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安   作者:于欢   简介:   秋风赋,朔方行,乱世风起,千重恨。   平胡曲,美人谋,风定长安,万里晴。   一桩陈年旧案,引发一段奇缘,阴暗的人生中,照进了一束明光,炽热而耀眼。   一纸赐婚,将二人紧密相连,多年以后,那道光,已然成为归途,她们携手并进,开辟了一个属于女子的时代。   婚前   苏荷:“我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织布缝衣,不想做内宅娘子,更忍受不了宫中繁杂的规矩,我只会排兵布阵,骑马射箭,娶了我,只会让你的王府内院一团糟。”   李忱:“李忱不过是从地府捡回一条命的废人,从无奢望良缘,又岂愿耽误娘子,然赐婚乃圣人之意,忱,不敢违君命。”   婚后   男配:“雍王只是个连路都无法靠自己行走的废人。”   苏荷:“十三郎一日无法行走,我便背她一日,若是一辈子,那我便背上一生一世又何妨。”   朝廷:“边将谋反,是诛九族之罪。”   雍王妃苏荷:“雍王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朝廷负她,我便推翻朝廷,君王不仁,我便踏破长安,弑了那君。”   权谋、日更、he、弱攻强受,攻因为幼年的一场权力争斗差点死了,所以一直坐轮椅。   谋士X女将军,性格与能力互补,腹黑攻有八百个心眼子。   架空唐代,仅以唐为背景,内容纯属虚构,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忱,苏荷 ┃ 配角:张贵妃,太子李怏,长平王李淑,周王李恬,陆善,陆庆绪,孝真公主,许合子,李十二娘 ┃ 其它:百合,权谋   一句话简介:平胡曲,美人谋,风起长安破九州   立意:在黑暗中追寻光明,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权利。 第1章 朔方行(一)   天圣九年,皇太子李怏奉命巡视朔方,同年夏,仪仗至九原郡停歇,九原太守苏仪率地方官员出城相迎,并邀太子观九原将士之勇,于九原城内最大的筑场设宴击鞠,太子平易近民,特许百姓一同观之。   大唐开国,击鞠盛行,尤在军中,将士皆以此为训,可强身健体。   君临九原,消息刚一放出,九原城就变得热闹了起来,击鞠比试的当日,城中百姓早早忙完手中琐事赶往击鞠的筑场,人人都想抢占一个观试的好位置,除了观看比试,更想一睹储君风采。   比试还未开始,筑场旁的短垣外就挤满了观试的百姓。   而街道上,还有许多人正往筑场赶,徒步的百姓、骑马的富人、乘车的官僚。   奔跑间难免剐蹭,只见那巷口的拐角处便传来了口角争执声。   九原城的大街上,有个很是独特的年轻人,与遍地穿着圆领袍衫及缺胯袍的男子不同,他身上穿的是大袖单衣、长裙覆膝,也未戴幞头,而是以小冠束发,面容清秀,颇有书生之气,又或是隐世的山人。   文人雅士在尚武的九原郡并不多见,见百姓纷纷往一处赶,她伸手推着座下的轮车,想要离开主路进到前面那个小巷里躲避人潮,然即将到达巷口时,却被脚下两个不算高的台阶堵住了去路。   对于平常人而言,只要稍迈一步便过去了,可对于坐在轮车上的她来说,这小小的台阶却难如登天。   即使是有人路过,也都只是避让,她用尽全部力气来拨动木轮,却始终不见它向前挪动半分。   她无力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长安城中纵横的沟壑都未能阻止我,今日却败在了九原郡这小小的台阶之上,怪哉,怪哉。”   就在她要放弃时,轮车忽然向前滚动,紧接着便越过了阶梯,平稳来到了由黄土夯实的台阶上。   她以为是自己贴身护卫回来了,便轻声道了一句,“怎去了这么久。”见身后没有应答这才回头,她愣眨着好看的双眼,原来替她推车的是一名身着缺胯袍的年轻“男子”,虽着男装,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来,于是连忙拱手谢道:“多谢小娘子。”   女子只是为之一笑,“前方街道皆为平地,小郎君可自行去留,奴家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辞了。”   扶她上去的女子留下话就匆匆离开了,她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没过多久,侍卫买了一些干粮赶了回来,在巷口找到她后,眼里充满了自责,“郎君。”   “文喜,你怎去了这么久,莫不是上看这九原郡哪家的小娘子了?”她并不生气,只是打笑道。   文喜连忙解释道:“小人适才替您去买胡饼,好巧不巧,回来的路上被几个莽撞的妇人撞到,小人倒是没事,可胡饼遭了殃,怕郎君挨饿,小人这才折返铺子重新买了些,路上听得他们在议论,说当今太子殿下巡游到九原,苏太守在九原鞠场上设了击鞠宴,特许百姓一同观看,那些妇人是去观赛的。”   “怪不得。”她这才明白那些人为何都往一条街道涌去,“击鞠…”   意识到说错了话,文喜便推着轮车往筑场的反方向走,“郎君…”   “我们也去看看。”她道。   文喜愣住,自家主人因自幼患疾导致无法直立行走,因此但凡有关骑射之事,她都十分不喜,甚至是厌恶,“可太子殿下在,他不知道您来了九原。”   “这么多人观赛,他发现不了我的。”她道。   “喏。”文喜不敢不从,遂应道。   筑场上,三面堆砌短垣,四周插有红旗,太守与皇太子坐在北面的彩棚下,周围有重兵把守,百姓们只能站在短垣外观看。   比试的队伍都是特意从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因此筑场上的比试十分激烈。   马背上的人手持如偃月一般弯曲的球仗,在筑场上来回穿梭,如拳头般大小的鞠球在马蹄下飞滚,球头紧握月仗,骑马上前用力一击,鞠球成功穿进了毬门的风流眼中。   “好!”皇太子拍手叫好,“苏太守的部下,果然都是勇猛之士。”   苏仪则谦虚道:“他们是因太子殿下来了,这才士气大振。”   皇太子笑了笑,“说起这个击鞠,圣人年轻时,常与军中诸将对击,无一敌手,百官无不惊叹。”   “圣人是国朝的圣天子,平内乱,创盛世,击鞠骑射,自然不再话下。”苏仪道。   随着几支队伍相继败下阵来,一名身材娇小的球手吸引了李怏的目光。   筑场上,骏马擦过,月杖相击,一名球头出声斥责对手道:“你怎么来了,岂不胡闹么!”   “阿爷又未曾点名不许我来,怎么,兄长难道怕输不成?”说话时,她忽然执仗将球从兄长马下偷走,随后又在片刻功夫间将球运到球门下,一连躲开好几人的防守。   只见那球,在她用力一击下稳稳穿过了风流眼,众人皆是一惊,只因得球的竟是那身材娇小最不起眼之人。   “好,好,好。”皇太子李怏拍手连道了三个好,“不光身手敏捷,骑术更是了得。”   后来上场的皆为压轴,竞争也越发激烈,因此次得胜,不光有太守的奖励,还有皇太子的奖赏,更重要的是,获得头魁的队伍能被太子召见,若得太子赏识,对将来的仕途便有极大的帮助,故而苏仪将几个儿子全都安排上了场,只可惜只有长子坚持到了最后。   文喜推着她来到筑场旁,花了几串铜板买通,才挤进一个边角的位置。   “珠球忽掷,月杖争击。”她坐在轮车上看着场上的争斗说道,“意气风发,好一个少年。”   没过多久便看到了今日帮扶她的那名少女,身形虽娇小,却丝毫不输场上其他的壮年男子,无论骑术还是球技,甚至比那支连胜队伍的球头还要更胜一筹。   她的出现,使得场下围观的百姓,尤其是女子,纷纷叫好,中间不乏女着男装者,见她赢球也异常的激动,“女子骑上马,也可以如此英姿飒爽,也有不输男儿之势。”   连文喜都感到十分的惊讶,他瞪着双眼,“郎君,小人还从未见过这般洒脱的女子,击鞠竟这般的厉害,无论单兵作战,还是团队战术,一点都不输男子,不过对面的球头也十分了得,但论战术指挥,还是她更胜一筹。”   显然,在文喜看来,这场击鞠,胜负已分。   眼前的场景,让她心生感慨,同时也对马背上的女子充满了羡慕之情,越是如此,她便越是难过与自厌,搭在双腿上的手也不由的攥紧了衣裙。   “走吧。”她道。   文喜看得入迷,差点忘了身旁的主子,连忙弯腰推起轮车,“喏。”   准备离开时,场上恰好追逐到了筑场一角,纵马奔跑时,女子的汗水顺着挥下,几滴热汗洒到了短垣外,她的腿上便多了一处被汗滴沾湿的痕迹。   而她眼里那充满了失落的目光也被马背上击球的女子看到,那是一种对自己无能而产生的厌弃。   最后,文喜推着她离开了围观的人群,女子也将心收回到赛场。   直至黄昏,比试落幕,皇太子接见了头魁队伍,还单独奖赏了球头。   苏仪将太子安置于太守府的官署中,又带着太子去了苏宅,皇太子拉着苏仪坐下长谈,苏仪便吩咐婢女烹茶。   “苏太守治理有方,麾下个个神勇,我大唐又要多几名得力干将了。”皇太子慈和的笑道。   “殿下过誉了。”苏仪道。   “不过吾最看好的,还是最后争胜队伍中落败的球头,这场比试若无失误,本该是她赢才对。”皇太子有些可惜道,“吾看了这么多年的击鞠比试,头一次看到这般厉害的女子,与军中的男子相争,竟有获胜之势。”   听到皇太子这般夸赞的话,苏仪不由的想到了好友的提醒【“苏兄不是满腔抱负无处施展么,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只要苏兄好好招待,在太子殿下跟前留个好印象,将来不愁不被重用。”】   “殿下。”苏仪拱手微微抬头道,“其实,不光胜者是下官的长子,那落败的球头,也是下官之女。”   “哦?”皇太子有些惊讶,“她,竟是苏太守之女?”于是摸了摸胡须思索,他打量了苏仪一眼,知道九原太守是官宦子弟,出身不算差,身后也没有大的背景与势力,便道:“吾有两个弟弟,今年刚及冠,一个封周王,一个封雍王,成年的亲王里,就他们二人尚未婚配,而吾呢,又与雍王最是亲近,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为弟弟们着想。”   苏仪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竟让皇太子有了要替弟弟纳妃的心思,他本想说些什么,皇太子便又道:“周王李恬,母亲是张德妃,乃节度使之女,婚事自不用吾操心,但雍王自幼丧母,吾身为长兄,这些年也一直在为他的婚事留意,今日看到令爱,觉奇女子也,便想替雍王做主,回京向圣人请婚,苏太守觉得如何?”   苏仪因军功官至太守,却一直不受朝廷重用,壮志难酬,如今好不容有了机遇,却不曾想到皇太子竟一下看上了自己的女儿。   他并不知道女儿的意愿,但以她的性子想来大抵是会拒绝的,可这送到眼前的机遇,苏仪实在不想就此放弃,他知道此刻驳了皇太子之意,损了他的颜面,今后恐仕途再难有起色。   “阿郎,太子殿下,茶来了。”婢女端来两杯刚烹好的茶,随后抱着托盘退下。   是夜,七月将至,临近乞巧,九原城内挂满了灯笼,街道两边的摊贩也开始贩卖起了花灯。   江畔偶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月下相会,携手放灯,清风拂过江面,吹散了夏日的燥热,也吹走了来此散心之人的烦忧。   白天筑场上的身影,时而浮现出她的脑海,是羡慕,也是幻想中的渴望,她坐在静无人声的江畔,看着江面漂下来的花灯,灯上有他们的寄托也有相思,在风的推送下,顺着江水漂向远方。   她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笛,迎着江面徐徐吹来的微风,闭眼吹奏,风拂起衣袖,卷起长长的发带,悠扬的笛声也随风而起。   水面浮映着孤独的人影,笛声引来了流萤,一只手从江畔伸出,轻薄的长袖慢慢向下滑落,露出了白皙修长的手,流萤在她身侧飞绕,扑腾,闪烁。   “我虽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这笛声的美妙。”女子说道,目光旋即转向轮车上的少年,“就像吹笛人一样。”   作者有话说:   架空唐代,击鞠也就是现代说的马球,至今为止,未曾于文献上看到“马球”二字出现。   唐代风气十分开放,女性着男装骑马出行非常普遍,马是唐代非常重要的出行工具。   关于服饰,以幞头与窄袖袍、衫为唐代特色,但是上衣下裳的制式不曾断过,古代服饰非常复杂,祭服、礼服、公服、常服、燕居服,看过作者菌以前的文章的应该知道,这里就不多赘述啦。   本文全文架空,以唐代的安史之乱为背景,全文虚构,与历史无关,请勿考据。(会有人物原型,但与历史对应的时间有所出入,虽然是小说,但也会带来大唐的人文风貌,称呼、官职,皆会参考文献。)   凡文里的“大人”一词,皆指父或母,唐代称呼官员都是姓加官职,宰相称相公,唐宋称呼很相近,但因为唐朝胡风之盛,所以有些差异,从明开始,大人才用作对官员的敬称。   He he he 重要的事说三遍。   稳定下来会日更,更新速度可看旧文,专栏有完结文,感兴趣的宝儿们可以帮忙点下收藏。   推荐旧文《女庶王》《女世子》 第2章 朔方行(二)   女子换回了装扮,端庄贤淑,文喜一时间没有认出,自己陪同雍王李忱悄悄来到这朔方之地,白龙鱼服,他遂十分的警惕,刚要拔刀,便被李忱阻拦。   “小娘子不用宽慰某,今日筑场上的击鞠,某看到了小娘子的风采,”说话时,李忱的眼里闪烁着光芒,她渴望能像眼前人一样策马奔腾,然上天对她是如此残酷,让她终生都无法行走,她叹了一口气,“而某,不过是个连站立都无法的废人罢了。”   听到这样丧气的话,女子当即摇头否决,她抬手捧起一只流萤,凑到李忱眼前,“你看这些流萤,生命明明那么短暂,却仍在努力的发着光。”   女子掌心里的流萤一闪一闪,即便渺小,却依旧能够看到它所绽放的光芒。   “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价值,这天下间,又岂有完人,就像你我,谁都不是完美的,当我听到江边的笛声时,便在想那吹笛人,能吹奏出如此美妙的乐曲,是否也像他的笛声一样呢,我顺着笛声一步步走来,竟发现是白日相遇的少年郎。”她看着李忱说道,“我虽能上场骑射,却没有像郎君这样的才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要找到自己意义,首先就要认可自己。”   李忱看着她,目光开始所有变化,无论是场上还是场下,眼前这个女子都十分的独特,与她在宫中见到的那些虚伪不同,她的眼里充满了真诚与善意,“或许,今夜发光的,不止有流萤。”   仅是一次偶遇与一道目光,便让她铭记于心。   女子看着李忱,一个迎坐在风中的少年,干净而美好,她不愿他就此凋零,也不想看到那样的眼神,便想起了疼爱自己的双亲,“遇到挫折而伤心难过时,不妨想想你所牵挂与牵挂你的人,父母双亲,兄弟姊妹,她们都是你的至亲至爱,尤是父母,若知你如此自弃,又该何等心疼与自责。”   听到这儿,李忱苦笑了一声,她当朝圣人的十三子,因残废之躯而不被重视,连冠礼都是随同着周王一并举行的,“我自幼丧母,父亲…父亲有许多儿子,不会在乎我这种没用之人。”   她楞了楞,忽觉命运的不公,也十分的心疼,不忍继续询问,便转了一个话题,“还不知道郎君的名讳。”随后微微侧身,先自报家门道,“奴家姓苏,名荷,是九原太守苏仪之女,家中排行第七,郎君唤我七娘便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好名字。”李忱随后作揖回道:“在下崔氏名宸,排行十三。”   “十三郎…”苏荷喃喃道,又小心询问之,“我可以这样唤么?”   听到苏荷的话,身后的文喜觉得僭越,便想开口制止,李忱却点头应下,“当然。”   “听十三郎的口音,官言纯正,是洛阳人么?”苏荷问道。   李忱忽然想起来,自圣人登基后,便在洛阳与长安两地来回迁都十余次,一直到开皇二十四年才在长安稳定下来,而自己也确实是于洛阳出生的,如今朝廷的官言仍以洛阳为正音。   “是。”李忱回道。   “东都洛阳,京畿长安,这两座都城一定都十分繁华吧。”苏荷问道,“父亲一直在地方不受重用,便也从没去过长安。”   “长安与洛阳虽繁华,却不如这朔方之地的百姓淳朴。”李忱道,“若让我选择,我到宁愿留在此地。”   “地方,也并非十三郎想的这么好,”苏荷抬手,放飞了手中的流萤,“这里远离京城,律法便没有那么的重,关中之地,以氏族豪门为贵,百姓家皆尚武,官员相互勾结,攀附权贵,欺压百姓,人心,在哪里都一样,长安与洛阳一定有淳朴善良,同样的,地方也有尔虞我诈。”   李忱闭上眼,“越是靠近中枢,靠近权力,人心,便越是显露。”   “中枢?”苏荷愣住。   咚咚咚!——   城楼四角鼓声接连响起,是夜禁的暮鼓之声,此时离天黑并未过去多久,“这么快就到戌时了么。”她惊回首道。   “夜禁时辰到了,十三郎也快快回去吧。”苏荷提醒道,“九原城内的律令十分严苛。”   李忱转过轮车看着她的背影,似想起什么的开口唤道:“七娘…”   苏荷回首,“嗯?”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么?”李忱问道,因腿疾,导致她生性孤僻,从不与旁人亲近,这也是她头一次这样小心翼翼的询问,连身侧的文喜都感到惊讶。   “当然。”苏荷回眸一笑,如那起舞的流萤,闪烁着独有的光芒。   苏荷走后李忱长叹了一口气,她看着自己握笛的双手,“我这是怎么了?朔方之行,明知不可能,又问来做什么。”   “郎君。”文喜推着李忱返回客舍,“您是国朝的亲王,只要您想见,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且小人看着九原太守苏仪,治军严明,城中百姓对他的评价也不错,或许将来能够受重用成为京官。”   李忱却摇了摇头,“将帅者,唯乱世显才,而今圣人闭目塞听,除非大唐江山临危,否则,忠臣良将皆近不了圣人耳。”   “明日咱们就动身吗?”文喜问道。   李忱点头。   -----------------------------------   ——苏宅——   趁暮鼓还未停止,苏荷回到了家,本想悄悄从后门绕进内院,却还是被兄长逮住了。   “阿兄,阿兄。”苏荷合着双手,作求饶之势,“头筹不是让给阿兄了嘛,您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苏仪长子苏烨拦住了妹妹的去路,苏荷见兄长不肯退让,便开始耍赖往前冲,“不行了不行了,我快渴死了,让我喝口水总行吧。”   就在苏荷走动间,苏烨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再一次将苏荷拦住,“你身上怎有一股香味。”   “有吗?”苏荷闻了闻衣袖,忽然想起来刚刚离那崔宸有些近了,许是沾染了她身上的香味。   苏烨确信无疑,便拿她开玩笑,“还以为我家七娘只会舞刀弄枪,什么时候也玩起香这样雅致的东西了?”随后凑拢小声问道:“是不是看了某位小郎君,趁月色好,偷偷相会去了?”   “哎呀,”苏荷轻轻推开兄长,“阿兄在胡邹些什么啊,我不过是在白日与阿兄对击时看见了一个书生,那书生双腿有疾无法行走,我怕他一时想不开,这才去开导的,阿兄想哪里去了?”   “真是这样?”苏烨不死心。   “当然了。”苏荷有些着急。   苏烨便让开了路,而后覆手轻轻咳嗽了两声道:“父亲找你。”   刚走两步,苏荷抬手拍上脑袋,自知又要挨训了,“知道啦。”   父亲严厉,苏荷不敢怠慢,便静悄悄来到父亲的书斋,适才奉茶的婢女见到她后,连忙走上前,“娘子,您怎夜禁了才回来,适才太子殿下来了苏宅,与阿郎夸赞你…”   “咳咳!”书房内传出咳嗽声打断了婢女的话。   苏荷只好先去见父亲,一向节俭的苏仪,诺大的书房里都只点着一盏油灯。   “阿爷。”苏荷走到书桌前低头唤道。   “嗯。”苏仪轻轻点头,但眼里并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过几日就是你外祖父的生辰了,太子殿下还在九原,为父不方便离开,你母亲不在了,你外祖父又如此疼爱你,明日你便代替为父也代你母亲去一趟九原县探望你外祖。”   听到这儿,苏荷抬起头,旋即点头,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阿爷不责怪女儿吗?”   苏仪抬头,“责怪什么?”   苏荷连忙摇头,“没,没,那女儿先去收拾行李了。”   苏仪点头,就在女儿转身离开,他忽然抬手唤道:“七娘…”   苏荷回头,不解道:“阿爷还有事么?”   苏仪随后摇头,垂下手道:“去吧。”   --------------------------------   翌日   天才刚刚亮,苏荷带上寿礼,在父亲的几番嘱咐下乘车前往了九原县。   朔方风沙极大,人烟稀少,加之酷暑,官道上便极少有人行走,大多人家都会选择清晨出行,到晌午时,路上便没什么人影了。   文喜架着马车,才走到半路,车轮碰到一块小石子稍微震动了一下便开裂了,车身不稳,他只得停下来检查。   发现车轮裂开后,文喜狠狠拍了一下,气愤道:“这些个黑心商人,真够阴险的,往后再也不租他们的车了。”   “孟子曰:锱铢必较,此之谓贱丈夫,是谁非要贪便宜的?”一旁的李忱调侃道。   经他一拍后,那裂开的车轮竟直接脱离了车轴,文喜将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这车轮是没法再用了,可如何是好。”   “吾可给足了银钱,这车是你雇的,届时你自己还回去吧。”李忱笑道。   文喜苦着脸,“郎君,我…”   李忱摇摇头,伸手指着马道,“车坏了,那马总是康健的吧。”   “哎,小人差点给它忘了。”文喜道,可又转念一想,主子腿脚不便,也无法骑马,自己一个护卫,总不能与主人同乘吧。   “你去重新雇一辆吧,吾在这儿等你。”李忱扇着扇子说道。   文喜瞧了瞧四周,数十里内荒无人烟,不放心道:“郎君一人在此,这怎么行。”   就在他们无计可施时,官道上突然扬起了尘土,马蹄声从身后而来。   文喜听到后连忙走到路中间将其拦下,车行驶的很快,车夫看到有人突然横出,连忙拉住了缰绳,使得车子急停,车夫旋即指着莽撞的拦路人骂道:“官道上拦车,不要命了?”   文喜挠头,一脸憨笑道:“老丈,我们的车坏了,想问问你去哪儿,若是顺路,能否捎上一程,我可以付上清童子的。”说罢便拿出了几贯铜钱。   然巧的是,车内坐着的正是前往九原县探亲的苏荷,她遂从车上躬身出来,瞧见了文喜,同时也看到了坐在马车荫蔽旁的李忱。   文喜也是一愣,“苏小娘子?”   作者有话说:   上清童子为钱的雅称,是出自贞观年间的典故。   内容提要是虞世南的《咏萤》流萤就是萤火虫。   老丈为对年老者的称呼。   关于李忱,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够发现的存在——好看,好看,好看。   宝儿们多多留评呀~ 第3章 朔方行(三)   李忱正着身板,端坐在马车旁边的阴凉处摇动着折叠扇驱暑,见车内弓腰的女子出来时也是眼前一惊,昨夜之语,没有想到今日这么快就灵验了。   苏荷将目光锁定在了李忱身上,“崔郎?”随后缓缓走下车。   “好巧。”李忱笑道。   苏荷走到马车旁,关心的询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走到半道时车轮坏了。”李忱回道,“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不是说过了吗,”苏荷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奴家唤郎君十三郎,郎君唤我七娘,这才过去了一夜,十三郎怎就忘了。”   李忱将扇子折叠起,十分生涩的喊道:“七…七娘。”   苏荷看着脱离车轴的车轮,“这车不能再用了,不知道十三郎要去哪儿,奴家此行并不着急赶路,可以先送你们过去。”   “九原县。”一侧的文喜回道。   婢女青袖一听是九原县,便拉了苏荷走到一边,小声提醒道:“这里去九原县还有百里路,娘子认识他们么,他们可都是男子,与咱们同乘一车会不会不太好啊?”   “正因为还有百里远,就更不能将他们扔在这儿了,他腿脚不便,也做不了什么,更何况还有我在,青袖这都不放心?”苏荷道。   “娘子,奴不是怕他行不轨之事,而是与适龄男子同乘,这要传出去于您的名声不好。”青袖道。   苏荷遂笑了笑,“从我习武开始,就已经不在乎什么名声了,要说便让他们说去吧,我自有我的姻缘。”   文喜卸了马车的车厢,将马牵了出来,便只有李忱一人搭乘,青袖这才勉强许可。   “正好,奴家的外祖父就居住在九原县,此番也是过去为外祖贺寿的。”苏荷说道,随后走到李忱身后握住轮车,轻轻向前推动。   “那就麻烦七娘了。”天气实在炎热,一眨眼功夫,李忱的额头就冒了汗,她便不再客气。   临到车旁,文喜上前与苏荷合力扶起李忱,苏荷跨上马车,将李忱扶进了车厢内。   青袖就在一旁看着,似乎有些不乐意,最后还朝文喜做了个鬼脸才登上车。   想着可以搭乘便车,文喜便没有与她计较,而是转身跨上了马车,“驾!”   马车缓缓驶动,又因为苏荷会武,且身手不凡,放心不下的文喜便骑马贴近了车窗,眼睛一直警惕着车内的举动。   坐下后,苏荷倒了一杯消渴的茶,“十三郎,给。”   李忱放下扇子,双手接茶答谢道:“多谢七娘。”   “这折叠扇,好别致。”苏荷一眼便看到了她的扇子,“我能看看么?”   李忱点头,随后将折叠扇递给苏荷,“七娘若是喜欢,可以拿去。”   苏荷打开扇面,只见扇面上画着一只飞于山水间的白鹤。   “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苏荷念着上面的题字,问道:“我不懂字画,只觉得好看,这是十三郎画的?”   苏荷没看出来的是意境,无论字画还是诗词,都十分的幽寒孤寂,正如它的主人。   李忱点头,苏荷便道:“我便说,以十三郎的才华,若是应试,定能金榜题名。”   “应试,也不是人人都能的。”李忱低头道。   苏荷差点忘了,李忱不能行走,身体有缺陷,注定无法参加科考,“瞧我这话说的。”   “无妨的,”李忱道,“这把叠扇就送给七娘吧。”   “送给我吗?”苏荷惊道,因为这是她头一次收到书画类的礼物。   李忱点头,“某不能白乘七娘的车。”   一旁的青袖见之揣起手不屑道:“一把破扇子,弄得…”   “青袖!”苏荷出声斥道。   车内的对话被文喜听了去,他对着车内不满道:“一把破扇,你可知我家郎君的字与画师承何人,还破扇…”   “文喜。”李忱也开口制止道。   因主人的阻止,她们便没有再继续争论,苏荷问道:“十三郎的容貌看着如少年,应还不曾行婚冠?”   苏荷不似那些官家娘子一样拘谨,心里有话便当着面都问了出来,李忱拿着茶杯回道:“开皇二十一年生人,今年刚行冠礼,尚未婚配。”   “那与奴家是同岁了。”苏荷道。   二人谈话还未结束,车后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乘坐的马车突然停下,扬起的尘土飘进了车内。   “七娘。”   “七娘。”   文喜警惕着作握刀之势,青袖探出头去,回望着苏荷提醒道:“娘子,是朔方节度使家的郎君。”   听到这儿,苏荷眉头紧皱,旋即起身走出马车,开口问道拦路者,“陆小郎君,不知陆小郎君中途拦我车马作甚?”   马背上的身材魁梧,虽只有双十之龄,却已是满嘴胡须,他顶着烈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说道:“可算追上了。”   他喘匀一口气,解释道:“圣人降下旨意,召我父回京,今日启程,此去长安遥远,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去了苏宅,苏太守说你去了九原县,所以特地赶来与七娘知会一声。”   “原来是令尊升迁,然小郎君要去便去罢,为何要同苏荷说呢?”苏荷冷言冷语道。   “七娘,我的心意,你不是不知,等我在长安安定下来,便向父亲禀明,娶你过门。”马背上的人乐呵呵说道。   听到这儿,苏荷身后的青袖很是嫌弃,比对李忱时的态度还要差,“陆小郎君可莫要再有非分之想了,我家娘子,日后可是要嫁给雍王成为雍王妃的。”   咳!——   青袖的话让车内正在喝茶的李忱呛了鼻,连嘴里的茶也差点吐了出来。   她侧头看着窗外的文喜,主仆对视,文喜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什么?”马背上的人大惊。   “青袖,你从哪儿听得的这种话。”苏荷虽不悦陆小郎君的死缠烂打,可也不喜欢这种强迫而来的姻缘,更不想嫁入皇室,受规矩束缚,便出声斥道。   “是太子殿下亲口说的。”青袖解释道,“昨日奴去中堂奉茶,太子殿下对娘子很是赞赏,便向阿郎提议,要替他的弟弟雍王做主纳妃。”   “父亲应允了?”苏荷小声问道。   青袖摇头,“这个奴没有听到。”   “岂有此理。”这话却将陆小郎君激怒了,他紧紧攥着缰绳,“什么狗屁雍王,没听过。”   皇帝二十余子,并无特别受宠的皇子,除太子与成年受封的亲王外,大多都不为人知。   “雍王可是圣人之子,国朝与太子殿下亲近的亲王。”青袖道。   “哼,圣人之子又如何,当初圣人连杀三子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我父是开皇盛世的功臣,敢和我陆庆绪争夫人,我管他是谁。”陆庆绪十分霸道道。   “你…”   “七娘莫要着急,有我在,我定不会让你嫁给那什么雍王的。”陆庆绪自信的说道。   “朔方节度使陆善。”李忱在车内喝着茶眯眼说道,“怪不得敢如此豪言。”   “我当然不会嫁给雍王,”苏荷站在车上傲气回道,“也不需要你的帮忙。”   “话不要说的那么无情嘛。”陆庆绪道,“你可是我陆庆绪看中的女人,我陆庆绪的人,绝不容他人染指。”   “谁是你的人。”苏荷握紧拳头生气道,“姓陆的,实话告诉你,我苏荷已心有所属,你不要痴人说梦了。”   “什么?”陆庆绪眉头紧皱,随后将目光瞥向了文喜,又看了一眼车内。   一阵风沙吹来,北方民族天然的嗅觉,让陆庆绪闻到了一股从车内飘出的异香,他忽然怒吼一声,骑马走向车窗。   陆庆绪看到了静坐在车内喝茶的李忱,便大怒的想要上前将其撕碎。   “苏荷,你竟然背着我私藏了面首?”陆庆绪怒吼道,“圣人要将公主下嫁于我,我都拒绝了,你竟敢做对不起我的事!”   对于陆庆绪的误会,苏荷也不做解释,而是顺着说道:“我与你什么都没有,我私藏什么人,喜欢什么人,与你何干?”   陆庆绪拔刀,指着马车道:“今日我就要活剐了这奸夫。”   说罢,陆庆绪带来的左右随从便驾马拔刀上前,苏荷见状想要出手阻拦,然他们却根本不敌文喜。   只片刻功夫,文喜便将二人双双打下了马,因李忱的意思,遂未取其性命。   陆庆绪见状,雷霆大怒,“奸夫!”可是几个回合下来他却根本占不到半分便宜,反而被文喜戏弄了一番。   文喜夺了他的横刀,揪住耳朵,狠狠斥道:“就凭你,也想动我家郎君?”   李忱轻轻咳嗽一声,文喜这才松了手,陆庆绪怒瞪着车内。   李忱便侃侃而谈道:“陆小郎君,某并无冒犯之意,如今已过晌午,太子殿下也是今日启程回京,想来令尊会陪同太子殿下一同,陆小郎君再不快些,可要赶不上护送回京的队伍了。”   陆庆绪想到严苛的父亲,便将横刀收了回去,“你们给我等着。”   “驾!”   苏荷看了一眼文喜,但并没有多想,因为李忱身体的特殊,家族中派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也在情理之中。   苏荷回到车内,十分抱歉道:“适才可扰了十三郎的清静?”   李忱摇头,说道:“七娘生性洒脱,又为人豪爽,有人钦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我家娘子根本就不喜欢他。”青袖说道,“是他一直死缠烂打,今日还敢口出狂言。”   “朔方节度使陆善是圣人的宠臣,如果我记得没错,天圣五年,那场宫门血案的执行人,就是他吧。”李忱道,“天子连下两道圣旨,先是贬为庶人,后白绫赐死,一日之内,连杀三子,震惊朝野。”   皇帝杀子之事她们倒是知道一些,但听到李忱的详细叙述后,她们竟觉得骇人听闻,“当年之事,十三郎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忱放下茶杯轻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就在长安城内。”   “怪不得。”苏荷随后坐起,朝李忱侧身赔礼,“今日苏荷擅作主张,拿十三郎来抵挡陆庆绪,如今他误会了十三郎,心中必然记恨…”   李忱缓缓摇头,“某孑然一身,就算他记恨,找不到我又有何用呢。”   “可是…”苏荷仍有些担忧,毕竟陆家权势滔天。   “天子盛宠,固然可畏,然若只有匹夫之勇,又岂能长盛不衰。”李忱又道。   作者有话说:   架空唐代,纯属虚构   本文承诺1v1双洁,男配是剧情需要的炮灰。   唐玄宗有二三十个儿子哦,但在信息发达的时代,我们所知道的也就那几个,更何况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尽管那时候是当局。   喜欢文文的宝儿们多多留评哦~ 第4章 朔方行(四)   离九原县还有一段距离,途中没有驿馆,奔跑了一天的马儿也需要歇息进食,她们便在一处空旷的平地落了脚。   一下车,文喜便将李忱扶到了轮车上,就近拾了一些干柴,在马车旁点燃一堆篝火。   “青袖,把这个端去给两位郎君。”篝火上端驾起了一个支架,就像在军中,苏荷煮着一锅汤。   经过李忱的解围,能感觉到青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她接过托盘,端来两碗解暑的汤,“崔小郎君,这是我家娘子亲手熬制的汤。”   “多谢。”李忱谢道。   李忱看着白瓷碗里的汤色,“红豆。”   “父亲说过红豆汤清热解毒,不过我手艺不好,十三郎可莫要嫌弃。”苏荷走近道。   李忱摇摇头,“在诗中,红豆又为相思子,常喻作相思。”   “相思…”苏荷愣了愣,于她身侧坐下来问道:“那十三郎可有牵挂之人?”   李忱再次摇头,苏荷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孤寂,“家族之中呢,崔这个姓,我只能想到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十三郎说有许多兄弟,应是望族出身,难道就没有牵挂的亲人吗?”   “我的家族只是清河崔氏的偏房罢了。”李忱回道,“族中比较奇怪,没有父慈子孝,也没有兄友弟恭,兄弟们忙着争夺父亲的家产,而父亲…却抢夺了儿子的妻子。”   听到这儿,苏荷不免更加心疼起了她,“父亲抢夺儿子的妻子?”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是我兄长的妻子,二人刚成婚没有多久。”   “这也太荒谬了。”苏荷气愤道,“国朝以孝为先,这父夺子妻真是可笑。”   “难道你兄长就这样看着父亲抢走自己的妻子而不做反抗吗?”苏荷又问道。   李忱摇头,苏荷便握紧拳头一同骂道:“那十三郎的那位兄长,当真是软弱无能。”   李忱本想解释什么,因为那是他最敬重也是最亲近的一位兄长,“并非七娘想的那样简单,只不过兄长生性仁慈…”   “仁慈只是无能的借口。”苏荷心直口快,满脑子想的都是夺妻之后那女子面临的处境,“你那嫂嫂真是可怜,竟嫁给了这种男人,嫁进了这样的家族。”   李忱只是叹气,这么多兄弟里,再没有人敢反抗父亲,因为那场骇人听闻的宫变,仅是几位兄长说了几句闲语。   “因为兄长之事,所以十三郎才没有娶妻?”苏荷又问道。   “倒也不是全因为父亲。”李忱回道,她看着自己的腿,“我如今这般,只会成为别人的累赘,又有哪家娘子看得上。”   “怎么能说是累赘呢。”苏荷道,随后看着李忱鼓励她道:“十三郎才华出众,又生得好看,谦谦君子,温文尔雅,肯定很受洛阳那些女子喜欢吧。”   李忱笑了笑,“那便借七娘吉言,祝我早日娶到心仪之人。”   “说好了,”苏荷道,“将来十三郎大婚,可要写信与我,我定要来讨杯酒喝的。”   李忱笑点头,“一定,一定。”   ----------------------------------   到达九原县内后,李忱便与苏荷道了别,苏荷乘车前往外祖父家,外祖父曾文甫是九原县当地有名的富商。   而李忱则与文喜四处打听一名秦姓妇人的下落,“请问娘子,可曾听闻过一位秦姓娘子?大约四十来岁。”   问话的活自然都是文喜在做,李忱则坐在轮车上悠闲的扇着扇子,许是她的轮车与文人装扮过于耀眼,导致吸引了不少目光,有的和善,有的凶煞。   路过的人纷纷摇头,她们只得继续向前打听,终于在一位卖肉的屠工哪儿打听到了下落。   “秦姓娘子?”屠工将手中的刀定在了砧板上,“某倒是认识一个,城西的郭秦氏,常到我这儿买肉给她儿子吃,只可惜,前不久她的儿子死了。”   “她儿子多大?”李忱上前问道。   “不到十岁。”屠工叹气回道,“和小郎君一样,是个眉清目秀的娃娃,只是可惜了。”   “十岁,年龄对得上,还望足下告知郭秦氏的住址,某感激不尽。”李忱道。   文喜拿出了一贯铜钱,屠工见钱眼开,便伸手过去想要先拿钱,文喜又一把收回,道:“带我们去,找到了,钱自然是你的。”   -----------------------------   ——曾宅——   苏荷一下车,便迫不及待往宅子里奔去,曾家不似苏家那般热闹,曾文甫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苏仪,儿子则继承了他的家业,并生有一双儿女。   曾文甫带着孙子走出庭院迎接外孙,“翁翁。”苏荷扑到外祖父怀中。   “我的好阿荷,还以为你把翁翁忘了呢。”曾文甫满脸高兴的拍了拍外孙。   苏荷便道:“哪有,孙儿怎么会把翁翁忘了呢。”   “几年不见,七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旁的兄长调侃道。   苏荷看着兄长,“阿兄今年及冠,也该娶妻了吧?”   “你呀,别老惦记着别人,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兄长道。   苏荷走到兄长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阿兄身上的这件袍子好生精致。”   “哦,是宅里新来的一位姓秦的绣娘做的,据说她曾在宫里侍奉过娘子。”兄长回道。   “翁翁,能否给我也做一件和兄长一样的袍子。”苏荷拽着外祖父的衣袖撒娇道,“七娘看着,实在喜欢的紧。”   “你呀,还和从前一样,喜爱男子着装。”兄长摇头道。   苏荷做了个鬼脸,解释道:“男子袍服简易,也便于骑马,不像这襦裙,碍手碍脚的。”   “什么碍手碍脚,那叫端庄,是礼仪。”兄长道。   “好了好了,”曾文甫拍了拍外孙的手背,对着下人吩咐道:“来人,去将秦娘子唤来。”   “喏。”下人叉手应道。   苏荷便歪头靠在外祖父肩膀上,眯眼笑道:“还是翁翁最疼我。”   ——城西——   屠工带着二人来到城西郊外,秦娘子就住在一间由篱笆围住的草舍中。   “秦娘子,秦娘子,有…”屠工推开门,便被眼前一幕吓到了,“哎呀,你这又是何苦呢。”   “文喜,快,救人。”李忱连忙道。   推开门后,他们发现秦氏竟吊在房梁下自寻短见,文喜一个箭步,用袖中的暗器割断了白绫,随后将秦氏抱下,“郎君,还有气儿。”   李忱推着轮车,只见她在秦氏几个穴口按了按,随后掐住人中,没过多久,秦氏便大喘着气醒了过来。   醒来后大哭道:“救我作甚,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屠工叹了一口气,厉声数落她道:“人已经没了,死能解决什么,难道你是为了儿子才活着的?”   “可我活着,又还不回我儿的命,也无处申冤。”秦氏嚎啕大哭道。   听着秦氏的话,李忱便问道:“秦娘子如此想不开,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屠工背转过身,秦氏擦着泪眼道:“两年前,九原县来了一个纨绔,出身名门,可他生性残暴,喜好男色,前不久,他看上了奴家的儿子,想要带回家去做娈童,我不肯,他便派人强行掳走,几天后,他们告诉我,我儿忍受不了屈辱,自缢身亡了,他才十岁啊,怎会自缢呢。”   “遇到这种事,家里的男主人呢?”文喜问道。   听到问话,秦氏再次大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道:“奴家本长安人士,有些积蓄在身,奈何遇人不淑,孩子的父亲好博戏,不仅输光了积蓄,还被人告发,几年前就死了,为逃避追债,奴家便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到了这九原县,靠着给富贵人家织布为生,日子还算过得去,谁知…”   “出了这样的命案,九原县的县令难道不管吗?”文喜问道。   “长安…”李忱喃喃自语。   “哼!”屠工冷哼了一声,“县令是个软骨头,欺软怕硬。”   秦氏又道:“奴家原先告过,可是县衙的仵作说我儿是自缢身亡,县令便判了他无罪,当地熟悉律法的讼师也不肯出面,还告诉奴家,就算告到长安去,也没有用。”   “那人什么来头?”文喜很是吃惊,便问道。   “那人姓崔,是清河崔氏出身。”屠工回道,“九原县这样的小地方,谁敢与清河崔氏作对啊。”   听到是清河崔氏,李忱皱起了眉头,“清河崔氏的子弟,怎么会到九原县来?”   “据说是因生性顽劣,所以被族人遣送到这儿来养性了。”屠工道。   李忱看着秦氏,思索再三后问道:“令郎的尸骸可还在。”   秦氏抹着泪,“昨日李郎帮衬着下葬了,就埋这在后山之中。”她口中的李郎便是屠工。   “某能否查验令郎的伤?”李忱问道。   “人都埋了,还要作甚?”秦氏稍显不悦。   “某可以替您申辩冤情。”李忱解释道,“但某需要验令郎的伤,作为呈堂证供来翻案。”   “你?”秦氏发出了质疑,“那可是清河崔氏。”   “我也姓崔。”李忱道,“也是清河崔氏子弟。”随后深表歉意道:“族中出了这样的人,是族内之失,某给您赔罪。”   “就算你是崔氏子弟,那厮身旁还有个狡猾奸诈的讼师,专替他处理这种案子,自从来到九原县,他手上还有好几条命案,却从未败过。”屠夫道。   “是讼师厉害,还是清河崔氏的背景强大,某想,大家应该心知肚明。”李忱道,“公堂辩论,比的是一个理字,证据、心眼、口舌、城府,某虽双腿残废,却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以为秦娘子一试,某可以向您保证,只赢不输。”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会帮我?”秦氏十分警惕。   李忱便道:“待申冤还证公道后,某想秦娘子帮个忙。”   “什么忙?”秦氏道。   “到时候秦娘子自然会知道,”李忱道,旋即抬起手,“某可以保证,绝非伤天害理之事。”   “秦娘子,我家郎君自长安专呈而来,为的就是您。”文喜道。   秦氏仔细打量着李忱,无论气质还是谈吐,都非寻常人能比,她看着李忱的双腿,忽然眼睛一瞪,随后起身道:“小郎君请随奴家来。”   --------------------------------   ——晌午——   曾文甫一家正在用膳,苏荷看见有桌子空着,便询问道:“翁翁,舅父呢?”   “父亲去了长安,可能要到祖父生辰时才会赶回来。”苏荷的兄长曾庆说道。   “阿郎,郎君…”下人气喘吁吁的跑进庭院大喊。   “启禀阿郎,秦娘子,秦娘子她来不了了。”脸上写满了着急,“适才奴去城西请秦娘子,发现她在屋舍的房梁搭了一块白绫想要自缢,奴一番苦劝后,方才作罢,但仍不肯同奴回主家,恐奴一走,那秦娘子又要寻短。”   听到下人的话,只有苏荷感到惊慌,而曾文甫与孙子曾庆的脸色却十分平常。   “哎。”曾文甫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   “救人呀。”苏荷从座上站起,见外祖父与兄长无动于衷,“秦娘子不是家里的绣娘么,阿兄和翁翁怎么…”   “求死之人,如何能救?”曾文甫罢了罢手道,“吃饭吧。”   “不,”见外祖父与表兄坐视不理,苏荷反驳道,“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不遗余力的尝试,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七娘是那种性格豪爽,爱憎分明,没啥心眼子的人,当然,武力值高。   再瞧瞧李忱,八百个心眼子还算少了。   一般来说,身体有重大残疾的皇子,会排除在储君的择选人员之外,不过也有例外,明仁宗与清文宗。 第5章 朔方行(五)   秦娘子与李屠工带着他们来到后山,孩子就葬在阴山脚下的黄土里。   开挖前,秦娘子带了祭品,在坟前烧了些冥纸,恸哭道:“儿呀,莫怪阿娘扰,今日遇到贵人,阿娘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随后,李屠工抡起锄头,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辰废了好大劲才将厚厚的土堆刨开。   即将挖到棺椁时,李屠工便换成了手刨,没过多久,一个完整的棺椁就呈现在眼前,李屠工与文喜合力将棺椁抬了出来。   一股尸体的腐臭味儿瞬间溢出,秦娘子扑倒在棺椁上伤心欲绝,“我的儿啊…”   “秦娘~”李屠工蹲下来轻声安抚道。   秦娘子这才忍住了泪水退到一边,李屠工便用锄头将棺椁上的铁定一一撬开。   开棺后,腐臭味越加的浓了,李忱闻着差点吐了出来,随后还是强忍着不适上前。   那不满十岁的孩子穿着干净平整的衣裳静静躺在棺椁内,因是在夏日,所以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好在他们来的早,尸身还保持着完整,上面的伤也清晰可见。   李忱从袖子内抽出手,文喜皱起眉头抬手拦道:“郎君,这…”   李忱摇了摇头,“无妨的,拿纸笔记录下。”   “喏。”文喜叉手弓腰应道。   “一会儿某会与文喜先将告状写好,由秦娘子去报案申冤,令郎的尸体是极重要的呈堂证供,这段时间还要请李兄看护好。”李忱拜托道。   “好,郎君放心,就算没收您的钱,这秦娘子的事就是我老李的事,我一定看护好。”李屠工拍拍胸脯保证道。   李忱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刚过晌午,于是估算着时辰,“申时三刻去衙门击鼓。”   “好。”   ---------------------------------   由于李忱的衣着太过引人注目,城西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崔梓荣耳中,崔梓荣不以为意,从主家跟随他来到九原县的随从崔伍却从中察觉了异常,便暗中派家奴偷偷跟着。   于是城西挖墓的事便被崔伍知道了,“秦娘子的儿子昨日才下葬,今日却又反常的挖开,恐是想翻案。”   崔梓荣并不在意道:“就凭那个怂包县令,也敢让她翻案?”   “郎君,那秦娘子怎么说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许有些故交也说不定。”崔伍提醒道。   “一个卑贱的宫女能有什么故交。”崔梓荣道,“若真能翻案,那就按大唐律,斩了我也罢。”   “郎君,切不可大意啊。”崔伍提醒道。   没多久便有探子传来消息,秦娘子与李屠工拖着一具草席遮盖的尸体往县衙赶,崔梓荣这才警醒。   “老伍,那秦娘子果真想要翻案。”崔梓荣紧张道。   “早该毁尸灭迹的,唉,不该留手,”崔伍摩挲着手,又道:“郎君莫怕,找几个下人,趁他们进衙门状告时将尸体抢过来,毁尸灭迹,这样一来,他们没了物证,就无法翻案。”   “对,对。”崔梓荣点头,旋即跨出门叫来了几个壮汉密谋。   ------------------------------------   ——城西——   苏荷乘车跟随曹宅的家奴赶到草舍时,秦娘子早已经离去,屋内也没有尸首,只有一条三尺白绫。   询问了周围才知道秦娘子与几个年轻人出了家门,并未寻短见。   苏荷又在返回城内的街道上听见了百姓的闲言碎语。   “县衙要重开秦娘子之子的遇害案了。”   “上次明府不是有了判决吗?”   “唉,秦娘子为她儿子都寻短见好几回了,想来是真的有冤情。”   “有冤情又如何,对面可是清河崔氏,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儿惹得起这种世家子弟啊。”   “可怜,一条人命哦。”   苏荷坐在马车内,一拳砸向车板,之前就从外祖父哪儿了解了原委,心中本就有气,听得这些议论后更是窝火,“才几年不见,这九原县令就变得这般昏庸糊涂了?”   “听说有个年轻的讼师愿意帮秦娘子,所以秦娘子这才又递了状书。”   “九原县竟有讼师敢帮秦娘子?”有人诧异道。   “据说是外来的,还是个瘸子。”   车外又传来声音,苏荷一听,“年轻讼师…瘸子…”随后朝车夫道:“我们也去县衙。”   ----------------------------------   ——县衙——   秦娘子击鼓鸣冤,得县令升堂,“堂下何人,谓何事击鼓?”   “奴家郭秦氏,谓子遇害一案,状告崔梓荣。”秦娘子将状纸递上。   “怎么又是你,”县令见是秦氏,便想要退堂,又苦口婆心的劝阻道:“我虽同情你,可毕竟是清河崔氏,他有讼师在旁,你一个妇道人家,又何苦…”   “还请明府将状纸看完。”秦氏拿出一张状纸道。   堂吏上前,将秦氏手中状纸转交县令,县令粗略瞧了一眼,只见字迹工整,四六骈文逻辑通顺,比九原县的举人写的还要好,心想这秦娘子应是请了讼师,若重新开堂,事必要惹出不少麻烦,想着一家老小,他便不想接这道状纸。   秦娘子看出了县令的退意,便按李忱的原话说道:“大唐律,官员每年考公,地方官由本州长官按四善、二十七最评议,录为考簿,于每年十月二十五日前送往尚书省考功司,九原太守苏仪,历来公正,若明府管不了此案,那么奴家便只能告到苏太守哪儿去。”   县令一听大惊失色,秦氏此番言语是拿考功威胁他升堂办案,这也让他明白,秦氏背后的人不简单。   “好,我也想看看,你身后的讼师,究竟是什么样高人。”县令转念一想,敲响镇尺道:“来人,传唤崔梓荣。”   “讼师可以进来了。”县令又道。   围堵的衙门外旋即让开了一条路,文喜抬着轮车将李忱推了进去。   “怎么是个瘸子?”县令惊疑道,本以为会是个高人,却没有想到是个身有残缺的人。   “某虽腿瘸,但心却不缺,有些人腿不瘸,然心却有缺,明府,您说是吧?”李忱道。   县令听后,为之一笑,“怪不得能写出这样的状文。”   李忱摇着扇子与秦氏在一旁等待被告,没过多久,堂吏便将崔梓荣与他的讼师带进了县衙。   “明府。”   “哎呀张县令,令爱周睟,某竟忘了登门道贺…”一入内,崔梓荣便开始套客套。   县令旋即拍响案桌,一脸严肃道:“公堂之上,不得放肆。”   崔梓荣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原地,瞧了瞧旁侧站立到秦氏,又将目光挪到了李忱身上,“哟,没有想到还真有人敢给郭秦氏当讼师啊。”   李忱继续摇着扇子不以为意,县令再次敲响镇尺,“肃静。”   “等一下。”崔伍抬手道,“张县令,这瘸子是郭秦氏的讼师?”   县令点头,崔伍便朝李忱道:“敢问讼师,可有官府的文牒验明正身?若没有,请即刻离开。”   崔伍的话让秦娘子大惊,她看着李忱,李忱却面不改色的摇着折扇,随后从袖内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没有文牒,岂敢对簿公堂,不过,只能明府一人看,看看某是否有资格站在这公堂之上。”   堂吏接过匣子转送到县令桌前,县令瞧了一眼李忱,旋即轻轻打开。   谁知县令方刚一打开便瞪着眼睛立马关上了,连神色都大变,他连忙起身亲自将匣子还给李忱,“够…够…够了。”   “搞什么?”崔梓荣不懂,只有崔伍看出来了李忱的身份不简单,不过好在公堂上讲的是证据,没了证据,再厉害也只是口说无凭,只要自己赢了案子,又有清河崔氏做后盾,就算是京城来的人,也不敢强来。   “娘子,那公堂轮车上坐着的,不是崔郎君吗?”青袖指着公堂内说道。   苏荷攥着双手,眼里的目光渐渐发生了转变,“是啊,是他。”适才听得百姓议论时,她就在猜测。   衙门外,李屠工守着被白布包裹的尸体,尽管她们将尸身全部裹住,还遮盖了草席,但仍旧阻挡不了腐臭味的散发,臭味儿让许多人都避而远之,李屠工还特意离衙门口远了些,就是为了不被围观断案的百姓说三道四。   “上,上,上。”几个蒙面穿着深色色圆领衫的壮汉从巷口窜出,因为人多,三两下就把李屠工制住了。   就在他们抢夺尸体时,李屠工想起了李忱的交代,“他们还在公堂上对峙,证物…”   李屠工便像发了狂一般挣脱束缚,随后拿出两把刀,“来啊,尝尝我老李宰羊的刀法。”   尽管李屠工的力气很大,但终究寡不敌众,虽拖延了一段时间,但尸体最后还是被抢走了,自己也挨了许多打,身上留了好几处伤。   