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北街还在排队吗》作者:青容 【完结】   文案:   古镇被开发成景区,新和旧泾渭分明。   关于河对岸的小酒馆,聂逍有很多疑问,比如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底是怎么盈利的,为什么整条街都是关于那里的传言,那个人真的阴狠歹毒进去过吗,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酒吧老板的眼睛,像盛夏里冻在冰箱里的黑葡萄,蒙一层薄霜但内里晶莹剔透,能解他的渴。   于是他宁愿,一直身处夏天。   ——   ·故事环境:旅游业-古镇   ··年下:聂逍x陈秋持   ···正文18万字左右 第1章   陈秋持的境遇很大程度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心是一坨非牛顿流体,遇强他偏要强,遇弱他能更软,常做出不合时宜的决定。所以现在,躺在这张能看见血红色夕阳的病床上,他想要搞清楚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回顾呢,是那个初春的,兵荒马乱的上午吗?   那天,从门诊三楼回到一楼,他一脑袋疑惑,拿着泌尿科医生盖章的挂号单,去了收费处。   前一晚没睡好,他昏昏沉沉:“挂错号了,麻烦换成神经内科。”   工作人员连头都未抬一下,只是机械地回应:“下次在导医台问清楚,就不会挂错了。”   “我是那个——呃,知道了,谢谢。”没必要辩解,他转身离开。   “哎,拿着你初诊单——”   他手里的初诊患者登记信息表上简单记录了几行字:陈秋持,男, 28岁,主诉:头痛一天,体温: 36.6 ,血压: 118/71 。听到叫号声,他走进诊室,还不忘顺手关上房门。神经内科的医生看上去颇为年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冷淡,也不过分热情。   “头痛这个症状从昨天开始的?”   “昨天上午。但是以前就有,很多年了。”   “之前在别的医院做过什么样的检查?”   “没做过。”   “没做过?你刚才说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医生有些疑惑。   “不严重,忍忍就过去了。”   “头痛的频率是怎么样的,多长时间疼一次?”   “就是,每次……那个,嗯……的时候疼。”   “什么的时候?”   “有……反应的时候。”陈秋持支支吾吾地说。   “哦,怪不得你挂了泌尿科。不要不好意思说嘛,咱们是来看病的,没什么可害臊的。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的还记得么?”   “很早之前,有……十几年了吧,一开始没发现有这个规律,而且那种疼很快就过去了,所以没当回事。”   “哦,现在是交了女朋友?觉得应该当回事了是吧。”医生对自己的猜测很是自信。   “不是不是。就是昨天刚起床那会儿,特别严重,甚至还有点昏过去。”   “时间长么?”   “不长,我起来那会儿看时间是十点零几分,晕了大概一两分钟,但明确知道那一下是没知觉了,而且没力气,坐地上缓了一会儿才能站起来。”   “好的,平时有血压高的情况么?”   “没有。”   “父母呢,家里人有没有?”   “也没有。”   “那我们先抽血,做个CT。”医生利落地从打印机里拿出几张纸递给他,还是不冷不热的笑容,“先去CT室,现在这个时间排队人少,出结果也快。”   医院是个没办法计算和计较时间的地方,陈秋持在CT室门口,将手机、钥匙和外套一股脑地塞进包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抬头看着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二位,然而十几分钟过去了,名字依旧纹丝不动。身边不停地有急诊推来的病人,风风火火地,一个小时之后,终于叫到了他的名字。   就这样,抽完血后,陈秋持弯着手臂坐在长椅上,此时已临近中午。他从包里摸出手机,顿时心里一惊,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未接来电,来电人都是“派出所李警官”。   陈秋持赶紧回拨过去:“李警官您好,我外面有点事没看到电话,您找我?”   “是啊陈老板,你得过来一趟,俞铠又惹了点麻烦。”   “他又怎么了?”   “别着急,不严重,就是跟你们那儿管委会有点矛盾,本来你们家这情况吧,我们也都了解,这次是路过游客报的警,我们也不能不出警,就先把他带回来了。”   “没人受伤吧?”   “没有没有,吵吵架推推搡搡的,教育了一下,他还算听话。你什么时候过来啊?”   “我过去大概……二十分钟。”   “行,等你。”   去派出所认领俞铠,大概是这些年来陈秋持最常做的事了,他的这位邻居兼员工,从小被诊断为发育迟缓,迟缓的是智力,而身体似乎得到了某种补偿,长得高大魁梧、体格健壮。这般身体与心智的配置,似乎注定了他会频繁地招惹来各种麻烦事。   接到了人,陈秋持一路沉默不语地开着车。他用余光瞥见俞铠在偷偷地瞧他,似乎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倾诉,却又因心怀畏惧而不敢开口。直至快要到家时,遇到了最后一个红灯,俞铠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我是……”   “闭嘴!”   “噢。”   停好车,陈秋持在驾驶位上坐了几分钟,这几分钟里身边的人不敢动不敢问,就这么任由他坐着。他抬头看了看山,今天天气不错,有些凉意,但那丝丝缕缕的春意却也确凿无疑地弥漫在了四周,春天已然实实在在地降临了。   俞湾镇紧挨着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被一条从山上流下的溪流一分为二,这里四季分明,小溪从山间奔腾而下,跑到平缓处,自然慢了下来,养育了一小块丰饶肥润的土地,造就了一个有山有水有古代建筑的世外桃源。   还没被房地产开发之前,这里鲜有人知道,春花冬雪都是自然,零星的菜畦是独属于乡村的闲适,等到推土机开过,叮叮当当敲打了几年之后,他的家变成了一座崭新的旧居,这个镇子也在地图上拥有了一个景区的标志。   从前的俞湾,适合钓鱼、郊游和徒步,却从未发展过商业,而今高架和快速路修到了门口,地铁还特意为它拐了个尴尬的弯,这个宁静的小镇突然就高朋满座了起来。   没直接回家,陈秋持一路拽着俞铠去景区管委会,进门先推了他一把,厉声道:“道歉!”   俞铠恭恭敬敬:“对不起,我错了。”   管委会的叶主任脸上瞬间堆满笑容,抬手轻轻拍了拍俞铠的胳膊,打着圆场:“没事的。”转头望向陈秋持,补充道,“不是我们报的警。”   “我知道,给您添麻烦了,叶主任。” 陈秋持微微欠身,表达少许歉意。   “不是什么大事儿。哎对了,趁着你在,还是门头那个问题,陈老板,真的不能换么,不用你们自己出钱,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给你换一套崭新的,跟街上的店面统一风格,漂漂亮亮的多好。”   陈秋持微微皱眉,轻声反驳道:“我们现在的招牌也不丑,而且才做好没多久,就不浪费这个钱了吧。”   “你看咱们景区,基本上都换了,你们也配合一下嘛。”   陈秋持实在是不想配合,全部店面招牌都一样,对他来说真的不是一件“漂亮”的事,反而一点个性都没有,更何况审美也不符合他的标准。为这事儿,管委会找了他很多次,他能躲就躲能推则推,这次要不是俞铠惹了事儿,他断然不会主动到这儿来。   “我不想换。”陈秋持没了耐心,“叶主任,现在还没换的也不只我一家,您也不用只盯着我。”   叶主任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干笑两声:“呵呵,我还就得盯着你啊,你要是一换,说不定其他家也就跟着换了。”   陈秋持侧过身,想走又不好意思立刻走掉,想说什么又感觉再说下去又得吵起来,只能尴尬地沉默着,假装望向别处,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有个陌生人时不时望向自己,用一种警惕又谴责的目光。陈秋持注意到,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和古镇气质相符但和管委会的职位格格不入的脸,眉目如画,典则俊雅,不像是来上班,倒像是来拍外景的男模,让人很难不多看他两眼。二人眼神撞上,显然是陈秋持略占上风,那人忙回头,看自己的电脑屏幕。   没等陈秋持说话,俞铠又不高兴了,高声嚷道:“我们都说了不换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一嗓子吼起来,原本在角落里坐着的陌生人起身走了过来,挡在叶主任前面,直面俞铠:“好好说话啊,不能再动手了。”   “谁……不好说话了!刚才也是你!非说我们不什么,管理!”俞铠一急起来,话就说得不那么利索,他表达不出来,焦躁万分,情急之下,他猛地拽住那人的衣领,拳头挥起来,眼看就要砸下去——   陈秋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铠,不能动手,回去!”   俞铠没动,牙咬得咯吱咯吱的,紧握着拳,轻微抖动,像正在积蓄力量,一眼看不见就能冲出去的摩托车。   陌生人的衬衫扣子崩掉了一颗,陈秋持注意到,管委会制服穿在他身上稍微大了一点,却难掩俊秀挺拔。他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了一种“搞坏了精致东西”的惋惜感,一边道歉一边用力推了俞铠一把:“回去!”   俞铠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站在原地,忿忿不平瞪着眼,陈秋持朝他小腿踹了一脚:“滚!”   “噢。”   眼看也谈不下去,叶主任息事宁人,拍拍陈秋持肩膀:“不着急不着急,陈老板回去再考虑考虑。”   陈秋持点头,出了管委会的门,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又有两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新信息:   陈先生,我是神经内科医生,您的CT显示脑血管有些异常,建议您尽快来做一个血管造影检查,以免出现其他更严重的问题耽误治疗。   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经叹了很大一口气:平静日子过久了,总会扔来颗炸弹的。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2章   管委会恢复了表面平静,除了主任,这里还有两位员工,一男一女,魏然和聂逍,都很年轻,相比较而言,女孩早来了几个月,掌握的信息自然多一些。   看陈秋持彻底走远,走进河对岸的小酒馆,她对聂逍说:“刚才那人是湾北街的隐形老大。”   “是么,看着挺年轻的。”   “我是说背景!”   聂逍说:“哦,怪不得那么凶。”   “你说对俞铠啊?倒也不能完全说他凶,他对别人不这样,那个大块头谁都不服只听他的。”她凑近,用略微低一些的音量说道,“而且你不觉得他的眼神很吓人么?”   “吓人?”   “他眼球比一般人黑,直视你的时候很像某种成了精的妖怪。”   “切!太夸张了吧!”   “真的,像黑洞。反正我觉得很恐怖。”   聂逍点头:“这么说……倒有一点,被他看着的时候感觉被掐住了脖子,呼吸不畅。”   “对吧!”   “那为什么是‘隐形的’老大?”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刚来那会儿听人说……”   陈秋持回到酒馆,推了俞铠一把:“上楼!不叫你不许下来!”   俞铠悻悻的,不甘心又不敢说什么,一步一拖地往楼上走。还没到营业时间,店里很安静,只有周佳阳在楼下忙活,见陈秋持脸色不好,她说:“别这么凶呀老板,还没开门就不高兴,会影响生意。”   陈秋持瞥了她一眼:“影响也是影响你小叔的生意,他才是老板。”   “他才管不到这儿来呢!在你家房子做你家生意,你就是老板。”   “话说你到底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不用去学校么?”   “我们这个学期本来就是实习啊,到时候交论文就能毕业了。”   “你一个学金融的,到我这儿实什么习。”   “金融也不是我想学的,我爸和我小叔非说什么咱们家生意是白手起家,需要我学这个专业,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么,他们刚开始干的可不是什么正经事,到现在街上的人看见我还绕着走呢。”   陈秋持给了她一个尴尬的笑:“算了,随你吧。”   周佳阳也不想再继续谈这个话题,她放着自己家投资公司大把的岗位不去,非要赖在家乡的小酒馆里,也是一种逃避。想起早晨那场风波,她问:“哎老板,招牌那事儿怎么说,换么?”   “换他个鬼!我是那种非要跟别人一样的人么?”   “当然不是,跟他们刚到底!那个统一的门头丑死了,显脏,也不洋气。”   “洋气就算了,咱们这儿是古镇。”   “古镇也不能灰头土脸的吧。”她把最后一张椅子摆好,从冰箱里拿了两瓶苏打水,递过去,说,“哎你知道街上都是怎么传说你的么?”   一上午的纷乱,加上心里有事儿,陈秋持疲惫不堪,他背靠着吧台,漫不经心地问:“说我什么?”   “我那天排队买奶茶,几个老人在巷子口坐着,正好说到你,说你小时候算是个乖孩子,刚考上大学就变了,差点打死人,进去过,被学校开除了。”   陈秋持面无表情:“是啊,怎么了?”   “他们说,后来啊,跟你打架的人就从俞湾消失了,他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切——无聊。”   “还说呢,咱们小酒馆生意也不怎么好,你也不着急,生意不好就关店出去玩,没准儿就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给人洗钱啥的。”   “他们还懂这个?就说老年人不要刷太多手机,知识都学乱了。”   “哈哈,就我排队这家奶茶店,他们说刚开业那会儿,每天都放洗脑音乐,大家都觉得吵,但那是人家的企业文化,员工也只能尽量音量小一点,但你说影响你睡觉,直接上门,敲了敲人家的吧台,说要么关机要么关门,他们家到现在都没敢放过音乐。”   “这倒是真的,太吵了他们,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的。”   此时,和酒馆一桥之隔的对岸,魏然对聂逍说:“人命关天的事都不了了之,你说是不是很复杂?”   聂逍庆幸刚才没发生什么激烈冲突:“嗯,是挺乱的,那地方以后能不去就不去,免得惹麻烦。”   “不不不。”她忙摇头,“小酒吧还是挺好的,调酒师特别帅,他们店里除了老板,其他人都挺和善的。”   聂逍又问:“这条街那么多商户,为什么传闻都围绕这一个人?”   魏然想了想:“整个俞湾也不大,湾北街也是个小地方,除了零星几家后来买房子来的,这条街上谁跟谁都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有这么一个话题人物,就好像他天天霸占俞湾镇热搜第一一样,除了他没别人能聊了。”   “哦,那可能这就是个很无聊的地方,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大事。”   “对呀,我爸说了,在这儿工作,就是个养老的岗位。”   养老?聂逍苦笑。   他大概理解了这个小镇,镇上的人精神圈子都不大,别说世界了,可能都没出省,甚至不会跨出这个十八线小城,谈论的话题全都集中在家门口。   真狭窄啊,他来到这儿本就不情愿,这下更不愿意在此地久留了。   这天下班,魏然约聂逍去对面喝杯东西,聂逍拒绝说哪有人连饭都没吃就喝酒的,被她以“小酒吧里也有简餐”为由,硬拉着他一起过去。   聂逍刚到景区管委会没几天,街上的商户都还没熟悉,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家店,招牌确实和统一的风格差异巨大,在一水儿的灰色门头中,它的白显得异常耀眼,下午的阳光又给它加了个倾斜得恰到好处的阴影,很有层次感。   者也,简简单单两个字,语气助词,没什么意义,随意,又或者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随意。   下午五点的酒吧,注定没什么客人。聂逍环顾一圈,深灰色的吧台旁边一排高脚椅,其他都是金属桌椅,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陋,而且椅子上连坐垫都没有,异常坚硬,一点都不柔和。   正在打扫卫生的人看着上了年纪,手脚也慢,却扫得细致,偶尔还会蹲下用纸擦擦;一个年轻女孩坐在长椅上玩手机,戴了个硕大无比的耳机,靠在墙上,一双长腿在椅子上伸直,双脚似乎是跟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很是俏皮;角落里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了个年轻人,听到开门的动静,他睁开眼,还没等他们开口,便抢先说:“随便坐,扫码下单,我的冥想还需要十五分钟。”   “你慢慢想,我们不着急。”魏然笑笑,拉着聂逍坐下。   聂逍看着酒单,正研究那些清新脱俗名字下面真实的内容时,门开了,他那天见过的老板走了进来,拎着医院拍片的专用袋子,见到有人在,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喊了一声:“立航,别打坐了,有客人。”   “嗯,来了!”俞立航起身走向吧台。   陈秋持便没再说什么,对着正在打扫的老人点了点头,转身上了楼,没过多久又下来,聂逍抬头看,刚才一脸倦容略有些颓丧的人,此时换了件衣服,干干净净,眼睛大且亮,一种普世意义上的帅气。   酒吧的作息时间和别的商户不同,他们的第一顿饭是午餐,十一点左右,晚餐安排在下午四五点。陈秋持因为去医院而错过了一顿饭,却因为心里堵了些事儿,也不觉得饿。   他倚在最后楼梯扶手边,看着眼前这间小酒馆,原本是他家的一楼,变成商户之后,似乎整个房子都陌生了起来,当然,人也是。幼年时期母亲早逝,他对妈妈没什么印象,所幸爸爸和姐姐以不同的方式爱护他,一路幸福顺遂,而现在,家里只剩他一个人,眼前这些调酒师、厨师、杂工,都不是他的家人。   随手抓了一把花生,他一边把玩一边吃,壳就直接吐在地上,杂工老崔见状,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立马抄起扫把来扫。老崔的腿受过伤,有点瘸,瘸的方式是一俯一仰显得有些匆忙的动作,动作不大,加上他每时每刻都低着头,看上去狼狈而鬼祟。   厨子俞广乐性格有些孤僻,长时间待在后厨或者后院,不怎么来前厅,偶尔来,也是被饿了的俞铠喊烦了,跑过来推一把他的脑袋,“你他妈再喊我乐乐试试看!”   调酒师俞立航比陈秋持年长几岁,他们是亲戚,但俞立航辈分小,按理应该叫他表叔,他叫不出口,即使叫了,陈秋持本人也别扭,两人也就互称姓名。除了喝酒调酒研究新配方,最大的爱好就是冥想,他盘腿往那儿一坐,还真有些离群索居不沾尘的气质。   此时,陈秋持想起神经内科医生的诊断,他说自己的脑血管有一定程度的畸形,定期检查之外,还需要健康的生活方式:戒烟酒,不熬夜,规律作息,情绪稳定,避免劳累,每一条都跟他平日里的状态毫无关系。环顾四周,想着过不了半小时,这里就会变成一个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地方,他在心里自嘲道:可能,我的归宿也是出家修行。 第3章   聂逍从北方来。   那年他坐高铁去省委宣传部报到,窗外的土地辽阔,一路上没什么风景,似乎这一站和下一站全无区别,似乎这辆车可以无休无止地向前行驶,他不困也不无聊,兴奋又急切。然而他到俞湾,开过来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却无比漫长,理论上很快就到,但总感觉永远也到不了,他自以为一路顺遂天之骄子的心情,被现实扇了一个耳光,被迫清醒。   “主任,咱们接下来的工作重点是什么?”聂逍闲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主动发问。   叶主任笑笑:“不着急。”他的笑让聂逍心里更加没底,“先熟悉熟悉,走,跟我出去逛一圈。”   出门左转,他们往南走。   “这边没什么闲置店面,不过有些生意不好,换得也快。”叶主任一边走一边说,“俞湾游客越来越多,宣传也要跟得上,像你们年轻人经常用的抖音小红书,常更新,回头让小魏把公众号给你,尽量多发发内容。”   “好的主任。”聂逍随手拿出他的小本子。   “哈哈不用记。放轻松,咱们这边跟宣传部工作风格不一样,不光是管理,更多的是服务。”   聂逍收起了他的笔记本,确实,他以前的工作是一大早来开会,一整天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候还要加班,忙起来甚至需要加班到凌晨,在这里,他晚下班五分钟都有人问“怎么还不走”,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压力压到不会放松了。   “湾南这块儿都是后开发的,全是租户,比湾北好管理一些,你看湾北,尤其河西,本地居民有点麻烦。”他们绕了一圈,回到景区大门,早晨十点,停车场入口开始拥挤,叶主任走到保安身边叮嘱了几句,带着聂逍继续往前走。   “这家汉服店,老板娘人挺随和的,很好说话,你跟她说什么她都答应得很爽快,但做不做就是另外一回事。她愿意的时候,那执行力可强了,不乐意就笑呵呵地跟你拖着,可人家态度还特别好,拿她没办法。”   “工艺品店的老爷子像个神仙,八十多了耳聪目明,不怎么说话,每天一大早开门,下午五点准时关门,出去散步遛狗。”   “开民宿的小两口不是本地人,景区改造之前买的房子,不过那两口子不光会做生意,人也厚道,很热心,谁家有事儿他们都帮忙,蛮好的。”   聂逍发现,叶主任介绍了一圈,唯独漏掉了酒吧,正巧,他们走到了酒吧门口。   又一次看见那张摆在门口的小桌子,叶主任还没开口先露出三分笑意:“老崔,你这个摊子不能摆在外面,又忘啦?”   见老人家张了张嘴,一脸疑惑,他又提高了一点音量:“上周咱们说过的,不能在外面摆摊。”   陈秋持正巧从楼上下来:“叶主任,摆摊不在外面,那就不能叫摆摊了吧,放在屋里只能算是个餐桌。”   “哈哈,挪一点挪一点,这桌子就算是只有一条腿在门里面,我们也就认了,关键是你这完全是在外面啊,还有点挡路,就算我不管,回头市政来了,说你们占道经营,还是要整改,多麻烦——”   话音未落,大块头俞铠像一扇门一样挡在了他们面前,聂逍还没来得及紧张,却见陈秋持拉开俞铠,抬着崔叔的小桌子,往门里面挪了一点点,两条桌腿卡在门框内,眉毛微扬:“行了么?”   “哎,行,行。”叶主任一边答应着,一边挥手告辞。   “在省委的时候就遇不到这种鸡毛蒜皮的糟心事儿吧。”走远了一些,叶主任说。   提起这事儿,聂逍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从省委到俞湾,是挑选优秀专业人员支援地方新的旅游项目,只是他不知道,等景区步入正轨,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去。   “工作内容确实不一样。”他说,“主要是遇不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   “奇怪的人?”   “是啊,就刚才那个酒吧老板,挪桌子的态度,阴阳怪气的,而且骂员工好像很凶,上次我去,他吃东西就这么随意丢地上,那老人家就跟着他扫,显得素质,呃……略微有点儿低。”   叶主任一愣:“素质低?哦,这还真不是他的问题,你是不知道老崔,他有那种什么毛病来着……对,强迫症,就喜欢低头盯着地,一点儿不干净就立马去扫,有活干还好,要是没活干,就慌里慌张的,越来越焦虑,我见过一次,难受到自己抠自己的手,抠到破为止。”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跟俞铠一样,也是这儿有点病。”   “这样啊,难怪。”   “他这俩员工啊,也够头疼的,俞铠,就那大高个儿,本地人,听说是他爸妈老来得子,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妈妈帕金森很多年,都是他爸照顾,前年他爸又脑梗,瘫痪了,这个家就彻底没了照顾的人。陈老板找到人买了他们的房子,就是那家民宿。他们手里有了钱,一家人准备去住养老院,谁知道养老院不收俞铠,怕他情绪不稳定,万一弄伤一两个老人,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找了很多家,都这样,说是他这种情况只能住精神病院,或者能收精神病的疗养院,反正是不能跟他爸妈在一块儿。所以陈老板就把他带回自己店里了,你说他凶,不凶能行么,能镇得住么,而且听说俞铠耳朵还不太好使,小时候到处打架伤着的。”   “那个老人家呢?也是这镇上的?”   “老崔啊,不是,谁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一个拾荒流浪的,那年街道做核酸的时候发现他,就住在酒吧隔壁那家荒废了的院子里头。那年冬天特别冷,老头半夜咳血,倒在路上,又是陈老板,把人弄去医院,花钱给他治,治好了就在酒吧住下了,平时干点儿打扫卫生的活,后来发现他很会腌小菜,炒花生瓜子啥的,就给他弄了个摊,赚点零花钱。”   聂逍问:“所以陈老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   “那倒不一定,又不是做慈善的,你想啊,他收留一个定时炸弹在身边,肯定是有点好处的,俞铠父母身体还那样,说句不好听的,几年内估计那老两口都得走了,卖房子那么大一笔钱,住养老院肯定花不完,剩下的不都是俞铠的?陈老板管着他,也就相当于管着他的钱了。”   “是么……”   “一个俞铠,一个老崔,这俩人相当于免费劳动力啊,管吃管住就行了,这年头你上哪儿找不要工资的人去?再说了,他还有投资方那一层的——”叶主任看了聂逍一眼,似乎意识到说多了,“反正这个地方关系网复杂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见聂逍不搭话,朝他扬了扬下巴,径直向前走。   聂逍两步追上:“复杂在哪儿呢主任,您跟我说说,我也好开展工作嘛。”   “河西这些商户啊,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其实可难管了,人家自己的祖产,跟景区也没什么租赁关系,压根儿不听你的。有脾气暴说翻脸就翻脸的,有表面上答应其实根本不理你的,你以后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   “说得这么吓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少接触吧。”   叶主任笑道:“也没那么夸张,平时都还可以,这边的人以前也不富裕,矛盾肯定有,但都不是坏人。”   聂逍没有再继续往下问,这段时间听到各种街谈巷议,对俞湾也有了些自己的认识,这个地方也穷过,贫穷不影响邻里间的融洽欢乐,反而是古镇开发,大家都有了钱,矛盾就来了。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似乎就从相互关心变成了相互打探,谁家出了什么事,都能引起暗流涌动,总有人兴冲冲地八卦真相,也有表面上不闻不问,暗地里等着看笑话的,那位酒吧老板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话题中心。   他想,陈秋持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各种传闻让他的好奇心一层摞一层,堆得越来越厚实,总想过去跟他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因为他看起来待人客客气气,实则会在任何人靠近时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进一片如语气助词一般的虚无。 第4章   这天夜里,陈秋持只睡了两个小时便被头痛叫醒,起身吃药,就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那颗不定时炸弹让他烦闷,却无处申诉。他拿起手机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拨语音,没人听。   天刚亮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了山上。   从前,这间小寺庙无人问津,旅游业爆发式繁荣之后,它香火鼎盛,看山门口的牌子,今天有一场大型法会,人更多了,陈秋持感叹来得不巧。   他没挤进大殿,找了个角落站着,看烟雾里的人群,诵经声穿过这片烟雾到他耳畔,他抬头,远远望着朦朦胧胧的神像发呆。很多人来这里都想要求些什么,可陈秋持没有这份念想,他心里虚空一片。   不光是心里虚空,他站在这里,胸腔也是虚空的,好像环境里大量燃烧的东西消耗了太多的氧气一样,而且明明吃了饭来的,胃却空空荡荡的,渴望被填满。   来这里想得到什么,陈秋持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或许他只是需要到达一个地方,什么地方不重要,他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联系。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寺庙可没有多么的“实”,反而“虚”的成分更多一些。   法会后住持讲经,人群随之散去一大部分,他进殿,得了个位子盘腿坐下。   头顶有佛垂眼看他,面前有很多神佛一般岿然不动的背影,他就对着这些背影说:   “最近遇上点事儿,不过……也不需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哎也不能说不大, 50%的概率会发生,发生了就还挺大。刚听说是不太高兴,想开了就好了,不就是脑子里埋了个雷么,如果突然就爆了,全世界也就跟我没关系了,要是能不痛苦就走了,也挺好,反正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死了就算了,至于别人,哦不对,至于你和姐姐,应该会伤心,但我也管不着了不是么。其实现在,我也管不着你们,你们一个跑得远,一个跑得高,都他妈离我远远的,还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怎么搭理我……”   “真的不能原谅我,或者说,你们俩,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是么?”   陈秋持眼前的点点烛火似乎在一瞬间蔓延开来,连成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烟雾袅袅,钻进鼻腔,他深吸一口气:“……算了。”   诵经声在耳边摇荡,他换了种语气说:“酒吧生意最近挺好,就是有点太好了,很吵,以前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现在一忙就忙到两三点。搞不懂哪儿来这么多人,他们不上学么,不工作么,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可我太累了。赚得确实比以前多,可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忙,忙到实在撑不住不得不去休息,呵,我现在洗澡的时间都不确定,有时候是小睡一觉起来洗,有时候是第二天起床洗,真是……好在那几个人挺能干的,就是俞铠,那小子三天两头给我惹事儿,他跟我脑子一样,都是个雷,说炸就炸。”   “街上的人都看不懂我为什么留着他,我刚开始也是冲动,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不能不管他,但这两年想明白了,我也是……只是想家里有人,家里有人,也能算是……家人吧。”   陈秋持抬头,佛的侧脸高悬于上,那双半闭着的眼似能洞察世间一切善恶,无情地审视着自己,他又说:“其实还有很邪恶的打算,我不想自欺欺人……”   他的声音极低,似是只说给自己和神佛听,他沉默着坐了片刻,似乎在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没有汇报,又像是期待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起身离开。   不甘心似的,踏出门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刺眼,禅垫上的背影就这么熔化掉了,还是没有动。   下楼梯,刚转过走廊,陈秋持被一个小沙弥叫住:“净慧师兄让我转交两串开过光的手串,保佑施主平安。”   “我爸他——”陈秋持不知道人家的规矩,是不是可以这么叫,但要是让他叫自己亲爹法号,又开不了口,他的语气降下来,“没事了,谢谢小师傅。”   “师兄他很好,他今天特别开心。”   “……谢谢。”   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陈秋持点了点头,手里的珠子还有余温。   回家的路上,陈秋持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周乘”两个字,犹豫了一阵子才接听:   “周总,有事?”   “总什么总!叫哥!”   “呃……我开车呢。”   “出去?”   “不,回俞湾。”   “那正好,我过去看看你。”   “不用了,我挺好的,谢谢关心。”   “你——”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被噎住,“我去看看阳阳。”   “哦。好的。”   “我大哥,昨天又来让我把她劝回去,你也帮我说说,让那丫头回上海,在公司实习。”   “我劝不动。”   “唉,算了,见面再说吧,我一个小时到。”   烦躁似乎已从心里悄悄点燃,陈秋持揉了揉手腕,不是开过光的么,怎么连点儿宁心静气的功效都没有,他想。   周乘不是一个人来,每次有司机跟着,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听到动静,陈秋持侧过头,略微抬了一下眼,扫过那个长相稚嫩却穿了一身名牌的男孩,随即听到周乘说:“你别进去了,在外面逛逛吧。”这话似乎惹着人不高兴了,他语气软下来,“听话,我跟人谈点正事儿。”   “不好意思啊,我跟佳阳说你要来,她转身就跑,拦都拦不住。”陈秋持说。   “呵,料到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她,就是很久没回来了,来见见你。”   “有事?”   “没事不能来?看样子我得常来,不来你都跟我生分了。”   “没有。”   尴尬被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打断,陈秋持抬头一看,俞铠从楼上跑下来,边跑边喊:“你干什么!你出去!”   他忙起身拦住:“没事的,铠,上楼去吧。”随即警惕地回头望向周乘,给他一个抱歉的笑,又拍了拍俞铠的手臂,“听话,我没事。”   等俞铠上了楼,周乘笑笑:“脑子还是这么不清楚啊。”   “一直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他这样,不赶客吗?”   “晚上他都在后面看电视,打烊再来整理,没事的。”   “哦。”周乘显然不怎么想讨论俞铠了,下巴往外一抬,问陈秋持,“哎,外面那小孩,像不像你刚上大学的时候。”   陈秋持眼神都没有动一下:“周总,年纪再小一点就不合法了啊。”   “哈哈!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带他出来。”   “跟我没关系。你到底有没有事儿?”   “上次说的,你这儿的账不能随便对付着,立航也不是专业的,别什么都给他做,过两天我给你找个会计,以后每个月来你这儿一两回,做账报税什么的。”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见他一直不阴不阳,周乘也有些烦,啧了一声:“都说了,店是你的。”   陈秋持不说话了。面对不想看见又不能得罪的人,他只能选择沉默。   “坐了一会儿了,陈老板连口水都不给喝么?”   陈秋持立刻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个玻璃瓶子递给他:“这是店里最贵的矿泉水了,配得上您的身份。”   “生意怎么样?”周乘就像看不懂他脸色似的,继续问。   “挺好,就是人越来越多,有点累。”   “没必要这么累,不然就转出去,跟我去上海。”   陈秋持不是没去过上海,周乘刚离开俞湾是带着他一起的,他也在高楼里做过一阵子西装革履的白领。只待了几天,上海的房价和物价便迅速把他心里关于“钱”的阈值拉高,以前不觉得自己是穷人,但在这里是了。站在落地窗前,总有一种想要飞出去的冲动,不是自杀,就单纯觉得,这是鸟生活的高度,不适合人类,于是趁着老街改造,他又回来了。   当时周乘问他既然想走,当初为什么答应跟他过来,陈秋持说因为姐姐和爸爸都不在,那已经不是家了。他又问,   那为什么现在想回去?陈秋持想了想说,毕竟还是家。   周乘听不懂,他一向不理解陈秋持的思维模式,便说他拧巴,说不勉强,想回就回吧。   他在周乘这儿,一直是来去自如的。   周乘从不允许他沉默太久,没话找话硬聊:“哎,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没交新女朋友?”   “没有。不想交。”   “为什么?”   “一个人挺好,有个人在旁边啰里吧嗦的很烦,比如现在。”   “呵。说真的,你和别人不一样,人家都是心里头一直有人,才不将就,你又没有,为什么不谈恋爱呢?”   “周总,我好好开店你好好赚钱就行了,管这么多干嘛!真是闲的!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人?你又怎么知道我非要找女朋友?我跟你一样找个男的不行么?”   “谁?!我弄死他!”   “你有完没完啊,没事我上楼睡觉了,慢走不送。”   “大中午的你睡什么觉!”   “午觉!”说着,陈秋持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楼梯。   周乘拉住他,放低声音:“哎,跟你说正事儿。”   “什么?”   “你知道我一直都喜欢你的吧,我没变过。”   “切!你喜欢的人都数不清了。”   “他们不算什么,你才是我心目中的白月光。”   “周总,人到中年就别这么矫情了行么,昨天没睡好我想去休息了。”   周乘大老远跑来,一句好话没听到,面露愠色,又不想发作,对陈秋持,他连句狠话都没说过,因为他知道惹毛了这祖宗,他心硬起来,真的可以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   “行行行你去吧,我先走了。”   陈秋持没有送他到门口,却注意到,周乘走出门,直接拐进了另一家店。 第5章   出门右转,周乘看到汉服店开着门,虽然俞歆是他的青梅竹马,是在俞湾他最信任也最亲密的朋友,两人分分合合,现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俞歆至今未婚,他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可今天实在是被陈秋持挤兑得有些郁闷了,他走进店里,直接说:“陪我吃个午饭吧。”   俞歆正在给一个女孩化妆,眼都没抬:“忙着呢,该找谁找谁去。”   “不急,我等你。”   听到一向自命不凡的周总,语气那么颓唐,她转过头仔细看了他一眼:“大概十几分钟。”又瞧见周乘身边那个男孩,俞歆递给他一个淡漠的笑容,“要和他一起?”   周乘会意,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对男孩说:“转了点钱给你,吃点自己想吃的。”   男孩眉头一皱,嘴巴一撇:“可我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嘛~”   周乘脸色一沉,连一点假笑都不给了:“好好说话别撒娇!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这种腻歪劲儿。”   男孩悻悻而去,俞歆笑道:“是,你就喜欢不理你的。”   周乘连扒了小半碗饭,才开始喝酒。他从不讲究那些俗套,他说吃饭就真的需要实实在在的“饭”,而不是一桌子的华而不实,他至少需要一道下饭的菜,能在他开始喝酒之前填个半饱。   “俞湾只有你,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从来不会给我压力。”周乘说。   俞歆没怎么动筷子,只拎着酒杯,小口小口地抿,慢悠悠地说:“我这么好也没见你娶我。”   “就是因为好才不能祸害你。”   “那我要是心甘情愿被你祸害呢?”   周乘连头都没抬,往嘴里塞了一块豆腐,烫得话都说不清楚:“那咱俩可能没办法一直这么好了,嫁给我和丧偶区别不大。”   “周总对自己认知很清晰嘛,那我还得感谢放过!”   “客气了客气了。”周乘笑,是一种亲密无间的笑,但那笑转瞬即逝,“陈秋持真是个不识抬举的白眼狼,你知道么,我刚到他那儿去,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那是个卖酒的地方,想喝热的应该去咖啡店。”   “你是没看见他那张脸,比冰箱里的瓶装水还凉。”   “人家洁身自好,不想跟你搞这些污七八糟的关系。我倒是觉得他挺好的,比你有人情味儿。”   “我——”即使是不好听的话,周乘面对俞湾这些人,这些他认为的“自己人”,都没什么脾气,“他要是肯跟我我才不找别人呢!”   “少来,你有老婆,有孩子,身边还有源源不断的小男孩,陈秋持又不瞎,干嘛跟你混在一起?你能为了他离婚么?舍得你那宝贝儿子么?”   “那不能,上市公司,我的婚姻状况要公示,这是原则问题,对外形象还是要维护的。”   “所以啊。我劝你少来招惹人家,免得一点儿情分都不剩了。”   周乘沉默,俞歆瞥了他一眼,话说到这里,也就不用再说下去了。   周乘趁着酒意上头注视她,这么多年,他承认自己都有点中年人的样子了,可俞歆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她的美是一丛晚香玉,热烈、直白,馥郁芬芳,只是这些美好都跟他没关系了。   他有一个商量好互不干涉彼此私生活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儿子,一位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一些陪在自己身边的年轻男孩,可他太贪心了,执着地想要陈秋持。   工作日,景区游客不太多,聂逍大多数时间都守在电脑前,打理社交媒体账号,发布景区简介、交通方式、商户推荐之类的信息,阅读量很少,互动人数稀缺,偶尔有人评论一两个问题,他便像个客服一般热情回应,生怕晚回一秒,对方就已经丧失了对俞湾的兴趣。有时,他无意间点进“附近” 板块,一旦发现一个吐槽帖,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视线里便全是铺天盖地的负面消息。   “俞湾,一个非要拼命要给人增加运动量的景区:明明车可以开到山脚下的,非要停在古镇停车场步行过去。”   “堪称最难进出的景区停车场,那几条单行道被随意调头的车堵得严严实实。”   “允许有些店排队时间长,但也不能这么长吧,有些倒是不排队,一窝蜂往里挤,乱七八糟的根本就没人管理。”   “俞湾的游客服务中心居然不卖文创产品,这么大个景区连个冰箱贴都没有,明信片也是博物馆的。”   “一大早来,除了那几家连锁店,有特色的小店几乎都不开门,只能蹲在工艺品店里看老爷爷做木雕,老爷爷都给我看emo了。”   “徒步俞湾已累傻:宣传里都没说徒步上山的路那么难走,手脚并用才爬上去,下了山才发现有家运动用品店。”   “回复:我们买了登山装备,但是接下来扛着那些东西挤地铁赶飞机,不如没有,真的!”   这些信息,不仅聂逍看见了,他的领导和主管上级也都能看见,文旅局负责外宣的同事都快被at烦了,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言辞急切地说俞湾4A已经三年多,今年可以申报5A级,而且市里还打算评选精品旅游线路,建议他们把服务质量和旅客满意度提升一下。   在省委,聂逍被锻炼出一种迅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些对他来说颇为得心应手,不止列出十数条建议,顺手还把申报材料给整理了,做完这些,他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关闭文件夹,起身去敲林主任的门:“主任,文旅局说需要适当整改,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你和小魏先去实地了解一下情况,归纳出问题,我们讨论之后再整改。”   “好的。”   这几年,聂逍给自己培育出一种主动的奴性,工作积极高效,没人愿意做的事主动接下来,感觉自己做得越多越好,从不介意自己什么时候下班,或者加班到几点钟,甚至有些工作还是在陪领导吃饭、喝酒、打牌之后,再回家完成的……他是个随传随到有求必应的模范员工,直到他离开省委,到了这个“不需要太优秀”的地方。   临出门之前,叶主任叫住了他。   “你先去处理别的问题,营业时间这事儿我再想想,有点难协调。”   “哪里难协调?”   “河西的商户做生意怎么说呢,都有点佛系,毕竟不是以赚钱为主要目的。”   “哦,明白了。”   “尤其是酒吧和汉服店,汉服店还好说,偶尔关店一两天,酒吧呢,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一直关着门,给自己放假能连放半个月,他们家还有那个暴躁的大块头,唉——”叶主任摇头,“很麻烦。”   大块头也不是时时都暴躁,比如等待开饭的时刻,他端坐在椅子上,虔诚又乖巧。   酒吧通常在下午四点开门,员工们先吃饭。   周佳阳又夹起一块豉汁排骨:“真好吃!感谢忙碌了两个小时的大厨俞师傅。”   俞广乐头也没抬:“我可不是大厨,大厨一般都不会自己忙,有人给备菜,他只要负责炒。”   陈秋持说:“那你也可以招个徒弟帮你。”   他立刻回绝:“不用,没多少人点餐,我一个人就够了,何苦花那个钱。”   周佳阳笑道:“看咱大厨这境界,宁愿自己忙自己累也要帮老板省钱。”   “给你们这帮人做饭才最累,客人加一起都没有你们难伺候。”   陈秋持说:“赶紧吃饭,别贫了。看你铠哥吃得多香。”   俞铠没有那么伶俐的口齿,从不参与抬杠拌嘴等活动,他胃口特别好,对饭菜有着天然的崇拜和期盼,尤其是手里这根大骨头,一口咬下去两腮圆鼓鼓的,见陈秋持看他,忙说:“好吃,老板吃。”   众人都笑起来,谁不喜欢吃饭香的饭搭子呢,大厨俞师傅更是开心,被提供了完美的情绪价值。   周佳阳换了个话题:“哎我今儿去买早餐,八点钟不到,大威哥已经摆好了出租的摊子了。”   俞立航不解:“出租?”   “嗯,他那个运动用品店新增了租赁业务,租登山包登山杖之类的,连小孩儿玩水的抄网小桶都可以租。”   “果然,旅游爆发之后,全国各地都在努力讨好游客。”   陈秋持皱眉:“这事儿……最好不要吧。卖东西多简单,出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老板,现在单纯卖货的思维模式已经不够了,做旅游业需要有服务意识。”周佳阳说。   “这是金融学教你的?”   “不是,这是社会实践教我的,这年头谁还记得课本上写的啥,考完就忘,真正的实力得在课外学。”   “去你小叔那儿能学的更多。”   周佳阳脖子一梗:“就不去!”   俞立航说:“我觉得极速出租那些东西还挺好的,他们店挨着进山的路口,即使原本没有需求,看到了那个摊子,也会觉得有需求。”   陈秋持坚持:“自己买的东西和租借的,毕竟不一样。”   “那你跟大威说说?”   陈秋持一脸淡然:“关我什么事,我做生意不喜欢被人管,也不会去干涉别人。” 第6章   上午十点,景区管理群里发了一大段文字。   尊敬的景区商户:   您好!   首先,感谢各位一直以来对景区发展的贡献和支持。我们一直致力于提升游客的满意度和景区的整体形象。近期,我们注意到由于景区内各家商户的营业时间不一致,给游客的游览体验带来了不便,影响了游客的满意度,为了改善这一状况,我们拟定以下几点建议:   1.营业时间调整:除特殊情况外,所有商户应尽量在上午10点之前开门营业。这将有助于游客在到达景区后能够及时享受到各类服务,提升他们的游览体验。   2.休息日安排:对于需要安排休息时间的商户,我们建议尽量将休息日安排在工作日,以减少对周末和节假日游客流量的影响。   3.特殊情况报备:对于因特殊原因需要调整营业时间的商户,请及时向景区管理委员会报备,并说明情况。我们将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协调和调整。   4.游客满意度调查:我们将定期进行游客满意度调查,以确保我们的服务和措施能够满足游客的需求,并持续改进。   请各商户认真考虑上述建议,如有任何疑问或需要进一步讨论的事宜,欢迎随时与景区管理委员会联系。   感谢您的理解与合作!   景区管理委员会   字数太多,已远远超出了以往的通知,这段话发出去两个小时之后,才有商户回“收到”,却也不知道是惯性回复还是真的打算执行。   酒吧还没开门,周佳阳拿着手机朝陈秋持晃晃:“老板,怎么回?”   “不回,等别人回。”   “这显然是不合理啊,咱们这种店,上午根本不用开门营业。”周佳阳撇撇嘴,抱怨道。   俞立航显然是认真读完了的,说:“人家写的是‘拟定’,就是还不确定。”   “根本确定不了。”陈秋持不慌不忙地整理冰箱,略有些强迫症似的,一定要把每个瓶子的标签朝向同样的角度。   “真的么?”周佳阳问,“管委会最近花样百出,谁知道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与此同时,管委会办公室里,林主任也紧盯着手机屏幕,眉头微皱,对聂逍直言:“你这么写,我估摸着响应的人没几个。”   “嗯,我有数。” 聂逍笑出了一些狡黠,“我正等着他们提反对意见呢。”   “反对?”林主任一脸疑惑。   “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分,等大家提出不同的意见之后,再打个折,就是咱们的实际需求,也更容易落地。”   林主任会意,便不再言语。   魏然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插话:“所以你的实际要求是什么?”   “让各家商户自己确定营业时间,咱们统一做好了牌子挂起来就可以。”   “他们自己确定?那跟现在也没区别吧,挂不挂牌子意义不大呀。”   “不,游客到了一个地方但是还没到营业时间,和到了一个地方它一直没开门是两种心理状态,前一种只需要等等,后一种就是失望,失望之后就会立刻拿出手机吐槽发网上。”   这下魏然明白了:“哦!而且他们自己定的时间,也自然会执行,不会像现在一样没个规划。”   傍晚过后,群里热闹了起来,陈秋持等的“别人”都在踊跃发言,也恰好就是聂逍需要的“反对意见”。第二天一早,管委会便说:“是我们欠考虑,给大家添麻烦了,参考了各位的意见和建议,我们不再硬性规定统一的营业时间,请各商户根据自身特色和市场需求,灵活安排营业时间,并在本周日之前把时间安排提报给我,我们将集中定制一批公示牌,并尽快完成安装工作。请各位按照提报的营业时间执行,以便更好地为游客服务。”   聂逍前一晚帮老领导的孩子辅导作品集,熬到两点半,今天上班,他像是被一个桶罩住了脑袋,总觉得周围都嗡嗡作响。他拖着步子上楼,刚想坐下,却发现一团毛绒绒的物体蜷缩在自己的椅子上,聂逍猛地后退,神秘访客也被吓了一跳,四目相对,他困意全消,立马换了一种矫揉造作的声调:“你是谁呀?长得好漂亮啊!”   魏然笑着提醒:“别碰她啊,这猫随主人,脾气不好,你最好等她自己走。”   “随主人?”   “对面酒吧的猫。”   聂逍尝试伸手挠了挠她的头,看她脖子上的项圈,银色小牌子正面写着“ Tiger” ,背面写了一个“陈”字和一串手机号。   “你叫tiger啊,很帅很威武,good boy~”   “错啦,是只母老虎。”魏然说。   “啊!原来是小姑娘,不好意思。”   猫慵懒地弓起身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转了半个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聂逍也不赶她走,心甘情愿只坐半个屁股,和她共享同一把椅子。   见他和猫挤在一起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意味,魏然笑道:“你也太尊敬她了吧,很喜欢猫?”   “嗯,小时候我们家有一只狮子猫,养了十四年,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养过。”   “啊,那肯定很伤心吧。”   “她当时已经病了一年半,最后一次去宠物医院之后,就离家出走了,以前她从来不肯出门的,我家门窗开着她都不出去,可那次她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聂逍垂下眼,声音也随之沉下去,“我当时跟疯了似的到处找,后来问了医生,他说有些猫感觉自己到了临终的时候,拼命了也要出去,所以就放她走吧,她是太爱你了,所以不想死在你面前。”   “哎呀~”魏然的五官都缩紧了,“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要哭出来了,养了十几年啊,好难过。”   “当时觉得是天大的事儿,现在感觉就还好,现在能回忆起来的,都是跟她一起特别开心的时刻,不过上次我回老家找户口本,在抽屉角落发现一根她的胡子,那一下子特别揪心,难受得蹲那儿半天起不来。”   魏然怔住,两串眼泪突然就滑落下来,聂逍手忙脚乱给她递纸巾:“不说了不说了,别真哭啊。”   正说着,猫醒了,聂逍转过头,见她亲昵地在自己背上蹭来蹭去,喜欢得很,轻轻抚摸她的头:“吵醒你了啊,接着睡吧,没事的。”   可这位女士果然是女中豪杰的做派,前一秒还娇嗔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后一秒就翻脸不认人,冲他哈气示威,紧接着甩甩脑袋,转身利落地走了。聂逍下意识地跟上两步,她站在窗台上,回眸递来一个“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的凌厉眼神,随即纵身一跃,跳上侧面的雨棚,再借力跃上屋顶,动作行云流水,弹跳力惊人,只留下聂逍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宠物和宠物不一样,聂逍想,自己家的是公主,这位就是女侠。女侠卧在一片斑驳树荫下,淡漠地注视着楼下游客如织,很有些傲气。   接下来的几天,聂逍摸清了小猫的作息规律。每天早晨上班时间,她准时来打卡补觉,悠然睡上一两个小时,便出去闯荡江湖,飞檐走壁;午饭后溜达回来,楼上楼下巡视一番,最后选定聂逍的桌子趴下,宣告主权。聂逍见状,专门腾出一个抽屉,塞满了猫条、罐头和零食,以求小猫能和他多玩一会儿。   “聂逍啊,刚来的时候还嫌这儿没活儿干,现在倒好,上班摸鱼都摸出花样来了。” 叶主任路过,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打趣。   “该做的都完成了啊主任,内容早晨才给您审核过,已经发出去了。”   “嗯,你效率是高。”叶主任见他和猫玩得兴起,又叮嘱一句,“赶紧把猫还给陈老板吧,别招惹他,看着个子不高没那么壮实,真动起手来你不一定打得过他。”   “我没事儿招惹他干嘛。” 聂逍哭笑不得。   “就这么一说,街上都传他又阴又狠,肯定不是空xue来风,多留个心眼儿没坏处。” 第7章   这只猫,是一家倒闭宠物店的留守动物,两年前的夏天,陈秋持打烊之后躺在床上,总能听到一阵一阵的猫叫声,远,但真实存在,且连续好几天,一直到声音从清澈到嘶哑,他待不住了,出门去找。   这家店显然已经没人在维护,从外面看,几个空货架歪歪斜斜,手电筒照到的地方,能看得见灰尘,和杂乱无章的脚印,他正想唤一声,却见一个影子突然从高处跳下,他吓得后退半步。   原来这就是把他叫来的那只猫,她站在一小束光里,矫健又有点狼狈,眯着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又倔强地盯着陈秋持,硬撑着捍卫些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似乎前几天那些无助和哀求都跟她无关似的。   陈秋持小心地把水倒进瓶盖,从玻璃门下面塞进去,又把带来的卤牛肉掰成小块,小猫似是饿极了,猛吃几口,吃得急了,差点噎住,却顾不上停歇,仰头奋力地嚼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他看着这只猫争分夺秒,拼了命活下去的样子,心生恻隐,又有些动容,第二天就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带回了家。   她是一只豹猫,但花纹生得不太标准,豹纹里夹杂了一些虎斑纹,价格却又不便宜,于是一直没卖出去,老板给了陈秋持一个尾货清仓价,可他并没有当成品种猫来养,给了她完全的自由。平时就在屋顶上闲逛,饿了就回家吃饭,吃完继续出去玩,毫无恋家的意思。只是她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调整得和陈秋持差不多,半夜回家,睡在阳台上的窝里,陈秋持每晚回房间,都能看见她身上的斑纹随着呼吸,起伏翕张,是有韵律的美感。   他有时候会故意使坏,对着起伏的小肚子揉一把,虎子被弄醒,张嘴便咬,却又是假装的,连个牙印都没有,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赠予他一点点潮湿细碎的亲昵和暖意。   说是宠物,也不尽然,陈秋持当她是室友,一个在卧室等他,让他每晚都能安稳入睡的室友。   小猫陪聂逍上班差不多半个多月之后,她的主人终于上门了。   陈秋持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女孩也到了管委会,其中一个似乎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脸上似有泪痕。   女孩说,她们是湾南街一家咖啡店的店主,生意太差了想退租,当初签约的时候,原本承诺过景区南门是正门,旁边还有地铁站,结果地铁施工挖到文物,改成了一公里外的北街入口处,而且两个停车场都在北街,南街门可罗雀,本来她们的店门面就小,没有太多座位,加上湾北那边又开了一家大品牌的连锁,天天九块九的卖,更加没人去她们的店了。权衡之下,决定及时止损,但违约金高得惊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管委会出面帮忙商量一下。   陈秋持对她们的咖啡店有点印象,小巧精致,干干净净的浅蓝加白色调,不少游客去拍照,挺好的一家店,关掉了未免可惜,于是他说:“如果你们想要搬个地方,河西有几家店面很大,可以分租出去。”   叶主任说:“恐怕开发商那边不会同意,你们河西都是个人的,她们的合同是跟管理公司签的,要搬也只能搬到河东。”   “哦。那就没办法了。”陈秋持轻描淡写,转头对着猫喊了一声,“虎子!走了,回家!”   小猫蹦蹦跳跳地跟上,聂逍的视线也跟着她蹦蹦跳跳地走远。他想,这个人进门,只跟叶主任打了声招呼,一直到他离开,视线都没有望向别处,似乎他只是来找猫,顺带着给咖啡店的困境提两句不痛不痒的建议,热心但有限,善良和冷漠都不那么彻底,给人一种很奇怪的疏离感,总是隔着一条浅河。   这天傍晚,聂逍又被魏然拉来酒吧,他不拒绝,也不全然因为自己下班无事可做,他每天都能从自己的窗户看到对面,却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好奇又有些期待的世界。   乍一看客人还不是很多,有不少空位,但空着的桌子上都摆了预留的牌子,显然这地方不久就会坐满了人。他们坐在吧台旁,聂逍因为待会儿要开车,只点了杯气泡水,旁听魏然和俞立航聊天。   “他们说你之前在上海工作?”   “是啊,做了八年程序员。”   “程序员?高薪职业啊,那为什么要当调酒师?”   “被裁了呀。”   “然后就没再找别的工作?”   “大厂待久了,小一点的地方吧看不上,别的大厂也都在裁员,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满意的,就回来了,回家住,生活成本低一些。”   正聊着,他注意到上午去过管委会的两个女孩走进酒吧,在自己身后坐下,陈秋持随即从楼上下来,聂逍人虽然坐着没动,注意力却离开了吧台。   “我们听说,在俞湾没有陈老板摆不平的事儿,所以想来问问您,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退租的。”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陈秋持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   “其实,也不是说想要赖掉违约金,我们也试过找别人来租,真的已经找了很久了,陈老板,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商量的……”女孩们似乎在犹豫着斟酌措辞,身旁有个一俯一仰的影子经过,其中一个女孩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更宽敞的位置,顺势说,“上次我们提了一下,那边就说派个法务来跟我们谈。上午回去之后,听说您认识投资方的大老板,能不能帮我们打声招呼,看看适当打个折。”   陈秋持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去吧台倒了两杯水,女孩们接过,道谢之后接着说:“陈老板,我们是五年前签的约,原本打算20年初开业的,突然就开不了了,当时免了我们半年的房租,后来……您也知道,基本没什么游客,好不容易熬到了去年,终于好了一阵子,没想到这边又开了几家大连锁……”   “嗯,我知道。”陈秋持拿着手机,划开又关闭,“你们说的周总,那个人也是从小在俞湾长大的,这条街上90%都认识他,其实,这种事儿你们来找我还不如找汉服店的歆姐,她跟周总更熟。”   “就是歆姐让我们来找你的。”两个女孩见陈秋持神色不太好看,忙说,“陈老板,我们也就是试试,如果实在为难就算了。”   送走了女孩们,陈秋持对俞立航叮嘱一句“我出去一下,你盯着点儿”,便出了门,而聂逍走神这阵子,魏然他们相谈甚欢。   “所以你原本就喜欢酒?”   “对,任何不如意的时候,尴尬的时候,需要勇气的时候,来两杯酒,事情都会顺利起来。”   “那你上班的时候会喝酒么?”   “当然,有时候灵光一闪调了一杯新酒,总得自己先试试吧,不能把客人当小白鼠。”   “那岂不是会越喝越多?”   “喝多了才好呢,多喝一点回头打开股票软件,账面上的五位数都能变成十位数,多开心。”   聂逍跟着他们笑起来,从他到俞湾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觉得这里有趣,这里的人有趣。   这天,聂逍做完手头的事,已是下午三点,对面酒吧的门开了,他的目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穿过人群,看着陈秋持走到老崔的摊子旁边,跟他说了几句,顺手抓几颗花生,手心一攥,轻轻一吹,花生皮落叶一般飞走,再丢进嘴里。他吃得很慢,显然就是个小零嘴儿,可以吃也可以不吃,但他吃出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气质,似乎这个闲适的下午,就应该倚在门边,即使不吃东西,也得动动嘴。   他穿了一件乍看上去很普通的白T恤,材质轻薄柔软,风吹过的时候会泛起波纹,领口有一圈灰色拼色,算是一点点特别的设计,不止颜色,领口的弧度也特别,不深也不浅,弯曲得恰到好处……聂逍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他转身走了,心还在悠悠晃动,空旷如无风的公园,那个人走了,他坐过的秋千还在荡。   此时,下楼买奶茶的魏然也回来了,并带来了最新消息,咖啡店的女孩们顺利退租,押金全数退还,又有传闻说是陈秋持搞定的。   “看吧,我就说陈老板深藏不露。”   “你出去一趟就为了跟人聊八卦啊。”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的开展工作。”   聂逍往椅背上一靠,盯着天花板:“行吧,现在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一点人脉,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流放生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魏然宽慰道:“不着急,你肯定能做出成绩。”   “我都快要进入半养老的状态了。”他晃悠着椅子,顺手摘下几根猫毛。   “我觉得吧,工作不能闷头做,得让上头经常看见你的名字,才华这东西展示出来,有名有姓的才有价值。”   “为什么你一个总想着躺平的人会有这类经验总结?”   魏然下巴一抬:“聪明才智和人生态度是两码事!” 第8章   夏天早早到了。   俞湾离山很近,尤其是湾北,只要天气晴朗,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半山腰的草木和泉水,加之门口即是河,还没到很热的时候,蚊子就先出现了。那种黑色带花纹的小蚊子异常凶猛,被叮一下又烫又痒,红肿好几天都消不下去,陈秋持今天,就是被它叫醒的,小臂上两三个包连成一片,起伏山脉似的,他闭着眼,抓得烦躁。   俞立航在他下楼梯的时候喊住了他:“陈秋持,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什么事儿?”   “大威那边租出去的登山杖断了,一个游客扭伤了脚。”   “严重么?”   “伤得不怎么严重,但是不巧正好遇上旅游产品质量检查组来,你说大威这运气是不是太差了。”   “确实有点儿背。”   “反正极速这两天没开门,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无非就是赔偿处罚。而且大威跟周总是从小和泥长大的交情,这边刚出事,那边的法务就在高铁上了。”   “这倒是,管委会那边估计也能消停几天,太烦人了他们,瞎折腾,想一出是一出。”   “跟管委会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们建议那几家店搞什么租赁,像租鱼竿渔具徒步装备之类,建议的时候也就动动嘴皮子,真出了事儿找谁去,还不是得咱们自己承担后果。”   陈秋持还在执着地挠他的手臂,似乎并不介意那一条条血痕,对他来说,疼比痒更好受些。 “也是好心,只可惜出了意外。”他说。   管委会反应很快,当天下午便在各个社交媒体上向受伤的游客致歉,并主动承担医疗费用。周佳阳喝完最后一口汤,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评价道:“他们对衣食父母的态度可真好。”   俞立航附和:“都说了是衣食父母了,能不好么。”   “要不是出这个事儿,我都不知道咱们还有这么多官方账号,全方位立体覆盖,怪不得最近人流量巨大,这宣传力度……”她点开微信公众号,往上翻,突然看见一张很有意境的照片,点进去。这是一张远景,一只猫在屋檐上散步,背景是半个夕阳,另外还有一张近景,虎子站在栏杆上,嘴里叼了一只蝉,微微抬头,睥睨众生,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把手机递给陈秋持,她说:“老板你看,咱们家虎子多有气质!”   陈秋持随意瞟了一眼,应付似的点点头。   她继续往下划:“哎?怎么他们做的冰箱贴和亚克力立牌也有咱们家猫呀,我得去问问。”   这姑娘说风就是雨,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留下一句“拜托立航哥洗碗”就跑了,俞立航朝着她的背影喊:“要两个冰箱贴来!”   少顷,她带着聂逍和魏然一起回来了,几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尤其是聂逍,看起来有些茫然,眉心不自觉地蹙起,脸上浮现出一抹无措。   “那你自己跟老板谈吧,是不是要付版权费给我们。”周佳阳说。   陈秋持皱了皱眉,怎么就扯到版权费了呢,但还没等他开口,魏然抢先说:“都说了这是聂逍手绘的图,又不是用你家猫的照片做的,怎么就需要版权了呢?”   “哎你们发了那么多虎子的照片,冰箱贴也是按照她的样子画的,卖出去那么多,这不算侵犯肖像权么?”   “小姐姐,你家猫又不是人,人才有肖像权好嘛!”   “猫怎么就没有了,就算她本人没有,但她的主人有的吧。”   “她本人?”   “她本猫!”   两个女孩吵吵嚷嚷的,虽然声音大了点儿,但明显看得出就是拌嘴抬杠,而陈秋持和聂逍这两个当事人倒像是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并排倚在吧台旁,陈秋持也不想制止,只觉得这两个女孩半真半假地吵吵,热闹又可爱。   “您好,我叫聂逍。”   陈秋持没听清,问了一句:“夜宵?”   身边的人低头凑近他的耳朵,放慢语速说:“不是夜宵,是聂,耳朵的耳,双人的双。”   “哦。”陈秋持借着看向吧台后面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拉远了一些距离,仿佛在心里用一条无形的警戒线划分出虚无的空间,把自己和别人隔开。   “我是管委会的科员,负责外宣和设计,年初从省委派来俞湾的,咱们在办公室见过的。”他躲过了陈秋持直视他的眼,“那个……现在主要在管理那几个官方账号。”   陈秋持听着这么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有些想笑,生怕自己不回应,他会接着说下去,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好,我姓陈。”   “陈……?”   “陈秋持。”   一阵沉默后,聂逍问:“迟来的秋天?”   “不是那个迟,是持刀抢劫的持。”听到一声没忍住的笑,他问,“你笑什么?”   聂逍说:“我想起一位师姐,叫景逸,她跟人介绍自己都说是肇事逃逸的逸,跟你那个持刀抢劫异曲同工。”   “那我可能判得更重一点。”   “不会,有我在,我是逍遥法外的逍。”   陈秋持笑得很勉强。 “尴尬又有点幼稚的笑话。”他想。   长久的没话聊之后,聂逍说了句“陈老板,等我一下”便匆匆走出门,陈秋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自己本来就得一直待在这里,不存在什么等不等的。   没多久,两个女孩争论的话题已经跟猫无关,变成了“你们管委会的幺蛾子”和“你们不配合管理”之类,陈秋持还在专注着挠他的手臂,眼睛看着她们,耳朵却关上了,他想,这两个姑娘很像一对异卵双胞胎,长得不一样,但总有些相似之处,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活泼热情,都爱抬杠,也都得理不饶人,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相处起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他想起自己的姐姐。和姐妹不同,姐弟之间完全没有势均力敌的时刻,姐姐对他来说,就是除父亲之外的另一个管理者,即使现在这个管理者不在身边,即使她都是过了很久才回微信,说出来的话还是让陈秋持不由自主地遵守着,比如“多请一两个人,别都自己做”,比如“少熬夜,比起钱,健康更重要”,又比如“有空去看看爸爸”。