表露出愤怒或难过。   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脆弱。   所以,她决定更直接一点。   “兰又嘉,那天我问过你,是不是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你说差不多吧。”   温柔却冷冽的声音落在耳畔,沉甸甸的。   “现在,你要修改答案吗?”   兰又嘉看着这道在迷惘时刻出现他面前的身影,忽然弯了弯眼眸,纤长的睫羽掩去了那些不明来由的湿润涩意。   “嗯,那天我答错了。”他诚实地说,“我可能发现了这件事是什么,但没能真的找到它。”   “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了。”   “为什么?”问的人语气平静,“因为你快死了?”   答的人亦很平静。   “对,因为我快死了。”   堆满了旧时代书刊摆设的房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这片寂静浸染着天边浓烈的夕阳,暮景残光金灿灿地涌进视野,灼得人目光发烫,几欲鼻酸。   良久,始终垂眸盯着手边琴键的青年轻声问:“梅导,一个总是想着爱情的人……是不是很愚蠢?”   他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因为爱情至上是幼稚可笑的,梦想、家人,或是金钱,才最该珍重。   人人都这么说。   可梅戎青却给了他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   她说:“那要取决于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兰又嘉面露茫然:“别的东西?”   “嗯,像是什么事业理想、亲朋好友之类的东西。”梅戎青说,“如果他为爱情耽误了这些东西,我会觉得愚蠢。”   “如果他心里只有爱情,就不一样了。我喜欢这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心里只装着一件事的人,足够偏执。   因为她也是个偏执的人。   所以梅戎青挑了挑眉,温声回答他:“你就当是惺惺相惜吧。”   惺惺相惜。   兰又嘉想,这也是个声音很美的词。   他还想,尽管上天待他薄幸,却真的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一点点光。   不够多,但已经足够他照亮剩下的路。   岁月朦胧的钢琴教室里,目光怅然的青年仰着脸,看向站在面前的人,像等待解惑的学生,认真地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可却不能告诉他。”   因为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只能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感情。   闻言,梅戎青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倒是终于松了口气,问:“这个人现在在哪?京影?”   “……不在。他也在剧组里。”   “已经在剧组了?那更好,省得我再踹人给他腾位置。”   “腾、腾位置?”   看出青年眼里的不知所措,梅戎青好笑道:“对,不然你们哪来的时间空间谈恋爱?”   即使尚不知道兰又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对他又是什么想法,她也毫不担心。   因为她很确定,当这双眼睛里盛满晶莹爱意的时候,没人能真的狠下心拒绝。   “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就因为你生病了?”梅戎青叹了口气道,“兰又嘉,你是不是以为感情一定地久天长?”   “根本不需要死亡把人分开,你知道有多少感情本来就无疾而终吗?”   “……”   “更何况,你还是在剧组里,短期关系简直不要太常见。你要是不信的话,带包烟去片场逛逛,一圈兜下来,谁和谁谈了谁又和谁睡了的八卦能听到你怀疑人生。”   “这么说吧,但凡你们俩能好好谈到剧组杀青解散,我给你们一人发一个金婚纪念章,再在片尾字幕里给你俩记一个特别表扬。”   青年不知所措的惶恐,终于在这段话里化作了忍俊不禁。   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上,绽开一个简单纯粹的笑容,如雪花盛放。   晶莹剔透,却转瞬即逝。   梅戎青看着这个笑容,出神片刻后,目光里也淌过淡而静的笑意。   “自私一点,别老想着什么做错不做错的,人就只活这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真错了又怎么样?”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听到了没有?”   她说:“这是我第三次跟你说这句话了——也是最后一次。”   他则说:“嗯,我听到了,也记住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记住了。   在这个琴声休止的夏日黄昏,梅戎青最后问他的问题是:“爱情是不是能给你带来很大的幸福?”   他点了点头:“它能给我带来可以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梅导,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但面色平静的女导演并没有再同他提及先前很不顺利的拍摄。   她注视着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轻轻摇了摇头。   只说:“兰又嘉,不要带着遗憾离开。”   天边赤金交织的夕阳,如瀑布轰然流泻。   色彩强烈的光线映照着那道在门外徘徊的身影。   令那双晦暗的黑眸重新染上几分往日的光彩。   导演宣布今天提前收工之后,绝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拍摄场地,回了下榻的酒店,或是结伴去吃晚餐。   唯独有一个人,在听说那位天赋极佳的新人男主演第一次惹恼了梅大导演,被单独留下来训话之后,反倒逆着人流匆匆赶回了片场。   不能让兰又嘉落单,那样会很危险。   闻野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他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明知里面不止有兰又嘉一个人,心情却仍旧越来越焦躁。   就在他咬牙决定闯进去,掌心都已经握住门把手,正要往下摁动的时候,这道始终紧闭的大门,恰好从里面被拉开了。   铺天盖地的夕照光影里,他冷不丁地对上那双熟悉的清澈眼眸。   猝不及防的对视中,停在门把上的手指蓦地松开了。   “……梅导又发飙了?”   闻野听见自己语气很随意的声音:“她总这样。”   眼前人穿着一身很好看的白色衬衣和英伦马甲,身形被勾勒得漂亮又挺括,像个活在遥远年代里永远不可触及的贵公子,神情看起来还算正常,没有明显的低落或无措。   至少,不像是哭过。   闻野这样想着,很快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对方。   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回酒店休息吗?我也正要回去。”   明明兰又嘉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说,反而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闻野的动作一僵,矢口否认道:“不是。”   “那你找梅导吗?她还在屋里检查明天要用的道具。”   “……不,我只是刚好路过附近。”   “刚好吗?”   “对,刚好。你不回去我就先走了。”   被问得有些狼狈的年轻男生,转身欲走,却被近在咫尺的那道声音叫住了。   他叫他:“闻野。”   闻野脚步顿住:“怎么了?”   “你还喜欢我吗?”   “……”   几秒钟后,显然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里怔住了的年轻男生,才回过神来。   “不喜欢了。”他逼着自己说。   也逼着自己不要回头。   兰又嘉看着这道背影点了点头:“好吧。”   接着,他轻声说:“可我喜欢你。”   “而且,我觉得你在撒谎,因为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梅导没有骂我,不用担心。”   在这一瞬间,背对着他的男生彻底愣住了。   闻野蓦然回首,不知所措地问:“……你说什么?”   他回过头,仿佛来自遥远年代的漂亮青年仍等在原地。   安静地、执着地等在原地。   再也不是不可触及。   接下来听到的话,竟宛如一场幻觉——   “我说,我喜欢你。”   “或许是从你给我戴上耳机的那一刻开始的,尽管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发现这件事。”   “那天你抱了我,看见了我脖子上的伤疤,问我还疼吗,我没能忍住眼泪,所以才会转身跑掉的。”   “因为我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掉眼泪,这样很容易被可怜,我不想被可怜。”   “我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有点突然,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份喜欢会持续多久。”   “或许只能持续一个月。”   ——宛如一场最美丽的幻觉。   原来那天在暴烈台风中打湿他肩膀的眼泪,不是因为傅呈钧。   是因为他。   原来兰又嘉是真的不想复合,不打算再回到傅呈钧的身边。   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恰好就是他。   烂漫倾城的夕阳余晖盈满了整片天地,一切都金灿灿的,令闻野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只觉得那一定很美。   却无比清晰地听见了对方柔软动听的声音。   “所以,在这一个月里……”   “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第51章   这个黄昏无风无雨, 只有大片大片绚丽宁静的云霞,无声地染红天际,烧灼着视野。   没有了朦胧吵闹的杂音, 身边人的声音如此清晰分明。   可这一刻的闻野仍觉得不确定。   ——对方是真的那么说了吗?   回眸望过来的年轻男生怔怔地立在那里。   灿金云霞映亮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也点燃了他耳畔冰冷的黑与银。   话音落地后,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的兰又嘉看着他,蓦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从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唯有自己的倒影。   他便接着问:“你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吗?”   闻野仍然没有回答。   像是尚未回过神来。   被轰然作响的心跳声覆盖的静止世界里,唯一流动的风景,是眼前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人。   闻野听见兰又嘉说:“那你等我一下。”   说话的同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屏幕被点亮后, 低头按了些什么。   然后,他重新望过来,笑着说:“好了, 你快看手机。”   闻野其实完全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可他被那个比绚丽晚霞更耀眼的笑容蛊惑, 本能先于意识做了反应,听话地翻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看见了一条刚刚收到的好友申请。   对方用着一个很漂亮的蓝色头像。   显然是兰又嘉。   紧贴着掌心的金属机身分外冰凉,闻野骤然间被唤回了些许理智, 哑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喜欢上他?   兰又嘉明明说过那么多拒绝他的理由。   却偏偏在他决定压抑感情远离兰又嘉的那一天,阴差阳错地打动了对方。   为什么……要喜欢上一个怀着目的接近自己的人?   一个天真愚蠢,卑劣无能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到现在才想清楚。”兰又嘉说,“其实前天我就问孟扬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不确定该怎么做。”   “直到刚才, 梅导让我找到了答案。她真的没有骂我, 是在开导我。”   兰又嘉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对方的疑问。   毕竟,这的确是一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告白。   “我之前会犹豫, 是因为不清楚这份新的感情能维持多久,你知道的,我才分手没多久,对再跟其他人恋爱没有什么信心——”   他就是在那段相当失败的感情里,学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   在爱里诚实没有意义,这么做甚至可能是彻彻底底的错误。   所以这一次,兰又嘉不想再那么诚实了。   让自己狼狈赤裸的诚实。   他决定从一开始,就撒个谎。   一个或许至关重要,又或许无关紧要的谎。   他之所以会犹豫,分明是因为他太清楚这段新的感情只能维持多久。   “——我不是在问这个。”   闻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他就有点意外:“那你在问什么?”   可对方却又再度恢复了沉默。   仿佛对自己真正的困惑难以启齿。   兰又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闻野,不禁感到几分新奇。   他仰着脸,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直到后者蓦地别开了视线。   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年龄更小的人。   感情实在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他想。   “不想说也没关系。”兰又嘉转而催他,“快点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他想起这两天反复看过很多次的那个联系人名片,好奇地问:“你的昵称是什么意思?Y,是野字的首字母吗?你比较喜欢自己名字里的这个字?”   “我以后是不是应该叫你小野?你可以叫我嘉嘉。”   一堆问题问得人猝不及防,关系仿佛也随之突飞猛进。   闻野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要,兰又嘉。”   “我没有说要跟你谈恋爱。”   兰又嘉点了点头,问:“所以你是要拒绝我吗?”   “……”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沉默。   在这个无言的答案里,兰又嘉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他问得笃定:“不是拒绝,就是答应了吧?”   这一回,闻野的反应倒很快。   他反问:“难道只有这两种答案?”   不知不觉间,这段时间里的冰冷回避消弭于无形。   两人的对话回到了京影那时候的熟稔自然。   主动告白的人脸上没有半分忐忑羞赧,眸中笑意渐浓:“嗯……是有第三个答案。”   被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逼到角落的人则下意识道:“什么?”   于是他听见兰又嘉轻且认真的声音。   一如昔日。   他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在这个没有得到允许便贸然发生的拥抱里,天边斑斓的云霞依旧静谧无声。   唯独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转瞬即逝的轻响,像有人踩到了小石子。   不小心弄出动静的孟扬,反应过来后连忙缩回了墙角背后,隔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出去。   幸好,嘉嘉他们没发现他。   他没打扰到他们两个。   孟扬这才松了口气。   从兰又嘉被梅戎青单独留下开始,很有助理自觉的孟扬就一直等在外面。   起初摄影组的宋老师也在,这个比大多数明星还好看的摄影师正在一旁抽烟。   直到他站累了,一屁股在花坛边坐下,决定跟屋里的梅教授打一场缄默的持久战,早就抽完烟的男人冷不丁地瞥了他一眼,也走了。   外面就只剩下他。   ……以及不久后匆匆赶来的闻野。   在看到这道身影出现的一瞬间,孟扬立刻想起了两天前,兰又嘉问自己要过对方的联系方式。   所以他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当时的他其实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或许嘉嘉并不想要这种和闻野独处的空间。   可就在他看到嘉嘉出现在门后,望向闻野的那一刻,孟扬忽然能确定了。   因为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会被系里老师称赞是极有说服力的眼神。   有关爱的说服力。   在这样的眼神里,听不清两人对话的孟扬,看见嘉嘉忽然伸手抱住了面前的人。   他吓了一跳,不慎踢到脚边的小石头。   被抱住的高大男生显然也吓了一跳,整个人瞬间变得僵硬。   僵硬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的第一反应似乎是想挣脱的。   可温热的晚风吹过怀中人的发梢,恰好拂过男生线条分明的下颌角。   弥漫着盛夏的温度,泛开青涩柔软的痒意。   所以他最终也没能拒绝这个拥抱。   半晌后,男生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中,一度不知该往哪放的手臂,渐渐有了落点。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拥住了那个主动抱他的人。   动作很轻很轻。   轻得怀中人或许都不曾察觉。   在不远处旁观的孟扬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这很有偶像剧气质的一幕,忍不住笑了。   他早就说过,感情的事是说不准的嘛。   “万一”的可能成了真,兰又嘉真的和闻野在一起了。   ——还好他做人谨慎,管住了嘴,没有在男主角面前说另一个男主角的坏话。   不过,话说回来,嘉嘉有没有问过闻野,他的掌心里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疤痕?   孟扬不太清楚,但他一直挺好奇这件事的。   他想,即使没有问过,等以后继续相处下去,闻野也会主动解释的吧?   总之,嘉嘉肯定会知道背后真相的。   这是迟早的事。   一旦傅令坤的计划正式开始进行,或是他和傅呈钧昔日的恩怨曝光……他和兰又嘉的关系会在瞬间毁于一旦。   所以闻野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跟兰又嘉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也不敢答应。   被这个蛮不讲理的拥抱困住的人攥紧了掌心,嗓音里带着涩意。   他说:“兰又嘉,这是问题,不是答案……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你。”   这次没有在他肩头掉眼泪的人露出了笑容,语调中浸染着一点灿烂的得意。   他说:“可你还是没有拒绝我。”   “所以它就是答案了。”   在答应和拒绝之外的第三种答案。   映照出他身不由己、弥足深陷心情的第三种答案。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拥抱。   依然笨拙生涩、不知所措,却洋溢着夏日晴朗干燥的气味。   那是一种让人想要竭尽所能留住的温暖。   “你刚才说……在一个月里谈恋爱?”   “对,今天是七月九号,一个月后就是八月八号,日期也很好记。”   “八月八号?一天都不能多?”   “因为说了是一个月嘛,从这个月九号到下个月八号,就是完整的三十一天。”   “……兰又嘉。”   “嗯?”   后背覆满了橙红夕阳的人低声问:“哪有人会这样告白?”   胸口跳动着灼热暖意的人笑着答:“我就会啊。”   闻野就想,除了兰又嘉,他好像真的想不出第二个会这么做的人。   他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兰又嘉的?   是在暴烈的台风雨落下时,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对方的那一刻吗?   是在日光灼热的操场上,身边人看见他丑陋斑驳的掌心,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害怕的那一刻?   还是在更早之前,第一次相遇那天,原本正要离开礼堂的他,被舞台上的身影莫名吸引,驻足听完了那首让人再也无法忘怀的悲伤钢琴曲。   闻野不知道,也分不清。   他只知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让他不敢答应,更无法拒绝的人。   幸或不幸的是,还有第三种答案可以选。   “所以,等到八月八号那天,就算自动分手了?”   “我想想……可以最后再一起吃顿分手饭?如果是圆满结束的话。”   “都结束了,怎么可能圆满?”   “就是很圆满,梅导还说会给我发纪念章呢。”   “……纪念章?”   “对,纪念章。”怀中骤然响起闷闷的笑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野。”   闻野顿时皱眉:“不要那么叫我,很难听。”   “那就小闻?”   “为什么一定要在前面加个小?”   “因为你比我小嘛。要是这两个都不喜欢的话,你有没有小名之类的?”   “……”被树袋熊缠住的年轻男生顿了顿,最终像是无奈地妥协了,“算了,随便你叫吧。”   “但是,你能不能先松手,不热么?”   兰又嘉就哦了一声,反而故意似地往他怀里挤。   “闻野同学,你为什么不松手?”   “我都没有动手,怎么松开?”   “你有,我感觉到了!”   “……哦,我松开了。”   “真的吗?那你可以去通过我的好友申请了,快点拿手机。”   紧密交缠的话语,伴着轻盈灿烂的笑意。   心跳声鼓噪的胸膛处,因而漫开一阵宛如春风拂过的热意。   黄昏逐渐沉入地平线,夜晚拉开帷幕。   仿佛能藏住一切秘密的夜色里,一个怀中人此时看不见的吻,悄然落在他的发顶。   还有一道鬼使神差的,才一落地就被风吹散的低喑呼唤。   “假的。”   他轻声答,也低声唤。   “……嘉嘉。” 第52章   第二天, 七月十日。   下午,片场化妆间。   “颜姐,我就回了个头的功夫——化完了?我以为至少还得半小时, 怎么跟那种视频转场似的, 唰的一下就大变样了,这是魔法吗?”   房间里回荡着年轻男生一惊一乍的夸张声音。   伴着年长女性被逗乐的笑声。   “哎哟,行了,嘴巴这么甜,你追女孩呢?”   姓颜的化妆师一边说着, 手上动作相当麻利地扑完定妆粉, 然后对安安分分坐在化妆镜前的人道:“好了,你也不用憋着了,想笑就笑吧。”   上完妆的青年便真的笑起来, 骤然弯起的眼眸里溢出点点星光。   “颜姐, 他追女孩的时候可不发名片。”他顿了顿,促狭道,“而且还是印着烫金花体字的名片。”   颜姐顿时又扑哧笑出了声:“你别说, 那可真是金灿灿的,闪得要命,昨天他递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让卖茶叶的人混进来了呢。”   “不是,嘉嘉,你怎么还提名片的事!”孟扬立马哀嚎起来, 幽怨地瞪他一眼, “那个金色真有这么丑吗?要是能回到昨天重来一次就好了,这次我一定不发名片——不对,不能重来, 毕竟昨天可是……”   他挤眉弄眼,说得意味深长,这下换成兰又嘉瞪他了:“是什么?”   “是——”   孟扬嬉皮笑脸地清清嗓子,瞬间转成小声咕哝:“是和那谁那什么的日子嘛。”   兰又嘉好笑道:“什么什么?大点声,听不见。”   孟扬就超大声:“是我乱发名片到处大出糗的日子!!”   两个年轻人在面前闹作一团,颜姐笑得连忙去抻眼角,生怕眼纹趁机就冒出来了。   开怀欢笑的同时,一个念头蓦地划过她的心间。   今天兰又嘉的状态似乎格外的好。   她听说了昨天梅导发火清场的事,本来想安慰兰又嘉几句的,但今天他一进化妆间,她顿时意识到,没必要再提昨天的事。   其实之前的他看起来也是明媚的,经常露出笑容,总在不经意间就成了人群瞩目的焦点。   可就是不太一样。   颜姐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是因为有熟悉的朋友过来了,所以心情特别好么?   就在孟扬大声嚷嚷的时候,化妆间的门刚好被推开。   跟着响起一道成熟磁性的嗓音。   “——什么日子?”   是纪因泓过来化妆了。   他正好听见了一点尾音。   颜姐循声望过去,立刻站起来:“泓哥来了,时间刚好。没什么,刚才这两小孩在闹着玩呢。”   兰又嘉也跟着看过去,主动打招呼道:“纪老师。”   一旁的孟扬神情则瞬间收敛,整个人都紧绷了,小声附和:“纪、纪老师好!”   纪因泓可能是昨天整个剧组里唯一没收到烫金名片的人。   因为他暂时还没有去跟偶像套近乎的勇气,即使作为嘉嘉的助理,他原本有着很好的借口。   ……幸好是没鼓起这个勇气。   孟扬这样想着,大半个人都缩在了兰又嘉的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刚在化妆镜前坐下的大牌明星。   兰又嘉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让开一些,同他并肩后,才朝那个方向道:“纪老师,方便占用你五分钟时间吗?”   正要开始工作的颜姐立马停住了动作,纪因泓略感讶异,回头看他,语气很温和:“是哪场戏有问题?”   自开机仪式那晚之后,他和兰又嘉基本没有任何在片场以外的沟通,仅有的一两次私下对话,都是谈剧本。   但这一次,纪因泓看见这个一贯对他保持着疏远客气的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剧本的事,是我想跟你介绍一个人。”   在场的只有一个陌生人。   纪因泓顿时了然,瞥了眼孟扬:“昨天好像见过?他是你的助——”   “对,他是我的同学,昨天进的组。”目光含笑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接过他的话,“他看过你所有的电影,一直很喜欢你,也是因为你,他才有了要成为演员的梦想。”   “后来他考上了电影学院,前段时间你和梅导去京影试镜谢雪的时候,他在楼下遇到过你,还跟你合了影。”   这种话对纪因泓来说并不陌生。   从影二十年间,尤其是终于成名之后,无论是在剧组还是其他地方,他都经历过许多次这样或真心或恭维的时刻。   对此早已波澜不惊的男人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按部就班道:“真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考上电影学院很厉害。可以成为你追逐梦想的动力,是我的荣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扬!飞扬的扬!”   在短暂的惊愕无措之后,看到偶像投来的赞许目光,孟扬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深思熟虑:“我从小就喜欢你的电影,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偶像亲口问过他的名字和梦想,这一刻对他的意义,跟与粉丝偶遇时的单纯合影是完全不一样的。   纪因泓失笑,游刃有余地调侃道:“看来我是老了,已经到了拍过的电影能让人从小看到大的年纪了。”   孟扬顿时抓耳挠腮:“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跟以前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等纪因泓风趣地接过他的话,再简单聊几句后就结束这番对话,却先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是拍过的电影都成了让人难忘的永恒。”   那道声音清冽又柔和,透着纯然的真。   “电影好像真的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无论是拍一部电影还是看一部电影,都有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纪老师,你一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它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纪因泓再一次忘了那些早已成为本能的反应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怔忡几秒后,忽然移开了目光。   在镜头前第一次见到谢雪的陈易秋,曾在那一刻情不自禁地询问对方的姓名。   那句对白是剧本里写好的台词。   可唯有纪因泓知道,那是他拍了这么多年戏,第一次犯这种新手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他忘了词,也忘了摄影机的存在。   更忘了面前目光纯粹的少年,究竟是谢雪,还是兰又嘉。   只知道那是一片让人很想永远留住的羽毛。   洁白、美丽,世间难觅。   却又轻得随时会乘风离去。   所以他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恰好和戏中人说了同一句话,才没有被旁人察觉到失误。   反而成就了一幕让人难忘的永恒。   “孟扬,我记得你。”   原本只是侧身望来的男人蓦地站了起来,神情相较之前更真挚许多,声音也更温和宽厚:“那天你没有参加谢雪的试镜,对不对?”   孟扬目光更亮:“对对!我第一轮筛选都没过,因为外形不适合谢雪这个角色,幸好没过,我觉得我演技不行,真去试镜反而耽误您的时间——”   纪因泓却打断了他的自我批评:“我不觉得。”   “你只是不适合那个角色,但还有很多角色等着你去尝试,我最初也是这样摸索过来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还是说,你不想拍出一部可以让一个孩子从此决定要成为演员的电影?”   “想!”孟扬答得毫不犹豫,“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演员!!”   男人便笑起来,目光温厚地朝他伸出了手:“那我有没有荣幸和未来的大明星握个手,再请你签个名?”   话音落地的瞬间,见到偶像的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而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目光里闪动着很柔软的笑意。   一旁洒进窗口的日色灿暖如梦。   这一天对孟扬来说,简直比做梦更像做梦。   偶像问了他的名字,鼓励了他的梦想,跟他握了手。   还说记得他,更向他要了签名。   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么过分的美梦。   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五分钟。   是嘉嘉给他带来的五分钟。   临近黄昏的老洋房里,灿烂夕阳在黑白琴键上翩跹跃动,空气里因而落满了烂漫的金色音符,到处涌动着生机勃勃的热情。   当坐在钢琴前的青年松开琴键,意犹未尽地望向立在一旁聆听的老师时,在画外安静聆听的人们,始终没能移开这道被他牢牢吸引的目光。   他光洁的脸庞上仍残留着乐声中单纯明朗的情感,额外带了一点久别重逢的忐忑,笑着问:“陈老师,我还可以得到及格分吗?”   日暮时分光线浓重,凝眸注视着他的男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点上,俊逸面孔半明半暗,良久才露出一个学生很熟悉的笑容,仿佛仍如往日那样亲切宽和。   老师说:“我不能再评判你的钢琴演奏。”   学生连忙追问:“为什么?是不是我……”   “因为你已经弹得足够好,远胜于我。”   老师语带赞许,学生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刚刚用过的钢琴,同最初学琴时一样珍惜,因此没能注意到对方的眼神。   唯有镜头缓缓上移,映照出男人目光里深重沉郁的叹息。   再难回头的黑暗,要如何评判始终不改的光明?   他已经失去做眼前人老师的资格。   “——卡!”画外传来导演的声音,“这条过了,各部门都检查一下。”   毫无意外的一条过。   这个昨天NG了数次的镜头,在今天异常顺利地拍完了。   重新喧嚣起来的片场里,兰又嘉松了口气,在尽职尽责的助理孟扬拿着水杯跑过来之前,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道:“纪老师,今天谢谢你。”   他在为先前化妆间里的事道谢。   闻言,纪因泓笑了笑,并未回应,而是道:“你刚才的状态很好,钢琴也弹得特别好听。”   他一贯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   兰又嘉今天的状态和之前的小半个月里相比,很不一样。   不仅是拍戏的状态,还有生活中的状态。   如果要试着形容这种感觉的话——或许可以说,他更像戏里的谢雪了。   更像永远真挚明亮、心怀热望的谢雪。   “是吗?”兰又嘉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往黑压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目光很亮,“我会努力保持这种状态的。”   他不等助理迎上来,直接同对方招了招手,然后大步走进人群深处,不知去了哪里。   纪因泓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   同一时间,坐在大监前的梅戎青也侧眸凝视着这道背影。   “梅导,检查过了,素材没问题。”   “梅导,现在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   “梅导……”   无数杂音在耳畔盘旋,梅戎青忽然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凝声道:“今天就到这里。”   旁边人听得一惊:“收工了?这才刚开拍没多久,原计划得熬个大夜呢……”   女导演眼皮都不抬,似乎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们休息还不乐意了?要不你来替我拍?”   “呃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导……哎!收工了大家!”   原定的后续拍摄计划临时取消,人们诧异之余,大多欣然接受,准备收工回去。   纪因泓却没有很快离开。   他问得直接:“今天情绪不好?”   独自坐在监视器前翻看素材的女导演闻声,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嗯,你今天的情绪也不怎么样。”   纪因泓一时哑然,半晌后笑着承认:“幸好是适合刚才那个镜头的情绪。”   被炽烈光线笼罩后,从阴影中渐渐浮现的彷徨和动摇。   恰如刚才那个镜头里的陈易秋。   此刻的监视器屏幕上,也正在播放那条镜头的素材。   涌入窗框的夕阳映照着那张年轻青涩的脸庞,他全情投入地弹着钢琴,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像一片正在燃烧生命的绚丽云霞。   恰到好处的黄昏光线,为整幅画面染上一抹残忍的美丽。   纪因泓从这个视角又看了一遍,目光更浓重了些。   他见梅戎青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看,像有心事,便也不再打扰她。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会舍不得谢雪的死吗?”   面对这句冷不丁的发问,纪因泓只愣了一下,便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你是谁?”梅戎青紧接着问,“易秋还是老纪?”   “……”纪因泓就笑了,“两者都有。”   “谁会舍得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死去?”   片刻后,梅戎青同样笑了。   “嗯,说得也是。”   纪因泓顺着问:“怎么,想修改他的结局了?”   梅戎青答得模糊:“或许吧。”   才华横溢的女导演望了眼远处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蓦然间叹了口气。   “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纪因泓看出她目光中翻涌的郁色,以为她又陷进了什么对剧本的新想法里。   “你还有做不到的事?”他调侃了一句,很快正色道,“要是你不确定改的方向对不对,可以找我和兰又嘉聊。”   他们三个估计是全世界最熟悉这个故事的人了。   梅戎青应了一声,在听到他主动提到兰又嘉的那一刻,眼神里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再提醒也没有意义。   大约已经来不及。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   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可有时,即使早有防备,即使心如坚石……   只消惊鸿一瞥,足以囹圄深陷。   纪因泓走开之前,梅戎青最后对他说的话是:“明天好好休息。”   同时她也叫来了统筹,吩咐道:“明天停工,集体放一天假,记得让道具组也休息。”   他听见统筹惊异地问:“又休息?梅导,是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剧本没问题,是明天我不在,得回趟市里,等下就走。”   “回市里?去哪啊梅导,咱们这部戏没出什么事吧……”   说话间她已起身,话音晦然。   “去医院。” 第53章   彼此共同度过的第二个灿烂黄昏, 是在人声鼎沸的片场。   顺利拍完一个镜头的青年,越过不时向他投去目光的模糊人海,径直向一个人走去。   他目光明媚, 迫不及待地问:“刚才那段钢琴好听吗?”   被问到的人停住了手头的画笔, 循声望来:“好听。”   “是吧?不过还不是最好听的,因为那是别人写的曲子,不是我最擅长的即兴,可惜刚才梅导没有让我自由发挥,否则效果会好。”   “……”   “诶, 你这是什么眼神?”   “看你自恋的眼神。”   自恋的人就笑了起来, 丝毫不觉羞赧,反倒主动替他找好了解释:“你没有听过我的即兴,不相信也很正常, 下次弹给你听。”   听到这话的人蓦地一怔, 似乎想说些什么。   兰又嘉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好奇道:“怎么了?”   闻野很快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重新垂眸看向捧在掌心的本子。   其实他听过的。   听过那场真正惊艳四座的即兴演出。   兰又嘉却领会错了他的沉默,立刻放轻声音:“你还没忙完吗?那你继续画,我也要去准备下一个镜头……”   话音未落,另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横插进来:“不用准备了!收工了嘉嘉!”   “收工了?今天不是才开工吗?”   “对啊,但梅导真的说收工了,我刚听见的!”孟扬道, “可能是对刚才拍的那个镜头特别满意吧, 所以给大家都放个假。”   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今天收工这么早,你俩正好可以一起出去玩, 要不要我帮你们搜搜附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餐厅?”   说话时,他凑近了仍抱着本子埋头画画的闻野,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别画了闻哥,这么敬业干嘛?明天再弄呗,反正你们组老大这会儿不在,你到剧组是来谈恋爱的,又不是真的来干活的——”   而这份恨铁不成钢,在他探头看清对方手中画纸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   “——好吧,但我是小丑。撤了撤了。”   孟扬捂着脸哀叹一声,迅速转头跑了。   留下一脸茫然的兰又嘉:“他怎么了?”   想了想,他也有样学样地探头去看闻野手里的本子:“……你在画什么?”   这回闻野有了防备,条件反射般啪地一声合上本子,藏到了身后:“没什么。”   兰又嘉狐疑地打量着他的反应,并没有试着去抢。   忽然间,他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闻野就问:“笑什么?”   兰又嘉答:“没什么。”   “没什么你干嘛要笑?”   “你还好意思问!没什么你干嘛不让我看?”   “……”   盈满视野的黄昏光芒浓烈,可全然不敌眼前人灿金色的笑容。   闻野几乎瞬间败下阵来,从身后拿出速写本,翻到第一页递过去:“看吧。”   洁白纸页上,是一幅刚刚画完的速写,线条简洁灵动。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道坐在钢琴前倾情演奏的身影,鲜活至极。   画中的青年穿着宽大衬衣,柔软的发丝被风扬起,面露灿烂笑意。   兰又嘉蓦地睁大眼睛,像是看得出了神。   久久没有说话。   旁边的年轻男生观察着他的反应,指尖悄悄攥紧,语气故作不经意:“我随手画的,不算很好,所以才没想着给你看。”   兰又嘉总算开口:“我觉得很好。”   闻野正要松一口气,又听见他话锋一转:“但是……”   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但是?”   抱着速写本的青年又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恰如纸页上一样灿烂。   “但是你画的时候偷懒了。”   “……”闻野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偷懒,我画得很认真。”   “那你还说是随手画的?”   心口不一的男生就沉默了。   好在,兰又嘉并未深究这一点,而是一本正经地指出了问题:“你衣服没画对,我穿的衬衫不是这样的。”   这场戏的服装是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搭配英伦风格的西式马甲,整体看上去都是修身的款式,和速写里截然不同。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戏服,补充道:“哦,还有马甲也偷懒没画,你怎么这么敷衍。”   分明是在挑错,语气却是笑盈盈的,让人心头生不出一丝恼意。   闻野看着他,目光里划过一丝恍惚,没有解释这么画的原因。   反而改口认下了前一刻的批评。   “嗯,我偷懒了。”   他见到兰又嘉的第一面,对方真的穿着一件这样的白色衬衣。   款式简单,过分宽松,衬得那道单薄的身影更加孤零零的。   惊艳四座的演奏结束后,本该露出笑容的钢琴师,躬身谢幕时却掉了眼泪。   一滴幻觉般透明易碎的眼泪。   竟比那颗在同一时间滑出领口的昂贵钻石,更叫人难以忘怀。   以至于后来的闻野总是想,那个人不应该哭。   应该笑的。   甜味的糖果让他笑了。   平常的对话让他笑了。   偷懒的速写也让他笑了。   洁白纸页上,穿着宽大衬衣演奏钢琴的青年,是笑着的。   此刻就在面前的他也是。   “不行!不准偷懒,至少把马甲加上去。”   “不加,已经画完了。”   “可是这样一点都不写实。”   “没关系,我写意。”   “这是速写!怎么可以写意?”   “谁说是速写?这是漫画。”   “你明明是照着刚才的我画的,而且封面上都写了是速写本!!”   “行,我划掉,改成漫画本。”   “……闻!野!”   “在,怎么了?要一起去吃晚饭吗?”   “不要,我跟孟扬去吃!”   “哦,那明天的漫画里也不加马甲。”   “……”   原本正一边生气一边笑的人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明天也会画我吗?”   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一份忽然降临到他掌心的惊喜礼物。   礼物缎带散开后,便露出了那个久违的,与明天有关的承诺。   始终没能移开目光的人看着他,轻轻点头:“会。”   “每个明天都会画你。”   他会一直画他。   直到明天的尽头。   第三天,七月十一日。   这是个蔚蓝晴朗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芬芳的香味。   行人们三三两两,脚步舒缓地走过草地。   阳光照亮他们身上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与或苍白或瘦削的面颊。   独自坐在长椅上的中年女人静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几分钟后,一道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其实已经不想接起这个电话了。   无非就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些话。   “希望渺茫”、“只能看会不会出现奇迹”、“抱歉啊,这回没帮上忙”……   那些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就有所预料的丧气话。   因为在剧组开机之前,她带兰又嘉去做全面身体检查的时候,早已听过医生毫无保留的诊断。   当时她最关心对方还剩下多少时间,够不够把戏拍完。   如今,她同样关心对方还剩多少时间。   铃声持续作响,在声音熄灭前,女人望着远处脚步迟缓的陌生病人,接起了这个不知是谁打来的回电,等待着可以预见的爱莫能助。   “喂?”   隔着遥远电波,耳畔传来的却是一道语气平静的温润嗓音。   “青姐。”   梅戎青微微一愣,下意识移开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她语带困惑,“还是说我先找了你?”   这两天她动用了家里的关系到处找医生,也托了几个医疗系统里的朋友帮忙。   但她不记得自己有急病乱投医到去问心理医生怎么治疗晚期癌症。   闻言,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起来。   “没有,你没有联系过我。”他说,“但我听说了。”   梅戎青解了困惑,也叹了口气:“这就传出去了?”   “放在别人身上不至于传得这么快。”男人道,“但这回大动干戈的人是你,就显得稀奇了。”   他话音微顿,语气更温和了一点,问:“是家里人?”   梅戎青没隐瞒,也没细说:“不是,是一个朋友。”   “朋友?”对方平静无波的声音里终于显出几分意外,“难得看你对外人这么有心。”   梅戎青就笑了:“是啊,毕竟很久没有遇到这样能让我睡不着的人了。”   淡淡的叹息飘散在电波声中。   一时间缄默无话。   短暂的安静过后,对方没有再揪着朋友这个问题深究,转而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擅自打听了你这位朋友的隐私——我听说是胰腺癌?”   “对,已经差不多到四期了,很难治。”   梅戎青坦然道:“没事,我的心情还没有坏到必须接受心理治疗的程度,病人也说不要你的联系方式。”   “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接不到这一单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话音里带了一抹令人安定的力量。   “青姐,把病例资料发我一份吧。”   梅戎青怔了怔,目光蓦地一亮:“你那边有办法?”   “不确定,只能先拿病例过去看一看,不一定会有办法。”男人同样坦然,“我有个朋友在国外做这方面的前沿研究,上次聊天时说是有一些突破,这两天回国参加论坛,我正好也要去,可以顺便帮你问一问。”   即使这句话里充满了不确定,但已经是从昨晚到现在,梅戎青听到的唯一一个仍带着希望气味的消息。   她平复了一下陡然掀起波澜的心情,笑道:“既然是顺便问的,那我就先不跟你千恩万谢了?”   “不用。”男人语气淡定,“你今晚能安心睡着,就是对我最好的道谢了。”   “你这是盼我好,还是骂我没良心呢?”   “可能都有?”   “得,那我还是抓紧时间千恩万谢吧——幸亏有你,热心助人的程医生。”   “嗯,这是谢我还是损我?”   “你说呢?”   这番没什么营养的闲话聊下来,梅戎青紧绷了一天的情绪多少放松了一些。   再想起那道在暮景残光里露出纯粹笑容的身影,这两天一直萦绕于胸的沉郁心情,终于淡化了稍许。   在兰又嘉答应出演谢雪之后,她就逐渐将《晚秋》视作了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一部戏。   因为她侥幸遇到了一个与电影主角分外贴合,亦有着相似命运的人,而且对方愿意将生命最后时光都交付给一部戏,这是虚构故事的莫大福气。   可现在,她却更多觉得,这是真实人生的惨淡悲剧。   因为对方已成了一种她不忍看到被摧毁的美丽。   像一首晶莹剔透的情诗。   不该转瞬即逝。   这通电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梅戎青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她便问:“你一直爱着那首念念不忘的情诗,是不是?”   电话那头的男人呼吸微微一滞,很快反问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突然意识到,爱一个人,才会将他形容成情诗。”   无论是什么样的爱。   渴望占有的爱,或是欣赏美丽的爱。   听筒里霎时陷入半晌寂静。   见状,梅戎青不再追问,正想道别挂电话:“行了,我该回剧组——”   却听见对方蓦地开口。   “不是爱。”   梅戎青下意识道:“那是什么?”   紧接着,她听见这位一贯守口如瓶的好友,在没有熏然酒意的清醒日光下,第二次回答了她有关那个人的问题。   他说:“我不知道。”   向来温雅从容的语调里,弥漫着少见的惘然若失。   “只知道在他离开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早在彼此第一次见面那天,自己的人生就被永远地改变了。”   电话这头的女导演怔了许久,才恍然接话:“就像陈易秋那样?”   电话那头的男人便笑了。   笑声温柔轻怅。   “嗯,就像陈易秋。” 第54章   与此同时, 云县。   酒店二十三层,走廊里回荡着清脆的敲门声。   宋见风应声去开门的时候,正对上一张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   他有些意外:“孟扬?”   “宋哥!”这个刚进组几天的大学生助理笑容满面地同他打了招呼, 语气热情又礼貌,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摩托车?如果有的话,今天可不可以借用一下?”   “你要借摩托车?”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求助,宋见风诧异之余,挑了挑眉道:“我该不会是你第一个找的人吧?”   闻言, 孟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真是……”   毕竟他听人说这是一位经常满世界晃悠的自由摄影师。   搞不好真的会骑摩托车来剧组。   “我是正常开车过来的。”仿佛看穿他内心想法的宋见风笑了起来, “有摩托车,但是在家里。”   “这样吗?”听到这话的孟扬并未表现出失望,语气仍然明亮, “我们是这会儿临时要用, 那就不麻烦你了宋哥——”   宋见风听到这句话里的“我们”,忽然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告辞:“是兰又嘉要借?”   “对。”他点点头,简单解释道, “今天难得休息,天气又好,嘉嘉说想去附近兜兜风,宋哥,我再去问问别人。”   可宋见风却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孟扬。   “我有个朋友住在附近,他有车。”说话间他已拿出手机, “一刻钟内应该能送过来, 你们俩有没有习惯开的型号?”   说着,他的目光下意识瞥向斜对面。   “——是你会开摩托车,还是兰又嘉会?”   走廊斜对面的那扇房间门很安静, 始终对他紧闭着。   日光在门把手上镀了一圈冰凉的光泽。   下一秒,宋见风竟真的听见了那道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涌入耳畔。   走廊尽处传来电梯开门的叮咚声。   很轻,却分外清晰。   两道脚步声交错响起,由远及近。   兰又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真的会骑摩托车,你干嘛不信?”   另一道男声则说:“我没有不信,但你明明可以跟我坐一辆。”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无论是你载我,还是我载你,你都看不到我骑车的全景,那还怎么画我?”   “……”那人的声音顿了顿,好笑道,“我可以画漫画——”   “都说了不要漫画!要速写!”   走廊里盘旋着两人热闹亲昵的对话声,鲜明日光映亮彼此眼底的绚烂色彩。   个子高一些的男生听着身边人撒娇似的抗议,像是投降了一般,拿起怀里揽着的一个摩托车头盔。   “行,坐两辆,画速写。”他停下脚步说,“先把头盔戴上,我提前构思一下怎么画。”   身边人眼睛一亮,立刻站定,相当温顺地任由他扣上了头盔。   然后,垂眸帮他戴好头盔的男生,伸出手指翻下了面罩,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对他说:“好了,这样完全看不出来是你,我想怎么画都行了。”   话音落地,才听得出来他在憋笑。   透明面罩里的青年闻声一愣,当即掀起这块窗户似的面罩,很是不满地瞪他:“这是透明的,看得见我的脸!”   啪地一声,窗户又被故意捣乱的男生放下了:“反光很厉害,看不见。”   “……喂!!”   来回翻动的透明塑料面罩,在日色里折射出极其眩目的光晕。   令不远处房门口侧眸望去的两个人,都有一刹那的寂静。   宋见风是愕然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兰又嘉。   开心的、恼怒的,正被简单灿烂的爱意包围的、于是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幸福气息的……兰又嘉。   即使对方仍在傅呈钧身边时,也不曾见过。   孟扬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想起旁边还有个外人,连忙收敛神色,清了清嗓子喊他:“咳咳……嘉嘉!”   “那什么,注意点影响啊。”他小声提醒,“我刚问宋哥借车呢,他说可以让朋友把车送过来,一刻钟后就能到!”   虽然在剧组里谈恋爱很常见,宋哥看起来也不是那种爱传八卦的性格,但还是谨慎点比较好。   孟扬这样想着,特意对旁边的男人解释道:“我们三个都是同学,等会儿一块出去兜风,他俩关系比较好,在闹着玩呢。”   可他望过去的同时,却看到了男人情绪相当复杂的目光。   孟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宋哥不相信他的解释么?   ……好吧,在这肉眼可见的暧昧氛围里,这解释是苍白了点。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循声望来的兰又嘉先开口了。   “谢谢你,宋先生。”   他摘下了身边人给他戴上的摩托头盔,面上仿佛还残留着几缕笑意,语气已很平静,带了几分认真的谢意。   却仍旧是疏离客气的宋先生。   听到这声唤,宋见风的目光越过在场面目模糊的旁人,定定地看向几步之遥的那个青年。   “兰又嘉。”他喊他,“你现在有空吗?”   片刻后,关上了门的酒店房间里。   站在门边的青年问:“宋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整片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间的距离不过一米。   可宋见风依然觉得遥远。   一种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遥远。   一时间,男人心神怔忡,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夏日的室内,空调温度很低,浸得人指尖发凉。   他冷不丁地想,傅呈钧需要的那种秩序,恐怕找不回来了。   兰又嘉好像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至少,暂时不会。   这个眼眸里常常蕴着明媚爱意的青年,已经转身爱上了别人。   却偏偏怕他。   仍在怕他。   或许是他目光中的犹豫踟蹰太过明显,等了几秒钟后,没有得到回答的兰又嘉对此有了某种猜测,主动道:“你要告诉他吗?”   宋见风终于找到了能说的话,很快反问:“你希望我别告诉他?”   谁也没有提名字,但谁都对这个“他”指代的对象心知肚明。   即使兰又嘉可能尚不知道他就是受傅呈钧所托来的剧组,但一定很清楚他和傅呈钧的朋友关系。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他听见兰又嘉认真地说,“谢谢宋先生。”   宋见风沉默了一下,忽然轻笑道:“那你换个称呼。”   他语气轻松,像是开了个玩笑,而非条款清晰的交换。   听到这话的人霎时面露茫然:“……什么?”   宋见风说:“别叫我宋先生了,其他的任何称呼都好,像孟扬他们那样喊我也行。”   “你换个称呼,我就帮你瞒住他。”   男人说话的同时,心生叹息。   终究还是条款清晰的交换。   以他和兰又嘉之间的关系,也只能是交换。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兰又嘉竟连这样简单的交换都不肯答应。   在这个奇异条件里一脸错愕的青年,安静了片刻,像在思索。   接着,他轻声说:“也许我想错了,他不会因此去找任何人的麻烦……而且,我不该把你卷进来,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的。抱歉,宋先生,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房门开了又关,那道曾无数次落在镜头中央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摄影家的视野里。   男人怔怔地望着那片空气。   片刻后,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静静扬起,闪烁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他当然还有其他事。   他压根没能来得及说起自己真正的来意。   先前他会一时冲动叫住兰又嘉的原因,其实和傅呈钧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想问兰又嘉,为什么会怕他?   但这一刻的宋见风想,幸好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他得不到答案的。   兰又嘉不会回答他。   因为就算是撤回请求,兰又嘉也不愿意改变对他的称呼,更遑论满足他的好奇心。   一贯待人亲和目光柔软的青年,唯独到了他这里,会固执地、强硬地同他保持着遥远距离。   ……为什么?   第四天,七月十二日。   上午的京珠机场,已是人山人海的忙碌景象,到处回荡着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嘈杂声音。   一身利落套装的中年女人肩挎着包,脚步匆匆地穿越涌动的人潮,她一手在打电话,另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再松开手时,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困倦,满含温和的歉意。   “……明天?明天恐怕不行。我刚下飞机,要在京珠参加一个心理论坛,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返回光海。”   “后天上午十点吗?应该没有问题,万一有什么变动,我会提前联系你,要是傅先生临时有其他的安排,你也可以随时告知我。”   “好,那就先这样,我们保持联络,再见,林小姐。”   打完了这通电话,她走出机场,招手上了一辆等候在外的出租车。   半小时后,出租车在京珠市会展中心外停下。   阳光下分外耀眼的建筑物门口,悬挂着相当壮观的横幅,昭示着一场世界级心理学峰会正在此举行。   女人下了车,快步走进会场,她看了眼手机,暗自庆幸,还好只错过了不太重要的开场演讲,时间尚有宽裕,她该找个地方再好好吃顿早餐的——这样想的同时,人群里传来一道十分惊喜的声音。   “秦医生!您也来了?”   于是她侧眸望去,辨认了一下对方的面孔,立刻露出同样惊喜的表情:“小张,你也在!我是不是来晚了?没有错过什么吧?”   “没有没有,刚开始呢,哎哟,您可是大忙人,好久没回京珠了吧?”   “是啊,得有好几年了,我记得上次来也是开会,都没工夫好好逛逛市区,不知道跟读书那会儿比起来变化大不大……”   交错的寒暄声中,秦医生身边总有人围着,有人叫她秦医生,有人叫她秦姐。   她毕业于国内最好的心理学系,因为入学时年龄最大,比同学们大了四五岁,是那一届研究生里的大师姐,再加上后来的事业算是发展得不错,在学术上也有所成就,所以很多人都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秦姐。   被一声声客套恭维包围着的秦医生,始终笑盈盈的,同样热情地回应着这些交情或深或浅的同行们。   直到她在人群里望见一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始终应付自如的女人一时愕然,脱口而出道:“……程医生!”   是她看错了吗?   他怎么会来参加这种活动?   一时间,有好几个陌生人循声望过来,大约都姓程,或是陈。   唯独她望着的那道身影没有回头。   是正和对方说话的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着说了些什么,男人才回眸看过来。   漫漫人群里,那人穿着款式简约的衬衣西裤,戴一副斯文内敛的无框眼镜,色彩只有极简单的黑与白,并不出挑醒目,却叫许多人的目光频频流连。   隔着透明的镜片,她对上了男人清冽平静的目光。   两秒钟后,他似乎想起了她的名字,温声道:“秦雅姝?”   今天第一次被连名带姓称呼的秦雅姝就笑了起来。   她没有看错。   “程医生,没想到你也来了。”   尽管在过去的几十分钟里,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类似的话,但唯有这一句,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嗯,过来见朋友。”程医生语气温和地回应了这声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主动叫住他的女医生当即道,“那你们先聊,我不打扰了。”   等她走开了,那位朋友仍频频向后张望,撞了撞程医生的肩膀,语带促狭:“好久不见?这是谁啊?”   男人平淡道:“大学同学。”   “只是同学啊?”朋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接着问,“所以那个病人到底是谁?”   这回的答案更淡了:“朋友的朋友。”   朋友啧了一声,不禁摇摇头道:“你不会真要孤独终老吧?程哥,黄金单身汉也不是这么当的,你到底给哪位神仙守寡呢……”   对于他的调侃,程医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语调仍然平和:“刚才你说到最难的挑战——”   “啊,对,挑战。”朋友立刻放下了这个小插曲,目光里重新燃起了勃勃野心,“反正目前只有我们实验室做到了这一步,独一份的,专利都才刚刚报上去,新鲜热乎着呢,那个二手朋友能遇上你,再通过你遇到我,也算是他撞大运了。”   “二手朋友?”男人被他的形容逗笑了,声音更温煦了几分,“所以你的结论是那个病人能治?”   “不。”朋友却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要来我们实验室接受治疗的话,那他就不是病人了,而是实验对象。”   程医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能保证结果,只能冒险试一试?”   “对,而且我们那套治疗方案的疼痛等级很高,我觉得可能都超出十级了,反正目前那几个早就习惯了癌痛的实验对象都快撑不住了,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来参加什么心理论坛。”   朋友望着远处讲台上正意气风发长篇大论的心理疗愈专家,面色复杂道:“你说我等下要是举手问他,应该怎么劝痛得宁愿去死的绝症病人继续接受治疗——这算是提问,还是抬杠啊?”   “唉,我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坚持下去,不管个体要面对什么结果,总体都是在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做贡献嘛,对不对?反正我现在是觉得,最难战胜的真是心魔,而不是病魔,你应该最能理解这一点吧?说真的,过来帮忙吧程哥,你对绝症病人的心路历程难道一点也没有兴趣?不想顺便发几篇论文?”   一直静静听着他絮叨的男人就笑了:“没有时间,诊所的预约很满。”   “行吧,你向来都是大忙人。”朋友看他一眼,不再强求,继续说回正事,“我看那份病理报告上只写了个年龄区间,二十到二十五岁,性别男,别的什么信息都没有,还挺神秘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其实我是担心他有点太年轻了。”   “年轻不好么?”男人平静地反问,“身体素质更好一些,能考虑更多治疗方案。”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人一般没吃过太多苦头,普遍更怕疼,对疼痛的耐受程度没有中老年人高,很多时候身体能撑住,但精神熬不过去。”   朋友笑道:“这么一想,上帝还真是公平的,无论在哪个年纪得绝症,都各有各的磨难。”   “总之,想参加这个治疗计划的话,意志力很关键,你那位二手朋友的求生欲望够不够强烈?”   “我不太清楚。”他温声道,“晚点我让戎青直接联系你?具体情况你可以跟她谈。”   “成,就是那位青姐对吧?我早就久仰大名了。”朋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有事要忙?”   男人看了眼手表,抱歉道:“一小时后有个预约,我得回诊所了。”   从始至终,长身玉立的男人都话音和煦,态度温善。   而他转身时,遍布会场的灯光陡然映亮那张始终面无波澜的清俊脸庞。   旁边光影明灭的人群里,则一直有道视线追随着他。   秦雅姝有些恍然地想,过去的程医生是这样的吗?   恐怕不是的。   那时他还不是程医生,不戴眼镜,也不是如今这样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好脾气。   所以,那时她还不知道该如何恰当称呼这位最特殊的同班同学。   无论是性格的特殊,还是身份的特殊。   距今已有些遥远的学生时代里,秦雅姝在班里年纪最大,被老师安排做了班长,又因为性格好,几乎和每个同学都聊得来,人人都喊她雅姝姐。   除了一个例外。   她也因此永远记得研一开学不久后的那个下午。   具体是什么事,已经有些模糊,大约是发书,或是统计名单之类的繁杂琐事,每个同学都要需要来找她一趟。   班里模样和气质最好,性格也最特立独行的那个男生同样来找了她,离开时语调平常地道了谢:“麻烦你了,秦雅姝。”   “等等。”   彼时年轻气盛,甚至有些幼稚的秦雅姝却叫住了他,半是好奇半是不满地问:“你为什么不叫我雅姝姐?”   原本转身欲走的男生停住了脚步,反问道:“为什么要那样叫你?”   “因为别人都那么叫我,怎么就你不一样?”   闻言,对方的神色里闪过一缕鲜明的波动,不知是惊愕于这句话的稚拙,还是单纯觉得好笑。   总之,秦雅姝是惊讶的。   因为紧接着,她听见对方用一种颇为认真的语气说:“名字是一种咒语,改变咒语的时候,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我不想承担这份代价。”   “……代价?比如什么?”   秦雅姝一边问,一边在琢磨,这算是在开玩笑么?   如果是的话,它应该是种不太容易定位笑点的冷幽默。   可男生接下来的话,却仍然一本正经。   他说:“比如,我叫你秦雅姝,你就只是和我无关的秦雅姝。”   “我叫你雅姝姐,就要主动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说话时,那双形状冷冽的凤眸扫过她手边堆积的杂务,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仿佛游戏人间,又像是过分清醒。   秦雅姝一时失语:“……我哪有这个意思。”   那人便不再接话,径自转身离开。   几秒钟后,她忽然高声追问:“——真不帮忙?”   已经走远的男生蓦地笑了,话音轻淡恣肆,似乎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   “我还有事,秦雅姝。”   但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未曾停顿。   徒留立在原地的人怔怔凝望他的背影。   那是秦雅姝同他说话最出格的一次。   后来她逐渐听说了对方家里的深厚背景,就再也没有用那么无所顾忌的自由语气同他说过话。   甚至一度为自己的一时脑热后怕不已。   同样得知了那人背景的其他同学感慨地说,大学或许是最接近平等的理想乡,因为不管是生在罗马的天之骄子,还是长于小镇的平凡青年,无论出身来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同一间教室里听课。   秦雅姝想,的确是。   毕业之后,她和这个不算相熟的同班同学再没了联系。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意外交集到期即止,自然各奔前程。   对方会学这个专业,要么是个人兴趣使然,要么,是为履历增光添彩的一种方式。   无论如何,对他而言,这段经历都只是烟云过眼的短暂一程。   可出人意料的是,后来的秦雅姝每天看新闻,也没有看到那个人接班从政。   他竟一直是心理医生。   作为同行,即使身处不同城市,秦雅姝也听说过京珠那位程医生的好名声。   人人都说他业务能力过硬,性情仁慈良善,心里只有病人,从不在意虚名,也不参加那些大多是夸夸其谈的论坛、会议、讲座。   但她知道那只是程医生。   而不是藏在程医生这层身份背后的,真正的……   “程其勋!”   话音出口的刹那,秦雅姝想,她还是再一次头脑发热了。   或许是出于某种职业本能。   她发现了一种不合情理的奇怪现象,便很想弄明白那背后蕴藏的原因。   比如,有着惊人背景、未来原本不可估量的程其勋,为什么会一直甘愿做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性格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与学生时代判若两人?   至少,看上去判若两人。   在这道连名带姓、清晰明确的喊声里,正要离开的男人终究停下了脚步。   他侧眸望去,目光平静:“怎么了?”   秦雅姝就叹息着说:“没什么,只是很久不见了,有点感慨,十年好像也只是一眨眼。”   她提到十年的时候,男人的眸光微微闪动,含笑回应:“是啊,一眨眼。”   他看起来实在温柔而亲善,秦雅姝的语气便也更自然了一些,像是一场普通的同业寒暄。   “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不过我还是想问,你看过我上个月发的那篇文章吗?关于PTSD患者的创伤记忆反复被同一场景唤起的治疗探索。”   男人耐心听着,颔首道:“看过,观点很有意思。”   “是吗?我是不是班门弄斧了?”秦雅姝笑着说,“其实我是想跟你认真讨教一下经验的,因为最近遇到了两个这样的病人,情况都挺特别的。”   她用一种很寻常的口吻提起了往事。   “我记得毕业那年,你也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还跟系里的老师谈过很久,好像是因为接诊了一个病人——”   这段本该寻常的往事,却被男人打断了。   “不,我的经验没有普适性,对你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他的话音仍然温和平淡,仿佛只是在就事论事。   唯有会场浓烈的白炽灯光,在冰凉的玻璃镜片上反射出矜冷的光芒。   “抱歉,今天恐怕没有时间跟你交流了。”   男人身上仍有着属于程医生的温文尔雅。   “我赶时间,要先走了。”   只是转身之后,无论身后的回音几何,他都没有再回头。   是表象温煦,却彻骨疏离。   “再见,秦雅姝。” 第55章   第五天, 七月十三日。   凌晨时分,云县的某条街道上,仍灯火通明, 电影摄制组正通宵忙碌。   “让一下让一下, 别撞我啊,撞了可就全洒了——”   短暂的休息时间,生活制片提着沉甸甸的饮品快步走来,伴随着到来的是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   “大部分是美式,还有些拿铁, 冰的热的都有, 看好了再拿啊,一人一杯!”   人群角落里,即使在暮色浓重的深夜, 眉眼仍昳丽得很耀眼的青年坐在折叠椅上, 对着助理拎来的那杯咖啡直摇头:“我不喝。”   “你不困吗?今天至少要拍到早上呢,一会儿熬不住怎么办。”助理试图劝他,“这是美式, 没加奶,你可以喝的,还能顺便消肿。”   年轻男生说得恳切,脸上隐有倦意的青年看起来有些意动,但嗅到那股苦涩的气味,仍蹙着眉:“但是美式很苦……”   话音未竟, 又一杯咖啡递到了他面前。   “拿着, 加过糖了。”   递来这杯咖啡的是另一个年轻男生,他顺手抽走了刚用过的搅拌棒:“应该没那么苦了,尝尝看?”   青年抬头看到他, 目光蓦地一亮,很快伸手接过。   旁边的助理也跟着目光一亮,小声感叹道:“闻哥,还得是你,又学到了,下次我也提前加好糖——呃,怎么了嘉嘉?”   青年捧着咖啡杯轻啜了一口,结果没过一秒,整张脸霎时皱成了一团,视线立刻向周围逡巡:“我的水杯在哪?”   正关注着他反应的男生愣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接过那杯咖啡,又将水杯递给他:“还是苦吗?我明明加了很多糖。”   说着,像是觉得不太可能,他就也喝了一口尝试。   然后,男生锋利的浓眉在刹那间皱了起来:“……”   看到两人反应的助理,顿时面露好奇:“你们俩这都什么表情?闻哥,你加的不是糖吗?难道是加错东西了?”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闻野听得头大,索性将这杯加糖美式递给了他:“你也尝尝。”   “尝就尝,咖啡而已嘛,总不至于下毒了吧……我靠!这什么味儿啊!”   跟着尝了一口的孟扬瞬间瞪大眼睛,猛地扼住自己的脖子,一幅即将当场归西的样子,连咳嗽带哀嚎:“又甜又苦的,怎么能这么难喝!——闻哥,你是打算毒死谁!幸好我还没来得及抄你作业!!”   刚喝完水冲淡这股怪味的兰又嘉看到他的反应,忍俊不禁道:“有这么夸张吗?你要不要也喝点水?”   他顺手将水杯递过去,结果被闻野半路截胡:“别理他,他是表演型人格。”   孟扬继续扼着脖子抗议:“我本来就是表演系的,有表演型人格多正常……喂,那水是嘉嘉给我的!你没有自己的水吗闻哥!”   闻野拿着水杯毫无动容,岿然不动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没有自己的水吗小孟?”   两人吵得热闹,被围在中间的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一本正经地劝架道:“其实喝完水也还是觉得苦,小闻小孟。”   话音一出口,闻野立刻条件反射似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可惜是空的。   他说:“上次买的糖已经都给你了。”   兰又嘉同样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我也没了,哦,这是戏服……房间里好像还有。”   闻野随手放下杯子:“酒店离这里太远了,我去便利店买新的。”   “现在去吗?”   “嗯,很快回来。”   “你一个人去?”   “对,等会儿就开机了,你不能离开片场。”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仰起脸望着他,眨了眨眼。   身后的夜幕一片漆黑,无星无云。   所有的星星,好像都落进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闻野蓦地停住了脚步。   而孟扬深吸一口气,扫了眼远处导演的身影,快步往人群里走去:“哎,哥!我看梅导那边是不是还要一会儿——”   交谈间,他伸手背在身后,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   于是,人群边缘处很快响起一阵马达轰鸣声。   昏黄的路灯光漫过头盔上的透明面罩,能清晰看见里面那张比月色更迷人的明媚脸庞。   摩托车驶出了街道,耳畔风声呼啸,在彻底远离人群的那一霎,后座上的青年伸手抱住了前面人的腰。   夜色迷离漫长。   始终喧嚣鼓噪的剧组里,同样待在人群外围等待开机的男人,静默地收回了目光。   旁边的经纪人恰好打完一个电话,侧眸望向他时随口道:“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但等她顺着自家艺人的视线望过去时,远处只余一片静谧的街景月影。   男人摇摇头,没有回答。   “累了?”什么也没看到的袁静收回视线,了然道,“熬大夜是够累的,好在你的戏只排到三四点,不用熬到早上。”   纪因泓应了一声,不再解释,反问起刚才的电话:“那边又有变动?”   “是啊,烦得很,我估计最多能在这儿待到明天,必须得过去一趟了。”   “嗯,你去忙吧,我这里不用担心。”   袁静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笑道:“行,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说真的,这半个多月跟下来,我好像已经看见你横扫颁奖季的那一天了——连你伸手举起奖杯,所有灯光、镁光灯都打在上面,四处金灿灿的,漫天彩带飘飞的那一幕,都特别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她话音热切,满含笃定的憧憬和期盼,听到这话的男人便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成竹在胸、无可挑剔的沉静笑容。   没有丝毫异样。   “那我不在这儿耽搁时间了。”袁静对艺人的状态很满意,“索性改签到早晨出发,早点忙完还能早点过来探你。”   她行动力十足,说完就攥着手机开始改签订票,纪因泓也并未阻拦。   只是在起身离开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人忽然问:“那天你真的没有看错吗?”   袁静愣了愣:“哪天?”   她回头望去,可男人的脸色已被夜色笼罩,看不出丝毫波澜。   那个脱口而出的问题,仿若一场幻觉。   “没什么。”纪因泓说,“一路顺风,回头见。”   袁静深深看他一眼,到底没有再问。   “好,万一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雷厉风行的女经纪人离开前,最后看向的位置,是不远处的一把折叠椅。   那里原本坐着这部戏的另一个男主角。   但此时椅子却是空着的。   兰又嘉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是和这几天同他走得很近的那个道具组的年轻人一起出去了。   助理孟扬跟人说起过,他们三个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他跟兰又嘉熟,也跟那个人熟,连带着兰又嘉和那个人最近也玩得不错。   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至少能让大部分没机会近距离接触兰又嘉的剧组成员,不会再多想。   却说服不了那些能够清楚看见兰又嘉变化的人。   ——哪天?   她猜,是自己身处星光熠熠、华彩万千的高级珠宝秀场,却独独被一道安静坐着的身影,夺去了全部目光的那一天。   那天的袁静当然没有看错。   她很确定,自己看见了当晚没有任何人敢用相机对准的兰又嘉。   也看见了在万众期待中终于现身,目光却只望向兰又嘉的傅呈钧。   而她其实一直不确定,这个无人知晓来历但成为了许多人视线焦点的漂亮青年,和那位声名显赫的奢侈品帝国掌权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也不确定这个初出茅庐天赋卓越的新人演员,和那个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大学生的道具组助理,又是什么关系。   这全都不是袁静能够探知到的事。   所以,她衷心地希望,自己手下那位前途无量光芒万丈的艺人,对此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   因为,能将象征着真与美的谢雪演绎得栩栩如生的兰又嘉身后,分明涌动着不同于那份真和美的暗潮,正酝酿着一股复杂纠葛、不知何时就会轰然爆发的风暴。   ——毕竟,连背景深厚任性妄为,一贯对所有人都不会假以辞色的梅戎青,如今看向兰又嘉的目光,都是特别的。   八卦小报上曾以大胆辛辣的调侃口吻写过,梅戎青的才华是冷冽的,透着烈酒、雪茄和寒冬的气味,她性格的刚强冷硬,在女性中更是罕见,像极了她戎马一生的爷爷,可惜这个和平年代没有仗要打,所以不知那份强硬放在今天,用武之地是哪里?不如温柔一点,方能适应本就已冷酷难捱的当下。   第二天,那份小报就成了历史,从此停刊,湮没在时光深处。   数年过去,时代或许仍然冷酷难捱。   可那个一贯刚强冷硬的女人眼里,却真的出现了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   “梅导,兰老师那边说临时有点事,大概五分钟后能到位,要稍微等一下。”   听完副导耳语的梅戎青,看向旁边那把空椅子,没什么表情地问:“他出去了?”   “呃,可能吧?小孟没太说清。”   副导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但肯定不会跑太远,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估计是有急事吧,我再去催催——哎哎,来了来了!”   马达声由远及近,戛然而止。   副导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朝那边招手:“就等你了兰老师!”   刚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循声望来,正对上女导演在夜色里静静闪烁的目光。   她出人意料地让旁边围着的工作人员都散开了,淡声喊他:“兰又嘉。”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怔了怔,还来不及说话,另一道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梅导,是我——”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梅戎青看着这个年轻男生显而易见的保护动作,蓦地笑了:“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声音里并没有即将发作的怒火。   闻野愣住。   接着,听见她说:“那你更应该赶紧让开,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兰又嘉谈。”   于是,茫然的人变成了兰又嘉。   等其他人都走开了,他好奇地问:“梅导,是什么事?”   梅戎青看着他,回忆着先前接到的那通电话,眸色翻涌,反倒问起不相干的事:“刚才他带你去干嘛了?”   兰又嘉诚实地说:“去便利店买糖。”   “买糖?”   “嗯,因为喝到了很苦的咖啡。”   “你不爱喝咖啡?”   青年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掌心捏着的糖纸在夜色里熠然生辉:“对,我怕苦。”   梅戎青就说:“我记得你好像也怕疼。”   所以才早早决定不做放化疗,也不动手术,只做能止痛的姑息治疗。   兰又嘉点点头,笑了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娇气了?”   像是在笑自己。   他明明是个大人了,却还怕苦、怕疼。   月光皎洁,树影翩然,映亮那双清凌凌的眼。   他语气坦率,梅戎青却因此过了很久,才怔怔地想起那件要问对方的,很重要的事。   极浓烈的夜色里,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怅然渺微的叹息。   “我刚知道有一种实验性疗法,或许能治愈你的病,即使不能,起码可以做到延长你的生命,但整个治疗过程可能会非常痛苦和难捱,也伴随着一些不确定的风险……”   “兰又嘉,你想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第56章   “……是什么样的治疗?化疗吗?”   “嗯, 要做放疗和化疗,但不止这些,还要配合实验人员提出的一切要求。”   “实验?”   “对, 确切地说, 这不是传统的治疗,而是一场临床试验,组织者是国外一个专门做晚期癌症研究的团队,他们最近有了一些突破,需要受试者, 你正好符合条件。”   话音落地, 深夜的空气陷入长久的寂静。   梅戎青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澄澈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冷不丁地想,那不像是希望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 面色恍然的兰又嘉轻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实验可以参加, 之前的医生没有跟我说过……谢谢你,梅导。”   “这算是最前沿的科学研究了,是刚出的成果, 还在保密试验阶段,没那么快传到普通医生那里,我也是从朋友那边偶然知道的消息。”   梅戎青没有提起自己前两天的奔波,只是在他认真诚挚的道谢声里,话音微顿:“你不想试一试这种疗法?”   她问得直接,他也应得坦然。   兰又嘉看着她, 点了点头:“如果是让我选的话, 我不想试。”   梅戎青在他带着歉意的话音里笑了起来:“当然是让你选,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接受任何治疗。”   只是笑声里带着有所预料的郁然叹息。   “为什么不想试?”她问。   “因为你说了治疗过程很痛苦。”兰又嘉很诚实, “我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到时候只会浪费实验人员的心血,我真的很怕疼。”   “况且,”他顿了顿,笑着说,“梅导,我已经忘掉未来了。”   “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所以不想再折磨自己,让日子又变得痛苦难捱。”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   这是梅戎青同他说过许多次的话。   此刻再听见,竟让向来头脑活泛的女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开口:“……即使在那个未来里,你的病有可能被彻底治愈?”   “治愈应该是很小的概率吧?”   眼前人的神情分外冷静,始终没有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如果传统方案能治愈的概率是百分之一,那它或许就是百分之二,百分之五……对不对?这种概率对科学家来说,已经是突破性的进展。”   “但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因为奇迹从来不喜欢他。   这样美丽的奇迹,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如果无法治愈,只是靠痛苦的治疗来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似乎更没有意义……至少,在我身上没有意义。”   所以,他最终认真地回绝道:“梅导,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能参与实验的患者是有限的吧?这个机会应该留给其他更需要的患者。”   其他更渴望未来,也有更多人真真切切盼着他们活下去的患者。   “而且,我最近的状态还不错,应该可以坚持到这部戏拍完。”说着,他又自己纠正道,“不,不是应该,是一定。”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希望看到它出现在大银幕上的那一天,但无论是不是能看到,我都一定会坚持到把晚秋好好拍完的,只剩一个月了,我的身体能撑得住。”   “所以接不接受治疗其实不重要,不用担心会来不及。”   幽然月光下,青年目光清澈,语调柔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很轻很小的事,无关生死的事。   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双太过干净的眼睛,说出强硬冰冷的拒绝。   也没有人能听着如此悲凉又平静的自我定位,仍然心无波澜。   听到这话的梅戎青神情一滞,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应该说什么?   说她这些天的奔波努力,不再是为了那部投入了太多心血的电影,只是为了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的人?   说她现在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凋零,已经与往日心心念念的虚构角色谢雪无关?   还是说,在几天前那个过分浓烈的黄昏真正到来之前,她为兰又嘉所做的一切,安排住处、挑选室友、耐心开导、进组前后的百般照顾……一切的一切,的确只是为了让这个孤零零的绝症病人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至少,能坚持到这部电影拍摄结束。   ——不用她说,兰又嘉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或许早在她闯进晚会后台,执拗地决定让他出演谢雪的那一天。   所以,这一刻的梅戎青怔怔地想,兰又嘉是真的很像谢雪。   但比那个虚构的剧中人,要更加鲜活和立体。   他有一颗很纯粹的心,也渴望着同样的纯粹。   这样的一颗心,在这个远比虚构戏剧复杂莫测的真实世界里,是怎么完整无缺地保留到今天的?   大概,是靠那层被漫长岁月一点点加诸在心上的外壳。   聪明又敏锐,柔软却坚硬的外壳。   “梅导?”见她久久没有反应,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她,“梅导,你怎么了?”   梅戎青回过神来,下意识制止了这声此时显得尤为刺耳的称呼:“私下里不用叫我梅导。”   “……哎?”   梅戎青说:“年龄比我小的朋友,都叫我青姐。”   兰又嘉愣了一下,很快道:“但是我听见小霜叫你戎青姐姐。”   他对许多问题的回答,常常出人意料。   梅戎青便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哦,她是女孩子,嘴巴又甜,所以有特权。”   兰又嘉就笑了:“小霜很招人喜欢,是应该有特权。”   他蓦地笑弯了眼,纤长睫羽在深夜的夏风里轻轻颤动,轻盈得像一个梦。   看着那个仍然晶莹剔透的笑容,梅戎青同样笑了起来。   只是心间仿佛降下了一场雪。   纷纷扬扬,澄净透明,触不可及。   在这场让人无端觉得难过的雪里,她渐渐敛去笑意,语气极认真地说:“兰又嘉,你还很年轻,不该这么干脆地放弃生命,起码先试一试。”   她还是想劝兰又嘉改变主意,接受治疗。   可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劝说理由了。   只剩一句泛泛而谈的生命可贵,年轻难得。   “嗯,我知道不应该。”兰又嘉平静地承认后,想了想,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他就问了。   “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清澈的话音流淌在盛夏夜空下,如星光般渺微闪烁。   也令听的人再度无言。   若是为自己而选,梅戎青当然会选快乐却不正确的。   可她现在是在劝……不,其实她没有立场去劝说兰又嘉,接受那个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为了别人而做的选择。   更不知道究竟谁能有这个立场。   道具组那个刚谈几天恋爱的小孩大概没有。   从未被兰又嘉主动提起过的家人显然没有。   令他的指尖流泻出那支悲伤钢琴曲的人恐怕也没有。   那还有谁有这个立场?   这一晚弥漫在梅戎青心头的叹息,似乎比过去许多年里加起来的都要多。   她对他的答案心知肚明,但仍不愿放弃:“兰又嘉,你……”   而兰又嘉同样知道她要说什么,轻声打断了那些没有必要的劝说。   “梅导,有人告诉过我该怎么选。”   这天到最后,他还是叫她梅导。   也仍是笑着的。   “他说,选能让我觉得快乐的。”兰又嘉笑着说,“我现在就很快乐,也不想失去这种快乐。”   “所以,我不想再改变答案了。”   他在确诊癌症后不久便做了决定,放弃抗癌治疗,只要止痛就够了。   ——是有人给了他答案,选轻松和快乐的那一样。   时至今日,兰又嘉依然清楚记得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因为对方其实不仅仅是陪伴他走出阴影的心理医生。   那是比他年长,成熟温柔,曾将他照顾得很好的人。   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动。   也是他认真喜欢了很多年,最后却只能擦肩而过的第一份刻骨遗憾。   是比曲终人散更遗憾的,从未拥有。   夜色更深。   大导演与新人主演的私下谈话结束了,各自走向人群时,双方的脸色似乎都算不上好看。   梅戎青的神情是郁然难辨的,她走开前叮嘱副导:“我要去打个电话,半小时后再开拍。”   兰又嘉看上去则是怔忡失神的,始终不太放心地等在一旁的年轻人叫了他好几声,才被叫回了魂:“……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想什么?”闻野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担心,“怎么失魂落魄的?”   “没什么。”兰又嘉本能地摇摇头,很快收敛了神色,“可能是累了。”   闻野挑了挑眉,声音很淡:“说谎。”   谁都能看得出来兰又嘉的情绪不太对劲。   不过,梅戎青这会儿的表情比他更难看。   所以应该不是她因为什么事责备了兰又嘉。   搞不好是反过来。   察觉到兰又嘉不想提,闻野便没再追问,朝不远处的孟扬做了个手势,然后对身边人道:“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还有半小时开拍,孟扬去搬椅子,找个没人的地方睡。”   兰又嘉安静听着,感叹似地说:“你又使唤孟扬。”   闻野表情淡定:“他是你的助理,这是他应该做的。”   “那你呢?”   “我?”   说话的同时,年轻男生也随手提起了一把折叠椅,放在没有其他人的街边门廊下:“我坐在你旁边,给你挡风,顺便挡镜头,省得你睡觉打呼的样子被人偷拍了。”   兰又嘉立马反驳:“我才不打呼。”   “是吗?那你睡一个我看看。”   “不困,睡不着。”   “怕呼噜声被我听见?”   “……”   皎洁月光下,闻野面色坦然地同一脸气恼的青年对视,眼中犹带笑意。   直到几秒钟后,他听见兰又嘉小声说:“对不起,刚才骗了你。”   “嗯?”   “我不是累了,是想起了前任。”   这下轮到闻野沉默了:“……”   男生的额角跳了跳,蓦地别开视线道:“行,我不该问。”   可隔了一会儿,他又忽然说:“不准想他。”   声音很低。   兰又嘉忍不住笑了。   那些不期然浮现在心头的陈旧往事,好像都被这句话轻轻吹散了。   “好吧,刚才这句也是骗你的。”他说,“我想起的人不能算是前任,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只是我单方面暗恋——”   涌动着笑意的声音被男生干脆打断:“知道了,不想听。”   身边人坏心眼地凑上来要看他的表情,闻野只好换了个方向扭头。   见状,耳畔那道清澈嗓音愈发笑盈盈的:“真的,而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都结婚了——”   “……真的不想听!”   闻野避无可避,索性抓起椅子扶手上搭着的毛毯,不由分说地盖在对方身上:“兰又嘉,快睡觉!”   毯子里冒出闷闷的笑声:“干嘛不让我看你?”   “因为你只剩二十七分钟可以睡了。”   “但是我真的睡不着。”   “那就闭眼休息,不许说话,也别睁开眼睛。”   “哦……然后你要趁机溜走了吗?”   白皙纤细的指尖悄悄探出来,像要检查四周的空气,立刻被守在一旁的人准确地捉住,动作很轻地塞回毯子里。   “不会。”闻野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开拍了叫你。”   闻言,已经熬了半个晚上的青年终于安分下来,听话地闭上眼休息。   那双剔透灿烂的眼睛不再看向他,闻野才敢真正转回目光,怔怔地注视着眼前人安谧的睡颜。   他不会再离开。   他只是不能让兰又嘉看清自己在那一刻的表情。   嫉妒的、苦涩的、狼狈的……几乎无法自控的表情。   他不敢听对方提起任何过去,即使那是他渴望了解的、不曾听闻过的兰又嘉。   因为他们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只有一个月的现在。   洁白无瑕的现在。   夏夜很静,神色复杂的年轻男生坐在助理新搬来的椅子上,宽阔的肩膀有意挡住了一旁吹来的风。   也有意挡住了另一道望向这里的目光。   宋见风收回视线的时候,冷不丁地想,他是被对方用眼神警告了么?   啧,真是年轻人。   年少气盛,却视力不佳。   防他干什么,他又不是那个会抢走兰又嘉的人。   他这样想着,一股盛夏的燥意从心底翻涌上来,本能地伸手去翻口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摸到。   而那股燥意在胸口愈演愈烈,喧嚣不休。   空气里正弥漫着淡淡的烟味,他索性循着这抹气味找过去。   这个点会在附近抽烟的,只能是剧组的人。   他很快找到了那条只有月色隐约的昏暗小巷,伸手在墙上叩了叩,朝独自伫立在巷子角落里的人道:“我忘带烟了,哥们,借一根?”   那人闻声回过头,看清他的脸之后,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这次是真没带?”   响起的是一道颇为熟悉的女声。   宋见风愣了愣,定神望去:“……梅导?”   片刻后,这条巷子的尽头多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男人借过烟和打火机,低头给自己点了烟,橘红火舌在浓黑的夜里跳动摇曳,映亮那双恣情浮荡的桃花眼:“不是去打电话么,怎么躲在这里抽烟?”   “打完了,心烦,只能抽根烟缓缓。”   梅戎青难得耐心地回答完,反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我走之前还看到你抱着相机在捣鼓。”   