李屠工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但仍不死心的往前爬,拖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脚,“羊崽子们…”   随后又被他挣脱,狠狠踩住了李屠工,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尸体抬走。   公堂上,县令开始受审,秦氏将案件再一次叙述出来,并出示了两份文书,“这是当时崔梓荣买小儿给的文书,但这上面,只有他一人的手印,小儿尚未及冠,想要买下他,便要通过奴家,可奴家岂会卖儿求财呢。”   “她怎么还有这个?”崔梓荣大惊,“上回不是没有吗?”   李忱听到崔梓荣的惊慌之语,笑道:“某猜,上一次,公堂上一直都是崔讼师在说话吧,所以秦娘子连出示这些证据的机会都没有。”   秦氏连忙点点头,县令看过文书后,道:“文书契约没有问题,是出自崔伍之笔。”   “仅凭文书不足说明是我们杀害了郭秦氏之子。”崔伍道,“崔宅以锦衣玉食相待,他是在崔宅自尽的,没有任何人逼迫他。”   “是吗?”李忱道。   “上次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崔伍道,“可以传仵作。”   “仵作验尸,乃上一次开堂,如今重审,自然也要重验。”李忱道。   崔伍紧皱眉头,刚要开口时,衙门外传来了李屠工焦急的声音。   “娘子,小郎君的尸体被人劫走了。”李屠工哭喊道。   崔梓荣暗自窃喜,“既然是重审那自然也要重验了。”   作者有话说:   明府是对县令的尊称。   唐代世家的地位还是很高的,虽然一直遭受皇室的打压,但唐中后期还是有,更别说唐初。   猜猜县令看到了什么这样惊慌失措。   讼这个词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礼记有所记载。   古代的法医学汉代就十分盛行了,仵作一词出现于隋唐。 第6章 朔方行(六)   崔梓荣挑衅与窃喜的话音刚落,只见李忱收起折扇,拍了拍手。   文喜扛着一口小棺从围墙外跃入,惊得一些衙役纷纷拔刀欲将其逮捕。   “慢着,我是来替我家先生送证物的。”文喜呵斥道。   抬棺送尸众人惊看向李忱,李忱低头道:“之前听李兄说崔小郎君身旁有个讼师,十分擅谋,某便多留了一个心眼,你们偷走的,只不过是具假尸而已。”   崔伍听后,旋即笑了起来,眼里并无慌张之色,他反问道:“是吗?你觉得你能赢?”   李忱表现的十分自信,“当然。”   崔伍便转身走到堂外,“何不开棺一看呢?”   文喜随后将棺椁打开,瞪着双目吃惊的说道:“郎君,里面是一头羊尸。”   崔伍便大笑了起来,他转身看向李忱,眼里露着奸邪,“我们在九原县早已扎根,就凭你一个外来人,也想与我斗?”旋即走到李忱跟前,俯下身小声道:“为保郎君周全,我在这九原县城内布满了眼线,你拿什么跟我斗?”   ------------------------------   前一日   ——九原郡——   在李忱的一番提醒下,于苏荷跟前吃了亏的陆庆绪带着人马急匆匆赶回九原郡。   烈日灼烤着马背上的人,使得挨了揍的陆庆绪心情十分不爽,他盯着一头汗水,心里越想越气,怒骂道:“敢抢我的女人。”   身后的侍从也打抱不平道:“郎君的父亲是三镇节度使,又深受圣人宠信,而今回京,怕是要出身宰相,能看上那苏七娘,是她莫大的福分了,她也太不识好歹了。”   陆庆绪扭头给了那多嘴的侍从一巴掌,“苏小娘子只有某能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嘴贱我未来的夫人?”   “小的知错。”几人纷纷耸肩低头。   九原郡的队伍已经出发在路上了,若再晚一步便赶不上护送皇太子回京了。   陆善骑马随在皇太子所坐的轺车旁,时而回头,看看队伍的尾端。   “阿爷!”陆庆绪骑马赶回。   陆善旋即斥责道:“混账东西,怎么这么晚才回…”   陆庆绪摸了摸结实的后脑勺,“儿去找七娘了。”   陆善一听,当即火冒三丈,“孽障,老夫不止一次警告过你。”   “可是儿就是喜欢她,”陆庆绪挑眉道,“儿才不要尚什么公主。”   “你…”陆善气急败坏,“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陆将军在聊什么?”皇太子从轺车内探出。   “回禀太子,犬子贪玩,误了启程的时辰,末将正要训斥他。”陆善叉手回道。   “年轻人嘛,贪玩也是正常的。”皇太子道。   陆庆绪忽然想起了苏荷身旁那名婢女的话,于是侧头问道太子,“殿下,臣适才是去追九原太守的女儿,苏娘子去了,她的侍女告诉臣,太子殿下想让雍王纳苏娘子为妃。”   “哪个苏娘子?”皇太子问道。   “苏太守的幼女,苏七娘。”陆庆绪回道。   皇太子听后,看了一眼陆庆绪,“吾的确是与苏太守提过。”   “殿下,臣喜欢苏娘子,能否将苏娘子…”陆庆绪的话还没说完,便挨了父亲一巴掌。   “逆子,太子殿下跟前,休要胡言乱语。”陆善道,旋即向皇太子弓腰叉手,“犬子不懂事,还望殿下海涵。”   皇太子罢了罢手,朝陆庆绪笑道:“汝若是喜欢,便要靠自己争取,雍王是寡人的弟弟,他自幼失去母亲,无人可依,所以寡人不能答应你。”   皇太子的拒绝,使得陆庆绪拉下了脸,他还想要争执,陆善便将他赶到了后方,并严厉训斥道:“太子殿下跟前,胡说什么?”   陆庆绪怒瞪着前面的轺车,充满了不满,“苏荷本来是我的,他就看了一眼,凭什么抢去?”   陆善紧皱起眉头,“不管苏荷是不是太子殿下看上的雍王妃,你都必须迎娶公主。”   “阿爷!”陆庆绪不愿,埋怨道:“娶了公主,儿就不自由了。”   “只要有了圣人的荣宠,为父的地位就可以保住,你今后想要谁都可以。”陆善提醒道。   “儿就要苏荷。”陆庆绪铁了心道,“除了苏荷,儿…”   “哎呀,疼。”陆庆绪挨了父亲的拳头,碰到了旧伤口,疼得他惊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察觉后,陆善身手扒开他的圆领袍衣襟,发现了几处淤青,大怒道:“谁打的,苏荷吗?”   陆善并不喜欢苏荷,因为觉得这样的女子太过烈性,怕自己的儿子无法掌控。   “不是。”陆庆绪挥开父亲的手,想起李忱心里便一阵窝火,但他并不知道李忱的身份,“是个粉郎,准确说,是他的护卫。”   “粉郎?”陆善皱眉。   “穷酸书生,长得像个女人一样,伶牙俐齿。”陆庆绪解释道。   “能把你打成这样的穷酸书生吗?”陆善却有些不信儿子的话,“能让武艺远超于你的武士做护卫,这可不是普通的穷酸书生啊。”   “管他呢,敢和我抢女人,我饶不了他。”陆庆绪道。   车内,皇太子看了一眼后方正在训斥儿子的陆善,轻叹了一口气,“莫不是拆散了姻缘?”   仪仗队内,掌管东宫车马仪仗的太子仆,十分不解皇太子的用意,便回头问道:“殿下,容臣多嘴,臣不明白,九原太守苏仪,虽出身太原苏氏,然苏仪之家,却并不出名,殿下初到九原,为何要让苏仪之女做雍王妃。”   皇太子和善,对于东宫属官的问话,耐心解释道:“吾看中的是苏氏之女的豪爽与武艺,苏家乃将门,十三郎体弱,又腿脚不便,有这样的王妃陪伴在身侧,今后也能多一份保障。”   “十三郎的母族本就是清河崔氏出身,他又还有个做相公的舅父,若是像裴氏那样的望族,则权柄太重,会受圣人猜忌,说到底,十三郎的腿变成如此,吾当初也有责任。”说到这儿,皇太子连声叹息。   太子仆便道:“殿下宽厚仁慈,臣想雍王,定能明白殿下这一番良苦用心的。”   “但愿吧,”皇太子道,“圣人宠幸张贵妃而疏远吴王与雍王,眼下吴王重新娶妻,只有雍王也娶了妻,才能早早避嫌。”   -----------------------------   ——长安·大明宫——   天圣九年,七月初秋,南方官道上,一匹快马昼夜疾驰,将一箱新鲜荔枝送往长安。   七月初一,本该朔望视朝之日,然天子今日又未至宣政殿听政。   自天圣五年后,天子开始不听政,仅以百官于宣政殿内待命,听候天子传唤,入紫宸殿独议。   一众朱紫,持笏坐于朝堂上,至天明日上三竿也未能等到皇帝出现,紫宸殿的传唤似乎也没有动静,递交的奏疏也无回应。   左侧席座上一身穿紫袍,腰系金带,悬以金鱼袋的官员从坐上站起,将笏板砸于地上,指着朝堂之上悬挂的秦镜怒骂:“既然朝堂上的秦镜无法震慑妖邪,那还悬于此作什么。”   “相公息怒。”因朝堂上有御史台的纠察官,群臣便纷纷上前劝阻。   “右相,宣政殿内切不可如此动怒啊。”一旁的几个宰相也一起劝阻。   中书令章寿接过官员替他拾起的笏板,与群臣跪伏于大殿中央,“请圣人视朝。”   “请圣人视朝!”   此刻皇帝还在光顺门内的后宫之中陪同张贵妃用膳,因周王刚及冠,皇帝遂也独召了周王李恬视膳。   “昨日你母亲与吾提及,你如今是众兄弟中最年长而还未娶妻,既已行冠礼,便也要开始着手婚娶了。”皇帝道。   “婚姻之事,全由父母之命,儿都听阿爷的。”周王放下筷子朝皇帝叉手道。   “哎,纳妃这样的大事,自是你自己也满意为最好,毕竟是元妃。”皇帝道。   “是,”周王回道,“儿的元妃,还要阿爷满意才是。”   “大家。”内侍监冯力弓腰进入殿,俯身在皇帝耳侧小声嘀咕了一阵。   皇帝将筷子一拍,随后起身暗暗骂道:“这个章寿,吾迟早要杀了他。”   周王与贵妃张氏遂起身,“三郎…”张贵妃喊道。   “前朝有些事,吾先过去一趟。”皇帝道。   “恭送圣人。”   于是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周王朝张贵妃叉手,准备离去,“贵妃娘子…”   “周王是想请辞,去探望德妃娘子吧。”张贵妃道。   “贵妃娘子聪慧,如今恬及冠开了府,便不能再像儿时那样日日伴在母亲身侧的了。”周王道。   “德妃娘子就在不远的珠镜殿内,周王也不必急于一时。”张贵妃又道。   听出了留人之意,周王遂坐下,尚食局的宫人将今日岭南快马送到的荔枝洗净装盘送往承欢殿张贵妃处。   张贵妃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端到周王跟前,“岭南新鲜荔枝,吾知道,十郎也是十分的钟爱。”   周王看着刚刚采摘下的荔枝,眼里冒出了光,“果然,长安只有贵妃娘子这儿有最新鲜的荔枝吃。”   “无功不受禄,我猜,娘子是有什么事想问恬吧。”周王微眯着双眼,“是吴王,还是,”旋即停顿,抬头盯着张贵妃,意味深长道:“雍王?”   作者有话说:   仅以安史之乱为背景,但出场人物的原形,年龄官职都会有出入。服化道与叉手礼,可参考长安十二时辰。   新文宝儿们多多留评哈~ 第7章 朔方行(七)   张贵妃剥开一颗荔枝,将其送入嘴中,一举一动,都是女子的风情万种,“岭南来的荔枝,我独得了一份,给周王的十四颗荔枝,不多不少。”随后将核慢慢吐出,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红唇。   而周王眼里却只有他的荔枝,“天下之事,唯美食不可辜负。”周王拿起一颗荔枝,“十三郎不在长安,冠礼之后就不曾见其人影了,想来应该出京一月有余了。”   “十三郎出京,难道九郎不管他吗?”张贵妃皱眉道,“他明知道十三郎有腿疾…”   “十三郎身边有大内的武士,一般人又岂能近得了他的身,”周王道,“贵妃娘子对十三郎,还真是关心。”   只见桌上荔枝盛盘已空,只留下了一堆碎壳,周王擦了擦手起身,“娘子就放心吧,十三郎可是圣人诸子中最最聪慧的,以他的聪明才智,就算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也能轻松化解。”旋即抱合着双袖走近一步,眯眼笑道:“毕竟,十三郎是圣人当年最宠爱的儿子。”   “吾是外人,并不知骁你们皇家之事。”张贵妃道。   周王半眯着眼睛,“贵妃娘子只需知道,若雍王身体无虞,这东宫之位嘛…”   周王没有继续言明,只是勾嘴笑了笑,随后叉手离开,“李恬告退。”   张贵妃看着周王的背影,紧紧攥住了衣角,她只知道光顺门内后妃的寝殿中,有一座被皇帝下令封锁的禁殿,而大明宫的那些陈年往事,都成为了禁闻。   ---------------------------------   ——北地·九原郡——   “是吗?”面对崔伍的恐吓,李忱却一点也不惊慌,她十分镇定道:“你换走的棺椁,可曾打开过?”   “什么?”崔伍愣住。   “十三郎!”府衙外传来女子的呼唤。   【半个时辰前   “吁!”行驶的马车忽然急停。   “怎么回事?”苏荷问道。   “有个摊贩被撞了,东西洒了一地,大家都在捡。”前面因事故而乱做一团,捡拾的百姓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苏荷走下车,发现彻底不能通行后便想要独自骑马绕路。   “苏娘子。”忽然听见旁侧传来呼唤。   苏荷侧过头,看到身影后大惊,“文喜?你怎么这般装扮?”   文喜穿着粗布麻衣,蹲在地上装作捡拾,“郎君知道您在九原县,所以有事想请您帮忙。”   “那个年轻讼师…”   “是郎君。”文喜道。】   李忱打算接下这个案子时便想到了一切可能,崔梓荣手里几条命案却都躲过了律法,除了背景,便离不开讼师的诡辩,以及对周围的把控,利用非人的手段将不利的局势变为有利,她初入城中,察于细微,发现了藏于暗处的眼睛,那些眼睛盯着她,像要吃人一般。   李屠工失手后,跑到县衙大喊,而提前埋伏半路的苏荷便将抢走的尸体夺了回来,还顺手绑了几个人,崔宅的家奴虽体型壮硕,但毕竟不是武士,而苏荷出身将门,他们自然不是对手。   苏荷握着马鞭,指挥那几个被绑了手脚的人将尸体合力推进衙门。   “跪下!”苏荷一甩鞭子。   那几人便哭着跪了下来,细观脸上与胳膊,全是血红的鞭痕。   崔伍见状,很是恼怒,“废物,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怎么,你不服气?”苏荷转身对着崔伍,“试试?”   看见他们身上血红的口子,崔伍吓得够呛,连着后退了好几步,“你是什么人,公堂之上还轮…”   “她是九原太守之女。”李忱道,似一点也不怕将她卷入清河崔氏的对立面。   但她的话,却将仵作与县令吓到了,顶头长官之女,县令岂敢得罪。   “验尸吧。”李忱道。   仵作挎着箱子,用纱布蒙住嘴鼻,在尸体前蹲下,伸手缓缓揭开裹布。   腐臭旋即散开,许多人都蒙上了眼睛,只有苏荷,紧握着鞭子,她厉声道:“人命关天,你要是还敢睁眼说瞎话,我便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   仵作虽之前受了崔伍的敲打,可这一次面对众多双眼睛,还有一个下手极狠的女人在一旁守着,他的心里便直哆嗦。   就在仵作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衣服后,物证也就十分明显了,通过苏荷抓捕来的几个崔宅家奴,与买身的契书以及尸体上的那些伤,使得整个案件的真相彻底浮出水面。   仵作停下手,战战兢兢的问道:“还…要…还要继续验下去吗?”   此时,秦氏已泣不成声,几番哭晕了过去,十岁的孩子,身上到处是伤,甚至还有撕咬的痕迹。   苏荷痛心疾首,转身怒瞪着崔梓荣,“你这个禽兽!”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尸首旁,当着众人的面解析着尸体上的伤口,“右臂淤青有抓痕,乃争执不从后受握力挤压,右腹浮肿,尸身从伤口处溃烂,但痕迹仍能捕捉,从伤口溃烂的面积可知,这需要极大的外力推搡,撞击至锐利的桌角,最后致命的是头颅,虽无明显外伤,然用手可以明显感触到,头骨碎裂,这是钝器打砸所至,这也就可以证实,死者为何会耳鼻流血,因为他的死是因人为的外伤,而并非是自缢。”   “那你也不能直接证明,这些伤就是他致死的原因,也许是他忍受不了折磨,才自缢呢。”崔伍强行解释道。   “诸位再看,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李忱指着尸体的脖子,“这是在人死后,用白绫缠绕系紧再挂于梁上所故意造成的自尽假象,所以它的痕迹才会与自缢而亡的痕迹有所偏下,如果不信,诸位可以找一条白绫试试,痕迹绝不会靠如此之下。”   李忱看向仵作,“你乃县衙法医,专验尸身,我说的,是也不是?”   有苏荷在旁威慑,仵作惶恐,跪伏点头道:“是,先生所言,句句属实。”   随后李忱又问道那几人,“说,是谁指使你们偷尸的?”   几人最初不肯回答,因苏荷拿着鞭子在旁,又是太守之女,他们心生畏惧,便从实招了,“我们都是崔宅中签了卖身契的家奴,是郎君指使我们做的,不关我们的事。”   李忱将目光看向崔梓荣,“若非你心虚杀人行凶之事,又岂会派人偷尸。”   人证物证俱在,崔伍也再无替崔梓荣翻案的可能。   崔梓荣心虚,躲在崔伍身后,恶狠狠的瞪着众人道:“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是我的宗伯,敢定我的罪,你们都得死。”   “这崔梓荣竟然是崔相公的侄子。”衙门外观案的百姓惊道,“怪不得县令会这般怕他。”   听到崔梓荣的话,李忱低头笑了笑。   “你笑什么?”崔梓荣不解。   “崔裕要是知道你在九原这样毁他的名声,怕是会亲自动手为家族除祸吧。”李忱道。   “你胡说什么!”崔梓荣道。   李忱旋即将目光转向崔伍,崔伍年过四十,一副读书人打扮。   “我猜,崔氏派你来,是保他周全的吧?”李忱坐在轮车上有条不紊的说道,“在这样的小地方,你轻而易举的掌握了整座城,因此王法,反而成为了他的护身符。”   “性情暴虐,手中沾有命案,可身份又十分特殊,崔氏为了保他,所以将他送到了远离权力的地方。”李忱继续道。   “一派胡言!”崔伍挥袖道。   “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的祸害,你们保下他,又有什么用呢?”李忱问道。   崔伍紧握着手,旋即走上前,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争辩时,却没有想到他竟在李忱跟前跪了下来,“我知道您的身份不凡,但崔小郎君是河东裴氏遗孤,崔小郎君的母亲,是忠烈独女。”   场上众人,包括县令都不明白崔伍的话,只有熟悉朝政的李忱听懂了,“是被女皇诛杀的那位裴将军之后?”   崔伍点头,李忱闭上双眼,随后推着轮车离开了公堂,“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既是忠烈之后,又怎能做辱没先祖之事,辱,莫大于不知耻。”   至此,崔梓荣的罪行便彻底浮出水面,崔伍瘫倒在地,县令闭眼挥了挥手,“将犯人崔梓荣,从犯崔伍收押。”   “按《唐令》凡决大辟罪,在京者行决之司五复奏,在外者刑部三复奏。”崔伍提醒县令道,“《唐律疏议·断狱》中有所规定,诸死罪囚,不待复奏报下而决者,流二千里,县衙无权私自处置。”   县令当然清楚这些条令,崔伍想将最后的期望寄托于刑部的三复奏上。   县令眼里透着一丝倒霉,“就算到了刑部,这桩案子也不会有回旋的余地。”   “张吉,我们要是落了网,你这个县令也难以逃脱。”崔伍继续道。   县令叹了一口气,看着身后公堂上悬挂的牌匾,“你以清河崔氏之名用我的妻儿相要挟,我因畏惧权贵而包庇于你,待案子结清后,我自会上奏请罪,不劳你操心。”   衙门的事情了清之后,李忱与苏荷帮衬着秦娘子重新下葬了孩子,又新修了坟墓,李屠工也被送去疗伤。   将崔梓荣收押后,县衙便陷入了忙碌,主簿将今日的结案详细书于纸上,又将之记册于案,“终于解决了这恶霸,今后九原县便要安宁不少了。”   而主座上的县令还在思考白天匣子里看到的东西,“你们说,什么样的瘸子能拥有金鱼符?”   “自圣人开皇改制后,金鱼符不是五品以上的大员才能佩戴的吗?”县丞回道,“瘸子?应该是那些老臣,人老了,所以腿脚不便吧。”   “不,”县令摇头,“是个年轻人。”   众人惊疑,主簿连忙问道:“难道明府今日所见那匣子里?”   县令点头,主簿轻皱眉头,“以那讼师的年纪,且又腿瘸,是绝不可能做到五品官以上的。”   “腿瘸入仕都难,但除了五品以上的大员,还有一种身份可持金鱼符,”主簿又道,“国朝亲王。”   作者有话说:   金鱼符之制,玄宗时期改制,五品以上也能佩金,太子玉,亲王金。   十郎周王李恬   九郎是吴王李恪   唐初科举条件苛刻,从武则天开始,寒门才有了入仕的机会,但没有强大的背景与家世很难有作为,而且取士还要看面貌长相,身体有没有疾。   李白都不能通过科举入仕,只能靠献赋,后面又献赋结识了玉真公主。   所以一直到唐中后期,世家其实还是很活跃,对于穷苦人家而言,宋朝能翻身的几率要大很多很多,只要是非贱籍与罪犯之后,就算目不识丁也能参考。 第8章 朔方行(八)   众人帮着秦娘子一起安葬了孩子,苏荷蹲下来安抚道:“恶人已经伏法,他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令郎的死,我们大家都痛心疾首,然斯人已逝,望秦娘子节哀。”   秦氏已哭干了泪水,即便是恶人伏诛,也不能慰藉她的丧子之痛,她从碑前起身,朝众人跪伏叩首,“多谢诸位郎君娘子相帮。”   “我们都未能帮上什么忙,秦娘子要谢,就谢崔郎。”苏荷道。   文喜推着李忱上前,李忱弯下腰扶起秦娘子,“令郎的死,与清河崔氏脱不了干系,我很惭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帮到您。”   “不,”秦娘子摇头,“崔梓荣是崔梓荣,与郎君无关。”   秦娘子起身,“奴家知道崔郎想问什么。”她看着李忱。   “某专程而来,却也不急于这一时。”李忱道。   秦娘子擦了擦泪,便与众人道:“已至黄昏,奴家没有什么好答谢诸位的,如若不嫌弃,不如去草舍坐坐,奴家烧些家常便饭,虽没有山珍海味,但这手艺也是从长安的名厨下学来的。”   苏荷本想拒绝,李忱先开口道:“时辰还早,我们也别驳了秦娘子的好意。”   “好吧。”   众人便随秦娘子回了草舍,李屠工处理完伤口后,还带来了一只羊腿与驴肉。   “秦娘子,我来帮你生火。”李屠工将肉往案板上一扔。   李忱见之,便看向文喜,“文喜。”   “是。”文喜走上前,“李兄身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哎,你可别小看我,这点伤不碍事的。”李屠工逞能道。   “小郎君,还是让李郎来吧,这火候可不好掌握的。”秦娘子道。   秦娘子先是烹了一壶茶,端上桌后才与李屠工到后厨忙碌。   苏荷与李忱坐在院中,几只觅食的母鸡走进小院,夕阳西下,“崔郎君今日在公堂上的对弈好精彩,我家娘子看了连眼睛都直了。”青袖先开口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李忱听后看了苏荷一眼,苏荷便道:“奴家不曾想到,十三郎竟还会断案。”   李忱轻轻摇头,“某并不会断案,只是因为他们的马脚露得太过明显,公堂上那些推理,也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能赢,实属幸运。”   “若光靠幸运就能赢一个在九原县从未输过的讼师,”苏荷闭眼摇头,“那天下的谋士,岂不无处可去了?”   李忱遂笑了笑,“今日苏娘子…哦不,七娘,七娘一人便制服了那些逮人,可谓神勇。”   “他们都是空架子,没什么本事,也就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罢了。”苏荷挥了挥手道。   夕阳从院子里渐渐爬上用黄土夯实的阶梯上,没过多久,饭菜的香味儿便从后厨飘出。   “菜来喽。”秦娘子与李屠工端着菜从后厨走出。   “文喜,去帮忙。”李忱吩咐道。   “喏。”文喜叉手应道。   很快,菜便上齐了,所有人都围着一张桌子,这还是李忱头一次与众人围坐在一起用膳。   “哇塞,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青袖看着一些从没见过的菜品,色香味俱全,“秦娘子的手艺也太好了吧。”   桌上有九原的特色,还有秦娘子本家的一些特色菜肴与甜点。   “文喜,还愣着做什么?坐下来吧。”苏荷道。   文喜看了一眼李忱,见李忱点头,他仍有些犹豫,李忱便伸手将他拉到桌前,“坐吧。”   文喜坐下,但仍有些拘谨,反观苏荷与青袖倒是自然许多。   “家中没有什么好菜招待,也不知诸位吃得习惯否。”   青袖连连点头,“秦娘子,您做的菜也太好吃了吧,还有甜点,”她夹起一块酥糖,“好香好香。”   苏荷见李忱没有动筷,便小声询问道:“十三郎可是吃不惯?”   李忱摇头,夹起碗里细如发丝的面尝了一口,顿时想起了在舅舅家吃过的长寿面,“藁城宫面,这是清河郡的特色。”   “这面,是奴家的旧主所教。”秦娘子看着李忱道,“她是清河崔氏的长房嫡女。”   听到这儿,李忱眉梢微动,开始埋头用起了膳。   “这酥饼好甜。”苏荷尝了一块酥饼,称赞道,“甜而不腻。”因为甜食愉悦了心情,一时高兴,苏荷便忘了禁忌夹起一块送到了李忱碗里,“崔郎也尝尝吧。”   “娘子。”青袖连忙提醒。   苏荷是性情中人,秦娘子见之,便笑道:“苏娘子与崔郎郎才女貌,真真是般配极了。”   苏荷这才想起男女有别,十分尴尬道:“我也是一时高兴才…”   李忱夹起那块酥糖咬了一口,才刚入嘴她便神情紧绷的放下了筷子,她一把扑倒在桌沿上,看着剩余的板块酥糖粗喘着大气。   “郎君!”文喜见之大惊,抽出一旁的横刀对着秦娘子质问道:“你在糖里放了什么?”   “不,”李忱按住文喜手上的刀,“我没事。”   “十三郎…”苏荷看到了两滴泪水,从李忱眼角缓缓流出。   李忱哽咽的看着秦娘子,颤抖着双唇,“这是…这是…儿时母亲的味道。”   李忱之所以落泪,便是因为这酥饼的味道与儿时吃的一模一样,“十一年了,十一年了,我连母亲的样子都模糊了,可是她做的酥饼,我却仍记得味道。”   秦娘子看着李忱,不免心生怜惜,“这酥糖,是故主自己钻研的,天下仅此一家。”   “文喜。”李忱唤道。   “郎君。”文喜上前。   “推我进去。”李忱道。   “这是怎么了?”李屠工与苏荷几人看着场面都愣住了。   秦娘子回过身,“没事没事,大家先坐下来吃饭吧。”便转身进了屋,没过多久文喜就关门出来了。   “文喜,崔郎他?”苏荷连忙问道。   文喜摇头,“郎君无碍。”   屋内,秦娘子进去后,便在李忱跟前屈膝跪了下来,“奴,见过少主人。”   李忱连忙扶起秦娘子,秦娘子抬头,看着李忱道:“奴看您第一眼时便猜到了,您与贵妃娘子,太像了。”   “看来,我来到九原,是对的。”李忱道,“十一年前的事,宫中已无人再敢提起,那些知情者,也已不再人世,我翻阅了宫中的档案,发现开皇二十七年夏,圣人下令释放了三千宫人,其中就有侍奉崔贵妃左右的宫女。”   “十一年前那场落水案,奴与贵妃娘子皆不在太液池,故而对其中详情知之甚少。”秦娘子道。   “且将您知道的告知于我。”李忱道。   “开皇二十七年春,诸皇子于太液池踏青,废太子有一画舫,遂邀皇十子、皇十三子及皇九女同游,游到池中时,画舫突然沉水侧翻,皇九女因年幼而溺亡,皇十子染了寒疾,幸得御医抢治,圣人得知后,一怒之下废了太子与其生母,并赐白绫,因崔贵妃求情,才未殃及废太子的母族。”秦娘子缓缓说道。   “皇九女溺亡?”李忱瞪着双目。   “也就是少主人您的孪生妹妹。”秦娘子道,“因崔贵妃深受圣人喜爱,故将崔贵妃所生的孪生皇子女皆留在了宫中,并由贵妃娘子亲自抚养,中宫无子,已立的太子非嫡出,而少主人自幼聪慧,是圣人诸子中最出色的一个,生母崔贵妃又是圣人最宠爱的妃子,故圣人有易储之心,曾召宰相商议,宫中人尽皆知。”   “溺水的是…”李忱瞪着眼睛,因为溺水的,明明是她的兄长,而秦娘子的话,足以证明她并不知情当初自己与兄长互换了身份之事。   秦娘子看着李忱的双腿,不由的颤哭了起来,“若没有当年的事,少主人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贵妃娘子也不会因过度伤心而离世。”   当年落水时,李忱才六岁,因落水带来的创伤,使她早已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醒来时,便是十三皇子了。   宫中也无人敢提起此事,她原以为是因母亲的不受宠与早逝,所以皇帝才不重视自己。   直到秦娘子的话提醒了她,她与母亲长得很像,李忱忽然睁眼,十几年过去,母亲在她脑海里的印象渐渐模糊,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了,母亲的样貌,长安殿也一直被封锁着无法进入。   “我娘的死…”李忱看着秦娘子。   秦娘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九公主溺亡,您也因此落下了终身残疾,无法站立,娘子为此终日以泪洗面,哭伤了身子,落下了不治之症,圣人寻遍天下名医,召僧道三千,放三千宫女出宫为娘子祈福,却始终不见好。”   秦娘子擦着泪,“放出的宫人,其实是娘子知道自己已无药可医而向圣人求的,奴也是在那时被娘子送出了宫。”   “佳人消香玉陨,圣人也开始性情大变,才有后来的宫廷血案。”秦娘子又道,“贵妃娘子仁善,每逢圣人从前朝负气归来,娘子总能有法子安抚,故圣人极为依赖娘子,若娘子还在,必不会允此等惨案发生的。”   “这些事,我从来不知道。”李忱道,“问过舅舅,但舅舅并不知道当年的事。”   “当年崔相公,还只是万年县令,事出后,圣人封锁了消息,连当年替您诊治的御医,包括在场的所有宫人与宦官,自那一日后都没了踪影。”秦娘子娘子道。   听到这儿,李忱大概明白了当年死的为何是皇九女,而自己又为何会以皇十三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跟前。   “当年的清河崔氏,也因娘子,盛极一时。”秦娘子红着双眼愤怒道,“满堂朱紫贵,而今却用娘子以命换来的富贵,滋养出这等魔鬼。”   作者有话说:   唐以前是分食制(因为有尊卑等级)等级森严,到唐中后期合食制才开始出现,但并不是主流。   平民百姓处于同一阶级,所以一张桌子并没有什么,但是宫中就不一样了,按身份,三六九等,用具皆有不同,古人将礼法看得很重,文喜是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形成了条件反射,即便李忱是仁主。   申榜中,宝儿们多多留评哦。 第9章 朔方行(九)   李忱长叹了一口,对于秦氏之子的死她十分自责,“罪过。”同时,在听完秦娘子的分析后,她仍觉得兄长与母亲的死有蹊跷。   “好好的画舫,为什么会突然侧翻?”李忱挑眉问道。   “事发后,圣人雷霆大怒,曾派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暗中调查此事。”秦娘子回道,“最后竟查到了当朝皇太子的头上。”   “所以圣人才赐死废太子母子二人?”李忱问道。   秦娘子点头,李忱却深深皱起了眉头,“圣人宠爱十三子,欲废太子改立十三子,太子危,才行此残害手足之事,剑走偏锋,当年,就是这样立案的吧?”   秦娘子点头,“当年的案子闹得很大,因为涉及储君,故三司推事,最后由圣人亲鞠,才将此案定下。”   李忱闭上湿红的双眼,搭在扶手上的手,青筋因愤怒而涨起,“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因为权力之争,就可以如此草菅人命吗?”   显然,她并不相信是废太子所为,所以查阅了许多卷宗,却始终没有线索,于是她四处打听,一路寻到九原,就是为了弄清当年的真相。   落水案的谋杀伎俩太过拙劣,因为当时的皇太子兼仁孝之名,深得百官之心,朝中的宰相便以东宫没有过失而反对皇帝易储,为此,皇帝还罢撤了十余名行封驳事的官员。   在百官拥护的情况下,皇太子却做出这样有背品性的事,这无疑是自杀,所以当年的落水案,一定另有蹊跷。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贵妃娘子知道小郎君不仅康健,还成长的如此超群绝伦,九泉之下,必会感到欣慰。”秦娘子又道。   “可我,再也吃不到我阿娘做的酥饼了。”两滴泪水再次从李忱眼角流出,今日,是她这十余年来,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作为大唐的公主,没有争储之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直到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爱护她的兄长,失去了疼爱她的母亲,父亲对她也渐渐疏远,迎进宫的娘子一个接一个,每到入夜,她总能听见各个宫殿里传来欢声笑语,十五岁那年,她便自行请奏离宫,获得父亲的允准,并从户部调拨了银两替她修建了一座规模并不算大的府邸,直到今年因为周王及冠,才挂上雍王的牌匾。   若非有宗正寺的官员提醒,皇帝都忘了自己的十三子也到了即将成年的年纪,他本就不在意,便随手一挥,让她与周王一同行了冠礼。   秦娘子心疼极了,可人死终究无法复生,“娘子她,必然不希望郎君您如此的难过。”   李忱攥紧了手,眼神变得阴暗了起来,“天理昭昭,善恶有报,谁也别想隐匿于暗处。”   ---------------------------------   ——长安·大明宫——   承欢殿内,周王走后,张贵妃便又孤身一人,她坐在内殿的铜镜前补着妆容,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周王的话。   待得越久,深宫便越显寂寥,于是她想念起了入宫前的自由,如今,圣人虽宠爱于她,给了张氏一族无上的荣耀,但她却过得并不开心。   放口脂时,她的手碰到了一个红漆木盒子,便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段往事。   她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苦竹笛,“十三郎啊,你究竟去了哪里。”叹息着,便不自觉的拿起吹奏了起来。   笛声从承欢殿传出,引起了几个宦官的注意,其中一名宦官偷偷潜入殿内,看见了正在伤心吹笛的张贵妃,便将此事告诉了内侍监冯力。   皇帝在宣政殿内受到了宰相章寿的指责与谩骂,气得甩袖出了殿。   “老匹夫,吾迟早有一天杀了他。”皇帝坐在御撵上,窝着一肚子的火,“回承欢殿。”   “你说,宰相们提议太子久居东宫,不知民间疾苦,吾也答应了让太子巡视朔方,体察民情,他们还有什么好不满的?”皇帝看向一旁的冯力。   冯力候在一旁,脸色十分的难堪,皇帝便皱眉问道:“怎么了,难道地方又有不好的奏报?”   皇帝宠信宦官,尤其是冯力,连各地的奏报都先报冯力,再转呈天子。   冯力摇头,“回圣人,并非四方奏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皇帝眉头紧蹙。   “是承欢殿,”冯力压低了声音,“贵妃娘子在圣人走后,拿出了雍王所赠的竹笛吹奏。”   皇帝听后龙颜大怒,他重重拍在御撵上,朝左右宦官宫人吼道:“停下,停下!”   抬撵的太监便将御辇放下,宫道里,皇帝起身走下,黑靴一脚踢在了御辇的木头上,怒骂道:“贱妇,岂有此理。”   “圣人息怒。”吓得一众宦官纷纷跪伏。   “吾给她的还不多吗?”皇帝问道内侍监冯力。   “大家让初入宫的张娘子位众妃之首,又追其父国公,其姊皆为国夫人,其族兄为相,已是天恩浩荡。”冯力道,“没有哪位娘子有此殊荣了。”   “那她还有什么不满?”皇帝道。   冯力低下头,皇帝便绝情的挥手道:“来人,贵妃忤旨,送归外第。”   “圣人。”冯力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因为朝中的怒火直接将张贵妃送出宫去。   “我意已决。”皇帝冷漠道,“不用再劝了。”   -----------------------------------   ——九原郡·九原县——   秦娘子推着李忱从屋内走出,苏荷紧张的守在庭院里,旋即上前问道:“十三郎…”   李忱抬起手,“让诸位担忧了,我无碍。”   秦娘子也上前解释道:“奴家曾在清河郡待过,做的那些点心都是清河的特色,小郎君与清河郡有些渊源,便思念起亲人来了。”   “可是十三郎的母亲?”苏荷道。   秦娘子点头,随后看到众人都因为这个再没有动筷,于是道:“哎呀,快吃饭吧,这菜都要凉了。”   苏荷看着李忱,眼睛浮肿,“十三郎,我刚刚看你…真的没事吗?”   李忱摇头,“只是想起了母亲,儿时常能吃到她做的酥饼。”   苏荷便上前将李忱重新推回了饭桌上,秦娘子还拿出了家中珍藏的酒。   一桌人重新围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直至夕阳落尽,李忱与苏荷拜别秦娘子回到了九原县。   马车上,苏荷问了起李忱在九原的居所,“十三郎既然在九原县没有熟人,便同我住到外祖父家吧,他虽是商人,却十分慈祥,而且秦娘子是宅里的绣娘,十三郎替九原县除了一大祸害,我想翁翁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李忱婉拒了苏荷的好意,“此番来到朔方,已离家月余之久,若再不回去,怕是又要被族中问罪。”   “十三郎这就要回洛阳了吗?”苏荷道。   听出了自家娘子的不舍,青袖开口道:“崔郎君,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了,此去洛阳需好几日的路程,何不多留些时日,等乞巧节过后再回也不迟。”   “是啊崔郎。”苏荷也道,“过几日就是七夕了,九原虽比不得东都,然也有它独特的人文与风俗。”   青袖点点头,对于李忱似乎彻底改观,“崔郎君就留下来吧。”   “听闻前年圣人在长安大明宫建造了一座以锦结成的乞巧楼,高达百尺,能容纳数十人,楼上陈列了瓜果酒炙,还摆设了坐具,用来祭祀牵牛与织女两位天星,去年开始,九原郡中的百姓也开始效仿宫中乞巧,如今街道上早早就挂上了花灯,乞巧节也一定热闹非凡。”苏荷期盼着说道。   面对主仆二人的挽留,李忱只好答应暂缓归程,“既然七娘都这样说了,那某便留下来,不过这段时间某会与文喜在旅舍中住下。”   苏荷点头,“十三郎不愿麻烦翁翁,我知道的。”   李忱便在九原县留了下来,与文喜住进了一家旅舍中。   “天色不早了。”李忱看着天色,“七娘也早些回去吧。”   “好,”怕外祖父担忧,苏荷点头,“明日我再来探望十三郎。”   “驾!”   “太子与陆善都回了长安,今年的乞巧节,宫中怕是又要大宴,宫中设宴,郎君不回去,真的没事吗?”文喜担忧道。   “乞巧节圣人有贵妃娘子作陪,谁会在意我呢。”李忱道。   “可是郎君,今年与以往不同,您是雍王了。”文喜道,“每逢大宴,成年的亲王都会设席。”   “吁。”   一辆马车停在了旅舍门口,紧接着,身着便服的张县令从车内走了下来。   “崔郎留步。”张县令抬手喊道。   李忱回过头,见是县令,便与文喜吩咐道:“推我进去。”   “喏。”   李忱便在旅舍的后院厢房接见了张县令,并命文喜锁上门。   “下官九原县县令,见过雍王。”张县令左手按右手上交合伏于地,跪于李忱座前。   “崔梓荣罪大恶极,不仅是这一桩案件,还要加上之前,有冤的要替她们一一平反,受害者官府也要给予补偿,交刑部复奏后,刑部会处理此案的。”李忱道,“待回长安,吾会将此事如实报与崔相公,谁也逃脱不了王法。”   “喏。”张县令回道,“下官因畏惧崔氏势大,而纵容他在九原县作恶,残害百姓,下官…”   李忱叹了一口气,“崔梓荣是吾母族弟,他身后的势力,确是你们所招惹不起的,然你既然身为九原县的父母官,却选择抛弃城民而自保,这有背为官之道。”   张县令颤抖着身躯叩首,“下官有罪。”他并没有为自己做辩解。   崔伍利用权势,销毁证据,栽赃嫁祸,让县衙无从考证,又用县令的妻儿相要挟,县令这才无奈妥协。   进入九原县时,除了打听崔梓荣与崔伍的所作所为,李忱还让文喜去查了一下九原县令,发现其之前崔梓荣没来时,也是个为民的清官,赡养父母,善待妻儿。   李忱看着战战兢兢的张县令,无奈的叹了口气,不怪这些官员不敢作为,而是如今朝廷的风气,宣政殿中的秦镜再也无法照出妖邪,“崔氏来前,百姓传汝政治清明,然,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州县官员如此帮衬权贵,实乃朝廷之过也。”   “请雍王降罪。”县令跪伏道。   李忱坐在轮车上,数落其罪,“按大唐律,判罚不公,其罪惟均。薄祚寒门,吾知你无力抵抗清河崔氏,然你持禄养交,愧为父母官。”   县令听后连连叩首,李忱又道:“幸未酿成大错,考功四善,去其三,唯恪勤匪懈可留,望你日后为官,记住今日之失,法是国家的公器,你作为地方父母官,亦是执法者,切不可滥用职权。”   听到雍王的宽恕,县令伸手摸着泪感激涕零,今日亲眼见到陛下的十三郎,他才明白为何曾是众皇子中,最受宠的一个,“下官谨记雍王教诲,雍王大恩,没齿难忘。”   “国朝政治腐败,奸佞作祟,长安城的繁华,只是一片虚假之像。”李忱长叹一声道。   作者有话说:   注:唐代官员考核的标准为“四善、二十七最”。“四善”指“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和恪勤匪懈”,即德、清、公、勤,是对所有官吏的通用考核标准,侧重于道德品行方面。   薄祚寒门:出身贫贱低微的门第。   持禄养交:指结交权贵以保持自己的职位,出自《管子·明法》   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目力能够看得见秋天鸟尾上的细毛,却看不清一车子柴草。出自《孟子·梁惠王上》这句话带有讽刺,曾在女庶王中引用过。   李忱是从小腿瘸,注定无法习武,所以精于文学,从她的谈吐上可知。   唐玄宗改制,将州改为郡,州的长官刺史也就成为了郡太守,所以安史之乱爆发前,郭子仪以军功官至九原太守。   不管是皇帝还是其他有身份的人,平时自称都多用吾、我,只有在正式场合中,皇帝才自称朕。 第10章 朔方行(十)   ——长安——   大明宫内,冯力带着内侍监一众宦官将承欢殿内的张贵妃请出了宫。   这并非张贵妃第一次被送出大明宫,上一次是因皇帝的妃子,她被指责为善妒,以忤逆之罪送出了宫。   “这一次又是为何?”张贵妃坐在承欢殿内一动不动,似乎不想离宫。   冯力屏退左右,叹了一口气道:“娘子,明明心不在大内,身在,又有何用。”   张贵妃却冷笑了一声,“只要身不死,心在不在,又有何差异?谁管我的心呢,谁又问过我呢。”   冯力闭上眼,“圣人是因知道了娘子吹奏雍王所赠的竹笛才大发雷霆。”   “雍王又不是吴王。”张贵妃道。   “圣人知道娘子与雍王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冯力道,“圣人不想强迫您。”   “不想强迫?”张贵妃颤笑一声,随后对着镜子更是大笑了起来,“你们李家人,都这样虚伪的吗。”   “娘子,这话可说不得。”冯力道,“因朝堂上的事,圣人正在气头上,您先出宫躲避一下风头,等圣人气消了,自然就会接您回来的。”   她之所以不想离去,便是知道自己无法真正的离去,皇帝不会放过她,家族也不能失去她。   张贵妃冷笑,随后起身,整个人都颤颤巍巍,她看着高案上摆放的白瓷瓶,“我就像是一个花瓶,供人观赏罢了。”   “娘子,圣人的心思,您应该明白,有些心思,不该生的,不能生,有些东西,不该沾的,也不能沾,否则,不光您自己受罪,还会牵连到他人。”冯力提醒道。   张贵妃听懂了冯力的话,皇帝冷血时,可毫不念旧的杀子,此番话意指雍王,是在提醒她,“走吧,反正这奢华的宫殿我也住腻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她空着手走出承欢殿,冯力跟在身后追问道:“您不带东西出宫吗?”   “那些,不是我的。”张贵妃回道,“当年,我只带了这只笛子入宫,便也只有它是我的。”   “你尽管把话告诉圣人好了。”张贵妃又道。   冯力哽住,无奈的叹了口气,“娘子请入轿,圣人虽逐您出宫,却并未下旨废黜您的位份。”   张贵妃没有再说话,躬身入了轿,随后问道:“出宫后我去哪儿再无管束了吧?”   “娘子想去哪儿,谁又敢阻拦呢。”冯力道。   “去延兴门内的新昌坊。”张贵妃道。   “喏。”   ----------------------------------   ——九原县——   七月初七,乞巧节,自从崔梓荣伏法后,九原县的街道上便多了许多敢出门的年轻男女。   曾宅里,曾文甫过完寿辰,苏荷也没有着急回去,而是留在了九原县过七夕。   晚膳时辰,苏荷匆匆用了膳,便向外祖父请出门,曾庆小声训她不守礼节。   曾文甫向来溺爱她,摸着花白的胡须道:“去吧,去吧,今日乞巧,也是寻觅良人之时。”   “谢翁翁。”苏荷还不忘作万福礼,随后便带着青袖离开了曾宅。   “翁翁,您就这样让她走了?”曾庆回头看着祖父,“她这样,今后还有哪家郎君敢要她。”   “她的心早就不在这膳桌上了。”曾文甫慈祥道,“咱们家七娘,怕是已有钟意之人喽。”   “翁翁说的是替秦娘子翻案的那人?”曾庆道,那日的事他恰好也陪同苏荷瞧了个清楚。   曾文甫半眯着眼睛不语,曾庆便着急道:“那人样貌虽好,可毕竟身体有残缺,若还有其他隐疾,岂不毁了七娘的终身。”   “年轻人,由着去吧,只要是真心对七娘好,是健全还是残缺,又有何妨。”曾文甫十分开明道。   九原在阴山脚下,风沙却也十分的大,因皇帝盛宠张贵妃,各地便效仿长安于乞巧节当日搭建乞巧楼,祭祀牛郎、织女二星,为求子与求缘。   朔方之地,建筑多为土筑,以土为基,以木为梁,文喜推着轮车走出旅舍,两个木轮在夯实的黄土上留下了两条浅浅的印子。   “十三郎。”苏荷从马车上跳下。   “不知苏娘子今日乞巧节,又要带我家郎君去哪儿?”文喜自觉的松开了手。   “九原县有一条河流,是引帝源水穿城,北地缺水,今日乞巧节,河边应是最热闹的。”苏荷回道,“九原郡作为边镇,素来尚武,除效仿长安大明宫中搭建乞巧楼求子求姻缘,还会举行花灯武会,踏船争夺,饮江水取灯。”   “怪不得七娘如此高兴。”李忱摇着扇子笑道,“原来是有武会。”   “那条河就离旅舍不远。”苏荷道,“我带你过去。”   ------------------------------   ——长安城·大明宫——   七月七,皇帝于麟德殿夜宴宗室、百官,又在殿前建起了一个几丈高的乞巧楼。   自张贵妃被送出宫,皇帝开始宠幸新人,短短几日便进十余才、美人位分,政事荒废更甚。   丹凤门外,有金吾卫巡逻,今夜镇守宫门的乃北衙禁卫六军的左右羽林卫。   而丹凤门,则由羽林左卫中郎将李忠义亲自看守。   宫中夜宴,宗室亲王、郡王与五品以上的大员相继往大明宫赶。   一架马车停在丹凤门前,车上下来一头发斑白的老者,头顶幞头,着紫袍金带,腰后悬金鱼符。   过路官员纷纷趋步上前弓腰叉手,“相公。”   “相公。”   就连今夜镇守丹凤门的中郎将李忠义与城门郎也上前,叉手唤道:“卢相。”   此人便是太子李怏的舅父,卢贤妃同胞兄长,渔阳县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卢明奕。   “今夜乞巧,宫中设宴,为护圣人,中郎将辛苦了。”卢明奕摸着花白胡须道。   “这都是为人臣的本分。”紧接着,勘验完身份后李忠义便让开了路,只见宰相的车架缓缓进入丹凤门左二门。   丹凤门五门,中间紧闭的为天子驰道,其中左门入右门出。   麟德殿内,诸王齐聚,列御座下左侧位置,皇太子居其首,亲王则与宰相位相对,乞巧楼内张灯结彩,宫人端着盘子将点心与果子一一呈上小桌。   “太子殿下正在陪圣人在金銮御院对弈,还传了翰林院的棋待诏。”   久不见君王,群臣相互议论。   “贵妃娘子刚被送出宫不久,这个乞巧节…”   诸王席座中,吴王李恪来得稍晚,坐在他旁侧的周王李恬便笑眯眯说道:“阿兄再来晚一些,这些菜都要凉了。”   李恪看着桌子上的看菜,便道:“圣人尚未入席,岂能言菜凉,我看,是十郎你又馋嘴了吧。”   随后李恬看着右手旁的空桌,问道李恪,“这都乞巧节了,十三郎仍未回京,平日里,十三郎与阿兄最是亲近了,也不去个信吗?”   李恪摇了摇头,李恬便小声提醒道:“贵妃娘子的事,阿兄应该知道的,所以最近圣人很不开心,上一次夜宴缺席,有娘子帮忙,圣人倒也没说什么,可这一次…”   李恪盘坐在褥子上,旋即皱起眉头,他握紧了放在双腿上的手,对于他而言,自己娶的妻子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弟弟,他素来爱护雍王,也知道这个弟弟的品性,便也没有怪罪,可最后竟被父亲当众夺了去,这等奇耻大辱就发生在他一个皇子身上。   李恪紧着拳头,旋即叹下一口气,“罢。”婚事是他的生母刘淑妃亲自操持的,张氏在正式成为他的王妃前,二人都不曾见过面,她因定亲才来到京城,后又先与雍王结识,张氏仰慕雍王的才华,心心相惜,吴王李恪本想退婚,奈何雍王拒绝了张氏的心意,且刘淑妃提前奏圣人,礼部牒纸下达,再不容反悔。   就这样,吴王纳张氏为吴王妃,吴王仁善,婚后二人倒也相敬如宾,他并没有因为此事而介怀,然父亲的举措,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父亲是九五之尊,是君王,如今用蛮横的手段夺妻,他作为臣作为子,根本无力抵抗。   作者有话说:   稳定下来后会日更,请大家多多评论哦~ 第11章 朔方行(十一)   ——金銮御苑——   在延英殿以北,太液池西南岸的金銮坡上,与棋待诏对弈了几局后感到无趣,便召见了从巡视朔方归来的皇太子,一边下棋一边询问朔方百姓的生活。   御苑地势高耸,视野开阔,北可俯眺太液池,皇帝每逢不开心时,便会来自散心,只是以往都会有张贵妃相陪,如今少了贵妃,皇帝总觉得缺了什么。   “此次巡视朔方可有收获?”已是银白胡须的皇帝落子问道皇太子李怏。   李怏捏着一颗棋子,落下后旋即弓腰叉手道,“回阿爷,儿此次巡朔方之地,发现了一位勇将。”   “何人?”皇帝问道。   “九原太守苏仪。”李怏叉手回道,“九原尚武,人人可称勇,这与当地太守的治理脱不开关系,苏仪为人刚正,治军严明,有他这样的将军镇守边镇,阿爷可无忧矣。”   皇帝摸着胡须,仔细想了想武官行列,旋即落下一子,“吾想起来了,开皇年间举行的武举里,有个叫苏仪的,力压群雄,以异等成绩直接补任左卫长上,吾记得他。”   李怏看着皇帝身侧的朔方节度使,又道:“当然,朔方节度使陆善替圣人镇守朔方也是忠心耿耿。”   在皇帝跟前,陆善憨厚老实,他笑眯眯道:“臣受圣人隆恩,便发誓要为圣人镇守边疆,只要臣在,那些突厥人就别想越过阴山踏进汉土半分。”   “你呀。”皇帝看着陆善颤了颤手,“只要别与章寿再起冲突就好。”   “右相因为臣是外族孙子不喜欢臣,圣人不想臣与他闹事,臣躲着他就是。”陆善道。   皇帝听到他的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圣人。”陆善再次叉手,“突厥奸诈,又居无定所,可随时卷土重来,不可不防,因此臣想去河东,继续为圣人守边。”   “范阳、平卢二使还不够?”皇帝道,“汝身兼数使,吾可是顶着众臣的压力。”   陆善听后旋即跪伏,他先是认错了一番,“让圣人烦忧,是臣的错,”随后又开始骂起了朝臣,“他们都是圣人的臣子,理应听从君命,一定是圣人太过宽容大度,才导致那些臣子娇纵从而违抗君命,若是贤臣,就一定不会让圣人如此。”   皇帝正恼火那些大臣,听到陆善的话后大笑了起来,他指着跪伏在自己膝侧的陆善,“你听听,连一个外族人都知道的道理,那些自诩忠臣的人却不懂。”随后慈祥的摸着陆善的头,“右相老了,称病的时辰也是越来越久,吾本是想召你归京担任朝官,既如此,便去罢,有你为吾守边,吾可无忧矣。”   陆善听后,大喜的叩首道:“谢主隆恩。”   “阿爷,”李怏开口道,旋即再次叉手,“儿也有一请。”   “嗯?”皇帝回过头。   “十三郎不是刚及冠么。”李怏道,“儿在九原,除了九原太守苏仪,还见到了他的儿女,觉得九原太守的第七女品格具佳,便想请旨,将她指给雍王。”   “圣人,九原太守臣知道,将门虎女,是个不错的女子。”一心想攀附皇家的陆善也在一旁附和道。   皇帝本就烦心张贵妃之事,听到太子的请求,加上陆善的附和,他更加的心烦了,“为雍王?”   李怏点头,“十三郎自幼丧母,又患有腿疾,儿作为长兄,不忍他孤身一人,有个人照应也是好的。”   “可…”皇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圣人。”陆善不想儿子缠死在那个女人身上,便力荐道:“九原太守出身太原苏氏,是个将才,九原太守之女与雍王年纪相仿,已到了适嫁的年纪。”   皇帝低下眉头思考了一番,随后挥手道:“既是太子亲自请求,雍王也已到了成婚的年纪,那便就依你们的意思吧。”   李怏听后,从跪坐的褥子上起身,退到一旁屈膝跪伏,“臣代雍王,叩谢圣人。”   “大家。”冯力走上前,“麟德殿,诸位王公大臣已经到齐了。”   皇帝遂放下棋子起身,“走,陪吾宴饮去。”   “喏。”   ------------------------------------   ——九原县——   九原遍地黄土,城中的河流是人工开凿的,引帝源流入,北方干燥,整个九原县只此一条河,故而两岸挤满了放灯的百姓。   