她是陈秋持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人,然而姐姐已经八年没有回来了,至于她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陈秋持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两个女孩其实并不熟。   拌嘴不怕,就怕真的吵出矛盾来,他用两瓶橙汁打断了她们:“差不多了吧,下次再聊,我们还得做生意。”   聂逍果然又回来了,风尘仆仆的,递过来一支药膏和一包棉签,一看就是刚从药店买来。陈秋持看着上面“丹皮酚软膏”几个字,他既没见过也没用过,于是问:“这是干嘛的?”   “被蚊子叮了用这个止痒,最好拿棉签涂,弄在手上味道不太好闻。”   陈秋持本能地拒绝来自对陌生人的体恤入微:“谢谢,不用了,我喷过花露水。”   “可你刚才一直在抓,都快挠出血了,所以花露水没用对吧,试试看嘛。”   不想拂了他的好意,陈秋持按照他的要求涂了一点,果然是神奇,红肿虽在,却一点都不痒了,他抬头,看见一双笑眼,斯斯文文的,很像是水墨画里的人,清淡雅致。   “很有效,谢谢。”   聂逍点头,随即又露出了些许歉意的神情:“陈老板,她们说的这个事儿,确实是我的责任。”   “你还真当回事儿啊,她们就是抬杠拌拌嘴。”   “我仔细想了想,确实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   “没事。真介意的话——”陈秋持晃了晃手里的药膏,“这个我拿走,就算收你版权费了。”   “好,陈老板豁达。”   陈秋持笑,还是那种职业的微笑,客气又疏离。   他们没再说话,聂逍被俞立航喊过去聊天,他显然很受欢迎,无论是样子还是性格。他看上去是个专注的倾听者,会点头应和;会配合别人开玩笑,笑也笑得开怀,头发乱了随手捋一把;周佳阳端着盘子从旁边经过,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帮忙托一把……陈秋持只旁观,便觉得这个人长得好看却又不太在乎,豁得出去却又不离谱。   他靠在窗边望向初夏的夜。蔷薇初绽的香气被温热的空气推着,悠然穿过街巷,很多游客聚在花墙下拍照,陈秋持被闪光灯刺中几次之后便转回头,酒吧里的光暗了些,地板上几个氛围灯跟着音乐的节奏或明或暗,是被藏起来又没藏好的,跳动的东西。 第9章   俞湾在这座城的最东边,它的对角线,距离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一场音乐节正生机勃勃的热闹着。   一曲终了,即将登场的下一位歌手是周佳阳最喜欢的,她兴奋地将口袋相机高高举过头顶,奋力朝着舞台的方向挤去,人潮涌动间,一个不留神踩到了别人的脚。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叠地道歉。   “没事。”被踩的女孩同样在人群中努力往前挪,两人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   “是你啊!”   居然是魏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不能算是同事,却有着同事般的情感羁绊:上班时间、工作交流、表面上的礼貌、偶尔的互相看不顺眼……   周佳阳指指台上:“你也喜欢他?”   “当然!从他那年参加艺考被拍到就喜欢!”   “哇那你比我早,我是看了他拿亚军那个选秀节目才知道他的。”   “你在粉丝群里么?”魏然好奇追问。   “当然在,而且我在直播间排名前十。”   “谁不是啊,你在几群?”   “二群。”   魏然瞪大了眼睛,眼角的闪粉显得眼睛更亮了:“不是吧!我也在!你叫什么?”   “零重力躺平。”   “居然是你!我是初级科员啊,我找你要过照片的,还记得么?”   “当然,那次你还提醒我加水印。”   “天呐这太巧了!”   “原来咱俩这么早就聊过天。”   “可我记得你说你在上海啊。”   “我大学在上海,今年实习就回来了。”   “咱们居然只隔了一条河,真是——”   “Unbelievable!”她们同时喊出那位歌手在直播间里的口头禅,相视大笑。   亲密感山呼海啸而来,挡都挡不住,明明之前走在俞湾的街上都不会打招呼的人,此时手臂挨着手臂,唱同一支歌,为同一个人欢呼,直到五首歌唱完,两个女孩意犹未尽,心里都存着莫名其妙的激动,不仅仅是因为音乐节,更源自于这场偶遇。   周佳阳略带试探地问道:“你待会儿结束了有什么安排呀?直接回家吗?”   魏然立刻心领神会,回答道:“太远了不想回,要不咱们就近找个地方住,明天再走?”   “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迅速在手机上订了一家附近的温泉酒店,而后提前离场。半路上各自打电话报备,魏然打给父母,周佳阳打给陈秋持。   这个季节的温泉酒店人不多,在靠近阳台的位置,隔着一座精美的屏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池子。起初周佳阳还有些羞涩,在屏风旁边探出半拉脑袋,见魏然大大方方地把衣服一脱,她也跟着一起走进温泉池坐下,阳台是个玻璃顶,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我们以前私下里常说,管委会里就你最单纯,今天这么一看,还真是乖巧得很。” 周佳阳笑着打趣道。   “怎么我看起来像个傻白甜吗?”   周佳阳没否认,其实他们背地里就是这么评价的:“你刚才打电话,开口喊‘爸爸~’的那声,不像二十多岁像十二岁,我都直接喊一个’爸’。”   “哦,这是策略,平时喊‘爸’,有求于他的时候叫’爸爸’,如果有什么大事需要他去攻略我妈的时候,打电话就不管用了,那得挂在他身上摇晃他。”   “哈,演的啊!你平时跟着老林的时候装得也挺乖。”   “那当然,工作能力可以有限,但工作态度一定要好,这就是我的职场生存之道。”   “所以你叫‘初级科员’,还真的就是。”   “对呀,那你呢,人生目标就是躺平?”   “倒也不是,就是现阶段先躺躺,主要是我还没想好以后到底要干什么。我们老板每天都巴不得赶我走,其实我走也行,可去哪儿都觉得不如意,还不如就待在这儿呢。” 周佳阳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赶你走?”魏然有些惊讶。   “哦,他也是被迫收留我的,我可能对他来说是个小麻烦,我走了他能落个清静。”周佳阳苦笑着解释。   “你可别真走了啊,咱俩这才刚相认呢。” 魏然赶忙拉住周佳阳的手,一脸认真。   “那肯定不会!”周佳阳认真注视着魏然,“哎对了,我能问个问题么?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问呗。” 魏然爽快地应道。   “你经常到我们店里来,每次就一两个人,也不约朋友,还只点一杯贵得要死的小甜水,是冲着老板还是立航哥?”   魏然毫不避讳:“当然是俞立航,你们老板那么可怕。”   “可怕?”   “是啊,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我真的没听过有人说他好话,全是……”她没说下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你也知道的吧。”   “嗯,知道,但他不是坏人,这你放心,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现在绝对是个正常人,甚至比好多男的都更好一点。”   “是么……”魏然犹豫片刻,紧接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那姑且信你!哎,俞立航他,没有女朋友的吧?”   “没有。但是你真的确定么?他年纪可不小了。”   “30加?”   “ 32 ,虽然立航哥比我们老板还大几岁,但严格来说要叫他表叔。”周佳阳笑着说。   魏然表情夸张道:“啊?那我要是跟他在一起,还得管你们老板叫‘叔’?”   “嘶——”周佳阳假装嫌弃地撇撇嘴,“你别想那么长远行么,我都有画面感了!”   两个女孩又笑作一团。   泡完了温泉,她们俩躺在床上,说睡觉,却总能找到新话题,似乎有意在寻找相同之处似的,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聊完了俞立航,周佳阳说起了酒吧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魏然讲工作里遇到的各种麻烦事儿,末了还不忘吐槽一句“尤其是你们老板”。   “你相信命运么?”周佳阳突然问。   “有点信,尤其是碰到像今天这种不合常理的巧合的时候,你说怎么就能正好在五万人里头,被你踩一脚呢。”   “嗯,我也信,所以我觉得我们老板运气很不好,总能遇到很不好的事儿。”   “是吗?比如呢?”   “他小时候,妈妈就生病去世了,爸爸带大了姐弟两个,他们两个上大学的时候,陈秋持跟人打架,那人伤得很重,被学校开除了,然后他姐姐就出国,一直没回来,后来又听说他爸被他气得身体垮了,住进疗养院,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啊,这么可怜啊。”魏然面露不忍。   “他除了我们,还有湾北街上的邻居,没有其他的朋友,所以独来独往的,有时候脾气不太好,大家也都能理解。”   “嗯,这倒是。”   “他交过女朋友么?”   “这我不知道,应该交过吧,毕竟他长相摆在那儿呢。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上学,那会儿他真是又帅又招人喜欢,出事之后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他,再碰面就是他开酒吧之后了,整个人都变了好多。这几年也没见他跟谁在一起过,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没碰上那件事儿,他的人生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侧过身,以一种诚恳的目光望着魏然,“我不是想替他找借口,但他平时对你们……真的不是故意找麻烦。”   魏然是个挺善良的姑娘,立刻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嗯,明白。不过我们有时候发的通知吧,连我们自己心里都想‘有这个必要么’,但也没办法,上头有文旅局,有城管,还有市委区委,他们哪天心血来潮想出个主意,我们就得赶紧下发下去执行,也是——”她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懂的懂的。”   “哎,你们老板当初,为什么打人啊?”   “不知道,这谁敢问,提都不能提。有时候说错话,他那个眼神刀过来,我就立马静音。”   “哈哈哈你真逗。哎呀都两点了,睡吧。”   “嗯嗯,是该睡了。”   “哎,我突然想起来……”   于是新一轮的话题又开始了。   此时,距离一百五十公里的酒吧已经打烊了,往常,陈秋持入睡前总是筋疲力尽,但今天的他有些异常的精力充沛,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两套不同的神经系统控制着,以至于他的欢愉不那么纯粹,伴随着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但依旧是快乐的,那感觉就像被蚊子叮过的手臂,怎么挠都解不了的痒突然就不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并不恼人的疼。他贪恋这样的感受。   这样的感受只是他自己的,无关任何人。他上一段感情的戛然而止已近十年,这些年他从来不会多看别人一眼,没有恋爱的兴趣,也没有向往。   陈秋持仿若飘荡在起风的海浪之上,细碎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他放任自己,似乎在试探自己的底线,疼痛的底线抑或是脑子里那根长歪了的血管所能承受的底线。他的脑袋以那根长错了的血管为界,一分为二,一半渴望沉到愉悦的深处,另一半则试图挣脱,向上攀爬。   从此以后,每一次快乐和疼痛都是危机四伏的,也是一种豪赌,他想。   他在眼前一片空白的那个瞬间,嗅到一阵怪异的味道,不香也不臭,是他从来没闻到过的气味,而且一旦注意到,就再也没办法忘掉它,久久不散,直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又被蚊子叮了腿,他才想起,是那管药膏的味儿。 第10章   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关于俞湾的社交媒体上,陈秋持的酒吧没火,他的猫火了。   最初当然是因为聂逍的几张照片,后来,景区文创商品卖断了货,游客则不满足于二维影像,开始在俞湾寻找虎子她本猫,随着慕名来撸猫的人越来越多,虎子不胜其扰,白天连家都不敢回。陈秋持更是因此被迫修改了自己的生物钟。   上午九点不到,阳台外面就传来说话声、欢笑声以及时不时的惊呼声,睡眠不足的他一肚子怨气,赌气似的把猫从阳台上捞回来,抱到床上继续睡,当然也睡不着,头痛的征兆越来越明显,有种低烧的不适感。   连着几天睡不好觉,陈秋持下楼的时候挎着一张脸,又冷又硬像一块碎瓷片,周佳阳见状,连招呼都没打便悄悄溜走了。   打开门,阳光刺眼,顺着游客热切的视线望上去,他的猫蹲在阳台栏杆上表演洗脸,“啊~好可爱”的赞叹声不绝于耳,一个小姑娘把明信片举到颈侧,俏皮地歪着头,招呼男朋友抓拍。   陈秋持等她拍完了,问明信片哪儿卖的,被告知是河东一家小书店。他知道那家店,去年底开业的,生意不咸不淡了大半年,最近客流量大了起来。   书店面积不大,有三分之一的空间摆了书架,略有些拥挤,不过也鲜少有人真的买书,剩下的位置摆满了文具玩具,明信片很多,一整面墙,他一眼就看到了印有虎子照片的那几张,随手抽出一张,扫了一眼周围,见游客很多,便对一个看起来像兼职的员工说:“你们老板在吗?请他出来一趟。”   他面无表情,声音不高也不低,是不容置喙的威严。小姑娘显然看得出他绝非善类,忙答应着往后面走,于是陈秋持就在门口等。老板很快从店里走出来,准备好了一个客气的笑容:“是陈老板啊,找我有事?”   陈秋持并不认识这个中年人,也不打算客套,直言道:“自从你们家这个明信片卖火了,我们就再也没能好好睡觉,一大早就有游客来找猫,甚至还有敲门的。”   中年人笑容加深了一层:“哎呀陈老板,还不是因为您家猫太可爱了,大家都喜欢她。正巧游客中心那边断货,我们还打算做点别的小东西,到时候送您几个?”   “我不要,现在就已经够烦的了,还是别做了。”陈秋持语气强硬,不容商榷。   书店老板疑惑:“陈老板的意思是……”   “这些卖完就算了,做点儿别的吧,别拿我的猫做噱头。”   “这个嘛,就算你……”他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咽下了准备说出口的话,“你没权利要求我做或者不做吧。”   陈秋持捏着明信片的一个角,轻轻晃了晃:“一张九块九,一套六张四十九块九,您这没什么成本,已经赚了不少了。”   “陈老板,这话就不太好听了吧,设计印刷运输各个环节都有成本啊,而且我们印刷量不大,单价自然就高。书店呢,本身就利润很低,全靠这些撑着,做文创产品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哦,对,印刷是有成本的,不过直接拿来用的照片,我没看出来有什么设计。”   “背面也有内容,怎么就不需要设计了呢?”   “那请问照片的创作者授权给你了么?”   “呃……发在公众号的,大家都能看得见。”   “看见是一回事,但别人没像你一样拿来卖钱,我只问你,拍照片的人,有没有授权给你,授权总得有个合同吧,没合同也有个记录吧。”   “授权肯定没问题,我觉得管委会那儿应该行,我这就去找他们。”   “怎么这是先斩后奏么,授权还能后补的?”   “陈老板,确实是我们不对,影响到你们也是很不好意思,下不为例好吗。”   “合法合规的,你们爱怎么卖我管不着,但如果拿不到授权,拜托你们要印什么东西自己去拍照片。”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拍的照片就可以印?”   “想拍什么拍什么,但不要拍我的猫。”   中年人陪笑道:“陈老板,网上热度就这一波,过去就过去了,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你应该懂这个道理。”   “我不懂,我不需要做这种‘一波就过去’的生意。”   “那是当然,你有你的‘生财之道’,”他把这几个很普通的字故意说成了尖刻又妖冶的语气,“但我们小本经营,利润都给了租金了,我们也没有大老板在背后撑着——”   “所以这个‘小’生意,你是不打算做了是么?”陈秋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等他说下去,也知道下文。   “啊?”中年人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一下。   陈秋持笑了,但明显是藏了刀:“你无非就是想说我狗仗人势,在俞湾只手遮天?实话告诉你,我还没用过,你想试试么?”   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悚的怪物,书店老板瞪大眼睛,陈秋持把明信片轻轻放在他手里,转身走了。   河对岸一家不大的铺面几经易主,陈秋持看着它从小食店变成奶茶店又变成饰品店之后,最近刚刚装修好,是个粉粉嫩嫩的蛋糕店,门口摆着形似马卡龙的桌椅,种了一排绣球花,从里到外都是饱和度很低的香甜。   起初大家都按照惯例感觉河东的生意好不到哪儿去,花了这么多心思装修,也不见得能坚持多久。可合伙开店的两姐妹似乎很乐观,装修期间每天给街坊四邻送蛋糕,说装修打扰了,说以后开业了有机会合作之类,陈秋持答应了下来。   这天午后,他在二楼客厅靠窗的躺椅上撸猫,虎子在他身上躺着,把自己拧成了一个S型,分外妖娆。   俞立航上楼,递过来一杯酒。   “这才几点就开始喝了?”陈秋持抬手接过来,问道。   “新调的,薄荷蓝莓朗姆酒,夏季特饮,叫蔚蓝冰川。”   浅蓝色的液体入口,陈秋持被冰得一激灵:“嗯,是凉。”   俞立航倚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秋持偶尔应一声,心不在焉。他在看对面楼下,聂逍捧着一个文件夹,给蛋糕店的姐妹们解释些什么。   陈秋持留意到他的衬衫,虽然仍旧是制服,却明显修改过,合身了很多,显得愈发挺拔。天气很热,袖子半挽到臂肘,干净清爽,他和女孩们讲话的时候也是礼貌得体,保持恰当的距离,教养很好的样子。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是他每天上午起床,拉开窗帘,看到的第一个人。   聂逍的办公桌靠着窗,工作的时候专注,不浮躁,如果没在办公室,路上遇到,也会热情打招呼,开朗得像是春天的清晨,仿佛工作和生活对他来说从不是件疲惫的事,每时每刻都像一台新鲜重启的电脑,衬得自己浑浑噩噩面如土色。   此时,几位游客向他问路,聂逍抬眼望向河对岸,手指向民宿的方向,眼神路过自己,摇摇手,笑出了温暖的美感,陈秋持回一个微笑,点头,自觉笑得没人家那么好看,略显刻意。   却没想到,身上的猫突然站了起来,晃晃脑袋,直接从二楼跳到遮阳篷再跳到地上,一路奔跑着过了桥,亲昵地去蹭聂逍的腿。聂逍单手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动作流畅自如,娴熟的仿佛他才是虎子的主人。   陈秋持看看猫,又看看俞立航,一脸无奈:“这……像话么!”   “她是只母猫。”   “母猫怎么了?”   “喜欢长得帅的。”   “切!这么喜欢往那儿跑,就该送她去考个公务员!”   俞立航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哎,那天就想问你了,我之前说要不要加点儿甜品,你嫌麻烦说用不着,怎么蛋糕店老板娘来找你合作,你答应得那么爽快?”   “还不是因为你们都说很好吃。”   “不是吧,好吃的蛋糕多了去了,你这是……看上人家了?”   “怎么正经做生意的事儿你老往龌龊了想啊?”   “切,不承认就算了,不过我觉得她俩挺好的,热情又大方,很会来事儿。”   “这话没错,看她们从装修开始忙里忙外的,我觉得她俩特别有干劲儿。”   “刚开始做都有。”   “不是,你知道她们把湾南湾北都跑了个遍吗,不止我们,饭店咖啡店她们都去过,很积极,像是能把事儿干好的人。”   “嗯,这倒是,我有时候一打开手机就能刷到她们家的照片,发得很勤快。”   “还挺佩服她们的,从早忙到晚,还这么乐呵,要我早累趴下了。”   “你那是打工的心态。”   “本来不就是打工?”   “哎陈秋持,你怎么老忘记自己是老板呢!” 第11章   从蛋糕店装修开始,俞铠便经常去帮忙搬搬抬抬,有时甚至连装修工人的活都抢了,他干得越多,蛋糕送来的越多,他就越开心,吃饱了就往河对岸跑。大家开他玩笑说是不是想恋爱了,见大家都热热闹闹地笑起来,俞铠也懵懂地跟着呵呵直乐。   陈秋持在一旁看着,心里一惊,他虽智力有限,但对简单的人情冷暖还是可以正确感知的,知道谁对他友善,谁讨厌他,谁惧怕他,更何况他身体素质很好,陈秋持忽略了俞铠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情感和生理需求,但他的情况,又不适合像寻常人一样正常恋爱。   他想起有一次俞铠捡到俞立航换包时掉出来的一盒避孕套,仔细端详一阵,红着脸还给他的样子,他是懂的。俞铠上过学,学得很差,但也认识一些字,陈秋持又想到,也许在他年少时,父母也会像别的父母一样,给他做基础的生理教育。   无端猜测到现在,陈秋持觉得自己头都开始疼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本能觉得自己应该管这件事,而他的管理方式一如既往的直接和粗糙:“铠,不可以。”   “哦。”他答应得很痛快,紧接着又疑惑,“老板,什么……不可以?”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他们在跟我开玩笑。”   “嗯,对,是开玩笑的。笑什么?”   俞铠满脸羞愧,嗫嚅道:“笑我吃得多……”   “那倒不是,你想吃就吃没关系。”陈秋持心里不踏实,又试探着问,“你喜欢蛋糕店的姐姐吗?”   “喜欢啊。”   “喜欢哪一个?”   俞铠的笑容很灿烂:“都喜欢!”   “都喜欢?为什么?”   “蛋糕很甜啊,很好吃的,老板下次你也尝尝吧,我吃一块就可以了。那个,黄色哦不,棕色的,姐姐说是栗子味,那个最好吃,绿的我不喜欢,绿的有一点点苦……”   陈秋持没再听他絮叨,随口“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夏天,酒吧门口摆出一排露天座位,俞立航研究出不少不含酒精的饮料,于是,从前不到下午四点都难见天日的酒吧,也开始提早开门营业。他们大敞着门,让凉风可以从屋里吹出来,坐在巨大的遮阳伞下面喝杯冰饮,也是惬意。   下午两点,阳光正烈。一位外卖小哥停下车,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不锈钢碗,带着几分试探着问陈秋持:“老板您好,可以帮我接一碗水么?自来水就行。”   陈秋持接水递给他,发现电动车脚踏的位置绑了一个旧车筐,里面蜷缩着一只小狗,正伸着舌头大口喘气,看起来热得够呛。一见到水,小家伙一头扎进去,拼了命地喝,小哥笑着挠它脑袋:“别急别急,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陈秋持见状转身回去,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略一思忖,又放回去换成可乐,递给小哥:“天太热,大中午的辛苦了。”   小哥本能地要推辞,见他执意要给,只好慌忙道谢,随后打开可乐,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大半瓶,快意地舒了口气,抹一把嘴角,略带羞涩地朝陈秋持笑笑,又喝两口,一瓶可乐瞬间见了底。   陈秋持觉得小哥面熟,大概是经常在俞湾附近跑,也有可能他就是个陌生人,只是感觉认识,就像每天都能见到的交警、快递员、地铁安检,这些人因为身份而不再陌生。   “进来坐会儿吧。”他说。   小哥忙摆手:“不了不了,门口就挺凉快的,谢谢啊。”   陈秋持弯腰逗狗,瞧着它那被剪得参差不齐的毛,问道:“这是……你自己剪的?”   小哥挠挠头:“是啊,可不好剪了,我自己剃个头两分钟,给它剃毛半小时,还剃得特丑,它好几天都不想搭理我。”   陈秋持也觉得丑,虽然丑,却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被精心照顾着的,他问:“挺热的天,为什么带狗出来啊?”   小哥叹了口气:“别提了,以前的房东让养狗,后来他把房子卖了,新房东不让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只能每天出门带着,反正我回去也晚,就是苦了它了。”   “今天太热了,遭罪,要不你先把它放我店里,等晚上再回来把它带走,它认生么?”   外卖小哥满脸惊喜:“不认生不认生,可太谢谢您了,它特别乖,不怎么叫,让干嘛就干嘛,让它在哪儿等我,它就可以一动不动,乖得跟个智障似的。”   陈秋持被这个评价逗笑了。   这只乖巧的小狗卧在酒吧门口,冷气和穿堂风一起吹过,它便不再伸舌头喘气,很快就开始眯着眼,小脑袋晃悠几下便睡着了,睡得很踏实。过往的行人时不时会伸手挠挠它的头,它便伸长了脖子任挠,不叫,也不反抗。虎子试探性地去闻它,它纹丝不动,直到猫鉴定完毕,认为它是个可玩之物后,才敢摇摇尾巴,回应友好。   聂逍看着有趣,给他俩拍了张照片,问:“我能发公众号么,标题就叫‘外卖小哥的宠物寄存处’。”   陈秋持摇摇头:“算了吧,不要消费别人的苦难。”   聂逍像是生怕引起他的反感,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发点不一样的内容。其实……我觉得很抱歉,好多人来找虎子拍照打卡,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谈不上打扰不打扰,本来就是开门做生意。”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发她照片了。”   “倒也不必,网上的热度说不准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就火了,说不定河边那棵大榕树也会变成打卡点,要是真介意,我会直接找你说。”   “我知道你去过书店。”   “嗯?”   “他们来找我了,说授权的事儿。”   像是毫不在意,陈秋持的笑分外浅淡,他不追问结果,似乎这件事跟他完全无关。   聂逍接着说:“我告诉他,前面那些照片不能用,如果他需要,我可以拍些别的。”   “嗯,好。”   “但是吧——”聂逍顿了顿,神色踌躇,“书店老板说,前两天集团法务发了新的合同给他,明年开始房租上涨50%,他有点为难。”   陈秋持原本在帮崔叔整理摊位,听到这句话直起身子,直视聂逍,笑了:“什么意思?跟我有关?”   聂逍没正面回答,他心里清楚,书店老板当然是气急败坏的,但他不能从中挑拨,只能迂回着说:“可能……正巧在这个时间,他误会了。”   “这事儿闹的——”陈秋持深吸一口气,又叹气般吐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如果单纯说房租的事儿,咱们来算算账。据我所知,他们的合同签了五年, 20年的时候,因为你也知道的原因,房租减免了一半,去年初情况好了一些,改成70% ,明年正好到期,七成上涨50% ,跟最初的合同比起来,涨幅是多少?商业租赁,到期续租,涨价是正常的市场行为,跟任何个人都没关系,而且我相信,湾南一条街都是一样的。”   聂逍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遍,点了点头。   “我以前从来没解释过什么,你是第一个面对面问的——”   陈秋持说到一半,看见俞铠从屋里走出来,抬手一指:“没你事儿,回去!”扭头回来,还是笑着的,“所以,我在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神奇的特权。”   他的笑标准、自然,语气也轻轻软软的,聂逍看着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像是刻意修饰出来的不加修饰。   “嗯,我知道了。刚来不久,还不熟悉情况,谢谢你耐心跟我说这么多。其实人多的地方传言就多,陈老板不用当回事。”聂逍说着,又看了看俞铠和老崔,“其实你收留他们,就说明你跟外面说的完全不一样,是很善良的人。”   不知是哪个字眼激起了他的警惕和抵触,陈秋持的笑容倏地不见了,也许那笑容并不是发自内心,即使是假的,也被他封存起来一点儿都不肯施舍给自己。聂逍看着他的眼,本就深邃的瞳仁因为冷冽更暗了,他一字一顿:“你觉得,这事儿跟收养流浪狗一样?我假慈悲?还是自我感动?或者是捞个好名声?”   “不,不是——”   聂逍心下一颤,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刺有多尖利。 第12章   这天下了不小的雨,晚上七点钟,者也还没坐满。两个没撑伞的年轻人一路跑跳着闯了进来,其中一人扯着大嗓门喊道:“老板在吗?我们的店周五开业,到时候可得赏脸来喝两杯啊!”   见陈秋持只微笑,不搭腔也不动,俞立航迎上前接下了他们递过来的名片,念道:“clouldy九十九。”   “不是九十九,是ny-nine。”年轻人纠正道。   “这不是一回事儿?”俞立航一脸疑惑。   “当然不是,哎算了,反正到时候来捧捧场呗,我们店里有乐队,还重金挖来了DJ ,气氛那叫一个热!”说着,他目光四下扫了一圈,眼神中透着挑剔,不太友善,似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这儿太冷清” 之类的话。   陈秋持认出了他们,之前来过,咋咋呼呼一群人,这两位音量尤其大,酒过三巡开始嫌弃气氛不high ,既没表演也没乐队,寡淡得要命,张罗着要走。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是不是请不起,这才又坐下喝到半夜。那一晚酒倒是开了不少,算是那段时间最大一笔生意,所以陈秋持记得。   如今他们还专门开了一家店,看来这是真心热爱音乐表演,他想。   吧台边今晚只坐了一个人,俞立航和聂逍把酒言欢。陈秋持看着疑惑,他俩什么时候这么热络了,不过再一想,也是理所应当,大部分时间,都是俞立航帮他承担了对外沟通交流的工作,和管委会、物业、周边商户都维持着友好关系,甚至林主任进门都直接喊“立航”,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找自己。   陈秋持走近几步,拉出高脚椅坐下,听他们在聊什么。   俞立航说:“你应该听过我们那儿的传说吧,出了名的极速衰老,在那儿一年相当于人间五年。”   聂逍点头:“嗯,听说过,你们那儿的时间流速和别的地方不是同一个量级。之前有同事和你们对接过项目,说发出去文件的三秒之内一定会被接收并且打开,三十秒之后再给反馈就算慢的了。”   “对啊,大厂牛马的生命流逝那都是以毫秒来计算的。我入职前两年买过一个充气床垫,后来升职之后没那么忙了,但我那个床垫传下去了。”   “经常睡在公司啊?”   “可不么,面试的时候说什么‘项目急着交付的时候可能会通宵个几天’,结果一年到头全他妈都是急活,要么就是加急……”   陈秋持有时很羡慕俞立航,可以在某个地方拥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倒不是羡慕他没日没夜的加班,而是羡慕他能有选择的机会,而自己只能守在这儿,或者说,困在这儿。   他的眼刚刚垂下来时,一个杯子递过来,有个声音对他说:“湾南那家店来势汹汹啊,陈老板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他抬头,看见一双笑眼,一如既往的的温和,温和地把自己从自怜里拖出来,他应了句“还好”,接过杯子,杯中是一种没见过的酒,入口波澜不惊,划过喉咙的瞬间,却涌起猛烈的甜和辣,呛得他倒吸一口气,刚想问这酒里是什么,便听到俞立航说:“那家店开不了多久。”   聂逍问:“怎么,你也相信河东那条路风水不好?”   “这倒不是,是他们名字起得不好。”   “ Cloudy有什么问题?”   “他们不是本地人,不太了解,我们祖上有点忌讳乌云之类的词儿。你知道山上有个乌龙泉吧,传说中,山上有朵乌云,是个怪物,它能变成各种形态,一旦变成龙,就会地动山摇,这事儿县志上都有记载,是真实发生过的。”俞立航看上去很严肃,不太像临时胡编出来的。   聂逍想了想:“那……是地震了?”   “应该是,根据很多老人的说法,要镇压这朵乌云得靠更强大的力量。地震之后,雷电交加,起了一场山火,又连下好几天瓢泼大雨,才彻底没事,不过整个俞湾都换了个样子,山的这一边被劈出了一条峡谷,泉水流下来,就有了咱门口这条河。而且为了彻底镇住这个怪物,有几个关键位置,应该是跟风水有关的吧,立了九块大石碑,说是绝对不能动。所以你看,那个‘乌云九十九’,多吓人呀。”   聂逍笑道:“这有点牵强了吧,人家那是英文。”   “管它什么语言,反正意思不好。哎你别看这条河流速慢,其实不浅,凶险得很,传说中每年至少得淹死一个人。从前老人家说是要祭山,现在没人信这种说法了,现在大家都信统计学,一连十几二十几年,都保持着每年一个人的数据。去年大旱,河水都快见底了,居然有人夜里喝多了摔下河,第二天早晨被发现脸朝下淹死在河里,那时候水深也就一米多,都没到腰。”   “啊?”聂逍惊呼。   陈秋持把喝完的杯子递过去:“差不多得了啊,越说越邪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编了个故事挤兑人家呢。”   “宁可信其有好不好!”俞立航接过杯子,朝他晃了晃,陈秋持摇头,他接着说,“俗话说,不听老人言——”   “你在我面前自称老人?”陈秋持眉头一皱。   “表叔我不敢了。”   一听这个称呼,陈秋持浑身不自在,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聂逍望着陈秋持的背影,又要了杯酒。   俞立航低下头:“悄悄跟你说,我表叔在俞湾恶名远扬,但他长了一颗最软的心,一般人发现不了。”   “怎么说?”   “这条河邪门,每年出事,他都能难过好几天。”   “所以街上各种关于他的传说,都是谣言?”   “也不全是。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同情和无情都看心情,有时候冷漠,有时候悲天悯人,说不准。”   “我也听说他帮了不少人。”聂逍若有所思。   “脾气古怪的人就这样,就算是人家得了他的好处,都不一定说他的好话。不过他无所谓,不在乎也不解释,而且一出门就一副跟全世界硬刚的表情,不了解他的人都怕他。”   隔天下午,聂逍从湾南走到湾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遇到感兴趣的,还会拉着店主聊一阵子,像个真正的游客一样,拍照打卡发社交媒体。最近他一直在研究热门景区宣传,发现很多点击量高的内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景区介绍,而是能否拍出好照片。屋檐下挂着的别致风铃、街角的小水池,甚至巷子口的一条小狗,都是你在一条街上慢悠悠地逛,随处可见的东西。   绕了一圈积攒了足够多的素材,正想回办公室,聂逍瞧见河对岸酒吧的门开了一扇,一束阳光斜照过去,门口的那一片光亮正在邀请他。   既然如此,他便走了进去。   此时酒吧没客人,俞立航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吧台后面有个影子,似乎在忙碌些什么。   “哗”一声响,聂逍被吓了一跳,仔细看过去,原来是陈秋持把一桶冰倒进水池的声音,随即像没看见他似的,捞出一大块,放案板上切,嚓嚓声不紧不慢,显出些悠然自得。   聂逍端起脖子上挂的相机,示意可不可以拍照,陈秋持点头。   他本想说声谢谢,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开口,也许是因为对方点了头就再也没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汇,又或者是那个眼神本身,有类似X光机穿透皮囊的效果。   他拍了昏黄吊灯背后虚化着排列整齐的酒瓶、黑色吧台和红色的高脚椅、空桌椅上“留座”牌带来的不在场感、折射在天花板上的一抹彩虹……还有一双手,戴着黑色手套握住冰块,另一只手持刀,手臂肌肉线条的紧致柔和时隐时现,真是要命的性感。   聂逍对自己的摄影作品甚是满意,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然而确认发送之前,他犹豫两秒,删了那张照片。 第13章   陈秋持被两声狗吠惊醒,他腾地从床上翻身而下,随手抓过一件T恤套上,便往楼下冲,门外一片嘈杂,他听得出是昭爷爷家的玄骊在叫,那只狗一向性格沉稳,平时不太出声,叫成这样,应该是出事了。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俞立航从外面回来,还冲他笑:“虎子和猴子打起来了。”   陈秋持没听清,问:“她……和谁?”   “山上下来的一只野猴子,看着不大,可能迷路了,被咱们虎子追着打。”   陈秋持的心落了回去,起太猛,脑袋正嗡嗡报警:“就这事儿啊,那我回去再睡会儿。”   “哎你不去看看?”   “看她干嘛,又不是第一天打架。”   “猴子是保护动物吧,别真给打出个好歹来。”   “动物和动物之间的事儿,我一个人类管不着。”   陈秋持转身上楼,低头发现刚才慌里慌张的,连衣服都穿反了,嘴上说着不管,还是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走去 了阳台。   阳光刺眼,他探着脑袋张望了一阵子,才看到猴子在哪,它蹲在斜对岸的屋顶上,警觉地左顾右盼,显然被地头蛇吓得不知所措。就在它犹豫着该往哪儿跑时,虎子从另一侧悄悄接近,竖着耳朵,肌肉紧绷,眼睛死死盯着猴子,在它的视线盲区稍作停顿,而后猛地扑了上去。   猴子大惊失色,慌不择路,这儿毕竟不同于它熟悉的山林,他在屋顶上跳跃逃窜,慌乱中频频踩空。虎子一路紧追,瞅准机会,猛地伸出爪子,朝着猴子的尾巴狠狠扫去。猴子吱吱乱叫,纵身跳上一棵树,灵活地在树枝间穿梭,向着上山的路跑去,终于隐没在了树丛中。   此时保家卫国的女将军跳上河对岸的窗户,正享受聂逍的投喂,歪着脑袋舔一根猫条,已完全不见之前的彪悍,一脸娇憨。看见聂逍朝自己挥手,陈秋持微微点头,轻咳一声,虎子便舍弃猫条,一溜烟跑回了家。   这天晚上十点过后,顾客少了很多,陈秋持得以休息,微醺的酒香纠缠着浅淡的烟草味,让他昏昏欲睡,斜倚在吧台旁边。夜晚寂静悠长,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时不时机械地轻轻点一下,变化着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目光看似专注,实则虚浮在屏幕之上。   刷新数次之后,跳出俞湾官方号最新发布的照片,那是一张手绘草图,简单几笔,画着一只猫把一只猴子按在地上揍,配文写着:做成冰箱贴还是钥匙扣?陈秋持会心一笑,给冰箱贴投票,并在正文处点了个赞。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起身快步上楼,轻轻抱起正在酣睡的虎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身上的毛,一寸一寸仔细查看,生怕她受了伤。猫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动作,任由陈秋持摆布,偶尔还惬意地发出呼噜声。他又拿出手机,点进官方账号里依次往前翻看,他在俞湾生活了二十多年,自认为对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却在这些照片里发现了陌生的美感,错落着的屋檐,树影中的窗台,还有酒吧,都被拍出了一种他没见过的风情。   原来游客就是这些照片骗来的,他想。   风吹着口哨,他起身关窗,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这一夜,恼人的蝉鸣声没有了,暴雨彻夜未停。清晨,沿街泛起浅浅的一层积水,河水不知何时漫过了堤岸,撒了个野,几家开门早的商户首先察觉店里进水,奔走相告,陈秋持就在这样的喧闹声中醒来。   他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下楼,水刚漫过脚,老崔打扫卫生用的桶和盆都漂了起来,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明明挺着急的事儿,偏偏听起来轻松愉快。   或者说,俞湾人个性本就不那么激进,店主们也没多慌张,穿着雨靴,慢悠悠地拿着扫帚,把水往门外赶,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邻里之间互相吆喝着,分享着自家店里的小状况,管委会也忙了起来,叶主任在雨里奔走着,指挥下属挨家挨户送沙袋。   陈秋持叫住俞立航说:“你带俞铠去甜品店帮忙搬东西吧,她们昨天才进的货,都堆在地上,泡了可就麻烦了。我和广乐去帮昭爷爷,他那儿都是木头。”   俞立航睁大了眼:“怎么咱们自己家不管了么?”   “怎么咱们家桌椅板凳是纸糊的?”   “得,让它们泡着吧,顺便洗洗。”   接近中午,雨渐渐变小,直到彻底停下来。孩子们尖叫着踩在有积水的石板路上,和大人们的忙碌不一样,他们对涨水这件事充满兴趣,更有什者,在河边抓起了小鱼,徒手自然是抓不到的,但并不妨碍他们兴奋地继续找,似乎鱼儿从指缝间逃走,比真的抓到它,更快乐。   也有家长们在扫水之余呵斥他们别闹了,却没人当真,家长的呵斥每天都有,今天也不例外,他们说他们的,孩子们也只是笑着叫着做布朗运动。   陈秋持拦下了从门口经过的小女孩,蹲下说:“安安,过来,别跟他们乱跑,不能靠近河——”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一双长腿,大步流星匆匆经过,边走边喊:“谁要去我办公室打游戏啊?”   “我要去我要去!”孩子们瞬间蜂拥而上,电子游戏果然更有诱惑力。   聂逍扛起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伸手牵住安安:“都排好队跟我走,一个都不许丢,上楼之后找魏然姐姐要零食。”刚迈出两步,又不忘回头叮嘱,“陈老板,你们稍等会儿,抽水机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陈秋持点头,看着他三言两语就把整条街上的孩子都带走,远离河岸,浅浅地笑了。他无法自控地想起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同桌的尸体从河里被抱出来的那个瞬间,惨白的脸和不断滴水的头发,成了烙在他心里的恐惧。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串珠,这一刻,他觉得心里安定。   水退之后,陈秋持去了俞歆的店里。汉服店似乎是每个古镇景区的标配,而她的店却有些与众不同,顶多算是个副业,她的主业是化妆师,有时一整天都不在店里,那想必是外出工作了。由于要与专业摄影团队配合,她的经营模式严格遵循预约制,从不接待临时上门的客人,所以大部分时间店里都挺清闲。   陈秋持一直都觉得俞歆是个奇女子,看上去花容月貌风姿绰约,实际内心坚韧有力量。她从不缺追求者,也乐意尝试与不同的人谈恋爱,即使分了手,也依旧坦荡,坦荡地跟对方做朋友,相处起来像亲戚一样,是一种由情感连接或者身体关系而发展出的一种亲戚。   两人正聊着,门外传来一阵踏水而来的脚步声,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跑来,像是赶了挺长一段路,气息不稳地问道:“雨下得太大了,你这儿没事吧?”   俞歆斜睨了他一眼:“没事,你再来晚一点地都干了。”   他满脸堆笑凑过来:“怪我来晚了?别呀,你也没给我打电话,我一听说就赶来了,车都开不过来,扔在地铁站坐地铁来的。”   “哦,谢谢。”   注意到一旁的陈秋持,他问:“这位是——”   “我弟弟。”   “又骗我!你说过自己是独生女的,哪儿来的弟弟,该不会是……”他凑近俞歆耳边,音量却不小,故意让人听清楚似的,“养的帅弟弟吧?”   俞歆脸色一沉:“跟你有关系么,你是我什么人?”   “这话说的,问问还不行吗?”   “不行!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这么大个人了,连话都听不明白,非要说到脸上去,直接跟你说‘别跟这儿瞎费劲了’,这样才能听懂吗?”   “别生气嘛,你也是开门做生意——”   “还不走?”   “走,走,那我下次来你可不许这样了。”   俞歆有些歉意地对陈秋持说:“不好意思啊,让你围观这种不体面的人。”   “又是自不量力来追你的?”   “切,说‘追’都是给他脸了,他之前是陪女朋友来拍照的。”   “有女朋友?还有这种人?”   “这种人多了去了,他还算有礼貌,知道背着点儿人,还有那种趁着女朋友换衣服来加微信的。”俞歆鄙夷地嗤笑一声,“不说这种恶心的事儿了,周乘最近没来烦你吧?”   “打过电话,人是有一阵子没来了。”   “嗯,那就好。”   “歆姐。”陈秋持帮她把衣架抬下来,说,“谢谢你啊,他说,你不让他总来找我。”   俞歆笑了,下巴微微扬起,眼神千回百转的:“你不嫌我多管闲事就好。”她手臂撑在桌子上,手指无意识地画圈,思绪似乎随之沉沦在漩涡里,“你知道么,那会儿,就是去上海之前,他说想赌一把,赢了就一飞冲天,输了就一无所有。”   “嗯,我知道。”   “他当时说,如果什么都没了,我们就结婚,好好过日子,然后等他缓过来从头开始。”   陈秋持看着她,问道:“你信了?”   “信啊,当然信,我那会儿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他只要敢娶,我就敢嫁。”   “他不值得,他配不上你。”   俞歆望向陈秋持,眼角微微弯起来,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这我也知道,没办法。”   她的声音很好听,柔软,有弹性,似乎可以捏成任意形状,却又始终保有自己的风骨,所以她的话,好听,也让人信服。   “现在呢?”   “现在……我会挑一下,对我有用的,才会在一起。”   “实用主义?”   “嗯。”   “歆姐,招个人来帮你吧,你这儿有时候天不亮就有客人来,万一再遇到这种人,也安全些。”   “担心我?没事儿,街上有保安,旁边还有你们这些街坊,我没什么可怕的。” 第14章   聂逍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河对岸的窗,那儿住着的人,和自己有着三四个小时的时差。   从前工作很忙的时候,他总觉得起床这件事是被迫的,就像太阳每天必须升起一样,每个需要上班的人都不得不迎接那不可逆转的日出。到了俞湾,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不必再用咖啡因拎着自己,起床这件事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十点刚过,窗帘拉开一小半,那个人似乎不太适应刺眼阳光似的,微微眯着双眼,手里抓着一瓶水,在小阳台上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说是阳台,比飘窗也大不了多少,只放得下一把椅子。他满脸倦意地伸了个懒腰,把T恤从裤子里拽出来的动作,露出一小节腰,死死黏住聂逍的视线。他顺势躺下,看样子是要在椅子上睡个回笼觉。聂逍看得见他的眉眼,他的胡茬,他打呵欠张开的嘴,他喝水时上下游动的喉结……   聂逍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视线冒昧了,赶忙收回来,不过片刻,又舍不得,再度望过去,人已经不见了。他懊恼得要命,抓心挠肝的。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独属于夏天水草的气息,湿漉漉的,荡过来。   没过多久,他看见陈秋持下楼,在门口闲站着,聂逍拿起相机,对魏然说了句“我去拍几张照片”,跑出了门。   陈秋持觉得,可能自己的大脑正在一点一点被侵蚀,不然也不会每天都有一段时间的混沌,就像现在,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门口,也全然不知站在这儿究竟要做什么,只是木然地站着。人群从他身边经过,往来处来往去处去,熙熙攘攘。   他看着聂逍从河对岸径直朝自己走来,抬手揉揉太阳xue ,以求看清这个穿制服很好看,端着相机又显得精致专业的人。   “陈老板不舒服?”他问。   “头有点疼。”   “没睡好?”   “嗯。”他随口扯了个理由,“树上知了太吵了。”   “夏天过去就好了,知了本来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从地里爬出来,就叫这么一季。”   陈秋持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哥们怎么什么都能聊,要是能招来当员工就好了,话多人帅,最适合站在吧台。   聂逍继而又问:“陈老板不忙吧?”   “不忙,你有事?”   “正在写公众号,就想问问你们本地人,俞湾还有哪些好玩的。”   陈秋持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背后:“我家。”伸直手臂虚画了个圈,“我家门口。谁会觉得自己家门口好玩呢?”   聂逍笑起来:“也是。哎对了,街尾那个俞妃墓,有什么典故么?”   陈秋持一不小心流露出看傻子的神情,随口应道:“典故就是那三个字,俞、妃、墓。”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人家毕竟是在正经工作,于是补充道,“其实也是个俗不拉几的故事,明朝那会儿,姑娘家是个本地小官,男的家里书香门第,两家关系不错青梅竹马,后来姑娘她爹去京城做官,自己进了宫跟了皇帝,但是命短,没过多少年就死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那一家人再也没回来,男的就拿了些以前留下来的东西,给她修了个衣冠冢,就是现在这个。”   “很痴情的故事啊,哪里俗了?”   “切,那男的又没在等她,自己娶妻生子一样没落。”   “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他有这份心,一直惦念着。”   “谁缺这份儿惦念啊,人都死了,还不是做给活人看的,让街坊邻居看看他有情有义,落个好口碑。”   “也不见得目的性这么强,我宁愿相信他是爱过的,时常祭拜祭拜,留个念想。”   “他老婆也不见得乐意让他祭拜前女友吧。”   “以现代人的思维,肯定不乐意,但在那个时代,应该是可以的。”   “所以说从古至今,男的,干出多莫名其妙的事儿都正常。”   “哈哈,陈老板这话说的,好像忘记自己也是个男人了。”   “这性别有什么可骄傲的?”   聂逍抿着嘴:“使劲儿想了,倒还真没有。”   见他们聊着聊着坐下了,俞立航很有眼力见儿地送来两瓶水,聂逍见状要扫码付款,被陈秋持拦下了。   “请你喝。”他说。   “谢谢。那什么时候请陈老板喝一杯?”   陈秋持失笑:“在我家,请我喝?”   “改天给你带咖啡,我家楼下新开了一家,据说用的是一种很小众的豆子。”   他点头应下。   不知谁打开了窗,冷气吹出来,陈秋持感觉有一只凉爽的手在轻抚他的背,黏腻燥热一下子就不见了,惬意直达五脏六腑。   有个清冽的声音问:“按照常理来说,像俞湾这样历史悠久的家族聚居地,一般都会有个祠堂之类的,咱们这儿没有吗?”   “以前有,我小时候还在那儿玩过。”   “后来损毁了?”   “不是,保护得很好,被一个有钱人买走了。”   “买……走?这还能带走的?”聂逍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愕。   “对,全部拆了,搬到好几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重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又在原来的地方盖了一座藏书阁。”   “这样也行?”   “有钱人的思维模式就是这么难以理解。”   “藏书阁离这儿远么?”   “沿着湾北街一直往山的方向走,第三个路口左转,绕过水塘,然后——”陈秋持脑子里规划的路线清晰明了,可表述出来却显得有些繁琐,他索性站起身,“算了,我带你过去吧。”   离开了空调,再多走两步,便体会到了酷热,陈秋持顿时后悔不叠,怎么想得起来揽下这种事儿,可已经走了一半了,也不好意思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聂逍倒是悠然自得,随手从一家店门口抽了张宣传单页,对折后,不紧不慢地扇起了风。   起初陈秋持并未察觉,只是突然闻到一股淡香,很陌生,略苦的柑橘味。他这才发觉聂逍离自己很近,微风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脸。   走在自己身边,聂逍的话题一直都有,但并不惹人烦,陈秋持被燥热的空气折磨得有些分神,没仔细听他在讲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贴心的举动,到底是平日里就习惯随手照顾人,还是纯粹下意识为之?   他走慢一步,往侧后方躲了躲。风停了,单页被聂逍卷在手里把玩。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看着……挺隆重的。”   聂逍站在紧闭大门的藏书阁前,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既新又旧的独特风格。   “挺能唬人倒是真的,没见有什么真正的用处。”   “和你们原本的建筑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们都不怎么到这儿来,景区也不会宣传它。其实有些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没必要掩盖。”   “挺遗憾的。可是宗祠是个商品么,他想买就买,没人反对?”   “具体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他本来就姓俞,把自己家祠堂挪个地方也没什么不行,不过现在想想,如果钱给够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吧。”   “嗯,对。”藏书阁以及周边一片荒凉,他们转身往回走,聂逍突然想起来这些天最让他头疼的事儿,“说到有钱人,最近天天接到湾南那家酒吧的投诉,半夜扰民,过去处理,什么解决方案都没有,就是赔钱,一点儿不改。”   这一点在陈秋持的意料之中,他说:“应该也不会热闹太久的。”   “怎么说?”   “我看那儿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老板的朋友,可是没有人能每天泡在那个环境里,隔三差五玩一玩也就罢了,而且这里毕竟离市区远,只靠朋友,可能撑不下去。”   聂逍苦笑:“他能不能撑下去我不知道,再这么每天投诉下去我就快撑不住了。”   “我也是随口说说,也有可能是我瞎操心,真正的有钱人也不在乎这一家店,开着玩玩,倒了也不心疼。”   “嗯,很有道理。所以陈老板也有压力么?”   “哪方面?”   “经营的压力。”   “做生意哪有没压力的——”说到一半,陈秋持突然刹了车,想来这个人应该是听到过一些关于自己和者也的传闻,可他看上去又那么真诚,坦然得过分,不像是要打听什么,更不像是讽刺,于是又说,“毕竟好几个人要养,不过大老板不是我,我也只是个打工的。”   “嗯。”聂逍点头。   深信不疑的样子让陈秋持笃定,确实是自己想太多。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的一年常安宁,多喜乐,所求皆如愿。 第15章   夏意渐消,等到九月底,天气已开始转凉。陈秋持的手机从早晨开始嗡嗡振动,不连续,也没规律,倒像是存心要吵醒他。他满心不情愿地伸手摸索过来,点亮屏幕,入目全是短信,仅一条微信留言,他兴奋地坐起来。   “秋持,生日快乐。”是姐姐的声音。   他急忙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再拨,又被挂断。陈秋持紧盯着屏幕上两行“对方未接听”和“对方已拒绝”,愣怔片刻,他收拾起失望,打了一行字发过去:“姐,是不是在忙,最近好吗?”   像往常一样,许久之后才等来回复,寥寥两三个字,陈秋持没在意,两三个字也是回应。   他继而又发:   “你最近工作忙吗?我这儿不用担心,爸爸身体也挺好的。”   “我之前上山看过他,人瘦了一点,但精神挺好。”   “俞湾最近游客越来越多,街上从早到晚都是人,哪儿哪儿都排队。”   “景区又扩建了,估计等你回来都不认识了。”   “之前你说在医院工作,累不累?”   “姐,有空给我打个电话吧。”   等了一阵子,依旧没有回复,失望就是那一个个紧挨着的绿色对话框堆积起来的。   陈秋持又在床上躺了会儿,确认真的收不到回复了才下楼,却发现原本应该大亮的天色晦暗了一些,抬眼望去,便看见了晦暗的源头,周乘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显然是在等他。   楼下不知是原本就空无一人,还是被周乘给清了场,陈秋持只能独自面对他,问他有没有事,周乘扬了扬眉,说有件大事,来给他过生日。陈秋持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说没这个必要,他并不想过生日。   窗外开始下雨,不大也不小,滴滴答答的,让人心烦。跟周乘说话让他觉得疲倦,好像被迫看了个无聊烂剧,每次他都盼着能快点结束对话,哪怕要看,也得是短剧,时间长一点儿,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陈秋持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他的礼物,周乘也不恼,直接走了,出了门就随手扔在巷子口的垃圾桶旁。司机问他为什么扔掉,周乘满不在乎地说随它去吧,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一转头,看见崔叔正一俯一仰慢悠悠地路过,便开口训斥了几句。崔叔连连点头应和,他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清楚,这位是老板的老板。   雨一直下到了午后,给陈秋持眼里的世界蒙上一层滤镜,遮掉了多余的东西。雨中的古镇比晴朗时更美,雾气在半山腰游荡,山水楼阁都在水墨画里。他拍了张照,却一时茫然,不知道该发给谁,只能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拿起来看,期待能有期待的人来和自己说句话。   俞立航把酒吧外面的桌椅拖到遮阳棚下,陈秋持望着窗外,雨毫无减缓的趋势。 “都收进来吧。”他说。   “没事儿,下一阵子就不下了,搬来搬去的麻烦。”   雨在太阳落山之前停了,聂逍出现在酒吧门口,一手抱着猫,一手拎了个大盒子,扬声喊俞立航帮他开门。   “今天我生日,魏然买的蛋糕太大了,拿来给大家分一分。”他把虎子递给陈秋持,怜爱地揉了一把猫头,“她下雨了还在外面跑,搞的身上湿淋淋的。”   “没事。”陈秋持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只说,“她不怕水,经常下河游泳。”   俞立航把蛋糕从盒子里捧出来,惊叹道:“果然很大呀,可你送来这么多,你们自己不吃么?”   “你们店人多嘛,其实我刚才是先去昭爷爷那儿的,他说不太能吃甜的,我才过来。而且,他们说铠哥很喜欢吃蛋糕。”   “哦,那谢了,生日快乐。”俞立航也不跟他客气。   管委会下班时间刚过,魏然也来了,拉着周佳阳在角落里聊天。入秋之后的风吹过来,带着湿润的凉意。陈秋持原本是不爱吃甜品的,只是今天太过凑巧,竟有些无法拒绝的意思。   带着浓郁奶香的一丝甜从舌尖滑过,陈秋持说:“谢谢你的蛋糕,请你喝杯酒吧,想喝什么?”   聂逍笑着道谢,说今天开车了不能喝酒,随便给他一瓶水就行。   陈秋持挽起袖子,从吧台后面抽出一把比菜刀窄一些的长刀,咔咔几下,一个完整的椰子便被砍出个缺口,之后他忙活些什么聂逍就再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他砍椰子时,手臂的肌肉线条,和他练素描时的雕塑一样,表层是流畅的,力量在暗处游走。   一杯近乎透明的冰水摆在聂逍面前,他回过神来,赶忙道谢,浅尝一口,顿觉惊艳:“这只有……椰子水吗?”   “加了些金萱乌龙。”   “很好喝。可你们酒单上好像没有。”   “来这儿的人都没那么清爽,口味重的,会觉得这个淡得像水,没什么意思。”   “真的好喝,茶也很香。陈老板对茶很有研究?”   “没什么研究,只是想让水有点味儿,我的茶叶都是去隔壁昭爷爷家要的,我说没茶了,他就去给我拿,给什么我喝什么,反正他家都是好茶,我不挑。”   “喝茶好,养生。”聂逍说。   眼看着没话可聊了,陈秋持突然问:“你真的今天生日吗?”   聂逍一怔,立刻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递过来:“我身份证,如假包换。”   陈秋持微笑:“随口问问,不用那么认真。”此时有位熟客路过,他点头示意打招呼,目光并未落在聂逍身上,而是扫向他握着杯子的手,“我觉得你不像是个爱喝酒的人。”   “其实也喝,而且酒量还行,但主要是陪领导或者陪家人,自己不会主动喝。”   “不主动喝酒,经常到这儿来?”   “呃,也不是……”聂逍顿了顿,像是有些招架不住他不间断的追问,“就是觉得这里环境挺好的,待着舒服。”   陈秋持轻轻摇头:“环境好的该是咖啡店,不是我这儿。”紧接着话题一转,一点反应时间都没给,径直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谁让你来的么?”   见聂逍怔怔地,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陈秋持于心不忍,他在想自己的多疑和敏感是不是有些过头了,于是缓和了神色,指了指他手里的杯子:“你的水,需要再加点冰么?”   “不用,谢谢。”聂逍深吸一口气,“我只想……跟你交个朋友。”   “我?”   “嗯,我觉得陈老板人很好。”   “人好?呵,很少有这种评价。”   “我不信别人,我有我自己的判断。”   “哦,行吧。”   面前这个人是直率的,直率到有点傻气,陈秋持想。   “湾南街那家咖啡店,是你帮忙退租的吧?”聂逍问,似乎想要佐证些什么。   “不是我。”   “我听说,在这条街,只要你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你刚还说不信别人信自己的。”陈秋持失笑,手指拨弄着手串上的珠子,补充道,“我不会为这两个不认识的姑娘,去求一个我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   “谁不讨厌自己的老板呢?你难道很喜欢老林?”   聂逍不回答,只笑,继续问:“那如果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也不想帮?”   “不想。人情往来太麻烦了,你帮了一个人,这人势必跟你有不止一次的交集,而且下一个来找你的要不要帮?”   “哦,好,那我信你说的。”   白天的雨丝毫没有影响到晚上的客流,者也越来越热闹,聊天渐渐需要提高音量,凑近了才能听清。聂逍一直静静坐着,陈秋持也不好意思撇下他自顾自去忙活,毕竟吃了人家的生日蛋糕,于情于理都得陪一陪。   他在诸多话题里挑了个能说出好话的:“我看了你发的公众号。”   “是吗?”聂逍眼睛亮了起来,“哦,我看到你给我的冰箱贴投过票。”   “画得很可爱,而且俞湾被你写得很好,我们住在这儿,也说不出它那么多好处。”   “其实我觉得,生活在这儿和旅游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一个地方,只有真的生活过,才有资格评价和解读它。”   “可能是吧。不管怎么样,你们公务员,会写东西应该是个很大的优势,升职加薪都比别人快一些。”   说完,他看到一丝苦涩从聂逍的笑容里跑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疑惑,便听到“嘭”一声巨响。   他们两个人同时颤抖了一下,整个世界也都跟着震动,屋顶、桌椅、灯,杯子里的液体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这些震动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人群的喧闹,三三两两凑到窗边,好奇地向外张望。   “差点忘了。”聂逍微微扬起嘴角,“今天景区测试国庆烟花。”   陈秋持也跟着弯起眉眼,他突然庆幸自己今天留在家,没有像前两年那样跑出去漫无目的地逃避热闹,也庆幸面前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带着甜甜的温暖,像黄昏时分第一颗出现的星那么亮。   烟花似乎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那些声响,似乎隔山打牛,重重地砸到了某个地方,心脏一阵麻痹。 第16章   聂逍很少进工艺品店,他对店主俞昭冶心生敬畏。   这是一位鹤发老人,常年穿着素白长衫,只有天冷的时候出门,才加一件厚外套,所幸俞湾冬天也不冷,他也不出远门。街坊邻里不管男女老幼,都亲亲热热地叫他昭爷爷。他那满头白发每天都整齐地绾成一个髻,胡须修长,看得出精心打理过,没人知道他具体年纪,他很像神仙。   听说昭爷爷和妻子相濡以沫一辈子,但没有子女,妻子去世之后,家里只有一只狗作伴,通体黑色,起名叫玄骊,每天下午老爷子关了店,就牵着玄骊,或者说被玄骊牵着四处走走,他步子很慢,能走很久。   俞立航告诉他,玄骊的出现很有些宿命感,他像是被主人不小心遗落在俞湾的,脖子上的牵引绳拴在大榕树旁,连续好几天都没人把他带走。后来,昭爷爷的妻子动了恻隐之心,给他送去水和吃食,把他带回家,但第二天一早,他又执拗地回到了那棵榕树下。如此往复,足足等了一个多月,他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被抛弃了。   玄骊被老两口收养的第二年,昭爷爷的妻子便溘然长逝,临终之前她说,幸好他来到咱家,可以替我陪你。   自那以后,每天下午,都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慢条斯理的,给俞湾添上一抹水墨画似的风景。   这天,聂逍被昭爷爷店里一座木雕迷住了。   和架子上其他作品不一样,它被单独罩在玻璃柜里,是一座持剑的钟馗,清刀雕刻,没有打磨过,岁月的痕迹比较明显,看得出不是新作品,只展示,没标价。聂逍最初是被那双眼吸引住的,目光凌厉庄严,然后是他雄健英武的身体,衣袖随风舞动,臂膀处肌肉紧绷,饱满得几乎要涨开,他感觉自己会被这双手抓住,被刚劲的力量美控制住。绕到雕像背后,另有乾坤,长袍之下两只小鬼,鬼祟躲闪的样子特别传神,身边的游客来来往往,他却一直站在钟馗脚下,朝圣一般的欣赏。   不知何时,昭爷爷悄然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你是,管委会新来的员工?”   他恭敬回答:“是的,昭爷爷,我叫聂逍。”   “好名字,很利落。今年多大了?”   “刚满26。”   “26,很年轻,喜欢这个?”昭爷爷指了指钟馗。   聂逍猛点头,随即使出毕生功力,以一种写艺术品鉴赏论文的态度大肆吹捧,从材料说到技艺,从形制说到意境,从历史背景说到艺术价值,昭爷爷眉开眼笑,越听越满意,点头道:“说的真好,很专业。”   “爷爷,我是学美术的。”   “怪不得,眼力很好,这屋里唯一一件不是我雕的东西,被你发现了。”   “啊?”聂逍的身体和思维立刻被固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他回头,看见陈秋持端着两个盒子,对他们说:“昭爷爷,先吃午饭再聊艺术吧。”   “钟馗是我师傅做的。”昭爷爷不紧不慢地打开饭盒,一边吃一边说,“我们……六十多年没见了,他应该,早就不在了。”   “跟着他学艺,刚开始是因为家里穷,那时候的木雕不像现在,没人拿来当艺术品,都是跟宗教相关的,我们跟着寺庙道观,帮他们修佛像,做完新的佛像还需要开光,那时候,师傅是唯一一位丹青先生,在我们那儿地位很高,不只是工匠,还要主持开光仪式。”   “你刚说了很多现代雕刻的技术,但我们那会儿,不用量斗,不打形,直接用斧头砍,用锯子锯,师傅心里什么都有,平常人眼里看见的还是一截木头,他眼里已经是雕刻完成的样子了。”   “他说我有天分,去哪儿都带我,我师母病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那会儿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因为丹青先生规矩很严格,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我永远都只能学个皮毛。也不知道,师傅的手艺现在传给谁了,我们那个镇子,全是山,全是木材,总会有人继续做……应该会有人继续做的吧。”   聂逍感觉自己之前的敬畏心,让他错过了很多。这家店和街上其他店铺都不同,似乎完全不考虑盈利,反而是参观的性质更多,昭爷爷有时候甚至都不出现在店里,就这么打开大门,任凭游客进进出出,便也很少卖出什么。   “昭爷爷,下个月我们有个非遗文化节活动,您可以参加吗?”聂逍满怀期待地问。   “不能。”陈秋持断然拒绝,“搞这种活动劳神费心的,你们去找别人家。”   “陈老板误会了,不用做什么,到时候只要借爷爷这个地方就可以。”   昭爷爷轻轻拍了拍陈秋持的手臂,说可以。陈秋持面露难色,劝昭爷爷再想想,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摇摇头:“不会的,不过我有个请求。”   “您说。”   “你是专业学美术的对吧。”   “是的,本科学美术学,硕士是工业设计。”   “隔壁小花儿,哦,就是安安,特别喜欢画画,有时候在我这儿,能画一下午,都不出去玩儿,你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教她,这孩子心静,很适合画画。”   聂逍欣然答应:“当然没问题。”   见陈秋持还是不说话,昭爷爷说:“秋持,没事,我已经死过两回了,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聂逍听陈秋持转述了一个故事,黎振邦的故事。   昭爷爷的名字是跟人换来的,他出生时名叫黎振邦,就像他说的,家乡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镇,不到十岁便跟着师傅学木雕,这份工作闲不下来,却能吃得饱。遇到俞昭冶,是在一间即将废弃的寺庙,这座庙早年间被战火炸掉了一个角,剩下的也摇摇欲坠,修缮意义不大,他们决定搬迁。   他和师傅在一个雷声大作的夜里,收留了受伤的俞昭冶,并让他以木雕学徒黎振邦的身份,跟着寺庙逃出重重包围。真正的黎振邦进了山,他很小就跟着师傅上山选材,对这里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再回去,仅过去一天,寺庙被一场大火吞没,大家都说俞昭冶牺牲在那里。   