宋见风抄她答案:“心烦,最近没拍出什么满意的照片,就算是收的友情价,也有点心虚。”   梅戎青蓦地看他一眼,笑了一声:“你还挺有职业素养。”   男人就也笑了。   灰白的烟气飘散在夜空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只有苦涩的味道无声弥漫。   橘色光斑快要烧到指间的时候,梅戎青忽然问:“你最近怎么不常拍兰又嘉了?”   宋见风答得很快:“可能是因为终于意识到你说得对,我现在也觉得不能老盯着一个人拍,该雨露均沾,多发现发现其他人的美。”   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又将本该正经的问答消解成了轻飘飘的玩笑。   却听到梅戎青依旧认真的语气:“但仍然没人能盖过他的光彩,他这几天格外让人移不开目光,别人愈发黯然失色了,是不是?”   男人因此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颔首,笑道:“是啊。”   他否认不了这个事实。   陷入热恋的兰又嘉有种惊人的美,宛如盛放到极致的月下昙花。   可他却一点也不想捕捉这些美丽至极的镜头。   多奇怪。   话题已经带到了兰又嘉,他索性顺势问起之前埋在心头的困惑:“你不拦着他跟人谈恋爱?”   梅戎青弹了弹烟灰,费解道:“为什么要拦着?”   结果宋见风看上去比她还费解:“那你上次怎么劝我少去招他,要止步于欣赏?”   “……”梅戎青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莫名,“原来你听到了啊,我以为你又当耳旁风了。”   “梅导的话,我哪里敢当耳旁风。”   宋见风笑了起来,话音一本正经,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出自真心。   “所以,你有没有劝那个年轻人别去招兰又嘉?”   “没有。”梅戎青答得干脆,“我跟他又不熟。”   这个答案是宋见风没能料到的。   他若有所思地问:“是因为跟我熟,才会那样劝我?”   说话间,男人面上那份怔忡不解,转瞬褪去,化作了玩世不恭的轻笑。   “那我可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调侃道:“我们的交情应该主要还是来自于二十五年前百日宴上那一抱吧,青姐?”   那是梅戎青很熟悉的一种称呼。   与暌违已久的一种性情。   于是神色恍然的女人坦诚道:“不是跟你熟,是因为你挺像我一个朋友的。”   “嗯?长得像?”   “不,是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像。”   “……感觉?”   “对,感觉。”   宋见风愈发不解,梅戎青却没有再解释。   只低声慨叹:“不过你比较像十来年前的他。”   话音出口的同时,烟灰也一并飘零。   橘色光斑骤熄,长夜重归漆黑。   “行了,回去准备拍摄吧。”梅戎青碾灭了烟蒂,“别心烦了,我挺满意这两天的剧照,比之前的更满意。”   “……真的?”   “真的。”   她最后说:“以后继续这么拍吧,多发现发现其他人的美。”   即使与此同时,旁边正绽放着一种更摄人心魄的美丽。   她转身穿过了这条僻静孤寂的小巷,四周是浓重夜色,身后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没有再开口说话,空气中便只剩乡野寥落的蝉鸣。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梅戎青想,她或许终于明白自己那位私交很好的发小,为什么会从某一年开始,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因为当一种耀眼强烈、惊心动魄的美丽停留在身边时,能给人带来仿佛置身天堂的璀璨幻觉。   在这份美丽面前,一切事物都泯灭了光彩,隐入尘泥,万事万物都开始只围绕着他而转动,心甘情愿地被灿烂的太阳牵引。   可一旦这样的太阳消失或离去……   剩下的,就将是难以想象的地狱。 第57章   第六天, 七月十四日。   午间丰盈的日光漫过摄影机身,镜头从侧后方对准了两张同样明媚的年轻脸庞。   微风送来时高时低的说话声。   女声说:“我听我哥说,昨天你们熬了个大夜, 到中午才收工?”   男声答道:“嗯, 中途设备出了点问题,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那今天早晨就开拍了,等于睡了一觉又要马不停蹄开始工作……好辛苦啊,你睡够了吗,是不是很累?”   “还好, 我现在睡得比较少, 影响不是很大。”   男生话音平常,女生倒忍不住叹起气来,小声道:“是已经习惯了吧?没办法, 毕竟是冷酷大魔王的剧组, 出了名的高强度,她是铁打的,就把你们也当作铁打的……”   专心聆听的男生冷不丁地侧眸看了眼她身后, 忽然道:“梅导?”   正背地里吐槽的年轻女生闻声一僵,光速改口:“……铁打的意志,才能拍出那么好的电影,怪不得是我最崇拜的戎青姐姐,咦,戎青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结果她回过头, 压根没看到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身影。   梅戎青还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专心给其他演员讲戏, 视线根本没在他们这儿。   女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蓦地收回目光,不满地瞪着身边人:“嘉嘉, 你骗我!”   正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清澈眼眸:“小霜,你变脸好快,真的不考虑做演员吗?”   “我可不要起早贪黑拍戏。”轻易上当的宋见霜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才是天生的演员!简直骗得我团团转。”   兰又嘉就跟她道歉:“对不起,刚才灵机一动,下次不这样了。”   “少来,你先把笑容收起来再道歉,一点都不真心!”   “嗯,好,对不起。”   “……你用剧本挡住下半张脸有什么用,眼睛还是弯着的!!”   绚烂的笑意飘散在夏风中,极轻的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直到画面里的年轻女孩再次回眸,若有所感地望向镜头。   也望向镜头后方的摄影师。   “哥,你拍到满意的照片没有?”她喊他,“快点导出给我,奶奶这会儿肯定守着我的朋友圈看呢!”   始终藏在镜头后的男人闻言放下了相机,向两人走去,语气无奈中带着包容:“好了,你自己选吧。”   宋见霜接过他递来的读卡器,插到自己的手机上,立刻开始兴致勃勃地选照片:“嘉嘉,你觉得这张怎么样?我们俩都笑得很好看,完全不用P,可以原图直出。”   而先前还笑着的兰又嘉,在那道淡灰的影子落在身侧后,很快敛起笑容,灿烂的情绪仿佛刹那收敛,声音变得平静又紧绷:“我觉得奶奶会喜欢的。”   宋见风默然地看他一眼,没有主动搭话,继续对妹妹道:“你先选,别把卡弄丢了,我有事去找蒋哥一趟。”   宋见霜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语气很是敷衍:“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忙吧,站在这儿都挡到光线了。”   等男人真的走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淹没在忙碌嘈杂的片场里,她忽然问身边人:“嘉嘉,你是不是讨厌我哥啊?”   她声音不大,又透着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口一问,连头都没有抬。   于是即使听的人有一瞬愣怔,但也很快恢复如初,波动的神色转瞬即逝。   “没有。”他说,“宋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是吗?”   宋见霜的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笑着问他:“好在哪儿?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真的讨厌死他了,他比你更喜欢捉弄我,搞得我特别羡慕班里那些独生女。”   “可每次提起这个的时候,她们反倒抢先一步,说羡慕我有个哥哥,从小到大都不会孤单,还有人罩——这简直跟结婚一样,都是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哦,不对,它现在也不能算是围城了,因为好像已经没多少人想进来了。”   她碎碎念着,满是娇憨抱怨的语气不自觉便让人眉头舒展,露出会心的微笑。   近在咫尺的青年身上那股不明来由的紧绷感,随之一点点褪去。   兰又嘉的神情重新放松下来,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他是个细心体贴的人,哪怕是对待普通朋友,也会主动做到比别人要求的更多的事。”   所以,在两人意外偶遇的那天,对方会在将身体不适的他好心带去卫生间后,又特意拿来一杯温水在外面等待。   所以,在傅呈钧让对方将南非风景照发给他时,他会发来比雪景更多的照片,还额外加上了仿佛在逗人发笑的照片备注。   兰又嘉答得认真,宋见霜便很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真觉得他人好啊?”她忍不住感叹,“我还以为你是随口发了张好人卡呢,好吧,怪不得我哥的桃花运那么旺,不愧是天生的中央空调……等等,他没有突然杀回来吧?”   她蓦地回头张望,动作像做了贼一样心虚,逗得身旁的青年又笑得弯起了眸子。   “放心,他听不到。”   “我才不是怕他听到呢——来来来,嘉嘉,再帮我看下这个文案行不行。”   依言接过手机的兰又嘉想,他是真的不讨厌宋见风。   却也是真的怕见到对方。   这份害怕和抗拒,不是因为那个曾经来往不多,只以“恋人”好友的身份被他看见的宋见风。   是因为在意外有了私下接触之后,剥去那层间接疏离的身份,他看见了真正的宋见风。   竟像极了记忆里一个早该褪色的影子。   而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心上剜出了一块历历在目,却不可触碰的空白。   他不想再记起那些早已过期的往事、早已不在身边的人。   明明该彻底尘封。   “怎么样,这文案是不是很肉麻?”   “……是,我看到一半都偷偷移开目光了,真的要这样发吗?”   “真的假的?那味道就对了!没事,我只对奶奶可见,中老年人都喜欢这个风格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   被问到的青年愣了愣,回忆了一下今天的日期,脱口而出道:“法国国庆节?”   话音落地,变成女生愣住了:“是吗?今天是法国国庆节?好像还真是,我搜搜……不对,我是想说,今天是我奶奶和爷爷的结婚纪念日,所以她觉得这是个很特别的好日子,才催我今天一定要来探班,见我最喜欢的明星,也许会有特别的缘分。”   宋见霜忍俊不禁道:“话说回来,我以为你会说今天是又在工作的周一,或者是直接说不知道,结果你第一反应怎么会是这个啊?你又不是法国人,居然把他们的国庆日记得这么清楚……”   说到这里,清脆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张俊美薄情的混血面孔,蓦地浮现在宋见霜心头。   兰又嘉不是法国人,可他曾经的恋人,却的确有法国血统。   先前还笑盈盈的年轻女生一时无言,静默地望着眼前同样怔忡失神的青年。   伴随陡然复杂起来的心绪,更多久远泛黄的记忆蜂拥来袭。   她记得有一年,宋见风曾随口跟她抱怨过,说自己不该接手头这个活,应该尾随老傅去法国看热闹的,因为他没想到,这个工作狂居然会特意带着人回去过节,谈了恋爱以后就是不一样。   当时宋见霜还和哥哥为此斗了半天嘴,她说傅呈钧肯定是过去处理JA的工作,没阻拦他的小男朋友一起跟过去而已,因为无所谓。   可他坚持相反的答案,说处理工作是顺便,带恋人过节才是主要目的。   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更不可能从一贯不喜欢谈起感情问题的傅呈钧那里得到正确答案。   直到几天后,宋见风得意洋洋地给她发来一张从摄影师朋友那里意外看到的照片,上面是倒映着漫天烟花的塞纳河畔,和庆祝人群里分外出挑醒目的傅呈钧。   男人的神情看起来很温柔,灰绿的眸子正望向一旁,闪烁着静静的光彩。   宋见风说,这种眼神居然会出现在老傅身上,肯定是在看恋人,可惜没拍到更完整的这一幕,总之他赢了。   宋见霜则说,这种眼神居然会出现在姓傅的身上,肯定是夜晚光影造成的错觉,哥,你自己就是摄影师,还不清楚光影的欺骗性吗?   ……这是哪一年?   好像是两年前。   在铺天盖地涌来的回忆里,时间忽然变得很静。   良久,大概也被同一段记忆席卷了的兰又嘉眨眨眼睛,有些恍然地开口:“以后我会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的。”   这下轮到宋见霜愣住了:“嗯?”   “是你奶奶和爷爷的结婚纪念日。”   脸色略显苍白的青年笑着说:“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所以你奶奶才会觉得这是个特别的好日子。”   那是美丽灿烂的,不需要刻意遗忘的记忆。   可记忆有种残忍的天真,它不会去分辨自己究竟是幸福是悲伤。   总是不期然地浮现,带来鲜艳如初的欢欣。   或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看着这个笑容,满身明艳的年轻女生却忽然觉得很难过,下意识道:“对不起。”   兰又嘉面露茫然:“为什么道歉?”   宋见霜就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是笑着说的:“对不起,我不该为了完成奶奶的任务,占用你那么久的,我真是个自私的坏朋友,幸好探班差不多结束了,现在就把你还给他——他都快把我身上盯出洞来了。”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么苍白的笑容。   但她只是兰又嘉的朋友,一个自称是他的粉丝,同时也因为哥哥的缘故,知道他和傅呈钧关系的普通朋友。   一个坦诚地告诉过他,自己时不时来探班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哄患有阿茨海默症、记忆混乱的奶奶的普通朋友。   她想,有人能让他露出更纯粹的笑容。   “……谁?”   “他啊!看起来凶巴巴的,很难相处,你到底喜欢他什么?长得帅?还是比我哥更细心体贴?”   重新绽开明媚笑意的宋见霜朝不远处的人群指了指。   正被无数回忆撕扯的兰又嘉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侧眸的瞬间,驹光过隙,炎夏的热气里无声浮动着一幅幅遥远斑斓的画面。   两年前,他搬进了月亮湾,有了一个渴望已久的家,在那个到处洋溢着幸福气味的家里,他会因为恋人去主动了解昔日所知甚少的事,会缠着对方说想看另一个国度如何庆祝最盛大的节日。   二十岁那年的夏天,他和陌生热情的异国人们一起欢度七月的这一日,那时头顶有照亮了整个巴黎夜晚的璀璨烟花,身旁充盈着舞蹈、音乐,和欢笑,万物流光溢彩,空气甜美烁金,而目光最近处,是一片温柔静谧的灰绿。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他……   他想,或许自己也和傅呈钧一样,开始憎恶回溯过去,不愿回首了。   二十二岁这年的夏天,他竭力压下了汹涌苦涩的回忆,在身边人轻松烂漫的话语声里,朝不远处望去。   便望进了一双只盛着他的眼睛。   向来对旁人冷淡不驯的美术助理,手头的工作做得很不专心,时不时就朝整个片场最耀眼的那个男主角看过去,尤其是当他对身边的女孩笑起来的时候。   直到四目相对的那一霎,被逮个正着的年轻男生表情一僵,本能地别开了脸。   几秒钟后,又面色寻常、更加正式地转过视线,重新看向人群中的那位男主角。   他若无其事地朝他招了招手,唇角微扬,目光极亮,好似初见。   于是在这个夏天,兰又嘉也笑了起来。 第58章   宋见风回来拿相机存储卡的时候, 正看到宋见霜攥着手机,聚精会神地对准了某个方向。   他顺着望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在人群里分外耀眼的兰又嘉。   和另一道同样令人很难忽略的身影。   兰又嘉刚好在同对方说话, 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明媚灿烂的快乐, 与不言而喻的爱意。   宋见风只看了几秒就收回了视线,面色寻常地问妹妹:“刚才那些照片全都不满意?”   “满意啊,奶奶都给我热情评论过了,夸我们俩般配得不得了,简直天生一对。”   宋见霜依然用手机镜头对准着不远处的青年, 不满道:“哥你让开点, 这次真挡到光线了。”   “行。”宋见风配合地让开,接着问,“那你现在是在拍什么?私人珍藏?”   “要不要我拿相机给你?像素高一些。”   宋见霜咔嚓咔嚓地按着拍摄键, 时不时晃动一下手机:“不要, 我还在努力拍糊一点呢,效果越随便越好。”   宋见风听得一脸诧异:“这又是什么最新流行的风格?”   “不新了,经典狗仔风嘛。”   “……狗仔?”男人的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小霜,你打算用它来干什么?”   拍了一堆狗仔风高糊图的宋见霜总算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抬头朝兄长灿烂一笑。   “这么幸福甜蜜的恋爱画面,我怎么能私藏?”   “——当然要发给姓傅的也看看啊!我还要问问他,嘉嘉和现任看起来般不般配?”   宋见风:“……”   被妹妹的打算震得目瞪口呆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宋见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聊天窗口, 选中图片, 点击发送。   “等等,小霜,兰又嘉不想——”   和这道仓促的制止声重叠在一起的, 是年轻女生陡然变得很不爽的语气。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屏幕上那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靠,发不过去!”   一口气哽住的宋见霜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见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上个月他来家里哄奶奶之前还主动找我对了对词,怎么一转头又把我删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丢是吧,资本家真该挂路灯!”   宋见霜忿忿地抱怨完,才重新看向哥哥:“你刚才说什么?兰又嘉不想什么?”   “……没什么。”   宋见风迅速恢复了镇定,没有对她刚才中道崩殂的惊人举动发表任何评价。   “你这趟的任务完成了吧?差不多该回去了,休息时间很快结束,等开拍我就顾不上你了。”   宋见霜狐疑地瞥他一眼。   然后叹着气摇了摇头:“啧,转移话题。”   男人并未否认这一点,他耸了耸肩,拿起她放在一旁的包:“我送你上车吧,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哦……就知道赶我走。”   本来就打算要走了的宋见霜倒没有拒绝,朝不远处和闻野在一起的兰又嘉挥了挥手作别,沿路又同不少日渐熟悉的剧组成员打了招呼,相当热闹地跟在兄长身旁离开了片场。   在前往停车位的一路上,她的话也始终没停过,像一缕缕在身侧纷飞弥漫的恼人柳絮。   白茫茫,又雾蒙蒙的。   她先问:“哥,刚才蒋哥急着找你是什么事啊?”   男人答:“他没找我。”   “那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也没——”   “咦?”   “……拍摄上的事。”   过了几秒,她又喊他:“哥,你最近看见嘉嘉那条项链了吗?”   男人反问:“项链?”   “对啊,吊坠是戒指形状的那条项链,我第一次来探班的时候看他戴着,上面镶的蓝钻好漂亮,我觉得有点像传说中那颗奥罗拉之心。”   “就是它。”   “真的是啊?我那天应该多看几眼的……不过,嘉嘉现在怎么不戴了?是怕在剧组弄丢吗?或者他已经还给姓傅的了?”   “不清楚,可能是因为经常要化妆换戏服,觉得戴着它不方便吧。”   “有道理,那我下次来估计也看不到了,真遗憾。哦对了,你快把你拍的特写照片给我看看。”   “什么特写照片?”   “蓝钻的啊!你不是一直想借来拍照吗,嘉嘉总比那个冷血无情的资本家好说话吧?怎么,你没问他借过?——还是说,你压根没想起来这件事?”   “……”   更漫长的几秒后,表情始终笑盈盈的女生又要开口:“哥——”   神情渐渐变得静穆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小霜,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言,宋见霜眨了眨眼睛,冷不丁道:“我刚才问了嘉嘉,问他是不是讨厌你。”   宋见风蓦地停下了脚步。   握着皮包拎带的指节没来由地收紧。   “他否认了,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她很快公布了答案,“不是随便发的那种好人卡,他是真的觉得你挺好的。”   “但你们之间没有可能。”   因为那是一种比鲜活热烈的讨厌,更难改变的冰冷回避。   年轻女孩的话音分明随意又轻盈。   可后面那句话落进空气的时候,却令身旁驻足失神的男人呼吸一窒。   片刻后,宋见霜听见他说:“我们之间当然没有可能。”   是一如既往带着散漫笑意、玩世不恭的语气。   他笑着叹息:“小霜,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会跟老傅抢兰又嘉?”   她便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我没有道德吧。”   她总是这样语出惊人,近在咫尺的兄长听得一怔,随即面露无奈。   不知是无奈于眼前人的口不择言。   还是因为那份难以僭越的救命之恩。   午后的日光金灿灿的,灼得人头晕目眩,心头发烫。   宋见风很快看向一旁,将她的包递过去,语气如常道:“你的车在那边。”   沉闷的空气里随之响起了轻快的汽车解锁声。   捏着车钥匙的宋见霜接过手提包,转身上车之前,最后说:“哥,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不是说替他来照顾人么,可连嘉嘉跟别人在一起了这种大事,你居然都瞒着他。”   男人闻声一怔,神情里愈发透出一种无可奈何。   紧接着,他笑道:“这到底是提问还是审判?”   她却说:“是关心。”   “就算你不说,他迟早也会知道的吧,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   这是颜色活泼靓丽的跑车扬长而去之前,宋见霜留下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没能得到即时的答案。   也没有问那个或许更本质的问题。   最开始,他分明是受傅呈钧所托才会来剧组的。   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帮分身乏术的好友,照看对方离家出走的恋人。   可到头来,却连对方已经移情别恋这种大事,都不曾告诉同自己认识多年的好友。   ——为什么?   返回片场的路上,刺眼的日色高悬,这个无法回避的自问,亦在心头难以自控地盘桓。   宋见风想,兰又嘉和那个叫闻野的年轻人只相处了几天,就迅速谈起了恋爱,这显然不像是那种深沉、郑重的感情。   不,这或许都不能算是一段正式的恋爱,只是剧组里很常见的短期关系而已,纯粹是荷尔蒙作祟,来得快,去得更快,没必要太当回事。   何况在此之前,兰又嘉已经跟傅呈钧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后者长期以来的亏欠和冷待。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有和别人发展一段新关系的自由,不被打扰的自由。   也许,他会因此看清自己的心仍在前一任那里。   也许,他会彻底转身爱上另一个人。   没人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但至少,在未来傅呈钧真的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宋见风很快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解释,兼顾了公正和私交的解释。   他进而想,如果小霜这会儿还没走的话,他会坦诚地把问题的答案告诉她。   没什么不好回答的。   刚才他一时没想明白而已。   男人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压抑感觉却仍未褪去。   就在这个瞬间,十几分钟前那句来不及说完的劝阻,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响起。   “等等,小霜,兰又嘉不想——”   兰又嘉不想让傅呈钧知道这件事。   他希望他别告诉对方。   为此,他认真地向他道了谢。   他说:谢谢宋先生。   礼貌客气,也疏离至极的宋先生。   可听到这声道谢的人,后来却真的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关系更亲近的好友。   也始终没有把镜头对准那颗昔日很想近距离观瞻的蓝色钻石,甚至连它什么时候从兰又嘉身上消失了,都没发觉。   他只是一直注视着兰又嘉。   心无旁骛,不见外物的注视。   从困惑与好奇开始,日渐身不由己的注视。   静得人心慌的盛夏暑气中,蓦地响起一阵无比清晰的滋滋声。   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沉湎于思绪的男人脚步微顿,下一秒,倒无端地觉得庆幸。   他现在还挺想跟人聊天的。   这最好是个跟工作有关的电话,比如哪家杂志的工作人员打来的,向他发来什么拍摄邀约——无论是什么,只要听起来不是太蠢,这一刻的他应该都会答应的,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剧组,真的有点当腻剧照师了,忽然很想干回老本行。   坦白说,他身上有种喜新厌旧的顽劣秉性,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   兰又嘉怎么会觉得他很好?   男人这样想着,拿出了手机。   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神色,却在看清屏幕上来电人姓名的那一霎,蓦地僵住。   如果要给所有可能给他打来电话的人排个序,比如第一名是宋见风这会儿最想聊的杂志编辑,第二名是本该得到问题答案的妹妹,第三名……   那么,此刻浮现在眼前的这个名字,应当是这个队列里毫无疑问的最后一名。   是当下的他最不想面对的一个人。   ——来电人是傅呈钧。   一千公里外的光海市。   窗明几净的豪宅里,宽幅电视上显示着盛大的庆典画面,高空飞过拖曳着红白蓝三色尾气的喷气式战斗机,地面上人潮拥挤,喧嚣得显而易见,但原本嘈杂的新闻此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室内便只余一片寂静。   电话被接通的刹那,听筒另一端竟也是安静的。   没有响起往日不着调的问候,或是故作惊奇的调侃。   以至于沙发上的男人心生诧异,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屏幕确认。   他没有拨错号码。   在这片不明来由的沉默里,傅呈钧直截了当道:“在忙?”   “没。”宋见风总算开口,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利落干脆,“找我有事?”   向来忙碌的傅呈钧会在这种本该属于工作的时间里打去电话,当然是有事找他。   可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男人忽然放下了原本要说的事。   转而问:“剧组最近怎么样?”   “你是想问剧组,还是想问兰又嘉?”   电话那头的好友笑了起来,似乎仍是平时那副没个正形的腔调,明知正确答案,还要故意绕弯:“剧组挺好的,厨师水平提升了不少,盒饭没那么难吃了,所以大家干活的力气也足了点,这两天生活制片终于能挺直腰杆走路了……”   他显然是在浪费时间。   可这段无聊冗长的絮语,却没有被一贯信奉效率的男人打断。   傅呈钧沉默地听他说完了种种剧组琐事,直到听筒里再次陷入缄静,才问:“兰又嘉呢?”   “终于肯问了?”宋见风啧了一声,“老傅,你耐性见长啊。”   他一边调侃,一边笑着叹了口气。   傅呈钧没有说话。   他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他听到宋见风停顿几秒,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听筒里响起一声轻得近乎幻觉的深呼吸。   和仍然轻描淡写的寻常语气。   “兰又嘉也很好,或者说,可能有点太好了,老傅,说实在的,我算是明白你以前为什么要把他藏得那么严实——他在剧组里太受欢迎了,一堆人喜欢他,我都数不过来你究竟多出了几个情敌。”   “哦,我还没跟你说吧,就上礼拜,有个男孩因为在他面前太紧张了,怎么都发挥不好,演不了那个要在戏里憎恨他的角色,搞得梅戎青宁愿付违约金都要换掉他……”   随着听起来相当正常的讲述,有什么东西渐渐从暗潮翻涌的水面浮现。   像是一种模糊的、隐晦的暗示与铺垫。   从一抹值得追索的微小异样开始,一点点凝聚成形,最终清晰地浮现在了敏锐洞彻的商人眼前。   独自待在空旷豪宅里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无声流动的电视机屏幕,遥不可及的彩色庆典静静倒映在那双深邃沉郁的绿眸中。   接着,傅呈钧不再等待,出声打断了萦绕在耳畔的独白。   他话音极淡:“是么,那兰又嘉有没有喜欢上谁?” 第59章   傅呈钧的语气一如往常那样平静。   仿佛正在谈论的事其实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电话那头却因此足足空白了好几秒。   灼灼烈日下, 已经走到片场外围的宋见风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脚步。   他听着那个几乎与肯定无异的问句,向来散漫的桃花眼里难掩愕然。   甚至下意识将四周扫视了一圈。   他当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冷峻的身影。   那道被兰又嘉威胁过不能出现在剧组的身影。   男人攥着手机的指节慢慢收紧,片刻后, 他用匪夷所思的口吻问:“……你回京珠了?什么时候偷偷来探的班?居然连我都没发现。”   电话那头的回答全无波澜。   “我还在光海, 短期内不会回来。”   宋见风就笑着接过了他的话:“——除非哪天突然下雨了,对吧?”   随着话音,笑声里染上一分复杂的感慨。   “可惜现在入了夏,雨水越来越少,我看天气预报里, 往后半个月都是晴天。”   蔚蓝晴空下, 男人渐渐垂下眼,盛夏的树影在俊美面孔上游离浮动,令神情难辨。   笑过之后, 他认真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无论是出于猜测, 还是有其他的消息源,傅呈钧都已经相当确信昔日恋人移情别恋了这件事。   所以他没有再继续隐瞒的必要。   也隐瞒不了。   “最近你发来的照片变少了。”傅呈钧言简意赅道,“而且, 你似乎并不想接到这个电话。”   宋见风觉得不可思议:“只凭这两点,你就猜到了?”   换来一句淡淡的反问:“还不够么?”   “……”得到答案的宋见风深吸一口气,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怪不得杂志上写你是天生的商人,老傅,你这嗅觉实在敏锐得有点恐怖, 我都开始同情你那些竞争对手了。”   他一直知道傅呈钧是个眼光锐利、聪明至极的人。   只是之前不曾料到, 原来这份可怕的洞察力不止局限于事业,感情上同样如此。   宋见风因此冷不丁地想起了数日前,两人之间的那段对话。   傅呈钧说过, 他想挽回兰又嘉,是因为觉得失控,他厌恶事情脱离控制、生活失去秩序的感觉。   而不是因为爱着对方。   倘若那的确就是对方在洞悉自己内心后,得出的最终结论……   如今的兰又嘉已经喜欢上了别人,这分明是一种更彻底、更极致的失控。   此时刚刚得知这一点的傅呈钧,又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甚至连一点意外的情绪都没有,更遑论愤怒或后悔。   这一刻心生惘然的宋见风握着手机,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今天是十四号吧?”他蓦地问,“我记得应该是周一?”   电话那头的男人应了一声:“是周一。”   语气仍称得上耐心。   宋见风便也有了一个猜测。   他笃定地问:“你今天没去公司?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说……你又有心事?”   曾经每天都会给好友邮箱里发去许多新鲜剧照的摄影师,忽然从某天开始降低了发送照片的频率,也减少了那些无聊逗趣的废话,一定是出现了某种异样。   曾经每天都与繁忙工作为伴,心甘情愿将全部时间交给事业的企业家,忽然在一个本该忙碌的工作日上午,不仅没去公司,还对旁人展现出不同寻常的耐心,也同样有问题。   是什么问题?   听到这句话,电话那头始终没什么波澜的低沉嗓音,终于泛开了几丝涟漪。   宋见风听见对方笑了。   “那天你说得对,”他说,“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去看心理医生。”   “所以,今天我没有去公司,而是去见了心理医生。”   却不是为了他自己。   四个小时前。   七月十四日,上午十点。   咨询室里阳光依旧,模样温和的中年女人目光里涌动的错愕,也与上一次相仿。   “……你是指,用一段新的感情关系去转移患者的注意力,直到它能覆盖掉昔日的创伤?”   对于她不加掩饰的惊讶,坐在对面的来访者,语气始终沉稳。   “我想知道有没有类似的成功案例。”   昨晚才结束去外地参加论坛的行程,搭乘夜班机匆匆返回本市的心理医生面色略带疲倦,闻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类似的例子当然是有的,但这并不属于常规心理治疗的范畴。”   “我有一些长期随访的患者,在经过和我的多次谈话后,心理症状只能说是缓慢好转,但当他们意外进入到一段全新的感情关系之后——大多是爱情,也有个别是友情——就像是瞬间变了一个人,淤积多年的心理问题不药而愈,每天都被幸福和愉悦的心情包围着,不需要再来我的咨询室。”   心理医生娓娓道来的话语里充满了让人跃跃欲试的诱惑力。   但沉默聆听的来访者并未开口。   他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转折。   “但是,当这段感情因为种种理由破裂后,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或者说,是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比之前更痛苦的境地。”   心理医生话锋一转,平静地揭示出一种最惨烈的结局:“其中有几个患者,甚至因此冲动自杀了。”   “人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当人感受到强烈痛苦的时候,一份与这种痛苦毫无关系的美好感情,会对他产生难以抵抗的吸引力,进而成为他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可残酷的是,一旦这种美好的感情破碎瓦解,它会立刻成为新的痛苦根源。”   “所以,无论患者曾经从这份感情里汲取了多少力量、靠它掩盖过多少伤痛,最终都会付出加倍的代价……”   说到这里,她面色慨然地摇了摇头。   “傅先生,这绝对不是处置心理创伤的正确方式,这么做跟饮鸩止渴没有分别。”   然而,听完医生劝告的男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不是成功的案例。”他说,“秦医生,是从来没有成功的案例,还是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秦医生怔了怔,片刻后,面露苦笑。   “不,我只是不确定那到底算不算是成功的案例。”她叹了口气道,“借他人的感情重塑了自身,并且至今保持着良好心理状况的患者当然是有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同另一半分开,感情并未破裂。”   “或许这份感情可以维系一辈子,或许,会在明天就突然消逝,到那一刻,他们是能依靠已获得的力量坚强面对,还是会在霎那间失去一切后彻底崩溃?”   “我不知道答案,恐怕也没人知道答案,感情是无常的,命运也是。”   话音落地,室内一片沉寂。   男人没再追问,也没有看向这个始终同他持相反看法的心理医生。   他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一旁明净剔透的玻璃窗,独特璨然的异色眼眸里,倒映着窗外风和日丽的景色。   像是觉得这是一场毫无价值的对话。   又像是在单纯地走神。   从这位第二次到访的咨询者说明来意开始,秦雅姝的态度就一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   但她同样清楚,对眼前人而言,旁人的态度没有任何意义。   傅呈钧不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他只想要客观存在的事实,作为自己做出判断的依据。   思及至此,她心下一动,语气变得更加坦诚。   “傅先生,我想我回答不了你的这个问题,也左右不了你的决定,但我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其他维度上的事实。”   “假设一名有着严重心理创伤的患者,在一段感情关系里获得了真正的治愈,而非简单粗糙、充满后遗症的情绪覆盖,那么,这个彻底治愈了他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定是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因为他在这段感情中扮演的角色,跟真正的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几乎是一样的,需要具备的能力也是一致的。”   “但是,即使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当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后,他一定无法再保持曾经的沉稳理性,那么这段感情对患者的作用,也要随之打上一个问号——治疗需要有条不紊、绝不动摇的理性,爱却是不讲道理、随时变幻的感性。”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像我能同旁人眼里不可理喻的‘疯子’耐心沟通,却始终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辅导我的孩子写完一份暑假作业,因为我真的想不明白,15加24等于几究竟有什么难的,他怎么能连这么简单的数学题都会算错?”   说到这里,秦雅姝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柔和许多。   柔和得不像是一种执着的劝说。   “傅先生,如果你确定要这么做的话,可能需要考虑清楚那个人是否具备类似心理医生的能力,又会不会在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过来被影响和改变,到时候,病人或许就变成了两个。”   话音落地,空气里漫过一阵短暂的安静。   傅呈钧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再说别的,只淡声道:“我会记住你的建议。”   那是一种会面接近尾声的喻示。   秦雅姝读出了对话彻底结束的气味,也流畅地回应道:“希望今天我多少提供了一些帮助,没有完全浪费你的时间。”   只是在对方真正起身离开前,她忽然开口:“傅先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男人侧眸望来,涌进室内的日光将那片灰绿点缀得剔透浓郁。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离开,像一种慷慨的默许。   于是秦雅姝不再犹豫,坦率道:“其实今天从一开始,我就很惊讶,但惊讶的并不是你提出了用感情来治疗创伤的设想。”   “而是在这个设想里,你没有将自己放在提供感情的位置,竟打算让别人来承担这个角色。”   “我想知道,为什么不是由你来做那位先生的‘心理医生’?你明明非常了解他,远比一个新介入的第三者更了解他的一切。”   这是两次会面下来,萦绕在秦雅姝心头的最大谜团。   她看得出来,傅呈钧对那个她始终没有机会面对面谈话的年轻患者,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和在意。   她很确定,这位成名至今没有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眼中仿佛只有事业的冷峻企业家,是爱着那个人的。   尽管这种心甘情愿将爱的人推到别人那里的举动,听上去实在难以理喻。   但爱有特异性。   每个人能给出的爱,都是不一样的。   因为他们曾经领会过的爱,也不尽相同。   “因为我不具备这种能力。”   面对这个柔和又尖锐的问题,傅呈钧的语气平静如初,利落干脆。   “但现在的他状况很糟糕,唯一对他有用的就是一份足够强烈的感情,哪怕我给不了,他也依然需要。”   所以,由别人来给出这份感情,以疗愈正处在创伤发作期的恋人,就成了最直接也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个很符合傅呈钧性格的答案。   听到这个回答的秦雅姝并不算太意外。   而且,她从男人的冷冽口吻中隐约能察觉到,这份由第三者提供的感情,恐怕只是一张用来紧急止血的创口贴。   当伤口暂时愈合,病人恢复镇静,创口贴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心理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面露轻怅,仿佛想起了初次会面时,对方讲述过的那些症状。   “的确,他目前的状况不太好,童年创伤带来的影响很大,需要及时干预。”   又或许是想起了更多。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神情漠然的男人,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事实上,心理创伤是普遍存在的,几乎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创伤的阴影,只是程度和范围的区别而已,比如俗语里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一种典型的创伤例子。”   “再比如,因为亲身经历过糟糕的亲密关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从此开始恐惧和排斥亲密关系,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心理创伤。”   到了这一刻,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决定不再兜圈子做委婉暗示。   对如此聪明的人来说,这只是浪费时间,降低效率。   所以,她直白笃定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傅先生,在我看来,您也正在遭受长期慢性的创伤后遗症的困扰。”   在这次会面开始之前,秦雅姝有意地提前了解过自己的来访者。   因为她注意到了傅呈钧在这段亲密关系维持时与结束后,都称得上不同寻常的表现。   也注意到了在谈及一些话题时,对方视线下意识的落点,经常是一致的。   是透明冰凉的玻璃窗。   曾映照出一场惨烈死亡的玻璃窗。   ——根据网络上如今所剩无几的新闻报道,傅呈钧的父亲傅铭礼死于抑郁症自杀,他是富安科技创始人傅安的长子,是被寄予厚望的集团继承人,不仅年轻英俊、才智过人,还拥有庞大财富和光明前景,可这样一个受尽钦羡、本该顺遂无忧的人生赢家,却在某个毫无预兆的午后,从自己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   这则在当年极具轰动性的豪门秘闻,一度受到人们的热议,有人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傅铭礼患上抑郁症的源头,应该是他与妻子浪漫开场,却潦草收尾的婚姻,因为这段在结合时宛如童话的跨国豪门婚姻,是傅铭礼堪称完美的人生里唯一一场惨痛失败。   更具体的内情,外人众说纷纭,多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傅铭礼跳楼自杀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亲眼目睹了全过程,并且在事发后第一个报了警。   这个人,就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傅呈钧。   传闻中性情随和温良的傅铭礼,为什么会在儿子面前用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人世,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的十年里,在患有严重抑郁症的父亲身边长大的傅呈钧,又经历过什么,才会在那样堪称噩梦的时刻,表现出这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镇定反应?   对他而言,自己与两个豪门密不可分的显赫出身,究竟是意味着一种生而显贵的莫大幸运,还是一种旁人无从知晓的痛苦煎熬……?   这段令傅家人讳莫如深的往事中,有太多疑问悬而未解,随着时间流逝,它渐渐被外人淡忘,遗留的痕迹也被刻意地抹去。   十八年后,心理医生秦雅姝敏锐地发现了阴影可能的来源,并坦然相告,试图以此作为敲门砖,同眼前的患者开启能真正触及内心的交谈。   但忽然间,她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徒劳。   对方或许早就清楚这份深重阴影的存在。   因为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漠然依旧。   “我知道。”傅呈钧说,“但它与我来找你的原因无关。”   “我不打算接受任何治疗。”   他的语气平常沉静,然而听上去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令秦雅姝本能地反问:“为什么?”   本该是主导者的心理医生面露困惑。   本该是病患的来访者反倒泰然自若。   男人薄唇微扬,划过一抹比雪更冷的笑意。   “因为我并不觉得那是困扰。”他说。   听到这句话的秦医生,终于再一次陷入彻彻底底的惊愕。   她见过完全沉溺于过往的患者,见过矢口否认伤痛的患者,见过太多有意无意地表现着不诚实的患者……   却是第一次见到在坦然承认伤痛后,出于理智考虑拒绝了治疗的患者。   “秦医生,谢谢你提供给我的建议,很有参考性。”   男人起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室内落下一道淡灰的影子。   “今天就到这里吧,再见。”   仍坐在原位的秦雅姝怔怔道:“……再见。”   她没有再说下次见。   她有一种直觉,对方恐怕不会再来这间心理咨询室了。   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也可能是因为,在他眼中,她是一个多事的、逾距的心理医生。   而傅呈钧不需要这样的心理医生。   光影交错间,她看见房门被轻轻关上。   冷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尽处。   漫长空寂的走廊上,回荡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等候在外的秘书如往常那样第一时间迎上来:“傅总,现在去公司吗?”   “不。”男人话音很冷,“回我的住处。”   今天不是一个适合去公司的日子,他罕见地有些心浮气躁,无法全神贯注地处理工作。   但并不是因为这场提前结束的心理咨询。   是因为早晨醒来后,他看见了今天的日期,看见了今天的国际新闻……   他看见了远方漫天华彩的庆祝日。   更看见了身边没有温度的苍白空气。   两年前的灿烂回忆霎时浮现,在心头翻涌烧灼,挥之不去。   他始终憎恶回溯过去。   也一直清楚自己抗拒感情的原因。   但与此同时,他又的确觉得,那并不是一种困扰。   傅呈钧很熟悉这样的自己,从父亲离世那日算起,他已经与这样的自己共处了十八年。   他早已接受这种秩序。   他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对他而言,这种心理症状不是问题。   是保证自己始终走在那条正确道路上的趁手工具。   他希望这种秩序长久稳定地保持下去,直到他心生厌倦,或是自然崩塌的那一天。   ——这种秩序里不光有童年阴影导致的病态,还有本该在他身边的兰又嘉。   为了更长久的秩序,有时候短暂的失序,是必要的。   四个小时后。   现在,下午两点。   “……你说真的?”宋见风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你真去找心理医生了?”   “怎么样,你觉得他成功开导你了吗?虽然我是不太相信有医生能做到这种奇迹,但你今天确实挺不一样的——”   可惜电话那头的男人难得的耐心似乎已经告罄,没有再回答这堆无聊的问题。   他转而问:“兰又嘉这两天的状态怎么样?”   “……”宋见风沉默了一下,“你要听实话吗?”   傅呈钧索性替他把实话说了:“状态很好?”   见状,宋见风也不再保留,直白道:“对,比跟你在一起那会儿更好,那个人让兰又嘉很开心。”   这话足够惹恼任何人了。   可听筒里那道低沉平静的呼吸,却连多余的起伏都没有。   只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仿佛随口一问。   不等宋见风回答,他了然般地补充道:“年纪很轻?”   这话听得宋见风又想扭头检查四周了。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他一脸纳闷,“你真没往剧组插别的人?”   傅呈钧说:“没有,猜的。”   因为足够年轻,才会将爱情视作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在当下这个时候,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打动兰又嘉被伤痕侵蚀的心。   然而,足够年轻不仅意味着一份纯粹热烈的感情。   更意味着转瞬即逝、不堪一击的脆弱。   意识到远隔千里的好友可能已经将这里的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宋见风叹了口气,主动道:“是挺年轻的,年纪好像比兰又嘉还小一点,你要看照片吗?”   “毕竟你好歹也算是……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前夫哥?是该让你看看兰又嘉的现任,没准有助于你的心理治疗。”   先前小霜发照片的举动虽然莽撞。   但仔细想想,这一幕是挺刺激的。   反正老傅已经猜中整件事,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了。   他问得不怀好意,傅呈钧却干脆道:“不用。”   宋见风深感遗憾:“你不想看?”   “嗯,没有必要。”   对方不过也只是个出现得恰逢其时的工具。   当工具有了明晰的形象,只会损害未来他和兰又嘉相处时的心境。   傅呈钧答得坦然,宋见风倒因此失神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语气复杂道:“老傅,我好像也不了解你。”   他想,今天这一连串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对话,或许并非偶然。   傅呈钧不是刚刚才猜到这些事的。   ——他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点。   早已做好了心爱之物离开掌心的准备。   不过……   是暂时,还是永远?   紧接着,对方没有理会他的慨叹,也不再问兰又嘉的事。   最后问:“剧组今晚几点收工?”   “今晚?”   话题的陡然切换让宋见风面露诧异,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你今天突然给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问这件事?我记得不是很晚,等我翻翻通告单啊……对,上面计划是八点。”   “会比计划推迟吗?”   “应该不会,今天拍得挺顺的,上午还多拍了一个镜头。”宋见风习惯性道,“万一推迟的话,我提前通知你?”   “好。”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来得突然,结束得亦很奇异。   挂了电话的宋见风,仍不知道傅呈钧为什么要特意来问这件事。   此刻的他,也无心深究。   独自回到片场的男人,心情格外复杂,默然地望向不远处待在一起的三个年轻人。   兰又嘉同恋人挨得很近,助理也在一旁,无形中消解了那份单独相处的暧昧。   他们不知在说什么,都笑得很灿烂。   那个叫闻野的大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的确足够年轻。   也足够热烈、足够亮眼。   ……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认真审视兰又嘉现任恋人的这一刻,宋见风忽然觉得这张此时正露出笑容的脸庞有点眼熟。   他试着想了一下,却一无所获。   毕竟记忆里盛满了数不清的面孔。   他拍过无数人像照片,对方大约是和自己拍过的哪个模特五官结构相似,所以有些既视感。   宋见风这样想着,任由飘零的思绪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他重新拿起相机,穿过休息结束的片场,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这天接下来的拍摄,依然很顺利。   顺利得他不需要给远在光海的傅呈钧发去任何额外通知。   也差点忘记了这个让对方专程打来电话询问的小插曲。   七月十四日,晚上八点。   一天的拍摄工作全部结束,整个片场都松弛下来。   导演在和摄影师对素材,助理快步迎向一脸疲惫的演员,场工开始搬运拆卸灯光道具……到处弥漫着日常的噪音、琐碎的对话。   这是个与往常相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平凡夜晚。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一道灿烂的华彩骤然点亮了人们的视野。   “哎,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吧?怎么会有人放烟花?”   “快看,这烟花好漂亮!”   人们接二连三地抬头望向夜空。   铺天盖地的绚烂焰火陡然占满了每个人的视野,惊人的光彩率先绽放,震动的巨响紧随其后。   夜间八点,满城烟花盛放。   ——七月的这一天,人们头顶有照亮了整个京珠夜晚的璀璨烟花,身边充盈着低语、惊呼,和欢笑,万物流光溢彩,空气甜美烁金……   在这场令所有人驻足观赏的灿烂烟火映照下,从今天午后开始就格外少言寡语的剧照师,是罕见的没有凝望夜空的人。   烟花轰然绽放的那一刹,他立刻想起了什么,目光一怔,旋即下意识地转头,在人群里寻找某道身影。   他很快找到了。   漫漫夏风里,刚下了戏准备去休息的男主角,在这阵难以忽略的盛大声响里,本能地抬头望向夜空,也像很多人一样,蓦然间睁大了眼睛。   而他身旁的年轻男生只看了一眼突如其来的烟花,就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   他看见身边人惊愕失神的表情,似乎觉得好笑,扬了扬唇角。   接着,伸手替对方捂住了耳朵。   震耳欲聋的声响因而远去,只剩眼前摄人心魄的华彩,重现旧日的纪念。   一切其他事物都随之隐没了。   时间变得璀璨静谧。   宋见风看到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眸里,渐渐涌上一种很晶莹的东西。   还看到兰又嘉始终没有转头望向身旁寸步不离的守护者。   瑰丽天穹下,他一直怔怔地注视着这场持续了很久的美丽烟花。   灿烂的、悲伤的……   忽地将时光浸染成秾丽灰绿的,烟花。 第60章   兰又嘉曾经很喜欢烟花。   因为那是一种没有人能逃脱的美, 以极具侵略性的霸道姿态,牢牢攫取了每个人的注意力,即使不曾抬头看, 也知道头顶或屋外, 正有焰火璀璨。   因为那是一种不断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美,人们辞旧迎新的时候会放烟花,庆祝节日的时候会放烟花,在小说或影视剧里,表现青春、爱情, 或是一段今后只可追忆的往事时, 都常常会加上一场于轰轰烈烈绽放后凋零的绚烂烟花。   因为……   因为他曾经很喜欢一个人。   所有人都觉得那个人冷冽、强势、无法撼动,连后来的他也这样觉得。   可在这一刻,兰又嘉忽然想起了最初的时候。   ——在最容易产生这个印象的相识之初, 他反而从没有这样觉得。   校庆结束的夜晚, 他莽撞地追在那道身影后面喊傅先生的时候,其实已经察觉到那人身边的秘书打算阻拦自己。   可对方却在那之前,回眸望向了他。   时间珍贵无比、身份遥不可及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问:“什么事?”   尽职尽责的秘书因此及时停住了一切动作。   所以他才有机会提出那个忐忑又大胆的邀请:可不可以来听我的演出?   几天后,那个人竟真的来了。   到这场平安夜的钢琴演出终了,兰又嘉才知道,原来对方不打算跟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   其实那个人可以不解释,可以不出现,可以不顾及他的任何感受, 甚至可以把一厢情愿的他当作主动送上门的廉价玩物。   但对方仍然来了, 他没有让台上的钢琴师度过一个失望的平安夜,他听完了这场洋溢着美丽心情的即兴爵士乐演出,他也没有给人留下虚假的希望, 礼貌又坦诚地拒绝了年轻莽撞的追求者。   他说:“谢谢你的邀请,再见。”   在那之后,是兰又嘉自己不肯放弃。   是他明知对方的态度,仍在执着地追逐。   幸好,对方从来没有不留情面地叫人赶他走,偶尔也会回应他的话。   渐渐地,兰又嘉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了。   因为不讲道理、只凭感觉的一见钟情。   也因为随着相处增多,他觉得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冷,骨子里其实是温柔的。   他日渐沉溺于这种温柔。   这种旁人从未察觉、似乎只有他能看见的温柔。   大半年后,兰又嘉有了一个家。   在失去父母的许多年后,他终于再度有了家。   是有人陪伴的家,而不是一栋随手赠送给玩物的冰冷房子。   走进新家的那一天,听见那个人说以后这里任由他布置装扮的时候,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很多眼泪想掉,可最后,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月亮湾?”   月亮湾是这片高级住宅区的名字,像这样的房产,对方名下还有很多,一定有装修风格看起来更符合他审美的,哪怕没有,也可以带着他去挑选现成的新房。   那个人想给他一个家,也说了任他布置,却偏偏选中一栋气质看上去和他极不相称的房子。   这不符合对方一贯以来行事的准则,既不直接,也不够高效。   为什么?   兰又嘉问完以后,对方难得怔了怔,显然没料到他奇特的提问角度。   片刻后,他说:“因为你追来找我的那天晚上,发梢落着许多月光。”   ——男人脚步微顿,在身旁的秘书打算制止之前,先回眸望了过去。   他看见那个过分年轻的大学生脚步匆匆地向自己跑过来,发梢落满了昏黄的灯光与月晕。   “什么事?”   他嗓音冷沉,而男孩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无边月色便也随着他留驻在此刻。   那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正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灿烂倾慕,亮过漫天繁星。   在这一天的月亮湾,男人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经过认真思考后,就事论事地回答了这个疑问。   而听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渐渐弯起了眼睛。   对方分明生来拥有本该浪漫的法国血统,却从来不讲任何动听的情话,也没有对他说过爱。   可这一刻终于有了家的兰又嘉想,这是他听过最浪漫的情话。   哪怕还不到爱的程度,至少是喜欢。   不算太浅的喜欢。   会叫人念念不忘一抹遥远月光的喜欢。   所以那一天的兰又嘉最终也没有掉眼泪,他一直笑着,只是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潮湿的星星。   所以那之后的兰又嘉始终没有大肆改变这栋房子的装修风格,他一直让它保持着简约高级、更符合家里另一位主人气质的冷色调,只是一点点地增加着各式各样、明媚活泼的小装饰。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渐渐在这个家里融为一体,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恰如他们俩的关系。   在一桩桩生意中辗转的男人总是很忙,生活中只有恋人和音乐的大学生就要空闲得多。   他从不会赶走悄悄溜进书房装作要并肩安静看书、没多久就忍不住讲起了生活琐事的他。   月光浮动的夜晚,困得不小心睡着了的兰又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萦绕在呼吸间的,是一股风雪般的冷香。   七月的京珠有许多场年中会议要开,在家过暑假的人却满心惦念着巴黎遥远的盛夏。   他用不可思议的效率处理完了所有紧急事项,带他去度了一个没有工作的闲适假日。   烟火升空的夜晚,玩得忘乎所以的兰又嘉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松开了恋人的手。   幸好目光最近处,仍是一片温柔静谧的灰绿。   两年前的这一晚,兰又嘉清晰地看见倒映在那人眼底的斑斓焰火。   两年后的这一晚,焰火依旧。   却少了一抹比烟花更惊心动魄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叫人惊叹不已的美丽花火终于谢幕,夜空里只余色彩朦胧的烟气。   被无数旧日记忆裹挟的青年才恍然地醒来。   回忆那么长……   长得他几乎忘了,原来回溯的起点只是一场烟花。   一场忽然再次绽放在七月十四日的盛大烟花。   和一种曾让他沉溺沦陷的温柔。   后来的傅呈钧,好像忘了自己是温柔的,也忘了自己曾给月亮一个家。   后来的兰又嘉,在不知所措、日复一日的徒劳挽救里,也渐渐忘了对方最初的样子。   他想,或许傅呈钧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的人,那些如烟花般转瞬凋零的美丽回忆,只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过度美化。   人人都说傅呈钧雷厉风行、手腕强硬,他天性冷冽、强势、无法撼动。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给出一份那么温柔的爱情?   傅呈钧不再爱他。   傅呈钧没有爱过他。   傅呈钧已经把他留在了过去……   可是,在彻底分开之后,在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之后,对方竟又出现了。   带着一种熟悉的、久违的温柔。   伴以一连串鲜明的、无言的改变。   那个人好像总是沉默的。   沉默地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因为事实是比话语更可靠的承诺。   所以,傅呈钧寸步不离、充满耐心地照顾着在台风天里发烧昏睡的他。   未被预报的突发降雨里,男人匆匆赶来,来做他惊惶颤栗时的止痛药与安眠药,又在他睡醒前,悄然离开了,只留下一份缄默的礼物。   傅呈钧没有再忽略过他说的话,所以真的没有当众出现在剧组,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困扰和流言。   与此同时,对方用一场足够轰动、也足够安静的烟花告诉他,他同样记得那些回忆。   甚至开始主动纪念那些往昔。   他们共同拥有的往昔。   当时灿烂的、如今悲伤的……   永远只属于彼此的,往昔。   闻野是在那些潮湿的星星掉下来的时候,忽然松开手的。   原本,年轻的男生是笑着的,他在笑身边恋人被烟花的巨响震撼到失神的表情。   笨拙又天真。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他没有再看天上的烟花。   他心无旁骛地看着眼前的烟花。   直到他发现时间点滴流逝,在璨然夜空下,模样昳丽的青年一直专注地看着远方的烟花,黑色眸子明媚潋滟,倒映出许多波光粼粼的风景。   那是一种正在追忆遥远往昔的眼神。   令周遭的世界化作一帧美得不可方物的梦境。   这一刻,闻野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先前让他忍不住笑的愉悦心情,再一次如潮水刹那褪尽。   嘉嘉想起了谁?   ……   闻野几乎用尽力气,才控制住了思绪,逼着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嘉嘉只是在欣赏烟花。   一场很美的烟花。   他看着这场很美的烟花,却有晶莹的泪水滑过脸颊。   这些奇怪的、不明来由的眼泪,像一颗颗被夜空抛弃的星星,接二连三地跌落人间。   灼得人心头冰凉,慌不择路地松开手。   可即使是这样,始终凝望着遥远夜空的人仍对此无知无觉。   连视线都不曾改变,更不知道耳畔停留过一抹温柔的热意。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遥远的往昔,而闻野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现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整场烟花燃尽,嘈杂的声响彻底消弭,彼此才如梦初醒。   闻野看得很清楚,兰又嘉原本是要转头看他的。   动作的刹那,青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仓皇地伸手拭过一片湿润的面颊,纤长睫羽惶然地颤动着。   他看起来很难过,难过又不安。   所以,闻野蓦地别开了脸,不再看身边人。   他望向遥远夜空里被残余烟气遮挡、触不可及的星星。   直到身边人小声喊他:“闻野……?”   用那道熟悉的、几乎听不出哽咽的清澈嗓音。   他才重新看向他,语调平常:“怎么了?”   “我刚才走神了,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兰又嘉看着他,眼眶仍泛着自己发觉不了的红,语气里满是歉意:“对不——”   “对不起。”   闻野却打断了他的话,用一句一模一样的道歉。   兰又嘉便愣住了:“……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因为他不想听见兰又嘉再跟自己说:对不起,我想起了前任。   因为他们之间,该道歉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兰又嘉早就诚实地告诉过他,自己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能完全走出来。   而那时的他满心想着该怎么才能更快接近对方,因而轻率地回应: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做疗伤的工具。   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想过,后来的自己竟然会后悔。   后悔说了那句不介意。   后悔最初别有用心的追逐。   后悔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也在走神。”闻野说,“而且在走神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兰又嘉就问:“什么事?”   “那天我骗了你。”他顿了顿,轻声说,“在片场门口,你问我还喜欢你吗,我说不喜欢了——这句话是骗你的。”   本就一脸茫然的青年,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坦白后,更加茫然了。   “……我知道的。”兰又嘉说,“那天我就看出来了,我还说了你在撒谎。”   “嗯,但这是被你看穿,不是我自己说的。”闻野说得很认真,“所以不算数。”   “那要怎么样才算数?”   “要我自己说了才算。”   接着,他又说了一遍:“嘉嘉,对不起,我骗了你。”   再次听到道歉的人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你已经说第二遍了……要继续说第三遍吗?”   闻野摇摇头:“该说别的了。”   “说什么?”   “我还是喜欢你。”他说,“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兰又嘉只愣了一秒钟,立马很配合地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真的吗?!”   语气特别夸张,演技格外拙劣。   一点也不像个前途无量的天才新人。   闻野就笑了。   他笑着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这是第一遍。”   “嗯?什么第一……”   不等兰又嘉问完,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喜欢你,比以前更喜欢你。”   这是第二遍。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直到遇见你。”   这是第三遍。   “兰又嘉,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你。”   这是第四遍。   第五遍、第六遍……   他说了很多很多声喜欢。   其实他更想说爱的。   可他怕爱的代价会是恨。   所以,还是用更轻盈一点的喜欢。   更适合一个月保质期的喜欢。   这天到最后,闻野几乎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声喜欢。   他一直说到兰又嘉终于笑了。   先前表情很难过的人,总算真正露出了笑容。   那双极美的眼睛彻底弯成了一轮月牙。   可奇怪的是,月牙的尽处,竟又涌现了一颗不明来由的星星。   透明、灿烂地划过面颊,跌入夜色。   在这滴倏忽消逝的泪水里,闻野失了神,陡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他也笑了起来。   笑得目光发烫。   至少,或许有一颗星星,是为他而闪烁的。 第61章   窗外月色皎洁。   灯光映亮了桌台, 笔尖轻轻摩挲着纸面,洁白纸页上渐渐生长出简洁灵动的线条。   先是大片烂漫的烟花,再是下方驻足凝望的人。   他仰起脸望向远方, 柔软的发丝被风拂动。   线条到这里为止, 都是一气呵成,宛如一幅驾轻就熟的速写。   然后,就是一阵格外漫长的停顿。   画笔久久地凝滞在空中。   清瘦秀气的脸部轮廓里,五官与神情还一片空白,尚未描绘。   昏黄的灯光盛满了这片无法落笔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 放在一旁的手机无声亮起。   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收到的新消息。   发来消息的人是“嘉嘉”。   嘉嘉:洗完澡了, 你画完了吗?   嘉嘉:[动画表情]   嘉嘉:今天画了什么?是不是画了吃午饭的时候?   嘉嘉:菠萝炒鱼块真的很奇怪,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搭配的。   嘉嘉:孟扬问到菜名以后的反应也好好笑,不停地问人家到底是菠萝还是萝卜, 确定是菠萝, 不是萝卜吗?   新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带着鲜活灿烂的气息。   垂悬在纸页上方的笔尖,因此轻轻颤动了一下。   嘉嘉:说起来, 菠萝炒鱼块到底是什么味道?   嘉嘉:我吃不了,真可惜。   嘉嘉:……但也不算特别可惜?   嘉嘉:因为听起来真的好奇怪啊!!   一行行简单的文字掠过视野,始终没有松开的画笔,终于再一次轻触纸面。   空白的脸庞很快被流畅生动的线条填上了五官。   有一对微微瞪圆的漂亮眼睛,和不自觉上扬的唇角。   神情是惊奇的,又含着笑。   就像他听见同伴反复念叨着菠萝和萝卜时那样。   嘉嘉:咦, 你还在画?   嘉嘉:还在画还在画还在画……   嘉嘉:有点困, 不等你的速写了。   嘉嘉:我要睡觉了。   嘉嘉:真的睡觉了哦。   嘉嘉:[动画表情]   终于画完的人,放下了画笔,拿起手机。   带着薄茧的指尖从最新那个动画表情点了进去。   联系上下文, 这应该是一个表示晚安的表情。   不过,嘉嘉从来都不是一道这么好解的题。   ——果然,不是关灯睡觉的“晚安”。   是半缩在门后望向屏幕的“偷偷观察”。   寂静的房间里因而响起一道转瞬即逝的低笑。   指腹也随之动了起来。   闻野:刚画完。   闻野:菠萝炒鱼块就是菠萝的味道,再加鱼块的味道。   闻野:菠萝是酸的,鱼块没有味道。   闻野:所以只剩下酸。   中午那个吃到酸菠萝的他,还不知道,原来几个小时以后的夜晚,竟会比此刻还要酸涩。   铺天盖地、快要融化心脏的酸涩。   闻野:你猜错了,我没有画中午,画了晚上。   闻野:而且,这次也不是速写。   闻野:是漫画。   不是必须准确概括对方在那一瞬神态的速写。   是可以自由虚构细节的漫画。   所以他虚构了一个忽然看见烟花盛放的惊奇笑容。   没有想起任何人、只是单纯欣赏着遥远焰火的美丽笑容。   嘉嘉:!!!   嘉嘉:都说了要速写!   闻野:但是只有漫画,要不要看?   嘉嘉:……   嘉嘉:不要!   闻野:哦,那就算了。   嘉嘉:…………   嘉嘉:这次真的真的睡了!   闻野:嗯,睡吧。   闻野:晚安,嘉嘉。   闻野:[动画表情]   他发了一个关灯睡觉的表情。   嘉嘉:[动画表情]   说着真的真的要去睡了的人,则秒回了一个表情。   ——气势汹汹地给了他一拳。   闻野:……   闻野:又是假的。   指尖按下一串省略号,昏黄的台灯光却映亮了不自觉扬起的嘴角。   闻野:[图片]   闻野:如果把天上的烟花脑补成菠萝炒鱼块,就能勉强算你猜对了。   这一回,过了好一会儿,那头才回复消息。   嘉嘉:勉强算你画得还不错。   嘉嘉:睡啦。   他想,兰又嘉大概是真的困了。   便没再继续逗他。   闻野:晚安,做个好梦。   聊天界面不再有新消息传来。   兰又嘉没有回复这声晚安。   他好像从没对他说过晚安。   是不是他做得还不够好?   那个人应该是听到过晚安的吧。   ……   修长的指节蓦地攥紧了速写本,骤然泛起用力紧绷的白。   掌心因此收拢,粗糙陈旧的疤痕被光线勾勒得愈发刺目。   不要再想了。   不该再想了。   洁白纸页上,欣赏着美丽烟花的青年,正露出一个静谧灿烂的笑容。   是只有他看见的笑容。   是他拥有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笑容。   不停涌动的思绪里,紧绷到发冷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   倏地一声轻响。   速写本被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里的嘉嘉,依然有很柔软的头发,与很明媚的眼睛。   他的手里握着一双交叉错位的筷子,筷子上原本夹着食物,此刻猝然跌落——吃饭的人没有发觉,显然心不在此。   他正定定地望向对面,脸庞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狡黠的微笑。   第七天,七月十五日。   晚餐时间,片场里到处弥漫着饭菜的气味。   “制片主任头都大了,说没见过这么早让剪辑和后期进组的,这才拍了一半都没到呢!梅导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   端着盒饭讲八卦的年轻男生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立马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冷冷道:“那就开B组吧。”   下一秒,他又瞬间切换成头更大了的制片主任,瞪大眼睛:“开B组?!梅导,你以前可从来没用过B组,每条都要自己盯着拍的啊!”   再下一秒,他继续冷冷道:“你以前也没这么多废话。”   再再下一秒,他立马伏低做小,干笑一声:“……我现在就去联系人。”   “——制片主任只扛了两句话就败下阵来,梅导走开以后,统筹老师还专门过去跟他聊了一会儿,据说这两个难兄难弟叹着气聊掉了半包烟。”   孟扬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这段一人分饰两角的八卦后,挠了挠脑袋,纳闷道:“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梅导最近真的给人一种很着急的感觉,各种抢进度,到底为什么啊?”   闻野看了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头吃饭的兰又嘉,应声道:“不知道,但我想问你件事。”   “啊?”孟扬立即正色,“什么事,闻哥你说!”   闻野就一脸真诚地问:“你到底是怎么考进电影学院的?难道你们系有相声专业?”   孟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观众对他演技的强烈质疑,顿时难以置信道:“闻哥,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闻野倒语气坦然:“有吗?这明明是大大方方的讽刺。”   话音落地,先前还在默默吃饭的人忍不住笑了。   孟扬更难以置信了:“嘉嘉,你居然也跟着嘲笑我!”   兰又嘉立刻摇摇头:“没有。”   然后,他想了好几秒,才想到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解释:“是今天的饭菜长得比较好笑。”   孟扬:“……”   好了,现在他的耳边又多出了闻哥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声。   唉,单身狗真是没有人权。   他只好化悲愤为食欲,提起筷子埋头干饭。   就在孟扬随手夹起一片红烧土豆,要往嘴里送的时候,斜对面的兰又嘉忽然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又自己忍住了。   闻野看见那片鸦羽似的卷翘眼睫轻轻颤动着,停满了夜晚的细碎流光,依稀可见眼眸深处漾开的笑意。   他被这抹绚烂色彩引诱,跟着看向对此浑然不觉的孟扬。   下一秒,他们一起听见了一道中气十足的怪叫:“我去,怎么是姜!!”   表演型人格发作的孟扬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掐着脖子疯狂咳嗽,四处找水漱口。   闻野这才收回视线,在周遭兵荒马乱的动静里,有些诧异地问对面的人:“你是怎么发现的?”   兰又嘉循声看他,又眨了眨眼睛,声音听起来很无辜:“……什么怎么发现的?”   “我记得你讨厌吃姜。”   闻野却完全不受烟雾弹的影响,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没想到你随便瞥一眼就能发现不对,毕竟那片姜真的很像土豆……这叫做什么,恨比爱深刻?”   他说着,也夹起了一片土豆,不太确定地问:“它是姜还是土豆?”   坐在对面的青年蓦地弯了弯唇角:“你猜。”   闻野猜不到。   他决定咬一口尝尝。   可奇异的是,即使他已经咬了下去,竟仍不能确定自己此刻吃到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他既没有尝到生姜的辛辣滋味,也没有尝到土豆的绵密口感。   他忘记分辨那一瞬辗转过味蕾的所有细节,只记得陡然撞进视野的寸寸景色。   夏风温热,吹乱了散落在颊边的发丝。   不再专心吃饭的青年目光明媚,定定地望过来,脸庞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狡黠的微笑。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自己的筷子不慎松开,原本夹起的菜跌回了餐盒里,也不知道。   仿佛外面的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   他只看见了此时倒映在自己眼底的、近在咫尺的恋人。   闻野怔怔地想,那是一个很美的笑容。   比沉默更美的笑容。   理应永远珍藏在速写本里的笑容。   灯光又一次映亮了桌前缄默的身影,空气里轻缓淌过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   纸张页页翻动,线条肆意生长……   时光如流水涌动。   第八天,七月十六日。   仍是片场,正值休息时间,轻微摇晃的镜头里,掠过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   一身民国装扮的男人被几个前来探班的粉丝围着,他模样俊朗,笑容温和,接过她们小心翼翼递来的海报,低头签着名。   身旁的助理略带警惕地观察着这群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粉丝,时刻准备制止可能出现的过界举动,而她们眼中光芒万丈的偶像,却始终保持着平易近人的宽厚态度。   无论是真心,还是表演,都叫人如沐春风。   怪不得是实力派影帝。   镜头背后的摄影师这样想着,很快移开了目光。   场记抱着电脑窝在角落里,时而敲打键盘,时而揪着头发回忆,显然是正在记录刚刚拍摄完成的镜头的注意事项。   生活制片在打电话,一脸焦虑地原地踱着步,大约又在催迟到的盒饭。   录音助理被跟机员叫住,勾肩搭背地一道出去抽烟,转头时,恰好直视了镜头。   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孔上,便露出了相似的茫然微笑。   镜头未曾因此停留,仍然缓慢、静谧地移动着。   直到画面里又出现了两抹笑容。   更明亮的笑容。   女演员刚拍过受伤的镜头,满身是血,看上去尤为惨烈,苍白的唇畔也浸染着斑斑血迹。   她身旁的年轻男演员递来纸巾,好奇地问:“脸上的血浆能擦吗?等会儿要吃饭了。”   “能,晚点拍的时候可以再补。”她笑着接过纸巾,却没有去擦自己的脸,“但是我不擦。”   “诶,为什么?”   “因为舍不得嘛。”   男演员听得愈发不解,正要再问原因,就看到女演员做贼似地扫了眼四周,尤其观察了一下自己经纪人此刻的位置。   然后,先前还蜿蜒在唇边的刺目血迹,竟一下子消失无踪。   ——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了。   “……”目睹这一幕的男演员本能地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米悦姐,你把血浆吃了?”   米悦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点嘉嘉!”   兰又嘉就立刻放低了声音:“对不起。”   说完,他想了想,又很小声地问:“好吃吗?”   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尚未褪去的错愕,也有刚刚冒出来的新奇期待。   见状,米悦扑哧一声笑了:“好吃,特别好吃……我真是受不了控糖的日子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有一天要变成吸血鬼!”   兰又嘉也笑了:“它是甜的?”   “糖浆和色素调配的嘛,当然甜。”   说着,她又忙不迭地纠正道:“不对,什么糖浆,这是血浆!是血浆不小心进嘴巴里了而已,跟糖有什么关系?再说就进了那么一点!”   “对,不会影响你控糖。”   兰又嘉配合地点点头,忽然道:“米悦姐,你的衣袖上也有血浆。”   “对啊,怎么了?”   “我可以尝一下你的袖子吗?”   “……”米悦顿时笑得毫无形象,但不忘拒绝,“不行,我不知道它的具体配方,万一害你过敏了怎么办?”   兰又嘉也愈发笑得眉眼弯弯:“只是一点点,应该没关系的。”   他笑得那么好看。   “不行不行,你色.诱我也不行,我可是扛过了严刑拷打的革命斗士,绝对不会动摇的!”   米悦义正言辞拒绝的同时,目光已经在片场中四处逡巡:“道具老师不知道去哪了,等我先问问他配方,再给你要一碗新鲜出炉的糖——”   猛然撞进视野的镜头,令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宋老师!”她愣了一下,做如临大敌状,“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什么,刚才没按快门吧?”   她满脸都是怕留下罪证的心虚,令身边的青年笑得停不下来,全然不见往日会突兀出现的疏离回避。   也令在此停留了格外久的镜头,陷入一种失神的注视。   过了好几秒,摄影机后的男人才应声道:“放心,没有按。”   他的确没有按快门。   因为一直开着录像模式。   “那就好,宋老师你接着拍,我不吵你了。”   米悦松了口气,恰好看见了道具老师的身影一晃而过,便转头看向身边的青年:“嘉嘉,我带你去找……”   视线交错的瞬间,镜头终于移开。   在兰又嘉彻底反应过来旁边多了个人之前,宋见风先转身离开了。   他想,自由灿烂的笑容,比礼节性的微笑更美。   ——是摄影师视角下的美。   仍在录制状态下的镜头蓦然转弯,瞬间失去了那片最耀眼的色彩。   却多出一抹常年不化的冷冽。   宋见风看到梅戎青的身影出现在取景框里的时候,不由得怔了怔。   对方视线的落点,似乎也和刚才的他一样。   她在看米悦身边的那个青年。   宋见风索性打了个招呼:“梅导?”   梅戎青因此收回视线,看向他。   也看向他手中始终没有放下的摄像机。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这是准备改行了?”   显然是注意到了他扛着相机满场晃悠的举动。   宋见风笑了起来:“倒没有那么快,先练练手,拓宽一下技能,总不是件坏事。”   静态照片是瞬间的艺术,优点是一眼就能看尽,缺点也是。   动态影像则能保存更鲜活、更丰富的永恒。   他是在开玩笑,梅戎青却像是当了真,反问道:“之后都打算时不时录点视频?”   不等他回答,她又继续说:“是的话,视频也给我一份,酬劳另算。”   听到这话的宋见风是真的愣住了。   梅戎青要这些视频干什么?   “你想做幕后纪录片?”他尝试理解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同时坦诚道,“我拍的素材恐怕不够专业,今天只是兴趣上来了,随便拍的。”   “不做纪录片,是私人留念。”   梅戎青的话音很淡:“没关系,你随便拍的东西,正好是我需要的。”   “……”男人挑了挑眉,略显诧异地笑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女导演同样笑了,并未否认:“你拍的人像是一流的。”   尤其是当执掌镜头的人,以浓郁的偏爱注视着模特的时候。   她很早就劝过宋见风,后来也劝过兰又嘉。   可有些事,不是旁人能够改变的。   唯有自身心甘情愿,或痛彻心扉,改变才会发生。   一个人唯一能真正改变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简短的交谈结束后,梅戎青很快走开了。   她的神色始终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在繁忙的日程里抽出空来,随口跟人提了一件小事。   停留在原地的男人望着她的背影,倒沉默了很久。   从两人在巷子里偶遇,一起抽烟的那个凌晨开始,梅戎青就有了一些变化。   剧组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主观上,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冷了,而且愈发不能容忍那些出错、怠工的人,片场里时不时就会响起她毫不留情的骂声。   当然,挨骂的人里并不包括那位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出色的新人男主演。   客观上,她让统筹压缩了后续的日程安排,尽可能加快拍摄进度,还让制片早早联系剪辑和后期团队入场,前期拍摄和后期制作同时进行。   她很着急,急匆匆赶着要把这部倾注了许多心血的电影做完,尽快上映。   好像再晚一点就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没人知道这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举动背后的原因。   也没人敢当面问她。   宋见风同样没有问。   但不是出于胆怯,而是觉得没必要。   因为梅戎青不会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就像他也不会跟对方详细解释,自己今天忽然心血来潮不拍剧照,改录视频的原因。   ——抛开上一辈的往来和交情,单论他们俩的关系,实在称不上相熟。   抛开那些因才华而生的盛名,梅戎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宋见风看来,答案其实不是冷酷,也不是强硬。   而是傲慢。   她对外展现的一切冷酷和强硬,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和感受。   她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但这并不是梅戎青独有的缺点。   不如说,人的天性就是傲慢的。   只是因为她的出身背景、她的不加遮掩,才分外凸显了这份傲慢。   人不会在乎窗外飞掠而过的鸟儿的宿命,是翱翔是坠落。   梅导也不会在乎拿着酬劳干活的剧组成员的心情,是愉快是忧虑。   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然而,不管是多么傲慢的人,都有做不到完全漠视的例外。   就像人会在乎自家笼子里豢养着的那只鸟儿是否康健。   梅戎青心中肯定也有这样的例外。   如今她会做出这一连串不同寻常、不符合往日习惯的决定,或许就是因为某个例外。   只是宋见风不知道具体缘由,也不会去问。   因为他在那条分界线之外。   便不可能得到答案。   导演的身影渐渐被忙碌的人群湮没。   余光里,另一道明媚的身影,也彻底失去了踪迹。   被片场嘈杂景色围绕着的摄影师,方才如梦初醒。   他随手摁下了相机上的按键。   漫长的录制戛然而止。   第十天,七月十八日。   京珠机场,出发层车来车往,暂时陷入了拥堵。   “这次一走,下趟回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唉,年纪上来以后,见一面少一面啊。”   副驾驶座的乘客望着前面堵塞的车流,叹了口气,又笑着看向左侧:“不过今天有你给我当司机送行,啧,够我到处吹一阵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和俊雅,同样望着前方的路况,随口道:“年龄焦虑这么严重?”   “没办法,搞科研费命啊,我看起来都快跟你差辈了,再过几年,是真不好意思管你叫哥了,要不换你叫我叔?”朋友语气唏嘘地开着玩笑,“明明高中那会儿,咱们俩还并驾齐驱,并列校草呢。”   “你说这拐点是不是因为专业选得不一样?早知道我也选心理了,不为了普度众生,主要是把自己给捋通透了,活得就自在,心无挂碍,老得也慢,是不是?”   男人耐心听到这里,有些抱歉地应声道:“不太清楚,你想知道的话,改天帮你问问其他同事。”   “怎么,连你都回答不了?还得问别人?”   “嗯,毕竟我是为了普度众生,出发点就不一样。”   说着,他笑了起来,像是开了个自己都不信的玩笑。   朋友看他一眼,跟着笑了。   夏日的热浪里涌动着柏油路面反射的日光,晃得人眼晕。   片刻后,车子终于往前动了一截,即将抵达目的地。   朋友也在这时候开口:“对了程哥,那天你托我办的事没成,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   “戎青那件事?”   “对,说是那个病人自己不愿意接受治疗,他不太相信治愈的概率,也比较抗拒放化疗,怕疼。”   朋友说:“其实大部分病人在进我们实验室之前,都这么想,不过最后都被家人配偶之类的给说服了。这个病人说是怕疼,我看意志倒是很坚定,毕竟连那位青姐都没能劝动他。”   说到最后,他颇为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说真的,他要是愿意来,我倒觉得挺有希望的,可惜了啊。”   车子缓缓驶入规定的下客区,一直看着前方的男人终于侧眸望来。   他应着朋友的叹息,神情却平静如初,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嗯,可惜了。”   机场外围,到处都是送行的人群。   短暂凝滞的车流里,未曾下车的男人朝窗外的朋友温声道别:“一路平安,早出成果。”   “成,借你吉言。”朋友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有机会下回再聚!”   道别声落,马达声起。   深蓝色的轿车驶离机场,逐渐汇入车流,返回市区。   车窗外掠过一格格向后飞逝的风景。   盛夏极烈的日光穿透挡风玻璃,照亮了轿车内部。   后视镜上没有悬挂坠饰,仪表盘上方没有任何摆设,扶手箱里一片空荡……到处干干净净。   一切仿佛都保持着车辆刚出厂时的样子,无法体现出轿车主人的丝毫个性。   回程的路上,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   “程医生吗?真不好意思……”   职业是心理医生的轿车主人温和地同意了患者临时更改时间的请求,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   电话挂断后,他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烦躁,连车速都没有任何变化,仍平稳地驶向诊所。   一切仿佛都平静无波,不能掀起男人的丝毫情绪。   除了某种斑斓风景蓦然间撞入眼帘的那一刻。   路边高楼的LED大屏上,正在播放一支抢眼夺目的华丽广告。   美貌慑人的模特,华彩闪耀的珠宝,极尽奢靡的幻想……   最后,画面上缓缓浮现出顶级奢侈品牌JA的商标。   等待红灯的间隙里,程其勋看完了这支广告。   在看到片尾品牌商标浮现的刹那,他移开了目光。   不久前朋友的戏言,因而在耳畔骤响。   “……主要是把自己给捋通透了,活得就自在,心无挂碍……是不是?”   他活得通透自在吗?   不。   一点也不。   他心有挂碍。   甚至魂牵梦萦。   所以,是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这些年来,程其勋几乎快要忘记自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反正,如今这种标准规律、被见不完的病人和工作填满的乏味生活,跟自在二字没有丝毫关系。   但他又的确需要这种生活。   只有这样,他才没有时间去想起一个最特殊的病人。   一个已经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很久的病人。   一个他很确信,此刻正被灿烂幸福围绕着的病人。   这就足够了。   即使那份幸福,不是由他给出。   即使,他会被永远困在这个由自己亲手锁上的苍白囚笼。   红灯转绿。   湛蓝晴空下,这抹浓郁到近乎于黑的深蓝,和许多辆在此等待的轿车一起,挂挡起步。   再一次湮没在茫茫车流之中。   第十四天,七月二十二日。   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以北,群山之巅坐落着大片建筑物,宛如一个袖珍城市。   作为全世界唯一一座置身云中的高海拔赌场,这里本该庸俗的纸醉金迷,仿佛都沾染着天堂的气息。   云顶山庄内部,灯光与酒色相映,筹码被推来换去,到处流动着金钱的声音。   哗啦一声响,中年男人面前的筹码被荷官尽数收走,而他刚按掉一个不想接的电话,不禁啐了一声:“要紧关头打过来,全是他带来的晦气!”   和他一道来的同伴闻言,操着一口不算标准的国语,好声好气地劝道:“傅老板,别动气,换一桌手气就来啦。”   两人随后起身,目光流转过一张张赌桌,却并未很快入座。   穿行在热闹的人潮中,同伴低声问:“又是那个后生仔的电话?”   傅令坤嗤笑一声:“不然呢?之前叫我别去烦他,现在倒好了,天天来烦我,真他妈是个兔崽子。”   他的语气里满是怨愤,眼神却截然相反。   中年人浑浊的目光中,透出一种仿佛报复成功的快意。   这支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几乎全是同一个号码。   而且基本都是鲜红的未接来电。   同伴听完,思索了一会儿,评价道:“他蛮聪明,以退为进,从前你逼他做事,现在他反过来逼你停手,毕竟你已经看透他的主意,怎么样也瞒不住了。”   这个受雇于傅令坤的风水师听他大致讲过事情经过,知道有个本来帮他办事的年轻人,忽然倒戈向了他想要下手的目标。   尽管傅令坤曾一度用把柄威胁住了对方,但当那个把柄隐隐变成唯一一样能让丧家之犬保持理智,没有将事情全盘抖露出去的镇静剂,心生忌惮、迟迟不敢动手的人反倒成了傅令坤。   毕竟,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还没落入最坏的境地,尚有转圜的余地。   比如,在真正走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之前,这位目前只是犯了一点经济错误的大陆老板,或许还能靠一场时来运转的豪赌翻身,填补亏空后继续维系往日的体面光荣,不必做出最孤注一掷的选择。   “讲到底……赤脚唔怕穿鞋。”   风水师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讲起熟悉的方言,蓦地笑了起来,重新用国语说了一遍:“啊,对不起,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吧?”   闻言,傅令坤面色晦暗,冷哼一声:“你倒看得起他。”   同伴继续笑着摇头:“哪里,只是讲讲闲话。”   闲话讲过了,身旁恰有一个无人经过的空档。   他的声音更低:“傅老板,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来办那件事呢?之前找过几批人,都不合你的意……或许,是你已经犹豫,想用更友善的方式同那个人谈一谈?”   话音落地后,半晌沉寂。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这位在境外赌场泡了许多日,几乎输红了眼的老板,再度开口。   “不,是你找来的人办不了我想做的事。”   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哗啦作响的筹码声中,他看见那双浑浊眼睛里弥漫的阴鸷。   和某种愈发偏执强烈的报复心。   中年人一字一顿道:“我要光脚的人。”   “——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有的人。”   第十六天,七月二十四日。   光海市中心,富安大厦,光滑如镜的楼体反射出赤红夕阳。   黄昏朦胧的光线涌进位于大楼顶层的某扇窗口,静静地落在女秘书格外凝重的脸色上。   “傅总,现在基本可以肯定,傅令坤滞留在境外不止是为了靠豪赌翻身,我想,您上次的担心恐怕是对的……”   空气里回荡着林秘书条理清晰的汇报。   良久,办公桌后的男人抬手按了按眉心,沉声道:“把之前准备好的材料递给市局吧。”   “关于职务侵占的那部分材料吗?”   林映问完,又谨慎地确认道:“傅总,我们不等他的下一步动作了吗?”   男人微一颔首:“既然已经确定了他最后的底牌,没必要再继续冒风险,到此为止。”   没必要再继续冒风险。   这是很符合傅呈钧往日作风的一个决策。   前提是,已经能百分之百肯定不会出现意外。   然而,在傅令坤这件事上,林映其实不敢保证,对方绝对没有留别的后手。   那是一个看上去冲动易怒,实则心机深沉的赌徒。   她知道眼前同样姓傅的男人肯定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可原本打算要引蛇出洞,彻底拔除富安内部种种隐患的傅呈钧,却依然决定就此收手,罕见地改变了自己最初坚持的计划。   他不打算再继续冒险了。   到此为止。   她想,眼前这个向来无所挂牵、不惮于以身犯险的顶头上司,或许是有了其他的计划。   又或许是有了其他的,更想等待的人或事。   窗外不断涌入的日光,蓦地柔化了男人过分深邃的骨相。   竟让人在面对着那张俊美薄情的混血面孔时,产生了一瞬温柔的错觉。   连那双大多数时候都冰冷得宛如宝石的灰绿眼眸,都有了浓烈的温度。   在这个格外静谧的黄昏,直视着这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林映安静片刻后,再度开口。   “傅总,还有一件事要跟您汇报。”   她讲起了另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珈蓝那边的方案已经报过来了,大致上没有问题……”   第十九天,七月二十七日。   云县酒店,房间里回荡着年轻男生兴奋的声音。   “嘉嘉,你第一次接商务,居然就接到了这么牛逼的商务!整个广告案策划得特别高级,连品牌名都那么适合你,简直像命中注定的缘分,说真的,我猜他们会来找你,多少也跟你的名字有关!”   “对了对了,还有珈蓝为这个主题定的那句slogan,‘世界,不止于此’——我靠,我只听了一遍就牢牢记住了,这广告绝对会火的,你也是!等晚秋正式上映,你一定会成为最红的大明星!”   年轻的助理自从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中后,整个人就兴奋得像快要疯了。   不过,尽管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对面静默聆听的艺人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却并没有流露出相似的兴奋。   神情甚至隐约有一点紧绷。   “珈蓝?”   “对,珈蓝,你以前是不是没听说过?但这名字很好听吧?”   孟扬滔滔不绝地解释道:“它算是个新火起来的珠宝品牌,之前相对小众,我刚搜过他们的官网,上面介绍这个词没有具体的含义,象征着一种美丽、纯净、典雅的意境——刚好和你的名字同音,又很适合你的气质,真的特别巧,完全是天作之合!”   语毕,兰又嘉沉默了一会儿,问他:“这个牌子跟JA是什么关系?”   “JA?哪个JA?”孟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自问自答道,“好吧,还能是哪个JA……”   说着,他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没关系,完全没关系,你怎么会把它们俩联系到一起去?”   “这么说吧,珈蓝跟我有关系的概率,都比跟JA有关系的概率要高。”   他说得格外斩钉截铁,反倒令兰又嘉面露茫然:“……为什么?”   “因为珈蓝的母公司是JA的死对头百裕啊!它俩是时尚界众所周知的一对绝世冤家!你不知道吗?哎,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你等我先喝口水啊——”   可当孟扬喝完了水,准备开始讲拿手八卦的时候,回过头,却忽然收住了声。   他看见兰又嘉面色怔忡,澄澈见底的眼眸中仿佛涌动着许多情绪。   许多孟扬读不懂的情绪。   片刻后,他有些恍然地问:“你刚才说,那个广告案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想……应该是人生不止于爱?”孟扬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反正我看过策划案以后,印象最深的有两句话。”   “一句是那个slogan,特别朗朗上口。”   “还有一句是里面写的策划思路,也是品牌方想传达给受众的价值观,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情爱更灿烂辉煌的东西。”   “所以,别被爱困住。”   别被爱困住。   世界,不止于此。   孟扬说完以后,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久到他几乎觉得,眼前这个注定会走向更大的世界,成为一颗耀眼明星的青年,此刻听到的并不是一个足够让任何初出茅庐的新人欢呼雀跃的重磅喜讯。   恰恰相反,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的青年一言不发地蜷坐在床边,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不敢贸然触碰的脆弱。   他在室内淡蓝宁静的空气里失了神,眼眸中隐约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那里面有斑斓的亮色,也有积郁的暗河。   像是收到了一封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情书。   一封字字动人,却太晚送达的情书。   第二十一天,七月二十九日。   京珠市区,高楼鳞次栉比,道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这片已经足够叫人眼花缭乱的城市景色,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葱茏绿荫下方,行人们的脚步愈发匆匆,抬头望向天空时,下意识伸手去遮挡头顶。   拥堵的道路上,位于车辆挡风玻璃处的雨刮器,接二连三地动了起来。   夏日漫长忧悒,时光淅淅沥沥。   时隔二十三天,这座正值炎热盛夏的繁华城市,再一次突如其来地被柔软潮湿的乌云覆盖。   下雨了…… 第62章   第一滴雨水悄然落下来的时候, 人们只以为那是一个幻觉。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黄包车夫吆喝着快步经过,身着黑色长衫的男人推开一扇门, 仿佛刚结束一次秘密会谈, 身影正要毫不起眼地消失在人群中之前,随着余光一瞥,脚步蓦地僵住。   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年轻俊秀的得意门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道暗门里出来,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   是陈老师……   竟然真的是陈老师!   被这一幕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陈易秋, 目光里的震动转瞬即逝, 他迅速冷静下来,俊朗面孔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诧异的笑容,仍如往日那样温善。   仿佛只是在街头与熟悉的友人偶然相遇。   同一时间, 男人的脸颊上蓦地漾开一抹湿润的感觉。   湿润的、冰凉的, 宛如一种蜻蜓点水的幻觉。   他的心头因此掀起了真正的意外,本能地抬头望向天际。   于是,更多雨滴落到了微微发凉的面庞上。   ……下雨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 将天空浸染成沉郁的灰。   恰如今日这出同样突如其来、涌动着阴云的身份暴露。   男人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一旁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年轻学生。   天公作美,这场不在计划内的雨水给了陈易秋一个绝妙的缓冲时机,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解释,想好了足以说服谢雪、打消对方所有疑虑的解释。   可就在男人要开口的瞬间, 他忽然看清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涌动的情绪。   是恐惧。   如潮水般骤然袭来, 占据了全部视野的恐惧。   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幕的恐惧。   宁愿自己不曾发现任何秘密的恐惧。   不想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恐惧。   铺天盖地的恐惧……   这个情感极其浓烈的眼神将男人压在了原地,浑身僵硬,无法动作。   随之而来的则是兴奋。   被超出想象的对手戏勾出的兴奋, 使他浑然忘我、彻底成为了戏中人。   男人脸上假面般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街头偶遇的惊喜已经褪去,剩下的是从容自若的平常表情,与略带不满的审视眼神。   仿佛在问:分明有那么多事要做,怎么还有时间在外面乱跑?   陈易秋微蹙起眉,沉声唤他:“谢雪?”   谢雪没有应声。   男人看见咫尺之遥的青年不断颤栗的身体,与陡然攥得发了白的指尖。   于是他朝他走近了一步,微有责备的语气也柔和了一些,像是刚刚察觉到对方的异样。   “怎么面色这么差?”   游走在黑白两极间的男人展露出一种带着危险气息的关切。   他目光温煦,灵魂却冰冷。   在这份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熟稔关怀里,青年身体的颤抖却越来越明显,目光中的恐惧浓得像场不见天日的雾气,整个人如同一尊将要被残忍打碎的脆弱瓷器。   空气一下子静得好像只剩雨声。   密密麻麻、永无宁日的雨声。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屏息凝神,被这幅极具张力的画面完全征服,几乎连眼睛都忘记眨。   直到画外响起一道突兀的男声。   “——兰又嘉!”   这道声音里带着脱口而出、来不及遮掩的担忧和不安。   猝不及防地撕开了这幅浓墨重彩、令人身临其境的画面。   纪因泓表情一愣,硬生生从戏里被拽了出来,难得爆了句粗口,蓦地回头望去。   “梅导,怎么回事?!”   他回过头,才发现先前出声的人是谁。   是原本一直待在摄影机附近,随时准备捕捉精彩瞬间的剧照师。   男人面色肃然,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完全没了平日的随意轻佻,他将手中的相机随手塞给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快步走向镜头中央仍在发抖的青年。   可当真正走到对方身边时,那份全然本能般的关心,却又显得不知所措起来。   “……兰又嘉?”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眼前人,已经伸出的掌心却又在对方的衣袖边缘堪堪停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隔。   便只能用话语关切:“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纪因泓终于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脸上浓重的烦躁渐渐消退,再度看向画外的人群时,更多是茫然。   他看见刚被毁掉一个完美镜头的梅戎青,脸上虽有遗憾,但并无很明显的怒意。   “老蒋,关机!”   她的目光同样在兰又嘉身上,喊话时都没有多看身后议论纷纷的人们一眼:“拍摄暂停!其他人先休息半小时,等通知。”   他看见兰又嘉的助理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第一反应也是跑向兰又嘉,但发现已经有人比自己更快赶过去。   孟扬微微放松了一点,蓦地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连忙转向导演:“梅导,嘉嘉他不是故意的,他应该是害怕雨——”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梅戎青打断了他的仓皇解释,凝声反问,“台风那次他也是这样?后面是怎么缓过来的?”   “对,他……”满脸担忧的助理忽然张口结舌,“我、我不知道。”   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次嘉嘉消失了两天,是雨停了才回来的……”   他看见片场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阵面面相觑之后,有人想围上来看个究竟,有人则试图划出一条保护线。   “下雨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先前在人群最前方观看拍摄的米悦,此刻反应很快地挡在了好事者前面,语气平常地调侃道:“不怕感冒啊?梅导都说休息了,赶紧躲雨去吧。”   “出事?能出什么事!突然下雨了有点发懵,废了条镜头而已,梅导都没说什么呢,你们倒是操心……”   他看见了周围一切混乱嘈杂的景象。   最终,纪因泓默然地收回视线,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几乎正处于所有人视线中心,被议论或被关心着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蹦出一个几近莫名其妙的念头。   昨晚道具组的人为赶工忙了通宵,这会儿基本都在酒店房间里补觉。   所以,那个同兰又嘉关系相当亲密的美术助理,此刻也不在片场。   下一秒,纪因泓清晰地看见了离自己很近的这一幕。   面色惨白的青年仰起脸,怔怔地望着仓促赶来自己身边的男人。   对方正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兰又嘉?兰又嘉!”   伴着一句句纯粹赤忱的关切。   “你听到了吗?还是不想理我?……还在下雨,先去屋里好不好?屋里没有雨——”   这场未被预报的骤雨越来越大了。   雨水浇湿了人们的发梢、衣角,到处漂浮着朦胧黏稠的水雾。   也淌过额头与眼睑,烙下泪水般的吻痕。   纤长浓密的睫毛同样被淋湿了,像逐渐变得沉甸甸的鸦羽,扇动得很慢、很慢。   原本剧烈颤栗着的人,恍然地眨了眨眼睛。   眨眼之后,眼前的景色依旧。   不是幻觉……   兰又嘉因而笑了起来,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着,似乎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他伸出手,主动攥住了男人的衣袖。   目光里满是依恋。   心无旁骛、浓烈炽热的依恋。   令他身旁的每个人都陷入惊愕的……深深依恋。   被他攥住湿漉袖口的宋见风彻底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怔然道:“你说什么?”   “兰又嘉,你刚才跟我说了什么?”   雨声很吵,他的声音太小了,宋见风没能听清。   兰又嘉仍看着他,嘴唇轻轻翕动,很听话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程叔叔,又下雨了,我还是很害怕下雨。”   这次,宋见风听清了。   但只听清了一部分。   因为干扰着他听觉的杂音不止雨声。   在这个太过陌生的眼神注视下,他的心跳声也太吵了。   太吵了。   “陈……?”   他在叫陈易秋吗?   宋见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下雨前的这个镜头太具感染力,顷刻间被恐惧笼罩的兰又嘉恐怕还没能出戏。   “兰又嘉,这场戏已经结束了。”宋见风认真地告诉他,“你不再是谢雪,我也不是陈易秋,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兰又嘉仍专心地看着他,只看着他。   “我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   可对方一定不知道,他在这个片场里,曾多少次逼着自己压下那些差一点就要泛滥成灾的回忆。   亦师亦友的年长男性、因为某个人才会认真学习的钢琴、几乎同音的陈和程……还有,那个和对方太像太像的人。   他真的用尽了力气,去压下这些相似的点滴,去躲开那个危险的影子,才能勉强维系心头那片早已被自己剜去的平静空白。   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在这个他始终无法独自面对的雨天,对方就这样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以记忆里最美好的模样。   温柔的、关切的……   曾带他走出了无边黑暗的。   瓢泼大雨里,记忆轰然决堤,时光倒流回往昔。   天光昏暗,将青年美丽澄澈的眼眸映衬得更亮了。   他的目光那么柔软。   里面盛满了最浓烈炽热的依恋。   情诗一般。   宋见风近乎茫然失措地被他这样凝望着。   他无法移开回望的视线。   他想,原来兰又嘉在雨天的状态,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   月初,傅呈钧从光海匆匆赶来,联系他帮忙支开剧组成员的那天,他曾顺便问过对方,兰又嘉在雨天具体会有什么反应。   当时航班即将起飞,对方只简单回了一句:充满恐惧,意识混乱。   而这一天,雨刚落下来的那一刻,宋见风就看到了兰又嘉的满眼恐惧。   现在,他又看到了他的意识混乱。   兰又嘉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所以,他是谁?   宋见风想着这个问题,又听见眼前人很轻的话音。   “你是来陪我度过这个雨天的吗?”   那双清澈烂漫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他,纤细的指尖攥得愈发紧了。   “对不起,我还是这么胆小。”兰又嘉说,“我以后会努力改正的,但今天,今天也许还是做不到靠自己熬过去,我觉得一切好像都在旋转……”   仍在颤抖的人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好像那是汹涌海面上唯一的浮木。   是他唯一想要的依靠。   是唯一一个,曾被他爱了整整三年,也曾陪伴他度过漫长雨夜的依靠。   被这样依恋着的男人渐渐松开了自己紧握成拳的掌心。   宋见风不再试图抵抗那股撕扯着他的力量。   也忘了所有盘旋在脑海里的混乱念头、喧嚣警报。   他忘了跟宋见风有关的一切。   他想,他知道自己是谁了。   霈然如注的雨帘里,高大俊美的男人蓦地俯身,打横抱起了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稳的青年。   越过那些或惊愕或怔忡的视线,他抱着兰又嘉,大步走向没有雨水的屋檐下。   与此同时,他垂眸看向此刻终于不再抗拒自己的人,目光里涌动着淡而温柔的笑意。   连带着酸涩哑意的嗓音也是温柔的。   他轻声哄他:“别害怕,嘉嘉。” 第63章   砰地一声。   雕花大门被随手甩上, 紧闭的门窗霎时隔绝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老旧木地板上翩跹出一连串带着水痕的脚印。   男人抱着兰又嘉离开了刚才的外景地,进了附近最熟悉的一间房子里避雨。   是那间在戏里属于陈易秋的老洋房,也是这部电影中经常用到的取景地。   兰又嘉在这里拍过很多场戏, 对它并不陌生。   熟悉的环境多少能带来一点安全感, 有助于缓解恐惧。   而走进来的一路上,宋见风都没有回头看任何人的反应。   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像一朵云。   温热的、潮湿的、柔软的云。   这朵云蜷缩在他胸口,正用一种惊讶又无措的湿润目光看着他。   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将臂弯的力道收得慎之又慎,却仍旧担心自己不够当心,只好小心翼翼地确认:“怎么了?还是很害怕吗?”   话音落地, 宋见风看见怀中人立刻摇了摇头, 小声问:“为什么把我抱起来?”   语气仿佛比他更加小心翼翼。   听到这个问题的男人怔了怔,霎那间竟寻回了些许理智,觉得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以傅呈钧的口吻解释, 还是用宋见风的身份道歉。   可他还来不及想清楚, 又听到怀里人接着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是很轻的,隐约弥漫着失落气味的黯淡嗓音。   宋见风一时哑然。   手臂处原本正在渐渐卸去的力道,蓦然回温。   老傅实在是太能狠得下心, 他想。   隔着逐渐静谧下来的空气,他缄默无言地垂眸看着怀里的青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解释。   直到兰又嘉恍然似地揉了揉眼睛,再度开口:“……我知道了。”   “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他话音天真,眸子里亦透出明媚光彩。   一种让人不愿打碎的天真光彩。   闻言, 始终抱着他的男人笑了起来, 本能反问:“反应这么快,难道以前也梦到过?”   笑过之后,宋见风才意识到, 这一刻他忘了要扮演另一个人。   那个人不会说这么无聊的话。   可兰又嘉丝毫不觉异样,应得很快:“对,我梦到过。”   他说:“我梦到过你也喜欢我……不止一次梦到。”   “等睡醒之后,就会很难过,因为你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或许是因为在梦里,原本遍及全身的颤栗渐渐平息,恐惧悄然退潮,他的话音坦诚而平静,没有爱而不得的狼狈怯懦,只有毫无矫饰的怅然遗憾。   反倒令听的人沉默失神,片刻后,才低声道:“……对不起。”   兰又嘉问:“为什么道歉?”   他答:“因为我让你难过了。”   兰又嘉却笑了:“不喜欢我又不是你的错。”   “学校里也有很多同学说喜欢我,可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同时喜欢上那么多人,我也没有跟他们道歉呀。”   听上去明明是很认真的安慰。   可偏偏透着叫人发笑的自恋。   宋见风便也笑了:“嗯,他们喜欢你是应该的。”   如果他不是他……   他也会喜欢兰又嘉的。   兰又嘉看着男人脸上的淡淡笑意,忽然狐疑地反问:“你是在嘲笑我吗?”   那双桃花眼里盛着的笑意更浓:“嘲笑你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笑我自恋。”   男人就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被你看出来了。”   换来一记没有丝毫杀伤力的瞪眼。   那双形状极美的杏眼柔和又湿润,正盈满了潋滟波光。   兰又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似乎是气恼的,似乎是想念的。   良久,他小声说:“我还看出来了另一件事。”   这次说得很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下意识附耳去听:“什么?”   他因而离兰又嘉更近了。   “如果是平时,你该伸手揉我的头发了,像哄小孩那样——你总是这样。”   始终温顺蜷在他怀里的人眨了眨眼睛,目光里透着一点羞赧,一点狡黠。   “可这个姿势不方便这么做……我的头发又是湿的。”   “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忍得很郁闷?”   彼此间的距离那么近。   近得怀中人的呼吸,温软炽热地拂过脸侧,宛如早春酥雨。   在这阵同时没入心间的酥雨里,男人怔然半晌,方才笑着承认:“……又瞒不过你。”   他本没有这样的念头,可就在兰又嘉说出口的刹那,他仿佛真在这么想。   或许,他也不止是忍得郁闷。   “不过,”男人狭长的眸子略微扬起,话锋一转道,“兰又嘉,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轻?”   “诶?等等,你要做什——”   世界在瞬息之间转动,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不再是对方线条分明的下颌。   视野一下子拔高了,兰又嘉茫然地从高处俯瞰着这间上过无数次钢琴课的老洋房……   他被男人单手揽在了怀里,同时看见对方脸上叹息般的温柔笑意。   “你轻得一只手就够用了。”   “……对不起,”兰又嘉很快小声道歉,“我记得你的话,我已经在努力吃饭了。”   他温顺地低下头,湿漉漉的发顶仿佛一朵等待采撷的蘑菇。   可没有等来那只此刻有了空闲的手。   耳畔只传来一声低低的闷笑。   “但这里的盒饭太难吃了,是不是?”   兰又嘉先是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嗯……一般难吃吧?”   其实比他们学校食堂的味道要好一些。   而且,主要责任也不是盒饭的。   他答得很认真,却见到身边人愈发上扬的唇角,便问:“笑什么?”   那人不答。   屋子里一片静默,万物在眸中流转如风。   转得他有点恐高了。   兰又嘉只好接着问:“你在找什么?”   这次,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正到处翻箱倒柜的男人总算开口了。   “找电吹风、毛毯、衣服……”他自言自语似地念叨着,“我记得这间屋子里都有,对,在这儿。”   兰又嘉茫然地旁观着他的忙碌:“为什么要找这些?”   耳畔涌来的笑意更浓。   “因为你已经被一般难吃的盒饭饿瘦了。”   男人说:“如果再被这场一般大的雨淋到感冒发烧,恐怕还要再瘦一圈,我怕到时候你会轻得被风吹走。”   兰又嘉总算反应过来,对方是为了他才找这些东西。   “不会的。”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会被风吹走的。”   男人侧眸看他:“嗯?”   便看见了一片最柔软的依恋。   “因为你会把我照顾得很好。”他说,“所以,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眼前人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所以在对方面前,他甚至忘记自己不小心淋了雨,正需要电吹风、毛毯,和衣服。   也忘记对方其实只是心理医生。   他恍惚地想,程叔叔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可以治愈一切疾病的医生。   不知不觉间,翻找东西的动静停了下来,周围的空气变得很安静。   这个在梦中初次拥有的温暖怀抱悄然离开了兰又嘉,取而代之的是被放进掌心的柔软衣料。   “先换衣服。”他说,“这一身你应该能穿。”   耳畔仍萦绕着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   “别担心,你永远也不会被风吹走的。”   兰又嘉蓦地弯起了眼睛,听话地点点头:“我不担心。”   他真的不担心。   因为这是一个很美的梦。   这个梦里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只有温暖的风。   无数温暖的风在他身旁汹涌鼓噪。   在风中翩然翻飞的碎发,挠得耳后不断发痒,令人下意识想躲开。   不过,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人始终很安分地坐在沙发里,一动都没有乱动。   湿漉漉的头发渐渐恢复了清爽和松软。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风的声音,墙上的老旧时钟滴答走着。   兰又嘉的视线恰好对着那方匀速流逝着的时间。   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这大概是一种条件反射。   一种很久没机会出现的条件反射。   以前他偶尔生病,或是状态很糟糕的时候,程叔叔会这样照顾他。   洗完了澡,吹干头发,该睡觉了。   一觉醒来,他就会变回健康快乐的样子。   吹风机的噪音很吵,但他身旁的男人还是听到了那声小小的哈欠。   风力很快被调到了最小一档,噪音顿时减弱许多。   他笑着问:“困了?”   差点睡着的人立刻睁大了眼睛,否认道:“没有!”   像是怕单纯的否认不够有力,兰又嘉想了想,很笃定地反问:“我本来就在梦里,怎么会困?”   男人就笑:“怎么不会?”   “因为我已经睡着了,怎么可能在梦里又睡着?……”   说着,兰又嘉话音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身边人抢了先。   “要是在梦里又睡着了,还会不会再做梦?”   兰又嘉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不知道,但我希望会。”   “为什么?”   “因为说不定又可以梦到你。”   “……”男人像是笑了,又像是在叹息,“已经有一个梦了,还不够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忧悒。   雨水般潮湿绵延的忧悒。   “对不起。”兰又嘉很快小声认错,“我不是故意要缠着你的。”   “只是……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见你。”   “也许我的潜意识,都比我更早发现这一点。”   比如,当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忍着痛苦接受无望的治疗时,就会在无意识的漫步游荡中,走到了很久没去的诊所楼下,因为那里有一个曾治疗了他许多年的心理医生。   比如,当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奢望下一份爱情时,就会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钢琴教室里透明的空气,因为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那里原本该有另一个正含笑聆听的人。   比如,当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有了很好的恋人,却还会频频想起另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时……   就做了这个亦真亦幻的美梦。   他分明早就决定放下,也的确放下那个人了。   可那场流光溢彩的夏夜烟花、那份字字动人的广告案,竟始终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他都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为什么还会想起昔日爱过的人?   兰又嘉找不到答案。   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在所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刻里,他总是会想,如果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那个曾陪伴他走过最灰暗岁月的人,一定能给他答案。   习惯和记忆,远比感情隽永难平。   可这一次,兰又嘉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问。   因为这是一个很美的梦。   因为梦里的对方,仍是令年少时的他怦然心动的样子。   那些被视作错误的、不该宣之于口的心动。   他不想用后来的爱情打碎这个美梦。   所以,最后,他只说:“能在梦里见到你,真好。”   是啊,真好。   宋见风看着那双渐渐被朦胧困意席卷的美丽眼睛,忽然之间,竟找不到任何一句可以回应的话。   他同样喜欢这个梦。   这个不属于他的美梦。   于是,他没有再说话。   没有再打扰对方即将拥有的下一个梦。   坐在这间美丽沉静的老房子里,兰又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旧式衬衣与西裤,睡颜安谧,侧身蜷在宽大的沙发上,像一场被时光遗忘的旧梦。   始终守在一旁的男人俯身替他盖好了轻盈温暖的毯子。   只是在起身离开时,脚步有片刻的迟滞。   几秒钟后,男人垂眸注视着眼前不知去了哪个梦里的人,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动作很轻,轻得只有他能察觉。   不像是在哄小孩。   更像在哄即将分别的恋人。   接着,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这栋老洋房的出口。   梦结束了。   剩下的是一团乱麻的现实。   宋见风心里那份按受欢迎度排序的来电名单上,又有了那个毫无疑问的、最不想面对的倒数第一名。   ……不如他先把老傅拉黑一段时间?   男人这样想着,脸上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意,放轻动作拧开了门把手。   屋外靡靡的雨声霎时挤进门缝。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一凝,闪过一缕措手不及的惊讶。   ——差点忘了,他头一个要面对的,还不是远在外地的傅呈钧。   也不是先前目睹他带走兰又嘉的剧组成员们。   是此刻就在眼前的这个人。   有些昏暗的天光笼罩下,刚从屋里出来的男人脸上没有丝毫被当场抓包的忐忑尴尬。   他反手关上了门,直视着面前那双年轻气盛、蕴着浓重暗色的漆黑眼睛,扬了扬唇角,一如平常那样散漫轻佻。   “杵在这儿吓我一跳——在躲雨?还是找我有事?”   他主动打了个招呼,旋即笑着喊出对方的名字。   “美术组的……小闻老师?” 第64章   这场雨下得不算太大。   此刻一泄如注的劲头已经过去, 维持着绵绵密密的状态,不够汹涌畅快,弥漫着一种欲说还休的黏腻感。   来人的话音倒意外的很干脆, 在这场提前到来的连绵霖雨里, 显出一份格格不入的率真。   他没有理会宋见风的问候,目光始终落在男人身后那扇开了又关的房门上,语速很快地问:“兰又嘉现在怎么样了?”   这道略显喑哑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或妒火。   只有毫不掩饰的关切。   这种反应倒令宋见风愣了一下。   也令他敛去笑意,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对方的头发留得很短,乍一看分不出是否被打湿, 直到此刻走近了, 才能看清那些淌过额角的水痕,显然是冒雨赶过来的。   ——美术组的人通宵赶工之后,大多在酒店休息, 他大约是一睡醒就赶了过来。   尽管被雨浇透的样子看起来颇为狼狈, 却莫名其妙很适合这个人,桀骜不驯的眼神,配上急促湿漉的呼吸, 甚至有种叫人手痒的镜头张力。   ——是许多年轻女生会喜欢的类型。   哦,还有男生。   除此之外,宋见风心头又一次冒出了一种不明来由的熟悉感。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站在高处台阶上的男人这样想着,面色不改,像是随口关心:“没找到伞?”   “……”闻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愣了一下, 才道,“忘了。”   大约是在文不对题的答案里失去耐心,男生蹙了蹙眉, 索性直截了当道:“让开。”   语气里没有丝毫礼貌,宋见风却听得笑了。   他笑了,也的确侧身让了让,同时道:“兰又嘉刚睡着。”   这句话让正要登上台阶伸手开门的人,骤然停住了动作。   而一旁的人对此毫不意外。   宋见风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这个此前没有过任何对话的陌生人,看见对方在一阵失神之后,喃喃地问:“他不害怕了吗?”   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听到这句话的人还是十分好心地回答了。   “一开始是怕的。”宋见风说,“后来可能是注意力被转移了,忘了下雨的事,也就忘记害怕了。”   话音落地,半晌缄默。   无休无止的雨声里,宋见风清晰地看到对方紧绷的下颌线条,与垂在身侧不自觉紧握成拳的手。   可片刻后,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蜿蜒着水渍的手掌仍然落在了门把手上,轻轻往下压。   以一种小心翼翼的,不会惊扰屋里人的力度。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管旁边多余的外人。   视线里只有那扇正缓缓打开的房门。   宋见风便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想,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很喜欢兰又嘉。   喜欢到了忘记要在雨天为自己拿一把伞的程度。   喜欢到了即使心乱如麻,也记得要放轻动作的程度。   喜欢到了……   “你知道他心里还有别人吧?”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见风蓦地开口。   所以,在看到他从屋子里出来之后,对方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不同寻常的压抑反应。   ——喜欢到了哪怕知道兰又嘉心里还有别人,也不敢展露出愤怒与妒火,甚至甘愿装作浑然不知的程度。   只是,他又知不知道,置身梦中的兰又嘉,究竟有多依恋和想念那个人?   宋见风没能得到对方的回答。   几秒死寂般的凝滞后,他听见一句同样笃定的反问。   “你知道他有多讨厌见到你吗?”   这道声音里有种近乎野蛮的尖锐讥讽。   宋见风为之一怔。   怔忡之后,他笑了起来,没再说话,也没有再回头看。   男人撑起从屋里带出来的伞,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雾气朦胧的雨幕中。   他当然知道,早就知道。   其实他也早就想跟这个年轻人说——防他干什么?   他又不是那个会抢走兰又嘉的人。   从来都不是。   “不是吧?真的假的?他和宋老师……?!”   “真的,我刚才站得近,亲眼看见他主动拉住宋哥的!”   “……可他不是正和美术组那个帅哥在一起吗?”   “哎?美术组的谁?我记得是宋哥的妹妹在追他啊?”   “不不,你俩这消息也落后太久了,就那个寸头的帅哥,画画特好看的,跟他还有他助理,他们仨经常待一块儿的嘛,我估计谈了至少得有半个月了吧?”   “我去,真的啊?等等,所以他刚才跟宋哥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反正,我刚看群里有人说,那帅哥一睡醒就往这边赶过来了,好像是有人特地敲门把他叫醒的,心眼真坏——啧,不会打起来吧?真恨自己不在现场。”   “哈哈,还说人家,你这语气也挺坏的……”   黏稠湿冷的雨水,浸润了四处弥漫的杂音。   袁静打完电话,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伫立在窗前的那道身影,正望着外面的雨景出神。   男人仍穿着那件带有旧日气息的黑色长衫,一度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已经逐渐变得干燥,只留下些许深色印痕。   拍摄被迫中断之际,候在一旁的经纪人反应过来后,当即撑开原本用来遮阳的伞,快步跑向他。   她跑得很急,掌中的手机倒攥得很紧,在伞檐之下,冰凉的镜头影影绰绰。   这一刻,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纪因泓的目光从窗外打着伞收拾器材的场工们身上移开,回眸看她:“没事吧?”   脸上隐隐透着兴奋之色的女人愣了一下:“什么?”   纪因泓看着她说:“从突然下雨之后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   说话间,他的视线移到了经纪人仍握在掌心里的手机上,语气温和道:“有急事的话就去忙吧,我这里不用时刻盯着。”   “……没有,只是临时想起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   袁静笑了笑,将手机塞进口袋里,又抖了抖满是水珠的伞,声音听起来很平常:“这雨一下,今天的拍摄计划就全乱了,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我回来的路上还听到统筹那边在唉声叹气,这天气也真是不讲理,本来预报是明天才下雨的……”   纪因泓听着她的念叨,忽然问:“他怎么样了?”   “他?”袁静仍笑着,似乎没听明白,“你问谁啊?”   “兰又嘉。”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他刚才的状态很糟糕,梅导有没有叫医生过来?”   这话平静得像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   却令经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没有。”袁静摇摇头,“但他肯定会没事的。”   她说得笃定,纪因泓便面露诧异:“你知道他怎么了?”   那个模糊了现实与虚构,带着浓浓恐惧的脆弱眼神,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看那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可能是因为天气,也可能是因为那场戏。”   他的脸色有些郁然:“无论是因为什么,他当时的反应都很严重,我却没有发现问题。”   “不知道,我看都有可能。”袁静还是在摇头,语气轻松随意,“这关你什么事?本来就是在拍戏,换了谁都没法立刻发现吧?”   “况且,宋老师不是已经及时把人带走了吗?再说他还有助理,有那个小男朋友……怎么都轮不到我们操心,肯定会没事的。”   说着,她恍然惊觉似地“啊”了一声,再次笑起来:“我都忘了,他跟美术组那个小孩在谈恋爱呢——那宋老师这出又是怎么回事?再加上我先前跟你提过的……”   女人点到即止,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真够混乱的,是不是?简直是一滩浑水,谁搅进去都得倒霉。”   纪因泓没有再接话。   耳畔便只剩这声意味深长的尾音,盘旋不散。   室内空气沉闷,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   良久,男人回过神来,语气仿佛也恢复了往常的温润:“这次准备在组里待多久?”   他不再问兰又嘉的情况,转而同经纪人聊起寻常琐事。   “怎么,我才待了十天,又嫌我烦了?”   “不是烦,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   “我以为你这段时间会很忙,没想到只过了几天,就又过来探我的班了,而且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片场里,盯得格外紧。”   他说得平静,空气却蓦地凝固了几秒。   话语声再度响起时,是袁静故作不满的抱怨:“瞧瞧,还说不是烦我?如果我说接下来要待到这部戏杀青为止,你是不是打算直接赶我走了?”   “不会,但你真要待到杀青?”   纪因泓笑了笑,问:“这么不放心我?”   “……倒不是不放心你。”   袁静也笑了,边笑边解释道:“难得其他人那边都挺消停,我又闲不下来,索性还是过来这里,没办法,天生劳碌命。”   “而且,你也知道,这部戏对你来说太重要了,它不能出任何意外,你也是……你是我这辈子带过最成功的艺人,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到最高的舞台上,被全世界看见。”   闲话说到最后,却闪烁着满含真心的浓烈期盼。   纪因泓静静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想,袁静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几秒停顿后,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个异常鲜明的笑容。   一个仿佛已经忍耐了好一会儿,终于能在这一刻揭开惊喜的笑容。   “因泓,那个代言定下来了。”她喃喃地说,“它是你的了,彻底是你的了。”   男人的思绪仍被窗外这场骤雨牵动着,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有些恍然地问:“哪个代言?”   “百裕!当然是百裕的那个代言!”   经纪人的目光里闪动着灼热的光彩:“现在你已经成了所有高奢品牌里考察期最短的全球代言人,有史以来最短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有最炙手可热的商业价值!它会帮你走向世界……”   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的经纪人又说了许多,骤然得知这个重磅喜讯的艺人却无心细听。   这一刻,很奇异的,他的脑海里只划过了一个念头。   ……怎么会是百裕的代言?   百裕是与JA齐名的顶级奢侈品牌,同样发端于欧洲,与后者有着许多纠葛的恩怨,渐渐成了时尚界津津乐道的一对绝世冤家。   在这段恩怨里,最广为流传的一份证据来自一场晚宴,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上,与百裕集团的CEO同桌而坐的,是彼时刚上任不久的JA亚太区总裁。   画面上,地位更高的前者鬓发花白,笑容亲蔼,初露锋芒的后者年轻俊美,却神色漠然,令这张分明只是被偶然捕捉下来的静态照片,竟透出一种电影剧照都无法比拟的戏剧性色彩。   流金溢彩的灯光下,男人那双分外秾丽的深邃绿眸,令这张照片几乎出现在后来每一篇讲述高奢品牌风云的文章里。   所以……   它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和JA有关系的,百裕。 第65章   京珠市远郊, 山林郁郁葱葱,一派夏日好风景,直到天空中忽然下起了细雨。   蒙蒙雨雾氤氲下, 这间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的欧式风格古堡, 更显得奢华幽静,隐隐显露着旧日贵族的风貌。   两个月前,一场星光熠熠的高级珠宝大秀曾在这里举行,吸引无数镜头竞相追逐,如今喧嚣褪去, 只剩清幽, 很适合度假消闲。   这天上午,雨落下来的时候,坐在窗边的女人正低头翻阅着面前的两份文件, 面色微凝。   她穿着一身简洁优雅的职业套装, 裸粉色的指甲在纸页上缓缓游移,透出显而易见的困惑犹豫。   在她看来,珈蓝这份广告策划案做得非常好, 即使是对于不缺商务合作的一线艺人而言,也有着相当程度的吸引力。   可它为什么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那么干脆地拒绝?   女人满心不解,目光渐渐从这份暂时找不到可以改进之处的策划案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的另一份文件上。   说是文件,其实只是薄薄一页纸,上面印着这名新人的相关信息。   这份资料算是相当简单, 毕竟对方没有任何演艺方面的奖项或实绩, 只介绍了最基础的年龄、毕业院校等信息,外加一部正在拍摄中的待播作品。   但即使如此,这页纸仍称得上是吸人眼球。   因为右上角附有艺人照片, 那是一张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脸。   他还有一个很好听的,令人过耳难忘的名字。   她一时看得出了神,脑海里盘旋着的除了费解,还有许多好奇。   傅总为什么会选中这个新人?   是偶然发现吗?还是彼此早有私交?   如果傅总同对方早就认识,又为什么不直接把JA旗下的广告给他拍,反而要先给他……   滋滋的震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女人瞥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机,看到来电人姓名后,神情一凛,立刻接起。   “喂,映姐。”她打了个招呼,主动问,“是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也是一道女声,语气有着如出一辙的干脆利落:“安娜,傅总还在和里昂先生会面吗?”   闻言,安娜当即望向会客厅那扇紧闭的大门:“对,他们还在谈话。”   她回答完后,就没有再问重复的问题,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几秒空白之后,她听见此刻远在光海的总助林映再次开口:“等结束后,麻烦你告诉傅总,请他查看我刚刚寄送到他私人邮箱的邮件。”   安娜毫不犹豫地应声道:“好的映姐,我会第一时间转告傅总。”   她迅速从林秘书的措辞里判断出了这件事的级别和属性。   这是一件十分重要,也相当紧急的事,但凡傅总现在是在进行其他可以打扰的会议,林映恐怕都会让她直接把电话交给对方。   而且,这是一件她目前还没有资格知道的,傅总在工作以外的私事。   安娜在本月初才入职JA,尽管因为她与林秘书的性格和过往履历都颇为相似,已经被同事们私下称作是总裁办的下一个林秘,但她并未因此沾沾自喜。   她知道很多事需要慢慢来,自己还不是十分熟悉这位声名在外、手腕强硬的顶头上司,工作中或许有诸多疏漏,也就谈不上被完全信任,尚有许多功课要做。   果然,在说完这件急事后,按常理本该直接道别挂电话的林映,话音顿了顿,忽然问:“安娜,京珠的天气怎么样?”   京珠市的蔚蓝晴空已经维持了大半个月,所以听到这话的安娜不假思索道:“天气很好,是晴天——”   说话间,她的余光瞥见窗外的濛濛细雨,话音戛然而止。   “——不对。”安娜短暂愣怔后修改了答案,“下雨了,应该是刚下不久。”   电话那头的林秘书没有说话。   于是安娜沉默了几秒,语气抱歉道:“刚才我在看珈蓝的策划案,没有及时注意到天气的变化。”   “我看过天气预报,以为明天才会下雨的……谢谢你,映姐。”   歉然之余,亦有感激。   “不客气。”林秘书这才出声道别,语调始终平静,“再见。”   这通电话到此挂断。   安娜也暂时放下了策划案,立刻用手机搜索起了京珠市其他区域的天气情况。   不是山雨,是基本覆盖了全市范围的一场降雨。   所以,等会儿她要主动询问傅总,今天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是否需要做变动。   ——每当京珠下雨的时候,傅总很可能会有计划外的私人行程。   这是在她入职的第一天,林映就告诉过她的事。   只是傅总前段时间一直待在光海,由林秘书协助处理富安的事,而她在飞到光海通过了终面后,就返回了京珠,留在这里熟悉JA的业务,处理一些文书工作,直到今天早晨,才在机场再一次见到了这位往日只能在新闻报道里得见的顶头上司。   紧接着,她便陪同傅总来到了这处位于远郊的豪华城堡,来见一位身份相当特殊的客人,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傅总此次临时返京的目的。   可在这一刻,安娜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早晨落地的航班,和上午进行的重要会面,两者之间的衔接是否太仓促了一些?几乎容不得任何意外,时间相当紧张。   但如果将此行的目的,换成那场原本预报是明天才会降下的雨……   随着翩跹思绪,不远处蓦地传来开门的声音,和一道夹杂着调侃意味的年迈嗓音。   "Eh bien regarde, même cette jeune femme sérieuse se laisse distraire !"   那人说:瞧,这位认真的小姐也在开小差呢!   安娜瞬间回过神来,放下了握在掌心的手机,起身迎上前,朝来人露出一个弧度恰好的笑容,用发音纯正的法语回应道:“里昂先生,请您相信,这只是我个人的小小缺陷,绝不能代表我们公司的办公风格。”   语气俏皮又不失正式。   话音落地,另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接着响起:“当然,我作证。”   她的上司语调平常,在讲法语时也仍旧无波无澜,唯独措辞里带了一点淡淡的幽默。   鬓发花白的里昂先生顿时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身旁年轻男人的肩膀,显然相当受用于这份幽默:“克莱蒙,我喜欢她,真是个机灵的姑娘。”   安娜立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有意看了眼神色淡淡的上司,似乎充满庆幸,庆幸得甚至有些没大没小了:“谢谢,非常感谢——您说这话的时机正合适。”   闻言,这位掌控着全球第二大奢侈品集团的老人笑得更开怀了,朝她刚才坐着的地方走近几步,开玩笑似地望过去:“是什么工作这么无趣?我似乎看到了熟悉的标志……对,太熟悉了。”   珈蓝是百裕旗下的全资子公司,广告案封面上印有百裕集团的商标。   但老人的视线并未在那上面停留太久,很快移向了旁边的那页纸。   里昂深深看了一眼印在这份资料上的那张照片,低声感叹道:“如果更早一些见到这张面孔,我会让他成为珈蓝唯一的代言人,我想,只有这双眼睛才能阐释这个神秘美丽的东方词汇。”   说着,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年轻男人,似乎很好奇地问:“克莱蒙,他是你的缪斯吗?”   旁边的安娜刚刚向后稍退了几步,保持着安静聆听的姿态,听到这话,也跟着望向自己的老板。   在他们的目光里,被唤作克莱蒙的男人有一张混血特征明显的俊美面孔,气质矜贵冷沉,叫人望而生畏。   “不。”男人薄唇微动,掀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您是艺术家,可我是商人。”   “金钱才是商人的缪斯。”   里昂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赞赏似的笑容:“那你一定是最受那位缪斯青睐的商人……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JA的全球代言人,对吗?”   说到后面那句话时,老人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了那页纸。   一旁的安娜已经听得愣住,可位于她视线中心的那个男人仍一脸沉静。   傅呈钧微一颔首,嗓音平淡:“他与百裕那位刚刚确定的代言人,正在拍摄同一部电影,分别饰演彼此对立的两位主角。”   “——就像我们?”   里昂问。   “是的,就像我们。”   傅呈钧答。   几秒寂静后,老人再度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更为真心:“克莱蒙,你是我见过最天才的商人。”   “成名已久的老人、崭露头角的新人,偏偏是后者占据优势……这是人们最喜欢的故事,连我也深受吸引。”   “亚洲市场会为他们疯狂的,尤其是为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毕竟,他是新老之争中的最终赢家,代表了全球第一的JA。”   说到这里,里昂笑着摇了摇头,调侃道:“但愿到那一天,这个年轻人还剩足够的理智,来尽情享受上天赐予的一切。”   享受这万众瞩目的光彩、蜂拥而来的爱慕、无与伦比的辉煌……   静默聆听的男人同样笑了,唇角微扬:“他会爱上这个更大的世界。”   这个比一颗心更大的世界。   典雅古堡内回荡着声调优雅的法语对话,背景里弥漫着轻轻的雨声。   良久,头发花白的老人隐隐面露疲色,仍笑道:“我是不是占用了年轻人太多的时间?”   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奢华陈设,面露追忆:“听说这座建筑,是仿造你们家族在巴黎的那处古堡修建的?”   “条件有限,不能算十分相似。”傅呈钧很快道,“但这里仍是一处度假胜地,或许,也能令您看到一些熟悉的风景。”   他看向一旁,管家立刻会意地迎了上来。   会面结束,分别之际,头发花白的老人注视着那双独特深邃的绿眸,最后道:“克莱蒙,请代我向你的母亲问好。”   他的话音里带上了深深的遗憾和叹息:“她是我永远的缪斯女神,自从奥罗拉抛下巴黎,整座城市都失去了绚丽的色彩。”   “我会的,里昂叔叔。”男人的话音顿了顿,似乎仍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默,“如果,我有幸能在街角偶然碰见母亲的话。”   “——她也是永远自由的云雀。”   窗外有尾羽湿润的鸟儿低空飞过。   细密雨点不断攀过洁净的玻璃。   里昂被管家接引去休息后,偌大的会客厅重新恢复了寂静。   除去一开始用机灵的俏皮话掩饰了自己的失礼举动,新上任的助理安娜在两人后来的对话中,一直保持着安静。   这一刻,她同样安静地看着自己上司的背影。   在和里昂谈到过自己的母亲后,男人始终伫立在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雨雾朦胧的山景,侧影被昏沉日光勾勒得愈发深刻鲜明,宛如油画中浓墨重彩的风景。   安娜在此时的心情,也像调色盘上的颜料一样复杂纷繁。   只是旁听了这段双方神态语气皆很平常的对话,竟让人有种惊心动魄、恍如隔世的感受。   原来,在世人眼里针锋相对、王不见王的两大顶奢品牌,掌权人之间其实保持着源远流长、极为良好的私交。   所谓的恩怨与对立,就同某种听起来高级又巧妙的设计理念那样,只是附加在商品之上,一并贩卖给芸芸众生的精美故事罢了。   原来,那个叫兰又嘉的幸运新人,即将拥有的远远不止是几支为他量身定制的广告。   他将要拥有的,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盛大光彩。   而他什么都不用做,已有人为他规划好了一切,只要摊开掌心,就能在瞬息间拥有整个世界。   何其幸运。   所以,为什么是他?   他和眼前这个成名至今没有传出过任何花边新闻,私生活空白到了近乎传奇的奢侈品帝国掌权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一次,安娜同样没有机会失神太久。   因为蓦然间,她听见了男人没什么情绪的平静声音:“刚才的反应还算快。”   不像是批评,更像是赞许。   但安娜仍然语气慎重地承认了错误:“对不起,傅总,以后我会注意。”   无论两家公司高层之间有着怎样的私交,作为普通员工,她的一举一动必定牵系着公司的声誉,某种程度上,更象征着己方上司的眼光和形象。   道完歉后,她见男人已经回过身来,不再对着窗景兀自出神,便紧接着道:“傅总,林秘在大约一刻钟前打来过电话找您……”   她没有忘记林映交代过的事,在与里昂先生的会面结束后,要第一时间请傅总查阅私人邮箱。   傅呈钧听到这句话后,也的确如她所想,很快拿起手机,打开了邮件。   修长指尖在轻缓滑动后便静止下来,像是在查看图片,又或许是文件。   总之,那应当是件重要且紧急的事。   可出乎安娜意料的是,男人的面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明亮的屏幕光在那双灰绿眸子里反射出朦胧的光彩,一片漠然。   似乎早已对林秘书通过邮件传达给他的事有所预期。   所以,应该可以继续问下一件事了。   她这样想着,稍作等待后,在耳畔绵延不休的雨声里,再次主动开口道:“傅总,您今天接下来的日程安排,需要做调整吗?”   傅呈钧没什么犹豫地回答了她:“不用。”   也正是在这道话音出口的那一霎,安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并非毫无变化。   男人依然面无波澜,唯独声音变得很冷。   冷得像一片倏地凝结成冰的翠湖。   令人骇然心悸。   窗外细雨淅沥绵密,不止不休。   而他嗓音极沉,仿佛正压抑着一场更汹涌暴烈的雨。   “至少在今天,不用。” 第66章   兰又嘉从绵长的睡梦中醒来时, 涌入耳畔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难得睡了一个安谧的好觉,睡得很沉很沉。   以至于睡醒之后,茫然地望着光线黯淡的空气, 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因为身上一点也不疼。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 也许是一周前,也许是半个月前,他已经彻底用不到闹钟——找不到来由、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会把他从每一场日渐珍贵的睡眠中惊醒。   醒来时大多已汗水淋漓,先颤栗着去摸索放在床头的药盒, 仓皇吞下止痛药后, 等药效上来,驱走那阵彻心彻骨的剧痛,整个人渐渐有了一点力气, 才能强撑着起来, 去浴室洗掉满身狼狈。   当一切恢复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平静,太阳往往都还没有升起,窗外仍是一片凄静的浓黑。   所以这次不是被疼痛惊扰的自然睡醒, 美好得像个梦境。   正日渐衰败着的躯壳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没有忧愁的云。   好幸福的梦境。   蜷缩在被窝里的青年这样想着,连眨眼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把自己眨醒。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梦境。   他先看到了天花板上老式繁复的吊灯、拉拢的呢料窗帘、木纹斑驳的衣柜……是民国时期的装饰风格。   他梦到了片场。   似乎就是在影片里作为陈易秋家出现的那栋老洋房。   兰又嘉记得这个房间,拍摄时不会带到,平时被工作人员当作杂物间在用, 偶尔也会作为演员的临时休息处。   此时房间角落里仍堆放着不少器材杂物, 看上去乱糟糟的。   ……好写实的梦。   但这个梦里也有缺失逻辑的虚构之处。   青年的目光惊奇地扫过整个房间的风景,最终停泊在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有人伏在床边,像是在守着他睡觉的时候, 也被睡意侵袭,不小心睡着了。   那人原本是坐在地板上,此刻上半身伏在床边,看不到正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硬朗的小臂,和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兰又嘉就想,他还梦到了闻野。   因为这个发型实在很好辨认。   还有掌心烙刻着的独特痕迹。   室内光线昏暗,耳旁弥漫着轻轻的呼吸,对方睡着了,所以整个人的姿态都是放松的,自然搭放在床边的手微微松开,掌心恰好对着他。   兰又嘉安静地看着那两道横亘在皮肤上的深深疤痕。   片刻后,他屏住呼吸,掀开自己身上盖得很严实的被子,探出手——   轻轻地挠了一下对方掌心的疤。   接着立刻缩回手,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几秒之后,那双极明媚的眼眸才悄悄睁开一条缝。   闻野没醒。   在梦里作乱的人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几分庆幸,几分得意。   于是他再一次伸出了手。   白皙单薄的指尖如同一根羽毛,在泛着粗糙热意的掌心纷飞飘零。   像幼稚的恶作剧,又像温柔的安慰剂。   专心凝视着床边恋人的青年一边捣乱,一边在心里感叹,这是个幸福安谧的梦。   紧接着,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好像还做了另一个梦。   那个梦从一场突然被雨水中断的戏开始,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接着,他见到了……   “嘉嘉?”   耳畔蓦地响起略显沙哑的熟悉声音。   带着一点刚刚睡醒的昏蒙困倦。   兰又嘉立刻动作熟练地缩回了手,闭上眼睛。   如同先前的预演那样。   闻野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掌心仍残留着密密麻麻的痒意,而刚刚还满眼笑意的人,正当着他的面假装睡觉。   他愕然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头刹那漫过一阵更难消散的酥软痒意。   “我已经看到了,你收回去也没用。”   渐渐清醒过来的人说。   “没有,你在做梦。”   闭着眼睛装睡的人答。   闻野下意识反驳:“你才在做梦。”   没想到眼前人竟应得理直气壮:“我本来就在做梦。”   “……”   闻野一时无言,茫然地看着他。   看着他睁开眼,睫羽微微颤动,目光清澈含笑:“你在梦里怎么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闻野总算意识到了什么,好笑道:“呆的人到底是谁?”   说着,他直起腰,抬手揉了揉趴得有些酸痛的后颈,问仍窝在床上的人:“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这一觉应该睡得很长、很好,因为嘉嘉的面色看起来不错。   那他之前冒着吵醒对方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房间的举动是正确的。   床总要比沙发舒服些。   “或者你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与此同时,闻野正要去拿口袋里的手机,想看看现在几点了。   却因为眼前人骤变的神情,停下了动作。   兰又嘉似乎从他的这串问候里察觉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不是在做梦?”   闻野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还是笑着的:“当然不是,我们俩都没有在做梦。”   可很快,他看清了对方眼底忽然汹涌的惊惶无措。   像失去了一样能隔绝一切忧虑的保护壳。   始终守在一旁的年轻男生顿时敛去了笑意,也不知所措起来:“嘉嘉,怎么了?”   他听见兰又嘉用很轻的声音问:“……前面真的下雨了?”   闻野点点头,迅速瞥了眼一片宁静的窗帘处。   “但现在应该停了,别害怕。”   然而,在话音落地的一刹那,他就后悔这么说了。   因为他看见了那双眼眸里愈发浓重的惶恐不安。   闻野终于反应过来,兰又嘉恐怕是把下雨后发生的一切都当作了一场梦,连此刻也是梦境。   一场与现实全然无关的梦。   所以,连笑容都比平时更快乐和轻盈。   ……他该否认的。   他不该让嘉嘉从美梦里醒来。   他不想看见他哭。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在昏暗室内显得分外晶莹,几乎将有眼泪掉下来。   满心懊恼的闻野攥紧了掌心,本能地道歉:“嘉嘉,对不起,我——”   他在想,现在改口撒谎还来不来得及?   他在想,此刻闪烁的泪光又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醒来后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还是因为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无数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缠绕,直到被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   他看不到那双眼眸了。   因为床上的人忽然完全埋进了被子里。   他用温暖的被子当作壳,把自己彻底藏了起来。   立在床边的年轻男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团蜷缩在被子里的脆弱幼茧。   看着那片随呼吸起伏,无声颤栗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茧外的人忽然低声说:“我没有觉得你可怜。”   茧里的人几乎瞬间反驳:“我没有哭!”   用带着浓重哭腔的脆弱声音。   茧外的人很配合:“对,你没有哭。”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茧里的人哽咽着说:“……骗子。”   闻野就笑了。   他笑着说:“第二句是骗你的,但第一句不是。”   ——“我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掉眼泪,这样很容易被可怜,我不想被可怜。”   他一直记得兰又嘉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所以,在那晚焰火璀璨的夜幕下,在兰又嘉不想让他看见颊边泪水的时候,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所以,他还是兰又嘉喜欢的人。   至少在那一晚与这一日,仍是他。   而在这一刻,闻野也是真的没有觉得眼前人可怜。   他只觉得可爱。   甚至恍然地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高高大大的男生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旁边一动不动的茧。   边戳边问:“为什么哭了?”   茧还是不动,但愿意理他。   用浸染着泪水气味的微弱声音。   “因为我的脑袋很乱。”   “乱?”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我的幻想。”   闻野没有听懂。   但他想了想,没有追着问,而是说:“我也不知道。”   茧动了动。   “你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闻野说,“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的。”   他刚说完,就听见那道仍在努力压抑哭腔的声音说:“一定乱七八糟的。”   闻野点点头,深有同感:“一定乱七八糟的。”   兰又嘉接着说:“我以为明天才会下雨的……今天我肯定影响了拍摄进度,大家又要议论我了。”   闻野则说:“老魏估计正在骂我。”   “为什么骂你?”   “因为今天下午本来有幅画要做,但我没打招呼就跑了。”   “你也旷工了?”   “对,到现在都没看过手机,还不知道谁在找我。”   “我也没有看过。”   “你要看吗?我拿给你。”   “……不要。”   “哦。”   片刻寂静后,茧里传出一声很难过的叹息。   “所以,我们俩都完蛋了。”   茧外的人同样叹了口气。   “嗯,完蛋了。”   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蓦然间,温暖的茧里响起闷闷的笑声。   茧外的人也扬起了唇角,是笑着的。   他笑着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而回答的人声音里也浸着笑意:“你抱都抱了,还问我?”   听到这句话,闻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原来比想法还要快。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跑到了床上,隔着轻盈柔软的被子,抱住了那个此时不肯见人的脆弱幼茧。   房间狭小昏暗,到处堆着乱糟糟的杂物,窗外的世界或许更糟。   但同时旷工的男主角和美术助理,对此置之不理,只知道逃避。   没有忧愁、不理世界的逃避。   闻野侧身抱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摩挲过溢出被子的发梢,漾开一阵轻柔的痒意,幽暗空气里,冰凉的金属耳钉闪烁着温暖的亮色。   他说:“跟你学的。”   “我那天明明是问完才动手的,你是先斩后奏。”   兰又嘉认真地反驳完,就也学告白那日的他:“你能不能松手,不热吗?”   “不能。”闻野问,“你觉得热了?”   “有一点点。”   “哦,但是我不热。”   说完,男生又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道:“一点点都不热。”   “……知道了,你好烦。”   悄声抱怨的同时,茧自己打开了。   近得宛如幻梦的距离里,闻野看见蝴蝶漂亮伶仃的眉眼,正泛着淡淡的潮红,大概是被闷得有点缺氧。   颊边泪迹未消,但没有新的泪水从明媚眼眸中涌现。   兰又嘉没再哭了。   他在笑。   而他看得出了神。   仿佛拥有永恒。   只有彼此心跳交织的永恒。   直到耳畔再度传来遥远却清晰的噪音。   ……是雨点拍打窗户的声音。   这是一场时断时续的绵长细雨。   在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闻野就感受到了身边人无法自抑的颤抖。   他怕真的热到兰又嘉,刚刚才松开手。   见状,闻野正要重新将人揽进怀里,没有任何阻隔地用怀抱慰藉对方。   却见到浑身颤栗着的人,不知想起什么,向后躲开了。   “不要抱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又有点难过,“……现在不要。”   闻野愣住,手臂蓦地僵在半空中,一时无措:“怎么了?”   接着,他听见兰又嘉说:“因为会让我想起前任。”   “……”   纵使光线昏暗,年轻男生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明显。   比吃了一大块长得像土豆的姜片还难看。   兰又嘉看着他一脸气闷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说:“对不起哦。”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对不起。   在雨天落下的有力拥抱,是真的会让他想起一个已经不在身边的人。   隔着被子的温暖安慰,也是真的让他情难自禁地迷失。   险些忘了此刻身边的人是谁。   更忘了自己再也不该奢望永远。   所以,他是故意的。   故意破坏那么好的气氛。   他不想闻野太用心,太真心。   不要可怜他。   不要很喜欢他。   普通的、会渐渐被时间磨灭的喜欢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这段感情只有一个月的有效期。   ……不。   只剩下十天了。   坐在床上蜷成一团抱着自己的人笑着问:“我总是提前任,是不是很讨厌?”   他明明在笑,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栗,目光里涌动着荒凉的恐惧。   让看到的人忽然心尖发疼的恐惧。   “很讨厌,特别讨厌。”闻野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又酸又恨,“我要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   他第一次这样正大光明的吃醋。   因为他很想抚平兰又嘉的恐惧,让对方不要害怕,却真的不敢再拥抱他。   只好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好。   只要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兰又嘉就说:“哦,ex。”   闻野:“……”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恨的人。   恨得他牙痒痒,忍不住吼他。   “兰又嘉!”   他也有样学样,连名带姓地吼回来。   “闻野!”   吼完之后,似乎又有点不满意:“为什么你吼我比较凶?”   闻野怔了怔:“我……”   没等他解释,兰又嘉继续说:“因为我的名字是三个字,连起来念的时候,像更长的咒语,听上去更吓人,但你只有两个字。”   他的语气很认真。   认真地在研究名字长短的差异。   认真地在强迫自己别去想窗外的雨。   闻野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其实我的名字起初也是三个字。”   兰又嘉终于面露意外。   抬头看他:“真的吗?”   “假的,我是骗子。”   “……”   兰又嘉只好瞪他一眼:“小闻老师,你也很讨厌。”   他像其他剧组成员那样叫他。   在主动告白的那一天,兰又嘉就问过他,以后要怎么叫他。   当时闻野说小野很难听,对小闻也不算满意,到最后,只说随便他,想怎么叫都行。   可在后来的二十天里,对方从来没有用他觉得很难听的名字称呼过他。   不止是他记得彼此之间发生过的点滴。   兰又嘉也记得。   所以在一刻,闻野看着眼前仍在颤抖的人,忽然轻声说:“阿禹。”   “……什么?”   “这是我的小名。”   兰又嘉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下雨的雨吗?”   “不是。”闻野说,“是古时候会治水的那个禹。”   “不过我才意识到,它们的发音是一样的。”   “以后下雨的时候,你会不会也想起我?”   “……不会。”兰又嘉就别开了视线,“我才不要想起你。”   他扭头盯着房间角落里乱七八糟的杂物,片刻后,恍然似地说:“所以你昵称里的Y,代表的是这个字。”   “对。”闻野说,“你一直在好奇这件事?”   “因为你用它做昵称,却不喜欢别人叫你的名字,想想就觉得很奇怪嘛。”   说着,兰又嘉突发奇想似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改名叫闻禹?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冷不丁地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响起,闻野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下意识掐紧了掌心。   片刻后,神情晦然的年轻男生喃喃道:“因为改名字很麻烦,不想再折腾一次了。”   “再?”兰又嘉意识到了什么,“你以前真的改过名字?”   “嗯,以前跟爸爸姓,现在跟妈妈姓。”   他问:“不要爸爸了吗?”   他答:“是爸爸不要我了。”   “他养了我十多年,才发现我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很生气,就赶走了我,也不准我跟他姓了。”   兰又嘉一时间听得愣住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并排而坐的恋人笑了起来。   那人形状很好看的浓眉倏地扬起,笑着说:“骗你的,这么狗血的故事你也信?”   “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才不会这么做。”   他语气轻松,还带一点得意,仿佛在得意于又一次骗他上了当。   仿佛在幼稚地报复他刚才故意惹他生气的举动。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不觉间,他松开了环抱着自己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旁边低头看着空气的人。   边戳边喊他:“骗子。”   闻野应声:“干嘛?”   他抬起头,恰好撞进一个忽然绽放的微笑里。   柔软至极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和很轻的一声唤:“阿禹。”   很久没有人再这样喊过他。   阿禹。   房间里分明很暗,却像盛着一颗最滚烫的太阳。   烫得他目光酸涩。   幸好,太阳不止会对他笑,还会锲而不舍地气他。   兰又嘉说:“阿禹,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过去三分之二了。”   闻野:“……”   他一点儿也不想理这句话。   兰又嘉却毫不气馁:“我想到八月八号那天应该做什么了,你猜是什么?”   再自问自答:“是晚上吃过分手饭以后,一起看电影,看《邦妮和克莱德》。”   不忍心让他自言自语,闻野只好应声:“那部很老的电影吗?为什么?”   “因为它还有一个译名,叫我俩没有明天。”兰又嘉笑盈盈地看着他,“是不是很有仪式感?阿禹。”   闻野:“……”   他后悔搭话了。   见他黑脸无言,兰又嘉索性念个不停:“阿禹、阿禹、阿禹……”   一声一声,那么动听。   仿佛最温柔的咒语。   闻野深吸一口气:“别以为你这样叫我,我就不会生气。”   兰又嘉愈发笑弯了眼睛:“可你真的没有生气,阿禹。”   乱糟糟的狭小房间里,他就这样笑着看他。   明媚的,悲伤的,可爱的,可恨的……   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与所有的心跳。   世界明明那么大,在这个瞬间,却仿佛只剩这个黯淡的房间。   和一颗渺小的心。   忽然间,闻野伸出手,掐了掐眼前人的脸颊,粗粝陈旧的疤痕烙下一抹灼热的温度。   年轻的男生笑着,透出几分真正的得意,野性难驯的眸子那样亮。   他说:“看,你没有再发抖了。” 第67章   这场提前到来的雨, 断断续续地下了两日。   将整个世界浇得乱七八糟,一片淋漓。   这天上午的拍摄被迫暂停之后,整个片场都陷入了停滞。   弥漫着隐秘亢奋的停滞。   ——因为那两道一起消失在人们视野里的身影, 也因为事发后不同寻常的气氛,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私下议论。   兰又嘉在拍摄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和宋见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了,还有那个当时并不在场,没准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的美术组小男友……   种种悄然流淌的议论声中,统筹在大群里发出了新的通告单,通知午饭后恢复拍摄, 受到突发天气影响, 下午改拍室内戏。   而这份临时更改后的通告单上,没有安排兰又嘉的戏份。   午后,雨水暂歇, 剧组重新开工。   向来是人们视线焦点的新人男主角果然没有出现在片场。   那个外形比大多数演员还像演员的剧照师也不在。   梅大导演是一如既往的冷脸暴脾气, 看不出来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纪影帝倒罕见地有些不在状态,NG了好几次,可能是受到了上午那个精彩镜头被迫中断的影响, 他一贯对拍戏很认真,不少人听见了当时那声称得上愤怒的粗口。   在一道道充满无声探究的视线里,拍摄继续进行。   只是在中途休息,低头看手机的间隙,一条条信息也跟着缄默交换。   【兰又嘉到底去哪了?我感觉他当时脸色特别差,像是生病了, 但也没看梅导叫跟组医生过来, 难道是直接送去医院了?】   【不知道啊,我还好奇小闻这会儿在哪呢,不是说有人特地去把他叫醒了吗?】   【啊??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 说起来,宋哥下午也没来,怎么集体消失了?】   【我前面看到宋老师了,在停车场附近遇到他的,他在打电话,脚步挺匆忙,然后一个人开车走了。】   【真的假的?他去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又没问,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反正,我是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他跟我讲话的语气也挺正常的,可能是临时有事吧。】   【那他脸上有没有伤?像不像跟人打过架?】   【???没有!哎,你们真是……】   化妆间里,正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握着手机,面露失望之色,离开了这个小群的聊天窗口。   指尖滑动间,她看到了什么,忽然精神一振。   是几条刚发出来不久的朋友圈。   宋见霜:怎么会有我哥这样的傻逼。   宋见霜:我脑子到底是进了什么水才会找我哥来帮我追星??   宋见霜:妈你既然生了我,为什么还要生我哥,是怕我日子过得太舒服吗:)   几条内容的相隔时间很近,语气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气恼抱怨。   工作人员的指尖在屏幕上游移片刻,很快切回了小群聊天。   【你们看到宋哥妹妹新发的朋友圈了吗?】   【没,她没加我。】   【我也没她好友,她跟你们化妆组的混得最熟,应该就加了颜姐和你吧。怎么了,她发了什么?】   【跟宋哥有关的,我要不要试着去问问?】   【!!我靠,当然要去!姐,你就是我们吃上这口热乎瓜的最大人脉了!】   于是她点开聊天窗口,斟酌了一会儿,发去消息。   【小霜妹妹,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你还好吗?】   【我刚还在好奇今天宋哥怎么没在剧组……没出什么事吧?】   片刻后,在兴奋热切的等待里,她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正在气头上的直性子大小姐,上来就甩了个语音条。   “没出事?出大事了!我都快被他坑死了,完了完了,兰老师不会再也不理我了吧?!下午你们看见他了吗?等等,你现在方便吗,我给你打语音。”   等语音电话接通,原本懒散窝在椅子里的工作人员整个都坐直了,双眼发亮,语气则很茫然地问:“兰老师?下午倒确实没看见他,怎么啦?”   电话那头的女声愈发焦躁了,显然是情绪上头,只顾着自说自话:“啊?那他肯定生气了……我就不该跟我哥说兰老师在雨天可能会状态不太好,本来想着能让他帮忙照顾着点,结果谁知道他是这么照顾的啊!”   “人家是男生,男生!上来就是公主抱,周围还那么多人,哪个男生能忍得了这个啊?!兰老师到现在都没回我消息!我真要被我哥害死了——”   门缝里飘出女孩怒气冲冲的控诉声。   在门外悄然停留的脚步,便蹑手蹑脚地远去了。   穿过风格古朴的走廊、楼梯……最终停在另一个房间门口。   房门半开着,能瞥见里面满屋子器材和摄影集,和一道正伫立在书架前的颀长身影。   笃、笃。   听到敲门声,男人回头望过去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一道既慈爱又无奈的目光。   “阿风,你又欺负小霜啦?”   刚偷听回来的老太太压低声音说:“我听到她在骂你,语气可凶呢。”   “——比你自称是她爸,替她去开家长会那一回还要凶。”   宋见风怔了一下,手头翻阅相册的动作顿住。   紧接着,狭长的桃花眼里漫过一丝歉然。   “嗯,这次是我的错。”他说,“小霜骂得对。”   难得见一贯没个正形的孙子认错态度这么端正,老太太顿时面露诧异:“那你说给我听听,这回是犯了什么错?”   宋见风便很诚实地说给她听:“做事前没考虑后果,太冲动了。”   所以,只能事后再想办法弥补。   好在妹妹愿意帮忙,不光演技出色,骂他也骂得足够真心。   可话音未落,老太太已经板起脸摇了摇头:“你少诓我!”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胡说呢?”   “……”看着如今性子宛如孩童的奶奶,他失笑道,“我哪里胡说了?”   老太太倚在门口,目光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   接着,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望向他身边明显被翻过一圈的书架:“你在找东西啊?”   “对。”宋见风点点头,“在找一个模特。”   “模特?”老太太眼睛一亮,“是不是小霜让你找的?是长得很好看吗?哪种类型的啊?”   “不,跟小霜没关系。”他扬了扬唇角,无奈道,“是最近遇到一个人,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所以翻翻摄影集,看是不是以前拍过长得像的模特。”   老太太顿时一脸失望:“就为了这个啊?你都把这儿翻得乱七八糟的了。”   宋见风叹了口气:“嗯,但还是没找到,这种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实在憋得慌,我看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过来帮我的忙?”   “……我都没见过那个人,怎么帮你忙?”   “我可以描述给您听,是个男生,五官线条看着很硬朗,又挺有少年气,看起来有种谁也不乐意搭理的感觉,对了,就是小霜上初三那会儿最喜欢的类型——”   “停停停,我脑子糊涂了,记不住记不住!”   老太太被念得转身就想溜,只是扭头的刹那,瞥见他脸上混不吝的轻快笑容,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目露怅然,温声喊他:“阿风。”   仍笑着的年轻男人应声:“怎么了?奶奶。”   老太太就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多跟你妹妹学学。”   宋见风愣了一下,很快调侃道:“学她见一个爱一个?”   “不,是学她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仍念念不忘他刚才的胡说。   “说什么太冲动,没考虑后果——你啊,从来就不是冲动的性子,看着是特能闹腾,心里头那根弦却绷得紧着呢,成天想七想八的,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太活得自在,更不如你妹妹。”   “平日里看啊,你是天天不着家,满世界乱跑,该闹腾得很开心吧?可每回见着你,好像也就那样,你妹妹一个要上学的高中生,日子都过得比你快活。”   她一边叨叨,一边往外走去。   “话再说回来,你要说是你考虑过头,把事儿办砸了,那我还真就信了,可怎么老拿胡话来堵我,真当奶奶傻啦?哎哟,气得我,不行,得吃碗糖水缓缓……”   记忆混乱的老太太很快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直奔厨房去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长廊里只剩寂静。   停留在原地的男人却久久没有动作。   久到夏风透窗,搅动心幡,连手中摊开的相册都被翻过了页,哗啦一声响,他才蓦然回神。   进而想,他大概的确挑错了理由,怪不得奶奶要生气。   因为从小到大,他好像真的没有过这样不管不顾后果、全凭本能冲动的时刻。   连昔日遭遇过的那些生死关头,像是在雪山上被偷了氧气瓶、在草原里被野豹袭击……都不是因为出发前欠缺考虑、冒失莽撞,而是事先就很清楚旅途难测、常有意外。   他追逐未知,也接受危险。   而在这一趟受人之托的旅途开始前,宋见风从没有觉得会出意外。   甚至直到那个意外真正降临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发生。   可它就那样发生了。   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发生了。   现在,也该到此结束。   考虑后果、干脆利落地结束。   午后光线昏蒙的房间里,响起冰冷规律的等待音。   电话被接通的刹那,听筒另一端是安静的。   一如既往的安静。   所以宋见风也一如既往地,说出那些总是很不着调的问候。   “老傅,我可能要对不起你了。”   听筒那一头的人没有搭腔。   唯有平静缓淡的呼吸声沿着电波渡来。   宋见风不禁反思了一下,觉得这开场白可能是太不着调了。   听起来多少有点吓人。   于是他不再等待,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我还是忘不掉角马大迁徙,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梦里都是在马拉河里扑腾的鳄鱼,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拍到个尾巴。”   “这回在剧组待了足足一个月,说实话,真有点待烦了,你收那些照片都该收腻了吧?反正离杀青也没剩多久——总而言之,我能不能提前收工放假?”   宋见风想,他不能再继续待在剧组了。   因为不该再出现更多意外。   更因为,兰又嘉其实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一时冲动给人带来了那么多议论,本就是他的错。   而他甚至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出现在对方周围的身份,遑论弥补。   他是兰又嘉昔日恋人的好友,是兰又嘉如今好友的哥哥,是剧组里到处出没的剧照师宋先生……   却连兰又嘉的朋友都不是。   所以,他能做的好像就只剩一件事。   别再碍对方的眼。   宋见风说完这些话以后,电话那头是一段长久的静默。   久到他几乎以为傅呈钧早就在这堆花里胡哨的废话里挂断了电话,正要低头看一眼屏幕确认时,终于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熟悉的沉稳、冷冽。   与依然恐怖的洞察力。   “梅戎青原定的剧照师明天会进组。”   从头到尾,傅呈钧只说了这一句话,语气平静无波,也无转圜余地。   却叫电话这头的男人神情怔然。   紧接着,漆黑眸子里渐渐划过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是同意,不是拒绝,更不是询问。   是早有准备的告知。   ——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傅呈钧恐怕就已经知道上午剧组里发生的事了。   对方在剧组有其他的消息源。   一个他不知道的消息源。   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宋见风猜测,应该是半个月前的那通电话之后。   因为就是在那一次,傅呈钧发现了他的犹豫和隐瞒,即使当时没有直白点破。   可对眼光狠辣极致理性的商人而言,这已经意味着信任不再,需要额外加一重保险。   是谁呢?   他不记得这段时间剧组里有陌生的新面孔出现。   ……倒是有一个原本已经有事离组,又在几日后再度出现的老面孔。   纪因泓的经纪人,袁静。   兰又嘉和纪因泓有着最多的对手戏,以后者的咖位,没人会觉得这些日子里时刻守在片场的袁静奇怪,天天都能见到她的兰又嘉也不会这么想。   他甚至偶尔会和袁静随意闲聊几句,因为和他关系亲近的女演员米悦,也同袁静有着不错的私交。   最关键的是,袁静是一心为手下艺人前途筹谋的资深经纪人,而傅呈钧是能令任何明星艺人眼冒金光的顶奢集团掌权人。   利益是这世上最坚固的保险。   如果宋见风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会说,这是个绝妙的人选,不仅能第一时间提供可信度极高的组内消息,被旁人察觉异样的风险也最低。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喟然地想:对上这个人,他哪有胜算?   更何况,在眼光和手段之外,对方还有着一样无人可比的最大优势。   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在今天这个电话里,傅呈钧依然什么都没有问。   没有询问,也没有质问。   在只看重结果的最终赢家眼里,这些都是无谓的废话。   可他有话要问。   始终轻缓的电波声里,弥漫着暗潮涌动的噪点。   渐渐地,语气总是不着调的男人敛去了笑意。   在漫长沉郁的寂静之后,宋见风格外郑重、坦诚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你该来剧组的,他很想见你。”   也异常直白、尖锐地问了对方两个问题。   “到了今天,你还觉得无法放手的原因是秩序吗?”   ——是因为憎恶失控,需要生活恢复原有的秩序,他才会挽回兰又嘉,而不是因为爱着对方。   宋见风曾经怀疑过,也相信过好友的这句自白。   可在他亲身入了局、也入了梦,与满眼依恋的兰又嘉相处过之后,就再也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话了。   这是最自欺欺人的谎话。   欺骗的是他自己,伤害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想得到一份爱的人。   所以,在这通电话结束前,最后响起的,是一道带着叹息的锐利质问。   “傅呈钧,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承认你爱他?” 第68章   第二十三天, 七月三十一日。   酒店房间里窗帘紧闭,暖风熏人。   床头柜上凌乱散落着纸巾与药盒,床上的被子掀开到一边, 随手丢下的睡衣跌落在床边, 隐约可见布料上浸湿的深色汗渍。   不远处的浴室里,弥漫着淋浴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中,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   新消息接连不断地涌进来。   阿禹:还没醒?   阿禹:老城区这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的话晚点给你带回来。   阿禹: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阿禹:看到一朵长得很好玩的云。   阿禹:[图片]   小霜:嘉嘉,今天戎青姐姐给你排戏了吗?   小霜:那个……虽然现在组里都在笑我追星大失败,但我还是想过来探班。   小霜:[动画表情]   小霜:我哥已经被我发配去非洲了, 他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说希望没害得你和闻野吵架。   小霜:……应该没有吧?   小霜:他要是敢为了这件事跟你闹,你就把他也丢到非洲去,让他找我哥打一架好了, 冤有头债有主, 又不是你的错。   小霜:对了,我最近也喝腻奶茶了,你说我今天带柠檬茶过来怎么样?   除了这两个有特殊备注的消息框之外, 更多消息框在不断上浮,像是昔日同学和如今剧组同事的私聊,打招呼的,叙旧的;设置了免打扰的种种群聊也不时收到新消息,剧组的,大学的……   还有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出现在通讯录页面的好友申请。   新的朋友:兰先生你好, 我是JL珈蓝珠宝品牌部总监……   淋浴间的水声渐渐止息。   玻璃门被缓慢拉开, 倾泻而出的热气瞬间令镜面一片朦胧。   也就照不清镜中人的表情。   刚擦去水珠的湿润指腹在屏幕上轻轻划过,五光十色的消息霎时在眼前闪动。   白皙单薄的指尖停泊在空气里,失了神一般, 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又有几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孟扬:嘉嘉,你睡醒了吗?   孟扬:梅导让你有空去趟片场,可能是有事找你。   孟扬:她说不着急,所以你方便了跟我说就行,我和你一块儿过去。   嘉嘉:醒了,我刚洗完澡,等我五分钟。   房间外的走廊上,孟扬再一次低头看了眼聊天框里的这条消息。   接着,目光又移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   距离收到这条消息,马上就过去十分钟了。   他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的。   孟扬犹豫片刻,再度抬手敲了敲门。   走廊里格外清晰地回荡着笃笃的声响。   可门里始终无人应声。   他也没有再收到过嘉嘉的回复。   孟扬:好嘞,五分钟后我准时敲你的门。   孟扬:我真敲了,你怎么不理我0-0   孟扬:嘉嘉?   孟扬:你在房间里吗?   孟扬:要是你临时有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等你,不用着急的,梅导没催。   孟扬:但你先回我个消息呗。   孟扬:……我一个人傻站在外面有点害怕。   聊天框里只剩下他接连不断的独白。   另一侧全无动静,沉寂得令人心慌。   孟扬打字的手指毫无来由地颤了颤。   等到十分钟整的时候,他停下动作,不再发送石沉大海般的文字消息。   语音通话、视频通话、电话……   但所有这些通话邀请,都没有被应答。   门缝里隐约飘出冰冷机械的来电铃声,直至自动挂断。   十五分钟整的时候,仍旧傻站在门外的孟扬转而拨出了另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孟扬?怎么了?”   