河面上飘着许多莲花灯,还有不少船只,苏荷推着李忱来到桥上。   只听见河面上有打斗,似乎还很激烈,打斗的人站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一边向河中央靠拢,一边阻止旁人接近。   每当有人被打落下水就会迎来一阵喝彩声。   李忱摇着扇子,看到河中央停泊着一条独特的小船,“九原怎么会有江南的乌篷?”   “瞧见那个挂有花灯的乌篷船了么。”有围观的百姓道。   “船内坐了一个老者,自称是半仙,知百事,若谁能取了他船头的花灯,便能向他提三问,无论是姻缘还是生子,百事皆可问。”   “想要取灯,不能划船,只能通过那些空船靠近,一旦落水,便失去了取灯的资格,咱们九原尚武,所以引来了许多好奇的人,不为提问,而只是为了展示身手。”   “不能落水不能划船,那这得要多好的身手啊。”   “是啊,花灯只有一只,所以大家都在争抢,就算能踩着空船靠近,也会有旁人将你打落。”   李忱动了动耳朵,“知百事的半仙…”她看着远处的乌篷船,船里的确有个人影。   文喜跟在一旁,笑看着河中央的船,“郎君读万卷书都不敢自言知百事…”   “喜。”李忱道,“这世道自有高人,我们没有亲眼所见,不能妄加议论。”   文喜遂叉手认错,“喏。”   还没等他直起腰身,就被一旁的青袖揪住了耳朵,“自大的家伙,一点事都不懂。”   懂事的青袖,为了给自家娘子创造独处的机会,便将文喜从李忱身边拉走了。   “你揪我作甚?”挤出人群后文喜捂着耳朵道,他看了一眼身后扎堆的人,“你把我拉出来,我家郎君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有我家娘子在,崔小郎君能遇到什么危险?”青袖自信道。   想着苏荷一人制度了崔宅好几个壮汉后,文喜便不再多嘴了,青袖旋即又道:“今夜可是七夕。”   文喜揉了揉耳朵,说道:“我可警告你,我家郎君今后要娶的王…呸,夫人,那得是知书达理的名门世家娘子。”   “我呸!”青袖不屑道,“知书达理,我家姑娘还看不上呢。”   “那你拉我出来作甚?”文喜道。   “你…”青袖涨着脸,有些气急败坏。   文喜遂叹了一口气,“不是我打击你,而是我家郎君的婚事…”他摇了摇头,“并不能自己做主。”   “十三郎可是心中有疑惑,想要求解?”苏荷看出了李忱眼中的心思便开口问道。   “某心中的确有些疑惑目前还不能自解。”李忱道。   “他们说船内坐着一个半仙,知百事,十三郎可要一试?”苏荷问道。   李忱环顾四周,却不见了文喜的人影,苏荷便道:“不必找文喜,奴家可为君试上一试。”   李忱本想说什么,苏荷旋即又道:“我虽是女子,然未必不如崔郎的护卫。”   “某不是这个意思。”李忱连忙解释道,“而是怎好劳烦七娘呢。”   “秦娘子原是我翁翁宅中的绣娘,十三郎替她平了冤情,也算是曹宅欠下的一份恩情。”苏荷道,“为君取灯解惑,又何妨。”   还没等李忱回应,苏荷便豪爽的从桥上一跃而下,惊得周围众人连连呼叫。   “快看,快看。”   “有个人跳桥了。”   对于苏荷这种不拐弯抹角的性子,李忱也是无计可施,她摇了摇头,嘴里还有一抹无奈的笑意,如今她也只能呆在桥上静观。   只见苏荷平稳落至一空船上,船体晃动,她却未动分毫。   抢灯的人见到又上来一个竞争者,便停手对其展开围攻。   “是个小娘子!”   几个壮汉一拥而上,只见苏荷轻踩着船头一跃,身手敏捷的躲开左右二人,那二人撞在了一起,落到船头,空船受到的重量不再平衡,一头栽进了水中,使得二人都落了水。   随后又来两人,吸取教训后不再轻敌与大意,而是分头夹击。   苏荷没有选择正面迎敌,而是利用自己的速度躲避,夹击的二人见追不上,便利用力量上的优势故意摇晃船只。   几只船相碰,使苏荷无法站稳,她跳到其中一只船的中央,挑眉道:“我本不想与你们动手。”   “哦,终于不逃了?”   “阿兄,这位小娘子看着好眼熟。”   被他们惹烦了,苏荷便选择停下正面交手。   “管她呢,这灯我势在必得,”壮汉近距离看着苏荷,旋即起了色心,“不过,小娘子要是愿意从了我,我…”   “找打!”壮汉的眼神激怒了苏荷。   仅开口瞬间,苏荷便来到了他的跟前,他刚要出拳,便被掰弯了手腕,随后又被用力一脚踹进了水里。   剩下的人则被吓得瞠目结舌,苏荷回过头,仅是一个眼神他便自己跳进了河里认输。   “我的天爷呀,这个女娃娃的力气怎如此大。”壮汉浮出水面,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   “这小娘子身手了得,不简单。”连续四人落水,剩余的人便起了警惕之心。   作者有话说:   帮忙点个收藏留评论哦~   本文架空,不用过于纠结历史人物,因为跟文里的人物有差别。   作者菌专注古风权谋证据,喜欢的可以关注一下微bo,搜索“温欢”不迷路哦~ 第12章 朔方行(十二)   在苏荷连续击落四人后,各处争夺的人纷纷停了手,其中有一人看着棘手的苏荷,便朝停手的众人提醒道:“今夜七夕灯会,虽说是取灯求仙,实际上却是比武,咱们这么多男人今天要是输给了一个女人,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有道理。”   争夺船只的众人都觉得有理,便都停了手,纷纷将矛头转向苏荷,取灯的众人里,也不全是平庸之辈,在漂浮不定的船上,苏荷本就有些吃力,对付一两个则还好,可若是一群,便有些棘手与乏力了。   好在那些人各怀鬼胎,并没有那么齐心,有些甚至在众人围攻苏荷时,扭头奔向了乌篷船。   河两岸与桥上的百姓见之,纷纷指着河中的壮汉骂道:“这么多汉子围攻一个弱女子,真是厚颜无耻。”   苏荷只能硬着头皮上,先是解决了几个冲在前头的,随后退到另一只船上稍作休整,然围攻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且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几番下来,她有些体力不支,而那些落水的人里,有的游回了岸上,有的则十分阴险的蛰伏在船底。   待苏荷退守时,竟有落败者将船推翻,脚下的空船有异样,而身侧围攻的人又不断,分心招架下苏荷受了一拳,那一拳力道不轻,让她差点落入水中,为给李忱取灯,她便拼了命抓住船尾,随后用力将自己拉回船上,仅衣裙沾了些水。   “这些人怎么耍赖啊!”桥上有人鸣不平道,“围攻一个弱女子就算了,落水的失败者竟还耍阴招。”   “好厉害的身手。”也有众人惊叹,“这个小娘子被众人围攻竟还未落水。”   河面的争斗引起了岸上的议论,也让文喜与青袖重新挤进人群,青袖见到自家娘子吃了亏,破口大骂道:“这些个腌臜泼才。”   那一拳打在苏荷的右臂上,让她吃了痛,她抱着有些颤抖的右手退到了最边上的一只空船上,众人顺势将其围堵。   “我看你还往哪儿退。”他们只想逼苏荷下水,以免被女子抢了风头。   “阿兄的拳头可不认人,看你是个小娘子,快快束手就擒,以免受皮肉之苦。”壮汉劝道。   一向傲骨的苏荷又怎会认输,她握紧拳头,准备拼尽全力一搏。   而岸上的李忱看到苏荷受伤后,焦急的大喊着文喜,“文喜!”   听到雍王的声音,文喜没有迟疑,借着岸上一根长杆撑着纵身一跳,稳稳落在了一条船上,并大喊道:“花灯是我的了!”   本要上前围堵苏荷的众人连忙反应过来,便再也顾不得苏荷了。   文喜与苏荷对视了一眼,示意自己为她拖住众人,让她取灯。   那些壮汉,虽人多势众,但并不齐心,且又被苏荷消耗掉了大半体力,自然不是文喜的对手。   文喜笑道:“朔方干旱,方圆数里也只此一条河,某可是江南人士。”   九原当地的壮汉在船上的平衡性远不如生长于江南水乡的文喜,只见接连有落水声传出。   岸边传来了喝彩,“好!”   在文喜的配合下,苏荷靠近了乌篷船,未落水的人穷追不舍,都想夺得今夜的彩头。   因为今夜是七夕,两岸有不少围观的待嫁女子,他们或许也是为心爱之人而战,又或许是为了讨得某家小娘子的芳心。   因为文喜的能力过于出众,使原本不齐心的一些人也开始团结起来了,文喜只能尽量拖住,“苏小娘子,交给你了。”   苏荷的身手矫健,在文喜拖住了大量人马后,她顺利抵达了乌篷船,但却被两个人追上。   然此刻文喜也被众人拖住,他无法赶到苏荷身边。   苏荷看着前面的花灯,又瞟了一眼左右的两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拦不住我的。”   “少废话。”二人左右夹击。   苏荷向后一跃躲开,将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仅用左手招架。   二人合力围攻,几轮下来,其中一人被苏荷击下了船,她半躬着腿,借力站稳。   “苏家拳。”另一人见她身法独特,十分差异道。   “哦,你认得?”苏荷道。   “九原太守苏仪,苏家拳法,九原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谁会不认得。”   “苏小娘子!”随着一声叫喊,文喜落了水,同时也将船震翻,使身侧十余人一同跌落。   而此时河面上露出的脑袋,足有百人之多了,可见今日的热闹,船上还剩精疲力尽的几人,苦苦支撑着。   那几人刚脱身,只见苏荷已将乌篷船稍上挂着的花灯取下。   而与她交手的另一人则主动选择了放弃,只因他认出了苏荷的身份,不光是她,岸上有一些苏仪的故交也认出来了,苏仪以军功官至太守,在九原郡颇有威望。   苏荷取灯,岸上一阵喝彩,“彩!”   文喜跳上岸,没顾得上更换衣服,便找来一只大船将李忱推了上去,随后划船靠近乌篷。   “快些去换了衣裳,晚了可要着凉了。”看着一身湿漉的文喜,李忱着急道。   “小人皮糙肉厚。”文喜道,“郎君的事可是大事,耽误不得。”   苏荷拿着花灯,看向乌篷船内打坐的老者,身穿鹤氅,仙风道骨,“先生。”   “娘子有何要问,姻缘求子,上可知朝,下可知野。”老者道。   “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苏荷道。   “代人取灯。”老者疑惑的睁开眼。   没过多久文喜便将船划到了靠近乌篷船的地方,“苏小娘子。”   老者见到大船上的李忱后,瞬间明白了苏荷的意思,旋即起身走出乌篷,也没等众人说过就一步跃到了李忱的船上。   李忱坐在轮车上,先是朝老者恭敬的叉手,随后又转向苏荷,满怀愧疚道:“七娘,你受了伤,快些上岸去,莫要延误了伤情的诊治。”   苏荷看向老者,礼貌的询问道:“先生,可以吗?”   老者点头,苏荷这才乘船离开,老者旋即盘坐下,“这位站着的小郎君,衣衫尽湿,在这河中央,可不雅观。”   文喜知道老者这是在驱赶自己,他看了一眼李忱,得到示意后方才离开。   李忱再次作叉手礼,“某心中有惑,还望真人解之。”   “小郎君,天机难参,能告知的有限,若所问复杂,贫道也无能为力。”老者回道。   李忱本就是抱着尝试的想法,旋即点头,“开皇二十七年,大明宫中发生了一桩惨案,就在后苑的太液池,某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何谓真相?”老者反问道。   “真是巧合,还是阴谋?”李忱问道。   “凡有预谋,诸事皆备,非巧所能致也。”老者回道。   “当年圣人惩治的是废太子,牵连甚广,这桩案子当真与他有关么?”李忱又问道。   “冤假错案,呜呼哀哉。”老者叹道。   “那凶手究竟是何人?”李忱又道,这一问,她显得尤为迫切,想知道答案。   而老者却只是摇头,“施主,三问已结束。”   实际上,李忱才提两问,明显是老者不愿再继续回答,得到原有疑惑的肯定后,李忱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拜谢道:“多谢真人今夜为某解惑。”   “你心中已有猜许,故有此问,其实回不回答,已经不重要了。”老者说道。   李忱看着老者,总觉得有些眼熟,“某虽有猜许,心中却一直存疑。”   “天时不能佑无道之主,地利不能济乱亡之国;地之险易,因人而险,因人而易。”老者缓缓道。   李忱听着耳熟的话眼睛一睁,她这才明白这个道士为何会知晓宫中的秘闻,本是朝中书,由仕入道,“太白阴经。”她遂变得十分恭敬与仰慕,再次叉手微微弓腰道:“原来是达观子李真人,学生李忱,常读您的书,尤爱您提出的人定胜天的观点。”   老者轻叹了一口气,“施主天资聪颖,然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忱,受教了。”李忱道。   老者随后跳回乌篷船,独自划船离开,李忱行动不便,遂于轮车上拱手目送。   苏荷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右臂有些淤青,便找坐堂郎中要了些许伤药,与文喜一同划船来到河中央。   “十三郎。”苏荷跳到李忱身侧,“那位先生走了吗?”   李忱点头,苏荷便又问道:“可有解惑?”   李忱再次点头,并谢道:“多谢七娘。”   “既能为你解惑,也不虚此行了。”苏荷笑道。   “你的伤?”李忱问道。   苏荷在船头李忱的身侧坐下,文喜便去了船尾摇桨划船,“一点小伤而已,以前和阿爷阿兄练拳,也常常这样。”   尽管苏荷这样说,但李忱还是过意不去。   文喜没有将船划回岸上,而是迎着上游漂下来的河灯逆流而上。   船只在这数千盏河灯中穿梭,天上一轮弯月,月光洒下。   苏荷坐在船缘,弯腰戏弄着河水,青袖则去了船尾找文喜。   李忱垂下手,举头望月,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乡逢七夕,旅馆益羁愁。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   她虽厌恶长安的尔虞我诈,却仍对这生长之地仍抱有期盼。   “这首诗好耳熟,是…”苏荷侧头看着李忱。   “孟襄阳的《他乡七夕》。”李忱回道。   苏荷便明白了李忱是在思念故乡,于是道,“洛阳的乞巧节,应该比这里的更加繁华吧。”   李忱看着天上的明月,洛阳的七夕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但她知道,今夜长安城的七夕,一定热闹非凡,也知道,自天圣六年后,宫中每年的七夕都会燃放焰火。   作者有话说:   架空哦,勿以历史做参考。   女主现在一心想查案,替母兄报仇。 第13章 朔方行(十三)   ——大明宫·麟德殿——   秋风拂过渭水,吹向繁华的长安城,在灯火通明的大明宫内,天子正在夜宴百官。   “圣人至!”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传出,刚还嘈杂的环境瞬间变得肃穆。   宗室诸王与文武百官静候于殿廷中央,皇帝带着太子以及边镇节度使陆善进入宴殿。   太子与陆善入列,皇帝走到御座前,群臣跪伏叩首,山呼道:“陛下万年。”   皇帝看着众多皇子皇孙,除了年幼与早夭的,成年亲王今日差不多到齐,唯独缺了刚及冠不久的雍王,而前不久的家宴雍王也没有赴宴。   皇帝最近心情不佳,便开口问道:“雍王呢?”   “大家,”冯力在一旁小声提醒,“雍王不在京,您忘了吗,一个月前,雍王入宫求见,请您批准离京,您正与棋待诏对弈,一高兴便应下了。”   冯力收了吴王李恪的好处,便开口替雍王解围,皇帝皱起白眉,他显然得不记得有此事了,“离开长安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请离…怎么,这京畿还委屈了她不成?”   满堂朱紫贵,无一人敢为雍王说话,同平章事崔裕想言却碍于宰相的身份而不能言。   皇帝疑心重,雍王是亲王,自己若开口替她说话,便有结党的嫌疑,不但帮不了,还会加重皇帝的疑心。   “陛下。”作为闲散亲王的吴王出列道,“雍王因为腿疾一事,闭府不出,终日闷闷不乐,他离京时,向臣说过,长安太过繁华喧闹,便想寻个安静的地方散心。”   吴王李恪提出雍王腿疾一事,引起了皇帝心中的愧疚,而皇太子这才知道雍王不在长安,遂连忙开口,“陛下,今夜乞巧,雍王岂能不思乡,然他体弱,又有腿疾,这才未能赶回。”   吴王与皇太子都开口替雍王说话,皇帝也就挥挥手不了了之。   冯力走上前,道:“开宴!”   美酒与佳肴陆续呈上,教坊使细声叮嘱着乐工,他们盘坐在奏乐的后行,随着开宴,教坊内的舞女列队进入麟德殿。   而麟德殿的宫道间,有百戏候列,等待着进场,与此同时,大明宫的城楼上搬来了焰火。   歌起时,焰火升天,使整座长安城亮如白昼,各个坊市的百姓,纷纷抬头。   连行驶在路上的马车都停下,车主人从车厢内探出脑袋观望,骑马的人也拉扯住了手中的缰绳,马蹄稳稳踩在长安城街道夯实的细沙上。   “好漂亮的焰火。”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背上抬头望着焰火,这是她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长安,“阿爷,长安的夜晚,会一直这么美吗?”   “这是大明宫放的焰火,只有节日才能看到。”父亲向她解释道。   张贵妃被送出宫后,居住在族兄太府卿张钊的宅内,因为张氏被送出外第,张家避嫌,便也没能赴宴。   皇帝因宠幸张氏,便赐张钊紫金鱼符,从扶风县尉摇身一变成为九卿,飞黄腾达,权力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虚荣,从此,他变得越发贪心,开始向往更大的官职权力。   “我的好妹妹,圣人应允将来升我做宰相,冯内监也说了,章右相已经年迈有生退之意,中书令右相之位应是李相公的,那宰相就有空缺之位,我便可以补之…”张钊站在妹妹身后,“你怎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忤逆圣人呢?”   张贵妃挑起眉头,转身看着兄长,“阿兄忘了,是谁将你从扶风县召回?谁让你紫袍金符加身?”   张钊低下脑袋,张贵妃又道:“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张钊捧起一盘新鲜荔枝,走近笑眯眯讨好道:“我当然知道张家的荣耀都是好妹妹你带来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也懂,可是如今张家满门,都系妹妹你一人,我倒是不要紧,可姊姊她们毕竟都是妇道人家,你失了势,难保夫家不会给她们脸色,这长安的权贵啊,最是势力了。”   “圣人要撵我走,我能有什么办法。”张贵妃气道。   张钊摸着胡须思索了一番,“圣人将妹妹你送出宫,却没有废去妃位,像上次一样,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想到此,张钊将荔枝放下,“我知道找谁了。”   --------------------------------   ——九原县——   小船划开数千盏河灯缓缓游动,秋风吹过四人,李忱便向苏荷介绍着长安与洛阳的繁华,“论景色,他们说江南是最美的,北地缺水,方圆百里也只有一条帝源水,而江南,雨水充沛,江河纵横,有些地方,更是以船为出行工具。”   “我只在诗人的诗词里听到过江南。”苏荷倚靠在李忱的轮车旁说道,“九原缺水,我也好想看看诗人描绘下的烟雨江南。”   “七娘有一身武艺,想去江南应该不难吧。”李忱道。   “父亲不许我到处跑。”苏荷道,“他说如今的大唐,不再是开皇年间的大唐了。”   苏荷的一句话戳中了李忱的心,她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几只流萤飞向船艄,苏荷背靠着她的轮车,双腿垂在船缘上,缓缓抬起手,那流萤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李忱侧头,看着车旁的一幕,随后从怀中拿出玉笛。   悠扬婉转的笛声从河面的船上传出,引得岸上的游客纷纷驻足,苏荷靠在轮车上倾听,时而抬头,近距离看着李忱的侧颜。   风轻轻拂过二人,李忱的发带飘到了她的肩头,今朝贡举,取士除了看文采,还有门第与样貌。   苏荷望着李忱,以她的容貌家世,若果没有腿疾,便也会同那诗中所描绘的登第人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她应该在庙堂之上施展抱负,而不应该被埋没满身的才华。   “我始终不明白,我们家只是太原苏氏的偏房,而父亲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州刺史之职,他为何仍是终日闷闷不乐。”苏荷看着河面被风吹灭的花灯,“直到看见了崔郎我才明白,抱负无法施展,有才能而不受重用,有多痛苦。”   李忱垂下手,低头看着身侧的苏荷,“当今圣人昏庸,宠信小人,奸相当道,竟以胡人为边镇节度使,小人权重,天下将乱矣。”   “怎么会?”苏荷回过头,“大唐盛世…”   李忱摇头,“就像令尊所言,如今你们现在看到的盛世,不过是表象罢了。”   苏荷继续倚靠着,“我虽不忍父亲消沉,却也不想看到战争,如果功名爵禄只能用将士的生命换取,那我宁愿不要。”   “七娘是心善之人,不贪图权力。”李忱道,“可朝中满堂的朱紫却没有几个有七娘这样的觉悟。”   “我觉得,十三郎应是那长安城中穿紫金的宰相才对。”苏荷道,“这样,天下就多了一位为民请命的好相公。”   听到苏荷的话,李忱握着玉笛笑了笑,苏荷便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巡至朔方时身边跟了许多紫袍,可他们穿着一点都不相衬,我想,十三郎穿上定会好看,不因紫袍之贵,而因你身上的正气。”   紫袍是身份与荣誉的象征,但在苏荷眼里,在其位谋其政,穿上什么样的衣裳,便要做相应的事实,太子身侧的人,皆是肥头大耳,一副贪欲之相,苏荷光是看着便极为不喜。   “我若是穿上了紫袍,那七娘要作何?”李忱借机打笑道。   苏荷摸了摸下颚,船另一头的青袖伸长脖子笑嘻嘻回道:“这还不简单,要是崔郎君穿了紫袍,我家娘子就嫁给你,我家娘子最喜欢狄公那样有才能又正直的人。”   “青袖!”苏荷嗔道,旋即耳红了一片。   “狄公…”李忱看着船的正前方,“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狄公那样的清流呢。”   “十三郎别听青袖那丫头胡诌。”苏荷解释道,“我深知紫袍是荣誉也是束缚,而我恰好不喜欢束缚。”   文喜划着船渐渐靠岸,李忱握着玉笛伸出手,“没有人喜欢束缚。”   苏荷便握住另外半支玉笛起身,四人回到岸上,苏荷将他们送回了旅舍,临行前探出马车问道:“明日就要走了吗?”   李忱点头,“已不能再晚了。”   “那我明日一早过来送你。”苏荷道。   “好。”这一次,李忱没有拒绝。   ----------------------------------   翌日   晨钟从太极宫敲响,一匹匹马在细沙铺满夯实的街道上奔跑着。   “吁。”张钊身着贵气的紫袍,腰系金带悬以金符,在一家酒馆前拉住了缰绳。   他将马鞭抛给身侧跟随的侍从,随后抬腿跳下马,“看好吾的马。”   “喏。”侍从叉手应道。   张钊迈着急凑的步子登上木梯,穿过廊道与珠帘,几个裹幞头的侍从见到他,十分知趣的扒开红漆木推拉门。   张钊跨入了酒馆最好的雅间,一入内,便笑着拱手道:“温中丞来得可早,我张某人请的客,自己却来迟了,惭愧惭愧。”   御史中丞温冀连忙起身相迎,“太府卿相邀,怎能不提前到,”随后一把拉住张钊的手往席座上走。   二人盘腿坐下,温冀指着桌子上的生鱼片笑道:“这家的鱼脍,下官馋了许久,今天沾了太府卿的光。”   “来人,再上两盘新鲜的鱼脍。”见温冀喜欢,张钊连忙招呼道。   温冀吃得开心,也没忘了张钊的事,一边吃一边开口说道:“太府卿今日唤下官来此可是为了贵妃娘子的事?”   张钊点头,长叹一声道:“圣人那天在宣政殿被右相气得不轻,害妇人无端受罪,某是娘子的族兄,不方便出头,某知道温中丞与圣人身侧的中贵人关系极好,便想请中丞替娘子向圣人求求情。”   温冀与中贵人冯力以及陆善交好,而张钊虽与他们也有交情但作为张贵妃的族兄不便出头说话,于是想起了自己曾帮助过的温冀。   “温某的御史中丞职,还是太府卿所举荐,同娘子说情之事,就交给某吧。”温冀拍了拍胸脯向张钊保证,“昨日宫宴,没有娘子作陪,圣人连看百戏都没了精神,因此夜宴也是早早结束了,曾经娘子在时,圣人最是精神的,某便想,只要娘子服服软,向圣人认个错,回宫是迟早的事。”   “还请温中丞相帮。”张钊道。   温冀便招了招手,张钊俯身贴耳,温冀凑上前小声嘀咕了一番,“到时候温某会入宫面圣,向圣人提起…圣人起恻隐之心必会派人探望,届时贵妃娘子只需向使臣哭诉认错,圣人感知必会召还。”   张钊听后连连点头,“还是温中丞有法子。”   作者有话说:   鱼脍,古代的刺身   那个时代的文人都多有抱负   不能将年老就糊涂作为君王昏庸的借口,无病无疾,还能抢儿子老婆,说明精力挺足,这是什么糊涂?   有些人看待历史,其实是有色眼镜,我觉得男性里喜欢武则天的会比较少吧,客观评价,功过皆有,但是武则天真的打破了贵族垄断科举,使得寒门子弟,真正有了入仕且受到重用的机会。学过历史应该知道,宋以前的科举,上品无寒门这句话很贴切,宏治贞观,政启开元,这是史书对武则天的评价,没有玄宗,换另一个平庸的帝王都能开启盛世,因为是历史的发展所致,这不是唐玄宗一个人的功劳。   一般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执政初期不稳定,所以会比较勤奋,当皇权巩固之后,内心的劣根就会慢慢呈现。   其实明仁宗如果不是命短,他或许得不到仁这个庙号,因为他的骨子里也透露着一些男性帝王的劣根(酒色)   要说年纪,武则天60多快七十当的皇帝,也没见得什么糊涂,就算有宠信的人,也从始至终没给过实权,都是些虚职。但是唐玄宗给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个人的权力,怕是大明战神来了也不会这样做吧,直接给超过中央的兵力就很佩服他的脑子。我不觉得玄宗聪慧,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帝王权术,只是运气好,因为武周代唐,旧臣盼望回归李唐,从他毁掉天枢就知道,绝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所以听谗言,因为馋臣会奉承讨好他,唐玄宗所谓的糊涂可不是晚年才开始的。 第14章 朔方行(十四)   ——九原县——   一道白光划破东边海天交接处,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九原县的归人身上。   这次,文喜花重金重新买了一架马车准备返回长安。   他抱来马草,将两匹马喂饱,青袖也同他一起帮忙喂马,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对于文喜,她似乎也没那么排斥了,只是二人仍会拌嘴。   帝源水的河岸,李忱与苏荷正在道别,挽留了多日,最终还是要离开。   李忱临走前,苏荷拿出一把短剑相赠,“我收了十三郎的画扇,但却没有回礼,这把短剑是父亲在我及笄礼时送我的,名叫腰品,出自名匠之手,十三郎可以拿来防身之用。”   “既然是令尊送的生辰礼,又是这样贵重的名剑,我岂能收。”李忱道。   苏荷将其塞到她的手中,“你们不是最讲究礼尚往来么,我也不能白要十三郎的画扇,十三郎可将这短剑藏于袖中,以防不测。”   李忱将短剑从剑鞘内拔出,锋芒毕露,“是把好剑。”   ——轱辘轱辘——   文喜架着马车靠近河岸,李忱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幅画,“某出门前未带什么东西,便只有此物可以相赠。”   李忱送了苏荷一幅画,题名《击鞠图》,画的是苏七娘马上击球的身影。   苏荷打开后,不知是画的绝伦,还是画中人的英姿,总之她的眼里充满了惊艳。   马车靠近,“我想,七娘一定没看过筑场上,英姿飒爽的自己,这幅击鞠图,赠予七娘,”李忱抱剑拱手道,“希望七娘能够永远如此洒脱。”   论才华与风情,李忱皆是无可挑剔之人,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少年郎,谁又不为之倾心。   李忱上了马车,回头与苏荷拱手拜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会有期。”   苏荷作万福礼相送,“祝君一路平安。”   目送着李忱离开后,青袖便探出脑袋问道:“娘子,您适才可问了崔小郎君在洛阳的住址?”   “没有。”苏荷摇头道。   “那您就这样让他走了吗?”青袖又道,“这一别,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呢。”   “我与他初见时,一日见了三次,若真的有缘,自会有再相逢之日。”苏荷低头看着手中的丹青道,“又何必去强求。”   --------------------------------   ——长安城——   自将张贵妃送出宫后,皇帝终日闷闷不乐,也不视朝,对送进宫的新人也渐渐没了兴致。   皇太子李怏每日晨昏定省,见皇帝口头答应,但赐婚的诏书迟迟未下,便又向皇帝提起之前答应的雍王婚事。   李怏说的很委婉,先是卖惨了一番,引起皇帝对雍王的愧疚。   “冯力。”   “老奴在。”冯力叉手上前。   “一会儿你去一趟政事堂,让中书省拟一道赐婚的诏书。”皇帝吩咐道。   “喏。”冯力领旨离开。   皇帝又道:“长幼有序,周王是他的兄长,如今周王还未成婚,二人的婚约就先定下,待周王成婚后,雍王再行大婚的六礼,有了婚约,人跑不了的。”   “臣代雍王,叩谢圣人恩典。”穿紫衫袍常服视膳的李怏走到皇帝跟前跪谢道。   皇帝看着生性仁慈的李怏,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兄长,“三郎,雍王有你这样的兄长,是她的福分,吾曾经也有一个仁慈谦让的阿兄。”   “皇考历经几番废立,受制于祖母,于东宫时,终日枕戈待旦,那时,我们尚年幼,都是兄长在照拂。”皇帝想起了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不禁感慨道,“只可惜…再也听不到阿兄的笛声了。”   皇帝向李怏招了招手,李怏遂跪爬到父亲膝前,“阿爷。”   “人人都说天家没有私情。”皇帝摸着李怏戴平巾帻的脑后,“可天家也是人,脱下这身衫袍,与寻常人没有区别。”   “如果连手足兄弟都无法相信,那满朝文武又有谁还可以信任。”   “你是太子,是国朝的储君,同样,你是父亲,是丈夫,也是他们的兄长,在我之后,只有你可以护着他们。”皇帝又道。   李怏匍匐在父亲膝下,“儿明白,阿爷是圣天子,上天一定会庇佑阿爷,长命百岁。”   皇帝摸了摸李忱的头,“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你应该能懂吾的感受,吾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忘了,你是兄长的这个身份。”   李怏叩首,“儿谨遵阿爷教诲。”   “圣人。”内侍章韬光走进殿,又朝地上的李怏叉手,“太子殿下。”   “何事?”皇帝问道。   “御史中丞温冀求见。”章韬光奏道。   以为有政事,李怏便叩首从殿中退离,皇帝挥手,“传。”   “传御史中丞温冀觐见。”章韬光出殿传道。   殿外,温冀抬手系正幞头,又理了理腰间饰有十枚金銙的蹀躞带,将绯袍褶皱处抚平。   随后殿内出来一名中年男子,温冀见他腰间的玉带,连忙弓腰叉手,“参见皇太子殿下。”   李怏对温冀没有好感,冷漠了看了一眼便径直离去。   温冀旋即跨进殿中,与出来的内侍监冯力对了个眼色,走到皇帝跟前屈膝跪伏,“臣温冀,叩见圣人。”   “是温冀啊。”皇帝倚在御座上打着哈道。   “圣人许久不曾出内宫,臣担忧圣人御体。”温冀道,“臣在朝中常听得一些议论,圣人送张娘子离宫,群臣竟摆宴庆贺,却无人为圣人分忧,臣实在是恼怒。”   对于温冀的话,皇帝无动于衷,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以章寿为首的群臣态度,“难得朝中还有你这样明事理之人。”   温冀随后叩首,“臣斗胆一言。”   “说吧。”皇帝道。   温冀抬头,“贵妃一介妇人,妇人智识不远,有忤圣情,然贵妃久承恩顾,何惜宫中一席之地,使其就戮,安忍取辱于外哉?”   皇帝听到温冀的话,便起了恻隐之心,可又拉不下脸面将贵妃召还,“贵妃虽被逐出宫,可张家的荣耀,吾并未收回,岂会如此呢?”   温冀摇头,“圣人有所不知,贵妃娘子乃家中幼女,其父去世,便寄养于叔父家,如今诸姊皆已婚配许人,天下从来只有妇从夫之义,娘子是已嫁之妇,被夫家逐出,她便只能投靠唯一在世的族兄,圣人啊,妇人出嫁从夫,娘子从此便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圣人您给的,您要是不收容,那娘子,岂不无家可归。”   原本拉不下颜面的皇帝,被温冀这样一说,便有了召还的理由,他看着温冀大喜,“好你个温冀,吾从前倒是轻才了。”   “为圣人分忧,是我等臣子分内之事。”温冀叩首道。   “章韬光!”皇帝喊道。   内侍章韬光入内,叉手道:“圣人。”   “将今日的御膳送到太府卿家中去。”皇帝吩咐道。   “喏。”   皇帝并没有当即召回张氏,而是想看看她是否有悔意,否则便不会是内侍章韬光前去送膳,而改派内侍监冯力了。   ----------------------------------   太子回到东宫后,皇帝要赐婚雍王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传开。   消息传进了张宅,张贵妃不信便在宅中等候在朝的兄长。   “九娘。”张钊刚一下马,便着急的往家中赶,“御史中丞温冀今日入面圣,替你在圣人跟前说了好话,相信要不了多久…”   张贵妃正在庭院里修剪盆栽,并未在意兄长的话,一边剪着一边问道,“阿兄,坊间都在传陛下要给雍王指婚,此事可当真?”   张钊旋即皱起不悦的眉头,“怎么又是雍王,你因为他被圣人逐出宫,九娘,他当初严辞拒绝于你,你也发誓与他断绝往来,与吴王修好,这才过了几年?”   “吴王虽好,却没有他那般才情,圣人虽宠爱于我,可…”张贵妃坐下似有难言之隐。   张钊见她伤神,便挥红袖道:“圣人是要给雍王指婚,且是太子殿下所提,今日内侍监冯力去了中书省的政事堂,想来不日便要宣旨赐婚。”   “太子?”张贵妃抬头,“雍王都不在京,太子做什么主。”   “这事,你只能去问圣人。”张钊道,随后他又近前一步,“雍王再有才情,却并非你的良人,九娘,离了圣人,张家什么都不是,你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未容张贵妃多说,宫中的人马便到了张宅门口。   内侍省宦官章韬光带着宫中的御膳前来探望张贵妃。   张钊不敢怠慢,张氏也一改往日的傲气,“中贵人。”   章韬光点头,随后摇了摇手,一众内侍将手中食盒打开,“太府卿,贵妃娘子,这是圣人赐的御膳,娘子在宫中待久了,圣人怕娘子突然离宫在宫外吃不习惯,遂命小人将御膳带来。”   张钊旋即朝北方位跪下叩首,“臣张钊,叩谢天恩。”   张氏走上前看着御膳,皆是她爱吃的菜肴,还有一盘新鲜的荔枝。   见到荔枝,张氏便瘫在地上哭了起来,其楚楚可怜的模样,就连作为宦官的章韬光见了,也十分怜悯。   张氏抄起修剪花木的剪刀,吓得众人大惊,“娘子不可。”   然张氏只是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请中贵人将此物带给圣人,就说,妾忤圣颜,罪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无可遗留,然发肤是父母所有。”   章韬光用帕子小心翼翼收起,随后弓腰叉手,“小人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腰品,短剑,唐代的名剑。(其实想弄把袖箭,但是查阅资料唐代木有出现过这个东西)   真正的雍王之死,牵连了废太子,其实这个案子涉及很多因素,可疑之人还是挺多的。 第15章 秋风赋(一)   皇帝想接张贵妃回宫,却又拉不下老脸,便派人先去施恩,同时答应皇太子的话他也没有忘记,赶在张氏回宫前,先将赐婚的诏书下了。   关于雍王的婚事,因第十子周王尚未婚配,故只作婚约,大婚的六礼要等到周王纳妃后再补全,皇帝原本犹豫雍王的婚事,辗转思索了许久最终才定下,他有私心,或因人,或因事,但绝非是为了维护太子的呵护之情。   对于皇子纳妃,政事堂没有意见,更何况未来的王妃还是将门出身,由中书令章寿所执掌的中书省目前还算是一片清流,办事效率也十分高,章寿极清楚大唐现在的处境,皇家能用联姻拉拢武将,这对大唐江山的稳固,有莫大的帮助。   贤相在忧国忧民,但皇帝却并非是这样想的。   政事堂内,由六位中书舍人先行草拟好诏书,再由中书令章寿挑选一篇较好的初稿进行修改,随后作为正式诏书上呈天子。   “圣人。”中书省的官员将拟定的诏书呈上,“中书省的诏书拟定好了,请圣人御览。”   “这老东西在政事堂,倒是给吾省事不少。”皇帝极小心眼,仍记得章寿前几日在朝堂上对他的责骂,虽心有怨念,却又不敢真的罢相与惩治。   皇帝拿起诏书,只觉得字迹眼熟,便询问道:“此诏何人所拟。”   “回圣人,是中书省新任的中书舍人贾志,已故礼部侍郎贾真之子。”官员叉手回道。   “吾差点忘了。”皇帝揉了揉额头,“贾真早已离开了吾,他的儿子,倒是得了他几分真传。”旋即提笔,在两份诏书上分别画了一个敕字,一份下到九原郡,一份则往雍王府。   “雍王不在京,让尚书省那边先把地方的诏书宣了。”皇帝搁笔道。   “喏。”   中书省的官员刚走,章韬光便带着张贵妃的一缕青丝回了宫。   “圣人。”章韬光入殿跪伏。   “贵妃如何?”皇帝问道。   章韬光旋即将包裹着张贵妃秀发的丝巾拿出,“贵妃娘子觉得自己有愧于圣人,被送出宫的这段时间里茶饭不思,小人奉圣人命送御膳,娘子便让小人将此物带给圣人,娘子说,妾忤圣颜,罪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无可遗留,然发肤是父母所有。”   皇帝伸出颤抖的手接过张贵妃的一缕秀发,他并没有想到一向傲慢的张贵妃竟会这般做,便十分懊悔自己因朝事迁怒于她,连忙呼唤道:“冯力,冯力。”   内侍监冯力步入殿,走到皇帝身前叉手道:“大家。”   “贵妃既有悔意,吾便宽恕她这一次,你去将她接回宫。”皇帝挥手道。   “喏。”   冯力带着皇帝的旨意出宫,又恰好碰到尚未回东宫的太子李怏与孝真公主。   李怏对冯力很是尊敬,还主动上前搭话,“二兄。”   “阿翁。”孝真公主亦走上前对其敬称。   “殿下,公主。”冯力面对太子十分和蔼。   “二兄这是出宫去?”李怏问道,“阿爷吩咐的差事么。”   冯力点头,“大家派老奴迎贵妃娘子还宫。”   李怏与妹妹对视一眼,随后朝冯力道:“原来如此,这次阿爷怎么…”   “是御史中丞温冀。”冯力道,“大家本就有意要接回娘子,温冀两句话便说动了大家。”   “老奴还要去迎贵妃娘子,就不陪殿下与公主了。”   李怏点点头,“二兄路上慢些,也不急这一时的。”   冯力点头,刚走两步随后又回头,提醒太子道:“殿下今早向大家提的雍王婚事,政事堂已经拟诏,大家画了敕字,门下省复核后,此刻想来尚书省已经拿着诏书前往九原了。”   听到这,李怏很是高兴,毕竟一向疑心重的皇帝这次竟如此快的答应了请求,同时他又有些担忧,“十三郎还未回来,也不知他对这门婚事究竟满不满意。”   “殿下当真给雍王议了亲?”孝真公主问道。   李怏点头,“三娘不也为十三郎操心么,因为他的腿疾。”   “可是殿下主张为十三郎请婚,就不怕张贵妃…”孝真公主担忧道。   李忱的事,似乎在关系好的几个兄弟姊妹中皆是知晓的。   “十三与张贵妃有可能吗?”太子反问孝真公主,“十三当初不肯答应张贵妃的原因,你我是知道的,圣人又为何那么宠爱张贵妃,的确是因她长相,也只因她的长相。”   孝真公主叹了一口气,“替十三郎议了亲也好,否则,张氏的存在,反而会让圣人起疑心,如今十三郎纳了妃,张氏也该断念了,只不过,殿下…”   “寡人不惧张氏。”李怏负手道,“也绝不会让她毁我大唐根基。”   “好在十三有个做宰相的舅舅。”孝真公主道,“就算圣人疑心,也不会真的对十三下手,毕竟,十三是她的儿子。”   冯力骑马来到太府卿张钊家,用马车亲自将张贵妃接回了宫,临走时,张钊塞了一大堆银钱到冯力手中,“还望中贵人提携。”   冯力收了金,笑眯眯的点头,“回宫。”   马车缓缓进入大明宫,张贵妃一下车,便在禁驰的宫道内奔跑了起来,冯力等一众内侍便在身后追,“娘子,您慢点。”   张贵妃跨进光顺门,刚好遇到了出来的皇帝,便一把扑进了他的怀中。   皇帝弓腰抱扶起张贵妃,见她落泪,心有不忍,“这是怎么了?”   “妾犯下忤逆之罪,圣人却宽容大度,妾…”张贵妃落着泪道。   皇帝遂连连替她拭泪,“莫哭莫哭。”   张贵妃回宫后,皇帝心情大好,便重赏了张钊一家,并赐名国忠,本欲加授剑南节度使,但遭到了中书令与侍中的一同反对,遂改赐剑南节度使旌节,以示荣宠。   此后,皇帝对张氏一族更加器重,使之在朝势力越来越大。   ---------------------------------   皇帝在诏书画下敕字后,诏书便送到了门下省,由门下省的官员审查诏书上是否有中书省官员的署名与盖章以及天子的敕字,若有误,便封驳打回,一切都无误后,门下省的官员便在诏书尾端写上“奉敕如右,牒到奉行。”最后署名写上日期加盖官印。   有中书门下的签署与皇帝的敕字,这道诏书才算是合法具有了权威,最后再交由尚书省执行。   ——九原——   几日后,十余匹来自长安的快马扬起了官道上的尘土,随后进入九原郡。   为首的穿着绯色公服,蹀躞带上挎着蹀躞七事,身后还跟着穿青、绿公服的下属,这队人马来得突然,直到他们进入九原郡,苏仪才收到消息,急忙出城相迎。   绯袍官员一下马,便询问道:“哪位是九原郡太守苏仪?”   苏仪正了正幞头走上前弓腰行礼,“某是。”   官员随后显得十分客气,他朝苏仪叉手,贺喜道:“恭喜苏太守。”   “恭喜?”苏仪看着左右下属愣住,他还以为是自己接待太子,朝廷来了调令,可这调令也太过迅速,不符合吏部的规矩。   官员却道:“恭喜太守,令爱即将嫁入天家,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苏仪猛然惊醒,他这才想起太子李怏之前对自己幼女的看中。   “苏仪接旨。”官员拿出诏书,展开缓缓念道:“门下,人伦之序,阴阳之和…九原太守苏仪之女苏荷,贤良淑德,蕙心兰质…今赐婚雍王,为雍王妃,康我皇室,咨尔臣民,布告中外…奉敕如右,牒到奉行,天圣九年七月十一。”   有三省加盖的诏书,苏仪哪里敢违抗,只得伏首受诏,“臣九原太守苏仪,叩谢圣恩。”   “圣人说了,雍王的兄长周王还未纳妃,按国朝礼制,长幼有序,故先将婚约定下,待周王纳妃,便会为雍王以及雍王妃行六礼,在此期间,尚仪局会派遣女官到太守家中教导王妃宫廷礼仪。”官员又道,随后再一次贺喜,“恭喜苏太守,雍王的母族可是清河崔氏出身,家族显耀,成为雍王的泰山,苏太守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都是圣人的恩典。”苏仪打着官腔回道。   苏仪招待了朝廷来使,休整了一夜后,十余人于次日又匆匆离开。   苏仪回到家便召集了儿女当众宣布此事,女儿中只有苏荷未嫁,已嫁的如今都在夫家。   听到赐婚的诏书,苏家上下无一不震惊,“什么,圣人赐婚,要将七娘嫁给雍王。”   “这为什么呀?”苏烨不解,“无缘无故的,天降赐婚。”   “这应该是太子殿下的主意。”苏仪解释道,“太子殿下那日在筑场上看到了七娘,便向我提起了此事,没有想到,动作竟如此之快。”   苏仪也很是震惊,皇太子为何如此着急雍王的婚事,苏仪一直在地方,加上雍王极少出现在人前,故苏仪并不知道雍王有腿疾之事。   “我不嫁!”苏荷态度强硬,直言拒绝道,“这是我的婚事,凭什么要受制于人。”   苏仪拿着诏书,“三省加盖,天子画敕,谁也不能违抗。”   “这不公平。”苏荷道。   “于皇家而言,圣人就是最大的公平。”苏仪道,“除非你想要我们全家跟着你陪葬。”   苏荷看着已经妥协的父亲,随后埋怨的转身离去。   “七娘,你要去哪儿?”苏烨追上前问道。   “我要进京。”苏荷回道,“我才不信命。”   “阿爷,这…”苏烨苏烁两兄弟回头看着父亲。   苏仪叹了一口气,“由她去吧。”   “可是长安是皇城,七娘她…”苏烨有些担忧。   “你们能拦得住么?”苏仪摇头,只能暗自祈祷天佑苏家,“她应该会去找她的舅父。”   作者有话说:   关于唐代自称,太子自称寡人有文献可考,唐高宗李治在东宫时也自称寡人。   殿下之称,唐宋差不多,称皇太后、皇后、皇太子为殿下。   之前在定风波里对唐史有过些许科普,这本文对于宫廷会更加详细,全员智商在线,没有反派(立场不同)   目前在存稿,v后稳定日更。 第16章 秋风赋(二)   ——长安城——   经过好几天的奔波,李忱终于回到了长安,这一次,她心中原本的存疑有了肯定,母兄的死,绝非那么简单,自大唐开国,亲王可获实封,有开府置属之权,这就导致了藩王作乱,皇帝登基后,彻底削弱了东宫的班底,裁撤东宫卫,只剩辅佐教导的文官班底,而对于诸王,封地变成食邑,于长安城大明宫脚下设立了一个亲王院,里面有十余座亲王宅,成年的亲王居于内,皆只有文官班底,皇子们集中住于一处,便于管辖。   但不受宠的雍王却成为了一个例外,十五岁便获得特许搬离出宫,皇帝并没有让她进入亲王院,而是命工部特意在万年县南边的靖安坊内翻修了一座宅子给她。   只有李忱和一些年轻的侍臣对此感到奇怪,天子怎会为不讨喜的皇子开特例。   只有宫中的年长者知道原因,李忱乘车从春明门进入长安城。   正好遇到城内巡逻的金吾卫,见马车车轮轴上夹有黄土,便将其拦截。   直到李忱将金鱼符示出方才赔礼放行,“末将失礼。”   马车经过东市时,被挤得无法动弹,并不算长的路,足足走了两刻钟之久。   雍王府在万年县的靖安坊内,坊间有一座寺庙,比起万年县东北处的各坊,靖安坊还算安静。   李忱回京,并没有先入宫向皇帝请安,而是去了老师雍王傅褚廷桧的宅中。   京兆少尹褚廷桧是雍王府的亲王傅,乃当世书画之名家,其父也是皇帝的老师。   李忱回京的日期恰好不在常朝与朔望日,故褚廷桧于官署忙完事务便回了家,正是这样,李忱才会登门。   家奴来报后,正在纳凉的褚廷桧急急忙忙走出院子,“大王。”一家老小皆叉手行礼。   李忱作揖回礼,“老师。”   褚廷桧便将李忱推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中,“下官不是嘱咐过雍王,不要再追查当年之事了吗,您怎么还是不听呢?”   李忱撇过头,“此惑若是不解开,我终日无法安寝。”   褚廷桧长叹了一口气,“雍王回京,可知圣人赐婚一事?”   “赐婚?”李忱愣住,“我刚回长安,还未来得及回府就先来找老师您了。”   “圣人怎么会赐婚给我?”李忱有些不敢置信道。   “且是三省加盖的诏书。”褚廷桧道。“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了,雍王要纳九原太守之女为妃。”   李忱瞪着双眼呆滞住,当日她以为是青袖的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是太子殿下向圣人提的?”   “雍王怎知?”褚廷桧反问道。   雍王摇头,她的眼里并没有抗拒,只是有诸多的疑惑,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赐婚。   “雍王既然是刚回京的,那下官就不便留您了,快些回府更换公服入宫去。”褚廷桧提醒道。   李忱从王傅家中离开,但没有着急回府,而是去了靖安坊的寺庙上了一炷香,对于佛道,她并不信奉,但每次外出回来她都会去上香。   李忱回府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而那块金鱼符则被挎在了腰后的蹀躞带上。   李忱推着轮车将房门打开,换上绯色公服守在门外的文喜便入内将她推出,“郎君与苏小娘子的缘分,看来是上天安排好的,天作之合。”   “对于她而言,或许不是吧。”李忱叹息道。   “郎君是怕苏小娘子适应不了宫中的规矩?”文喜问道。   “她像草原上的马,天上的鹰,又岂会甘愿呆在狭小的囚笼里。”李忱看着宅子外广阔的天空道。   “可是圣人的旨意,谁能够违抗呢。”文喜道,“苏娘子,注定是咱们雍王府的王妃。”   ------------------------------------   ——大明宫——   下马车后,文喜推着雍王进入建福门,负责镇守宫门的中郎将李忠义见是雍王,便上前叉手行礼道:“见过雍王。”   “阿兄,你还是唤我十三吧。”李忱道。   李忠义是宗室子弟,也算是李忱的族兄,二人年岁相差不大,少时有些交情。   “十三郎,前阵子圣人与张贵妃动了怒,一气之下将贵妃娘子送出了宫,前几日才接回,你入宫面圣,需谨慎说话。”李忠义提醒道。   李忱拱手,“多谢兄长。”   皇帝在承欢殿与张贵妃下棋作乐,政事则交给了一众宰相,遇到国是便由冯力传达。   棋盘旁放着一盘荔枝,荔枝底下垫了一层碎冰,两个掌扇宫人摇着团扇。   皇帝与贵妃对坐在凉亭下,冯力候在一旁,张贵妃与皇帝对弈,并不像那些大臣会作让步。   皇帝看着棋局,自知下错了棋,便笑道:“寰儿的棋艺越发精湛了。”   “都是圣人教的好。”张贵妃回道。   内侍监冯力见棋局对皇帝有些不利,遂朝身后立着的宦官作了个手势。   宦官见之,便走到一旁梁下,朝着一只白色鹦鹉唤了一声,“雪花娘。”   白鹦鹉通人性,便飞到棋盘上将棋局搅乱,这只鹦鹉是皇帝与张贵妃所养,自然不会受到责怪。   “圣人万年。”   “圣人万年。”白鹦鹉一边扇动翅膀一边叫道。   惹得皇帝大笑,“你看这雪花女。”   “启禀圣人。”谒者入内叉手,“雍王求见。”   皇帝亲自将鹦鹉放回架子上,一边挑逗,一边问道:“雍王回京了?”   谒者点头,“回圣人,雍王就在承欢殿外。”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张贵妃,见她脸色平常,挥了挥手道:“宣。”   冯力亲自出去与两个宦官合力将李忱推进殿,而文喜则候在殿外。   皇帝来到正殿,端坐在殿内召见雍王,张贵妃也在一则。   李忱撑着扶手想起身行礼,皇帝见她如此,罢了罢手,“你身子不便,这些就免了吧。”   “谢圣人。”雍王道。   皇帝看着李忱,没有询问她去北地做什么,而是问道:“与九原太守之女的婚事,你可知道?”   李忱叉手,皇帝旋即又问道:“这是你的长兄向吾提议的,你自己呢?”   “臣没有异议。”李忱回道,“谢圣人赐婚。”   皇帝看着李忱,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摩挲着手很是不悦,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想看见这张脸,“你没有异议是最好的,要谢,就去谢你的长兄吧。”   “是。”   就这样,李忱入宫只与皇帝说了不到三句话,皇帝也没有多问,李忱也没有多说。   由于自己调查的案件与太子有关,李忱并没有去东宫,文喜推着她在离开承欢殿的宫道上遇到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头上扎着总角。   “阿兄。”他朝着李忱高兴的奔跑,一个年老的内侍紧紧跟在身后。   待凑近了,李忱便摸了摸他的脑袋,“十七。”   十七皇子李愉,算是李忱看着长大也是关系最密切的弟弟。   “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阿兄了。”李愉说道,随后他凑到兄长的耳畔小声提醒道:“贵妃娘子偷吹了阿兄送给她的竹笛,阿爷生气就把她送出宫了,前几日才接回来的。”   李愉很是聪慧,知道这件事情与兄长有关,听到兄长回京的消息便从居住的寝殿跑出来了。   李忠义在宫外,知道的没有李愉那么详细,李忱侧头看了一眼承欢殿。   她与张贵妃,也是因偶然在一座寺院相识,那时她并不知道张氏就是自己兄长将要迎娶的吴王妃,尽管如此,她对张氏也并无爱慕之情,赠笛,不过是因为兴趣相投。   通过李愉告知的详情,让李忱便知道了皇帝十分芥蒂此事,同时也让她明白,自己绝不能与张氏走得太近,否则以天子的疑心,很有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在母兄的疑案还未查清,大仇未报之前,她绝不能死。   李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李愉闻到了香味,瞪着大眼珠子问道:“是东市卖的菓子吗?”   