后来他辗转来到俞湾,发现俞昭冶父母已经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妻子,他说俞昭冶还活着,只是工作在隐秘战线,可没过多久,他为掩护战友突围牺牲,死在了49年初。   于是俞昭冶和黎振邦这两个名字,都被刻在了纪念碑上。   他从此再也没离开过俞湾,和俞昭冶的妻子一起生活,做工艺品木雕,这是他此生唯一会做的事,也是做了一辈子的事。   这个漫长的故事被陈秋持说得很简短,但每一句话都给聂逍带来强烈的震动,情绪跟着翻涌,却依然安静地问:“这三个命运交织的人,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陈秋持摇头:“那会儿通讯没这么发达,可能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空气里飘荡着岁月风干的、若有似无的清凛木香,他们对视一眼,便没再说什么。   后来的某一天,聂逍问昭爷爷:“为一个陌生人豁出命去,您怕不怕?”   “当然怕,当时连滚带爬地跑进山,到处躲,刚开始数着日子,算算他们走到哪儿了,数数自己还要躲几天,后来日子都过乱了,数不清楚了,就奔着俞湾来了。”   “您当时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们手艺人,也就图个温饱,我们虽然都在山里,也知道外面的时代变了,乱了,一个男人,总得干点儿男人该干的事儿。”   “这些事,以前都没有人知道吗?”   他回答:“以前不怎么敢说,现在,知情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记得就可以,说给别人听,永远都只是个别人的故事。”   非遗文化节活动那天,聂逍费尽周折,请来了真正的传承人,他们联系本地寺庙做了一场开光仪式。从开光前热闹非凡的舞龙舞狮表演开场,聂逍便留意到,观众席里的昭爷爷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嘴巴微张,像是想要说话却被哽住,紧紧盯住舞台上的人,视线随着丹青先生的跪拜、站立、踏罡步斗而游走,又在他吟唱祝语的时候,不自觉地跟着默念。他的双颊和双眼有些许泛红,额头的青筋隐隐浮现,直到仪式结束,才长舒一口气,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而平静,仿佛那些积攒多年的思念和遗憾都随着远去的乐声而消散。俞昭冶,或者说黎振邦,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这一刻切切实实地释然了。   这场表演震撼了很多人,包括陈秋持,他想,好东西传承下来的首要条件是被人知晓,至于曾经那些“男女内外”之类的约束,当他有一天看到昭爷爷旁边坐着安安和聂逍,三代人一起研究一块木头时,其实界限也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 第17章   非遗文化节吸引了众多游客,如此盛大的活动自然少不了领导的参与。周乘顺理成章地回来,约了管委会和熟悉的商户们共进晚餐。其他人都是简单通知一声,唯独陈秋持这里,周乘执意亲自前来。   他一出现,俞铠就像基因里写好的特定程序一样,立刻站到陈秋持身边,甚至以身体做屏障,隔在他俩中间。   陈秋持说:“我不想去。”   周乘脸上挂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陈老板,给个面子吧,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领导也在场,带你去认识认识,以后也方便。”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昭爷爷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实在走不开。”话未落地,他的手腕就被紧紧钳住,动弹不得。   周乘微微侧身,凑到他耳边,脸上的笑意随着咬牙切齿而变得扭曲:“陈秋持,别让我求你第二遍。”   这个“求”字恶狠狠的,是“要求”,不是“请求”。   刹那间,那些灭顶的疼痛似乎全部回来了,陈秋持恍然惊觉,周乘对自己和颜悦色太久,几乎让他忘了这人原本的模样。周乘以财务公司起家,背景半黑不白;他教过自己如何对付人,如何干脏活;如果有人忤逆他,他会怎么处理……而且,父亲的去处也是他一手安排的,以及陈秋持至今都不敢过问的,某些人的下落。   天气并不炎热,陈秋持的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周总,那我带酒过去。”他献上了一个谦良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僵持从未发生。   “好,六点半,别迟到。”周乘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俞铠有些不放心:“老板,他抓你,要干什么?我去找他——”   陈秋持连忙拦住他:“别,没事。这次没事。”   “那你,不是的,你不要去!”他一慌,话便说得不太清楚。   陈秋持知道他的意思,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温声安抚:“没关系,就是去吃顿饭,吃完就回来了,还有很多人在呢,不会有事。我们今天放假,你去厨房帮忙做饭,吃完早点睡觉。”   “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等我,铠,你去找广乐,让他带你看电视,打游戏也可以,玩一会儿就睡觉,好不好?”   “哦,几点睡觉?”   “十点,哦不,九点。”   “噢。好。”   “秋持过来,坐这儿!”   陈秋持刚出现在包间门口,周乘便热络地招呼他过去。之后陆续有人来,他点头微笑打招呼,乖顺的像没了骨头,直到聂逍推门进来。   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他致歉说不好意思来迟了,刚送人去了趟机场。林主任笑着说没关系,并且介绍说这是活动的负责人,从省委调来的专业人才。   “活动不错,以后多搞。”周乘说完,便没再提文化节的事儿,似乎几个月的组织筹备宣传推广安全协调等等工作,只配得上他老人家八个字的评价,甚至不如给陈秋持夹菜这件事更上心。   陈秋持的尴尬持续了一整晚,每次周乘给他夹菜,都会带上一句“尝尝这个,你喜欢吃的”,可他真的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吗?还是非要表演出体贴照顾?陈秋持像是一个明天就要考试却还没看书的学生,坐立难安,勉强吃一小口便放下了筷子。   周乘喝了不少,出门时脚步踉跄,整个人几乎挂在陈秋持身上。把他扔给司机之后,陈秋持一个人在酒吧外面站着,也不进去,跟周乘待一晚上,他想起很多事,那些回忆很不真切,似乎是区隔于现在的,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年,他跟着周乘做放款收账的活,让他干嘛就干嘛,不说话,只闷头做事。那时的他没有思想,对好人坏人一视同仁,他认为自己绝非善类,也无能为力,没能力同情,也没兴趣憎恶,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回家躺倒就睡,日子过得简明扼要,空空荡荡。在那一两年里,他感知不到自己和别人,似乎处在长时间的窒息中,时间太长,甚至习惯了稀薄空气,是一副几乎死了却没死透的身体。   “陈老板怎么不进去?”一个动听的声音带着笑意,拉了他一把。   陈秋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散散身上的酒味儿。”   聂逍失笑:“你家就是开酒吧的,要怎么散,用烟味盖住吗?”   陈秋持抬起手腕晃晃:“可能吧。”   聂逍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说:“以前没见你抽过烟。”   “平时不抽。老林给的,就顺手拿着了,扔了也浪费。”   “我看你今天,喝了不少。”   陈秋持点头:“还行,没醉,酒不好喝。”   聂逍侧着脑袋看他:“哪有酒吧老板说自己家酒不好喝的。”   陈秋持嘴角泛起一抹无声的苦笑。   聂逍慢悠悠地说:“这种饭局也不常有,熬过去就没事了,对吧?”   他不说话了,如果聂逍都能看出来,那周乘也应该知道他不情不愿,一晚上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都是演出来的。   “谢谢你啊。”陈秋持突然说。   “什么事儿谢我?”   “文化节。昭爷爷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感觉他这两天年轻了二十岁。”   “那当初你还拦着不让搞。”   “我是……怕麻烦。”   “我不怕,你有什么麻烦事儿都可以扔给我。”   陈秋持笑笑,不置可否。   聂逍又说:“看你忙活了一晚上,感觉跟我认识的你不一样了。”   他朝侧面吐出一口烟:“什么意思?”   “你平时在酒吧里不怎么说话,只帮忙干活,但今天晚上不停起来倒茶敬酒,很……热情。”   “说明我表演得还不错。”   “你笑得比平时多,但心里烦的不行吧,看着都累。”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扔掉了半支烟:“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多了?”   “多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陈秋持轻叹一口气:“有些事说穿了显得更可怜,不聊了,回去睡觉。”   “早点休息。”聂逍说,随即又叫住他,“哎,吃点东西再睡吧。”   已经走出一两步的陈秋持回头望向他,聂逍站在路灯下,光线给他的脸描了一圈更加俊美的轮廓,他微笑无声,似水温柔。 第18章   结束了那个让人身心俱疲的饭局,陈秋持回到者也,刚一上楼,便看见俞铠坐在拐角处,蜷缩着睡着了,把狭窄的楼梯堵得严严实实。   轻轻拍醒他,陈秋持问:“怎么睡这儿了?”   俞铠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已经下意识地抓住了陈秋持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焦急和一丝未散的睡意:“回来了,老板回来了。”   “嗯,上楼吧,回房间睡。”   俞铠跟着他走,却没回自己房间,扯着陈秋持转着圈儿地看,似乎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伤痕似的。   陈秋持安抚道:“别看了,我没事。”   “你别怕他。”俞铠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啊?”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陈秋持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连劝他去睡觉的话都开不了口。   俞铠接着说:“那天去看爸爸妈妈,他们说了,要听你的话,我记得的。”   陈秋持拉着他坐下,温和地说:“倒也不用什么都听我的,你是个大人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害自己和别人,都可以去做。”   俞铠眼睛一亮:“那我想当警察。”   “那不行,警察是要考试的。”   “那,当军人,军人要考试吗?”   “也要。”   “消防员呢?”   “一样的,都要考。”   “喔……”   “其实——”见俞铠的心情像下楼梯一样一步一步走低,陈秋持心生不忍,“就算不当警察,你也可以保护别人的。你刚说会保护我的对吧,咱们店里每个人,都需要你保护。”   “那,我就是店里的警察?”   “当然!”   正说着,几声不算响的敲门声从楼下传来,陈秋持示意俞铠稍等,自己起身下楼。门开处,聂逍站在夜色里,手里提了两个袋子,陈秋持的惊讶不亚于看见一个从异世界空降的人。   “山药粥。”他笑意盈盈,“我猜你可能没吃东西。”   “呃……先进来吧。”   上了楼,俞铠很自然地打招呼,陈秋持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除了他自己,者也的每个人都跟聂逍熟络得很,这就很奇怪了,他们和管委会一向不对付。   把粥放在小茶几上,聂逍说:“趁热吃。他家我买过好多次了,这个味道最好。”   陈秋持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俞铠却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碗,直接说:“我也饿了。”   聂逍忙递上去:“给,买了两碗。”   陈秋持说:“那你吃完就赶快去睡觉,好吗?”   俞铠点头如捣蒜。   捧着微微发烫的碗,陈秋持问:“为什么买两碗?”   “怕你……一碗不够。”难得一见的局促从聂逍眼里闪过。   陈秋持笑了:“我哪能吃这么多。”   “吃不完明天当早饭也可以。”   “我好多年没吃过早饭了,每天几点钟起床你也知道。”   “啊?是么?”聂逍扯了扯嘴角,“噢,对的……”   话一出口,陈秋持便在脑子里反省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聂逍,他总能让对话往尴尬的方向发展,这个人明明是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的。   “你对朋友还真好。”他终于想出一句合适的话,“谢谢你的粥,很好吃。”   周末的上午,陈秋持比平日早起了些,倚在躺椅中,虎子蜷缩在他的膝头。他在每天的重复生活中培养出了一个小嗜好,观察游客,这是个绿色无害节能减排的静默游戏,他看得出哪些人是兴奋的,哪些意兴阑珊,看得出情侣们的爱意,或者刚刚吵了架,诸如此类。   今天又有好几家店铺门口排长队,全国各地哪儿都有的酥脆小烧饼,不知道为何被包装成“俞湾特产”;斜对面的咖啡店有了新联名,他一眼就能看得出队伍里哪些是黄牛;游客中心就更不用说了,盖章的队伍蜿蜒曲折,拐了两三个弯……   他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竟对排队这件事如此习以为常。无论队伍多长,大家都带着一种认命的耐心,仿佛这就是旅行中的常态。   猫却没有耐心这个特性,她应酬了主人一小会儿,便轻盈一跃,出门自由活动,临走她用尾巴尖儿轻轻扫过陈秋持的脸,算是打了招呼。陈秋持掸掸身上的猫毛下楼,发现不上班的日子,聂逍居然来了,在民宿门口教安安画画。   他靠着墙不远不近地看着,听他讲怎么握笔,怎么画线,用各种小孩子能听懂的方式讲一个物体的形状、大小、结构、透视,似乎自己也跟着旁听了一节有趣的课,正入神,便看见聂逍回头,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忙说:“哦,没事,我就是看看。”   聂逍举着安安的画问他:“画得怎么样?”   陈秋持走上前,弯下腰,看得很仔细的样子,认真评价道:“画得很好,老师教得也好。”   “我其实不知道怎么教学,就是给她画个样子,她自己模仿。”聂逍说,“美术是一个孩子,或者是一个人,模仿和学习这个世界的方式,虽然有时候色彩和结构会变形会失衡,但这恰恰是孩子的视野,是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聂逍说这番话的时候,安安一直抬头注视着他,眼里满是崇拜的笑意,不管听不听得懂,都无比珍视他的评价。   “今天周六啊,你好像来加了个班。”   “这可比加班好多了,加班多痛苦啊。”   正聊着,一位中年游客路过,拿出手机,问照片上这家木雕店在哪,陈秋持带他过去,见到昭爷爷,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旧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递过去,问:“老人家,您记得这个吗?”   跟盒子的精致不同,盒子里是一只看上去有些拙劣的木雕小狗,虽然线条略有些生硬,但小狗昂首挺胸,精气神十足,昭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两行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这是我的。”他颤抖着声音,“我小时候,第一次给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当年师傅临走前,把钟馗留给了我,拿走了我的小狗,打那以后,我们爷俩就再也没见过。”   中年人也动容,他说:“外公过世之前,雕了一个跟您这儿一样的钟馗,他说如果有人拿这个找来,就把小狗给他,说师傅一直惦记他。其实他也想过找您,但不知道去哪找,那会儿局势不稳,他不敢大肆声张,他怕这些消息泄露出去会害了您,他说您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位徒弟。”   后来,昭爷爷告诉陈秋持,说他曾经觉得,自己活生生地过着死了的日子,没了自己的名字,没了家,没了父母亲人,但他这辈子,做了这一件重要的事,就够了,从那以后,无灾无难活到现在,细想,也不算委屈。 第19章   者也隔壁原本是俞铠家的旧宅,卖给了一对外地来的夫妻,开了一家温泉民宿,地方虽不算宽敞,却别具一格。一进门仿佛走进了一片竹林,静谧馨香,它隔绝了门外的喧嚣,让人身心全然放松下来。   也因为小,房间不多,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上个月,几位房客一时兴起,在屋顶吃了一顿露天烧烤,拍照发上网。民宿,特别是屋顶,突然就变成了网红打卡地,预订排到了下半年。   这天上午,陈秋持还没下楼,便听到楼下周佳阳和俞立航的交谈声。   “听说隔壁民宿被对面的烧烤店投诉了。”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自然不能打着烧烤店的名号,只说是居民投诉,说他们露天的有烟,污染环境,还有噪音什么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两三个人烧烤就能污染环境了?明摆着看人家赚钱眼红吧,也不想想为什么人家不嫌麻烦,宁愿自己烤也不到你店里吃。”   “对,他们家是我吃过最难吃的烧烤,所有的肉都一个味儿,素菜一半糊一半生,简直了!”   “活该他们生意差!哎赵哥都被叫去管委会好一阵子了……”   陈秋持从楼上下来,朝他们点了点头就往外走。   周佳阳问:“哎老板你起来啦,干嘛去?”   “去找猫。”   他径直上楼,虎子果然在聂逍的键盘上趴着,轻轻唤一声,她就乖乖起身,即使美梦被打断了有些不太高兴,依旧慢悠悠地走到陈秋持身边。   烧烤店和旁边几家店主都在,赵衍显然秉持着以和为贵的态度,和声细语地说上次那个是偶然情况,以后如果客人有需要,可以从烧烤店订餐送来,不用明火。   林主任赞同,说可以这么办。   没想到聂逍反而不乐意了,对烧烤店老板说:“这不太合适吧,这么一来,食品安全就很难保障了,如果出了问题,是找你们还是民宿的责任?”   林主任是个谨慎的性格,一听有隐患,立刻说对,这样不好。   聂逍接着说:“要不这样,民宿也有厨房,在楼下做好了送上去,没有明火没有烟一样也能吃,气氛也有了,也不耽误拍照片。”   还没等他们回应,陈秋持立刻说:“民宿那个小厨房不太行,这样,他们楼下就是我的厨房,装一个传菜电梯,这样更快,不至于端上去就凉了。”   林主任立刻说:“哎,这个办法好,那个屋顶正好在你们厨房上面,我觉得可以,又干净又方便。”   于是前来投诉的一行人悻悻而归。   见聂逍跟自己一起出了门,陈秋持好奇道:“赵哥和老林显然是要息事宁人糊弄过去就算了,怎么你还较真儿了呢?”   聂逍想了想才说:“我理解的两家店合作,得是你情我愿的,不是这种明目张胆欺负人,另一方做妥协。”   陈秋持点头:“还挺仗义。”   “要是大家互惠互利合作当然好,最看不惯这种见人好就眼红,非要去踩一脚的人。”   陈秋持点头:“损人不利己。就是蠢。”   聂逍突然停下脚步,微笑着盯着他:“话说陈老板之前也说过,没必要到处帮忙,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怎么这次倒是主动揽下来了?装电梯可不是个小工程。”   “都是邻居,能帮就帮一把,我平时也没那么善良,做件好事积点德。”   他摇摇头:“不,再遇到这事儿你也会帮。善良是一种习惯,穷凶极恶的人不会有善良的本能。”   陈秋持惊讶:“你说我?本能的善良?”   “是啊,我们是朋友你忘了?”   “那你对你‘朋友’可能有滤镜,他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哦?比如呢?”   “比如……懦弱,明明很讨厌一个人,只因为他是老板,要仰仗他生活,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应酬他。”   “也正常啊,谁会喜欢自己的领导呢?你看老林,刚才明显就是在那儿和稀泥,一件事只有感觉到潜在风险或者触及到自身利益了,才能让他重视起来。有时候他还喊我一起陪领导喝酒,我肯定也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那是工作需要,不一样的。如果不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一个人伤害过你,还要讨好他,不是贱骨头么?”   “有些情况很复杂。我相信‘我朋友’也是理性思考过做出的决定,他有自己要考虑的现实情况。人活在世上,总有些虚伪和违心的关系不得不维护。”   一周之后,传菜电梯就装好了,赵衍为了答谢,请他们到屋顶烧烤,陈秋持上来才知道屋顶的魅力,不只是吃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身边的人、星光晚风、烟火人间。   俞广乐也做了几个菜,加上烧烤摆了满满一桌,赵衍先拿小碗给女儿装菜,细心地剥虾挑鱼刺,妻子拿饮料经过,无比自然地搂过他的脑袋,揉一揉说烧烤很好吃,辛苦了。   魏然和周佳阳对视一眼,说:“莹姐你俩太甜,我有点牙疼。”   赵衍爽朗大笑:“那当然,我老婆第一天上幼儿园都是我送去的,抱着我嗷嗷哭死活不撒手。”   赵静莹假装嗔怒:“哦~那又是谁看我被老师抱走之后,在外面扒着栏杆哭半小时还不肯走的?”   “哇你们这是纯正的两小无猜啊。”   赵衍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们俩是亲戚,我俩的太爷爷是堂兄弟。”   “算远房亲戚了吧,不过都住在一个地方,关系也好,所以一起长大。”赵静莹补充道。   “不过刚开始说要在一起的时候,全家都反对。”   “主要是我家嫌贫爱富。”   “倒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家条件确实没那么好,谁家父母都不愿意自家闺女吃苦。”赵衍客观地说,“其实是因为我爸那个人,太犟,原本大家都是亲戚,好好商量就能成,非说人家看不起我们。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我的爱情没有他的面子重要。”   聂逍问:“过度的自尊?”   “对!最关键的是,我们家也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之前征地给了些补偿款的,不能说很富裕,但他们下半辈子肯定是不愁吃穿,非要纠结我是不是高攀了人家。”   “我爸也是,说人家其实瞧不上咱们,女孩子家何必上赶着,非不让我去找你。”   “后来我们就私奔了,算的吧?”   “嗯,偷跑出来就领了个证,那天我们俩也没好好打扮一下就冲去民政局了,导致我现在结婚证上照片好丑。”   “不许我说我老婆坏话!”赵衍收起戏谑,叹了口气,“刚开始两三年确实难过,那会儿连续失去了两个孩子,可能我们俩总归是亲戚,有些基因里的问题,当时没检查,后来遇到安安,也就没有检查的必要了……”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自己的故事,这两年苦尽甘来,和家人关系也缓和了些。一群人热热闹闹谈话时,陈秋持悄然走到另一个角落,靠着栏杆看山,他想,赵衍应该就是人类普通男性的范本,而他自己则是个有bug的版本,这些缺陷也没办法修复,比如他脑子里长得随心所欲的血管,比如他一路走来犯过的错。   聂逍给他端来一杯气泡水,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又是立航捣鼓出来的新品?”   “嗯。”   “不好喝。”   “他也是这么说的,送上来的时候说是怕浪费。”   “切!”   “所以你是因为赵哥他们很不容易,爱情坎坷,生活也不顺才帮他们的吧。”   “他们遇到了那么多难事,好不容易生意有了起色,肯定要把这波热度维持下去,多赚点儿。”   “我觉得他们一家很幸福,跟赚钱多少没关系。”   “正常开店做生意,都是奔着钱去的,钱多了更幸福不好么?而且安安常年吃药,可能还要再做手术,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你会向往这样的爱情么?为了对方可以与全世界为敌,遇到任何苦难都相互陪伴和支持的。”   陈秋持脸皱起来:“被你说得真矫情,人家就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都是普通人,普通的生活。”   聂逍不依不饶继续问:“那你呢?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陈秋持面无表情答道:“混吃等死。”   “这么悲观么?”   “不算悲观吧,如果现在告诉我十分钟后你会死,那我觉得‘行吧,可以’,那就是我希望的状态。能明白么?”   他在聂逍眼里看到了“不明白”,很多的不明白。   看着安安躺在赵哥两口子的腿上,被逗得咯咯直笑,陈秋持问聂逍:“所以你向往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吧?有爱人有孩子可能还有宠物。”   “有爱人有宠物,没有孩子。”聂逍略微低头,轻声说,“我不喜欢女生,所以没有孩子这个选项。”   “噢。”陈秋持应了一声。   一阵沉默后,聂逍幽幽地说:“你反应还挺平静的。”   “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儿么。”陈秋持抬头直视他,“难道能把我吓一跳?还是说我应该立马就把这个消息发到者也八卦群里去?”   聂逍无言以对。   他用体察入微的语气说:“而且你的工作环境,不管是之前在省委,还是现在这个小地方,应该也都没有公开,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难免影响你工作。”   “也不是什么重要岗位,你很在意?”   “考上公务员不容易,很多人想考都没机会呢。” 第20章   俞湾的清晨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到处是鸟语虫鸣。   俞歆早早打开门,迎接她的预约客人,那位新娘本应该在五分钟之前到,可她微信发了,电话打了,始终得不到回应。她走出门,有轻薄的雾气游动,把山罩住一半,微风吹过,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一个小时之后,两个女孩姗姗来迟,解释说路不熟,俞歆笑着说没关系,让新娘先去换衣服。谁料新娘刚坐上椅子,一位中年女人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嘴里念叨着:“我到酒店他们说你妆还没化完,怎么回事啊,还要多久呐?”   新娘略带歉意地回答:“不好意思二婶,我们来晚了一点,已经开始化了,你别着急。”   “能不急吗,车队已经从家出来了!”二婶的目光扫过俞歆面前的瓶瓶罐罐,看着她一层又一层地在新娘脸上涂抹透明液体,几分钟过去,脸还是那张脸,毫无变化。她忍不住催促:“搞那么精细干啥?随便弄弄吧,赶紧化完!”   俞歆轻声解释:“保湿打底一定要做好,不然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脱妆的,咱们总得让新娘一直到婚礼结束都美美的吧。”   她的声音很好听,语调上扬,带着些配合气氛的愉悦感,但面前这几个人却没那么愉悦。新娘本就紧张,听到这话心里难免窝火,脸上瞬间阴云密布,她的朋友也面露不悦,被叫“二婶”的那位依旧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不停地催促,整个人被时间撵着,慌里慌张,直到她走来走去,不小心碰到了俞歆的胳膊,被棉签戳到眼睛的新娘“啊”一声,积压的怒火终于喷发出来。   尖锐的声音划破清晨,两个人势如水火,情绪愈发激动,新娘的眼泪也失了控,大喊到:“你出去,要不然我就不化了!”   二婶脖子一梗,撂下狠话:“爱化不化,反正你人得按时出发。”   一时间,新娘委屈得泣不成声,抽噎着让闺蜜赶紧把新郎叫过来。   匆匆赶来的新郎只说了一句“都别生气,赶紧化完妆”就没了耐心,他不仅没劝解,居然加入了战局,一边埋怨二婶添乱,一边数落新娘迟到。   新娘彻底炸开了锅:“你还有脸说我迟到?我为什么迟到,你们家规矩那么多,昨晚折腾到半夜你自己不知道吗?别人婚礼都有全程跟妆,你们倒好,大清早让我自己跑来化妆,就为了省那几个钱!”   俞歆见惯了类似闹剧,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温和耐心的好脾气,眼见战火越烧越旺,赶忙出来打圆场:“这事儿真不怪他,我上午有预约,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去跟妆。这样,咱们都消消气,先把妆化完好吗?别误了正事儿。”   可新郎正在气头上,完全不听劝,抬手“砰” 地猛拍化妆桌,几个瓶子应声落地,碎裂声被他的怒吼掩盖:“我看你就是存心的!压根就是想拖,之前彩礼的事儿磨磨蹭蹭,谈房子车子也没个痛快,拖到现在没借口了,就想在这节骨眼上把婚礼搞砸!”   俞歆无奈地苦笑,仍不放弃息事宁人的念头:“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些,化完妆要紧。”   新娘又气又急,转头冲着俞歆尖叫:“他砸你桌子你也不报警?他再发疯说不定把你店砸了,赶紧的,报警!还他妈结什么婚,太欺负人了!”   俞歆陪着笑脸,继续劝道:“别别别,没那么严重,就是一时火气上头,摔几个东西而已,我不介意。”   新郎却不依不饶,火上浇油:“你看看人家,多通情达理,再看看你,跟个泼妇似的。”   新娘咬着牙狠狠回击:“是,我就是泼妇,你又是什么烂玩意儿啊?人家长得漂亮,随便说句软话就勾搭得你不知道姓什么了,哎先生您贵姓啊?”   新郎被怼得哑口无言,上前一步,伸手一推,新娘后退一步,他手边的衣架轰然倒下,不偏不倚砸在镜子上,“哗啦” 一声,巨大的穿衣镜瞬间碎成无数片,散落一地,每一块碎片都反射着他们扭曲的脸。   俞歆终于忍无可忍,拿出手机,冷静地报了警。   听到争吵声,陈秋持顶着一头乱发匆匆跑来,关切道:“没事吧歆姐。”   俞歆轻轻摇头:“没事,已经报警了。”   值班民警赶到现场,店里的气氛已经冷却许多,听到要去派出所处理,前一秒还剑拔弩张的小两口,竟然同仇敌忾地指责俞歆耽误了他们的大喜日子。   “早干嘛去了。”俞歆冷笑一声,语气疲惫却平静地对民警说,“你们先走,我待会儿把店里监控带过去。”   他们从派出所回来时,俞立航已经带着俞铠和老崔把店里收拾好了,俞歆斜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闹得我头疼。”   陈秋持说:“是挺烦人的,怎么结婚当天还能吵成这样呢?”   “你是没见过,还有在婚礼现场闹起来的呢,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本来我想着赶紧化完让他们走了算了,结果那姑娘说话太难听了,我?勾搭那种货色?切,没见过世面。”   陈秋持无奈地说:“确实,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恶意。”   “不过他俩确实天生一对,这婚结得可太好了,免得出去祸害别人。”   “如果还没结婚就一地鸡毛,以后日子该怎么过啊,还不如不结。”陈秋持说。   “是啊,我看过那么多女孩子最美最快乐的一天,现在觉得也不过如此。”   “歆姐,”陈秋持突然试探着问,“你和我姐有联系么?”   俞歆朝他粲然一笑:“你为什么会想到我?”   “随便问问,因为我觉得,如果她想和俞湾有联系,很有可能会找你。”   “就因为我们俩是同学?”她摇摇头,语气疏离,“其实我和你姐姐,上学那会儿,还真说不上关系好。”   陈秋持打趣道:“因为魔镜也评选不出来你们俩谁是最美那个?”   俞歆笑起来,好像早晨一场闹剧没给她带来任何困扰似的:“她跟我其实是两种人,她是班长,她要强,每天争分夺秒地学习,摆平班里一切麻烦事儿。我不一样,学习呢,维持中等水平就行,每天就想着怎么在老师和家长眼皮底下谈恋爱。分了班之后,就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嗯,她是这样的。”   “我们俩除了家住得近之外,没别的共同点,根本不算是很好的朋友,更何况高中那几年太叛逆了,完全瞧不上这种人,我那会儿觉得她假仗义,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管这么多不累么?”   “但她出了事先去找了你,她心里认定你是朋友。”   “怎么你还吃醋?我和她和周乘,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性格不一样,但情分在。虽然后来各忙各的,越来越不熟,真有事的时候,还是知道谁可以依靠。”她挑了一下眉,故意逗陈秋持似的,“你忘了么,你差不多是我们三个一起带大的。”   因着早晨起太早,陈秋持的白天昏昏沉沉,下午,民宿老板赵衍来找他,说妻子有事回老家了,他需要去趟工商局,让女儿在店里待会儿。陈秋持欣然答应,带着安安用俞立航的奶油做冰淇淋。   “暑假这么久,你想不想幼儿园啊?”陈秋持一边搅蛋清一边问。   安安摇头:“不想。”   “为什么呀?不想去跟小朋友们玩吗?”   “家里更好玩,有妍妍姐姐和乐乐哥哥,还有然然姐姐每天都给我不一样的零食,聂逍哥哥教我画画,我喜欢放暑假,暑假不要起早早。”   “暑假那么好啊,那开学了咱也不去了。”   “那不行。”安安立刻拒绝,看来还是个很讲原则的小朋友,她四下张望,问道:“秋持,猫猫怎么还没回来啊?”   “你想找她玩啊,她最近考上公务员了,在对面上班。”   “那你叫她下班回来陪我玩好吗?”   “走,现在就给你叫去!”   陈秋持刚踏上桥,便看到对面二楼窗户探出一颗小脑袋,弓起身子,显然是刚睡醒,张着大嘴打呵欠。安安很兴奋,指着楼上喊:“虎子快下来,快来一起玩!”虎子似乎很听她的话,两步跳下,跑到女孩身边,在她伸出的手上来回来去地蹭,乖巧得毫无底线。   “陈老板。”聂逍在二楼喊了一声,“她刚吃了一整个罐头,可能晚上吃不下多少粮了。”   陈秋持点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替她付伙食费了。”   “不用啊,我们是朋友。”   “哦,所以你只是请朋友吃顿饭——”陈秋持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追着小猫跑的女孩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奔跑过去抱起安安,那张刚才还笑着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呼吸仿佛被钳住一般,急促却无力,嘴唇也以惊人的速度泛起了一层青紫,那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陈秋持跪在地上,手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第21章   “陈老板,上车!”   聂逍将车稳稳停在陈秋持身旁,声音短促果决。   这时,一位老人穿过人群,冷静地指挥道:“你们先走,别耽搁,我马上联系交警协调。”   聂逍看了他一眼,心头一动——这人眼熟得很,肯定不止一次见过。老人面相严肃,法令纹很深,眉宇间集聚着锐利和坚硬,但此刻聂逍没时间多想,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速而平稳地驶了出去。   刚到高架入口,身后骤然响起警笛声,一辆警用摩托车裹挟着风追了上来,交警迅速做出手势示意跟随聂逍紧咬其后,呼啸疾驰,不多时便抵达儿童医院急诊,赵衍和医生们早已候在门口。   等在抢救室门口,陈秋持惶惶不安,脑子里冒出了五百种可能性,每一种最终都会指向不好的结果,他甚至开始构思自己用什么样的死法才能弥补,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想起赵衍夫妻刚来俞湾时的模样,似乎刚从一段伤痛中挣扎出来,整个家都郁郁寡欢。有一次赵静莹去医院,意外遇到感染病例,和门诊病人一起被隔离,恰巧福利院的护理员带着安安看病,他们就这样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孩子。   安安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夫妻俩的生活,他们乐观开朗,重获新生。   陈秋持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安安,她才刚学会走路,话还说不清楚,却抓着他的袖子冲他笑,叫他“呀呀”。他一向不喜欢小孩,却被这个小姑娘的笑容瞬间俘虏。   他紧握住父亲送的手串,笃信它拥有某种神力,在心里对它说:“让她好起来,我愿意用自己换。”   所幸经过抢救,安安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转到了观察病房。赵衍让他们先回去,陈秋持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聂逍的联系方式。   他拿出手机,发现一条短信——这年头,除了银行,已经很少有人给自己发短信了。   “陈老板,我去急诊没找到你们,车停在B3的五号电梯口,H011位。”   陈秋持下楼找到车,打开门坐进去,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全身冰冷。   “安安怎么样了?”聂逍问。   “已经没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他握住手串,一颗一颗地拨弄。突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又迅速松开,这一点宽慰和串珠一样,光滑温热,像冬天里捧在手心的,温度恰好的水。   隔了一阵子,陈秋持才开口:“谢谢你啊,医生都说送来得及时,问题不大。”   “后怕吗?”聂逍问。   “嗯。特别怕失去她。”   “你很喜欢她。”   “我是她干爹,虽然她从来都不叫我干爹,她都直接叫我名字。”   “为什么?”   “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好朋友之间就是要叫名字。”   “听说赵哥他们原本也不是这儿的居民,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甚至安安认我做干爹之前,都没说过几句话。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小孩子体弱多病的话,最好找个身体好的年轻人,认干爹或者干妈。不过有种迷信说法,说被认的那个人会折寿。他们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听见了,就直接说我可以,如果他们不嫌弃的话。”   “你不信这个?”   “我信,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活那么久,如果寿命真的能分出去,给安安也挺好。”   “你之前说的,那个‘十分钟之后就死了’的人生态度,我不太懂。”   “意外什么时候都有,我想要的状态是没什么遗憾。活着就好好活,死了也不可惜。”   “哦,明白了。”   正聊着,陈秋持手机响了。   “赵哥说让我们先走,不然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一起等吧,我没什么事儿。”   突然想起那条短信,陈秋持问:“你们管委会,每个商户的手机号都有么?”   聂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你的电话,我是在陈小虎的牌子上看见的。”   陈秋持失笑:“陈小虎?怎么还有名有姓的。唉,要不是那个孽畜,可能安安也不会发病。”   “这事儿哪能怪她,意外来的。”   是啊,是意外,可陈秋持总想找个可以怪罪的载体,不能怪人,只能怪猫。   “话说,遇上这样的事,你怎么这么冷静?”他问。   聂逍的笑容不见了:“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所以很熟悉流程。”   陈秋持注视着他,停车场的灯透过车窗,给他的脸蒙上蓝灰色的图层,显得格外落寞。   “那次,是我外婆,脑梗,吃着饭呢,筷子突然掉了,嘴里正在嚼着的菜一点一点往外漏,说不出话。我那年高二,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按理说应该打120的,结果我背起她就往我妈车上跑,开出小区才想起来。”   “想起来应该报警?”   “想起来我没有驾照。”   “啊?”陈秋持哭笑不得。   “我当时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直接冲着交警喊救命,他看见我后座上的人,就在前面开道,带我去了医院,可能因为我当时已经这么高了,他也没怀疑我年龄,还帮我把车停好,我外婆因为抢救及时,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嗯,确实应该打120的。”   “不过事后我想了一下,120的车开过来,和我开到医院,用的时间差不多,那医院的抢救条件比救护车上的,应该会好一些。”   “也有道理。”   沉默了一阵,聂逍问:“所以陈老板说,人生没遗憾,应该是不怕死的对吧?”   “以前也怕过,现在是不怎么怕了。”   “以前是多久以前?”   “上小学之前吧。”   “哈哈。”   “我妈死了之后,我就不怕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这么尴尬。”见聂逍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所适从,陈秋持微笑道,“我希望我死了之后,能把还可以再次利用的器官捐出去,剩下的给医学院,千万不要给我化妆摆在花丛里,太吓人了。”   “那是最后的告别。”   “我理解的告别,不是那样的,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楼里,彼此握着手,说总有一天会再见,而不是在殡仪馆的大厅里,那个时候明明就已经说不了再见了不是吗?而且,在心里留下那样的影像太残忍了。哎你家有相册这个东西么?”   聂逍点头。   “我家有一本单独的相册,里面全是我妈,从最开始小时候的黑白照,到后来有彩色的,最后是很多葬礼照片,有一张就是她躺在花丛里。那本相册,我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到最后封面都给我翻掉了。”   “太想她了是么?”   “不能说太想,因为当时年纪小,屁都不懂,到十几岁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葬礼那部分的照片,可能算是一种脱敏疗法吧,反复回顾,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所以现在想她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是花丛里那个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吧?我妈妈明明不是那样的,但我记得最清楚的,居然就是那个眼睛紧闭,脸涂得很白,嘴巴和两腮又特别红的样子。”   聂逍垂着眼,说不出什么话,陈秋持看见他近乎难过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又给他一个笑容:“你说说看,是不是还不如没有那场葬礼?”   “嗯……葬礼可以有,但不要那样告别。我希望我那把灰,被扬在海里,这样水分蒸发,下成雨,想念我的人会觉得我还在。”   “你可拉倒吧,要是我,就会想,世界上那么多人都扬在海里了,这哪是下雨啊,下的是杂烩汤吧,砸我头上这两滴,里面有多少你的成分?”   “要相信缘分,如果能精准地落在你头上,那肯定全都是我。”   他们相视大笑,笑完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说出来了,就真的不对了。   从紧张里彻底放松下来,陈秋持不由得打了个呵欠。   “累了?要不把座椅放平,你睡会儿。”   “不用了。”陈秋持立刻拒绝,“我睡觉不老实,再把你这豪车踹两脚就不好了。”   “我这不是……”聂逍吞吞吐吐,“这车到我手里,已经是三手的了。我妈那边一个合作方破产,拿来抵债的,她开了一年多,嫌它太长,又想买电车,就给我了。我自己肯定是买不起,甚至以前去省委上班,都不敢开进停车场。”   “开进去估计会查你。”陈秋持笑了,想起上车前看见它脏兮兮的可怜样子,问,“所以你把它搞得灰头土脸的,为了低调?”   “嗯。”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聂逍突然问,“对了,来医院之前,帮咱们联系交警那位大叔是谁?”   “懋远叔,他家住后面,退休之前也是警察。”   “也是你们本地人?”   “是啊,他也姓俞,和广乐家是亲戚。”   “我肯定见过他,但是忘了在哪儿了。”   “他平时也会在街上溜达。”   “不,”聂逍笃定地说,“不是在俞湾,是很久之前见过。” 第22章   中午,聂逍径直走进者也,打招呼道:“陈老板,吃饭呐?”   陈秋持闻声回头,笑了。自从送安安去医院后,他们似乎变成了并肩战斗过的战友,颇有些不为人知的亲密感。 “有事?”他问。   聂逍递过去几张纸:“来发几个通知。一个是春节假期的价格管理通知,字很多但是总结下来就是明码标价,价格变动不能超过咱们景区要求的浮动范围,对,这儿签名;还有这个,环境卫生和食品安全,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新的内容;最后是消防安全,主要是取暖设备要安全合规,我看咱们这儿没有额外的设备,那就没问题了。”   “我们这儿喝多了只会嫌热。”俞立航调侃道,“那天一大哥,脱得只剩个短袖,过来找我要一桶冰,然后坐那儿咔咔嚼。”   聂逍倒吸一口气:“吃……冰啊?”   “是啊,光听那声儿我就起鸡皮疙瘩了。”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给这么多,他吃不完就拿着玩儿,还往人领子里面塞,搞得一团乱,地上全是水。”   俞立航大笑:“玩儿呗,热闹热闹。哎,这位老板,是谁说咱们家桌椅又不是纸糊的,弄点儿水算什么。”   陈秋持无言以对,确实是他说的。见聂逍这么个大高个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他们吃饭,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问:“你饿么?”   聂逍也不客气:“有点儿。”   “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食。”   “那我们这儿做得最快的是干炒牛河,吃么?”   “好啊。”   聂逍顺理成章坐下,环顾四周:“其实你们店的环境很有特点,在古典的外壳里装了一个现代极简风格的内容物,晚上的灯光甚至还有点重工业的硬朗。”   陈秋持点头:“嗯,立航的审美好。”   “不过你们这桌椅确实有点过于硬朗了,都是钢铁的材质,有棱有角的,坐着不怎么舒服。”   “这样可以让人快点喝完赶紧走,太舒服了就会没完没了地坐这儿。”   “是么……开酒吧和饭店不一样吧,时间长一些,客人喝多一点儿才能再多开几瓶。”   “喝多带来的麻烦比利润要大得多,我宁愿薄利多销。”   “哦,倒也是。”   聂逍一边吃饭,一边悄悄地把洋葱挑出来放在一旁,堆成了一小堆,引起了俞铠的注意,这次他似乎变得体了一些,扯了扯陈秋持的袖子,低声说:“他浪费食物,不能浪费食物。”   “没事的。”陈秋持把他劝走,转头问聂逍,“不是说不挑食的么,你不吃洋葱?”   聂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嗯。”   “早说啊,就不给你放了。”陈秋持说完,没注意到旁边的厨子已经皱起了眉。   “不不不,不放的话味道不对,尤其是豆芽。”   俞广乐的眉头又松开了。   陈秋持挑了一下眉:“还挺讲究。”   聂逍正色道:“我可以不吃,但它不能没有。”   这就很符合俞广乐对客人的要求了。是的,他作为一名厨师,对客人是有要求的。在者也,菜单上只有简单的粥粉面饭,反正客人也不是来吃饭的,能不饿就可以,而且他会拒绝一切特殊要求,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考虑“走葱”或者“加辣”之类,还得是在陈秋持软磨硬泡之下才能实现。   就是这么一个倔强的中年人。   俞广乐高中辍学,外出打工,最初去了浙江一个海滨城市,为了一个自由的航海梦跟着渔船出海,结果晕船晕得厉害,只能辞职,一路南下到顺德,跟一位廖师傅学厨。   师傅年纪已经不小了,带出过数不清的徒弟,只有俞广乐最入得了他的眼,大概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很传统的人。俞广乐笃定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师傅要求严,他便对自己要求更严,师傅标准高,他就比师傅更细致,师傅说他“硬颈”,他只当是夸奖。   就像聂逍吃的这一盘干炒牛河,他在那家饭店炒了近十年,从一开始被反馈说“是不是廖师傅休假了”,到最后的“一吃就是廖师傅的水准”。   年纪轻轻就做了主厨,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执着,他坚守。   后来,自己收了徒弟,也是按照师傅的教法,一板一眼,徒弟是个很精明的人,新想法很多,刚来时会问俞广乐,“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可不可以”,被厉声呵斥后,便不再问了,乖乖跟在他身边。直到有一天,徒弟用黑椒酱代替生抽,又加进去一些切得很像河粉的鱿鱼片,炒出一盘价格两倍的干炒牛河,顶了他主厨的位置,俞广乐这才知道,自己的“硬颈”,似乎在这个求新求变的环境里寸步难行。   为了求生,他再次南下,去香港打工,这个传统、执着、有性格的地方和他本人充分契合,在这里的两年,是他人生中的最高光,事业逐步稳定,还遇到了一个女孩,二人结婚不过一年半,疫情来了,旅游业一落千丈。俞广乐花光了积蓄,不再想撑下去,准备回来,但妻子还想要再坚持一下,“你总想着后路后路,可在哪生活不苦呢,你这个死犟的脾气,回家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要是回家也不行你还要退到哪里去?”她说,她相信无论在哪,只要坚持,肯吃苦,就没有走投无路的可能性,别说香港这个小地方,哪里都困不住她。   俞广乐这才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倔强和逃避注定配不上胸怀广阔的人。   他们很快离了婚,俞广乐一个人回到家乡,从十七岁学厨开始,他用了二十多年践行“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好吃么?”   陈秋持的话把俞广乐从怅惘里拉回来。   “很好吃,虽然每个粤菜馆子里都有干炒牛河,但真的很少有这么标准又远超出标准的。”聂逍赞叹道。   俞广乐对这个评价很满意,但也知道聂逍客气的成分居多。   “陈老板,我以后可以来吃午饭么?”   “当然,付钱就行。”   这天傍晚,陈秋持帮昭爷爷遛狗,刚过桥,玄骊便飞快地摇起尾巴,小皮鞭似的,抽在陈秋持腿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虎子,她在游客中心门口,被聂逍用几张纸卷成的筒状逗猫棒引得蹦蹦跳跳。   “别逗她了,回头太兴奋又得在家跑酷。”陈秋持笑着说。   “那我多消耗消耗她的能量,晚上就能睡个好觉。你也能睡个好觉。”   虎子一看见玄骊,便不再理会聂逍,转而用脑袋去蹭小狗的下巴。在她的世界观里,狗才是她的同类,人类则是另一个物种。   陈秋持问:“你怎么下班了还不走?”   “Cloudy99一直没开门,这几张通知要等他们签。”   “一定要签么?微信发给他们不行?”   “唉,要求‘传达信息准确到位’,要’留痕’,要’责任到人’。”聂逍一脸无奈,“而且明天就要交,我只能在这儿等开门。”   “差不多也该开门了,一起走吧。”陈秋持说,“你每天重复做这些工作,真的不嫌烦么?”   “是挺琐碎的,但没办法,总要有人做,而且——”他认真思考片刻,“工作是自己选的,聘任合同也签了字,说明他认同我的能力,我也只能认同自己的工作内容。”   “嗯,也是。”   一路走到湾南,cloudy99的老板远远看见陈秋持,热情地喊:“陈老板!稀客啊,快进来坐。”他本能地想拒绝,但聂逍说了句“其实他家乐队挺不错的,可以看看”,便一起走了进去。   舞台特别宽敞,乐队阵容比想象中大,老板问陈秋持爱听什么歌,陈秋持笑了笑,说最近不怎么听歌了,还是上中学那会儿听的。没想到老板一声令下,乐队直接给他来了一串十几年前的老歌。   陈秋持听着他们不间断地利用间奏变调,副歌部分又变回来,紧接着又换成另一首歌,流畅自然,很有创意,不禁对这家店多了几分欣赏。   他对流行音乐的所有喜好都来源于姐姐,姐姐听什么他就听什么,姐姐说喜欢谁的嗓音,谁的唱功好,谁写的词能击中人心,他就跟着也喜欢。   现在想来,他喜欢的不只是那个时代流行音乐的辉煌,而是音符里包裹着的时光,站在这里,陈秋持甚至能闻到那些年的味道——学校满墙的白色木香花,雨后家门外湿润泥土味,爸爸烧的油焖茄子。   看见聂逍跟着唱,他问:“你也喜欢这些歌?”   “是啊,我上学那会儿除了学习什么都喜欢,打球听歌画画。”聂逍低头,凑近陈秋持耳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开那辆车,主要就是看中它音响好,人家开长途都是腰疼腿疼,我是嗓子疼。”   陈秋持反应了一下才笑出声。   第二天中午,聂逍又来到酒馆吃午饭,依旧点了干炒牛河,依旧一点一点把洋葱挑出来。似乎挑洋葱是一件有乐趣的事儿,消耗掉的时间就是他想要拖延下去的时间,陈秋持也没提,只是隔一桌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正聊着,一个人从他们中间经过,老崔的强迫症也似乎愈发严重,明明凌晨打烊才扫过的地,中午吃完饭又要再扫一遍,不管有没有人在,都要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擦过去,陈秋持让他别干了,回屋歇会儿,他只“哎哎”答应着,并不停下手里的活。   “陈老板,我这样每天来吃午饭,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啊,我们自己也要吃饭,昭爷爷的午饭也是广乐做的,有时候歆姐不想做饭也会来吃,多做一点也累不着他。更何况你又不是没付钱,有生意为什么不做呢。”看着他的视线投向老崔那一俯一仰的动作,陈秋持又说,“就算你不来,他也会打扫的,没关系。”   “哦,那就好。”   “不过——”可能是他太过彬彬有礼,陈秋持突然很想逗他一下,“你现在每天中午来吃顿二十多块钱的饭,晚上都不来了,我这营业额直线下降啊。”   “啊?”聂逍一愣。   “你算算呢,晚上来至少要点一杯喝的,有时候两杯,也就是少则五十多则一百,唉,早知道就不该留你吃午饭。”   “那我晚上也来!”聂逍脱口而出,紧接着意识到什么,又试探着问,“……可以么?”   “呵,开玩笑的,你怎么那么认真啊。”   日子像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剥落,转眼又到了一个夏天。这天中午,聂逍依旧在者也吃午饭,见他快吃完了,俞立航递过来一个柯林杯:“来尝尝新品,最好快点儿喝啊,经不起细品。”   就在陈秋持犹豫的那几秒,聂逍已经毫不怀疑地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只能冲着俞立航:“你是个蠢货么?他下午还要上班,你给他喝这个!”   聂逍被他吼愣住了:“这……有什么问题么?”   俞立航哈哈大笑:“你没尝出来?”   “有一点白酒味儿。”   “对了!是五粮液打了气,又加了些果汁,看起来人畜无害一杯果汁气泡水,实际上得有一两。不用给钱,请你喝!”   陈秋持怒气未消:“胡闹什么!玩也有个限度好不好,他是有正经工作的!”   聂逍忙说:“陈老板别生气,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毫无影响。”   “真的么?”俞立航表示佩服,“那你酒量真的可以,我以前也调过,很少有人能在我的麻醉剂下保持清醒。”   “别的酒不一定,白酒我十来岁就开始喝,这点儿酒精动摇不了我的意志,陈老板放心,影响不了工作。”   “那下次喊你来试酒。”俞立航声音里满是找到了知己的欢喜。   “没问题。”聂逍欣然答应。 第23章   陈秋持的一天,始于电钻的轰鸣。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割开他的梦境。他躺在床上懊悔不已,不应该那么爽快答应在侧墙上装那个什么机器,可林主任说,者也侧面的巷子有顶棚,又在景区中心,位置最合适,而且陈老板这么有社会责任感,不会不让装的。   人一旦被架在道德制高点,就很难主动下来了。   他在噪音的间隙里起床下楼,却发现正对面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一个洞,周围墙面斑驳,像是被不明生物啃了一口。   惊讶只维持了几秒,陈秋持的心情竟然愉悦了起来——今天不用营业!   他慢悠悠地踱出门,正撞见俞立航和俞广乐与管委会的人争执不休。见他出来,俞立航立刻指向他:“呐,该怎么赔偿,跟我们老板谈吧。”   看着聂逍那双装满歉意的眼,陈秋持朝他们略微抬了抬下巴:“没事儿,先放两天假,等他们修好了再说。”   员工们欣然接受了这个意外的假期。   他走近两步,弯腰仔细端详那个瘦长的柜子,好奇道:“这玩意儿怎么用啊?”   周佳阳从人群后面挤过来:“我们学校也装了这个,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陈秋持说:“还挺想学习学习,免得到时候没人会用。”   “我来演示一下。”聂逍拿出一张使用说明,顺势往长椅上一躺,笑着说,“如果你确认我没呼吸了,就开始胸外按压,然后打开这个机器……”   陈秋持低头看他的脸,面如冠玉,斯文和煦。   “其实,打开电源之后,机器会有语音提示。”他特别认真地在讲科普,“两个电极片,一片贴在右边,上面一点,这里。”   他的制服衬衫材质不厚,隐隐透出些肤色和起伏的肌肉轮廓。身材修长,但是并不瘦弱,陈秋持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动作。   “另一片贴左边,大概是这个位置,靠近心脏,对,再侧面一点。”   陈秋持的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引导,轻轻触碰上去。   “然后呢?”他问。   “呃——”聂逍的话戛然而止,随即猛吸一口气,话突然碎得东零西散,“那什么,就……就按照,语音提示……”   这时,老崔刚拖完地,打开两台大功率的风扇,对着地面往外吹。   陈秋持的感官突然被放大了数倍,他的背感受到一阵一阵的风,他的手掌察觉到一下一下的心脏搏动,两种节奏起初合二为一,紧接着手掌下面的频率甩开了风,远远跑在了前面。   聂逍的脸越来越红,他屏气闭眼,身体微微侧倾,很紧绷,像是在极力抵抗某种不适,看到他脖颈处渗出了一层薄汗,陈秋持问:“你不舒服啊?”   聂逍抬眼看他,目光闪烁,随即迅速避开。   陈秋持感受到了危险。   他似乎知道了某个秘密,那个秘密像是野草覆盖的沼泽,会随着周边气温不断升高而越来越危险,即使这秘密散发着花草香,却终究还是危险的。   暑期一到,俞湾迎来新一轮的旅游高峰。在陈秋持看来,所谓的淡季旺季,人流量或多或少,不过是排队半小时和排队一小时的区别而已。   这天深夜,收拾好打烊,陈秋持刚一上楼,对面管委会竟然亮起了灯,他好奇地望过去,聂逍站在窗边。四目相对,装看不见也来不及了。   “喵~”虎子替他打了声招呼。   陈秋持不得不开口:“要不要过来喝杯东西?”   聂逍点头。   酒杯在聂逍手中只停留了几秒,便被他一口饮尽。杯子里的冰反应不过来,手足无措地互相碰撞几下,响声清脆。   陈秋持又为他添了一点酒,问:“这么晚跑来,是工作上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是。”聂逍罕见的没有笑容,随手抓了抓头发,“我爸来了。”   “你爸妈来看你?”   “不是,他俩早就离婚了,他自己来的。我跟他……说不到一起去,没聊几句就得吵起来。”   “因为什么?”   “他说前一阵子约人吃饭,打听了一下,说我原来那个岗位已经有别人了,让我在俞湾好好干,再等机会。”   “嗯。你怎么说?”   “当然得装不在意。我说无所谓,省委太累了,这儿轻松。他就……嗤笑,你知道那种笑么,非常不屑,他说我有什么可累的。”   “工作本身就是一件累人的事。”   “对呀!他说我又不是领导,也不用管人,只要干自己手头的事,又说我不会巴结领导,为人处事不行,所以别人都不调,只有我被派到这里,他觉得所有问题都是我有错。”   陈秋持不好评价什么,只看着他杯子里的酒一点一点减少,自己也陪着喝了几口,听他接着说:   “可我在那儿本来就是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不派我来,难道让别人上有老下有小的过来么?他没话说,就又开始数落,说我学艺术,是不切实际,我考公务员,是不思进取,所以我就说,请你以后不要自作主张干涉我的事,然后就吵起来了。”   “他可能,也是关心你,不巧用了你不喜欢的方式。”   “他从来没尊重过我,他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比如说,他早晨起得早,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睡觉,想去哪个房间就直接推门,想看电视就开电视,你说让他轻点,他就会说谁让你晚上不睡的,健康的生活方式就要早睡早起。再比如,他会把我小时候画给妈妈的画,做的生日卡当成废纸扔掉。”   “扔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知道,他还说‘哦,就是画的小画,旁边写着我爱你的那些纸’。”   “这确实……有点过分了。”   “他从来没尊重过我,也没有像我妈珍视我一样珍视过她。作为父亲,他可能也是爱我的,但他不喜欢我这个人,他觉得我心思细,重感情都是没出息的体现,我的工作,他也从来没瞧上眼,一个底层小科员,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没权没钱……总之,他是看不起我的。”   “是么……可能你自己的感受,会放大一些,负面情绪。我说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是客观评价,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说,我有个弟弟,他甚至会当着我的面说更喜欢我弟。”   “你之前说你爸做生意?这么说话能行么?”   “他在外面不这样,他的情商一进家门就一落千丈。”   “但你也挺好,没长成一个叛逆小孩。”   “也叛逆过。好像是……高二那年,当时学习压力也大,我有段时间拼了命地花钱,什么都买,买了也不用,就是花钱这个动作感觉特别爽,后来我和我弟在放学路上,刷我妈的卡买了两根金条,之后就不想再乱买东西了。”   “被揍了?”   “那倒没有,金价后来还涨了。就是觉得这种腹泻式的花钱并不能带来多少快乐,也就算了。”   陈秋持被他逗笑,这形容不怎么好听却很贴切。   “你弟弟当时多大?”他问。   “跟我一样,我们俩是双胞胎。”   “双胞胎?那如果他和你站一起,能分得清么?”   “能,我和他是异卵,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像我妈,稍微好看一点,他完全就是我爸的复刻版,这么说吧,如果我的脸能打70分,他也就35 。”   “哈哈哈,别这么说。”   “别误会,我们俩关系很好,这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我觉得你的颜值不止70分,至少得有90。”   聂逍眼睛一亮:“真的吗?那他就45。”   “所以你叫聂逍,他叫什么,聂遥么?”   “猜对一半,他跟我妈姓,叫方遥。”   “所以你父母离婚……”   “对,我跟我妈,他跟我爸,各取所需,家里一下子就和平很多,不过他大多数时间还是跟我们一起住,我爸不怎么经常在家。”   “能和睦相处就很好,有没有婚姻关系其实不重要,感情最重要。”   “对。而且我弟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人,情商很高,他有时候还会劝我说,做人不要那么紧绷,轻松一些,感觉就跟他是哥哥似的。”   “你们俩本来就一样大,根本没区别。”   “当然有!早几分钟出生也是哥!不过他说的没错,我确实没他那么轻松,每天都有不知道哪儿来的使命感,一睁眼就很紧张,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你常来者也,是因为这里让你觉得很轻松?”   “嗯……算是吧。”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人人都很松弛,哦不,应该说是松垮。”   聂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你这儿是很轻松,包括整个俞湾,很自由,很包容,好像能给这个世界打折。”   “打什么折?”   “很多不如意的、不满足的、有戾气的,都被消减了。说实话,我从省委来的路上很沮丧,硬撑都说不出来什么好话,待了一段时间之后……”   他留了半句没说,只笑,注视陈秋持,又垂下眼。   陈秋持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子,慢悠悠地说:“安安刚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赵哥两口子是给自己的人生增加额外的难度,那么多正常的孩子不领养,为什么非要一个生了病的。但莹姐说,孩子被他们遇到,一定是难得的缘分,既来之则安之。所以,省委对于你来说,可能就是没缘分,命运安排你在这儿,说不定也会给你其他额外的东西。”   聂逍迷蒙着眼看他,笑意缱绻:“比如呢?”   陈秋持说不出什么比如,再比如就会掉进挖好的坑,他站起身,说下楼拿酒。 第24章   下楼也没开灯,陈秋持只点亮手机照明。   黑暗里的者也一片沉寂,他放轻脚步,随手从酒架上拿了半瓶马爹利蓝带,犹豫片刻,换了瓶更贵的。   已经过了他平常的睡觉时间,陈秋持却毫无倦意,只是在看亮光时感到些许晕眩,仿佛置身于一场半清醒的梦境。   只是有些梦幻注定会被敲碎,还没上楼,他便接到了周乘的电话。   “你睡了吗?”周乘问。   睡没睡都被你打扰了,问这个还有意思么?   “没有。”陈秋持说。   “开得好好的酒吧,怎么还供应午饭啊?生意这么不好吗,你就差这点儿钱?”一串抱怨袭来。   陈秋持也不恼,只淡淡地问:“不能做么?”   “没必要啊。”   “好的,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他爽快地回应,只想尽快挂掉电话。   “不是——”周乘深吸一口气,“秋持,我已经反复跟你强调过了,这家店的产权和经营管理都是你的,我就算是前期投资了一点,这些年也早拿回来了,现在,无论是账面上还是人情上,你都是老板。”   陈秋持立刻说:“那我是老板,为什么不能想干嘛干嘛?做午饭怎么了?我还想做早餐呢。”   周乘不说话了,隔了几秒才笑出声:“行吧。这大半夜……我真是闲的!”   新开的这瓶酒,聂逍称赞好喝,陈秋持在心里说这家伙还挺识货,他问:“你跟你爸不经常见面吧?”   “对,他很少联系我,小事会找我弟,让他转述,有大事会自己来。”   “比如你工作的事儿?”   “当然不是,我工作只是他顺便提一嘴,彰显自己有多关心我。他这次来,是想跟我妈复合,想让我劝她。”   “啊?”   “这我绝对不会的,我妈好不容易摆脱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怎么可能再回头。”   “你爸……倒是挺自信。”   “他那是没有自知之明!还想让我去劝,可拉倒吧,我一向都觉得感情结束了就彻底断干净,老死不相往来。”   “是么……做普通朋友也可以的吧。”   “朋友多得很,没有必要加进去一个前任。”聂逍低头喝了一口酒,凝视着陈秋持,语气柔和但眼神玩味,“所以陈老板期望的爱情是怎么样的?”   “没什么想法,遇到了就遇到了,遇不到就算了。你呢?你长成这样,应该不缺前男友吧。”   “有一个。刚上大学那会儿,十八九岁的年纪知道个屁,每天都想着哪些课可以逃掉,哪些地方有好吃好喝好玩的,谈恋爱也是,什么设想都没有。他是我学长,很有个性,确切地说是,有点疯。大家都说他很有才华,可他的才华有些我看不懂,他就说我是个俗人,审美不行,呵。他早我一年毕业,考研没考上,后来我保研,毕设又拿了奖,他就更偏执了,经常莫名其妙发火,我的设计我的作品他从来都不多看一眼,他说我太务实,像个低头种地不肯抬头看世界的人。”   “再后来,第二次考研没上岸,他就再也不想见我了,好像我脸上写着他的无能。可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谁会用成绩和学历去定义自己喜欢的人呢。后来他去了英国,刚开始还会打打电话,然后就渐渐淡了,到最后他用一个我没见过的,他们学校的官方邮箱给我发了封分手信,说我注定不能理解他的思想,他找到了更懂他的人。这就是结束。”   “以前觉得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追我,他对艺术的激情执着,或者说那种疯狂,很迷人,很带劲儿,可人总是会变的,他对我的感情变了,其实我对他也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注定长久不了,谁能天天的心跳加速,心脏受不了啊,我不是只想跟他疯一把的人,爱情,只有归于平静之后,才能知道自己和对方要什么。”   “我们互相折磨了一阵子,到最后我什么都没说,只回了一句‘感谢爱过,祝你一切都好’。”   “我自认是个拎得清的人,爱就认真爱,不爱就一刀两断,我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开始下一段,一点点的拖泥带水都不行,对谁都没好处。”   听到这里,陈秋持心里飘过一大朵厚重的乌云,他想起了那个时常回到俞湾,缠绕在他身边的人,和“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而眼前的聂逍,与他截然相反。