在这道熟悉的冷厉女声响起的刹那,孟扬头一次不觉得忐忑和敬畏,反而生出一种抓到浮木般的庆幸。   “梅教授!嘉嘉本来说五分钟后就出来的,他一直很准时!但是现在却不接电话……”   也是在话音落地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发颤的。   莫名其妙地发着颤。   甚至连进组之后自觉改口的梅导都忘了叫。   只记得电话那头是梅教授。   很早以前就私下叮嘱过他,平日里要尽可能照顾一下兰又嘉的梅教授。   电话那头闻声一滞,显然也听出了他六神无主的慌张。   孟扬听见她对身边人喊了声先暂停,紧接着,片场嘈杂的动静很快淡去了。   “孟扬,你先冷静下来。”   似乎走到了无人处的梅戎青问他:“兰又嘉怎么了?什么五分钟?你从头开始说。”   孟扬就说:“你跟我说让嘉嘉去趟片场,我就问他什么时候方便,睡醒没有,他回我说刚洗完澡,五分钟后就来,可我现在已经等了十五分钟,敲门没人应,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从来不失约和迟到!”   “梅教授,嘉嘉是不是已经先去片场了?你看到他了吗?如果他真的去了,那就是忘了带手机,可能房卡也忘了,我听见他的手机在房间里一直响,是我打过去的,我是不是应该去问前台拿张房卡……”   他想,自己好像还是说得乱七八糟的,但也没办法说得更好了,因为脑袋正嗡嗡响。   幸好,梅教授应该是听懂了。   “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她语速很快地说,“万一有什么新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   梅戎青说完这句话后,通话就结束了。   孟扬紧攥着手机,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一动都没敢乱动。   酒店二十三层的长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其他住客经过。   这一层住的都是剧组主创,今天上午有拍摄,所以他们都在片场。   ……其实也有非主创的工作人员。   比如美术组的闻哥,以及他自己。   应该都是沾了嘉嘉的光吧。   至少他是。   傻站在门外的年轻男生,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兰又嘉。   他控制不住地想,嘉嘉是怎么了?   睡着了吗?   他觉得,应该是睡着了,洗完澡就是很容易犯困。   一不小心睡得太沉,所以没听到敲门声,也没听到电话铃响。   ……那他是不是不该给梅教授打这个电话的?   好像太小题大做了。   只是十五分钟而已。   孟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深呼吸,身体无端的颤栗总算渐渐平息下来。   他想,小题大做也没关系,只要确定嘉嘉没事就好。   毕竟他跟嘉嘉说过,自己一定会做得比其他艺人的助理更好。   大不了让梅教授骂他一顿,全京影谁没挨过梅教授的骂。   最好是梅教授骂他一顿。   而这个充满侥幸、祈盼的念头,一直维持到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的那一刻。   “梅教授,你来了——”   始终等在兰又嘉房门外的年轻男生循声转过头,目光里那抹仿佛看到救星的亮光,在看清来人之后,骤然熄灭。   梅教授的确从片场赶过来了。   但来的不止是她。   她身旁还有两个陌生人。   孟扬之前从来没在剧组见过这两个陌生人。   但他认得他们手里提着的东西。   是一个泛着冰冷光泽的医疗箱。   年轻男生愕然地看着他们快步走近。   匆匆赶来的梅教授只看了他一眼:“好了,你先回自己房间吧,晚点我再找你。”   语气中透着点少见的安抚。   孟扬脑袋里的嗡嗡声更吵了,他慌忙点点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让开房门口的位置。   然后,他看见梅教授用房卡刷开了门。   房门打开之后,向来淡定冷厉的女人看到里面的景象,明显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兰又嘉!”   是更少见的慌张语气。   而她身旁的两个陌生人对视一眼,当即大步走进了房间。   梅教授很快也进去了。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空气里荡开一阵刺耳的回响。   门外只剩僵立着的年轻人,指尖渐渐发麻,后背一片冰凉。   他盯着这扇紧闭的房门,忽然间,下意识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   对了!这层还住着闻哥。   闻哥在跟嘉嘉谈恋爱,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应该去找闻哥问问。   现在就去。   后知后觉的脚步声刚刚响起,又很快戛然而止。   ……不对。   闻哥今天不在剧组,好像是有事请假出去了。   他问不到的。   狭长空寂的走廊上,无声地烙刻着这道徘徊无措的倒影。   孟扬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惶然,一片混乱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又一个暂时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为什么梅教授要带医生来?   为什么医生会来得那么快?   就像早有准备一样……   为什么打开门的一瞬间,梅教授的表情那么慌乱?   嘉嘉他……怎么了?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叫不醒?!”   “戎青你先别着急,目前暂时没办法确定原因,只能判断是突发的昏迷。他应该是在换完衣服准备起身出门的时候,突然间失去意识了。”   空气里交织着两道情绪截然不同的女声。   “昏迷状态是无法靠外界唤醒的。”   另一道男声则道:“根据你上次给我们的病理报告来看,他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病程进展后,肝功能紊乱导致的昏迷,或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脑部诱发的,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具体要做了检查才能知道。”   “是不是应该马上送去医院?我这就叫车过来。”   “行,我看先让他平躺吧,也可以趁机再观察一下,如果状况不是太糟的话,昏迷时间不会很长,应该过一会儿就会醒……”   周围很吵。   四处流淌着人们说话的声音。   检查……医院……   是医生。   私人医生。   他明明说过不想见私人医生的。   为什么又叫医生来?   昏昏然的室内灯光照耀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仍在昏迷中的青年眉头渐渐紧蹙。   周围的人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好像正在恢复意识。”   紧接着,不止是声音吵闹。   连世界也摇晃起来。   有人抱起了他,走向一旁。   是一个陌生的、小心谨慎的怀抱。   没有丝毫熟悉气味的、讨厌的怀抱。   他想挣脱,可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没有半点力气。   好像只有意识是自由的。   没了理智压制,只剩本能的自由。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了。   只记得在黑暗骤然降临前,眼前闪动着许多五光十色的文字。   和许多五光十色的爱。   不知不觉间,竟似乎有很多人爱他。   哄他开心的爱,帮他解围的爱,许他未来的爱……   爱,或近乎于爱。   ……真像个幻梦。   让人不知所措、彷徨四顾的幻梦。   抱起他的人很快又将他放下。   放在了柔软的床上。   陌生人的气息总算远去,他松了口气。   他讨厌这个怀抱。   也讨厌突然上门的私人医生。   更讨厌那个会用叫医生来威胁他的人。   可很奇怪的,他竟也在想他。   在痛到满身是汗的深夜,在最渴望无边温暖的下雨天……   在五光十色的爱里,在理智熄灭的黑暗中……   他总在想念那个最熟悉的、炽热有力的怀抱。   和那抹叫人安心的,风雪般的冷香。   被医生小心放在床上的青年,意识仍然混沌不清,身体却似乎缓慢苏醒了。   他分明被轻盈温暖的床品环抱着,可更觉遍体冰冷,灵魂空荡。   于是渐渐无助地蜷起身体,像个脆弱胆怯的幼茧,仿佛这样就能慰藉自己。   仿佛下一秒,身旁柔软的床沿就会无声下陷,烙下一抹沉默又灼热的温度。   曾抱着他熬过一个个惊惶雨天,一次次心因疼痛的灼热温度……   这场昏沉迷梦中,他眼眸紧闭,颤抖着的睫羽被悄然溢出的泪水打湿。   苍白的唇瓣间也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呓语。   “……呈钧。” 第69章   随着这声呓语, 耳畔的朦胧杂音更大了一些。   “兰又嘉!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他能听见。   但这个声音很奇怪。   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   也不该这样叫他……   身侧的床垫蓦地传来一阵陷落感,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还是没有闻到熟悉的气味。   但应该很快了……   他就要见到他了。   在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里,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柔和杏眼终于睁开, 条件反射般望向高处的那道身影。   “呈——”   在瞬间涌入视野的鲜明景象中, 呼唤戛然而止。   他看见一张写满关切的脸庞,不复往日的平静或厉色。   正轻声唤他:“兰又嘉?”   他看见坐在床边明显松了口气的梅戎青。   也看见她身后拿着医疗设备的两个陌生人。   “他醒了。”一个陌生人问梅戎青,“戎青,车也到了,要不要让他们带担架上来?”   另一个陌生人则看着他, 语气很温柔:“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痛?”   刚从昏迷中转醒的青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话音茫然喑哑:“……痛?”   “对,你刚才意外跌倒了,虽然初步看是没有外伤, 但有些伤是没法通过体征判断的, 所以要问你的感受。”   这是个很耐心的医生。   私人医生。   可是,叫来私人医生的那个人呢?   ……不。   不是那个人叫来的。   那个人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是他提出分手的。   他提了分手,拒绝了对方的一次次挽回。   然后, 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他正在和另一个人谈恋爱。   房间温暖舒适的空气里,记忆一点点随着意识回潮,从混沌的黑暗中复苏。   一直守在床前的人们看见了他逐渐变得清醒的眼神。   也看见了和清醒一并降临的悲伤。   一种莫名让人不敢出声打破的悲伤。   良久,他才回答了医生的问题:“我身上不痛。”   接着,他喃喃道:“我记得我是在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失去意识的。”   听到这话的医生很快反应过来, 顺着他的话问:“那你对其他事还有印象吗?当时身体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比如胸闷气短、头晕心悸之类的?”   他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好像没有。”   医生就说:“好,没关系,你苏醒得很快,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但保险起见,还是先去医院检查——”   他没能说完,被一道轻而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是肝昏迷,还是脑转移?”   话音落地,室内顿时寂静无声。   脸色苍白如纸的青年问完后,看着眼前人们像是愣住了的表情,想了想,轻声解释道:“我之前查过晚期的症状,突然昏迷最有可能是这两种原因,我是哪一种?”   他的语气平常得几乎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雨。   以至于连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花了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对,这是癌晚期常见的昏迷原因,但也很可能与它们无关,具体得做检查才能知道。”   另一个医生立刻接话:“你的昏迷时间不长,我看没这么严重,其实像洗澡洗久了,或是空腹太久低血糖,都有可能像这样突然晕倒的,不是什么大事。”   倚靠在床上的人听得认真,然后问:“所以,我应该还可以再活半个月的,对不对?”   空气又是一静。   医生甚至被问得有些无措了,讷讷道:“当、当然,你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别说半个月,半年都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谢谢医生。”   提问的人就笑了,清凌凌的眼眸弯出一道月牙般的好看弧线。   “但半年是不是有点太乐观了?能有半个月就够了,那时候我已经杀青了……”   半个月后,他很喜欢的《晚秋》已经拍完了。   他很喜欢的那段灿烂爱情,也早就圆满结束。   他没有遗憾了。   在这个没有半分悲伤的笑容里,立在一旁的梅戎青再也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兰又嘉,别说了。”   她的语气仍像平时那样不容置喙:“跟我去医院,你得接受治疗!”   可仔细听,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一次,兰又嘉没有顺从地点头。   他看着她,声音依然柔软:“梅导,你说过的,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接受任何治疗。”   向来面色沉淡的女人被说得整个人一僵。   半晌后,她声音紧绷道:“至少,你要再去做一次全面检查。”   “进组前做的那种吗?”   “对。”   “我记得要全麻,得住院检查,起码要花两三天的时间。”   “我知道,只是两三天而已。”   “但是明天就有我的戏份,我不能再耽误拍摄进度了,前两天下雨的时候已经——”   “兰又嘉,别管这部戏了!!”   骤然提高的音量划破了这个房间的宁静。   亲耳听见往日满心满眼是电影的女导演说出这句话,与她私交很好的两个医生霎时面露愕然。   他们这次是受托来给兰又嘉一个人做跟组医生的,平时都待在酒店里,除了梅戎青,剧组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可这一刻,医生想,这恐怕已经不是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了。   他们神色默然,没再开口,脚步轻缓地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房门开了又关,那道混合着恼怒与烦躁的话语在耳畔久久不散。   而兰又嘉始终是平静的。   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女导演,只问了一个问题:“梅导,你今天叫我去片场,是有什么事?”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却让梅戎青一下子泄了力气。   竟不知道该怎么对眼前人坦然提起。   对刚从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中苏醒的兰又嘉提起。   她没想到的是,兰又嘉却替她说了。   “是因为姚光的新演员进组了,对不对?”   大半个月前,饰演姚光一角的演员因为频频NG,被梅戎青换掉了。   她找到新演员后曾随口跟他提过一次,说等到了对方的戏份,再进组。   今天早晨醒来后,兰又嘉在剧组群聊里看见了那个刚被人拉进来的新演员。   他认得对方的头像。   毕竟做过四年同学。   “你跟我说过,他和我一样,也是音乐学院的。”   兰又嘉说:“其实那天我就大概猜到了,你选中的人可能会是谁。”   要符合姚光的形象,要会弹钢琴,要愿意拍戏,要有还算过关的演技……   这个角色最需要演技的地方,就是对他饰演的谢雪所怀有的强烈嫉恨。   而梅导看人总是很准。   她不会错过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即使这种选择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无论别人怎么想,她都会为了理想中的拍摄效果,不管不顾将来的争议,大胆启用时日无多的绝症病人做主演。   在这个最疯狂的决策面前,让一个与主演有私怨的演员来饰演反派,几乎算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更何况,在她拍板定下姚光演员的那一刻,他在她眼中,还只是谢雪的载体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拍出一部最完美的晚秋。   那时的梅戎青这样想。   此刻的兰又嘉也这样想。   “……对,我让孟扬叫你去片场,就是想看看你对他的态度。”   梅戎青哑声道:“到今天在组里看见他之前,我根本没想起来这件事,太多事情要顾了……我会让老李重新再找演员。”   兰又嘉听着她的解释,认真地说:“现在已经是七月底,距离我的杀青时间只剩两周不到了,剩下的很多镜头都是我跟他的对手戏,来不及再找新演员。”   “来得及!”   梅戎青很快道:“我先拍别人的戏,你停工一段时间,刚好去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等你检查完了,新演员肯定也到位了,到时候再回来继续拍,这对你、对剧组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是个听上去两全其美的安排。   唯独有一个意外。   “可是,如果我真的只剩下半个月了呢?”   如果刚才的昏迷,的确是癌细胞扩散后的肝昏迷、脑转移导致的,那他的时间或许真的就只剩这么多了。   所以,在问完之后,兰又嘉没等她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梅导,我不想去医院,也不想再等下一个新演员了,姜黎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肯定能演出一个最恨谢雪的姚光。”   说着,他笑了起来,竟反过来劝慰这部戏的导演:“戏外的情绪会让这个角色更有说服力,就像纪老师第一次见我的那场戏,对不对?”   “我想好好拍完这部戏,它对你很重要,对我也是。”   尤其是当他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之后。   这是他人生中仅剩的华彩了。   他笑着说:“我想要一部最好的,最完美的晚秋。”   “我想要最灿烂的谢幕,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笑容里是纯粹天真的祈盼。   “梅导,你答应过我的。”   她答应过和他一起完成这部戏。   也答应过替他隐瞒患癌的事。   一字一句,轻轻坠地。   听的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常常不近人情的冷冽眼眸,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因为那里面闪烁着一种浓烈的、难以言表的情绪。   一种很像是后悔的情绪。   ……兰又嘉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他希望梅戎青不要后悔。   发自内心地希望。   因为梅戎青曾经告诉过他:自私一点,别老想着什么做错不做错的,人就只活这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真错了又怎么样?   他知道她说得对。   也不想她改变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   他一直是羡慕梅戎青的。   她洒脱自在、深爱电影,从来都不怕犯错。   不像他,很多年里都在被往事折磨,总是害怕再次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也因此,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做错事没关系,错了就错了。   能修正的就修正,不能的就任由它去,等待时光抚平。   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后悔。   比起做错的事,更容易让人感到深深懊悔的,其实是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竭尽全力,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都要用力握紧,哪怕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做错事,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留下任何后悔的余地。   因为那个人说过,后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后悔,只是一种漫长绝望的开始。   兰又嘉害怕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所以,他有一件现在必须要做的事。   即使错了,也要做的事。   当会议室里响起那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时,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愣。   因为这道声音的来源,不是粗心冒失的新进员工,也不是正在等待重要电话的公司高层。   而是往常最不可能出现杂音的那个方向。   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铃声持续作响。   主座上的男人垂眸望去的时候,一贯淡漠的面色也罕见地怔了片刻。   屏幕中央显示着一个许久未见的名字。   唯一一个被设置了呼入白名单的名字。   尽管,是在对方再也不会主动来电之后,才有了这道再也不会被忽略的鲜明铃声。   短暂怔忡后,男人蓦地起身,握着手机快步向外面走去。   他头一次在会议中途突然离开,甚至连一声暂停都来不及说。   唯有坐在门口附近的员工,隐约听见了上司对电话那头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嘉嘉?你在哪?”   当这道声音在耳畔真切响起时,独自蜷在床上的人恍然地想,原来那真的不是意识混沌时的错觉。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这个声音。   原来他是真的很想念傅呈钧。   “我在酒店。”兰又嘉的声音很轻,“剧组的酒店。”   他的语气那么诚实,诚实得让电话这头已经在匆匆赶往停车场的男人,愈发加快了脚步。   “你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傅呈钧凝声问,“旁边有没有其他人?”   他的语气那么紧张,紧张得电话这头安分躺在床上的青年,渐渐扬起了唇角。   “傅先生,我现在意识很清醒。”兰又嘉说,“不用过来找我,也不用担心我……今天没有下雨。”   他不是因为被恐惧侵袭、神智混乱,才会突然给昔日的恋人拨去电话。   他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告诉对方。   “我不会接珈蓝那个广告的。”他说,“不管策划案怎么改都不会接的。”   “我也不会接任何品牌的广告,无论是百裕、JA,还是其他,所以,不要再给我那些东西了。”   这段听上去相当冷静理智的话,让电话那头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节渐渐收紧,嗓音微黯:“……你猜到了?”   “嗯,很好猜。”   代表着美丽和纯净,与他名字同音的“珈蓝”。   和象征着初遇那晚灿烂月光的“月亮湾”,是一样的逻辑。   再加上那份策划主题意有所指的广告案,已经足够令他穿过百裕与JA不合的迷障,在瞬息间猜中真相。   他一点也不了解商业上的那些纠葛与斗争,更弄不明白世人眼里的绝无关联究竟能信几分。   可他很了解曾经深爱过的人。   对方总是习惯于这样沉默的表意。   “我已经让孟扬拒绝过他们,但今天珈蓝品牌部的人还是来找我了。”   兰又嘉说:“所以我想,也许应该直接跟你说的。傅先生,不要再浪费别人的时间了,我不想拍任何广告。”   听筒那端的男人默然听着,问:“为什么?”   这一头的答案没有半分犹豫:“因为我不想成名,只想拍完这部戏。”   几秒后,男人愈发沉郁的嗓音再度响起。   “嘉嘉,你说过你想要被很多人看见。”   ——“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是吗?那我改变主意了。”   相较那时的怅然迷惘,时隔两个月后,再度谈及这个话题的清澈嗓音,却显得很轻盈。   “我不要很多人的喜欢了。”   “我还是只要一个人的爱。”   电话那头便陷入了沉默。   毫不意外的沉默。   他知道的,傅呈钧不会对他说爱。   所以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要你送给我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广告,还是其他礼物。”   “那天你留下的项链还在我这里,你让梁助过来拿走它吧,和那枚戒指一起拿回去,它们应该很贵重,我怕邮寄会弄坏。”   片刻后,嗓音沙哑的男人只说:“梁思已经离职了。”   “……你开除了他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说个人职业规划有变。”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更习惯跟他沟通的话,我可以再聘——”   “不要。”兰又嘉立刻回绝道,“他都已经辞职了,你肯定也有了新的助理。”   男人没有否认:“新入职的助理叫安娜。”   “安娜?”   “不是外国人,她姓安,名字就叫娜。”   “……我没有好奇这个。”   “嗯,是我想告诉你。”   “……”   “她在法国留过学,法语名也是安娜,履历跟林映很像,性格也跟她很像。”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兰又嘉下意识说完,便听见电话那头同样下意识的回应。   “嗯。”   轻轻的,温柔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拥抱时落下的呼吸。   紧贴着潮湿的面颊与眼睛。   于是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又哭了。   眼泪一滴滴滑落枕侧。   只是寂然无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哭。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不明原因的突发昏迷,或许是因为所有正在心间汹涌的习惯与记忆,又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人……   无论如何,那个人没有察觉。   幸好没有察觉。   他不想让那个人发现这一刻倏然滑落的泪水。   他讨厌被可怜。   因为在所有关于爱的幻觉里,怜悯是最逼真的,也最伤人的。   就像一个很好的、心软的医生,温柔地怜悯一个很糟的、爱哭的病人。   他不要被医生可怜。   也不要被此刻听筒里的那道声音可怜。   更不要被那个人爱了。   “傅呈钧,除了珈蓝的事,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爱上别人了。”   琐碎久违的日常对白,陡然间切换到毫无预兆的冰冷宣告。   他终于不叫他傅先生了,然而紧随其后的话语竟比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还要冷。   可电话那头的沙哑嗓音却只停顿了几秒。   “……我知道。”   他这样说。   一点也不意外。   眼泪瞬间将发丝浸得更湿了。   兰又嘉就想,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突兀拨出的电话像是顿时失去了意义。   他想说一些能让对方意外的、狼狈的、愠怒的话。   比如,分手之后,他一直很恨他。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份憎恨越来越深,深得刻骨镂心。   恨得再也不想跟他说话、同他有任何瓜葛。   可兰又嘉说不出来。   一句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恨这个人。   一次次失约、一次次冷待、一次次拒绝……他明明有太多太多恨傅呈钧的理由。   却怎么都做不到真正恨他。   也许是因为那个给过他两年温暖、任他装点打扮的家,也许是因为那场重现了旧日、终于被主动纪念的美丽烟花,也许是因为每个雨天都会落下的有力拥抱,也许是因为那份唯独只想告诉他,世界辉煌灿烂,不止于爱的广告案……   也许是因为当他走出了这份感情,再回过头来,才看得更清。   傅呈钧真的不爱他吗?   但愿吧。   曾经,他希望对方是爱他的。   现在,他却更想要一个相反的答案。   他希望傅呈钧永远不要爱他。   也永远不要承认爱过他。   因为他知道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是他所经历过的、所能想象得到的,这世上最痛苦的事。   比癌症还要痛。   会噬骨钻心,让人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所以,不要爱他了。   最好是离他远远的。   隔着这一生都无法横越的尖刺和篱笆。   可是兰又嘉怎么都找不到恨的声音。   便只能变着法地重复爱的字句。   “我喜欢上了别人。”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不,可能更喜欢他。”   “前两天下雨,是他陪我熬过去的。”   “幸好这次你没有再突然出现。”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很熟练地对傅呈钧撒谎。   他或许真的有很好的表演天赋。   也真的很刻苦地学过演戏。   “我知道我们分开的时间还不够久,才两个月,你又总是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有时候是会突然想起你。”   “但那无关紧要,而且,我不喜欢这种被迫回忆的感觉。”   “等再过两个月、两年……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比如现在,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以后的每一个雨天,都会有另一个人拥抱我。”   其实不会了。   不会有人再陪他度过任何雨天了。   因为在剩下的九天里,天气预报已没有雨。   在往后的雨水里,他又会是一个人,直至生命彻底归于寂静。   一直到这通电话的尾声,满脸是泪的人始终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哭泣的声音。   他孤身蜷缩在空荡冰凉的床上,最后同电话那头的男人道别:“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别再为我做任何事,这不像你,你明明是个不喜欢回首的人。”   “现在我也是了,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带着事过情迁的平静,和一点悄然冒出来的幸福气息。   就像两个月前,他在寻常街角同偶遇的医生最后道别时一样。   一样幸福的气息。   和轻快的笑意。   “傅呈钧,把我留在过去吧。” 第70章   过分寂静的地下停车场里, 白炽灯光冰冷,在地面上投映出那道颀长孤立的身影。   空气中隐约回荡着一阵顿挫的机械忙音。   嘟——嘟——   听筒那头的兰又嘉分明已经挂断了电话,可那道满含幸福、憧憬气息的清澈嗓音, 仍在男人耳畔挥之不去。   以至于不断流动着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甚至倒退键。   他分明正置身于不分昼夜一概昏暗的停车场, 恍惚间,却像回到了一个温暖而明亮的夜晚。   月色静静透进书房的窗,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刚刚传来的紧急文件,一如既往。   耳畔是一道喋喋不休的清澈嗓音,也一如既往。   ——“呈钧, 天气预报说博茨瓦纳又有地方快下雪了, 可不可以陪我去看雪?你答应过我的。”   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因为今年很忙,没有时间。   ——“明年?……傅呈钧,我想今年去非洲看雪, 你陪我去, 你可以在酒店里工作的,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令他有极短暂的动摇,但很快就再一次拒绝了。   因为富安的事相对棘手,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需要待在光海。   ——“傅先生,那你七月份有空吗?”   第三次,他不再直接拒绝,只觉得诧异,反问对方:非要这段时间去?   其实那一刻他在想, 从京珠出发, 经转后抵达哈博罗内的总航程是二十个小时,往返即是两天,加上一天的停留观光, 这趟总计三天的行程,或许能从仍然忙碌的七月挤出来……   而在这个念头彻底明晰之前,那个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嗯,但是你不去也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了,我可以跟别人一起去,也可以一个人去。”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失落和沮丧,仿佛先前的反复追问,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他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放下了这个尚未得到充分考虑的行程计划,转而问起更关心的事。   ——“你刚才叫我什么?”   ——“傅先生。以后我可以一直这样叫你。”   后来,他真的这样做了。   在那个宛如热恋的甜美夜晚,兰又嘉第一次重新叫起了这个生疏得如同初识的称呼。   也是最后一次,用那样充盈着幸福、憧憬的语气同他说话,柔和却执着地向他提出一个邀请。   可他始终没有答应。   所以,在两个月后的今天,当傅呈钧终于再一次听见那种久违的、令人想念的语气响起。   说的话却是:“我爱上别人了。”   “就像以前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你。”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更喜欢未来的日子。”   “傅呈钧,把我留在过去吧。”   这一刻,明明不喜欢回首的男人恍然地想,今天是三十一日。   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他彻底错过了那份反复执着的邀请,再也来不及安排一趟在七月去遥远南非看雪的行程。   他竟将那个平凡夜晚发生的点点滴滴,都记得那么清晰,犹在眼前。   这的确不像他。   兰又嘉一直很了解他。   而他多少也是了解兰又嘉的。   傅呈钧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所以如此郑重其事说出来的话,当然该是发自内心的。   爱上别人是真的,不爱他了也是真的。   现在的幸福是真的,对未来的憧憬是真的,放下了过去也是真的。   可傅呈钧又觉得,他似乎有些不了解自己了。   因为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隐隐让人心慌的念头。   一个毫无来由的猜测。   ——兰又嘉在哭吗?   明明那道清澈动听的嗓音里没有一丝哽咽。   所说的话也没有半分异样。   他没有任何足以得出这个猜测的证据。   可这个念头偏偏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   傅呈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很奇怪,他想。   他曾经从来不用这个笼统轻率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虚无缥缈的运气,更没有不可思议的巧合。   万事万物,都有历历可辨的逻辑。   和有条不紊、顺势掌控的秩序。   而这一刻,他只是想,太奇怪了。   一切都太奇怪了。   兰又嘉突兀打来的这个电话很奇怪。   从会议室失态离开的自己很奇怪。   电话挂断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无稽猜测和莫名恐慌更奇怪。   最奇怪的,是胸膛里那颗忽然间被疼痛啃噬撕咬的心。   原来在没有任何疾病侵扰影响的健康状态下,人的心脏是会蓦然作痛的。   会被一种真实的、剧烈的疼痛深深缠绕,如附骨之疽。   多荒谬。   同样是在这个瞬间,他好像又多了解了兰又嘉一点。   傅呈钧真正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因为一段早该如幻影般淡去的往事,在每个雨天都陷入真实的颤栗和疼痛。   也理解了曾经的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   “傅总!”   身后蓦地响起一道急促忐忑的呼喊。   和一阵清晰鲜明的脚步声。   在顶头上司无故离席,整个会议室陷入茫然议论之际,安娜只愣了几秒钟,就迅速替自己的老板补上了那句会议暂停,又在安抚众人后快步追了出去。   可她没赶上这部已然关门的总裁专用电梯,便只能在焦灼的注视里,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一路下行,最终定格在负二层。   是傅总平时常用的停车层,但此刻司机应该并未在那里待命。   反应极快的新任助理搭乘另一部电梯下楼,期间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   到底是谁的电话,能让在里昂先生面前也淡然沉静的男人,显露出这么冲动的一面?   或者说,电话那头究竟传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很可能是个影响非常重大的坏消息……与公司有关的坏消息。   她能及时赶到停车场,追上傅总吗?   如果不能,她是否要主动联系傅总,以便随时候命?   还是说,她应该先向林秘书汇报这个突发状况?   电梯门开启,心神凛然的安娜大步跑进了光线昏暗的停车层,视线于四下逡巡。   起初,她听到了一阵被室内回音放大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立刻循声追过去。   可渐渐地,脚步声消失了。   那道低沉沙哑的嗓音也随之淡去,不再回响。   地下封闭的空间变得分外幽冷沉寂。   匆匆追来的助理因此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到处寻找的目光也变得小心犹疑。   直到她越过一部部安静停放的轿车,终于看见了那道被灯光拉长的倒影。   没有温度的白炽灯光,无声地覆过男人宽阔的肩膀,像一阵终年不化的积雪,冻结了这道向来充满压迫感的高大身影。   他整个人凝滞在原地,单手执着手机,冷白的手背上青筋起伏,攥得很用力,仿佛那通将他唤走的电话还在持续,可逐渐走近的助理分明听见那里面传出一阵规律的机械提示音。   那双本该如宝石般冰冷无机质的灰绿眼眸,竟如熔岩滚沸,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浓重情绪,见之心惊。   以至于安娜一时间里顾不上任何考量,脱口而出道:“傅总!”   她慌张问候:“您还好吗?”   被积雪冻结的身影循声回眸,光影变幻了落点,彻底显露出那张往日漠然俊美的混血面庞,那份异样便更明显了。   男人的面色很苍白,一种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的苍白压抑。   就像正在受某种病痛折磨。   见状,安娜瞬间抛开了先前的种种猜测,转而问道:“傅总,您身体不舒服吗?需要送您去医院吗?还是叫医生过来?”   她没有听到上司的即时回应,短暂思索后,立刻列举出更多可选项:“或者,您是不是忘拿了什么药物,需要我马上去取吗?”   林秘书没有跟她提及过任何类似的情况,但她仍然问了。   因为这或许被归在了私事的范畴内,一种需要更多信任才能得知的私事——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司匹林。”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异常低沉,甚至带着一种痛苦的喑哑。   “阿司匹林?”   安娜怔了一下,迅速点头应下:“好的傅总,我马上去取,您办公室里有吗?还是我直接去药店买?”   她知道这是种解热镇痛的常见药物,任何药店都有卖,公司大楼旁边就有药店,从这里跑过去只要三分钟——和搭乘电梯往返一趟总裁办公室,耗时差不多。   所以,即使上司没有回答这个二选一的问题,安娜也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   “傅总,我现在就去药店,应该七八分钟内能够回来。”   可就在她将要转身之际,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用去了。”   安娜蓦地停下脚步。   视野里的那道身影,看上去仍然压抑着某种痛苦,面色始终苍白,语调却逐渐恢复了往常的镇静。   像是压抑得更深了。   “不用去拿阿司匹林了吗?”她没能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感,下意识规劝道,“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不用,安娜。”   傅总又回答了一遍。   回答了这类林秘书特别提及过的,他一贯来很讨厌的,多余的、无意义的问题。   可安娜在反应过来之后,竟没有从对方的语气里感觉到丝毫不耐。   尤其是当他念到这个常常被人调侃贯通中西的名字时。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抹转瞬即逝的,淡得如同幻觉的笑意。   仿佛透过这个名字,想起了某个人。   安娜看见男人终于放下了手机,灰绿眸珠定定地凝视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屏幕,眸色翻涌。   她不明所以,但没有再开口,保持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安静。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通让傅总仓促离开重要会议的电话,其中讲述的内容,恐怕与公司或生意毫无关系。   那应该是一件私事。   足以令向来冷冽的男人怔然出神,不自觉露出想念目光的私事。   是恋人吗?   会不会是那位连里昂先生都深感惊艳,单是一张照片就极富魅力的……   下一秒,她的猜想仿佛被看穿,傅总恰好提起了那个人。   “安娜,让珈蓝的人别再去打扰兰先生。”   “好的傅总。”安娜收回心神,顺势问道,“那这支广告还需要继续推进吗?”   “不用。”男人说,“这个广告,以及其它跟他有关的后续计划,都先暂停。”   是暂停。   不是取消,或另找他人。   所以,是彼此间的关系出问题了吗?   看起来,造成问题的那个人好像是傅总。   安娜这样想着,立刻点头应下:“我马上去通知。”   又谨慎地确认道:“傅总,这些项目是先顺延一个季度或一个年度,还是……”   还是直接标注成搁置?   按公司的制度,所有项目都得有一个明确的规划期限,哪怕是明确的无限期搁置,所以这是她必须要问的问题。   可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还带着某种不祥的影射意味,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好在,向来敏锐的上司发现了她的忐忑,平静地打断了这道不知所措的尾音:“顺延一个季度。”   男人的语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静。   除了面色仍旧泛白,神情中已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端倪。   “我明白了傅总。”安娜暗暗松了口气,最后问道,“您现在要回会议室吗?或者需要我叫司机过来吗?”   是回公司完成未竟的工作,还是遵照先前的决策,继续外出。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却令眼前的男人陷入了罕见的漫长沉默。   光与影沿着高挺的眉骨洒落,被深邃的眼窝卷进漩涡,郁然眸光在半明半暗的挣扎中闪烁。   对一个外界眼中相当极致的工作狂来说,这几乎就是答案了。   安娜已经做好了给司机打电话的准备。   可忽然间,她听见对方问:“光海市局那里有新的进展吗?”   安娜反应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林秘书没有跟我同步更多新的进展。”   她知道富安内部出了贪腐问题,经侦部门已经介入,由于涉案金额巨大,又涉及到在本地极具影响力的龙头企业,当地公安很重视。   至于更具体的内情,她就不清楚了。   “目前我收到的最新消息,还是正在走程序,要跟大马当局合作追捕,预计还要三到五天才会有进展。”她问,“您需要我现在跟林秘书确认一下吗?”   闻言,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鲜明的不耐。   安娜很理解这种情绪。   因为据她所知,富安方面提供了充足的犯罪证据,甚至连嫌疑人的具体下落都已经告知警方,堪称是模范报案人。   但一周过去,由于跨国追捕的特殊性,这个案件仍在走程序。   大多数时候不可或缺,有时候又显得刻板多余的程序。   傅呈钧想,他或许真的开始厌倦这种东西了。   这种曾经一直保证他走在正确的路径上,不会令自身被情感左右的规整秩序。   因为心头那种不明来由的恐慌和疼痛,始终得不到解释,也未曾消去。   他明明如此笃信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却在这一刻,开始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是否做错了哪个决定,又是否遗漏了哪种可能。   甚至险些被一种毫不理性、全无道理的冲动支配。   他想见兰又嘉。   想知道那个总在下雨天蜷缩着哭泣的人,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究竟有没有掉眼泪。   即使,对方在几分钟前才直白、冷静地说过,不希望他再去打扰自己的生活。   傅呈钧知道自己的确不该这么做的。   至少,这几天里不应该。   空气凝固了太久的停车层里,再次响起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朝着电梯与公司的方向。   男人话音冷冽:“让林映去一趟市局,一旦有任何新消息,立刻告诉我。”   身后的助理只愣了一秒,当即跟上了他的脚步:“好的傅总,我马上联系林秘书。”   唯有傅令坤这件事彻底解决,他才能确保自己身上隐含的风险消失,不会给局外人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只剩最后几天。   “还有,尽快查清楚一个人的下落。”傅呈钧说,“如果查出来他人在国内,就告诉警方,让他们暂时保护起来。”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   在这不到一分钟的距离里,他罕见地将自己在这一连串事件上所做的决策,都回望了一遍。   如今傅令坤将主意彻底打到了亡命之徒身上,就意味着他在公司方面已经无招可出,这也是傅呈钧一直以来想要引蛇出洞的东西。   所以,此刻支配着对方行为的是不计后果的报复心,而不是以为还能瞒天过海、力挽狂澜的侥幸。   但不管傅令坤有多想报复他,心里恐怕也清楚,他肯定会有所防备,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作为傅家人,这个有着亲戚关系的伯伯,比起外人,要更加了解他过往的经历。   傅令坤不会认为现在的他有任何亲近的身边人,更不会把已然分开的兰又嘉放在眼里。   却可能会在他的过往中寻找可乘之机。   听到这话的助理不自觉攥紧了掌心,肃声道:“好的傅总,您需要我去找谁?”   她从上司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和一种在今天对她格外慷慨的信任。   金属门缓缓合拢,即将上行,轿厢内明亮的光线,逐渐湮没了男人眸中斑驳难辨的情绪。   下一秒,她听见一个极陌生的名字响起。   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平淡坠地,听来尤为清晰。   “傅闻禹。” 第71章   叮。   电梯门再次开启。   安娜看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里, 随之响起的,是大门关上的沉闷声响。   傅总重新回到了会议室,继续未竟的工作。   而她回过神来, 也离开电梯, 快步走向总裁办。   一路上,不时同其他公司员工们擦肩而过。   “你们听说了吗?刚才傅总……”   “我也看到群里的消息了,看到以后立马去翻新闻了,结果什么也没翻到。”   “是吧!我连外网都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哎, 安娜姐。”   安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算是同他们打了招呼。   议论声霎时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略显忐忑的笑容。   她能猜到傅总刚才的举动会在下属之间引发什么波澜。   但这并不是此时的她最需要在意的事。   她更关注那个初次听闻的名字。   那个同样姓傅的名字。   当她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霎时露出了不必掩饰的茫然表情。   而傅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林映会告诉你, 便再也没有开口, 转身离开了。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的林映的确给了她答案。   一个完全超出她想象的答案。   “我等下就去一趟市局,不出意外的话, 预计下午三点左右给你反馈。”   远在光海的林秘书先是应下了这个傅总的吩咐,接着,停顿几秒,确认似的反问道:“傅总说,让警方把他保护起来?”   “对。”安娜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细微惊奇,连忙将原话转述, “如果查出来对方人在国内的话。”   林映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正在国外, 一时间傅令坤恐怕也没有能力找到他。”   傅令坤就是那个富安内部的最大蛀虫。   他是富安集团创始人傅安的侄子,也就是傅总的伯伯,身为在富安呼风唤雨了几十年的长辈, 如今却被新上任的晚辈亲手揪了出来,不留情面地断送了往后的荣华富贵。   安娜知道这层关系。   但也只知道这些而已。   想到这里,她很快问:“傅总要找的那个人跟傅令坤是什么关系?是父子吗?还是……”   “不。”林映说,“傅令坤也是他的伯伯。”   也。   安娜骤然间愣住了。   隔音极佳的办公室里,她听见电话那头弥漫着淡淡涟漪的问句。   “安娜,你知道富安原本的继承人应该是谁吗?”   安娜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是傅总的父亲?”   她和曾经的林映一样,是JA集团亚太区总裁办的员工,这个现今全球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奢侈品集团,由傅总母亲所在的家族创办。   而富安集团是他父辈这一脉的产业,从去年底爷爷离世开始,正式接手了这份庞大家产的傅呈钧,在那里其实该被称为傅董。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含着两支金汤匙出生,也的确有着令外界惊叹不已的杰出能力。   林映说:“在十八年前,本该是傅总的父亲。”   然而,他在那一年因自杀离世了。   她没有把话说尽,安娜已在心里默默补充了这一点。   尽管这个悲剧的结局如今已经鲜少被外界提起,但那桩在起初相当轰动的跨国豪门婚姻,仍有不少人记忆犹新。   英俊多金一往情深的豪门继承人,与出身贵族美丽绝伦的异国女神,那本该是个童话一般的浪漫爱情故事。   结局却是哪个看客都不曾料到的生死相隔。   轻缓流动的电波噪点里,安娜静静地等待着。   她知道林映还有话要说。   几秒钟后,听筒中传来一声轻得近乎幻觉的叹息。   “在五年前,本该是傅总的叔叔。”   如出一辙的句式,仿佛也暗示了那个如出一辙的结局。   曾经白手起家打造了富安集团的那位老人,一共有两个儿子。   他生性简朴,作风低调,鲜少对外界透露自己的私事,两个儿子原本也沿袭了这种低调务实的风格。   只是长子傅铭礼因为那段对象非常特殊的婚姻,不可避免地被外界过分关注着。   次子傅铭良则不同。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个被兄长一家光芒掩盖着的豪门二公子,竟也早早离世了。   这一次,安娜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也是自杀吗?”   “不,是意外。”林映说,“他死于一场车祸。”   兄长猝然离世,父亲日渐衰老,本该接管庞大家业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却因一桩意外离世。   在关系错综复杂、充斥着利益纠葛的豪门里……发生意外。   “那是一场谁也不想看到的意外。”   林映仿佛看透了她此刻的想法,平淡补充道:“车祸原因是他超速驾驶,再加上分心,没有及时注意到对向驶来的大型卡车,发现时已来不及刹停。”   “……抱歉。”   林映的话音并没有因为这声自觉的道歉停止,她继续说了下去。   “傅总的叔叔其实比他的兄长更具商业才华,富安最初是要由兄弟俩共同继承的,只是后来他们陆续离世,老傅董深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于去年底病逝,傅总才会彻底入主富安。”   “据我所知,在叔叔离世前,傅总同他们一家的关系还算亲近,他一直以来都不想接手傅家的产业,所有事业规划都建立在JA的基础上。”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往事,傅总就只是傅总而已,不会兼任傅董,不需要在仅仅二十八岁的年纪,同时掌管两个大型集团,肩负起超乎想象的沉重责任,成日往返于两地之间,忙得几乎没有任何私人时间。   父亲的惊人选择,叔叔的遗憾意外,于无形中接连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本来,家在京珠的林秘书并不会像现在这样常驻光海,即将从深受信任的林秘变成独当一面的林总,也逐渐知晓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豪门秘闻。   她的命运同样被一场最初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车祸改变了。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在这个瞬间,怔怔聆听的安娜,仿佛也被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全然笼罩了。   她蓦地想起一段很遥远的,原本早已埋没在时光深处的往事。   那时她还在巴黎念书,一个周末,她和友人走在香榭大街漫天飘叶的梧桐树下,路过Jean d’Anjou开设于此的奢侈品门店时,她随口感叹它的极致奢华。   友人闻言,却忽然惊奇地打量起她的东方面孔,仿佛后知后觉。   “你知道傅吗?你们似乎来自同一个国家。”   这位家里从事时尚行业的法国同学,用很不标准的发音念出那个中文姓氏。   听上去几乎像是fool。   “与JA联姻的那个傅吗?”   刚刚路过JA门店的安娜,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在说谁,用彼时口音还不够地道的法语回答道:“当然知道,他既幸运又不幸。”   她语带惋惜,可身边的友人却笑了。   “不幸?他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紧接着,她听见这个自小在巴黎心脏长大的同学,说起了一段仿佛镀着金色光晕的名流往事。   以充满夸张咏叹调的调笑口吻。   “你在叹息他的选择吗?不,不必叹息,巴黎人早就看到了他的结局。傅可不是第一个为奥罗拉·德安茹自杀的男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不过,他肯定是最受羡慕的那一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和奥罗拉步入过结婚殿堂的男人,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天啊,那可是永远自由的奥罗拉!婚礼那天简直是巴黎西区的末日!”   “一直到几年后,他们终于离婚,笼罩在无数心碎艺术家窗前的乌云才散去,那时我还很小,也记得夜夜流光溢彩,一场场聚会欢呼庆祝到天明,往往第二日,就有一份才华横溢的设计稿问世,后来对它们大加赞美的顾客们,一定想不到它的灵感来源于一段总算告吹的婚姻,和无数为之疯狂的酒精。”   “人人都在庆幸,奥罗拉还是那个奥罗拉,乏味的婚姻没有减损她的半分魅力,反而赠给她一个继承了那双绿宝石眼珠的漂亮婴儿,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这个婴儿都快成年了,她仍像云雀一样自由美丽——去年我有幸见过他一次,不愧是奥罗拉的孩子,模样生得完美极了!哦……我记得他在你们国家也很出名,人们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是不是?   那时的安娜站在巴黎最繁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眸中鲜明地映出漫天纷飞的金色落叶,渐渐听得满心惊叹。   她在眼花缭乱的憧憬与想象过后,笑着说是。   从未想过很久以后,自己竟成了能和那个顶级幸运儿直接对话的随身助理。   而这一刻,她再次有些恍然地想,或许,他也没有那么幸运。   多年后的阳光静静照耀着四处光华冰冷的办公室。   良久,置身于此的安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同时又一次提起了那个初次听闻的陌生名字。   “所以……傅闻禹是傅总的弟弟?”   她顿了顿,补上更准确的称呼:“堂弟?”   她想,傅总和这个弟弟的关系应该还不错,至少在以前很不错,才会在这种时候想到要将对方保护起来。   林映说:“曾经是。”   曾经是。   这是一种使用得很微妙的措辞。   但林映却没有再解释更多。   她也没有给安娜追问的机会,语气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干脆利落。   “他现在恐怕不叫这个名字了,你找起来会有难度。”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林秘书语调平静的提醒。   “他的母亲叫闻婉华,我想,从这里入手开始调查他的行踪,可能是最快的。”   “闻婉华?”   位于老城区的一家疗养院里,声响嘈杂的走廊上,回荡着护士惊讶的反问。   “两个月前,她就已经被接走了呀。”   听到这话,她面前的年轻男生神色未改,平静道:“我知道,我想来收拾她留下的东西。”   短暂停顿后,又说:“有吗?没有就算了。”   护士的面色愈发犹疑,小声道:“她都搬走这么久了,哪还有留下来的东西,有也被保洁丢掉了……”   而且,这事都过去两个多月了,现在才来问?   黄花菜都凉了!   要么是不孝顺,要么是有古怪。   她这样想着,心中渐渐生出警惕,一晃眼看到在这里工作了很久的同事从后面经过,连忙道:“周姐!能过来一下吗?这里有个访客找——”   而她话音未落,周姐已经快步走过来了,语气熟稔道:“小闻!”   眼睛是望着那个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寸头男生的。   小护士顿时松了口气,挤出个笑容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因而没能看见,周姐目光里紧接着涌上的忧虑。   “我之前给你打过几回电话,你都没空过来,是期末太忙吧?”   她说:“那天过来接走你妈妈的那几个人,看起来真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反正我后来看监控是这么觉得的,我那天刚好休班,要是我在,怎么也得先联系上你……”   年轻男生打断了她的忧心忡忡:“没事,周阿姨,不用担心。”   “真没事啊?”周姐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没再继续念叨,“那你今天过来是……?”   “我来收拾她留下的东西,那天走得仓促,也许落下行李了。”   “啊,这我倒没印象了,好像全带走了吧?她那个房间早都有别人住进去了。”   “嗯,谢谢周阿姨,那我先走了。”   说着,他真的转身就走。   上午的日色涌进走廊,映亮了那人垂在身侧的手臂,泛着金灿灿的光,直至消弭于疤痕鲜明的掌心深处。   周姐看着这道背影,不知怎么,又出声喊住他:“等等,小闻!”   男生停下了脚步。   而她叹了口气,温声道:“到被接走那天为止,她还是老样子,哭哭笑笑的,从来没有喊过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说过什么。”   周姐想,他应该是来问这件事的。   往常他每一次来,都是为了这件事,再顺便交个费。   最初,她也以为这是个在疗养院里随处可见的不肖子。   对生他养他的母亲没有多少感情,丝毫不懂感恩,出钱供着就是最大的回报了,想起时偶尔来一趟,就算来了,连个笑容也没有,更别提带些水果点心。   直到某天,她意外听见了这个年轻人对母亲说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想过。   后来她渐渐想,他能一个人坚持着走到今天,已是最不容易的事了。   而到了今天,他也没能从疯了数年的母亲那里,听见一个真正清醒时才会被唤起的名字,得到一个从她疯狂那日起便苦苦追寻的答案。   ——是阿宇,还是阿羽?   周姐始终不知道是哪个字。   但她忽然发觉,这一次,她好像猜错了。   因为听到这话的年轻人回头望来时,这些年里头一回,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笑容。   “我知道,我没有再等她叫我了。”   一个很淡,却极清晰的笑容。   “其实我这次来不全是为了收拾东西。”他说,“我预交了费用,因为过段时间她或许还会回来住。”   “到时候要麻烦你继续看护她。”他最后说,“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周阿姨,再见。”   明亮日光一路追逐着他的背影,在那样灿烂的光线里,点缀在他耳畔的黑银金属,却仍泛着黯淡昏沉的冰冷光泽。   往外走的一路上,他与许多病人、家属、医护擦肩而过。   在途径那个如今已属于别人的房间时,放在耳边的手机,终于传来了一声久违的接通音。   带着些微杂声的电流噪音里,喷出一道他很厌恶的浑浊呼吸声。   所以从外形看本就不是个善茬的年轻人,语气也是毫不掩饰的反感。   “报复够了?”他面无表情地问,“我有挂过你这么多次电话吗?”   那头没说话,只有呼吸声更重了一些。   他接着问:“我妈在哪儿?”   那道愈发显得阴鸷的粗哑声音才响起。   “怎么?我以为你早忘了她了。”   “之前没什么关心的必要。”他说,“现在是怕你自顾不暇,顾不上找人给她送饭,我是恨她,但也不想她被活活饿死。”   年轻气盛的声音藏着分外冷冽的讥讽。   听筒里因而响起一声啐骂:“小王八蛋。”   接着,是一阵恨恨的笑声,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姓傅的时候,我就一直看你不顺眼。”   早已失去这个姓氏的人语调依旧平静:“是吗,那时候我也一直挺讨厌你这个伯伯。”   “但现在,只有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了。被他逼上绝路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话一出,半天没人开口。   握着手机打电话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条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   他站在没有遮挡的湛蓝天空下,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铺天盖地的金色阳光。   许久后,忽然道:“傅令坤,回国吧。”   不出意料的,耳畔传来一声冷笑:“回去自投罗网?”   “傅闻禹,你是不是觉得我也疯了?”   闻野的反应很平淡:“我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   接着,他继续说:“我可以带他来见你,但我不可能带着他出国,他在拍戏,没理由让他突然出境。”   电话那头一静。   “……你说那个小兔子?”   年轻男生的声音里霎时染上少见的森冷。   “你再这么叫他,就等着逃亡一辈子吧。”   傅令坤的声音一滞,倒罕见地没因为这句威胁露出怒色。   “行,兰又嘉。”他妥协着改了口,难得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通了?”   而另一道要年轻许多的声音里,带着听上去一如既往的天真意气,冲动莽撞。   “不是想通,我依然不会答应让你伤害他。”   “其实你本来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说,“你只是想用他要挟傅呈钧让步,又已经清楚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旦他有什么闪失,就算你拿到了钱,也一样逃不掉。”   事实的确如此,电话两头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对方一时间没有搭腔,闻野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傅令坤,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剧组,我本来是怕你突然下手,想近距离守着他,刚好美术组缺人手,我才能光明正大混进去。”   “结果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在剧组的每一天,我真的都在画画。”   “我记得很久以前,在我还没觉得你这个伯伯有多讨厌的时候,我画过一张你和我爸一起边看月亮边喝茶的画。”   “你那时候是怎么夸我的?说我小小年纪,画功不得了,以后——”   “以后一定是个光耀门楣的大画家。”   傅令坤接过话头,停顿几秒,语气莫名地说:“你大学学了金融。”   “因为每个人都说他是商业天才,以前我总是想,除了我爸,他就是我最崇拜的天才。”   年轻的声音里骤然漾开阵阵涟漪,晃荡着回望过去。   “后来我放弃了从小想去的美院,考进了财大,第一个学期结束,门门课都是第一,别人也开始叫我天才,我就觉得做商业天才挺容易的,以后创业开公司,彻底扳倒另一个天才,应该也没那么难。”   那些斑驳陆离,零碎鲜明的过去。   “虽然无论怎么想,这些事都没有画画来得有意思,我的专业书里全是老师同学的画像,什么风格的都有,从古典素描画到后现代解构。”   “所以我从来不借笔记给别人看,因为字都快被画遮没了,除非是美院的同学来借。”   “但没有,没有任何一个美院的同学会来问我借宏观经济学的笔记。”   傅令坤听得笑了,像是觉得他幼稚可笑。   闻野就也笑了,他同样这么觉得。   “傅令坤,我们俩的未来是在同一个人手里毁掉的。”   “到了今天,我好像还是不甘心,即使阴差阳错中,我多少算是报过仇了,他唯一放在心里的那个人现在属于我,只属于我。”   “可你呢?在他面前,你不仅没赢过,还输得一败涂地,事到如今到处东躲西藏,活得没个人样,你被别人一口一个傅老板恭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年轻人说到后来,不甘之余,是满含奚落的嗤笑。   “过不了多久,你在境外也会被全面通缉,到时候想做什么只会更难。而至少现在,傅呈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会在这种时候冒着风险回到国内。”   “兰又嘉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一个能真正威胁到傅呈钧的机会。但只要他在剧组一天,你就不可能下得了手,他身边一直都有助理寸步不离地跟着,剧组的安保措施做得也很严密。”   “除非,我把他带出来。”   “但说实话,我讨厌你,也不相信你。”   “所以,我必须亲眼见到你,也确认过你找来的帮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把他带到你面前,等傅呈钧相信他在你手里,愿意妥协了,我再带他离开。”   这番话之后,傅令坤过了很久才开口。   他声音阴沉,明显是极力克制着怒气:“你以为我就相信你?我看是你们两个串通好了骗我回国——”   “哦,那你就别信。”   嘟的一声,他主动掐断了电话。   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年轻人,看着手机屏幕渐渐转为漆黑。   倒映出那张年轻沉默的脸庞。   忽然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傅令坤肯定又要气坏了,他想。   在傅家大宅生活的十五年里,他对这个时常上门拜访的伯伯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极其讨厌不尊重自己的小辈,而且睚眦必报。   即使对方只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根本还不懂得多少道理的稚气孩童。   平庸无能、空有年纪的大人总是这样。   紧接着,他又想,已经快中午了,为什么仍然没有收到新消息?   嘉嘉还没有睡醒吗?   那应该是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就像他第一次叫他阿禹的那个雨天,一样好。   闻野:还没醒?   闻野:老城区这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有的话晚点给你带回来。   闻野:今天外面天气不错。   闻野:看到一朵长得很好玩的云。   闻野:[图片]   一辆辆公交车驶过绿荫密布的盛夏长街。   男生坐在车站里,任由身旁车辆停了又走,低头静静翻看着自己先前发去的消息。   那朵云其实也不够好玩。   所以他想了一会儿,再次发去一条。   闻野:我刚才又看到一个很好玩的人。   片刻后,像是有人听见了他的想念,提示音接连响起。   新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嘉嘉:谁?   嘉嘉:前面醒过一次,洗了个澡,又睡着了。   嘉嘉:对不起哦。   闻野:再乱道歉我就不原谅你了。   紧接着发过去的是照片。   闻野:看。   闻野:[图片]   嘉嘉:哪有人,是一张全黑的图片。   嘉嘉:你是不是发错照片了?   闻野同样点开了这张图片。   纯黑屏幕再一次倒映出这张年轻沉默的脸庞。   唇角微微上扬,漆黑眼睛里闪烁着炯然光彩。   此刻在城市另一端的恋人,显然也正做着同样的动作。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嘉嘉:……   嘉嘉:喂!   闻野:反应有一点点慢,但还行。   闻野:照片里的人是不是很好玩?   他忍不住想象嘉嘉盯着黑屏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定很好玩。   也很可爱。   真让人舍不得。   嘉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讨厌鬼。   嘉嘉:烦死了。   嘉嘉:[动画表情]   他又发动画小人打他。   紧接着,引用他早先关于想吃什么的提问。   刚刚还在讨厌他,马上又理直气壮地提要求。   嘉嘉:我想吃糖炒栗子。   嘉嘉:冰糖葫芦。   嘉嘉:还有糖雪球。   闻野:?你过腻夏天了?   嘉嘉:?什么?   闻野:不然为什么突然想吃冬天的东西。   闻野:吃这么多甜的小心牙疼。   嘉嘉:……哦。   嘉嘉:不管,我就要吃。   嘉嘉:但是你好聪明,阿禹。   嘉嘉:我就是过腻夏天了。   嘉嘉:好想快进到冬天。   嘉嘉:[动画表情]   他发来一个很可爱的,很柔软的笑容。   和撒娇似的动人抱怨。   嘉嘉:可是冬天好远。   嘉嘉:好远好远。 第72章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 孟扬正坐在床上发呆。   咚咚两声后,甚至没等第三声响,一脸魂不守舍的年轻男生陡然回神,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开了门:“来了!梅教授, 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话音未落,就因门后的景象戛然而止。   他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昳丽脸庞。   走廊光线幽暗,衬得肤色有点过分白皙,目光倒因而显得格外明媚。   “——嘉嘉?!”   孟扬完全没想到会看见他,一时间简直有些宕机了:“你你……你怎么过来了!”   相比他的手足无措, 兰又嘉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常, 甚至打趣道:“我为什么不能过来?你怎么突然结巴了?”   “我……等等,我不重要,是你!你怎么样了?没事了吗?”   孟扬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站在门口的人。   “你别站着了, 快进来坐下!不对,要不你还是先回房间,等我来找你!”   “……”兰又嘉顿时笑了起来, “我只是低血糖而已,吃过东西就没事了,不用这么紧张。”   “对了,幸亏你反应快,不然我还得在地上多躺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认真的谢意,和玩笑似的庆幸:“这个酒店的地板还是挺冷的, 要是能晕在床上就好了。”   孟扬怔怔听着, 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了吗?”   “真的。”他听见兰又嘉笑着说,“梅教授不是也跟你说了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 梅教授的确专门过来这样跟他说过。   说兰又嘉刚才是因为低血糖晕倒了,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可孟扬同样记得,在更久以前那个台风暂歇的清晨,他看见那道孤零零坐在床边的身影,脸色明明白得吓人,颊边碎发被汗水尽数打湿,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却只说自己是做了噩梦而已。   他还记得嘉嘉总是在吃药,经常会随身携带一个不透明的药盒。   孟扬一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药,只是替他仔细保管好。   但他知道的,嘉嘉的身体比一般人要差,精力也没有寻常这个年纪的人那么旺盛,很容易觉得累。   他、嘉嘉,还有闻哥都住在同一层,每天下了戏,常常是一起回来,闻哥住在更靠近外侧的房间,他们俩住在更里侧,是紧挨着的两个房间,梅教授特意安排的。   每次同闻哥道完别,他和嘉嘉会穿过剩下的那一小段路,再各自回到房间。   而在转身进屋的那个瞬间,他侧眸望见的嘉嘉,总是浸没在一种寂静的苍白里,看上去比充满欢声笑语的前一刻要虚弱许多。   孟扬一直以为那是累了一天后的正常反应,又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是吗?   真的是看错吗?   又真的正常吗?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细想。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细想。   年轻的助理目光惶然地闪烁着,藏着许多欲言又止的不确定。   同样年轻的艺人看着他,脸上笑容依旧,只是忽然眨了眨眼睛,轻声喊他:“孟扬。”   “……哎!怎么了?嘉嘉。”   “我们该去片场了。”   “去片场?梅教授……梅导说了今天让你好好休息,应该不用过去了吧?”   “但我已经休息够了。”   说着,神情始终一派轻松的青年弯了弯那双漂亮的眼睛,上扬的语调里仿佛藏着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故事。   “而且,你不想知道梅导为什么要叫我过去吗?”   不久后,片场外围。   孟扬紧盯着这会儿正在听梅导讲戏的那个陌生演员,半晌后,露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绝对是嫉妒,还不是一般的嫉妒,是嫉妒到快发疯了。”   “不然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他兀自嘀咕着,“不过,这人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嫉妒你啊?”   孟扬记得兰又嘉来京影旁听上课的那段时间,一开始,他们班上也有人不喜欢他,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不解,还暗地里传过各种各样的闲话,关于他背景的,关于他能力的……   但很快,那些杂音都消失了。   因为在绝对耀眼的光芒面前,嫉妒甚至毫无意义。   倒不如安安分分地欣赏。   说不定未来还能以大明星的老同学自居。   所以,此刻看到这个据说因为在生活中就很讨厌嘉嘉,才会被梅导选中来饰演姚光的年轻演员,孟扬满心都是不解。   “我知道了!”他突然灵光一现,笃定地一击掌,“肯定是感情原因!”   兰又嘉好奇道:“……感情原因?”   “对啊,就是他喜欢的人喜欢的是你,甚至可能跟你在一起过,所以他才会这么讨厌你。”   高中时代就自诩情圣的孟扬越说觉得越有道理:“因为把你当情敌嘛,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兰又嘉就也认真地想了想:“但是我没有跟大学同学谈过恋爱,而且,我印象里他一直交的是女朋友,差不多全校人都知道我喜欢男生,所以追我的基本都是男生。”   “哎?!……没事,性取向是流动的,他肯定是什么时候偷偷流动了!”   “嗯,可能吧。”兰又嘉继续给他提供新信息,“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大一刚开学那会儿,他对我的态度好像就怪怪的,很刻意地想要接近我,只是那时候整个班上都是陌生人,大家都在努力交朋友,我就没太在意。”   推理再度陷入僵局,孟扬瞪着眼睛,困惑地挠挠脑袋:“刚开学就嫉妒上了??等等,你让我再想想,不是,这哥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愁眉锁眼,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简直像在做数学卷子上的最后一道大题。   身旁的青年看得扑哧一声笑了。   也正是在那个鲜明笑容绽放的一瞬间,孟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糟了。   ——独自待在房间里时的胡思乱想,随之而来的种种惶恐与懊恼,好像都被悄然抚平了。   他渐渐忘了那些混乱的、难过的念头。   因为耳畔那道清澈温柔的声音,和那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八卦。   孟扬就恍然地想,明明是应该由他来安慰今天意外晕倒的嘉嘉的。   怎么反过来了?   紧接着,他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笑容,心里又冒出一个更恍惚的念头。   怎么会有人讨厌嘉嘉?   他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和解释。   孟扬蓦地道:“嘉嘉。”   “嗯?”兰又嘉笑着应声,“想出来了?”   “没有,我想不出来。”   他顿了顿,小声问:“你难过吗?”   “……”兰又嘉愣了一下,“为什么要难过?”   孟扬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这么问。   可对上那道干净澄澈的目光,他似乎怎么都问不下去了。   所以只能说:“因为……因为你明明没做什么,却有个人一直很讨厌你,应该会觉得难过吧?”   闻言,兰又嘉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反正我也不太喜欢他。”   “诶?为什么?”   “因为他姓姜。”   “姓姜怎么了?”   “姜很难吃,还会伪装成各种各样的食物,多讨厌。”   “……”   孟扬差点又要被这个无厘头的原因逗乐。   好在他记得自己身为助理的职责,努力控制着即将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道:“好吧,说到吃的,之后我会格外注意你的饮食,保证不让任何人随便接触。”   “为什么?”   “因为姜黎肯定知道你过敏的事啊,就算之前不知道,进组以后打听一下也知道了,我可不能让他找到任何使坏的机会,比如在你的盒饭里下蛋害你过敏之类的……”   这下轮到兰又嘉被逗乐了。   淡色唇角倏地扬起,流露出一抹皎洁笑意:“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孟扬也跟着笑,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开卷有益嘛。”   夏日午后的阳光静静流淌在空气里,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的面庞,令笑容愈发青春烂漫。   远处始终忙碌的剧组,像个海市蜃楼的幻影。   片刻后,那道柔和的嗓音再度响起:“孟扬,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另一道向来爱嬉笑的声音,此时亦很认真:“什么事?你说吧。”   “等拍完这部戏,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是要去别的城市吗?还是出国?”   “出国。”   “……你不打算继续拍戏了吗?”   “嗯,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等晚秋上映,就瞒不住了,肯定会被家里人带回去的,他们不会同意我再继续拍戏。”   “为什么不同意?你明明那么有天赋。”   “因为有百亿家产要继承。”   “……”   孟扬哽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吐槽他:“还说我……你小说看得也不少。”   身旁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青年,便不住地笑。   笑得目光如珠玉般晶莹。   “对不起,其实是要回去治病。”兰又嘉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拍戏又很透支精力,得好好养病了。”   “而且,我真的很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我很想他们,很想见他们。”   他话音里的想念那么浓郁。   像一场淅淅沥沥,漫长无尽的雨。   令听的人怔然出神,再也道不出满腔的好奇疑问。   所以,孟扬想了很久,只是问:“你的病能治好吗?”   他看着兰又嘉。   兰又嘉也看着他,温声应答:“能,当然能。”   “那等你治好了,还会再演戏吗?会回国吗?”   “现在还不确定,这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很久以后啊……”   孟扬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问:“闻哥知道这件事吗?”   “对了,他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只请假一个上午吗……”   却听见兰又嘉说:“他没必要知道,我们应该快要分手了。”   是很平淡的语气。   “……什么?”   这段感情自始至终的见证人蓦地停住了碎碎念,难以置信道:“分手?!”   兰又嘉原本不想解释的。   因为他还没有想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可恰在此时,余光里出现了一道快步而来的淡灰影子。   ——几十分钟前,他敲开孟扬房门之后,看见那个不安眼神的瞬间,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对满心惶恐的好友解释自己的异样了。   如果孟扬知道了他……   会觉得难过吧。   闻野也是。   其实他也很难过。   更觉得愧疚。   所以,在身后的脚步声蓦然顿住的这一刻,兰又嘉也在瞬息间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听来突兀的分手预告了。   “因为在一起以后才发现,我好像是真的不太喜欢这个类型,不应该继续浪费他的感情。”   “他很好,可是太年轻了,我还是更喜欢成熟可靠,比我年长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又清冽,没有半点伤心,像最难融化的纯粹坚冰。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第73章   时间是一道最难逾越的分界线。   年轻的人不会刹那老去, 年长的人也不会忽然青春。   岁月判若鸿沟。   闻野想,他大概永远变不成比嘉嘉年长的人。   夏天要清爽和凉快,冬天要糖分和温暖。   季节亦泾渭分明。   但在炎炎盛夏里, 他跑遍半座城市, 还是找齐了有着冬日气味的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糖雪球。   其中糖雪球是最难找的。   雪白的糖霜包裹着不应季的暗红山楂,红白相映,金玉其外,模样诱人。   他偷偷尝过一颗,外面很甜, 里面却酸。   酸得连眼睛都发涩。   嘉嘉怎么会喜欢吃它?   又怎么会一直喜欢他?   嘉嘉说过的, 这份喜欢或许只能持续一个月。   闻野希望也是。   要是真能持续一个月就好了。   因为一个月其实很长。   长得嘉嘉已经开始提前厌倦了。   长得他不一定能拥有圆满结束的那一日。   虽然他一度很不想听嘉嘉提起快要到来的八月八日。   但这一刻,他反倒觉得,要是真能共同度过那一天就好了。   他想和嘉嘉一起看那部别名很讨厌的电影。   他们明明是在一起拍电影, 却还没有肩并肩看过一部电影。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糖分气味, 盛夏高温炙烤着那些属于寒冬的温暖。   过了好一会儿,艺人和助理的交谈已经从严肃的感情问题,变成了轻松的吃吃喝喝。   是平时自称感情大师, 此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的助理,生硬转移的话题。   “……对了嘉嘉,你刚才吃够东西了吗?要不要再补充点糖分?或者我去给你拿个可乐——”   孟扬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像是可乐气泡一样酷酷的声音。   “你们俩又躲在这里偷懒。”   “——闻哥!你回来了?”   孟扬全身一僵,差点没控制住本能流露的心虚表情, 迅速没话找话道:“那什么, 一上午都没看见你,你去哪了?”   好在闻哥没察觉他的异样,也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应声道:“出去取点材。”   说着,他神情寻常地递来一个盛得满满当当的袋子,语气很随意:“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车站旁边有,就顺手买了。”   是递给嘉嘉的。   孟扬有点好奇,就探头凑过去看:“顺手买了这么一大堆?你买了什么啊?诶,栗子,糖葫芦,糖山楂,都是甜的……”   看来嘉嘉已经跟闻哥说了自己低血糖的事。   “怎么还有一根……呃,牙膏??这上面贴着的是什么?”   接过礼物的人打开袋子,在扑面而来的浓郁甜味里,指尖越过那些沉甸甸的糖分,先拿起了里面唯一一样不甜的东西。   一支崭新的防龋齿牙膏。   牙膏外包装上贴着一张便条贴,上面有一幅生动的简笔小画,是捂着牙齿嚎啕大哭的牙疼小人。   像是故意要逗人生气一样。   收到这份礼物的恋人看上去的确生气了。   他的语气很是不满:“……你在诅咒我牙疼吗?”   唇角却是扬起的。   “没有,是怕你一口气吃完了牙疼,先预防。”   “我又不傻,怎么会一口气吃完?”   “天气这么热,不赶紧吃完就化了。”   “那你帮我吃。”   “不要,不爱吃甜食。”   “哦,那我分给孟——”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面对恋人目光灿烂的疑问,年轻的男生只坚持了几秒,就败下阵来:“行吧。”   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牙膏不能给他。”   还提前预判了恋人的追问:“因为我小气。”   孟扬:“……”   明明在场却好像透明人的助理,表演型人格瞬间发作。   他抬手捂住腮帮子,顿时唉声叹气道:“够了!我已经开始牙疼了,又酸又疼的——能不能不要突然撒这种致死量的糖?下次加点预警好吗?单身狗的命也是命啊!”   其实孟扬是忽然间真的觉得,有点酸,也有点疼。   却不是牙齿。   嘉嘉明明是喜欢闻野的。   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那样柔软的眼神。   可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他这样想着,面上又是轻快嬉笑的样子。   身旁的他们也笑着。   这个片场之外的热闹角落里,青春气息浮动,笑声烂漫澄澈。   不知吸引了多少道在此停留的视线。   新来的剧照师就不小心看呆了。   他手中的相机取景框,对准了不远处的三道身影,刚好形成经典的三角构图。   而三角之中最清晰瞩目的那处焦点,正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像是皎洁如昼的明媚。   又带了一点缄默的悲伤。   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适合镜头。   比如这个镜头原本是朝着其他方向的,不知不觉间,就随相机主人的视线一道转向了这里。   可看得失了神的剧照师犹豫了好一会儿,蠢蠢欲动的手指其实已经放在快门键上很久,最终仍是没有按下去。   即便听不清对话,他也看出了这幅画面里涌动的暧昧情愫。   作为剧照师,他要捕捉的是一切与拍摄有关的精彩瞬间,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   但最好避开剧组成员们的私人生活,尤其是演员们的。   因为他们始终被无数视线打量、审判着,一不留神,就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汹涌争议。   昨日刚刚进组的剧照师于心底这样惋惜着,在错失一个完美瞬间的遗憾里,强迫自己移开了镜头。   ……他刚刚在拍什么来着?   对了,在拍戎青给新进组的演员讲戏。   一片嘈杂的片场里,女导演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刚才那条大体过关,主要问题还是出在走位上,你不要一个劲去看地上贴的点位标记,眼神太飘了,哪怕你真的觉得自己站错点了,只要我没喊卡,你就给我站在那儿好好演,镜头会去找你的,听到了没有?”   和新人男主演来自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专业的新演员闻言点点头,看上去颇为紧张。   “听到了,梅导,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乱看了。”   梅戎青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忐忑的年轻人,隔了一小段令人惶恐的寂静后,又淡淡道:“行了,也不用太担心,新人都容易犯这个毛病,多拍几条就好了。”   相比前一刻的肃然厉色,此时的语气柔和了不少。   对她的脾气有所耳闻的新人演员顿感惊讶,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好、好的梅导,我真的记住了,谢谢梅导。”   梅戎青应了一声,面色愈发缓和,随口同他聊起闲话:“今天进组以后感觉怎么样?还适应这里的环境吗?”   “适应的!李哥特别照顾我,大家也都很好相处。”   “嗯,我记得你跟兰又嘉一样,也是第一次拍戏吧?”   “……对,我们都是第一次拍戏。”   年轻人话音微顿,紧接着,脸上露出一个羡慕似的笑容:“但他很厉害,能被挑中饰演主角,在学校里也是,好像天生就该是主角。”   听上去只是羡慕而已。   梅戎青定定地注视着这个笑容,语气平常道:“新人进组肯定有不适应的地方,对你们来说,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难免会觉得忐忑和孤单。”   “所以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助理,专门负责照顾他,助理来了以后,他拍戏的状态也好了不少——我给你也找个随身助理?”   虽然是询问句,但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   听的人对这个提议始料未及,旋即意识到自己被大导演的罕见关照砸中,心里一喜,语气倒愈发小心翼翼:“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梅戎青干脆利落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让他尽快进组,万一相处起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直接来跟我说。”   语毕,不等这个又惊又喜的年轻人连声道谢,她转而道:“一部戏里有很多角色,不止有主角才能被观众看见,配角同样可以很耀眼。”   “其实你也有不错的潜质,不然我怎么会选中你?”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如今已后悔选中的年轻人,最后留下一句听来寻常的勉励:“好好拍戏,这段时间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这部戏上,全身心投入到拍摄中去。”   “姜黎,别让我失望。”   耳畔是年轻人浑然不觉异样的积极应声。   而她转身之后,难得温和的眼神却在刹那间转冷。   咔嚓一声。   画面在此定格。   始终安静等待的剧照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最具戏剧张力的瞬间。   导演彻底出了画。   镜头继续流动寻觅。   它越过了此时不该被拍摄的新人主演,越过了这一刻背对人群的知名大导……   很快停留在剩下来的人们之中,最耀眼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张曾无数次出现在大银幕上,演绎过种种斑斓情绪的英俊面孔。   但对方在这一瞬的神色,却比那些刻意设计出来的情绪,更复杂难辨。   即使他身旁的经纪人正眉飞色舞,分明是在说一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消息已经放给大粉了,让他们先去预热造势,等月中就可以正式官宣。这段时间你要格外注意舆论,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对了,你的社交账号在自己手里,我没法替你营业,但我会找几个剧组成员发点跟主创有关的拍摄日常,这两天你有空了就去转发互动一下,别让外界再继续胡说八道了。”   袁静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换来的却是身边艺人话音淡淡的一句反问:“胡说八道?”   “对啊,你也知道从晚秋开机以来,外面是怎么猜测兰又嘉的吧?说他是资源咖空降,连你都得压着脾气给他做配抬轿……胡诌什么的都有,你多少该帮着澄清一下——”   她还没说完,就听见纪因泓打断道:“从开机就有这些流言了,为什么现在才让我帮忙澄清?”   “……”袁静怔了怔,很快笑了起来,“那会儿跟他也不熟嘛,现在都快杀青了,我看你们相处得也还行,反正是顺手而为的事,能帮就帮了,就当结个善缘,对你又没坏处。”   男人听得笑了:“是吗?”   “是结善缘,还是刻意讨好?”   笑声微冷。   空气蓦地凝固了。   袁静一时无言,默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她看见这个并肩经历过许多风雨的艺人,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重的、挣扎的煎熬。   “这两天我一共NG了十多次。”他说,“连梅戎青都以为我是受到那场戏的影响,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入戏。”   “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有多稀奇。”   “你应该也知道,我一路走到今天,曾经被所谓的内定和走关系,被那些只有背景胜过我的人,抢走过多少次机会。”   “袁静,百裕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快结束考察期,定下我做代言人?”   这个在纪因泓心头盘旋了整整两天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坠地。   而随着话音响起,袁静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去。   她看着眼前面色郁然的艺人,声音里带着极轻的叹息:“我以为你不会问的。”   有些话,其实不该问。   因为有时候,追根究底并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袁静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兰又嘉的。   在如今的纪因泓看来,对方还是那个有着出色天赋和神秘背景,彼此关系仅止于戏的新人演员而已吗?   