李忱点头,李愉高兴的接过,“前不久周王兄也给了一份,可香了。”   “周王?”李忱疑道。   李愉点头,“贵妃娘子还没送出宫前,周王兄在承欢殿与阿爷和娘子用膳,阿爷中途去了外朝,周王兄便也离开了承欢殿,菓子是承欢殿内的,周王兄带出来就给了我,说是娘子赏赐的,刚好遇到,就分了一半给我。”   李忱旋即嘱咐道:“在宫中莫要调皮,你现在大了,旁人的话你要会辩解,不要听之任之,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轻易接受。”   李愉点点头,“以后除了阿兄与吴王兄,愉儿不会再轻信任何人。”   ----------------------------------   李忱回京的消息也传到了东宫,太子李怏以雍王腿脚不便,屈尊至雍王府,将赐婚的消息告知雍王。   李忱并没有和太子提及她与苏荷相识之事,“那九原太守之女,性格豪爽,不像长安城那些世家之女心思复杂,她又是将门之女,身手不凡,想来你见了她,定会喜欢,此事决定的匆忙,未来得及询问你,吾便自作主张向圣人请了旨,十三郎不会怪吾吧。”   “殿下替臣的婚事如此操心,臣已是感激,岂敢怪罪。”李忱道。   太子觉得雍王回来后生分了许多,便靠近拍了拍她的手,“十三,在家,你我是兄弟,不用这般拘谨。”   太子给李忱的感觉,不像是大恶之人,然人会伪装,而太子又是落水案的最大受益人,太子对她越关照,李忱的疑心便越重。   随后太子拍了拍手,几个侍臣抬来一些吃穿用物与一箱铜钱。   因为身体的缺陷,李忱是众多皇子中,最受李怏照顾的一个。   “足贯五十,不多。”李怏道,“你先拿着,缺什么就派人到东宫来报。”   “殿下,我…”   李怏旋即起身,看着屋内斜入的夕阳,“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入宫昏定了。”   太子是带着长子长平郡王李淑来的,李淑并没有紧跟父亲离去,而是转身向雍王行礼,“王叔。”   李淑仅比李忱小一岁,自幼聪慧,深得其祖父的喜爱。   李忱看出了长平王的来意,“侄儿想向王叔讨一幅字。”李淑叉手微微抬手道。   李忱便带着长平王去了书房,但长平王意不在雍王的字。   李忱心中明白,没有当即拿字给他,进入书房,叔侄二人都像变了一个人,“长平王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王叔同淑儿一起长大,是至亲,也是挚友,有什么话,淑儿就直说了。”长平王直起腰杆,盯着李忱问道:“王叔去朔方,究竟为何?”   作者有话说:   V前随榜哦   废太子有儿子,太子也有几个儿子,皇帝赐死了三个年长的亲王,还剩七王李恪,十王李恬,其他的夭折了。   五十贯换算成人民币大概一万多的样子。(太子要养活一大班底比较穷) 第17章 秋风赋(三)   秋风卷入书房,吹起两侧圆柱下浅褐色的帘帐。   “长平王有此问,想来是知道原因的,又何必再来追问呢。”李忱道。   李淑朝雍王弓腰叉手,“十三叔是众多王叔中,淑儿最为钦佩的一个,也是关系中最亲近的,您和我都是父亲看着长大的,是我的至亲也是友人,父亲仁善憨厚,王叔是知道的。”   李忱看着长平王,“小淑。”   “王叔,那桩案子,父亲是直接受益人,可父亲,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储君。”李淑又道。   李忱感到很无奈,她拍了拍长平王的头,“你放心,王叔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李淑旋即屈膝跪下,“淑儿不想看见至亲相残。”雍王李忱有整个清河崔氏做后盾,若能得到李忱的支持,东宫的地位便能稳固。   长平王幼机敏,亲善仁孝,因太子对雍王的照拂,李淑与李忱也是自幼交好。   与憨厚的太子不同,李淑心思深沉,观察入微,又是皇长孙。   “王叔答应你。”李忱弯腰将李淑扶起。   而后,长平王要走了李忱的一幅字,这是他敬佩李忱的其中一点,诸皇子中,唯李忱才学最佳,李淑颇爱书法,每遇瓶颈便会来求问王叔李忱。   送走李淑与太子后,李忱并没有停止追查案子,至于对李淑的话,不过是为了让其宽心。   从母兄离世,父亲疏远,她便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便是与自己关系好的几个兄弟。   太子虽表现的仁孝,但太子身后有整个范阳卢氏,在案子查清前,太子仍无法洗脱嫌疑。   太子与皇孙前脚刚走,后脚孝真公主的人马就赶到了雍王府。   侍女穿着男装,模样清秀,叉手行礼道:“见过雍王。”   李忱坐在庭院里,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我回京,阿姊也知道了么?”   “只要太子殿下收到关于雍王的消息,怕是谁也瞒不住的。”侍女回道。   “阿姊有什么话?”李忱问道。   “明日巳时,公主请您到东市常平仓后的聚全酒肆喝茶。”侍女道。   “知道了。”   --------------------------------   翌日   苏荷带着青袖从九原一路骑马进入京畿道,抵达长安时,青袖累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她的体力与骑术都比苏荷差太多,为此苏荷还特意放慢了速度,若是苏荷一人独往,昨日就能到达长安。   陆庆绪还在长安,且被封为了鸿胪卿,苏荷原本没有想过会如此匆忙来到长安,奈何朝廷突然下了一道诏书,一道让她不得不入京的诏书。   刚进入长安城,苏荷就被长安的繁华景象迷住了眼。   城池的筑墙高耸,守城的禁军高大威武,城内来往的车马极多,样式也十分繁杂,其中还有青牛拉的犊车,骆驼拉的奚车,人们都穿着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袍衫,长安的富贵,远不是九原能比的。   苏荷穿着外祖父送她的男子袍服,头顶着斗笠,牵马行走在长安城中。   她们从东城门进入,大明宫就在长安城的东北隅,故而达官显贵多居于城东。   坊与坊之间的过道上,行走着遍地的朱绿青衣,偶尔也能见到骑在马背上的紫袍,架势极大,身后都会跟着一群随从,不管人群多么拥挤,也都会避让出一条路来。   苏荷来到长安,人生地不熟,她无法进入守备森严的宫城,便想先去寻找舅舅。   “娘子,赶了一早上的路,您不饿吗?”青袖埋怨道。   “舅父说过长安有东西两市最为繁华,我们是从东边进来的,这里应该离东市不远。”苏荷道。   随后她们看见了几个推着菜蔬的老汉,苏荷猜测应该是送到东市贩卖或者供给酒楼的,便同青袖跟上了老汉。   东市有一湖,湖岸几乎全部都是酒楼,街道两边的商铺围满了采买的人。   苏荷经过聚全酒肆却没有进去,而是去了不远处一家临街的棚下,只因招牌柱下搁着一块板子,板子上写着河南胡辣汤。   青袖闻着聚全酒肆内飘出的肉香,依依不舍的跟着苏荷离去。   “两位小娘子,要点什么?”伙计拿着一张空盘笑眯眯的走近。   “两碗胡辣汤,两张胡饼。”苏荷道。   “好嘞。”伙计应道。   “啊?”青袖惊讶道,“大早上,咱就吃这个呀?”她还以为跟着娘子进京能吃好吃的呢,她们从河南道而来,结果在长安的第一顿饭还是河南道的特色。   “我们进京是有事要办的。”苏荷道,“难道你真的想让我嫁给雍王?”   “奴不是这个意思。”青袖低头道,“可咱千里迢迢入京,累了这么久,总要吃好吧。”   苏荷没有理会,“我觉得这胡辣汤就挺好。”   青袖无言,她还心心念念着聚全酒肆里的炙羊肉,便往酒楼看去,旋即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娘子,娘子!”她猛的拍着苏荷。   经她一拍,苏荷差点被胡辣汤呛住,“你…”   “娘子,那是不是崔小郎君啊。”青袖指道。   聚全酒肆前,几个穿着华丽的侍女将路清出并驱赶行人。   侍女推着书生装扮的李忱,孝真公主穿着襦裙,额间还画有桃花钿,笑眯眯的看着李忱,“好十三,那朔方的风沙好像还将你吹好看了似的,天爷真是不公平,这么俊的一个郎君,怎就是我的亲弟弟呢。”   “阿姊就别拿忱说笑了。”李忱耳红道。   孝真公主走近,弯腰将一个马蹄金塞到李忱怀里,足有几斤之重,“阿爷赏的。”   李忱推辞不受,孝真公主便道,“虽说亲王纳妃礼部会操办,可你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拿着吧,我与你姊夫没有孩子,用不着这么多钱。”   “阿姊忘了,我已经封王,有食邑与俸禄了,况且昨日太子兄长已经给了我五十贯。”李忱还是推辞不肯接受。   “什么?”孝真公主有些生气,“兄长一个堂堂太子,就给了你五十贯?”   “忱真的已经不缺钱了,阿姊。”李忱再次推辞道。   “那哪能行,”孝真公主道,“你拿着,等你娶了亲,将来给娘子造首饰用也好。”   听到这儿,李忱微微脸红,“成亲还早。”   就在姊弟推辞马蹄金时,一把匕首从李忱衣袖里滑落。   李忱忙去捡,却被孝真公主抢了先,见到上面的剑名,很是惊讶,“腰品,这不是早已失传的名剑吗?”   “阿姊…”李忱伸手。   孝真公主便退却一步,将那短剑拔出,折射的阳光刺入李忱的眼睛,她下意识抬手遮挡。   喜爱收藏的孝真公主便道:“好啊十三,你竟然背着阿姊藏了这么好的剑。”   “不是的,阿姊,那剑…”   还没等李忱解释完,孝真公主便收起剑挥了挥手,“有什么进去说吧,房间已经备好了。”   几个穿褐色袍服的侍从上前将李忱的轮车抬起,准备将其抬进酒肆。   这一幕,入了苏荷的眼,因为隔得远,苏荷没有看到马蹄金,只看到二人起了争执,李忱还拿出了防身的断剑,因争执掉落,被那女子抢了去。   从身手来看,那女子明显是会武的,在李忱即将被带走时,苏荷冲上前制止道:“住手。”   苏荷突然的出现,让李忱十分意外,孝真公主旋即起了警惕心,“你是什么人?”   “放开他!”还没有等李忱解释,苏荷便动起了手。   在这长安城中,还没有人敢胆大到与当朝公主动手。   那几个抗着李忱的侍从只好放下轮车招架,随着其中一人的倒下,李忱找准机会一把抓住苏荷,“七娘,她是我的阿姊。”   苏荷愣住,孝真公主的侍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摸着肿胀的脸退到了后面。   李忱旋即将苏荷拉进了聚全酒肆,并对孝真公主道:“阿姊,金吾卫的街使,还请你一会儿打点。”   聚全酒肆的动静引来了街使,但还没进去,就被孝真公主的侍从拦截,街使离开后,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去,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   “十三郎怎在长安,她真的是你的阿姊?”苏荷担忧李忱被人要挟。   “我虽是洛阳生人,却是于长安长大的,她的确是我的阿姊,我可以向你保证。”李忱道,“七娘又为何会来长安?”   “我是来找舅舅的。”苏荷回道。   苏荷没有说明来意,但李忱能猜到,苏荷来长安应该与赐婚有关,乘坐马车赶路的时间要比单独骑马慢上许多,算着长安往返九原的路程,时间刚好能对上。   “你若是没有住处,可以同我说,我让文喜…”   “不必麻烦了,舅父在长安行商多年,会给我安排这些的。”苏荷拒绝了李忱的好意。   孝真公主带着人马入内,看了苏荷一眼,似乎并不太喜欢,“好十三,二楼临湖的雅间。”   待孝真公主上楼,苏荷便向李忱赔礼道:“抱歉,我不知道她是你阿姊。”   李忱摇头,“无碍的,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姊姊她也只是看着冷淡,你别往心里去。”   “你上去吧。”苏荷动身要走,“我也该去找舅父了。”   “七娘…”忽然的生疏让李忱有些不适。   “快去吧,你阿姊还在等你呢。”苏荷道,旋即转身带着青袖匆匆离开了聚全楼。   李忱便趁机将孝真公主给的马蹄金塞到了青袖手中,并向她做了个手势,“嘘。”   作者有话说:   街使是管理街道的,长安城的布局唐玄宗时期其实是一百零九坊,一座坊相当于城中城,坊中设一道门,寻常人家靠近坊墙的不许外开门,只有少部分高官才有特权外开。   孝真公主有驸马哈,而且是二婚,她可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猜猜七娘为什么要匆匆离开。 第18章 秋风赋(四)   “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这般不识礼数。”雅间内,孝真公主心里憋着一股气,自己的侍从无缘无故被人所伤,却还不能惩处,便暗暗骂道,“十三,你怎会认识这样的人?”   “内人不识得姊姊,让姊姊见笑了。”李忱斟了一杯茶给孝真公主赔罪,“我代她向姊姊赔罪。”   “内人?”听到李忱对那女子的称呼,孝真公主便向窗外的楼底撇了一眼,此时街上早已没了苏荷的身影,“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苏氏,十三郎将来要娶的雍王妃?”   李忱点头,“正是。”   “阿爷也太偏心了吧。”孝真公主皱起眉头,“你成年的冠礼草草了事也就罢了,连这重要的婚事…”   “无碍的。”李忱道。   孝真公主看着弟弟的神色,又一直替那女子说话,便猜测道:“十三郎对她?”   “忱去了一趟朔方,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王妃。”李忱回道。   “那可真是太巧了。”孝真公主不免惊讶,而后又提醒李忱,“但将来的雍王妃,可不能是这样一位粗俗的女子。”   “粗俗吗?”李忱摇头,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比起满朝的虚伪,她的率真反而更加难得。”   “可她适才的行为…”孝真公主难以理解。   “适才争金,又现匕首,应是引起了她的误会,以为阿姊你要害我,故才着急出手的吧。”李忱解释道,随后将匕首拿回,重新藏进了空荡的袖中,“这把匕首,是她送给我防身之用的。”   “你如此袒护她,看来此次朔方之行,你与她结缘不浅。”孝真公主道,见她袖中空空,便又询问,“我明明给了你马蹄金,可你上来时却两手空空,腰品又在我手中,如今你袖中无物,那马蹄金你该不会给了她吧?”   李忱点头,悠闲的喝了一口茶,而孝真公主却是十分的心疼,她按着额头,“十三郎真真是大方,那样沉的金子说给就给了,不过也罢,谁让她将来是咱们李家的新妇。”   ----------------------------------   坊墙底下的店肆,酒博士看着两碗未喝完的胡辣汤,将铜板收了起来,而此时,苏荷带着青袖离开了聚全酒肆。   舅父曾万福于长安经商,在东市一番打听下,终于打听到了舅父的下落。   曾万福经常在西市的波斯邸与番客们做生意,在长安城除了三大富商外也算小有名气。   中原的茶叶与丝绸十分畅销,而林邑以南的昆仑奴因为身强力壮,性情温良,又踏实肯干便也深受长安权贵们的喜欢,还曾有地方作为贡品进贡皇家。   西域来的菩萨蛮因独特的长相作为舞女同样也受到贵族的喜爱,与来自新罗只进贡皇家的新罗婢不同,昆仑奴与菩萨蛮皆可用金银买到,但这三种人在长安都是低贱与权贵们攀比的存在。   曾万福便做着西域与中原两地的买卖,因此结识了不少番客。   苏荷带着青袖来到西市,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东市虽有胡人,可却没有西市这样聚集,长安县的西市似乎被胡人占据,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头发、眼睛、胡须都不一样,有的毛发卷起且呈黄色,连眼睛是不同颜色的。   番客身材魁梧,站在苏荷眼前犹如一座大山,她带着青袖找到了那家邸店,将马拴在了柱子上便小心翼翼的踏入。   曾万福刚谈完一笔交易,与番商画押签字后,笑眯眯的将契约收起。   进入邸店,苏荷听到了胡琴的声音,珠帘相隔的屋舍内,她看见有菩萨蛮穿着裸.露,于人前献舞。   曾万福送番客出来,正巧遇到了苏荷,“七娘。”   “舅父。”苏荷向其叉手行礼。   他先将番客送走,随后回头拉扯着苏荷去了邸店的后院。   “你怎么跑长安来了?”曾万福打量着苏荷问道。   “我是为了婚事。”苏荷直言道。   曾万福这才想起长安城前不久的传闻,“你是说圣人的赐婚?”   苏荷点头,曾万福便道:“这不是好事么,圣人赐婚,是多大的荣耀,况且雍王还是皇子,国朝的亲王,你若是能成为亲王妃,那舅父在长安城就有了皇室做倚靠,再也不用上下打点,看人脸色了。”   听到舅父的话,苏荷很是不悦,“那雍王是什么人,舅父认识吗?圣人杀子,连眼睛都不眨,舅父若不怕株连,我便也不怕。”   曾万福听后心惊,环顾四周连忙提醒道:“这是长安城,天子脚下,切莫说这种话,否则真要掉脑袋。”   苏荷揣起双手,“反正此事不用舅父管。”   苏荷是倔性子,曾万福一时间也拿她没办法,便掏出一串钥匙,“西市以南的永平坊,东北角坊墙内有一座无人居住的宅子,平日我用来放些杂货,虽不大,但也安宁,你暂去那里住吧。”   苏荷也不客气,曾万福的产业,曾是母亲的帮扶结识了北地的胡商,之后才来到长安扎根的。   “我在这波斯邸与番客做生意,有事你就来这儿找我,缺什么就跟我说。”曾万福道。   苏荷点头,曾万福叹了口气,“富贵险中求,又是圣人赐婚,便是你想拒也无法拒啊。”他提醒苏荷,“抗旨是杀头之罪,重则满门抄斩,七娘,你向来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这件事,你要三思。”   “我不懂,也不明白。”苏荷道,“太子殿下仅是看了一场击鞠,为什么就要把我指给雍王,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来问过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他们把我苏荷当成什么了?”苏荷指着自己,“可供交易的物品吗。”   曾万福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李家的天下,是命,上天注定的命。”   “我才不信什么命呢。”说罢,苏荷拿着舅父的钥匙离开了邸店。   曾万福忙着与番客交易,甩了甩袖子便也转身离去。   苏荷来到永平坊,找到舅父所说的宅子,破旧的大门刚打开一条缝,二人就吃了一脸的灰。   青袖捏着鼻子推门走进,“娘子,这宅子未免也太小了吧。”   宅子在永平坊的东北角,有住房两间,大门进去是个无墙的厅堂,厅堂后面有座天井,左侧是住房右侧则是厨房,厨房极小,而这屋子似乎也废弃了许久。   “都说长安城寸土寸金,有宅子总比住旅舍的好。”苏荷道,随后便与青袖捋起袖子准备将宅子收拾一番。   -------------------------------   东市,孝真公主离开了聚全酒肆,文喜也将李忱接回了雍王府。   回到王府,李忱便从居住的书房里进入了一间暗房,点燃一盏灯烛后,四周墙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宣纸,她将所有可疑之人的名单罗列贴在了一面墙上,并仔细调查了身世背景,其中,名单上竟还有皇帝。   “当初三司推事,参与审案的有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这是皇家重事,宫廷会留档于密库中,我及冠之前曾去找过,却一无所获。”李忱道。   “皇子落水,公主溺亡,且背后涉及之人是当朝太子,这样的丑闻,皇家岂会留档。”文喜道,“不过三司的案底,会在大理寺封存,郎君可查大理寺的卷宗?”   李忱摇头,“大理寺卿是左相李甫的人,贸然调查,不妥。”   文喜这才想起来,皇帝连杀三子是因奸相的挑唆,如今诸王皆谨小慎微,也是因为奸相弄权。   李忱将在九原县从秦娘子口中获得的一些消息陈于纸上,文喜便将其贴至墙上。   “皇十子,皇十三子,皇九女。”文喜看着上面的名字,“郎君,废太子从前与您与九公主善?”   “没有印象。”李忱摇头道,“落水前的许多事,已记不得了。”   “既然崔贵妃生前是宠妃,那为何圣人要疏远您呢?”文喜有些不理解的问道。   李忱只是摇头,她心中或许已有答案,但没有回答文喜,“当时的十皇子周王李恬才不过九岁,一同游池的几个皇子中,年长的就只有废太子与当今太子以及被赐死的三个皇子,但太子并不在船上,且事发后,废太子被以幕后策划残害手足的罪名赐死,连带东宫詹事府、左右春坊、三寺六局等二千五百余人一同被诛。”   文喜听后不禁感到背后一寒,“整个东宫,全部陪葬了?”   李忱点头,“当年的案子定音后,太液池游船的一众宫人内侍都因看护不力被处死了,因此亲眼见过那场事件的,就只剩我们兄弟几人,若是能找到废太子东宫旧人,或许能够知道当年的详情。”   “若是这样看来,当年参与游船的皇子中,是有太子殿下的,但太子殿下在岸上。”文喜看着墙上李忱罗列的线索,“周王年幼,落水后得了寒疾,而您却失去了双腿,同时也失去了储君的资格,三司推事,将罪名推给了废太子,废太子被诛,储君的名额,就顺利落到了太子怏身上。”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这桩案子,只有太子怏是最大的获利者。”   “吾问过前刑部尚书,当年的案子有诸多疑点,但大理寺卿却一口咬定是废太子所为,圣人听信大理寺卿言,下诏废黜了太子,后又赐死于宗正寺。”李忱又道。   “所以您觉得圣人也十分可疑?”文喜道。   “废太子做了二十余年的储君,受百官拥戴,东宫的势力,早已超出了皇帝的控制,易储,恐怕只是一个试探。”李忱推测道。   听到主人的分析,文喜越发感到后怕,他忽然觉得皇权之争,实在过于残忍。   但李忱,却异常的平静,“他从血雨腥风中夺位,见过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岂能不惧重蹈覆辙呢。”   “可若真的是圣人…”文喜哽咽住,“那郎君您…”   李忱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暗,她没有说话,只是推着轮车拿起灯盏走出了暗室,“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作者有话说:   尾李忱念的那句话出自诗经《豳风·鸱鸮》翻译:我的羽毛像枯草,我的尾巴毛稀少,我的巢儿险又高,风雨之中晃又摇,吓得只能尖声叫。   李忱有关爱她的姐姐兄长以及弟弟,但是这些关爱是出自丧母与无法站立的怜悯,这些关爱会让她越加痛苦,让她永远都走不出来伤痛,父爱与母爱,没有东西可以替代吧,越缺少越渴望。   孝真公主:“这就承认是你老婆了?” 第19章 秋风赋(五)   永平坊的小宅内,苏荷与青袖蒙着脸忙活了一整天终于将宅子清扫了出来,一些破旧的杂物,苏荷顺手便将其扔了。   宅中有些破损不能用的家具也一并被清理,厅堂的一角有一张雕刻花纹的桌子,擦拭干净后还能入目,只是桌子其中一条腿被老鼠啃咬过,缺了一小块导致失去了平衡,青袖瞧着桌子雕刻精美,“这桌角垫一垫还是能用的。”于是这张桌子就留了下来。   “娘子,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随后青袖在打扫房间时又翻出了一个木箱子。   箱子也被老鼠啃坏了,里面的碎纸屑掉落一地,苏荷便用一把环首刀将生锈的锁用力砸开。   箱子里装的似乎是书籍,但被鼠蚁肯坏了,苏荷粗略的翻了翻,发现竟是长安官邸的邸报,“开皇二十七年…”   “开皇二十八年朝官任免…开皇二十九年…”连续翻了几本都是从前的旧邸报。   “舅父怎么会有官邸的邸报呢。”苏荷道,“这些邸报都过了多少年了。”   “说不定是郎君从前买来看的,舍不得扔就珍藏了起来,毕竟是官家的东西,肯定要花不少银子呢。”青袖说道。   “舅父又不入仕,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苏荷说道,随后又突然想起,舅父曾万福少时读书十分用功,也是想要考取功名入仕为官的,奈何没有显赫的家世与背景,屡试不中,便在长安从了商,“看来…舅父对仕途仍不死心,所以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想把希望寄托于雍王府?”   “小奴听他们说,大唐的亲王可以开府置属,就算是王府的幕僚官,品级也比一般官员高。”青袖从旁说道。   “舅父说的对,因为这是李家的天下。”苏荷道,“李氏皇族是上位者,而我们不过都是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的位卑者罢了。”   “可是娘子,书上说过,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崔小郎君也曾说过,李唐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一但出现了危机,往往都是我们口中所说的位卑者出来解决。”青袖又道。   听到李忱,苏荷竟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思考什么,直到青袖叫唤。   “娘子,娘子?”青袖在她眼前招手。   苏荷便将几本邸报扔回了箱子里,“都是些陈年旧物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你去把它清理了吧。”   “喏。”青袖应道。   苏荷又回到房间,将最后的边边角角清扫干净,蓄水的水池也被洗漱干净了,她便提着木桶出门到水井里挑水,蓄满水后,用池中的清水洗了把脸,最后累瘫在宅中的地板上。   宅内没有椅子,一入门便是木阶梯,厅堂不高,地上都是木板,天井就在厅堂后面,只有柱子没有墙。   傍晚,夕阳斜进宅中的天井,擦拭过的家具慢慢干透,宅子整体都是木构,虽不大,但总算在长安有了落脚的地方。   主仆二人躺在木地板上歇息了一会儿,秋风徐徐吹来,吹散了热意,终于凉快了些许,而后她们又赶在入夜前采买了一些被褥与枕头,就此在长安住了下来。   永平坊内的店铺不多,买不齐生活所需,青袖便骑马去了西市采买。   “一共三贯钱。”   店铺内,青袖数了数铜板,发现没带够钱,可西市与住所离的又远,若赶回去取恐要赶不上夜禁的时辰。   店家见她囊中羞涩,便将东西挪到了自己跟前,“若是没带够钱,便先去取了钱再来吧。”   就在她摸索身上的铜钱时,发现了一块沉甸甸的重物,这才想起来在聚全楼时李忱给了自己一块金锭。   青袖从腰间掏出一锭马蹄金,“谁说我没钱,这个够不够?”   店家顿时傻了眼,旋即笑眯眯的将货物推上前,还拿出了一把剪刀与一杆小秤递给青袖,“这般贵重的东西,小的可不敢给您剪。”   “剪?”青袖未曾用黄金交易过,便也不知道它要如何使用。   显然这块黄金的价值远远超出了青袖所买的物品,“您按照三百贯钱换算成金子的重量剪下来就成。”店家笑眯眯道。   “这么好看的马蹄金剪了多可惜,又麻烦,你们换成铜钱给我不行吗?”青袖说道。   “贵人您不是在说笑吧,”店家不失礼貌的笑了笑,“承蒙看得起小店,这么大块金子,小店真真是找不开。”   没办法,青袖只得按三贯钱的份量剪出一小块金子,店家称重发现多了后,又剪回一些还给她。   青袖知道金子值钱,但没有想到这些人见到它后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这些金屑我拿着也不方便,给我换些点心吧。”   “好嘞。”   太阳落山后,太极宫中的暮鼓敲响,连带着东市与西市的街鼓一起,一声声紧张的鼓响,都在催促闭市回坊,巡逻的金吾卫已穿戴齐整,准备好鼓停时上街抓人。   青袖抱着一些茶具碗具,骑马赶回了永平坊,长安作为都城,宵禁最是严厉。   主仆二人盘坐在木地板上,青袖在盆中生起一堆炉火烹茶,又将适才买的点心拿出。   “大明宫前全都是禁军,普通人想要进去难如登天。”苏荷惆怅道,“到底要如何才能见到圣人。”   “娘子,圣人赐婚,除了有您,还有雍王呀,”青袖提醒道,“天子一言九鼎,您去找圣人未必有用,可雍王是圣人的儿子,若是雍王也不想要这门亲事,那不就简单了么?”   听到青袖的话,苏荷茅塞顿开,“我倒是忘了,赐婚是两个人的事,圣人在皇宫内,我无法见到,但雍王就在这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我就算挨个找,也能找到。”   夜色渐深,青袖望着周围漆黑一片忽然惊道:“哎呀,我忘了买烛。”   苏荷看着眼前的茶具以及点心,“你买了如此多物事,哪来的钱?”   “哦对,”青袖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金灿灿的东西,“这是崔小郎君给的。”   苏荷看到马蹄金,边缘被剪去了一小块,应是适才采买时被青袖用了些许,她震惊道:“马蹄金?”   -------------------------------------   翌日,宫中传旨,帝赐家宴,命诸王夜进。   是日,周王李恬为生母张德妃祈福,故骑马至万年县进昌防的慈恩寺上香。   经过东市时,李恬没能忍住馋嘴,便买了许多果子,包入油纸中边走边吃。   当抵达慈恩寺,李恬下马,身后的侍从也跟随跳下马,还没等侍从过来,李恬就遭到了乞丐的抢劫。   乞丐眼疾手快,将李恬手里的吃食抢了去,李恬的侍从见状,迅速将人制服带到了他的跟前,与此同时,还有几个维护治安的街使也在追赶乞丐。   乞丐被人抓住,还不忘将抢来的食物一把塞入嘴中狼吞虎咽,“你好大的胆子,连周王的东西也敢抢。”   乞丐不认得周王,但知道那身紫袍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他是病坊的乞丐。”一个小和尚从慈恩寺出来,合手向周王行礼,“阿弥陀佛,还望周王宽恕。”   “病坊的乞丐?”李恬道。   “国朝的病坊由寺院施舍管理,病坊内的乞丐不允许白日上街,吃穿皆靠寺院,如今病坊内的病、乞者越来越多,光靠寺院的接济难以支撑。”小和尚回道。   “长安如此繁华,哪里来的这么多乞丐呢?”李恬又问道。   “他们之中有从宫中逐出的宫人、宦官,也有遭受天灾与人祸无法生计的孤寡老人,还有些是在诸王院中犯了罪的内臣。”小和尚又道。   李恬看着趴在地上舔食掉落碎屑的乞丐,不由的心生怜悯,他回身向内侍要了一贯铜钱,随后走到乞丐跟前蹲下。   乞丐被他的举动吓到,连连往后缩,李恬便道:“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大王,乞丐是不允许走出病坊到街道上来的。”小和尚又提醒道,“您就算给了他钱,也无法用出,否则就会像今日一样。”小和尚看着追上来的街使,“如果没有您,恐怕他就被打死了。”   “周王恕罪,这乞丐发了疯,从病坊内偷跑出来…”街使叉手道。   周王挑起眉头,朝左右吩咐,“去买一些食物过来。”   “喏。”左右叉手。   没过多久周王府的侍从就捧来许多胡饼,以及糕点果子。   “这些食物你拿着。”周王将胡饼给了乞丐。   乞丐一边哭着一边磕头谢恩,周王也不嫌他脏臭,亲自扶他起来,并与街使道:“病坊乞者如此,是朝廷之失,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我大唐子民,如今没有妥善安置他们,也是官府的过失,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们要酌情处理,不要一味棍棒相加。”   “喏。”   周王又命人将乞丐送回了病坊,并重新买了一些干粮分发到病坊的人手中。   在慈恩寺上香时,周王给了数倍的香火钱,“病坊的乞者也是圣人的子民,还望大师多多照顾。”   “我佛慈悲,施主仁善,所求必会显灵,佛祖也会庇佑施主。”老和尚合掌弓腰道。   ------------------------------------   ——长安县——   一大早,苏荷便带着青袖出了门,在长安县兜兜转转询问了许多人,竟没有一人知道雍王住在哪个坊,几乎指的都是入苑坊的十王宅。   “娘子问的都是普通人,雍王又不在入苑坊,他们哪能知道具体的住所呀。”问了半日,始终无果,青袖拖着疲倦的身子说道,“这长安县穿锦衣的贵人都只是指了一个大概的方位,这么多坊市,得找到何时啊。”   “他们指的方位是京城权贵所居的地方。”苏荷道,“长安城的东北隅靠近大明宫,这方向也没有错,或许雍王就在其中的坊里呢。”   “可娘子您昨日也去了,连影子也没问着。”青袖又道。   “我就不信了,长安城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雍王吗?”苏荷道。   “知道的,也未必会告诉您呀。”青袖一语戳破,“他们又不认识您,岂会无缘无故透露皇子的行踪,若您是个坏人,做了不利皇子的事,被查出来他们也是要掉脑袋的。”   苏荷回头看向青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怎么忘了,舅父在长安经营了这么多年,他肯定知道。”   于是又重新跨上马,调头回到西市。   作者有话说:   注:古代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铜钱,有时候也会以物易物,而金银是稀缺以及贵重物品,所以并不广泛流通,普通人家也拥有的极少,如果拿来交易,一般会用秤进行称量(不是影视剧那种直接一锭银子给出去连零头都不用找,人傻钱多当我没说)所以经过不断裁剪就会出现许多碎银,而刮下来的碎银屑或者金都会拿回去熔炉然后再打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所以除了官铸的大锭外,民间金银样式并不固定)   店家态度变的原因除了见到金子外,肯定是认出了马蹄金,毕竟是在长安开店,基本每天都能遇见权贵。   邸报在唐代就有了,但当时还不是正式称呼,到了宋朝就正式称为邸报,且民间还出现了私人刊印的小报。   病坊非官方机构,而是寺院施舍,养着一些乞丐与无家可归的人,白天不允许上街晚上又有夜禁,等于是不允许出来抛头露面。 第20章 秋风赋(六)   八水绕长安,秋风拂过渭水,吹向繁华的长安城。   ——靖安坊·雍王府——   李忱换好公服,系上幞头便乘坐马车向大明宫赶去,亲王的车架旁跟随了众多护卫,但文喜并没有陪同。   雍王的车架前脚刚从靖安坊离开,后脚便有人跨进了靖安坊的大门。   雍王府在靖安坊内很是醒目,而她的目的也十分明确,没过多久便找到了府宅的大门,几乎与坊墙一样,院墙高耸,守卫森严,刚要靠近,就被几个护卫严厉驱赶。   护卫拔出腰间的横刀,语气凌厉的驱赶道:“雍王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我要见雍王。”来人昂首说道。   掌管府宅的长史从内迈出,先是打量了这位不速之客一番,随后和善的说道:“今日圣人在宫中设宴,大王不在府中。”   来人知道自己来晚,便向长史打听,“那他何时回来?”   长史指了指西边的太阳,日落的方向便也是街鼓所在的方向,“夜禁前。”   “多谢告知。”她叉手谢道。   此时,雍王已经乘车来到丹凤门大街,但丹凤门紧闭,只有大明宫西南的建福门与兴安门开启。   经过光宅坊,抵达建福门后,随于车旁的内侍将雍王的金鱼符示与城门郎,勘验无误后车架方才缓缓驶入大明宫。   看守宫门的金吾卫对驶过的王驾纷纷叉手行礼。   雍王在成年以前,几乎从不露面,就连冠礼也没有出面,因为双腿无法站立,故只宣读了册封的诏书,除了王府的属官与宗室子弟,雍王几乎不为人知。   从泾渭二水吹来的秋风卷起了王驾的车帘,李忱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这一幕被几个禁军有幸看到,待车架走远,他们直起腰杆握紧腰间横刀,小声议论道:“我看守宫门十余年,还未见过这般清秀的宗室亲王。”   “也不看看雍王是谁所生,崔贵妃当年的荣宠,可不亚于张贵妃娘子。”   “的确,我观雍王侧颜,倒真是与崔贵妃神似,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恍惚,以为是崔贵妃娘子转世了。”禁军叹息道。   “崔贵妃乃是清河崔氏嫡女,其胆识与胸襟又岂是张氏能比的。”   ----------------------------------   ——大明宫——   皇帝于清晖阁赐宴诸王,此次御宴,不光有陆善父子,还有张氏一族数十人,后妃之中,如今得此殊荣的,只张贵妃一人,此次宫宴皇帝也只携张贵妃出席,似是想弥补七夕所缺。   夕阳洒照在清晖阁,太子与诸王离大明宫最近,故来的最早。   太子与诸王的席座在御座左侧,陆善父子与张氏一族则在右。   雍王的对座竟是陆善之子陆庆绪,刚到清晖阁,陆庆绪就看到了李忱那张熟悉的面孔。   皇帝赐婚,父亲禁足,这让他本就窝火至极,陆庆绪愤怒的指着轮车上的雍王,“你怎会出现在大明宫中?”   陆善惊恐,连忙上前拍下儿子的手,“放肆,这是雍王。”   “什么?”陆庆绪大惊,“阿爷,他就是打我的那个粉郎。”   陆善也是一惊,陆庆绪忽然明白过来,他看着雍王李忱,心中十分的气愤,“原来如此,怪不得太子殿下会为七娘指婚,原来都是你一手谋划的。”   李忱安静的坐在木轮车上,她没有理会陆庆绪,也没有选择解释,但陆庆绪却不依不饶,“我与七娘自小相识,你横刀夺爱,算什么本事?”   陆庆绪的话,让赶到清晖阁的众人都楞了神,李忱抬头看了一眼陆庆绪,眼神十分淡漠。   太子李怏走上前,将弟弟挡在身后,“陆使,寡人听不明白令郎到底在说什么,但雍王的婚事,是寡人主张的,如有人胆敢污蔑寡人的弟弟,寡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的话并未让陆善恐惧,但雍王适才的眼神却让陆善看到了可怕之处,他连忙拉着儿子向雍王赔罪,“下官管教不严,还望雍王海涵。”   “阿爷!”陆庆绪不肯低头,“他抢了儿的女人,还打伤了儿…”   陆善憋着火,一脚将陆庆绪踢得跪了下来,“逆子!”要不是想让儿子娶宗室公主,说什么他也不会将其带进宫赴宴的。   吴王李恪到达清晖阁,看见这一幕后,走到李忱身后,先是朝太子行了礼,“殿下。”又问道雍王,“十三郎,这是…”   李忱没有与之计较,与兄长说道:“没事。”她又看向太子,“殿下,圣人一会儿该到了。”   太子这才甩袖作罢,“既然雍王不怪罪,此事便罢。”   李恪遂推着轮车跟随太子一同进入清晖阁,由于是在宫内,面对众多皇子,陆善父子不得不低头。   陆庆绪从地上起身,看着诸王的背影咬牙切齿,陆善则在一旁提醒他,“这下你明白了吧,没有绝对的权力,就只能卑躬屈膝,拥有了权力,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包括女人。”   陆庆绪握紧拳头,怒目而视,“敢抢我的女人…给我等着。”   入席之后,皇帝与张贵妃还在承欢殿戏耍,而清晖阁赴宴之人已悉数到齐,皆在阁中等候。   张国忠与陆善交谈甚欢,陆庆绪瞪着李忱满眼的怒火。   周王就坐在李忱旁侧,看着水火不容的二人,“十三郎怎惹上了陆二郎那个莽夫?”   李忱摇头,显得有些无奈,众人等候了许久,腹中空空,已是饿极。   周王便从袖中拿出一包果子,递给李忱笑眯眯道:“这可是慈恩寺佛祖赏下的贡果,吃了延福。”   “慈恩寺的贡果?”李忱惊讶道。   “我本无公德,受用不了这贡果,入寺时,逢一乞者,正被街使追打,大师说他是从病坊出逃的,因为饥饿,我瞧着可怜,便派人施舍了病坊,又捐了余倍香火,才换得这一包贡果,佛生无量。”周王道。   “病坊的乞者怎会出逃?”李忱问道,“不是一向由寺院管理解决其温饱么。”   周王点头,随后长叹了一口气,“长安的寺院虽多,可病坊里的乞、病者人数每年都在增加,病坊早已容纳不下了。”   “长安城的乞者竟有如此多?”李忱惊道。   “病坊中不乏宫中、诸王院宦官、内人犯错者,家破人亡无生计者,伤病者。”周王叹道,“听大师说,病坊内还有当初的废太子、三王庶人其旧仆。”   长安的乞丐被关于病坊内不见天日,由寺院负责管理,不管昼夜,乞者皆不能外出,李忱在万年县居住的几年,几乎没有见过乞丐。   “废太子旧东宫仆?”李忱微微一愣,线索似又有了新的眉目。   “圣人至!”声音传入清晖阁,众人纷纷起身。   皇帝有说有笑的带着张贵妃入席,太子领头跪伏道:“圣人万福。”   “圣人万福!”   皇帝罢了罢手,“都起来吧。”   “谢圣人。”于是众人都起身回座。   皇帝吩咐开宴,便有教坊舞女入阁献舞,在歌舞声中,皇帝亲切的与张氏族人聊起了家常。   陆庆绪则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教防的舞女退下后,陆庆绪便站了出来,向皇帝叉手道:“圣人,臣与父亲深受圣恩,今日圣人与娘子都在,臣愿为圣人舞剑。”   “好啊。”看腻了教坊歌舞的皇帝很是高兴的应下。   “舞剑之前,臣有个请求,”陆庆绪看了一眼李忱,“臣听闻雍王善乐,才华乃诸王之首,因此臣想请雍王伴奏。”   陆善旋即起身,“圣人,犬子…”   “就应你所求。”皇帝道,随后看向李忱,“雍王。”   “喏。”李忱只能应下。   周王坐在李忱身侧,连忙起身搀扶着她坐到轮车上,“来,小心。”   侍候的宦官将李忱推到御前,陆庆绪很是不屑的瞥了她一眼,随后接过宦官抱来的宝剑。   冯力抱来了教坊乐工的琴,“雍王。”   李忱将其搁置在轮车的扶手上,就这样,陆庆绪舞剑,雍王抚琴。   然陆庆绪要求雍王伴奏是别有用心,剑舞时,剑锋时不时擦过李忱,只见李忱面不改色,专心抚琴。   阁中众多权贵通识音律,却只有少许人听出来了李忱独具一格的琴心,大多人的目光都在陆庆绪的剑舞上。   吴王李恪看出了陆庆绪的意图,便起身拔出宦官手中准备的另一把剑,“独舞无趣,臣斗胆与鸿胪卿一试,为圣人贺。”   李恪的行为让皇帝的护卫警惕了起来,皇帝十分平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吾也想看看,七郎与陆卿,谁更胜一筹。”   吴王李恪虽善武,但在天生神力的陆庆绪跟前占不到丝毫便宜,反而一直处于下风。   陆庆绪虽然心中有气,却也不敢真的在皇帝跟前对皇子动手。   吴王李恪也知道陆庆绪不敢真的下手,但他实在见不惯胡人欺辱自己的弟弟。   数十招下来,吴王已是汗流浃背,陆庆绪没有用全力,二人打成了平手。   众人喝彩,陆庆绪与吴王向皇帝行礼,皇帝挥了挥手,“赏。”   “圣人,吴王与鸿胪卿的剑舞虽壮观,却也离不开雍王的伴奏。”皇太子起身奏道。   “都赏。”皇帝便道。   “谢圣人。”   李忱看着满头大汗的吴王,“阿兄…”   “没事的。”吴王宽慰弟弟道,随后又将她推回了座上。   剑舞之后,皇帝向陆善夸赞其子,并厚赏了陆善一家。   宫宴一直持续到入夜,皇帝醉了酒,便领贵妃离去。   吴王放心不下李忱,便将其护送至靖安坊门前,“阿兄不必再送了,即将到夜禁的时辰,阿兄留步吧。”   “陆善父子绝非善类,你当小心。”吴王提醒道,随后转身驾马离去,“驾!”   李忱拜别兄长后也准备入坊回府,“吁!”马车刚走几步,却在靖安坊门口被人拦下。   车夫拉紧缰绳,马蹄踩在夯实的黄土上不再向前。   左右侍从见状骑马上前拔刀呵斥道:“何人敢拦王驾。”   作者有话说:   唐代长安城的道路是土路的,夯土,中间高两边低,用于排水,有些路会铺细沙,但一般是宰相才有的待遇,可以从宰相家门口铺到宫中。   所以干燥的大晴天会尘土飞扬,下雨天又会变得泥泞。   本文于本周四七月七日入V,届时会有万字掉落,非常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   下面是一点牢骚,可以忽略哈~   写作时间不长不短也差不多有五年了,前四年是在上学,所以在学业繁忙的时候更新不稳定,现在毕业开始工作,会尽量保持更新。   关于题材,其实中途被很多人劝过换题材,历史正剧在百合频过于冷门,真的只是因为热爱,对于历史对于传统文化,所以我坚持下来了,当然,或许是因为文章自身的欠缺。   作者菌弯得很彻底,属于天生自带,有记忆起就喜欢小姐姐的那种,对言情以及耽美毫无兴趣,所以跳频是不可能的,写了这么久,会有沮丧的时候,但也会有开心的时候,让我坚持下来的,除了热爱,还有你们的支持,所有文章中的每条评论我都有看,只是没有全部都回复,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坚持到了现在。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另外,写作不易,我的每一章都不是信手拈来的,里面涉及的史料都是通过翻阅书籍搜查资料,耗费了大量时间与精力写成的,因此我写作的时间要比真正的架空文要久,所以写作不易,请多多支持正版,可以因为我写的差所以弃文不看,但请不要去看盗文,目前作者菌所有文章都是晋江独家,不会再有第个二渠道,万分感谢~   如您感兴趣可以点开专栏,作者菌的微博:温欢   关于文章的疑惑或者问题可以私,不局限文章哈,情感问题也可,作者菌高中出柜,且十分顺利,目前女朋友在我家跟我爸妈相处了一年多了。   每个人生活的家庭环境都不一样,经济很重要,但家庭和睦,与亲人是否包容有很大的关系,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否纯粹是否足够,不夹杂私心,不作攀比,真正的爱一定是相互体谅与包容,否则或多或少都夹带一些私心,所以我从不信以爱之名对你进行各种约束与绑架的爱。   我相信看百合的人大部分跟作者菌一样,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乐观开朗,生活是自己的,至于别人的看法,重不重要都在于自己。   我始终认为人应该自私,应该有灵魂,真正能够左右自己的也只有自己,无论是坚持还是妥协。   当初写书,大概也是有怀着这样的一种心态吧,希望能够传递更多正面,也希望都能够勇敢。   废话有点多哈,最后,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宝儿们的支持与陪伴~ 第21章 秋风赋(七)   半日前   ——长安县·西市——   长安胡客万余, 多集中于西市,其繁华程度不亚于尽是勋贵与士族的东市,因汇聚番客, 西市的交易量远高于东市, 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金市”   “阿郎正在与番客交谈,娘子请随我来。”波斯邸内, 一名年轻仆从走上前与苏荷搭话。   曾万福正在与西域来的胡人做着珠宝生意,无暇顾及苏荷, 便派人将她安置在邸店二楼的一间屋子里等候,这家波斯邸是波斯人所开设,曾万福与主人相熟, 邸内有身材魁梧的胡人与忠诚的昆仑奴看护, 他的所有生意几乎都在此处交谈。   这一等便是一下午,大赚了一笔的曾万福哼着小曲来到屋中, 只见他的手上突然多出了许多镶有宝石的指环,“怎么样,长安还住的习惯否?”他关心的问候着外甥。   “多谢舅父的照拂。”苏荷起身谢道, “七娘想问问舅父, 舅父可知道雍王居住在哪座坊里?”   “大明宫脚下的入苑坊你去过了?”曾万福吃惊的问道。   “入苑坊中的十王宅有金吾卫看守, 没有腰符,我们连门都进不去。”苏荷摇头道。   曾万福轻呼了一口气, 提醒道:“在你没有正式成为雍王妃之前, 万年县北边的几座里坊,尽量少去吧, 那里的人, 可不是咱们这些普通人能惹得起的。”   苏荷陷入沉默, 从那些人的穿着上看, 她自然是能够分辨的,但她只想知道雍王住在哪儿,“那雍王府呢?也在万年县以北的里坊?”   曾万福摇头,“雍王并没有和诸王一样居住在入苑坊中,甚至都不在大明宫脚下。”   “为何?我听那些人说,年幼的皇子都居住在大内,等到成年后便集中移居入苑坊的十王宅,为什么雍王不在,他不是也成年了吗?”苏荷不理解的问道。   “雍王他…”曾万福看着即将嫁入雍王府的外甥有些难以启齿,旋即俯下身极小声说道:“雍王并非完人,圣人怜悯,故赐他别开府第之权。”   “并非完人?”苏荷愣住,心里也越发多疑了起来。   曾万福长叹了一口气,“雍王无法行走,常年卧床,出行皆靠车马,而这一切都与多年前,宫中发生的一桩案子有关,这是宫闱秘事,知道的多了对你没好处。”   “我对雍王的过往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宫中的陈年旧事。”苏荷直言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   “工部敕造的雍王府在朱雀街以东的靖安坊。”曾万福道,“提醒你一句,圣人今年命工部为河东节度使陆善所造的新宅第就在亲仁坊,离靖安坊仅一巷之隔。”   ----------------------------------   宫宴散去时,夜幕已经降临,待诸王分手出宫,已是离近宵禁之时,主街道上的游人都早早归了坊,坊与坊之的十字小街也变得十分安静,即便是有人回防路过,面对亲王车架也都是避而远之。   拦车的是苏荷,而像她这般行为的人,在长安城少之又少。   但她似乎很有底气,面对护卫拔刀相向,她的眼里也毫无畏惧之色。   “我要见雍王。”她盯着马车一动不动,似乎想透过马车上与外隔绝的车帘寻找答案。   “退下吧。”车内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左右闻之而退。   “不知娘子为何要拦我车架?”李忱坐在车内开口问道。   二人隔着车厢无法看到彼此的容颜,但车内外传出的声音却是无比的熟悉。   “民女苏荷,谓婚事而来。”   苏荷的话,让雍王左右皆惊,苏荷的名字,如今在长安,尤其是雍王府,已是人尽皆知。   “原来小娘子是为了圣人的赐婚。”李忱叹息道。   “我见不到圣人,只能想到你了,你是他的儿子,自然有办法解除婚约。”苏荷道。   “我为什么要解除呢?”李忱问道。   “你有什么理由不解除呢?”苏荷反问。   “我是个粗鄙的乡野之人,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织布缝衣,不想做内宅里的主母与妾室争宠,更忍受不了宫中繁杂的规矩,我只有一腔热血,只会骑马射箭,与人拼杀,我想去的,是为国征战的沙场,而不是王府内宅,你若娶了我,只会让你的雍王府变得一团糟,因为,我不会讲理,只有一身蛮力。”苏荷重重提醒道。   没有想到车内的李忱却笑了起来,“想必娘子入京后已向人打探了寡人的消息吧,寡人身有残疾,乃废人一个,又岂愿耽搁娘子,误了韶华,然我不过一介臣子,又岂敢忤逆君王,要知道,违抗诏命可是杀头之罪。”   “难道你就不怕吗?”苏荷问道,“不怕我不守妇道,不怕我会毁了你的王府。”   “娘子又不是妖魔,我为何要怕。”李忱回道。   “可我不想嫁给你。”苏荷又道,“你们的规矩太多,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雍王妃。”   苏荷的话一出,车内便陷入了沉默,直至秋风拂过靖安坊,将车帘卷起一角。   一个坐在马车上,一个站在马车下,偏是这卷起的一角,让二人看到了彼此。   亲王车架内点着一盏宫灯,而靖安坊的门前也挂着两只指路的灯笼。   两道灯光与她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虽没有白日那般明亮,但已足够将人看清。   就在二人对视的瞬间,苏荷的眼眶竟红润了起来,但她的眼里并不是惊讶,也没有窃喜,反而透着一丝伤心难过。   如今在她眼前的李忱,穿上了天下士人都梦寐以求的紫衣,可是却是以另一种身份相见,一种她们还在九原时,苏荷就曾揣测过但不愿相信的身份。   咚咚咚!——   一声声震响,敲碎了她的梦。   朱雀大街的街鼓响起,已到夜禁时分,李忱见她孤身一人,便吃力的从车内探出,一把拽住了苏荷。   苏荷想逃,却发现自己已被牢牢抓住,李忱吃力的将她拉进车中,她没有做反抗,而是跟着李忱上了车,大概,她也是想要听李忱解释的。   “回府。”   车夫驾马进入靖安坊,待数百声鼓响完毕,坊门就此关合。   马车内,李忱撑着残废的身躯慢慢坐起,“很抱歉,我没有对你说实话。”   苏荷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早在朔方时,我就曾猜想过你的身份,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的话,然…”她抬起头,“雍王李忱,崔只是你生母的姓氏,你是李十三郎,是圣人之子,是皇子。”   “我隐姓埋名前往朔方,是有我无法道明的苦衷,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如此凑巧。”李忱说道。   “如果没有这道赐婚的诏书,那我与你算什么?”苏荷问质道,“我连你真正的姓名都不知道,直到你离开也没有向我坦诚,所以你从未想过有再见之日,对吗?”   “七娘…”自知理亏的李忱,一时间无法辩驳,的确,在她心中纵然有诸多不舍,却也知道自己与苏荷没有可能,无论是哪一种身份,但造化弄人,她那不知情的兄长与昏庸的父亲,将本该成为过客的二人,紧紧系在了一起,李忱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   苏荷将马蹄金从怀中拿出,又加了一些碎银一并还给李忱,“我虽是乡野之人,但也知道敕造是何意思。”   马蹄金的底部刻有天圣敕造,是出自将作监,宫廷御赐之物。   “我从前亲近你,只因你是对我没有隐瞒的崔十三郎,是我所信任的十三郎。”苏荷又道,“我早该想到了,秦娘子是从宫中出来的,她所谓的旧主,应该就是你的生母吧。”   李忱点头,“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并非有意要隐瞒,只是我所调查之事,牵扯重大,我不想你们一同卷进来。”   “那这桩婚事呢?”苏荷又问道。   “婚事是太子主张的,我并不知情。”李忱回道,“你若是厌恶,我可以入宫请圣人收回旨意。”   天子一言九鼎,更何况诏命已下,苏荷知道违抗诏令的下场,李忱言及的皇帝杀子之事,她仍清楚的记得,“罢了,我可以入雍王府,但只能是有名无实,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同样,我也不会管你纳妾之事,你是圣人之子,是雍王府的主人,我也管不到这些事。”   马车停稳,“郎君,到家了。”   雍王府的侍从下来牵马,办完事回来的文喜也跟着长史一同出门迎接。   苏荷将李忱搀扶下车,直让文喜与长史目瞪口呆。   “苏娘子?”   李忱坐上轮车,对苏荷道:“坊门已经关了,今夜你就在雍王府住下吧。”   “是啊苏娘子。”文喜也道,都不容苏荷拒绝,“正好也让您提前熟悉一下府宅。”   “我可与你说好,即便今后我入了这雍王府,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苏荷冷冷说道。   “放肆,竟敢这般与大王说话?”长史斥道。   李忱抬手,对苏荷依旧客气,“是我不对在先,娘子想怎样都行。”   长史不理解,文喜便将他拉到一边,小声提醒道:“陈长史,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咱们雍王府将来的雍王妃。”   “啊?”长史陈裕愣住,瞥了一眼未来的主母,皱起白眉道:“九原太守之女,怎是这样一个不懂礼之人,竟还独自寻到夫家来了。”   文喜摇头,“陈长史不了解,王妃的性情的确与长安的世家女子有所不同。”   “大王相识?”长史问道。   文喜点头。   苏荷虽言语冷漠,但还是将李忱推进了雍王府。   入府后,雍王府上下内侍与宫人皆避退一旁弓腰叉手行礼,“大王万福。”   “大王万福。”   待雍王与苏荷远离,王府的侍从们又聚拢争相远望,“给大王推车的人是谁,怎从未见过?”   “不会是大王在外面看上的女人吧?”   “怎么可能,大王这般君子,岂会随意带人回府。”   “可…这不是已经带了么…”   侍女们惊讶,因为苏荷的长相与仪态举止都算不上好,而在她们心中,李忱身份高贵,为人又温和有礼,且才貌双全,整个长安能相配的人家,少之又少。   “不可能吧,大王岂会看上这样的人。”   雍王府比起入苑坊的十王宅,并不算大,但胜在清幽雅致,内院是李忱居所,只有几个打扫与侍奉的宫人,就连文喜平常也极少出入,外院有护卫与内侍,一入院,便能闻到一股奇特的花香。   宅中并没有奢华的珍宝摆件,只有庭院里栽种的花木,以及人工池中养着的红色锦鲤。   王府各个院落连接的长廊都没有设台阶与门槛,就连推拉门的地轨也是嵌入式的。   苏荷从舅父那里了解了一些关于李忱的事,“圣人对你,也应该是喜爱的吧。”   李忱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荷看着府里的木构建筑,继续说道:“否则圣人为何会单独让你在长安开府,亲王院中的王宅是极早就建造了的,你有腿疾,不方便出入,但工部又不可能将其拆毁再重建,所以另外开府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吧。”李忱道,旋即指着岔口处的长廊,“从这儿走。”   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僻静的小院,北侧一排是屋舍,屋前种满了奇花异草,有些甚至是苏荷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整个院子以牡丹与芍药最为多,“长安城中斗花的风气,就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吧。”苏荷俯下身闻着花香说道。   东侧的院墙中间有座石拱门,李忱便指着说道:“这间花院的旁边就是我的住所,平常只有我会来打理这些花木。”   苏荷倒也不客气,推着李忱去往了她的住所,院子有些荒凉,只有一株牡丹相伴,开门时,满屋的书墨香瞬间飘散开来。   苏荷惊了又惊,因为这几间屋子除了书,就只剩书了,“怕是弘文馆与崇文馆的藏书也没有你屋内的多吧。”   这原本就是书斋,除了睡觉的房间,其他的屋子几乎被书占满了,墙上也挂满了字画。   李忱自顾自的推着轮车进入书房,“我不能行走,便也没法与兄长们一同到弘文馆、崇文馆受学,能一直作伴的,也就剩这些书了。”   当苏荷知道崔十三郎其实是李十三郎时,除了生气,更多的便是心疼,尤其是听到舅父的叙述后。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同情你。”苏荷说道,“你骗了我,这是不争的事实,你的兄长,大唐的皇太子殿下乱点鸳鸯,你们都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就替我决定了一切,所以我没有办法原谅。”   苏荷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苏荷,不会向权贵折腰,也不贪恋荣华富贵,“我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这是你的自由。”   “你隐藏身份到北地,不是游玩这么简单吧?”苏荷问道,“皇家的是非与纷争太多,你要做什么,都需得向我说明,我不能让苏家跟我一同涉险。”   李忱握紧扶手,犹豫再三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将房门关上,随后抬头看向苏荷,“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雍王,你相信吗?”   作者有话说:   王妃的舞台在疆场。   其实在朔方的时候小苏大概猜了猜李忱的身份,觉得不简单,因为好歹她也是宦官人家的女儿,也见过不少人,从李忱的气质与言行举止,仆从的态度(尤其是礼仪方面,就算权贵之家,与真正的宫廷还是有区别的)清河崔氏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涉及了一位宰相,但是李忱却能够从容处之,而且所见所闻远超常人(古代不像现代科技这样发达,信息传的很快,人人都能读书,在古代的书可是很珍贵的,朝代越往前通讯越不发达。)加上县令看到金符后对她的态度,可比对自己亲爹九原太守还要恭敬。   封王会举行册封大典并昭告天下,长安会有各地方的进奏院,会有布告下去,雍王是皇帝第十三子,她父亲作为一方太守(刺史)肯定知道。   赐婚的诏书是李忱走后下到九原来的,所以其实她也在猜测,这赐婚的诏书是不是李忱搞的鬼。   她只是推测,但不敢确认,所以来到了长安。   往往说自己不讲道理的人,最后都会变得讲道理,苏荷不是那种不分场合就无理取闹的人。   李忱不是君子哈,是个有私心的普通人,也很腹黑,遇到苏荷之前,她比较孤僻。 第21章 秋风赋(八)   苏荷看着李忱, 旋即捂嘴笑道:“你不是雍王,那谁是雍王?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是冒名顶替的吧。”   李忱与苏荷对视着, 那眼里的认真很快就让苏荷笑止,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颤动了一下, 变得有些慌张了起来,“你…”   “开皇二十一年, 东都洛阳的紫微城中,皇家诞下了一对孪生兄妹,按照旧制, 双生子只可留一, 然天降祥瑞,彩云盘于紫微城上空, 皇帝宠爱辛苦孕育皇嗣的贵妃,不忍其遭受失子之痛,便以祥瑞之名将孪生兄妹双双留下并由贵妃亲自抚养, 然双生子终未能逃脱命运。”李忱向其解释道。   苏荷彻底震惊, 她抬起手, 难以置信的看着李忱,“你…”   “开皇二十七年, 长安大明宫内发生了一桩震惊朝野的溺水案, 鹤舟没水,皇女陨命, 太子被诛, 皇孙圈禁, 数千宫人死于这场溺水案中。”李忱又道。   苏荷有些难以置信, 这桩案子,她从未听过,也并不知道宫中曾有双生子之事,她后退了两步,“所以…所以你是…”   “我本是殒命的皇九女,而我现在的名字与顶替的身份,是我的孪生兄长,他才是真正的皇十三子,雍州是京兆府,这本该是给我兄长的封号。”李忱颤抖着说道,“很惊讶吧,”随后开始苦笑,“就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我落水昏睡期间,我做了一个沉长的梦,当我梦醒时,我就已经是这个身份了,一直到现在也无人知晓。”   苏荷退到了书架上,她看着李忱,一下陷入了迷茫之中,她抬头再次打量了李忱一番,看着她的容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我便说,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看的少年。”   “你今日将此事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将其公之于众以此悔婚吗?”苏荷问道。   “你不会。”李忱说的很是肯定,“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七娘,那个有情有义,性情洒脱的苏七娘。”   苏荷攥着拳头,她似乎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接受这种变故,更何况,自己即将要嫁入雍王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的母兄死于非命,而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让无罪之人蒙冤,数千亡魂还在九泉之下无法安眠,我无法忍受,必要追查到底,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想隐瞒,同时也害怕将你牵扯进来。”李忱解释道。   “可是你要让我怎么接受呢?”苏荷质问李忱,“圣人的赐婚,没有人可以反抗,可在我即将嫁入雍王府时,你却告诉我,我的夫君是一个女子。”   李忱自责的低下头,即便诏书得到了三省加盖,可她仍然可以拒绝,且有拒绝的理由,可当初在面对皇帝的问话时,她却犹豫了,也退缩了,“我很抱歉。”   “我不想听这些。”苏荷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心中还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李忱没有追上前,大概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坦诚会让苏荷如此的难过,似乎比欺骗她自己是皇子还要让她难以接受。   苏荷走到花院的屋舍,闻着满园的花香,她蹲在朱漆木门后面反复的质问着自己,她想迫使自己冷静,可却久久不能释怀,这究竟是为什么,情感从何而来,她也不清楚。   她开始自言自语,试图说服自己,“这样一来其实也好不是么,我本就不想嫁入王府,但又无法违抗诏命,如今我知道了真相,还有了她的把柄,就不怕被宫中繁琐的规矩束缚,我可以尽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今后也省去了女子出嫁从夫的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苏荷越是劝说自己,内心便越挣扎,同时也伴随着痛苦,“若是当初早一点发现就好了,早一点…早一点…”   她摇头,仍无法越过心中那一关,“难道这就是我苏荷的命吗,我要嫁的人…”   直至深夜,月光笼罩,长安城的坊间依旧热闹非凡,酒楼店肆灯火通明。   而雍王府内,只有几间院落还亮着烛灯,白烛昂贵,因此李忱的书房也只亮了一盏。   她推着轮车来到苏荷的院中,轻轻敲了敲门,见没有反应,便从袖中拿出一包用油纸裹的菓子,放在了门口,随后转身离去。   月下,李忱坐在书斋的庭院里吹奏起了玉笛,一阵秋风拂过,吹动着园中木屋的门窗。   月光稍稍爬进窗内,屋外响起了熟悉的笛声,也勾起了过往的回忆,苏荷轻轻推开朱漆木门,缝隙外,她看到了那包菓子。   即使没有打开,她依然能闻到油纸内散发出的诱人香味,听着悦耳的笛声,她拆开油纸将一块果子送入嘴中。   或许是因为果子很甜,又或许是因为笛声,她心中的恨意逐渐消散,时间在慢慢冲淡一切。   笛声十分凄凉,冷静下来的苏荷,开始尝试理解李忱的苦衷。   比起自己受到欺骗的痛苦,李忱所遭受的,不仅失去了双腿,还要隐藏身份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的周旋,这种煎熬,已非常人能够忍受。   李忱作为皇子,而命运却是无比的悲惨,她的身上还肩负着仇恨,不被人理解,这才是造成她性情寡淡,孤僻的原因。   苏荷推开门走出木屋,在石拱门处看着李忱孤寂的身影,缓步走近。   掠过渭水的秋风再次席卷长安城,那明月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庭院里只剩一盏烛火所散发出的微弱光芒。   察觉到苏荷的气息后,李忱停止了吹奏,她推着轮车转过身,“七娘…”   “我与你的婚事,仍要约法三章。”苏荷说道,“我可以替你遮掩身份,但你不得干涉我的自由,另外,我知道宫中的争斗复杂,风云诡谲,所以你要保证苏家的周全,还有,关于你纳妾之事,我也不会过问。”   “我从未想过要娶妻,又怎会纳妾。”李忱回道。   “那是你的事。”苏荷又道,“反正我不横加干涉。”   “还有一事,你要查案子,我不也不会插手,”苏荷又说道,“但有一点,不可做有损自己的事,否则苏家必也会遭受牵连。”   李忱轻叹了一口气,“大仇未报,忱不会鲁莽行事。”   “我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回报,苏家也会为大唐效力。”苏荷继续道。   李忱本是不愿牵扯进苏家的,苏荷也不想让家族卷入皇室纷争,但从皇帝为她指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从父亲的态度里获悉了一切。   太子的主张,是曾问过苏仪的,很显然,父亲为了仕途,并没有拒绝太子,真正让苏家卷入纷争的,其实是充满私心的父亲。   “你知道我为何会来长安吗?”苏荷问道。   “圣人赐婚?”李忱小心翼翼回道。   苏荷抬头看着逐渐散开的乌云,月光得以重现,“没有人可以违抗诏命,就算你是皇子,我来长安,”随后回头看着李忱,“就是想看看我未来的夫君,是何模样。”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李忱低下头。   苏荷没有像之前那样宽慰她,“命运总是不公,但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接受安排。”   她在最坏的打算中做起了盘算,对苏荷而言,进入皇家是束缚,但不需要相夫教子便又是另外一种解脱,她不想像几个姊姊一样成天围绕着丈夫与孩子。   -----------------------------------   翌日   太极宫内传出一声声洪亮的晨钟,各个寺院也撞响了报时的钟声,官吏敲响街鼓,此刻天尚未亮,但长安城的皇城门与坊门却已经随开门鼓开启。   雍王府的后厨呈上了早膳,苏荷与李忱同堂而食,负责早膳的侍从们退下后,又开始了新的议论。   “大王的花院从不让外人入住,除了几位公主外,大王也从没带过外姓女子回来,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在王府过夜,还与大王共用早膳。”   苏荷的桌前摆着四样早点,就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并没有皇室中的奢靡。   “王府的膳食是我让人定的。”李忱说道,“若是用不习惯,靖安坊有几家食肆。”   “早就听闻皇室子弟骄奢淫逸,长安的繁华也是在奢靡之下,富贵人家挥霍无度,雍王倒是个例外。”苏荷笑着说道。   “惭愧。”奢靡的风气就环绕在她的周围,自朔方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饥民,看到了贫与富之间的差距。   用过早膳后,李忱将苏荷送回到了永平坊,刚下马车,急坏了的青袖便一把扑进了苏荷怀中,“娘子您去哪儿了,奴等了您一夜。”   苏荷回头看了一眼李忱,青袖当即明白,朝李忱作万福礼道:“小奴见过雍王。”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跳下马的文喜,文喜走上前,做起了自我介绍,“雍王友杨喜。”   “雍王友是个什么官?”青袖疑惑道。   还没等到回复,苏荷便拉着青袖回了宅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青袖回头看着李忱,问道苏荷,“娘子,您不让雍王进来吗?”   “管她作甚。”苏荷冷冷道。   “啊?”青袖愣住,边走边小声道:“昨儿您看完马蹄金知道崔郎君就是雍王后,不是挺高兴的吗,今儿怎就变了呢?”   “谁高兴了。”苏荷不悦道。   李忱回到马车内,昨夜与周王的对话她仍记在心中,“去大慈恩寺的病坊。”   “喏。”   ----------------------------------   ——进昌坊——   车轮压着夯实的黄土进入进昌坊,远远便听到了大慈恩寺作法的声音。   马车经过大慈恩寺但未停下,而是到了一处空旷的地界,这里极少有人影出现,坊墙一角建造了一座由土墙围住的病坊。   文喜扶李忱下车,随后推着轮车进入病坊,刚一进去,便闻到了一股恶臭。   文喜捂着口鼻,“郎君,这里真的有您要找的人吗?”   李忱摇头,因为她也不确定病坊到底有没有旧东宫存活下来的人。   除了乞丐,还有一些伤病患者,每日由寺院接济,因为周王的施舍,使得其中一部分人的温饱暂时得到了解决。   连声的咳嗽从病坊最里面传出,文喜听后皱了皱眉头,“郎君,这里比东西徒坊还要…”   就在他们继续往里走时,突然跑出了许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她们闻声而来,因为吃不吃肚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行行好吧…”   李忱点了点头,文喜便将身上仅有的几贯铜钱全部施舍了。   紧接着,李忱拿出一块玉向他们询问,“认识这块玉吗?”   出来的乞者她几乎都询问了一遍,却无一人认识。   “郎君,他们大多都是穷苦出身,哪里会认得这件宫中的旧物呢。”文喜说道。   李忱并不死心,“里面还有许多人,推我进去看看。”   “啊?”文喜有些担忧,因为这座病坊有数百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场面,也怕李忱染会上这里的一些疾病。   “无碍的。”李忱道。   文喜将她推入屋内,里面皆是行动能力较弱的病患,二人的装扮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于是纷纷围上前,李忱拿着玉一一询问,半个时辰过去仍一无所获,就在她垂手之际,一个黑色身影突然蹿出,将她手中的玉夺走。   作者有话说:   目前没有文物证实唐代有推拉门,主要是唐代建筑留下来的实在太少了,不过从流传下来的古画中可以发现,门是打开的,而人物跪坐在里面,根据空间的合理推断,只能是推拉门。   雍王友(即亲王友)从五品的闲散官,意为陪伴亲王左右,并规劝辅导。   画圣吴道子也曾担任过宁王友。   徒坊就是长安城关押犯人的地方,区别于长安狱,万年狱。   坦诚身份,依旧希望双女主相爱的是以女性身份,不带有欺骗,爱的仅仅是那个人。   双强,虽然有男配,但只是推动情节的,感情线没有曲折离奇的各种误会,这点跟女庶王相似。   前卷剧情线以大女主为主,后卷有战争,李忱有八百个心眼子,其实蛮适合做某士、军师,苏荷心里和她父亲一样装的是家国情怀,适合为将,妻妻完美搭档。 第23章 秋风赋(九)   由于黑影的手实在太过肮脏, 导致李忱白皙的手背上被抹了几道黑色的印子,文喜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黑影抓住, 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将玉拿回, “好大的胆子。”   乞丐们见状,纷纷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靠近李忱, 李忱推着轮车上前,“文喜, 不要动粗。”随后又拿着玉温和的询问着抢玉的乞丐,“你认识这个?”   乞丐一脸乌黑,五官中只能看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瞪着玉摇了摇头, 摇头的时候,李忱清楚的看到了, 他额头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手臂上也有打架时留下的伤。   “行行好吧。”乞丐突然跪下来乞求道,他用力磕着头, 行为也有些疯癫, “给点吃的吧。”   原来他抢玉不过是为了温饱, 李忱感到很是无奈,便将配饰上值钱的珠宝拆卸下来给了他, “我没有带吃的过来, 不过你们可以拿着这个让寺院的僧人替你们换取粮食。”   乞丐抬头一把抢过珠宝,旋即便缩进了病坊的角落。   “继续问吧。”她拿出巾帕擦了擦手与那块被沾染的玉朝文喜说道。   “喏。”文喜推着李忱继续向前, 最后来到一间堆有土炕的屋子, 屋子四壁透风, 里面咳嗽声不断。   李忱想进去, 文喜却不敢推她入内,他走上前,担忧的与李忱说道:“大王,就让小人替您去问吧,这里面的病者,不知所患何病,您若有个万一,小人该如何交差。”   李忱思索了一会儿,“此事不能让你代劳。”便将自己头上的幞头解开取下,将黑色的裹巾展开,捂住口鼻系在脑后,“你在外边等我吧。”   文喜自然不肯,便也学李忱这般捂住自己的口鼻,他深呼了一口气后,推着李忱缓缓走入。   屋内散发着浓浓的恶臭,李忱强忍着心中的恶心靠近那些土炕上的病者。   但她拿玉询问时,土炕上躺着的人要么无力回答,要么便是不想搭理。   就在李忱询问了一周,将要放弃时,角落里有个头发凌乱的老者爬起身朝李忱开口道:“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李忱惊讶的看着玉璧上瑾瑜二字,便向那老者靠近,“您认得这块玉?”   老者盯着李忱手里的玉看了许久,随后点头默认。   “文喜。”   他们将老者抬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这是废太子李恒禁步上的佩玉。”老者说道。   李忱大喜,问道:“老先生,您是?”   老者很警惕,上下打量着李忱,“小郎君谈吐不凡,又执旧东宫之物四处询问,想必不是普通人。”   “当年太液池落水案,我就是落水皇子中的其中之一。”李忱说道。   听到李忱的叙述老者便知道了她的身份,于是吃力的朝她叉手行礼,“小人是前东宫家令寺食官署食官令,掌管太子的饮食与酒醴。”   “您是太子恒的近侍,那您知道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吗?”李忱问道。   老者摇头,“当年那桩案子发生时,我并不在长安,太子恒好酒,由爱河东的乾和葡萄酒,当年因为易储之事,太子终日烦闷不堪,我遂亲自前往河东采酒,归来途中却逢东宫事发,我因不在长安,故躲此一劫,之后我便隐姓埋名躲了起来,如今染上恶疾,时日无多矣。”   李忱很是失落,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本以为废太子的近侍能够知道当年的经过,却又是与秦娘子一样只知其表。   “小人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恒宅心仁厚,即便是知道皇帝要易储,也只是躲在东宫独自愁苦而已,平日里,他对待左右亲和仁善,又怎会是策划谋害自己亲弟弟的幕后凶手呢。”老者愤怒的说道,“天子明明知道太子恒的心性,却任由奸相栽赃,而不去彻查事情的真相,比起太宗皇帝,他才是真正冷血之人,可笑的是,这样一个六亲不认的皇帝却受世人追捧与称颂,天下人都被蒙蔽了双眼,这个国家也要没救了,大唐迟早会毁在他的手里。”   清醒之人在野,而奸佞在朝,这也是李忱十分痛心之事,“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她叹了一口气,“当年之时,太子恒也不过是被栽赃的受害者之一,我只能尽我所能,还证公道,让你们不必再隐匿于暗处。”   听到此,老者艰难的爬起来叩首,“小人代东宫上下数千亡魂叩谢郎君。”   文喜将老者扶起,李忱说道:“这本就是我该做之事。”   老者便又告诉了李忱一些与案情相关的线索,“郎君若是想弄清太液池中没船的详细经过,可去刑部,当年东宫所有属官因为太子之事而遭到牵连诛杀,但并非所有人都死于那桩案子,东宫官吏二千余人,其中有不少人当时是在东宫外的,而那些人闻讯后纷纷潜逃出了长安,因此刑部特意下了通缉令,还命画师将一些官阶较高的人画出,派人四处搜捕,其中就包括废太子的内侍,太子仆刘邵,太液池沉船时,他就陪同在废太子左右,他见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废太子在宗正寺受审时,他买通了刑部的狱卒连夜出逃,朝廷追捕了他数年都没有结果,大理寺更是以此为由,认定了废太子就是主谋。”   “太子仆的出逃让圣人确信了太子恒就是主谋?”李忱感到震惊,“刑部牢狱看守森严,他是如何能买通狱卒出逃的?”   老者摇头,“刑部还因此罢撤了许多官员,包括刑部尚书宋谦。”   “宋谦是唯一想替太子恒翻案的人。”李忱摩挲着轮车的扶手,越发的感到棘手与困惑,“看来这桩案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复杂。”   二人答谢了老者后,文喜便推着李忱从病坊出来,坊外空气流通,李忱的呼吸也好受了许多,她回首望着病坊,又想起朔方之行的所见所闻,不免有些失望与难过,“这座病坊里的伤、病、乞者多达数百人,实在难以想象就在这一坊之隔的墙外,长安的权贵们过的是纸醉金迷的生活,而这里,却到处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这就是人人称颂的盛唐吗。”   “郎君心系天下,若没有当年之事发生,圣人顺利立您为储君,那么真正的盛世,一定指日可待。”文喜很是惋惜道。   李忱并不在意东宫之位,就算没有腿疾,她也没有办法成为储君,但若没有当年之事,她定不会过得如此孤苦,她在意的,是自己从小缺失的爱,是母兄的死与自己的仇。   “不管迷题有多复杂,我都要层层拨开直到见到月明。”李忱攥着自己腿上的下裳说道,“文喜,一会儿回府你去找陈长史,让他取一些银子到城中找坐堂郎中来给这些人看病,另外你派人去打探一下刑部尚书萧炯,我要他的全部底细。”   “喏。”   马车路过慈恩寺时,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李忱忽然叫停,她揭开车帘瞧了一眼寺门,“扶我下去。”   ----------------------------------   半日后   ——雍王府——   李忱一直记着老者对她的提醒,刑部尚书萧炯身兼京兆尹,李忱于是又去了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桧的家中,向其要来了京兆府官邸的邸报。   仅半日文喜便通过长安的暗桩将刑部尚书的家底都翻了一个遍,长安官邸的邸报上有地方官转入京城的详细情况,李忱要的,是所有与刑部尚书萧炯有关的邸报。   “开皇二十一年关中久雨,颗粒无收,长安闹饥荒,绛州稷山裴姚青时任京兆尹,因献赈灾之策升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裴姚青至河南累功,荐河南少尹萧炯为江淮河南转运副使。”   “开皇二十二年,裴姚青升任侍中,为右相,荐萧炯为太府少卿领度支事,黄门侍郎李甫荐萧炯为户部侍郎。”   “开皇二十三年,户部侍郎萧炯坐罪,出贬岐州刺史,寻判凉州事,后升河西陇右节度使。”   “开皇二十七年,吐蕃入侵,萧炯大败,贬为河南尹,开皇二十八年迁刑部尚书兼京兆尹。”   李忱将邸报合上,“此人无半点才学,仅因谄媚依侍权贵而官运亨通,竟一路做到了六部尚书之职。”   “郎君,这个萧炯媚上欺下,在朝讨好权贵,在野,则利用京兆尹一职与商人私下往来,收受贿赂,利用职权予人方便,其中来往最为密切的,是朔方九原县一个姓曾的商人。”文喜说道。   “姓曾的商人?”听到地名与姓氏,李忱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惊讶,连忙又问道:“他叫什么?”   “曾万福。”文喜叉手回道,“曾万福在长安县有几座宅子,在波斯邸中专与番客打交道,做的是贩卖奴隶的生意。”   “曾万福,姓曾,又是九原县出身…”李忱挑起眉头,“我要见他。”   “小人这就去安排曾万福入府。”文喜道。   “不,商贾入府太过明目张胆,”李忱抬手制止,“你去帮我找到曾万福行贿的证据,明日,我要亲自会会他。”   “喏。”文喜叉手应道。   作者有话说:   唐朝奴隶买卖合法哟(几乎不把奴隶当做人看)而且还有律法保护买家与卖家的权益。   文喜不算是奴隶,属于雍王的家臣,有官身。   苏荷对青袖是真的超好了。 第24章 秋风赋(十)   翌日   ——长安·西市——   街市霞光万道, 胡商们牵着背有货物的骆驼进城,在长安西市进行交易。   一辆马车停在了波斯邸前,车上下来一年轻公子, 衣着齐整, 干净清秀。   李忱穿着一身月牙色的大袖长袍,在文喜的搀扶下坐上轮车, 文喜走到身后将她推进了波斯邸。   李忱先是向邸内的博士要了一间清幽雅致的茶房坐下。   文喜将李忱扶着坐好后,又出去向茶博士吩咐了几句, 没过多久,屋内便进来一个长相艳丽的菩萨蛮。   文喜则抱着一把横刀走到木扶梯下静候,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曾万福带着几个胡人有说有笑的下了楼。   曾万福送走胡人后, 刚一转身就被一把刀拦住了去路,吓得他连忙抬起双手求饶, “好汉饶命。”   “我家郎君有请。”文喜道。   曾万福便随着文喜来到了茶房,刚入一门,他便看到了菩萨蛮身前的李忱, 凭着他多年识人断物的经验, 一眼就认出了李忱的身份不凡。   于是主动上前行礼, “鄙人曾万福,长安县行商, 见过郎君, 不知小郎君何事?”   “找你谈生意。”李忱挥了挥手,文喜便领着菩萨蛮一同退下, “坐吧。”   曾万福小心翼翼的跪坐下, 李忱又道:“曾万福, 籍贯九原。”   “是, 是。”曾万福点头,心里泛着嘀咕。   “汝与京兆尹萧炯是何关系?”李忱边喝茶边问道。   曾万福心惊,以为是朝中纠察贪官污吏的官员,便笑眯着眼,圆滑道:“京兆尹曾做过河南少尹,是曾某的友人。”   “哦,仅此而已?”李忱停顿着手,抬眼道。   “仅此而已。”曾万福依旧笑眯眯的回答着,脸上毫无波澜。   直到李忱放下杯子,从袖口拿出了他行贿的证据,“这里记载着京兆尹府中的所有昆仑奴与菩萨蛮的数量与名册,昆仑奴与菩萨蛮稀少昂贵,为长安权贵们攀比之物,京兆尹家的,还真是不少,某算了算,以京兆尹的俸禄,怕是做上一辈子的官,也…”   李忱的话成功吓到了曾万福,他强装镇定,实则心中十分慌张,捏着一股冷汗问道:“郎君这是何意?”   “你不必与我装糊涂。”李忱冷冷道,“他是官你是商,他在最高层,你在最底层,如今的朝堂,官官相护,就算出事,他最多遭到贬谪,而你呢?”   “谁会为了救一个商人,自毁前程?”   面对李忱的恐吓,曾万福抬起手,用窄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您用这个威胁曾某,何为?”   “靠山是否强大,能够决定你的命运与生死,这一点你应该清楚。”李忱道。   “某是商人,对某而言,难道执掌整座长安城的京兆尹还不够吗?”曾万福抬头道。   “你是苏荷的舅父,吾不会为难你。”李忱又道,旋即将金符拿出放在桌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对于聪明人来说,不难理解吧。”   见到金符的曾万福很是吃惊,但通过李忱的话,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曾万福起身走到李忱桌前跪伏,“小人曾万福,叩见雍王。”   “雍王没有来过,坐在这里与你交谈的,只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李忱旋即道,“吾要你替吾做一件事。”   “郎君请讲。”曾万福道。   ---------------------------------   ——万年县·长乐坊——   苏荷骑着马走在坊间的十字小街中,这里离大明宫与太极宫极近,坊内还有官署,最北边的龙首渠围绕着大明宫。   苏荷来到长安不但没有解决自己的婚事,反倒将自己彻底搭紧进去了,既然无法改变,便想趁着嫁进皇家前在长安好好游玩一番再回去,也不算白来一趟。   “听闻李太白在长安时常出入此坊。”苏荷带着青袖进入了长乐坊。   长乐坊出入的多是权贵,从他们的衣着上就可以辨别身份,同时还有许多打扮华丽的妇人,也有像苏荷一样着男装骑马的。   因身形瘦小,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是女子,但只要不闹事,巡逻的金吾卫便也不会管辖。   大安国寺的钟声从长乐坊传出,刚跨入坊门,便闻到了浓浓的酒香。   尚武之地也好酒,从香味上苏荷就能判断酒的好坏,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十分高兴道:“怪不得酒仙对此地流连忘返,酒坊果然名不虚传。”   “阿郎说喝酒误事,这里是长安,娘子可不能多饮。”青袖提醒道。   苏荷与青袖进入一家酒楼,酒博士便笑眯眯的迎了出来,他不认得苏荷,但知道她身上的袍子用的是上等蜀锦,非富即贵,酒博士将他们的马牵入马棚喂养,随后便带着进入了酒楼,“二位贵人里边请。”   楼内中间是一座大厅堂,周边则是用珠帘隔起的单间,单间堆有土炕,客人皆盘腿而坐,有几张桌椅专为胡人而设,摆放的是胡桌与胡椅。   “酒博士,可有看风景的单间?”苏荷问道。   “有有有,”酒博士点头道,“就是价钱上嘛…”   “我家娘子像缺钱的人吗?”青袖财大气粗道。   酒博士哈着腰,笑眯眯的走向扶梯示意道:“二位小娘子楼上请。”   苏荷跟上酒博士,楼梯间,酒博士向楼上下来的一名胡客弯腰,“贵人慢走。”   长着络腮胡子的胡人提着一壶酒,下楼时看了一眼苏荷。   等人走远,酒博士便问道:“不知小娘子想看哪儿的风景?”   “有些什么风景?”苏荷问道。   “长乐坊北临大明宫,西望太极宫,东接入苑坊十王宅,南有龙池兴庆宫。”酒博士回道。   “北边的还有吗?”苏荷又问。   “刚刚那人走了,正巧腾出来一间,长安的权贵尤其是诗人最爱北边楼的雅间了。”酒博士笑眯眯的领着她们去了一间位置极好的空房。   说是雅间,其实就是在临窗的阁楼里用雕花木板做的隔断,不过每一间都能够透过窗外看到北边的大明宫。   秋风从大明宫的太液池拂过,缓缓吹向长乐坊,吹拂着苏荷幞头下的碎发与系带。   “博士,你家店里有些什么好酒?”坐下后,苏荷抬头问道。   “长乐坊最有名的稠酒,连谪仙人李供奉都偏爱此酒,称之为仙酿。”酒博士回道。   “来两壶稠酒,要一碟下酒的炙羊肉,再上两个好菜。”苏荷说道。   “好嘞。”酒博士将其记下,“您且稍等,有事呼传即可。”   “天呐~”刚坐下就听见青袖惊讶的喊了一声,“这大明宫也太辉煌壮丽了。”   苏荷侧头看向窗外,印入眼帘的是整座大明宫城,光是最前方的丹凤楼与两边的阙楼就能让人生畏。   “你不觉得它更像一个精致的笼子吗?”苏荷却道。   青袖哑然,她看了看苏荷,安慰道:“没关系,反正雍王又不住在宫里,而且娘子以后还能时常进去,这可是大明宫,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要进去的。”   “酒来喽。”很快,酒博士便端来了两壶酒,身后还跟着一名手捧托盘的博士。   酒博士将托盘里的菜肴一一呈上,“您要的下酒炙羊肉一碟,以及蟹黄饆饠、驴鬃驼峰炙各一盘。”随后又拿出一碟,“这是樱桃饆饠,本店赠送的甜品。”   “哇~”青袖看着一桌子长安的特色口水直流,“好香啊。”   “客官您慢用,有事招呼。”传完菜,二人便带着空盘子撤了。   苏荷尝了一块羊肉与驼峰肉,边吃边点头道:“都是一样的做法,长安的炙肉却别有风味,不过这羊肉还是自己现烤的香。”   “这蟹匣子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青袖夹起一块蟹饆饠送入嘴中,一口咬下去,饱满的汁水便从包裹的面粉里流进了出来,油炸过的蟹壳也很是脆口,青袖品尝着美味,幸福满满的说道:“这是什么人间美味,色香味俱全,小奴还从来没吃过这般鲜嫩可口的蟹匣子。”   “长安可是八水环绕,这家店里蟹应该是清晨刚捕捞上来的。”苏荷拿起一壶稠酒,揭盖时,酒香四溢,光闻着便让人产生了醉意,她斟满酒杯浅尝了一口。   苏荷与父兄一样,不仅习武,且好美酒,仅一口便尝出了这稠酒的用料,“这稌米酿造的酒,加上黄桂后竟然甜如蜜浆。”   “真的吗?”青袖便也尝了一口,发现这稠酒并无烈性,且十分甘甜,“这酒好甜啊,娘子,一会儿我们能买几壶带回去吗?”   苏荷点头,“给阿爷和兄长带些回去。”   ----------------------------------   ——亲仁坊·河东节度使陆善宅——   胡人跳下马,带着两壶稠酒回到陆宅,此时的陆庆绪刚被父亲劈头盖脸的训了一顿。   “给我滚!”陆善将几卷竹简砸到陆庆绪脸上。   “滚就滚。”陆庆绪也没有好脸色,扭头便跑了出去。   “阿爷,您消消气。”长子陆庆宗于一旁宽慰道。   “今日入宫,圣人说太子殿下的女儿将要及笄,有意为之挑选郡马,可这小子。”陆善气不打一处来,“非要那已指婚的苏家娘子不可。”   “二郎他年纪尚小…”陆庆宗站在父亲身旁替弟弟说着话。   “都已经及冠了,还小?”陆善抬头看着懂事的长子,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二郎不争气,三郎又还年幼…”   看出了父亲的心思,陆庆宗连忙道:“阿爷,儿已娶过原配,郡主又是太子的女儿,身份尊贵,怎能嫁给鳏夫呢?”   “只要圣人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陆善摸着络腮胡子道。   屋外,提着酒的胡人撞见了从主人书房出来的陆庆绪,叉手道:“郎君,您的酒。”   “我现在没心情喝酒。”陆庆绪甩袖道。   胡人见少主人不开心,于是跟上前小声说道:“郎君,小人适才在长乐坊的酒楼碰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关我什么事。”陆庆绪并不在意,反而更加的窝火。   “是,”胡人突然止步,抬头道:“九原太守之女,苏荷。”   黑色皮靴踩在夯实的黄土上一动不动,陆庆绪猛的转过身,腰间饰金的蹀躞带飞旋,“当真?”   “小人亲眼所见。”胡人叉手回道。   作者有话说:   饆饠:亦写作“毕罗”,是一种包有馅心的面制点心,始于唐代。   古人的粮食酒,(除非烈酒)一般度数没有那么高。   鳏夫:指成年无妻或丧妻之人,陆大的意思是指自己丧妻,再娶只能是续弦。   鳏:丧妻未娶之人,与寡相近,一个是对于男性一个人女性。   鳏寡孤独,语文课本一定不陌生。   博士:官职,亦作店中伙计,茶博士一词始于唐代。   喝茶的人应该知道陆羽,《茶经》作者,唐德宗就称其为茶博士,后面衍生各种行当酒博士之类的。   再来说一下波斯邸:为波斯以及外族商人开设于西市,供外来进贡的人进行珠宝古董交易的处所,也会售卖一些外地特产。   另外封建社会是小农经济,所以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下,有钱但限制挺多,包括在穿着与出行上。   重农抑商的政策,使得长安东市与西市的规模都很小,在执政者的打压下,它们的大小不能超过坊。   长安城最南边的几座坊大多是没有人居住的荒地,菜园子。坊,类似于一座独立的小城,一般人就算住在墙边也不能开门(宰相与高官的特权)   宵禁只要按时间进入了坊,不在街道上即可,一些繁华的坊可比做市,所以娱乐活动也不一定要去市。 第25章 秋风赋(十一)   ——长安县·西市——   波斯邸内, 李忱详细的交代了曾万福几件事,在得知与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炯有关,曾万福起初还是有些犹豫的, 但得到了雍王的许诺后, 曾万福便又在心中重新盘算了一番。   他在长安经商,背后没有靠山, 全靠贿赂京兆尹萧炯获得便利,萧炯作为士族阶级, 一向看不起商人,萧炯之所以答应帮助自己也只是为了获利,若真到了生死关头, 萧炯一定会把所有罪都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权衡再三, 萧炯有左相李甫做靠山,而自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如今有了傍上宗室封国之亲王的机会,他自然也要争取。   作为一名商人,曾万福十分的圆滑, 他明白想要获利就需付出一定的代价, 但他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于是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王想要开皇二十七年春,刑部缉拿东宫在逃人员的名册与画像, 可是为了查清当年太液池的落水案?”   “你应该知道, 吾在本案中失去了什么。”李忱低沉着嗓音。   曾万福跪伏在地上,将头埋得低低的, “小人明白。”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在当年那桩落水案中, 李忱失去的不仅是健全的双腿, 还有本该属于雍王的储君之位。   “我要这桩案件的真相浮出水面,”李忱的双眸忽然变得阴暗,“拿回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曾万福虽不在宫中,但当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身在长安的他便也知道了不少,“大王想要彻查此案,还原真相,可是当年圣人惩治完凶手后就曾下令不许京中再议论此事,更何况彻查。”   曾万福将商人本质体现的淋漓尽致,想要谋取最大利益的同时就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但一个聪明的商人,往往都会将风险降到最低,所以曾万福在行事之前想要问个明白。   李忱自然明白他心中的畏惧,“曾万福,汝应该明白,游走在京兆尹身边的商贾不止你一人,此事也并非你不可,吾之所以找你,皆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否则日后萧炯被查,又有谁能够救你呢?”   曾万福连忙叩首不再多问,“小人这就去办。”   ----------------------------------   ——万年县——   陆庆绪跨上马,扬起鞭子狠狠鞭笞,“驾!”他带了两个随从,在万年县的十字街中穿梭,遇到行人也不躲闪,而是勒马一跃,吓得众人纷纷逃窜。   凡他经过的十字街,皆尘土飞扬,行人都是一阵惊恐错愕,就是伤了人,陆庆绪也不会回头,无人敢报官,伤者便也只能自认倒霉。   陆善是天子的宠臣,万年令与京兆府尹巴结都来不及,又岂敢做得罪之事。   十字竖街出来便是长安城的的横街,街道变宽敞后,人也多了起来,因为靠近皇城,来往的车马便也极多。   “驾!”父亲跟前受气后的陆庆绪,不顾坐骑狂奔一路的劳累而持续抽打着。   骏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连脚下的夯实的黄土都被带出来了些许。   “看路看路…”   就在陆庆绪冲出十字街时差点撞上了前方横向行驶的车马,他握紧缰绳用力一勒,骏马高高抬起前肢。   但前方的马却因此受惊,差点使整个马车侧翻。   “老头,看着点路,没长眼睛吗?”陆庆绪握着鞭子指着车夫骂道,他本想上前去教训一番。   但车厢内坐着一个穿紫袍的中年男人,他摇了摇晃晕的脑袋,随后弓腰走出马车。   陆庆绪的眼睛瞬间变了颜色,旋即很不情愿的拱手道:“原来是崔相公。”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见是陆庆绪,也只能压着心中怒火提醒,耐心的提醒道:“鸿胪卿可是朝廷命官,驾马还需当心些才是。”   “不过是个挂名的虚衔罢了,什么时候崔相公给我个实职当当?”陆庆绪挑高脖子,似没将崔裕放在眼里。   崔裕遂笑了笑,“崔某作为臣子,官员任免,皆听诸公与圣人之意,岂能私自做主。”   陆庆绪还赶着去见人,便没有跟崔裕做过多纠缠,“驾!”   “某还有事,就不陪崔相闲聊了。”说罢便大笑着离开了。   “相公,您就这样让他走了?”侍从安抚住马匹,感到十分不平。   崔裕捂着撞伤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盛极必衰。”   陆庆绪骑马离开横街进入崇仁坊的小十字巷,随后进入长乐坊。   此时苏荷与青袖还在长乐坊的酒楼内,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大明宫的景观。   陆庆绪跳下马,将马鞭一扔,迈着飞快的步子进入了酒楼,作为常客,楼中博士皆识得他。   “陆郎君…”   陆庆绪推开挡在身前的博士,“闪开。”几步便跨上了楼。   很快他就找到了隔间里静坐的苏荷,苏荷对陆庆绪的突然出现很是惊讶,同时也起了防备之心。   “七娘。”见到苏荷后,陆庆绪放慢了脚步,也不再那么急躁,略微惊喜的说道:“没有想到真的是你。”   苏荷对陆庆绪的到来有些苦恼,“你怎么会来长安?”陆庆绪问道。   苏荷的脸色十分冷漠,“圣人赐婚,我来见见我的夫君不行么?”   听到这种刺耳的话,陆庆绪顿时又不开心了,他挑起粗浓的眉头,“又是这个雍王…”   “陆庆绪,圣人赐婚,难道你还想抢亲不成?”苏荷问道,她揣起双手,“我苏荷未来的夫君,是大唐的亲王。”   “亲王又如何!”陆庆绪怒道,“我不信你真的想嫁给他?”   的确,苏荷并不想嫁进王府,更不想与皇室有所牵连,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她能左右的,更何况她心中有自己的打算。   苏荷没有回话,陆庆绪便从她的犹豫里得到了答案,“看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皇家这种压抑的环境,七娘,我太了解你了。”   “我嫁不嫁,与你有什么关系?”苏荷冷漠道,对于这个甩也甩不开的络腮胡子大汉, 她渐渐心生反感。   “我可以帮你。”陆庆绪自信的走上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能帮你,让圣人收回成命,只要你…”   “别做梦了。”苏荷凌厉的将其打断,“我就算是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无赖。”   陆庆绪握紧拳头,他愤怒的盯着苏荷,“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么?”   苏荷没有回话,但陆庆绪却不依不饶,“这些年,我对你们苏家处处照拂,太子殿下为何到九原郡,你父亲心知肚明,而今为了巴结太子,转手便将你许给了皇家。”   “够了!”苏荷扭头,“照拂,亏你说得出口,这里是长安,我不想把事情都捅出来,你快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二人的对话引来了楼上宾客的围观,其中有半数是宦官人家。   “原来她就是九原太守之女。”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议论声。   “看这情形,河东节度使陆善家的二郎似乎与这位小娘子有交情?”   “那可是将来的雍王妃。”   “不会吧,陆家的二郎竟喜欢日后的雍王妃?”   “看来京城,又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面对苏荷的拒绝与众人的议论声,陆庆绪将桌子掀翻,指着众人骂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吓得众人纷纷躲远,面对陆庆绪的野蛮之举,苏荷怒道:“陆庆绪,你发什么疯?”   “苏荷,你别不识好歹!”陆庆绪指着苏荷放出了狠话,“在京城,雍王可护不了你。”   “我不需要她护。”苏荷昂首说道,随后便想带着青袖离去。   陆庆绪不肯,将她阻挠在过道,“今天,你若是不肯依,就别想从这里离开。”一想到父亲要让他尚公主,自己也无法得到苏荷,他便有一肚子气。   苏荷只觉得陆庆绪像个疯子,于是冲他怒道:“陆庆绪,我是圣人钦点的雍王妃,是外命妇,你怎敢?”   “雍王妃,外命妇?”陆庆绪呵呵一笑,“册宝呢?怎么证明,谁能证明?”   苏荷抓着青袖,想要强行出去,陆庆绪不但不让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起了手脚。   陆庆绪身材魁梧,足有两个苏荷那般壮硕,在力量上,是压倒性的优势。   但苏荷并不想与他硬碰硬,她一向吃软不吃硬,陆庆绪的举动让她忍无可忍,“是你先动的手。”   苏荷利用敏捷的身手与速度将青袖推到一旁,便与陆庆绪展开了周旋,陆庆绪天生神力,却始终碰不到苏荷,二楼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楼上的酒客受到波及,纷纷逃了出来,这可让店家惆死了,长乐坊本就地价极贵,因此租金也极高,被二人这一闹,不但没能收到酒钱,连楼都要被砸了,于是他连忙叫伙计去宣阳坊的万年县廨报官,又怕不稳妥,自己便骑马去了位于长安县光德坊的京兆府。   京兆府尹萧炯听闻,脸露愁容,河东节度使陆善可是御前红人,他哪里开罪得起,“陆二郎有官阶在身,我京兆府无权管辖,待本府上报巡使。”   长安城的治安由长安、万年两县管理,京兆府总领,然京中权贵太多,就算是京兆尹也不敢越级处置,遂以金吾卫大将军兼领左右街使,而负责纠察百官的侍御史则兼领长安巡使。   萧炯自然没有先向御史汇报,而是派人去了河东节度使陆善的家中报信。   一番打斗过后,二楼成了一片狼藉,返回酒楼的店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生被毁,大哭道:“我的楼哟。”   陆善带着一群家奴怒气冲冲的赶到长乐坊,当场便将陆庆绪从楼内揪了出来。   “混账东西,在天子脚下胡闹也就罢了,连个女人都打不过,真是丢脸。”陆善揪着鼻青脸肿的次子一顿教训。   陆庆绪的武功并不弱,只是块头大了些,在楼上施展不开手脚,加上又不忍心真的伤了苏荷,这才吃尽了苦头。   “儿气不过。”陆庆绪嘴犟道,“就算毁了她,儿也不想她嫁给那个粉郎。”   “你,痴儿,痴儿啊!”   