在酒精的催化下,把自己的家事和情事一股脑儿地全部堆到自己面前,坦荡得让人心生敬佩。   他的眼里含着期冀:“总之……可能有点强迫症吧,开始下一段感情之前,我不允许自己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我心里倒是一直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陈秋持声音低了一层,“我姐姐。”   聂逍似是被电击一般,睁大了眼。   “你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是想到了什么肮脏的内容吗?”   聂逍忙否认:“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在这儿待一年多了,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陈秋持沉默片刻:“可能……没人敢提吧。”   “为什么?”   陈秋持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反问道:“关于我,或者我家的传言,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版本?”   聂逍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加了一句:“我觉得,他们说得越离奇生动,可信度就越低。”   陈秋持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却沉重:“跟人打架被开除是真的,但那个人从俞湾消失的事儿我不知情,我打他是因为他强奸了我姐姐,我姐后来出了国,我在看守所待了一段时间,判了缓刑,我爸接受不了,对生活彻底失望,上山出了家。”   聂逍被这句话吓住了,他没想到陈秋持会对他展露如此简短又深刻的痛苦,相比之下,自己之前啰啰嗦嗦跟他倾诉的,却那么琐碎、庸俗,短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默默地看着陈秋持。   陈秋持的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在讲别人家的往事:“很多年之前的事了,现在我们都各自生活,只是我姐不太跟我联系,所以一直很担心她。”   “那她现在,在哪个国家?”   “美国。”陈秋持说,“我妈过世之后,我姐被迫一夜之间长大。她安慰我爸,照顾我,其实当时她也是个孩子,她也很伤心,甚至比我更难过,——你懂么,我那会儿太小了,她绝对比我更能体会失去母亲有多痛苦。”   聂逍点头。   想起童年往事,陈秋持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很会演。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被送去体校锻炼,刚开始去游泳,后来教练说我个子太矮了练不出来,让我去跳水,跳水太苦了,实在不想练,就跟我爸吵了一架,我姐拉着我就走。”   “走哪儿去?离家出走么?”   “算是吧。”陈秋持笑了笑,“当时我爸都快疯了,两个孩子一起音信全无,全镇人都跟着一起找。”   “你们躲起来了?”   “没躲,我们徒步走了将近十公里,去我妈的墓地坐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爸气得整个人直哆嗦,结果我姐站在他面前,很冷静,但满脸都是泪,跟他说,我们委屈,就想跟妈妈说说话。”   聂逍深吸一口气:“天呐,这话听着好心疼啊。”   陈秋持点点头:“我爸立刻嚎啕大哭。这是我印象中他最伤心的一次,甚至我妈去世那会儿,他都硬撑着没崩溃,那次是真的……就像被击中了一样。其实我当时有点懵,因为一路上我们俩说说笑笑,一边走一边吃吃喝喝,跟春游似的。”   “没去墓地?”   “确实去了,把路上买的饮料零食水果分给我妈,就回来了。我姐也没提前说进门要演苦情戏啊,后来我反应过来了,也跟着哭,我爸就再也不逼我去训练了。”   聂逍微微侧头,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所以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你先回忆起来的,都是一家人快乐的事,对吧。”   陈秋持轻轻“嗯”了一声,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看着他的脸,茫然、迷离,夜越深聊得越深,他试图将自己的视线从聂逍脸上移开,但越是抵抗越是神牵鬼制,他的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可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怎么看着……不像呢?   “看什么?”聂逍突然问。   一瞬间的恍惚之后,陈秋持说:“你……胡子长得挺快。”   聂逍摸摸自己的下巴,有些懊恼地笑了笑:“对啊,跟雨后春笋一样,正常早晨刮完,下班的时候就扎手了,周末两天不刮就是张飞。”   陈秋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总是能被这种有点无聊的笑话逗笑,自己都觉得困惑。   聂逍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的。   陈秋持一觉睡到了下午,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叫醒。他对无法掌控的身体万般无奈,摸出止痛药,直接吞了下去。他不想起身,脑子里还残留着宿醉的后劲儿。气压很低,天气闷热,空调似乎和他一样全身无力。而他也和天气一样潮热,黏腻腻的,湿漉漉的。 第25章   共享一段不平凡时光之后,两人之间自然滋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亲密。这种亲密像是一缕透明的细线,悄无声息地缠绕着,存在感十足,却有点不安。   陈秋持发现,这些天,自己的车旁边经常停着一辆假装低调的豪车,搞得他每次开门都提心吊胆,本能地想要离它远点儿。他其实并不反感聂逍的靠近,只是,如果真的发展一段关系,他们两个的节奏似乎不对等——他才刚实实在在地感觉交到一个朋友,聂逍已经自顾自地跑到了下个阶段。   比如上周有一天,下着大雨,陈秋持原本可以从停车场直接打开后门回家,愣是被聂逍扯到自己伞底下,绕一大圈走正门,衣服几乎湿透,鞋子都能倒出水来。   这简直是老奶奶压根没想过马路,硬是被他给扶过去了。   陈秋持心里有些无奈,却又隐隐觉得好笑,所以也没拒绝,就这样紧挨着,听雨滴打在伞上的啪嗒啪嗒声,不快不慢地走一程,湿了也就湿了吧。   这天中午,陈秋持照例给昭爷爷送饭,看到聂逍也在,便礼貌性地招呼了一声,随口问他吃饭了没。   聂逍一点儿都不跟他客气,直接说:“那就帮我带一份叉烧饭吧,饭少一点,多加点芥兰。”   片刻之后,陈秋持回来,直接向他出示了店里的收款码:“叉烧饭三十八,加菜一块,打包盒两块,送餐费六块,一共四十七,谢谢。”   聂逍瞪大眼睛:“打包盒就算了,你走了十米也要收送餐费?”   陈秋持一本正经道:“那谁让你不堂食?”   随即他看到了一张恍然大悟的笑脸:“哦~这两天有点忙,明天一定去。”   思维仿佛被一团棉花堵住,陈秋持有些困惑,又有些轻微的恼怒,就这么愣在了那里,旁观聂逍和昭爷爷一起吃饭,旁听他们聊木雕设计。   陈秋持发现,和昭爷爷一起画草图、一起修改时的聂逍,专注到近乎虔诚,整个人都充满了生命力。从店里出来,他忍不住说:“其实你继续做艺术设计也挺好的,我觉得昭爷爷特别欣赏你,这些年从来没见过他跟别人说这么多话。”   聂逍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复杂:“我有时候也在想,除了工作升职加薪之外,我最初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公务员就是稳定吧,工作压力小一些。”   “以前是这样想的。刚进省委那会儿不太忙,有时候也会做点设计,我导还帮我报名参赛,拿了个iF奖,哦,就是德国一个产品设计的奖,但这个奖对我来说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变成了麻烦,领导不会因此器重你,有工作的时候,同事们都会说‘哦这事儿肯定是得了奖的人才能做好’之类。最后我才想明白,在那儿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只要平庸就行。”   “嗯,可以想象。”陈秋持这才知道,聂逍刚来时那股子不明显的愤懑劲儿是因何而起了。   “对了!”聂逍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我有个学长,说他在市美术馆办了个作品展,你想去看看吗?”   陈秋持犹豫:“艺术展?那我可能看不懂。”   “艺术不需要懂,只需要感受,对一个作品,你自己什么感觉都是对的。”   陈秋持有些不确定:“是么……”   “当然!就比如一张照片,一个很多人的大场面,可有一个人,你一眼就看到了他,可能他不是画面最中心,却最让你震撼,让你念念不忘,这就是你感受到的艺术。而且——”聂逍直视陈秋持,目光和此时的阳光一样明亮、炽烈,“我每天都去你的世界里上班,也想让你感受一下我的世界。”   这话说得陈秋持就没办法拒绝了。   刚进展厅,困惑和震撼便同时袭击了陈秋持。   他抬头看,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条麻绳,杂乱无章地捆绑着无数电脑零件,有些光亮崭新,有些锈迹斑斑,他问:“这个是展览的一部分,还是原本的装饰?”   聂逍说:“进了这个门,所有能看见的都是作品。”   陈秋持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略微有些眩晕,这眩晕感从上了聂逍的车便出现了,不是晕车,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踏实感。   “看得出网络是无序的,信息是繁杂的,人心也是乱的。”   陈秋持有些不适应他的咬文嚼字,随口应了一句:“乱么?哪里乱?”   聂逍看向他:“可能你眼睛能看见的不乱,但心已经乱了。”   这话如同一根细针,在陈秋持的手指上轻轻扎了一下。   再往前,他们走进一间长而窄的展厅,一整面墙的画面,更乱了。高楼大厦、电子元件和人体器官,错落交织,多重曝光,视觉冲击太强,陈秋持看得有点想吐,聂逍似乎很欣赏,他说:“现实世界里,人都是分裂开的。”   别人裂没裂开不知道,但陈秋持的脑袋就快要裂开了。他环顾四周,找到一张靠墙的长椅,刚坐上去,眼前的图像便开始缓慢移动,毫无章法地,变幻成另一个画面,和之前有些许关联,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只觉得这些不间断延展、收缩的画面有着近乎催眠的效果。他总想看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却怎么都到不了结尾,陷入了无休止的循环往复。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子路过,发现了画面会变动的玄机,兴奋地呼朋唤友。一时间,长椅上长出好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陈秋持和聂逍被迫靠近再靠近,却心照不宣地没有离开,任由小孩子们挤。   肩膀紧挨着肩膀,陈秋持能清晰地感受到聂逍身上传来的温度。不知不觉间,他的手臂越来越热,一股热流从接触面蔓延开来。他刚想起身,手却被聂逍压住,顺势握在了手里。陈秋持动弹不得,也不想动,明明是盛夏,他却像是站在风雪中,贪恋聂逍手心的温度。   又有两个小孩坐在椅子那头,聂逍不得不起身让给他们。他一手轻轻按住陈秋持的肩膀,示意他坐着,另一只手却始终没松开,放在背后,藏在他的腰和墙的缝隙中。   握住已经很不正常了,他的手指还在逡巡摩挲,偶尔轻轻揉捏一下,陈秋持的心便跟着那力度跳动。即使在背后,陈秋持也知道他的手是什么样子——他见过捧着相机的、拿着画笔的、抱着猫的,那双手精致灵巧,正在和自己的手偷偷拥抱。   美术馆的格局极富设计感,错层、穹窿顶、旋转楼梯,陈秋持一路走来都晕乎乎的,聂逍压低声音,跟他分享看展的感受。   陈秋持对艺术本身并没有太多兴趣,却喜欢听这个人说话。   几张巨幅照片两两一组,悬挂在另一个小展厅中央,是欧洲著名画家的自画像和照片重叠的影像,虚实交错,陈秋持从各个角度都没办法看清它真实的样子。   聂逍说:“他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多少都会美化一些。”   陈秋持调侃道:“给自己手动美颜?”   “嗯,有点儿那意思。”   “也正常,每个人看自己比别人说的更好些。”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比别人描述的要美好很多。”   聂逍的声音很轻,话却很烫。   最后一个展厅在顶楼,名叫“林中四季”,占据了一整层楼,没有灯光,全部都是黑暗的迷宫的设计。陈秋持刚踏入这片黑暗,心脏便开始不受控地乱跳,不由得从背后拽了一下聂逍的衣服,下一秒,手就被紧紧牵住,再也没放开。   每走到一个拐角处,他们都能感受到不一样的风景。春天的鸟鸣,夏天的雨,秋天的瓜果香,和冬天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无光的环境放大了其他的感官,直观地感受着风霜雨雪和四季变迁,陈秋持渐渐适应并爱上了这个地方,他依赖着风雨中握住的温暖和安定。   磨磨蹭蹭待到美术馆闭馆,外面已经下起大雨。他们回到俞湾,车子熄火,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潮湿和温热一下子晕染开来。   聂逍说:“车上没伞,再等一会儿吧。”   “其实……”   “阵雨,一会儿就停了,好吗?”   陈秋持想说,其实你就停在我家后门口,两步路就能进门,但他受不了聂逍的“好吗”,这温柔的祈求把陈秋持死死按在副驾上,同时,他也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于是开启万能话题,说道:“雨还挺大,回头别再给俞湾淹了。”   “不会的,改造入河排水口的工程已经验收了。”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去年夏天,淹水之后。”   “哦,这样啊。”   “你不知道?”   “没注意。”   “施工之前贴了公示的,我在群里也发了两遍通知,你是一点儿都不看啊。”   “呃……那个群,免打扰了。”   聂逍突然解开安全带,撑着身子,直视陈秋持,一点一点,越靠越近。陈秋持紧急闭上眼,等了片刻,却并没有什么落在嘴唇上,只有耳边的温热呼吸:   “以后还是看看吧,我想打扰你。”   此时,雨滴不再落在车顶,世界静下来,耳边的呼吸声便显得越来越重。陈秋持的心跳得越来越用力,头也越来越疼,他预感到有些必然的事情即将发生,最终,恐惧胜过了期待,他轻轻推开聂逍,打开车门。   “晚上好。”   他说完,不等回应,便落荒而逃。 第26章   他冲进浴室打开凉水,满脑子都是聂逍温柔的笑眼、弯起的嘴角、纯净悠然的声音和淡淡的略苦的柑橘香。陈秋持蹲在地上,冷水从头顶不停浇下来,也灭不掉他心头的火。   躺在床上,被子的质地细致光滑,触感像那个人的手轻抚着他。他用力握了握拳,想要对冲掉手上被揉捏被包裹的记忆,却无济于事。   一连几天,陈秋持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之中,很难受,又说不出哪里难受,不痛不痒,就是整天晕乎乎的,周边发生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扰乱了自己的心。甚至在早晨起床之前,他还能听到早就不见了的蝉鸣声,催促他起床,催促他面对这个既真实又虚幻的世界。   他竟然开始跟虎子对话。   “陈小虎。”   “嗯?”   “我最近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噢。”   “你们猫有这种感觉么?就是你遇到另一只猫,突然就觉得不是自己了,而且你以前明明不喜欢猫这个物种的,连自己都讨厌,但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变成了另一只猫。”   “嗯。”   “对吧,那你就能理解我了。唉,头好晕,咱们去睡觉吧。”   “哦。”   这年的冬天没有往年那么冷,气温一直在十几度徘徊,游客也只多不少。圣诞节向来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刻,者也接待了一大批挤不进Cloudy99的客人。双人桌要坐三个人,四人桌挤了五六个人,陈秋持不得不焦躁地穿梭在狭窄的过道中,他端着盘子,被一个突然站起来的女生吓一跳,急忙后退一步,险些失去平衡,随即一只手稳住了他的腰。   怒火冲上心头,他回头瞪了一眼,发现是聂逍,陈秋持瞬间没了脾气。   “怎么才来?”   “这两天游客太多,加班了。”   “那你自己找位子坐,我忙过了这阵子再来找你。”   “不用招呼我,我到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   聂逍一来,陈秋持连干活都笑意盈盈的。   到了下半夜,酒吧里的空气被酒精浸透了,一呼一吸满是醉意。   陈秋持空闲下来,倚在吧台旁边看他们玩游戏。聂逍的酒量果然好,再怎么喝都脸不红心不跳,而俞立航则唯恐天下不乱,到处张罗着无聊小游戏,看到陈秋持闲着,硬拉他过来:“老板来一起玩。”   陈秋持摇头:“放过我吧,我一玩就输。”   “那你自罚三杯,就放过你。”   陈秋持不会把三杯酒放在眼里,伸手就要去拿,被俞立航拦下:“哎,不许用手碰。”   陈秋持瞪了他一眼,弯腰,用嘴叼起小杯子,头一仰,喉结轻轻一动,酒就这么顺势滑了下去。   酒是凉的,吞下去却燃烧了起来。   陈秋持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拖上了楼。   刚走到拐角处,聂逍便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盯着他看,陈秋持被注视着,但却没有被注视的感觉。聂逍的眼神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躁动、狠戾。   他咬牙切齿:“陈老板,不要这样好吗?”   “……哪样?”   “不要再那样喝酒了。”   “没……没喝多少……”   “不是酒,是你的腰,你的脖子,你这个人……勾得人魂儿都没了。”   陈秋持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被这么热烈地吻过了,只知道刚才那杯烈酒已燃遍全身,所有的症状都如期而至。   聂逍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低声唤道:“陈老板——”   陈秋持侧过脸,声音有些颤抖:“别叫我老板。”   “那叫哥哥?”   陈秋持强忍着鼻息说:“不要。”   “陈秋持你真麻烦!”聂逍的嘴唇流连在他颈侧,手悄然探入衣服,陈秋持被迫仰起头,看着楼梯上斑驳的不停变换的光,慌乱、紧张,想按住他的手,却使不上力气,任由他们俩像黑暗里的两块绞拧在一起的旧毛巾,湿、滑,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气息。   陈秋持头痛欲裂,本能想推开,却又沉溺在那只手弯起的弧度里,无法抗拒,抗拒便是错过,错过他此生从未拥有过的满足感。他倒在聂逍怀里,奇怪的是他的头居然不痛了。   聂逍在他耳边说话,声音黏黏糊糊的,他听不清,也没问。   他们之间什么确定关系的话都没说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在一起,陈秋持明明不是那种不清不楚的性格,他的心被狂风搅动,身体也跟着不受控,没有力气,却有渴望。   他瘫在床上,和一只猫面面相觑。   “虎子,我一定是喝醉了,我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嗯?”   “我以前不会醉的,这次居然只喝了两杯,就这样了,这算不算‘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可我为什么遇到他,就毫无理智了呢?”   “唉。”   “虎子,你说,两个陌生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虎子这次没理他,悠然洗完脸,晃晃脑袋就走。   “哎你别走,你去哪——”陈秋持伸手去拦,虎子却已经跳上窗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里分明有种不属于猫的笑意,甚至还扬了扬嘴角,随后纵身一跃——   “别跳!”陈秋持惊叫出声,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想要追上去,却一脚踩空,重重摔在楼下。   很奇怪,他没感觉到疼,还追着虎子跑了两步,只是嘴里,莫名其妙泛起一股铁锈味,手摸上去,温温热热的,是血,他低头看,自己不着寸缕,更多的血顺着腿往下流。那一瞬间,他居然不知道是该先处理性命攸关的伤口,还是要找个遮蔽物掩盖这巨大的羞耻。然而,还没等他作出决定,每一寸皮肤撕裂的痛楚骤然袭来,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与此同时,一张他厌恶的脸带着狞笑声逐渐逼近,是周乘,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陈秋持……”   他奋力挣脱,心脏跳得极快,快到他全身都跟着震颤,耳边响着机器的“滴滴”声,声音越来越大,不受控地从耳朵里钻进来,塞满他的脑子,脑子里紧绷的一根细线终于断了,他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次,聂逍不见了,但他看到了姐姐。   他往前走,姐姐便跟着他往前走,他停下,姐姐就安静地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只是陪伴。   他认出了,这是刚从上海离开的自己。没有直接回俞湾,找了个海边住下,在傍晚的沙滩上走,身边不时有人提醒他小心一点,涨潮了,别走远,而他想的是,只要往右边多走几步,就能消失在大海里了。   海风吹得他晃晃悠悠,海水冰冷,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低头看去,还是血迹斑斑,一遇到水,霎时便化开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伤都抹掉了。   姐姐快步上前,挡在他面前,轻声说:“你别走了。”   陈秋持抓住了她的手,和记忆中一样。那时候她紧紧地牵着自己,跟着爸爸,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围着鲜花走了一圈,这是他对姐姐最深刻的记忆。   “姐,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冲动,我不该断送前程,我不该跟爸爸说实话,让他伤心,我也不该跟着周乘去上海,害了自己……我怎么,怎么什么都做不对呢,我要怎么办……”   姐姐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帮他整理头发:“秋持,有些事情……有时候只是命不好,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你别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是别人,你听我说,如果运气差得已经到底了,不会再坏下去了,相信姐姐好吗?”   陈秋持睁开眼睛,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随着呼吸冒出一声啸音,像濒死的动物,这声响里藏着一个人的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在。   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发了疯的野兽,只要一清醒就开始挣扎。   “别碰我!”   “聂逍呢,你把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在?”   “你去哪里了?”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又突然不见了,我受不了!”   他的嘴一张一合,像一条缺氧的鱼,拼命地呼吸。   耳边传来许多人的声音,嘈杂而混乱,可没有一个是他想找的人。他们说他情绪躁狂,是脑部手术常见的后遗症;说他颅内压高,说麻醉药物可能对中枢神经系统有影响;说暂时先用镇定剂控制……   “不要控制我!不要……”   他喊不出声,也自然无人回应。 第27章   这些天,陈秋持能看见的,除了医生护士和护工,就只有周乘。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上海,那个被困住的地方。   恐惧和慌乱之后,他冷静了下来,并且不再开口。   终于有一天,周佳阳像一束希望的光,出现在病房。   她一进来便拉开窗帘,嘴里念叨着诸如“花要见阳光才能开得好,人也是”之类的话,全然没注意到,陈秋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在房间里走动。   “你一个人来的?”陈秋持突然开口。   “啊!”周佳阳显然被吓了一跳,“老板你……跟我说话呢?”   “嗯。这屋里就咱俩。”   “我的天哪!我小叔说你还没恢复,睡睡醒醒,只能睁眼不能说话。”   “我不想说话。”   “那你……想要什么吗?想吃什么?想喝水吗?”   陈秋持摇头:“我手机呢?”   “老板你是不是有网瘾啊,刚做完这么大的手术还惦记着手机,正常人能捡回一条命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他不耐烦道:“别啰嗦了,给我手机。”   “可我不知道你手机在哪呀。”   一阵晕眩袭来,持续的全身酸痛让陈秋持很难维持清醒,他闭了闭眼,又无奈睁开:“算了。”   “要把床头抬高一点吗?靠着舒服一点,还是再给你一个枕头?”周佳阳忙碌得有些手足无措,“哎我新买了一个榨汁杯,给你做杯果汁喝好吗,正好试试好不好用。”   陈秋持犹豫良久,故作随意地问道:“我在这儿住院……有人来看我么?”   周佳阳的笑意味深长:“我小叔啊,从早到晚守着你,谁还敢来。”   “别跟我这儿阴阳怪气的,我跟他没关系。”   “是,你是这么想,他可不是。你被送到医院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就到了,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然后就跟这儿盯着不走了。那两天铠哥也是,就像疯了一样,扒着ICU外面的椅子死活不动,我小叔差点叫保安给他绑了。”   “什么?”   “没事没事,后来被我们哄回去了。”   “俞铠……说什么了?”   “忘了,就是闹啊,说谁都不能靠近你之类的。”   “那周总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气够呛,我们只能连哄带骗地把铠哥弄回家。”   “那……还有别人来么?”   “别人?谁?”   “没谁。我怕别人来……有什么不愉快。”   “没有没有,你别瞎操心,好好休息。”   陈秋持精神不是太好,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睡着了,可头痛却不时提醒他经历过什么。周佳阳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在病房里形成一个飘忽不定的声场,他努力集中注意力,试图抓住她的话。   “今天几号?”他问。   “ 20号,马上就国庆了,估计咱们那儿又得挤得不成样子。”周佳阳一边整理着床头的物品,一边随口回答。   陈秋持疑惑:“等一下,国庆?”   “十一假期啊。”   “那圣诞节呢?”   “老板你手术是伤了脑子么?圣诞节在12月份啊。”   陈秋持更困惑了:“那我是,什么时候进医院的?”   “八月底啊,怎么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认真地看着他。   “八月……夏天……”   夏天还没过完,他就住进来了,所以那个圣诞节,不是真的,那场艺术展,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甚至那个人,都有可能是个幻象。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沉沉睡去,重新坠入那个梦,却被周佳阳递过来的一杯果汁无情地扯回人间。   “店里生意怎么样?”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还行,正常,跟以前一样,工作日不忙,周末忙一点。哦对了,立航哥找了两个兼职,都是周末来,所以一切都好,老板你就放心吧。”   “你那个——管委会的好朋友还常来么?”   “魏然啊?她——”周佳阳顿了顿,“哎具体啥事儿不能跟你说,反正她最近很少来了。”   “俞立航拒绝她了?”   “啊?你怎么知道?”   “看也看出来了,咱们店里只有俞立航能撑场面。”   “不不不,老板你也很帅。”   “少安慰我,我有镜子。”   “你也只是个头比他矮,光看脸——”周佳阳故意凑近,装作仔细观察的样子,“只差一点点。”   “切!”陈秋持瞥了她一眼,“那管委会其他人呢?林主任有问过我去哪儿了么?”   “当然,林主任送了个花篮和一箱水果,他说反正你也吃不了,就送到店里让我们分了。”   “呵,倒是挺实在。”他轻哼一声,随即又问,“那,那个以前经常来吃午饭的——”   “聂逍啊?”周佳阳接过话头,“听说是休年假出国玩儿去了。”   “哦。”   刚开始清醒那几天,陈秋持每天都盼着聂逍能来,哪怕什么都不说,出现一下也好,能看一眼就足够了。他焦灼得快要着火,反复的发烧退烧,身上被汗浸湿又干透,他感觉自己像一堆腐肉,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于是在心里默念着聂逍千万别来,也不知道哪路神仙听见了这句祈祷,真的显灵了,直到现在,聂逍都没出现过,原来是出国玩了。   陈秋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灼。   更多的是失望,是可笑,他做了一场梦,还煞有介事地,认定自己是个重要的人。   午后的一场大雨,伴着雷声,把陈秋持吵醒。他睁开眼,又看见周乘坐在沙发上。这间病房是个套间,没睡踏实的时候,总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似乎是在开会,那应该就是周乘最近一段时间的办公地点。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动,只盯着窗外看,看风摇晃树枝,看不断砸下来的雨水。   “想出去?”周乘问,“等雨停了我推你出去走走。”   陈秋持轻轻摇头,又闭上眼。明知道他不怎么说话,周乘依旧在他身边絮叨:   “医生说你这病不是突发的,早就查出有脑血管问题了,陈秋持,你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所以你是因为病了才屡次拒绝我么?”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陈秋持很想起来敲他的头,以他的脾气,换作以前一定会长篇大论地怼回去,但现在,一场手术似乎抽干了他身体里的愤怒,他轻声说:“没有,你想多了。”   “有事要说,别自己扛着。”   陈秋持想,确实有事,但不能跟你说,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别人,或者说电视剧里的情节,都是脑子出了问题之后失忆了,忘了自己忘了家人忘了爱人,可他不一样,他无端多出一段记忆,不,不是记忆,是幻想。可那些情景居然还要命的真实!   他拼了命地想忘记,却舍不得,也害怕如果真的忘了,连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也会随之消失。   周乘端来一碗粥,盯着他吃完。   “陈秋持,你知道听说你出事我是什么心情吗?我魂儿都吓没了。”他似乎因为回忆过分痛苦而难过了起来,“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只有利益没有朋友了,只有在俞湾,才觉得有人情味儿。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   陈秋持受不了他矫情,同样也受不了他示弱,想到这些天周乘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他也不好再摆出冷脸。   他停顿片刻,说:“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   “许维,他出来之后想找我寻仇,你拦着我,说你会处理,是怎么处理的?他死了么?”   “没有。”周乘语气平静,“找了个兽医给他阉了。”   “兽医?别扯了,兽医能给人做手术?”   “是真的,那人以前是正经医生,犯了点儿事儿,吊销了执照,后来自己又去考了个兽医的,他开店的钱还是我出的。”   “我以为,这么多年没见他回来,是被你弄死了。”   “如果我想让一个人消失,一般会制造交通事故,死得太痛快,对许维这种人来说太便宜了。他糟践了你姐姐,祸害了你,让他生不如死才解恨。”   陈秋持脱口而出:“所以你以前那样对我,因为恨我?”   话一出口,周乘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重病似的灰白,陈秋持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个人,刚刚还说着自己有多狠,现在却被一句话击得如此失态。想到自己这些年对周乘的态度,陈秋持心里多少有些后怕。   周乘似乎只失落,并不生气:“我知道你记恨我,但我那样对你,一是因为当时实在是喝多了,二是你——我那会儿真是被气疯了……”   陈秋持过了好几天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漆黑的房间里,充斥着药和血液混合的气味,他呼吸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全身的疼痛如烈焰灼烧,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那天的屈辱。   他记得自己被一脚踹翻,疼得窝在角落一口一口倒吸气,周乘猛地拉开包间门,丢下一句“收拾他,别弄死就行”,便摔门而去。陈秋持被蜂拥而上的人困住,无力反抗,这些人,前一天还在跟他称兄道弟,转眼间却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不久之后,他躺在碎酒瓶中间,变成了一个浸满血的破麻袋。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声响的人。   之后的日子,除了医生护士和保姆,周乘也会时不时过来看他的情况,但从不进房间。有时候,他会趁半夜悄悄进来。这些,陈秋持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长——他想看见周乘的血,想听见他的惨叫。只有这些,才能彻底覆盖他的噩梦。   那天夜里,听到门锁的“咔嗒”声,陈秋持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灯。   周乘愣在门口。   “醒了?”他向前两步,站在床边。   “什么时候放我走?”陈秋持问。   “随时都可以,你想什么时候走,就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回去。”   “不用。”   “秋持,我欠你一个道歉。”他的声音里罕见的带着悔意,“我当时在气头上,真的不知道他们会那样伤害你,我以为的‘教训’不过是打一顿,我——”   “你过来。”陈秋持打断他。   周乘再次往前走了两步,陈秋持突然一手抓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迅速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餐刀,刀尖直直抵在他胸口。   陈秋持看似冰冷锋利,可他的手居然在颤抖,还因为体力不支,急促地喘着气。   周乘本可以躲开,也可以轻松摆脱这副空壳的控制,但他没动,反而握着陈秋持的手,加了一把力。   “如果你高兴,可以捅我,没关系。”周乘声音平静,阴森得可怕,“来,我帮你。”   陈秋持手指僵硬,似是被锁链捆住。   “秋持,是我对不起你,我活该,你放心,我死了也不会连累你。”   刀尖穿透衣服,一个小红点晕染开来。   陈秋持心跳极快,快到他开始晕眩。他脑子里除了屈辱和伤害,居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些别的画面:小时候的家乡、周乘牵着他的手上学的小路、下地笼捉鱼的那条小河、在看守所门口等他的身影,以及自己的爸爸和姐姐,陈秋持忽然怕了,想松手却被紧紧握住。血还在蔓延,他奋力挣扎。   周乘的左胸到肩膀那道疤,划开了他们之间的过去和将来。 第28章   陈秋持住院的这些天,每次睁开眼睛都悲喜交加的。似乎有两种无形的力量在撕扯他的情绪,一种将他拽向愉悦,一种将他拖入阴郁。   有时候,他看见一件白衬衫,心底会涌上一层莫名的欣喜,可这欣喜来得太过自然,反而让他更难受,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影。   伤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情绪的波动才致命。   他看着周乘忙里忙外地照顾自己,会心生恻隐,又因为他不是自己期望的那个“他”而烦躁。这种难以言说的矛盾像一根扎进指甲缝的刺,一碰就疼。   有时周乘劝他吃水果多说了两句,他一挥手就把盘子给掀了,周乘也不恼,不厌其烦地跪在地上捡起来,扔进垃圾箱,随手擦干净地,甚至拿出其他种类的水果再切一盘。   他怀疑这个周乘是不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周乘推着他出去散步,阳光晒在他脸上,陈秋持不由得闭上眼,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周乘停住脚步:“谢什么?”   “你在这儿照顾我好多天了。”   周乘笑了笑:“咱俩真的需要这么客气么,陈秋持?”   陈秋持没有抬头,只是轻轻重复了一句:“所以……谢谢。”   这句话没有情绪,却又满是情绪。   回到病房,陈秋持没有拒绝他递过来的果汁,喝了两口,连同一些话一起咽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你回俞湾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我不来不代表不惦记你。”周乘笑了笑,靠在沙发上,“其实,也不是忙得来不了,有一次,俞歆跟我说,说陈秋持一个人管这么大一间店,还有几个那样的员工,也挺不容易的,很忙,但是很平静,让我没事别来打扰你。”   “是么……”   周乘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朝他抬了抬下巴:“哎,咱们歆姐那么傲气的人,怎么看得上你的?”   陈秋持“啧”了一声:“瞎说什么呢!”   “不是那种看上,就是我觉得,她老是帮你说话,很看重你。”   “我人品好。”   “我人品不好?”   “除了那事儿,其他时候也还行。”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   “不了解么?咱们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周乘笑出声来:“少他妈胡扯!我是跟你姐一起长大的,你就是个小屁孩,天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   陈秋持也笑,姐姐是他心里最软的一块,提到她就带着一些怀念,连面前这个人都不觉得讨厌了。   “那会儿我就想,如果我能有个像你一样的哥哥就好了。”   周乘问:“那现在呢?”   “你跟以前那个哥哥,不一样了。”   周乘在这十几分钟里一动不动且不声不响,像沙发上的一块顽石,他低着头,目光投向病床下面,慢慢地说:“征地那年,你好像还没上小学,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事儿。他们姓俞的,平时看着人模狗样,一到关键时候,合起伙来欺负外姓人。我们家当时被排挤到什么地步,别说地了,连房子都没给我们算。我哥,阳阳的爸爸,去找他们理论,被人用钢筋钳剪断了两根手指。他当时成绩那么好,是我们家唯一一个能考上大学的。我爸妈怕了,说惹不起,就搬走了。”   “那后来你回来——”   “对,我咽不下这口气。”周乘抬头直视他,眼里恢复了陈秋持熟悉的冷意,“其实不止我们家,你家和俞歆家,第一次评估的时候都吃了很大的亏。那一年,我带了人回来,闹了场大的。”   “哪一年?”   “你爸突然说要带你们俩出去玩几天,还记得吗?”   陈秋持点头。他记得那年暑假快结束,正在争分夺秒赶作业的时候,爸爸突然说去杭州玩,并且说走就走。   “俞歆那会儿跟她妈妈去看外婆了,不在俞湾,所以我只通知了你爸,让你们一家出去几天,避开这事儿。”   当年的陈秋持懵懂且快乐地出去玩了,现在的他可以想象那时躲开了怎样的场面。   周乘跳过了那部分,似乎不愿回想:“当时那个村长,贪了太多后来被抓进去了,才有了第二次的重新补偿。你现在觉得我狠,但没办法,那会儿一门心思要公平,代价就是自己也变成了那样。”   和周乘关系缓和,可能是陈秋持最难以想象的事,可以说他心软,也可以解释为“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总能被一些旧美好轻易打动,如果周乘对他强硬,他能卯着一股劲跟他拼命,可一旦他说句软话,自己便无计可施。   “这可能也是一种贱骨头。”他想。   在一个阳光照进病房的上午,他们聊起俞湾,聊起者也的生意,气氛轻松愉快,甚至有说有笑。   周乘忽然叹了口气:“你终于肯好好跟我说话了。那能说说,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陈秋持无奈:“你就是看准了我现在没办法下床、没办法走是吧。”   “对。陈秋持,这么多年了,我自认为对你不错,你一直在拒绝,我就想知道根本原因。”   陈秋持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被角,声音沉了下来:“我对你只有感激和敬重,没有其他的感情。”   “切!”周乘嗤笑一声,不满道,“感激?敬重?说得好像我七老八十了一样。”   陈秋持抬起头,郑重其事地:“乘哥,我不可能跟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发展那种关系,这话我以前就说过,现在还是这样。也不是我有道德洁癖,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我干不出伤害女人和孩子的事儿。”   “我说过的,我老婆和我,互相不干涉,只要对外给对方体面——”   陈秋持打断他:“那次你带着孩子回俞湾,他那么可爱,我想象不出来,他如果知道自己爸爸出了家门,就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才四岁他有个屁的心情!”   “他总有十四岁的时候,总有二十四岁的时候!”   周乘沉默,半晌才说:“……我不离婚,在你这儿就永远都不可能是吧?”   “乘哥,我对你不是那种感情,不管你离不离婚,都一样。”   周乘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行吧。你休息吧,我明天回上海。”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却忽然停住了。几秒后,又折返回来:“秋持,我还是你哥吗?”   陈秋持微笑点头:“是,一直都是。”   “那就行。”   如果不是这场病,陈秋持都不知道,原来人与人的关联可以说断就断。   再次见到聂逍,已经是出院一周之后。那天中午,陈秋持刚走下楼梯,楼下的谈笑风生突然停了,聂逍的眼睛微微一垂,随即抬起头,用早已准备好的微笑面对他,轻轻点头:“陈老板。”   “哎,你好。”陈秋持眼前冒出他说“叫你哥哥好不好”的样子,鼻子莫名一酸,“好久不见了。”   聂逍的语气客气疏离:“是的,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谢谢关心。”   见陈秋持望向身旁的人,聂逍介绍道:“这是我们管委会的新员工,也是我学长,冯译。”   陈秋持朝他点头,随即无话。尴尬升腾起来,但聂逍似乎毫不在意,客套话说完,便转回头继续和学长聊天。   陈秋持走到吧台边,和俞立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偶尔旁听一下正在吃饭的两个人说了些什么。   “冯哥你读研毕业了之后在那儿工作了?”   “对,我以前那个公司,压力巨大,每个季度都有活动,执行一次就像是一场大考,考完该升职升职该解雇解雇,弱肉强食非常残酷,关键是不管你做得多好,总觉得下一次要走的说不定就是你。”   “危机感这么强烈啊,业绩好的才能留下?”   “一切全看利润,利润也不是累计的,就是说以前多牛没有用,第一次不行先收邮件,第二次再不行直接走人。”   “所以你才回国考公?”   “对,我收到过一次邮件,当时立刻就开始看国内的求职网站了。”   “还是国内机会多吧?”   “当然,咱们文化产业市场规模非常大,加上互联网平台,文化输出和国际合作都是趋势……”   陈秋持不想再听下去了。他似乎还没从幻影中脱身,站在聂逍和冯译身边,自己是悬浮着的,完全不属于他们那个世界。   以前,从起床开始,陈秋持的一天,聂逍总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记忆中那个总是朝这儿张望的身影,并不是期待着自己,一旦他关上门,立刻就离开了。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期待者。   聂逍现在很少有时间来吃午饭,即使来了,也是匆忙来去,意外的是,他似乎在这段时间和陈秋持的员工们更熟悉了,俞立航自不用说,除了对树不说话,跟谁都能打得火热。最让他惊讶的是,平时连厨房都不出的俞广乐居然和他坐在一起聊天,并且似乎已经聊了很久。   聂逍说:“对,就是这样,粤菜的传统优势没转化成品牌价值。”   俞广乐说:“我不懂这个,我只是觉得,粤菜有创新,但新得还不够。”   “那从厨师的角度来看,粤菜为什么没做成某记那样的高端精品?”   “粤菜想出师很难的,时间长要求高,不能出去毁了师傅的名声。你说的那家,其实做的算是个融合菜,我看了,里面也包括了一些粤菜的元素,其实原材料供应如果严格一些,对厨师要求就没那么高了。”   “原材料供应他们是近水楼台吧。”   “对,他们有自己的渔船和养殖基地。每次上网都能看见说这是那那那的鱼,那是几个小时以内摘下来的果子之类的。”   “这可能就是品牌营销的力量了。”聂逍说,“上个星期有一家连锁餐饮集团签约了湾南,拿了三家店铺,准备装修成高端精品,正在招聘粤菜和淮扬菜厨师,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俞广乐摇摇头,陈秋持故作轻松地插话道:“我这儿可就他一个厨子,你把他挖走了,谁来做饭?”   “啊……不好意思啊陈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聂逍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又拘谨。   “行了,我知道。”陈秋持原本是打算开个玩笑,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气氛莫名就变奇怪了。   “那……陈老板你们忙,我还有事,先走了。”聂逍站起身,匆匆离开。   吧台上有一块不知何时留下的痕迹,似乎是不干胶的残留,陈秋持用指甲一点一点抠下来,又抽了张纸去擦,明明已经擦干净了,却总觉得那一块和周围不一样,于是又用湿巾擦,用酒精棉擦,怎么都弄不干净——或者说其实已经很干净了,他偏执地认为就是不一样。   他想见聂逍,却在每一次见到他之后觉得自己窝囊。他来去匆匆,身边还多了一个新来的“哥哥”,而自己则捡了些别人不要的时间,拾掇一些边角料当成宝。 第29章   陈秋持最近不太想待在家,尤其是二楼,他很难控制自己望向河对岸的本能,心里堆满了懊恼。为了打发时间,他下楼打扫卫生,可一旦抢了老崔的活,老崔就会非常难过,坐立难安不说,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沟壑越来越深,呈现出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陈秋持不忍心,只好出去打扰别人。   晃到歆姐店里,观摩她给客人化妆。俞歆早已习惯了陈秋持的存在,毕竟他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她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助手使唤,但使用起来却并不顺手。陈秋持总是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俞歆只能通过描述瓶子的颜色和高矮胖瘦来让他帮忙,很不便捷。   陈秋持也看出来自己有点没用了,便说:“歆姐,还是招个助理吧。”   俞歆瞥了他一眼:“你付工资我就招。”   “要不这样,咱俩招个共享员工,平时在你这儿上班,周末去我店里帮忙。”   “想得美!”俞歆立刻拒绝,“离周乘远点儿!好的不学,学他这么刻薄。人家员工不要休息的啊,还‘共享’!别在这儿碍事了,该干嘛干嘛去。”   陈秋持又跑到民宿,和赵衍在屋顶喝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老板娘平时叫你什么?”   赵衍笑了笑:“叫哥啊,我本来就是她哥。”   陈秋持点点头:“哦,也对。”   赵衍抿了一口酒,眼神有些迷离:“不过吧,这个‘哥’和小时候喊的’哥哥’不一样。我那年刚上大一,离开家,给她打电话,她说哥,你才刚走没几天,我就有点想你了,当时那感觉真不一样啊,就是平地一声惊雷,脑子一下子被轰炸了,原来这就是,恋爱啊。”   陈秋持苦笑:“这么夸张么?”   赵衍给他倒满酒,语气意味深长:“体会不到?那你就是没遇到正确的人,等遇到了,你就知道,即使他跟别人一样叫你陈老板,你也能听出不一样。”   陈秋持怎么可能体会不到,他体会得简直太深刻了。上次他就在这里,和聂逍并肩而立,喝一样的酒,吹同一阵风,那时他叫自己“陈老板”,现在他也这么称呼,只是自己的感受全然不同。   躲了几天之后,陈秋持没想到在周日的晚上居然能见到聂逍。店里人不少,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拎了个盒子,一进门便径直朝自己走来,避无可避。   聂逍的笑容很熟悉,似乎是从几个月前的记忆中走出来的,也像是从陈秋持那些隐秘的梦境中浮现,只是现在这个笑容,温和而疏离。   “陈老板。”   “……有事?”   聂逍把盒子递给他:“从欧洲带来的礼物,回国的时候落在老家了,才拿回来。”   “这是……”   “那天没事,就在河边走走,在大桥下面遇到一个旧货市场,淘来了一盏二手壁灯。”   陈秋持疑惑:“二手?”   “呃……是啊,是个古董,以我这岁数,买一手可能有点难,哈哈~”   陈秋持没笑,只道了声谢,又觉得礼貌上应该再说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或者说他心里有太多得不到解答的疑问,多到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边好玩么?”   “还不错,以后……有时间的话,陈老板也可以去逛逛,那边生活节奏很慢,人也不像俞湾似的这么多,城市虽然旧旧的,风景还不错。”   陈秋持笑笑:“我恐怕不行,签证不好办,上次想去看我姐被拒了。”   空气暂停流动了一阵子,陈秋持抬眼,看到聂逍的表情从疑惑到领悟,再到一丝失措,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忍。于是说:“那你帮我看看挂哪儿吧,这盏灯。”   聂逍点头,   “铜的,有点重,要打孔。”聂逍从盒子里取出那盏灯,又说,“年代上应该是新古典主义时期的东西,设计上加了点中世纪的宗教元素,你看,原本欧洲的设计风格,发展到那个时候,应该是以简洁和实用为主了,可这盏灯下面却雕刻了花纹和天使,美观,但让人觉得……”   陈秋持突然就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了,急切地想回到想象中的美术馆里,回到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却什么都有的时刻。   “陈老板?”聂逍提高了一些音量。   “啊。”陈秋持回过神来,他感觉到聂逍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又移开了,“呃,要打孔是么?”   “对。我先帮你把打孔的位置画好。”   聂逍似乎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者也。每次打开那盏灯,陈秋持的心都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它看上去和环境格格不入,亮度也不够,起不到照明的效果,但灯一开,昏黄又暧昧,走过路过都要多看它一眼,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   陈秋持的心情常常随着光影起伏。高兴的时候,他会想,或许在聂逍心里,自己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不高兴的时候,看这一小片光就觉得刺眼:二手、古董、样子货、蒙尘旧物,自己不配用好东西。   陈秋持幼稚地、赌气似的背对着它,坐在吧台边跟俞立航聊天:“昨天我经过湾南,看见一家新店,做什么的啊?还24小时营业。”   “说是文化沙龙,看着是个书店加咖啡店,你住院那会儿开业的,办过什么摄影展,音乐会还有新书签售。”   “咱们这儿居然还能搞出这么有文化的生意?”   “哎你这就不对了啊,咱们这儿要历史有历史要人文有人文,凭什么就不能有文化?”   “呵。我就是觉得很奇怪,有必要24小时营业么,他这样显得咱们很懒散。”   “噱头吧,哪有人真的半夜去那个地方,除了拍恐怖片我想不出来还有别的理由。”   周佳阳路过听到,八卦属性立刻被激活:“我在网上刷到过他家,说店主是个很文艺的人,早年间拍过电影,不出名但好像有不少娱乐圈的人脉。”   俞立航也说:“哦,我也听说过,据说家里是开投资公司的,投过什么电影电视剧,所以,应该也算是个二代吧,搞一些风雅的项目。”   周佳阳不屑地说:“切,真正开投资公司的才不搞这种项目呢,除非有钱要洗。”   俞立航想到周家就是开投资公司的,笑道:“别人说这话我可能不信,你说我信。”   陈秋持也笑了:“有那家店也挺好,至少没人说咱们是洗钱的了。”   俞立航给他递来一杯酒,问道:“好喝么?”   “呃……”陈秋持尝了一口,实在编不出什么好话,看着那透亮的紫红色,说,“颜色挺好看的。”   “哈哈,那就是不好喝。你能尝出什么味儿?”   “酸、苦、涩。”   “嗯,那就对了,乌龙茶和石榴汁。”   “怪不得。这个卖不好的。”   “没打算卖,就调一杯,适合你最近的状态。”   “我什么状态?”   “酸、苦、涩。”   “切!”   “你真的,出院之后变了个人,精气神都没了,有点儿哀怨。”   “哀你个头!你脑子被切掉一块你也变。”   俞立航没搭话,加了一份青梅酒进去,又递给他:“陈秋持,会甜的,你是我见过最顽强的人,别人做了个这么大的手术,多少都得在床上躺半年,你倒好,着急忙慌地就出院了,出院还四处乱跑,你真是……浑身上下除了心软全是硬骨头。”   听到这个评价,陈秋持没忍住笑出来,喝了一口改良版,果然,石榴的酸遇上青梅的酸,似乎相互抵消了,苦涩感也被甜味覆盖,这杯酒摇身一变,和它灵动的色彩相辅相成。   一种恍如隔世感缠绕在他舌尖,是啊,死里逃生过一回,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俞立航继续往里加了一份草莓味的伏特加,朝他扬了扬下巴,陈秋持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余味是陶陶然的果香。   嗯,那就把聂逍当成脑子里那个长歪了的血管,切掉就会痊愈。 第30章   午后,者也的空气里还飘荡着饭菜香,陈秋持打开窗通风,正巧周乘推门而入。见他们三三两两在打牌,他打趣道:“真清闲啊,等我退休了就回俞湾,跟你们一起玩。”   俞立航抬起头,笑着回应:“周总,不退休也能来啊,我们欢迎你来,绝对不多赢你钱。”   周乘似乎比以往随和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装腔作势。从前他看不惯老崔,厌烦俞铠,可今天他直接在他们身边坐下,一手搭在俞立航肩膀上,有说有笑。连一向谨小慎微的老崔也在旁边跟着笑。   聂逍从门口经过,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他停下脚步,往酒吧里看了一眼,也只是一眼,便很快转身离开。   陈秋持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心绪早就被那个经过的人带离这个空间,丝毫没注意到,周乘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身边,下巴还搁在他肩膀上,亲昵得有些过分,等聂逍走出一段路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推了周乘一把。   他明明是想见聂逍的,却在见到他,本该喜悦的时候泛起心酸,他混乱,辨别不了悲欢,因为悲和欢早就混在一起了。   陈秋持住院的日子里,虎子给自己找了个新主人。她每个工作日早晨准时出现在游客中心,慢条斯理地吃早餐,再挑个阳光充足的角落睡回笼觉,睡到自然醒,便跑到河对岸找玄骊玩耍。到了下班时间,她跟着聂逍回家,真正过上了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生活。   者也众人起初也想把她带回来,奈何大小姐身手敏捷还脾气暴躁,怎么都抓不住,又见她如此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大家也就随她去了。   陈秋持等到临近下班的时间,主动去游客中心找她,谁知陈小虎女士只礼貌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便一头扎进聂逍怀里,全方位无死角地撒娇,怎么都不肯跟他走。   他假装生气,呵斥道:“快点儿!你不走我走了啊。”   虎子抬起头,懒洋洋地瞄了他一眼,随后又心安理得地趴回聂逍的手臂上,尾巴还挑衅似的轻轻摇晃。聂逍则是一脸淡然,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虎子的脑袋,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两个人,哦不,一人一猫都有一种蛮不讲理的优雅,似乎他们才是一家人,结结实实地将陈秋持排除在外。   陈秋持心里一阵憋闷,忍不住说:“趁我住院霸占我的猫,没有这个道理吧?”   聂逍注视他,态度依旧温和友善,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刺:“可她一直跟着我啊,那么柔弱的小姑娘无家可归,我能怎么办?把她扔出去么?”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陈秋持的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你扔试试?”   “那我舍不得。”聂逍脱口而出。   “可是她——”   “她吃的都是以前你喂的粮和罐头,上个星期洗了一次澡,今年的疫苗也打过了,车上给她装了一个专用的安全座椅,保证没问题。”   聂逍说这些的时候,竟隐隐有种傲娇感,明明是个临时家长,却显得比自己这个亲爹还称职,陈秋持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傻傻地愣在原地。   聂逍站起身,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虎子,回家了”,猫就头也不回地跟他走了。   陈秋持碰了壁,心里窝火得很,又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只能悻悻而归,轻声念叨着:“还柔弱,你怕不是忘了她把野猴子按在地上殴打的英勇事迹了。”   隔天中午,聂逍来店里,照例点了一份干炒牛河。陈秋持偷偷溜进厨房,对俞广乐说:“别给他放洋葱。”   俞广乐一个白眼飞来,他也全当看不见,补了一句:“省得人家一点一点挑出来了,早点吃完早点走。”   随后,他在吧台里假装很忙的样子,目光却时不时扫向聂逍的方向。   聂逍低头吃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察觉到了异样。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动作,默默清空盘子里的食物。扫码付款时,他看了陈秋持一眼,语气淡淡的:“陈老板,干炒牛河不放洋葱,味儿不对呀。”   陈秋持朝他扬了扬眉毛,假装无辜:“哦是么,可能广乐忘了。”   第二天,聂逍又来了,这次点的是椒盐猪排饭。依照陈秋持的指示,洋葱被切得极其细碎,和青椒红椒混在一起,铺了满满一层。   聂逍愣怔地盯着盘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拿着筷子拨了拨,发现洋葱已经和其他配菜融为一体,挑无可挑,只能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动作比昨天还快。   这一点点幼稚的、报仇的快感并没有让陈秋持有多快乐,他想,聂逍应该是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下班之后又见到了。   “陈老板,虎子的窝我给洗了还没干,来借你的用一下。”   这么一个陈述句,让陈秋持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他前妻,用孩子的相关事宜明目张胆地打扰他。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遗憾不会那么大,他们之间确确实实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陈秋持不那么想,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修改过程序之后,每根神经都变成了玻璃制品,细如发丝,不堪一击。聂逍只需要轻轻一弹,就能让他碎成一堆透明的碎片,掉在地上看都看不见。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上楼去拿猫窝。   这些日子,聂逍似乎格外忙碌,办公室的灯常常亮到深夜。陈秋持每次经过那盏古董灯时,总会不自觉地朝对面望一眼,他办公室的灯很亮,亮到刺眼。他心头盘旋着聂逍的忽冷忽热,心情就这么一明一暗地忽闪着,像看不见的记忆。   聂逍确实忙到了夜里才下班,刚走到街角,就看见蛋糕店的徐姐一手拎着两个巨大的蛋糕盒子,肩膀上的包滑下来,落在手肘,整个人都歪着。   聂逍快步上前,伸手托了一把:“徐姐,我帮你拿。这么晚啊,你一个人?”   徐姐松了口气,笑道:“对,小妹考上研究生,去上学了。”   “没再招个人来帮你么?”   “暂时还没招到,今天有个急单,才搞到这么晚。”   “你车停哪儿了?我帮你送过去。”   “湾南的停车场,下午来的时候这边停满了。”   “巧了,我也停那儿,正好一起走。”   深夜的俞湾静得似乎只能听到风声,路过文化沙龙时,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聂逍脚步一顿,透过侧窗往里看,只见一个女孩被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逼在角落里。男人的手在她的肩膀上缓缓滑动,动作黏腻又充满了压迫感,女孩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哭着躲避。   聂逍立刻把蛋糕盒子递给徐姐,让她在原地等,快步走了过去。   推开门,门铃叮当两声,在深夜分外刺耳。男人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僵硬而虚伪:“有事吗?”   “有。”聂逍面无表情朝前一指,“我找她。”   “哦?”男人挑了挑眉,转头对女孩说,“你认识他?”   女孩抬起头,眼眶通红,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恐惧堵住了喉咙。她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中年人,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动物,不知该往哪儿走。   就在这时,徐姐从门外挤了进来,理直气壮地大声说:“小妹啊,原来你在这儿,找你半天了,快走,回家!”她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到女孩身边,拉起她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语气,“急死我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女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攥住徐姐的手,徐姐拽着她,快步朝门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聂逍等她们走远了些才离开,走之前回头扫了一眼,中年人倚在沙发边,点燃了一支烟,装腔作势地向门口的方向吐了一口烟雾。他眯起眼,脸上是令人作呕的冷笑。聂逍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或许早已习惯于此。 第31章   对周佳阳来说,工作不需要主动寻找,工作它就在那儿等着。   如果说大四实习时,她还能跑回老家,躲在者也混上半年,那么真正毕业之后,她便再也无处可逃,只能乖乖回上海,蜷缩在豪华写字楼里的一个小工位上,做个精致的摆件,和魏然的微信从早到晚闪烁不停。   起初,魏然只会陪她一起抱怨,直到有天晚上,收到一句“然然我难受得快哭了”,魏然立刻打了个电话过去,耐心听她描述完一整天的遭遇,安慰道:“上班就是这样啊,那如果你真的想躺平,也不是不行,你家有这个条件。”   周佳阳并不是不想上班,她感觉自己加入了一个原本已经很完善的系统中,系统的每个岗位每个流程都运行有序,而她是个多出来的零件,无所适从。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说:“我真的没想躺平,我也知道他们想让我怎么做,无非就是在集团里混日子,熬几年升职,最后做到我爸那样的位子就可以了。”   “这个路径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其实挺好的,工作稳定,没什么压力。但你……是不是有点不甘心?”   “对!怎么会有人愿意做那种一眼就能看到退休的工作呢?”   魏然假装嗔怒:“你说谁?!”   “哦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你的工作比我这儿有趣多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待在那儿,就试着自己找找工作呗。”   “那我爸肯定不让。”   “你刚说难受得都快哭了,那你就跟他哭啊,哭到他心软为止。”   “这不像是我能干出来的事儿,我那么man的性格,他应该能看出来我是演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魏然语气里带着一丝狡黠,“越是你们这种‘硬汉’,落泪的效果才越好。要的就是极致的反差感!”   不得不说魏然的计策真是立竿见影,一个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的孩子,把自己老爹哭慌了,忙不叠地说“好好好你想干嘛干嘛想去哪去哪”,不过,周佳阳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好在她对薪资要求不高,最后在距离俞湾十二站地铁的市区,找到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的工作,于是第一时间在者也组了个局。   周佳阳一边夹菜一边感慨:“哎我以后如果下班早,就回来帮忙,工资不要了,广乐哥给我炒俩菜就行,我打包回去当午饭。好几个月没吃过者也的菜了,吃啥都不香。”   陈秋持一听,甩给她一张“少占我便宜”的脸:“你可拉倒吧!我们这儿有兼职,不需要你帮忙。再说了,我养了你一年多,怎么还得供应午饭?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要这么小气嘛老板,不然我投资入股?”   “那没问题,股东可以随便来,想吃什么随便点。”   聂逍一听,立刻插话:“早说嘛,我也投资,以后吃午饭是不是可以不花钱了?”   陈秋持毫不留情:“你不行,还是老老实实付钱吃饭吧,你们公务员不允许投资参股。”   聂逍苦笑:“陈老板怎么比我还熟悉政策。”   俞立航抽空从吧台里走出来,对周佳阳调侃道:“你要涉足教育培训行业?那我可真为祖国的花朵担心啊。”   周佳阳捶了他一拳:“你少来,我正直勇敢善良,怎么就教不好小朋友了!”   这天晚上的者也,有了些提前过年的气氛,热闹得像火锅汤底。   然而这气氛转瞬即逝。   一个客人带朋友们来喝酒,其中一位年轻女孩显然是他的讨好对象,他像导游一样跟女孩聊景区,并吹嘘这里隐藏的粤菜大厨。为表体贴,特意为她点了一碗暖胃的皮蛋瘦肉粥。   可女孩似乎很嫌弃:“咦~皮蛋哦,皮蛋在我们那儿叫‘恶魔的食物’,我不吃。”   客人连忙安抚:“那好办,等着。”说完,他快步走向后厨,对俞广乐说道,“师傅,我那碗粥别放皮蛋啊。”   俞广乐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嗯?那做不了。”   “哎,就只放肉就行了。”   “粥底都是有皮蛋的。”   客人有些急了:“那就煮一碗没皮蛋的嘛,帮帮忙哎。”   “做不了。”   “我女朋友对皮蛋过敏,吃了进医院那种。”   俞广乐依旧不为所动:“那就不要点啊。”   