只要这个前路一片璀璨的艺人没有因此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袁静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长久待在这个灯红酒绿之色远甚于寻常市井生活的大染缸里,她很清楚论迹不论心的道理。   她是向来藏在幕后的经纪人,尽心竭力地为手下艺人的未来规划筹谋。   很多时候,她比艺人更清楚星光背后的翳影。   也比他们更洞彻内心徘徊的欲望。   所以,她总是会替他们做出更理智、更正确的决定。   或许,也是他们更渴望听见的一种答案。   “百裕会这么快结束考察期,是因为你的来时路走得足够清白干净,而且具备他们高度认可的商业价值,这和你正在顾虑的事根本没有关系。”   “因鸿,定下你的是百裕,不是JA。”她说,“所有人都知道,它们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还是说,你觉得JA亚太区的傅总,有能力干预百裕全球总部的重要决策?”   “别再想兰又嘉的事了,我知道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魅力,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这么觉得,我也知道你多少受到了角色的影响,有时候你其实是陈易秋,而不是纪因泓。”   “但等你的戏份一杀青,就能摆脱这种影响了。毕竟这只是一部戏,你以前也拍过很多这样的戏,而未来,你还有很多这样的戏要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会是最好的,最明亮的一段路。”她再次露出笑容,“对不对?”   这是一个满含光明憧憬、丝毫没有谎言气味的温煦笑容。   更衬得身旁那张面孔愈发晦暗沉郁。   咔嚓一声。   取景框截取了一个很巧妙的角度。   令画面里只有穿着戏服长身玉立的男人,半明半暗的光影,和那双仿佛写满了故事的深邃眼睛。   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剧照,有着最直接浓郁的视觉冲击力。   照片被选中,点击发送。   配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很快,粉丝的评论如雪花般纷纷涌现。   【!!看我刷到了什么!前排前排!】   【我就知道蹲在剧照老师这里准没错,辛苦老师了!老师您别太累但也千万别歇着啊!!】   【好牛的镜头表现力……泓哥的神图再次+1啊啊啊啊幸福晕了!】   这位剧照师往日访客不多的社交媒体账号下,很快被一拥而来的纪因泓粉丝们攻占了。   在条数以秒刷新,充满溢美之词的评论区里,偶尔也会刷过几条提及了其他名字的评论。   【所以钢琴课上的另一个人呢?想看谢雪5555老师你偏心!】   【谢雪的演员真的好神秘,不仅照片没几张,连个社交账号都没有,剧照老师圈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挺无奈的。】   【对啊,想看嘉嘉的图,拜托老师也给他一点镜头吧!他的脸真的好能打,而且天真贵公子×白切黑年上……这口太香了我先磕为敬!】   第三条评论像粒格格不入的石子落进水面,霎时引发了阵阵涟漪。   【……难评,送你两个字吧:别蹭。】   【资源咖都已经占半部戏的镜头了,还不够多啊?】   【谢粉(抱一丝没记住资源咖的大名)是不是也听到BY的风声了,还是下血本买水军了,这段时间怎么格外爱蹭……泓哥实惨,真是被扒着吸血。】   石子无措之余,立刻逐一反驳。   【蹭什么了?剧照老师的文案里就提了谢雪啊!】   【??导演在采访里都说了这是她万里挑一的谢雪啊,不会真有人以为这个导演的剧组里会有资源咖吧?要不你们先去搜搜她的名字,然后看一眼关联词条好吗?】   【什么BY,包养?扮演?鬼缩写看不懂,哪有水军,是有个淡圈好久的富婆粉头最近又活跃起来了,她人脉很广,去探过晚秋的班,说是当场就爬墙粉起了嘉嘉,所以才吸引了很多其他粉丝的。】   然而涟漪越来越大。   【富婆粉头,人脉广,不是资源咖……呃,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笑死,这算是不打自招了吗?果然是一粉顶十黑。】   【懂了,叫资源咖确实是冤枉你家正主了,抱歉抱歉,既然脸那么能打,叫小白脸怎么样?】   【慕名来围观自爆卡车。】   【围观+1,说起来,这条都发出来半天了,被圈的那个演员完全没反应啊,没点赞没回复没转发。】   【emmmm能说吗,其实这个文案也挺蹭的。】   终于,这条被盖起了超长楼中楼的评论,还是消失在了风过留痕的网络世界里。   是发出评论的人主动删掉的。   因为她实在是辩解不过来了。   “……这群人怎么这样啊!气死我了!!”   房间里隐隐传出女孩子带着哭腔的抱怨声。   房间外,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中年夫妻对视一眼。   妻子调低了电视音量,用手肘推了推丈夫。   丈夫旋即起身,敲响了女儿的房门,声音温和:“出什么事了?”   “爸我没事。”女孩子很快攥着手机过来开了门,吸着鼻子道,“我打电话呢,打完再跟你说。”   “行,那你先聊,我不打扰你。”   中年男人粗粗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电脑屏幕,看见了一张长得相当好看的年轻男生的照片,顿时知道女儿是在折腾追星那档子事,便没多问,转身要走。   只是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是哪个刚火起来的明星?   他正心生好奇的时候,又听到身后女儿仍有些哽咽的声音。   她对听筒那头的朋友说:“怎么办,我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会不会给嘉嘉带来麻烦啊?但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那样曲解……”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中年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愕然回头。   第二十四天,八月一日。   城市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一栋白色小楼矗立在街角的位置,漂亮整洁,楼下花坛里栽着郁郁葱葱的桂花树。   空气中弥漫着盛夏的暑气,与隐隐约约的早秋气息。   是桂花的香味。   清晨繁忙的街道上,中年男人抬手瞄了眼表,快步走向这栋楼,不多时,果然看到了前方那道熟悉的背影。   ——对方总是很准时,像生活在一种异常固定的节律里,几时上班,几时离开……是整间诊所里最稳定的一位医生,也是最神秘的一个谜。   比如过去的每一个中午,他们俩会一道出去吃午饭,期间随意闲聊,然后散步回来。   但今天,在满腹惊讶好奇的驱使下,他可能等不到午饭时间了。   因为谜题的一角或许正向他徐徐掀开。   他顿时加快了步伐,主动打招呼道:“程医生,早啊!”   走在前面的程医生闻声停下,颔首应声:“今天来得这么早?”   “是啊,刚好有事想跟你说!”   中年男人看着对方脸上温文平淡的笑容,恍然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中午,他在这里对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惊鸿一瞥时,程医生似乎也是这样笑的。   不等程医生追问,他主动道:“原来你的小病人要做明星啊!怪不得这么保密。”   “不过是该注意点,我看他以后肯定能大红大紫,我女儿昨晚还为他哭鼻子了呢,她年纪不大,眼光倒是很精到,喜欢过的演员歌手,没一个名气小的。”   年长些的医生压低了声音,说得感慨。   另一个医生脸上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透明镜片遮住了男人刹那间冷下来的眸光。   唯独语气仍然和煦温善,好似寻常一问。   “……你是说哪个病人?”   所以答的人浑然不觉异样。   “嘉嘉啊!” 第74章   喧嚣嘈杂的街头, 日光朦胧耀眼。   诊所同事有意控制了音量,但仍显得有些兴奋的话音清晰地流淌在空气里。   “他叫兰又嘉,对吧?这名字挺好听的。”   “除了你以外, 我是咱们诊所里第一个知道嘉嘉全名的人吧?应该也是第一个见到他长大以后模样的人。”   他笑着揶揄:“之前偶尔听他们提起你这个小病人, 一个个都念念不忘,可再问下去,不光没有诊疗档案和照片,连大名也说不上来,真是够神秘的。”   口吻亲近熟稔, 仿佛在讲一桩很有意思的八卦。   冷冽的眸光转瞬即逝, 他口中的程医生也笑了起来,语气寻常道:“嗯,他的咨询早就结束, 我已经很久没关注他的动向了——他进娱乐圈了?”   “哎, 你不知道这件事啊?”   同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当即解释道:“他现在在拍电影, 导演是梅戎青,你应该看过她的电影吧?就是那个背景特厉害的女导演,挺有名的。我女儿说他演的是主角,而且导演特别欣赏他,年纪轻轻的,前途无量啊!”   “说真的, 那天我在这儿看到他的时候, 就觉得那身气质不像是个普通人,即使不是大明星,也应该是个画家、钢琴家之类的……”   他说得热闹, 可面前的程医生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神情很是平常。   好像不管是忽然进了娱乐圈的昔日病人,还是同自己有了间接关联的遥远名人,都没什么可稀奇的。   说话的人因而心生踟蹰,滔滔不绝的话音渐渐收止,转而道:“……程医生?”   程医生这才应声附和,一如既往的温善好脾气:“他从小就不是个普通孩子,我也觉得他的未来前途无量,是该大放异彩。”   “……是啊!”   被对方的从容淡定映衬着,同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清清嗓子,主动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会保密的,不会到处乱宣扬,女儿那里我也没说他有心理疾病的事,只是跟你熟嘛,就随便聊两句。”   “我知道你不会。”程医生轻轻颔首,笑着说,“那天他遇到你的时候,除了再见,还应该再说一声谢谢的。”   说着,他抬手看了眼表,微带歉然道:“我有个病人很快就要到了——中午再聊?”   上午时光眨眼过去,诊所迎来了暂时的休憩宁静。   一直到十二点十分,门口始终没有响起那道固定规律的敲门声。   中年男人总算忙完了自己手头的事,抬头瞄了眼今天中午格外冷清的房门,生出几分诧异。   很快,他关上电脑,起身走出屋子,穿过走廊,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   门里一片安静。   他不禁低声自语:“去哪儿了这是……”   忽然间,身后传来另一个同事的声音:“找程医生吃饭?”   “对啊,他不在?”   “不在,他有个病人出了点事,这会儿状态很不好,所以上门紧急干预去了,看样子挺棘手的,程医生连下午的预约都全部推掉了。”   “那估计是麻烦了,怪不得他都没时间跟我说一声。”中年医生了然之余,感叹道,“他也是够负责的,这么大的太阳还专门跑一趟过去。”   “毕竟是程医生嘛,人家心里可是结结实实地装着病人的,哪像我俩……”   零零碎碎的话音飘散在空气里。   日光下的深蓝如一道飞逝的幻影。   手机屏幕上蓦地浮现出来电页面的时候,原本面色冷然的梅戎青愣了好几秒,才按下接通键。   “……小程?”   她回忆了一下今天的日期和此刻的时间,语气倒是和脸色截然不同的松快:“你们诊所总算倒闭,你终于被迫失业了?”   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笑声:“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暂时倒闭不了,恐怕还要再开几家分店。”   “行,诊所倒是蒸蒸日上了,就是你爸心里估计堵得慌。”她调侃了一句,很快问,“找我有什么事?”   男人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剧组在云县拍戏?”   “嗯,这会儿就在。怎么了,你在附近?”   “算是,我在回城的高速上,离云县的出口还有两公里——只剩一公里了。”   梅戎青瞬间了然:“你是看到路牌,突然想起来我在云县了?今天旷工不做神父了?”   “昨天有事出城,今天就没约病人。”对方说,“刚好想起来之前答应过你要来探班,不是说有个小孩要我见见?”   梅戎青就说:“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亏你还能想得起来,要是再晚一点,整部戏都杀青了。”   男人从善如流道:“抱歉,我的错。”   他认完错,又说:“真该早点来的。”   温雅的嗓音里带着似认真似玩笑的叹息。   “行了,有空就来吧,我把具体地址发你,现在过来正好能一块儿吃顿午饭,再到片场里逛逛。”梅戎青说,“今天是下午开机,一直要拍到凌晨,晚上肯定没空招待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那小孩就别见了,他挺怕生,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刚好他这会儿不在组里,省得我再特地叫他过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原因只是如此而已。   电话那头的声音亦很平静,仿佛其实并不关心那个随口提及的陌生人。   “好,一会儿见,青姐。”   电话挂断,通话页面消失。   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重新浮现出之前的界面。   是一条昨天发布的社交媒体帖文。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帖文热度很高,下方评论仍在不断增加。   大多数是纪因泓粉丝的溢美之词。   以及对另一个人的疯狂攻讦。   【整整一天了,泓哥还是没理会过这条@,他昨晚就上过线的。】   【倒贴炒作实锤了吧……这文案明显是LYJ那边给剧照师的,太搞笑了。】   【到底是有多大的脸,才会觉得踩着别人上位之后,人家还得忍着恶心配合你表演啊?】   屏幕之外的梅戎青指尖滑动,掠过了那些刺眼的话语,最终停留在这条帖文的配图上。   照片里的男人被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双眼睛静默似海,盛满了深邃浓烈的、难以言表的徘徊挣扎。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双眼睛。   片刻后,这条引发热议的帖文,被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转发了。   转发配文,更是出人意料。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按下发送键之后,梅戎青没有等着谁主动来问些什么,直接拨通了纪因泓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女导演开门见山,声音冷冽:“袁静让小文配合她发剧照,但忘了让你配合回应?”   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瞬,男人的声音才响起:“……抱歉,还没来得及看。”   梅戎青听得笑了,笑声极冷:“是么?”   “你的经纪人出谋划策,你的粉丝冲锋陷阵,你自己心有顾虑,结果却是兰又嘉倒霉?这一切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   听筒里便陷入一阵更长久的寂静。   良久,纪因泓道:“是我这边的责任,我们会尽快处理这件事,把影响降到最低,我也会去跟兰又嘉解释——”   “用不着跟他解释。”梅戎青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好。”对方应声之后,话音顿了顿,再一次道,“抱歉,梅导。”   听起来大约是句很真心的道歉。   梅戎青却从中听出了一种微妙的,词不达意的气味。   她毕竟是个导演。   写过许多戏,也看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演戏。   她太熟悉那种复杂幽微的挣扎与痛苦了。   梅戎青问:“老纪,你知不知道陈易秋这一辈子,最不愿意回忆的是哪一刻?”   话题转得很突然,以至于在戏里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回过神来,纪因泓便不假思索道:“是谢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这个本应没有悬念的答案,却让梅戎青发出了笑声。   奚落的,嘲弄的笑声。   “不,你错了。”   她说:“是更早之前,他还能见到活生生的谢雪,还在为自己选择的路感到煎熬的每一刻。”   “因为在那些时刻,他被最纯粹的光亮吸引,却以为已经深陷污泥身不由己,不敢聆听自己的心,直至最终做出无可挽回的错误决定。”   “所以,后来的他最不敢回忆的,就是那些看上去还很明亮的日子,那些一切都来得及修正和挽回的日子——只要他及时停下来,回到那条他自始至终都最想走的路上。”   “然而,要想活得像谢雪一样纯粹、热烈,本心如初……真的很难,是不是?”   电波噪音轻缓鼓动,过了很久,听筒里才响起男人有些喑哑的声音。   “……是啊。”他轻声叹,“很难。”   “很难,却并非无路可走。”她最后说,“老纪,你该演好陈易秋,但别做陈易秋。”   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这通电话也很快结束了。   结束后不久,梅戎青就收到了袁静发来的消息。   言辞恳切的道歉,外加一些正在平息舆论的证据。   纪因泓的社交账号给有关兰又嘉的正面评论点了赞,接着在粉丝群里随口提及,解释之前是没注意到消息,大粉再将此扩散发声,劝告粉丝不要再继续攻击另一位演员,以免影响这部戏的外界风评,其实主演之间相处得很融洽……诸如此类的安抚。   他似乎做了很多,却唯独没有解释真相,更没有公开说过一句,与他共事的另一位男主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十足的营业姿态,不含半分真心。   或许也是有一点真心的。   出现在那条被导演转发后,再也不能视而不见的帖文转发区里。   纪因泓:我想,他觉得不会。 //@梅戎青:在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后悔。 //@拿相机的小文:谢雪的钢琴课。这一刻的陈老师在想什么?@纪因泓   ——和不久前的她一样自以为是。   指尖在屏幕上滑过,低头盯着屏幕的女人发出一声冷淡的嗤笑。   仿佛已事先窥见了某种结局。   这抹寒凉冷冽的笑容,令身边人侧眸望来,温声问:“怎么了?”   梅戎青语气平常道:“没事,看到了一条推送,挺好笑的。”   她没有解释更多,摁灭了手机屏幕,重新将视线移回到周遭的风景上。   “怎么样,这内景布置得不错吧?烧了一千多万做出来的效果,基本都是货真价实的老物件,连地板都是一百年前的古董货。”   随着她的介绍,探班访客的目光在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静静逡巡着,直到停泊在客厅里最引人瞩目的那样物件上。   “它也是古董?”   男人修长清俊的指节轻轻按了下去。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对,它也是,算是这间屋子里最贵的古董了。”梅戎青道,“但也最值得。”   因为它等来了一个最好的钢琴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但彼此熟识多年的老友,仍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笑道:“看来你对平日里弹奏它的那个人很满意。”   梅戎青也笑了,随意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不希望再多一道注视着那个人的视线了。   何况,眼前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   真正的朋友。   “看得手痒了?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整个大院里数你最有音乐细胞。”   梅戎青扬了扬眉,鼓动道:“要不要上手试试?放心,弹不坏。”   她话音刚落,原本在雪白琴键上流连的指尖,却松开了。   “我已经很久不弹钢琴,恐怕都忘光了。”对方摇摇头道,“早就只懂听,不懂弹了。”   “只懂听啊……”梅戎青重复着他的话,忽然轻叹一声,“说起来,还真有支曲子想给你听听。”   她到底是没忍住心底淤积已久的情绪。   毕竟,这是她最能聊得来的一个朋友。   她从钢琴背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张藏得很好的崭新唱碟,走向不远处的老式留声机:“是首爵士即兴,你以前总爱放这类曲子,你妈就老是抱怨听得快睡着了。”   “嗯,她到现在都听不惯爵士,说只适合失眠的时候听。”   男人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张黑色碟片被小心地放入唱机,语调依然平静:“它看着不像是古董。”   “对,不是。”梅戎青说,“是当代作品,我在一场晚会上偶然听见的,印象很深,回来就把录音刻成了碟,有时候会拿出来听。”   “晚会?”   好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是好奇,又似是了然:“那它一定是支很美的曲子,才让你在整个嘈杂的夜晚里,唯独对它念念不忘。”   “是啊,很美。”   她目光很深:“它是我听过最美的钢琴曲。”   伴随这声轻轻的感叹,唱针拨下,轻微的噪点之后,流泻出清晰明亮的乐声,扣人心弦。   第一个乐段是浪漫的。   浪漫又轻盈,仿佛一个徐徐展开的节日夜晚,窗外雪花飘零,屋里暖意正盛,玻璃晶莹剔透,映照出窗边人眼眸中灿烂柔软的情愫。   那是爱情的开始。   初次听闻的陌生乐曲,似曾相识的结构调性,一如既往的浓郁感情……   这是兰又嘉演奏的钢琴即兴。   也是兰又嘉最想要的爱。   美丽的,胜过一切的爱。   ——“嘉嘉,你实现心愿了吗?”   ——“实现了,两年前就实现了。”   渐渐地,浪漫的乐段开始有了偏差。   郁然的悲伤一点点浸没了欢欣。   雪越下越大。   雪花不再轻盈,叫人举步维艰。   沉重得近乎绝望。   ……那个心愿没有实现。   那天的兰又嘉骗了他。   午间光线明亮的老洋房里,钢琴声如水流淌,听众默然而立。   日光掠过单薄剔透的镜片,几乎快要遮不住镜片之后那份浓郁得宛如实质的情绪。   幸而另一个听众此刻也在走神,或许是想起了那场难忘的晚会,所以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程其勋知道这是哪场晚会。   是他已经抵达礼堂门外,却因为另一道身影的到来,没有入场便转身离开的那场晚会。   是兰又嘉的毕业晚会。   兰又嘉邀请过他去听。   所以他本该在场亲耳聆听这首钢琴曲的。   他应该更早听到这首钢琴曲的。   这首情绪越来越悲伤的,充斥着浓重绝望的钢琴曲。   将人一点点拽进了一个无法呼吸、更无可挽回的末日。   不止关乎爱的凋亡。   是漫天蔽野、不见明日的彻骨绝望。   ——“我很想去看你的毕业晚会,但那几天我要出差,不在京珠……”   ——“好吧,没关系,我原谅你。反正听不到我弹的钢琴,有损失的是你。”   ——“嗯,我现在就开始遗憾了。”   现在,弥漫在程其勋心头的远远不止是遗憾了。   还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强烈不安。   那天在街角桂花树下偶遇的青年笑着对他说了谎。   一个又一个,连心理医生都无法察觉出来的、半真半假的谎言。   兰又嘉分明再一次与爱擦肩而过。   他和傅呈钧的关系已然破裂了。   却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掩饰着这件事。   而且,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自己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棘手到了潜意识会驱使他向人求救的程度——甚至是向昔日依恋过,后来又主动回避的心理医生求救。   可医生竟然没能察觉。   ——“程叔叔,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我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选能让你觉得快乐的。”   当时的程其勋真的相信了那套关于毕业季迷茫的说辞。   也是真的希望对方快乐。   无论兰又嘉想要做什么,想要拥有什么,即使是希望彼此共度的岁月被彻底尘封,医生再也不会出现在昔日病人的生命中……程其勋都会竭力满足。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过得幸福。   而这一刻,所有关于那种遥远幸福的想象在霎那间碎成齑粉。   站在这栋初次到访的美丽旧屋里,空气中满溢着温暖灿金的阳光,身边是或许昨日才被兰又嘉亲手触碰过的古董钢琴,耳畔流淌着两个月前对方即兴创作的爵士钢琴曲……   程其勋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接近过。   也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摇摇欲坠的深渊近在眼前。   那一天的他,究竟在回答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那段时间的兰又嘉,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75章   唱碟渐渐读到了结尾, 动人心魄的乐声如幻影消逝。   空气里只剩轻微的滋啦声,老旧的唱针仍在拨动碟片。   黑色唱片静默地旋转着。   如同一方涌动扩散的漩涡。   梅戎青出神地看着这片难以言喻的漩涡,过了好一会儿, 才稍稍平复了波澜的心绪。   她抬起头, 看见身旁的好友似乎一脸怔然。   便笑起来:“怎么样,很美吧?”   她知道程其勋一定能听懂,也会欣赏这支曲子。   毕竟这位儿时玩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爵士乐有着相当固执的偏爱——无论同龄人是正在听青春叛逆的摇滚乐、通俗抒情的流行乐、还是彰显品味的古典音乐,他的音箱里总是盛满了会被母亲抱怨催眠的爵士乐, 几乎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 世界各地的爵士乐手们现场即兴演奏的录音。   而且,它们往往只会被播放一遍,一遍之后, 就会消失在播放列表里, 再也不见天日,除非那是一支美得惊人的曲子——梅戎青同他并不是朝夕相处,当然无法完全验证这个规律, 但她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在她某次随口问起对方,为什么独独偏爱爵士即兴,不听点其他音乐的时候,比她要小几岁的年轻男孩穿着中学校服,肩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告诉她的答案却轻盈得像一阵风。   “因为它是灵魂发出的声音。”他说, “音乐很无聊, 只有这种声音还算动听。”   她便问:“所以你总是翻来覆去地听它们?搞得你妈一到周末就跑过来找我妈打牌,说在家一不留神眼皮就合上了。”   “不,我没有翻来覆去听, 是她听不出它们的区别。”他笑着纠正,“大多数即兴只听一遍就够了,第二遍同样无聊。”   彼时刚申完大学,即将远赴海外攻读电影制作的梅戎青闻言,愕然了许久,才跟着笑起来。   她想,怪不得他们俩会成为最聊得来的朋友。   她以为自己厌倦真实世界,将仅有的热望全盘寄托于虚构创作中,已经足够悲观和冷酷,却没想到,还有人冷酷到了这种程度。   ——他竟用动听来形容那些在乐声里欢笑、流泪、嘶吼的真切灵魂。   除此之外,一切旁的事物,都是空虚索然的梦幻泡影。   那天的阳光很好,中学门口人来人往,街边的商店里飘出旋律抓耳的伤感情歌,她应程母的嘱托,来接他去参加一场临时敲定的重要宴请,而旁边路过的中学女生们,偷偷打量着那个夕阳下模样清俊眉眼含笑的男生,有胆子大的,还会主动喊她一声姐姐,好似这样能更加拉近同他的距离。   可惜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看见她们。   泡影而已。   她进而想,如果他未来一直按照家里为他铺的路走下去,必然会走到比父亲更高的位置。   因为他早早具备了一个杰出政客所需要的一切品质。   聪颖、洞彻、饱谙世故……   与足够冷酷的漠然视之。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难料。   很多年后,他被一首她至今无缘得见的情诗改变了既定的人生轨迹,成了一个看上去更温和亲善的心理医生,算来已有十年之久。   她也是。   生平第一次,梅戎青后悔拍摄一部电影,也后悔写下那个黑色预言一般的故事结局,更后悔自己起初的傲慢冷酷。   可在迟来的努力之后,她仍然没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人间辛苦,到处懦者,尽是憾事。   所以,能与一种至真至纯的美并肩同行,多么珍贵。   哪怕仅有短暂一程。   “嗯,很美。”   不知过了多久,神情有些怔然的男人终于应声,像是刚从这首初次听闻的钢琴曲里醒来,语气依旧平静和煦。   只是声音微微喑哑。   梅戎青没察觉到异样,调侃似地问:“要听第二遍吗?”   “不用。”他倒答得很认真,“这样美丽的幻灭,听一遍就足够铭记终生了。”   美丽的幻灭。   梅戎青因而笑了。   她就知道对方能听懂这首钢琴曲。   或许,也能明白她这段时间来无法对旁人言明的种种挣扎心绪。   但是,她答应过兰又嘉保守秘密的。   ——他不要凄惨悲伤的谢幕,更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只要纯粹无瑕的爱。   四周灿烂日光流动,琴声的余音早已散去。   梅戎青关掉了留声机,动作小心地取下黑色唱片,放回原处。   与此同时,立在一旁的男人始终凝视着那张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黑色唱片。   他静默地凝视着那片深渊般的浓黑。   看见漩涡仍在不断涌动扩散。   直到她瞥了眼墙上的古董时钟,主动道:“快到点了,再过十分钟我就得去准备下午的戏了。”   彼此关系足够熟稔,因此逐客令下得直截了当,无需矫饰。   听到的人反应很平常:“好,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记得停车场在东面?”   “对,你出去以后一直往左边走就能看到了,我送你?”   “不用,想起来了。”   临别之际,男人似乎又恍然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对了,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梅戎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朋友?”   “那个让你睡不着的朋友。”程其勋说,“前段时间我送小陆去机场,路上他特意跟我提了一嘴,说没能帮上你的忙。”   梅戎青便意识到他在说谁了,顺势道:“陆医生已经回实验室了?”   “嗯,半个月前就回去了。”   他笑道:“下车之前一直在跟我感叹,说那个病人可惜了,连你都没能说服他,想来意志很坚定,如果愿意接受治疗的话,其实挺有希望的。”   梅戎青听着他的转述,慨然应声:“是啊,可惜了。”   几秒寂静后,又听见对方说:“我以为你这么大动干戈地找医生,是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强烈,没想到原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这话说得很平常,带一点亲近的揶揄,同两人过去的许多对话类似。   梅戎青没有多想,脸色郁然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逼他去治病,可惜没这个资格。”   “或许,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的东西了吧。”   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话音很快消散在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里。   却又重若千钧,深深地压低了日光下的每一寸脚步。   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向来温和沉静的男人,目光中竟蕴满了罕见的浓烈踟蹰。   梅戎青相当欣赏,也非常喜爱兰又嘉——是一种超出了寻常男女之情,更纯粹朴素的爱,就像人会喜爱一朵美丽至极的花。   在得知兰又嘉突然去拍戏之后,为此驱车前往剧组之前,程其勋已经从网上的种种报道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首被特意刻录成唱碟的钢琴曲,更印证了这个结论。   与此同时,她却不愿意让他直接结识兰又嘉。   即使她很清楚他们俩观念相似,审美接近,他一定也会欣赏兰又嘉。   甚至,她专门给他听了那支自己念念不忘的钢琴曲,竟又对赋予了乐曲灵魂的弹奏者只字不提。   这是全然相悖的两种逻辑。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在梅戎青看来,将兰又嘉介绍给他之后所带来的坏处,要远远超过好处。   ——什么样的坏处?   足以让她郁结难解,彻夜难眠的坏处吗?   那份印满了医学术语和繁复影像的病理报告,蓦地浮现在程其勋的眼前。   其实他没有仔细看过那份报告,收到后检查了一遍文件无误,就转发给了如今专攻晚期癌症研究的朋友小陆。   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报告最开头罗列出的患者基本信息。   性别:男   年龄:20~25岁   没有姓名,也没有更具体的年龄,是个称得上神秘的患者。   那时他的目光一扫而过,并不多么在意这个素昧平生的,朋友的朋友。   或许连一份对年纪轻轻就罹患晚癌的同情惋惜都没有。   而这一刻的他,宁愿自己从未打开过那份病理报告,不曾知晓这两处符合兰又嘉状况的患者信息。   宁愿自己从来没做过心理医生,不曾察觉梅戎青言谈间对这名患病友人现状的有意回避,讳莫如深。   ——与对待兰又嘉时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如果……如果换一个名字,他恐怕早已将所有事项合并,得出了那个最顺理成章的答案。   世上没有那么多偶发的、互不相干的巧合,屡次重叠的巧合背后,往往有着一条清晰明了的逻辑链条。   不管有多么难以接受,那就是唯一的答案与真相。   可这个名字偏偏是兰又嘉。   偏偏是此时应该过得很幸福,应该一直幸福下去的兰又嘉。   晌午烈日下的停车场一片寂静。   男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轿车旁,深蓝车身被阳光照耀得熠然生辉。   程其勋静静地看着这片极美的,将他困于囚笼的蓝。   良久,他拿出手机。   只要一通电话,他就可以从军区医院那里拿到完整的,没有隐去任何信息的病理报告,知道那名患者的最新情况。   即使在两个月之前,他曾亲口对梅戎青承诺过,不会去私自窥探她的隐私。   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问尚不知晓他存在的傅呈钧,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令兰又嘉陷入那么绝望的境地?   即使在四年之前,他也曾亲口对兰又嘉承诺过,会让这段与心理治疗为伴的往事永远尘封,没人能通过任何方式查到相关记录,就像它从没发生过。   那是兰又嘉对他提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   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曾陷入过一段那么漫长的黑暗。   程其勋答应了。   代价是自那天开始,他再也不能主动出现在兰又嘉的生命里。   因为不能让对方的朋友、恋人……不能让这些会出现在兰又嘉未来生命里的人察觉到任何异样,进而发现那些早已被抹去的前尘影事。   所以程其勋只能永远等在原地。   直到某个日光灿烂的午后,越过茫茫人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道在街角徘徊迷失的身影。   于是,心比理智更先呼唤出那个名字。   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他答应过嘉嘉的。   他不该食言。   昳丽浓烈的深蓝旁边,响起一阵规律的、朦胧的机械等待音。   程其勋最终还是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一个从来不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却谙熟于心的号码。   程其勋想,其实他有很多事要做,要去验证自己心中那个最荒唐的猜测,要考虑一旦证实之后该怎么办,要逼自己冷静下来,别贸然打破曾经对兰又嘉的承诺。   可这一刻,在听过那首刻骨铭心的钢琴曲之后,他最想做的事,却与它们全无关系。   他只想亲耳听一听对方的声音。   嘉嘉……还像那天一样悲伤和绝望吗?   铃声响起的时候,孟扬刚摘下头盔,目光扫过停车场内满满当当的车辆:“里面满了,要不我们先停外边吧?晚点我再来挪进去。”   另一辆摩托车上的年轻男生应了一声,利落刹停之后,先转身帮自己后座的人摘下了头盔,动作很轻,语气倒是一贯的随意:“头盔已经摘了,可以接电话了。”   可后座上的青年盯着来电闪烁的手机屏幕,却像是失了神,久久没有动作。   闻野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好笑道:“吹风吹傻了?还是不想接?”   听到这话,孟扬立刻凑了上来,瞥见屏幕上是一串数字号码:“没备注哎,可能是广告推销吧?不想接就挂了吧嘉嘉。”   闻野也看了一眼,反驳道:“本地号码,万一是哪个导演或者剧组之类的呢?”   “对哦,差点忘了嘉嘉现在不是普通人。”孟扬连忙改口,“那要不我帮你接?这样万一对面是个不靠谱的项目,我就说你正在忙,都省得你找婉拒的借口——”   说着,他积极踊跃地伸出手,作势要接过兰又嘉掌心的手机。   发呆的人因而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一下,也本能地按下了接听键。   于是,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涌入听筒的,先是一道相当陌生的笑声:“嘉嘉你怎么还躲我!我只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的抢你手机。”   另一道同样陌生的年轻男声,带了点嘲讽的笑意:“很明显,你比推销电话更烦。”   接着,这道声音的主人似乎调转了说话的方向,语调也变得柔和而亲昵:“嘉嘉,是什么电话?”   金色的、烂漫的笑声里,那道熟悉刻骨的清澈嗓音终于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惊讶。   声音极轻:“……程叔叔?” 第76章   呈……   在兰又嘉喊出这个字的那一瞬间, 闻野仍拿着摩托头盔的手指瞬间收紧,心头霎时波澜四起。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很快, 又听见了紧随其后的陌生音节。   陈叔叔, 或是程叔叔。   一个全然陌生的称呼。   口吻却是熟稔亲近的。   听到兰又嘉这样称呼对方之后,前一刻尚在咋咋呼呼的孟扬立刻收声,指了指旁边的停车场,示意自己去找空位,然后就主动走开了。   既然是私人电话, 他还是不要听比较好。   这是助理的职业素养。   他本来还想拉上在场的另一个人——但扭头一看, 闻哥神色微动,似乎认得打来电话的人,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就放弃了。   反正嘉嘉和闻哥本来就是私人关系。   ……至少, 现在依然是。   与此同时, 闻野其实没有注意到一旁孟扬的离开。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不断盘旋环绕的念头。   一个令熟悉的焦灼妒意于刹那间退潮的念头。   不是傅呈钧打来的电话。   年轻男生骤然僵住的身体倏地放松下来。   然而,这种放松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紧接着,他就看见了身边人不同寻常的反应。   连对方自己, 或许都没能意识到的异常反应。   兰又嘉同样没有注意到孟扬的离开。   也没有回答闻野的提问。   他的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个让他面露意外的来电上。   心无旁骛,沉浸其中。   落在机身边缘的纤细指节是紧绷的,用力到略微泛白,透出接听电话的人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可他的语气偏偏又是轻松的,脸上甚至渐渐流露出明快的笑意。   令乘着信号送达彼端的话音听不出半分异样。   “对,刚好遇到了一个机会, 就想着尝试一下, 但是这部电影还在拍摄中,你怎么会知……”   “啊,我都没有看过, 导演让我不要看任何网上的报道,怕会影响心情——那些照片里没有把我拍得很奇怪吧?”   明明是本应忐忑的问句,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本能想要附和的奇异魅力。   兰又嘉总是自恋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给出了一个让他很满意的答案。   于是他话音里的笑意更浓,也没忘记该象征性谦虚:“那就好,看来导演帮我仔细审过照片。”   闻野记得,兰又嘉每次在他面前自夸自擂的时候,目光灿烂闪烁,总让人觉得可爱。   可唯独这一次,他分明笑着,眸光仍如上好的珠玉般璨然闪烁,却无端地显出几分悲伤落寞。   “是吗?这个角色就是要很清瘦的形象,所以我每天都只能饿着肚子睡觉,幸好上镜效果不错。”   闻野几乎要看不下去这个笑容。   幸好,这通电话很快迎来了终点。   “嗯,这会儿在休息,等下就要开工了。”   “好,再见,程叔叔。”   通话结束,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这明明是个持续时间很短,对话内容也很寻常的来电,却令接到电话的人攥着手机失神了许久。   片刻后,他恍然回神,望向始终缄默守在身旁的恋人,笑着解释:“是个很久不联系的长辈打来的电话,他从娱乐报道里看到了晚秋的消息——孟扬呢,他去哪儿了?”   孟扬刚走进停车场,就听见了一阵隐约朦胧的说话声。   “嘉嘉,你毕业后去拍电影了?”   “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了娱乐报道,本来是不会点进去看的,可封面上刚好有你的照片。”   这道声音似乎有意压低,内容听不分明,直到孟扬寻找空车位的时候,恰好往里侧走近,才听清了一些。   “没有,拍得很好看,过目难忘的好看,所以我都忘了保存图片。”   “只是你好像又瘦了一点。”   是道音色很好听的男声。   就如同对方的外形一样,清俊温雅。   哦,这个人的车也很好看。   阳光下的深蓝豪车,散发着夺目的光泽。   立在车边打电话的男人,却更加耀眼。   他单手握着手机,目光望向停车场外的某个方向,仿佛在想念着某个不在身边的人,神色看起来很温柔。   温柔却幽邃。   以至于意外经过的闯入者,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可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侧眸望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外人打扰,这通电话跟着转向了尾声。   “嗯,但还是要尽量注意身体。现在在午休吗?”   “我也快要上班了,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再见。”   通话结束,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温柔也随之消散。   陌生男人有一双形状很冷冽的凤眸,此刻眸色浓重,只剩涌动的幽邃,竟无端让人觉得畏怯。   但恰好有镜片遮挡、日光掩映,便又叫人疑心那会不会是种错觉。   孟扬看得一怔,只犹豫了一秒,就主动道:“那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在找——”   “找车位?”   陌生人接过了他的话,声音很温和,显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我马上就把车开走了。”   对方有一身温文尔雅、从容宽和的气度,与前一瞬的晦暗眼神根本不搭边。   果然是种光影带来的错觉。   “诶,谢谢!那我赶紧去把车开过来!”   孟扬道完谢,跑去拿车之前,又停下脚步,打量起这个车位的左右间距。   不知道能不能停得下……   “能停下两辆摩托。”陌生人说。   孟扬霎时愣住:“你怎么知……”   不待他问完,男人就主动解释道:“我刚才听见你们开过来的声音了,没听错的话,一辆小排量,一辆中排量,应该不是特殊型号,标准车位里可以并排停下。”   孟扬逐渐听得瞪大眼睛,忍不住在心里我靠了一声。   “猜对了,好厉害!”他说,“你也玩摩托车啊?”   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个念头。   男人笑着点明了他的潜台词:“不像吗?”   孟扬挠挠脑袋:“……是有点。”   他总觉得只有像闻野、宋见风,或是他自己这类性格的人,才会喜欢摩托车。   眼前的陌生男人看起来斯文内敛,实在同这种风驰电掣的爱好不搭边。   ……不对,看上去优雅纤细的嘉嘉其实也会骑摩托车。   而且连闻哥都说他技术不错,教他的那个老师应该更厉害。   想到这里,他赧然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刻板印象了。”   “没关系。”男人对此并不在意,声音温煦,“我有时候也会刻板印象——你是演员吗?”   刚问完,他又补充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剧组在拍戏,抱歉,你是不是不方便回答这种问题?”   按道理来说,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孟扬确实不太方便回答这类问题,最省事的方式就是直接否认自己跟剧组有关。   但这个陌生人看上去成熟理智,天然给人以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不像是什么专程过来追星的疯狂粉丝,明显就是好奇一问而已。   况且,这个问题问得孟扬莫名很高兴。   “我不是演员。”他诚实地说,“我是演员助理。”   听到这话的男人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再追问,反而极有分寸地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你一定是个很出色的助理。”   孟扬的心情顿时更飘了一点,嘿嘿一笑,仿佛也被某种朝夕相处的自恋传染:“还行吧,反正嘉……咳,我的艺人对我是挺满意的。”   他笑得有点傻气,亦有很好发觉的纯粹率真。   在那个转瞬即逝的短促音节里,男人眸光闪动,同样笑了起来。   紧接着,滴的一声响起,他轻晃了一下掌心的车钥匙,语气似乎更加温和了一些:“我去把车开走。”   “哦,好!”   孟扬也回过神来:“那我赶紧去把摩托骑过来!”   不过,在这一次转身之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   “对了,那个,虽然这么问可能有点怪……你刚才是在给暗恋的人打电话吗?”   陌生男人脚步一顿,即将上车的动作戛然而止。   极短暂的停顿后,他回眸望来,笑着承认:“这么明显?”   “嗯,可能只有你喜欢的那个人听不出来。”   孟扬点点头,见对方不介意他的冒昧提问,索性一鼓作气道:“所以我觉得,在恰当的时机,可以试着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没准就成功了嘛,对不对?”   其实以这个陌生人的条件,应该是很难失败的吧?   可能是性格太内敛,或是有所顾忌,反而令对方不敢确定他的心意,搞不好就这样错过了。   光是这么一想,都让旁观者觉得遗憾。   “反正大不了就是失败,但失败了也有再努力的机会,如果只是一直等,等着等着,就彻底成男二号了——偶像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嘛,男一和男二的区别,就是一个主动出击,一个原地守护。”   孟扬一边说,一边笑,显然是觉得自己对陌生人这通突如其来的发言幼稚好笑。   陌生人也听得笑了,却并不是嘲笑。   晌午光线是铺天盖地的浓烈,男人的眸色翻涌,仿佛蕴藏着无数深邃难辨的情感。   “嗯,你说得对。”原本清朗的嗓音此刻显出几分喑哑,“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直待在原地。”   孟扬敏锐地听出了某种意味,无端跟着激动起来:“你已经打算要告白了吗?”   陌生男人轻轻颔首。   他忍不住哇了一声,兴奋道:“告白前一定要好好准备啊!等等,也不能准备得太刻意,万一起到反效果就不好了,总之,我觉得真心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道年轻活泼的碎碎念里,男人静静听着,面色平静无波,耐性十足,与平日里待人接物的模样别无二致。   唯有最后留下的话音,低得像声叹息。   “我会好好准备。”他说。   他的确需要好好准备。   因为程其勋终于明白,自己在两个月前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   就像在更久远的四年前,他也做错过一个改变彼此命运的选择。   时至今日,他所经历的无数个漫长日夜已经证明,那是无论过去多少时光都无法抚平的错误——他曾以为自己会慢慢放下兰又嘉,可那个名字分明在心上越刻越深,再难消去。   然而,不管这一刻有多么懊悔往昔,他都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覆水收回……   更不能任由毫无意义的后悔,蹉跎剩下的岁月。   所以,他只能试着去修正自己犯下的错误。   这是他面前仅有的一条路。   即使路的尽头是万劫不复。   沙哑的叹息像片跌落的叶子,在半空中飘零游荡,摇摇欲坠。   直到悄无声息地被越来越大的漩涡卷走,吞没,彻底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日色背后。   快步往停车场外走去的孟扬对此一无所察,心情格外好。   他一边想象着那份终将被宣之于口的陌生爱情,一边笑着对尚在原地的两个同伴喊:“嘉嘉,闻哥,我找到车位了!而且我刚才看到一辆超级帅的车!那个喷漆巨好看!”   同一时间,那道深蓝的幻影从另一个方向驶离了停车场。   于是,等兰又嘉循声回眸的时候,只见到孟扬一如既往的灿烂笑脸,和身后大片晴朗天光。   “真的吗?”他笑着问,“什么颜色的?”   孟扬重新跨上摩托车,兴致勃勃道:“深蓝色的!我觉得是种很特别的蓝,你肯定喜欢,哎,我怎么忘了,应该拍个照片给你看看的。”   闻野的语气也是一贯的不好相与:“这种颜色肯定拍不出来,停车场就在边上,直接带他过去看不就行了?”   “我倒是想!但人家已经开走了,不然哪来的空车位,我们赶紧过去,别一会儿被抢了——”   “知道了。”有效期还剩七天的恋人将手中的头盔塞进他掌心,细心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就来。”   接过头盔的青年点了点头,很听话地等在原地。   摩托马达轰鸣,他看着这两道熟悉的身影驱车在唯一的空车位旁停下,日光灿金,勾勒出油画般浓墨重彩的远影,格外清晰地呈现在视网膜上。   到他的戏份杀青之前,剩下的全都是好天气。   兰又嘉喜欢这样蔚蓝美丽的好天气。   因此,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鲜明风景。   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望着。   像要把他们牢牢印刻在心底。   他想,刚才的这通来电里,程叔叔应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昨天的那通去电里,傅呈钧也没有察觉异样。   孟扬显然相信了他要去国外治病的那套说辞。   在杀青之后,一旦有别人问起他的近况,孟扬那么机灵,肯定会看情况决定答案,比如,如果是闻野、米悦或是宋见霜问起,他应该会把实话告诉他们。   他们同样会相信的,即使心有疑虑,大约也不会惦念太久,因为人生那么长,事往日迁,仅仅相识寥寥几月的过客,一定会被慢慢淡忘。   还有遗漏的人吗?   ……似乎没有了。   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告别。   不算太令人伤心的告别。   蔚然晴朗的天空下,身形单薄的青年目光闪动,静静地注视着远处那片遥不可及的盛大湛蓝。   他真的很喜欢蓝色。   各种各样的蓝,与兰同音的蓝。   可这样美丽的蓝,他还能看见几日呢?   至少,让他看到两周后的杀青那天吧。   灼然灿阳下,两个年轻人动作利索地停好了摩托车,旋即折返。   转身之后,熟悉的身影霎时映入眼帘。   怀抱着头盔的青年仍很听话地等在原地。   目光相遇的瞬间,兰又嘉蓦地弯起了那双潋滟如梦的杏眼,抬手向他们扬了扬。   他笑容明媚,声线亦很明快,宛如一道短暂泊于天穹的彩虹桥。   连催促的话音听来都灿烂动人。   他笑着喊:“走快一点——要开机了!” 第77章   八月的第一天, 日色依然温暖而绵长,夕阳落满他的肩头。   穿着一身戏服的青年窝在折叠椅里,往日里灿烂的眸子阖着, 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洒落淡淡的阴影, 神情带着些许倦意,又显出几分安谧。   片场里很嘈杂,正值等待下一镜开拍的间隙,到处都是忙碌的声音,要挪动机位、灯光、道具……   但每当有工作人员路过这个背对人群的宁静角落时, 总会非常小心地放轻脚步, 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演员的休息区,深受导演器重的新人男主角此刻正在闭目养神,气氛静谧。   又或许, 是因为守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实在像个不好惹的门神。   那人用一双漆黑缄默的眼睛盯着每个经过这片地带的人, 虽然面无表情,又不曾开口,可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毫无商榷余地的大字。   别、出、声。   所以, 真的没人敢乱出声。   同他相熟的孟扬,原本是咋咋呼呼跑过来的:“嘉嘉,准备开机了——”   也在对上他骤然皱起的锐利浓眉时,瞬间收了声,本能地想道歉。   接着又想起来道歉也得出声,只好慌忙憋了回去。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而窝在折叠椅里的青年丝毫未觉, 仍保持着闭眸休憩的状态,身上盖着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子。   孟扬低头看到他安安静静的模样,心头蓦地一跳, 顿时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问在场的另一个人:“闻哥,嘉嘉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闻野拽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应该是上午出去玩得累了,下午拍戏又耗精神,我看他今天很累。”   孟扬听完,目光在过分安静的兰又嘉身上反复逡巡着,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确定是睡着了吗?”   这话问得很怪,闻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我刚试着叫过他,整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肯起来,很快又睡过去了。”   ——那就应该真的是睡着了。   孟扬莫名松了口气,对上闻野疑惑的眼神,挠着脑袋干笑两声,到底没再往下说。   其实上午出去兜风吃饭那一趟,应该算不上累,因为嘉嘉这次主动说不想骑摩托了,全程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闻哥的后座上。   下午的戏也不算很费神,因为梅导考虑到他昨天身体不舒服,今天可能还没恢复好,安排的不是谢雪的重场戏,拍得也都很顺利。   可嘉嘉却在黄昏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睡着了。   进组近一个月以来,这是孟扬第一次看见他在这种时候睡着。   相比那些会争分夺秒在休息时间补觉的职业演员,嘉嘉大约还没练就这种随时入睡的技能,总是说自己不困,最多就是被他和闻哥勒令要闭目养神,一般不用旁人喊,听到脚步声就起来了。   ……哪怕是跟普通人比起来,嘉嘉的觉好像都算是偏少的。   因为孟扬有时候半夜想起什么,给他发消息,经常能收到很及时的回复。   但这一刻的他,却一反常态地睡得很沉。   沉得让人不忍心叫醒,同时又心生几分惘然的忧虑。   孟扬几乎有些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恍惚间想起过来的原因,才踟蹰道:“可是马上要开机了,整个剧组都等着……怎么办闻哥,要再试试看叫醒嘉嘉吗?”   闻野显然已经比他更先想到这一点,面色很平常。   也比他更早有了答案。   “你在这儿守着。”他仍然维持着不会扰人清梦的音量,低声道,“我去跟导演说。”   片刻后,旁人不敢靠近的大型监视器旁,向来冷冽的女导演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是说,兰又嘉睡着了,你不想吵醒他,所以他拍不了下面这场戏?”   她的语气尚算平静,然而正是这份与往日迥异的平静,更显得吓人。   可面前这个小她一半岁数的年轻男生,竟没有半分畏惧。   “他平时睡眠很差,难得睡这么沉的觉。”闻野说,“如果直接把他叫醒,状态可能也不会太好,我觉得他今天看起来很累,就拦住了孟扬叫他。”   “而且我看过下一场戏的剧本,他的镜头不多,大多是单人的,应该可以晚点再单独补吧?休息好了拍摄效率也更高。”   梅戎青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了种种理由。   听他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是他自作主张让兰又嘉睡觉,还阻拦助理叫醒对方。   良久,就在闻野以为这位性格严苛、最憎恶拖延怠工的大导演要劈头盖脸骂他一顿的时候,却见到她蓦地笑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没能说服我,能跟我胡搅蛮缠多耗一会儿也是好的?起码能让兰又嘉多睡会儿?”   “……”闻野没料到自己的二手准备这么快就被看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索性坦然地点点头,“他真的睡得很香,谁都会不忍心叫醒他的,你要去看一眼吗?”   说完,又颇为认真地补充道:“但是脚步要轻一点,别吵醒他。”   这话令梅戎青在短暂怔忡之后,再一次笑了出来。   她难得这样笑,仿佛整个人都是亲和畅快的,目光头一回无比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临时加入美术组的大学生,忍俊不禁道:“我总算是知道兰又嘉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兰又嘉活得很纯粹,也渴望着一份与自己相似的纯粹。   她亦然。   所以,她分外欣赏喜爱兰又嘉,随着时间流逝,愈发舍不得见到他的凋亡。   所以,即使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兰又嘉依然选择勇敢地坦陈了那份对眼前人的喜欢。   可笑过之后,这双见过更多雨雪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却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闻野。”她也是头一回这样认真正经地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问他,“你能不能让兰又嘉更喜欢你一点?”   闻野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明显在疑心自己的耳朵是否正常工作:“……什么?”   而梅戎青并没有再重复一遍那句话了。   她抬头瞥了眼远处沉落的夕阳,出神似地说:“今天很晒,不过黄昏也足够美,对吧?”   这个世界总是混乱、糟糕,一片仓皇。   可仍有纯粹的美丽值得期盼,或是留恋。   她舍不得兰又嘉。   兰又嘉会不会也舍不得闻野?   “我知道他身体不太好,尤其是这几天,所以不会逼他强撑着工作的,放心守着他睡觉吧。”   近来相当看重拍摄进度的导演以眼神挥退了想凑上来催促开机的副导,以一种罕见的,称得上异样的温和语气,极为耐心地对面前的年轻人说着话。   “而且,坦白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无意中给你们俩的关系制造过障碍——我曾经跟兰又嘉说过,剧组里的短期关系很常见,荷尔蒙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劝他不用太在乎一段感情的未来,也别太用心,尽兴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如果你们的感情因此被天然地框定在了短期的范围内,那我可能真的得对你说声抱歉。”   她依然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兰又嘉。   但她始终不想放弃,不想接受这种钟声将近的失去。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   哪怕做错了,也比不做要好。   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沙漏点滴流逝,昏迷、嗜睡的晚期症状逐渐出现,种种悔意实在如烈火灼心。   梅戎青后悔自己最初的傲慢冷酷,但并不后悔这一刻的蓄意多言。   至少,尚未后悔。   ——因为她始终没有违背对兰又嘉的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患癌的事,没有替他索取任何人的同情怜悯。   她只是展露出了足够多的异样,多到足以让一个爱着兰又嘉的人心生疑虑的异样。   若爱人真能顺着异样摸索到真相,那也是出于爱的发现,并非被她告知。   若爱人发现不了,或仍然留不住他……   那就当做是命运吧,难以逃脱的命运。   写过许多个精彩剧本的导演定定注视着眼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淡淡笑容。   她最后说:“他值得好好睡一觉,也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是不是?”   她没有等待闻野的回答,便转身走向了等待着开机的人群。   徒留身后的年轻人,漆黑明亮的眸光渐渐变得深重难辨。   ……梅戎青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话?   紧接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就望向了安静角落里那道沉眠的身影。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映得那张昳丽面孔不见丝毫苍白颜色,有种被黄昏浸染的静美。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兰又嘉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不仅悄然入睡,还做了一个昏黄色的梦。   梦里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满身斑点的野豹动作矫健地飞跃过波光粼粼的水泊,灰蒙蒙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迁徙过草原,非洲的天空中飘起了洁白的雪。   兰又嘉伸出手,却触不可及,原来雪花在更遥远的前方。   他想要向前走近,真正看清那片极美的雪,却被一个褐发碧眼的外国人拦下。   那人语速极快地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叽里咕噜的,他只能听懂最开始的那一声"Bonjour!",是你好的意思。   这个人在说法语。   他不会法语,只能听懂最常用的一些词语: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见,Merci谢谢……Clément克莱蒙。   可这些词语没办法帮他传递想说的话。   无措之余,他只好用中文恳求对方:“我想往前走,走进雪里。”   法国人热情洋溢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了一长串。   他还是听不懂,姑且当作对方能听明白,很自觉地解释理由:“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喜欢这里。”   ……但是,什么叫做最后一站?又为什么是这里呢?   梦里的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梦也总是缺乏逻辑,他隐约想起某个遥远得宛如幻梦的邀约,便急匆匆地补充道:“有人承诺过我,要陪我来这里看雪的!”   法国人听完,探头看了眼他的身侧,坏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浮。   那个笑容令他惶惶然地后退了一步,不自觉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是空的。   他是一个人走到这里。   没有人陪他来。   等等,真的有那个承诺吗?   不,没有承诺。   也不要承诺。   他是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的。   他已经跟很多人道过别,处理完了所有未尽之事。   只差为自己选择一个心仪的终点站,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选中了这里。   可他不会说法语。   所以,明明此刻不是孤身一人,却连对方讲的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比孤身一人还糟,因为不停叽里咕噜的法国人拦住了他的脚步。   先前还为雪花雀跃的梦中人,霎那间难过起来。   他很难过地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法语呢?   他记得自己是想学的,是学过的。   只是后来又主动放弃了。   为什么?   ——他想起来了。   是他担心克莱蒙误会,因为他追克莱蒙追得太积极热切,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也怕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商业机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学习这门对方自小就会的外语,努力忘掉了那些刚刚背下的单词和语法。   去学法语是因为喜欢那个人,不学法语是因为更喜欢那个人了。   他想,看来自己真的很喜欢克莱蒙。   不过,克莱蒙是谁?   ……他说不上来。   于是兰又嘉更难过了,又难过又生气,不想再听外国人继续说鸟语,沮丧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把脑袋埋在了两膝间,像团孤零零的茧。   忽然间,冬季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有人张开双臂,从身后偷偷抱住了他。   耳畔也传来一道温暖的声音。   那人有些得意地说:“今天不热吧?”   这是冬天,怎么会热呢。   不松手就不松手。   干嘛问这么傻的问题。   他这样想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泪水滑过空气,滴落到那人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没有一点伤疤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无瑕。   是想象中画家的手。   画家的掌心分明尝到了他的眼泪,嘴上却说:“你没哭。”   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附和:“我没哭。”   画家笑了:“嗯,骗子。”   他就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画家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瞒着我这么大的事。”   他还是说:“对不起,对不起。”   画家很不高兴:“对不起有什么用,除非你跟我回去,我才原谅你。”   而他忽然难过到连眼泪都咸得要命:“可是我这次回不去了……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第一个就喜欢你,好不好?”   画家问:“下一次?”   他纠正:“下辈子。”   画家还是不高兴:“要等那么久?太远了,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他只好继续说:“对不起,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画家的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对不起。”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我知道,对——”   画家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在用拥抱勒他:“你还说!”   他刚哭过,竟又笑了,破涕为笑:“我没有,我是想说,对了,你想不想看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吧,你买的糖雪球还没有吃完,可以假装它是爆米花。”   画家说:“不看,我讨厌看电影。”   他纳闷:“为什么讨厌?我喜欢看电影。”   画家学他反问:“那你为什么喜欢?”   他说:“因为只要交出两个小时,就可以度过一段漫长又真实的人生,就像只相爱短短一个月,也仿佛并肩走过一生一世,对不对?”   画家说:“不对,还没到一个月,所以我讨厌看电影。”   这下是他不高兴了:“那我讨厌你。”   画家不信:“骗子。”   他更不高兴:“我很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画家的拥抱渐渐松开:“……真的吗?”   他不耐烦地说:“真的,你走吧,别再烦我了。”   画家就真的松开了手。   一切温暖都像幻影消逝了。   天气还是很冷,他看见身边落下了一阵纷纷扬扬的雪,是离开的画家变成的雪。   在大片大片落了满身的雪花里,他小声同画家道别。   他说:“对不起,别为我伤心。”   雪花没有回答,也没有指责这声讨厌的对不起,毫不留恋地擦过他的发梢,融化成水。   他总算能放下心来,安静地抬头看雪。   视线余光里,其实立着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仿佛在陪他一道观赏这片世间罕有的雪景,但茫茫大雪穿透了那人几近透明的身体,那人始终不言不语,没有同他说话,分明只是个如影随形的错觉。   他只能装作看不见那个错觉。   但雪花看得见他。   小小的雪花飘进他的眼眶,像一滴最冰凉的泪。   它滑过梦中人的眼角,悄然自颊边滑落,渗入别人为他细心掖好的毯角。   这滴泪折射出浓郁如血的夕阳。   和一个很美的、很遥远的黄昏。   这片夕阳下,不止一个人昏然入梦。   商务轿车的后座上,倚在靠背上不慎睡去的女人是被司机叫醒的。   “安秘书?安娜!”见她恍然睁开眼,司机耐心道,“到地方了。”   疲倦不已的安娜收敛神色,立即下了车。   通过林秘书告诉她的那个名字,她逐渐查到了傅总那位堂弟的现用名。   如今他随母亲姓,叫做闻野,是京珠财经大学金融系大二的学生。   对方不在国外,甚至恰好就在京珠市读书,很有可能成为傅令坤的目标,所以按照傅总的吩咐,安娜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光海警方,由他们调动京珠警方协同调查。   从昨天到今天,安娜几乎没睡,一直在找闻野的下落,但在疗养院和闻野家都没有找到人。   如今正值暑假,学生们全都不在校,有的回家,有的外出旅游,踪迹不定,老师不知道闻野到底去哪了,也联系不上他。   安娜综合了所有信息后,迅速做出了对方目前已经下落不明,而且仅靠自己无法找到人的判断,当即决定来一趟京珠市局,更正式地向警方强调这件事的紧急性。   尽管傅总只说查到对方人在国内的话,就交由警方处理,但作为从昨天开始终于被交托了重要事务的新助理,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事情做到比上司要求得更好。   鞋底敲击地面,响声清脆,几步路之后,女人的脸上已然褪去了所有疲惫。   她脚步匆忙又不失气场地走进了京珠市局。   同一片黄昏里,残阳透窗而入,将整间办公室染上一层薄红。   高大冷峻的身影背对着窗户,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前。   面前是一份助理先前送来的调查报告,由于时间仓促,报告很薄,但必要的信息一应俱全。   男人的视线从纸页最上面那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处开始流动,最终落在大学院系那一栏上。   良久,他松开这份文件,阖眼按了按眉心,似是感到无尽的疲累。   灰绿眼眸闭上的瞬间,原本平静的面色,竟有一霎的苍白波动。   但在瞬息之后,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只是个幻觉。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心脏处不明来由的疼痛。   这是不用药物,也勉强可以忍耐的疼痛程度,能够正常工作,但已经影响到睡眠,他昨晚一夜未眠。   按照疼痛等级划分,它大约在四到五级左右。   而在两个月多前,疼到浑身发抖,翻箱倒柜找止痛药的兰又嘉,所经历的又是几级的疼痛?   傅呈钧不知道答案,也无法估测。   但他知道,那天的自己随手拿走了那盒兰又嘉找了很久的阿司匹林,没让对方吃。   因为他发现这盒药过期了。   当然不该吃过期的药物。   可他却也没有给兰又嘉买一盒新的药。   那天他冷脸离开的时候,兰又嘉还在觉得疼吗?   那天到最后,兰又嘉究竟有没有吃上止痛药?   他不知道。   他始终不知道。   赤金色的夕阳在浓黑发梢落下一层颤栗的光晕。   片场角落里,孟扬收回了注视着那道熟睡身影的视线,目光凝聚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时,打字的指尖大约也带着些许颤抖。   他打下一行字:身体虚弱,吃不下东西,长期服用药物,不断消瘦下去,最近开始突发晕厥和昏睡,是什么病?   在即将按下搜索键的刹那,指尖匆匆退回,慌乱修改。   没有这么严重,他描述得太夸张了。   怎么能把嘉嘉说成这样!   孟扬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几句。   立刻又改成:身体不太好,食欲不振,经常吃药,比较消瘦,最近有一次突然晕倒,可能是什么原因?   这样应该是更贴切的描述吧?   ……不,等等。   他要再想想。   他应该再想想。   他好像怎么都按不下那个最平常的搜索键。   几米之外,原本正要往这个方向走来的另一个年轻男生,同样不知该如何按下那个最平常的侧边键,以熄灭始终亮着的手机屏幕。   梅戎青说的话仍在脑海里盘旋,闻野尚未理清思绪,便察觉到了口袋里手机传出的一声轻微震动。   他顺手拿出来,目光随意一瞥,却再也没能移开。   是一条号码陌生的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但令他久久失神,骤然忘记了前一秒还在反复思考的疑团,指尖霎时一片冰凉。   来信人没有备注和落款,是串陌生号码,可他一眼就知道,是傅令坤发来的消息。   短信内容称得上没头没尾,而他同样很清楚,是傅令坤答应了他昨天提出的那个条件。   【明天上午带人去机场,到了以后给你目的地。】   闻野紧攥着手机,怔怔地望向不远处那道睡颜安谧动人,仿佛触手可及的身影。   他想,恐怕来不及理清思绪了。   也等不到那场八月八日并肩观看的电影了。   他已经听见结局的钟声提前响起。   竟近在明日。 第78章   兰又嘉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时, 黄昏早已逝去。   来不及完全对焦的模糊视野里,陡然晕开点点温暖的光斑——街道上不知何时亮起了路灯,橘黄灯光驱散了浓黑的夜色, 也淡化了白日的暑气。   ……他怎么睡着了?   已经到了晚上?   短暂怔忡后, 刚刚醒来的人想起了什么,尚且惺忪的睡眼正要惊惶地睁大,耳畔适时传来一道柔和喑哑的低语。   “道具出了点问题,你的戏往后调了。”这道声音说,“梅导说等好了会通知你, 这会儿他们在拍别人的戏, 已经转场了。”   ……怪不得四周那么安静。   幸好他的戏往后调了。   这意外的一觉没有耽误什么事。   窝在折叠椅里的人放下了刚刚吊起的心,松了口气,循着声音望去。   他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此时也被昏黄路灯映亮。   闻野坐在旁边的另一把折叠椅上, 像那天一样守着睡觉的他。   但这次没有被困意感染,不小心睡着。   年轻男生如墨的眸光静静地闪烁着,清醒又明亮, 像一面光洁剔透的镜子。   不知道这样注视了他多久。   倦意未消的清澈眼眸陡然跌入这方镜面,迷失在这抹对恋人而言少见的宁静隽永中,霎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片刻后,神思恍惚的兰又嘉小声问:“干嘛这样看我?”   闻野不假思索地说:“你长得好看。”   “……”兰又嘉就笑了,“我一直长这样,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之前没有吗?”年轻的恋人想了想, 很快答道, “那就是今天特别好看。”   他说得很认真。   兰又嘉却狐疑地看着他。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提起身上掖得很好的毯子, 盖住了大半张脸,闷声问他:“湿巾在哪?”   “在这里,你要湿巾干什么?”   “我肯定是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你才这么看我,快把湿巾给我。”   “……”这下轮到闻野笑了,“没有,你没有流口水。”   “但你好像流了一点眼泪,做了伤心的梦吗?”   兰又嘉怔了怔,依言去回想先前的梦,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梦这种东西,如果不是在睡醒那一刻极力回忆和记录,就会悄然散去,再也留不住。   此刻不管怎么回忆,脑海里都只剩一点隐约的印象了。   于是他摇摇头,诚实地说:“不记得了,好像是梦见了下雪。”   “下雪?”闻野的语气似乎有点感慨,“你真的很想过冬天。”   “是啊,夏天好热,热得人没精打采的。”   兰又嘉笑了起来,还打了个哈欠,反问道:“你不想吗?”   “想。”   身旁的恋人点点头,目光仍很专注地凝视着他。   “我也想看见冬天,很想。”   “快了,再过四个月可能就有初雪了。”   脸上仍残留着困意的青年揉了揉眼睛,语气很随意:“你能看见冬天的。”   闻野轻轻应了一声,看着他问:“还想睡?”   兰又嘉就有一点不好意思:“嗯,还有点困。”   困得好像怎么睡也睡不够。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比较累,或者这会儿的温度太舒服了,让人很想睡觉……”   他还在为自己寻找合理解释的时候,恋人的声音已经响起。   “先回酒店睡觉吧,椅子睡起来不舒服,梅导说今晚大概是排不到你的戏了,万一排到了,我会叫醒你的。”   说完后,闻野的话音顿了顿,又问:“你都这么困了,我背你回去?”   其实他问得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可不知为什么,本能想要拒绝的兰又嘉,却没能把拒绝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今天似乎真的太累了,整个人都有些酸软无力,没什么走路的力气。   或许是因为,恋人在他面前弯下腰,等待他攀上自己后背的姿态,看起来好安静。   安静又渺小。   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兰又嘉温顺地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伸出双臂,环在他的颈间。   而闻野的掌心温暖地承托住他的身体,力道轻柔地将他固定在自己宽阔的后背上。   脚步也平稳有力,没有丝毫颠簸。   县城夜晚的长街人迹寥寥,明亮的路灯光落满他们的发梢。   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好一会儿,兰又嘉才悄声开口。   他说:“跟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感觉不太一样。”   闻野则说:“一个是抱脖子,一个是抱腰,当然不一样。”   兰又嘉伏在他肩头,微凉的胸口渐渐被对方的体温捂得滚烫。   从这个角度听他说话,连声音都会变得不一样。   更好听,离心脏更近。   “那如果我现在松手,改成抱你的腰,会不会忽然掉下来?”   “不会,而且这个姿势你要怎么抱到腰?”   “真的吗?那我试了哦。”   “……试吧。”   闻野整个人向下压了压,斜度更低,承托着他身体的双臂也更用力了一些,显然是防止身上的人乱做动作掉下去。   他绷住身体等待着,可语气跃跃欲试的恋人却没有真的松开手。   抱住他脖子的双手反而紧了紧,好似不敢松开。   良久,始终没有松手的兰又嘉小声说:“……算了,我胆小。”   这是闻野第一次背他。   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他舍不得松开手。   片场离酒店其实不远,这段路很快就要结束的。   早已做足准备的闻野就笑了。   笑着说他:“胆小鬼。”   兰又嘉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同恋人打嘴仗。   只是轻声喊:“阿禹。”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哦。”   “阿禹,你背人好稳。”   “不是背别人练出来的,是你份量太轻。”   “……我才不是好奇这个。”   “那你好奇什么?”   “我什么也不好奇。”   “……哦。”   隔了一会儿,伏在恋人肩头眺望夜空的人,又轻声开口。   “阿禹,今晚有星星。”   “嗯,看到了。”   “星星好亮。”   “还行,没有你的眼睛亮。”   “……你今天嘴巴怎么这么甜?”   “有吗?可能是被刚才的盒饭害的。”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   “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闻野一本正经地报着胡编乱造的菜名,兰又嘉就闷闷地笑了。   “全是甜的,听着牙都疼了。”   “对,要不你的防龋齿牙膏借我用用,我也预防一下。”   “不借,你说不能分给别人的。”   “那是我送给你的,我也算别人?”   “是啊,小气鬼。”   “……哦,小气鬼。”   两个小气鬼又都不说话了。   路灯拉长了两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兰又嘉静静地看着地面上淡灰的倒影,觉得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潮湿得他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怕话语被水珠打湿。   他说:“阿禹。”   他则说:“我在。”   “回酒店不是这个方向,你走错路了。”   “……好像是,我迷路了。”   “骗人,你明明是故意走错的。”   过了好几秒,故意走错的人才应声。   “干嘛说出来,让你多看一会儿星星不好吗?”   语气是满不在乎的。   声音却也很轻,又轻又低,像一片被水珠压弯了的叶子。   伏在他背上的恋人听得笑了,笑声翩然动人。   白皙瘦弱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胸膛,满含依恋。   所以闻野真的舍不得太快走到目的地。   可这段路无论怎么向远绕,总有尽头。   耳畔传来恋人好笑的揶揄:“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啊,这样一直背着我不会觉得累吗?”   明天看不到这样的星星了。   明天就是尽头。   闻野说:“不累,都说了你很轻。对了,你是不是真的每天晚上都饿着肚子睡觉?”   “……”兰又嘉的声音小下去,“没有啊,我那是跟别人随口一说。”   他就也说:“骗人,你确实比之前瘦了。”   兰又嘉环绕着他颈间的手臂又紧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没办法,我要上镜嘛,这段时间在拍谢雪状态很消瘦的戏。”   闻野不上当:“梅导没让你控制体重,你应该多吃点的。”   “哦,知道了。”兰又嘉小声咕哝,“晚点我就去吃荔枝炒肉,糖醋里脊,拔丝地瓜……”   他开始带着脾气胡说八道,闻野忍不住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今晚的空气好潮湿。   湿得眼眶浸了水,像泡胀的海绵。   “行,晚点我送到你房间里,看着你吃完。”他说,“嘉嘉,以后的每顿饭,都要吃完。”   嘉嘉不说话,只用温暖柔软的手臂悄悄勒他。   闻野也收紧了托住他身体的手臂,悄悄勒回去。   同时低声道:“那天你跟我说过,说很久以前暗恋过一个人,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对不对?”   话题转得突然,兰又嘉顿了顿,才应声:“……怎么了?”   闻野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兰又嘉愣了几秒钟,接着笑了起来。   只说:“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要跟我翻旧账吗?”   “不要,只是晚饭吃得太甜了。”   “诶?”   “所以突然想吃点酸的。”   “……”   背上的恋人便又笑得很动人。   闻野则恍然地想像着这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比兰又嘉年长,成熟可靠的人吗?   像傅呈钧那样的人吗?   又或者,是傅呈钧像他。   总要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才会发觉自己究竟偏爱什么样的人。   就像……也要试着和一个人相爱,才能发现原来没那么喜欢对方。   闻野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去参加这个人的婚礼?”   “……”这次的沉默更久一些,再度响起的声音里蕴着一点孩子气的抱怨,“没有,我干嘛要虐待自己。”   “我只是知道他结婚了而已。”   所以,兰又嘉其实没有亲眼确认过这个事实。   所以,那真的是事实吗?   兰又嘉怎么可能单方面暗恋一个人?   他的眼睛那么明媚热烈,藏不住满腔炽热纯粹的爱意。   他不会暗恋的,一定会在彻底藏不住的那天主动告白。   而被这样的眼神日日注视着的人,又怎么可能毫不动心,甚至转身爱上别人?   不可能是单方面的爱意。   闻野想,所谓的结婚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拒绝的托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拒绝兰又嘉。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后悔的。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已经发生。   ——他猜,今天中午那通让兰又嘉怔忡失神的本地来电,就是那个人打来的。   因为那通电话没有备注,兰又嘉却分明将号码记得很清楚。   因为兰又嘉在和那个人说话时的神情态度,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他一定喜欢过那个人。   很深的喜欢。   闻野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但对这个猜测深信不疑。   大约是一种爱的直觉。   他爱兰又嘉。   也不止是他爱着兰又嘉。   闻野想,这样最好。   兰又嘉就不会孤身一人了。   何况其它那些爱他的人,有着他更喜欢的年龄、模样、性情……   能让他露出更好看的笑容。   “这样吗?那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问他离婚了没。”   “……”耳畔传来的声音有点震惊,“干嘛要问他这个?”   闻野答得一本正经:“因为现在离婚率很高,不是吗?”   兰又嘉就沉默了。   沉默之后,冷不丁地匀出一只手拧了拧他的肩膀,不满道:“你好烦,不许翻旧账了。”   他也匀出一只手拧了拧兰又嘉的腿,报复回去:“好,不翻了。”   感受到托住自己的力量少了一股,胆小鬼立刻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惊声道:“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的。”闻野被他勒得脖子一痛,哑声道,“快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   兰又嘉慌忙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野说:“我知道,你只是胆小。”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带着极力掩饰的细微颤抖,兰又嘉顿时担忧起来:“是不是勒痛你了?有没有事?你放我下来吧,我们可以一起散步。”   “没有,一会儿就好了。”年轻的嗓音沙哑却固执,“不放。”   其实闻野很想跟他并肩散步,想牵他的手,想用力地抱紧他。   可在这一刻,他只敢背对着兰又嘉。   因为不能让对方察觉,他面前过分潮湿的空气。   刚才他一直控制得很好,却在这突如其来的紧紧拥抱里差点露了馅。   他真舍不得这样温暖的依恋。   他真舍不得嘉嘉。   “干嘛不肯放我下来?”   对此浑然不觉的恋人又小心翼翼地匀出一只手,去掰他揽着自己的手。   “快松手,我要下来。”   闻野的手掌生得比他大,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宽大的掌心紧紧扣住了恋人的手。   “还乱动,不怕掉下来了?”   带着粗糙热意的皮肤摩挲过质感截然不同的细腻肌肤。   夜晚的空气有刹那的寂静。   闻野忽然轻声喊他:“嘉嘉。”   兰又嘉不再乱动了,很温顺地应声道:“怎么了?”   闻野说:“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我,掌心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些贯穿掌心的伤痕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烈形状,就像曾仅凭双手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因此,凡是见过它的人,眼中都会闪过本能的好奇,或是惊惧。   唯独彼时被他追求着的兰又嘉,在看见它的那一霎,目光怔忡却清澈,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而这一刻,已经能亲密地攀上他后背的恋人想了想,小声答:“因为我从来不翻旧账啊。”   语气依然很认真,既像抱怨,又像撒娇。   无论像什么,都很可爱。   令听的人忍不住弯着眸子笑了。   灯光映亮了自半空跌落的晶莹。   闻野想,嘉嘉是他见过最可爱的骗子。   他很清晰地记得,那个躲在房子里逃避一切的下雨天,自己是怎么从睡梦中醒来的。   是被一种酥酥麻麻的,想要抚平那些丑陋伤痕的温柔触摸唤醒的。   “那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   “你刚才又打哈欠了,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不好。”   “嗯,比上次那个故事还狗血。”   “……”   满口拒绝的人便不说话了。   他伏在闻野的肩头,发梢拂动,目光柔软,温暖的指尖在恋人颈间交缠,轻轻搭放在心跳搏动的胸口。   远离城市的夏夜,县城静谧的街道上,回荡着一道年轻沙哑的嗓音。   “从前有一男一女,分别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大家都说他们很合适,门当户对,性格脾气也相配,所以他们就认识了,然后结婚了。”   这个狗血故事,有个很轻描淡写的开场。   老城区的疗养院里,相熟的工作人员们正聚在一起吃晚餐。   其中一个新来不久的小护士,满脸纳闷:“姐,今天早上又有人来找03房原先住的那个女病人,她都搬走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时不时有人过来找她,好奇怪啊。”   资历更老的护士头也不抬道:“前两天来找她的那个是她儿子嘛,今天有其他人来找她?”   “对啊,是个看上去特别有范的姐姐,像那种……嗯,女高管!”   “女高管?”老护士来了兴趣,琢磨道,“可能是她家里人吧,或者是她老公那边的人,这人来找她干嘛呀?”   “我不太清楚哎,是周姐接待她的。”小护士好奇道,“她家里,呃,还有她老公家……很有钱吗?”   “很有钱?”老护士笑了,“岂止是很有钱,工业大王傅安你听说过吧?”   “啊,听过听过,是不是光海那个首富!”   “对,她老公是傅安的二儿子。”   小护士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她跟老公是怎么认识的啊?”   “强强联合认识的呗,不然还能是麻雀变凤凰啊?”老护士笑道,“她家也很有钱,是做生意的,比不上傅家,但也算是豪门了。”   “哇,传说中的商业联姻啊……”惊叹之余,小护士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扫了眼那间如今已被其他病人占用的病房,“不对,那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老护士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网上搜过,什么也没搜到,周姐估计知道,一直是她负责闻婉华的,但反正我是撬不开周姐的嘴,你可以试着问问看,要是问到了,别忘了告诉我啊。”   “……咳,我不敢问。”   满脸新奇之色的小护士有点不好意思,只安静了几秒,又小声猜测起来:“不过我觉得肯定是婚姻生活过得不幸福吧,这种联姻都没有感情的,对了,说不定她老公是个变态人渣,动不动就打老婆那种,把人折磨疯了……”   路灯光线昏黄,故事静静流淌。   “起初他们俩感情不深,只能算是相敬如宾,女方一直觉得这是桩表面婚姻,生下这个同时冠了两方姓氏的孩子就算任务完成,但男方一直对她很好,无论在生下孩子前,还是之后,都真心实意地对待她,所以她渐渐被打动,两个人真正相爱了。”   “唯一的问题是,女方不太喜欢他们的儿子,尤其是和丈夫关系越来越好之后,她说儿子太调皮捣蛋,看到就烦,自己更喜欢女儿,想再生一个,丈夫总是赞成她的一切想法,儿子……那时儿子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当然也没有意见。”   “几年后,女方再次怀孕了,不过检查出来又是个男孩,儿子以为妈妈会很失望,但发现妈妈看着检查单的目光还是很温柔,和爸爸一起为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做了许多准备,他才模糊地意识到,妈妈好像不是更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沙哑的嗓音十分平静,伏在他身上的恋人却愈发抱紧了他。   一言不发的,轻柔的拥抱。   “但可惜的是,这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生下来,是妈妈回自己家时出了意外流产的——她的家人一直说这只是场意外,但她觉得不是,因为她家很有钱,种种关系又非常复杂,这样的人家总是容易出现意外。”   “这场意外让她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接受不了这件事,为此跟家人闹到近乎决裂,于是她只剩下丈夫了,丈夫是个很好的人,他宽慰妻子,有一个孩子就足够了,也心疼妻子遭受的痛苦,对她比从前还要好。”   “他们唯一的儿子也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让妈妈开心,可他渐渐发现,只要看到他,妈妈就会更加不开心,妈妈越来越不喜欢他了,甚至能称得上讨厌。”   “他不知道原因,爸爸也不知道,只能猜测妈妈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心理出了一点问题,所以爸爸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又努力安慰儿子。”   “所以,这时的他虽然为妈妈的态度感到难过,但日子过得还算开心,因为性格温和的爸爸和爷爷都对他很好,连个性冷淡的哥哥待他也不错——他有一个无论做什么都非常厉害的堂哥,他从小就很崇拜这个堂哥。”   “后来他才隐约知道,堂哥也有一个不太喜欢自己的爸爸,不过他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堂哥大概是同情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才会格外照顾他,所以他渐渐觉得,堂哥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冷漠,是个很好的哥哥,他很喜欢这个哥哥。”   说到这里,闻野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身体紧绷,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向后望的视线。   嘉嘉会不会认出这个故事里的哥哥……?   他早就不想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愿全部坦白,却实在留恋这个最后的幸福夜晚,更害怕看见那些伤心的眼泪。   可片刻后,被矛盾心绪折磨着的闻野只感受到颈后传来一阵温软的呼吸。   安静聆听的恋人轻声说:“我没有睡着哦,你还要再努力一点。”   这道声音小小的,带着春风般熨帖的温暖,和懵然可爱的天真。   他与出现在故事里的昔日恋人擦肩而过。   什么也没有察觉。   同样的夜色里,高楼灯光闪烁。   办公桌前的男人仍在处理工作,直到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没有特殊设置的来电铃声,只是一则静音呼入的普通来电——他仍然反射性地抬眸望了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当然不是他或许在等待着的那个名字。   灰绿眸珠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冰冷闪动的光彩。   