长乐坊的动静闹的很大,毕竟连京兆府都出动了,事情也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县的西市。   李忱闻讯后乘坐马车赶到长乐坊,几乎与陆善同时到达。   “七娘。”   作者有话说:   廨:官署,官吏办公之地。   以下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可以略过。   作者菌写文喜欢倒叙穿插,前期在埋伏笔,所以很多事情都不会详写,另外,我的风格向来如此,以某时代为背景,就会穿插当代的人文风俗,融入传统文化,这是我的一贯初心,不仅仅把它当做小说来写,为什么会有影视剧翻拍小说出现倭化,我想原小说的服化道观念本身就不强才会如此,论服化道,唯《长安十二时辰》《清平乐》是唐宋背景中的天花板,因为原著本身就非常考究。   双女主都是事业型,一文一武,许多事情的真相,其实就藏在前文的铺垫里,作为权谋文,本文也将会是一个长篇,我可以理解有些地方没有看懂。   这里我做几点解析。   对话之外的他,不限性别,性别不明时用他,而对话“xx”内,是从人物口中所出,所以他、她,是根据人物已知口述之人的性别来写。   十三讲述自己性别给苏荷听很难理解吗?为什么不尝试去猜测她究竟为什么敢讲给苏荷听呢?   皇帝害怕儿子夺权,所以一有疑心就杀子,毫不留情,成年皇子都集中居住在一个地方,因为便于监视,十三为什么能够在外开府,我觉得不难理解,绝不是因为残疾那么简单,在宫内时,她是自己居住在一个后妃寝殿里的,如果成年之后她跟一堆兄长挤在一起居住,来往就会更加密切更加不便了,皇帝那么多疑,防子跟防贼一样,偏偏对她放心?   京兆府的前身,为雍州总领,给这个封号,不是随便给的。   这本来是迷,后文会陆续揭晓,但我实在是…   以为这个秘密是杀头之罪,杀也只是杀告密者而已,从来皇室都是最重颜面的,试问,告发了皇室丑闻,让皇帝颜面扫地,一家子还想安宁?杀子都那么轻易,何况几个外姓人,苏荷不蠢。   为什么我要强调赐婚的诏书是三省加盖,原本,赐婚通常都是皇帝的手诏,但这个是三省加盖的制书,规格很高,所有宰相都会签署与盖章,这就意味着,苏荷已经是公卿宰相集团认可的雍王妃了,这是最具权威与法律的东西。   前文的迷,后文都会有答案,我是真的不想剧透QAQ   李忱找曾万福很难理解,对话很难理解?一个商人,为什么会藏邸报,这是唐代官方才有的东西。   迷题都要全部仔仔细细讲清的话,那这文得多长多水,剧情线与感情线都在走,但我走的是细水长流,不是快餐式爱情,想要一上来就如胶似漆…   如果有不懂,欢迎到微bo或qun中提问,除睡觉时间基本都在,评论区涉及剧透,望谅解~ 第26章 秋风赋(十二)   文喜将李忱推到酒楼门口, 围观的人很多,但只有几个穿便服的朝官认出了李忱。   作为节度使,陆善不会在长安待太久, 他本想让刚及冠的次子尚公主或郡主为妻, 这样一来陆家就能扎根长安获得更好的发展。   可没有想到次子才刚到长安没多久,就天天给自己惹事, 这若是真的定居下来,指不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七娘。”李忱看着苏荷藏在背后不断颤抖的手, 加上酒楼破损的窗户,大致猜到了他们打斗的过程。   “又是你。”陆庆绪看着走近的李忱,旋即对苏荷提醒道:“七娘, 他就是雍王, 圣人之所以赐婚,肯定是他在背后捣鬼。”   陆庆绪知道苏荷不喜权贵, 他便猜测在九原郡时,雍王之所以能够接近苏荷,定然是向苏荷隐藏了身份的。   没有想到苏荷却对陆庆绪冷冷道:“我当然知道她就是我日后的夫君, 用不着陆郎君提醒。”   陆庆绪听后, 瞬间将所有怒火都转到了李忱身上, 而陆善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赶忙出来向雍王赔罪, “大王, 王妃,下官教子无方, 犬子不懂事, 口无遮拦, 冲撞了大王, 还望大王恕罪。”   李忱忽然握住苏荷颤抖的手,使她平静了下来。   “令郎以往之事寡人可以不追究,但寡人与王妃的婚事,是当今圣人钦点,吾妻苏氏,乃寡人元妃,若敢再有非分之想,休怪寡人无情,望汝明白,好自为之。”李忱厉声提醒陆善道。   李忱的与苏荷的这一举动,却惹恼了陆庆绪,好在陆善看出来了。   陆善为人奸诈狡猾,他知道想讨好皇帝的最好途径是通过张贵妃,他也从冯力口中得知了张贵妃与雍王之间曾还有过一段往事,自然也不敢贸然得罪雍王,于是死死拽住次子不让他挣脱,并小声放下狠话,“再闹我就把你送回塞北。”   雍王与陆善的对话引起了围观人群的议论,百姓们将目光纷纷锁定在了李忱身上。   “早听闻皇十三子雍王是一个温文儒雅之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虽是皇子,可陆善才是当今圣人最宠爱的臣子,非健全之身,却仍能为妻出头,不失大丈夫风范。”   “有幸见过雍王的字画,果真是字如其人。”   也有人因此惋惜雍王的双腿,“可惜了,本该是与崔贵妃娘子一样绝代风华的人物,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下官这就拖回去严加管教。”陆善连连点头,旋即转身拉着陆庆绪离开了闹市。   “你给我等着。”陆庆绪不甘心的横了二人一眼,随后又与左右小声嘀咕了一番,只见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瞥向了苏荷。   李忱见状,侧头对苏荷道:“此番过后,陆庆绪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盯上了你,一定会安排人跟踪,我担忧他若是知道了你的住处,会做一些对你不利之事,这段时间你可以随我住进王府的。”   “雍王的好意,奴家心领了,雍王府太大,奴家住不习惯,规矩太多,更不自在,况且这是我的私事,就不劳烦雍王操心了。”苏荷拒绝了李忱的好心。   李忱知道她不喜欢,便也没有再强求。   最后因为不想将事情闹大,陆善赔付了酒楼的损失,并差人帮忙修缮。   苏荷带着青袖付了相应的酒钱后就从长乐坊离开了。   李忱看着她的背影,唤来文喜,“你派些人暗中保护。”   “喏。”   -------------------------------   另一边的波斯邸内,曾万福与几个波斯商人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按照李忱的嘱咐开始按计划行事。   次日,曾万福先是派人将刑部尚书萧炯约了出来,由于长乐坊的酒楼被砸,又为掩人耳目,他便约到了西市由胡人开设的酒肆中。   长安的初秋,仍有些燥热,萧炯穿着燕居的宽大单衣,躺在庭院的大树底下乘凉,身旁还有两个侍女为其摇扇。   “阿郎,长安县珠宝商人曾万福的家奴求见。”看门的小厮入内叉手通报道。   “曾万福?”萧炯坐起,未系紧的衣裳敞开,露出了圆滚滚的大肚,虽有些看不起商贾,心里却乐呵呵道:这个曾万福,来得真是巧呀,知道我缺钱了。   萧炯胖手一挥,“让他进来。”   “喏。”   侍女蹲下身子,替萧炯系好衣裳,曾万福的家奴入内,只见萧宅前院忙活的,几乎都是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见过君侯。”家奴上前弓腰叉手。   “曾万福又犯什么事了?”萧炯如长者一般关怀问道。   家奴弓腰,“未曾犯事,今日申时,主人请君侯到西市的酒家胡中一序,有要事相求。”   刑部的差事由刑部侍郎在忙,京兆府也有京兆少尹在,若非遇到重大案件需三司推事,萧炯都闲得自在,萧宅里圈养了许多胡姬,光靠俸禄是无法支持他如此挥霍的,眼下自己正缺钱呢,财神竟自己送上门了,萧炯又岂有拒绝之理。   “酒家胡。”萧炯暗搓搓手,满脑子想的都是胡姬酒肆里那些貌美如花的胡姬,“好,好,好,他倒是有心。”   家奴叉手,“恭候君侯大驾,小的告退。”   家奴走后萧炯为了去西市看胡姬,特意差人打一盆水沐浴更衣,因与商人私会,他也不敢穿公服,便拿出了一件用团花纹蜀锦做的圆领袍。   ------------------------------   另外一边,曾万福为了讨好雍王,一次性办好这件事,可谓是下了血本。   ——西市柜坊——   因钱币太重交易时不方便拿取,曾万福便将自己一部分家当存进了柜坊里,按月缴纳租金。   “哟,曾公。”作为存取的常客,曾万福与柜坊主人相熟。   曾万福拿出寄存时柜坊给的两张凭贴,柜坊主人瞧了瞧,“这次不取钱了?”   “钱能值几个钱,这颗珠子与这幅字,可值千金。”曾万福说道。   柜坊主人便拿着凭贴转身进入了里屋,在打开层层门锁后,走到珠宝区与古玩字画区,掏出钥匙打开柜门,将曾万福当初寄存的珠宝与字画取出。   “珠子倒是不新奇,但这幅字可是大欧的真迹,大欧的书法可称大唐第一,曾公这是…”   “某自有用处。”曾万福也没多闲聊,抱着卷轴与珠宝放进行囊里就离开了柜坊。   申时时分,萧炯领着两个家仆骑上马大摇大摆的走进西市,他虽没有着公服,却也有人给他让道。   到了约定的胡姬酒肆,曾万福亲自给他牵马扶他下来,“萧尚书。”   萧炯将马鞭扔给仆从,扯了扯肚子下面系得有些紧的蹀躞带,拉着曾万福直夸道:“曾郎送老夫的蜀锦舒适的很,这般的热的天,楞是连汗都不曾出。”   曾万福听明白了萧炯的话意,于是连忙说道:“只要萧尚书喜欢,我那儿还有数十匹上好的龟甲花锦与联珠锦。”   “还是你小子懂事。”萧炯扶着肚子乐呵呵道。   曾万福包下了酒肆最好的一间屋子,还点了十余名陪酒献唱的胡姬。   曾万福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萧炯,身侧还有艳丽的胡姬作陪,萧炯很快就陷进了温柔乡,当着曾万福的面是一点也不客气,喝着美人喂的酒,耳鼻通红,两只手也没有闲着。   待萧炯有了些醉意后,曾万福便令她们撤下,萧炯的心一下就落了空,但他也明白天下没有白食。   “小人这次请尚书来,是有事相求。”为显示诚意,曾万福将珠子与真迹拿出,“这是南海真珠与欧阳询的真迹。”   光是欧阳询的真迹就价值不菲,尤其是在文人眼中,萧炯一下来了精神,他连忙打开卷轴,心情十分激动,一边欣赏着字一边说道:“好东西啊,你说,你说。”   “小人的家族,原也是读书人家,只是从小人这儿才开始经商,小人族中有个侄儿今年要参加明经科。”曾万福说道。   “参加科举是好事呀。”萧炯又道。   “奈何其曾祖曾于长安犯过事,”曾万福道,“其曾祖原本在长安是个小官,犯事革职,有案底留在刑部,虽不是重事,可我那族兄害怕他今后的仕途会因此受到影响,所以便委托了小人帮忙,族中衰落至今,唯此侄可望。”   “你想销案?”萧炯惊讶道,他惆怅着一张脸,表现的很是为难,“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身为刑部尚书,执掌律法,而《贼盗律》中明文规定,盗制书者罚徙二年,作为执法者,岂能知法犯法?”   曾万福便将真珠与字一同推向了萧炯,“小人并非是想要销案,只是想确认刑部刑狱档案中是否有伯父的案底,况且这么多年过去,此案未必会作长留保存,若是短留,如今应该已经销毁,小人不会麻烦尚书亲为,只要尚书行个方便,通融小人,入内瞅上一眼,心里有个底即可。”   且不论曾万福说的话是否可信,就算真的要销案底,萧炯在刑部任职多年,所行不法之事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又如何会介意多上一桩,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抵挡曾万福送来的诱惑。   “你小子,刑部可是在皇城的都堂内,要想调阅刑部狱案,需调阅公文才行,尽给我出难题。”萧炯没有立马答应,故弄玄虚道。   曾万福便笑眯眯的起身替他捶着肩膀,“您是刑部尚书,这调阅的公文,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见曾万福态度诚恳,萧炯罢了罢手,“也罢,太极宫前的皇城并非宫城,门禁也松懈了不少,这些东西我便收下,好做打点之用。”   曾万福内心暗骂萧炯得了便宜还卖乖,脸上却保持着开心的笑意,连忙叉手谢恩道:“多谢尚书通融。”   “明日一早你扮做我的随身书吏,同我去刑部,期间莫要说话。”萧炯又道。   “喏。”   真珠:珍珠   唐代档案体系很完善,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有各自的刑狱档案。   除官之外,还有吏,官是官吏是吏,官是士人阶级,吏则是官府自行招募,差不多就是打杂,一般官署内都会有不少吏。   论李忱强大的基大,母亲是上一辈的绝代风华,世家嫡女不缺才情,老皇帝算是音乐家吧,在她母亲死之前,很多乐器都是皇帝亲自教她的。   细水长流,希望宝儿们能够耐下心来看… 第27章 秋风赋(十三)   翌日   刑部尚书萧炯为了曾万福送的珠宝与字画, 竟也是起了个大早,而曾万福也乔装打扮早早来到了萧宅,换上一身吏服便随萧炯前往了皇城。   刑部位于承天门外横街以南的外朝, 为尚书外省之下。   萧炯从含光门入城,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地位仅次加同平章事衔的宰相, 掌管刑部多年,禁军皆识得, 故未示符便得以入内,其随身书吏也是如此。   曾万福抱着一大堆竹简跟在萧炯身后,按萧炯吩咐他将头埋低, 不与人对视, 以免露出破绽。   作为身份低下的商人,曾万福头一回干这种事, 心里自然慌得不行,但又害怕被人识破,便一直强装镇定。   萧炯倒是显得十分自然, 一点也不心虚, 还十分热情的与城门郎打招呼。   萧炯在刑部当差多年, 又有左相李甫做靠山,加盖同平章事衔, 升任宰相是迟早的事, 因此守门的禁军对他也格外恭敬。   “萧尚书可是又换了随身书吏?”城门郎看了一眼曾万福,询问道。   “这不是到了秋日吗, 每到秋冬, 刑部的案子便也多了起来, 老夫是整日都在忙啊, 有些事实在忙不过来,便只好差他们替老夫跑上跑下了。”萧炯说的十分自然。   城门郎便回道:“萧尚书替圣人分忧国事,着实辛苦,还要多多注意身子才是。”   “咱们都是为了圣人与大唐,是一刻也不敢停下啊。”萧炯又道,“老夫还有案子要处理,就不与你们闲聊了。”   “恭送尚书。”城门郎叉手道。   曾万福作为一名商人,跟随刑部尚书顺利进入了大唐的政治中心,朝廷机构所在,外朝。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皇城,脚下的黄土地变成了平整的地砖,踩上去不会沾染灰尘,也不会凹凸不平。   曾万福心生感慨,顿时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当,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做梦都想进来的地方,竟会是以此种方式来到。   经过含光门大街,这里出行的官吏是皇城外的数倍,其中因为鸿胪寺与鸿胪客馆就在含光门大街的东边,便有不少胡人使者。   萧炯那一身紫袍迎来了许多人的恭维,这让跟在身后的曾万福羡慕不已,自己腰缠万贯,却只能用这些钱来巴结权贵,卑躬屈膝。   来到刑部所在的公廨,刑部侍郎以及刑部、都官、比部、司门郎中与员外郎皆比萧炯来得早。   “萧尚书。”一众朱绿官员起身向紫袍行礼。   萧炯点点头,因为身兼京兆尹之职,所以他并不常出现于刑部公廨,除非有重大案件需要尚书亲自出面审理。   萧炯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盘腿坐下,指着砚台示意曾万福。   曾万福遂放下竹简替其研墨,只见他写了一张公文,随后又盖上印将之交给了曾万福,抬头唤道:“都官郎中。”   “下官在。”位于尚书座右下位置的都官郎中,搁笔起身叉手,“尚书。”   “你差人带他去刑狱档案,吾要调阅。”萧炯吩咐道。   “喏。”   都官郎中转身,当即安排了一名都官之下的书令史带路。   书令史带着曾万福穿过许多廊道,见曾万福左顾右盼,于是问道:“这位郎君看着面生,可是萧尚书新聘的书吏?”   “啊对。”曾万福连连点头。   “刑部的书吏可不好当。”书令史道,“尤其秋冬,六部之中,就属刑部最繁忙了,长留案件要封存,短留的则要全部销毁,冬天之前还要整理出这一年内所有的新案,冬日将其封存进刑狱档案库,往年都是整宿整宿的熬,几月不回家也是常事。”   曾万福害怕暴露,只能接着书令史的话,“原来当官也如此的累。”   “做官可不止风光,就算到了相公们那种地位,也是一样的劳累,不过,这都是为了国朝,为了圣人。”书令史说道,“到了。”   刑狱档案在一座单独的院子里,院中角落摆满了蓄水的大缸,其大门由司门掌管,“奉尚书之命,前来调阅档案。”书令史道。   曾万福示出调阅公文后,司门主事才开门让其入内。   刚一入库门,曾万福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司门主事给了他一个照明的灯笼,“库内干燥,皆为竹木,小心些使用,”   “喏。”   他进入库内,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门外的书令史提醒道:“每一排的柜子上都有标注。”   曾万福这才注意到木柜上方写有长留与短留,以及案件的分类,还有已破之案,与未破之案。   曾万福回忆着李忱的交代,提灯在众多书柜中寻找,“涉重大案件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皆做长留,长留…长留。”一直找到了最里面,也是整个刑狱档案最阴暗的地方,里面尘封的,全部是三年以上的长留档案。   紧接着,曾万福又找到了命案一栏与未破之案,因为犯者原为官身,依照李忱交代的,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书柜,每里面的档案,一卷都用布包裹起,侧缘还垂吊着标注牌。   曾万福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起吊牌,随后放下,复又拿起,如此反复寻找了几刻钟,他已是慌的汗流浃背,生怕有人入内将他识破。   忽然,一个黑影跳到书柜上面,曾万福猛的抬头,便见两个绿光。   “喵~”   他吓得差点打翻了灯笼,还好黑影发出了叫声,这才提醒他只是只猫而已,一般的档案库中都会养猫来防止老鼠出没损坏书籍。   他松了口气,继续翻找,“去去去。”终于在一个单独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丝线索,就在最底层。   吊牌上写着废太子恒某逆案,他将灯笼放好,环顾左右仍是阴暗一片后将竹简取出,上面记载的东西并不多,“太子恒一案,竟是以残害手足,谋逆之罪定论。”随后他又翻了旁边几本册子。   “名册…”连翻了几本发现都不是,此时已离他进来已经快过去了一个时辰,刑部的档案库实在太大,光是找寻分类他就用了半个时辰,呆的越久,他便越害怕,心中也越急切,“到底在哪儿啊,雍王该不会是忽悠我的吧,哪有什么…”   就在曾万福丧气之时,他忽然翻出一张搜捕令,就加在在东宫名册中,“开皇二十七年夏,东宫太子仆刘邵,通狱出逃,圣令缉捕,绘刘邵像…”   “画像,画像…”这是曾万福此行的目的,便急切的继续往下翻寻,翻找之余,他怕出破绽,遂将那些翻乱的册子小心放回原处。   “既然这件案被独自存在一处,那么画像也应该在才对。”可是他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画像,曾万福蹲在柜子前,猛的锤了自己两下,“挨千刀的,这铁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雍王怎会专门找你呢,曾万福,叫你贪心,你也有今天。”   就在他沮丧着脸,转身爬起时,却在身后的柜子里发现了有切边角的册子,最后他在不起眼的一个竹筒中找到了许多张画像。   “钦犯刘邵。”他从一众画像中找到了那个名字,曾万福狂喜,“应该就是他了,太子仆,刘邵,不会错了,不会错了。”   他将圆领袍右肩上的扣子解开,掏出怀中藏着的纸笔,准备临摹,随后寻思着竹筒里装着这么多张画像,刘邵一个人就有好几张,自己就算拿走一张应该也不碍事,况且这案子已经尘封了十余年了,于是他将准备好的纸笔又塞回了怀中,“大功告成。”   曾万福将一切恢复到原状,随后提起灯笼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萧炯的交代,拿出一份卷宗。   “怎找了这般久?”看门的主事走了进来。   曾万福连忙弯腰,“小的是第一天随阿郎到刑部来的。”   “不早说。”主事道。   “拿到了。”曾万福拿出竹简示意,随后便与主事从档案库离开。   “尚书。”曾万福将档案交给萧炯。   萧炯也是一头汗水,在他凑近时,低声问道:“你怎去了如此久?”   曾万福一脸的为难,“那库中实在太大,小人第一次进入,找寻了半天。”   “找到了?”萧炯又问道,“可别给我捅娄子,否则你与我都逃脱不了干系。”   “未曾找到,”曾万福摇头,又感激道:“恐是短留之案,已被销毁,多谢尚书之恩。”   之后曾万福在刑部呆了一会儿,直到萧炯处理完手中的事务才一并出去。   为掩人耳目,萧炯还特地将曾万福送到了西市,事情办成后,曾万福又送了萧炯一颗上好的真珠,这让萧炯十分的高兴,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轻松获得了两颗堪称贡品的宝珠,以及一幅价值连城的名家真迹。   曾万福换了一身衣裳,带上画像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波斯邸。   为了雍王的事,他这几日可是推了好几单生意,还下血本收买萧炯。   噔噔噔——曾万福迈着小步登上阶梯,文喜见他来了,便将房门打开。   曾万福跨入房内,叉手道:“小人曾万福,见过雍王。”   “事儿办妥了?”李忱问道。   “办妥了,小人按雍王计,那萧炯果然上当。”曾万福笑眯眯的似邀功一般道。   “他只是贪心而已。”李忱道。   曾万福随后拿出怀中折叠的画纸,双手捧到李忱桌前,“小人在刑狱档案中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这张画像。”   宣纸经过时间的沉淀已经泛黄,李忱将其打开,上面盖有官印,还写了赏金。   “是这个吗?”曾万福仰长脖子问道。   画像上的人五官清秀,只是额头上有一道一寸长的疤痕,东宫选官严格,应该是在任职之后留下的。   李忱没有回话,而是将画像记了下来,随后扔进烹茶的火炉中。   “哎…”曾万福被她的举动惊吓,本能的想抬手阻止,“大王,您这是?”他十分的不解。   “你知道偷盗官府档案,是什么样的罪吗?”李忱抬头问道。   只见李忱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也变得十分阴暗,这让曾万福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伏。   “你也看见了,寡人并不知道刑部有画像,偷盗在你,今日之事,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包括枕边人。”李忱喝着茶,神色轻松的警告道。   曾万福是万万没有想到,雍王指使自己偷盗刑部的档案,花费了两颗上等真珠与数十匹蜀锦,加上一副真迹才办成此事,事成后雍王竟反过来咬自己一口,还以此相要挟,“小人虽无大志,却也不傻,此等之事,关乎小人的身家性命,就算烂在肚里也断然不会说出去的。”   “与聪明人打交道,寡人也不用多废口舌。”雍王亲自递了一杯茶给曾万福,“汝放心,将来雍王府的僚属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多谢大王抬爱。”虽然知道雍王在给自己画饼,但曾万福仍然表现的十分感激,“但凡大王有所需,小人定为大王,鞠躬尽瘁。”   作者有话说:   萧炯敢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唐玄宗后期基本不理朝政,只要把高力士和几个宠臣讨好就行了,这个人有历史原形,在任上,多行不法之事,且兵败,却仍然能升任。(前期巴结裴耀卿,后期李林甫。)   刑部为啥长留画像,因为尚未缉拿归案,像东宫官,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只要太子登基,僚属基本都能加官进爵,所以东宫官并不是谁都可以做的。   至于刑部为什么秋冬忙,其实朝廷每年很多事都堆在后半年的,不光刑部,吏部的考绩也同样是。   刑部在隋唐的地位其实并不高,一般就是处理七品以下的低级官吏,职权几乎都在大理寺了。 第28章 秋风赋(十四)   一日前   自长乐坊的事情发生后, 苏荷便极少在万年县露面了。   长乐坊就在天子脚下,酒楼内的打斗自然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作为长安巡使的侍御史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御史中丞温冀,而温冀为了讨好陆善, 并没有将这件事上奏给天子。   而同为街使的金吾卫将领的做法却截然不同, 长乐坊的打斗传到左金吾卫将军马麟的耳中,由于陆庆绪是官身, 官员涉事,马麟便向皇帝汇报了此事。   由于皇帝终日于后妃在内宫作乐, 马麟无法入内,只能在光顺门外等候召见。   逢单日朝会,中书令称病, 而不思政务的皇帝, 却带着张贵妃在太液池的蓬莱山赏荷。   初秋,荷花生长最旺盛之际, 尤其是早晨,花向阳而开,荷叶上盛满了露珠, 风一吹便滴落进了池中, 惊得鱼儿四处逃窜。   “大家。”冯力走进蓬莱山的凉亭, 叉手道:“左金吾卫将军马麟求见。”   “马麟?”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冯力,“他来做什么?”   “马将军说有朝廷官员在长乐坊诟辱殴击。”冯力道。   皇帝听后, 毫不在意的罢了罢手, “这等事让御史台的御史去处理就行了。”   “将军说他身为左街使,不能不报与大家。”冯力又道。   “为何?”皇帝感到不解。   “因为长乐坊的事不仅牵扯到了鸿胪卿陆庆绪, 还有一人, ”冯力抬头, 看了一眼张贵妃的脸色, “雍王妃苏荷。”   “嗯?”皇帝惊道,“九原太守苏仪不是在九原郡吗,他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长安?”   “或许是因为大家的赐婚,所以苏娘子才来了长安。”冯力回道。   “将马麟唤来。”皇帝挥手道。   “喏。”   不一会儿,马麟便随冯力进入蓬莱山,跪伏于帝前,“臣左金吾卫将军马麟叩见圣人,贵妃娘子。”   “起来吧。”皇帝抬手,问道:“长乐坊欧击之事是怎么回事?”   “回圣人,”马麟将一份街使交给他的记录呈上,“时逢苏家娘子于酒店二楼品酒,苏家娘子少与鸿胪卿陆庆绪相识,陆庆绪得知娘子入京,寻至二楼,二人不知为何发生了口角,后开始欧击,伤及酒客三人,损毁店家桌椅酒具无数,陆庆绪带人寻衅,河东节度使陆善赶到后已照价赔偿。”   皇帝摸了摸胡须,马麟便又道:“陆庆绪身为朝廷官员,竟带人马欺负一个弱女子,若是纵容不加惩处,长此以往,恐会助长不良风气,败坏朝纲…”   “陆善既然已经赔偿了店家,此事那苏家娘子也未报官追究,卿又何必揪着不放。”皇帝十分淡然道。   “可是圣人,陆庆绪是…”   “好了好了。”皇帝再一次打断马麟的话,“吾知道卿执法严明,但此事连那苏娘子都没有说什么,卿又何必再生是非呢,说不定是二人曾经的纠纷。”   “圣人,那苏娘子正是九原太守之女。”马麟又道,“陆庆绪既然相识,必然也知道她的身份,身为官员与宗室外命妇在酒楼内公然动手,这有损皇家颜面有损圣人…”   “马将军,”张贵妃道,“礼部还未造册,婚礼也还没有举行,怎么能说苏家娘子是外命妇呢。”   “可是…”   “好了,”皇帝罢了罢手,“马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再言了。”   就算听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皇帝也丝毫没有惩处之意,马麟几番劝谏无果,无奈的叉手道:“喏。”   “臣告退。”马麟走后,皇帝便将手上的薄册丢进了香炉里,同时感叹道:“怪不得太子会挑她做雍王妃。”   “这世间能与陆小将军交手还不拜下风的女子,可不多见。”张贵妃一边喂鱼一边说道。   经张贵妃言,皇帝对苏荷越发的好奇,“吾也想看看,这个苏娘子,究竟是何许人也。”于是对冯力吩咐道:“你去派人打听苏仪之女在京的住处,明日召入宫中,朕要见她。”   “喏。”冯力叉手道。   -------------------------------------   由于九原太守苏仪在长安并没有宅邸,故而内侍省的宦官苦寻了许久才打听到苏荷落脚的地方。   派去接苏荷入宫的人是内侍章韬光,入宫的前一夜还特意叮嘱苏荷,圣人召见,要在宅中静候。   天子召见,苏荷也不敢违抗,只得跟随章韬入了宫。   朱雀大街上,章韬光的队伍正好与静安坊出来的马车擦过,由于是便服,章韬光没有认出来是雍王的车架。   文喜见到后,便骑马靠近车窗,俯下身提醒着李忱,“郎君,是圣人身边的内侍章韬光。”   李忱掀开车帘往外探了一眼,只见章韬光穿着绯色的公服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与十几名护卫禁军。   李忱见他们是从万年县来的,便思索道:“昨日长乐坊的事必然传到了圣人的耳中。”   “郎君是说马车上的人是苏娘子么?”文喜问道。   “极有可能。”李忱点头道。   “圣人为何突然召见苏娘子?”文喜一想到张贵妃的事,不免替苏荷担忧了起来。   “走吧。”李忱似不要紧一般,放下车帘道。   “郎君就不担心么?”文喜问道。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圣人才会好奇召见,圣人喜欢的是张氏那种柔弱又懂得讨人欢心的女子。”李忱道。   “可以苏娘子的性子,若入了宫…”   “再怎么样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李忱又道,随后叹了口气,“皇帝多疑,召见苏娘子我并不知情,我若是后脚跟着入宫,必会引来猜忌,况且,以她的性子,越是胆大直白,皇帝便越放心,越是没有心机,她便越安全。”她撩了撩腿上遮盖的袍子,“说不定,她还会替我,将我前去朔方的事先行讲出来,省去了日后皇帝起疑心调查的麻烦。”   “还是郎君思虑的周全。”文喜道。   ----------------------------------   ——大明宫——   章韬光带领的人马走在朱雀大街东第三街的启夏门街中。   在靠近左侧皇城与太极宫的一段路上,苏荷掀开了车帘。   巍峨的城墙隔绝了皇城内外,皇城东的景风门与延禧门都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把守。   太极宫的最东边是太子李怏居住的东宫,苏荷呆呆的望着那堵城墙,一扇门也没有,她觉得十分压抑。   很快他们就到了大明宫前,章韬光示出金符,建福门的禁军勘验后放行。   马车驶入大明宫内,最后在一道宫门前停下,“再往里走,就只有宰相可以乘马入内了。”章韬光与她解释道。   随后便上前伸出手背,苏荷下车,但没有撑章韬光的手。   “要走多久?”苏荷问道。   章韬光收回手,“圣人在内廷,百丈之远,苏娘子请随小人来。”   苏荷跟着章韬光走在宫城的夹道间,期间与不少不同服色的官员擦过,有一些文官傲慢,还有一些则对章韬光十分恭敬,也有人向他打听苏荷。   在得知苏荷是日后的雍王妃时,他们眼里都闪现着不一样的神色,有惊讶,也有恭敬。   “见过崔相。”面对紫袍时,章韬光也十分恭敬的行礼。   远远的,崔裕朝苏荷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径直走了,“苏娘子,刚才可瞧见了。”章韬光提醒道,“适才那人是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等同宰相,亦是雍王的亲舅。”   苏荷回头看了一眼,那一脸正气之人的背影,“崔相公是雍王的舅父吗?”   “您不知道吗?”章韬光有些诧异。   苏荷有些生气,“我又不认识雍王,她也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苏荷的话把章韬光呛了一顿,章韬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小人倒是忘了,苏娘子是从九原郡来的。”   “雍王应该算是诸王中性情最好的一位了。”章韬光又道,“和当年的贵妃娘子一样。”   苏荷觉得这个宦官有些啰嗦,不过好像对雍王十分关照,“中贵人说的贵妃娘子,是崔贵妃吗?”   章韬光点头,随后压低声音,“圣人至不惑时,性情不定,皆是贵妃娘子照拂与劝导,内廷上下,几乎都曾受过娘子的恩惠。”   经章韬光一说,苏荷倒是对李忱的生母有了些兴趣。   穿过一道道的宫门与廊道,终于进入光顺门,“这里便是后妃居住的内廷。”   章韬光带着苏荷抵达承欢殿,守在殿门外的冯力见到后便朝他们走了下来。   章韬光旋即小声提醒苏荷,“来人是内侍省内侍监、骠骑大将军冯力。”   这个在大唐甚至比宰相还响亮的名字,苏荷自然听过。   “宗室诸王皆唤冯监为阿翁。”章韬光再次提醒道。   她原以为会是不好相处之人,但等冯力走近后,却是一脸的慈祥,没有传闻中大奸大恶之相,“是苏娘子吗?”冯力问道。   苏荷向其行礼,“苏荷见过阿翁。”   面对日后的雍王妃如此称呼自己,冯力心中十分开心,“不愧是太子殿下替十三大王挑选的元妃,端庄有礼,还是将门之后。”   朝中一些奸佞因贿赂他而得到了高官,若不是近在天子身前,苏荷实在难以将这些联系在一起,“苏荷初来宫中,不懂礼节,望阿翁提点。”   冯力笑眯着眼,“大家与贵妃娘子就在殿内,苏娘子请稍等,待老奴先去通禀一声。”   作者有话说:   看在加更的份上,能不能多多留评QAQ   唐朝时已有店产生,因此酒店之名,非现代才有。   以便理清顺序,这章开头前部分是继上章的前一天所发生的,曾万福入刑部与苏荷入宫是在同一天,所以苏荷入宫面圣与去西市等曾万福结果的李忱恰好相遇了。 第29章 秋风赋(十五)   ——承欢殿——   皇帝擅乐, 贵妃善舞,殿内常有乐声传出,皇帝弹着琵琶, 满眼都是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张氏。   张贵妃停下,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坐到了皇帝身边,“这霓裳羽衣舞的编排真是巧夺天工, 三郎是如何想出来的呢?”   皇帝先是楞了一会儿,随后笑着道:“观教坊舞乐时, 有感而发。”   “大家。”冯力入内叉手,“苏娘子到了。”   皇帝遂挥手,“宣她进来。”   苏荷在承欢殿的殿庭等候时, 看到了许多名贵的花木, 以各色秋菊最为盛。   她看着庭院中如此多的菊花,不免疑惑, “这是张贵妃居住的寝殿?”   章韬光点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谪仙人李供奉所作,时逢圣人带着娘子在沉香亭前赏牡丹, 此诗一出, 世人便以为娘子喜爱牡丹。”   “所以张贵妃最爱的其实是菊?”苏荷问道。   章韬光点头,皇帝抢夺吴王之妻张氏时, 震惊朝野, 整个大唐无人不晓, 苏荷也早有耳闻。   没过多久, 冯力便又走出,“苏娘子,圣人宣您入殿。”   随后他又压低声音耐心的教导苏荷礼仪,“初见圣人,当行稽首礼,圣人若未让你起身,便不要动,双目只能看着脚下,不能直视圣人。”   苏荷觉得繁琐,却也不敢不记,毕竟自己即将面见的,是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法自君出,他的一言可轻易定人生死。   她跟随着冯力小心翼翼的迈入承欢殿大殿,皇帝与张贵妃倚座着在交谈什么,听到声音后二人便面向殿门,他们对这位宗室将来的新妇也十分好奇。   第一次面圣的苏荷,再没了之前在宫外的那种自然,她的心里紧张极了,好在冯力于一旁宽慰,“私下时,圣人与贵妃待人宽和,娘子就当是面见君舅与君姑,无需紧张。”   到一定距离后,冯力止步,苏荷呼了一口气,按冯力所教,双手交合,拱手至地跪伏,额头枕于交合的手背上,“九原太守苏仪之女苏荷,叩见圣人,贵妃娘子,福佑大唐,永葆荣昌。”   皇帝看着跪伏于殿内的苏荷,“起身吧。”   “谢圣人。”即便是起身,苏荷也谨遵着冯力的提醒。   皇帝打量了苏荷一眼,心里不知在嘀咕什么,也许是因为心里的过意不去,他并没有为难苏荷,反而略显和善,“苏氏,抬起头来,你不必如此拘谨,吾是大唐的圣人,同时也雍王的父亲,是你日后的君舅。”   苏荷这才抬头,仅是皇帝抢夺新妇这一点就让她有所厌恶,更何况是在朝政上的昏庸之举。   皇帝穿着一身黄色的窄袖圆领袍,幞头下露出的鬓发已是银白,尽管如此,他的精气神依旧极好,六十多岁的人,若四五十一般,容貌上,李忱与他有些相似,但才情与为人却比他更胜一筹。   苏氏抬起头后,皇帝再次打量了一番,容貌上与自己所想象的有些出入,但仪态还算端庄,并不是坊间传的那般丝毫不懂规矩。   张贵妃看着苏荷,笑眯着眼夸赞道:“不愧是太子看中的新妇人选,大家,妾瞧着苏氏,当是个好生养的女子。”   苏荷将目光挪到张贵妃身上,一身齐胸襦裙,衣衫未能遮盖的地方,肌肤胜雪,体态丰腴,举手投足之间,韵味十足,莫说是老皇帝把持不住,就是女子看了,也能被勾了魂去。   不过,苏荷对她的话很不爽,且表面看着,她与皇帝的感情似乎极好,“天家挑选良家子,难道看重的仅是生养?”   “当然不是。”张贵妃又道,“天家规矩森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的,若没有好的出身与出众的能力,又怎能起到表率作用。”   张氏出身名门,似在讽刺什么,“好的出身与出众的能力不能代表品格。”苏荷反驳道,“若是无德也能作表率,这天下风气迟早会败坏。”   “宫中有如此多学士与助教,有些东西,是可以约束的。”张贵妃继续说道。   “用各种方法所约束出来的东西,最终只是徒有其表罢了。”苏荷也不甘示弱。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第一次见面就针锋相对,连皇帝也是一惊,“好了。”   “三郎…”张贵妃与苏荷都闭了嘴。   这一次,皇帝却意外的没有袒护张贵妃,他看出来了苏荷的与众不同,同时也明白了太子对手足的呵护之情,“吾听说,你在长乐坊打赢了河东节度使陆善家的二郎?”   苏荷叉手回道:“臣只是侥幸,陆郎君没有出全力。”   皇帝摸着花白的胡须,“陆家的二郎可是天生神力,你能与他过招,足见身手不凡,你让吾想起了□□皇帝时的平阳昭公主。”   “臣是乡野之人,岂敢与平阳昭公主相比。”苏荷道。   “太子巡游朔方,一回到京城便向吾提及了你。”皇帝道,“宗室外命妇,别于普通人家,汝可吃得此番苦?”   皇帝的话更像是试探,若按常理,没有人敢当着皇帝的面拒绝。   “大家,苏娘子是将门之后,肯勤学武艺之人,岂能吃不了苦呢。”张贵妃于一旁说道,“况且京中世家女子,想嫁入雍王府的数不胜数,能成为雍王元妃,也是苏家的福分了。”   苏荷微微皱眉,叉手道:“回圣人,臣斗胆,臣闻诏命才远赴京城,在此之前,臣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嫁进天家,因此,在听到赐婚后,臣的内心是抗拒的,臣自幼野惯了,若是突然多出许多束缚的规矩与礼仪,臣定然无法适应。”   “所以汝来到京城是想退婚?”皇帝问道。   苏荷点头,“臣自幼丧母,是父兄一手拉扯大的,臣不想日后因为臣的鲁莽不知礼而害了父兄。”   “直到臣在京城遇到了故人。”苏荷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故人?”皇帝疑惑道,“何人?”   “圣人的十三子,雍王李忱。”苏荷回道,“雍王性情安宁,白龙鱼服至朔方巡游,恰与臣相遇。”   之后苏荷便将李忱在朔方破案的经过如数说了出来,并在御前连连夸赞。   “这样一位干净的美少年,臣只觉得天妒英才,抵达长安之后,臣才发现天下竟然有这般凑巧之事。”苏荷道,“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姻缘,那么试一试,又有何妨呢。”   皇帝听到的是儿子断案的神武与聪慧,但张贵妃却从苏荷的言语里听到了一丝爱慕之情。   “十三郎…”听到苏荷的夸赞后,皇帝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很是伤感道:“是吾最聪慧的孩子,可惜天不佑我李家。”   “就算是无法行走,也并不能代表什么。”苏荷又道,“被光芒笼罩的人,无论走到哪儿,她仍能够发光。”   这样直率的话,皇帝似乎有十几年没有听到过了,他睁着老眼想了许久,“贵妃,你与冯力先行出去吧,吾有话要单独与苏氏说。”   “喏。”冯力叉手。   张贵妃则是看了一眼皇帝与以往不同的神色,旋即又看着苏荷,向皇帝行礼道:“是。”   皇帝的举动,让其余三人都很诧异,尤其是张贵妃。   不知过了多久,苏荷才从承欢殿谢恩出来,没有人知道皇帝与她说了什么,但她出来时,神情很是放松,就像解脱了一般。   冯力被皇帝唤入殿,殿外就只剩出来的苏荷与张贵妃。   她看着苏荷,开口问道:“你喜欢雍王?”   苏荷在空旷的宫城夹道间止步,二人相对,“雍王是妾今后要嫁的夫君,妾难道不可以喜欢吗?”   张贵妃挑起眉头,“这还没成婚呢,便开始以王妃自诩了?”   “妾出来时,贵妃娘子不问圣人,却问我雍王之事。”苏荷对张贵妃怪异的举动以及适才的辩论与讽刺起了疑心,直觉告诉她,张贵妃与雍王之间似乎存在什么,“娘子身在宫中,却心系旁人,这恐怕不妥吧?”她提醒张贵妃,也是在宣示。   “我倒是不曾想到,一个武人,也有如此心机。”张贵妃又道。   “心机?”苏荷笑了笑,“我对这大内还有王府根本没有兴趣,我在意的,只是我在意的那个人而已,与她是不是雍王,又有什么关系。”   “真正有心机的,是娘子您吧。”苏荷又道,“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但你如今既然陪伴在君侧,便有一份为天下苍生的责任,人的美丑,在心不在皮,国乱与你无益,否则你只会沦为妲己与褒姒一般的人物。”   “你跟李忱,还真是夫唱妇随。”张贵妃的语气越发尖锐,她很是不屑的瞪着苏荷,“未经她人之苦,你何来脸面说教?”   苏荷忽然觉得张贵妃有些可怜,“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   “不公?”张贵妃苦笑了笑,她一步一步逼近,红着眼颤道:“我是被他抢来的,你跟我说责任,我顾天下人时,天下人可顾我?”   “我不从时,他可顾我?”张贵妃继续问道,“他既不顾我,我又何顾他的江山,就算乱了,亡了,与我又何干,我的存在,只是让他昏庸无道的本性暴露,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强盗,又怎配世人称颂。”   承欢殿内,在苏荷离去后,皇帝高兴的唤来冯力,“让礼部先行造出亲王妃的册、宝。”   冯力便于一旁叉手笑道:“大家如此,说明已经是认可了这位新妇子。”   “苏氏性子直爽,没有心计,也能够掌握分寸,是个敢爱敢恨之人,这样的人嫁进雍王府再合适不过了。”皇帝摸着胡须满意道。   作者有话说:   从雍王府的构造上,苏荷是察觉了皇帝的用心的,所以才在面圣的时候说了一些直白但与雍王有关的话。性子虽然直,但不代表不聪明,有时候反而聪明的人会被聪明误。   站在个人的角度上,觉得杨贵妃可怜也不可怜,我始终认为,他是被抢入宫的,没有人能够谴责她没有去规劝君王,因为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这非常不公平。   皇帝握有最高权力,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亡国。 第30章 秋风赋(十六)   因苏荷所居之地在长安县南, 离大明宫十分远,皇帝特赏赐了苏荷一匹御马,并许她出入宫之权, 后又制授其父九原太守苏仪通议大夫。   这在诸王妃当中, 无疑是十分特殊的存在,就连太子妃卫氏册立时都不曾享有如此殊荣。   御马上用的是金鞍, 马鬃也精心修剪成了五缕堞垛,民间称为五花马, 以示地位尊贵。   城门郎见状,亲自上前为她牵马送其出宫,“还从未见过圣人, 赏赐御马给外命妇的, 王妃可是开了当朝的先例。”   “王妃…”苏荷握着缰绳,“我与雍王还不曾成婚呢。”   “圣人已下制命,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苏娘子就是雍王妃。”城门郎又道。   出宫的途中,苏荷又遇到了因事再次入宫的同平章事崔裕, 这次, 崔裕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略过苏荷, 而是见到苏荷后主动从马背上下来。   城门郎遂叉手行礼,“见过崔相。”并提醒苏荷, “王妃, 他就是同平章事崔裕,雍王的舅父。”   见过一次后, 苏荷当然知道眼前出现的紫袍就是崔裕, 只是适才匆匆略过, 未能看得清楚, 如今近距离接触,她才看清崔裕的容颜。   五官俊朗,一身浩然正气的崔裕,即使已过不惑之年,却仍然气宇不凡,从崔裕与李忱的面貌上来看,不难想象当年的崔贵妃又是何等绝色。   “苏荷见过相公。”苏荷十分礼貌的福身道。   崔裕看着苏荷,眼里并没有文人的清高,他在打量,也是在替李忱考量,“崔某信得过十三的眼光。”   城门郎与一众禁军知趣的退回了城楼下,苏荷看着崔裕,“她与您说了吗?”   崔裕点头,“你既然与他是在朔方相识,必然也了解了他的为人,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他的过往,但十三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苏荷低下头。   “贵妃病逝后,宫中逐渐流传皇十三子失宠,圣人那样做,有圣人的用意。”崔裕又道。   “我看得出来,圣人是在意她的。”苏荷道。   “世人都可以不理解他,但你不能,”崔裕看着苏荷道,“你是他的妻子,也是日后,唯一与他携手并进之人,即便他并非健全之身,但他仍是你的夫。”   “人人都知道十三郎不是健全之身,可在苏荷看来,她的身上,从未有缺陷,在苏荷眼中,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苏荷回道,“一个人的完美与否,并不在于表象所呈现出来,眼睛可以看到的那样,人最重要的,是心。”   苏荷的见解独到,与京中那些世家女子完全不同,崔裕的眼里逐渐露出了欣赏之姿,“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经营,也希望你能够好好照顾他,作为舅父,我由衷的祝福你们。”   “苏荷会的。”   “崔某还有些政事要入宫,”崔裕上马,“崔家在崇仁坊,你是外命妇,可常来家中走动,崔某无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即将及笄,她生性活泼,想来应该会喜欢你的。”   “驾。”崔裕上马入了宫,“崇仁坊…”苏荷便也跃上马背离开了大明宫。   崔裕的话很平和,没有因为身居相位而故弄清高,更像是长辈之间的谈话,处处充满了对李忱的关怀,也让她确定了之后将要走的路。   苏荷骑马逐渐远离宫城后,她的心里仍在思考适才在大明宫内,张贵妃那番毫不遮掩的话。   那些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   “所有人都觉得我被万丈光芒笼罩着,我得到了圣人所有的爱与偏心,妃嫔妒忌我,朝臣讨好我,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开心,是否真的愿意,是否是我所想要的,就连我的至亲,也都只是教导我顺从,将我当做获取权力的工具而已。”   “可笑的是那些诗人以此做文章,可他们又懂什么呢?”张贵妃冷笑,“他们不过也是借我来宣扬自己才华的伪君子而已。”   苏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即便她想帮助张氏脱离苦海,可终究无能为力,皇权之下,她显得过于渺小。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明宫,那么的辉煌壮丽,那么的耀眼,她能做好的,仅仅是自己,“的确是一座精致的牢笼,但不是所有人都甘愿做困兽的。”   苏荷来到长安县,五花马在西市尤为耀眼,尤其是马背上坐着的还是女子,有人猜测是张贵妃的姊妹,还有人以为是公主,总之无人敢靠近与拦路。   作为地位与身份象征的御马,朝廷官员以此赏赐为荣,人人都想得到,但苏荷却觉得这马性子太过温顺,且娇生惯养,失去了烈性,并不适合战场上的厮杀。   苏荷摸了摸马的脖子,喃喃自语道:“如此温顺的马,给她当坐骑,倒是挺好。”   她在波斯邸前停下,一来二往,苏荷也认识了开设波斯邸的商人,有时,那波斯商人还会教苏荷说波斯语。   “我舅父可在?”苏荷问道。   “在的。”波斯邸内的仆从回道,他惊讶的看着苏荷的坐骑。   苏荷跳下马,“替我看好这马,莫要弄丢了。”   看着马尾上的印花,仆从直冒冷汗,“娘子可莫要说笑了,这是御马,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来几匹,偷盗御马,可是杀头之罪…您…”   “我像是偷鸡摸狗的人吗?这是圣人赏赐的马。”苏荷这才明白,他是把自己当做偷马的贼了,于是连忙解释道。   “天呐,圣人居然给您赏赐了御马…”仆从大为震惊,随后想到她的身份,便老老实实牵住马,“娘子放心,小人铁定给您牵好了。”   好巧不巧,苏荷刚入内,就碰到了楼上下来曾万福,还有李忱,曾万福推着李忱出来。   “舅父?”苏荷看着李忱,言语淡漠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七娘,你这孩子,怎么跟雍王说话的。”苏荷的语气吓得曾万福一颤,连忙训道。   “你先走吧,我跟苏娘子有话要单独说。”李忱道。   雍王的话,曾万福不敢不从,于是叉手应道:“喏。”   文喜同他一起离开,李忱自顾自的推着轮车进入了一间茶室。   苏荷紧跟其后,追问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舅父在一块儿?”   “你舅父在长安经商多年,我托他办点事。”李忱回道。   “你贵为皇子,有什么事是需要一个商人帮忙的?”苏荷继续追问,但看到李忱的眼神时,她瞬间明白了,“那桩案子?”   “是。”李忱回道,“但我并非是想拉你舅父入局,而是你舅父已身在这盘棋局之中,他攀附之人,是左相一派。”   苏荷攥着衣缘,“舅父是贪心之人,还想着要做官,这我知道。”她也清楚曾万福游走在长安各大权贵之间,“与其让他替朝中的奸佞做事,倒不如为你,也算是为大唐效力了,但我只有一个舅父。”   “我明白。”李忱点头道,随后又问,“圣人召你入宫了?”   “你怎么知道?”苏荷疑惑的盯着李忱。   “两个时辰前,我从静安坊出来,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了从西南方向驶来的车马,领路的是圣人身侧的内侍章韬光。”李忱回道,“长安县以南很少有权贵居住,又是章韬光带领的车马,想来昨日长乐坊的打斗,圣人已经知晓了。”   “是,”苏荷道,“圣人召我入宫,与我说了许多话,还赐了一匹御马,我本来不想要…”   “你…”她看着李忱,欲言又止。   李忱见她如此,那双透彻的眸子里也布满了疑云,便猜到了她的想法,“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去大内,想必也见到了张贵妃。”李忱又道,“她与你说了什么吧。”   “你怎么知道?”苏荷道,“你与她之间…”   李忱抬起头,“我与她什么都没有,”一口否定,“从前没有,现在将来更不会有。”似向在保证与解释什么。   苏荷转过身,“我才不想知道你跟她之间究竟有没有呢,我只知道,她是个可怜人,或许,你们不该这么对她。”   “她原先就是我的阿嫂,偶然间在青龙寺遇见,但那时我才刚出宫,并不知情。”李忱说道,“她告诉我她被族人卖给了富人,我当时只是觉得她可怜。”   “但当我劝她逃离时,她却又不肯。”