眼看客人怒火中烧,陈秋持及时走了过来:“先生您好,我们这儿是后厨,您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他这什么态度啊,不要皮蛋就这么难吗。”   陈秋持耐心解释:“我们这儿粥底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现做要等很久。”   “我又没说等不起!”   “是这样,这个时间我们后厨挺忙的,真的没时间重新煮粥,要不给您换碗面?”   “我今天就要吃粥!想吃面我早点了跟你这废话半天?”   “那要不这样,我派人去湾南那家专门做粥的店给您买回来。”   “老板,我跟女朋友夸你家店多好多好,酒好喝做的菜也好吃,你就这么做生意的吗?”   陈秋持叹了口气:“那你也可以不用替我宣传,我们也没那么好。”他转头对俞立航说道,“给他免单。”   说完转身就走,却被客人一把抓住胳膊:“你什么意思啊,赶客?我缺你这点儿酒钱?”   俞铠见状,立刻冲上前来,怒目而视:“你松手!滚出去!”   “呵,这么横?”   同行的三五个人站起来,围在他们身边,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陈秋持没料到对方人多势众,连忙拦住俞铠,息事宁人道:“铠,别动手。算了算了——”   客人却不依不饶:“算了?我女朋友没吃东西还饿着呢!”   说着,他顺势推了陈秋持一把。   聂逍不知何时站在了陈秋持身后,扶住他肩膀:“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有你什么事儿啊一边儿去!”   话音未落,一场混战便稀里糊涂地爆发了。   陈秋持起初致力于拦着俞铠,但转头一看,聂逍居然也混在人群里,冲上去拽他,拽不动,索性直接抱住他的腰,硬生生将他往外拖。   “你跟着起什么哄!出来!”刚把聂逍拖到一旁,一把抡起的椅子狠狠砸中了陈秋持的背。   陈秋持咬紧牙关,忍着疼就是不松手。聂逍见状,只好妥协:“好了好了我不动手,你怎么样了,伤哪儿了?”   “我没事。”他转头对俞立航说,“去喊保安。”   随后,拉着聂逍快步上了楼。   他没见过这个面目的聂逍,无论是现实还是想象。   他眉头拧着眼睛红着,额头上青筋凸起,喘息粗重而急促,活脱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   他站在门口,紧抓着门边,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强压着愤怒,压得声音都哑了:“你拦着我干嘛?我需要你保护啊?”   陈秋持抬头看他,冷静而坚定:“你不能动手。”   聂逍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能动手,俞铠能动手,你也能,凭什么就我不能动手?”   “对!只有你不能。”陈秋持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有公职,一旦动手就是打架斗殴,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这不是小打小闹,后果可能比你想象的严重。”   聂逍立刻就明白了:“我——”   没“我”出什么下文,他的怒火被陈秋持这一桶冰当头浇灭,紧接着涌上来一股心酸,酸到鼻腔。   他低下头,声音变得微弱:“给我看看你伤哪儿了。”   陈秋持脱了外套,侧过身子,露出腰上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皮肉与T恤粘连在一起。   聂逍一惊:“你,你那个……有剪刀吗?剪刀放哪儿的?”   陈秋持扭头一看,摆了摆手:“哎不用找剪刀。”   话音未落,他手一挥,直接撕掉了粘在伤口上的T恤。   聂逍不自觉地倒吸一口气,仿佛自己的心被他撕开了一条同样的口子,眼看着新的一批血液缓缓渗出来,他颤抖着声音:“你干嘛——”   陈秋持却像没事人一样,指了指柜子:“药箱在上面第二层。” 第32章   聂逍从前并不知道什么样的感受名叫“揪心”,这次体会到了。   他帮陈秋持消毒,手抖个不停,棉签戳了几下愣是没戳进瓶子,他把责任归咎于手表太紧,解了表带随手扔在一边,才终于蘸上碘伏,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终于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轻轻涂抹,但一看到新涌出来的血,又立马缩回手,无所适从。   陈秋持回头看了一眼:“你别抖了,越抖越疼,快点儿!”   “这,需要去医院缝针吧,很严重的。”   “不至于。别蘸了,直接拿瓶子浇上去!”   眼看聂逍懵懵的,固定住了,陈秋持不耐烦地抢过瓶子,往伤口上倒。   “药箱下层有大号的敷贴,帮我拿一下吧。”   聂逍这才回过神来。   空气里只有聂逍紧张的喘息声,陈秋持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些尴尬,于是说:“现在有点后悔用铁的椅子了。”   这话没头没尾且不合时宜,更尴尬了,他自嘲地笑笑。   聂逍没笑,没听见似的,小心地用纱布擦掉多余的碘伏,轻声问:“很疼吧?”   “还行,对我来说,伤在身体上挺无所谓的。”   这是实话,他很能忍痛,从小练体育,后来又在周乘那里三天两头受伤,这点小伤已经不值一提了,更何况,他的身体有很长时间,疼痛和欢愉都是并存的。   他长久地注视聂逍,又补了一句:“精神折磨更难受。”   聂逍此时也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只认真帮他贴敷贴。陈秋持上半身没穿衣服,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趴在床边,却呈现出一种另类的美感。肩背的肌肉线条很漂亮,腰塌着,形成一条柔美的弧度延伸向下,末端又翘了起来,他抑制住自己想要触碰那条弧线的冲动,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陈秋持的背上有很多旧伤。   疤痕是暗红色的,有些看起来严重些,缝了针,像几条虫,很惊悚,然而聂逍盯着这些不容忽视的伤痕,心里居然涌上一层喜悦,层层叠叠地堆起来,变成狂喜。   “你身上,好多疤。”他说。   “嗯。”陈秋持微微侧身,不好意思似的,想遮掩。   “受了很多次伤?”   “没有很多,两三次。”   聂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所以,那个人不是你。”   “哪个人?”   “周总手机里那个人不是你。”   陈秋持眉头一皱,回过头盯着他的眼,急切地问:“什么意思?什么手机?”   聂逍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你手术刚做完,我去看你,遇到了他。”   “他说什么?”   “他问我跟你什么关系,我说不关他的事。他让我不要动什么心思,说你是他的人。我不信,他就拿出一段视频,就是在……那个时候,视频里的人不是正面,但周总,他一直喊你的名字,那个人答应了。我以为……”   他没说下去,陈秋持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医院等不来聂逍了。   “所以你认定了我跟他有一腿?”   “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我不是说你不能跟别人有过去,我就是,从没听你提过,而且他还说,你的店是他开的,你的人一直都是他的,我就……”   “你就信了?不当面跟我确认一下?”   “当面?”聂逍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要怎么说呢?说我看过你的视频?这种事儿怎么说都不那么……得体。”   陈秋持闭上眼,叹了口气:“……有些时候,太要脸了容易耽误事儿。”   聂逍忍不住笑出声。   “很好笑吗?”陈秋持假装质问,“所以你之后就再也不来了?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会来看一眼的吧。”   “我想去,但正巧我妈要办婚礼,这事儿不能不参加。说真的,我那些天真是难受得要命,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上飞机的,飞了十一个小时,一秒钟都没睡着,又担心你,又生气,又——”   “委屈?”   聂逍不说话了。低着头,像一只脾气特别好的狗,耳朵耷拉着,委屈也不吭声。   “是啊,可委屈了。我弟以为我工作不顺才这么郁闷,劝了我一路。”   “那后来呢?”   “后来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但回来之后,又很少见到周总出现,我想着,那就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呃……方式。”   “所以你的‘方式’就是霸占我的猫?”   “这可不怪我,她上班就躺在我键盘上,下班就自动跳上我的车,回家就睡在我枕头上,我觉得,可能冥冥之中你也想要她跟着我。”   “……行吧。”   他们不说话了,各自想各自的事儿。   陈秋持伸手挠了挠敷贴的一角,有个折叠,聂逍重新揭开又贴好。敷贴的下缘紧邻着腰最细的地方,他的手停在那儿,不走了,不仅没走,还若有似无地揉捏了一把,不像是安抚,更像是冒犯。   陈秋持的侧腰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滩非牛顿流体,你轻柔它就松软,稍微使上一点劲儿,它又紧绷了起来,很有趣。   陈秋持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定是疯了,明明受了伤,却那么轻易地,被一只手消弭了痛觉,反而不合时宜地兴奋了起来。聂逍近在咫尺,他跑不了,只能偷偷地蜷缩着。   聂逍却一抬手,关了卧室灯,随即蹲在他面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陈老板,你也喜欢我是吗?”   聂逍的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陈秋持颤抖了一下。   陈秋持垂着眼,不敢看他,他单膝跪在床边,腿很长,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窗帘没有关严,留了一条不算窄的缝隙,路灯的光从那个缺口闯进来,照在聂逍身上,又随风晃动,晃得陈秋持头晕目眩。   聂逍的手明明很轻柔,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在控制他,鼓励他,诱惑他,怂恿他,陈秋持挣不脱,也不想挣脱,嗫嚅道:“什,什么叫‘也’?”   “那天我约你去看展,原本是想着,离开俞湾这个你和我的工作环境,换个合适的地方跟你好好谈谈。结果你没来,电话也一直关机,我以为你对我没兴趣,就有点失望。后来——”   话还没说完,一阵敲门声响起。   “老板,我能进来吗?”是周佳阳的声音。   “稍等。”陈秋持答道。   聂逍在打开灯的同时,迅速扯过被子,给他盖住尴尬,笑着去开门。   陈秋持有些恼:“你笑什么!”   聂逍弯起眼睛:“你真想知道我笑什么?”   陈秋持说着“不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抓过一件睡衣穿好,朝聂逍点了点头。   周佳阳进门问陈秋持伤得严不严重,陈秋持说没事,她疑惑地看着聂逍,问:“你怎么还没走?”   聂逍嘴上说着“马上就走”,但内心的恶趣味引诱他留在那儿,观赏陈秋持的窘迫,看他轻蹙着的眉,看他望向自己又立刻躲闪的眼,看他努力调整呼吸。   他想多待一会儿,或者等周佳阳走了,他们还能继续刚才的话题再聊一会儿,甚至……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没到那一层,他什么都不能做,即使周佳阳不赶他走,他终究也是要离开的,不能一直在那儿站到过年,他现在只是想要尽量拖延,和挑洋葱一样的目的。   最终还是陈秋持说话了:“谢谢你啊,不早了,先回去吧。”   看着聂逍下楼,周佳阳递给他一瓶水,直截了当地问:“那个人,是在追你么?”   陈秋持沉默。   她又说:“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小叔,跟他比起来,我宁愿你和聂逍在一起。”   “别胡说。”   “我觉得他跟你很合适。”   “你还是回到广阔的互联网去嗑cp吧,现实生活不是那样的。”   “现实是什么样的?”   “他比我小,我不喜欢幼稚的人,他是个高学历公务员,我大学只上了一年还有案底,这些都是现实。”   “天呐你从哪儿找来这么老套的借口?我在你心目中傻到这地步了?别糊弄我了,也别骗自己。”   “你这孩子还挺奇怪,胳膊肘往外拐,背着你小叔撮合我跟别人。”   “我小叔配不上你,他那种人——”周佳阳不知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露出鄙夷的神色,“太脏。”   陈秋持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小看了这个女孩,在她面前,自己总以长辈的身份照顾着,其实她对这个世界早已经有自己的认知。   他笑了,点点头:“我也觉得。”   “是吧!我都怕他玩出什么病来,经常提醒他去体检。”   “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但身边的小孩一个接一个地换,说什么‘忘不了那个时候的我’,切!我都28了,他还每天带着18的谈情说爱,他那根本不是喜欢我,他就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小男孩。”   “所以啊,我也不信他能一直喜欢你。——不过,对面那个不一样。”陈秋持看到周佳阳收起戏谑,认真盯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说,“因为我发现,你只有和聂逍聊天的时候,才会真正地笑出来。”   “他说的笑话也不好笑。”   “不好笑你还笑?” 第33章   “你的手表落我这儿了。”   陈秋持给聂逍发了条微信,紧接着往上翻,上一次对话还是在几个月前,聂逍给他发的美术馆定位,他回了个OK的表情。所以他们之间的纠葛,果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深刻,即使聂逍亲口解释过,了解了事情的全貌,他依然高兴不起来,还是有隐隐的被抛弃感。   对于周乘能做出那种事,他丝毫不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应当,住院那会儿,他对自己温和得那么异常,陈秋持也早就察觉到了,只是当时不太清醒,病痛盖过了理性思维。   “嗯,我知道。”   聂逍大概是在开车,隔了一阵子才回复,紧接着又一条:“陈老板,我饿了。”   陈秋持忍不住想逗他:“那你回来?”   “真的吗?”   “我把广乐喊起来给你做饭。”   “那怎么行!”   “就是说啊,自己在家找点吃的吧。”   “……真无情。我去尝尝虎子的猫粮好不好吃。”   心情一好,陈秋持更想往外跑了,空气里都是豁然开朗的气息,他想,还好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不然给他一双翅膀,他一定能飞出这个小镇,遨游天际才配得上现在的心境。   这天下午,他早早吃了饭,刚踏出门,便收到一条微信。   “陈老板出去啊?”   他抬头看对岸的二楼,点点头,回复道:“帮昭爷爷遛狗。”   “我陪你?”   “不用了吧,那么多人,影响不好。”   “远一点没事的。”   果然是远了一点,一个在河西,一个在河东,就这样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镇中心的大榕树已经四百多岁了,枝干粗壮,藤蔓缠绕,悬挂着,彼此交缠,密密地织成网,遮得住光却遮不住风。风从山间吹来,经过小巷越过树梢,穿行在他们中间,他们则像微风一样,穿梭在人群里。   他们忍不住朝对方望去,颇有些眉目传情的意味,聊天则是靠微信。   “最近有点忙,居然开始加班了。”   “忙什么?”   “ 5A的申报材料,文创产品说是太旧了要换新。”   聂逍只顾着打字,被石板路绊了一个踉跄,陈秋持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周围人看来,这笑无缘无故的,很可疑,于是他假装呵斥跟着一起来的小猫:“虎子下来!别上蹿下跳的!”   聂逍又给他发:“不然给她也买个牵引带,他俩可以一起遛。”   “以前试过,买过好多件可爱的小衣服,都穿不了,她好像很敏感,穿上浑身难受,死命挣脱。”   “嗯。像主人。”   “什么像主人?”   “敏感。”   陈秋持一时茫然,反应过来立刻瞪他一眼:“滚!”   隔天中午,陈秋持和俞广乐在厨房备菜,外面传来一阵热闹的谈笑声,其中夹杂着聂逍的声音。陈秋持假装慢悠悠地洗完手,擦干后踱步回到前厅。他并不清楚他们之前聊了些什么,只听到聂逍对俞立航说:“哎,艺术交流和管理这事儿得找我冯哥,他是专业的。”   “你冯哥……叫得真亲热啊。”陈秋持心里嘀咕,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不悦。他经过他们时,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往楼上走。   聂逍见状,一步跨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低声问:“怎么又不理我了?”   “没有啊,刚跟你打了招呼的。”陈秋持淡淡回应。   “那你现在去哪?”   “上楼……休息会儿。有点头晕不太舒服。”   “别骗我,我来之前你在这儿跑来跑去精神得很。”   “没有……你们玩吧。”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的,为什么我一来你就走,为什么让我跟别人玩,为什么躲我?”   陈秋持被这一连串正中要害的问题砸昏了头。 “不是的。”他转身上了楼。   毫无意外的,聂逍也跟了上来,脸上是占理的表情,不说话,就跟着。陈秋持不好把他带进房间,又被堵着没办法下楼,只能回答他的问题:“你和别人聊得特别……好。反正那些话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和你聊什么。”   聂逍不解:“你和我聊了很多啊,怎么会没有话说呢?”   “你们聊工作,聊经济,聊国际交流,这些我都没关注过,不想站你们旁边假装听得懂。”   “聊工作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同事,聊经济局势是因为实在没别的可说了,吹吹牛逼,显得自己很懂。其实我等一介平民,聊个屁的国际啊,地球那么大,跟我有关系么,就算有关系,我能掌控么,还不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操心工资奖金绩效那仨瓜俩枣的钱?”   “你们的学识都差不多,我——”   “学识?要想搞学术,我应该回学校去读个博,而不是天天往河对岸跑,天天在你身边晃悠,我这么没皮没脸地腻在你这儿,是想谈恋爱不是想来参加学术论坛啊陈老板!”   陈秋持感觉自己再别扭下去,就太像吃醋了,但聂逍没给他转移话题的时间,直接问:“你该不会是——”   看他的眼睛已经弯成特别不怀好意的弧度,陈秋持撂下一句“不是”,灵巧地侧身,从聂逍和楼梯扶手的空隙中逃脱。   聂逍等人走远了,探着脖子喊:“不是什么呀,怎么就不是了,我觉得就是!”   最近,网络上突然冒出几条消息,称俞湾景区里有家很文艺的店,老板心术不正,利用一些活动吸引年轻女孩参加,逐渐熟悉后声称可以介绍娱乐圈的人脉,骗取信任,甚至还会做出一些猥琐的行为。起初,这些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而且类似的发文往往很快就被删除。然而,仅仅过了两天,陆陆续续有其他受害者站出来发声,事情终于闹大了。   派出所来了几次调查情况,也有不少相关人员被叫去录口供。虽然网上没有明确指出是哪家店,但文化沙龙已经持续关店一周,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了。   这天的晚霞很壮观,映得整个天都是粉红的,氤氲着一股柔软的暖意。   者也还没有客人,低音量的音响循环着一首《 Mondo Bongo 》,很有南美风情。陈秋持斜倚在门边,一抬眼就能看见聂逍的窗,而聂逍也把他深深地看着。   尽管他知道聂逍听不见店里的音乐,但他却觉得这个眼神仿佛随着音乐的节奏,一波一波地荡漾过来,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泽,一下一下和着鼓点,敲在自己胸口,震得指尖都麻了。   他手往吧台里一伸,俞立航会意,递给他一个杯子,里面盛着金黄澄澈的液体。陈秋持尝了一口说这个好喝,俞立航一扬眉,得意道:“茉莉乌龙调的”。   这时,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聂逍发来的。   “陈老板这会儿不忙?”   “不忙,还没客人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商量个事儿,别叫我陈老板行不行?”   “那叫什么?”   “叫名字。”   “好。陈秋持你在干嘛?”   “喝酒。”   “好喝吗?”   “好喝。你下来尝尝?”   “不行啊,赶一个材料,下次吧。”   “好。” 第34章   这一晚,者也一如既往地忙碌,临近午夜才空闲下来,陈秋持往外一看,对岸二楼的灯还亮着。他果断抛下了他的店,买了一碗山药粥送去了游客中心。   推开门的瞬间,聂逍抬起头,似乎毫不意外。他指了指陈秋持手里的袋子,问:“是我给你送的同款吗?”   “嗯,很好吃,我有时候自己去买,还怕被广乐看见。”   “经常去买?”   “不算经常吧,夜里累了就出去走走,吃一碗粥再回来。”   “吃粥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   “没有。”   “切,全身上下就只有嘴硬。”聂逍假装思考,随即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哎,也不对——”   陈秋持立刻站起身:“我走了。”   “哎别——”聂逍伸手,大概是想要抓陈秋持的手,却没抓到,只攥住了衣角,可怜兮兮的,恳求似的,“再陪我一会儿好吗?”   他果然还是受不了聂逍的“好吗”,认命地坐了回去。   见他满眼的疲惫,陈秋持说:“加班到现在,这事儿闹得挺大的。”   “嗯,舆论压力很大,下午才被上头猛批一顿。”   “可这是个人行为,我们那儿还三天两头有人闹事呢,跟景区管理关系不大吧。”   “关系可大了,属于安保管理漏洞, 5A的安全评分是肯定要扣了。看案件性质,治安违法程度比较轻,要是严重的刑事犯罪,就不是扣分的事儿了,会直接判定不符合标准,那我这两年算是白干了。”   “可我怎么觉得你心情没有很差?”   “加强安保本来也是个好事啊,就像你说的,你那儿也经常有人闹起来。”   陈秋持并不是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略微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徐姐下午到店里来送货,她说,是你说可以利用网络舆情来解决这件事,对吗?”   “哎,我没说。”聂逍一本正经地摇头,“我的原话是,‘网络上并不是只有吃喝玩乐的消息,不好的事也能引起关注’,更何况我当时正在跟立航聊天,不是对她说的。”   陈秋持笑笑:“行,不是你说的,是别人误会了你的意思。”   聂逍煞有介事地点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个姑娘,是我和徐姐一起遇到的,我们劝她报警,可她太害怕了,很慌,话都说不清楚,一直说不要报警,她想回家。我当时劝了很久,还说如果她不想去派出所,可以帮他联系民警过来,可她坚持不要。徐姐让我怜香惜玉一点,不要这么直男。”   陈秋持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怎么就直男了呢!我当时想,受害的女孩肯定不止她一个,看他不屑一顾的样子,不知道得手过多少次了。”   “可这么长时间的工作都白干了,不觉得可惜么?”陈秋持问。   “是可惜。工作嘛,大不了重新开始。要是看着这种事发生还无动于衷,那就真是没人性了。”   “所以你最近都要加班?”   “写整改方案,没事的,很简单,一晚上就写完了。”   一碗粥吃不了多久,陈秋持也没有在那儿待很久,被聂逍以“乱了他思路”为由请走了。他回到对岸,员工们正在打扫,他今天不想帮忙,径直上了楼。   刚走到门口,他愣住了——门把手上插着一支花。   那是一支绿色的洋桔梗,在晦暗的灯光下,他误以为是一棵菜,笑了笑。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朵近乎完美的花,完整、干净、清爽、纯洁。   他没工夫想聂逍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他连门都不舍得开,心和身体一样,软得化成了一滩水。   这天中午,聂逍来得早了些,者也的员工们还在吃饭。他有些抱歉,不过俞广乐习惯了,倒也不介意,给他做了一份锅气十足的标准版干炒牛河。   他照例把洋葱一根一根挑出来,忍不住朝大桌方向看过去,恰在此时,陈秋持递过来一个粲然的微笑,他的眼睛光润幽深,似乎能完全倒映出自己的欢喜。   大桌那边,众人正谈论着陈秋持不愿去医院复诊的事,几人软硬兼施,陈秋持被念叨急了,有些烦躁地说:“你们能别管了么,我就不想去医院!”   正聊着,一位女士轻轻敲了敲门。老崔立刻放下筷子,站起来,用难得一见的速度迎上去,声音有些不稳:“菁菁!”随即转身向众人解释,“我女儿。”   那个被老崔叫“菁菁”的女人,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情绪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是女儿,社区工作人员都比她热情。她递给老崔一个文件袋,交代一些事,诸如身份证要收好,什么时候需要用,户口本要放在她那边,有需要找她拿之类的,老崔就听着,不时点头,很顺从的样子。   菁菁离开之后,众人围观他的身份证,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老崔不等他们开口,便主动说:“我是韩国人,以前是。”   年轻时的崔志浩称得上意气风发,由于从小学中文,毕业之后不久,他便获得了一个来中国工作的机会,那几年,他升职加薪,娶了一位中国女孩,生活朝气蓬勃,然而,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打老婆是正常的事。   从小在那种环境中耳濡目染,他并不认为这是错的。婚后,他本能地动过几次手,感情就这样被他打散了。有一次,他开车时与妻子争吵,冲动之下挥拳打向她,结果没看路,追尾了一辆大货车,妻子死了他瘸了,孩子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再也不见他,在精神病房住了半年多之后,他便彻底不知去向。   陈秋持遇到他的那年冬天,很冷,半夜打烊,他把垃圾桶拖出院子,一个拾荒的老人咳着血倒在他面前。   老人腿脚不便,一双浊眼,一言不发,陈秋持也没多问,治好了病就让他住下了。反正他不怎么动弹,吃得也少,不刻意关注都想不起来杂物间还住了个活人。   直到一个月后的春节,不知是烟花爆竹还是孔明灯,导致隔壁的空置房子着了火。当时是下半夜,大家都睡了,老崔瘸着腿,挨家挨户敲门,喊出他此生最大的音量叫人,所幸火势不大,没波及邻居。   陈秋持后来与他聊起,才得知他的故事。老崔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每句话后面都会加上一句“我是罪人”,陈秋持看着他,心里竟生出些快意,这才是有罪的人该有的态度,他咀嚼别人的痛苦,宽慰自己的心。   老崔现在讲起来,删减了一些细枝末节,只说了个大概,说女儿找到自己,虽然表面上不怎么理睬,但也原谅了一些,否则也不会帮他申请入籍,让他有了合法身份,还让他落户到自己家。   陈秋持已经听过这段故事,态度平淡,可其他人的反应却不怎么一致,纷纷提问:   “哎你们韩国人为什么喜欢到处抢人家的东西说是自己的?”   “你们韩国人为什么说话大喊大叫的?”   “你们韩国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国家有多小?”   只有俞立航低声对陈秋持说:“所以你收留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黑工啊?”   陈秋持故作无辜:“我又不知道他不是中国人,你不是也刚刚才知道么?”   俞立航一脸“我听你在胡扯”的表情,转而向那些人喊道:“你们能不能别这样,人家现在是中国人,我们者也很博爱的,别在这儿搞种族歧视。”   在其他人察觉不到的时候,聂逍早已吃完饭,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陈秋持身旁。手臂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两人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对视,但陈秋持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来者不善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微妙的氛围,也让他更加紧绷。   电话那头,周乘说要过来一趟。陈秋持不愿见他,立刻在手机上挂了个号,以去医院复诊拒绝了他。   聂逍侧过头,低声问:“去复诊?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   “我下午有个会去市里,顺路的。” 第35章   陈秋持对这辆奥迪霍希并不陌生,但细想起来,也不过是第二次坐聂逍的车。上次情况危急,无暇体会,而这次,他真切感受到了不同。出停车场有一段一直在修一直也都修不好的路,自己的车开过去颤颤巍巍的,而现在坐着,明显平稳很多,座椅也舒适,应该很适合开长途……果然,钱花在哪里,是有切身感受的。   他甚至开始琢磨,自己下一辆车该换什么了。   正想着,听到聂逍问:“你不肯去医院,是在怕什么?”   “谁告诉你我怕了?”   “那为什么不去?”   “懒。”陈秋持用一个字搪塞过去。   “切!”聂逍也完全不相信。   陈秋持沉默片刻,终于认真道:“医院……是个总能带来坏消息的地方。”   “讳疾忌医?”   “有点儿吧。”   “你以前说过并不怕死,死都不怕了,怕坏消息?”   “死不怕,怕半死不活。”陈秋持的声音低了下来,“躺床上不能动,又特别累,身体的感觉被放大了很多倍,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疼,像千万根针扎在身上,尤其是头,疼得就快炸开了,很饿的同时还很想吐,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儿——”   “别说了。”聂逍突然打断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握得很用力,“对不起啊,那个时候……我没在。”   陈秋持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他内疚的,于是补了一句:“不过我现在有点儿怕死了。”   “为什么?”   “以前活得像树上的枯枝,长在那儿没什么用,断了也不可惜,但你把它点着了,还是有点用处的。”   很奇怪的比喻,但聂逍很受用,他不再说话,嘴角微微扬起,暗自咀嚼着那几个字——干柴烈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趁着红灯,他探过身子,陈秋持下意识躲避,低声提醒:“绿,绿灯了。”   抬头一看,还有十几秒。   陈秋持觉得心虚,聂逍倒没说什么。   快到医院时,他问:“你想让我陪你上去还是在停车场等?”   “你不是去开会?”   “没有会,我就想跟你单独待会儿。”   “回去吧,复诊而已,没什么事儿,别耽误工作。”   “假都请了。”   “那——”他想让聂逍在停车场等,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说,“那你停好车上来找我吧。”   大概是停车需要排队,陈秋持在CT室门口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来。聂逍装了两瓶水在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朝他跑来的样子甚至有点可爱。   见他拧开瓶盖才递给自己,陈秋持失笑:“又不是个病人,有必要这么照顾我么?”   聂逍不回答,转而问道:“我们之间……你是怎么想的?”   陈秋持反问:“你真的了解我吗?”   “我知道你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好在爸爸和姐姐爱护你,但后来,你家遇到了很不好的事,他们现在都不在你身边,你很想念他们。我还知道,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你都很努力地生活,经营事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别人。”   “这些是要刻在我墓碑上的内容么?”陈秋持的玩笑总是没轻没重的,“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是日常琐事吧。”   “你每天上午大概十点钟起床,但不会立刻起来,会先喝半瓶矿泉水,在躺椅上眯一会儿;喜欢穿浅色的、材质舒适的衣服,同样的款式会买两三件;你表面上不挑食,但有偏爱,喜欢鱼虾海鲜,不喜欢芹菜和土豆;下午会有一阵子犯困,通常会出去走走,有时带着玄骊和虎子;你喜欢店里七八成的上座率,太少了利润低,多了又嫌累;你不喜欢被人议论,不喜欢斤斤计较——”聂逍直视着他的眼睛,“最后一条,即使你喜欢我,也不敢对别人说,因为你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取向。”   “你从来都没问过我,就这么笃定?”   “刚开始也不确定,毕竟你跟歆姐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你也是她的众多追求者之一。”   陈秋持一想起从小跟着俞歆的场景,忙不叠地摇头:“那我可不敢。”   “而且后来我发现,你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街上的其他人,就算跟你很熟,你也不允许他们上楼,都是在楼下等。”   陈秋持沉默了一会儿,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对,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敢说,因为这件事,是压垮我爸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进看守所那会儿,是有男朋友的,同班同学。我特别想联系他,就拜托律师,但律师联系不上,我当时也不知道犯的哪门子轴,非让我爸去找他。”陈秋持茫然地看着等候区的显示屏,“结果也能想象,我爸本来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还要处理这种消息,我想,他就是那个时候对我彻底失望的吧。”   复诊一切顺利,他们很快返程。路上,陈秋持接到俞立航的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回俞湾的路上,怎么了?”   “赶紧回来,俞铠出事了。”   Cloudy99旁边的停车场,一辆正在充电的车突然自燃,火势顺着电路迅速蔓延,烧了三家店铺,尤其是cloudy99 。消防员扑灭大火后,在店里发现了俞铠,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儿。   等陈秋持赶到,俞铠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陈秋持站在他身边低头看,他闭着眼,面容平静。他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刻,他一向面部表情很丰富,快乐和不快乐都很尽兴,快乐就大笑,不快乐则大多是因为愤怒或饥饿。有时,他的智力缺陷使得眉眼间充满了单纯和疑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然而,此刻陈秋持注视着他眉间和眼角的皱纹,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大家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已接近中年。   陈秋持站不住,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铠……铠哥,你……”   他想起俞铠怕烫,吃饭喝水之前都要吹很久,即使别人都吃了,他也会先小心地尝一口,确认真的不烫了才大快朵颐。因此他吃饭都比同桌的人慢半拍,也因为多等这么一小会儿,他坐立难安,眼巴巴地盯着盘子里的菜,看它一点一点减少,急得不行。偏偏俞立航还喜欢逗他,总是把筷子伸向他最爱的大骨头……   陈秋持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胃。那么怕烫的人,在火里,他得多疼啊。   他又记起一个很久之前的场景。景区开业典礼那天,来了很多人,他给俞铠准备了一点零食水果,让他自己在房间里待着不要出来。谁知典礼结束,他又被人拉去吃饭,等他回来,俞铠已经把能吃的都吃光了。见到他,委屈得要命,还不敢直接说要吃饭,只说,“有一点点饿”。他后悔至极,他恨自己把俞铠藏起来的念头,他怕麻烦,怕在外人面前不得体,所以把这个麻烦和不得体关在方寸之地,然后……把他忘了。   从今往后,俞铠再也不会回来,而他,再也忘不掉了。 第36章   俞懋远在六十岁那年从交警支队退休,回到家乡俞湾,实现了他从三十岁就开始念叨的,种花钓鱼的生活。然而,每当他散步路过景区,看到停车场出入口的混乱景象时,还是按捺不住那颗指挥交通的心。   每逢周末,他总会忍不住过去帮忙。老伴埋怨道:“说好的退休以后陪我去海南租个小房子,我的同学朋友早就去了,都催了我一年多了。”   他呵呵一笑,安抚道:“我也没不让你去啊,你先去玩,我有空就去投奔你。”   “等你有空?等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真到那时候,航空公司恐怕都不卖票给我了!”   俞懋远当了一辈子交警,不管在外面怎么样,回家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也知道亏欠老伴不少。多少次下定决心要陪她出去旅行,可一看见家门口景区这么混乱,想必外面的世界也是人山人海,索性作罢。   今天是个很普通的周二,游客相对不多。他吃完午饭,准备去湾南给妻子买咖啡,刚走到店门口,便听到一阵嘈杂,人群中有人惊呼:“停车场着火了!”   他一边拨打火警电话,一边朝停车场飞奔而去。   湾南停车场此时比较空旷,着火的是一辆正在充电的车,周围已被清空,然而,火势顺着围墙,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商铺。消防车的警笛由远及近,俞懋远本能地想要上前引导,却发现进停车场的路被一辆违停的SUV堵得严严实实。   眼看消防车进退两难,他迅速环顾四周,召集景区保安,带领一群人合力将车抬开,硬生生为消防车开辟出一条通道。   被大火波及的cloudy99此时还没开始营业,正当俞懋远庆幸没有人员受伤时,消防员却从里面抬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他眼前长大,闯过不少祸,惹过不少麻烦,但此刻,俞懋远却感到心如刀绞,弯着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这天开始,老交警每天上午十点都会准时出现在湾北街路口,仿佛回到了他熟悉的岗位上。   那天的场面异常混乱,没人知道俞铠为什么会被困在火场里,只知道他的结局。俞湾陷入了一种凝滞的沉寂,每个人说话的音量似乎都减弱了,即便生意依旧红火,也没人兴高采烈。然而这种哀伤似乎并不纯粹,很多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替自己、替他父母,或是替陈秋持。   商户们没说什么,毕竟只有cloudy99损失惨重,但本地居民的情绪却逐渐发酵,抱怨声四起,纷纷去游客中心投诉,建议景区限流。   尤其是俞铠的死亡,让他们找到了很多贴切的假设,如果是自己生病了救护车进不来怎么办,如果着急出门办事被堵在停车场怎么办,很多类似的如果累积成了戾气。   游客,似乎一夜之间从带来收入的“财神”,变成了影响他们日常生活的“麻烦”。   者也这些天没有开门营业,但所有人都正常作息,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周佳阳也回来了,但她不再热热闹闹地找人聊天,只是沉默地站在吧台后,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纤尘不染的台面。俞广乐依旧像往常一样做了一桌子的菜,香气四溢,可大家却默契地避开了那盘大骨头,谁也没有动。   陈秋持盯着那个盘子看了许久,终于伸手夹了一块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口,低声说道:“吃吧,别浪费食物。”   “不浪费食物”,是俞铠在饭桌上最常说的话。   话音未落,周佳阳突然愣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砸在桌面上。她慌忙捂住嘴,试图压抑住喉咙里涌上来的啜泣声,可终究还是失败了。她猛地站起身,说吃饱了,随即冲出店门。门外,她的抽泣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陈秋持就在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大口大口吃肉,吃完一块,又把整个盘子扯到自己面前,筷子一扔,直接用手抓起来啃。他拼了命地咀嚼、吞咽,仿佛拼着一股劲儿,一直吃到实在塞不下了,抱着垃圾桶全部吐了出来。   哭声和呕吐声充斥环绕着这家店,凄苦得可怖。   被聂逍找到时,陈秋持已经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   俞铠的房间非常空旷,除了一张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床垫,几乎没有家具。房间另一边的天花板上,静静地悬着一个练拳用的沙袋,很是沉重。   聂逍蹲下,试图握住他的手,陈秋持僵持着不给他握,事实上,不只是手,他整个人都僵持着,后背抵住墙,绷紧每一寸肌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却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你个傻子,你个傻子……”   陈秋持觉得自己被千钧重的石头压着,明明应该伤心,而他却是愤怒,愤怒到五脏六腑都在嘶吼,外表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不可克制地抖动。   聂逍以为他哭了,低头看才发现没有泪。   “你别这样,你得哭出来。”聂逍双手抓住他的手腕,“陈秋持,哭出来!”   他哭不出来,眼里是干涸的,身体也是,像一块久旱的土地,布满裂痕,并且随着他的颤抖,碎成更小的碎片。陈秋持想要推开他,推不动,猛地咬在他胳膊上。聂逍只是微微皱眉,甚至将胳膊往前送,似乎在鼓励他咬得更深一些。陈秋持一下子就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在他怀里,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如受伤的兽。   “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聂逍紧抱住他,揉着他的头发,声音低沉且安稳,“我陪你。”   陈秋持却摇头,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的报应,我干了那么多——所以全世界都在一点一点离开我,每离开一个人,我就少了一块,我感觉越来越透明了,我就快没有了……”   “你不是没人在乎的人,你没有越来越透明,你在我这里,越来越实在,越来越重。陈秋持,你看看我——”   陈秋持打断他,发出绝望的嘶哑声:“俞铠,是我害了他,我不应该带他回来,如果他现在在某个疗养院,还活得好好的。”   “不是的,陈秋持,你没有害他,这是意外,是很多巧合,他很不幸,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是我!真的是我!你不知道,我收留他是有私心的。他是我的刀,我让他在周乘来的时候保护我,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就算是杀了人,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最多就是强制送去精神病院。聂逍,这些都是我计算好的,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他可以用来挡在我前面,或者替我做我不敢做的恶。他到死都不知道,我冷血、自私,我不配被他护着!”   说完这些,陈秋持没有再流泪了,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枯萎在原地。   他被聂逍拽回房间,几乎毫不费力,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头晕脑胀,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缕游魂。那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聂逍,却又没聚焦在他身上,天知道他在看什么。   聂逍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按住陈秋持的肩膀,让他坐在床边:“别这样说,陈秋持,你对他很好,不管你最初的想法是什么,都一直在保护他。我知道的,我看得见你每次都拦着他,生怕他惹事儿,更怕他伤了自己,你没有利用他。”   陈秋持垂着眼,轻轻摇头。   “睡一觉吧。”他低声说,“我陪你。”   “不用了。”陈秋持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给我一点……给我几天时间。”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没事了。”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脸色那么差,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   陈秋持突然抬起头:“我应该是什么样?我本来就是这样!你才认识我几天?你管得着我么?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听不懂吗!”   聂逍的眼睛瞪大了一瞬,又立刻垂下来,像是被突然掐灭的灯。   “聂逍,别逼我,我需要自己待着。”   聂逍什么都没说,只冷冷地,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关上了门。   门外的死寂是他的犹豫,陈秋持等了一阵子,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才放松下来。俞湾那么多人,他每天都能看到很多种眼神,愉悦或伤感、好奇或审视、玩味甚至是放浪的,唯独这一眼,温柔、忧郁,似乎还夹杂了些许失望,而失望,恰恰是他最怕的一种目光。   陈秋持在第二天下午坐在了净慧师父的禅房里。   “听说,你做了个很大的手术。”   “你知道?”   “平安就好。”净慧师父摸摸他的头,宽大的衣袖轻拂过他的脸。   陈秋持闻到他衣服上的檀香味,又注意到袖子上有两个小洞,大概是香客太多,来往间不小心烫的。他很想问父亲过得好不好,却不知怎么开口,视线只跟着那两个小洞游移。净慧师父动作不大,衣袖晃动的幅度很小,很慢,像是某种催眠的节奏,竟让他感到晕眩,他甚至想在这里睡一觉,像小时候一样,在爸爸身边,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看到他指了指自己的手串,陈秋持摘下来递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把手串放在供桌上,点燃三支香,默默诵经。陈秋持不想参与这个仪式,甚至都没站起来,只盯着那些袅袅升起的薄烟,看它随风飘散,就像一个人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俞铠,意外去世了。”他对着父亲的背影说。   净慧师父没有回头,语气依旧平静:“人生无常,死期不定,节哀。”   “节哀?要是真像说得这么轻巧就好了。我当他是亲人,我没办法面对他父母。”   “他逝去的只是身体,灵魂依旧还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前行。”   “别拿这些话糊弄我行么?没有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前一天还好好的,突然就没了。要是我和我姐出了什么事,你也这么想么?”   他皱眉,声音沉了下来:“秋持,不要这样说话。”   “那我要怎么说?你们都一走了之,让我怎么办?你还记得有我,有姐姐吗?你想没想过我们?”   净慧师父闭上眼:“遁入空门,便无家无口,情却念断。”   “行吧。”陈秋持冷笑一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突然转身,对着那尊岿然不动的身影说,“那如果,他是我害死的呢?”   这句话,让净慧师父变回了他父亲陈琪。   他陡然起身,目光凌厉:“陈秋持,你自己犯过的那些错,这么快就忘了吗?你还想做什么恶?”   四目相对,似是一场无声的争辩,陈秋持突然笑了,笑得毫无来由,却又是释然的:“他是意外过世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好好照顾他。”   陈秋持推开门,又回头补了一句:“净慧师父,‘情却念断’?断得还不太彻底啊。” 第37章   寺庙门口的停车场,陈秋持在车上坐了许久,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才猛然惊觉。   愧疚、伤心和愤怒交织的情绪让他的心脏一阵一阵发紧。此刻,哪怕能有人给他一点点关切,他都会死命抓住。只可惜,唯一能给他慰藉的那个人,被自己推开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看清屏幕上的名字,他的期待突然变成大失所望。   他挂断,周乘不依不饶地再次打来,再挂断。隔了几秒钟,微信弹出一句话:“秋持,接电话,俞铠的事。”   他不得已点了接听,听到对面问:“你怎么样了?”   “先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还好吗。”   “没事我先挂了。”   “哎别,等一下。俞铠爸妈那边,你帮我去送点钱,回头打你卡上。”   “不用了,他们不缺钱。”   “怎么能不缺钱呢,老两口都要治病。”   “治病也花不了多少。”原本对周乘没有情绪,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撞枪口上,陈秋持冷哼一声,话锋一转,“他在世的时候你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死了你想起来孝敬人家父母了?你怎么这么幽默呢?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阴损的事儿,想要在这儿找功德?他不需要你这种低级的赏赐!”   “秋持,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都是邻居,我也就是尽尽心。”   “没有这个必要!开车呢,挂了。”   陈秋持知道自己说话刻薄,这些天,他几乎对每个接近他的人发怒,像只豪猪一样一碰就炸。昨天,俞立航只是问了句哪天开始营业,他就火了:“怎么他不在了店就倒闭了?少了一个人开不下去了?你是我侄子不是他侄子,等我死了再守孝也不迟!”   毫无道理的怒气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可他控制不了,他似乎又回到了姐姐刚出事的那段日子,攥着拳红着眼,如同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一样,恨不得要整个世界陪他一起毁灭。   这一年注定不平凡。冬天一开始,便陆陆续续听说医院爆满,危急程度虽不像那一年,却也足以引起不小的恐慌。   俞湾的客流量倒是没有大幅减少,还是会排队,还是有拥挤,不同的是,有几家店陆续关店休息,大概也是因为生病了。   聂逍忍了几天没去找他,只隔一条浅河默默看着。看他像从前一样上午起床,却不下楼,一个人待着。偶尔也会出门,只是他来来往往经过楼下,再也没往自己这边看过来,躲避的意图显而易见。   一连两天没见到陈秋持,聂逍有些着急了。他问俞立航,俞立航说陈秋持这两天有点咳嗽,可能不太舒服;问崔叔,崔叔只说老板病了,不让人上楼,这让他更加放心不下。又一次加班到凌晨,望着河对岸漆黑的窗,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他轻轻敲响卧室门,门里没有声音,开门进去,床边的小夜灯为他亮起来,几瓶空的矿泉水瓶零散地倒在地上,陈秋持蜷缩着,呼吸急促,似乎这屋里的氧气不足以支撑他的气息。   聂逍叫了一声“陈老板”,又叫“秋持”,陈秋持的额头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依旧没醒。聂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又探了探额头,烫得要命。   “走,去医院。”   聂逍一伸手便把他抱了起来,没想到陈秋持突然睁开眼睛,眼里全是惊恐,拼命挣扎。 “放开我!别碰我!”他嗓音嘶哑,一脚踢在聂逍身上,聂逍一时抱不住,手一滑,“嘭”的一声,陈秋持就这样被他摔在了地上。   聂逍手忙脚乱地扶他,陈秋持这时彻底清醒了,刚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站不起来,只能徒劳地抓着聂逍的衣服。   “摔哪儿了?”聂逍急切地问。   “……是你。”   “你病得太严重了,要去医院。”   陈秋持摇头,用力推开他,侧过身去咳,咳到近乎失神。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努力深呼吸几次,才勉强挤出几句话:“不去了……过两天就好了,你离我远点儿,我没测,差不多是——”   “是什么是!别废话了去医院!”   陈秋持还想拒绝,但意识开始涣散,什么都拒绝不了,他又被抱了起来。   “说好了啊,别乱动,你还是有点分量的。”   夜风很轻,对陈秋持来说,却如坠冰窟,他开始发抖,神志也逐渐模糊。他感觉到自己坐上车,座椅被调整到半躺,双腿被抬起来,搁在一个很舒服的踏板上,这样睡着,竟然比他自己的床还更舒适。   “脚放这儿。”他听到聂逍说。   他想说别搞脏了你的车,发出的却是含混不清的声音。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不去医院!陈秋持你可真犟啊。”   “……冷。”他努力说出一个字。   “烧成这样你不冷谁冷!”   他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随即被一张柔软的毯子盖住了腿,上半身被披上一件外套,领子塞到肩膀下,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外套上依旧是略苦的柑橘香,温热暧昧。陈秋持鼻子一酸,恍惚间觉得这味道本该属于自己,却又怕是臆想出来的熟悉,可它太温暖了,像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直到聂逍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陈秋持才发现有眼泪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滑下来。   聂逍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急躁,只剩温柔:“我知道你难受,马上就到了。”   夜间急诊出乎意料地热闹,输液室的床位早已占满,只能坐着。陈秋持没力气,坐在椅子上一直往下滑,聂逍侧过身,伸出手臂架住他,看他像虎子那样软软地趴在自己肩头,却不是可爱的样子。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陈秋持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却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干裂,呼出的气息滚烫,喷在聂逍的颈侧,让他愈发焦躁不安。   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没有在陈秋持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那些天,只有他的猫跟着自己。说来也奇怪,以前虎子是只很有个性的猫,像她的品种一样野性矫健,而那些天,她突然对自己展现出媚态,近乎讨好地腻在他身上,仿佛在替主人填补某种空缺。   下半夜,输液室人少了一些,终于排到床位,可以挪过去躺着。   原本可以好好睡一觉,可陈秋持手背上的针不知什么时候碰歪了,肿了起来,只能换到右手,一番折腾后,他醒了,但特别疲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聂逍帮他压住左手,就再没放开,陈秋持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决定不再装睡,睁开眼看他。   聂逍愣了一下,立刻松开手,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重新握上去,解释道:“护士说,得压五分钟。”   陈秋持疲惫地笑了笑:“我觉得半小时得有了。”   聂逍闻言,放开了手,神情有些局促,怯怯的。   “你怕我?”   “不是怕你,是……怕你不开心,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为什么?”   “我们之间,本来应该越走越近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走迷宫一样,眼看着就要碰到你了,又冒出一堵墙。如果不是知道你人品好,我都要怀疑你是个玩弄感情的高手,故意吊着我,忽冷忽热的,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又不留情面把我推走,陈秋持,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秋持给他一个带着愧意的笑:“我……情绪不好,我给你道歉。”   “那你能告诉我,我们俩,到底要怎么相处吗?我们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我们能朝着我希望的方向发展吗?”   陈秋持无声点头。   聂逍的眼又亮了起来,似乎还藏了一点得意,重新握住他的左手。   “再压五分钟。”他说。   从医院回到俞湾,天还没亮,车停下,两人谁都没动,也不说话,就并排坐着。   聂逍偷偷看他,陈秋持闭着眼,似乎又睡着了。他放慢动作,缓缓凑近,轻轻亲了一下嘴角。   陈秋持突然开口:“想亲就好好亲,别搞得这么纯情。”   他立刻像是得到了某种激励,长腿跨过中控,一手搂住陈秋持的腰,一手迅速放平座椅。陈秋持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又被他捏住下巴:“别躲!”他的目光落在陈秋持幽深的眼睛里,心里一紧,“求你。”   陈秋持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眼迎上去。   那双唇略带些凉意,他甚至能感受到聂逍的紧张,小心地,轻柔地试探,轻轻吮着他的唇,不敢用力。   黎明前的停车场太安静了,他只能听到聂逍压抑着的呼吸声,像一只柔软的手,一下一下挠在自己心上,让他忍不住迎合对方的频率。   这个亲吻不算漫长,却足够深情,聂逍把他紧紧抱着,下巴抵着他的头顶。陈秋持分不清自己的头晕目眩是病了还是醉了,他在聂逍怀里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要把这股苦柑橘香刻在心里。 第38章   陈秋持晕眩着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手机拍照声,他缓缓睁开眼:“你拍什么?”   聂逍把手机递给他看,照片里,远处微弱的路灯映在后视镜中,柔软朦胧,下缘标了一串不算醒目的小字。   “第一次接吻,总得记录一下时间地点。”聂逍说。   “第一次?”   聂逍疑惑:“不是么?”   陈秋持想起住院那段时间的奇幻经历,自嘲地笑。   “你笑什么?”聂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笑意。   “没笑什么。”   聂逍不依不饶:“不对,你肯定想起什么了,快说你笑什么。”   “我……”陈秋持一时语塞,那一小段悬浮着的时光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绮梦,不愿提起,也不好意思提起,只能现场编个理由,“第一次有点晚,咱们早就该这样。”   这话不知为何燃起了他的情绪,聂逍又一次抱住他,像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两个心跳紧靠在一起,在冲突间渐渐合二为一。这次他没有了刚才的谨小慎微,吻得异常用力,好像上一次只是个预热,此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有那么一瞬间,陈秋持察觉到一丝雄性野兽的本能,不由地颤抖,而这颤抖又给聂逍加了一把助燃剂。他气喘吁吁,手指从陈秋持的耳侧划过,抓住他的头发——   “啊!”陈秋持惊呼一声。   聂逍立刻撑起身子,迅速打开灯,发现他刚刚按住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紫的肿块。   陈秋持揉揉头,看他无措的样子,笑道:“商量个事儿,以后别再把我往地上扔了,可以么?”   进了卧室,聂逍径直走向窗边的躺椅,很自然地坐下,对陈秋持说:“快睡吧,我也睡不着,躺会儿就去上班了。”   “要不……”陈秋持犹豫地指了指门,“你睡客厅沙发?”   “为什么?”   “会传染。”   “呵!”聂逍轻笑一声,凑到他面前,轻声说,“你勾我舌头的时候没怕传染,现在怕了?”   说着,他握住陈秋持的肩膀,把他按在床上。 “快睡!”   陈秋持闭上眼,似乎困倦到极点,很快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踏实。偶尔能听到体温计的报警声,迷迷糊糊还被托起来吃了一次药,咳嗽时被喂过几次水……冷和热交替着侵袭他的身体,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终于,他的意识缓缓下坠,沉沉睡去。   陈秋持刚从卫生间出来,手还未来得及擦干,便听到房间里大喊一声“陈秋持”,他快走两步推开门,看见一头乱发和一双惊慌失措的眼,聂逍直直地坐着,愣怔地看他,像只弃犬。陈秋持心一软,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后颈,立刻被死死抱住。   聂逍的声音闷在他身上:“对不起啊,不小心睡着了。”   陈秋持失笑:“睡就睡呗,干嘛道歉?”   “不想睡着。一睁开眼,什么都没有了,我以为昨天那些都是一场美梦,吓死我了。”   陈秋持的病还没好全,浑身酸痛像被马踩过,此时被力气极大的手臂箍住,勒得呼吸困难,刚想开口,又是一阵咳,震得胸痛。   聂逍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又把杯子递给他,嘴里嘟囔着:“在一起的第一天,本来应该好好约个会的,你要补给我。”   “好~过两天就补。”   聂逍睡过的躺椅还留着他的温度,陈秋持半躺着,又被盖了一个毯子。见聂逍坐在身边端详他,陈秋持伸手勾住他一根手指,随即闭上眼。   “你期待的恋爱是什么样的?”聂逍问。   “没期待过。我一直都觉得,两个人能在一起是偶然,是意外,不能在一起才是最常见的事”   “这么悲观?”   “可能也算看得开吧。”   “我想问个问题,你先答应我别生气好吗?”   “我现在站起来都费劲,没力气生气。”   “你和周总……有一段过去是么?”   陈秋持睁开眼,又望向窗外,低声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也帮过我很多,或者说救过我。他把我从一个死气沉沉的环境里拖出来,给我工作,我很感激。对他……我想拒绝又不敢。说真的,他对我太好了,我不忍心。”   “因为什么分开的?”   “实际也没有真的在一起过,他去上海没多久就结了婚,有了孩子,我不能接受。”   “昨天,我抱你,你拼了命地挣脱,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对吗?身体方面的。”   陈秋持的眼神凝固了,手抖动一下,显然被聂逍看在了眼里,忙说:“没关系的,我不问了。”   “有。有一次,他喝多了,想要……那什么。”陈秋持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似乎又蒙上了一层灰,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深吸一口气,“当时我很久没出现过的愤怒又回来了,我打了他,自己也受伤了,离开上海的时候很狼狈,很屈辱……总之,对那个人,我恨他,又怕他。”   陈秋持握紧他的手:“我躲你,不是对你,是我自己没办法接受——”   “不说了,我明白。”聂逍打断了他,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住,“别怕,我在。”   陈秋持想起了那个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人,闭了闭眼,在心里和他说了永别。   病好之后,陈秋持终于下定了决心,去一趟他必须面对的地方。   俞铠的父母早已得知噩耗,所以他到了养老院,进了门,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跪在地上。   “咚”一声,决绝且沉重。   俞铠的父亲躺在床上,挣扎着想扶他,自己又动不了,只能侧过身,努力朝他伸出手。俞铠的母亲因为帕金森,右手臂没办法伸直,总是端着什么东西似的,晃动的幅度很大。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弯腰拉住他,却显然无力拖起一个大男人,最终干脆坐在了他身边,紧抓着他的手:“起来孩子,秋持,别这样,不怪你。”   她脸上有泪,语气却是平静的:“我们呐,从很早以前就做好了铠铠会出事的心理准备。小时候担心养不活他,长大一点又担心他惹出祸来,我们早就认命了。秋持,他每次来看我们,都说过得特别好,有你们照顾着,有工作,有立航带他打游戏,有广乐给他做好吃的,他脑子不好使,但是命特别好,活得快乐,就够了。我们不难过,你也别伤心,啊?”   陈秋持依旧跪着,低着头,沉默得像棵久旱的植物。   见他不肯起身,她轻轻叹气,继续说道:“铠啊,他简单的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当兵、当警察、当消防员。以前我们把他关在家里,只要外面一有警车经过,他就趴在窗台往外看,羡慕得不得了。临了,也算是实现了。秋持,好孩子,你帮我们照顾他好几年,你也知道,在他心里,或者说在我心里,他是个好孩子。他看到着火了,他就要去救火,这……能算是牺牲了吗?算的吧,至少我觉得算,他自己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对吧?”   陈秋持说不出话,只能重重点头,泪一颗一颗摔在地上,悲伤散成无数碎片。   随着者也开门营业,俞湾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次恢复人潮如织的热闹景象。小长假的到来,让景区迎来了新一轮的客流高峰。为了缓解停车压力,高速出入口新增了一个免费停车场,有源源不断的接驳车往返,景区周围的交通一下子顺畅了很多。   店里聊起这件事,陈秋持冷笑一声:“呵,非得死一个人,他们才知道想办法解决问题。”   他忘了聂逍正坐在身后吃午饭,闻言抬头看他,有些惶然。   陈秋持立刻解释道:“对不起啊,我不是冲你。”   “我知道。”聂逍放下筷子,“其实,全国几乎所有的景区,在规划建设初期,都没有预计到这两年能出现这么庞大的客流,配套设施跟不上是必然的。”   “嗯。”陈秋持点了点头。   “这不是找借口,出了事之后,我们立刻就去公交公司和其他租车公司协调了。”   “是啊,你们也需要做很多工作才能落实这个事儿,挺不容易的。”   “接驳车还算顺利,地铁站那边有个烂尾楼,我们也正在联系,看能不能变更建筑用途,改成停车楼,这样不只是景区,周边楼盘车位紧缺的情况也能缓解一些。”   俞立航插话道:“哦,那个楼啊,都长草了。我们小时候的恐怖传说都是山上有什么什么,现在小孩子听的鬼故事,八成都发生在那个楼里。”   “那个楼是——”聂逍突然看了陈秋持一眼,欲言又止,“是,荒废挺多年了。”   陈秋持从那一眼里看出些异样,联想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是想说,那个楼是周乘的?需要我去跟他说一下吗?”   聂逍立刻拒绝:“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没关系啊,我现在跟他保持表面的和平,相安无事,如果我要求,他应该会配合。”   “可我不想。”聂逍的声音沉下来。   陈秋持明白他的“不想”,点点头。   聂逍换了个话题:“对了,我们在小程序上做了一个预约系统,虽然不卖门票,但凭预约码可以去一些店铺领赠品,我这两天正在联系咱们街上的商户,你们有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   “弄这个干嘛,招揽生意么?我们都快忙死了。”俞立航笑道。   “除了宣传,其实可以通过这个来测算未来几天的客流量,做好疏导工作。”   