片刻失神后,在电话自动挂断之前,男人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接起了这则私人来电。   他主动开口,嗓音沉淡:“章叔。”   电话那头的老人应声道:“哎!阿钧,你没在忙吧?哦,你能接电话,肯定是不忙……令坤的事我也听说了,阿钧,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傅呈钧言简意赅:“他人在境外,警方还在找他。”   闻言,此刻正守着傅家老宅的老管家满心忧虑:“还没抓到他?阿钧,你说他会不会心一横,转头来报复你?都闹到这一步了,以他的脾气,我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嗯,我知道。”男人平静道,“我做了准备。”   “好、好,那就好。”章叔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你说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阿禹也……”   老人踌躇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傅呈钧已经平淡接话:“警方会派人去保护傅闻禹的,他们已经在找他了。”   听筒里便蓦地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低声慨然道:“阿钧,你总是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远一点。”   傅呈钧没有说话。   听筒里只剩电波鼓噪,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日历翻动间,章叔又道:“八月了,暑假只剩一半了,阿钧,今年暑假你肯定没有时间陪嘉嘉出去玩了吧?我想他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你马上又要来光海的,不如把他也带上,你们都到老宅这里住,这样白天他还能跟我说说话,晚上你就回来了,家里更热闹点,当然,这都要等令坤的事情结束……”   老人话音絮絮,满是为他们考虑的体贴。   而电话这头的傅呈钧,听着这番如今已成奢侈的想象,缄默半晌,只出声纠正了里面最无关紧要的那处用词。   “他已经毕业了。”男人声音喑哑,“没有暑假了。”   章叔闻声一怔,连声道:“是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他今年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啊。”   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光阴飞逝的怅然。   “一眨眼,他就要从学生变成真正的大人了,以后恐怕也有很多事要忙了。”   他最后说:“阿钧,你们要好好的,别像……”   未竟的话音湮没在叹息声中,仿若幻觉。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傅呈钧很清楚这个在傅家待了几十年的老人,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   别像他的父亲和母亲。   别像他的二叔和二婶。   别像这一段又一段昔日在傅家上演过的戏码。   仿佛一种萦绕不散的不幸宿命。   感情往往华美开场,收尾却惨烈异常。   昏黄的灯色里盘旋着密密的飞蚊。   给恋人讲睡前故事的年轻男生,在短暂的忐忑沉默之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他有时会因为妈妈难过,大多时候会因为其他家人觉得快乐,就这样还算幸福地度过了童年,和半个青春期,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意外撞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起了争执,妈妈看起来很愤怒,又很伤心。”   “他本能地冲上去想要帮忙,一把推开了那个陌生男人,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妈妈却惊慌失措,几乎尖叫起来,推搡着让他离开,而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了他很久,居然笑了起来。”   “不久后他才知道,那个笑起来面目可憎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而在他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包括他喊了十五年爸爸的那个爸爸。”   说到这里时,沙哑的嗓音仍然平静,落在他颈间的那份温暖也依旧柔软。   闻野想,嘉嘉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猜到,那天的他不是在骗人。   他和悉心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父亲,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接下来的故事,嘉嘉一定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个男人是妈妈在结婚以前的恋人,这段感情是被妈妈的家人拆散的,因为他们的条件太不般配,那时还很年轻冲动的妈妈因此满怀痛苦和愤怒,所以,在结婚前一天,恰好也是她发现自己有可能怀孕了的那天,她没有去医院检查确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更没有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   “她大胆地瞒下了这件事,只当作自己并不知道,到后来生下孩子的那天,她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桩商业联姻的目的只是维系关系、传宗接代,反正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重要吗?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那一刻的她,一定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始终没有波澜的嗓音,在这一刻,渐渐颤抖起来,满是涩意。   “因为她爱上了曾经以为不会产生感情的丈夫,所以她成了在乎孩子父亲是谁的那个人……她成了最在乎这件事的那个人,即使丈夫毫不知情,也从不曾怀疑。”   “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最开始时犯了一个错,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可却偏偏是那样一个不可能被原谅的错,她怎么都做不到对深爱的丈夫开口。”   而那时的闻野也从来没想过,后来的自己,竟会和母亲犯下一模一样的错误。   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   唯独开端是错的。   永远无法修正的错误。   “她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她和丈夫的感情越来越深,她的心也越来越痛苦,每次见到这个儿子,都像是一场酷刑,她恨不得他从没出现过,她很想要一个不是在错误中诞生的孩子,一个能让她坦然面对丈夫的孩子。”   “结果阴差阳错,那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降生,她这辈子只能有这一个儿子了,所以她更加恨他了,恨他的不合时宜,恨他真正的父亲——曾经被迫分开的恋人,后来逐渐变得市侩不堪,在意外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竟然开始借着孩子血缘的秘密不断敲诈勒索。”   “东窗事发的那天,也是这个看似过了十五年幸福日子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的一天,但并不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   “知道这件事的丈夫难以置信,其实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赶回来维护妻子和儿子,因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着电话说:‘那就是我的儿子’……然后,一声巨响。”   “超速驾驶再加分心,他的车直直撞上了一辆重型卡车,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宣判不治。这个家里的爸爸就这样去世了,在长期持续的精神煎熬,和失去挚爱的巨大打击下,妈妈疯了。”   故事已近尾声,颤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甚至还带上一点笑意,回眸瞥了一眼此刻伏在他肩头的人:“我够努力了吧,你睡着了吗?”   紧接着,落在他颈间的发丝轻扫了一下。   兰又嘉大约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问起剩下那个人的结局:“儿子呢?他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闻野说,“因为他拼命握住了疯掉的妈妈挥向他的刀,没让刀完全刺进心口。”   彻底崩溃的女人将他视作这场车祸、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祸首,恨得只想让他永远消失。   而他从亲生母亲高高举起的刀尖下幸存,却留下了两道再也不会消去的丑陋疤痕。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令耳畔那道清澈的嗓音缄默了很久,才轻声说:“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他偏偏就是错误本身。   闻野没有应声,空气几乎要再度变得潮湿起来。   他听见兰又嘉接着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他说:“问吧。”   兰又嘉就问了:“哥哥呢?哥哥在这个故事里做了什么?”   一个被特意介绍过的角色,总该是有意义的。   闻野先纠正他:“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其实不算是兄弟了。”   再回答:“他在那一天依然很厉害,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崇拜的厉害。他代替当时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的爷爷,冷静地处理好了混乱的局面,没有让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意外车祸、持刀伤人,还是血缘丑闻,全都没有流传出去,最大限度保全了两家人的颜面。”   他已经尽可能用客观的语气描述那个人的做法,可近在咫尺的恋人似乎仍然敏锐地嗅到了那股隐隐流动的不甘。   兰又嘉问:“然后呢?”   闻野说:“然后,他走进病房,刚刚从失血过多的疼痛中醒来,还没能消化所有事的弟弟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像过去的十多年里那样,下意识喊他哥,向他求助,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跟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在那一天,傅闻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先是血缘上的失去,再是阴阳相隔的失去。   接着,他失去了曾经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偶尔也会对自己露出笑容的妈妈,妈妈彻底将他视作了此生最恨的错误,恨不得亲手剜去。   最后,他失去了从孩提时就无比崇拜和信赖的兄长,也失去了姓氏,失去了家。   所有幸福都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满腔憎怨和不甘。   对那一刻的傅闻禹而言,兄长陡然间冰冷至极的态度,甚至超过了那把差点刺穿他心脏的刀。   因为妈妈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喜欢他了。   可他和哥哥分明有着朝夕相处十多年的亲情。   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一天就将他赶出傅家,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为什么?   他至今都没能找到答案。   “后来有人说,那个卑鄙的亲生父亲之所以会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哥哥告诉他的。”   “也有人说,那场车祸也许不全是意外,甚至弟弟的血缘可能并没有问题,是哥哥想要全部的财产,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赶走了他,一切都是哥哥精心设计的阴谋……他们家也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利益总是能掀起无数动荡的波澜。   讲完了这个复杂坎坷的故事,他的话音停顿下来。   安静的听众便轻声问:“弟弟相信这些话吗?”   “在某些瞬间相信过。”闻野说,“但想起妈妈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态度,就又不信了。”   “嗯,我也不信。”兰又嘉轻轻应了一声,好似真的只是听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平静地说着感想,“弟弟很聪明,没有上别人的当。”   “对了,他还很勇敢。”   “……勇敢?”   “刀刃那么锋利,一碰就会很疼,但他还是牢牢握住了,哪怕很痛,也还是救下了自己。”   兰又嘉小声说:“他好勇敢,比我勇敢。”   恋人的声音那么柔软。   只是评价故事的角度有一点儿奇怪。   闻野听着,忍不住笑了。   笑得目光滚烫。   兰又嘉对傅家那些往事一无所知。   傅呈钧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   闻野先是终于放下了可能会失去这个幸福夜晚的恐慌。   进而想:他果然不是嘉嘉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一点都不成熟、可靠、强大。   他们永远冷静又沉稳,不会像他一样,贸贸然地对人揭开自己难看的伤疤。   今天梅戎青会对他说那番话,是不是也觉得他不够适合嘉嘉?   嘉嘉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   也值得一个更好的恋人。   而他幼稚、冲动、无能。   在这个夜晚,他怀着最郑重、浓郁的感情,告诉了嘉嘉自己的过去……也包括了未来。   这已经是他能献出的所有。   是他仅有的一颗心。   对此一无所知的恋人仍亲密地伏在他的肩头,轻声喊他:“阿禹。”   而他也轻轻应声,不问怎么了,而是问:“又是想喊喊我?”   恋人的声音里顿时染上笑意,伴着浓浓的困倦:“我是想跟你说,我好像更困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睡前故事,它那么跌宕起伏,一点也不催眠。”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背人很稳。”   “你走了那么长的路,但还是把我背得好稳。”   他说:“谢谢你,阿禹。”   话音落地的刹那,这个夜晚潮湿无比的空气,终于凝成一场倾泻如注的大雨。   闻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等待母亲的彻底清醒,为了一声再也不会被她唤起的阿禹,为了一个折磨了他许久的问题:那天她究竟是无比清醒地挥出了那把刀,还是被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疯狂支配着?   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追赶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为了一种或许能有资格真正平等对话的未来,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觉,原来他跌跌撞撞走了那么长的路,只是为了等这样一句话。   他的一生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没人看见。   他的存在,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瓢泼磅礴的大雨里,年轻男生的嗓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极力压抑,可也只能挤出七零八落的几个字音:“……睡吧,晚安。”   好在肩头的恋人是真的很困了,没有察觉他话音的颤抖,轻轻点了点头,发梢又扫过他的颈间。   他也小声说:“晚安。”   声音含糊困顿,柔软得不像话。   这是嘉嘉第一次对他说晚安。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与这声珍贵的晚安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轻得像梦的吻。   白皙瘦弱的手臂仍环在闻野颈间,却忽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恋人仰起头,偷偷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他霎时停住了脚步,而肩头很快传来一道清浅绵长的呼吸。   兰又嘉睡着了。   悄然落在颊畔的吻,仍有热烈的余温。   比不断滑落面庞的眼泪要灼热得多。   他哭着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人。   又那么可恨。   他愈发舍不得他了。   可他更舍不得让嘉嘉去冒险。   他不可能真的把嘉嘉带到那个报复心极端强烈的疯子面前——从傅令坤想要用兰又嘉威胁傅呈钧的那天起,甚至从他成为赌鬼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疯了,再也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而他最舍不得的,是让嘉嘉理应灿烂的余生,被笼罩在一种由他贸然带来的黑色阴影里。   至少到目前为止,傅令坤还只是经济犯罪,即使锒铛入狱,也能活很久,仍有伺机报复的可能。   闻野不想要任何一丝这样的可能。   他想要兰又嘉拥有确定无疑的安全和幸福。   可危险已经如影随形,再难消散。   这种积重难返的错误,要怎么才能彻底解决?   他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剜去错误的根源。   只要傅闻禹死了,闻婉华就能觉得过去的错误从未发生过。   只要傅令坤死了,兰又嘉就不会再有危险,再也不会出现新的错误。   所以,明天闻野会找一个理由,让兰又嘉陪自己去机场,在那里拍下一段用来证明的视频,再同他告别,让孟扬送回他剧组。   接着,多疑的傅令坤终于肯发来目的地,他会买两张机票,却独自登上航班。   抵达目的地后,他会按照此前提出的条件,要求先单独见到傅令坤,才肯将兰又嘉带到他面前。   但兰又嘉不会来。   他是骗傅令坤的。   闻野会在亲眼见到那个穷途末路、孤注一掷的疯子之后,亲手结束这个由自己造成的错误,即便从此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要将傅令坤卷进一桩罪行更残酷、后果更严重的案件。   ——凶杀案。   幸运的话,他会是这个案子的凶手。   若不够幸运……   做死者也不算坏。 第79章   第二十五天, 八月二日。   京珠机场。   到处人来人往,旅客们步履匆匆,如浮光掠影。   绿植旁的休息长椅上, 却有一处很静谧的风景。   头发很短的男生低着头, 单手揽着速写本,另一手执笔,暖白的天光映亮他耳畔冰凉的金属耳钉,为专注的神情也镀上几分柔色。   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生,则有一双光彩动人的杏眼, 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时而看一眼握在掌心的手机屏幕,时而偷偷抬眸瞥向他。   “真的一眼都不能给我看?”   “不能,还没画完。”   “反正你画完了也是要给我看的, 早看晚看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那就晚看吧。”   “……”   话被噎住的漂亮青年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   而他分明正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画纸,余光也没有乱扫,却像是能预料到身边人的反应, 淡色唇角蓦地扬起。   ——静谧得让人不愿意打扰。   刚刚折返回来的孟扬提着三瓶饮料,在不远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声短促清晰的提示铃音响起,画画的男生动作一顿,放下了笔,去拿口袋里的手机。   先前闻哥还说是要录一个什么视频, 嫌他在旁边碍事, 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两人又在腻歪。   干嘛要一本正经地支开他,他又不是没见过他俩谈恋爱的样子。   ……算了,虽然他有打掩护的作用, 但毕竟是个电灯泡。   难得今天不在剧组,可以放心大胆地过二人世界。   孟扬等在一旁,见这幅画面已经被意外打断,才快步走过去,晃了晃手中的水:“买来了!三个口味,都是冰镇的,你俩先挑。”   闻野正在看手机,没说话,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兰又嘉伸手接过了一瓶,好奇道:“你买个水怎么去了这么久?”   孟扬就幽幽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懂事呢。”   听到这话的青年顿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圆润柔和的杏眼微微睁大,表情有点呆,可那双眸子依然那么亮,亮得清晰映出来人的倒影。   一时间,孟扬看得有些晃了神,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闻哥刚才画什么呢?机票买了吗?”   “他不给我看。”兰又嘉摇摇头,“没有,还在等老魏那边的消息吧。”   闻野说有件古董道具在外地,需要剧组的人过去亲自验了再取回来,美术组的老大让他去跑一趟,相当于出差。   今天上午梅导没排兰又嘉的戏,所以刚好有时间送闻野去机场。   两人说话的当口,闻野已经放下了手机,侧眸望来时,也看见了恋人脸上那份叫人心软的茫然。   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等孟扬好奇地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到年轻男生继续专心画画的侧影。   宽大有力的指节紧攥着画笔,用力得几乎泛了白。   像是已经到了尾声,落笔的动作又静又轻,画得很快。   寥寥数笔后,不等另外二人开口,他合上了速写本,话音平常:“收到消息了,我去买票,顺便打个电话。”   说完,闻野随手放下了本子,起身往外走。   兰又嘉应了一声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而孟扬目送闻野走开后,立刻看向了这会儿被搁放在长椅上的速写本,小声撺掇:“好了,闻哥走远了,趁现在赶紧看。”   闻言,兰又嘉愣了一下,当即笑了起来:“他说画完才能给我看。”   孟扬说:“他看完消息以后又添了几笔,才主动收起来的,应该画完了吧?”   兰又嘉就说:“但他没说给我看,万一还没有呢?”   先前玩手机玩得心不在焉,总是想偷看身边人手中画本的青年,这会儿坐在无人看管的速写本旁边,却一直规规矩矩的,始终没有擅自去翻动。   孟扬便忍不住想,刚才眼睛很亮、频频侧眸的嘉嘉,究竟是想看画,还是想看身边的那个人呢?   分明是想看画画的人。   可他偏偏又说,自己其实不喜欢那个人。   孟扬这样想着,昨天在网上查出来的那些病名、这段时间隐隐作祟又不愿深想的惶恐不安,再度涌现出来,充斥着脑海。   他怎么都做不到再继续忽视那份正像藤蔓疯狂生长的不安。   “嘉嘉,”在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他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忐忑干涩,“我之后可以去看你吗?”   “什么?”兰又嘉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看我?”   “国外……你说以后要去国外治病的。”   孟扬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国旅游过,因为没有认识的朋友在国外,就觉得出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你是我第一个要出国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到时候来找你玩。”   今年刚读完大一的年轻男生面庞青涩,话语里透着努力组织措辞的傻气,有些语无伦次,可格外认真。   “当然,你是出去治病,我知道的,肯定不能天天带我到处逛,但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对了,我也很想见见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是特别厉害的人,毕竟有百亿家产,而且你这么好,他们肯定也很好,应该会请我吃顿饭吧?我想吃本地风味的豪华大餐。”   他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眼睛弯成了开朗的弧线,却盛着惶然闪烁的光。   似乎仍有许多听来正当的理由要讲,可嘴唇开了又阖,轻轻颤抖着,最后只抖出仓皇又小心的一句:“……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寻常的问句落入空气,在嘈杂热闹的机场里一点也不出奇。   却令听的人面色怔然,久久失语。   兰又嘉从来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也像前一瞬的孟扬那样,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片混乱的脑袋组织着措辞。   他想转移话题似的反问:你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就想去那里玩?这么草率。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国外,究竟是哪。   他想发自内心地感叹和畅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很优秀的演员。   ——因为真正优秀的演员,总是对生活和他人有着很细腻敏锐的感知能力。   他想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轻快笑容:当然可以,到时候我让爸妈带你好好逛一逛。   ……   瞬息之间,兰又嘉想了许多,却没有一句能真的说出口。   答案卡了壳,身体内部骤然泛开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日渐熟悉的,直到生命尽头都再也不会离开他的,剧烈疼痛。   明明在出门之前,他才吃了好几颗止痛药的……   说不出话的青年,脸色蓦然间透出几分苍白。   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忐忑等待着答案的好友霎时慌了神:“嘉嘉!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过分纤瘦的指尖本能地攥紧了手中那瓶才喝了一口的饮料,冰镇的温度鲜明地烙过指尖,也给他带来了一个足够暂时将人支开的借口。   “肚子突然有点疼。”兰又嘉低下了头,声音有些颤抖,“可能是因为喝了冰水……你能帮我去买杯热饮吗?喝点热的会舒服很多。”   “热饮?我现在去买!”   孟扬瞬间忘了先前的对话,匆匆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买常温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话没说完,满脸焦急的年轻男生已经大步往外跑去,期间不时回头张望,像是怕他状况更糟。   所以,一直等这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被人群和建筑完全遮住,兰又嘉才敢眨动早已酸涩难忍的眼。   闭眼的瞬间,透明的泪水倏然滚落,打湿了手背。   不是因为此刻正在身体内部搅动的癌痛。   他几乎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时不时发作的阵痛了,不会再为它掉眼泪。   大约是因为孟扬的那些话。   ——总之,以后我能来看你的吧?   他想有那一天的。   他想陪好朋友在异国游玩,让很好的父母带他们吃一顿豪华大餐。   他也想看见孟扬实现梦想,成为最好的演员,闪闪发光的那一天。   他还想继续看见闻野画的一幅幅速写肖像,画里是每一天的他……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可是他没有那一天了。   他没有以后了。   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溢出眼眶,孤零零坐在原地的人想到随时可能回来的恋人、好友,只能急匆匆地抬手去擦眼泪。   可兰又嘉擦拭得越用力,面颊却越潮湿,好像怎么也擦不完。   他愈发低下脑袋,胡乱抹泪的同时,惶然地扫视着四周,生怕他们已经折返,生怕这份狼狈被察觉……   直到视野里蓦地出现了一抹干净柔软的白。   是一张洁白的手帕纸,被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着,递到了他面前。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   “迷路了?”那人轻声问,“还是身体不舒服?”   兰又嘉一时怔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向上望去。   于是,他很快撞进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不见往日的恣意轻佻,此刻正盛着坦然直白的关心。   男人穿一身休闲的风衣,肩上挎着相机包,手边停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要搭乘航班出行。   见他呆呆地望来,似乎惊得连眼泪都忘了掉,细看脸色也不算太糟,对方多少放心了些,薄唇微扬,又道:“要我带你去卫生间吗?就算这次不是反胃,洗把脸也会清爽一点。”   寥寥几句,令时间仿佛倒流回两个月之前。   在那个霓虹灯光迷离闪烁的会所走廊,一场意料之外的偶然相遇。   兰又嘉总算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不是已经去非洲了吗,宋——”   在他再次叫出那个生疏至极的称呼之前,男人早有预料地打断:“等等,兰又嘉。”   “公平一点,你也叫我全名,行吗?”   他是笑着的。   目光温柔又落拓。   不知怎么,兰又嘉看着这样的他,好像真的做不到再拒绝。   所以在极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轻声应下:“……宋见风。”   头一回这样称呼他时,满脸是泪的人似乎也笑了,仍旧哽咽的嗓音里有一抹很柔和的轻盈。   即使只是转瞬即逝、近乎幻觉的一霎。   他终于不再冷冰冰地喊他宋先生。   宋见风竟有些恍惚地想,足够了。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他总是同兰又嘉意外邂逅。   他们总是在这座人潮汹涌、奔流不息的偌大城市里,一次又一次萍水相逢、不期而遇……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第80章   机场忙碌不休, 行色匆匆的浮光掠影里,这一处风景始终静谧。   坐在长椅上的青年声线还有些不稳,残留着哭过的沙哑, 却没有刻意避开眼前人的视线, 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纸巾:“谢谢。”   男人同他保持着一种很有分寸感的距离,不远不近,目光静静地掠过旁边椅子上不算陌生的速写本,和那张哭得有些泛红的脆弱脸庞。   没有问本该身在剧组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   而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本来是要去的, 可惜角马大迁徙已经结束了。”   此刻心绪复杂, 又正匆忙擦着眼泪的青年听得有点茫然,发出一声微微上扬的鼻音:“……嗯?”   男人就笑了,耐心解释道:“没去非洲的原因, 你刚才不是问了我么?”   自那个美梦一般的雨天之后, 他就离开了剧组,没有再见过兰又嘉,只让妹妹代为转达过歉意, 也随口提过他的去向,是遥远得不会再打扰到任何人的非洲。   ——他知道兰又嘉一直不太愿意见到自己,因而自觉消失,勉强算是为那天的冲动之举做些弥补。   直到刚才,他推着行李箱匆匆穿过人山人海,去赶一趟已经催促登机的航班, 一晃眼, 竟看见了那道总能令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的身影,脚步霎时顿住,甚至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再定睛望去, 就看见兰又嘉在哭。   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孤零零地哭着,抬手胡乱地擦着眼泪。   于是,他陡然停滞的脚步,又有了近乎本能的去向。   兰又嘉反应过来,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问:“角马?”   话音里是未加思索的好奇。   就像上次偶遇那天,看见他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后,随口问那是不是被大象甩到时一样。   想起那日的宋见风唇角微扬,声音很和煦:“角马是一种牛,长了一对弯弯的牛角。”   话音落地,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顿时划过一缕茫然:“那为什么要叫——”   “因为它的身子像马。”宋见风接过他的话,“而且……”   拉长的尾音成功地令原本垂着脑袋的人抬起了头。   宋见风因而清晰地看见了湿润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   也听见自己声音里隐隐流动的笑意:“我猜,是因为这个名字更能吸引我这样的肤浅观光客。”   “它还有个名字叫牛羚,牛羚大迁徙,听起来就不如角马大迁徙那么神秘壮观,似乎不值得飞越一万公里专程去看了,是吧?”   认真听着的青年眨了眨眼,仿佛也流露出一点认同的笑意,轻轻点头:“嗯。”   他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泪水彻底停息。   眼眶还泛着红,但神情里那抹浓郁的悲伤已经散去。   再加上余光里快步走来的那道身影,无形中被紧攥住的心脏,总算能放松下来。   在眼睛里明显只装着兰又嘉的孟扬注意到他之前,宋见风主动同对方打了招呼:“孟扬?”   “嘉嘉,我一时间没找到卖热饮的,你先喝杯温水,放心不是很烫——宋哥!这么巧,您怎么在这儿?呃,等一下,嘉嘉你现在怎么样了?”   孟扬短暂看向宋见风的那个瞬息里,兰又嘉已经接过了他小心递来的热水杯,低头喝了起来。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泛红的眼,啜饮时的声音本就该是湿润的。   “好多了。”他小声说,“没事,不用担心。”   宋见风看出他的有意遮掩,又和松了口气的孟扬闲聊了几句,一直等到始终埋头默默喝水的人终于抬起脸,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没有丝毫抗拒回避,带着柔软温度的清澈目光。   向来恣意的男人微微一怔,接着,狭长眼眸里也漾开几分真切的温柔。   时隔几日后的再见面,没人提起那个发生在雨天的漫长怀抱,与那些亦真亦幻的亲昵对话。   就像那真的只是一场彼此都已然忘却的幻梦。   至少,是一场令醒来后的现实,变得灿烂许多的美梦。   “我的航班应该快要登机了。”意外偶遇的自由摄影师看了眼机场大屏,主动和他们道别,“我先去过安检。”   其实那趟早就在催促登机的航班,大约是赶不上了。   但无关紧要,他会再随便挑个目的地,重新买张票。   反正这趟远行,本就是为了离开而离开。   孟扬立马应声,热情地同他挥别:“一路平安,玩得开心啊宋哥!”   转过头,又想起了什么,对兰又嘉道:“对了,这都多久了,闻哥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我刚才回来是差点没找着。”   兰又嘉也和宋见风道了别,接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好,你快打,千万别误机了。”   听到他们提起这个名字,男人离开的身影微微一滞,下一秒,似乎变得更快了一些,像一种礼貌的避让。   这个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兰又嘉先开口:“阿禹,你是不是迷路了?”   嗓音里早就没了哭泣的痕迹,口吻亲昵动人,在嘈杂环境里依然清晰可闻。   却令原本已经走开的男人,蓦地停下了脚步。   进而骤然回首望来,眸光震动之余,渐渐透出后知后觉的难以置信。   阿禹。   那份困扰了宋见风不少日子的奇异熟悉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终于如拨云见雾,彻底浮出水面。   他听过这个名字。   ……在很久以前。   他也见过那张相较如今要稚气许多的脸。   那是五年前,在雪山上缺氧失温的他被萍水相逢的好心登山客救下,等他在医院醒来后,救命恩人早已离开,也没有留下姓名与联系方式。   但他还是凭着护士们叽叽喳喳提供的线索,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以那人的背景,恐怕不需要任何物质报答,但起码该当面道声谢。   怀着这样的念头,宋见风一回国就去了光海市,主动登门拜访,可惜想道谢的人不在家,只有一位和蔼宽厚的管家接待了他。   在那所古朴广阔的老宅里,老人听完他的来意,反应竟颇为古怪:“你是说,阿钧救了你……登山时大家包得严严实实,会不会是认错人?”   而他费解之余,瞥见那时被搁放在旁边的一幅全家福肖像,笃定道:“不会错,每个护士都记得那双绿眼睛——那是他弟弟吗?”   这幅不知何故被撤下来,似乎在等待更换的照片里,正中央坐着一位模样和善的老人,是时常出现在商业杂志里的工业大王傅安,左侧立着一对夫妻,而站在右侧的两个年轻人,显然是他的孙子。   一个已是青年,混血相貌,薄唇利颌,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矜贵,神色淡淡。   一个还是少年,五官线条却已有了硬朗的轮廓,眸子漆黑,意气浓烈,正朝镜头灿烂笑着。   ——而他只看了一眼,便自觉收回了目光。   因为老人先是下意识应声:“对,那是阿禹,他……”   紧接着,老人神色一僵,匆匆改口:“不、不是,宋先生,你先坐,我跟阿钧说一声。”   纵使心有好奇,宋见风没再追问,很配合地放下了这个小插曲。   后来他逐渐和救命恩人成为朋友,知晓了对方的脾气性情,也听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因此从来没有主动同对方谈起过那些复杂纠葛的家事。   但他知道,傅安曾经是有两个孙子的。   还知道自那天之后,他再去拜访傅家老宅时,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包含了不存在的人的相片。   直至今日,记忆中匆匆扫过一眼的少年脸庞,与前段时间在片场里时常见到的年轻面孔,无比荒谬地重合。   和兰又嘉在一起之前,闻野早已认识兰又嘉的上一个恋人。   甚至有着仇视憎恨后者的充足理由。   ……不,他不叫闻野。   他姓傅。   而兰又嘉正和这个昔日被傅家彻底除名的人谈恋爱。   此刻他握着手机,目光柔软澄净,专心地同电话那头的恋人说话。   丝毫不见顷刻之前满脸泪水的孤独脆弱。   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宋见风立在原地,几近惶然地望着不远处那张天真明媚的笑脸,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掌心在霎那间变得冰凉一片。   兰又嘉……知道这件事吗?   同一时间,JA集团亚太分部。   在那个出人意料的电话打进来之前,宽敞到几近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不断回荡着安娜的声音。   “……早晨我接到市局的消息,说找到了傅闻禹的下落,在市郊的云县那一带,他们会马上派人过去调查。”   几乎就在云县二字出口的刹那,原本面无表情聆听助理报告的男人,眸光瞬间冷了下来。   见状,安娜更庆幸自己此前出于谨慎的多余举动,加快语速道:“我本来没有多想,但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在哪听过这个地名——兰先生所在的剧组,就在云县进行拍摄,所以我立刻回电,请警方优先去晚秋剧组确认,同时尽量不要惊动剧组成员。”   “就在刚刚,他们传来了最新的消息,确认傅闻禹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晚秋剧组,他是美术组的工作人员,但目前似乎不在片场,至少不在剧组下榻的酒店里。”   她看到眼前的男人骤然变得难看的面色,话音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兰先生也不在,根据监控显示,傅闻禹、兰先生,还有兰先生的助理孟扬,是结伴离开酒店的。”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安娜的心头只剩一片惊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傅总的预料。   曾经是傅总堂弟的傅闻禹,怎么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兰先生的身边,同他相识?   话音未落,先前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已然起身,声音极冷:“他们去哪了?”   一贯冷沉的嗓音里压抑着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   “目前还不清楚,兰先生今天上午没有拍摄安排,是私人行程,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直接惊动兰先生,所以请警方暂时先不要联系兰先生和孟扬,也不要进行大范围的询问和搜查……他们三个平时也常常像这样一起外出,通常在拍摄开始前就会回来。”   汇报完了截至目前的全部情况,她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问:“傅总,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安娜是在问该不该让兰先生知道这件事。   或者,兰先生会不会已经知道“闻野”的来历了?   她不知道答案,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之中的种种来龙去脉。   只能等待上司发话。   这等待的几秒异常漫长,安娜第一次看见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灰绿眼眸里,闪过如此强烈、浓重,难以用语言描绘形容的复杂情绪。   ……不,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两天前的地下车库里,那时的傅总因为一个突兀响起的电话,毫无预兆地匆匆离开了会议室,连一句暂停都来不及留下。   当时冲动离席的男人显然是有急事要外出,却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驾车离去,而是回到了会议室,继续未竟的工作。   那双异色眼眸中一度滚沸的岩浆,重新被渺无声息的火山掩盖。   那么,这一次呢?   几秒钟后,神色压抑的男人薄唇微动,似乎正要开口。   却被一道无声闪烁的光亮打断了。   他本能地侧眸望去。   常年因工作静音的手机里呼入了一个来电。   来电人是……   宋见风。   是在那次暗潮涌动的对话后,彼此间就再没有过任何交集和联络的昔日好友。   男人在短暂怔忡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极为干脆地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接通的刹那,他就凝声道:“宋——”   这一回,没有了安静的沉默,也没有了不着调的问候。   听筒那头的声音,甚至还要更快一步响起。   带着同样的浓重压抑,和同样的冲动焦急。   “傅呈钧!兰又嘉知不知道你以前有过一个弟弟?”   不待他回答,对方话音一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答案,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不知道的,是不是?!你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些事。”   这道往日玩世不恭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谁听见。   可急迫又仓皇的语气分外清晰。   傅呈钧听见宋见风喃喃地说:“对,兰又嘉不知道闻野是谁,才会喜欢上他的,否则一定会跟他保持距离,免得被卷进你们俩的恩怨。”   这段嗓音低哑的喃喃自语,竟如一场澎湃海啸汹涌而至,在心间撞开无数惊涛骇浪,迅猛又暴烈地印证了那个刚刚冒出来的荒诞猜测。   “傅呈钧,那个年纪很轻,让兰又嘉很开心,正和他谈恋爱的人……原来你早就认识。”   “——是那个被你亲手赶出家门的弟弟。” 第81章   这天上午的十点零九分。   弥漫着淡淡噪音的电波里, 只有一瞬间的寂静。   低沉冷冽的嗓音很快响起,语气竟是一贯以来的理智冷静。   “宋见风,你现在在哪?”   “我在机场, 京珠机场, 恰好遇到了兰又嘉和孟扬,暂时没有看到闻野,闻野就是那个阿禹,我刚刚听见兰又嘉这样叫他,才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光海的老宅看到过他的照片——傅呈钧, 你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态度?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嗯, 他叫傅闻禹,他们三个去机场干什么?他要带兰又嘉去哪?”   “……没有,他没有要带兰又嘉去哪, 是兰又嘉和孟扬送他来机场。”   这句之后, 又有短暂空白。   冷厉的嗓音再度响起时,似乎更加喑哑。   “你是说他要一个人出发?”   “对,孟扬是这么告诉我的, 说要去外地拿一个什么道具,但他现在人不在这里,不知道去哪了。”   “那兰又嘉呢?”   “什么?”   “兰又嘉,他还在不在你面前?”   与此同时,另一道电波穿过了偌大冰冷的机场,在空气中静静回荡。   “阿禹, 你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还没回来?”   “没有, 我不回来了。”   “……什么?”   “买了票才发现这趟航班时间很赶,马上就要起飞,所以我先去登机了, 正想跟你说。”   “你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   “对,没能来得及跟你当面道别,对不起。”   空气同样空白了好一会儿。   清澈却茫然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没关系,反正你明天就回来了,用不用我来机场接你——”   “不用,你好好拍戏,我明天不会回来,一周后也不会。”   “……为什么,你要去哪?”   “去玩,去这个暑假本来该去的地方……其实我这次不是帮老魏去取道具,是我自己想离开剧组了。嘉嘉,一个月的时间好像太长了,我后悔了。”   “后悔?”   “嗯,我后悔那天答应你了,我能感觉到你没那么喜欢我。或许,我也是。”   “……”   “对不起,我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当面跟你说,才选择了提前离开,好像有点不负责任,你想骂我就骂吧。不过,就这样结束其实也不错,反正离八月八号不剩几天了,对吧?”   说到这里,这道过分年轻的嗓音里染上几分熟悉的任性不羁。   听筒里溢出些许朦胧的杂音。   “空姐来催我关手机了,要起飞了。”   他最后说:“再见,嘉嘉。”   是带着些许笑意的认真道别。   电波骤然消散,通话到此结束。   鲜明顿挫的挂断音响起时,是一旁的孟扬先反应过来。   他听见兰又嘉说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太对劲,连忙问:“什么在飞机上了,闻哥人呢?”   握着手机满脸怔忡的青年因而回神,循声看向他。   却只茫然地摇了摇头。   孟扬愈发纳闷,心底渐渐卷起一种不安的漩涡,一晃眼看到不远处那道仍未离开的颀长身影,本能地转移话题道:“咦,宋哥还没去过安检啊,他好像也在打电话。”   说话间,同样刚结束一段通话的男人放下了手机,视线定定地朝他们望来。   这一天的日光格外强烈耀眼,模糊了那双桃花眼里涌动的情绪。   十点十二分。   孟扬看见宋见风向他们走来,耸了耸肩,似乎有些无奈:“看错航班,已经误机了,只能先打道回府——你们俩准备回剧组吗?顺路载你们一程?”   而兰又嘉看见孟扬笑了起来,说了些什么,视线随之望向他,显然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宋见风也跟着望过来。   对上这两道或单纯或深邃的目光,兰又嘉恍惚地眨了眨眼。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再一次拨出了刚才那个号码。   可听筒里只传出一道无法接通的冰冷机械音。   “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   兰又嘉听了一会儿,动作有些迟钝地摁掉了这个电话。   然后才望向那两道始终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嗯,回去吧。”   说着,他露出一个平常的,像往日一样柔和的笑容。   十点二十分。   JA总裁办。   “傅总,查到了!目的地是国内,离越南边境很近的一座城市,这趟航班刚关舱门,还在排队等待起飞,应该来得及联系机组——”   “不用。”   “……不用阻止傅闻禹离开京珠吗?”   向来厌恶浪费时间的上司,没有再回答一遍这个重复的问题。   男人高大冷峻的身影逆着光,背后是一片剔透的玻璃窗,日光灼灼,令安娜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无波无澜,却显然不容置疑的沉淡声音。   就像平时在商务会议上那样。   “联系警方,告诉他们傅令坤经由越南偷渡回国了。”   安娜一时愣住,几秒后,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傅闻禹今天是去找傅令坤的?”   傅总这位昔日的堂弟,如今会出现在兰先生身边,果然不是巧合。   很可能是出自傅令坤的授意。   所以他们是一伙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傅总的仇恨结成了同盟,但究竟要做什么……?   安娜还来不及彻底捋清思绪,找到这一连串意外背后的逻辑,就听见男人低沉喑哑的回答。   “嗯,傅令坤是回来报复我的,一定带了帮手回国,他的目标是兰又嘉。”   “而傅闻禹打算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麻烦。”   薄而凛的唇线里吐出的字句始终平静,却令听者难掩震惊。   “我猜,大概是要杀了他。”   就像五年前那混乱至极的一天里,悔痛不已的闻婉华,在崩溃之际,举起利刃冲向了她眼中的罪魁祸首一样。   人生来是一张白纸,纸上最鲜明的色彩常常由至亲之人烙下。   傅呈钧在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一点。   他也有一张这样被染成了灰蒙暗色的纸。   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张纸上的色彩。   他全然认可这种色彩。   因为从爱而不得抑郁自杀的父亲,到自食恶果逐渐疯癫的婶婶,再到连丧两子一病不起的爷爷……甚至今日主动踏进深渊的堂弟。   他所见过的一切,都在反复证实这种色彩。   爱是一种危如朝露的自毁。   而爱的背面,那些可靠、坚固的东西支撑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令他鲜少陷入动荡的混乱,更令他从未真正尝到过溃败和绝望的滋味。   就像眼前的这一刻,占据支配地位的绝对理性,再次引领他迅速穿过迷雾,窥见了最关键的逻辑,找到了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条理智、正确的路。   从不曾将他引向过深渊。   “我明白了,傅总,我现在马上联系警方,只要跟着傅闻禹,就能找到傅令坤。”   短暂的震惊之后,安娜神情肃然,机敏又利落,像极了另一个此时远在光海的秘书。   话音落地,在格外紧绷的气氛里,傅呈钧却仿佛听见了另一道幻觉般斑斓的声音。   曾越过嘈杂电波,涌入他的耳畔。   ——“那她一定让你觉得很省心。”   清澈的,温暖的一声应。   近得就像正将人拥在怀里。   紧贴着冰凉的面颊与眼睛。   这一刻的日光异常强烈,自窗畔源源不绝地涌入,照得人头晕目眩。   绵延多日的疼痛深处,心脏搏动的速度愈发快了,近乎要冲破胸膛。   安娜刚刚结束与警方的通话,就听见上司的吩咐。   “安娜,今天剩下的日程安排全部取消,让司机备车,我要外出。”   她愣了一下,连忙道:“好的傅总,我马上通知,您需要我一起去吗?”   傅令坤一事的发展叫人措手不及,以傅总思虑缜密、雷厉风行的个性,显然是有一系列相关的事要去处理。   她看见傅呈钧向门外走去,脚步沉稳利落,声音平淡如昔。   “不用,你留在这里。”   还看见他始终没有回头。   男人身后,玻璃窗里涌进的光线铺天盖地。   几乎像在烧灼他的所有。   十点三十五分。   机场高速。   车窗外风景向后不断飞逝,日光穿透茶色玻璃,淡淡地映亮在垂在膝上的苍白指尖。   后座里的兰又嘉侧着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流动的蔚蓝天空。   坐在他身旁的同伴正笑着说话:“……宋哥,你居然直接把车停在机场就出远门,那等一趟旅行回来,得交多少停车费啊。”   前方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挑了挑眉,亦笑着回应:“还行吧,早就一次性付清了。”   “诶,一次性付清?”   “因为是买的车位。”   “……真的假的?原来机场的车位可以买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车里回荡着热闹的聊天声,孟扬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   可眼睛却很静,一直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边的人。   被注视的人浑然不觉,始终一言不发地凝望着远处的天穹。   身后的机场已经越来越远,遥远的天空中,不时航行过起降中的飞机。   飞机远得像个不真切的小点,淡白的航迹云也很快消失。   而他清瘦单薄的侧脸线条,浸没在夏日光影里,像透明易碎的水晶。   宋见风便也收回了时而望向车内后视镜的目光。   他的声音依然是恣肆随意的:“不能,开玩笑的。”   可惜这个玩笑没有用。   这一次,他转移不了兰又嘉的注意力。   孟扬大概也不能。   即使这个满眼担忧的年轻助理,仍在试着努力。   “对了宋哥,你应该不知道吧,今天下午有我和嘉嘉的对手戏,我那个角色一共就两场镜头比较多的戏,都排在今天了,说真的,怪紧张的……”   被喊到名字的人终于恍然回神,侧眸望来。   接着他的话问:“嗯?为什么紧张?”   孟扬就说:“因为今天要拍我英勇就义的那场戏了啊——好吧,是差点英勇就义,先说好,我中弹倒地,奄奄一息的时候,要是演得太浮夸了,你可千万不能笑场啊!我一定会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   他碎碎念着,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随之漾开一缕笑,话音认真地应下来:“知道了,我一定只在心里笑。”   “心里?心里也不行!等等,不对,你不是应该鼓励我说我肯定能演得很好,不用紧张吗?”   “哦,对,你肯定能演得很好,不用紧张。”   “……要不要这么敷衍啊嘉嘉!”   车里洋溢着青春热闹的笑声。   前排的宋见风也扬了扬唇角。   但没有笑。   因为后视镜倒映出的风景里,尽管兰又嘉的神情看上去已经同平时一样灿烂明媚。   可他垂在膝上的双手,却始终紧紧地握着什么。   握着那个被人留下的速写本。   十一点五十六分。   中越边境,某市。   机场内,行色匆匆的旅客中,散布着几个外形毫不起眼的男男女女,耳朵处戴着隐蔽的通讯设备,偶尔擦肩而过时,仿佛互不相识。   是刚刚到位的便衣。   机场外,当地警方的车辆逐渐在不同点位布控完毕。   已然严阵以待。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   云县,片场附近。   颜色活泼靓丽的跑车缓缓驶入停车场,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庞。   她的目光四处逡巡,很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作风张扬的大小姐立刻按了按喇叭,探头出来喊:“杵在这儿干嘛呢?要走的话就把车位让给我。”   男人循声回头,顺手掐灭了指间尚未燃尽的烟。   开口时的嗓音有点沙哑:“快了,马上走。”   宋见霜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眉头一拧:“如果我没记错,你这会儿应该在去冰岛的飞机上,怎么,冰岛搬到云县来了?”   宋见风一时没说话。   于是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人都来了,还走什么,跟我一起去探班吧,我给你当掩护——就说是我非拽着你来,是我逼你的,行不行?”   听到妹妹难得老成持重的语气,宋见风倒笑了。   他笑着摇摇头,一贯散漫的眸子虽有笑意,却显得愈发静穆。   再开口时的嗓音分外认真。   “小霜,这段时间你多来剧组,不在的时候也要经常跟组里那些人聊聊天,尤其是那几个特别爱八卦的。”   “如果他们提到了什么跟闻野有关的消息,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着,宋见风的话音顿了顿,又道:“……或者,告诉老傅。”   他的神情与话语皆很不寻常。   那双同他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也因而静了下来。   “闻野?什么消息?……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刺眼烈日下,年轻女生的眸子里渐渐闪过难以置信的惊讶。   “……傅令坤被抓的动静小不了,到时候一定有人顺着往上翻傅家那些旧账,他会事先跟媒体那边沟通施压,但没法保证万无一失,越想压下去的消息,反而可能会传得越快。”   波澜四起的讲述到了最后,是一声轻而深的叹息。   “小霜,不能让兰又嘉知道这件事。”   一点十八分。   化妆间。   剧组将在半个多小时后正式开工,到处都闹哄哄的,一派忙碌景象。   兰又嘉刚做完了妆造,在一旁等待,往日形影不离的助理孟扬,这会儿正坐在化妆镜前。   化妆师颜姐忍不住笑:“你俩位置这么一换,我都有点不适应了,但还真别说,小孟这脸也很上镜啊。”   兰又嘉也笑:“颜姐,那你要提前适应起来。”   颜姐好奇:“什么意思?”   “因为小孟不止长得上镜,演技也很好,他想成为纪老师那样出色的演员,以后你们肯定会在很多剧组里碰面的。”   说着,兰又嘉看向这会儿紧张得脸色微微发白的好友,语气很轻盈。   “不过今天他都用不到演技,因为那个角色很适合他,完全不用演,只要能记住台词就够了——梅导看人的眼光总是很准的,对不对?”   下午两点零三分。   边境机场。   来自京珠的航班已经降落,旅客们涌向到达出口。   人群中,个子高高的年轻男生分外醒目,他没有行李,也没有同伴,唯有耳畔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和正放在耳边通话的手机一样冰冷。   很快,他挂断电话,打了一辆车离开机场。   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任何掩饰,毫不担心孤身而来的事被察觉。   傅令坤是偷渡回来的,不敢出现在这种到处是监控的交通关卡。   何况,这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已经选择了最后赌一次,赌他真的足够憎恨傅呈钧。   就不会再冒着风险反复验证,只希望一切都越快越好,唯恐迟则生变。   他也一样。   出租车一路前行,期间在街边商店旁短暂停下。   一进一出间,年轻男生的手里多了一瓶水,口袋里多了一把折叠的水果刀。   红色的柄,银灰的刀尖,很是锋利。   应该比多年前妈妈向他举起的那把刀要好用得多。   因为这一次,无论这把刀有没有成功杀死任何人,事情都会走向他想要的结局。   为了确保这一点,在车辆驶入最终的目的地之前,他低头编写了一条短信,发给了目前正在追捕傅令坤的光海警方。   短信里写着他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个地方。   出租车停下,在推开车门,几乎被灼灼烈日晃花眼的刹那,他想了想,指尖微动,又将同样的短信转发给了通讯录里的一个联系人。   这样更保险一点,如果警方没有重视这条短信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很快反应过来,然后冷静、强硬地处理好一切。   而在短信送出的提示音响起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删掉这个号码,连备注都忘记改掉。   车门关上。   哐当一声,喝完的矿泉水瓶被抛进了垃圾桶。   他转身走进前方那条曲折晦暗的小巷。   两点十八分。   云县,外景地。   今天是孟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电影镜头前演戏。   演一个跟谢雪一起搞革命的同学,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什么骨气,最后在一场民愤激昂的抗议游行上,被军阀镇压时射出的流弹击中。   在梅教授让他进组给兰又嘉当助理那天,也一并跟他说了,有个小角色挺适合他,要让他来演。   孟扬其实当场就拒绝了,因为他不想嘉嘉误会,觉得自己是为了拿到角色,才进组做助理的。   可梅教授却说:“你接下这个角色,兰又嘉才会愿意让你做助理。况且,这个角色的所有戏份加起来都不到两分钟,没人会想那么多。”   当时的孟扬没能琢磨明白前半句话。   后半句倒是很好理解。   这的确是个不太重要的小角色,连名字都没有,剧本里标注的姓名是四眼仔。   也是个很功能性的角色,典型的悲情工具人,用来推动主角内心的变化——彼时的谢雪已经发现了钢琴老师陈易秋的黑暗面,在信仰崩塌、一度痛苦到想要逃避现实的时候,往日里动不动就打退堂鼓的四眼仔,却差点死在他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深深刺痛了谢雪,让他放下了那些由亦师亦友的陈易秋引发的迷惘和挣扎,彻底和昔日仰望敬重的师长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已经是整个故事里,作为双男主之一的谢雪仅有的挣扎时刻,结果也只是让他坚定了最初的信仰而已。   谢雪是个高度理想化的、几乎永远光明纯真的扁平角色,在没有真正读懂这个剧本的看客眼里,他是用来衬托和改变陈易秋的工具人。   而四眼仔是一个比谢雪更扁平的角色,他就是用来衬托和改变谢雪的工具人。   一切准备就绪,拍摄即将开始。   孟扬浑身僵硬地盯着不远处的摄影机,先是去扶鼻梁上那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又去扯皱巴巴的衣角,再是摸装在胸口的血袋……   兰又嘉看见他的动作,蓦地扬起唇角,小声说:“等拍完这个镜头以后,别忘了尝一尝。”   孟扬茫然地转头看他,一时都忘了紧张:“什么?……尝什么?”   “血浆。”他看见兰又嘉笑着说,“不对,是糖浆,米悦姐说它很好吃。”   “但是她偷偷吃掉自己嘴角的糖浆,让我保密,却不肯给我尝她的袖子,好小气——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其实我想多尝几次糖浆的,我总觉得袖子上的看起来最好吃。”   轻盈烂漫的絮语里,场记打了板,喊了场次镜次,action。   他看见兰又嘉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   耳畔一片混乱喧嚣,呼喊着光明和解放的游行被军阀镇压,四处是枪响,场面混乱不已。   他看见那双眼睛变得痛苦和迷惘。   ……不该这样的。   奔逃四散的人群里,四眼仔想拉着谢雪一起离开,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可忽然间,胸口一阵闷痛。   手臂处的力道突兀松开,拽着他的人撒了手,谢雪蓦地回头,却看见迸溅出来的猩红血花。   昔日脸上总挂着笑的同学跌倒了,他摔在人群里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于是那双很美的眼睛里,霎时只剩茫然。   紧随其后的,是不知所措的惊惶和悲伤。   就像几个小时前的机场里,没能打通第二个电话时那样。   嘉嘉和闻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分手了?   孟扬不知道。   他只知道,嘉嘉很难过。   可是嘉嘉明明那么难过,却还在安慰他。   安慰他不要紧张,只要能记住台词就够了,安慰他哪怕NG重来也没关系,至少可以尝到很好吃的糖浆……   谢雪跑向四眼仔,满是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无能为力的悲伤。   四眼仔在他面前中弹倒地,奄奄一息。   其实孟扬一点都不想看到嘉嘉露出这样的神情。   哪怕是在戏里。   这是在拍戏,还是真实呢?   他有点分不清了。   他好像也想不起来这场戏的台词了。   厚厚的酒瓶底眼镜飞出好远,镜片跌碎了,沾满尘土和鲜血。   一贯嘻嘻哈哈,爱出洋相的年轻学生看见自己汩汩流血的胸口,又打起了退堂鼓:“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仰头看着那个最耀眼的同学,抱怨完了,又愣愣地说:“但是你来了,所以我才想来的……”   他一直想要成为最好的演员,这是他从小以来的梦想,支撑着他考上了电影学院的梦想。   可这一次,他真的不是为了要演戏,才来这个剧组的。   在认识嘉嘉之后,在给嘉嘉做了一个月助理之后,孟扬渐渐觉得,如果能成为一个最好的经纪人,也不比做演员差。   他想看见嘉嘉成为最好、最红的演员。   但是嘉嘉说自己要出国治病,不再拍戏了。   嘉嘉到底生了什么病?   为什么越来越消瘦、虚弱?   孟扬始终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奄奄一息的四眼仔没有去捂胸口的血洞,反而去揉自己没了厚厚眼镜遮挡,视线模糊的眼睛。   “我哭了你就别哭了,我自己丢人就行了。”   “其实一点也不疼,我是不是没被打中啊?”   “我就知道我不会那么倒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真的不疼……别难过。”   轻快的话语渐渐消弭于混乱的杂音中。   耳畔尚有枪响,世界却已寂静下来。   那双温柔的眼睛变得更加悲伤。   梅教授喊了卡,她说:这条过了。   米悦姐抹了把眼睛,笑着给他鼓掌。   嘉嘉也在笑,目光里的悲伤很快和这个一条过的镜头一起消逝了。   孟扬对他说:“虽然不小心改了词,但我演得还不错吧,嘉嘉,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嘉嘉向他伸出手:“快从地上起来,一起去看回放——我哪有不高兴?我都被你带进戏里了,到现在都没出戏。”   他的眼睛依然很美,即将露出熟悉的灿烂笑意。   掌心单薄却温暖。   孟扬被他拉起来,没出息的眼泪反倒掉得更厉害了。   他想,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嘉嘉喜欢闻哥,闻哥总能逗嘉嘉笑。   比他成功得多。   可现在,闻哥不见了。   还有谁能让嘉嘉真正开心起来?   三点十六分。   救护车内。   耳畔始终嗡嗡作响,仿佛还萦绕着纷乱的脚步、刺耳的枪声。   和特警破门而入之时,末路赌徒难以置信的阴狠怒骂。   年轻男生坐在车里,身上一片狼狈,到处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可他因失血变得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不觉得痛,也不感到惊恐,始终目光空茫地望着虚空中的不知哪一处。   直到敞开的车门边落下一道淡灰的身影。   警察递进来一部刚从证物袋里拿出来的手机,言简意赅道:“他找你。”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已经接通的电话。   备注名是很久违的字眼。   他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自远方涌来的电波底噪里,很快响起一道冷峻低沉的声音。   “傅闻禹。”   他下意识道:“我早就改名了。”   那人一时没有说话。   而他忽然笑了:“我现在叫闻野,傅闻禹的闻,你知道是哪个野吗?”   “野种的野。”   “是我妈带我改完名以后,亲口告诉我的——我本来以为是原野的野。”   他笑着介绍完自己的名字,然后问对方:“傅呈钧,我是不是从来都活得像个笑话?”   片刻后,他听见傅呈钧说:“你把他骗回了国,警方才能这么快抓到他,这一次,他的罪名会很重。”   就事论事,没有丝毫波澜的回答。   却又像是某种冷冽的安慰。   闻野沉默几秒,有些恍惚地说:“你找我想问什么?”   紧接着响起的声音依旧漠然:“傅令坤为什么会注意到兰又嘉?”   他就知道傅呈钧是来问这件事的。   来问这一连串突发意外里,或许唯一一件真正超出了那个人想象的事。   “是因为我。”闻野说,“我偶然看到了兰又嘉,和那颗蓝钻。”   “那段时间傅令坤一直用我妈要挟我,逼我去跟你打继承权官司,帮他拖延时间,让富安陷入舆论风波,最好能搞黄你跟政府合作的那个项目,他弄出来的亏空就没那么快被发现……我不想做这件事,不想听别人讨论我到底是不是个野种。”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来,我还在想那颗蓝钻,就顺口问了他,他说不可能是你手头的那颗,但我不相信,我直觉它就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那颗奥罗拉之心,小时候我对它很好奇,常常去你的柜子里偷翻出来看,很熟悉它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傅呈钧问:“所以你开始蓄意接近兰又嘉,想要确认这件事?”   是因为他想要找到其他更好用的靶子,跟傅令坤做交换,免得自己的可笑身世和丑陋伤疤,被残忍地揭开。   还是因为,早在那一刻,他就已经被那道聚光灯下的身影吸引,才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拙劣借口,去接近对方?   其实闻野早就分不清了。   但他说:“对。”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调未改,又问:“你在哪儿见到了兰又嘉和那颗蓝钻?”   闻野答:“两个月前,在音乐学院,他的毕业晚会上……台风那天,我听到你给他打电话,就是他哭着说你中途离开了的那场晚会。”   兰又嘉唯一等待着的听众中途离席,那首悲伤至极的钢琴曲孤独回响,所以他离开了傅呈钧。   而有一个不被期待的陌生听众,也是从那一晚起,莽撞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一个人来,另一个人走。   命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交错。   这句话之后,是听筒里沉默了很久。   久到闻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黯:“傅呈钧,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他的感情来报复你。”   那道始终平静漠然的声音,也终于染上难以分辨的沙哑。   “嗯,就像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他。”   闻野又笑了。   他笑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由廉价的水珠一颗颗滚落,与蜿蜒的血迹混成一片。   也洇湿了放在面前的屏幕上,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时至今日,他仍要悲哀地恳求那个永远都冷酷、理性、强硬,也因此近乎无所不能、无法打倒的人。   而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嘉嘉做的事。   “别让他知道我是谁,他会难过的。”   “求你了,哥。”   傍晚五点三十七分。   停车场。   黄昏将近,四周的车辆来了又走。   有一辆车从上午驶入以后,就一直停在这里没动。   车窗半开着,不知燃尽了几根烟。   手机屏幕上滑过一则新闻简讯:偷渡客非法携带枪支弹药入境,拒捕后与警方爆发激烈冲突……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了这则简讯许久,里面分明没有写出任何细节,却直叫人心有余悸。   幸好,那个原本是这群危险分子目标的人,此刻还好端端地待在不远处的片场里。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推开车门,想去片场里看一眼。   哪怕是以探望妹妹的借口。   可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前方路边停着的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缄默的,铺满了霞光夕阳的车。   宋见风看着它。   渐渐停下了脚步。   晚上八点五十三分。   片场外。   今天的戏份全部拍摄完毕,面露疲色的青年已经换下了戏服,卸掉妆,由助理陪着回酒店休息。   他们聊着天,并肩走出了化妆间,头顶是无边夜色。   耳畔却传来一道沙哑低喑的呼唤。   “嘉嘉。”   那是一道熟悉入骨的,不可能忘得掉的声音。   被唤到名字的人怔怔地抬头望去。   他看见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昏黄的路灯光落满了那人深黑的发梢。   和一双叫人很难忘怀的灰绿眼眸。   一旁的助理陡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那是JA的——   孟扬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兰又嘉对那个人说:“你来剧组干什么?”   紧接着,青年的话音顿了顿,仿佛找到一个可能:“……是来拿戒指和项链吗?”   嘉嘉认识他。   虽然态度生硬又疏离。   闻言,那个往日只在新闻杂志里见过的,气场凛冽、遥不可及的上位者,语气竟显得很柔和:“不是,它们已经是你的了。”   兰又嘉则很快道:“我说过我不要那些东西,也说过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傅呈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恼怒。   比月色更皎洁的眼眸,却忽然蒙上了某种潮湿的光泽。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因而颤抖起来,似乎想要掩饰那些无法自控的潮热水意。   看到这道目光的助理,在愣怔过后,别开视线,脚步很轻地向旁边退避了一点,主动给两人留出了交谈的空间。   而傅呈钧看着那片潋滟的、闪烁的泪光,只觉得那阵在心脏处绵延多日的疼痛,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想,那天电话里的兰又嘉果然哭了。   挂掉电话以后,不知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多久。   他想,自己早就应该来的。   早就应该不管不顾那些把他拒之门外的冰冷话语。   于是他说:“嘉嘉,三年前,我说自己不打算跟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的时候,你也没有听我的话。”   这话说得实在出人意料,眼泪将掉未掉的青年怔忡地看着他,声音里透出忘了压抑的哽咽:“所以,你是要怪我吗?是我以前不应该那样追你——”   “是我以前不应该那样对你。”傅呈钧说,“嘉嘉,是我的错。”   他从很早以前就错了。   “我不该一次又一次拒绝你,因为早在校庆结束,你主动喊住我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被你吸引了。”   他一贯讨厌浪费时间,讨厌做多余的事。   所以那晚根本不是兰又嘉叫住了他,分明是他自己想要停下脚步,看向那道动人声音的来处。   “我不该从去年开始,突然改变对你的态度,伤害了你那么多次。”   他是有横亘多年的心结,有无法逾越的阴影。   可那不该波及到无辜的兰又嘉。   “我也不该在分手之后,迟迟不来找你……我明明一直很想见到你。”   兰又嘉威胁他不能出现在剧组,他又的确有太多事情要忙,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往后还有许多时间,足够他从容不迫地让失控的生活恢复原样……   他用一个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直到今天上午,听到那一连串惊人消息的瞬间,所有谎言才彻底崩塌瓦解。   原来捆绑着自己无法放手的东西,竟与秩序毫无关系。   那分明是一种奇怪的、混乱的、不讲道理的贸然冲动。   是一种必然破灭的妄想,是一种注定要背弃理智的沉溺。   是他在很多年前,就决定了绝不会踏入的无望深渊。   然而,当他得知这令人措手不及的一连串意外后,原本有许多事要考虑,要处理。   却始终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渐渐盖过了其他的所有,令他迫不及待地驱车赶来,再也无法按捺那股在心间克制已久的冲动。   傅呈钧在想,万一兰又嘉知道了身边恋人的真实来历,一定会很伤心,因为他从来都在渴望一颗完整而纯粹的真心。   可他不想他再掉眼泪了。   就是一个这样简单的念头,不讲道理,无关秩序,却悄无声息地占满了他的心。   一整颗心。   夏夜的灯光那样静,照得那双世间罕有的灰绿眼眸格外秾丽。   像一对完美无瑕的金绿宝石。   曾被嵌在昔日真心爱重,最终绝望丢弃的过期玩偶身上。   而现在,它是剔透的,剔透又纯净。   无论前方是看似恒久而无限的幸福幻象,抑或是顷刻间就能让人万劫不复的无望深渊……   它都心甘情愿地盛满了那个此生唯一的倒影。   所以在这一刻,当泪眼朦胧的青年抬手胡乱抹着眼睛,用再也遮掩不住的哭腔说:“别说了,我不想听……傅呈钧,我不想听过去的事了。”   傅呈钧就真的不再说了。   他不再提起那些会让眼前人掉眼泪的往事。   只说:“嘉嘉,对不起。”   他还说:“我爱你。” 第82章   我爱你。   在这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涌入兰又嘉耳畔的那一瞬间, 所有试图压抑与忍耐的泪水,彻底轰然决堤。   那阵浓烈的、难以忽略的呜咽声,令有意走到了一旁等待的助理, 再也无法保持回避, 慌忙扭头望来:“嘉嘉!怎么了?”   也令向来沉稳冷静的男人露出了少见的无措表情。   “我不说了。”身边人的嗓音轻而黯,“……嘉嘉,别哭了,好不好?”   却也很温柔。   是他曾经亲身感受过、失去过,后来又竭力挽回过的温柔。   是他曾经深深渴望过、放下过, 后来再也没有时间去奢望的爱意。   在这两道声线迥异, 接近重叠的关切呼唤里,被告白的青年哭得几近崩溃,怎么都无法控制陡然间被扯到极限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就像生命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才会有那么多雨水源源不断地渗进来, 汹涌作祟。   眼睛是湿的,脸颊是湿的,心也是湿的。   到处湿漉漉的世界里, 弥漫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浓郁灰绿。   避无可避地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兰又嘉不记得这一刻的自己说了什么,是怎么向手足无措的好友解释当下发生的一切,又是如何体面地离开那条随时可能有其他剧组成员经过的街道。   精神本就紧绷了一整日,身体状况也不算太好的青年,一度哭得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的错乱混沌里,似乎只有一样事物是清晰可辨的。   是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呼吸间的, 一抹风雪般的冷香。   令时间像雪花一样, 轻轻飘落在他身上。   大雪纷飞,茫茫如梦。   等他的意识彻底回笼,映入眼帘的, 已是一片昏黄澹静的光亮。   天花板上的顶灯熄着,很熟悉的视角,就像许多个疼得辗转难眠的深夜里见到的那样。   温暖蓬松的羽绒被抚慰着他疲累到了极点的身体,从另一侧床头投来的灯光静静地熏暖洁白的床品。   也映亮了床边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柔软的床沿微微下陷,裁剪妥帖的白衬衫包裹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宽肩劲腰,袖口却很凌乱地挽起,不复往日一丝不苟的矜贵。   兰又嘉看见对方手中打湿的毛巾,一丛丛地冒着热气,轻柔擦拭的力度仍残留在颊边。   他怔怔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男人替他擦脸的动作便也停了下来。   直到他神情恍惚地开口,嗓音干涩:“孟——”   他刚发了一个音节,傅呈钧便早有预料地接过话来:“孟扬没有问我跟你的关系,一直在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我只说会照顾好你。”   以那时的情境,有些话,或许也不必问。   昔日恋人叹息般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停泊在他耳畔。   “嘉嘉,你也有一个很省心的助理。”   得到解释的兰又嘉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助理,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傅呈钧说,“因为他一直对你很好。”   “所以他成了在你心里很重要的朋友。”   男人低哑磁性的声音那样轻,轻柔地顺从着他的话。   却令刚刚止息的泪水,再度涌现出来。   从在京影宿舍见面的第一天起,孟扬就一直对他很好,如今更是不断惦念着他说要去国外治病的事。   可是他撒了谎。   一个弥天大谎,就像他生命里的破洞一样大。   他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青年苍白瘦削的脸颊被灯光衬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好不容易恢复了干燥的睫羽,再度被咸涩液体洇湿,一片狼狈,颤抖着在眉眼间洒落仓皇的阴影。   傅呈钧看着那些突然无声滚落的泪水,握着热毛巾的指节滞了滞。   在心头弥漫至今的疼痛好像变得更深了。   他俯身,动作很轻地替兰又嘉拭去颊边新流的泪,同时问:“为什么又哭了?”   声音几乎轻得不能再轻了。   可仍然惊动了那片伶仃脆弱的荷叶,更多水珠接二连三地坠落人间。   兰又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也问:“为什么?”   他哭着问:“为什么要、要对我说……”   他好像怎么都说不出来那三个字。   傅呈钧想替他补完的。   可话到嘴边,想起先前兰又嘉听到这句话后陡然崩溃的情绪,他又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知道迟来的爱意有多么残忍。   无论是对那个已经不再被这份爱垂青的人,还是对那个曾经苦苦盼望这份爱的人。   都太过残忍。   傅呈钧便只说:“因为你很好。”   所以,一同工作的年轻演员爱上他,因此演不好那个要在戏里憎恨他的角色。   受托去剧组顾看他的宋见风爱上他,从此很难再面对昔日救过自己性命的朋友,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最初怀着目的接近他的傅闻禹也爱上他,甚至甘愿献出自己的所有,即使是本应珍惜的生命。   而曾经亲眼目睹了太多惨烈收场的感情,以为自己绝不会踏入这片深渊的傅呈钧,在更早之前,就第一个爱上了他。   这一刻的傅呈钧其实也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爱上兰又嘉?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的两个月里,他的生活中其实没有出现太多会让人很不适应的变化,他没有想念某种被照顾得妥帖舒适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想念某份最合他口味的温情餐点。   因为兰又嘉从来不做这些事。   他不会用厨艺俘获别人的心,也不做忙前忙后的家庭保姆,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却始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魅力。   兰又嘉只会煎荷包蛋,他曾煎过一次最完美的荷包蛋,将它盖在专业厨师做的昂贵龙虾头上,献宝似地端上餐桌,絮絮叨叨地向共进晚餐的恋人炫耀这个荷包蛋的形状有多好看。   傅呈钧永远忘不掉那个幸福夜晚,兰又嘉自我赞美时亮晶晶的目光。   也忘不掉更久以前的夜晚,在无边月色里跑向他的陌生男孩,毫无矫饰的热忱邀请:“我弹钢琴很好听,真的,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音乐,你不会失望的。”   他真的从未听过那样的音乐。   也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他就这样爱上了兰又嘉。   无关习惯、利益,或是其他。   他只是爱兰又嘉。   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爱。   可那句迟来太久的我爱你,却让兰又嘉哭得不能自已,被仿佛没有尽头的浓重悲伤吞没。   于是傅呈钧怎么都做不到再重复一次了。   这一刻,看着身旁满脸是泪,哭到抽噎的人,男人嗓音低哑,不再重复告白,而是温柔地唤那个动人的名字。   “嘉嘉,有很多人爱你,就像你爱自己一样。”   他动作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捉住了哭泣的人胡乱擦拭眼泪的手,低声哄道:“所以别哭了,好不好?再哭又要弄掉睫毛了。”   刚才他替昏昏沉沉的兰又嘉擦眼泪的时候,用了最小心翼翼的力道,才没有扯掉任何一根美丽脆弱的睫毛。   曾经,兰又嘉会特意给他发消息,絮絮叨叨地可惜着洗漱时掉下的睫毛。   听到这句话,兰又嘉条件反射般地说:“我早就不在乎它了。”   傅呈钧轻轻点头,语气很认真:“但是我在乎。”   泪流不止的人便怔怔地看他。   忽然间,兰又嘉仿佛忘了哭泣,惶然地问:“……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那双很美的眼睛不安地闪烁起来,好像想要立刻找镜子确认这件事。   傅呈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问得人心头无端地颤了颤。   兰又嘉总是自恋的。   他只能这样想。   所以他很快诚实地回答道:“没有,你一直都很好看。”   “但比起上一次见你,你又瘦了一点。是因为要上镜,没有好好吃饭吗?”   说着,男人的视线扫过了一旁床头柜上半开着的塑料药盒,和散落在外的几粒白色圆形药片。   “还是压力太大了,晚上睡不好?”   他问:“嘉嘉,你一直在吃安眠药吗?”   傅呈钧原本不会这样问。   可这些日子里,钝痛不休的心脏搅得他无法入睡,又必须要最低限度的睡眠,来维持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所以,他不得不使用助眠的药物。   也因此,在看到那些熟悉的白色小圆片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安眠药。   傅呈钧记得,一个月前,自己贸然来访的那个雨夜,兰又嘉就在吃止痛药和安眠药,那时他被雨水诱发的惊惧折磨着,需要药物才能入眠。   但最近几日天气晴朗,不曾下雨。   他问得尚算平静,可听的人眸子里,却有一闪即逝的惊惶。   “我没有,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仓促否认之际,兰又嘉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再一次要将他拒之门外:“傅呈钧,我没有让你来找我,我早就说过了不想见你——”   “我没有动它,只是看到了……抱歉。”   在解释的同时,傅呈钧定定地注视着身边人,低声问:“为什么不想见我?”   那双宝石般的眸珠如此剔透洞悉,仿佛一切秘密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以至于兰又嘉无法再注视这双曾经深深吸引着他的眼睛,近乎狼狈地别开视线,喃喃自语:“因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傅呈钧,我不想再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了。”   他的话音里带着很浓重的哭腔:“不止是你,别人也一样。”   泪痕未消的青年将话说得很坚决,不留余地的坚决。   可男人听到这句分外熟悉的拒绝语,却只是默然地放下了手中不再温热的湿毛巾,神色没有太多波动,也没有要依言离开的意思。   因为傅呈钧已经渐渐不再相信昔日信奉的条理与逻辑。   他情愿相信另一种奇怪的、不讲道理的直觉。   他想,嘉嘉在撒谎。   他暂时不知道兰又嘉为什么要撒谎,可他愈发笃定地觉得,眼前这个本该明媚灿烂,此刻却苍白憔悴的恋人,分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拥有一个静谧安眠的夜晚。   而他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   不用依赖安眠药的一个好觉。   顷刻间,床沿往里侧愈发深陷下去。   独自蜷缩在床上掉着眼泪的兰又嘉,忽然被久违的温度笼罩。   毫无防备地,他被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以一种轻柔小心,却不容分说的力道。   耳畔霎时涌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温柔包容的应和:“好,不要爱人了。”   以及似曾相识的执着问句。   “那你需要一个床伴吗?” 第83章   这分明是个疑问句, 可落在耳畔,竟像是一种不肯放弃的笃定宣告。   更令时间忽然倒退到很久以前,那个飘着雪花的平安夜。   ——应邀而来的客人听完钢琴演奏, 直白拒绝了追求者后, 即将转身离开,却被一句出人意料的追问绊住了脚步。   “那你需要一个……床、床伴吗?”   闻言,男人始终淡漠的面孔上,终于闪过一缕清晰鲜明的波动。   “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的。”语出惊人的青年看他一眼,小声道, “我很健康, 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一贯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男人此时竟有些束手无策,打断他愈发离谱的自白, 沉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三年后, 晴朗潮热的夏夜,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兰又嘉被揽在那个无力挣脱的温暖怀抱里, 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汹涌肆意地打湿了男人胸口的白色衬衣。   “为什么?”他哭着问,“你也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吗?”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即使仅仅是在温存时的片刻。   与回忆碎片重叠的哀泣,潮湿得令人心碎。   拥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了几分,凝着薄汗的额角处, 被烙下一个很轻的吻。   “……对不起。”   兰又嘉听见男人愈发沉暗的声音, 像是从心脏的位置直接涌向他。   “我已经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他说,“嘉嘉,你给过我很好的爱, 是我没有珍惜。”   “所以,现在我想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有我在身边,你会睡得好一些,对不对?”   那些动听的声音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向他涌来。   如梦一般。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竭力抵抗着美梦的引诱。   “……你做不了床伴。”被呜咽声湮没的反驳有些含混,却格外认真,“傅呈钧,你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像以前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直追在我身后——”   而打断他悲哀陈述的,是男人同样认真的低语。   “很快就会有了。”傅呈钧说,“最晚到这个月底,我会把JA的业务全部交接给下一任总裁。”   “富安那边可能要慢一点,因为集团还在转型的动荡期,傅家目前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执行层面的业务只能交给职业经理人,或是能力过关的集团元老去打理,要花一些时间来确定人选……”   落在他发顶的声音轻而沉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却让听的人渐渐惶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傅呈钧,你在说什么?!”   感受到怀中人的难以置信,傅呈钧松开了锢住他的力道,任由他从怀抱里挣脱出来,蓦地转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间,他看着那双朦胧易碎的泪眼,将话音放得更轻。   “我在说,以后会有很多时间跟你相处。”   语毕,男人想了想,又很自觉地纠正道:“不,是有很多时间用来追你。”   傅呈钧只用了一瞬间就做出了这一连串决定。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办公室,前往剧组找兰又嘉的那一瞬间。   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一旦选定了前路,便不会回首。   无论前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始终将这些惊人之语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毫不出奇。   可兰又嘉却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你想做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做完,怎么能突然交给别人?钻……金刚石的项目才刚刚开始——”   傅呈钧没有再纠正他的用词,没有再说钻石和金刚石是同一种东西。   只说:“交给别人做也一样,往后我只参与富安的重大决策,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兰又嘉怔怔地看着他,仍然难以置信:“可是,JA呢?你付出了很多,才有今天……”   距今久远的校庆夜,在他对坐在台下的矜贵来宾一见钟情之前,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是躲在帷幕后向外张望时,彼时一起主持的搭档在耳畔的惊叹絮语。   “你知道吗,他才二十五岁诶,就一步步成了那么大一个集团的总裁,真的好厉害,也不知道等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会在做什么……”   那年只有十九岁的兰又嘉听着,就也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他远远看见了那人的侧影,但没能看清。   直到今夜,兰又嘉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个很厉害、也很遥远的人,要放弃曾经努力得来的一切。   是因为他而放弃的。   短暂凝滞的泪水,再度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苍白干涩的唇瓣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泣不成声,无法组织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傅呈钧看着那些在今晚完全失控的眼泪,只觉得一滴一滴,全烫在了心上。   他不再徒劳地哄他别哭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抚过他哭得潮湿淋漓的侧脸,冷白指腹轻轻拭去灼热的泪。   