李忱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我的兄长,我与她初见的那个时候,敕牒就已经下了。”   苏荷找了一张胡椅坐了下来,她饶有兴趣的看着苏荷,“我猜,她不肯逃,是因为你吧,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你因为身份不敢接纳?”   “毕竟,张贵妃的容貌恐怕在整个长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苏荷又道,“谁看了,不喜欢呢。”   “张贵妃的确生的好看,但有些东西无法强求。”李忱回道,“对于不喜欢的人和事,就算再美再好,也无法喜欢上。”   “无法强求是对于女人,对于地位低下的人而言。”苏荷又道,“这些话你们李姓之人,没有资格说出。”   无论是张贵妃还是苏荷自己,都是被强求而来,而这样的事,在长安城还有许多。   “不过张贵妃明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却还要隐藏身份接近其他男子…”苏荷语顿,“我也不认可她的做法。”   “我能感觉,她对我很是鄙夷,在见到第一眼时,她就在审视我,就像是在做比较,后来,我与她交谈,忽然觉得她心中的执念极深,爱和恨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或许她对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的不甘心而已。”苏荷又道,“所以我觉得她可怜,但并不值得同情。”   她旋即迈步走向李忱,低头看着她,俯下身小声道:“不过,你当初要是没有半点回应,她又何来的执念呢?”   “我当初…”李忱很想解释,随后垂下手无力的叹了一口气,“是,不管是执念还是怨念,都与我脱不开关系。”   听到这儿,苏荷挑起了眉头,她直起腰身,眼里满是复杂,不知在思索什么。   李忱旋即又抬头,“你知道,圣人为什么会如此喜爱她吗?”   作者有话说:   五花马,千金裘,五花马指的是将马鬃扎成五个辫子的马,不是所有马都能扎,要根据身份地位。   我觉得杨贵妃作为旧时代的女性,很可怜,以她为题的诗很多,几乎与唐玄宗离不开。   那些诗人大多为男性,是旧时代男尊女卑的得益者,几乎没有人会真正的去为杨贵妃思考,不可能换位思考,也无法感同身受,这也就是我喜欢李清照以及十大才女的原因。 第二卷 秋风词,章名为秋风赋,原因是因为会有几个较大的事件发生,有多事之秋的意思在。 第31章 秋风赋(十七)   苏荷愣住,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张贵妃的容貌,随后又想起了刑部尚书崔裕。   李忱的相貌更偏向皇帝,但崔贵妃与吏部尚书崔裕是一母同胞, 样貌上应会有相似之处, 若将李忱与崔裕联系起来,不难推断崔贵妃的容貌。   “难道说, 张贵妃长得像你的母亲?”苏荷反问道。   李忱点头,“这么多年过去, 母亲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早已经模糊,即便对着画像,我仍然无法全部忆起, 见到张氏时, 我觉得那张面孔很熟悉。”   “应该只是容貌相似,天下没有完全一样之人, 就算孪生也会有所区别,更何况是毫无血缘之人。”苏荷说到此,不禁皱紧了眉头, “就因为她与崔贵妃的长得相似, 圣人便不管她是否是自己儿子的妻子, 强行掳掠,那她知道吗, 圣人只是将她当做崔贵妃的替代品。”   李忱摇头, 苏荷便又冷笑了一声,似更加同情张氏, “我不觉得圣人是因为爱崔贵妃才如此。”   “崔贵妃故去多年, 这期间, 送进宫的良家子从未间断, 圣人宠信的人不断变换,只不过,崔贵妃折逝在了最好的年华,也是圣人最依赖的时候。”   “这样的爱,也未免太廉价了。”   “帝王家的爱,本就带着私心与利益还有欲望。”李忱叹道。   苏荷盯着李忱,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遂启齿问道:“七娘为何盯着我看?”   “我很想知道,雍王李代桃僵,可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苏荷好奇的问道。   “不曾,”李忱回道,“母兄之仇尚未得报,岂敢思儿女情长。”   “倒也是。”苏荷又道,“在雍王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那桩案子最为重要。”   李忱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异,但她又说不出是哪种感觉,“七娘,我…”   “难道不是吗?”苏荷问道。   李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苏荷也没有追问,她推开窗子,才发现,适才还晴朗的天空,一下阴暗了许多,整个长安城都被一片风吹来的乌云所笼罩着,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她看着屋外的马棚,御马就在马棚内埋头吃草。   而李忱的视线,却一直在她的身上,“圣人为何会赐你御马?”   “雍王觉得呢?”苏荷反问。   李忱陷入了沉默,“我将你去朔方,除了秦娘子以外的事,都告诉了圣人,圣人大概觉得我性子直爽,没想心机,对于你,也是最好的选择吧。”苏荷说道,“旁人都不明白,他向我施恩,为的却是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原谅他利用我母兄之死来铲除东宫的威胁。”李忱紧攥着衣角,“他既然轻信了大理寺卿之言,不肯彻查,便也逃脱不了嫌疑,纵然非主犯,也是帮凶。”   苏荷被她的话吓到了,也是第一次,她会突然紧张一个外人,“你疯了?”她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后,回头走向李忱,一把揪住李忱的衣襟,“你就算查出来了又怎么样,他是皇帝。”随后才感觉自己失态,便松了手,又连忙与之解释道:“我可不想让苏家跟着你卷进这样的是非当中,我虽不愿无罪之人蒙尘,可也深知与皇权争夺的下场,这个盛世死了多少人,太子,皇子,宰相,这些站在最顶端的人,全都未能幸免,而我们苏家,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罢了。”   “我有我的方法,不会连累到你们。”李忱道。   苏荷低头看着固执的李忱,心中的十分生气,“你怎么能够确定不会牵连到我呢?”   轰!   天空一声巨响,将苏荷吓了一跳,她来到长安多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闷雷,“不是说关中少雨,这雷怎的还如此之大。”   李忱看着屋外阴沉的天气,像有大事要发生一般,令人不安,“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随后听得屋外一阵嘈杂声响起,苏荷推着李忱走出屋子,来到波斯邸的阶前,只见西市的摊贩忙着收摊,而街道上不断有车马朝一个方向驶去,还有北衙的禁军,看样子是往长安城的城门处赶。   “这是发生了什么?”苏荷不明白,看向李忱。   “应该是圣人从大明宫出来了,所以才会加派城门的防守。”李忱回道。   “那这些官员呢?”苏荷又问道,“他们可是往城内跑的。”   李忱也在思索,究竟是什么事能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行宫有夹道,禁军出动,便说明并非是去往兴庆宫之路…”李忱忽然眉头一皱。   文喜火急火燎地赶回波斯邸,神色十分紧张,他跳下马向李忱汇报道:“郎君,右相病危,圣人已前往修政坊了。”   李忱看着长安城的上空,乌云压顶,眼里充满了无力,叹道:“长安,真的要变天了。”   “右相?”苏荷一直随父在边镇,不闻朝政之事。   “中书令章寿。”李忱回道,“他是辅佐圣人开创盛世的最后一位能臣,这些年,他强撑着病体也没能挽回,这盛世,早在开皇末年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   ——修政坊·始兴开国伯章寿宅——   皇帝虽多次对中书令章寿动了杀心,然听到他病危时,心中一下便陷入了复杂的情感中,这是辅佐他开创盛世最后一位贤相了,遂派太医署的令、丞前往诊治,又令人备车架调遣亲卫赶往修政坊。   张贵妃本也想同皇帝出宫,但却遭到了皇帝的拒绝,他深知章寿十分厌恶皇帝宠信内宫。   身为宰相,章寿一生清贫,北边的地价实在太过昂贵,便一直居住在修政坊的旧宅中,而修政坊在曲池边,位于长安城万年县的东南隅,离宫城足足有十几里远。   皇帝害怕见不到章寿最后一面,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怎走了如此久还不到?”   冯力站在车架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家,右相宅在修政坊,隔着大明宫整整一条长街呢。”   车架终于抵达修政坊,但因坊内的小十字巷实在太窄,皇帝不得已只能下车步行,当进入章宅时,皇帝很是心酸,“章公乃一代贤相,怎么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呢?”   长子章拯率众迎接,“圣人万年。”   “你父亲如何了?”皇帝急问道。   章拯一边擦泪一边摇头,“太医令说阿爷熬不过今夜了。”   “怎么会这样?”皇帝震惊,“前几日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阿爷早些年就因为操劳而累坏了身子,这两年病情更是反复,上个月从朝堂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还没等身子骨恢复,便又去了朝中忙碌,昨日回家,因在庭院摔了一跤…”章拯旋即嚎啕大哭。   皇帝赶往章寿屋舍,小院里跪着许多人,当章寿病危的消息传出时,许多朝中故交都冒着被弹劾的风险来到章宅探望。   章拯将屋内父亲的妻妾唤走,给皇帝搬来一张方凳,“阿爷,圣人来看您了。”提醒一声后便弓腰叉手从屋中退下。   “章公。”皇帝坐在凳子上微微俯身呼唤。   章寿听到呼唤后,吃力的睁开眼睛,他喘着气,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圣人恕罪…”   皇帝轻轻按着章寿,不让他起身行礼,“章公不必如此多礼。”光是看着,都替这位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感到痛苦,皇帝很是心酸,“吾一定会聘请天下的名医为你诊治。”   章寿却摇头,“臣…命数已尽,圣人不用…再大费周章…当把重心,放于国事上才是。”   皇帝挑起眉头,“可是,大唐不能没有中书令,朕也不能没有贤相你。”   章寿继续摇头,“望圣人…恕罪。”   见章寿的面容越发痛苦,皇帝再不敢多问了,于是抛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直言问道:“朕这次来,是想问问章公,朝中谁能接替中书令右相之职。”   “太子少保,李长之。”章寿回道。   一听到时李长之,皇帝顿时感到不悦,李长之是太子老师,失宠后罢相,又岂会复用,“除了他呢?”皇帝又问。   “中书侍郎卢明奕。”章寿又回道。   “卢明奕已经是宰相了。”皇帝挑眉道,卢明奕是太子的舅父,为章寿一手提拔,做到宰相已是惹他忌惮,又岂会让他成为诸相之首,“侍中李甫不可以吗?他主持修订律法,为相多年,也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劳。”   章寿听后,顿时感到无望,于是连连摇头,“圣人心中已有人选,又何必再来询问臣,李甫劝圣人重用胡将,其心可诛,陆善权重,恐生谋逆,为祸大唐,望圣人尽早诛之。”   章寿的性子即使到死也没有收敛,这惹得原本同情他的皇帝很是不快,“国朝自太宗以来,海纳百川,胡将戍边守国,也有功高者,先生作为宰相,理应有度量才是。”   皇帝不但没有采纳章寿的建议,反而对太子起了警惕之心,“朝中文臣,多向太子而忤逆朕,这才是其心可诛。”   皇帝拂袖离去,章寿躺在榻上老泪纵横,“上天真的要亡我大唐吗?”   章拯送走皇帝,跪在父亲榻前哭泣,“阿爷。”   章寿留着最后一口气,看着跪伏于地的诸子,吃力的呼唤长子近身,“转告太子殿下,万万要小心李甫,胡人,不可不防。”   “儿知道了,阿爷,您好好歇息吧。”章拯不忍父亲重病之际还要如此忧心。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章寿道,“圣人已近昏聩,胡将迟早祸国,回天乏力,你们要尽快借服丧守孝之名远离官场,若非遇明君当政,勿复入也。”   “儿知道了。”章拯擦着泪道。   章寿看着房梁,泪水打湿了枕巾,他苦笑道:“老夫在朝数十载,为盛世大唐倾尽一切,临终了才想起自己的儿孙,老夫自问不愧于家国,却有愧于你们。”   --------------------------------------   皇帝回宫不久,修政坊就传来了噩耗。   ——大明宫——   宫人奉茶,他却将茶杯摔碎,“太子个个都仁孝,唯独吾,吾在百官眼里成了不义之君。”   “三郎何事发这么大火。”张贵妃走进殿内。   “还不是那个老家伙,到了死了都要刺朕一下。”皇帝怒火中烧道。   “三郎刚还为了章相不肯带妾一同呢,怎的这会儿又为他的事发脾气了。”张贵妃于一旁埋怨道。   “他向朕举荐的接替人选,都是太子的人。”皇帝道,“又说李甫与陆善有反意。”   “圣人不是试探过陆善吗?”张贵妃道,“昨日他入宫,还说要认我做阿娘呢,他都快赶上妾父亲的年纪了,若圣人还是不放心,不如与之结为儿女亲家,这样一来,便有理由将他的儿子扣留在长安了。”   皇帝摸着胡须,张贵妃将话题转移后,渐渐的也没有那么多气了,“陆善想认你做阿娘?”   张贵妃轻轻点头,“陆善平日里入宫,从不会空手,想着法儿的为三郎弄来奇珍异宝,又懂得讨人欢喜,敦厚可亲,三郎曾亲自为他赐名,认做义子,倒也不是不可。”   皇帝思索了一番,觉得可行,“若是吾的长子没有早夭,也应与他一般年纪了。”   “大家。”冯力神色紧张的走入殿内,叉手道:“右相,卒了。”   作者有话说:   《唐书·百官志》“凡丧,二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唐朝的宰相基本都是三品四品。   历史上唐玄宗的长子是在天宝十一年才去逝的(因为打猎被抓伤了脸,毁容了,因此失去了继承权)   因为皇帝儿子多,毁容的话,基本就无缘东宫了,更何况李忱是真的腿瘸。 第32章 秋风赋(十八)   ——东宫——   此刻的东宫还在为太子的次女及笄做筹备, 作为太子嫡女,至十岁时就受封长宁郡主。   长宁郡主坐在铜镜前,太子妃卫氏亲自替其梳头, “这一眨眼, 二娘也到及笄的年纪了。”   长宁郡主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回头望向太子妃, “阿娘,他们说及笄礼之后, 翁翁要把我许给胡人是吗?”   太子妃听后,紧张的反问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詹事府的少詹事, 还有左春坊…”长宁郡主回道。   “这都是宫里的流言罢了。”太子妃打断道。   “可是女儿害怕。”长宁郡主难过道, “胡人凶恶,女儿不想像远嫁的姑母一样。”   看着泪眼婆娑的女儿, 太子妃心疼极了,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安抚,“有阿娘在, 不会让你嫁给胡人的。”   “在说什么呢?”从弘文馆回来的太子掀开珠帘入内, 却发现妻女抱在一起, 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这是怎么了?”   长宁郡主便扑到父亲怀里, “阿爷。”   太子看着母女二人, “圣人召见你们了?”   太子妃摇头,“最近宫里一直在传二娘的婚事, 三郎, 难道圣人真要将咱们的女儿嫁给陆善的儿子?”   太子一边安抚着女儿, 随后抬头回道:“不过是陆善在夜宴上随口一提而已, 阿爷又怎会把自己的亲孙女下嫁胡人呢。”   “未必是随口一提。”太子妃提醒道,“陆善和谁走得近,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若是陆善通过张贵妃求情,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太子妃又反问,“殿下难道忘了,天圣四年,圣人将宗室出女册封为公主,出嫁到奚,那可是圣人的亲外孙,卫国公主之女,更何况陆善一家,还是于国有功的胡将,非外朝附庸。”   作为没有实权的太子,有废太子前车之鉴,他处处受皇帝提防,便也从来不敢忤逆皇帝,做事谨小慎微,“此事,吾会想办法的。”   太子的话音刚落,长平王李淑就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太子妃见他如此,便训诫道:“怎出去一趟,回来就如此冒失,这宫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莫要仗着圣人的宠爱,给你自由出入之权就忘了规矩。”   “阿爷,阿娘。”李淑向嫡母与父亲叉手行礼。   “阿兄。”长宁郡主向兄长福身道。   李淑也顾不得妹妹是否还在伤心中了,着急的向父亲说道:“阿爷,右相…”   “右相?”太子瞪起双目,“右相怎么了?”   “右相殁了。”李淑神情凝重,颇为伤心道。   只见太子突然变得僵硬,“阿爷?”随后重重倒在了坐榻上,太子妃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三郎。”   太子一手撑着放茶具的矮案,痛心疾首道:“难道就连上天也不肯庇佑大唐吗?”   “右相这些年以病体苦撑,圣人也再听不进去劝谏,于右相而言,当是解脱。”太子妃宽慰丈夫道,“右相对大唐做的,已足够多了,就算没有右相,妾相信,朝堂之上仍有忠贞之士,殿下何必气馁。”   太子却摇头,眼里充满了恐惧,“右相走了,还有谁能够牵制李甫呢?”   “李甫处处针对东宫,殿下今后行事自当谨慎一些。”太子妃提醒道,“还有大郎也是,只要不落把柄,他就无法动手。”   李淑听后,点头道:“儿谨遵母亲教诲。”   ------------------------------------   ——平康坊·宰相李甫宅——   中书令刚死,张国忠便马不停蹄的赶到平康坊向侍中李甫报喜。   逢李甫与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程希烈商议政事。   张国忠见到这个为李甫一手提拔的宰相后,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面带微笑的走近,拱手贺喜道:“恭喜相公,适才修政坊传来消息,右相病重,连圣人都亲自去探望了。”   “子明,你先去外边等候吧。”李甫朝程希烈说道。   “喏。”程希烈起身离开,与张国忠打了个照面。   “右相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李甫说道,随后指着座椅,“坐吧。”   张国忠也不客气,就在李甫对侧坐了下来,心情很是激动道:“右相一死,朝中还有谁能与左相您抗衡呢,崔裕是个软骨头,卢明奕是太子的母舅,不得圣宠,章寿死后,朝中就再也没有人敢对贵妃娘子指指点点了。”   李甫却摇头道:“右相这些年以病体坚持在中书,本就摇摇欲坠,真正有威胁的,乃是东宫。”   张国忠连连点头,但与李甫又有不同见解,“大唐经过数次波折后,圣人已经对诸子都失去了信任,圣人疑心重,太子在东宫岂敢作为,下官如今愁苦的是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王珙,他用职权之便,搜刮民财充实国库以此取悦圣人,竟将我这个掌管财政的太府卿的风头都盖过了。”   李甫知道张国忠与王珙都是通过替皇帝敛财,供内宫挥霍与宴饮之用而得到宠信,因此二人一直都是死对头,互相争宠,但王珙对李甫而言并没有威胁,还曾助他铲除过政敌,如今张国忠风头正盛,王珙的存在,还可以牵制张国忠,于是道:“王珙就算风头再盛,也不过是一个替圣人敛财的聚宝盆,圣人之所以宠信他,只因一个钱字,因此圣人也只会继续在这方面重用他,但你不同,你是贵妃娘子的族兄,有娘子做倚靠,日后必定拜相,如今要紧的,还是如何剪除东宫羽翼,废掉太子怏,扶持一个新的储君出来,否则一但太子继位,这朝中还能容下你我吗?”   张国忠听后觉得有道理,但同时也逐渐看清李甫的面目,他之所以依附李甫,无非也只是想通过李甫往上爬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李甫也不再帮衬自己,便彻底没了利用价值,“但凭,右相吩咐。”   李甫遂招手,在张国忠耳侧嘀咕了几句,“八月将至,这中秋…”   “下官都听右相的。”张国忠叉手道。   他从屋内离开,看见在屋外等候的宰相程希烈,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程希烈性格柔弱,便与把控,因此才被李甫荐为宰相。   “程相公。”张国忠客气的拱手,“可喜可贺呀。”   “喜从何来?”程希烈不解。   “左相代右相后,这左相之位,不就顺理成章是您的了么。”张国忠笑道。   程希烈摇头,“程某能做到宰相,皆是仰仗左相提携之恩,朝中拜相者数人,他们都比我有能耐,这左相之位,又怎么能轮得到程某呢。”   张国忠拍了拍程希烈的肩膀,凑到他的耳畔小声说了几句话。   程希烈听后,脸色大变,张国忠却笑道:“程相勿要惊慌,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多一个盟友,便多一份胜算不是?”他将声音压低,“而今大唐,最得宠不是王珙,也非左相,而是贵妃矣。”随后便仰天大笑着离开。   -----------------------------------   天圣九年秋,中书令、金紫光禄大夫、始兴开国伯章寿病逝,皇帝悲痛万分,追赠司徒、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同年,以侍中、银青光禄大夫李甫为中书令,兼尚书左仆射、集贤殿大学士,为右相,加封晋国公。   又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临颍侯程希烈为侍中、兵部尚书,为左相,加封颍川郡公。   张国忠未能拜相,反倒是王珙因为没有了章寿的阻碍而被加官进爵,这使得张国忠心中十分不平衡。   李甫接替章寿为右相后,扶持党羽,权势滔天,使得东宫陷入困境。   ——靖安坊——   “大王,长平王来访。”侍女至书斋门外叉手道。   “引中堂候见。”李忱搁下笔道。   “喏。”   随后她将一封信递给文喜,又附上一只精致的小木盒,“把这个交给苏娘子。”   “喏。”文喜叉手应道,随后推门离去。   李忱独自推着轮车来到中堂,李淑见到后,急切的走上前行礼,“王叔。”   “跟我来。”李忱将李淑带到一处安静的凉亭内。   “李甫继任右相,程希烈为左相,如今诸公议事不在政事堂,而至平康坊李甫宅,程希烈左相之职有名无实。”李淑向李忱说着自己的担忧。   李忱脸色如常,平静的喝着茶道:“吾只是一个闲散亲王,长平王将这些说与吾听,又有何用?”   李淑皱起眉头,“以前在大内时,王叔寡言少语,然每当提及政事,王叔都会插上一二句,在王叔的心里,是有大唐的江山社稷的,王叔是李家子孙,那李甫重用胡将,实是卖国也,章公长子入东宫告知,章公弥留之际言胡将权重,必致祸乱,若继续放任李甫弄权,必然为祸苍生,王叔于心何忍?”   “汝知道,李甫何故敢用胡将?”李忱反问道。   “胡将依附,圣人信任。”李淑回道。   李忱却摇头,“驭人之术,有李甫在,胡将即使权重,却不敢反。”   “但这是利己之私。”李忱又道,“于国于民,都是无穷的祸患。”   李淑无力的叹了一口气,“论城府,驭人之术的高明,李甫的确当之无愧,可是如今朝中的权贵,程希烈、王珙、张国忠、陆善、皆为李甫一派,东宫势微,如履薄冰。”   “长平王以为,除李甫之外,何人最得圣眷?”李忱问道。   李淑思索了一番,“张国忠、王珙?”   “王珙无依无靠,全凭圣人喜欢而已。”李忱道。   “张国忠?”李淑恍然大悟,“李甫之盛也全凭圣人之喜,然张国忠有张贵妃做倚靠,才能在短短几年内平步青云。”   “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李忱又道,“此次李甫登台,举荐多人,甚至还顺从圣意提拔了王珙,唯独没有张国忠。”   “还望王叔提点一二。”听明白后的李淑起身叉手道。   “京兆尹、刑部尚书萧炯是李甫一手提拔的,他在京城多行不法,长平王知道吗?”李忱问道。   “听闻过一些,但并不是很清楚。”李淑回道。   李忱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本册子交给李淑,“至于该如何做,以长平王的聪慧,自然知晓,狡诈没有什么不好,要善于隐匿,方能不落下把柄。”   李淑接过册子,感激道:“多谢王叔。”   待李淑走后,李忱温和的脸色骤变,“来人。”   院外跳入一名着装简陋的武夫,叉手道:“主人。”   李忱招手,“监视好宣阳坊,若有动静立马派人来报,另外,找个西域入京的行商,在朝廷缉拿萧炯之前,让他以右相的名义带一些话给刑部尚书萧炯。”   武夫近前侧耳旁听,叉手道:“喏。”   “记住,不要露面。”李忱又嘱咐道。   “喏。”武夫弓腰应道。   ---------------------------------------   ——永平坊——   “哟,这不是雍王友扬喜吗?”青袖打开宅门探出一个脑袋调侃道。   “我是来见王妃的。”文喜道。   “我家娘子今日不想会客。”青袖道,“特让我来打发你走。”说罢便将门关上。   文喜连忙堵住将要关合的大门,皱眉道:“郎君有急事吩咐我,关乎生死之事。”   文喜这才得以进入宅内,“见过王妃。”   “我还没过门呢,雍王友叫得早了些吧。”苏荷淡漠道。   “在文喜心中,娘子早就是雍王妃了。”文喜说道,随后将信与木盒交给了苏荷。   木盒里是一支做工精致金钗,“这是做什么?”苏荷不解。   “雍王说,请王妃转告曾万福,近日长安城不太平,让他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文喜解释道。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为什么要我转告?”苏荷说道。   “雍王说,毕竟曾万福与她不相熟,私下见面的次数多了难免让人起疑,您是曾万福的亲外甥,又居住在他的宅子里,故而没事,而您又是雍王妃,就算雍王来访千次百次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文喜再次解释道。   “那她怎么不自己来?”苏荷又问道。   “这…”文喜变得有些为难情,“雍王被琐事缠绕,脱不开身。”   “什么样的事,竟比自己的妻子还重要?”一旁的青袖突然插嘴道。   “这…”文喜愈加的为难了。   “好了。”这次,苏荷意外的将金钗收了下来,“我会转告的,这只金钗,就当报酬吧。”   作者有话说:   宣阳坊(张国忠宅)平康坊(李甫宅)靖安坊(李忱宅)   崇仁坊(崔裕宅)亲仁坊(皇帝赐陆善宅)不过有些权贵不止一处宅子哦。   人物要多起来了哈~ 第33章 秋风赋(十九)   天圣九年, 八月   京兆尹、刑部尚书萧炯收受贿赂一事通过奴仆闲聊传到了太府卿张国忠的耳中,萧炯身居刑部、京兆府要职,张国忠垂涎久矣, 同时他也知道萧炯是李甫爪牙, 便想借此机会打压,为确保消息属实, 张国忠派出人马于暗中打探以及搜罗萧炯贪污受贿的罪证,同时又进献大量珍宝给张贵妃。   在得到确认后, 张国忠马不停蹄的赶入宫中,此时的朝廷,已无人劝谏皇帝常朝, 大小政务都交由右相李甫处置, 为寻方便,李甫将政事悉数都搬于家中, 文武百官每日出入李宅,政事堂已然成了一座空壳。   ——大明宫·蓬莱山——   弹劾揭发萧炯前,张国忠特意先找了张贵妃谋划, 以保事半功倍。   “国忠来得正好, 马上就要中秋了, 吾还想让太府寺从府库里调拨一些银两筹办灯会…”   “启禀圣人。”张国忠跪伏道,“近年来, 京城府库的存储只减不增, 长安的贡赋收不上来,竟连东都都比不上了。”   皇帝闻言大惊, “长安如此繁华, 万国交易, 岂能不如东都, 之前吾带百官参观,国库充盈,不正是你与王珙的功劳吗?”   “国库的银钱,如今都是通过地方,臣费劲功夫才收上来的。”张国忠随后叩首,“之所以造成如此,皆因京兆尹萧炯。”他将自己搜罗来的罪证交给了皇帝,“京兆尹萧炯,在任职期间贪赃枉法,勾结长安城的富商,利用职权之便,收受贿赂,那商人的税收,都进了萧炯的囊中。”   “妾不懂朝政,但知道京兆尹掌管着整个京畿,他还身兼刑部尚书之职。”张贵妃于一边添油加醋。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皇帝盛怒,将册子砸于地上,连忙唤道:“来人,让羽林军前去拿人,将萧炯交由御史台审理。”   羽林军为北衙禁军,皇帝直辖亲军,察觉到有所动作后,监视的眼线便从北衙离开。   李甫担任右相后,萧炯行事越发的胆大,沉浸在温柔乡中与满屋珠宝中的萧炯,还不知道,一直依附李甫的张国忠,竟上奏天子弹劾了自己。   “阿郎,有一名波斯商人求见。”门仆敲响了萧炯的房门。   萧炯刚从睡梦中醒来,左右榻上还躺着两个赤身裸.体且貌美的胡姬。   “波斯商人?”萧炯感到纳闷。   “他带了很多只箱子,不过官话说得有些僵硬,小的勉强能听懂。”门仆又道。   听到箱子,萧炯一下来了精神,以为那波斯商人是来献财宝的,便穿上了靴子出门待客。   萧炯打着哈来到前院,对着等候的波斯商人道:“东西就放在庭院吧。”随后走上前看着众多箱子,心里已经按耐不住了,“打开。”   他命昆仑奴打开,当其中一个箱子被打开后,萧炯大怒,“你耍我?”   因为箱子是空的,他便命人将波斯商人抓住想要狠狠教训,那波斯商人也不畏惧,而是抬头用着不太流畅的中原官话说道:“我是右相派来解救您的。”   萧炯愣住,“右相?解救我,开什么玩笑?”   “尚书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离去。”波斯商人又道。   波斯商人的态度让萧炯起了疑心,旋即命人将他放开,屏退左右,迈步向前逼近问道:“你如何能证明你是右相派来的?”   “右相派人来给你带话,难道还需要证明?”波斯商人的语气变得十分高傲。   萧炯吓了一跳,旋即叉手,“右相有什么话?”   “右相让你藏好自己的尾巴,否认一切罪行,千万不要松口,他会尽全力保全你,只要你咬住不认罪。”波斯商人道。   “什么?”萧炯听不明白,“认罪,认什么罪?”   “右相还说,莫要太过贪心,圣人正缺钱用,若被人揭发,唯有御史中丞王珙能够救你。”波斯人看了看天色,旋即叉手道:“我的话已经带到了,望尚书不要忘了右相的提醒,获释之后再勿提及此事,右相从未派人来过,也不曾搭救与你。”   波斯商人始终没有回答他,因此等到他离开后,萧炯还抓耳挠腮疑惑了一阵,直到仆从快马加鞭回来报信,张国忠入奏弹劾,皇帝调出了北衙禁军,才让他恍然大悟,于是回想了波斯商人的话,赶在禁军抵达前,将大门锁紧,派人到门口与禁军周旋拖延时间,自己则安排人在事先准备的地道里,将受贿的赃物全部运出。   而早在曾万福上次请求自己时,无意间提醒了他家中奴仆过多,少不了要遭人把柄,他便将曾万福送的昆仑奴与新罗婢送出京城偷偷变卖,如今都换成了银钱。   李甫得知后,由于萧炯是自己引荐的,害怕他的罪行会殃及自己,于是去话御史台,加之萧炯拒不认罪,又在堂上为自己辩驳,御史台得了右相之令,便为之开脱。   萧炯为了保命,将自己的变卖奴仆的财产献出了一大半给审问自己御史中丞王珙,王珙又将之献与皇帝,并为萧炯求情。   最终,萧炯之事,只牵扯出了几个小商贩,而萧炯自己也只是被贬出京。   -----------------------------------   天圣九年秋,京兆尹、刑部尚书萧炯为,为张国忠奏劾贬官。   萧炯被贬后,京兆尹与刑部尚书一职空缺,但皇帝并未让雍王傅、京兆少尹褚廷桧接任,而是再次提拔了王珙。   就在张国忠以为揭发有功,朝廷的空缺官职,自己能受到提拔时,右相李甫却选择了王珙,加之王珙向皇帝贡献了大量珍宝,进一步得到宠信,便应了李甫的推荐,升任王珙。   天圣九年,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王珙,拜御史大夫、京兆尹,加知总监、栽接使,成为继李甫与张国忠之后的又一权臣,位张国忠之上,权倾朝野。   刑部尚书空缺后,吏部考绩,崔裕奏卫坚之功,遂以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卫坚任御史中丞,兼刑部尚书,并封韦城县开国男,朝中皆言,卫坚有拜相之势。   ——万年县·卫宅——   因长宁郡主将要及笄,太子妃卫氏遂带着长宁郡主回家省亲,时逢兄长卫坚升任刑部尚书,又加封了爵位。   卫坚升任刑部尚书后,得到了同僚的奉承与巴结,如沐春风,便时常穿着紫袍骑马到处炫耀。   兄妹两感情极好,卫坚得知妹妹回家后,撇下吃酒的同僚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家中。   回到家中的卫坚,即使面对如今贵为太子妃的妹妹也很是随意,刚进屋,口渴难耐的他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匆匆入腹。   太子妃听闻他在刑部的事,便劝谏道:“阿兄升了官,更应该谨小慎微才是,如此张扬,恐惹来祸患。”   因功绩而升迁的卫坚却不以为然,他走到妹妹身旁坐下,“你呀,就是妇人之见,圣人何故升任我做尚书,还不是知我有相才,等我日后拜了相,一定会好好辅佐太子殿下的,到时候东宫就不用怕李甫了。”   “殿下的老师,李长之罢相后,东宫的处境就一直处于紧张之态,更何况如今连章相都不在了,我是东宫妃,阿兄又是我的亲兄长,阿兄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整个卫家与东宫的安危,理当谨慎行事才是。”太子妃苦口婆心的劝道。   “知道了知道了。”卫坚答应道,“圣人加封我,我虽高兴,但仍心有不甘,那王珙不过是偷奸耍滑之辈,凭何就成了御史大夫,在我之上。”   “王珙是右相的人,阿兄为了加官进爵也要做右相的人吗?”太子妃质问道。   卫坚见妹妹生气了,连忙起身上前认错,“我的好妹妹,阿兄这不是气不过嘛,你可是我的亲妹妹,阿兄岂会为了这爵禄投靠敌首。”他拍着自己脸,向太子妃保证道:“阿兄今后一定谨言慎行,等真的拜了相,再来肃清朝中这些蒙骗圣人的奸佞。”   ----------------------------------   ——万年县·靖安坊——   “郎君真是神机妙算。”文喜叉手贺道,“那张国忠因为没有得到升迁而怀恨在心,弹劾萧炯,不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与大靠山李甫闹翻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忱却摇头,“不要小瞧了他,现在的张国忠已经不是当年刚入京的小吏张钊了,他已经在长安站稳了脚跟,只要张氏在内廷不倒,他迟早有一天会取代李甫。”   文喜听出了李忱的话外之音,“圣人昏聩,任由奸佞当道,郎君既然知道这些,为何任由…”   “我不想参与朝政,也没有那个能力。”李忱打断道,“我只想查清那桩案子,王朝的气运,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文喜低下头,李忱遂问道:“那名商人处置的如何了?”   “按郎君吩咐。给了他一箱铜钱,并叮嘱他返回波斯后再也不能踏入长安了。”文喜回道。   “接下来,朝中会陷入内斗,咱们也应该找人了。”李忱道。   “郎君,大唐疆域如此辽阔,茫茫人海,就算有画像,也是大海捞针。”文章说道。   “吾总有一种直觉,那人就在长安。”李忱微微皱眉道。   “在长安?”文喜有些惊讶,“他是朝廷的钦犯,若换做小人,一定远走他乡,再也不会回来了。”   “倘若是你,为官数载,忠心耿耿,却在一桩莫须有的案件中无辜受到牵连,飞来横祸,朝廷明知你无辜,却仍定死罪,你心中会做何敢想?”李忱问道。   “我…”文喜哽咽住,“若是蒙冤如此,我定忍不下这口气。”   “我想,他也应该如你一样吧。”李忱道,“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时,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却又说不出来。”   文喜还是觉得李忱的话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郎君,这都已经过去十一年了,一个逃犯,纵使他回到京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李忱扶着额头,“这就是人在暗处,风险未知。”   作者有话说:   以下是解析,曾万福的提醒前文没有提及,但不难猜测,这是李忱教的。(李甫与张国忠会有利益冲突,必然反目,这是李忱的预测的。)   萧炯并不是聪明人,只是靠山大,给颗定心丸,教他不要乱咬是以防万一,这样曾万福就不会受到波及(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曾万福,萧炯必死) 第34章 秋风赋(二十)   天圣九年, 八月初,右相李甫奏请皇帝,以边镇节度使, 戍边有功, 特许中秋入朝,赐宴嘉奖, 探望亲族,示君王仁厚, 获许。   皇帝赐的御马,因为居住的宅子没有马棚,苏荷便将它养在了波斯邸, 五花马太过显眼, 平常出门逛街也只是乘普通的马,自从与陆庆绪在长乐坊的事闹开后, 也极少去万年县了。   是日,长安沟渠纵横,船只顺着西市的漕渠流入了永安渠于光德坊汇聚, 作为京兆府公廨在地, 坊中尤为热闹, 一群文人往光德坊涌去,苏荷见到如此场景以为是有热闹看, 便也跟着他们进入了进光德坊。   进去后才发现, 有个男子在光德坊水井边上的凉亭里摆设了棋局,连管理水井的老吏都被他所吸引, 因为棋艺高超, 所以吸引了不少青年才俊, 其中还不乏官吏。   国朝好棋, 尤在上流的文人雅士之间,就连皇帝也时常在宫中与大臣后妃们对弈,今上更是于翰林院中设棋待诏,围棋之盛,风靡全国。   男人穿着一身素色的圆领袍,头系幞头,脸上带着一张假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十分专注的看着棋盘。   几局下来,假面人锋芒渐露,每次,他都能将对手神不知鬼不觉的逼到绝境,看到最后,众人惊醒,无不佩服。   每当他击败一人,便会有掌声响起,“好厉害啊,这个人。”   由于招式独特,使人摸不透猜不着,被迫弃子,也总能化险为夷,弃子争先,无人不喝彩。   假面的棋艺之高,使得观看的文人跃跃欲试,都想与之一争高下。   但连续四人上场都已落败告终,快的,只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久的,也只坚持了几刻钟而已。   “神了,神了,这个人的手法,落子毫无规章,像是随心所欲一般操控着棋局,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赢了棋。”   于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青袖见苏荷这般专注,于是扯了扯她的衣角,“娘子,您看得懂吗?”   苏荷摇头,“我哪儿看得懂呀。”   “那您还在这儿一直看着?”青袖不解道。   “阿爷也时常下棋,我只是好奇这琴棋书画里的棋,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苏荷说道,“不过这个人,确实厉害,连续赢了十几个人还能这般从容。”   “娘子,您说要是李郎君在,能不能赢他?”青袖小声问道。   苏荷揣着手思索了片刻,说道:“她那个人啊,平日里像个闷葫芦,可心思却藏得极深,他们不是常把朝政当做棋局么,她心思那么缜密,又狡猾,就算是掌棋之人也不奇怪吧。”   “让王某来会一会阁下。”人群中,一个穿褐色圆领袍的男子走上前。   二人相互作揖,“请。”   “请。”男子坐下,开始对弈。   “王某下棋多年,也曾与大唐最厉害的棋手对弈过,阁下先请。”   “那在下便不推让了。”假面遂执黑棋先行落子   “这人怎么落子天元啊?”众人大惊道。   “《围棋赋》曰:保角依旁,不抢星位而落子天元,这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众人看着他怪异的手法,纷纷感到不解。   然这一局棋,一下便是整整一个时辰之久。   ——西市——   苏荷早已回到西市,觉得十分无趣的说道:“棋逢对手,竟能下这么久,我倒是挺佩服他们的,两个人像块木头一样,一坐就是一下午,围棋的攻杀,哪有战场上的痛快,倒不如出来走走,感受这天地的辽阔。”   ----------------------------------   ——雍王府——   “啊啾!”李忱举起袖子侧身打了个喷嚏。   对坐的京兆少尹、雍王傅褚廷桧放下手中黑子问道:“雍王这是怎么了?”   李忱拿过侍女奉上的巾帕擦了擦鼻子,回道:“兴许是昨夜着了凉。”   “如今已经是八月中秋了,天气转凉,雍王当要多多注意些才是。”褚廷桧说道。   李忱点头,从棋盒中夹起一颗白子落下,随后眯着眼睛笑了笑。   师徒二人对弈了一个时辰之久才分出胜负,褚廷桧见棋局,摸着胡须大笑道:“雍王的棋,刚柔并济,心思缜密,攻守有道,如今连老朽也是输多赢少了。”   “学生的棋,都是老师所教,是老师教得好。”李忱道。   “说到这棋,最近老朽去京兆府公廨处理政务时,总能碰到一个棋士,在光德坊设局,引无数人围观,几乎没有敌手。”褚廷桧说道。   “哦?”李忱有些好奇,“连老师您也下不过?”   褚廷桧摇头,“以一子落败,但败,便是败了。”   “看来高手,都隐匿于坊间。”李忱笑着说道。   ----------------------------------   ——长安县·光德坊——   夕阳斜入凉亭,围观的人越来越来,最终向他挑战的褐袍男子也以落败告终。   男子看着棋局,直夸其神,“先生的棋,真乃高人也。”   “阁下过誉了。”假面笑道。   “先生以黑子先手,却落子天元,在根基不稳之下,却仍然能够从容赢棋。”男子随后起身拱手,“在下户部郎中王瑞,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围棋,某想与先生交个朋友,切磋棋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设局的男子笑了笑,拱手道:“承蒙王郎中看得起,在下邢载,能与王郎中结交,是邢某荣幸之至。”   “京兆尹王珙是某的兄长,他也爱下棋,某来寻兄长的,却意外碰到邢兄,酒逢知己千杯少。”王瑞心情十分激动,相见恨晚,“等过一阵子兄长闲下来,我便于你引荐,他一定也同我一样喜欢邢兄。”   “京兆尹王珙,可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邢某只是一介布衣,岂敢高攀。”邢载有些为难道。   “哎,咱们以棋会友,扯官场之事作甚。”王瑞说道,“况且邢兄棋艺绝伦,若不是邢兄让着我,适才那棋,我早就败了,邢兄又岂能妄自菲薄呢。”   “邢某看得出来,王郎中对围棋的喜爱,似乎更甚仕途?”邢载道。   听到此,王瑞挑眉叹道:“倒也不是,只因如今朝中的升迁,全凭右相一人,我兄长虽身居高位,却也不得不依附右相。”   “不瞒王郎中说,邢某本也是有一腔为国的热血,奈何官场太过黑暗。”邢载叹气,将脸上的假面取下,“天圣五年,我以潭州解元赴京参加省试,本有望入仕,奈何当时是李甫坐镇门下省,寒门无望,害我落榜,我因落榜而沉溺酒色,醉酒后不慎烫伤,再也无缘贡举,然如此朝堂,就算我入仕,也只能任人摆布罢了。”   王瑞并没有因为邢载面目全非而嫌弃,反而是像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动的紧握住邢载的手,“今日王某觅得知音,也不枉走这一遭了。”   ----------------------------------------   ——雍王府——   “如今朝中以李甫与王珙最盛,长安城危机四伏,大王还需多加小心。”临走前,褚廷桧向李忱提醒道。   “老师放心,学生会掌握好分寸。”李忱拱手相送。   送走老师后,她连忙吩咐道:“文喜,备车去光德坊。”   “光德坊…”文喜思索了一会儿,“郎君是要去找那下棋之人?”   李忱点头,“就像你说的,大海捞针,如今凡是形迹可疑的,都要试一试。”   文喜点头,便从后院驾来了马车,李忱乘车来到光德坊,但此时已至黄昏,进入光德坊的都是归家之人,而那座离京兆府公廨不远的凉亭也已经没有人在下棋了,旁侧只剩一名守水井的老吏躺在柱子下乘凉。   “老丈。”文喜推着李忱上前,询问道:“这儿适才可有人设棋局?”   老吏起身,见他们衣着不凡,连连点头道:“看小郎君的穿着,应也是读书人,可也是来找他对弈的?可惜来晚了,早在半个时辰前他们就散了,不过他在这儿摆了好几天了,兴许明天还会再来。”   “那能问一下,他去哪儿了吗?”李忱问道。   “老朽只知道他下完最后一盘棋,就跟着京兆尹的弟弟户部郎中离开了。”老吏回道。   “多谢。”李忱谢道,又让文喜给了他半贯铜钱作答谢。   老吏收了钱,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于是多说了一句,“那人下棋的手法很是怪异,不着星位,而落子天元,最后还能覆盘,围观的数十人里,没有一个能下赢他的。”   李忱听后,转动着脑袋,喃喃道:“落子天元…”   答谢完老丈,文喜推着李忱离开,“御史大夫王珙与他的弟弟王瑞都喜爱下棋,这样一来就不奇怪了。”文喜说道。   “你见过有官员因为喜欢下棋就在公廨旁边开设棋局的吗?”李忱问道。   “这个…”文喜捞腮,旋即叉手,“小人这就派人去调查。”   ------------------------------------   翌日   通过多方打听与跟踪,终于找到了假面之人在长安的居所。   雍王府内,文喜将自己在旅舍打听到的全部都誊录在一张纸上交给了李忱,“这个设棋局引人围观的人名叫邢载,如今住在西市的一家旅舍中,江南西道潭州人士,颇有才华,天圣六年,为当地刺史引荐乙榜,取得当地乙榜第一,为潭州解元,但在京城省试的甲榜中落第,之后他就离开了长安,归乡途中因为烫伤了脸,自此之后就再未应试过了。”   “天圣六年,李甫在门下省,若我记得不错,那一年主持省试的也是李甫,当年的科举闹得沸沸扬扬,他没有门第,落榜也就不奇怪了。”李忱道。   “兴许是觉得贡举都如此黑暗,更何况朝堂,所以他才将精力都放在了这些风雅之上了吧。”文喜道。   “他的画像呢?”李忱又问道。   “哦,他一直带着假面,旅舍的主人说他是因为落榜后借酒消愁,在喝醉后,不慎落到了煮酒的火炉中,将脸和身子都烫伤了,当时差点连命都丢了,小人想,这应该才是他未复试的主要原因吧。”文喜这才想起来道。   “烫伤…”李忱摸索着光滑的下巴,再度陷入思考。   作者有话说:   非专业人士,围棋勿考。   长安里坊的图在微bo发了,其实也可以去问度娘,便于你们理解。 第35章 秋风赋(二十一)   ——长安县·太平坊·京兆尹王珙宅——   邢载初入王珙宅时, 为宅中奢华所震惊,御史大夫、京兆尹王珙的宅邸,足足占据了整个太平坊十之有一, 外宅有回廊, 假山、人工池、亭台楼阁,以及移植的牡丹, 左右耳房数间,以及曲室。   连外宅都建的如此华丽, 更何况内宅。   “阿兄觉得邢载的棋艺如何?”王瑞一边烹茶一边问道。   王珙点头,“棋艺的确高超,不枉我百忙之中抽空回来, 只不过可惜, 他容颜受损,否则我还能将他引荐入宫, 他的棋艺,可比圣人身侧的棋待诏。”   “阿兄身兼数职,哪儿能忙得过来能呢。”王瑞道, “御史台在朝内, 京兆府又在朝外, 阿兄两地跑,岂能不分心?”   “为兄从李甫手中分得这一亩三分地, 已是不易了。”王珙道, “岂敢再拱手送人。”   “何须拱手送人。”王瑞接道,“这不是还有我吗?”他看着兄长, “兄长无暇兼顾, 然这要职也不能送与他人, 二郎愿为兄长分忧, 往后兄长在朝内,我在朝外,咱们相互照应,定能摆脱李甫,再不用受制于人。”   王珙摸着胡须,神色有些淡漠,他深知自己这个弟弟在政事上并不出色,“你已经是户部郎中了…”   “阿兄身兼二十余职,都不愿分一些给二郎吗?”王瑞听到兄长有拒绝之意,便有些不开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他李甫就能做宰相,想当年阿爷还在时,将唯一的门荫名额给了阿兄,如今阿兄做了高官,却连一丁点都不舍得分给二郎…”   一听到此话,王珙便有些心怀愧疚,又想了想自己身上兼顾的职权,“好了,好了,明日我入宫向圣人请奏,不过你若入了京兆府,公廨一些重要的政事都要先报于我。”   王瑞立马变了笑脸,“那是自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   ——大明宫——   几日后,王珙受诏入宫,陪同皇帝下棋,对弈时,王珙先是十分认真,下到最后时,又使自己落败。   皇帝面对险胜的棋局,直跨王珙,“卿不但理财有方,连棋艺也甚为精湛。”   “圣人过奖了。”王珙顺势提起了自己的弟弟,“其实臣有个弟弟,和臣一样,十分擅长理财,棋艺更是在臣之上。”   “哦?”这引起了皇帝的好奇,“卿的弟弟?”   “户部郎中王瑞。”王珙回道。   “王家真是能人辈出啊。”皇帝摸着胡须道。   王珙随后起身,云袜轻轻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声响,他退后两步屈膝跪伏,“圣人,臣有个不情之请。”   “卿自掌管财政以来,国库充盈,更为吾解了不少烦忧,今有何所求,细细说来吧。”皇帝问道。   “承蒙圣人厚爱与器重,臣自任上,未敢懈怠片刻,然臣身负数职,尤以御史台、京兆府为重,然京兆府在野,御史台在朝,实在难以兼顾,臣深知京兆府职权之重,不敢推卸,臣斗胆,举荐臣弟王瑞代为京兆尹一职。”王珙叩首道。   “卿要把京兆尹一职给户部郎中?”皇帝问道。   王珙点头,“臣弟兼理财之能,若在京兆府,必能更好的施展才华,举贤不避亲仇,因此臣才会向圣人举荐臣弟。”   皇帝摸了摸胡须,想到王珙的能力后,点了点头,“卿若辞去京兆尹,一时半会儿朝廷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御史台与京兆府都是国之重任,望你兄弟二人,不要辜负吾的期望。”   “谢圣人。”王珙叩谢道。   ------------------------------------   ——雍王府——   “大王,崔宅请帖。”陈长史将崔裕派人送来的请帖奉上。   李忱翻开后这才想起舅父的女儿已到及笄之龄了,“最近忙得事情多了,竟忘了瑾舟的生晨。”   崔裕而立之年才得一女,遂分外疼惜,此次及笄之礼便极受重视,几乎将京城权贵悉数请到了崔宅。   “郎君要备一份礼吗?”文喜问道。   “当然要。”李忱点头,“瑾舟的及笄礼,我这个做兄长的,岂能含糊。”   “小人觉得,这事,您该跟王妃商量。”文喜说道,“您不是说相公对王妃的印象极好,那这请帖肯定也会送到永平坊,王妃本与崔相公不熟,定然只能以您的妻子名义前去,要是您与王妃各送各的礼,那这…”   李忱的过身子看向文喜,文喜赶忙将头一转,覆手咳嗽了两声,“咳咳。”   “耍小聪明耍到你主君身上来了?”李忱说道。   “小人哪儿敢在郎君跟前班门弄斧呀。”文喜笑眯眯道,“这不是替您把心里话提前说出来嘛。”   李忱未再说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马蹄金,吩咐道:“知道怎么做?”   文喜抱着那块缺角的马蹄金,笑眯眯道:“知道,知道。”   说罢便收起金子出门去了,永平坊位长安县之南故收到的请帖要稍晚一些,文喜赶到的时候,崔宅的人刚从永平坊离去。   文喜道明了来意,将原本还回的马蹄金又给了苏荷,“郎君说,给瑾舟表妹的生辰礼应由王妃挑选,及笄礼当天,郎君会来接您一同前去。”   