陈秋持笑了:“我怎么感觉你不是来吃午饭,倒像是来汇报工作的。”   聂逍的笑容黯淡了下来,慢慢地说:“其实,铠哥的事,对我们来说也是很惨痛的教训,我知道什么都不能弥补,只能尽量多做一些,规避以后的风险。”   小长假的这一周,俞湾在乱中有序中平稳度过,也算有惊无险。   聂逍刷社交平台总是很忙碌,一会儿用官方账号回复提问,一会儿又切小号给每条夸者也的帖子点赞。然而这一篇,翻到最后一张,是陈秋持和俞立航相视而笑的照片,配文说这两个帅哥特别有cp感,眼神拉丝,不知道谁是老板谁是老板娘。   有评论说:“吧台后面那个应该是老板,帅得特别有侵略性。”   另一条是:“不不不,我去过,绝对是个子稍微矮一些的更A ,他话都不用说,手一指,另外那个就屁颠屁颠去做事了。”   紧接着一条:“真的吗?幻视某些dom……”   类似的评论多到聂逍没眼看,立刻在高赞下评论:“别乱猜了好吗,内部消息称,这俩人是叔侄关系。”   没过多久,对方回复:“啊啊啊真的吗?叔侄!!!更带感了呢!”   聂逍无话可说,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截了张图发给陈秋持。   陈秋持只回了个大笑的表情。   聂逍:“我才是老板娘!”   “对~你是。”   这话也没起到多少安抚的作用,他隔了一会儿又发一条:“能不能别跟你侄子走太近啊,他那么帅。”   陈秋持大概在忙,过了好久才回:“好~知道了。” 第39章   这是春天最绵长的一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三天。湿寒的风时不时地渗进店里,者也开了暖风,烘得干燥柔软。聂逍似乎贪图这样的暖意,连续几日下班后都赖在店里,有时甚至待到打烊。   陈秋持忙起来顾不上他,却不忘去厨房吩咐广乐给他做点吃的,每天都不重样,盛着说不尽的心思。偶尔送来一杯无酒精特调,大拇指貌似不经意地在嘴唇上轻点,随即划过杯沿,再递给他。聂逍抿着嘴挨上去,在人来人往中品味这份隐秘的甜蜜。   有一阵子陈秋持闲下来,没看到他,以为他走了,等到收拾完一圈,发现他还窝在吧台。   “怎么还在啊,两点了你不睡觉的么?”   “你今天那么忙,都没怎么跟我说句话。”   “我从你身边经过时不时眉来眼去的,不够啊?”   “当然不够!连手指头都没碰到!”   “那你想怎么碰?”   聂逍勾他的手,指指自己的嘴,陈秋持说哎呀有人呢,便拉着他跑上楼。   门刚合上,陈秋持就落进他怀里,补偿似的,又急又凶地吻了一阵。   “什么感觉?”聂逍问。   陈秋持感觉很不好,脑袋沉沉地坠着,心跳又很快,仿佛想睡觉但被迫清醒,他说了实话:“想吐。”   “啊?”   “头很晕。今天客人实在太多,累的。”   “我还以为你觉得我恶心。”   “瞎说什么呐!”   陈秋持不再言语,半闭着眼睛休息。聂逍也看得出他的疲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幽幽地说:“你跟别人谈笑风生牙尖嘴利的,到我这儿就沉默寡言了,真不公平啊。”   “我哪有。”陈秋持的声音闷在他颈窝里。   聂逍撸起袖子给他看,是结了疤的牙印:“不尖么?可疼了!”   陈秋持想起那次的情绪失控,怜惜地轻轻摩挲。   聂逍接着念叨:“真是的,下嘴也太狠了,你家陈小虎都没咬过我。”   “对不起~好吗?”   “不好!人家细皮嫩肉的,被你咬出疤来多丑啊。”   陈秋持耳朵都烫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立刻起身要走:“滚!少矫情!”   “别别别,开玩笑的。”聂逍拉住他,扯回自己怀里,“哎,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需要去复诊了?”   “之前——”想起俞铠就是在他复诊那天离世,陈秋持的头跟着心跳的节律一下一下的疼,他揉着太阳xue ,靠在聂逍肩膀上:“上次医生说,头晕确实可能是后遗症,但检查结果是好的,只能再观察,看看以后会不会好一些。”   正说着,楼梯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陈秋持拉开房门,见老崔拿着拖把,站在拐角处。   “崔叔,早点去睡吧,这边不打扫了。”陈秋持说。他关上门,转向聂逍,“你也是,赶紧回家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天天在这儿熬着不是个事儿。”   “那我白天上班,下了班你又开始忙了,见不到面啊。”   “你坐在窗户边儿上就能看见我啊。”   “这么远,只能看,摸都摸不到。”   陈秋持红着耳朵凑近他耳边:“那这样,你每天吃完午饭上楼来……”他声音越来越小,“摸一会儿?”   聂逍眼睛一亮:“好!”   从那以后,聂逍每天的午休时间在者也待满两小时,他们饭前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饭后出去溜达一圈,还有时间的话就上楼腻歪。   这天还是下雨,他们窝在二楼没出门。聂逍含着一颗芒果糖吻他,甜腻的果香在唇齿间化开。湿热的吻渐渐下移,落在颈间时,聂逍的呼吸明显乱了:“今天厨房……你备的菜吗?”   “不……”陈秋持抬着头,像一只引颈的天鹅,“不是。”   “那为什么,洋葱切得那么大块?”   陈秋持的小心思被窥探到,嗫嚅道:“这样……很容易挑出来。”   聂逍拉着他的手,让他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想让我快点吃完啊?”   “……嗯,广乐还有点不高兴。”   “那咱们大厨知道你为什么有这种要求么?”   陈秋持扭过头不说话。   聂逍接着逗他:“唉,不得不说,陈老板真会做生意啊,午饭晚饭都在你这儿吃,吃完饭还要给老板提供特殊服务,晚上坐这儿还得点杯喝的,一杯不够还得多点一杯。”   “那你可以上楼等。”   “上楼就看不见你了。”聂逍捏他的腰,“给我开个SVIP卡行么,不要每次都让我扫码支付,看着跟客人似的。”   “好~给你开个储值卡。”   陈秋持话音未落,突然感觉到背后那双手紧了紧,聂逍把头埋在他胸口,呼吸沉重。   他感觉到了,于是问:“你想……”   聂逍低着头:“有点。”   “一点?”   “还挺想的。”   “挺……想?”   聂逍抬头看他,眼里烧着灼人的光:“想疯了!”   “那你——”   “陈秋持,我喜欢你,所以这种反应我控制不了,但我的恋爱观,不是说在一起就一定要赶紧完成‘睡一觉’这个事儿,明白么?”   “……嗯。”陈秋持长舒一口气。   “该上班了。”聂逍抬起手腕看时间,起身整理衣服,把衬衫上暧昧的褶皱藏起来,又是那个英挺俊朗的帅小伙,临走还意犹未尽地在他下巴上捏一把,“晚上再来,等我。”   这天,俞立航去上海处理房产,者也放假一天。陈秋持吃了午饭,带玄骊和虎子散步,走到湾南,发现cloudy99门口的装修围挡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招牌。   “ lost·KAI”小写的lost ,前一词是小写的复古手写体,飘逸优雅,中间缀着一个精巧的圆点,后一词则是大写的印刷体,庄重醒目。   陈秋持怔怔地看着,直到老板走出来跟他打招呼。   “陈老板?”   “王先生你好。”   “别总叫我王先生这么见外啊,叫我Charlie 。”   陈秋持点头应下,他不是假客气,也不是记不住他英文名,单纯地觉得查理王这个名字怪怪的。俞铠去世之后,这位王查理先生来找他几次,其中一次,是陈秋持陪他去养老院见俞铠父母。   相处下来,他发现王老板是个很真诚的人,不像印象里的那个纨绔。虽然年轻,处事却周全,明明责任不在他,依旧送去大额赔偿,并且张罗着给俞铠父母换了更高级的套间。   “我把铠哥的名字放在招牌上了,你们……不介意吧?”   “不介意。谢谢你愿意记得他。”   他递过来一支细细的烟,陈秋持笑着摇头,他便自己点上,叹气般吐出一口烟,说:“以前跟人闲聊,说俞湾这个地方讲风水,说cloudy99名字不好,我还偏不信邪,现在信了。”   “倒也不用那么认真,传说而已。”   “不不不,入乡随俗,该信的还是得信,新店装修设计请人看过了,开业日子也算好了,到时候该拜的就拜该供奉的也得供奉。”   陈秋持看他万分虔诚的样子有点想笑:“到时候需要帮忙跟我说啊,Charlie。”   傍晚,聂逍去参加活动刚回来,全套的西装,宽肩窄腰长腿,挺拔得惊艳。他向陈秋持道歉说遇到之前的同事,多聊了几句耽搁了。陈秋持丝毫不介意,只含笑望着他,昏暗的光线似乎吞噬了他一部分的帅气,即使这样,他也依旧能沉醉在这张脸里。   第一次的正式约会,项目很俗气,一顿价格昂贵但不太能吃饱的饭,一场有些无聊的电影。陈秋持这两年很少放假,倒不是事业心有多强,而是被环境推着往前走的被动上进。和别家店一样每天营业是正常,一旦关一两天门,就会有人过问,解释起来反而更费神。   回到俞湾,刚过十二点,者也的门一关,便是沉沉暗夜。   陈秋持去吧台里面的冰箱拿水,聂逍跟过来,从背后环抱住他,嘴唇落在颈侧。 “喝杯酒吧。”他呢喃着,蛊惑似的。   冰箱里的寒气缓慢地飘出来,陈秋持打了个冷颤:“哎别,冷。”   “冷就对了,我现在燥热。”说罢,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陈秋持身上。   陈秋持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被冰箱报警声吓了一跳,慌忙关上,不论是水还是酒,都没拿出来。   他们在浓稠的黑暗里,唇舌交缠。   陈秋持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其实之前那些日子,不管聂逍对他做什么,他都是紧张大过于兴奋,没办法专注,大脑自动分出一部分去想别的事。   “谁在下面?”   楼梯灯突然亮了,是崔叔的声音。   “呃,我拿瓶水喝。”   “哦,是老板啊。”   “这就上楼了,你先休息。”   他们像逃课的学生一样屏息躲在黑暗里,等彻底安静一会儿了,才牵着手跑到楼上。陈秋持进门习惯性地开灯,又立刻被聂逍关掉。   陈秋持感觉到一双大手捧着自己的脸,气息喷在自己额头上:“如果你只有在黑暗里才能对我有感觉,那我就在夜里等你。”   他刚才感觉到了。   陈秋持支支吾吾:“呃……过了这劲儿,好像没什么感觉了。”   “你刚才明明——”   “跑上楼,有点……累了。”   “这就累了?”聂逍咬牙切齿,“那你这劲儿,还不如没有。”   陈秋持听出了他话里的气急败坏,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不管你过没过,我有的是办法让它再回来。”   陈秋持被他推着坐在床边,感应的小夜灯尽职尽责地亮起来,他看到聂逍的脸慢慢低下去,脸颊挨着自己,只看一眼,就再也不敢低头。   “怎么了?”那个人还明知故问。   聂逍微微歪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他长得美,让这个动作有着近乎神经质的俏皮。   太过头了,丧心病狂!陈秋持不敢直视,细密的战栗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他握紧了拳,牙齿咬着指关节,不敢发出声音。   聂逍掀起他的衣摆塞进他嘴里:“自己咬着。”   他挣扎,他说别乱动。   他说不要,他说就要。   他说不能,他说可以。   直到陈秋持突然停下不动了,聂逍紧紧抱住他,感受他身体的颤抖,轻抚他的背。陈秋持像站在雨里的一棵杏树,一阵风刮过,花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对不起啊。”他说。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聂逍抓起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和虎子假装咬人一模一样,“而且……你甜甜的。”   陈秋持不想答话。   “不过……西装的干洗钱得你来付。”聂逍笑得狡黠,“你弄脏的。”   “给你买新的。”   “不要,就要你穿过的。”   聂逍握住他的手,引领着,往自己身上走,刚触碰到皮带边缘,陈秋持触电似的缩回去。他觉得不好意思,又回来,一只手抓着他的裤子,别别扭扭的,聂逍拿起他的手,环在自己脖颈,“这样就可以,不要勉强自己。” 第40章   陈秋持近来总是没来由地惦记他,像毫无征兆的一阵穿堂风,掠过心头又很快消散,只留些挥之不去的凉意。   他睡眠一向很好,沾上枕头就睡着,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失眠的人,会在无比安静的环境里想聂逍,回顾他们今天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不过这种新型失眠让人心生愉悦,想着他入眠,也是甜美的。   有时候白天闲下来也会想,从他这个人,想到他的手和嘴,想得自己无比尴尬,坐立难安,只能强迫自己冷静理智。他在店里没事找事做,被俞立航抱怨搞乱了他的冰箱,被俞广乐嫌弃站在厨房碍事,于是只能出去。   这天,他发现汉服店里出现了一个年纪看起来很小的男生,见到他进来,俞歆向他介绍道:“我的新员工,梁宇。”   陈秋持问:“大学生来实习的?”   梁宇向他伸出手:“哥哥你好,我已经毕业了。”   陈秋持点点头,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俞歆。她穿一条长连衣裙,走起路来,裙摆撩拨着脚踝,摇曳生姿,梁宇的眼神就跟着那裙摆流转,怯生生的,繁复优柔。   梁宇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上周的一个工作日,他在网上搜索“适合i人的景区”,来到了俞湾。景区中规中矩,可他却对汉服店的老板娘一见钟情,鬼使神差地推门而入,张口就问:“请问您这儿招人吗?”   老板娘笑着打量他,说:“整条街上,就我这家店不适合你。”   梁宇没退缩,反而带着点莽撞的固执:“可我觉得自己适合这家店。”   “你能做什么?”   “我想不到自己不能做什么。我学的是生物科学,辅修了市场营销。平时我们会做很多实验,所以我比较擅长精细操作,实习的时候,在一家上市公司做总助的助理,负责的工作很杂,不管是工作排期还是老板个人生活都需要安排妥当,随叫随到,工作时长不止996 ,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工作,我都能胜任。”   俞歆挑眉:“你这段儿,面试的时候背了很多次吧?”   “呃……是的。”梁宇很坦诚,“我这种成绩一般学校也一般的毕业生,实在没什么竞争优势。”   “找工作的事儿,家里没帮忙?”   “我家条件不太好,也没什么社会资源,我要是回去……大概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不甘心?”   “谁能甘心呢?大家都是拼了命考出来的。”   俞歆动了恻隐之心:“行吧。那你对工资要求多少?”   “刚开始的要求是有地方住,有饭吃,之后再根据我的工作内容和质量或者说给店里带来的利润确定,我不敢说一定要多少,姐您看着给,看我值多少。”   “那我就不客气了,先给你一个月的实习期,楼上有两间空房间,你可以挑一间,不收你房租,但工资给不了多少,每天一百二十块饭钱,日结,你来去自由,可以吗?”   “可以的。”   “干满了一个月,咱们再谈以后,行么?”   “行的姐。”   趁着梁宇出门,陈秋持对俞歆说:“这小孩显然是被你的美色迷惑了。”   俞歆斜他一眼:“你上次还劝我说招个人来帮忙的,有这么主动送上门的我为什么不要。”   “你不怕他别有目的?”   “人做事哪能没目的?”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架,“他确实需要钱需要工作,如果他对我有想法,更应该拼命给我打工,不是么?”   “倒也是。”   “再说了,现在的小孩儿都是说得好听,能不能干下去还得另说。”   ——梁宇不只是干下去了,几年之后还接手了这家店,这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的。   俞歆忽然话锋一转:“有个事儿,我下个月要去一趟香港和米兰,店还是正常开,会有化妆师来替班,我让他们有事可以去找你。”   “好。”陈秋持答应得爽快,却差点忽略前半句话,“哎不对,要去哪?出国?”   “嗯,怎么了?”   “事业拓展到欧洲大陆了啊。”   “我听不出来你是替我高兴还是讽刺我。”   “高兴高兴,我哪敢讽刺你。你一个人去?能行么?”   “和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化妆师朋友?还是摄影师?男的女的?”   俞歆没回答这串问题,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叹气:“真不愧是陈钟泠的亲弟弟,操心的命!”   “我就是……不太放心。”   “管好你自己吧,弟弟。”说罢,她笑着往楼上走,走到一半又停住,“哎,谈恋爱了吧?”   陈秋持惊醒般抬头,一时不知道是该钦佩她的洞察力还是该本能地否认,但俞歆也没想要回答,径直上了楼。   陈秋持是个外表疏离的人,很少像周佳阳那样长时间抱着手机聊天,可最近他的微信有点忙,经常拿起手机,冒出好几条新消息——   “起床了吗?”   “我看见你下楼了,店里还没开门,忙什么呐?”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中午什么饭?”   “怎么一直不理我啊?算了,就算你不理我我也喜欢你。”   “在干嘛呢?”   陈秋持扫了一眼,随手回了句:“在想你。”   不到一分钟,店门被猛地推开,聂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还没到下班时间,他不能久留,只匆匆凑过来亲了他一下,就皱着眉抱怨:“怎么不理我啊,回微信慢不说,还敷衍。”   陈秋持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你上次谈恋爱也这么……呃,喜欢发微信么?”   “你是想问我上次谈恋爱也这么烦人是么?”   “不是,怎么会。”   “就是!你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我都看见了!”   “你上班我开店,咱们各有各的忙,谈恋爱不是每时每刻都要腻在一起的对吧。”   “我知道,可我发微信你没看见,那过一阵子至少回复一下吧,我也不要求你秒回,过个十几二十分钟也都合理。”   “我有时候大半天都找不到自己手机。”   “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在乎我?”   “怎么这么幼稚呢?”陈秋持失笑,“我知道你在对面,在上班,中午会来吃饭,下班会来找我,就可以了,怎么会每时每刻都想你呢?”   “我就是每时每刻都想你!”   陈秋持脱口而出:“那你真是闲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聂逍的表情瞬间僵住,眼里那点雀跃的光倏地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   陈秋持赶紧找补:“……我开玩笑的。”   聂逍扯了扯嘴角:“嗯,我也是。”   陈秋持知道他不是,他心里别扭,美好的笑容都不见了,像朵凋萎的花。   那之后,聂逍依旧会来吃午饭,微信消息也照常发,再亲密却是没有了,他说要出差,有些材料要准备,陈秋持知道这只是体面的借口。直到一个忙碌的周末过去,他才惊觉聂逍已经三天没露面了。   他去对面游客中心,一边上楼梯一边在心里反复排练开场白,却扑了个空——聂逍不在。魏然告诉他,人确实出差了,明天中午才回来。   陈秋持有些黯然,他第一次认真反省自己在这段感情里近乎冷漠的松弛,或许有些事,本就不该用理智去衡量。   第二天,他出现在了机场。   聂逍拖着行李箱走出来时,陈秋持迎上去,故作轻松道:“打车么帅哥,五十块钱,去哪儿都行。”   聂逍忍住笑,居高临下地看他,回答道:“五十?太贵了,我去坐机场大巴。”   “那就十块。”   还没等聂逍回应,旁边突然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十块?能拼车不?”   聂逍忙说“我哥开玩笑的”,便拽住陈秋持的胳膊快步走开。下停车场的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对视一眼,又同时别开脸笑了——很浅的笑,带着克制的默契。   “还生气呢?”陈秋持先开口。   “没有。”   “哦,没有就好。”   “其实有一点。”   “哪一点?”   “你不喜欢发微信,我也不知道要以什么频率联系你,但好几天没见了,昨晚上给你发微信,又不回,要不是你来接我,我都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别提了,昨天店里有一客人喝吐了,我正收拾呢,手机响了,刚拿出来,还没打开就被人撞一下,直接掉进呕吐物里头,那肯定是不能要了啊,今天早晨直接去买了一个新的。”   “啊?这样啊。”   “本来就够糟心的了,你猜广乐中午做了什么?”   “什么?”   “奶油蘑菇汤。那个颜色那个形状……我看一眼就出去了,实在吃不下去。”   聂逍终于憋不住大笑出声。   “笑了就是不生气了啊。”陈秋持趁机凑近,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见聂逍坐在车里,表情还是蔫的,陈秋持问:“怎么了?看着这么委屈。”   “就是委屈。”   “因为我?”   “不然呢?”   “那你……跟我说说看?”   聂逍也不藏着掖着,一股脑儿地倒出心里话。比如陈秋持不回微信,当然,不回微信这事儿已经算是解决了,再比如陈秋持感觉淡淡的,不是那么热情,又说他感受不到陈秋持有多喜欢他,好像是他一厢情愿,或者是情势所迫才答应跟他在一起。   陈秋持也不纠结,先说让他感受不好自己很抱歉,然后握着他的手说:“我上一次恋爱,谈得不怎么成功,而且时间过去太久了,一个人习惯了,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就是两个人相处,我——”   聂逍也没想刻意为难他,看到他满脸的愧疚,自己更不忍心,忙说:“没关系,我懂,我承认我是太心急了。”   “我不是故意想让你不开心的。”   “没有,没事。”聂逍顿了顿,又改口道,“不,其实有事,我很怕,你是被我一步一步追赶着走到现在这个阶段的,如果让你自己走,你不一定会走到我身边。”   犹豫良久,陈秋持才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说。手术后那段时间,我每时每刻都能梦到你,特别美好,你带我去看展,在店里帮我忙,我们还一起过了个没羞没臊的圣诞节,直到我醒了,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那个时候,偏偏醒的时候不多,闭上眼,全是你。”   聂逍屏住了呼吸,心头的火腾地烧了起来。   陈秋持似乎眼都不眨地注视他,用他那双过分幽深的眼。   “每次醒过来,都特别难受。但我控制不住,到最后,甚至在梦里都知道这是个梦,只不过……不管多美好,我都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即使你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也攥着我的命。于是我就在梦里跟你哭,对着你喊,说聂逍你不要再来了,我受不了,我难受得想死在这里。”   聂逍心头的火突然被冻住了。   “然后你就真的再也没来过,梦就这么碎了,被我亲手砸碎的。你别觉得我矫情,那会儿,我以为……彻底失去你了。所以现在,我可能不太擅长谈恋爱,但我珍惜你。”   这段近乎剜心的剖白让聂逍心里漾起一阵疼,他哽住,半天才冒出一句:“陈秋持你是个妖怪。” 第41章   这晚客人很多,陈秋持早早把聂逍赶回了家。眼看着男朋友每天陪自己熬到两三点,早晨还要上班,他实在不忍心在那么帅的一张脸上看到黑眼圈,软硬兼施地强迫他回家睡觉。   说来也怪,今晚的客人们似乎都格外注重养生,不到十点,店里就渐渐冷清下来,湾北街也静寂下去。陈秋持盯着墙上的壁灯,渐渐将它看成了一双睡意惺忪的眼。他伸了个懒腰,揉着发酸的脖颈推门而出。   巷子里,一个牵着行李箱的女孩正在四下张望,陈秋持刚想问她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了,女孩却一转身,定定地看着他,叫了一声:“秋持哥哥。”   陈秋持一愣,这条街上几乎没有人这么叫他,除非——   他试探着问:“一一?”   “嗯。”女孩点头。   “真是你!”陈秋持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回来了。”   “就你一个人?吃饭了么?”   “呃……”   见女孩迟疑着没有答话,他不由分说地接过行李箱:“来我店里坐会儿吧,给你煮碗粥。”   俞一亭的家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起初她家人逢年过节还回来一趟,近些年就彻底荒废了,景区改造只美化了外观,内里没有动。有一年春节,不知是烟花爆竹还是孔明灯落下来,着了一场不算大的火,如今若不彻底翻修,根本没法住人。   女孩就这样被挡在了家门外,灰色外墙是崭新的,内里则像一口破败的井,夜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往外渗着肃然之气。   带俞一亭回家,他们在后院的小茶几边坐着。树梢把月光剪得细碎,陈秋持忍不住回想起年少时那些零散的小事。   “如果不是在家门口遇到你,真的不敢认了。”他说。   俞一亭仰起脸,指着下巴上的疤:“看这儿,能认出来了吧?”   她说的是自己还坐婴儿车的时候,被陈秋持推着满世界疯跑,车轮一不小心卡住,整个人摔出去的经历,小时候看着可怕,年纪渐长,疤痕越来越淡,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但再不起眼,也是陈秋持懊悔万分的事,他连连道歉:“哎呀真的对不起,我当时淘气到神憎鬼厌的。”   俞一亭宽容地笑,说:“粥很好吃,再来一碗可以吗?”   陈秋持索性把整个砂锅都端了出来。   “你没上高中就走了吧?”他问。   “对,中考结束去的湖北。你呢?开店怎么样?”   “刚开始景区没什么人的时候生意很差,差点撑不下去,这两年好起来了。”   “钟泠姐姐呢?还在俞湾吗?”   “她在美国。当年拿了全奖去读书的,毕业之后就留在那儿工作了,特别忙,还有时差,我给她发微信从来都是过好久才回。她过得挺不错的,隔三差五就往家里打钱,我就假装生气,说再给钱就原路退回。”   “嗯,真好。”俞一亭捧着粥,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钟泠姐姐是整条街上的‘别人家的孩子’,我们小时候都是被她的优秀支配的。”   俞一亭吃得差不多,筷子放下,捏了张纸巾,低着头轻轻揉搓,一脸的欲言又止。   “有话要说?”陈秋持问。   女孩咬了咬唇:“我家那个房子……该怎么弄啊?”   “你家要住的话得大修,我帮你问问。”   他拿出手机给聂逍发微信,把“整修房子需要哪些手续”这行字删掉,换成“睡了吗?”   聂逍秒回:“想我啦?”   “有个事儿想问你。隔壁邻居回来了,她家要是想修房子得走哪些流程?”   “你隔壁那家?”   “对。”   “那还挺麻烦的,先得提交修缮方案,等规划部门和施工方审核,文保单位还要来评估。所有方案都得符合景区保护条例和整体风貌标准。管委会倒是有专项资金,不过得看评估结果。”   “这么复杂?那我明天去找你拿材料吧。”   “好。”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跳出一条:“你就没别的话想跟我说了?”   “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   “切!不吃了!”   “别闹,不早了,快说吃什么。”   “明天中午有点事,真的去不了。”   “哦,好。”   “失望啦?”   “嗯,难过得快哭了。”   “你可拉倒吧,这话我都编不出来。”   “快睡觉!”   陈秋持打发了他,跟俞一亭说修缮手续还挺麻烦,你一个人可能搞不定,还得你爸妈一起回来一趟,女孩神色黯然,低声说:“他们……不在了。”   陈秋持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晃:“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俞一亭的声音很轻:“没事的。那年,我们都在武汉,我住了两个月医院,捡回一条命,我爸妈和奶奶,他们都没撑过去。”   说完这些,他们陷在了厚重的沉默里。   陈秋持想起母亲过世之后,父亲整日忙碌,他和姐姐经常去隔壁家吃饭,他几乎是看着俞一亭出生长大的,他抱过襁褓里的女孩,牵着她的手教她走路,两家人还常常一起过年,就在这个院子里围炉守岁,孩子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没想到几年之后的俞湾,竟只剩下他们两个。   第二天中午,聂逍果然没来吃饭。陈秋持去对面找他,刚上楼梯,便看到一个年轻人抱着平板电脑,和聂逍并肩坐着,见到陈秋持上楼,聂逍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那人立即锁了屏幕站起身。   “陈老板您好,我是方遥。”年轻人伸出手,笑容明朗。   陈秋持回握一下他的手:“你们有事是吧,那我下午再来。”   “没什么,公司的事。”方遥说。   “你别走,家里的事。”聂逍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方遥笑着补充:“家里公司的事儿。”   陈秋持也笑笑:“那你们先忙。俞一亭家房子修缮的材料清单,方便的话帮我准备一下,不着急,我下午再来。”   聂逍拦住他:“哎别走,你坐着,他马上就走。”   方遥满脸疑惑望着他:“我马上就走?”   “对,说完赶紧走!”   陈秋持被这兄弟俩逗笑了,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们。他确实没见过如此不相似的双胞胎,除了个头差不多,长相完全不同,甚至说是亲兄弟都勉强。明明五官单独看差距不大,组合在一起却判若两人。   观察久了,他发现兄弟两个也不是全然不同,基因的力量会在其他细微之处展示出来,比如他们会在同一时刻出现同一种表情,比如他们握笔的小动作,比如他们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以及他们什么都没说只用一个眼神,对方就心领神会。   “陈老板是在看我们俩有什么不同是吗?”方遥突然问道。   聂逍头也不抬:“他是在看有什么相同。”   方遥笑道:“哈哈,相同之处还挺多的,我们俩审美很一致,他觉得好看的电影好听的歌我也喜欢,他推荐的美食我都会觉得好吃。哎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喜欢同一个人。”   聂逍面露尴尬:“人家问你了么?”   这天,俞湾的访客不止一位,陈秋持在下午的店里见到一个来自过去的人。   他样貌变化不大,但衣着变了,连带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多了些世故。陈秋持最后一次见他是九年之前,自己最不堪的日子。   装作没看见一样,陈秋持和他擦身而过,果不其然被叫住。   “我在网上找景区攻略时看见你的照片了。”他说。   陈秋持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哦,有事?”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久没见了,想来看看你。”   陈秋持感到一阵窒息,实在不想听他说话,“想来看看”就要允许你“看”吗?他站在店里,甚至他出现在俞湾,都有一种被侵略的感觉,他呼吸过的空气都是一种污染。陈秋持推说自己忙,离开了。   第二天傍晚,那人又来了。这次他点了杯酒,陈秋持便就不好再赶他走,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吧台,固执地对抗着陈秋持无形的冷漠。 第42章   晚上,陈秋持按照以前寄快递的地址,开到了聂逍家小区。刚在停车场入口停下,打开车窗正要向保安示意,栏杆却已无声抬起。他心里疑惑,这么高档的小区能随意放行外来车辆?正想着,一位年轻保安小跑过来,利落地敬了个礼:“陈先生您好,您开下去右转,一直往前,看到蓝色区域就是访客区,空着的车位都可以停。”   陈秋持怔了怔,来不及细想便被放行。   进门后,聂逍先是惊喜,随即敏锐地察觉他的异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就是...不想在店里待着。”他别过脸。   聂逍执意追问:“不,你这样不像没事的,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我来解决。”   “别问了,我就想找个清净,如果你非要问我就走。”   聂逍了解他的固执,便不再说什么,倒了杯果汁递给他。   陈秋持无意识地刮着杯子外面凝成的水雾,垂着眼不说话,眼里很空,没什么内容。   忽然,他抬头问道:“为什么你家小区停车场能识别我的车?”   聂逍笑了:“我给你登记了固定访客。”   “固定?”   “你是我男朋友啊,不固定你还能固定谁?”   陈秋持的心摇晃了一下,从昨晚开始提着的一口气,正一点一点地消散,紧绷着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被打动了。或许是爱情。   客厅的地上,靠墙放着一个一米多宽的大相框,是幅油画,繁花簇拥中的一双眼睛——绝望、挣扎,却又纯净得令人心惊。   聂逍告诉他,这是大三时的油画课作业,拿过奖,给保研加了分。他轻轻抚过画框边缘,说画中人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初恋”——高中暑假游学北美时,在一所学校的艺术馆里看到的作品。那是张纪实照片,一个被狼群养大的少年,生存的地方被人发现,很多人荷枪实弹的,以救他的名义驱逐狼,他和狼群互相保护的样子。   聂逍回忆的时候带着兴奋的笑意:“那双眼睛很纯净,很无辜,但同时还有本能的愤怒和绝望。从那以后我就对这双眼念念不忘,总是能梦到他。”他低下头,似乎因这兴奋而羞愧,“别笑话我,我当时真的忘不掉,其实,如果不是要去参加比赛,我绝对不舍得画他,我怕画不好,虽然我满脑子都是他。就算是画,也不敢画他的全部,就好像这个男孩把自己印在了我心里,又上了把锁一样。”   陈秋持盯着画,半晌才说:“还好他只是个照片。”   “什么?”   “不然我非得嫉妒死不可。”   聂逍一愣,随即笑出声:“还说我乱吃醋!你不也是!”   “跟你学的!”   “好的不学!”聂逍握住他的手,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摩挲,“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跟他很像,眼里都有不服输的,挣扎着,要去拼命的劲儿。”   陈秋持脱口而出:“我没有,我很平和。”   “不是说经历,是眼神,你当然不是狼群里长大的,但你遇到危险,本能地会透出一股狠劲儿,像只小狼。其实西方艺术作品里有不少关于狼和狼人的内容,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很多半人半兽的怪物都是狼和人的结合体,象征人性中的兽性。现代也有,但是侧重点变成了对自身黑暗面的恐惧,比如我说的那张照片,他到底是人还是狼,他有着身份认同的矛盾,同时又被社会排斥,他是单纯的,又是世人眼里的邪恶和荒蛮——”话到一半,他瞥见陈秋持微微出神,便止住话头,轻声转回:“陈秋持,你是平和,但你的眼跟他一样,很深。”   “很……深?”   “你的瞳孔颜色比别人黑一些,所以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深情。我见你第一眼就发现了。”   “有么?”   “有。当时就被你迷住了,但后来发现你看猫看狗也深情,就很挫败,原来不是对我。”   二人相视而笑。   陈秋持幽幽地说:“昨天,我前男友来了,我不想见他,今天他又来,我对他这个人没什么感觉,但不能说一点都不介意,我曾经很愤怒他在那个时候把我抛下,后来时间久了,愤怒也没有了,他只是个存在过的,可有可无的人,但一看见他,还是会不开心。”   聂逍故作轻松:“唉,我以为你是想我了才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躲他。”   陈秋持没笑,接着说:“不是躲,确实是想看看你,你在这儿,那些人和事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最重要?”   陈秋持点头:“对~你重要。”   这天晚上,聂逍把床让给了陈秋持,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半夜,他被外面轰鸣的机车声惊醒,再睡便不太容易了。在浓黑的夜里,他听到一些断续的,低低切切的动静,夹杂着压抑的呜咽声,他起身走到床边,借着窗外的微光,看见陈秋持眉头紧锁,额角沁着冷汗,蜷缩着,死死攥着枕头的一角。   “陈秋持?”聂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叫醒他,可陈秋持像是被困住了,眉头拧着,呼吸急促。   聂逍直接将他抱住,轻抚他的背:“做梦了?醒醒。”   陈秋持猛地颤抖,瞪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挣扎,反而一把抓住聂逍的手腕:“你,不会离开我吧?是吗?”   聂逍没回答,只低头吻他,细密地,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沿着他的颈,一路吻下去,和不久前那个夜晚如出一辙。陈秋持的身体颤栗着灼烧,却又能清晰地感知到细微凉意。最后,聂逍捧着他的脸,说:“我们之间,只有你能决定离不离开。”   说罢,他按住陈秋持肩膀:“睡吧。”   “不敢睡……一直做梦。”   “你都敢提刀砍人,会怕做噩梦?”聂逍半开玩笑。   仿佛在夜里,陈秋持才有胆量说这些话,他嗓子有些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怕的是那些日子,整个人都是烧着了的,想杀人,想自杀,担心我姐,记挂着我爸,后悔,又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日子我这辈子不想再过第二遍。”   聂逍收紧手臂:“不会再有的,你已经不是当时那个人了,放心睡,我陪你。”   他们平整安分地躺着。穿睡衣的聂逍比穿制服的他看起来柔软一些,也安稳一些,不变的还是那股苦柑橘味,陈秋持闭上眼,再睁开,聂逍的闹钟响起,天已经亮了。   “陈秋持……”聂逍想动,却因有个人压在自己身上而动弹不得,“帮我拿一下手机。”   陈秋持迷迷糊糊答应着,翻了个身。   聂逍无奈道:“你睡觉还真不老实,不是一脚踢过来就是抢走被子,最后还直接爬到我身上,推都推不开。”   陈秋持这才慢吞吞地睁开眼,迷蒙着问:“……为什么推我?”   “不是——”   “你不是说,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我能决定离不离开的么?”   “啊?”   “这不是个承诺吗?”   聂逍跟不上他的逻辑,一时语塞:“那个……”   “还是说,醒着的时候算数,睡着了就不算了?”   “陈——”   “请你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聂逍被这种明目张胆的胡搅蛮缠问愣了。 第43章   早餐时分,陈秋持盯着客厅那幅画出神。   “喜欢?”聂逍把温热的牛奶推到他手边,“送你了。”   “不是。哦,不是不喜欢,我只是在想,你这么有才华的人,真的不该被困在这儿,应该回省委,或者去更好的地方。”   “哪儿是更好的地方?”   “我说不出来,但不是俞湾。”   聂逍忽然笑了,阳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帅得很柔和:“可我喜欢这儿,俞湾在我看来,是很有魅力的地方。很多人或者很多地方都比这里精彩,但他们太耀眼了,像圣诞树一样一览无余,但俞湾不是。它是个未完待续的故事,是一杯新调的酒,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巷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有亲自走进去才知道。俞湾的人也是这样,比如昭爷爷,比如赵哥夫妻,比如歆姐。”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陈秋持,“还有你。”   车在停车场停稳,陈秋持没动,反而握住聂逍的手。   “如果他今天再来,我会处理好。”   “需要我——”   “不用。”陈秋持打断得干脆,眼神却柔软下来,“有些事要自己去面对,不然一直堵在那儿。你放心,我可以的。”   聂逍没再坚持,只是将他的手捧到唇边。先是无比珍视地轻吻每一根手指,接着突然张口,对准了无名指狠咬了下去。   陈秋持吃痛:“你干嘛!”   “给你咬个戒指,免得他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陈秋持看着指节上实实在在的牙印,又好气又好笑:“……真幼稚,你几岁啊。”   聂逍突然正襟危坐:“下个月就十八了,哥哥!”又扯了扯陈秋持的皮带扣,一脸狡黠,“可以跟你做点大人的事了。”   陈秋持盯着他看,摇摇头:“真该给你拍下来发管理群里,让老林看看他引以为傲的青年才俊私底下是个什么货色。”   聂逍大笑着开门下车,西装外套一穿,立刻变回了那个一表非凡的模样。   下午,那个人果然又来了,陈秋持没躲,示意他坐在门口的位子。   那人有点迟疑:“坐……外面吗?”   陈秋持随口扯了一句:“里面要消毒。”   “哦。好吧。”   面对面坐下,气氛像隔夜的啤酒。那场毫无缘由的初恋被面前这个人单方面宣告结束,陈秋持恨过,恨过他,更恨自己。   “你和大学那会儿,不一样了。”他开了个很尴尬的头。   陈秋持轻声冷笑,还是不说话。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喝酒的,宿舍里聚餐,半瓶啤酒你就头晕站不稳,现在居然开了酒吧。”   一只小蚂蚁晃晃悠悠地爬上桌,陈秋持饶有兴致地观察它,看它往左边走两步,又向右转,徒劳地转着圈。   “记得我们说过,如果到了30岁,我们俩都是单身,就一辈子在一起。”   陈秋持决然地说:“不可能,你想多了,不管我现在感情状态是什么样,只有一条,跟你没关系。”   “秋持,那个时候不是我想抛下你的。”他急切地解释,“当时……各种现实条件吧,我父母突然知道这件事,我不得不——”   “直说吧。”陈秋持不耐烦地打断,“你现在来这儿找我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现在过得不错,我也还可以,月薪稳定在三到五万,如果你现在没有跟别人在一起,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我说过了,不可能。”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秋持,我当时是不太懂事——”   “江玮,那阵子我一直都在找你,我在看守所连律师都不想见就只想见你,你一直不接电话,我什至跟我爸摊牌求他联系你,结果你直接换了号码,你知道我当时找你是想说什么吗?我想跟你说对不起,没办法好好陪你读完大学,我想说对不起,以后的路很难走,我不希望你经历这些,我想说对不起,请你忘了我重新开始新生活。但你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跑了,我当时对你有多少歉意,现在就有多反感。”   江玮急切地向前倾身:“我知道我让你很失望。是我的错,这些年一直想着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哦,那谢谢你,我过得很好。”   “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肯定不会接受我的,没关系我给你时间。我现在知道你在哪了——”   “不用了。希望你不要再来,我这个店,出了名的随心所欲,说休息就休息,你找不到我。”   “没必要因为我耽误生意。”   陈秋持无奈地笑:“这位先生,现在你对我来说只是个认识的人。至于生意,店是开着玩儿的,早就财务自由了,又不靠这个生活,耽误得起。”   江玮又说了一堆毫无用处的话,看着他的脸,陈秋持竟有一种不认识的感觉,所以也懒得听他说什么,拿出手机给聂逍发了一串数字。   “后门密码,以后可以直接从停车场上楼,不用绕正门。”   聂逍从二楼向外看,笑得和春光一样明亮,回复道:“这算是家属通道么?”   “是。”   “那以后我暗度陈仓就方便多了,说不定会半夜悄悄摸进你房间,你小心一点儿。”   陈秋持看着这行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江玮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概也明白,属于他的那扇门,彻底打不开了。   当晚,聂逍发了一张俞湾的夜景照片。镜头从河对岸取景,整条老街都已沉入夜色,唯独陈秋持的窗前还亮着暖黄的灯光,窗帘上有他的侧影。配文酸得让人牙疼:夜深了,爱你的人会给你留一扇门和一盏灯,别让他等太久。晚安俞湾。   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聂逍实在按捺不住,亲自跑来者也问他:“你为什么没给我点赞?”   陈秋持疑惑:“点什么赞,在哪点赞,朋友圈么?”   “不是!俞湾的官方号。”   “哦,那我看看。”他迅速看完那行矫情的文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聂逍你想干什么,这让人看见怎么想啊?”   “就一个影子,看不出来是你。”   “熟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我家,不怕你领导同事认出来么?”   “问就是艺术创作,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陈秋持忽然意识到什么:“诶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就那天,我夜里跑过来,你喊我去你那儿喝两杯,我们聊了一夜。”   “那时候你就——”陈秋持愕然,“……真行你。”   “不说我了,你前男友走了么?”   “走了。”   “聊清楚了?”   “嗯,彻底拒绝了他,还在他面前吹了个牛,说我早就财务自由了,不用朝九晚五当社畜。”   聂逍嗔怒:“你在讽刺我们这些牛马?”随即拦腰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张口就咬,陈秋持怕痒,笑着求饶,却被箍得更紧。两人闹得气喘吁吁,聂逍轻轻拂去他额头的薄汗,低声说:“其实我还挺庆幸他这么对你的,他要是个不离不弃的,哪还能轮到我?” 第44章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上午,陈秋持遛狗回来,刚一进门,吧台后的俞立航便说:“周总说打你电话你没接,他等会儿过来吃午饭。”   陈秋持脸上晨光般的明朗倏地散了。   俞立航也看出他脸色不好:“他好久没来,我还以为他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忘了咱们这个小店了。”   “切!他才不可能忘了这儿呢。在上海装孙子装累了,得回来当爷。”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将餐桌分割成界限分明的格子。周乘坐在陈秋持旁边,但没挨着,保持着不疏离也不亲密的距离。   聂逍吃完午饭,信步踱到他们桌前,伸手去够纸巾盒。手臂在陈秋持身后划出一道暧昧的弧线,像是虚虚地抱住了他。临走还不忘凑近,若有似无地朝他脖子吹了口气。   陈秋持一惊,下意识躲闪,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聂逍看没看见不知道,但周乘却把这一切都看进眼里了。   他冷下脸,对俞立航和崔叔说:“你们出去,我有事跟他谈。”   “那小子刚才在干什么?”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敲出几声警示的闷响,“你该不会看不出来他想……怎么你吧?”   陈秋持没想瞒他,迎上他的视线:“不是他怎么我,是我喜欢他。”   周乘沉默着,他身材魁梧,像一扇密闭的门,就算什么都不说,只坐着,都有压迫感。   他强忍怒气问:“到什么程度了?”   陈秋持答:“这是我们俩的事,跟你没关系。”   “呵,跟我没关系?”周乘忽然笑了,眼里却冷得骇人,“陈秋持,你敢说你现在的日子、你这家店跟我没关系?你真觉得离了我,你还能安安稳稳地当‘陈老板’?恐怕连这个店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你都搞不清楚,就敢惹我?”   陈秋持只愣怔了几秒钟,平静道:“我没想惹你,但我有自己选择爱人的权利。”   周乘眯起眼睛:“什么都不怕?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出了事儿你要负责。”   他不能说不怕,但他不能示弱,他知道自己的心一旦软下来,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陈秋持心一横,扯出一个淡然的笑:“无所谓,无非就是再进去一回,死不了。”   “是谁当年抓着我说‘再也不想闻到看守所的味儿’?呵,现在有人了,硬气了,无所畏惧了?爱情真伟大啊陈老板!”   “没必要阴阳怪气的,你给我的也不是爱情。”   “我没给——”周乘忽然压低声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陈秋持,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快十年了,我对你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对!我刚才是吓唬你,但你要知道,就算我有些生意见不得光,你这家小酒馆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就算祸害了全世界,都得拼命给你留最后一块清白的地方,就因为你说过你不想再进去,一秒钟都不想!”   他被这种无聊透顶的试探彻底激怒。如果周乘真的藏着一手,能在关键时刻害他万劫不复,倒值得敬佩,可偏偏是这种自我感动的把戏,陈秋持嗤笑一声:“周总,麻烦你搞清楚,做生意,遵纪守法难道不是应该的么?怎么,不陷害我就是你表现深情的方式,没祸害我算你给我的恩赐?”   周乘的手扬起来,却在半空中一个急刹,终究没有落下。   “不对,这不合理。”他垂着头,像条随便什么人都能踢一脚的落魄的狗,喃喃自语,“你既然能接受男人,当初为什么不能跟我?”   “这算什么逻辑?你是你他是他,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早就知道这小子有问题!是不是他死缠着你?他逼你了?”   “我喜欢他!”   “凭什么?为什么?”   陈秋持很烦这些幼稚的质问:“有什么为什么!两个人相互喜欢不能在一起么?他成熟理智,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他对我从来都是平等的,他理解我的一切决定。他不会像你一样说我是走投无路了只能跟着你干,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说我当初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害人害己,他说我在那个年纪就应该一腔热血,就应该保护家人!”   周乘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又是那个事儿!陈秋持你过不去了是吗?你一辈子就堵在你姐那事上走不动了?还是说你恨我,一直恨到现在?恨我把你姐弄走?恨我伤过你?”   “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平时一遇到好女孩就想着‘这姑娘不错,介绍给陈秋持认识吧’,我什至,甚至都在想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包66万还是88万还是99万的红包更好听一点!我他妈真是贱,呵,贱到了天人共愤的程度,就换来你这么对我!”   陈秋持却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周乘后面的话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那句“把你姐弄走”在脑子里不断回放。短短几个字,让他对自己的记忆感到陌生,他反复回想,越努力越是一片空白,他慌了神,抓着还在絮絮叨叨的周乘的手臂,问:“你把我姐怎么了?她是去读书,她拿了全奖的,什么叫‘弄走’?”   “切!什么奖学金,也就你信,她根本就没想出去上学,就只想走。”   “那她这些年……在做什么?”   “我哪知道,我只负责给她想办法出去,给她一个联系人,到那儿有的是工作。”   “她……黑在那儿的?”   “我说了我不知道!”   “砰”一声,陈秋持砸了手里的杯子。   玻璃杯在地上炸开,每一片碎玻璃都折射出尖锐的痛楚,将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刺得鲜血淋漓。   陈秋持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空空荡荡,这些年构筑的美好假象轰然坍塌,他以为姐姐过着体面的生活,虽然忙碌,但总算彻底走出了那件事,没想到是这样。她现在到底在哪,她在干什么,她过得怎么样……剧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甚至连耳朵里都填满了尖锐的刺痛。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周乘烦躁地挂断,可对方似乎固执得很,下一秒又打进来,他直接关机,扔了出去。   陈秋持闭上眼,似乎不看他,就可以屏蔽他说过的话。   直到周乘的助理匆匆赶来,刚推开门叫“周总”,便被厉声呵斥:“滚出去!”   助理置若罔闻,快步走到周乘身边耳语几句。周乘瞪大了眼,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却在踏出门槛前突然转身,撂下一句:“陈秋持,这事儿没完,我给你时间想清楚。” 第45章   陈钟泠在一个燠热的午后爬上了那座烂尾楼,顶层的钢筋水泥裸露着,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她只记得楼很高,高得惶然,也正是因为它足够高,才驱使她一定要站上去看看。   周乘带着一行人来到工地时,远远就望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示意其他人留在原地,独自朝她慢慢走去。   白衣、蓝裙,柔和飘逸,干净得像是雨后的天空。和俞歆的妩媚不同,她长了一双与世无争的眉眼,清秀素净,但素净到现在这个时刻,便是悲苦了。   一阵风掠过楼顶,她的身影晃了晃,周乘胆战心惊。   脚步声惊动了陈钟泠,她回过头,周乘脸上是漠然的神色。   他没再往前走,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故作轻松地开口:“先说清楚,这栋楼是我接手的,你要是在这儿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   见她不语,他又说:“钟泠,这都什么年代了,没必要这样。”   “不是为我……秋持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他探头往下看了看,“不过——你这样往下跳,是不可能直接摔地上的,掉在脚手架上,摔不死,但铁定残废。你爸年纪不小了,你弟还年轻,你觉得以后让他俩谁照顾你一辈子比较合适?”   陈钟泠望向他的目光是愣怔的,不为所动,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乘“啧”了一声:“就算是直接掉地上摔死,你看看下面乱的,捡都不好捡,一铲子下去,骨头内脏血肉和建筑垃圾混在一起,说句不好听的,你弟要是看见那场面,不当场吓尿也得做一辈子噩梦。你说的,已经害他成这样了,再给他来个精神攻击,那可真是做了大孽了。”   陈钟泠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不自觉向后退几步。周乘趁势上前,一把拉住她向后拽,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把自己拖到身边,冷笑一声:“呵,活不下去,又不能死,做人做到这地步,我也挺厉害的吧。”   周乘似乎松了一口气,点起一支烟:“要不……你跟我走,去上海。”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大小姐,上海那么大,人那么多,没人在乎一个你。”   “我知道,我只是想离他们远一点,我弟弟和我爸……没办法面对他们。”   周乘想了想:“那,找路子给你弄到地球那一边去,你愿意吗?”   “愿意。”她脱口而出。   “呵,不问问去哪,去做什么吗?不怕我把你卖了?”   陈钟泠素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陈秋持一遍遍拨打着姐姐的电话,听筒里持续的忙音像钝刀般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焦灼,像只受了惊的动物,在笼子里来回踱步。   那些意外的信息带来很多滑稽的无力感,让他觉得人生似乎不是连贯的,布满了过多错落和碎裂。   冰凉的瓷砖贴着脊背,他坐在地上冲凉水,依旧没办法降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但心里沸腾着,耳边响起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嘲笑声,他想找,也必然找不到,那声音见不得光,一旦被注意到,便悄然落幕。   一阵不小的风吹过,窗帘哗啦啦响,嘲笑声更大了。   门锁转动,把一切声音都赶走了。   聂逍推开门时,只看见一道仓皇转身的背影。   他抓起墙上的浴袍裹住陈秋持:“怎么了?一直不接电话。”   陈秋持从背后环住聂逍的腰,将额头抵在他微微发烫的脊背上。湿漉漉的头发在他的衬衫上缓缓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聂逍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身,却被陈秋持更用力地箍住。   “别回头。”陈秋持的声音闷在胸腔里,“我有些事……不那么好的事,得让你知道。”   聂逍轻轻叹了口气,用他一贯的温柔:“不说也没关系的,我——”   “有关系!被瞒着……太难受了,你让我说完。”   聂逍背后有一丝凉意,那是陈秋持浓重的忧虑。   “当时从看守所里出来,又被判了缓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恨和愤怒,但心里又胆小懦弱,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进去了。我姐走了,我爸也不在,四处打工,后来,到周乘的公司里收账,那会儿收账不像现在,很多事,我不想干的,也干了,他看出来,就不让我再接触那些,只做他助理,开车打杂之类的。所以我感激过他,也依赖过他。”   陈秋持的手臂略微收紧,在呼吸变凌乱之前,竭力压制住了。   “我跟你说过,发生过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我说轻了,实际上那天晚上,他喝得有点多,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给他——我挣扎,咬了他,他就疯了,喊人来教训我,那些人是下了死手的,甚至有个人,用敲碎了的酒瓶子——”   他向前两步,在聂逍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腰带一松,浴袍便从肩膀上滑落,堆在脚下,像一地落花。   聂逍这才发现,原来除了背,陈秋持身上还有更严重的伤,尤其是下腹和大腿内侧,他下意识伸手,又在半空僵住,或许是冒犯,或许是不忍。那些疤痕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刺得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只能紧握着拳,无声颤抖。   陈秋持木然地站着,说是坦诚,其实是近乎无知无觉。   聂逍紧抱住他,哽咽的声音贴着耳畔:“冷不冷?”   陈秋持点头。   聂逍扯过他床上的薄毯,三两下包裹起来,还是抱着,一动不动。   一滴水砸在他头顶,陈秋持抬头,还没看清便被一只手捂住眼睛,温热的唇随即压下。   虎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眯起眼,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们,然后轻盈一跃,跳上沙发,趴在他们俩中间,喉咙里“咕噜”着,像一个小烧水壶。   聂逍揉了揉她的脑袋,又用同样的方式揉了揉陈秋持的头发,虎子顺势舔了舔他的手指,陈秋持则把下巴搁在了他肩上。   “这猫脾气怪得很,以前除了我,谁都不让碰。”   他想起崔叔刚来时的情形。陈秋持看他腿脚不好,便把楼下的储藏室收拾出来给他住。说是储藏室,其实只是东西杂乱了些,整理好了便是个挺规整的房间。虎子却不乐意,就好像这个人入侵了她的领地。她总是趴在楼梯的暗影里伺机而动,只要门一打开便窜进去,不是打翻东西就是尿在衣柜里。这种故意挑衅的行为持续到崔叔来了一年多,大概是意识到这人不可能被她赶走,也就认了命,平时看不见还好,见他一次哈他一次,态度一如既往的差。   陈秋持揉着虎子软乎乎的肚皮问:“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对你那么主动的?”   “据说,猫能根据人的气场判断善恶。”   “你是说她认定你是个好人?”   “我本来就是啊!”聂逍理直气壮。虎子在他们中间翻了个身,女王似的按下陈秋持的手,似乎是个认可。 第46章   外面是墨蓝色的夜,聂逍没回家,他把全身的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只穿那件半干不湿的浴袍。   烘干机持续地发出不大不小的噪音,窗外间歇着传来游客的喧闹,夜色渐深,这些不宁静似乎也有了倦意。   陈秋持也终于冷静下来,跟聂逍细细地说姐姐的事,最后他说:“你可能觉得我太关注她了,但是没办法,我爸工作太忙,我人生的开始,就是她带着往前走的,她构建了我这个人。”   “我明白。”聂逍轻声劝慰,“可是你有你的人生,姐姐有姐姐的,当年离开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她执意要逃离这里,谁都送不走她。”   陈秋持点头,目光扫过聂逍阴沉的脸色:“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吃醋啊!本来挺冷静的人一提到姐姐就失去理智,横冲直撞的。”   “你这醋吃得一点道理都没有。”陈秋持失笑,随即正色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如果——我是说假设,我心里……就是过不去那个坎儿,没办法跟你发生常规的身体关系,你能接受么?”   聂逍沉默良久,随即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我不敢说完全不在意,但我会调整自己来适应你,可能……有个过程。其实吧,这种事儿,自己来……也不是不行。”   “那如果我说,我心理上接受,但毕竟还没发生,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可以试试呢?”   “我既然会等你,就也会教你。”   “哦,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聂逍被呛得咳嗽:“好哥哥,正经人不会刚谈到这个话题就立马滚到床上去的!”   “那我不是看你着急么,你每次亲一亲就——”   “我是想,但我怕你……”   “我有什么可怕的?怕我揍你一顿?”   “倒是不怕你揍我。我怕你过不去那个事儿,毕竟是很严重的伤害,还有,也怕你觉得我跟周乘一样,只图这个。”   陈秋持缓缓靠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住他的手:“你怎么可能跟他一样,这些年他都不敢靠我太近,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是我能接受的极限距离。”他勾住聂逍的脖颈,将对方的手引至自己肩头,耳鬓厮磨,“你是特例,你是唯一。”   聂逍看着他浓黑的眼睛,那双眼里有连绵起伏的深意,他倒吸一口气,发了狠吻下去。   陈秋持仰起头,任君采撷似的,由着他从嘴亲到下巴到脖颈再到肩膀,他微微侧身,一把细腰拧着,几乎是缠在聂逍身上了。聂逍不知道这把腰是怎么做到柔软而有力量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出一层一层的波澜。   然而这缠绵,却暗藏着恐惧。   浴袍松散着,牵扯着,纠缠着,直到滑落在地,聂逍突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   “陈老板别勉强自己了好吗?”   “我,没有……”   “没有?”聂逍抚上他颤抖的唇,“你牙齿都在打颤。”   陈秋持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触碰,便被他轻轻捉住,握在手里。   “没关系的,我自己缓缓。”聂逍趴在他的枕头上,扯过毯子蒙着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过你还真是……只管杀不管埋啊。”   陈秋持无所适从地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在衣柜前翻找什么似的忙活了一阵子,随后竟然露出一些不属于他的羞赧神色,指指衣柜:“这个……格子和抽屉,给你用。”   聂逍瞪大了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目光在陈秋持泛红的耳尖和敞开的衣柜之间来回扫视,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要我搬来一起住?”   “不是,万一,你哪天加班太晚了,可以留个换洗衣服……要是嫌麻烦就算了。”   “这哪能算了!”他跳下床,拦腰抱起陈秋持,“说好了留给我的,就是我的!”   这天中午,聂逍吃完饭,和俞立航分享一大盒酒渍凤梨。金黄的果肉入口冰凉甘甜,还带着微醺的醇香。   见陈秋持从外面回来,眼睛一瞪,俞立航立刻说:“不是我骗他吃的,是他自己要吃的。”他忙不叠地解释,“这是梅子酒泡的。”   “梅子酒?不是金酒么?”   “不是不是,上次是金酒,这次特意换了个度数低的。”   陈秋持也就没再反对,站在楼梯上对聂逍说:“你少吃点儿。”   等陈秋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转角,俞立航立刻凑过来:“哎,我叔为什么要管你喝不喝酒?”   聂逍只笑,又叉了一块丢进嘴里。   俞立航眯起眼睛:“你俩不对劲。”   “想多了。”   “我觉得我没想多。”俞立航挠挠下巴,“挺奇怪的。”   “哪里怪?”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钢铁直男啊。”   “这我可不知道,你自己问他。”   “问他?那不就是自杀式袭击。”   聂逍正要笑他,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简简单单两个字:“上来。”   聂逍跑上楼,刚推开门,陈秋持就说:“俞立航他跟有病似的整天研究什么酒能把人放倒,你能不能别跟着起哄。”   “可他调的确实好喝啊。”聂逍笑嘻嘻地凑近。   “你是个酒鬼吗?”   “是啊,不然我费尽心思勾搭你,图的是什么。”   “那你跟他过去吧。”   “我不。”聂逍大喇喇地往床上一躺,“就赖着你了。”   “起来!”陈秋持嫌弃道,“你整天帮人上树抓猫下河捞手机的脏死了,别躺我床上。”   “哪里脏了!”聂逍不服气地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趴着撑起下巴,“我今天可干净了,开了一上午会好累的。”他突然想起什么,“哎你知道么,中秋节本来是个小活动,结果搞着搞着又要加上景区六周年,变成了个大型活动。而且申报5A对外籍游客数量还有要求,老林让我去负责这块儿宣传,我上哪儿去给他找外国人啊?”   陈秋持随口打趣:“海关?”   聂逍却若有所思:“有道理啊。那个144小时过境免签的政策……看来得去趟大学城。”他猛地跳起来,“哎呀陈秋持我太爱你了!”   他冲到门口才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陈秋持。他在那双眼里看到一些释然和坦然,是心底里的强大,他知道自己一句类似玩笑的话并不会带来什么影响,他对待这个世界是砥砺的,同时也是淡然的。   陈秋持对上他的目光,轻声说:“快去吧。” 第47章   最大的桂花树开了花,整条湾北街都是甜丝丝的香。陈秋持不喜欢,说腻,也很看不惯俞立航每到这时候就往酒里拼命加桂花糖浆,“想齁死谁么?”他皱眉。   “中秋赏桂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俞立航振振有词。   “不是赏月么?”陈秋持反问。   “看这天气,月是赏不起来了。”   这场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且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中秋节势必要在潮湿中度过了。不过聂逍的宣传工作似乎很有成效,他联络了几家跟传统艺术相关的店铺,把文化体验包装成核心卖点,邀请留学生分享中秋习俗,再通过社交平台扩散,借着免签政策,甚至鼓动他们呼朋引伴来玩。景区还专门开通了直达大学城的专线大巴。一时间,网上铺天盖地全是营销文案:“在异乡找不到月亮?来俞湾领一块故乡的月光”,“汉服免费用!中秋大片换免费门票”……   工作顺风顺水,唯独陈秋持偶尔像个不解风情的AI ,困扰着聂逍。比如宣传稿里提到“有情人的圆满”,陈秋持说:“那是属于家人的日子,怎么就跟情侣有关系呢。随便什么节都能过成情人节,太多了就不值钱了。”   聂逍也不恼,反而笑着接话:“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家过节,有情的地方就是家。”   “太牵强了,没这个必要。”   “我恨不得天天跟你过节,别说牵强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牵来,包括天上的月亮。”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这个词儿略微有点老气又土气,下次别说了。”   中秋节当天下午,景区六周年答谢酒会如期举行。   