微凉的唇在他眉眼处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个又一个,珍惜的吻。   傅呈钧过去也常常这样吻他。   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因为那是他所见过的,这世上最纯净、也最不设防的眼睛。   “嘉嘉,不是因为你。”他低声说,“是我自己想要休息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工作。”   “这些年来一直没怎么休息过,我也会觉得累。”   叹息般的低语和温柔的啄吻,像雪花一样萦绕着他,有无数柔软的碎屑漫天纷飞。   身体仿佛都因而变得轻盈起来。   兰又嘉忘了要抗拒,忘了躲开悄然衔走泪珠的吻,只茫然地问:“……有多累?”   他问得笨拙又天真,清澈剔透的眼眸里,便倒映出男人神情愈发柔和的脸庞。   傅呈钧忍不住笑了:“像你每天拍戏一样累。”   他笑起来的时候,比冷着脸的样子更加好看。   因为那双宝石一样的绿色眼睛,会变得更明亮、更绚烂。   明亮、绚烂之余,盛满了同一个倒影。   唯一的倒影。   兰又嘉就也笑了。   他笑着想,眼前这个美梦,比他以往做过的每一个梦,都要美丽。   比他曾经深深渴望过的那种爱意,还要浓烈许多。   浓烈得几乎让人心生不舍。   可是,他快要死了。   他得了根本不可能治好的癌症。   是只能用奇迹二字,来形容治愈几率的绝症。   所以尽管他是笑着的,泪水却仍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以至于停泊在颊边的手掌,已经完全被咸涩的泪水打湿。   感受到满手的湿意,傅呈钧瞥了一眼先前随手放在一旁的毛巾,此刻早已冷却,不再冒着热气。   “再哭下去,明天眼睛就肿了,没办法上镜。”他耐心地哄他,“我去换块毛巾帮你热敷,好不好?”   可就在男人要起身的时候,却感到腕骨处传来一阵很突然的力道。   坐在床上的青年近乎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一抹强烈的惶恐无助。   像抓住了一个恰好飘到面前的救生圈。   回眸的刹那,傅呈钧看见那双在灯光下盈盈闪烁的眼。   也听见那道细细的、哽咽的声音。   “傅呈钧,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被唤到名字的男人一时竟有些茫然:“……什么事?”   于是兰又嘉重新说了一遍:“你爱我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   让这句听起来很是突兀的话,仿佛有着重若千钧的力道。   也让刚要回答这个问题的男人,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否认。   傅呈钧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份太晚才被承认的爱意。   他爱兰又嘉不是奇迹。   是理所应当,更是如梦初醒。   而在这个心甘情愿地走进未卜前路的夜晚到来前,他也从来不相信奇迹、运气这样虚无缥缈的字眼。   他只相信那些可靠的、坚固的……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   譬如因果,譬如规律。   可这一刻的傅呈钧无端地觉得,近在咫尺的兰又嘉,看起来很想要一个奇迹。   无论是什么奇迹。   因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摇摇欲坠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仿佛在祈求他点头认可。   哪怕只是哄骗而已。   所以,原本要起身去换热毛巾的男人,重新在床边坐下。   他压下了心头蓦地弥漫上来的不安,同样用缓慢、认真的语调回答道:“嗯,但我还见过一个更大的奇迹。”   那双摇摇欲坠的眸子亮了一下,果然追问道:“什么奇迹?”   “你还记得五月份,我去南非出差的那一次吗?”   男人说:“因为JA在博茨瓦纳的一处矿场,新发现了一颗原石……”   兰又嘉竟立刻接过了话:“我记得,我看过很多遍报道,有3507克拉那么重,是现在全球第一大的钻石原石,刷新了上一颗最大钻石保持了一百多年的记录,是不是?”   青年话音寻常,只是在就事论事,可这段至今都记得很清楚的报道内容,甚至连克拉数都没有丝毫出入,令傅呈钧呼吸一窒。   那时的兰又嘉,常常只能透过新闻报道看他。   男人脸色微黯,嗓音再响起时,沙哑了几分:“对,就是那颗原石……它是在一个被断定枯竭的钻石矿里发现的。”   “那天是最后一次下井,结束后就要彻底封矿,但就在封矿的一个小时前,有工人忽然觉得自己凿到了什么,又不能确定,犹豫片刻后,还是叫来了其他已经准备离开的工人。”   “接着,他们就挖出了那颗迄今为止全世界重量最大,净度也非常高的宝石金刚石。”   “后来集团决定用那个工人的名字来称呼这颗原石,至于切割后的成品钻,目前正在考虑命名为Le Miracle,也就是奇迹的意思。”   傅呈钧简明扼要地讲完了这个故事,轻声问面前专心聆听的人:“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看见兰又嘉先是出神了许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啜泣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停息。   兰又嘉没再哭了,悲伤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一种像是希望的东西。   他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奇迹。   傅呈钧才觉得心头微微放松了些许,同时也泛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疼痛。   他问:“嘉嘉,你怎么了?”   兰又嘉却没有回答,攥着他手腕的指节一点点松开,喃喃地说:“傅呈钧,我累了,我想睡觉……”   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被一种轻盈的、飘飘然的东西笼罩着,如在云端,又似梦里。   他喜欢那个在枯竭矿脉里找到珍贵原石的奇迹。   哭了一晚上的青年疲惫地合上眼睛,没有抗拒昔日恋人细心体贴的照料,也没有再强打精神赶对方走。   因为此刻的他,的确需要这种足够温暖的陪伴,需要这个想念已久的怀抱,来熬过遍布疼痛的孤寂黑夜。   他一直很爱自己。   他只是不太爱这个世界。   所以曾经才会想要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一个地方,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   可他爱过最久的两个人,竟都不要他的心。   但现在,奇迹好像出现了。   蜷缩在那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彻底坠入昏沉睡梦之前,他还在反反复复地想,什么是奇迹?   是日渐衰败的躯壳,能够重新焕发生机。   是纯净明亮的灵魂,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是神秘风暴发生了,却没有人被卷进去……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奇迹。   因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纯粹的,所有真心都能被珍重,所有希冀都可以实现,所有坏事都不会发生的世界。   一个让人流连忘返、恋恋不舍的世界。   对不对? 第84章   翌日清晨。   洗漱台前, 镜面倒映出一道单薄却明媚的身影。   刚刚起床的青年站在镜子前,俯身掬起一把水,沁凉的水流漫过惺忪睡眼, 白皙昳丽的面庞透出睡了一个好觉的安谧, 也带了一点恍惚。   像是不太确定自己究竟置身于现实,还是幻境。   因为这是很多天来,兰又嘉度过的第一个不需要跌跌撞撞闯进浴室,冲走满身狼狈汗水的早晨。   昨晚他没有吃止痛药,也没有吃安眠药, 却睡得很好。   或许是因为入睡前已经哭得精疲力尽, 或许是因为,那个忽然降临到他生命中、将他紧紧包裹的茧太过温暖梦幻。   所以中途一次都没有被疼痛惊醒。   簌簌的水流声里,兰又嘉的目光瞥过洗漱台上那块尚还湿润的冷毛巾。   抬起头, 便看见了镜子里那双形状极美的杏眼。   热敷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眉眼间。   与那些密密落下的吻一起。   幸好没有肿起来, 不会影响到今天的拍摄,他想。   他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状态格外好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又想,这真的不是梦吗?   睡前哭了那么久,眼睛怎么会一点也不肿呢?   癌痛的发作分明已经越来越频繁,昨晚怎么会一次都没有被疼醒?   昔日高高在上、将事业视作唯一支点的恋人,又怎么会突然放下一切来爱他?   桩桩件件,简直像奇迹一样。   是奇迹, 还是梦?   惶然地凝视着剔透镜面的青年伸出手, 下意识想去触碰镜中的自己。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一瞬间,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嘉嘉?”   这道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磁性,与不加掩饰的温柔关切。   白皙的指尖也几乎同时触到了近在咫尺的镜面玻璃, 冰凉得连心脏也微微蜷起。   余光里,镜面影影绰绰地反射出些许倒影,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影正朝这里走来,脚步是一贯的沉稳有力。   真真切切的声音,温度,光影……   不是梦。   当傅呈钧被怀里空荡的份量惊醒,起身找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呆呆站在镜子前的青年循声望来,身影伶仃,如梦似幻。   紧接着,他就撞进了一个忽然绽放的微笑。   柔软至极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和很轻的一声问:“呈钧,今天是几号?”   在这个久违的明媚笑容,和这声久违的亲昵呼唤里,傅呈钧竟罕见地失神了许久,才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找到答案。   “……三号。”他说,“今天是八月三号,星期天。”   “星期天?”兰又嘉就说,“怪不得你今天没有起得很早。”   说着,他又想起来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不对,周末你也要处理工作的……”   这句话让男人的面色微微一僵。   却也在心头隐秘地冲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喜悦。   傅呈钧想重提昨晚没机会说完的那些承诺:“嘉嘉,以后我不会——”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我知道你想放下工作,好好休息。”   兰又嘉说:“但没有那么快放下的,至少短时间内,你还是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准会因此变得更忙,对不对?”   傅呈钧无法否认这个客观事实。   “……对。”   “我也一样。”兰又嘉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也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完成,在拍完晚秋之前,我不想分心。”   “而且,我还是不想给剧组带来任何不必要的争议,不想给梅导他们添麻烦……我的戏份再过一周就可以杀青。”   “只剩一周了,一周时间很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青年说话时,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在安抚那个正在追求自己的昔日恋人,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我们之间的事,我想等离开剧组后再认真考虑,也许到那时候,我会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总之,一切都先等晚秋顺利拍完再说……好不好?”   撒娇般的尾音浮动在清晨淡蓝的空气里,直叫人目眩神迷。   但向来敏锐洞彻的商人,在悸动之余,仍然察觉到了平静话音下那些斑驳难辨的微小气泡。   再加上从昨晚到今晨所见的一切:长期服用的安眠药、不像他性格的撒谎、对奇迹的强烈渴望……   种种疑惑都堆积在心间,使得傅呈钧其实有很多话想问眼前人。   然而这一刻,男人只是无言地想,没人能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冷冰冰的拒绝。   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敢拒绝。   等到一周后,兰又嘉想要告诉他什么事?   在两个月前的某个雨夜,兰又嘉似乎也想要告诉他什么。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   在这一瞬,他来不及继续想下去。   极短暂的寂静后,傅呈钧听见自己说:“好。”   那是一声格外沙哑、艰涩,短促如幻影的好。   却令眼前面色温煦的青年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就像他爱上兰又嘉的那个冬夜,一样烂漫。   兰又嘉认真地说:“昨晚我睡得很好,今天起来眼睛也没有肿,我差点以为在做梦……是你把我照顾得很好。”   “谢谢你,傅先生。”   睡眼惺忪时不自觉流露的亲昵已然褪去,他又将称呼改回了充满距离的傅先生。   可不再显得生疏冰冷,反倒分外动人。   因为在说话时,他的目光亮晶晶的,像被晶莹剔透的雪花洗过。   恰如那个飘着雪花的平安夜,在他说出那番惊人提议以后,解释缘由时流露出的眼神。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那天的兰又嘉说完这句话后,就垂下了眼眸,似乎不愿意看见身边人的反应。   纤长浓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美丽又脆弱。   而那天的傅呈钧,注视着掩映在漆黑鸦羽之下的雪亮目光,没有心生怜悯,也没有觉得可笑。   恍惚间,满身冷峻的男人只是在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被爱过?   这个只是顾自沉浸在即兴演奏中,就已牢牢吸引了全场人目光的年轻钢琴师,应该是不缺爱的。   至少,不会缺少他的爱。   所以,他拒绝了他。   拒绝了整整三年。   直至这个异常烧灼的夏日到来。   耳畔仍旧回荡着熟悉的清澈声音。   “傅先生?我要换衣服了,今天上午有拍摄……你能不能让我先出去?”   伫立在盥洗间门口面色怔然的高大身影,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让开了路。   他看着兰又嘉走到衣柜前。   打开的柜门遮住了那道过分单薄的身影。   依稀间,那对线条愈发清晰,昨夜将他的臂弯硌得有些发疼的蝴蝶骨,在视野里一晃而过。   换完衣服的青年又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灿烂的金色光线霎时流泻进屋,映亮他明媚如梦的侧脸。   “时间差不多了,孟扬快要过来叫我去片场了。”   “等下你离开的时候,应该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傅呈钧轻轻应了一声。   他始终看着那道漂亮得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的身影。   和那个久违的轻盈笑容。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很蓝,蓝得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美丽的泡泡里。   第二十七天,八月四日。   “卡!这条过了。”   监视器后,导演的面色和煦,温声赞扬着刚刚拍完了一个镜头的年轻演员。   “兰又嘉,你这两天的状态很好。”   听到这话的青年顿时露出了比往日更轻松些的笑容,总算放下了有些忐忑的心绪。   “真的吗?我刚刚还在担心跟戏里的情绪对不上……我怕这条演得有点太轻了,要不要再处理得重一点?”   这两天拍摄的戏份,是谢雪跟亦师亦友的陈易秋彻底决裂后,为这昏暗世道寻觅光明的最后奔走,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生机勃勃、鲜活纯真的神采。   语毕,梅戎青还来不及说话,一旁刚同他搭完戏的纪因泓倒先开口了:“不用,这个状态正合适,更能衬出后面变故的力道,比我想象中的演绎更好,我以为你是特意这么处理的。”   兰又嘉摇摇头,诚实地说:“没有,我只是想先试一条,没想到梅导直接喊过了。”   梅戎青闻言笑了:“我也以为你是特意这么演的,怎么,是最近心情很好吗?”   兰又嘉也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赧然:“嗯,还不错。”   他话音清冽,笑颜动人,令许多道目光在此无声流连。   可短暂失神后,纪因泓还是别开了视线,不再参与这个已经与演戏无关的话题,神色寻常道:“你们先聊,我去旁边休息。”   梅戎青看他一眼,敷衍似地点了点头。   兰又嘉倒是很礼貌地应了声:“一会儿见,纪老师。”   纪因泓没有再说话。   只留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位起初讨厌他,后来渐渐不再排斥他的大牌影帝,最近又开始同他保持距离,杜绝了在演戏以外的一切接触。   兰又嘉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并不清楚原因。   但也没有去问。   兰又嘉安静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身旁的导演。   在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他轻声说:“梅导,我这几天的状态应该都会不错,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多排几场戏给我,我想尽快拍完晚秋。”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琢磨先前那个镜头的梅戎青,表情一愣,眼睛随之亮了亮。   “只要你的身体能撑得住,当然可以。”   一时间,她心头竟生出几分陌生的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这么问:“兰又嘉,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打算接受……”   她的话音犹豫着,尚未说完,便见到眼前青年柔和温煦的神色。   “我不知道,或许吧。”   他的语气依然诚实:“无论如何,都要先等这部戏拍完。”   一部电影凝结了成百上千个人的心血,不该为其中的某一个人停下脚步。   可即使只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令往日总是满身冷意的女人露出了难得的惊喜笑容。   “好,没问题!”她说,“我保证你会比预定时间更快杀青。”   “——放心,不会偷工减料,一定是完美、灿烂的杀青。”   她笑着,目光隐隐闪动,透着不加掩饰的真切欢喜。   兰又嘉看着这个笑容,也慢慢弯起了有些发涩的眼眸。   私底下,他忽然有点想叫她青姐了。   不过,现在还在片场里,周围都是忙碌着的工作人员。   所以眉眼弯弯的青年想了想,仍然只是喊她:“梅导。”   梅戎青应声:“怎么了?”   兰又嘉就问:“你要不要喝奶茶?”   前些日子里有几天没出现在片场,因而耽误了一些拍摄进程的新人男主演,今天请全组人喝了奶茶,以表歉意。   片场外围临时搭设的长桌上,不止放着为炎夏带来沁凉的奶茶冰饮、冰镇果切、冷藏甜点,还有更实用的降温小风扇。   最近天天来探班的头号粉丝宋见霜则提了双人份的柠檬茶过来。   她和偶像一人一杯。   “嘉嘉,这一大桌奶茶点心,居然没一个你能吃的,孟扬是不是把你给忘了?”   她盯着不远处正在热情分发奶茶的孟扬,偷偷说人坏话:“幸亏我带了柠檬茶来,要不你把他开了吧,我来给你当助理,绝对比他干得好。”   兰又嘉就笑:“没有,是我让他别买我的份,我不太想吃。”   宋见霜看着他的表情,立刻面露悻悻,咕哝道:“好吧,上位失败,还是他更受宠一点……唉,烦死了,从对象到助理,我怎么老是争不过这群狗男人啊?”   她话音絮絮,兰又嘉脸上笑意更浓,捧着她带来的柠檬茶,认真地啜了一口。   入口有一点点酸,更多是甜。   “很好喝。”他说,“谢谢你,小霜。”   交谈间,不断有工作人员过来跟他搭话,有的是道谢,有的是寒暄。   没人真的跟他计较前些天的无故消失,都说让他别放在心上,说他真是贴心又周到。   当然没人会计较,大家都在笑。   包括那个曾经与他有过许多摩擦,如今却在同一个剧组里和平共处,至今未有任何私下交流的大学同学。   这个同样是被梅导选中的年轻人,很不起眼地站在人群里,默默聆听着周遭飘荡的嘈杂对话,但鲜少直视众星捧月般的那处焦点,似乎是出于卑微的胆怯,只时不时露出一个拘谨的、捧场的微笑。   就像每一个刚刚进组的新人演员,对待前辈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兰又嘉也在笑。   目之所及的蔚蓝天空,折射出犹如泡沫表面的绚彩光斑。   直到有人笑着问他:“对了,兰老师,你知不知道小闻老师去哪了?怎么突然就离组了啊?”   裹住天空的泡泡蓦地晃动了一下。   身旁正被其他工作人员搭话的宋见霜,立刻侧眸望来,直直地看向那个问话的人。   “我也正好奇这事,不过你问兰老师干嘛。”她说,“你不就是美术组的吗?怎么不问老魏,估计只有老魏知道原因吧。”   她语气寻常,透着大小姐独有的直言不讳,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话题很快被扯开了。   “……咳,瞎聊嘛。”   那人讪讪一笑,深深看了兰又嘉一眼,拿着奶茶走开了。   兰又嘉记得这个人,他是美术组的工作人员,似乎不太喜欢闻野,两人每次碰到,那人的表情总会变得有些难看。   兰又嘉偶然见到过一两次那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眼神,所以也问过闻野,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矛盾。   闻野:“没有,是他单方面招惹我,纯粹脑子有病。”   兰又嘉:“……诶?”   闻野:“他特意跑来跟我说,你很受欢迎,连宋见霜这样的富家大小姐都要眼巴巴地追着你跑,想暗示我不配……等等,这么说起来,他好像也不算有病?”   兰又嘉:“咦?”   闻野:“因为他在夸你……嗯,应该算是夸吧?”   那时听到这话的人忍不住又笑弯了眼睛。   跟闻野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仿佛总是在笑。   ……闻野。   晶莹剔透的泡泡,愈发晃动起来。   幸而耳畔传来很及时的一声唤。   “嘉嘉!”   宋见霜笑盈盈地看他:“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要是在我旁边还想别人,我会心碎的——完了,孟扬回来了,又得三人行了,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电灯泡。”   “不是,霜姐你怎么又在背地里编排我,这次我可是两个耳朵都听见了啊!”   她在那里胡说八道,孟扬也不甘示弱地同她斗起了嘴,气氛热闹得引人发笑。   兰又嘉便再一次笑了。   轻盈烂漫的笑声中,泡泡重新变得安稳。   晶莹又美丽。   第二十八天,八月五日。   “嘉嘉,今天你的拍摄日程排得很满,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要是太累了就跟我说,我去跟梅导商量。”   一起去片场的路上,孟扬在身旁这样说。   他还语气很随意地说:“对了,反正今天也没空玩手机了,要不我索性帮你收起来,省得晚点在片场手忙脚乱的,万一弄丢了——”   不等他说完,兰又嘉就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嗯,你帮我收着吧。”他说,“我没有设置锁屏密码,要是收到什么消息,你看着处理就行了,有重要的事再跟我说。”   孟扬哇了一声,揶揄道:“真的假的?那天你连推销电话都不让我接呢!”   兰又嘉则笑着叹了口气:“今天有那么多台词要记,我没精力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只能交给你了。”   而这天直到深夜收工,一起回了酒店,他都始终没有去问孟扬要回自己的手机。   忙了一天琐事的助理好像忘了。   拍了一天戏的艺人好像也忘了。   拍摄时,兰又嘉一门心思沉浸在角色中,旁边是没人敢当面造次的梅戎青。   等待换场时,形影不离的助理始终围着他打转,再加上仿佛完全驻扎在了片场的头号粉丝在旁,依然没人能闯进来同他闲聊。   其实他也不想跟任何人闲聊。   兰又嘉度过了格外充实、忙碌,也格外封闭的一天。   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独自回到房间,洗漱冲澡,换好睡衣,吃了药,就准备睡觉,为明天的拍摄养精蓄锐。   异常充实忙碌的一日,唯独在某个十分平常的瞬息,有短暂的凝滞。   ——当余光不慎瞥见了摆在桌上的那样东西时。   是一本曾经日日见到,被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   它曾被揽在那人手中,修长好看的指节执着画笔,一寸寸地描摹每天最令自己难忘的画面。   而最新画下的那一页,至今都没有被画中的模特翻开过。   在这短暂的凝滞瞬息里,几天前夜晚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兰又嘉的脑海中。   那时他从大雪纷飞的梦中醒来,置身于橘黄温暖的灯光下,陡然跌入一双静静注视着他的如墨眼眸。   究竟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呢……   这一刻的房间灯光下,兰又嘉蓦地闭上了眼睛。   纤长伶仃的睫羽,在昏黄灯色里不住地颤抖着。   片刻后,他起身,打开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行李的行李箱。   将速写本放了进去。   拉链滑动的清脆声响久久地回荡在房间里。   然后,关上灯。   睡觉。   第二十九天,八月六日。   太阳照常升起,位于云县的电影剧组,又开始了一整天的紧张摄制。   剧组里总是很忙碌,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即使对主要职责其实是盯住艺人一举一动的“助理”来说,为了维持助理这一表面身份,不至于叫人生疑,难免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不过,这个叫姜黎的年轻人一直挺老实的,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闲暇时刻要么是在研究剧本,要么就是在试着融入剧组。   他没有机会,好像也并不打算接近那位备受瞩目的新人男主演。   午饭时间,助理被临时叫走帮忙,人虽然走开了,目光仍时不时扫向不远处的艺人。   艺人吃过了饭,去丢饭盒时,顺手帮旁边的一个剧组成员带走了垃圾,因此同对方攀谈闲聊了几句。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切如常。   助理离得远,只能看见年轻男生脸上一如既往局促忐忑,努力融入这个圈子的无害微笑。   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姜黎微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那个美术组的工作人员说:“对了,我一直听人提起小闻老师——我能不能问问,他是谁啊?”   同一片天空下,这座庞然巨物般的城市,也照常展开了日复一日的繁华画卷。   到处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   有一名曾经在大型集团担任过执行董事的商业精英,因一个不同寻常的严重罪名被捕,在商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尽管所有公开的新闻报道都写得相当简略、克制,内情不详,看似没有什么劲爆之处,但还是有人心生好奇,竭力挖掘。   【姓傅?不会是那个傅家吧……还真是,他家怎么又出事了?】   【又?什么事什么事,我只知道现在那个傅董特别年轻,长得还巨帅,完美混血脸,可惜居然是个超级工作狂,可能因为老首富只有这一个继承人吧,唉,这么有钱怎么不多生几个?】   【其实,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工业大王原先是有另一个孙子的……算了,不说了,这条估计存活不了多久。】   【!放个耳朵,求细说!】   【我也记得,是老二家里的,虽然这家比老大家低调很多,但那个小孩在拿一个什么美术比赛的大奖时,网上传出过领奖照片,也挺帅,看得出他家基因特别牛。】   【真的假的,完全搜不到相关的东西了,我靠,我刚眼睁睁地看着前面那条没了!】   【说个可能会消失得更快的小道消息,那个董事之所以会被抓,就是因为想帮被迫消失的另一个孙子拿回应得的股份,律师都找好了,算是结结实实地得罪现在那位傅董了。】   【???我的天,这么狠辣……】   有一位业务能力过硬、有口皆碑的心理医生突然辞职了,从某个平常的午后开始,他办公室的门再也没被打开过。   与此同时,位于大洋彼岸的某间医学实验室,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即使陆医生已经提前收到消息,但在看到那道身影真正出现在门外的那一刻,仍是满脸惊讶。   因为那人伫立在走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脸上温和笑意不复。   只剩一种从未见过的沉峻郁然。   陆医生愣了很久,才讷讷地开口:“……程哥?”   还有,一名天赋与努力兼具的新人演员,继续高效而出色地完成了当天的拍摄工作。   他又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日。   距离杀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热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风平浪静地到来。   即使,在拍摄的间隙,他偶尔会觉得,身旁好友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分外熟悉。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场暴雨结束后,所有人向他投来的那种目光一样。   小心翼翼、陪着笑的……   其实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去想,也不要问。   因为在很多时候,追根究底不会让心里好受。   只会让错误无处遁形,日子愈渐难捱。   曾在一夜之间失去过父母的他早已长大了。   这是长大以后的他,才学到的事。   有那么多人真心爱他、在乎他的感受,其实他足够幸运了。   幸运得应该去期待一下奇迹的发生。   晶莹的、幻彩的奇迹。   夏日天空蔚蓝如洗,温柔地笼罩着这个没有任何风暴迹象的世界。   这个他一度很憎恨的世界,看上去格外美丽。   美丽的泡泡越来越大。   第三十天,八月七日。   午后,片场。   刚吃完饭,孟扬收拾好了餐盒,去找统筹确认下午的戏份。   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宋见霜在跟他聊天。   但是聊着聊着,兰又嘉渐渐觉得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他担心一会儿可能要吐,旋即起身下车:“我去趟卫生间。”   “我也一起去。”   本能地说完这句话,宋见霜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   兰又嘉先笑了:“我是去男厕所,很快就回来。”   “……”宋见霜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听出了他的婉言拒绝,“咳,去吧,快去快回,刚才那个八卦我还没说完呢。”   兰又嘉下了车,走进夏日灼热的气温里时,还能听到身后飘来的,充满不甘心的碎碎念。   “靠,怎么又输给狗男人一次!”   ……虽然他好像也被骂进去了。   但听起来还是很可爱。   让人忍不住弯起唇角的可爱。   胃疼得脸色微微发白的青年,就这样眼含笑意,穿过了树荫遍布的街道。   直到面前蓦地落下一道暗色的阴影。   那人朝他笑:“兰老师,去卫生间啊?”   兰又嘉其实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对话。   因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所以他也的确没有理会对方,只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作为回应,接着就不算太刻意地往旁边绕开了一点,继续走向卫生间。   可这个人的声音却在耳畔不断响起。   在异常灼热的盛夏晴空下,一句又一句地响起。   他笑着说:“兰老师,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咱们就私底下说句实话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闻老师的背景,才会跟他在一块儿的啊?”   “哦,不对,不应该叫小闻老师,人家原本是姓傅的嘛。”   “——没想到他居然是富安的二公子,藏得真够深的,怪不得年纪轻轻,画画那么厉害呢,到底是从小拿钱堆出来的。”   “啧,挑男朋友的眼光真好啊,兰老师。”   “听说你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有这份眼光了,一毕业马上换目标,动作这么快,是前一个满足不了你的胃口了吧?”   话音接连落入空气,刻意加重的咬字里满含肮脏恶意。   听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脚步却已凝滞在了原地。   而说的人,则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见那张漂亮至极的面孔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无比。   显然是被说中了贪慕虚荣的卑劣心事。   一天到晚装清高,扒开来一看,不过又是个婊子。   姓姜那小子倒还真没说错。   这人意味深长地哼笑了一声,终于肯转身离开。   路过街边放置的垃圾桶时,他冷不丁地踹了它一脚。   踹出去的同时,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总算出了口恶气的笑容。   过分寂静的晴空下,传出一声金属的闷响。   久久立在原地的青年,蓦地抬头,惶然无助地望着那道刺耳声响的来处。   紧接着,空气里又炸开一声轻轻的,幻觉般的异响。   啪。   泡泡碎了。 第85章   炎夏无风无云, 日色炙烤长街,到处涌动着叫人头晕目眩的高温。   兰又嘉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被踹了一脚的垃圾桶。   踹它的人已经走开了,固定在地面上的桶身没有被掀翻, 也没有任何垃圾掉出来。   一度回荡在空气中的刺耳声响越来越淡, 直至彻底消弭。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视线尽处的盛夏晴空依然很蓝。   只是蓝得不再梦幻。   兰又嘉看了一会儿,慢慢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原本要去的那个方向。   胃部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按以往的经验,这次恐怕又要吐得昏天暗地。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了。   他跟小霜说过, 很快就回去。   不然她该担心了。   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会不会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兰又嘉这样想着,总算能再次迈动步子,继续往卫生间走去。   他已经尽可能走得很快。   却还是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也赶不走那些在脑袋里肆虐蔓延的念头。   闻野以前跟爸爸姓, 后来改了名字, 跟妈妈姓,起初,他的名字也是三个字, 同时冠了父母两方的姓氏。   那么在改名之前,他是叫傅闻野,还是傅闻禹?   应该是傅闻禹。   因为相比野字,禹字更好听,也有着寓意更深刻的典故,它代表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古代君主, 更像是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在新生命降临之初, 对孩子的美好期许。   所以他最喜欢别人叫他阿禹。   原来阿禹姓傅。   是富安……是曾经白手起家打造了富安集团的创始人傅安的傅。   在阿禹还姓傅,在那个一夜之间毁掉了整个家的巨大变故尚未发生的时候,他有一个在别人眼里很冷漠, 但对他还不错的堂哥。   原来那个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外人一种冷酷薄情的印象了。   原来阿禹从小时候起就很崇拜和信赖,后来又令他心生憎恨不甘的那个哥哥……   就是傅呈钧。   所以,阿禹知不知道那个经常被他提起的前任,就是傅呈钧?   灼然烈日下,面色惨白的青年脚步仓皇地闯进了位于街尾的公用卫生间。   他想,男厕所里没有人,不用担心自己的狼狈模样吓到别人。   他还想,应该是知道的。   因为他第一次遇见阿禹的那天,恰好就是他和傅呈钧分手的第二天。   那天,他告别了回寝室补觉的两个室友,独自坐在长椅上发呆出神,头顶是金灿灿的梧桐叶,时间寂寞漫长。   直到那个替朋友拿着一大束彩色气球的陌生人,在他掌心放下一把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那是一把滋味很好、很甜的糖。   在他第二次遇见阿禹的那天,他坐在灯光昏暗的表演系剧场里,口腔里弥漫着糖果的甜意,世界喧哗吵嚷。   直到他回眸看向后排座位时,不期然地撞进一双光彩炯然的眼睛。   那是一双瞳仁极黑、意气浓烈的眼睛。   所以,在他第三次遇见阿禹的那天,终于主动开口,和对方打了招呼。   “又见面了。”   这是他对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   夜晚的街头,头发很短的男生停在他面前,挑了挑眉,回应出人意料:“这次是偶遇。”   ——“所以前两次不是?”   ——“嗯,是蓄谋。”   是蓄谋。   原来阿禹早就对他说过真相的。   没有旁人的公共卫生间里,过分纤瘦的手指紧紧攀着间隔门板,指节用力得泛了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凸显,甚至清晰得有些可怖。   背影伶仃的青年弓着身子,颤抖的双臂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跌倒,胃部明明疼得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空气里泛着异常明亮的日光,四周格外安静。   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一切如常地回到保姆车上,跟小霜聊天,等孟扬回来,准备下午的拍摄……   他不想吓到别人,也不想再让那些爱他的人为他担心。   他可以忘掉刚刚听见的一切的。   所以,当那道满是慌乱的喊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时,兰又嘉险些以为是种幻听。   “——兰又嘉!”   这道声音里带着脱口而出、来不及遮掩的担忧和不安。   并不陌生的声音。   和似曾相识的语气。   “你怎么了?”对方的话音很急促,“胃痛?还是哪里不舒服?!”   与此同时,那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猝不及防地被半揽进一个怀抱,因而不必再忍着剧痛独自支撑。   那个怀抱温暖坚实。   温暖得几乎叫人鼻酸。   于是陡然松懈下来的人,喃喃低语的声音也是酸涩哽咽的。   他说:“宋见风,为什么我总是在这种时候遇到你……”   在他与人发生争执,紧接着突发身体不适的会所走廊上。   在他背对恋人和好友,独自哭得泣不成声的机场长椅旁。   在他被难以言喻的疼痛折磨,痛得仿佛要呕出灵魂的此时。   似乎每一次遇见这个人,他都是最糟糕和狼狈的样子。   只有一次例外。   被他唤到名字的男人微微一僵,下意识解释道:“我今天送小霜来剧组,打算吃完午饭就回去,走之前想找地方洗个手……结果看到了你。”   说完之后,他又凝声追问:“兰又嘉,你到底怎么了?”   那张往日明媚昳丽的脸庞,此刻没有一丝血色,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苍白孱弱。   更令人再也顾不上平常恪守的那些界限和距离。   满脸焦急之色的宋见风低头看着怀里明显很不对劲的青年。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分明是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痛到难以忍受了,竟渐渐露出一种安抚的神色。   “我只是有一点胃痛。”他说,“但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   宋见风看着那个显然是在安慰他的表情,心头泛开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正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抱起来,走向外面:“我送你去医院!”   可下一秒,他正要动作的手臂又陡然绷紧。   “……我不想去。”   这道拒绝的声音其实很轻,轻得差点被夏日凄寂的蝉鸣盖过去。   却让他怎么都无法忽视。   “宋见风,我不想去医院。”   “别带我去医院……我只想洗个脸,你说过的,洗把脸会清爽一点,对不对?”   他的确说过。   他也真的做不到拒绝那样一双眼睛。   盛夏的浓烈日光和蓊郁树影,都倒映在干净清透的镜面里。   水池前,身体仍在轻微颤栗着的青年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想洗去满头狼狈的冷汗。   站在旁边的男人定定注视着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多熟悉的画面。   熟悉得令人心生恍惚,分不清时间和地点。   越过透明飞溅的水花,宋见风看见对方白皙纤瘦的脖颈,暴露在过分灼热的空气中,比那天看起来还要易碎。   此刻颈间空荡荡的,没有了那抹艳彩夺目的蓝。   兰又嘉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应该是有人守着的。   又为什么会胃痛成这样?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糟。   ……   宋见风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话到嘴边,竟没有一句能问出口。   因为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洗完脸的兰又嘉安静地接过他递过去的纸巾,小声道了谢,擦去了满脸水珠。   擦干净之后,的确清爽许多。   脸色微微好转,冷汗不见了,眼眶没有半点红意。   苍白昳丽的面孔上没有一滴泪。   可他却觉得兰又嘉在哭。   ……为什么?   在男人尚未理清焦灼思绪,找到可能原因的时候,先听见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在耳畔响起。   “宋见风。”兰又嘉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为什么会来剧组当剧照师?”   他问得轻而平静。   其实宋见风早就找过挡箭牌和理由。   是一个兰又嘉之前已经相信了的理由。   可这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道:“老傅让我来照顾你。”   “他说剧组环境复杂,怕你被人欺负。”   听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只露出了一种有些恍然的表情。   接着,他喃喃地说:“所以除了这一次,其他时候真的都是偶然遇见,是不是?”   宋见风哑声道:“……是。”   兰又嘉就笑了。   他笑着说:“真巧。”   还说:“我在剧组被照顾得很好,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一直都很好,谢谢你。”   宋见风看着那双陡然弯起的漂亮眼睛,只觉得呼吸一窒。   “兰又嘉,你——”   你到底怎么了?   他没能说完。   因为兰又嘉再次开口道:“他还好吗?”   “……谁?”   “闻野。”   在宋见风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目光里,兰又嘉的神情反而很平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说……傅闻禹?”   “他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闻言,男人瞳孔一缩,心头霎时漫开一阵惊骇的慌乱。   ……兰又嘉知道了。   他还是知道了这件所有人都想瞒着他的事。   可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难以置信的愤怒,或是被欺骗的痛苦。   只有一种很平静,也很深的哀伤。   像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任凭旁人用尽力气,也留不住的雪。   见他久久不答,兰又嘉有些不安,再次开口道:“他是不是出事了?严重吗?”   这份不加掩饰、真真切切的关心,终于令心头震颤的男人回过神来。   宋见风嗓音干涩却坦诚:“……他还好,受了点伤,不算太严重。”   话音落地,他看见眼前人似乎松了口气。   兰又嘉点了点头,不再往下问了。   可他竟觉得茫然和荒谬。   于是他也的确茫然地问出了口:“你……不怪他吗?”   兰又嘉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个幻觉:“他跟我道过歉的,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阿禹早就对他道过歉。   在那场骤然绽放的盛大烟花结束后,身边的恋人在耳畔很郑重地说过:“嘉嘉,对不起,我骗了你。”   道歉之后,阿禹又说了很多遍喜欢他。   说了很多很多遍。   变着花样,却满是真心的喜欢。   他一点也不怀疑那份真心。   他只是觉得难过。   因为那个差点被亲生母亲杀死的少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却阴差阳错地重复了母亲的宿命。   所以阿禹唯独在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声音颤抖得那么厉害。   因为那个灯色昏黄的夜晚,他从睡梦中醒来,却跌进了一双写满不舍和留恋的眼睛。   所以阿禹弯下腰,背起他,绕了很远的路,陪他看了很久的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星真的好亮。   明亮又潮湿。   而这一刻的宋见风,看着面前这双明亮又潮湿的眼睛,继续问:“……也不怪老傅?”   竟换来一句仍然平静的反问:“为什么要怪他?”   宋见风说:“是因为他,闻野才会找上你……我以为你会这样想。”   兰又嘉却再度摇了摇头:“他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吧。”   就像那一连串让阿禹失去了父亲,又差点死在母亲手中的惨烈悲剧,分明跟傅呈钧没有关系,他只是干脆利落地处理了一切,最后却成了被揣测、被憎恨的罪魁祸首。   他在别人眼中总是冷酷又强硬。   可在他爱上傅呈钧的那一年,在听见对方终于说了我爱你的这一年,他都觉得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很冷,骨子里其实是温柔的。   尤其是在傅呈钧安慰他说自己也会觉得累的那一瞬之后。   他再也不怀疑那份沉默的温柔。   他只是更加难过了。   “兰又嘉,那你自己呢?”   “……我?”   “你谁也不怪,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蝉鸣声鼓噪的夏日午后,兰又嘉怔怔地听着这声在耳畔响起的沙哑问句。   也怔怔地看着这个永远在狼狈时刻不期而遇的男人。   对方是他昔日恋人的好友,是他如今好友的哥哥,是曾经一起在剧组共事的剧照老师……   是一个同他没有直接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却总能恰好包容他的狼狈。   仿佛一个萍水相逢、温柔悲悯的医生。   良久,苍白面孔上又漾开一丝哀伤。   真切的、彷徨的哀伤。   “我不知道。”他说,“小霜还在车里等我回去,孟扬应该也快要忙完回来了……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他们该担心我了。”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一看就不对劲。”   “我演不了今天下午的戏,也演不了明天的杀青戏,我找不到状态,一定会NG很多次。”   “我不想回剧组,更不想去医院。”   “但我能去哪儿呢?”   浓烈得令人眩晕的盛夏暑气里,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问身边人讨要一个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我早就没有家了……我讨厌夏天,夏天总是这样,总是夺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他出生在初夏时节里一个以爱为音节的日子。   后来的夏天,却接二连三地夺走他的父母、他的未来、他的奇迹……   天地间明明一片滚烫,为什么竟那么冷?   “要怎么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我试过忘掉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又要让别人伤心了。”   “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   而直到耳畔再度传来男人沙哑至极的嗓音时,兰又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把这些话都说出了口。   “那不是你的错。”那人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的声音很哑,却很笃定。   笃定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兰又嘉就讷讷地问:“真的吗?”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蓦地问:“兰又嘉,要跟我走吗?”   他茫然无措:“……去哪?”   下一秒,细瘦得过分的手腕上,传来一股带着热意的力道。   途径的风执意停驻,轻轻握住了他的彷徨。   风问他:“你讨厌夏天,那喜不喜欢冬天?”   兰又嘉听见自己近乎本能的回答。   “喜欢。”   也听见一道比夏日更鲜明浓烈的声音。   “那就去冬天。”   一道如梦似幻的声音。   “兰又嘉,我带你去冬天。” 第86章   京珠的夏天很热。   热得即便是待在冷风习习的保姆车里, 额角都会渗出薄薄的汗。   连带着胸膛里的心跳,也跳动得鼓噪而不安。   哗啦一声,敞开的车门又被重重关上, 霎时隔绝了户外的严酷高温。   宋见霜收回探出去张望的身子, 秀眉紧蹙,指尖摁着说话键,一连发出去好多个语音条。   “……还没回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大中午的,而且就这么点路, 不至于遇到什么人吧?再说他的手机都还在我这里, 靠,没想到真有傻逼特意小窗来问东问西,幸好是我看见的。”   “你人呢孟扬?快点回来, 确认个拍摄日程怎么这么磨蹭, 本来你可以跟他一块去的,还不用找任何借口。”   “算了,指望不上你, 还是我直接过去一趟算了,应该也不是特别刻意吧——”   话音未落,被一则忽然出现在屏幕上的来电中断。   看到屏幕中央显示的来电人名字,正要下车的宋见霜顺手按下接通键。   “哥?”她只喊了一声,立刻道,“你等会儿啊, 我现在有点急事, 处理完了再跟你说……”   但很快,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就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对方问:“小霜,你刚才和兰又嘉一起待在车里?”   向来恣肆的声音此刻压得很低, 有种让人难以忽略的肃然。   宋见霜本能地应声:“对,我们刚吃完午饭,怎么了?”   男人问:“他下车之前,情绪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正常闲聊,哥,你问这个干什——”   “行,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宋见风打断了她的提问,干脆利落道,“你不用等他了,他这几天先不回剧组,过段时间再回来。”   宋见霜骤然愣住,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嘉嘉知道了?”   男人应了一声,声音微顿,又道:“我刚好遇见了他,不用太担心,他状态还行。”   “好了,我还有其他电话要打,先挂了。”   熟悉的嗓音从听筒里涌现,伴着轻微的底噪。   与一种本能流露的,忘了压抑的温柔。   在这个电话被挂断之前,神色怔然的宋见霜蓦地道:“等一下,哥。”   他应声:“嗯?”   她问:“嘉嘉不在剧组的这几天,你要带他去哪儿?”   “还是说,你打算把他送去谁那里?”   话音落地,听筒里静了好几秒,才响起一个仿佛文不对题的回答。   “他现在不适合见到老傅。”   她听到宋见风这样说。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手机被暂时搁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继续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   越过阻碍视线的其他车辆,前方那道身影霎时映入眼帘,车速也随之减缓。   停车场门口的树荫下,青年安静地等在那里,循声望来时,清澈眸光里落满了闪烁的灿金日色与斑斓树影。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一种风景。   片刻后,这部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在等待兰又嘉回房间拿东西的期间,城市的另一端,又有一通电话响起。   那是一通少见的,来电人并非询问,只是告知的电话。   “……应该就发生在他下车后的那段路上,有人特意找上了他,我记得那条路上有监控。”   “他暂时没办法继续拍戏,这几天也不适合出现在剧组,我带他出去散心,等组里都太平了再回来,梅戎青那里你去解决吧。”   “还有,他的手机在小霜那里,他说不想拿,所以这段时间你会联系不上他,有什么事就找我。”   干脆利落的告知到了最后,男人话音一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句在心头横亘已久的质问。   “前几天我翻到开机时拍的照片,才发现他现在瘦了不少,而且我今天遇到他的时候,他又胃痛得很厉害,但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   “两个多月前,我就跟你说过,看到他身体不舒服,可能是生病了。”   “傅呈钧,那时候你到底有没有抽时间去关心他!”   这声质问太过直白尖锐。   所以直到通话结束后,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而被质问的人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动作缓慢地放下了手机。   灰绿眸珠鲜明、静默地映出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光线明亮的会议室,他第一次来,四周的陈设很陌生,但与他曾经去过的其他会议室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冰凉的冷色。   他坐在主座的位置,背对窗户,日光大片大片地涌入,映亮了手边那叠厚厚的文件。   仿佛有一场商业谈判即将开始,就像过去的许多日子里那样。   然而,纸页上的内容,其实与生意毫无关系。   正因如此,它静静地泛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洁净惨白。   这是一份由许多张医疗单据构成的调查报告。   在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从剧组酒店离开之后,傅呈钧就从办公室里尘封的书柜深处,找到了这份曾经由助理在那场暴烈台风中,整理出来的详尽报告。   可在找出来之后,傅呈钧却一直没有翻开它。   因为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一页内容,和最终得出的结论。   是一个让那时的他,终于能从压抑心情中解脱出来,庆幸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的最理想结论。   ——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又嘉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为了不让他叫私人医生来,兰又嘉一直很爱惜身体,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平时一旦有什么头疼脑热,不等他发现,自己就会及时去医院做检查、吃药。   有时候医生开的药不好喝,还会专门发消息给他,抱怨药真苦,不想喝。   抱怨过后,隔一会儿往往会发来一句:全喝完了,也没有那么苦。   像是不想让他操心的懂事,又像是等待被夸奖的得意。   其实傅呈钧抽空看过处方,知道那只是很常见的口服液,味道算不上有多么难以下咽。   他知道兰又嘉是娇气的,爱撒娇,受了委屈就要说,不会隐瞒。   那么娇气,又那么爱惜身体的一个人,曾蜷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告诉过他,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而那份检查结果,和所有与之相关的调查报告,他都曾一字一句地仔细审视过。   当时将报告递交上来的助理梁思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作假。   所以,兰又嘉的身体应该的确很健康。   当然很健康。   怎么可能胃痛得很厉害,却不愿意去医院?   空旷的会议室里蔓延着死寂般的安静。   直到房门被轻轻敲响,满脸赔笑的公司老总带来了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新员工,将他推进会议室,说了一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场面话后,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开。   与上司不知所措的忐忑截然相反的是,这位临时被叫来会议室的年轻员工,却没有丝毫不安与意外。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站在门边的梁思遥遥望着那份被人拿起的文件,脸上的平静和灰暗一览无余,使得某种森然答案无需言语,便已呼之欲出。   令人难熬的沉默里,是他先黯声开口:“兰先生现在……还好吗?”   冷峭桌边,白得刺目的光线浸没了男人紧攥着文件,青筋起伏虬结的手臂。   就在这声问候突兀落地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烧灼般的剧痛。   蓦地,傅呈钧回眸望去。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扇空荡而凄静的玻璃窗。   玻璃窗外,盛夏的天空依然很蓝。   蔚蓝晴空里,漂浮着无数摇摇欲坠的云朵。   距离京珠相当遥远的某座边境小城。   医院,病房里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病床上的年轻男生收回对着窗外怔然出神的目光,看向放在床头的手机。   下一秒,他瞳孔一颤,当即伸手拿起了手机,动作大得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竟也丝毫不觉得痛。   发来消息的人,备注是孟扬。   消息只有一行字。   【他知道了。】   是条内容格外简单、不带什么情绪的消息。   无论是相较过去,两人间称得上融洽、有来有往的对话。   还是从某一日开始,孟扬再也没有回复过的那些单方面问候。   【他还好吗?】   【我看到网上有消息了,暂时别让他看手机。】   【抱歉,麻烦你了。】   ……   直到此时,孟扬终于第一次回复了他这些满含隐忧的话语。   于是那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也终于避无可避地落下。   片刻后,守在外面的警察听见里面陡然响起的脚步声,刚要起身进去探望,却看到房门先一步打开。   警察愣了一下,当即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赶紧回去躺下,我看伤口是不是又渗血了……”   带着忧心的话音,渐渐消弭于那双透着哀求的年轻眼睛里。   “我要回京珠。”他几近急切地说,“不是说需要我回去作证吗?”   疤痕纵横的掌心紧摁着身上缠绕的绷带处,仿佛只要这样,那片正从雪白中隐隐浮现的血色就不会被发现。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以上飞机,让我回京珠!”   轰——   城市上空,骤然划过一阵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遥远轰鸣。   飞机在晴朗的高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云。   它渐渐变成一个看不分明的小点,将下方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机舱内。   面带笑容的外籍乘务员走进头等舱,原本正要按流程提供客舱服务,却在某位乘客投来的目光里,及时收住了话音。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俯身,用很轻的声音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毛毯。   男人微一颔首。   很快,质感极佳的航空盖毯递到了男人手中。   再由他小心翼翼地盖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那是一种很轻柔的力道,完全没有惊动已然陷入熟睡的青年。   舷窗旁,淡淡的日光映亮了那张容色安谧的美丽面孔。   这是一趟相当漫长的飞行。   也是相当漫长的一觉。   中途转机时,这位嗜睡的乘客,被叫醒下机时还是懵懵懂懂的,清澈瞳眸中泛着浓浓困意,困意使他格外温顺。   他任由同行的男人领自己走下飞机,又为他套上一件更适合当地气温的厚毛衣,等待搭乘下一程航班。   在抵达最终目的地,办理落地签证的时候,他依然很安静,亦步亦趋地跟在值得信赖的同伴身后,清凌凌的眸子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问什么就答什么,偶尔打个哈欠,似乎很需要立刻前往酒店休息。   于是连办理签证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又本能地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在经历了那场终究没能逃过的风暴之后,这份沉沉涌来的疲惫困倦一直缠绕着兰又嘉,几如梦魇,令他无法凭自己的力气挣脱,也无法彻底辨清周遭正在发生的事。   他或许越来越像个末路将近的病人了。   依稀间,兰又嘉只格外清晰地记得一个刚被许下不久的承诺。   让人心生向往的承诺。   直到周围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同伴领着他向外走去,好像不用再继续坐飞机了。   他终于主动开口,问身边人:“冬天到了吗?”   这道声音很轻,又透着叫人心软的天真。   男人因而停下了脚步,狭长的桃花眼里漫过一丝笑意。   “到了。”   同伴不知又从哪翻出一条围巾,动作小心地套在他颈间,打了个形状很柔软的结。   话音倒透着恣意的调侃:“兰又嘉,总算睡够了?”   兰又嘉便点点头,也唤对方的名字:“宋见风,这是哪里的冬天?”   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异国面孔,到处写着英文,和不认识的文字。   “应该是你会喜欢的地方。”宋见风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发过一封邮件,里面都是我拍的风景照。”   “你当时只给我回了一句谢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真的打开来看,反正我可是用心整理过的,有些照片还起了名字,比如有一张叫‘幸好没有对我甩鼻子的野生象群’,还有一张叫不幸将在五秒钟后——”   “咬我一口的非洲豹。”兰又嘉接过话,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是咬你一口的非洲豹。”   他说:“我记得的,那些照片拍得都很好看,有非洲风光,还有雪景……”   所以,那片遥远美丽的大陆成了他念念不忘,却无缘抵达的目的地。   曾经是恋人没有时间陪他去。   后来,是他自己也没有时间,更没有独自前往的力气了。   兰又嘉说得很认真,男人听得话音一顿,目光静静闪烁。   紧接着,他唇角微扬:“那你现在更应该往外面看,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仍有些迟钝懵懂的青年,依言往近在咫尺的机场玻璃门外望去。   下一秒,那双漂亮澄净的眸子陡然睁大了。   耳畔是那道缀着散漫笑意,听上去仍旧玩世不恭的声音。   “我们在博茨瓦纳的首都,哈博罗内。”   “在我买机票的前一刻,刚好看到了这里再次下雪的消息。”   “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幸好雪还没有停,它等到了你。”   与此同时,空气里漫开一阵推门的声响。   冷空气与雪花一道飞卷而来。   男人伸手推开了玻璃门,回头望来,眸中映出怔怔望着非洲天空的他。   而他的眸中,映出漫天纷飞的洁白雪花。   “兰又嘉,这是非洲的冬天,刚刚飘到你围巾上的,是哈博罗内的雪。”   “是不是比照片里的样子更美?” 第87章   日光明媚的午后, 遥远的城市景观被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光亮,盈满了灼然的洁白与灿金。   机场门口, 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游客们看到这一幕, 几乎都在驻足拍照留念,面露惊奇,议论纷纷。   热闹喧嚣的人群里,唯有一处很静。   也比这场罕见的非洲落雪,更叫人目光流连。   刚刚飞越过一万公里, 抵达这片土地的年轻游客穿过玻璃门, 走进了雪里。   他穿得很温暖,身上是与雪花同色的纯白毛衣,颈间缠着一条蓬松的深蓝围巾, 柔软的黑发正被冬风吹起, 又被日色染上耀眼的金。   如此鲜明浓烈的色彩里,这个怔怔凝视着天空的年轻人,有一双比日光还要明媚的黑色眼睛, 形状像柔和的杏,此刻正有无数光芒安静闪烁。   漫天飘零的雪花慷慨地拂过他的发梢、围巾、衣角……   也落满了他下意识伸出的白皙掌心。   于是四周渐渐静下来。   游客们手中的镜头不自觉地偏移,捕捉着这动人心魄的一幕。   而那个最擅长拍人像的摄影师,却一直没有拿起相机,去定格这个美丽至极的镜头。   他也走进了雪里,与初次看到雪的同伴并肩而立, 始终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对着雪景出神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身边人终于轻声开口:“很美,比照片里更美。”   同样看得出了神的男人,怔了一下, 有些仓促地应声:“……嗯?”   青年就笑了,侧眸看向他:“我说这场雪,你刚才问我的。”   “你拍的那些照片里已经很好看了,原来现实中更震撼。”   说话时,那双漆黑的杏眼濯过水一般,潋滟如梦,恍然又专注地望来。   那是一个足够让任何人的心跳都漏掉许多拍的眼神。   所以连宋见风也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这一刻的对白:“那就好,看来我没有选错目的地。”   他像是松了口气:“我看到天气预报的时候,当天飞往哈博罗内的航班正好还没有出发,否则我们这会儿就在别的冬天了……你运气很好。”   男人语调随意,带着开玩笑般的庆幸,听的人便也微笑起来。   “嗯,我运气很好。”他的声音很轻,“我还以为没有机会亲眼看见非洲的雪了。”   他说得平静,宋见风并未多想,只道:“按季节来看,这确实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雪。”   “但明年还会再下的,或许会下得更大,毕竟气候每一年都在变得越来越异常——人类恐怕快完蛋了,对吧?”   兰又嘉认真听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双极美的眼睛愈发闪烁起来,如珠如钻。   看得人心头莫名一跳。   所以宋见风收回了原本想说的,即使错过这次,明年也可以来看雪的安慰,眉峰微扬,不太确定地问:“兰又嘉,我怎么觉得你要哭了?”   “有吗?是雪花吧,你看错了。”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伸手去抹眼睛?”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白皙单薄的指尖拭过了泛着湿意的眼眶。   兰又嘉很快说:“确认完了,就是雪。”   “你看,没有新的雪飘进去,就没有新的眼泪掉下来,对不对?”   为了向他证明这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特意眨了眨,透出一种天真的狡黠。   宋见风一时哑然。   他哑然地想,这一刻,无论那些闪烁的晶莹究竟是雪还是泪,答案恐怕都只有一个。   “……对,是雪。”   虽然是承认的话,语气里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无奈。   无奈到令听见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被雪花吻过的清澈眼眸笑得弯成了一道月牙。   他笑着,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谢谢你,宋见风。”   听到这声谢的男人,反应却十分出人意料。   “不客气。”他语气很散漫地说,“好了,打住,后面的话就不用往下说了。”   “后面的话?”   “比如,‘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看雪’、‘你是个好人’之类的——你不会打算说这种话吧?”   “没有,我没有打算这么说。”   “嗯,幸好。”   “不过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   漫天雪花下,男人的神情变幻得很是精彩。   良久,他懊恼似地叹了口气:“我到底为什么要多嘴?”   而始终盛在他眸中的那弯月牙,因此愈发烂漫了。   月牙笑着问他:“那天你说角马大迁徙结束了,所以就没去非洲,结果最后还是来了……非洲是不是真的很迷人?”   他便也听见自己笑着答:“是啊,很迷人。”   这是个比雪花还要轻盈的答案。   仿佛萍水相逢的背包客之间的对话。   不染尘埃、不见情丝。   “那你对这里熟悉吗?”   “还行,给你当个导游应该没问题,怎么了,想去哪儿?”   “离这里最近的草原有多远?可以带我去吗?”   “你想看野生动物?哈博罗内市区就有一个自然保护区,过去很方便。”   “它就在市区里?”   “对,不过在我印象中,这个保护区里好像没有角马。”   “哎?我不是想去看角马……真的没有吗?”   “真的,它们是从坦桑尼亚迁徙到肯尼亚,跟博茨瓦纳没什么关系,非洲很大,这是三个不同的国家。”   “哦……那博茨瓦纳有没有大象?”   ——当然是有的。   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燃烧。   观光车驶过空旷的黄褐原野,寻觅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只正在雪中漫步的野生大象。   洁白的雪花拂过不够洁白的象牙,沉闷的步伐迈动间,掀起尘土飞扬。   车里的乘客看得格外专心,目不转睛。   身边的同伴就问:“要过去看吗?”   他顿时面露期盼,又有些踌躇:“可以过去吗?不会被……”   “不会。”未竟的担忧被男人早有预料地接过,“只要你别走得太近。”   “而且雪这么大,视野不好,就算它很想用鼻子甩你,恐怕也找不准方向。”   鹅毛大雪中,宋见风先下了车,撑起伞。   伞下很快多了另一道身影。   并肩走向野生象的时候,伞檐始终朝一边倾斜着,执伞人的目光亦然。   他看着那张在深蓝围巾映衬下,更显得过分苍白的清瘦脸庞。   从昨天中午,他意外遇到兰又嘉的那一刻开始,对方的脸色就一直如此。   在回房间拿了身份证件和常用物品后,坐他的车前往机场的路上,兰又嘉几乎全程都是昏昏欲睡的。   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飞行途中,更是睡了一路,偶尔醒来时整个人也迷迷糊糊,任由他摆布。   所以连目的地都不清楚,懵懵懂懂地就跟着他下了飞机。   毫无疑问,这是种极不正常的身体状况。   宋见风在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就问过他到底怎么了。   可当时的兰又嘉只说是有一点胃痛。   只肯给出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仅仅是个潦草借口的答案。   而现在,在共同度过了一天一夜的航程之后,在这片辽阔得仿佛只剩彼此的飘雪旷野上,在嘶鸣着缓步迈过的野生大象面前……   宋见风想,他该再问一次。   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语气随意地、神色寻常地再问一次。   就像一个无论对谁都心怀体谅的好人。   美丽又荒芜的非洲冬季,斜阳静静地拉长了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令投落在原野上的影子变得很近很近,宛如相依。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兰又嘉问:“为什么要撑伞?”   宋见风说:“雪融化了会打湿头发,很冷,本来天气就够冷了。”   他哦了一声,又好奇地问:“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伞?”   他则无奈地叹气:“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在我把毛衣变出来的时候,就该问的?”   寒冷的空气里便漫开笑声。   笑过之后,穿着毛衣的青年忽然说:“其实我觉得这里不是太冷。”   同伴应声:“嗯,毕竟是非洲。”   他继续说:“比昨天的京珠要温暖一点。”   闻言,同伴顿时面露惊色:“……倒也不能这么比,那好歹是正儿八经能热到四十度的夏天。兰又嘉,你不会发烧了吧?”   在同行男人古怪的脸色里,灿烂的笑声飘得更远了。   “我没有发烧,只是很喜欢这个冬天——快看,大象走远了。”   “可能是去找同伴了,你要悄悄跟着它吗?”   “不要吧?万一它——”   “它的鼻子长在前面,甩不到后面。”   “但是后面有尾巴呀。”   “……”身边人不禁默然,“也是。”   笑声密密浮现,如流光抛却,唤来了黄昏。   眼前是万物荒芜的冬季,赤金夕阳笼罩着黄褐色的辽阔原野。   兰又嘉悄悄跟在大象的身后,鞋面上沁着非洲的雪。   直到在某个瞬间,突兀的眩晕感忽然袭来,差点要仓皇跌倒,幸而身边人及时扶住了他。   “兰又嘉,小心!”那人语气关切,“崴到脚了吗?”   与此同时,那股力道牢牢支撑着他的身体。   克制、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狼狈坠地。   恍惚间,兰又嘉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   一场似曾相识,却又不太一样的梦境。   这场梦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只有风雪为伴的旷野,和耳畔温暖的声音。   那个人一直叫他兰又嘉,连名带姓,不够亲近,却令他莫名觉得安心。   于是他抬起脸,循声望去,诚实地回答道:“没有崴到脚,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越来越浓烈的黄昏映亮那张愈发苍白的脸孔。   也将男人的声音浸染得轻缓而鲜明。   他问:“兰又嘉,你生病了吗?”   被唤到名字的人点了点头,纤长的睫羽安静地垂落,看上去乖顺至极。   “那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因为去医院也没有用。”   浓郁如血的夕阳里,宋见风听见自己有些茫然的声音:“什么病?去医院怎么会没有用……”   也听见那道相较之下,要平静和安宁许多的回答。   “是癌症,胰腺癌。”兰又嘉说,“已经到了晚期,治不好的。”   “所以,真的没有用了。” 第88章   过分平静的话语在雪里轻飘飘地落下。   它太轻了, 比雪还轻,以至于宋见风的神情一度还保持着前一瞬的茫然不解。   他下意识想说,只是癌症而已, 怎么会治不好?——这句话其实已经脱口而出了一部分, 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癌症。   是癌症,晚期。   所以,那句目的原本是想劝眼前人去医院的宽慰,就这么变成了东拼西凑、急转直下的模样。   “只是癌症——你说什么?!”   男人握着伞柄的指骨猛然收紧,倾斜的伞面在空气里重重一颤。   哗啦一声, 抖落了不少积雪。   外面的世界下着很大的雪, 大得铺天盖地,正从伞檐处扑簌簌落下的雪花,是重叠其上的, 一场很小的雪。   而目睹这场雪的青年, 渐渐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同样握住了伞柄,直到伞面变得天平般不偏不倚, 才悄然松开手。   “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宋见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理解不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惊雷,也理解不了眼前人仿佛置身事外的语气。   在某个瞬间,宋见风的心头甚至冒出一种荒谬的希望:兰又嘉是在跟他开玩笑。   就像气温不到十度的非洲要比四十度高温的京珠更温暖……诸如此类的玩笑。   因为兰又嘉的确是笑着的。   他笑着说:“不用想办法安慰我,我早就接受这件事了。也不用绞尽脑汁鼓励我,说只要坚持治疗就会有希望的——你没打算这么说吧?”   近在咫尺的伞檐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晶莹闪烁, 只有轻盈干燥的笑意。   这仍然是个,只能有一种答案的问题。   “……没有。”   宋见风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打算这么说。”   一贯清朗的嗓音干涩得厉害。   兰又嘉就说:“嗯, 幸好。”   说完以后,浓黑的睫羽颤了颤,清澈眼眸无声地朝他望来。   似乎已经提前做好了他反悔的准备。   所以,那些正在宋见风心间汹涌淤积的、不被需要的话语,就真的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一时间,他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又不敢听自己混乱震颤的心跳,只能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好让空气静得没那么可怕。   “……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兰又嘉说:“两个多月前。”   两个多月前。   那就是五六月份。   宋见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兰又嘉那个很好记的,与爱同音的生日,也想起那之后发生的种种。   “是你生日那段时间?”   “嗯,生日的第二天吧。”   听到这个回答的男人,仿佛被漫天雪花凝结成冰,久久不能语。   ——就在兰又嘉生日的前一天,在异国他乡遇见了出差友人的宋见风,还随口劝过对方,这趟回去要陪恋人好好过个生日,弥补去年的遗憾。   那天的哈博罗内同样下着雪。   那时的兰又嘉,仍跟傅呈钧在一起。   所以,在兰又嘉查出癌症的前一天,在他尚不知道这个噩耗的最后一个幸福日子……甚至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里,他有没有等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宋见风想,大概是没有的。   若他等到了,或许后来的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兰又嘉突如其来的心冷和离开,昔日满心都是谈恋爱的人忽然进了剧组拍戏,还有梅戎青意味深长的提醒……   许多曾经不知所以的奇异谜团,都在瞬息间有了答案。   竟是一个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残酷答案。   良久,男人哑声问:“他是不是……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兰又嘉显然明白他在问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过去的两个月里,傅呈钧恐怕是真的不知道。   但在接到他打去的那个质问电话之后,就不一定了。   以那人的敏锐,和如今对兰又嘉的在意,迟早会发现的。   宋见风默然地想着,又问:“闻野也不知道?”   兰又嘉轻轻应声:“我不打算让他知道。”   “可你们之前在谈恋爱,如果他跟傅家没有关系,如果你们一直没有分手,你就不担心他会发现——”   “他不会发现的,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说过,只在一起一个月。”   说着,青年苍白的面孔怔了怔,蓦地问:“今天是几号?”   “八号。”宋见风说,“八月八号,怎么了?”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愣了愣,目光里闪过一丝难言的哀伤。   他笑了一下,没再回答。   而宋见风也有很久不曾开口。   因为他恍然意识到,兰又嘉患癌这件事,除了向来离经叛道、为所欲为,很可能是因为相似的宿命才会挑中他出演谢雪的梅戎青,自己恐怕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傅呈钧不知道,闻野不知道……   小霜不知道,孟扬应该也不知道。   兰又嘉在他们面前一直极力掩饰自己的病症。   却唯独对他这么诚实。   ……唯独对他。   他一点也不怕他伤心。   所以,宋见风就真的不伤心了。   不断肆虐的风雪里,一贯玩世不恭的男人终于从这个惊人的消息里缓了过来,恢复了往日轻松恣意的口吻。   “我第一次亲耳听别人说这样的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抱歉,有没有吓到你?”   兰又嘉想了想,像是很认真地说:“一点点吧,那我们算不算扯平了?”   “嗯,扯平了。现在头还晕吗?”   “比刚才好一点,可能是走得太久,有点累。”   “那先回酒店休息?”   “好,反正大象也走远了。”   “你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走过去的。宋见风,不用很小心翼翼。”   宋见风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作势要去摸口袋:“行,那要一起抽根烟吗?”   兰又嘉顿时面露茫然:“……什么?”   “我觉得你抽烟的样子应该很上镜,早就想这么问你了——是你让我大胆点的。”   “……”兰又嘉就笑了,“不要,我不会抽烟。”   他笑得眸光潋滟,宋见风也扬起了唇角:“读书的时候没被同学带着偷偷抽过?”   “有过一次,然后我就想,以后再也不要抽烟了。”   “为什么,被呛到了?”   “不是,是因为它很苦,无论是尝起来,还是闻起来。”   “你怕苦味?”   “嗯。”   “那幸好在剧组的时候,我都是去外面抽的,没让你闻到。”   “对哦,所以你真的是个好——”   “……够了,兰又嘉,这个坎是迈不过去了吗?”   夕阳沉落的昏黄旷野上,笑声又飘出去很远。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过得像梦一样快。   远道而来的游客离开了景区,前往酒店休息。   他们开了一间套房,里面有客厅、厨房……以及两间独立的卧室。   是兰又嘉主动要求的。   他有些抱歉地说:“今天感觉身体不太对劲,怕会突然昏倒,之前有过一次……”   没等他说完,宋见风就应声道:“好,不舒服随时跟我说。”   宋见风应得很平静,平静地送兰又嘉进了房间,然后独自下楼。   他很想抽根烟,又怕熏到屋里同住的人。   所以决定去外面抽。   男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才想起打火机已经在一万公里外的京珠机场丢掉。   于是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夹着烟经过的路人。   他问陌生人借来了打火机。   门廊下无风无雪,却半天都没能点着烟。   原来手指一直是颤抖的。   他只好一边说抱歉,一边将打火机还给面露惊愕的陌生路人。   然后,将整包烟都丢进了垃圾桶,转身回去。   宋见风想,自己还是早点回去守着兰又嘉比较好。   只是出来了一会儿时间,应该不至于——   他不该出来的。   他越走越快,急促的脚步穿过冰冷的街道,寂静的电梯,漫长的走廊……   幸好,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客厅里正传出喧嚣的声音。   那份喧嚣恰到好处地盖住了他的仓皇,令一切重归平静。   兰又嘉在看电影。   绚烂的荧屏光,在白皙静谧的面孔上不停闪动。   宋见风便也看向那块屏幕。   他看了一会儿画面中那对在影史上很著名的末路情侣,等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平复,才轻声同另一位观众搭话。   “在看邦妮和克莱德?”   “是我俩没有明天。”   另一位观众侧眸望来,这样回答他。   这个答案在空气中静静地飘荡了好一会儿。   它是这部电影的另一个译名。   四目相对间,宋见风先笑了:“嗯,这个片名更贴切。”   兰又嘉就也笑了:“要一起看吗?”   接着,他们一起看电影。   沙发很宽大,他坐在兰又嘉旁边,不近不远的距离。   余光里,身边人落在颊边的发梢被荧屏光映照得很柔软。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所以偶尔会不专心地聊天。   屋外雪夜静谧,室内光影迷离。   兰又嘉说:“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在结尾时哭了,你有没有哭?”   宋见风说:“很多年前看的,不记得了。”   “那就是没有哭。”   “嗯?”   “如果你哭过,就会记得的。”   “……有道理。”   宋见风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也不一定,因为我看过的电影比较多,被打动的次数也挺多的,可能是真的记不清了。”   兰又嘉就问:“你很喜欢看电影?”   “对。”   “为什么喜欢?”   “因为只要坐在屏幕前两个小时,就像度过了一段很长的人生,而且感受很真实。”   兰又嘉忽然愣了愣,睫羽轻颤。   一直留意着他的宋见风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段对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也发生过。”   “是吗,在哪?”   兰又嘉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来。”   “可能是在梦里吧。”   他很快放下了这份不明来由的既视感,转头继续看电影。   在地球另一端的深夜,也有一块屏幕上,正放着这部电影。   到字幕彻底放完,画面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坐在屏幕前的人都一动未动。   这一次放映的尾声,兰又嘉没有哭。   因为在电影结束前,他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昏然入睡之前,他问:“明天有回京珠的航班吗?我想早一点回去,只差几场戏就能把晚秋拍完了。”   他还说:“其实我一直想来非洲看雪……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冬天。”   其实他又是在说:谢谢你,宋见风。   宋见风想说梅导已经给你放了假,想说他也很喜欢这个冬天,想说不用一次次道谢。   可他说不出来。   在光影浸没的黑暗里,最终他只是哑声说:“好,明天回去。”   得到他的承诺,兰又嘉才沉沉地睡去。   耳畔是电影故事的落幕,眼前是苍白美丽的睡颜。   宋见风想,这大概是他看过最短暂,也最漫长的一部电影。   短暂得只是一趟旅行,一天,一晚,一个瞬间。   又漫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落了幕的电影被暂停。   宋见风动作很轻地抱他回房间。   他身上是清爽、和煦的味道,没有弥漫苦涩的烟草气味。   走动时,熟睡的人本能地往他怀里钻进去,仿佛很需要这种温暖。   所以令这段明明很短的路,花了很久才走完。   房间暗着灯,兰又嘉睡得昏沉,一进被子,就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立在床边的男人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垂眸静静注视了许久,久到怀中残留的温度彻底冷却。   久到他终于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揉了一下对方的头发。   掌心温暖地轻颤着。   像是在哄久别重逢,却没有了明天的恋人。   世界一片寂静。   夜色中的哈博罗内,仍然白雪漫天。   从这天开始,宋见风再也没有抽过烟。 第89章   落雪纷纷, 模糊了日期的更替。   静谧安然的睡梦中,念念难忘的八月八日像一只雀儿,被月光浸着, 扑簌簌地飞走了。   它飞得好高好远, 如同一卷即将被岁月尘封的旧胶片,悄然无声地湮没在记忆长河中。   这一晚,得到了明天返程的承诺之后,放任自己被浓重困意卷走时,兰又嘉脑海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那些曾对恋人提起过的希冀。   无论那时在身边的恋人有没有同意、是不是期待。   他都还是在这一天看了那部片名很有仪式感的老电影, 即使后来一起看电影的人不是他。   他也还是在南非的深冬亲眼见到了一场洁白轻盈的大雪, 即使后来一同赏雪的人不是他。   上天一贯待他薄幸,却也有意料之外的慷慨,连这样微不足道的遗憾, 都愿意为他抚平。   他的遗憾越来越少了。   或许只剩最后一个。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夜晚, 兰又嘉蜷在旁人细心掖好的温暖被窝里,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他梦见夏天。   一个他尚未开始讨厌的, 不曾夺走他任何东西的夏天。   因而弥漫着一种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金色。   夏日天空晴朗,房屋洁净美丽,盛夏的光线照耀着花朵含苞待放的园子。   他从家里跑出来,在花丛边玩,身上沾满尘土和泥巴,是个脏兮兮的小孩, 有一双圆溜溜的、淘气的杏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玩得很开心,忘了其他的一切,直到耳畔传来一道朦朦胧胧的呼唤。   “嘉嘉, 你怎么还不回家?”   这个声音好温柔。   温柔得令人心生依恋。   淘气的孩子顿时停下了玩耍的动作,呆呆地转头望过去。   他望进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浓金。   在这片宛若天堂垂落的金色里,那道声音在叹息时都是温柔的。   她温柔地说:“嘉嘉,你连我的声音都忘记了。”   他的确不记得她的声音——可就在她说到忘记的时候,嘉嘉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她是谁了,想起她美丽的眼睛,温暖的怀抱,慈悲的心灵。   想起的那一刻,脏兮兮的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抹着眼睛,哭得很狼狈:“对不起,我真的忘记了,对不起,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那道声音却没有生气,仍然慈悲地抚慰着他的哀伤:“因为你忘记我们,才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对不对?医生也同意你忘记过去的。”   他就诚实地点点头,哽咽着说:“对。”   然后才说:“我好想你们。”   声音很轻很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真的好想好想他们。   可他又不敢想念他们。   因为他犯了一个很大很坏的错。   “如果……如果我没有听那个叔叔的话,而是告诉你们,他偷偷进了房间,动了那些机器,那明明是只有你们才能进去的房间——如果我聪明一点,能早点发现那个叔叔在骗我,你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还是哭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曾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刻意忘却了一切与父母有关的幸福往昔,忘却了滋润着他整个童年的丰沛爱意,才令自己从地狱中解脱出来的问题。   而梦中的妈妈并没有回答。   她的话音里依然带着灿金柔暖的笑意,仿佛从不曾真正离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她笑着催他:“嘉嘉,爸爸已经收拾好行李了,我们快要出发了。”   妈妈一点也没有怪他。   脏兮兮的孩子顿时高兴起来,他用力抹去满脸泪水,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就回家,等等我!”   他这样应着,按捺住满心期盼与憧憬,圆润柔和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身旁含苞欲放的花丛。   妈妈问他:“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说:“我在等花开,它们很快就会开了,到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些很漂亮的花。”   “为什么要等这个?”   “因为你们走的时候,什么花都没有开,只有一场很可怕的暴雨,把一切都盖住了。”   湿淋淋的暴雨盖住了真相,也永远掩埋了他本该光芒无限的爸爸妈妈。   他们没能做完那个寄托了无数美好热望的科研项目,更没有得到一个光彩熠熠、能被所有人看见的盛大谢幕。   一个最灿烂的,一点也不凄惨的谢幕。   他们应该得到的。   他们不该被遗忘。   梦中的夏日温暖干燥,空气甜美灿金。   离家太久的孩子固执地守在花园里,目光亮晶晶地对那片想念太久的金色喊:“等花开了,等我杀青,我就回来找你们,很快的,我很快就回家——”   梦境之外潮湿森冷的冬夜,则被一串仓皇的脚步声骤然撕裂。   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缝,所以一整晚都守在客厅里的宋见风,第一时间听到了这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跌跌撞撞走路的声音。   兰又嘉醒了。   但房门仍一动不动地虚掩着,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   枯坐整夜的宋见风心头一跳,快步走了进去。   “兰又嘉?你怎么了?”   他打开灯,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被子凌乱地掀开,床单已被汗水洇湿。   宋见风愣了愣,目光立刻投向了卧室自带的卫生间。   里面果然有灯光,房门紧闭。   走近了,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像是在冲洗着什么。   是被疼醒了吗?   晚期癌症患者很难再有安稳平静的睡眠,常常会被无法预料的爆发痛惊醒。   宋见风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刚刚知道的信息,竭力压下刺痛的心绪,在门外尽可能冷静地问:“兰又嘉,你有没有吃过止痛药?”   里面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   嘈杂的水声愈发大了,磨砂玻璃上闪动着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兰又嘉就在浴室里。   至少目前他还是清醒的。   或许是痛到无法出声了。   宋见风这样想着,立刻去拿来了药盒,和一杯温水。   回来时,房门仍然紧闭,水声依旧潺潺。   他喊着兰又嘉的名字,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几秒钟后,他不再徒劳地等待,也顾不上什么礼貌和隐私,猛地拧开了门把手。   “我给你拿了止痛药,兰又嘉,你先吃药——”   未竟的话音蓦地消弭在清脆的碎裂声中。   盛满温水的杯子从掌心滑落。   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宋见风却无暇顾及。   