周乘到场时,神色如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门口跟林主任和聂逍谈笑风生,唯独站在一旁的陈秋持暗自绷紧了神经。   这次,跟着周乘的男孩又换了一个,显然和上次那个唯唯诺诺的不一样,这是个有些傲气的,眉眼冷峻,表情冷淡。他自称是集团总助,但陈秋持知道,周乘的秘书和助理都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换人,这位大概是不好糊弄,许了个虚职,本质上和从前那些并无区别。   陈秋持走到角落,不动声色地旁观。   聂逍作为活动总负责人,全场最忙的就是他。宾客有事找他,媒体采访找他,偶尔还被林主任拽去和领导们客套。周乘端着酒杯踱过来,虚伪地夸赞:“没想到咱们这个小景区,活动搞得还挺像样的。”   林主任笑着:“那是,我们小聂策划有想法,外宣也做得漂亮。”   周乘目光转向聂逍,故作好奇:“你是学艺术的吧?”   “对,本硕都在美院。”   “难得啊,一个学艺术的还能把市场营销玩得这么溜。”   “知识是互通的,学历到了某个层面,也就具备了相应的能力。”聂逍微笑,“周总您识人无数,肯定比我更懂。”   周乘摆摆手:“不不不,我不行,我没有你们那么高的学问。不过我觉得,读书太多也有局限性,很多事情做不来的。”   “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只要不违背道德和法律的事,都可以尝试,不用拘泥于学什么专业,您说是吧?”   “对对。”周乘敷衍地点头,突然伸手在男孩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男孩手一抖,半杯红酒全泼在了袖口。   “别闹!”男孩猛地推开他。   聂逍适时递上湿巾,他没接,只瞪着周乘:“都怪你,擦不掉了都。”   周乘满脸笑意,却反手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他下手重,男孩踉跄了一下,捂着脸,眼睛迅速的红了,恨恨地看他,但那貌似愤恨的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虚弱和惊惧。   场面有些尴尬,周围都是有头脸的体面人,此刻却默契地别开视线。聂逍只能解围道:“需要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吗?”   “需要去吗?”周乘温柔地抚上他红肿的脸,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不,不用。”男孩眼里噙着泪,脸上却堆着笑,陈秋持看见,他藏在背后的手正不受控地发抖。   好在酒会喧嚣,转眼间便没人在意了。觥筹交错间,周乘一半的时间都自己喝,另外一些不想给面子的,直接把酒灌进小助理的嘴里,那男孩看着酒量并不好,却也不拒绝,依旧陪着笑,白着脸,一杯一杯老老实实喝下去。   陈秋持冷眼看着,心里却没有脸上那么静,尤其是看见周乘靠近聂逍的时候。周乘的狠辣他是见过的,而聂逍谈笑自若,应对进退分外得体,可陈秋持比谁都清楚,那副温润皮囊下藏着的,是寸步不让的硬骨头。   酒会结束,到了傍晚,雨停了,只是天还阴着。聂逍和者也众人吃过晚餐,一边接电话一边上楼。   不多时,陈秋持也跟着上了楼。聂逍似乎专注着讲电话,没注意到他,回过神,似乎吓了一跳,随即把电话挂了。 “是方遥,问我回不回家。”他解释道。   “过节当天问?他是想让你回家还是不想让你回家?”   聂逍略有些尴尬:“呃……他也忙,不在国内,刚从欧洲飞到多哈。”   陈秋持没想过问他的家事,走到阳台边,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这么多人,如果天气好一点这个活动就完美了。”   “不就是月亮么,早给你准备好了。”聂逍抬手看了眼手表,指着大榕树的方向,“那边。”   人群里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陈秋持也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榕树旁,一轮圆月缓缓浮现,比真实的月亮稍大,很是醒目,但并不夸张,表面的环形山纹理清晰可见,甚至能观察到光影的细微变化。   “全息投影做出来的,还原度不错吧?”聂逍脸上难掩得意。   小时候,俞湾的夜晚是能看到银河的。陈秋持记得,夏天的晚上,他和姐姐常常和爸爸挤在一张藤椅上,他们望着天,讲各种和星星有关的故事,如今抬头,夜空只剩几颗寂寥的星,而此刻,这轮人造的满月却近得几乎触手可及,有一股暖热在他心里流淌开来。   陈秋持喃喃道:“你说的居然是真的。”   聂逍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声问:“还嫌我土吗?”   “太好看,有点不好意思嫌弃了。”陈秋持顿了顿,“哎,你这算是公费谈恋爱么?”   “不算,这是品牌营销。”他指了指楼下无数台举起的手机,“现在这个气氛,明天网上的反馈应该差不了。”   “这么好的创意,没提前宣传有点可惜了。”   “本来就是plan B。天气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呢,万一天晴了,真的月亮不比这个强?”   “这个可以乱真。”   “也就是拍照好看。赏月的日子没有月,总是有点遗憾的。”   “你们学艺术的,都有点儿完美主义吗?”   “当然!”聂逍侧头看他,“要不我为什么爱你。”   陈秋持没接话,只定定地望着他,而这双眼里倏然而生的,是聂逍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又补了一句:“上次说得不够正式,陈秋持,我爱你。” 第48章   中秋傍晚的民宿屋顶,是女生们的聚会。   俞一亭家的修缮工程刚刚开工,被陈秋持安顿在民宿。安安原本有自己的房间,只是她身体不好,又被赵家夫妻养得娇惯,一直跟妈妈睡不愿意分开,倒让俞一亭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这些日子她帮着打理民宿,接送安安上学放学,相处起来像个贴心的小姨。   赵衍特意给她们准备好分量不多但种类齐全的小食,又从隔壁者也端来各种各样好喝的小甜酒,都是清亮的颜色,很适合拍照。   聂逍的仿真月亮亮起来的时候,俞一亭突然怔住,月光在她眼里碎了,两行泪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她慌忙去擦,俞歆递过来纸巾,用她那把微微低沉、包容柔软的嗓音说:“俞湾就是你家,我就是你亲姐姐。”   泪痕未干,俞一亭却破涕为笑。赵静莹晃着酒杯打趣:“这话跟我昨天说的一模一样。”   俞歆不服气:“喂,我们俩都姓俞,当然我是亲姐姐了!”   “那好吧,让给你,我当她妈妈,反正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多一个也没区别。”   俞歆假装嗔怒,目光潋滟地斜了她一眼:“怎么还有顺杆儿占便宜的。”随即撒娇似的依偎过去,“那我不管,我也认下,妈妈你过年要给我包红包哦。”   赵静莹哈哈笑着,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俞一亭:“是啦是啦,都有,女儿们都有!”   安安手里握着一小瓶牛奶,不明就里地打量这两个又哭又笑的超龄姐姐。   没人注意到,周乘在酒会结束之后并没有走,他来到者也楼下,远远看着陈秋持的身影,犹豫着是否该上去再谈一次。那片月光太亮,亮得他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   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背后贴近,手臂环住陈秋持的腰,他微微仰头,靠在那人肩上——是聂逍。聂逍低头吻他,陈秋持偏头躲开,说下面都是人,聂逍却不管不顾,将他搂得更紧,两人一步一趋地挪进屋,顺手拉上窗帘。   周乘站在原地,指节攥得发白,怒火灼烧着理智。他拨通电话,沉默几秒,叹了口气,最终颓丧地问:“想好了?确定要跟他在一起?”   “确定。”   “我等了你那么多年。”   “我没让你等,我一直都说不可能接受你。”   “呵!真他妈是个白眼狼!”   陈秋持没再回应,默默挂断电话,他想,或许这段纠缠多年的关系,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那天的月亮,陈秋持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幸好曾经有它,才让那些暗沉的夜,眼里都有窗边的月光。   陈秋持留给聂逍的衣柜和抽屉很快就被填满了,可他只在这儿住了两天,便不再住了。 ——他们俩有几个小时的时差,就算再小心,早晨的闹钟也会把陈秋持叫醒。让他接着睡也不睡,也不起,也不说话,就裹着被子盯着聂逍看,看他起床洗漱穿衣服,婉转流连,用他那双勾人的眼睛。   问他看什么,他说好看,这回答总让聂逍忍不住俯身跟他腻在一起。直到发现陈秋持到了晚上满脸倦意,不太舒服似的倚着墙拧着眉头,他才说要回自己家住。   陈秋持没反对,只说好,聂逍这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的一切都说好。   这天上午,他开完一个短会,看着陈秋持起床,看他楼上楼下地忙活,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你好好工作行么别看我。”   聂逍失笑,回复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你?”   “我晃到门口你看门口,走到楼上你看楼上,我要是老林早敲你脑袋了。”   “想看看你今天心情好不好。”   “还行,怎么了?”   “你说国庆假期忙过之后咱俩出去玩的,给你带了点东西。”   午饭之前,聂逍悄悄溜上楼,将一个袋子塞进陈秋持怀里。陈秋持拆开一看,脸色骤变,眼尾一挑嗔怒道:“这一大堆什么油什么膏什么凝胶什么湿巾我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亏你还自称是‘正经人’?”   聂逍侧躺在他身边,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他的衣角:“这不叫不正经,我只是比你略有经验罢了。”   陈秋持索性将袋子一倒,瓶瓶罐罐散落在床上。他随手拈起一支细长的管子,习惯性翻看标签:“‘含医用玻尿酸’?玻尿酸不是护肤品吗?用在这里……”他抬头,眼神纯粹得近乎天真,还带了点挑衅的意味,“那你给我详细说说,这些都是怎么用的?”   聂逍被他坦然又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得耳根发热,却更激起他心底隐秘的兴奋,他把人搂过来,鼻尖轻轻地蹭他的脸,陈秋持痒得直躲,聂逍没让他躲开,凑近他耳边,用气声说:“让你……更顺利地接纳我。”   他手臂忽的一沉,陈秋持的眼角泛起淡淡的红,胸膛起伏得厉害。他把手放上去,立刻引来一阵战栗,正当他觉得好玩时,楼下传来俞立航喊他们吃饭的声音,陈秋持刚要应答,他便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怀里这个人是湿润的甜,手上还推拒着,一条腿已经不自觉地缠上了他的腰,他的身体被这一点点暖热蔓延开来,也膨胀起来,可他却在陈秋持呼吸有点乱的时候停下,温柔地抚过他绷紧的脊背:“别着急,慢慢来,先去吃饭。”   餐桌上,聂逍半趴在桌上不动筷子。   俞立航看了看他:“你胃疼啊?”   “没有。”他否认,在桌下捏了捏陈秋持的手,歪着头看他。   始作俑者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更有趣了。   午饭快吃完时,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孩出现在门口。俞广乐一见来人,立刻撂下筷子就要往后院躲。   “俞师傅——”女孩脆生生地叫住了他。   俞广乐重重叹了口气:“你怎么又来了?”   聂逍和陈秋持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又默契地低下头吃饭,耳朵却都支楞了起来。   “您再考虑考虑嘛。”   “说了不收徒就是不收徒!”   “为什么不收?总要有个理由吧,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水平呢。”   “我管你什么水平!”俞广乐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又放轻语气,“女孩子家,做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当厨子呢。”   女孩不卑不亢:“我家世代都是厨子,不管男女,都在这行里头,你为什么歧视女性呢,女人做不好菜吗?”   “你当厨房是什么好地方啊?我入这行是因为没得选!厨房里油烟那么大,对肺也不好,皮肤也不好,劝你早点改行,不要在这个没前途的地方耗着。”   “可我喜欢做菜,实话跟您说,我们家老店已经开了快一百年了,我选厨师这个行业,不是没得选。餐饮是有文化积累的,现在很多饭店都胡乱做菜,只想着新奇,什么传统传承都不管了,不应该是这样的。而且我也不觉得厨师是没前途的职业,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谁不是吃饭长大的?谁家又能离开灶台呢?”   俞广乐梗着的脖子似乎因为这些话松弛了下来:“想学厨,有的是地方,为什么非盯上我?”   “因为廖师傅说,你是他最信得过的徒弟。”   俞广乐一愣,眼睛迅速红了,他侧了侧身子,清清喉咙:“……你不早说。”   女孩莞尔:“廖师傅让我用他的名号跟你开口,我不愿意,我想自己说服你。”   俞广乐摇摇头,转身时眼角闪着微光:“又是个‘硬颈’的,先跟我过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后厨,俞立航看完了戏,说吃多了出去消消食,饭桌上重新安静了下来。聂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一束阳光打在吧台侧面。光柱里有细密的灰尘轻飘飘地飞舞起伏,偶尔一阵穿堂风,它们便倏地四散逃开。   “我下午要去区环保局补交两份材料。”陈秋持说。   聂逍的视线仍停留在那些跳舞的尘埃上,没听清,问:“什么?”   陈秋持又重复了一遍,聂逍这才转过头:“怎么去?你车做保养拿回来了么?”   “哦,对,忘了,打车吧。”   “只是交材料么?那我替你去。”   “交完就直接回家了?”   “嗯。”   “那行,一会儿把材料拿给你。”   但还没等陈秋持给他,聂逍便接到文旅局领导要来的通知,他匆匆过来,把钥匙给了陈秋持,让他开自己车去,便又去忙了。   这是个晴天,有些温吞,天色是灰的,像是要骤变,却没有彻底阴下来,阳光依旧刺眼。   聂逍需要接待的领导还没来,陈秋持的电话先来了。   “你从哪儿弄来我的证件照?”听筒里传来带着笑意的质问。   聂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猜测是他打开遮阳板看见的,于是压低声音,老实交代:“那次下暴雨,你们店里进水,扔掉了几张湿了的健康证,我从那上面偷偷撕下来的。”他捂住听筒,低声说,“你拍照还有点皱眉头,很可爱。”   “哦。就撕了我一个人的?还有别人的吗?”   “我拿别人照片干嘛我有病啊!”   “那你拿我照片干嘛?”   聂逍有点脸红,瞥见走廊尽头出现人影,立刻端起严肃语气:“明知故问。还有事么,没事挂了!”   他说挂,也不挂,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刻意拖长的叹息:“唉,我就知道男人不堪托付,追到手就翻脸。”   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便听到“嘭”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声,以及重物落水声。   “陈秋持!”   他心脏一阵狂跳,冲向楼梯时差点绊倒,三步并作两步跃下台阶,朝外奔去。   聂逍朝着停车场出口的方向跑,没跑多远,便看到一辆渣土车横在路边,车头撞瘪了一块,冒着烟,而河道中央,一辆车正在急速下沉,几乎快要没了顶。   聂逍想都没想,奔跑向前,在众人惊呼声中纵身跳了下去。   他想喊那个名字,却被冰冷的水流瞬间吞没了声音。 第49章   陈秋持对水感觉很亲切。   小时候体弱多病,四岁开始被送去学游泳,爸爸和姐姐全程陪着,十几节之后,眼看课都快上完了,在水里玩得倒是很开心,正经游泳是一点儿都没学会,直到有一天教练说,不然爸爸和姐姐先出去,半个小时之后,告诉他们,学会了。   于是陈秋持就开启了学校、体校、家三点一线的生活,对他而言,水是温柔的怀抱,是自由的疆域,是他最熟悉的乐园。   可当此刻他从车里游出,反身拽住溺水的聂逍时,水,变成了噬人的魔鬼。   聂逍惨白着脸,无声无息,让他不得不想起俞湾这条河,每年淹死一个人的诅咒,或者说是统计学规律。   他全身冰冷。   南方的冷,湿漉漉、凉冰冰,是多穿衣服解决不了的冷,寒意扎进皮肉、渗进骨头。陈秋持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浑身脱力,仿佛被人抽走了脊骨,身体的其他部分散落一地,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即使很多人从他身边匆匆经过,脚步声、推车声、广播声交织成模糊的背景,可他的世界依旧是静止的。或者说,他宁愿时间停在这里,停下来就还有希望,就不会面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坏消息。   而俞立航的到来,硬生生撕开了这层虚假的平静。   “肇事司机自首了。”俞立航沉下声音说,“说是被老板炒了,心情差到发疯,看见豪车就撞上去了。”   陈秋持听到这话,神智猛地被拽回现实。   ——这不可能。   刚下过雨,聂逍那辆车很脏,副驾的车门还被溅上一大片泥点子,一眼看过去就是辆普通的黑色奥迪。而他在车上,没人比他更清楚,当时那辆渣土车,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他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刚从停车场开出来,在路口等左转的红灯,红灯很长,八十多秒,他悠闲地和聂逍通着电话,还没说完就变灯了。后视镜里没看到有车,他不慌不忙地掉头,还没完全转向,那辆车便从左后方猛地冲出来,直直撞向他。如果不是他情急之下猛打方向,就会被挤在墙上,自己很可能活不到救护车来。   这根本不是那个人单纯的想撞辆豪车。   “如果我想让一个人消失,一般会制造交通事故。”   周乘在医院里说过的话在耳边炸开,陈秋持脊背一阵发凉,应该是他,绝对是他!   他猛地起身,但头晕目眩,腿一软,跪倒在地,俞立航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陈秋持抬头,恰好看见那扇紧闭着的门,那里是聂逍的生死场,是希望与绝望的拉锯战。他想哭,想喊他起来,突然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俞立航死死抱住他:“他在抢救!你冷静点!”   陈秋持什么话都没说,只有身体无力地前倾,可俞立航不知道的是,即使不拦,他也没有任何力气往前走。   他内心歇斯底里,身体徒劳挣扎。   电梯门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款款走出,是俞歆。   她的出现像一捧冰水浇在陈秋持灼烧的神经上,他竟莫名冷静了下来。   俞歆在他身边坐下,看他的头发半干,潦草地垂着,递过来一张纸巾,陈秋持下意识躲开。   “看样子,你对他是真的了。”她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语气依旧柔和。   陈秋持随手拨弄了下头发,故作轻松:“没什么,一时慌了神。”   “呵,看着不像。”   陈秋持突然问:“那你觉得真相是什么?”   俞歆一怔,她察觉到,陈秋持的敌意从她出现在这里便开始不断发酵,于是慢慢地说:“你们俩的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真也罢假也罢,我只是听说你进了医院来看看。”   陈秋持冷笑:“那可真是要谢谢姐姐了。”   俞歆罕见地没了笑容:“你很少对我这么阴阳怪气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陈秋持侧过身直视她:“好,那我就说清楚。这么多年,周乘能掌握我的一举一动,是你么?是你一直在监视我,随时随地汇报给他么?”   俞歆眉头微蹙,思考片刻:“首先直接说结论,不是我;其次,我觉得你还不够了解他,他是手眼通天,也是一直惦记你,也确实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但他同时也尊重我,这种脏事,他是不会让我干的。我听说这场车祸很蹊跷,你怀疑他是对的,但我绝对不肯,也不屑干这种事。”   见俞歆表情凝重,语气笃定,陈秋持困惑了,他一直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和俞湾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传到周乘那里,肯定是一个和他关系很密切的人,但此刻他很犹豫,俞歆确实是个复杂的女人,但也是个正直又通透的女人,她想要的向来都能轻易得到,犯不着为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男人,去做这些她看不起的事。   “秋持,”俞歆站起身,“要当他的眼线,至少要比我离你更近一些吧。咱们俩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他找别人,比找我更容易。”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总之……你自己小心。”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聂逍终于脱离危险,被推回了病房。   傍晚飘过一阵小雨,夜风吹在脸上,是凉的,这就是秋意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窗外黑成一片,路灯的光倒是整整齐齐,在陈秋持眼里荡漾着,闪着光。   他静静地站着,身体仿佛被劈开两半,一半的自己愤恨着叫嚣着要冲出去以命相搏,而剩下的二分之一,则固执地钉在原地,舍不得离开聂逍一秒。   他盯着滴壶里的水,像沙漏,将时间一滴一滴筛落。自己躺在病床上时,有一阵子经常盯着它发呆,看着看着就会陷入倦意当中,沉沉睡去,醒来继续看。   他似乎能听到水滴的声响,每一滴都让他更加清醒,这些是维持生命的甘霖,恨不得让那个袋子里最后一滴都流进聂逍的静脉。   走到窗边,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苍老。 “我早该料到有这一天的。”他自言自语。   玻璃映出他憔悴的倒影:“我有很多事不明白。以前,稀里糊涂地过了,现在不行,现在我很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事儿是他干的,我还得知道谁给他的消息。不只这次,还有之前那些......”   陈秋持转身望向病床:“当然,也包括你,我知道你有些事不说给我听,我也没问,我以前没有要掌握所有信息的兴趣,现在不了,你要给我说清楚,你背着我打的那些电话是在说什么。”   “聂逍,我太难受了,我很害怕,又想去找他拼命,我被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求你醒醒好吗……”   聂逍第二天上午醒来。   陈秋持看着他缓缓睁开眼,没出声,不可置信似的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也像这样盯着自己,眼里没有内容。他有点慌,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聂逍朝他伸出了手。   他忙不叠地握上去,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他不要命的人,他张了张嘴,喉咙一阵一阵发紧,始终说不出话来。聂逍却在这时艰难地咧开泛着青紫的嘴,笑了。   见到他的笑,陈秋持鼻子一酸,朝他手臂轻轻拍了一巴掌:“不会游泳你还敢往下跳?你脑子呢?”   “我——”聂逍只说了一个字,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停下来,用尽全力深呼吸,嘶哑着嗓子,“我什么都没想,就想去,救你,要是救不上来……我就,陪你一起走。”   “切,你差点就自己走了。”   “陈秋持……因为——”   “我也爱你,所以我不允许你死,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   聂逍牵过他的手,在指节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用力握紧,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他手上还有轻微的擦伤,不知是疼痛还是后怕,轻轻颤抖。陈秋持靠在他床边,蜷缩着,像只温驯的猫。   劫后余生,这样相互依偎着就够了。 第50章   陈秋持的焦灼是一遍一遍循环往复着的。   这天晚上,聂逍的肺炎症状不断加重,呼吸急促得像是又溺了一次水,持续高热,一度意识模糊。等他把自己能啃的指甲都啃秃了,情况才稍稍稳定一些。   “等你出院我就教你游泳。”他说。   聂逍的手很烫,曾经有力地拥抱过他的手,现在只是虚虚地搭在他腕上。陈秋持握紧它,舍不得松开。   聂逍则揉了揉他的头发,用风中残烛般的气息说:“练游泳……很辛苦吧。”   “那也得学!”   “我是说……”聂逍喘息似地叹气,“小时候的陈秋持很辛苦。”   陈秋持深吸了口气,喉结滚动一下,很想说点什么逗他开心,又想不出好笑的话,只能说:“……还行,那会儿不觉得累。”   他仔细回想片刻,又说:“我小时候,好像也是被寄予厚望过的。学过钢琴,还没来得及买琴就放弃了;学过画画,就是一通胡画,不仅别人看不懂,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后来因为身体不好,送去练体育,学过武术,打过篮球,练过击剑,别人都在认真做动作,我在划水,实在没办法了,我爸就把我送去学游泳。”   “你爸太智慧了,让你彻底划水,但又不能划水。”他顿了顿,大拇指抹了抹陈秋持的脸,“都有黑眼圈了,回家睡一觉吧。”   “我不走。”   “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来。”   陈秋持拎起自己的领子闻了闻:“我在这儿洗过澡啊。”   “这条裤子不好看。”   “裤子?又不用你穿。”   “可我要看啊。”聂逍看起来精神好了些,手指勾着他的腰带,把他往身边拽,声音哑着,调笑着,“人家只能躺在这儿,摸也摸不着吃也吃不到,还不让人看看啊……”   陈秋持不想看见他的表情,忍着笑别过脸。   “我喜欢那条灰色的牛仔裤,显得腿特别长特别直,屁股——”   陈秋持耳朵都红了,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行行行!”   陈秋持几天都没见到阳光,此时日头灼热刺目,他不太舒服,是隐隐的头痛。站在医院门口的车流中愣了一阵子,才往前走,还没打到车,便听到有人叫“陈老板”。   方遥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爱笑,忧心都写在脸上。   “啊,你好。”   方遥环顾四周,指了指医院大厅的咖啡店:“一起喝点东西?”   陈秋持点头应下,心里却忐忑,既不知该聊什么,更怕对方追问聂逍受伤的缘由。   方遥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却递给陈秋持一杯燕麦奶:“你的脸已经很苦了,别喝咖啡了,喝点热的回去休息吧。”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可能也是他们家祖传的,只是他比聂逍多了些锐利和精明,陈秋持想着,向方遥道谢。   “别这么客气。其实我去你的店消费过,可能你不记得了,那天人很多。”   陈秋持确实毫无印象,歉然一笑:“以前人少的时候还记得客人长什么样子,人太多就顾不过来了。你自己去的?”   “对,聂逍不知道,我就是想去看看你。”   “看我?”   方遥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说来也巧,可能是因为我哥的关系,有时候会在网上刷到俞湾的消息,那天看到一个游客拍的照片,你的墙上挂了那盏灯,是我陪他一起买的。”   “哦,那个古董灯。”   “对,他爱得不行,看上就走不动道了,那个摊主也是个人精,看出他喜欢,拼了命地跟他扯什么历史啊宗教啊,永恒爱情之类的,他一上头,就非要买,我连讲价都讲得很被动。”方遥说着,自己笑起来。   陈秋持也跟着笑了。   “所以我看见那盏灯,第二天晚上就去了一趟,点了杯饮料,坐了一会儿。”   “人太多了,可能体验不是很好。”   “不,很好。你的店很好,你也很好。”见陈秋持面露疑惑,方遥解释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个男的带了个年纪看起来不大的女生,女孩去卫生间的时候,把自己的酒往她杯子里倒。后来你故意把杯子碰倒,趁那男的去吧台又跟女生说了什么。”   “具体……想不起来了,不过这种事很常见。”   “你那么忙,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我觉得很了不起。”   “店开久了,能遇到很多这样的事儿。我那个调酒师,一碰上故意给女生点烈酒的就说不适合不给点,问他为什么,他就说凉性体寒会痛经之类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方遥笑出声来:“所以我哥那么疯狂地迷恋你,也是有理由的。”   话说得陈秋持脸都快红了,同时也庆幸自己能给聂逍的弟弟留下不错的印象,于是说:“这不算什么,出了门怎么样我管不了,但在我的店里不能出现这种脏事儿。”   方遥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他现在这样,都是出于本能,你不用觉得愧疚。有人要负责,但绝对不是你,你没有错。”   陈秋持蓦地怔住,他不懂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为什么会对他推心置腹,更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些深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也就是说,聂逍自然也都明白。   方遥起身告辞:“咱们改天再细聊,我先上去看看他。”   陈秋持点头道别,心头却闪过模糊的一点不安。   方遥到了病房,完全没过问他哥的身体情况,直接掀开笔记本电脑,实地办公。   “你现在怎么打算的?”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屏幕。   聂逍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现在打算先活着。”   “看你这状态挺好的啊。”   聂逍瞥了他一眼:“我们家陈老板都快吓死了,难道要跟他说我喘气都困难还咳血么?”   “那我说给你听吧。”方遥合上电脑,似乎是从会议模式切换到聊天模式,“比利时和迪拜的渠道被破坏了之后,房产和黄金他们应该会避开,但肯定还是要找新途径的,我收到的消息是南美,但具体是艺术品还是木材,还需要确认。”   “你确定吗?刚刚被查,转头去找新的?”   “一个投资公司,资金链出问题的风声比实际断裂更致命,就像在弹药库里点火——”说到这儿,方遥突然停住,若有所思,“这倒也是个机会,现在就出手。”   聂逍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必要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   “公司有你的一半,可以只损你那部分。”   “呵,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哈哈,我大哥不会为了美人冲冠一怒吗?”   “我是有点恋爱脑,但不至于没有智商。”   “哦?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跳河救一个青少年蝶泳冠军,智商也堪忧。”   “……查得还挺细。”   “那当然,我有专业团队。”方遥敛住笑意,“不开玩笑了,我说真的,现在可以。”   “不,我需要先确定陈秋持的想法,毕竟他的店可能牵涉在里面。”   “他那儿……把他摘出来问题不大。”   聂逍还是摇头:“先别动,再等等。”   “你可以等,但他差点把你弄死,我等不了。”   眼见方遥表情凌厉,声音也大了起来,聂逍耐心劝他:“别冲动,我们是要回敬他一杯,但不是现在,不值得为这种人冒险。”   “我就是——”他侧过头,深呼吸,肩膀紧绷着,强压住心里的盛怒,“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算了,这么说太矫情。”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聂逍静静等着。   “从小到大——”方遥低着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确实是这样感觉的,你是另一个我。”   聂逍笑了:“你平时还说跟我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性格不一样,长相不一样,但血缘一样。哥,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需要缓一缓,那条线刚刚被破坏掉,你递上去一个新的,任谁都会怀疑。”   方遥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不会的。对他而言,上一次是缺了一块的拼图,下一次就是恰好填上的乐高,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体系。” 第51章   早晨八点钟,陈秋持正准备去医院,刚出门,一抬头,看到对面游客中心上空,居然悠悠飘起一只风筝。   秋意渐浓,已经可以称得上冷了,天还有些阴郁,并不是个放风筝的好时节。但这只风筝似乎飞得很顺畅,只轻轻一顿,便向上升起。它是一只沙燕,很传统的图案,这年头的风筝几乎全是动画人物,春天的时候,抬眼便能看到时下最火的IP填满天空,这只沙燕倒像个不合时宜的旧梦。   他转了个方向,鬼使神差地穿过巷子,跟着风筝走。巷子幽深,他仰着头,也不确定自己想要去看到什么、看到谁,或者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只是当下,似乎就应该往那儿走。   没走多远,墙角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陈秋持被吓得一激灵,仔细看,是玄骊,他便知道是谁在放风筝了。   拐了个弯,出了巷子,一片开阔,这儿原本也是谁家的菜地,只是太长时间没人打理,变成了一片草坪,天气好的时候,游客们喜欢在这儿露营。昭爷爷一袭长衫,见到他来,缓缓收线。   “昭爷爷,这个天气放风筝,不冷么?”   “坐时间长了,脖子有点僵,来活动活动,看看远,对眼睛好。”他把线轴缠好,燕子回到手里,对陈秋持点点头,“回吧。”   陈秋持陪他走回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近的生意,接近家门口时,他一阵眩晕,不得不靠着墙,勉强支撑住自己。   “身体不舒服?”昭爷爷问。   “手术之后的毛病,歇一下就好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昭爷爷没再多问,直接把他带回家安置在躺椅上。老人点燃艾条,青烟袅袅升起,在他的头顶一上一下地移动。   “太热了跟我说。”昭爷爷的声音和艾草香一样沉稳。   “好。”   淡淡烟雾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被这种沉静的力量笼着,陈秋持不自觉地合上眼。   昭爷爷慢悠悠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能平安过完一天,没有太大的病痛,能顺利睡着,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陈秋持微微睁开眼,声音有些虚:“呃……是么……”   昭爷爷直视他,似乎看穿了什么:“尽量放宽心。”   “……我做不到。”   老人没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睡会儿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睡着了再也醒不了,那就去找我的绣茹。你的那个人,如果还在,还能和他见面,那就已经很好了。”   “爷爷,我现在有点事情搞不清楚,很难受,还有点怕。”   “慢慢想,不着急。”昭爷爷手上动作没停,“跟放风筝一样,线只有一根,你刚才,顺着线一点一点找,就能找到我。其他事也是一样的。”   “嗯。”   “好孩子,别怕,你是见过大风浪的。”昭爷爷的声音渐渐远了。   陈秋持点头,闭上眼,竟然真的睡着了。   醒来也没去医院,他回到者也,俞立航见到他,诧异地问:“哎你没去医院啊,今天还做生意吗?”   他只摇头,没再说什么,从车祸那天起,他便对身边的人心存芥蒂,真正让他焦灼的,不是车祸本身,而是不得不怀疑他心目中的“家人”这件事。   即使他不愿意去想,也不得不想。   陈秋持首先排除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厨房的俞广乐,他虽然性格阴沉孤僻,骨子里却是懒散的,能不出厨房就不出来,灶台上忙完就在手机游戏里忙,有些事情,别说让他留意着了,特意去通知都会被他忘掉,更何况他家和周家素来关系不好,这在俞湾人尽皆知。   之前的很多事,陈秋持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无伤大雅,他也就算了,只能在脑子里留一点印记,现在再去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一张纸上被他画得乱糟糟的,跟他的思绪一模一样。   他强迫自己仔细回想那顿午饭,聂逍提出要帮他去送材料的时候,俞立航已经吃完饭出去了,俞广乐和那个女孩在厨房,当时店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不,还有一个人,一个他始终没有怀疑过的人。   敲门声响起,陈秋持起身去开,是俞立航,手里端着他的电脑,屏幕亮着,一些框,被交织着的线连在一起。   “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聊一下。”他神色凝重。   陈秋持示意他坐下。俞立航点开一份文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崔叔女儿来的那天,我们看他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她女儿名叫崔静。”   陈秋持摇头:“我没注意。”   “上个月总公司会计来做账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他的电脑,在一个报销流程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俞立航打开另一个页面,是一张表格的扫描件,标题是“入职申请表”,“我在系统里翻了一遍,找到这个人的人事材料,她入职的途径不是社招,而是内部推荐,推荐人是周乘的助理。”   “确定是同一个人?”   “我查之前也觉得很有可能是巧合,毕竟这个名字很普通。”俞立航滑动页面,“但你看她的履历,专科学历,去上海之前在一家私人美容院做接待,入职公司两年多,从行政专员,到行政主管,又跳过经理那个级别,直接到现在的行政总监,这个升职速度,是不是像坐火箭一样?”   “而且我查了一下他们的人事制度,从专员到主管要求入职满三年才能申请,她一年半,经理级别要求的内容就更多了,甚至还有历年的考核以及上下级评审,同时,她们那个部门,比她有资历的人大把,很难不让人怀疑。”   俞立航合上电脑:“所以上个星期我骗了崔叔,说街道办通知我们做人口普查,要提供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我把咱们店都收齐了交过去,拿到她的身份证号,对上了。”   陈秋持什么都没说,缓缓呼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这天下午,陈秋持敲开了老崔的房门,开门时还是笑着的,但见到来人的脸色,老崔突然就没了笑容。   他想起老崔刚来的时候,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木着一张脸没有表情。陈秋持倒不觉得什么,但俞立航说,开门做生意,你在店里,得是友善的态度,总不能让客人看你脸色。于是他便学着微笑了。经年累月,他的笑意似乎是渗进了皱纹里,变成了肌肉记忆,而此时,他笑容凝滞,恢复了肃穆的模样。   陈秋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定论,再来面对他,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你知道吗?”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语气阴森,“我差一点点就被那辆车撞死了。”   老崔浑身一颤,瘸着腿半跪在地上,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地蜿蜒而下。   “一开始,周总只是说他关心你,他说你遇到事情,总是喜欢自己扛着,不跟他说,他就找我,让我帮他看着,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就告诉他。”   老崔一五一十地讲起这件事,陈秋持听着有些走神,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本能地抗拒,抗拒被他真心对待过的人,暗地里捅他一刀的事实。   “时间长了,我其实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说其实老板没做什么别的事,他每天都很忙,还会一直等到打烊了,帮我打扫——”   “行了。”陈秋持打断他,“不要啰嗦,说重点。”   “周总后来说,让小静去他那儿工作……老板,我知道老板对我很好,但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女儿,只有一个亲人,她已经二十多年没跟我说过话了,为了她,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陈秋持俯视他,用那双幽深的眼,一字一顿:“包括害死我?”   老崔颤抖着声音:“老板我很对不起你,我是罪人,我没想害你,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走吧。”   陈秋持转身要走,被老崔声泪俱下地拉住裤脚:“老板,对不起……”   “去找你女儿吧,别人再怎么把你当成家人,都比不上真正的家人。”陈秋持咽下愤怒,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出现在俞湾,我不想看见你。”   面对这个倒在地上恸哭的老人,陈秋持说出了他认为最狠的话。其实他对老崔的感情很复杂,最初是怜悯,知晓往事后又掺杂着轻蔑,可再不堪的人,相处久了,也总有些改观。这个老头不怎么说话,也不跟人交流,一直唯唯诺诺地活着,陈秋持知道,他终究是孤独的,孤独是一年又一年越长越坚硬的甲壳,他弯着腰,瘸着腿,驮着那个壳,哪儿都去不了,谁都进不来。   老崔没动,踌躇着,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说:“老板,那个,周总,他真的很可怕。”   陈秋持不耐烦:“行了,你走吧。”   老崔下定决心似的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有些急切地说:“俞铠,出意外那天,是周总告诉他,说老板你在那里,他才跑过去的,老板你要小心——”   陈秋持蓦地睁大了眼,厉声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原本预估15w能写完这个简单的故事,翻了翻后面的大纲,悄悄改成了18…… 第52章   “那天,周总来找你,你去医院了,没有在,他也不走,就说在店里等。俞铠和他吵架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吵,可能是俞铠又不高兴了,反正我从后院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了。”   老崔的话啰里啰嗦,陈秋持既想催促他说重点,又舍不得落下一丁点儿的细节,只能垂着头,任由他絮叨下去。   “后来,外面突然喊着火了,大家都跑出去看,俞铠也要出去,周总拉住他,跟他说:‘糟糕了,陈秋持还在里头,你赶快去救他。’这些话他悄悄说的,但我听到了。”   陈秋持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心像一颗极速坠落的流星,飞快地燃烧殆尽。俞铠的声音随即从四面八方响起,层层叠叠将他包裹住:“你别怕他,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眼睛刺痛,陈秋持不由得紧闭上眼,踉跄着要走上楼,脚却抬不起来,被楼梯一绊,跪倒在地,老崔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扶,被他狠狠甩开,强压着愤怒,咬牙切齿地说:“别碰我,滚!”   俞铠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一切都显得匆忙而混乱,而他自己,则是茫然的、困惑的。   吃饭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店里的人都要劝陈秋持去医院,医院是他最不喜欢的地方。那天,陈秋持在店里毫无征兆地倒下了,叫不醒,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带走,再推出来的时候,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他们说,陈秋持的脑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已经切掉没事了。但他不这么认为,脑子切掉一块,人还能好么?他本人脑子完完整整的,也不是很好使。   可是他们说得又很有道理,去医院检查看看,如果没事,以后就不用再去了。   他也想跟着劝,但他说不出那些有道理的话,于是只能恳切地望着陈秋持,似乎希望他能怜悯一下自己。   是的,怜悯,陈秋持对他一向宽容,可能也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所以他对自己特别好。   可那天,陈秋持就是不肯去,还发了火,他就不敢再劝了。   然而刚吃完饭,陈秋持又突然改口说要去,俞铠很开心。   人刚走没多久,周乘就来了,这个人很讨厌,陈秋持不喜欢他,俞铠也就跟着不喜欢。他总是凶神恶煞的,会打人,有时候自己只是挡在他面前,就会被他推一把或者踢一脚,像对待野狗一样。   俞铠告诉他说陈秋持不在,可他就像听不懂一样赖着不走,就坐那儿等,这太让人恼火了,他说:“你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非要待在别人家!”   周乘说:“别人家?这家店就他妈是我的!”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好多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喊着湾南那边着火了。周乘也走到门口向外张望,随即慌里慌张地回来,压低声音对俞铠说:“糟糕了,我看见陈秋持去着火的地方了,你赶快去救他!”   俞铠拼了命地往那边跑,跑得太急,被坑洼的路面绊得踉跄,撞到行人也不管不顾。火场外已经围满了人——店主、游客、保安,乱哄哄地挤作一团。他拼命大喊“里面还有人”,可保安死死拦着他,说消防车马上就到。   他闯不进去,却猛地想起,他从小在这儿长大,哪条小巷能绕进去,哪堵墙能翻过去,没人比他更清楚。   ——人人都说他傻,他才不傻,他有的是办法。   他转身钻进窄巷,翻过停车场的矮墙,从缝隙里硬挤进火场。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热浪灼得皮肤生疼,可他仍一声声喊着陈秋持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答。   他怕极了,怕陈秋持又像上次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下。于是他在火海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直到热浪吞噬一切意识。   好烫、好疼、好着急,这便是俞铠人生中最后的念头。   这一天,陈秋持没有去医院,他在俞铠的空房间里坐着,坐到太阳落山,风掠过窗,呜呜咽咽的,在夕阳里一点一点化成灰烟。   第二天上午,俞立航接到聂逍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他半开玩笑地问,“和我表叔吵架了?先说好啊,我绝对是帮亲不帮理。”   电话那头的聂逍苦笑一声:“我没想找他,是我让他不要来的。我想见见你。”   虽疑惑,俞立航还是去了。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几乎没认出病床上的人,氧气面罩下那张苍白的脸,哪里还有半分聂逍往日意气风发的影子,而现在,他甚至悲观地想,该不会是,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给自己吧?   他走过去,聂逍微微侧过头,拿下面罩,朝他笑:“嘿,来了?”   “应该早点来看看你的,真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   “其他都还好,”聂逍没忍住咳了几声,“主要是肺炎。”   “找我有事?”   聂逍的眉头不由得皱起:“我总觉得,陈秋持最近憋着一股气,有点担心。”   俞立航连连点头:“对!他跟个煤气罐子似的,一点就着。”   “我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聂逍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盯着俞立航的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看他,“我知道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也了解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所以我想找人商量一个兵不血刃的方式解决问题,我可以信任你吗?”   俞立航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调酒的时候在做什么,不是他们以为的单纯炒股。我也知道你对账目税务那些很清楚,有时候,你会看一些我们不了解的网站,我不知道你是单纯的围观还是会参与些什么。”   “观察真仔细。”见他坦诚,俞立航也不否认。   “我对秋持身边的人都很了解。”   “所以你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那咱俩就不藏着掖着了,直说吧,策划这事儿困难么?有什么顾虑么?”   “我有可以着手的方式,但需要确定我表叔的态度,不能绕过他。”   “他当然需要知情,酒馆也是他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万一牵扯进来很麻烦。” 第53章   现在再看聂逍,俞立航心里涌起一种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对待自己人的松弛与随意。   谈完了正事儿,他随手把玩着床头柜上的药盒,冲着聂逍不太客气地说道:“哎,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个人看着斯斯文文,其实挺恐怖的。”   聂逍失笑:“这么严重的词儿?”   “你以前装得太乖了,一本正经的。”他给聂逍递了瓶水,还细心地垫了张纸巾,“要不是知道你那么喜欢陈秋持,我都得劝他离你远点儿。”   “我要是不喜欢他,也不会对你们这么在意。”   “嗯,倒也是。不过你的胆色确实值得敬佩,就冲你不管不顾去跳河,我觉得我叔的眼光没错。哎——”他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问,“八卦一下,是你把他掰弯的吗?”   “不是。”聂逍答得坦然。   “他本来就是?看不出来呀,他对女孩那么温和,还处处帮忙。”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生喜欢他?”见俞立航摇头,聂逍弯起嘴角,“因为女孩子们也不傻,分辨得出哪些是单纯的善意哪些是另有所图。”   俞立航点头:“嗯,你这么说我大概懂了,他对人家只有客气没有爱意。”   俞立航回到俞湾,按照聂逍的建议,先和陈秋持聊起者也的账目。   “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别家对比过,——啊,我猜应该是没有哈。”   陈秋持笑得无奈,算是默认了。   他接着说:“咱们的利润率之所以高,成本低占了大头。”   陈秋持立刻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周乘的总公司那边真的有问题?”   “不不不。”俞立航摇头,“我仔细查过,有几家供应商,总部那边跟他们合作了很多年,也参与了一些供应链的投资,所以我们才能拿到别人拿不到的底价。但这个事儿,在账面上跟咱们完全没有关系,者也是独立的。所以在外人看来,只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自愿低价给我们供货,采购合同来往账目没有任何问题。”   听到这个结论,陈秋持无端生出一种黯然的情绪,周乘说得果然是真的,给他留了一块清白之地。   同时也就说明,他曾经决绝的“拉着他一起死”的念头,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破釜沉舟,根本实现不了。   心往下沉了又沉,一股巨大的无能为力压着他,让陈秋持感到恍惚。   俞立航在一旁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图表和曲线,耐心地解释着那些与总公司相关的离岸账户、 BVI公司和信托基金。他详细说明周乘是如何通过这些离岸公司操控股价的——如何让人控股空壳公司,建立层层嵌套的投资基金,而这些基金又大量持有周乘公司的股票。   “这些小公司近几年的交易量占总交易量的近40% 。”俞立航指着一条陡峭上升的曲线说,“所以他们的股票才能在短短几年内翻了十几倍。表面上看起来天衣无缝,但这么复杂的操作链条,总会留下一些漏洞——”   正听得云里雾里时,陈秋持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陈老板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是吴伟坤。”   “我们认识?”   “在俞湾六周年的酒会上见过,我是周总的助理。”   “哦,你好。”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所谓的“集团总助”,他疑惑,所以沉默着,等对方说明来意。   “那个……周总给了我一笔钱,说他准备离开上海了。”   “所以……?”   “他……会带你一起走吗?”   听筒那头的尾音带着些许颤抖,陈秋持立刻说:“没有。”想了想,又生硬地补充道,“我很久没跟他联系了。”   “这样啊,那可能是我误会了。我那天听到他和潘秘书说话,具体内容听不清,但里面提到‘陈秋持’很多次,我就是好奇——”   陈秋持不客气地打断他:“不要好奇,我和他完全没关系,他要去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不关心他,也不关心你打电话来干嘛,请你以后不要打扰我。”   “……好的,不好意思了。”   挂断电话后,陈秋持却莫名感到一丝异样。明明是第一次对话,这个人却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说不清楚因为哪一点,触动了他心中某一块隐秘的感同身受。   虽然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挂了电话之后的陈秋持显然慌了神。   “周乘要走。”他声音发紧,“我以为这件事至少要拖上大半年才会有结果,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他要走?”   俞立航说:“那就说明出状况了,比咱们计划的,更严重也更紧急的状况。”   眩晕感再次袭来,陈秋持用指关节抵住太阳xue ,一下下轻叩着。   俞立航盖上了电脑屏幕,慢慢叹出一口气:“像他这样的人,退路早就铺好了,他老婆孩子是前年换的国籍,也就是说,他只要跑到一个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就再也找不到了。往后余生,他们一家人躺在钱上过完下半辈子,所有欠下的债做过的孽都烟消云散了。”   陈秋持并没有预想中的失望,似乎早已习惯“天不遂人愿”,如果结局真是这样,他也只能认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转头问道:“你查这些,要付不少钱吧?”   “啊?”俞立航像是没反应过来,“哦,钱?呃……算是吧。”   “那就是币?”   “……别问了。”   “如果出了事,会牵连到你么?”   俞立航摆摆手:“问题不大,毕竟我没有从中获利,而且很多内容都不能算是隐私,上市公司,很多账目都在明面上。至于个人资料,能查到的途径也不少,我只是把这些信息整合一遍,加上一些推论说给你听。”   “立航,这种事可大可小,别瞒我。”   “虽然你是我叔,也是我老板,为你冒一点小险当然可以,但肯定不能搭上我的下半辈子,红尘俗世还有很多值得我留恋的呢,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俞立航狡黠一笑,“再说了,我又不是聂逍那个疯子。”   “这事儿不要跟他说,他还没恢复。”   “知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天色渐暗,暗到似乎完全没有了光,本该喧嚣的街上,声音也开始慢慢消失。   “哎!陈秋持!”   他被俞立航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神,茫然地望向对方。   “你多久没睡觉了?”   他自己也不确定,恍惚地摇头。   俞立航不由分说推着他往楼梯口走:“快去睡觉!你要是不睡我就打电话给聂逍告状。”   时隔数月,聂逍又一次出现在陈秋持的梦里,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梦没有完整情节,全是破碎的片段——聂逍灼热俯视的眼,聂逍蹙眉虚弱的脸,他甚至还能听到聂逍打来的专属铃声,却像被困住,始终醒不过来,走不出去。   陈秋持猛地睁开眼,汗湿了背,睡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拿过手机,才发现聂逍真的打过电话。 第54章   这天傍晚有着难得一见的壮丽晚霞,血色的光洒在俞湾的矮屋瓦顶。陈秋持看着隔壁翻修到一半的断垣残壁,在自己家的外墙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他牵着玄骊往人不多的地方走,虎子在高处的屋脊上无声跟随,这场景让他想起那天下午的清风暖阳,以及聂逍在河对岸的陪伴,他微笑的样子。   可此时,他只觉得被困在时间的褶皱里,像一个注定悲剧的故事,明明已经竭尽全力,结尾还是残酷的,让读它的人失望。   已经两天没去医院了。陈秋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能遇事不决先逃避,然而聂逍绝不是会放任他躲起来的人,直接打电话过来。   “我有点不太舒服……”听筒里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动物,“你能来看看我吗?”   “医生怎么说?”他下意识攥紧牵引绳。   “肺炎,每天下午都要发一会儿烧。”话音未落又急忙补充,“不过现在烧已经退了,你要是忙的话明天来也行。”   聂逍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像陈秋持已经站在面前了似的。   天色渐晚,霞光慢慢消散,似乎连温度都收敛了,陈秋持听着电话那头医院特有的嘈杂声,胸口闷闷地疼。   隔了一会儿,聂逍轻声问:“可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吗?”   “我想?”闷痛变成刺痛,陈秋持脱口而出,“这个世界上的事是只要‘我想’就能做到的吗?!”   说完,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好,立刻说:“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可以处理。”   听到这话,聂逍没说好,也没继续问下去,只说:“我晚上再找你。”   心神不宁了好几个小时,临近午夜,就在陈秋持以为聂逍不会打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刚把手机摸出来,就被交班的护士小姐姐盯上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躲在被窝里偷偷打来的,“她还瞪我,让我赶紧睡觉。”   “你那病房两道门呢,至于么。”陈秋持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聂逍低低地笑起来,笑一阵咳一阵。   笑够了,他才轻声说:“陈秋持,跟我说说话吧。”   他知道聂逍想听什么,可他自认为是个没什么主张的人,他的人生行进到现在,一路都在被各种境遇推着走,从未真正掌握过方向。   “我觉得不公平。”他说,“人做了错事总要付出代价的吧,我付出过,别人也付出过,凭什么他不用,他就可以一走了之?”   “能跟我说说你想怎么做吗?”   “我——”陈秋持突然觉得可笑,“我已经没什么可想的了,想也没用,算了吧。”   “算了?这可不像你啊。”   “十年前的我会冲过去跟他拼命,现在不会了,你放心。”   “那我问你,如果他来找你,你要怎么办?”   “来找我?他怎么敢来找我!”   “我是说如果。”聂逍的语气很轻,却带着某种笃定,“比如……他说什么‘我想在临走之前见你一面’之类的话,你会怎么做?”   “你想多了,他不会的。”   “假设嘛。”   陈秋持似乎没了耐心:“你不了解他,没这种可能。”   聂逍倒是不急不躁,慢慢跟他说:“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他。”   “他在俞湾长大,小时候家里穷,初中辍学,早年间的经历让他认定这个世界就是要有钱有权力,这构成了他的性格底色。他不在乎别人,道德感不高,敢于挑战,也愿意做别人不肯做的事,再加上一些机遇,才做到了现在这样的成就。他的婚姻,与其说是娶妻生子,不如说是给他的孩子挑选一个合格的母亲——智力过关,基因优良。至于其他男孩,他享受那种掌控感,那些人对他来说只是个物件,可以买来也可以随时扔掉的东西。”   聂逍停顿一下,见陈秋持没接话,他接着说:“你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我曾经好奇原因,是不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后来发现也不全是,他享受在俞湾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感觉,而你,是他掌控不了的人。”   陈秋持无声地笑了:“你这都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聂逍没回答,只是低声叮嘱:“所以,如果他来找你,或者打电话给你,你别硬扛,迂回一点,可以吗?”   “稳住他?”   “对。我估计,现在这个时候,他不会贸然出现,多半会先电话联系你。别立刻接,用另一部手机打给我,等他打了两三次后再接,明白吗?”   陈秋持纵然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不追问,聂逍的沉稳和细致入微让他心里倏然有了底,他点头:“好的。”   “你一定要信我。”   “我信。”   这一夜,他们断断续续地聊着,直到天光微亮,聂逍咳得越来越频繁,才挂上电话。虎子早已睡醒几轮,此刻从阳台跳上床,蹭进陈秋持怀里,他揉着温热柔软的小肚子,闭上眼,手臂突然被软软地划了一道,并不尖锐,只是撒娇,他笑了笑,握住那只小爪子。聂逍这些话,将他心里巨大的失望和不甘一点点揉碎了,人生因此而清晰妥帖。   第二天晚上,者也开始正常营业。却也只是看起来正常。   客人不多,他们早早打烊,陈秋持把垃圾桶拖出去的路上,周乘打来电话。   他像被谁揍了一拳似的,脑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恍惚的时候,他扔下垃圾桶快步上楼,戴上耳机,先给聂逍拨通了语音通话。   当周乘第三次打来时,他按下了接听键。   “忙完了?”闲聊的语气,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嗯。”   周乘的声音带着玩味:“你的小情人都进医院了,不去看看?”   陈秋持冷漠地重复了一遍聂逍的话:“看过,没什么大事儿。”   “都进ICU了,事儿还不大?”   “没死就行。”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不怀疑是我干的?”   陈秋持的拳头攥得发疼。   还好是电话,不然周乘就能看见他眼睛红着,像两块灼烧着的铁,时刻都能喷溅出火。   耳机里传来聂逍的声音:“秋持,冷静,不要急,慢慢说,问他‘想听实话吗’。”   他闭了闭眼:“想听实话么?”   “当然!”——还是那么不可一世。   “有点庆幸,躺那儿的不是我。”   对话有了短暂的停顿,周乘冷笑:“呵,心还是这么硬啊陈老板。”   陈秋持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教的。”   “这倒是。”周乘的语气缓和了些,“怎么,新鲜劲儿过了,没那么喜欢小帅哥了?”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刚开始还行,处着处着就……反正矛盾挺多的。”   “真能狠下心来?”周乘意味深长地停顿,“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突然剜进陈秋持的心口。他腿一软,缓缓坐了下来。耳机里,聂逍低声引导:“在生死关头,其实完全想不到他。这人存在就存在,不在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我本来就不是重感情的人,爱不爱的,无所谓。”   周乘说:“那说明你根本不爱他。”   “可能吧。”   “那你对我呢?”   陈秋持没说话,聂逍也没有立刻给他答案,似乎知道这个问题答不好,一定会弄巧成拙被周乘发现破绽,正犹豫,听到陈秋持说:“我有点怕你。”   “哈哈哈哈!”周乘笑了起来,是轻松和狂妄的笑,“陈老板终于有怕的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呵,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了,对你好你不领情,对你不好你不服气,是不是?”   陈秋持悄悄松了口气。是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了解周乘的,他心狠手辣,却输在盲目自大。   “陈秋持,跟我走吧。现在形势你也清楚,反正钱早就赚够了——”   “好。”   “什么?你……答应?”周乘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波动。   “俞湾早就待烦了,你也知道我这情况,哪儿都去不了,我也一直在想,能不能换个活法,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只需要想以后的事。”   “你真的愿意?”   “你对我那么好,十年了,我心没那么狠。”   “你等我,等安排好了我来接你。”周乘说。   “拒绝他,要地址,说你去找他。”聂逍说。   陈秋持一时没说话,周乘警惕地问:“怎么了?”   “以前……”他的声音柔软下来,“以前都是你来找我,这次,我想为自己勇敢一次。告诉我地址,我去找你。”   “你——”周乘在电话那头深吸一口气,“什么都别管,交给我,这几天该干嘛干嘛,不要做准备,等着我就行,听话。”   说完,径自挂了电话。   然而另一个通话还没断,异常的沉默让陈秋持不安起来:“你怎么了?不舒服?”   “明知道不是真的,”聂逍鼻音很重,像要哭了似的,“但听到那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难受得要命。”   陈秋持笑了:“不早了,睡觉吧。”   聂逍应了声好。可一个小时后,房门突然被推开。陈秋持猛地坐起身,随即被一个风尘仆仆的怀抱包裹住。   聂逍不发一言,只是发狠地吻他。陈秋持被咬得生疼,却始终没有推开。直到对方自己先喘不过气来,咳得胸腔都在震颤。   “狗东西你真咬啊!”陈秋持抹了抹唇角的血。   “我气疯了!”   “可那些话是你教的啊,怎么会有人自己把自己气成这样呢?”   “前面那句是我教的,后面是你自己想的!你居然在想后路,什么‘换个活法’,什么’考虑将来’,你居然想得那么具体!我真的……”   陈秋持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即使没有光,也能看得出病容的脸,突然觉得说爱太轻,所以他说,“你放心。”   聂逍回到医院没多久,高烧又起,他在意识模糊间,似乎还能感觉到陈秋持的温度,让他想把温柔又笃定的“你放心”,永远按在胸口上。 