他的呼吸几乎骤停,甚至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噩梦。   ——打开门,入目竟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花洒一直在出水,兰又嘉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脚踝处淌下的血水触目惊心。   满地水流如漩涡般汩汩涌向下水道。   已经被血染成了浓粉色。   他孤零零地站在水池里,循声望向浴室门口时,手中原本握着的花洒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说:“我被疼醒了,想来洗澡,但是走得太急,撞到腿了,流了一点血。”   “我以为把伤口冲干净就好了,可是它一直在流血,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冲掉了,还是有新的血冒出来。”   他声音很轻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仿佛自知做错了事,怯生生地说:“宋见风,我好像有一点头晕……”   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剧烈发作的癌痛,交织着向他涌来。   世界再度变成摇摇欲坠的黑色。   在黑暗彻底降临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惶然无助的提问:“……我今天还能回京珠吗?”   宋见风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黑暗汹涌肆虐,将他牢牢困住。   时间从这一刻起,变得模糊难辨。   混沌不清的意识里,偶尔会飘来一些他无力理解的字句。   “……凝血功能出了问题,情况很危险……”   “非洲的医疗条件有限……”   “患者的身体已经很差,而且有尚未愈合的伤口,承受不了长时间的高空航行,如果执意回国,只能用医疗专机……”   零星声响飘进耳朵,他昏然不语,悄悄地蜷起了身体。   依稀间,他觉得自己是流动着的,或许真的如愿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因为听见了发动机起降的轰鸣噪音。   还觉得,这场罕见的南非大雪,下了好久。   风雪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呼吸间,如冷香浮动。   时间在浑浑噩噩中流走。   兰又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四周的气温很舒服。   世界分明在下雪,可空气又是温暖的,温暖得像个恒久无限的怀抱。   真奇怪。   直到逐渐清醒过来,那张熟悉刻骨的脸庞映入眼帘的时候,他才明白,其实世界并不奇怪。   是他不小心又忘了,自己爱过的那个人,一直都敏锐而果决。   万米高空之上的医疗专机里,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的病人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第一次看见男人这么狼狈的样子,狼狈得都有些陌生了。   像是几天几夜不曾阖眼休憩,灰绿眸中泛着浓重血丝,线条凌厉的下颌冒出了淡青的胡茬,抱着他的时候,将脸颊蹭得很痒。   所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好扎。”   声音干涩微弱,轻得像根会随时乘风归去的羽毛。   这根轻盈若梦的羽毛,让男人沉郁晦暗的眸子里终于划过一抹亮色。   兰又嘉看见他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只淌出了两个字。   这道熟悉的嗓音沙哑颤抖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喊他:“……嘉嘉。”   那双宝石般的眼眸剔透洁净,令里面蕴藏的所有情绪都一览无余。   比如,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没有察觉和阻止的追悔莫及。   那是兰又嘉太熟悉的一种情绪了。   他怔怔地凝视男人良久,任由风雪般的冷香将自己全然浸没,只说:“我以为非洲还在下雪……”   原来不是非洲的雪,是傅呈钧身上的气息。   傅呈钧则说:“你已经离开非洲了,很快就能回到京珠。”   他就问:“那我可以回剧组吗?”   这句话令男人有片刻的凝滞。   然后才是尽可能放柔的慰藉话音。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恐怕没有力气完成拍摄。”他轻声哄道,“我先陪你去医院,等病情得到控制,状态好转了,再回剧组,好不好?”   哄他的同时,灰绿眸珠浓郁地闪烁着,里面已盛满最丰沛的耐心,等待着或平静或激烈的抗拒。   可傅呈钧没有等来它们。   只等来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上,绽放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四目相对间,嘉嘉微微笑着,目光那样柔软。   “嗯,去医院。”他说,“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 第90章   八月的京珠, 陷入漫长的苦夏。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云层,映亮了机身醒目的医疗标志,在地面人们投来的惊奇目光里, 飞机逐渐降低高度, 直至平稳落地。   兰又嘉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就重新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再度回笼时,已经身处医院。   他在病床上醒来,入目是宽敞洁净的病房陈设, 和床边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见他醒来, 那人轻唤他的名字,动作轻柔地喂他喝水,温暖的水流很快浸润他干燥的唇瓣, 再替他拭去额前湿漉的冷汗, 低声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他摇摇头:“不疼。”   又问:“我在哪家医院?”   男人告诉了他一个陌生的医院名字,说:“这里有最好的肿瘤科医生。”   不是梅戎青带他去过的那家医院了。   因而,兰又嘉下意识问:“他们会不会……”   没等他问完, 就听见了一声早有预料的回答:“不会有任何人对外泄露你的病情。”   语毕,男人顿了顿,又哑声解释道:“我见过梅戎青了。”   所以,他已经知道他希望为这件事保密。   兰又嘉顿时放下心来。   他一点都不担心隐私泄露的事了。   因为傅呈钧说了不会。   也不再担心自己又一次耽误了拍摄进程。   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那种近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仿佛无论是怎样棘手的难题,到了他面前,都可以得到最恰如其分的解决。   而且傅呈钧曾对他承诺过, 以后答应他的事, 都会做到。   傅呈钧已经答应了他,等状态好转,就会让他回剧组。   他还有几场戏没有拍完。   他得拍完这部戏。   所以, 在那股总能令人安心沉沦的气息里,兰又嘉格外听话与温顺。   当傅呈钧告诉他,一会儿要去做个CT检查的时候,他说:好。   当傅呈钧告诉他,如果做检查时害怕,可以随时喊他的时候,他也说:好。   很快,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那台很大、很先进的医学机器。   他知道这台机器能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无处遁形。   四周仍然很安静,安静得像沉在海底。   检查台缓缓升起,将他送进那座雪白恐怖的庞然大物。   隧道般的机器离自己越来越近,这一刻的兰又嘉冷不丁地想,他的钻石戒指好像放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还在剧组的酒店里,傅呈钧一直不肯把这件昂贵的礼物收回去。   他失神的当口,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嘉嘉,我在这里。”那道声音离他很近,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别害怕。”   他微微偏过眸子,便看见那道执意进了辐射室陪他做检查的身影。   做PET-CT检查的时候,就像被关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空房间里,满目冰凉的荒芜,时间漫长得叫人发慌。   但他其实没有觉得多么害怕。   毕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检查了。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大概真的很害怕。   因为那时是一个人去的。   而且一直为悬在头顶的检查结果感到惴惴不安。   到了如今,检查过程对他来说已不再未知。   检查结果也很好预期。   所以,兰又嘉很安静地做完了这次检查。   一句害怕都没有说。   害怕的人成了那个始终守在检查舱外的家属。   他其实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是有太多东西都值得恐慌和不安了——连兰又嘉静静躺在检查舱里的样子,都令人心生恐惧。   直到检查结束,患者被缓缓送出机器,他迫不及待地将对方置于身侧的苍白手指拢进掌心,感受到那抹真真切切的温度时,才敢松一口气。   他问:“嘉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他握住手的嘉嘉没有挣脱,而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没有,只是有一点困,可能是太安静了。”   好在,紧接着为他们解释检查结果和病情的那位医生话很多,让兰又嘉没了犯困的机会。   医生姓陆,是最好的肿瘤科医生之一,专攻晚期癌症的治疗,刚从国外结束研究回来。   “癌细胞的代谢比较活跃,但扩散程度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还不算是我见过最严重的病例,那个病人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部,在经过治疗以后,生存期还是很乐观的……”   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解释完影像检查结果后,建议他可以尝试一下跟那个严重病例一样的新型转化治疗。   转化治疗的意思,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将初始不可手术的癌细胞组织,转化为可手术切除的状态,进而达到延长病人生存期的目的。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新的研究成果,是一种全新的转化方案,对产生了癌细胞远处转移的患者也能起效,已经有过几个非常成功的案例,研究结果我们还捂着没发呢,就怕拿了诺贝尔奖以后心情太飘,没心思继续埋头苦干了。”   他笑着说到这里,又语气寻常道:“这种治疗方案唯一的问题可能是疼痛感比较强烈,但根据我过往的经验,在家属的陪伴和支持下,疼痛还是可以熬过去的……”   这是一个很擅长给人希望的医生。   兰又嘉认真听着,然后小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愣了愣:“你指什么?”   “治疗。”他答,“我的转化治疗什么时候开始?”   陆医生的话音一滞:“……你决定要接受治疗?”   兰又嘉不禁笑了起来:“既然有希望,为什么不治?而且,如果不接受治疗,我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好转,对不对?”   说着,他转头望向始终陪在身旁的家属,声音很柔软:“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我想等明天再开始……今天我有点累了,好像还有一点饿。”   天色近晚,薄暮透窗,洒落一地金色黄昏。   过分浓烈的夕阳模糊了那双绿眸里弥漫的情绪。   唯一清晰的是他柔和喑哑的应许:“好,吃完饭就休息。”   兰又嘉点点头,本能地想要起身,脚下却一阵无力。   意外划伤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没等他再做尝试,身体骤然变得轻盈。   始终留意着他一举一动的男人抱起了他,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陆医生留在原地,良久,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兰又嘉没有听见这声叹息。   陷在沉稳有力的怀抱里,他只听见落在面颊的温热呼吸,正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差点又要抱怨男人脸上的胡茬好扎,可抬眸时,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那人线条锐利的下颌已变得干干净净,更衬出骨骼的量感分明。   于是他也的确惊讶地问出了声:“你什么时候刮的胡子?”   “你睡着的时候。”傅呈钧回答完,有意偏开了脸,轻声问,“又扎到你了?”   “没有,是我错怪胡子了……”   兰又嘉盯着他愈发凌厉的下颌线,嘀咕道:“你是不是瘦了?”   他嘀咕的声音很小,朦朦胧胧的,傅呈钧本能地倾耳去听:“你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便再一次拂过面颊,钻入脖颈。   兰又嘉就笑了,笑着往他怀里躲进去:“不要这样跟我说话……好痒。”   愈渐沉落的夕阳在空气里汹涌,却远逊于近在咫尺的明媚眼眸,与烂漫笑声。   一时间,傅呈钧看得出了神。   直到兰又嘉伸手在他面前轻晃,他才回过神来,哑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怀中人便停下了招魂的动作,开始认真地思考菜单。   那截伶仃细瘦的腕骨,却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嘉嘉瘦了那么多。   幸好,这一晚的嘉嘉有不错的胃口。   他吃了不少东西,吃完以后又在病房里活动了一下消食,直到积攒的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才被带去浴室洗漱。   整个过程中,家属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将他照顾得很好。   兰又嘉想,傅呈钧真的将他照顾得很好。   就像一个多月前的台风天、下雨夜……和一周前,那个被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浸湿的夜晚。   与那些天里一样,傅呈钧会细心妥帖地安排好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会自然而然地将他揽进怀里,捂热他发凉的身体,收留他孤寂的灵魂。   唯独有一个地方不同。   病房里早早地关了灯,精疲力尽的病人要睡觉了。   入睡前,男人抱着他,轻声说:“嘉嘉,晚安。”   嘉嘉没有回答,下意识往那个怀抱里蜷了进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进了叫人安心的茧。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感到有一阵轻轻颤动着的呼吸,同那声晚安一起,在自己的眉眼间浮动。   可最终也没有真正落下。   傅呈钧没有吻他。   无星无月的暗夜里,那个差点连同本能一起烙下的吻,突兀地停格在半空中。   从这一次见到兰又嘉开始,从他真正确认兰又嘉生病,在宋见风手中将人接走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吻过他。   不是因为不想。   他向来很喜欢亲吻嘉嘉,尤其喜欢亲吻那双漂亮至极的,纯净又不设防的眼睛。   可这一次,每当他心头生出这样的冲动,每当习以为常的吻将要落下时,总有一些声音和画面会突兀、浓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令他再也不敢这么做。   就在本该习惯性烙下晚安吻的这一刻,那些声音和画面再度浮现出来。   它们撕裂了黑暗,倏忽涌现,几乎要盖过怀中人安谧动听的呼吸,将夜色里沉黯的灰绿眸珠搅动得一片淋漓。   傅呈钧听到了陆医生的声音。   在一个月前就从梅戎青那里拿到过兰又嘉病历的陆医生说:“如果他那时候答应接受治疗,希望会更大一些。”   “癌晚期的病人多拖一天,情况就可能更糟一分,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没办法做任何保证,总之,最好是立刻入院检查。”   听到了梁思的声音。   在一个半月前有意瞒下了误诊信息的梁思说:“我拿到这份正确的报告那天,打电话去问兰先生的时候,他说过,他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只是到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擅自对你隐瞒了这件事,因为我想,对那时候的兰先生来说,这是多余的举动——我一直记得,你让我别再做多余的事。”   听到了宋见风的声音。   在两个多月前特意跑来公司提醒他的宋见风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好,身体也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能是生病了,你多少抽点时间关心一下。”   “这几年他一直追着你也不容易……说真的,别让自己后悔。”   还听到了更久以前,那场突然浸没了初夏黄昏的临时降雨。   那场大雨落下后不久,称职的秘书就替他调整完行程,提前结束了当日的工作。   他回到家,却没有在卧室里发现那道本该躲在被子里发抖的身影。   过了许久,玄关处才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比他更晚回来的青年分外安静,没有雀跃地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径直跑来书房找他。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他心生讶异,因而跟了过去。   森然寂夜里,那幅此生恐怕都无法再忘记的画面,鲜明刺骨地浮现在傅呈钧眼前。   他看见花洒被打开,浴室里到处是热意蒸腾的水汽。   白皙瘦弱的青年蜷缩在浴缸角落,浑身湿淋淋的,像是被雨浇透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但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所以他问:“不怕下雨天了?”   而他喃喃地答:“今天不怕了。”   “那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听到这个问题的嘉嘉仰着脸,用那双漂亮湿漉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他许久。   里面盛满了毫不设防的、带着哀求的渴望。   渴望着一种比轻易说出口的所求之物,更珍贵沉甸的东西。   热气朦胧的浴室里,那道轻而清晰的声音,像泡沫一样在他耳畔闪烁又破灭。   嘉嘉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原因。”   可他没有答应。   那天的他,没有吻嘉嘉。   一次都没有。 第91章   夏夜沉寂森冷。   无数回忆在夜色中翻涌, 将怀抱着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彻骨的肖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傅呈钧一直觉得, 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 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劳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这么做。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对未来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无法被更改的过去。   做错了决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余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见过最可悲的失败者, 分明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因为一段遗憾破裂的婚姻,就将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绝路。   ——只是离婚了而已, 若实在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就竭尽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沦在渐行渐远的昔日时光里,用爱恨交织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年幼时的傅呈钧,每每看到自己日渐阴郁病态的父亲,都会这样想。   他也的确问出口过——在父亲上一秒还笑着夸奖他用功专心,下一秒却突然神经质地躲开他循声望来的脸,甚至抢过他手中的钢笔,差点捅进他眼睛的那一刻——黑黢黢的笔尖几乎已经触到那双与母亲极为相似的绿眼睛, 他清晰感受到那股尖锐的凉意, 却没有躲避,只平静地问:“为什么不重新把她追回来?”   这抹灰绿色的平静像盆刺骨的冷水,莫名泼醒了阴晴不定的父亲, 父亲颤抖着放下钢笔,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夹杂在流着眼泪的歉意中的,是哀凉又绝望的自语。   父亲说:“她不会回来的,爱情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连你也不是……我留不住她,永远都留不住她。”   然后,在这双绿眼睛的注视下,他的脸上竟又渐渐荡开虔诚的笑容,轻声细语地提起与此生挚爱共同度过的那些美丽时光,意外邂逅、怦然心动、初次约会……事无巨细的点点滴滴,像一架陷入循环的破旧机器。   与已过去的每一日别无二致。   所以,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确没有被天性自由的母亲留恋过的傅呈钧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没有意义。   在被绵延不绝的精神折磨贯穿的晦暗童年里,他渐渐开始憎恶回忆,憎恶纪念,憎恶那些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意识不清,没有任何胃口,也没有进食的力气,傅呈钧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能按照医生的建议,尝试注射营养液。   一袋袋不同成分的冰冷液体缓缓没入这具急需营养支撑的身体。   病床上的人分明正昏迷,眼眸安静地阖着,任由外界摆布。   守在病床边的人,恍惚间却看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幸福夜晚。   做了一整桌丰盛晚餐的厨师们已然离开,他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那是一个模样完美、香味四溢的荷包蛋,散发着刚刚出锅的滚烫热度。   在餐盘盖被掀开之前,彼时的傅呈钧早有预料,没有对主菜抱有过分隆重的期待。   他知道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才会有那么天真明媚的心。   规律的滴答声中,营养液用了两个小时全部滴完。   那顿晚餐芬芳热烈的味道,好像还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   多余的东西。   从这天开始,兰又嘉几乎没有再正常进食过。   各种各样的药物填满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抱怨,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哭过。   只是在某个被抱去洗漱的清晨,回眸看见枕头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时,有片刻的出神。   傅呈钧起初没有发现那阵出神,直到帮他洗脸的时候,听见他小声问:“可不可以让人把卫生间的镜子拿走?”   男人闻言愣了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镜子的螺丝有点松了,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我不能受伤,会止不住血的,陆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很差。”   这是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傅呈钧怔了好几秒,才咽下那些不被需要的话语,哑声应好。   这间病房里的镜子很快被撤掉了。   整层楼原本清透光洁的玻璃,也悄然贴上了不算明显的磨砂面,免得反射出太清晰的影像。   每一日,在清晨的阳光照亮病房之前,傅呈钧都会先把明显的掉发收拾干净。   每一夜,在兰又嘉蜷进他怀里入睡之后,他都会想起一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孤独留言。   是兰又嘉接到检验科医生的电话,得知报告出错的那一天。   是他独自去做检查确认,仍在盼望噩耗不会降临的那一天。   那天,他给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发去了好多条消息。   【呈钧,你在公司吗?】   【答辩结束了,我好像表现得还不错。】   【我等一下可不可以过来找你?】   【早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掉了两根睫毛,有点难过。】   【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你还在忙南非那颗钻石的事吗?】   【昨天忘记问你,它要多久才可以打磨好?切割出的钻石会叫什么名字?】   【好想快点看见它,一定会很美。】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长长的消息框里,没有一句关于尚未宣判的病痛,却字字都是关于时间和消逝的惶然无措。   和饱含依恋的爱意。   那时的傅呈钧分明恰好看见了这些留言,却一直等到手头的工作忙完,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明天回来。   在错过那个悲哀讨要的吻之前,他还错过了一个原本能更早得知的夜晚。   错过了那颗曾对他毫无保留的心。   后来的兰又嘉,不再对他提起因化疗掉落的头发,只用一个闪烁其辞的理由,拒绝再看见镜中的自己。   后来的兰又嘉,没有再对他说过一次疼,只说:不用担心。   在充满煎熬的抗癌治疗期间,兰又嘉仍会对他露出烂漫的笑容,会依赖他的怀抱入眠,会亲昵地抱怨他做得不够好的事。   可傅呈钧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些曾经对他毫不设防的恐惧。   所以即使此刻熟睡的人就在他怀里,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竟也有遥远如千山万水般的不可逾矩。   灼热颤栗的呼吸懦弱地拂过病人的发顶。   傅呈钧仍然不敢亲吻他,也不敢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睡眠,便只能用很轻的,轻得宛如幻觉的声音,去吻过那张愈发苍白憔悴的脸庞。   他说:“嘉嘉,你一直都很好看。”   又问:“以前的你,是不是也这样痛苦过?”   这样身体相依,灵魂却触不可及的痛苦。   兰又嘉曾经很想要他的爱,可他的灵魂关着门,冰冷得不肯通融。   到如今,傅呈钧已不奢望重新得到那份爱——他只希望兰又嘉的病情好转,奇迹慷慨降临,留住这个越来越轻的灵魂。   饱受病痛折磨的癌症病人,怎么可能不喊疼,也不落泪?   更何况,他是一个那么怕疼的人。   这是极不正常的状况。   傅呈钧担心这种状况会对治疗产生不可预料的负面影响。   可他始终被关在门外,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他一度想过让宋见风来问个究竟。   因为兰又嘉对身边每个亲近的人都隐瞒了病情,唯独在宋见风问起的时候,坦然承认了患癌的事。   宋见风说:“那是因为他觉得我知道这件事后,不会太难过,他把我当作陌生人,才会那么坦诚。”   即使已经这样回答了他,宋见风还是答应了来医院一趟。   但没等到他真正出现在兰又嘉面前,有个意外先出现了。   而傅呈钧也是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余的东西,或许不止是泛滥成灾的回忆。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兰又嘉即将第一次接受标准剂量的化疗,这种浓度和成分的药物,不论事后的副作用,光是沿着血管注入身体这一过程,都会带来烧灼般的强烈痛感。   或许是因为忧心这次治疗能否顺利完成,这天在治疗室里见到的陆医生,脸色很差,神情也有些恍惚。   进门的那一刻,傅呈钧注意到陆医生的目光正往房间另一侧望去。   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病号服,正在接受静脉输液,面孔苍白清瘦。   这间专为兰又嘉设立的治疗室里,不应该出现其他病人。   傅呈钧微一蹙眉,正想说些什么,耳畔先划过了一道满含意外的声音。   兰又嘉认识那个人。   傅呈钧看见那双近日来总是平静无波的漂亮眼眸蓦地睁大了,透出不加掩饰的茫然。   茫然却鲜活。   他看着那个人身上的病号服,声音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惊愕。   他喊他:“……程叔叔?!” 第92章   程叔叔。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在话音刚刚落地的那一瞬, 他这样想。   窗外日光依旧,治疗室里有短暂的寂静,似乎每个人都是惊愕的。   兰又嘉的惊愕最鲜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生病了吗?”   被他唤作程叔叔的陌生男人, 循声望来后, 则面露怅然叹息。   “好久不见,嘉嘉。”   “刚才听陆医生提到下一个病人的时候,我还心怀侥幸,觉得或许是重名——陆医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今天来找他尝试新疗法。”   寥寥数语间, 两个许久不见的旧识, 和一场地点最不幸的巧合重逢,已跃然眼前。   傅呈钧本该这样想的。   因为他看见兰又嘉的目光里除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并没有多的东西。   而那个姓程的陌生男人, 眼神中除去淡淡的叹息, 也只剩宽和温煦的平静。   所以,对方是曾经同兰又嘉有过交集,但关系并不亲近的一个朋友。   他本该这样想。   直到这次化疗正式开始, 傅呈钧看见针尖刺破兰又嘉如今遍布青紫淤痕的脆弱皮肤,药物一点点注入,令他反射般咬紧了牙关。   今天始终面色郁然的陆医生,像往常那样宽慰他:“尽量忍耐一下,熬过了开头会好很多……”   兰又嘉没有说话,白着脸点点头。   旁边仍在接受化疗药物注射的男人却说:“先前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结果我熬了几个小时, 好像还是在开头。”   兰又嘉闻声一怔,抬眸看他。   面色苍白的男人笑着说:“来之前怎么都没想到,连输液都能这么疼, 疼得像在往血管里灌鱼刺。”   同样正被剧痛折磨的兰又嘉颤栗着,依然没有说话。   傅呈钧却分明看见,那双近日来没有落下过一滴泪的眼睛里,渐渐漫开了朦胧的雾气。   朦胧、潮湿的雾气。   让人想起数日之前,一场席卷了整座城市的暴烈台风雨。   那天的兰又嘉不知为什么淋了雨,全身湿漉漉的,雨水与泪水肆意混作一片。   即使傅呈钧很快就强硬地将人带去了酒店,也及时地用热水替他洗去了满身寒意,可仍然没能抵御住风寒感冒的侵袭。   发着高烧的兰又嘉陷入了昏睡,傅呈钧始终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可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天的傅呈钧只觉得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以为是生了病神智混乱的缘故,所以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他轻轻擦去了那些潮热的泪水,暴烈的台风也一点点过了境,世界重归平静。   直至这一日,他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陌生的名字。   程叔叔。   这不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那天发着高烧意识不清的兰又嘉,并不是在喊他。   他在喊程叔叔。   在这个日光灼烈的夏日午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治疗室里,竟像是弥漫着一场越来越浓的雾气。   雾气丛中,台风汹涌。   刺激性极强的药液沿着软管,一滴滴注入脆弱的身体。   时间缓慢流逝,化疗中的病人渐渐疼得满身是汗。   傅呈钧本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又嘉身边,陪他度过漫长的输液时间,尽可能为他减轻痛苦和煎熬。   可在看到兰又嘉一言不发地忍着剧烈疼痛,连唇瓣都几乎咬破的时候,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开口,说临时有点事,要去打个电话。   接着,他离开了治疗室。   脚步格外匆匆。   傅呈钧并没有电话要打,而是径直去了观察间。   在观察间可以透过监控看到治疗室里的景象,是为了防止意外而设的。   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观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在监控屏幕前不知坐了多久,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的女人。   梅戎青。   这个往日矜高傲慢的女导演,此刻像座雕塑一样,只在旁人推门进来的那一霎,回头望来,又收回了视线。   短短一瞥中,傅呈钧看见了她眼底残留的风暴,梅戎青大约也看到了他的仓皇。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静默地涌动着,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幕布将要拉开,露出一场曾被时光埋葬的隐秘戏剧。   但傅呈钧没有开口问她任何事——他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习惯了抽丝剥茧的本能中渐渐成型,只需简单的确认,就可以彻底窥见全貌——可在这一刻,他没有问,也没有去想。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监控屏幕。   和格外沉寂的梅戎青一样,缄默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傅呈钧看见光线明净的治疗室里,起初也是安静的。   医生仔细观察着两个病人的输液状况,视情况调整滴速。   病人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兰又嘉说:“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因为……”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男人却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话道:“嗯,突然知道生了这样的病,不自觉地就想和重要的朋友道个别,哪怕说不出口真正的再见。”   得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面色怔然,没有应声。   许久,他小声问:“是什么病?”   “肝癌。”男人说,“可能是年轻时抽了太多烟。”   兰又嘉下意识道:“怎么会……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戒烟了。”   男人就笑了:“是吗?我都记不清了,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他说:“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疼,还很爱哭,现在倒变得很坚强。”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好像也笑了。   他的唇角微扬,声音很轻:“……我长大了。”   在这句话里,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灿烂的治疗室里,渐渐只剩下两个病人。   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时间仿佛镀满了回忆的金边,叫人目眩神迷。   陆医生不知何时离开了治疗室。   疼得面色发白、几乎蜷缩起来的兰又嘉没有看见,而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很清楚。   是同样在接受输液治疗的男人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才沉默地转身离开。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医生。   年长些的病人偶尔开口:“我已经输了四个小时,还剩四个小时。”   “第一次觉得四小时这么漫长。”   年轻些的病人偶尔回应:“……我还剩七个小时。”   男人不禁轻声叹息:“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一定少抽几根烟。”   “免得未来要往血管里灌那么多鱼刺。”   他又提起那个过于形象的比喻。   以至于听的人忍不住出声纠正:“是着了火的鱼刺。”   “嗯?”   “我的手臂好烫,你不觉得烫吗?”   闻言,男人点点头:“陆医生说这叫灼痛感。”   “不过,”他话音一转,清瘦面孔上划过一缕笑意,“我觉得还是着了火的鱼刺更生动一点,应该写进医学教材里,说不定能帮医生理解病人的痛苦。”   话音轻松随意,就像在逗兰又嘉笑一样。   兰又嘉也的确笑了。   观察间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他蓦地弯起的眼眸。   和在那之后,骤然涌现的泪水。   傅呈钧看见兰又嘉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再度洇湿了被冷汗浸没的颊畔,也洇湿了支离破碎的话音。   他终于哭了,哭着对近在咫尺的男人说:“好疼。”   他看着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程叔叔……治病真的好疼。” 第93章   哭泣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观察间里。   梅戎青曾见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哭泣, 眼泪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息。   悲伤的、幸福的,愤怒的、彷徨的,自然的、刻意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场哭泣, 会像这样深深刻进她的眼底, 怎么都挥之不去。   兰又嘉哭得很厉害,白皙瘦弱的面庞上挂满了湿淋淋的雨雾,像个孤零零流浪的孩子,任由泪水汹涌哀鸣。   而他身旁的男人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眼泪。   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体贴的纸巾, 更没有亲昵的怀抱。   仍有药物流动的输液管固定了彼此的距离, 叫人不能随意动作,竟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格外近。   此刻的治疗室里分明安静得只剩这场哭泣,却又不止是哭泣。   更不止是此刻。   所以, 尽管梅戎青是在今天才陡然得知, 自己多年的发小与至交,同自己渐渐视作知己的年轻晚辈,原来早有交集;得知那句曾令自己产生创作灵感的情诗, 和幸运遇到的最佳演绎者,原来因果该倒置——她到今天才真正彻骨地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和运气,只有命运的草蛇灰线,与昭然揭示。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看到现在。   确已流逝的过去, 同看似未竟的将来, 也一并蜂拥而来。   于是,她忽然喃喃地开口:“兰又嘉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像这样哭?”   她没有见过年少时的兰又嘉, 只见过戏里化妆成少年模样的谢雪。   然而这一刻,梅戎青仿佛透过现在,真切地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程其勋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面,惶然无依的少年。   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打破了观察间里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因此侧眸望来。   但并未回答这个自己同样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光线黯淡的空气里,那抹原本如宝石般秾丽的灰绿,涌动着斑驳浓重的浪潮。   嗓音也沙哑得像有飓风肆虐。   男人问:“他是兰又嘉以前的心理医生?”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   可短暂的惊愕过后,梅戎青竟又觉得本应如此,不该意外。   她想,兰又嘉爱过的那些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似乎都有着一种共性。   一种即使在天翻地覆的时刻,仍能够保持聪颖与冷静,因此很快就切中要害,甚至无声无息便做下决定的共性。   冥冥之中,他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   大约是因为,有这样足可依靠的人在身旁,多少能弥补一些命运的薄幸所造就的缺憾。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轰然笼罩下来。   梅戎青怔怔不语,仿佛默认。   傅呈钧看她一眼,继续问下去。   冷峻沉郁的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滴落的注射液,与陌生男人不似作伪的苍白面色。   他问:“这是心理疏导的一部分?”   “健康的人可以接受化疗?”   其实他的语气听起来尚算平静。   可那份压抑的平静,很快渐渐溃散。   梅戎青是在看到对方眼中划过的愕然时,才意识到什么的。   但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屏幕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她久久注视着那份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温润沉寂,任由灼热的水光从酸胀的眼眶滑落。   滑过岁月长河,浮光掠影。   与姗姗来迟的曾经。   她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说:“他在十年前就认识兰又嘉了。比你要早得多,是不是?”   程其勋很早就出现在了兰又嘉的生命里。   他出现得最早,也真的太早。   以至于数千个日夜过去,年深岁久,万般心绪早已被时间的尘沙掩埋,昔日玩世不恭的青年也变了模样,旁观者再不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全部的故事。   只好凭借猜测与拼凑,去靠近那段模糊遥远的往昔。   若有可能,梅戎青很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那个尚还没有这么深沉难测的至交好友,在爱上兰又嘉,却又主动离开兰又嘉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命运会引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日色与泪光模糊了这个过分漫长的午后。   影影绰绰间,记忆里那道年轻恣肆的身影,停下了远去的脚步。   蓦地回眸望来。   医院楼下。   宋见风被那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叫住,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瞬的意外。   他应了声:“梅导?”   透过灰白朦胧的烟气,那个独自伫立在角落里的女人,遥遥望向他。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向他晃了晃指间燃烧的橘红光点,头一回主动问他:“要烟吗?”   宋见风每次同她闲谈,似乎都是在烟雾缭绕的角落。   而这一次,他照旧走近,却摇了摇头。   梅戎青问:“戒了?”   宋见风说:“戒了。”   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你也戒了。”   他微有不解:“也?”   梅戎青并未解释那个多出的字眼,而是问:“傅呈钧找你过来?”   宋见风没否认:“嗯,不过好像用不到我了。”   梅戎青:“所以你就准备走了?”   他依然坦诚:“如果你没叫住我的话。”   说着,他顿了顿,问:“你来看兰又嘉?”   闻言,梅戎青笑了:“你是不是准备问我,他现在怎么样?”   “……”宋见风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既然你已经提了——他这两天状况有没有好转?”   梅戎青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问:“为什么不上去陪着他?”   又问:“就因为你跟傅呈钧是朋友?”   这两个问题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宋见风想,他和梅戎青的关系,大约没有熟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   可在走近之后,他看清了她罕见地泛着红肿的眼眶,也看清那双见过更多雪雨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   于是很奇怪地,宋见风咽下了那些原本轻松随意的场面话。   狭长的桃花眼难得显出几分静穆:“不止是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瞬息之间,梅戎青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道德啊。   多么通俗易懂的答案。   爱上救命恩人的恋人,是难以逾越的道德枷锁。   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更是不可僭越的天堑。   可她还是不够明白。   所以她说:“你明明不是会受道德束缚的性格。”   她还说:“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别人的眼光?”   宋见风听得满心愕然。   他又一次想,他们分明不算相熟,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这样想着,任由空气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忽然有些喑哑的声音。   “兰又嘉爱的人不是我,况且他现在生了病,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   而这仍不是梅戎青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紧紧盯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问:“如果他没有生病,如果他爱上了你呢?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你甚至根本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心情——对不对?”   宋见风下意识想要说不对。   可今夏的黄昏那样浓烈,竟浓烈得像有雪花漫天纷飞,令他哑口无言。   在这片凝固的静默里,梅戎青看出了他的答案,执着地问:“为什么?”   宋见风看着虚空中片片纷飞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时值冬季的遥远大陆。   他伸手推开了机场的玻璃门,漫卷而来的雪花在顷刻间飘满了兰又嘉的围巾、衣角、发梢……   也飘进了那双潋滟如梦的眼睛。   那是一双这个世界上最纯净,也最明媚的眼睛。   正为洁白无瑕的雪花,流露出纯然的欢欣。   这世上美丽的事物不多。   真的不多。   他恰好见过最美的那一样。   过了很久,怔然失神的男人终于开口:“因为……他是兰又嘉。”   “如果他爱一个人,会爱得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不理会任何与爱无关的事。”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不相信纯粹,更关心所有爱以外的东西。”   “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但会怕他听见那些声音……这些声音永远也不会停止。”   “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伤心。”   那双纯净、明媚的眼睛,会一点点染上灰蒙蒙的阴霾,再也不能复原。   想到这种可能,一贯清朗的嗓音变得分外艰涩。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声音渐渐收止。   最终只说:“……我来得太晚。”   所以,他只能走到这里。   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得到答案的梅戎青,恍惚间,看见那道浮光掠影远去了。   指间燃尽的烟灰飘然落了地,被再度滑落的泪水砸入尘泥。   她看着那道自始至终没有上楼走进病房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宋见风,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会后悔?”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不会也变成疯子?”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   也没再回答。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此刻梅戎青的喃喃低语。   他想,尽管梅戎青喊了他的名字,却不像是在同他说话。   就像刚才她的眼睛虽然盯着他,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她在看谁?   宋见风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逐渐沉落的夕阳下,颀长清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了无痕迹。   仿佛从没来过。   暮色越来越浓,初次接受标准剂量化疗的病人体力不支,陷入昏厥状态,只能提前结束治疗,被家属动作轻缓地抱回了病房。   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只在地面上投映出一道斜长的倒影。   在他们离开后,走廊上响起一道极重的关门声。   关门之后,陆医生再也按捺不住积蓄整日的怒火:“程其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从程其勋找上门来的那天起,陆医生一直以为,他是来为那位关系特殊的病人寻找治疗方案的,即使在此期间不同寻常地私下动用了许多尖端医疗设备——看在有大笔资金注入,与确有医疗需求的份上,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今天早晨,看见那份令人难以置信的诊断单之前,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疯狂至此。   面对医生的愤怒,输了一天液的病人倒很平静。   他平静地说:“这个方案的痛感超过了兰又嘉的承受能力,下次化疗前,要稀释药物浓度,至少要再加150毫升的……”   陆医生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兰又嘉了!程其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闻言,面色依旧苍白的男人反倒笑了:“我知道。但不管个体要面对什么结果,总体都是在为医疗技术的进步做贡献,不是吗?”   他笑着,语调平和地复述了陆医生曾说过的话。   又温声问:“还是说,你想要放弃研究这份资料?”   ——包括陆医生在内的整个实验室都不知道,在动用那些医疗设备之前,程其勋还另外找人注射了病毒细胞,病毒诱发的炎症在种种仪器催化下,以惊人的速度转化为癌,这一切变化都有记录可查,竟成了罕见珍贵的医学资料。   而今天早晨,程其勋将那份肝癌四期的诊断单拿给他,用一如往常的温润声音告诉他,自己也要接受和兰又嘉所用方案相近的化学药物注射,并且要他做到对兰又嘉守口如瓶,不露端倪。   那时的陆医生惊骇到哑口无言,此刻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番几乎不像是要挟的要挟。   因为受害的人,唯有自身而已。   良久,陆医生颓然坐下,想起此前远去的斜长身影,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道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又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哥,你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程其勋想,若是放在今天之前,他有许多郑重其事的理由可以说。   为了修正错误——三个月前,他无意中答错了一个关乎生与死的问题,将深爱的人引向贻误病情的岔路。   为了重新选择——四年前,他有意用并不存在的婚姻做借口,在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迫不及待要将告白说出口之前,先一步拒绝了那份早就昭然若揭的爱意,从此擦肩而过,天各一方。   可在今天见到兰又嘉之后,在亲眼看见他分明有昔日恋人的陪伴,却依旧一言不发地忍着疼痛之后。   一切曾促使他走到这一步的理由,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在那一刻,程其勋只是恍然地想,这道身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二十二岁的兰又嘉孤零零地坐在人群里,有一双安静、悲伤的眼睛。   和十二岁时刚刚失去父母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此刻承受的痛苦。   失去至亲是痛的,追悔莫及是痛的。   面对死亡是痛的,忍受治疗也是痛的。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更是痛的。   幸好,十年后的这一天,他们不再是医生和患者,不再是大人和孩子,不再隔着可望不可及的万水千山。   他不再遗憾自己出现得是早还是晚,不再懊悔曾经想做却没有做的事,也不再怀有希望对方快乐和幸福的妄念……他不再去想那些已过去的、与未发生的一切。   一切烟消云散,只剩现在。   从现在开始,无论剩下的路还有多远,一路走下去有多疼,他都能真真正正地和嘉嘉站在一起,陪他走完。   这就是程其勋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原来,他最怕他孤单。 第94章   夜晚悄然降临。   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 整层楼渐渐安静下来。   走廊尽头的病房里,只留着一盏很暗的灯。   床上的病人眼眸紧闭,仍陷在体力耗尽后的昏沉状态里, 对外界的刺激无知无觉。   坐在床畔的男人替他冷敷的同时, 视线始终落在他面孔上,不敢移开。   借着那盏朦胧的暗灯,能看见苍白失色的憔悴脸庞,和微微颤动的眼睫,幅度尚算安谧。   或许是已经睡着了。   傅呈钧这样想着, 动作很轻地收起冰袋, 目光仔细地审视着那条愈发瘦弱的手臂。   长时间输液导致的皮肤肿胀,有所好转,疼痛应该也减轻了一些。   接下来该涂药膏。   用于防止静脉炎的药膏在他掌心化开, 再被小心翼翼地揉进病人的皮肤。   他尽可能将动作放轻, 免得惊扰来之不易的睡眠。   忽然间,病人的身体动了动。   紧接着,发白的唇瓣间, 溢出一声呢喃的呓语。   在已过去的日子里,对饱受疼痛折磨、鲜少拥有安稳睡眠的病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幕,家属早该习惯了。   可这一瞬间,傅呈钧的动作却蓦地僵住了。   连带着胸膛里沉闷的心跳,好像也漏了一拍。   黯淡光线静静地淌过伶仃无助的病容。   灯下无端僵住的男人, 过了好几秒, 才分辨出那声呓语的内容。   是一声含混不清、因疼痛而生的呜咽。   不是任何人的名字。   又过了几秒,傅呈钧也反应过来,那份让自己的心跳骤然失速的惊惶是什么。   是他在害怕。   生平第一次, 他竟害怕听见嘉嘉在梦中呼唤。   直到那声呜咽再度响起,伴着声音微弱的哀鸣:“疼……手臂好疼。”   男人才彻底从静默的仓皇中抽离出来,像往常那样将疼到颤栗的病人揽进怀里。   只是原本习以为常的动作,在今晚却多了几分滞涩。   他低声问:“因为药膏吗?”   怀中人的意识依然混沌不清,没有回答,只顾着说疼。   傅呈钧只能凭直觉和经验做判断。   “医生说药膏的刺激性不强,应该不会痛。”他说,“是血管还在疼吗?”   “冰敷可以止痛,等涂完药膏,再继续给你冰敷,好不好?很快就涂完了。”   意识昏沉的病人始终没有回答,大约是被熟悉的声音和气息捕获了,本能地往他怀里蜷进去。   傅呈钧听着那一声声满含痛苦的哀鸣,愈发加快了手头涂药的动作。   在程其勋出现后,嘉嘉开始愿意喊疼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   他想。   唯有哀泣盘旋的空气静得令人发慌。   所以傅呈钧一边给怀中人涂药,一边对他解释:“这是化疗后用来保护血管的药膏,如果不及时涂,血管就有可能损伤。”   损伤的血管会凸起,甚至发黑,在皮肤表面留下蜿蜒如刺青的可怖痕迹。   会让手臂变得很不好看。   傅呈钧涂完药,重新拿起冰袋。   垂眸看见怀里那张潮湿昏沉的面孔时,有片刻的怔忡,又低声补充:“你已经涂过药了,不用担心血管损伤。”   嘉嘉肯定不希望自己的手臂皮肤变得很难看。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即使未来病治好了,他恐怕也会很不高兴。   他总是自恋的,喜欢自己好看的样子。   傅呈钧想,他多少是了解兰又嘉的。   毕竟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   他曾以为自己是了解兰又嘉的。   他了解得太少太少。   又怎么能奢望叩开灵魂的门。   浓黑的寂夜无声地倾覆下来。   冰袋轻贴着昏睡病人灼烫的手臂,渐渐抚平了他眉宇间的痛意。   也将男人的掌心浸得一片冰冷。   这一晚,傅呈钧始终在想,药膏有没有用够量?是不是真的有用?   他不想以后的嘉嘉因为难看的瘢痕掉眼泪。   他尽可能将目光放在未来。   可从这天开始,往后的每个日子里,过去竟都一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曾经视作平常的生活点滴,忽然被撕开了由时间酿就的血肉,露出隐藏其中的,冰凉的骨头。   兰又嘉的身体对化疗药物的反应很大,从治疗结束的第二天起,就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极度痛苦的状态。   化疗药物在灭杀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了体内正常细胞的运转秩序,呕吐和疼痛已是家常便饭,更危险的是骨髓抑制和肝肾功能损伤,因此需要随时监控身体各项指标的变化。   傅呈钧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用那个让他本能觉得安心的怀抱,陪伴他度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为那具饱受折磨的躯体,带来一点温暖与慰藉。   可有时候,连怀抱都会带来痛苦。   骨髓抑制会导致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身体免疫力急剧降低,极易引发感染,这时候必须使用药物提升体内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水平。   在打升白针之前,傅呈钧听医生说过,这种针剂有可能会导致身体疼痛。   所以打针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兰又嘉,想陪对方熬过疼痛。   而在药物注入体内之后,不断颤栗的怀中人却第一次,挣扎着、抗拒着推开了他的怀抱。   他哭着喊:“别碰我!疼……”   傅呈钧只能松开手,甚至仓皇地后退了一步。   他怔怔看着那道独自蜷缩在病床里,痛得发抖的身影。   病房里的陆医生说过:“肌肉和骨头疼痛是非常常见的副作用。”   病房外的程其勋则说:“打完升白以后,全身都会疼,别去碰他,触碰会让身体更疼。”   这是傅呈钧和这个人的第一次对话。   关于一种医生和家属很难真切想象的疼痛。   这个十年前就出现在兰又嘉生命里的心理医生,如今也成了需要做化疗的癌症病人。   他昨天就打了同样的针。   傅呈钧的目光始终落在病房里那道孤零零的颤抖身影上。   他缄默地听着,然后问:“是什么程度的疼痛?”   “对一般人来说,是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程其勋说,“不需要打止痛针。”   但对兰又嘉而言,这已经是很强烈的痛苦。   他们都知道兰又嘉怕疼。   他比一般人更怕疼、怕苦,也不会做旁人习以为常的一些家务事,称得上是娇气。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生命中始终充满了爱与幸福。   才会对鲜少尝到的苦痛那么敏感。   蓦然间,傅呈钧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那个同样忍受着病痛与治疗煎熬、面孔苍白清瘦的男人,沉声问:“他一直不知道你爱他?”   分明是疑问句,却笃定得没有否认的余地。   也的确得到了一句格外平静的承认:“他以为那是医生的怜悯。”   怜悯是一种同爱很相像的东西。   相像到足以向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少年,解释年长之人倾尽所有的温柔呵护。   但那并不是爱。   不是兰又嘉一直以来苦苦追逐的,纯粹赤忱的爱。   他甚至甘愿为这种爱,做出离经叛道的惊人之举。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傅呈钧始终不能忘记,三年前的平安夜里,那道掩映在漆黑鸦羽之下的雪亮目光,美丽又脆弱。   也忘不掉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他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被爱过?   兰又嘉在相伴数年的心理医生那里,真的没有得到过能被坦然承认的爱。   可在那之前呢?   在他因为创伤后遗症遇到心理医生之前。   在那场让美满家庭毁于旦夕的暴雨发生之前。   傅呈钧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童年。”   这个喑哑的陈述句里带着鲜明的疑问。   而听的人目光里划过一丝复杂的叹息,仿佛在惊愕于他到今天才走到这扇门前。   程其勋说:“兰又嘉的父母对他很好,他们一直很爱他。”   “那为什么他会——”   “会那么想要爱?”   昔日的心理医生接过他的话,语气平静地说了下去。   “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大脑为了保护自己,潜意识会屏蔽和遗忘一些事,在医学上叫做选择性失忆。”   “兰又嘉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母,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目睹了某些事的发生,却没有及时察觉到异样,才会导致父母在暴雨中丧生。”   “这个念头不断折磨着他,直到他的大脑开始遗忘。”   “但他遗忘的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他忘掉了童年,忘掉了父母,忘掉了曾经得到的所有爱,才能勉强原谅自己害死他们的过错,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所以他的记忆里没有过幸福的气味。   只剩绵延潮湿的痛苦。   所以他想要爱。   只想要爱。   可那样的爱来得太晚。   隔着玻璃,病床上的那道身影被疼痛折磨得战栗不止。   站在窗外朝里凝视的男人,有很久都不能动作。   夏日如此冰凉。   冻结了陡然赤裸的骨头。   升白针带来的全身疼痛持续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里,有许多时候,是程其勋陪兰又嘉度过。   这个同样不幸罹患癌症的病人,被陆医生安排在了隔壁病房,他与兰又嘉的治疗方案相似,但体质更好一些,对疼痛的耐受更高,所以尚有余力去隔壁病房走动聊天。   他不需要肢体接触,也不说毫无意义的安慰,只凭寻常琐碎的言语,就能让正被疼痛折磨的兰又嘉得到些许慰藉。   在此期间,傅呈钧仍在为未来竭尽所能。   他组织了一场又一场医疗会议,当面的,远程的。   与一个又一个顶尖的肿瘤科医生谈论治疗方案,国内的,海外的。   陆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其实无法保证治愈,排除治愈这种几率与奇迹无异的渺茫可能,最理想的结果,也只是延长几年的生存期。   傅呈钧需要更理想的结果。   更有把握的奇迹。   在他得知这件事之前,梅戎青就已经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将京珠的医疗资源问了个遍,也是因此阴差阳错地通过程其勋,找到了陆医生。   傅呈钧不在重复的事上浪费时间,他转而联络光海的医生,国外的医生……   世界广大浩瀚,许多医学工作者都在研究癌症这一夺去太多人生命的难愈绝症,渐渐地,的确有医生试着提出了新的治疗构想。   陆医生参与了所有的会议,同世界各地的医生们讨论病情进展,尝试寻找任何有可能的突破点。   他与刚刚介入这个病例时相比,看起来要肃穆得多。   程其勋也旁听过几次。   作为会议里唯一一个正亲身面对死亡的晚期癌症病人,他却似乎并不关心治疗方案,只是静静地聆听。   唯独在其中的某位医生,提出要过来为兰又嘉做一项独创性检查的时候,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医生姓名,对傅呈钧提醒了一句:“别在兰又嘉面前称呼这个医生的姓氏。”   这位医生姓姜。   是个不算罕见的姓氏。   那一刻的傅呈钧满心都是复杂冗长的医学术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男人才恍然回神,想起兰又嘉向来不喜欢姜这个姓氏,连书房里那几本作者姓姜的书籍,都会被他特意翻过来放置,把印有作者名的书脊埋进黑暗里,留下雪白的书口朝外。   他也不喜欢生姜,每次吃东西看到姜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小声抱怨,说姜很讨厌。   傅呈钧其实一直不知道原因,只以为是种古怪的小癖好。   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曾纠正或阻拦,任由兰又嘉将他的书架变得正反不一,不复秩序。   在被程其勋提醒的这个瞬间,他下意识想要追问原因。   然而,坐在满目苍白的医院会议室里,听着医生们面色凝重的议论,那些刚刚在脑海里浮现的、鲜活生动的往昔,竟如雪花一样迅速融化了。   灿烂的点滴寸寸剥落,只剩下失却颜色的此今。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找人调查兰又嘉过往经历时,报告里出现的那行简单冰冷的新闻标题: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   也想起自从程其勋出现后,才开始一点点浮现在自己眼前的,兰又嘉曾被隐藏掩埋的过去。   兰又嘉父母的死并不完全是个意外。   不可控的暴雨的确是天灾,但其中还夹杂着不为外界所知的人为因素。   一名对兰教授夫妇心怀嫉恨的同事,在监测系统上动了手脚,本意是制造些麻烦,拖慢项目进度,没想到撞上远超预期的强降雨,引发种种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二人丧命。   而在那场暴雨发生的前一天,兰又嘉刚好在研究所探望多日未见的父母,看到了有人进入监测室,擅自动了仪器的那一幕。   他年幼懵懂,不知其中的含义,好奇地问这个平日里待他尚算亲切的叔叔在做什么。   那人悚然一惊,哄骗他是在完成兰教授交代的任务,只是完成得迟了,怕挨骂,请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兰又嘉相信了对方的话,他自小被教养得天真善良,不想那个叔叔挨骂受罚。   紧接着,那场超出所有人预想的强降雨发生,他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   那个叔叔姓姜。   从此以后,兰又嘉再也不能公平地对待这个曾经平淡无奇的字眼。   他讨厌一切跟姜有关的东西。   爱有始末,恨也有根由。   人是一张被岁月写就的白纸。   很多时候,都只肯摊开给爱的人看。   可无论是兰又嘉的爱,还是恨,傅呈钧都曾无数次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那个近在咫尺、对他赤忱的灵魂。   直至今日,血肉零落,只剩骨头。   苍白、冰凉、残酷的,骨头。   这个夏天越来越冷。   眨眼间,竟已入了秋。   兰又嘉已经做过了两次化疗。   化疗期间是痛苦的,结束后也是痛苦的,让病人夜不成眠、难以形容的痛苦。   唯有下一次化疗开始前的几天里,身体逐渐从药物的侵袭中恢复过来,才能得到一份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宁静。   但那份宁静在循环往复的痛苦面前,显得太过短暂。   第三次化疗很快就要开始。   在那之前,京珠下了一场雨。   九月的一个早晨,这座晴朗干燥的城市,忽然下起了淋漓的秋雨。   雨水密密地落下,浸湿了持续一个多月的蔚蓝晴空。   雨丝刚刚开始拍打玻璃窗的时候,原本在医生办公室里看检查报告的男人,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离开,快步走向病房。   雨天,对兰又嘉而言,是太可怕的东西。   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更是背负罪责的痛苦。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傅呈钧想,幸好嘉嘉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让他独自捱过太多的雨天。   这或许是那段在回望时饱含疼痛与悔意的时光里,唯一一件,他不曾错过的事。   在又一个雨天,习惯依然驱使他本能地走向兰又嘉。   起初他走得很快,生怕来迟。   然而,不知不觉间,脚步却渐渐变得迟滞缓慢。   理智叫他停下。   这种冰冷、残忍,但从未出过错的理智,逼迫他在病房门外停下脚步。   房门半掩着,病床上一片空荡,没有那道本该瑟缩颤抖的身影,兰又嘉不在那里。   隔壁那间属于程其勋的病房,也空无一人。   走廊上的窗开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   雨声分明不算小,却盖不住那些细碎飘来的声响。   傅呈钧先是听见一阵滋滋作响的声音,像是高温里迸溅出了点点油星。   这道声音与雨声同频,一样的短促密集,侵占听域。   使得夹杂其中的对话声分外模糊。   但他仍然听见了那道没有丝毫颤抖的清澈声音。   兰又嘉问:“陆医生真的不会批评我们吗?”   另一道声音更成熟温润。   程其勋说:“不会,他应该还没吃早餐,你可以在他准备教育我们的时候,及时贿赂他,他就没有立场开口了。”   兰又嘉听得笑了。   他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在病房里做这种事。”   程其勋:“这种事?干嘛说得这么奇怪。”   兰又嘉:“因为就是很奇怪,谁会在病房里煎鸡蛋——是不是有焦味?你快把温度调低!”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再度响起。   “晚了一点,已经焦了。”他说,“可能是因为在你之后,没有再遇到蛋白过敏的来访者,手艺生疏了。”   “……煎鸡蛋要什么手艺。”兰又嘉嘀咕着说,“不要给自己的分心找借口。”   男人就说:“把蛋煎熟不用手艺,塑形还是要的——还记得怎么做吗?”   “当然记得,我做出过形状最完美的荷包蛋!”   兰又嘉这样说着,似乎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锅铲。   接着,是蛋壳被敲开的清脆碎裂声,蛋液倒入热油里的嘈杂爆裂声……   以及一道陡然拔高的惊呼。   “咦,怎么破了,我上次明明也是这么翻面的……等一下,这个不算,我重来一次!”   与男人透着调侃的笑声。   “再多试几次,陆医生连午饭都有了。”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黑白琴键上流淌的灿烂音符。   美丽、轻盈,缀满记忆的金色光晕。   傅呈钧在门外站了很久。   久到他恍然地想,竟连他都忘记了外面在下雨。   原来许多年前的嘉嘉,是这样度过雨天的。 第95章   这场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   直到黄昏将近, 天空才彻底放晴。   住在隔壁的病人在雨停后离开,空气渐渐恢复了安静。   傅呈钧走进病房的时候,兰又嘉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脚步声响起, 窗前那道越来越瘦弱的身影, 蓦地回眸望来。   灿金的日光点亮了那双明媚如初的眼睛。   已至傍晚,是人们吃晚餐的时间,傅呈钧原本该问他,今天是不是有胃口,有没有哪怕只是想尝一口的东西。   或是透过他有些发白的面色, 判断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可能不佳, 该进一步确认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可很奇怪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最终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双眼睛很安静。   安静地注视着刚刚走进病房的男人。   恍惚间, 傅呈钧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的夜晚。   每一个他独自在书房办公的夜晚, 总会有一个人悄悄溜进来,摆出一副要并肩看书的样子,然而没多久就忍不住讲起了生活琐事。   耳畔传来呢喃絮语的同时, 傅呈钧偶尔侧眸望去,总能看见那双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   漆黑圆润的瞳仁像濯过水一般,蕴满了剔透明亮的爱意。   恰如此时。   四目相对间,玻璃窗外被雨水洗过的黄昏,愈发浓墨重彩。   不知过了多久,伫立在门边的男人才开口:“今天下了一天的雨, 有没有害怕?”   嗓音低哑, 打破了漫长的静谧。   坐在窗边的青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一天都没有看到你。”   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傅呈钧下意识道:“有急事要处理,没能及时回来陪你, 对不起。”   兰又嘉就抿着唇,不说话了。   面色苍白的病人眨了眨眼睛,睫羽颤动间,眸光澄澈而潋滟。   被那样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傅呈钧没有坚持太久,再度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说:“早晨我来过,看到有人陪着你,就没有进来。”   这个修正过的坦诚答案,似乎终于让窗边的病人满意了一些。   但紧接着,又面露狐疑。   兰又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是傅呈钧吗?……你没有双胞胎兄弟吧?”   闻言,傅呈钧一时哑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眼前人很快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下去。   “应该没有,不然就有人帮你分担工作了。”   兰又嘉回答完自己突发奇想的提问,又道:“之前下雨的时候,你都不肯带我去庆祝酒会,说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眼神看我——那天我好像忘记问你,是哪种眼神?”   “……”傅呈钧沉默了好几秒,低声回答,“移不开目光的眼神。”   因为每到下雨天,兰又嘉身上会浮现一种令人着迷的恐惧与脆弱,像将要凋谢前盛放到极致的花。   听到这个答案的青年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跟我猜的差不多,你果然很霸道。”   他絮絮地说:“但是对程叔叔却很放心,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吗?”   想了想,又特意补充:“——不过他确实没有用那种眼神看我。”   说着说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着说:“所以你的放心是对的,无论做什么,你好像总是对的。那种永远不犹豫不回头的霸道,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怪不得那时候我会对你一见钟情,就算你已经认真拒绝了我,我依然任性地缠着你不放。”   在那个轻盈柔和的笑容里,傅呈钧忽然觉得嗓子干涩得厉害。   轻轻颤抖着的薄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被一声呼唤打断。   坐在窗边的病人,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他轻声喊他:“傅呈钧。”   还说:“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话音落地的刹那,病房又变得很安静。   安静到仅仅弥漫着彼此遥遥相望的呼吸。   傅呈钧便不再说了。   他收起原本想说的话,终于走进病房,迈过从窗框溢进来的、赤金交织的夕阳,那是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光彩。   直到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更清楚地看见那张过分苍白的憔悴面孔。   温热的掌心有力地握住了病人微微颤栗的手臂,伴着沙哑的询问:“嘉嘉,身上哪里不舒服?”   嘉嘉看着他,渐渐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   “哪里都不舒服。”他小声说,“……我好讨厌雨天,最讨厌雨天。”   兰又嘉安全地度过了这个自己最讨厌的雨天。   却没能安全度过这个晴朗的夜晚。   异常剧烈的爆发痛发作了。   这一晚,整层楼灯火通明,脚步纷乱。   护士给兰又嘉打了止痛针,但这次,药效仅仅维持了半小时不到,汹涌的疼痛就卷土重来。   病人疼得几近昏厥,但始终保留着些许意识,疼痛到达了极点,烧灼着每根神经,甚至无法彻底昏迷过去。   而陆医生拒绝了家属对于加大止痛药剂量的要求。   “不能再加剂量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副作用。”陆医生面色肃然,“他对药物的反应一直很强烈,刚才那一针已经是静脉给药的极限值。”   “这次爆发痛只能熬过去,熬到疼痛自然消退,下一次恐怕也是——这是对他来说效果最明显的止痛药,但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成分产生了耐药性,没有更好的药物可以换了。”   医生几乎将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他面前的家属默然听着,走廊的灯光映亮那双郁色浓重的绿眸。   “必须给他止痛。”男人干脆地否决了医生的判断,沉声问,“鞘内给药呢?”   鞘内给药是通过穿刺或者植入导管,直接将药物注射到身体内部,能让药物更高效地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需要的剂量更低,副作用也更少。   “不行,他做不了鞘内植入。”陆医生仍然毫不犹豫地摇头,“兰又嘉的凝血功能一直很差,这种情况下,不能冒险做介入性质的手术。”   “之前连化疗置管都没做成,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任何介入性手术的风险都很大,一旦在术中出血不止,后果难以预料。”   “况且,单从后续的治疗方案来看,他的体内也不能植入镇痛泵,会导致一些治疗手段无法施行。”   医生与家属交谈的间隙,隔着玻璃窗,病房里那道完全被冷汗浸透的蜷曲身影清晰可见。   傅呈钧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凝血功能可以想办法恢复,治疗方案也可以再调整,他不可能这样熬过每次——”   陆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不可能!但他也只能熬过去。”   “想要做手术,就得停止治疗,恢复身体指标,术后也要一段恢复期,而且后续的治疗方案,要推翻重来,疗程也得重新开始……一切都需要时间。”   “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早晨你刚刚看过报告,目前他体内的癌细胞扩散已经很严重,对病程进展到这个阶段的病人来说,治疗本身就是在寻求一个奇迹,如果现在停下,等于彻底放弃,癌细胞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这番语气急促的话音落下后,走廊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傅呈钧问:“只有这两个选项?”   陆医生:“对,忍着疼痛治疗,或者放弃治疗止痛。”   只有这两个同等残忍的选项。   他不可能选择放弃。   男人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回到了病房。   灯光熄灭,脚步平息,病房里只剩星与月。   他上了床,将痛得满身是汗的病人揽进怀里。   这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爆发性癌痛,和升白针带来的痛不一样,所以可以抱他。   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身患绝症的病人,到底会承受多少种疼痛,又究竟会痛到什么程度。   无论如何,他都要陪兰又嘉熬过去。   昏沉黯淡的光线里,傅呈钧紧紧抱着痛到冷颤的病人,尽可能用温暖的怀抱缓解一点疼痛。   爆发痛作祟期间,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不断替怀中意识模糊的青年擦去身上渗出的汗水。   他仍不敢吻他,只能用泛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贴过病人潮热的发顶。   他也不敢问他有多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太晚才发现生病的事。   对不起,他以前错过了那么多东西。   对不起,他曾经吝啬得不肯承认爱。   对不起,他在绝症面前无能为力。   傅呈钧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声对不起。   只知道胸口越来越潮湿,不止是汗水,还有眼泪。   被疼痛折磨得完全崩溃的病人蜷在他怀里,神智涣散,满脸是泪。   几乎将他湮没的眼泪里,忽然响起一声微弱哀凄的呓语。   嘉嘉哭着喊了一个名字。   一遍又一遍地喊。   当傅呈钧听清那个名字之后,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宁愿怀中人喊的是其他人的名字,他宁可立刻让出怀抱的位置,只要那个人能让此刻的嘉嘉好受一些。   可嘉嘉没有喊傅呈钧以为的那个人。   他没有喊程叔叔。   秋夜冰凉孤寂,回荡着声声哀泣。   他在哭着喊:“……妈妈。” 第96章   妈妈。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从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词。   第一次从数年前就遗忘了童年与父母的兰又嘉口中, 听到这声本该寻常的呼唤。   一声又一声的哭喊,浸满了湿淋淋的泪水。   就像记忆回潮了一样。   傅呈钧害怕兰又嘉是想起了所有与父母有关的记忆。   因为那些记忆里,除了灿烂美好的幸福, 还盛满了比幸福更加多的痛苦。   曾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却没有察觉和阻止,所以永远失去了所爱之人的深重痛苦。   他觉得兰又嘉已经想起了那些记忆。   因为那一遍又一遍的哭喊里,饱含真真切切的煎熬和想念。   可谁也不能替嘉嘉满足这份想念。   他的妈妈早已不在了。   傅呈钧不能为他找来妈妈,不能缓解正在折磨着他身体的爆发性癌痛,更不能抹平那些无法被更改的残酷过去。   他对这些全都无能为力。   但他总要做些什么的。   冰凉孤寂的夜里, 傅呈钧紧紧抱着怀里痛不欲生的病人, 试着慰藉那个此刻或许也在被疼痛折磨着的灵魂。   他对怀里的人说:“嘉嘉,她没有怪你。”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的离世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哪怕你忽略了一点东西, 但也不是故意的, 他们肯定早就原谅了你。”   “比起怪你,他们更怕看到你折磨自己。”   “他们很爱你,一直都很爱你。”   在反复响起的熟悉嗓音里, 痛到极致意识不清的病人竟真的得到了慰藉,泪水渐渐停息。   生理疼痛引发的寒颤战栗,也在逐渐平复。   病人终于熬过了这场来势汹汹的爆发痛,精疲力尽地睡去。   陷入昏沉睡梦的同时,他再一次主动向笼罩着自己的怀抱里蜷去,像流浪的蝴蝶又躲进了叫人安心的茧。   满含依恋的姿态。   被他这样依恋着的男人, 却久久不能回神。   漫长寂夜里, 傅呈钧怔然垂眸,看向怀里那道与自己亲密无间的身影。   胸口烙满了潮湿的泪痕,隔着那抹每一天都在变得更轻的体温, 渡来一声声微弱疲惫,但足够令他觉得庆幸的心跳。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刚刚说出口的安慰。   那些字句像冰冷的绳索,无声无息地绞紧了他的喉咙。   他还想对哭喊了好多声妈妈的嘉嘉再说一次:她爱你,真的很爱你。   她爱你,所以一定不愿意看见你这么痛苦的样子。   他第一次离嘉嘉的灵魂这么近。   近得他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道灵魂的门近在咫尺。   傅呈钧竟不敢推开。   他在门外畏怯地徘徊。   但那些散落在过往时光里的、自相矛盾的碎片,已在这一刻尽数飞卷而来。   他想起许久以前,恋人半是哀伤半是撒娇的轻语:“可我真的怕疼,从小就怕,今天更怕了。”   想起被台风雨淋湿的嘉嘉孤零零地环抱着自己,喃喃地说:“傅呈钧,我们没有未来了……”   想起那双本该明媚的美丽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摇摇欲坠的,近乎绝望的东西,祈求着他的点头认可:“你爱我这件事,像不像个奇迹?”   想起被人恶意打破了平静生活的那一天,路边监控镜头里那道走得跌跌撞撞的身影,满身萦绕着幻梦破灭的彻骨绝望。   想起飞掠过万米高空的医疗专机上,怀中人柔软的、宽慰的微笑:“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想起单独相处的治疗室里,他在昔日熟识的心理医生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治病真的好疼。”   想起他轻声唤他的名字,笑着说:“我有点想念以前的你。”   想起他哭着喊:“妈妈……”   万千碎片,浮光跃金。   化作一把迟来的钥匙。   傅呈钧忽然明白,此刻蜷缩在他怀里的那个灵魂,分明早就丧失了生的希冀,为什么依然肯接受日复一日的无望治疗。   不是因为愿意再一次相信奇迹。   是因为他。   是他的追悔莫及、极力补救,留住了深知这种滋味有多痛苦的兰又嘉。   嘉嘉不愿意看见他那么痛苦的样子。   所以才不在他面前哭,不对他说疼,只温顺地接受他的怀抱,还对他露出轻盈的微笑。   是他留住了嘉嘉。   留住了从小就很怕疼,如今却每时每刻都在被疼痛折磨的嘉嘉。   好不容易陷入沉眠的病人,呼吸轻缓绵长。   陪床的家属离开了病房。   苍白的月光涌入走廊,映亮了男人比冷月还要苍白的脸庞。   他经过了空寂无人的走廊,经过了另一间住着癌症病人的病房,经过了那些弥漫在夜色里的怆痛挣扎。   唯有脚步声哀凉地回响。   突如其来地,他想起一道曾在耳畔萦绕的温和声音。   ——“即使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当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以身入局之后,他一定无法再保持曾经的沉稳理性……在这段感情里迷失自我,反过来被影响和改变,到时候,病人或许就变成了两个。”   ——“因为亲身经历过糟糕的亲密关系,甚至可能因此受到深重折磨,所以从此开始恐惧和排斥亲密关系,也是很常见的一种心理创伤。傅先生,在我看来,您也正在遭受长期慢性的创伤后遗症的困扰。”   ——“傅先生,人是复杂的,情绪也是,它们被层层包裹着,需要很小心地分辨和剥开……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位很出色的心理医生。   有洞悉的眼光,和怜悯的心。   她提供的每一个建议都是正确的。   秦雅姝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格外惊讶。   倒不是因为时间,她早已习惯在深夜接到病人的求助来电,精神创伤的侵袭从来不分时间,甚至更常见于万籁俱寂的深夜。   而是因为打来电话的那个人。   电话接通后,只有缓缓涌动的电波噪音。   想起前一通电话里秘书的告知,秦雅姝不太确定地主动开口:“傅先生吗……?”   听筒那头传来男人有些过分沙哑的嗓音:“秦医生,抱歉这么晚联系你。”   她立刻道:“没有关系,这是我的工作,您的秘书支付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酬劳——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您?”   如果是对其他的来访者,她绝不会用这样的开场白。   但对方是傅呈钧。   他敏锐、强硬,不需要任何委婉矫饰的东西,也坦言过自己不打算接受心理治疗。   所以秦雅姝没有再把他当作病人。   对这样的人而言,旁人的态度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   他只是偶尔会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自己不够了解的客观事实,作为做出判断的依据。   无论今天这通电话是为什么打来,都不会是为了他自己。   秦雅姝这样想。   事实也的确如此。   片刻寂静后,她听见对方说:“你应该已经了解过我的家庭背景,关于我父母之间发生的事。”   秦雅姝没有否认,坦诚道:“对,我查阅过相关的新闻报道,知道这桩悲剧的大致经过,但不清楚具体的内情。”   这是一桩外人很难窥见内情,也很难想象缘由的悲剧——原本拥有光明前景的豪门继承人,在与妻子和平离婚的数年后,当着年幼儿子的面,从自己卧室的窗口一跃而下。   紧接着,傅呈钧问了一个问题。   是这通价格昂贵的咨询电话里,他问的唯一一个问题。   他说:“我的父亲之所以会答应母亲离婚,是因为明白了她的心情,不愿看到她继续被这段婚姻绊住脚步。”   “其实他从来都不想和她分开,在离婚很久以后,他仍然爱她。”   “可他偏偏做了一件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是他亲手放她走。”   “这是他陷入抑郁,最终决定结束生命的原因吗?”   斯人已逝,这本该是个再也得不到真正答案的问题。   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在茫茫世间反复上演,永远不会止息的问题。   所以秦雅姝很快给出了回答:“或许是。”   “我想,人最难原谅的,就是自己。”   听筒里有几秒钟的安静。   “谢谢。”他说,“再见。”   电话挂断了。   日月更替,长夜转明。   兰又嘉从冷汗淋漓的睡梦中醒来时,窗外的秋日已然明媚。   颊边一片温暖,散发着热意的毛巾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在睁开眼的刹那,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跌入了一片静谧隽永的绿色极光。   等因为昏睡而变得模糊的视野渐渐对焦,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傅呈钧守在床边,正在给他擦汗。   男人灰绿的眸光静静地闪烁着,剔透又秾丽,像一对完美的金绿宝石。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这样看着他。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   该怎么形容这个眼神呢……   是温柔的,他想。   最纯粹的温柔。   兰又嘉刚刚想到满意的形容词,便听见他问:“醒了?肚子饿不饿?”   每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傅呈钧都会这样问他。   绝大多数时候,答案都是不饿。   因为药物和疼痛总是把胃口搅合得一干二净,连想到食物都会觉得恶心。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   兰又嘉诚实地说:“有一点饿,可能是昨晚被折腾得太累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但等下要去做化疗了,现在吃东西肯定会吐,还是等做完再说——现在几点了?我应该没有睡太久吧?”   “没有。”傅呈钧应声,“现在是早晨八点半,想吃什么?”   兰又嘉立刻说:“想洗漱,治疗九点就要开始了,快点带我去洗漱……”   挣扎着想起来的动作,很快被那个熟悉的怀抱轻柔地融化。   男人将他抱了起来,走向卫生间,却仍在问早餐的事:“先吃点流食好不好?等肠胃适应了再吃别的,不用担心治疗的事,今天不做化疗。”   兰又嘉有些发愣:“……今天不用化疗吗?我记错时间了?”   “你没有记错。”傅呈钧说,“是临时取消了。”   “先不做化疗了,因为医生找到了一个更好,也更温和的治疗方案。”   男人抱着他,落在耳畔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接下来几天要好好调养身体,你要做一场小手术,在身体里植入一个镇痛泵。”   “等做完手术之后,你就不会那么痛了。”   走动的间隙,线条愈发锐利的下颌轻轻摩挲过怀中人柔软的发梢,像一个最寂静的吻。   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盈满室内的淡蓝空气里,只流淌着男人语气认真的保证。   他说:“以后再也不会像昨晚那样痛了,新的治疗方案更适合你的身体情况。”   兰又嘉听着,下意识想问,真的不会痛了吗?   他这样想着,却忘了问。   因为过去的日子里,他一直都被眼前人照顾得很好,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听对方的话就够了。   男人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汹涌日光,漫过冰凉剔透的玻璃窗,将万物都灼得发亮。   这是一个灿金色的秋天早晨。   他却始终不曾回头看。   怀里的人一直仰着脸看他,直到他主动问:“嘉嘉,怎么了?”   而嘉嘉没有回答。   缄默隽永的对视里,嘉嘉蓦地笑了起来,圆润柔和的杏眼霎时流光闪烁。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越过流光溢彩的舞台,与台下神色漠然的男人遥遥相望的那一眼。   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爱上傅呈钧的。   他永远记得那一秒钟。   爱是那么好、那么美的东西。   那么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