第55章   俞湾,确切地说是者也周围,出现了不少陌生人,陈秋持很容易分辨出他们和普通游客的区别——他们拥有过于刻意的闲散和扫视人群时锐利的目光。警方的布控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让这些天的平静都染上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但他一向是个内心强大的人,越是反常,越要维持表面的规律。照常开店,照常调酒,照常对熟客微笑——直到第四天晚上,他看到了周乘的身影。   他在客人最多的时候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上,身旁只带着那个沉默的司机。   陈秋持心里的不安似乎都体现在了胃里,波澜壮阔地翻涌,他想吐,却又觉得被吓吐了这件事很没出息,他猛地灌下一整杯冰水,顺理成章地将手指的轻微颤抖归咎于冷,自嘲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笑也没用,紧张一点都没缓解。   他刻意不把视线投向那桌,不自觉地想要去摸手机,又忍住了,任凭它在口袋里时不时地震动。   者也一切如常,他也像平常一样站在吧台帮俞立航打下手。一只杯子在他手里旋转,已经被擦了很久,但他毫无察觉,杯底折射的光斑在桌上缓缓爬行。   手机还在口袋里震动,只是这次是电话,他大概知道是谁打来的,悄悄伸进口袋,长按关机。   再抬头时,周乘的座位空了。   司机还在,依旧是半低着头,阴影里的眼睛幽灵般扫过整个大厅。   深秋的夜,明明已经冷了,却有一滴汗珠,从陈秋持的发间渗出,顺着他的耳后,一路滑进衣领。寒风从门窗的缝隙挤进来,他却像被扔进蒸笼似的浑身发烫。   ——人去哪了?   他首先猜测是后院,那里直通停车场。陈秋持扫了一眼,收起几张餐盘走向后厨。   除了俞广乐,没有人在这儿。   他站在门口,在凛冽的风中清醒了,周乘大概是趁着人多的时候上了楼,而他,不敢进去。   很久之前,他故作潇洒地跟聂逍说自己不怕死的那番话,此刻却抽在了他脸上,他是怕的,怕得指尖发麻。   周乘果然在楼上。   即使是在逃命的关头,这人依旧倨傲,陈秋持注视着他,却在某一刻忽然察觉到一种微妙的松弛,周乘那一直都绷紧凌厉的五官,似乎因为他此时的境遇而融化了。   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就该是这样的心情吧。陈秋持想。   但周乘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径直从他手里抽走手机,从容地拆出手机卡,驾轻就熟地一刀剪下去,金属片断成两截,无声地、轻巧地落在地上。   然后,毫无预兆地,陈秋持被一把拽进怀里。   “我想了十年了。”   陈秋持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木然地被他抱着,任由那双手臂死死箍住自己,耳边的絮叨既熟悉又陌生——还是那些话,还是那些偏执的、灼热的、近乎病态的深情,可这一次,他竟荒谬地感到一丝动容。   他总是这样,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生恻隐。   或许所有的纠缠和因果,都该在这一夜彻底了断。   ——无论结局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陈秋持忽然觉得没那么怕了,甚至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周乘的背。   “我,我们……要去哪?”陈秋持问。   “从今往后你什么都别管,只要跟着我。待会儿——”   话音未落,手机突然震动。   他狐疑地划开屏幕,回拨,无人接听。   他慢慢走向阳台,没有靠近,只是微微探身,向外扫了一眼。   ——然后突然后撤。   周乘快步走回来,猛地掐住了陈秋持的脖子,将他狠狠掼在墙上。   “守株待兔啊?”他眼底烧着癫狂的火,声音却压得极低,“这个陷阱,你设计的?”   “什……什么?”陈秋持刚一开口,便换来更凶狠的挤压。   “你当我傻?楼底下连只苍蝇都没有!等着抓我呢吧?嗯?”   陈秋持眼前炸开大片光斑,忽明忽暗,辩解已经没有意义,他索性闭上眼睛,任由意识在窒息的边缘浮沉。   “我说过要带你走的陈秋持。”周乘突然松手,转而又掐着他的脖子摔向床铺,“就算走不掉,死在一起也行!”   陈秋持还没喘过气,周乘的膝盖已经重重压上胸口,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他脑子里还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伸手去摸,指尖触到枕下冰凉的金属。   周乘立刻发现了,扣住他的手腕。可陈秋持不知哪来的力气,刀尖一翻,径直抵住自己心口。   他红着眼咬着牙:“这样……快点儿。”陈秋持喘着粗气,似乎每个字都带着血,胸口每起伏一次,刀尖就向下深入一点,“哥,你不是嫌我冷吗?”他竟笑起来,“试试……我的血……热不热?”   这样的对峙让陈秋持有一种抽离感。他心脏狂跳,似乎逃离了这个躯体,同时,隐隐闻到铁锈味里混着的、暴雨后泥土的腥气,他低头看,那不是泥土,是血,即使竭力克制,握着刀的手还是神经质地颤抖着。   周乘双手抓着刀刃,血顺着两个人紧握的手流下来,果然是热的。   陈秋持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周乘突然卸了力。   刀顺着陈秋持的身体滑落,床单上晕开一朵鲜花。   周乘魔怔般地盯着自己的双手,随即放在陈秋持身上用力擦,似乎擦掉就不会再出血一样,一边擦一边笑:“陈秋持,我其实,想让你恨我。”他滴着血的手指抚过陈秋持惨白的唇,“你是恨我的,对吧?”   陈秋持平躺着,目光惊惧却惘然地望着天花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恨也说不出不恨。   只尝到满口腥甜。   周乘摇摇头,下楼的脚步声渐远。   陈秋持清楚地听到楼梯口一阵骚动,却没有挣扎,没有对话。   他想跟下去看,刚走到门口,却突然觉出眼睛的酸胀,仿佛被一块黑布蒙住,猝不及防地,失去平衡,倚在墙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陈秋持被搀扶下楼,空壳般躺着,任由医护人员帮他做检查,他想笑,却牙关紧闭,医生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机械地摇头,却在他们转身离开的下一秒钟,掉下泪来。   那是很多个放学的黄昏,雨水把青石板泡得发亮。松动的石板发出滑腻的响声,稍不留神就会溅起一裤腿泥点子。他总是一步不差地跟着周乘的脚步走,他踩过的地方,总是稳妥的。   拱桥边的桂花糕摊子永远蒸腾着白雾。卖糕的阿婆老远看见他们,会提前打开笼屉,甜糯的米香钻进鼻孔,他们像被香味牵着鼻子的小狗,不自觉地围拢过去。   有哥哥姐姐在,陈秋持只管吃,有时候周乘不买,他知道大概是零花钱没有了,就会把自己的掰两半,递过去,说吃不完帮我解决掉。   小时候的河水还算清澈,后来慢慢变浑浊,他也知道垃圾和油污并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但就是有那么一天,突然就变质了。   陈秋持缓缓阖上眼。   夜色浓重,聂逍在青石板路上狂奔。   从陈秋持的微信突然沉寂的那一刻起,不安就像蛇一样缠上他的心脏,又逐渐紧缩。关机提示音、漫长的两小时等待,最终击溃了他最后的理智。不顾护士劝阻,慌不择路地跑回俞湾。   救护车刺眼的顶灯扎进他的眼,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突然就停下了,身边这些古色古香的飞檐碧瓦仿佛全部向他倒来,滚烫的心仿佛要灼穿胸口,他跪倒在地,最后两步,甚至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   他抓住陈秋持垂落的手。   “吓着你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问。   这下确实是吓着了,他愣怔着,看陈秋持绽开笑颜,才颤抖着说:“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让你冒这个险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狠狠将人搂进怀里。   聂逍凌乱的发丝蹭过脸颊,一阵长风吹过,颤颤巍巍的,是陈秋持心头的余悸。   夜色似乎淡了些,陈秋持朝着车队远去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气,晨雾升腾,算是道别。 第56章   一上楼,聂逍便翻过来调过去地检查陈秋持,陈秋持也知道他什么意思,很浅地笑着,站在原地,任由摆布。   陈秋持看他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瘀痕,气急败坏又难受得快哭了的脸,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没受伤。”   “疼不疼?”   “不疼。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我没那么娇弱。”   聂逍一把将他按进怀里,沉默着抱了一阵子,又突然松开,像狗一样在他身上嗅,然后三下五除二扒掉他的衣服,很嫌弃地扔进垃圾桶。   随即近乎粗暴地打开衣柜,问:“一样的,还有几件?”   “两件。”   “都扔了!”   陈秋持望着他炸毛的样子,笑道:“好。”   洗完澡回来,陈秋持见他弓着背坐在床边,十指插进发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他走过去,带着沐浴后的水汽轻轻碰了碰聂逍的肩膀:“怎么了?不舒服?”   聂逍摇头:“后怕。我以为布控那么多天,只要他一出现,就一定会被抓到。结果没想到他会混在人群里回来,真是快吓死了。”   “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对不起啊。我真的没想到他能——”   “聂逍!”陈秋持厉声打断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和这个人了,可以吗?”   聂逍错愕地看着他。   陈秋持垂下眼:“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打了胜仗大快人心的事,别提了,好吗?”   “我没有——”他张了张嘴,放弃了辩解,“好,我知道了。我去洗澡。”   听到卫生间的水声,陈秋持才长舒一口气。强烈的紧张感过后,是无穷无尽的疲惫,但这会儿睡不着,他的大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心脏却像是没商量好似的,自顾自地咚咚猛跳。他仰头靠向床头,闭着眼,静静等着它慢慢平复。   水声停了。没多久,一个人扑过来,湿漉漉的一颗脑袋枕在他身上,陈秋持抽了几张纸巾,轻轻擦拭他的头发,聂逍却只是环住他的腰,一动不动,固执得可爱。   “对不起啊。”陈秋持低声说,“我刚才语气不好,我没有那个意思。”   聂逍抬头看他,目光了然,不用他解释,也明白“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懂。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想保留或者想藏起来的部分,你不想提,咱们以后就都不提了。”   他把脸贴在陈秋持的肚子上,一说话,就像某种小动物在轻轻拱动。   “我比枕头舒服么?”陈秋持问。   “这是我的岛。”聂逍闷声回答。   “那你是什么?船?”   “嗯。”他收紧手臂,“可以永远停在你这儿吗?”   陈秋持还没来得及回答,肚子先他一步咕噜噜叫了几声,他没忍住笑出声:“你的岛同意了。”   “饿啦?”聂逍问。   “嗯,没吃晚饭。”   聂逍作势要起身:“那我下去给你找点吃的。”   陈秋持拽住他的手腕:“不去了,我吃不下,睡觉吧。”   “饿着睡多难受啊,你等我。”   再回来时,他手里捏着一小杯酸奶,拆开勺子,舀了一勺递到陈秋持嘴边:“就吃一点儿,好吗?”   陈秋持侧过头躲开:“自己喝就行了。”   “不行!”   “两口就完事儿了,你这一丁点儿大的勺子得喝到哪年啊。”   “就不行。”   陈秋持无奈,只得张嘴,任由聂逍一勺一勺地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精致地吃过东西。   最后一勺盛得有些满,一滴酸奶顺着唇角滑下。陈秋持刚要抬手擦,聂逍却突然凑近,舌尖一卷,舔掉了。   “我也尝尝。”   陈秋持抿着嘴:“……早说啊给你留点儿。”   “尝你也一样。”   话音未落,聂逍已经扬手把酸奶盒扔进垃圾桶,长腿一跨,直接坐在他身上。双手近乎虔诚地捧着陈秋持的脸,眼里满是渴求。   聂逍手上稍一用力,陈秋持便被他捞着腰抱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无限贴近,慢慢地、轻柔地、像跳舞一般唯美地律动着。   “我后悔了。”他一边吻,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话。   “什……什么?”   “不想做船了。”聂逍的舌尖勾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絮絮地说,“我要当树,在你身上扎根。”   他用力托了一把,陈秋持不自觉地抬头迎合,腹部因悬空泛起一阵轻盈的酥麻,聂逍却突然坏心眼地松了松手,再立刻抱紧,稳稳地托住他,陈秋持被吓得漏出一声惊呼,猛地抱住他的脖子。   他感觉自己已经在半空中了,在失控与掌控、危险与安心中沉浮。   而聂逍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低声笑,手掌从大腿滑到脚踝,捏了一把:“松一点儿……缠死我了……”   巨大的羞耻感袭来,陈秋持假意挣脱。   “哎别——”聂逍刚想哄,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两眼通红,连陈秋持都感受到了他胸腔的震动。   他帮聂逍擦去冷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陈秋持说:“为什么你病着,还能有这项功能?”   聂逍想笑,一张口又是一阵咳,陈秋持说着对不起,帮他拍背。   他把头埋在陈秋持的颈窝,笑两声咳两声,毛茸茸的脑袋蹭得陈秋持痒痒的,很像虎子睡到一半来找他撒娇。   夜里,陈秋持被热醒了。两人贴得太近,皮肤相触的地方早已洇出一层薄汗。他轻轻挣了挣,刚翻过身,聂逍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追了过来,从背后箍住他的腰,有节奏的呼吸声在湾北街静谧的夜里显得清晰无比。   他这条船,似乎不愿出港,一直要泊在岛上。   仿佛才刚合眼,他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陈秋持迷迷糊糊撑起身子,聂逍早已跳下床去开门。   门口站着俞立航,怒形于色。   “你手机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聂逍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呃……好像没电了。”   “医院为什么会把找你的电话打到店里的预约电话上?”   “这个啊……”聂逍仔细回忆道,“哦,那天要填两个紧急联系人,我就填了秋持的和店里的电话。”   俞立航的死亡视线立刻转向陈秋持:“那你手机呢?”   陈秋持说:“卡坏了。”   “绝了!你们两口子真是绝了!大早晨的!不到六点!喊我去抽血,我特么刚睡下两个小时!”   陈秋持忙说:“好好好,我马上把他送回去。”   俞立航恶狠狠地指着他:“你,躺下睡觉。”又指向聂逍,“你,三分钟内给我滚出来!”   聂逍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小声问陈秋持:“他真生气了啊?”   陈秋持把袜子递过去:“他睡得晚,起床气很严重,平常都是吃完午饭我才跟他交流。”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俞立航显然也听见了,翻了个白眼:“少特么废话!赶紧走!”   聂逍撇着嘴系鞋带,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嘟囔着:“一大早被人从床上抓走,我又不是什么奸夫……”   于是陈秋持的这一天,在“想起来就笑一会儿”的神经质中度过了。 第57章   距离那个意外频生的深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因为周乘的缘故,陈秋持也大半个月没见过俞歆,有些躲避的成分,俞歆也相当默契地保持距离。直到这个风很大的上午,陈秋持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汉服店的雕花木门前。   “找我有事?”俞歆笑意盈盈,看不出情绪。   陈秋持支支吾吾:“嗯。我有点事……哦不是,是要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能不能帮忙……把我收拾得能见人?”   俞歆噗嗤一笑,上下打量他:“行啊,走吧。”   “去哪?”   “先理发再逛街。”   “上一次来找我的男性客户,是要去参加前妻的婚礼。”俞歆倚在理发椅旁,勾起陈秋持的一缕发丝把玩,“你呢?”   “他导师在隔壁城市办展,约了周边的很多同学,非要让我也去,我其实不太想去……”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对比聂逍,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粗粝劲儿,不是遗传自父母,跟姐姐也不一样,只能是过早地进入社会,被动获得的。   “哦~明白了。艺术圈的活动确实需要精致一点。”她对发型师说了几句,剪刀在耳后轻巧地游走,“聂逍是个挺不错的人。”   “嗯。”   “我店里经常会有看了他拍的照片找回来的,他还给我介绍了不少时尚圈的人脉。”   “哦,是么。”陈秋持并不知道这些。   “上次去米兰,就是他介绍的,某个品牌的亚太区创意总监。一趟下来可以赚到半年的钱。”   “去做什么?”   “化妆加搭配,有点像私人造型师。”   “是上次你带来我店里喝酒的那个香港人?”   “哎就是他。”   “我以为是你的新男朋友。”   “不算是,他想让我跟他去香港发展,我拒绝了。”   “为什么?不合适?”   “也不是不合适,工作就是工作,我不太喜欢把工作环境里的人发展成个人关系,只能说……先留着看看吧。”   “那你店里的小孩儿怎么样?”   “梁宇?很好啊,什么都肯学,学得也很快,是个聪明人。”   “他也喜欢你?”   “嗯,但我没接受他,年纪太小了。”   “也没拒绝。”   “小孩儿很坦荡,他说不管我接不接受,他的工作都是照常做,这不挺好么?懂事,也识趣。他来找我的时候,梁宇就自己出去,回来也看不出什么不高兴。情商高,我很欣赏他。”   像亲姐弟一样,陈秋持和她聊着各自的感情生活。他一直觉得俞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人,当然也不可能是男的。她恣意生长,在性别的丛林中旁逸斜出,既能在优柔中保持棱角,也能融化任何在她面前的刚硬。   回到店里,俞歆还给他化了一点看不出来的妆,说明天就这样,非常帅,可以直接去演电影的那种帅,临走前还叮嘱说如果自己搞不定头发就去找她。   没想到陈秋持也丝毫不客气,第二天早晨五点就去敲她的门。门开时,他举着发蜡一脸无辜:“真的抓不好。”   俞歆无奈地笑,把他扯到椅子上坐下。   她不施粉黛的样子陈秋持见过,但今天的她没了顾盼生姿的神采,似乎很疲倦。   “对不起啊。”陈秋持突然就冒出了一句。   “啊?什么对不起?”   “……这么早来找你。”   “这算什么,有工作的时候比这起得早。”俞歆嘴角弯起,在镜子里冲他微笑,笑得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要为别的事道歉。”   “别的事?”   “周乘。”   陈秋持不自觉地低下头,又被俞歆的手抓着头发拎起来,被迫直视她。   “你最近一阵子都不敢见我,是因为他吧?”   陈秋持本能地摇头,又犹豫着把头点下去。   “秋持,一码归一码,他犯了罪,是他的选择,跟你没关系。别说我现在对他没感觉,就算我还死心塌地的,也不会记恨你,反而应该感谢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感谢?”   “他本来是要带着老婆孩子跑了,一辈子都不回来的。现在嘛,至少我想见他的时候还能去看一眼,他也跑不了,对吧?”   俞歆在镜子里冲他眨了眨眼,最后捏起一小撮不听话的头发,固定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自己看,帅不帅?”   “我一大早把你从歆姐那里接出来,跟婚礼流程似的,她看你的眼神就像把亲弟弟嫁给我了。”聂逍在车上忍不住频频看向他。   “滚。”陈秋持把座椅往后调了调,闭上眼不想理他。   “不得不说,歆姐真厉害,我男朋友焕然一新。”   他趁着红灯伸手拨弄陈秋持新修剪的鬓角,被笑着拍开。   “想要新的重新找吧,我先回去睡觉了。”   “别呀,我就要这个。”右手顺势覆上他膝盖,“从里到外都特别完美。”   朝霞洒在清晨的高速公路上,陈秋持的脸也映上了红,恍惚想起俞歆替他整理头发时微蹙的眉头——确实和记忆里姐姐送他去车站时的神情重叠在了一起。   近两小时的车程后,他们驶入一家商场停车场。作品展设在顶楼的美术馆,周末的商场人很多,他们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车位,刚想倒进去,一辆车突然从斜后方冲出来,一头扎进车位。   聂逍还没说什么,便有一位穿制服的保安一路小跑过来。陈秋持无意间瞥见后视镜,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他曾经梦到过许维好几次,无疑都是噩梦。梦里的他似乎是死了,但又没死透,还会动,尤其是靠近时,他会突然睁开眼,嘴里一边冒着血一边说:“陈秋持,好久不见。”或者是另一种影像,他看不见许维的脸,只有腰部以下格外清晰,没有血,只有干瘪的两个东西,阴森森的声音环绕着他:“陈秋持,好看吗?”   此刻,这个活生生的噩梦就站在三米开外,正专注地指挥那辆抢车位的车。   刚停稳,陈秋持就猛地推开车门冲了出去。他在商场宽敞漂亮的洗手间里弯着腰干呕,他没吃早餐,空荡荡的胃痉挛着,喉咙里泛起一阵阵酸苦的灼烧感。很奇怪,从前他对这个人只有纯粹的恨,而现在,却加了些畏惧,不知道这畏惧是从哪儿来,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狼狈,和下意识的逃避。   他把头抵在聂逍的肩膀上,无声地掉眼泪。聂逍明显僵住了,但最终什么都没问,只紧握住他的手。那串长年温润的手串此刻冷得像冰,寒意顺着脉搏渗进他的身体里。   “如果心情不好,就不去了,咱们回俞湾。”聂逍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水,陈秋持直起腰,深吸一口气,胡乱擦了一把脸,摇头道:“没事,我可以。”   聂逍凝视着他,忽然伸手抹他的眼角:“好,你说可以我信你,但如果真的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进了会场,聂逍显然是个备受瞩目的,一群同学围过来,尽管陈秋持的手被他紧紧牵着,依次介绍给自己的老师同学,可他还是觉得茫然。他甚至感觉自己回到了者也上班,对很多人点头微笑寒暄客套,却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许维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晃得他心烦意乱。   他不该对这种人心生怜悯,怎么就突然心软了。   聂逍被老师叫走,陈秋持就彻彻底底成了槛外人,无知即无畏,反而比刚才更坦荡。他在每幅画前都停留一会儿,能看懂的就多停留片刻,看不懂的便放任思绪自由活动。直到冯译端着香槟过来搭话。   他说起大学时候的事,聂逍有一次上油画课,一只猫突然闯进画室,打翻了东西,同学们的惊叫吓到了那只猫,猫一路狂奔,整个画室翻天覆地,最后是聂逍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接近它,抓住那只猫时,一人一猫都是五彩斑斓的。   陈秋持笑起来,也自在起来。顺着冯译的话聊者也的装修,聊起欧洲美术史,聊新古典主义和中世纪的宗教元素。   冯译赞叹:“陈老板对艺术很有见解啊。”   正巧这时,聂逍回来了,陈秋持望向他:“我其实不懂,都是他教的。”   过了一阵子,者也重新开业,陈设也有了不同。原先一味是硬朗尖锐,现在用木工板翻新的墙面,多了些线条和几何图案,挂了几幅油画,聂逍说是为了配合那盏壁灯,整个空间都尽量贴近新古典主义的风格,被俞立航调侃说是艺术家改行做装修,为了一碟醋包了一大锅饺子。   陈秋持瞥了他一眼:“你懂个屁!咱们这家店开业就这样,总有审美疲劳吧,搞个‘重装升级’活动不好么。”   “对对对,老板您说得对!”俞立航故意拖长声调,“也不知道是谁当初说‘别搞这么复杂,越简单越好’的,现在心态不一样了,柔情似水了,要追求艺术了,又要线条了,优雅了,啧啧啧……”   “你给我滚!”陈秋持笑着骂道,见俞广乐从厨房出来,他说,“哦对了,咱们也该招人了,一两个正式员工,你俩留意着。”   俞广乐问:“崔叔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俞立航偷瞄着陈秋持的侧脸,欲言又止。   陈秋持说:“他……年纪大了,不想被送别,怕心里难受。”   就在这时,门口风铃清脆作响,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我可以应聘吗?” 第58章   自从陈钟泠回来并表示不走了,聂逍便发现他的男朋友变成了另一个人,简直可以用活泼可爱来形容,让他欣喜却又有点诡异。他熟悉不苟言笑的陈秋持,敏感坚韧的陈秋持,唯独想不到,陈秋持还有无限接近单纯幼稚的一面。   这或许是他的人生尚未经历过风浪之前的少年模样。   他让姐姐住在自己房间,自己搬到俞铠那屋,然后任性又霸道地替姐姐规划未来,描述着如何一起经营者也,带着她从湾北逛到湾南,街头走到街尾,展示着姐姐回来了,他最亲密的家人终于在身边了。   当然,这些都是他在办公室看到的,他刻意没去找陈秋持,给他留出和姐姐独处的空间,却又耐不住想念,下了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对岸。   见陈秋持笑吟吟地站在吧台,聂逍直接上前拉住他的手:“我饿了——”   还没等他再撒个娇,陈秋持便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仓皇地后退一步,抬头望向楼梯。   陈钟泠正款款而下,米色大衣,黑色手包,妆容精致,优雅而倨傲。   “那个……”陈秋持抿了抿嘴,指着俞立航,“我马上出去一趟,您有什么需要跟他说。”   “好的陈老板,您忙。”聂逍相当配合地做出了客气疏离的样子。   半分钟之后,收到一条微信:“对不起啊,她刚回来,我想慢慢跟她说,如果她接受这件事,再正式带你见她,可以吗?”   这是陈老板难得一见的示弱,他笑笑,故意回了一个委屈表情,又加了一句:“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会给你丢脸?”   回复来得急促:“当然不是!你那么帅那么好,又温柔又体贴,还才华横溢,我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么完美的人是我的!”   那么平静的人,连标点符号都横冲直撞的,他能打出这句溢美之词,显然已倾尽全力。想着陈秋持可能要去开车,聂逍没再继续逗他,回了句晚上聊,结束了对话。   陈秋持没有开车,他带着陈钟泠走进地铁站,耐心地教她在手机上绑定交通卡,演示如何进站出站,又一步步帮她设置好移动支付,还特意提前在小程序上点好奶茶咖啡,到了店里直接取走。   十年未归,陈钟泠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家乡以及家乡的生活方式了。陈秋持则在一旁絮絮叨叨,似乎将千言万语都积攒到了现在,就等她回来讲给她听。   讲得正热闹时,陈钟泠突然侧过头,轻轻巧巧地问:“这些天,我住你房间,你男朋友住哪?”   “他自己有房——”陈秋持下意识回答,话到一半却猛地顿住。   陈钟泠莞尔:“不想告诉姐姐吗?”   “也……不是。”   “怕我不接受他?”   “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语气温和,“只要是正经恋爱,不乱来,就很好。”   “嗯,是很正经。”陈秋持没想到这件事顺利到如此地步,自嘲地笑,又忍不住问,“哎你怎么知道?立航说的?”   “你鞋柜里有两种码数的鞋子。”   “哦。”   雨是在他们回家的半途突然落下的。   两人被困在地铁站出口,玻璃屋顶隔绝了雨水,但雨滴拍打出清晰的噼里啪啦声,感觉几乎要砸在身上。   “听说……周乘出事了?”陈钟泠忽然开口。   这个名字像一粒细小的砂石,硌在陈秋持心口。   他敷衍了一个字:“嗯。”   “其实他人不坏,如果没犯罪的话。”   “你是说他把你弄到美国,让你黑在那儿,还瞒着不告诉我们你到底在哪,这叫‘不坏’?”   “我当时……是我自己想躲的。”   看着姐姐的眼睛黯淡下去,陈秋持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说:“算了,都过去了。”   沉默片刻,陈钟泠又试探着问:“那……许维呢?他真的……死了吗?”   “提他干嘛。”陈秋持更烦躁了些。   “我就是问问,听人说他失踪了。”   “你别听街上的人胡说。”   “没有吗?那他现在在哪?”   陈秋持厉声道:“一个人渣你打听他干嘛?他害了你,害了我,我们好端端一个家,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你还想找他?找到之后亲手捅他一刀吗?”   眼见陈秋持真的生起气来,陈钟泠便换了个话题:“找时间去看看爸爸吧。我回来给他发微信,他没回,也不知道看见没。”   “呵,原来你已读不回的毛病是遗传他的。”   雨停了,天色也更暗了,俞湾被浓雾遮盖着。陈秋持撂下这么一句话,径自往家走。   陈钟泠快步追上他:“怎么这么大情绪啊?”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怎么了?”   “他压根不想看见我,我上次见他,他说我除了作恶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爸爸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纯粹不喜欢我这个人?还是恶心我的取向?他是不是宁愿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如果没有我,妈妈也不会生病,不会早早去世了,所以我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能让他想起这辈子受过的苦?”   “秋持,不要这么说,爸爸也是不得己,当年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我怎么?你想说什么?”   陈钟泠倔强地抬头看他,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那年,我和许维……不是他强迫我的,我和他是在一起的。”   一阵凉意从陈秋持的脊背升起,直直钻进脑子,耳朵里一阵轰鸣,他似乎听不到姐姐在说什么,又竭力去听。   “但我不敢说,或者,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就去把他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爸爸让我去报案。”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她说了,陈秋持震惊之余,很多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为什么?怎么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她永远不说,他是不是就能一直蒙在鼓里?这些念头像沸腾火锅里的食材,灼热地浮浮沉沉,却始终看不见全貌,始终想不通。   “为什么?你……故意的?”   姐姐的眼里浮起一层水汽:“他和我,那次之后,他说,只是试着玩玩,根本不算男女朋友,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认真的……我不甘心,又觉得被一个人渣给骗了,又很丢脸。”   “所以你跟我说,我当年因为这事儿进去,其实是可以不发生的?都是因为你的不甘心和丢脸?”   “秋持,对不起……”   陈秋持向后退了两三步,像在躲避什么致命的东西:“别再跟我说话了。你知道再多说几句我就一定会原谅你,我就是个贱骨头!但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姐姐是想跟你说的——”   “你可以在事发当天跟我说!也可以在临走之前说!这十年里面你每时每刻都可以跟我说‘哎陈秋持你知道么我当年骗你了’!但你没有,你就等到回来之后我最快乐、感觉整个人生都圆满的时候跟我说!”他喘着粗气,几乎哽咽,“你真行,真好,真他妈的会挑时候……”   陈秋持腿一软,一把撑住墙壁,弯下腰大口呼吸。陈钟泠伸手想扶,却被他狠狠躲开,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第59章   陈秋持买下这栋小别墅五年多了。那会儿景区改造的补偿款刚刚到账,这里刚刚开盘。当年这个楼盘孤悬于城郊,偏僻得让人绝望,除了这几排小房子,周围什么都没有,而他买下来,单纯是因为它在山脚下,净慧师父修行的山脚下。   五年来,他对这栋房子的造访屈指可数,像是对待一个远方的密友,只有一些私密的、体己的需求才会来。   这里似乎能闻到檀香,虽然他也知道大概率是心理作用,但被这样的香气柔软地包裹着,多少能平静一点。   他粗略地整理了房间,收拾出一个能睡觉的坑位,就再也不想做别的了。下楼,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走到上山的路。一段时间没来,这里改造成了健身步道,两侧种上了低矮的植物,如果是春天,应该很美好。   户外没了遮挡,野风恣意,很冷,吹得他愈发清醒,清醒到几乎产生了痛觉,他觉得自己需要听聂逍说说话,但在还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电话已经打出去了。   “想我啦?”聂逍的声音很低,也很甜。   “嗯。”   “我还在文旅局,晚上回不去了,明天上午直接跟领导去省委。”   陈秋持心里一凉:“省委?你要……回去?”   “就是个外宣分享会。老林他自己不去非让我过去讲,我真是……”聂逍小声抱怨,突然顿住,“诶?你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高兴啊,怕我跑啦?”   “……没有。”   “真没有?”   “嗯,随便问问。”   “那我还挺失望的。”   风沙迷了眼,陈秋持鼻子一酸,脱口而出:“你迟早要走。”   “啊?什么意思?”   “不是么?你从到俞湾的第一天就不想在这儿待着,我们这个小地方配不上你的才华,你想尽了办法做出各种花里胡哨的成绩不就是想要再回省委么,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这话太尖刻,他说完就后悔了。   聂逍立刻收起了戏谑,小心翼翼地、郑重地说:“你别生气,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敢说你没想过?”   “我确实刚来的时候情绪不好,但这之后……我们之间发生那么多事,那么多波折,甚至死里逃生过,你觉得我还会想离开么?”   一个“死里逃生”就让陈秋持冷静了下来,他清楚刚才那是迁怒:“对不起,我就是……”   “别怕,陈秋持,我不会离开你。”   一阵刺痛,他看到手臂被枸骨的叶子划出几条细细的痕迹,血珠穿成线,一点点冒出来,和树上的红果子相映成趣。   这时,他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叫聂逍,陈秋持匆匆道别,挂了电话。   聂逍第二天下午回到办公室,虎子蜷在他椅子上,听见响动立即竖起耳朵,甩甩脑袋,跳上桌再借力跳到他身上,久别重逢似的,拼命往他颈窝里钻。   “你怎么在这儿啊,陈秋持呢?”   猫当然不会回答他,湿湿凉凉的小鼻子蹭着他的下巴,腻腻歪歪地趴在他肩膀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聂逍直接扛着猫去了者也,刚迈进门槛便朝吧台喊了一声:“嘿,大侄子!”   只见冰箱旁边缓缓站起一个女人的身影,跟他面面相觑。   聂逍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姐姐。”   “你是,聂逍?”女人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对。”他尴尬地笑,“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是立航。”   “他有事回家一趟,你找他?”   “不,不找他,秋持呢?”   “没和你在一起?”她的表情微妙地变了。   “没有。我昨晚没回来。”   陈钟泠眼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伤感:“拜托你去找他好吗?他现在……不接我电话。”   “出什么事了?”   “想必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有些以前的事……很残忍,但我还是告诉他了,我希望他可以放下恨意,好好生活,不要纠缠过去,没想到弄巧成拙。他昨天走的时候情绪很不好,麻烦你去陪陪他好吗?”   和陈钟泠谈完后,聂逍立刻打给他。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音说了好几遍,陈秋持才接起来。   “你在哪?”聂逍的声音绷得很紧。   “没在哪。”   “先回来好吗?”   “过几天。”   “那我去找你。”   “你上你的班。”   “我不想上我的班。”聂逍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就要见你。”   陈秋持听出电话里的聂逍有种强硬和刻意压制住的怒气,却因为这股怒气,身体暖了起来。他发了定位,不到半小时,就听见车刚开进院子的声音。   聂逍下了车,并没有进门,倚在车门上点燃一支烟。   “你开立航的车啊?”陈秋持站在门口问。   聂逍直直地盯着他,紧抿着嘴不说话。   “怎么还抽上烟了?”   聂逍吐出一口烟雾:“太生气了又不能朝你发火。”   “可以的。”   “我不想。”   “回去吧,我没事,就想自己待着。”   “说了来陪你。”   聂逍一动不动的冷淡让陈秋持感觉懊恼,本已经沉淀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没必要陪。”   “没必要?那你昨天给我打电话?打了还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这种人生顺利的人不会懂的。”   聂逍掐灭烟:“我的家庭是什么样,我自己没办法选择,我人生顺利这也不是我的错,但我人生顺利没什么苦难并不代表我没有理解能力,并不代表我没有心!我怎么就不懂呢,正是因为我什么苦都没经历过所以看见你这样我心疼得快死了,可能你们觉得‘还好’的挫折,落到我头上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我怎么就不懂呢,我一路上吓得要死生怕你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明明是自己开的车,吓得快吐了!”   他的难过和慌乱让陈秋持心头一软,冲过去抱住他。聂逍倔强地僵着不动,胸部起伏,怒气未消但声音温柔了下来。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陈秋持仰头吻了上去,是一个态度很认真的吻:“那这样呢?”   “主动性还行,就是太没技巧了。”说完便示范了一个深吻,怀里那个每时每刻都紧绷的人,慢慢放松下来,软成了一滩水。   陈秋持的手试探着探入他的衣摆,触到他的皮肤,手心立刻温热起来,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烧着了:“我想要你。” 第60章   陈秋持看出聂逍明显想拒绝。   他几次张嘴想认真说些什么,都被他岔过去了。就像太极推手一样,周旋着忽进忽退,直到聂逍抓住他毫无章法乱摸的手:“秋持,你别,你等一下。”   “别?为什么别?不行吗?你要是不行就我来。”   “我不是——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姐姐——”   “你要提她就出去!”   聂逍依旧攥着他的手,攥得生疼:“那你想说什么,跟我聊聊可以吗?”   陈秋持疲惫地抬了抬眼睛:“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做,你要是不想睡我就走。”   “我知道你心情很差,我也不是来找你做这件事的——”   陈秋持推开他,放弃似的后仰,倒在床上,抬起手臂盖住眼睛,似乎羞于让聂逍看出眼里的内容:“那你回去吧。”   “我的意思是……”聂逍欲言又止,很为难的样子,“我没想过要来做这件事,所以什么都没准备。”   “那就不用。”   “那不行,我现在去买。”   “叫外卖。”陈秋持起身拉住聂逍,眼里有千丝万缕的线缠着他,“你别走。”   聂逍在黑暗中试探,他能明显感受到那把僵直着的轮廓渐渐柔软下来,化成液体在手里翻覆,于是不再说什么,一寸一寸地探索,陈秋持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和瞬间成行的眼泪让他动容,同时也升起盼望的心情。   陈秋持却在某个瞬间眼前突然一片血红,他无法自控地想起那些屈辱的伤,聂逍的脸近在咫尺反而愈发模糊,同时很多个狰狞的陌生面孔清晰起来。他心中惊悸,瑟缩着往侧面躲,又因为被聂逍抱着,躲不掉,便开始剧烈挣扎。   聂逍突然打开夜灯,一手托起他的后脑勺,一手捧着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是我!陈秋持,睁开眼睛,是我!”   “你看着我。”聂逍的嘴唇轻点他的脸颊和鼻尖,“别怕,一直看着我,好吗?”   陈秋持总是受不了他的“好吗”,于是将自己彻彻底底投入他的怀抱。   他感觉到了他的融入,又温柔地陷在深处,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液态,循着自然规律和本能,从溪流汇聚成河,沿着山谷游走,感受着这座山柔软和坚硬的每一处细节。   陈秋持始终不敢闭上眼,即使咬破了嘴唇,即使身体抖得像风里的树叶,直到眼里蒙上一层雾,直到失神,他都没有闭上。   在聂逍眼里,这双眼不再像深山幽谷,反而近乎天真,是单纯的愉悦,他知道他喜欢。他的岛屿宁静温柔,接纳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于是他在温存中着陆,在岸上扎根,在阳光下繁衍生息。   结束很久,陈秋持都还是直勾勾地凝视着他,把聂逍看得脸都红了。   “别再看我了行吗,脸皮再厚也经不住你这么看。”他说。   他便不看了,盯着天花板上某条细细的裂缝发愣。   聂逍把玩他的小指:“我记得第一次跟你说话,说到你的名字,你说是持刀抢劫那个持。现在才知道……”聂逍轻轻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持,应该是把持不住,难以自持。”   “哦,不是持久的持么?”   “切,你高估自己了。”聂逍笑着,见他心情很好,试探地说,“……我来之前,跟姐姐聊了一下。”   陈秋持猛地起身,双手压着他的肩膀,用一双微凉的唇堵住了他的话。他清楚知道吻落在哪里会让他颤栗,于是用牙齿轻轻咬聂逍的耳垂——   “你要是精力太多就消耗在我身上,不要说这么多废话!”   他们在山间小屋缠绵了整整两天。   这天上午,下起不大不小的雨,陈秋持醒了却疲倦至极,听着雨声昏昏欲睡。   聂逍望着窗外:“没想到陈老板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房子,怎么着,留着金屋藏娇用的?”   “嗯,你就待这儿吧,别走了。”   “哎,咱俩都不在家,我女儿怎么办?”   “你什么?”   “陈小虎。”   “她自己知道回家吃饭,立航也会帮她铲屎。”   “哦,那就行。我在想,如果把她带来,她应该很喜欢在小院儿里玩。”   陈秋持没接他的话,转而说:“这个房子,是我拿到补偿款之后买的,因为它就在山下,离净慧师父最近。”   “你爸?我需要去见他一面吗?”   “不要。他到现在都觉得我喜欢男人是一种罪恶。”陈秋持转头望向他,眼里还迷茫着,说话却清亮了不少,“哎你说,如果我们在他禅房里做,是不是更刺激一点?”   聂逍猛摇头,一脸惶恐:“你别别别——这我可不敢。”   “怕亵渎神明?”   “怕我岳父打死我。”他突然搂过陈秋持的脖子,耳鬓厮磨,“陈秋持,爱和恨都是流动的,像水一样,别那么执着好吗?”   他们睡了个不算短的午觉,身上一层薄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旖旎的潮湿。   聂逍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水痕:“你先洗?还是一起?”   陈秋持半闭着眼睛:“……动不了。”   “那我帮你擦擦。”聂逍轻轻抚过他大腿和背上的伤疤:“你的脸和身体好像是两个人。”   陈秋持没力气说话。聂逍过分小心的擦拭让他有点痒,又联想到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自顾自偷笑。   “你笑什么?”   “痒。”   “不对,你的笑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很像我死了你在帮我擦洗穿衣服。”   “呸呸呸!瞎说什么!”   “没瞎说,我找不到正经工作那段时间,就在医院做临时工,有半年多都在干这个活,和一个护工大叔一起。他觉得我力气大胆子大,而且,帮刚过世的人穿衣服,收入比较高——”   “陈秋持!”聂逍突然紧抱住他,“别说了,求你,我心疼得要命。”   陈秋持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值得心疼,但这样被抱住,他也无端生出一些自怜,于是整个人松弛了,困意袭来,似乎要睡过去。   聂逍起身去拿了点东西,再回来时,脱了他刚给陈秋持穿好的短裤。   陈秋持下意识伸手去挡:“你干嘛?”   “不干嘛。”他笑笑,“给你画个小画。”   他画得很痒,却很快,陈秋持再低头看时,大腿内侧那条疤被画上一条缠绕着的蛇。   “蛇和权杖是治愈。”聂逍说。   “嗯,挺好,那干脆纹上去。”   “不要。”   “为什么?我又没有考公务员的需求。”   “不是,文身很疼的,我怕你疼。”   “切,说得好听。刚才这么狠也没见你怕我疼。”   “啊?很疼吗?”   “不疼,逗你的。”   陈秋持虽很能忍痛,但还是得承认,这件事确实痛,当时可能被多巴胺和内啡肽掩盖了,但过后是细细密密的疼,像初春的雨,无处不在。   或许也不是身体的疼,只是他心里的酸。   这两天,聂逍屡次想跟他谈,屡次被他打断,不是说不想提,就是各种妖孽的方式转移注意力,到最后聂逍都怕了他,不想说就不说了吧。   直到最后一次用力撞碎他的声音,陈秋持没忍住,漏出一句带着哭腔:“都是假的,聂逍,我难受……” 第61章   陈秋持在哭诉的时候全是小孩儿告状似的话,什么“他们骗我”,“他们不理我”之类的控诉,但两天来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理智回归,待平静下来,他说:“我在想,就算当年她亲口告诉我她和许维在谈恋爱,我大概也不会相信。”   “我不是为她找理由。你不知道她当时是个什么样子,身上有伤,虽然不严重,但很明显,一看就是……”他没说下去,头更低了一些,窝在聂逍胸口,被柔软的毯子包裹着。   许维可以说是整个俞湾的反面教材。爸爸过世得早,妈妈一个人撑起家,生活本就不易,他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有赌博的毛病。而陈钟泠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任谁都不相信他们两个能有交集。   “我冲动,但我并不后悔。不管是不是被强迫,他纯粹玩弄我姐这件事,我也忍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我懂。”聂逍轻柔地抚摸他的背。   “她说,之所以告诉我实情,是不想我和爸爸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可有些事没办法解释,有些矛盾也没办法化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强求了。”   “你姐姐,或者爸爸,可能宁愿相信你眼里的那个场景,而不是真相。”   “我付出了人生中最惨痛的代价,他们也都是。”   陈秋持跑出来躲在这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被欺瞒的刺痛。他用手指描摹聂逍胸肌的轮廓,低声说:“任何时候都不要骗我,好吗?”   “好。”   “那我问你,周乘的公司,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突然出问题,是因为什么?”   他看到聂逍的眉头一动,似乎想躲闪,又轻描淡写地笑一下:“因为他伤害过你,我也不能容忍他再有第二次机会。”   “具体呢?”   “我去找方总,哦,我们在家就这么称呼方遥的。他在集团里表面上只负责管理一间咨询公司,实际上那是个能力非常强的公关团队。那里面有资深律师、搞市场的、研究经济学的,还有不少心理专家,他们会从很多个维度分析合作方或者竞争对手的性格特点,来判断他们的商业行为,也掌握整体的市场环境。整个集团的投资方向和营销策略都是他们制定的。所以我让方总去结交周乘的上游公司,寻求一些合作机会,当然了,这些合作都是合法合规的,只是在合作过程中,会找到不少他们的漏洞。”   “比如呢?”   “比如,分析他们的资金流向和财务数据。”聂逍的指尖轻轻划着他的后背,显得这场商业课有着异样的风情,“当然,这里面有明面上的数据,也有见不得光的,尤其是黄金和房产交易,比较容易突破,只要抓住一个小缺口,就可以端掉他一整条的洗钱网络。”   “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吧?”   “有一点。其实方总起初是不肯做这些的,他以一个商人的思维模式,觉得这种损人也不利己的行为是无用功,直到那次车祸。那次之后,我就没参与了。他只跟我提过一次南美的拍卖会,我猜,他手里应该掌握了足够让周乘被通缉的证据。”   这时候有冷风簌簌地吹进来,把那些困扰陈秋持的疑惑都吹散了,然而他再看聂逍,却有了新的疑惑,于是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深不可测啊,那咱俩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是不是也会像对付他一样对付我?”   聂逍无奈地笑,捏了捏他的后颈:“你有什么可对付的啊陈秋持,你干净清白毫无破绽,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只能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滚出你的世界。”   这天他们在手机铃声中醒来,聂逍接起来,刚称呼一声“林主任”,那边就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陈秋持懒洋洋地躺着没动,只微微睁开眼,看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斑斑驳驳地跳动,那应该是风拂过树梢的影子在摇晃,晃得他有些头晕。   看来还是不能纵欲过度,他在心里默默叹气。   “刚干出点成绩就飘了?你觉得在这儿干到头了?可以步步高升了?”   林主任的怒吼一字不落地传出来,陈秋持也有些惊讶,他在俞湾工作六七年,一向都是沉稳圆滑的样子,从没见他跟谁发过这么大火。聂逍则默默听着,偶尔道声歉,对上陈秋持的目光,尴尬地笑笑,等挂了电话,他轻叹一口气:“怪我,没请假就跑了。”   “老林嗓门儿还挺大。”陈秋持笑笑,“你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经历这种事。”   “什么意思?”   “当初怎么想起来考公务员的?自己家产业不够你发展么?”   聂逍放下手机,思忖片刻,说:“我现在和方总关系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不在一起工作。两个一样大的继承人,很容易就会有竞争、有矛盾、有阵营,而且我也不是个经商的料,还不如就走自己的路,每年分红就行了。”   “倒也是。”   “其实方总也挺羡慕我的,说我在集团里什么活都不干躺着拿钱。”   “你可以给他画幅画挂墙上。”   “哈哈我也是这么说的!”聂逍的笑容散得很快,“其实我也想过,我还没到三十岁,这种一眼能看到退休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陈秋持的午觉又一次睡到傍晚,晚上就睡不着了,靠在床头玩手机,偶尔跟忙着的俞立航聊两句。   聂逍捏着他的另一只手把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相豪迈,这和他之前睡在者也二楼的状态不太一样,有种老夫老妻似的坦然。睡梦中,他突然弹动一下,嘴里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   陈秋持低头凑近:“说什么呢?”   “……带陈秋持回家。”   显然是没醒,陈秋持莞尔。过了一阵子,聂逍翻了个身,搂住他的腰,呼吸均匀绵长。   陈秋持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问:“那要是陈秋持他本人不想回家呢?”   聂逍没睁眼,无意识地蹭了蹭:“带陈秋持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第62章   陈钟泠提出自己出去住,被陈秋持一口回绝。他搬出了住了十几年的者也二楼,离开自出生起便从未远离的俞湾,投入了新的环境。走出那个小镇,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了一些。   当然,工作还是照常,只是不像之前那么勤勉,每周只有一两天待到打烊,其余时候遵循公务员的下班时间。再开车驶入聂逍家的小区时,已不是“固定访客陈先生”,而是“业主陈先生”。出入都有保安很自如地跟他打招呼,偶尔深夜归来,还会关切地说一句“陈先生辛苦了,早点休息”。这些细碎的日常,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俞湾5A景区的授牌仪式在这一天举行,陈秋持不爱凑这种热闹,便独自待在二楼哄猫睡觉。   楼下人声鼎沸,聂逍穿梭其中,忙碌却从容。周末刚剪的头发干净利落,腰线流畅,长腿笔直,剪裁考究的西装将那股若有似无的性感关在里面,像是刻意藏好,回家只给自己看。   工作中的聂逍有着超出他年纪的严肃和持重,只在配合拍照时应景地笑一下,不疏离也不过分热络,恰到好处的笑容。   真好看。   陈秋持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也看见了自己,微微扬起下巴,心里立刻跟着晃动了一下。   很奇怪,他想。聂逍不是什么闪着光的英雄,可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他无端觉得骄傲。   聂逍今天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晚饭时,他拨弄着碗里的饭,拨了几下才吃上一口,意兴阑珊。   “怎么了?不饿?”陈秋持问。   “有个5A景区被摘了牌。”   “这还能收回去的?”   “当然,每年都有复核,不达标就摘牌。”   “我还以为评上了就算考过了。”   聂逍看着他的眼睛,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老林说,他们有可能想要申请借调我过去。”   “省内?”陈秋持的筷子也跟着停了。   “不,有点远,一千多公里。”   陈秋持的脸色迅速黯淡下去。   “当然了,调任通知还没发。”聂逍慌忙解释,“我当时就拒绝了,真的,我说我不想去,但又找不到像样的理由,什么父母年迈孩子年幼这些我都没有,而且我本来就是被借调来的——”   陈秋持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呵,你以前说过,咱们两个,只有我才能决定离不离开。”   “不不不,秋持,这不是一回事。……我是想说,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跟你走?去做什么?我除了这间店,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我要被你养着吗?”陈秋持摇头,接连不断地摇头,“我不能,这样没尊严。”   “我们之间需要介意这个吗?”   “不需要吗?”   “我们应该是不分彼此的。”   “就算我再爱你,都不想靠你养着。”   “我不是那种人。我有多尊重你,就算没什么东西能衡量,至少人品值得你信任吧?”   “我信,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我要是愿意被养着,当初就可以跟——”   “陈秋持!”聂逍厉声打断他,“你先冷静一下,再说下去就伤人了。”   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窗户“砰”一声,聂逍起身去关窗,听到背后陈秋持平静却低哑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阵风似乎卷走了两个人的焦躁。   聂逍慢慢地说:“你记不记得赵哥夫妻俩的故事,过度的自尊只会带来伤害。”   “情况不一样,你不要扯别人。”   聂逍站在他身边,揽过他的脖子,在后颈轻轻地捏,安慰似的:“先不说了,没确定的事儿。”聂逍低头凑近他的耳朵,“我尽量拒绝,好不好?”   夜深了,聂逍靠在床头忙着回复消息。屏幕的冷光里,他时而轻轻蹙眉,时而又舒展开来,还是好看。   陈秋持侧卧在一旁,他对傍晚那场争吵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冲动,口不择言,以至于两个人晚饭都没吃好,这会儿竟然有点饿,还有点渴,还有点别的本能蠢蠢欲动。   “哎。”陈秋持伸出一根手指戳聂逍的腰,“还不睡?”   “马上。”   “可我都躺下了。”   “等一下啊。”   “等什么?你的万艾可还没到货吗?”   “我什么——”聂逍不解地望向他,随即反应过来,笑意从弯起的眉眼里荡漾开,“陈秋持,你今儿晚上别想睡了!”   畅快淋漓地闹完几场,聂逍依旧抱着他不肯放松,陈秋持被箍得有些缺氧,用力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是潮湿的浪荡气息,似乎还掺杂了一些些刺激,让他鼻子发酸。   “我想要长久,”他说,“长久地和你在一起。”   聂逍果然还是没被调任,俞湾景区在年底旅游高峰时突发意外——正值庙会期间,游客数量远超负荷,拥挤之下有人受伤,差点发生大规模踩踏事件,上级勒令景区必须在春节前完成全面整改。聂逍开始没日没夜地忙,整改现有设施,安装旅游环境承载力实时监测系统。   陈秋持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状态,在者也待到深夜,隔着河岸与对窗的聂逍遥遥相望。有那么几天,即使近在咫尺,却连匆匆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反而是冯译到店里的次数越来越多,陈秋持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聂逍。   看得出他是冲着陈钟泠来的。   三十五岁,原本应该是一个女人衰老的开始,但姐姐不是。年少时清雅淡然,看着并不惊艳,等到了这个年龄,面容却有了怒放的意思,长相不老但心态成熟,在岁月里酿成了别样的风韵。   陈秋持没说什么,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姐姐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聂逍许诺忙完这一阵子,就请年假和陈秋持一起出去玩,体验从旅游从业者变成游客是什么感受。陈秋持笑着答应下来,却并没当回事,直到有天晚上,收到他发过来几张机票订单截图,他诧异地抬头望去,聂逍趴在窗台上,春光满面:“走吧,陈老板!” 第63章   陈秋持已经连续十几天没在湾北街露面了。这情况从未发生过,但大家也都没什么异议,好像习惯了他的特立独行,或者说,认定他就是这样的人。好在者也的生意照旧,秩序井然。   在这十天里,他们辗转于四座城市,住了六家酒店,做了十九次爱,逛了二十一个景区,吃了二十五顿饭,排过无数次队。最后一天,当他瘫在酒店松软的床垫上时,陈秋持感觉自己每一个关节都想脱离身体四散奔逃。   他们谁都不想动,只能叫外卖。   聂逍在出门这段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口味已经被俞广乐养刁了,吃什么都觉得不好吃。陈秋持却没什么意见,给什么吃什么,他不挑。   “真难吃。”他不耐烦地把菜里的洋葱挑出来,“你也别勉强,不好吃就别吃了呗。”   陈秋持则是一副长痛不如短痛的样子扒拉几口:“唉,无所谓,能填饱肚子就行,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更得吃好吃的吧,不能亏待自己。”   陈秋持快速吃完,收拾干净,慢条斯理地说:“所谓成熟,就是愿意把不好吃的东西塞进嘴里,并且心安理得地咽下去。”   “是么……”聂逍继续嫌弃着洋葱,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小心说了句粗口,“陈秋持你什么意思!”   见他若无其事地甩掉裤子去洗澡,聂逍哀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混着陈秋持带着笑意的回应:“可能是物以类聚吧。”   过年前夕,昭爷爷找到陈秋持,说黎振邦马上九十岁了,想以自己真正的身份过个寿。者也为此停业两天,邻居们三三两两聚在店里,喝茶、品酒、打牌、闲聊,者也的灯光也变成了暖光,是春节之前,家里特有的松弛和温暖。   周佳阳去年去了新西兰留学,这次回国连家门都没进,就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冲进店里,一刻不停地抱怨南半球的生活有多无聊,说她“急需活人的气息”。她在那边迷上了户外运动,整个人晒成了小麦色。从盛夏的新西兰飞回来,羽绒服里只套了件小背心,一进门就利落地脱掉外套,非要给大家展示健身成果。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俞一亭接替她成为魏然的上班搭子,可没想到,俞一亭也要走,她考到了税务师证,拿到了上海一家公司的offer。   “我想好了,不能一直躲在这儿被你们照顾。”她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温柔却坚定,“人总得自己往前走。”   魏然说:“如果工作不顺心,就辞职回来。”   “嗯,我也不会委屈自己的。”俞一亭笑了,“你们都是娘家人,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喊你们去给我撑腰!”   俞歆和陈钟泠并肩坐在后院的长椅上,各自捧着一杯酒。她们在学生时代算不上亲密,但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一个儿时的伙伴坐在身旁,已是难得的幸运。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另一个儿时伙伴。   “谈不上爱情,就是那种……怎么都割舍不掉的朋友。”俞歆抿了一口酒,靠在陈钟泠的肩膀上,“这么多年了,他来,我就好酒好菜招待着,不来,我也不想他。有时候他会冷不丁主动给我发微信,我就知道他肯定遇上事儿了,陪他聊几句,把他逗笑了,就好了,他不联系我,我也不主动联系他。他好,就让他在外面风风光光的,他进去,我就时不时去看一眼送点东西,一点一点地还他这些年的照顾。”   “我也挺想去见见他,但我听说他跟秋持……”陈钟泠没说下去。   俞歆笑了笑,目光望向远处:“他对别人干了什么我不管,也不归我管,我只知道他没祸害过我。我对他好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对我好我也都知道,我更知道他这么多年,压力很大,心里也孤独,所以……”她低下头,声音沉下来,“可能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做男人,让他做个非我不可的女人,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他娶回家,好好过日子,就算没那么多钱,也想好好疼他一次。”   几位穿着朴素的老人围坐在角落的方桌旁打牌,是平时来做志愿者的退休老交警。俞懋远的妻子一边给他们添茶,一边抱怨他不光自己来,还喊上自己的同事,这下跟上班完全一样了,他们这帮人退了休也不嫌累,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无薪工作,也不知道图什么。   其中一位老交警闻言抬头,乐呵呵地接话:“嫂子,我们图的不就是中午能去您那儿蹭顿饭,下午再凑一块儿打打牌嘛!”   聂逍远远望着这一幕,对身旁的陈秋持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懋远叔特别亲切。就像......那种过年才能见到的远房亲戚,虽然不常见,但始终是一家人。”   “当年是他亲手把我送进去的。”见聂逍猛地转头一脸震惊的表情,他解释道,“幸亏那会儿他拉住了我,不然很可能会出人命,那就不是缓刑能解决的问题了。而且他为了护着我还受了伤。虽然这些年我们俩看着不熟,但我知道,真要遇上什么事,他一定会站出来帮我。”   正聊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喊“陈老板”,不用看就知道是查理王来了。这位曾经的竞争对手,如今已成了共享供应商、互相引荐客人的合作伙伴。陈秋持心里觉得当初小看了这位富二代,其实是个踏实经营的人。   “最近生意挺好的吧Charlie?”   “别提了,我这个店名字lost,又被说不吉利。有个姑娘上个月跟男朋友来过一趟,回去就分手了。”   “哈哈,这也能怪到你头上?”   “所以啊,下次我决定改名叫‘之乎’,跟你这儿凑一对儿,什么意义都没有。”   陈秋持笑道:“这名字可能会侵权,工商注册通不过。”   这顿饭吃得比年夜饭还热闹。酒过三巡,有人提起即将到来的长假,大家纷纷叹气——游客只会更多,生意只会更忙。   这次聚餐,隔壁赵家没在,夫妻俩带着安安去做手术。等吃完饭,其他人都在叮叮当当收拾东西,陈秋持上楼,找了个安静地方打电话过去问情况。赵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兴奋,说手术非常成功,安安从今往后就是个健康孩子。   挂了电话,陈秋持站在窗台前,风不冷,今年是个暖冬。   深蓝的夜空中掠过一道浅影,他以为又是昭爷爷放的风筝,转念一想不对,昭爷爷还在楼下,仔细看,是一只很大的水鸟悠然飞过,想必是从新建的湿地公园飞来的。   俞湾景区一直在长大,也一直在变化。   虎子跳上来跟他撒娇,圆眼睛眯着,赏赐给他一丝温柔。   聂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说:“你抱着虎子,我抱着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这可能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时刻。”   他后仰,蹭了蹭聂逍的胸膛。   “哎,看到冯哥在追你姐了么?”   “看到了,他最近常来。”陈秋持故作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天天来吃午饭。”   聂逍会意地笑,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这事儿……你什么态度?”   “他人挺好的,心细。那次去看展,他觉得大家都认识,只有我一个人待着,特意过来陪我聊天。”   “那你现在对你姐……”   “说一点儿都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再过段时间可能会好吧。她在美国那些年也不好过,没身份,哪儿都去不了,跟坐了个牢区别不大。”   聂逍低头亲了亲他的耳朵:“还是心软。”   “你不就喜欢我心软么?”   “也是。”   聂逍想,这年头很流行把“原生家庭”摆在台上,仿佛一切的结局都有了缘由。幸福的原生家庭不怎么常见,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或者说,多多少少都能找出些问题。   但像陈秋持这样的不多。   他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都顺风顺水,一场突变,地震一般斩断了前路,他只能辗转、只能弯着腰、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其他的生存途径。现在的陈秋持,是过去二十多年层层叠叠沉积下来的陈秋持,不管某一层或某些层是不堪还是光彩,都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他,而他爱着每一层的陈秋持。   夜幕降临,宾客散尽,他们正打算回家,却听到敲门声。   陈秋持以为是谁落了东西,笑盈盈地去开门,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面色惨白。   许维站在门口。   “谁呀?”姐姐从后厨走过来问。   陈秋持猛地关上门,一把拉住姐姐,不容分说地将她往楼上推。转身时,他用力握了握聂逍的手,笑得勉强:“你看,跟我在一起就是这样,总是不得安宁。”   聂逍伸手重新打开了门。   “没关系,有我在。”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写到这里吧,一些后续在番外。   感谢陪伴,夏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