苏荷看着手里的金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问道文喜,“崔小娘子的及笄礼,当会去不少人吧?”   文喜点头,“崔相公只有崔小娘子这一个女儿,所以相公很重视她的成人礼,若小人猜的不错,相公应该会请来崔氏故交,长安半数以上的权贵,王妃放心,一切都有郎君,这些无需您来应付。”   苏荷看着请帖,“崔相公都送来了请帖,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便将金子收了,“我虽是官宦出身,却不曾登过宰相府第,你家雍王就不怕我备的礼不合适吗?”   “郎君猜到了您会这样问。”文喜回道,“郎君说,礼只是送礼之人的一番心意,没有合不合适。”   ---------------------------------   天圣九年,八月初八,崔裕之女崔瑾舟及笄,设宴于崇仁坊崔宅,遍请名家,就连在中书省忙碌的右相李甫,也派了家眷前往。   崔氏极负盛名,亲自参宴的宾客几乎将崇仁坊堵得水泄不通。   ——崇仁坊——   “石堡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被蕃人重新夺取后,花了数年时间也未能拿下,哥舒将军却只用了十天时间就将其攻破,着实令人震撼,将军大胜归来,受封后又匆匆离去,某还未来得及询问你破城之法,如今蒙圣上隆恩,边将得以在中秋回朝探亲,又在此碰到了将军。”   “哪有皇甫兄说得这般神。”哥舒撼笑道,“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战是惨胜,朝廷的嘉奖,我受之有愧啊。”   “吐蕃困扰大唐多年,石堡城是遏制吐蕃的必争之地,因此这一战尤为重要,朝廷的封赏,将军是当之无愧才对。”   一辆马车从旁经过,随后停下,“哥舒将军。”张国忠从车内探出头来,向突厥武将喊道。   正与河西节度使、鸿胪卿皇甫明交谈的右武卫将军哥舒撼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便回过头瞧了一眼,见是张国忠,客气的行礼道:“太府卿。”   “将军也是来参加崔相之女及笄礼的吗?”张国忠与之套近乎道。   哥舒撼点头,“正是。”   “将军可是国朝的大功臣,竟亲自来参加崔小娘子的成人之礼,可是有意…”张国忠话说到一半便盯着哥舒撼的眼色不再继续。   天圣八年,朝廷与吐蕃发动石堡城之战,哥舒撼统领陇右、河西、朔方与突厥阿布思部共六万余人,攻取石堡城,取得大捷。   因哥舒撼收复了丢失九年的石堡城,皇帝大喜,授其特进、鸿胪员外卿。   张国忠与李甫不和后,便一直想着拉拢边将,扶持自己的势力。   哥舒撼笑了笑,“什么事都瞒不过太府卿,犬子成年还未娶亲,又逢崔相公亲自送来了请贴,不敢失了礼节。”   张国忠飞快转动着脑筋,忽然心中萌生了用联姻拉拢的想法,“不瞒将军啊,下官张某有一儿一女,也到了婚配的年龄,清河崔氏,名满天下,崔相公又是当朝宰相,位高权重,谁不想与之结亲呢。”   张国忠的话让哥舒撼下了一大跳,边将与宰相联姻,恐有勾结之名,况且如今李甫还在打压政敌,“太府卿说笑了,犬子一介莽夫,岂能配得上崔氏嫡女,我今日来,不过是因崔相公下了帖,不敢驳了相公的颜面。”   “原来是这样。”张国忠暗自笑道。   ----------------------------------   ——永平坊——   天才刚刚亮,文喜就架着马车来到了苏荷的住宅前。   听见马蹄声后,青袖将门打开,揉了揉眼睛道:“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才刚天亮呢。”   “今日是双日,崔宅会去不少官员,若不早些,怕是要在堵在崇仁坊了。”文喜解释道。   “我家娘子还没起来呢。”青袖又道,“你们等着,我去叫娘子梳洗打扮。”   等青袖推开苏荷的房门,才发现苏荷早已换好了衣裳坐在镜台前梳妆了。   “呀。”青袖走上前,看着苏荷精致的妆容,“娘子今日是因为要陪雍王赴宴么?”   “算是吧。”苏荷回道,“过来帮我挽髻。”   “喏。”   苏荷对着镜子,在额间熟练的画上花钿,又将装有口脂的小罐打开,蘸取些许,于唇间轻轻点涂。   妆成之后,连青袖都看呆了,“娘子真好看。”   苏荷起身,将披帛缠绕于肩背上,轻声说道:“走吧。”   秋风拂过永平坊,将南边菜园里的落叶吹起,苏荷走出宅子,站在阶梯上与屋外的人相望。   文喜摸着骏马的脖颈,见到苏荷出来后,惊看直了双眼。   披帛、坦领襦、长裙,加之妆容,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差点让文喜没认出来是谁。   “啊…”惊慌失措的文喜旋即将车帘拉扯,“苏娘子,请。”   作者有话说:   隋唐以前上朝与面见君王要脱鞋哦,到宋代因为胡床胡椅的进入,家具结构改变,屋内也不再是全为木地板,所以这个习惯慢慢发生了改变,但唐末的时候仍是要脱鞋。 第36章 秋风赋(二十二)   当车帘掀开时, 李忱看到眼前人,竟楞一下住了神,自与苏荷相识以来, 她见的大多都是男子装扮的苏荷, 即便换下,也极少会如此穿着, 更别说脸上精心画的妆容。   “盯着我做什么?”苏荷看着李忱一动不动痴楞的眼神,便开口打断了她。   李忱回过神, 连忙拱手,“失礼,只是方才为娘子着装所惊。”   苏荷进入车中坐下, 撩拨着耳后的碎发, “我又不是男人,平日的装扮只是便于骑马罢了, 什么样的场合如何穿着,这我还是知道的,不会给你雍王府丢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忱连忙解释, 又盯着苏荷看了好一会儿, 尤其是在看到她发髻上还簪着自己送的金钗时, 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李忱心中, 无论七娘穿什么, 都好看。”   “雍王可别忘了奴家说过的话。”苏荷道,“你我只能是有名无实, 莫生非分之想。”   李忱低下头, “在下对苏娘子, 只有仰慕之情, 不敢生非分之想。”   很快马车就进入了崇仁坊,当抵达崔宅时,门前的黄土也变成了夯实的细沙,青袖对着宅邸瞪大了双眼,“天啊,这崔宅也太大了吧。”   “当然了,崔相公可是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嫡长。”文喜从旁解释道,“当年崔相公的父亲,也就是雍王的外祖父还在世时,崔家才是真正的门庭若市,比现在辉煌得多。”   苏荷将李忱扶下车,朝中一些赴宴的权贵见之,纷纷近前行礼,包括河西节度使皇甫明,“见过雍王。”   李忱便向苏荷解释,“这位是河西节度使皇甫明将军。”   皇甫明看着苏荷,对雍王身边突然出现的仕女也是楞了一番,“九原太守之女苏荷。”李忱说道,“寡人将来的王妃。”   “原来是雍王妃。”皇甫明便向苏荷行礼,直夸道:“久闻王妃之名,将门出身,巾帼不让须眉。”   “皇甫将军一代豪杰,抗击吐蕃,苏荷在朔方就曾听过将军的威名,敬仰久矣。”苏荷也十分客气的回礼。   随后,陆续有宗室上前,李忱都与之一一介绍,而后便一同入了宅。   崔裕在宅内待客,见雍王携苏荷赴宴,亲自走上前迎接,“雍王,苏娘子。”   “舅父。”李忱瞧了瞧四周,“瑾舟呢?”   “瑾舟同她母亲在内院。”崔裕说道。   “来人。”崔裕叫来家奴。   家奴便带着李忱与苏荷进入宴厅,宽广的厅中有教坊的歌舞与民间的百戏。   崔裕则在前院招呼来宾,忽然见到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带着一名侍从踏入宅内,崔裕先是惊讶了一番,随后趋步上前,叉手道:“下官见过周王。”   周王穿着便服,笑眯眯的拱手道:“崔相公,令爱及笄,阿娘特让吾奉礼前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侍从奉上贺礼,崔宅管事接过,呼道:“周王礼,南海真珠一对。”旁侧便有文书将其录于册上。   “周王能亲临寒舍,崔宅已是蓬荜生辉,怎还送如此大礼呢。”   周王笑得十分灿烂,低下头小声道:“寡人平生没有什么爱好,唯独喜欢吃,崔相公这里有宴,怎能不来呢。”   崔裕旋即让路,弯腰道:“大王请入席上座。”   周王并没没有选择厅堂的上等席座,而是在院子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崔相公让郎君上座,郎君怎么跟这些人挤在一起。”侍从不解道。   “吾又不是雍王,吾与崔相非亲非故,今日不过只是来蹭口吃的而已,便不与崔相的亲族争座了。”周王说道,随后他又看了看四周,及笄礼设在了东堂,崔宅的仆人正在布置场地,“这崔家乃是名门望族,今日崔小娘子的及笄礼,宴桌上的东西,定不比宫中差。”   由于笄礼尚未开始,周王来得过早了些,他带着仆从坐在席座上看了半天歌舞,却只有一些不裹腹的餐前瓜果。   “吾突然忘了,应该等及笄礼结束再来的。”看饿了的周王,摸了摸肚子,“不争气呀,走,去后院看看。”   周王离开席座,偷偷溜出院子,在崔宅的回廊里闻到了烙饼的香味,便顺着香味来到了离内院不远的后厨。   “郎君,这崔家不愧是顶级望族,连厨房都这么大。”侍从抬头环顾着周围的建筑,十分震惊道。   “你家郎君马上要饿昏了,快去寻些吃的来。”周王说道。   “喏。”侍从进入后厨,一桌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印入眼帘,香味馋的他口水直流,最后在请问了掌勺后,他拿了一块有夹心的烙饼离开。   “好香,这里面放了什么?”周王闻了闻。   “烙饼的师傅说里面是乳酪。”侍从回道。   “连一张烙饼都用乳酪,崔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周王拿着饼,边走边嚼。   “什么人!”   刚要离开时,却在廊道尽头却碰到了崔裕的女儿,周王与她不曾谋面,便被她的呵斥吓了一番。   抬头欲要解释,又见崔氏惊世容颜,目瞪口呆,连手中的饼都掉了。   侍从连忙捡起,并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崔瑾舟见他主仆二人如此,以为是父亲结交的寒门子弟,便问道:“小郎君是在找吃的吗?”   “啊?”周王回过神,表情很是憨厚,“是,是。”   崔瑾舟便让侍婢给了周王一些果子,“这是东市买的点心,本来是阿娘替我在及笄礼更衣时备着裹腹的,给你吧。”   周王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绝俗的少女就是崔相之女,“原来是崔小娘子,在下失礼了。”   崔瑾舟是看到周王与仆从在后院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才追上前来,竟没有想到这二人居然是来找吃的,点头后转身离去。   周王看着她的背影,适才一幕,久久不能忘怀,“没有想到一直沉默无声的崔裕,竟有个如此绝世的女儿。”   “毕竟崔相公是崔贵妃的同胞兄长,”侍从于一旁道,“崔相公气宇轩昂,其女又怎会差呢。”   周王低头看着点心,意会道:“怪不得外祖父让我亲自来呢。”   -----------------------------------   及笄礼即将开始,宾客入席,笄者沐浴出来穿上采与采履坐在更衣的东房静候。   东堂的院中,后行开始了奏乐,崔瑾舟端庄的坐在屋内,她问道侍女:“今日及笄礼,阿兄来了吗?”   “回娘子,雍王一早就来了。”侍婢回道。   东堂,宾客入座后,崔裕起身向众人拱手致谢,“小女瑾舟,行成人之礼,诸位在百忙之中抽空观礼,崔某不胜感激。”   崔裕随后侧头看向东房,立候的仆从见之,赶忙入院呼传。   崔瑾舟抱合着手从院中走出,至厅堂正中央面朝南方,向宾客作揖。   崔家娘子的出现,引来了堂下不小的议论,“没有想到,崔娘子之貌,惊为天人,不愧是崔氏女。”   皇甫明与哥舒撼两位打过吐蕃的边将坐到了一起,张国忠自然也是寻着哥舒撼旁侧而坐。   “崔家出美人啊。”张国忠说道,“哥舒将军,可是瞧上了。”   哥舒撼摇头,心中十分顾虑,“太好看的女人,会招来祸患。”   宾客席靠前的位置,苏荷初次见到崔瑾舟时,也是一惊,“雍王的这个表妹…如此相貌,倒是从没听人说起过。”   “瑾舟平日里极少出门。”李忱说道。   “雍王有个这般好看的妹妹,就不曾动心?”苏荷笑问道。   李忱睁着为难的眼睛,“七娘说什么呢,她是我舅父的女儿。”   很快,崔瑾舟就注意到了兄长旁边的苏荷,但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转身走到铺于地下的席垫上,面向西跪坐,便有赞者上前为其梳头。   崔裕请来了书画名家褚廷桧作为此次笄礼的正宾。   “初加。”   崔瑾舟转向东边跪坐,侍婢端奉发笄,褚廷桧到崔瑾舟身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旋即跪坐为笄者梳头加笄。   “多谢先生。”崔瑾舟起作揖道。   回到东房更换素衣襦裙时,一边回想着念道:“早就听阿爷说圣人为阿兄指了一门婚事,刚刚坐在阿兄身旁的女子,应该就是九原太守的女儿了吧?”   侍婢一边替她换衣,一边回道:“雍王平时入宅探望,身侧从未带过女子,想来应该是的。”   “不是说她是将门之女,还在坊间与人打了一架吗?”崔瑾舟又道,“今日看着,也不像是粗俗之人。”   “娘子。”侍婢替她换好衣裳,直腰道:“今日可是您的及笄礼,那苏娘子,好歹也是未来的雍王妃,总不能大闹您的笄礼吧。”   “这倒也是。”崔瑾舟转过身,侍婢将门打开。   崔瑾舟穿着襦裙走到厅堂向宾众展示,随后于父母膝前,屈膝跪拜,“瑾舟叩谢阿爷与阿娘的养育之恩。”   二加发钗,更换曲裾深衣,三加钗冠,更换大袖礼服。   至笄礼结束,宴席方开,酒宴上崔裕还请来了在关中献艺的李十二娘。   “剑器…”苏荷看着席座中间着的艺人,身着男装,头戴浑脱毡帽,“好耳熟的剑舞名。”   “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这个李十二娘是公孙大娘的徒弟,得其真传,在长安极负盛名。”李忱说道。   “雍王还真是,谁都认识呢。”苏荷道。   正喝茶的李忱,差点呛住,她猛的咳嗽了几声,“公孙大娘的剑舞,可是梨园第一,我幼时有幸看过,她的徒弟中,最出名的,只有这位李十二娘。”   苏荷盯着艺人的舞姿看了许久,缓缓说道:“这个李十二娘,不单单是会舞这般简单吧。”   作者有话说:   剑器:是舞名。 第37章 秋风赋(二十三)   “没有想到崔相公竟能请动李十二娘。”哥舒撼看着跳舞的女子惊道。   “哥舒将军也知道李十二娘?”张国忠从旁道。   “当然, 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爱徒,谁人不知。”哥舒撼回道,“我军帐中的将士, 自从观看李十二娘的剑器舞后, 便为之着了迷,连教坊的歌姬都入不了眼了。”   张国忠看着李十二娘, “将军还别说,李十二娘虽已年过三十, 然风韵犹存,其舞姿身段,着实耐人寻味。”   “李十二娘原本在中原民间献艺, 这些年回到了关中, 常于南北衙禁卫军中献舞,与我麾下许多将士交好。”哥舒撼摸着自己粗浓的胡须道, “不过,她心气极高,有位中郎将想纳她为妾, 却遭到了她严词拒绝, 说自己只能做正妻。”   张国忠听后, 讪笑道:“这位李娘子虽有姿色,才貌双全, 然终究是贱籍出身, 谁又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呢。”   苏荷的话里有话,李忱盯着李十二娘的舞步, “舞, 武?”   苏荷点头, “你看她的舞步, 几乎一致,且气息沉稳,出剑的动作,刚劲有力,这是杀人之剑,当是功力深厚之人所散发出来的。”   “不过,李十二娘作为艺人,于各地讨生计,学一些防身之术,也没什么不好。”苏荷又道。   李忱举起杯子,盯着跳剑器舞的李十二娘若有所思。   酒宴结束后,宾客们拜别主人离开,崔宅逐渐安宁了下来。   “阿兄。”就在李忱拜别舅父将要离开时,崔瑾舟从内院走了出来。   李忱看着已经成年的妹妹,柔声笑道:“一年多不见,瑾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阿兄及冠开府,明明就在长安,却也不常登门来看看瑾舟的。”崔瑾舟说道。   “舟儿。”崔裕开口提醒,“怎能如此与雍王说话。”   崔瑾舟便一脸幽怨的福身,“奴家失礼。”   “不碍事的,舅父。”李忱连忙说道,“这是在家中,不比外边。”   “此时若不守礼,待她出嫁后,又如何在夫家立足。”崔裕说道。   “儿自有儿的方法与本事立足,阿爷何须操心如此多。”崔瑾舟十分硬气道。   崔裕拿她没办法,“你呀你,还请雍王见谅,这丫头都叫我平日里宠坏了。”   崔瑾舟随后将目光挪到了苏荷的身上,“阿兄,这位是?”   “舟儿,这是你日后的嫂嫂。”崔裕小声提醒道。   崔瑾舟看着苏荷,福身道:“瑾舟,见过嫂嫂。”   “崔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早就听雍王说,她有一位倾国之貌的表妹,今日一见,比描述中的还要更甚。”苏荷说道。   “嫂嫂的事,瑾舟也略闻一二,瑾舟很是钦佩。”崔瑾舟看着苏荷,“也渴望能像嫂嫂一样,这般洒脱。”   “人生苦短,从人不如从心。”苏荷说道,“旁人的束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给自己上了枷锁。”   崔瑾舟听后,走到李忱跟前,俯下身至她耳畔,浅笑着轻声说道:“阿兄好眼光,这个嫂嫂,我喜欢。”   崔瑾舟这一举动,当着雍王正妻与父亲的面,着实让人震惊。   自古以来,出嫁之妇,便是夫家之人,因而表亲成婚并不奇怪,且这种亲上加亲的联姻,是世人乐衷之事。   崔瑾舟笑着从李忱跟前后退远离,“舟儿,你是待嫁之女,成何体统?”害怕雍王妃误会的崔裕,拉着她说教道。   但没人听清她与李忱说了什么,只是说完之后,李忱将目光转向了苏荷,大概是与苏荷有关。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李忱说道。   “阿兄不留宿吗?”崔瑾舟连忙问道。   李忱摇头,崔瑾舟便又道:“本还想向阿兄讨教字画的,那阿兄可要经常来看瑾舟哦。”   李忱点头,带着苏荷离开了崔宅,马车上,苏荷掀开车帘看着逐渐变小的崔宅,“你那个表妹…”   “她适才近身跟我说,她喜欢你。”李忱看着苏荷说道。   “喜欢我?”苏荷愣住,“喜欢我什么。”   “大概是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李忱回道,“是京城世家女子所没有的…”   “你直接说,我在长乐坊与陆庆绪打的那一架,被她们这些内宅姊妹听到了,相互议论,何必说得如此高尚来夸我,文绉绉的,不习惯。”苏荷将李忱的话打断。   对于苏荷的口直心快,李忱只是低头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苏荷看着寡言少语的人,“你在我跟前,常做的就只有三件事。”   “三件事?”李忱不解。   苏荷学做李忱那样闭着眼睛摇头,“笑,点头和摇头。”   ----------------------------------   ——大明宫——   及笄礼过后,崔瑾舟的容貌,很快就在朝中女眷内宅中传开,御史大夫王珙听后还特意询问了妻子,为讨好皇帝,获得更多圣宠,王珙便入宫向皇帝献媚,并特意避开张贵妃于紫宸殿入阁面见。   王珙向皇帝进献佳丽,是为了抗衡有张贵妃做倚靠的张国忠。   ——紫宸殿——   因周王李恬早已到适婚之龄,周王生母张德妃又在帝侧提及了许久,皇帝便让内侍省从世家大臣中挑选出数人,又召周王入宫询问。   周王刚到紫宸殿,发现殿内已有人先行一步,于是问道门口的冯力,“冯翁。”   “十大王。”冯力叉手道。   “何人在紫宸殿内?”周王问道。   “是御史大夫王珙。”冯力回道。   “御史大夫入阁面圣,可是要弹劾哪位重臣吗?”周王继续问道。   冯力摇头,回头看了一眼殿内,凑近周王压低声音道:“王大夫是来向大家推荐良家子入宫的。”   “哦?”周王疑惑,“自张贵妃入宫后,内廷已有许久不曾加封内命妇了,王大夫亲自推荐的人,一定不凡。”   “相公家的女儿,千年望族,岂是池中之物。”冯力说道。   周王大惊,“相公家的女儿?”忽然想到昨日崔裕之女的及笄礼,王珙的妻眷也是去了的,长安突然又多出了一位美人,必然会在内宅传开,“哪位相公?”   “吏部尚书,崔裕。”冯力回道。   周王眉头一皱,咬牙道:“这个王珙…”   没过多久王珙便从紫宸殿走出,还假惺惺的与周王行礼,“十大王。”   周王笑呵呵的回礼,“王大夫起早,为圣人计,真是殚精竭虑。”   “下官这都是为圣人办事。”王珙道,随后迈步离去。   “大王,圣人宣您进去。”   周王理了理幞头,迈步入内,于御前叉手道:“臣李恬,叩见圣人。”   皇帝慵懒的躺在御座上,指了指桌子,“这是内侍省,整理出的大臣女眷名册,皆是十三至十五,待嫁之龄。”   朝中大臣之女的名册堆满了御桌,周王瞧了一眼,跪伏道:“阿爷,儿心中已有王妃人选。”   “哦?”皇帝坐直身子,“吾竟不知,十郎已有心上人了。”   周王叩首,“是崔相之女,恳请阿爷成全。”   “崔裕的女儿?”皇帝挑眉。   “是。”周王回道,“儿仰慕崔相之女,想娶她为妻。”   皇帝摩挲着手背,有些犹豫,“适才王珙来见吾,也向吾提起了崔氏,王珙说她的容貌,整个长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王大夫说出这样的话来,冠绝长安,妾也很想见见呢,三郎。”张贵妃未经通报走入紫宸殿。   周王害怕皇帝因王珙之言,而对崔瑾舟起了心思,于是委托宦官至承欢殿传话给张贵妃。   皇帝还未曾忘记去年斛珠夫人之事,吓得整个人一颤,当年,张贵妃一阵撒泼,并请求自己将斛珠夫人赐死,皇帝没有应允,但也将之打入了冷宫,从此不敢再相会。   至于王珙所言的崔氏,皇帝哪里又敢真的将她接进宫中,何况,若按辈分,崔氏当要叫自己一声姑父。   “什么冠绝长安,不过是王珙的一番托词而已。”皇帝笑着说道,“能配上这四个字的,只有娘子一人而已。”   “三郎爱美人,连王珙都知道,他又怎么敢欺君罔上。”张贵妃又道。   皇帝见张贵妃起了嫉妒之心,便朝李恬道:“十郎不是喜欢崔氏吗?”   聪慧的李恬一点就通,“是的,阿爷,儿与崔氏情投意合,想请阿爷准许。”   皇帝摸着胡须,“崔氏名门出身,崔裕的女儿,想来教导也不会差,吾准了。”   “谢阿爷。”李恬心中窃喜,同时也清楚了张贵妃在皇帝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待周王李恬走后,皇帝想将张贵妃拉入怀中亲热,却被张贵妃躲开了,欲情故纵道:“今日三郎将美人许给了周王,谁知道,那日后的周王妃,会不会是下一个妾呢。”   皇帝起身,近前搂着她保证道:“绝无可能,自从见了你,这世上的女子,还有谁能入吾的眼呢?”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李忱没有任何竞争力,只要她不涉政,李甫和张国忠根本就不在意她。   唐朝规定女子十三四岁就要嫁人,不然就要受罚。   唐玄宗跟梅妃私会的时候,就像是跟小三私通被原配抓了,然后躲在衣柜里大气都不敢喘。 第38章 秋风赋(二十四)   天圣九年, 张国忠与李甫不合,然李甫权势位在张国忠之上,又有陆善等边将依附, 遂开始谋划, 于中秋夜宴前进献大量珍宝银钱于皇帝,以供宴饮赏赐挥霍之用, 皇帝大喜,张国忠举荐故友向仲通为剑南节度使, 获允。   八月十五,中秋,皇帝于大明宫中宴请宗室、文武百官, 诸镇节度使悉以入京, 于宴上按功嘉奖。   是日黄昏,入宫赴宴之前, 文喜驾马来到长安县的永平坊。   刚从西市回来的青袖,恰好于坊门处碰到文喜,“怎么又是你, 我说, 这位雍王友官人, 你们怎么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呀,我家娘子还没过门呢。”还没等文喜回话, 青袖便又道:“每次都是你, 雍王呢?”   “圣人有诏,雍王进宫赴宴去了。”文喜说道。   “皇帝都是这么喜欢设宴的么?”青袖震惊道, “光是从我入长安以后, 知道的宫中设宴就不下三场了, 就是天大的国库, 也经不起这般消耗吧?”   “嘘。”文喜堵住她的嘴,小声道:“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青袖心里有气,揣起双手说道:“今儿可是中秋,雍王怎么能把我家娘子一个人落在家里呢。”   “你刚才还说频繁登门不妥…”文喜愣住。   青袖便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刚才是刚才,好歹我家娘子也是未来的雍王妃,这可是娘子背井离乡第一次在长安过中秋,雍王竟也不来陪陪的?”   文喜叹了一口气,“圣人有诏,不得不去,不过郎君让我带了话。”   文喜与青袖一同回到小宅,又逢苏荷在门前练剑,利剑划开枯叶,直指文喜马前。   “王妃,是小人。”文喜扯住受惊的马匹。   苏荷这才将剑收起,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中秋夜,宫中应该挺忙的吧。”   文喜跳下马,叉手道:“宫中有宴,郎君说,上次与王妃去的崇仁坊,乃是长安里坊中最繁华的,比长乐坊更盛,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西市,今夜中秋,娘子可去崇仁坊游玩。”   苏荷一脸不情愿,“她要我去,我就一定要去吗?”   “这…”文喜哽住,旋即将一个盒子拿出,“这是郎君给的。”   苏荷瞅了一眼,将其打开,发现是颗发光的珠子,“无功不受禄,我不欠她,她不欠我,你拿回去吧。”   “这颗明月珠非同寻常,是扶桑遣唐使带来的贡品,吸收日月之精华,夜晚可作灯烛用。”文喜说道,“您要是不收,文喜该受责罚了。”   苏荷接过盒子,低头看着里面那颗足有小儿拳头大的珠子,“那先说好,我可没有回礼。”便转身回了屋,将那颗珠子随手放在了瘸腿的桌案上。   -------------------------------------   ——大明宫——   麟德殿内,文武百官对坐,诸王公主与外戚张氏一族分别位在御座左右。   皇帝待张贵妃,礼如皇后,每次宴饮都陪坐在身侧。   升任刑部尚书的卫坚,座次也靠了前,恰好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相对。   见到故友,卫坚很是高兴,便向其招了招手,皇甫明见之,点头示意。   皇甫明曾在太子为忠王时,任忠王友,故与忠王妃兄交好。   “开宴。”   节度使位席上,陆善只带了长子前来,李忱便也得了清静。   “十三郎。”一向好吃的周王,这次却并没有先动筷,而是笑眯眯的叫着李忱。   “兄长有事?”李忱不解。   “你与雍王妃的婚事,本该早日提上日程,却因我这个做兄长的而耽搁,岂能过意得去,我前些日我向阿爷求了亲。”周王说道。   李忱想起瑾舟及笄礼时,周王亲自到场,如今又见周王如此开心的模样,还特意招呼自己,于是挑起眉头问道:“兄长所求之亲,难道是崔相之女?”   “不愧是十三郎,仅是一句话就猜到了。”周王笑道。   李忱挑起眉头,除了吴王李恪与十七皇子李愉,其他人她几乎都极少有交涉,“我记得瑾舟与兄长…并不相识吧?”   “认识不认识并不重要。”周王又道,“阿娘让我携厚礼赴宴,也是因为有此意,毕竟崔相于张家有恩,我外祖幽州节度使一职,还是先崔相齐国公所举荐的。”   周王又见李忱脸色不好,便问道:“十三郎听到我要娶你的表妹,可是不乐意?还是说,十三郎对这个表妹有意?”   “圣人答应了?”李忱反问。   “自然。”周王道,“而且崔相公也同意了。”   “舅父…”李忱皱眉。   “仙之破石国,朝廷嘉奖已下,诸将为我大唐守边,长安的安宁,也有你们的功劳,今夜,朕可许诸镇节度使一个赏赐。”皇帝于御座上道,随后看向节度使席列最前面的陆善,“陆卿。”   陆善起身走到大殿中间,跪伏道:“回圣人,臣不要赏赐,只有一个请求,还望圣人应允。”   “什么请求?”皇帝问到。   陆善抬头,看着皇帝身侧的张贵妃,重重叩首道:“臣自幼丧母,自从侍奉圣人以来,贵妃与圣人待臣亲如父母,因而,臣想认贵妃娘子为母,还望圣人成全。”   陆善的话一出,使得在座众人无不震惊,陆善的年纪,都可做张氏之父了,他竟要认一个比自己小如此之多的女子为母,陆善之心,昭然若揭。   皇帝听后却大笑了起来,底下的议论声也随之而起,“这陆善的心思,也太明了了吧。”   陆善又道:“臣不怕别人议论臣是别有用心,他们都不懂臣,不懂圣人与娘子的好。”   陆善的话,皇帝十分受用,于是问道张贵妃,“娘子,意下如何?”   张贵妃看着一侧点头的张国忠,于是道:“既然陆将军有此请,妾又未曾替圣人诞育皇嗣,如今得子,自然是喜事。”   “好好好。”皇帝笑道,“好儿郎,还不快拜见你阿娘。”   陆善大喜,叩首道:“母亲大人在上,请受儿陆善一拜。”随后他又转向张氏三夫人,拜道:“见过三位姨母。”   座下,大臣们无不觉得荒唐,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制止,中秋夜宴成了陆善与张贵妃的认亲宴。   -----------------------------------   ——崇仁坊——   黄昏时刻,苏荷来到长安最热闹的里坊之一,崇仁坊,还未入夜,崇仁坊就被堵得水泄不通,十字街道路两边摆满了摊贩,比西市还要热闹许多。   “好,好!”巷中有百戏与杂耍。   崇仁坊的中心地段被游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只见里面传出了掌声与喝彩声不断。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苏荷向人群靠拢。   青袖拖着疲倦的身体跟在她身后,“娘子不是说不来崇仁坊吗,西市逛完了,大老远跑到这里…”青袖刚一抬头,“哎,娘子?”苏荷便不见了人影。   “这不是李十二娘么?”苏荷早已经挤进了围观的人群中,凭借身手挤到了最前方。   只可惜李十二娘跳的并不是最拿手的剑器舞,等苏荷挤进去的时候,皮鼓上的舞也已经跳完了。   “感谢诸位捧场。”李十二娘赤足站在鼓上向众人作揖。   人群散去,但李十二娘却没有更换衣服,而是戴上帷帽从崇仁坊骑马离去。   李十二娘离去的方向也很怪异,并不是南边的东市,而是往北出了长安城,向北衙六军的驻地,禁苑奔去。   皇帝在大明宫中宴请群臣,歌舞升平,长安城的百姓也围坐在一起,喝酒赏月,而南北衙的禁军却要为城中的安宁,昼夜不休的轮番巡逻。   “将军。”李十二娘摘下帷帽,在左龙武卫中郎将的带领下与徒弟进入禁苑,“承蒙将军不弃。”   “十二娘子说的什么话。”左龙武卫中郎将道,“中秋之夜,全城欢庆,唯独禁苑凄凉,将士们能在今夜看到名动天下的剑器舞,应当是我谢你才对。”   李十二娘来到军中,使得一众将士的疲倦一扫而空,似乎都在盼望那曲“剑器。”   “这是奴家自制的一些酒食,还望诸位将军勿要嫌弃。”中郎将遂命左右将食盒一一打开。   “还是李十二娘子最会体贴人了。”分到胡饼的将士乐呵呵说道。   “李娘子心地善良,才貌双全,谁能娶到李娘子,那可是三生有幸了。”中郎将也笑道。   “将军就会打趣奴家。”正在分饼的李十二娘回头脸红道。   中郎将的话引来了将士们的起哄,不惑之年以军功官至左龙武卫中郎将,妻子病故后便再未续弦,亲信便有意撮合,“李娘子,我们家将军如何,战功累累,不到四十便官居四品,年轻有为。”   “滚!”中郎将斥道左右,又向李十二娘解释道:“李娘子,别听他们胡扯。”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观看着曾经名动天下的剑器舞,渐渐不知倦意。   中秋夜,作为将领,中郎将体恤守城的士卒不能归家与妻儿团聚,便让休息好的士卒起身,将戍守望春楼的士兵替换下来,让手底下的人都能在今夜观赏到歌舞。   长安已入夜,苏荷一路跟到了长安城外,然禁苑有苑墙,虽不高,但她也不敢贸然闯入,就在她还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李忱时,太极宫报时的钟声响起了。   苏荷只得驾马返回长安城内,此时离夜禁只剩半个时辰,每到这个时辰,宫中的宴会也应该差不多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秋风赋(二十五)   宫中夜宴散去后, 宗室外戚与朝臣各自离宫,踏出建福门与皇太子李怏辞别后,刑部尚书卫坚骑马追上河西节度使皇甫明。   “皇甫兄。”卫坚招手唤道。   “子进。”故人多年未见, 皇甫明回头亲切的喊着卫坚。   二人并肩骑马进入万年县的十字街, “阿兄是何时回京的,怎也不来找我?”卫坚有些埋怨的问道。   “圣人恩召, 特许我们中秋回朝,前几日就回来了, 还去了崔宅。”皇甫明回道。   “阿兄去了崔宅?”卫坚道,“内人竟也不同我说。”   “许是崔宅的贵客太多了。”皇甫明说道,“就连我也没看到弟妹呢。”   “阿兄回来这般久, 也不来找我, 今日可让我抓住了。”卫坚骑马靠近,勾搭着皇甫明的肩膀, 笑眯眯道:“今夜仲秋,难得佳节,阿兄可得请我吃酒…”   皇甫明有些为难, “子进, 这次我回来, 发现章公病故后,李甫开始专权, 他利用职务之便处处针对东宫, 我如今是连太子殿下的面都不敢见,我向圣人请荐让你为相, 好与卢公共抗李甫, 但圣人没有给我答复, 如今东宫能倚靠的后生, 就只有你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差错。”   “阿兄怕什么。”卫坚拍了拍胸脯,“瞧见我这身公服了吗,紫的,圣人何故升我做尚书,京畿的水利,江南的转运,望春楼与广运潭这可都是我主持修建的,我为大唐与圣人做了如此多事,如今自家兄弟从千里之外回来,还不能一起过节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皇甫明道,“只是奸人当道,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你是忠王友,你我与太子殿下的关系,难道圣人会不知道吗?”卫坚又道,“如果仅仅是因为一顿酒,圣人就降下责罚,那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皇甫明见他说话大胆,连忙拉着他进入了长乐坊,“大街上,切莫说这种话,以免隔墙有耳。”   卫坚憋着一肚子气,“我就是气不过,王珙那样的小人竟能位在我之上,还有今夜,那陆善的心思都已经写在脸上了,谁不知道,可是圣人呢,就好像什么都不懂一样,只顾着讨贵妃欢心,大唐,迟早要毁在一个女人手中。”   皇甫明叹了一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千里迢迢回来一趟,岂能连自家兄弟都不认了,今晚的酒我请了,你尽管喝。”   卫坚笑着脸,又凑近了些,“阿兄赶了一路风尘,我岂能让阿兄请呢,怎么说我也在长安县任职多年,这长乐坊我最是熟了,酒钱我出,只是阿兄回头莫与我家娘子说,我同你去喝酒了。”   皇甫明旋即大笑,“这么多年过去,姜娘子倒是把你管得服帖了。”   ---------------------------------   苏荷回到长安城内,看着陆陆续续出来的车马,却迟迟没有等到雍王李忱。   青袖趴在马背上,身心疲倦的说道:“娘子啊,宫门都快要关了,雍王会不会夹在人群里走了,或者乘坐了别人的马车呢?”   “刚刚孝真公主和吴王出来时,身侧并没有雍王的人,所以雍王还在宫中。”苏荷肯定的说道。   “哎…”青袖无奈,“您不累吗,刚刚您突然骑马出城,小奴还以为您要回九原呢。”   “我也想回九原。”苏荷道,“但是我承诺过他,不会离开长安城。”   “为什么啊?”青袖不解,“承诺?他,他是谁?”   “别问那么多了,给我好好盯着宫门。”苏荷道。   “大明宫宫门那么多座,万一雍王从别的宫门走了呢,您还不如去靖安坊等,一会儿要是响了夜禁的街鼓,咱们就得入住旅舍了。”青袖提醒道。   皎洁的月光打在苏荷身上,那双透彻明亮的眸子里刻满了生气二字,“雍王府的长史不是说过李忱不会夜宿于宫中吗,这个李忱,到底在搞什么鬼,夜禁之前若还不出来,就让她自己慢慢挖吧。”   禁苑内,李十二娘的举动,赢得了北衙一众禁军的好感,作为闻名天下的艺人,李十二娘出现在长安城时,总能引来世家权贵争先恐后的邀请,而文人,也以观剑器舞赋诗为雅。   左武卫中郎将将李十二娘送出禁苑,二人散步至一处林间,月影斑驳,透过缝隙,看到树顶的圆月,中郎将心生感激,“今夜的月色与李娘子一样光彩照人,吴某十分感激,本该是团圆之夜,娘子却选择来到军中献艺,给了将士们一个难忘的中秋夜。”   “是奴家要谢各位将军才是。”李十二娘道,“北衙精锐,有不少是边镇调归的忠勇之士,长安的安宁,是你们守卫而来的,如果没有你们保家卫国,又哪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呢。”   李十二娘的话似乎戳到了中郎将的痛楚,使他陷入了悲伤之中。   李十二娘看出了他的悲情与不满,于是说道:“奴家知道吴将军曾是戍边的功臣,但西域苦寒,据闻,大漠中匪盗横行,不断抢劫商贾,还劫掠军饷,使得西域诸镇经常断粮,如今将军被召回,因功编入北衙禁军,是天子亲卫,不用再饱受风沙之苦,也不用忍饥挨饿,将军难道觉得这样不好吗?”   中郎将听后,苦笑了一声,“禁军的确是风光无限,但某宁愿带兵驻扎在碎叶城,捍卫边疆,即使战死,也比撤军,借给突厥人居住要好。”接着他越来越愤怒,甚至将怨气转至咆哮,“那是用数万将士的鲜血才换回来的国土,国之疆土,岂能说让就让。”   “将军…”李十二娘被吓了一跳。   中郎将赶忙叉手赔礼,“抱歉,失态了。”   李十二娘摇头,“奴家虽是女子的,却也明白将军因何而怒,叹这盛世无法延续,也叹这世间的命运多舛,就像这明月,月满盈亏,王朝也是如此,盛极必衰。”   “盛世本可延续,可圣人偏要宠信那张氏,张氏祸国,陈将军多次劝谏无果,反引来圣人的疏远。”中郎将又道。   “吴将军也觉得,王朝的兴衰,与女子有关吗?”李十二娘问道,“圣人的糊涂,是张贵妃所致?”   中郎将哑口无言,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的确,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决策。”   “如今能够挽救大唐的,绝不是圣人。”李十二娘道。   -------------------------------------   ——大明宫——   皇帝因为喝醉了酒,便被冯力扶回了寝宫,宫道上,李忱被几个宦官拦住。   “贵妃娘子有请。”宦官叉手道。   一旁的吴王挑起了眉头,“如今已是入夜,贵妃娘子作为内命妇,岂能私下会见亲王?”   几个宦官与宫人都只是沉默的拦在雍王跟前,“娘子有命,不敢不从。”   “你们…”   李忱拉住吴王,“他们只是奉命行事的下人,阿兄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吴王低下头,“可是她在深夜见你,还是圣人醉酒之后,这不是害你吗?”他越想越生气,“这些年,她是越来越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   “阿兄先回府吧。”李忱道。   吴王皱眉,“可是…”   李忱摇头,“阿兄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法子应对。”   吴王也极为无奈,在宫中,除了皇帝以外,就剩张贵妃的话最为管用,“那你要小心一些,圣人疑心重。”   “嗯。”李忱点头。   便有一名宦官上前,推着李忱往宫中折返,吴王看着她的背影,紧握了双手,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银色的月光将宫灯照射出来的火光遮盖,宦官推着李忱一路向深宫走去。   “贵妃娘子要在哪儿见我?”李忱看着眼前的宫门惊恐的问道。   “蓬莱山。”宦官回道。   听到蓬莱山,李忱皱紧了眉头,因为蓬莱山就在太液池中,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到过太液池了。   宦官将推着轮车到达太液池附近,沿着湖畔的青石路向蓬莱山走去,秋风拂过宁静的池面,池中的荷花已经开始凋谢,除了风声,整个太液池安静的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但李忱始终无法忘记,兄长就葬身在这池中,自己也差点命丧于此。   这些宦官与宫人是天圣年间选入的,所以他们并不知情,便也没有畏惧。   李忱像着了魔一样,越靠近湖面,呼吸便越紊乱,连脸色也忽然变得惨白。   一幕幕回忆从脑海里涌出,丢失的记忆在慢慢拼凑…   “九娘…”   两个面容相似的孩童坐在太液池边的青草地上。   “九娘想游船吗?”男童走到妹妹跟前跪坐下来。   女童点头,但又十分害怕,“阿兄,九娘想游船,可是九娘怕水。”她拽着兄长的衣袖,“阿娘说,水里有妖怪。”   男童便安慰她,“别怕,有阿兄在,阿兄不会让妖怪伤害你分毫的,太子殿下有一艘漂亮的画舫哦。”   雍王的怪异举动,吓坏了身侧几名宫人与宦官,“雍王?”   而张贵妃就坐在蓬莱山靠池水的阁楼内,临窗而望,她看见自己的人忽然推着李忱不再向前时,便紧张的离开了阁楼。   张贵妃提着长裙下楼,身后的宫人紧紧跟随,呼喊,“娘子,娘子。”   “十三郎。”张贵妃提裙逆风奔跑,秋风吹起了长长的衣摆与披帛,勾勒出完美的曲线。   “娘子。”   “雍王怎么了?”张贵妃走上前,将快要从轮车上倒下的雍王扶住。   宫人与宦官跪伏在地上,无人敢言,张贵妃旋即怒道:“吾问你们话呢!”   推车的宦官吓得趴在地上直哆嗦,“回娘子,小人推着雍王来到太液池,来之前还好好的,靠近这池水后,就这样了。”   “那还不快去叫太医!”张贵妃又斥道。   “喏。”   “不,”害怕身份暴露的李忱,下意识的拽住了刚起身的宦官,“我没事。”她忍着头疼,迫使自己镇定,“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紧接着,她又推开张贵妃,行礼道:“娘子请自重。”   “你…”   任性贯了的张贵妃将左右斥退,“我不自重又能怎样。”   李忱轻轻呼了一口气,“娘子是故意将圣人灌醉的,若是明天圣人醒来…”   “他要杀便杀。”张贵妃打断道,“入宫前我都不怕,难道现在还会怕?”   “请贵妃,留小王一条生路。”李忱叉手说道。   月圆之夜,即使不用灯,仍然能够将百步之内的人看清,内宫妃嫔之众,却只有张贵妃一人参加了夜宴,故而太液池中,今夜还有其他赏月的妃嫔,一双凤眼,正盯着举止亲密的二人。   作者有话说:   卫坚:“圣人就是个傻x…”   张贵妃并非杨贵妃哦,大概算是一个全新的人物,别看她任性,耍起手段来,也能跟李忱对上一对。 第40章 秋风赋(二十六)   一年前   张氏入宫, 获封贵妃,起初还算安分,后来便开始仗着皇帝的宠爱与纵容开始任性妄为。   “三郎, 三郎。”张贵妃踏入皇帝的寝殿, 而殿内只有一名洒扫的宦官。   “娘子。”宦官叉手道。   “圣人呢?”张贵妃问道。   “圣人去了宣政殿。”宦官回道。   “宣政殿?”张贵妃有些疑惑,因为皇帝已许久不曾去过宣政殿早朝了。   “是章相公请的。”宦官回道。   “你下去吧。”张贵妃挥手。   然那宦官却有所犹豫, “娘子,圣人交代过小人, 若是您来了,就请到正殿等候。”   张贵妃侧头看着歇息的内殿,入宫后皇帝从不让她靠近, “吾的话, 你听不懂吗?”   对于张贵妃突然的冷脸,宦官吓的跪伏于地。   “滚!”张贵妃斥道。   宦官无奈, 只得退出大殿,张贵妃便带着好奇,独自一人走进了皇帝寝殿中。   皇帝好乐, 寝殿内除了书画, 还摆放了不少名贵的乐器, 张贵妃也好乐,便翻寻着书柜, 找到了许多古曲谱。   “殿内也没什么呀。”张贵妃喃喃自语道, 放回曲谱时,她看到了一副画轴, 于是将其从书架上拿出。   打开后, 她彻底震惊了, 画上是一个怀中抱猫的仕女, 其面容与自己十分相似,但气质上,却胜出自己许多,很显然,画中女子绝非自己。   皇帝归朝后,张贵妃拿着画像质问,与之大吵了一架,于是便被送出了宫。   这是第一次出宫,之后,皇帝又因过度思念,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惜夜开门禁,将她接回,自此后,张贵妃的性情开始大变,也变得心狠了起来。   ——————————————   ——太液池·蓬莱山——   “原来,你们父子,都把我当成了崔氏的替代品。”张贵妃冷笑道。   “我从未这般想过。”李忱回道,“你的确是与我母亲有些相似,可你是你,母亲是母亲,我从未混淆。”   “因为在你眼里,你阿娘是无可替代的。”张贵妃说道,“可他不同,精神上的依赖,比不过□□的空虚。”   李忱皱起眉头,此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张氏可怜,但在皇权之下,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知道,他会如何纵容我这个替代品。”张贵妃的语气越来越阴狠,她的话中充满了报复,“我要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步入深渊。”   “我不是你,无法感同身受,也没有资格评判。”李忱说道,“但苍生是无辜的,陆善之心,连朝中大臣都能看得出来。”   “谁管苍生!”张贵妃拂袖道,“皇帝都不顾自己的子民,凭什么要我顾?”   “满朝文武都在指责我,却不曾想,到底谁才是皇帝,又是谁赋予我的权力。”张贵妃又道,“可笑啊,他是皇帝,他明明可以不依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他并没有,而你们当中,又有几人,觉得错不在我呢,至少陆善,会讨我开心。”   “陆善以一人之力,兼顾三镇节度使,如若他率兵造反,于谁都没有好处。”李忱说道。   张贵妃听到李忱话,并没有恐惧,反而十分的期待,她笑道:“张寰已经死了,她被人玷污,临死之际,没有一个人救她,所以她要拉着众生陪葬。”   李忱眉头紧皱,她陷入了沉默,眼前这个人,似逼近疯狂,再也无法劝说,“你难道就不为自己想想后路吗?如果天下真的大乱,那些人就会将刀剑指向你。”   “你在跟一个死人谈生死吗?”张贵妃反问道,“谁会在乎呢,你?”她逼近李忱,月光下,那张脸,越发的清秀冷峻,即使非健全之身,也比那已至暮年的皇帝,与腐朽呆愣的吴王,胜过千百倍。   李忱没有回话,张贵妃颤笑了一声,眼里充满了心酸,“我在期盼什么呢,雍王都是要娶妻的人了,怎可能在乎其他女子的死活。”   李忱依旧沉默着,又变成了那个深宫中,寡言少语的人。   张贵妃在临湖的亭边坐下,看着太液池的湖水,秋风泛起涟漪,越发的伤感,孤独的身影,似随时都能这秋风吹倒一般,“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哪怕是一句,能让我开心的话也好。”   “我做不到欺骗。”李忱回道,“也不希望你越陷越深。”   李忱的话,又迎来了张贵妃的一阵冷笑,笑着笑着,她忽然止住,风停后,湖面也平静了下来,她侧过头,看着李忱的目光,“忱郎,你还如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月下,张贵妃的身影十分单薄,孤寂充斥着全身,所谓的光芒,也不过是一道道枷锁,“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逼上绝路呢?”   “我有的选吗?”张贵妃问道,“谁给我选择的机会了吗?”   “难道你要让我心甘情愿的接受这种不公的命运,饱受折磨的同时,还要为天下苍生而虑?”张贵妃不屑的笑了一声,“说什么梦话。”   “你还这般年轻,不该就此葬送在这里。”李忱说道,“圣人已经…”   “够了!”张贵妃打断道,“你觉得,日后的新君会放过我吗?”   “还是说,你?”张贵妃回头看着李忱,“如果是你,那么我可以考虑,甚至是可以帮你谋划,得到世人都梦寐以求的权力。”   李忱推着轮车转过身,“这是谋逆之罪,一但事情败露,会无辜牵连到许多人,长安城的冤魂已经够多了,况且我并没有争储之心。”   “如果你不要,那么这大唐盛世,就会随我一起陪葬。”张贵妃说道。   “非要这样吗?”李忱道。   “对。”张贵妃道,她看着李忱,却怎么也看不透,“我不明白,多少人巴结我,讨好我,都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其中还有皇子,而你,便是我求着,也无用。”   李忱低下头,因为她知道,无论怎么谋划,皇帝都不会将她立为储君,而张贵妃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成功的可能,只有一个,但势必会造成天下的动荡,要付出的代价太多了,“我与他们不一样。”   “你若是和他们一样,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里见你了。”张贵妃道。   李忱看着亭外的明月,闭眼道:“无欲则刚,你们自以为能够掌控的东西,其实都是被它所控。”   “大道理谁不会说呢,真正做的,又有几个,你走吧。”张贵妃转身背对道,“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皇帝那么多儿子,我真正想帮的,只有你一个。”   “就算不为天下百姓,我也希望,你能为自己好好考虑。”李忱说道,“仅是为自己。”   李忱推着轮车离开,剩下张贵妃一人留在亭中,身体瘫软的倒在栏杆上咽泣 。   --------------------------------------   李忱从大明宫出来时,已是一更天,早已入夜,但她并没有往靖安坊赶。   咚咚咚!   此时承天门响起了闭城门的鼓声。   “郎君,您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小人差点以为您要住在宫里了。”文喜架着马车说道。   “去崇仁坊。”李忱说道。   “啊?”文喜愣住,“郎君去崇仁坊做什么,探望崔相公吗?”   车内没人回话,文喜下意识的闭了嘴,“驾。”   四百声击鼓停下后,长安城各门一一关闭。   而马车才刚至崇仁坊,各个街道便又响起了夜禁的街鼓,文喜也不管那么多,按照李忱的吩咐将马车驶进了崇仁坊,身侧陆陆续续有归坊之人略过。   直到六百声街鼓停罢,崇仁坊的坊门被方吏关闭,李忱掀开车帘,尽管坊门关闭,但崇仁坊的热闹却更盛了。   “吁。”马车走进一条十字街时被人拦住。   “还以为雍王忘记了自己的话呢。”本在大明宫城门前等的苏荷,因快到夜禁时辰,便让青袖骑马先行回了永平坊,自己则进了崇仁坊。   李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从车上下来,文喜这才明白过来,“明月,月,约…原来大王让王妃到崇仁坊游玩,是有约啊。”   “我本以为宫宴会如往常一样在黄昏入夜时就能结束,谁知道河东节度使陆善竟在中秋夜认起了亲,这才耽搁了时辰。”李忱解释道,“我本是想利用中秋夜带你在长安城好好游玩一番的,抱歉,让你久等了。”   “游玩倒也不必。”苏荷说道,“雍王与普通人相比,过于显眼,我可不想招蜂引蝶,平白受人目光。”   “我…”   “我有话要同你说,”苏荷又道,“不过不能在这儿。”   李忱听明白后,唤来文喜,“中秋宴刚过,不能往舅父家跑,今晚就先找一家旅舍住下吧。”   “喏。”   文喜带路,来到一家在崇仁坊还算有名气的旅舍,店家见李忱身上的公服与金带,自然不敢怠慢,便从柜台弓腰走了出来。   “官人。”店家弓腰叉手,“娘子。”   “可还有住宿的房间?”李忱问道。   “有的有的。”店家连忙点头,“刚好还有两间。”   “我们有三个人。”李忱说道。   店家愣住,“官人与娘子不住在一间么?”他原以为李忱与苏荷是一对官家夫妻,没有想到看走了眼,“小的还以为官人与娘子…今儿中秋夜,所以住宿的客人有些多,店中仅剩下两个房间了。”   李忱看了一眼苏荷,“就这样吧,本就是夫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荷道。   “文喜。”李忱道。   “喏。”文喜拿出钱袋。   于是三人便定了两间房,马车与马则交由旅舍喂养。   李忱将其中一把钥匙与门牌给了苏荷,“文喜跟着我便好。”   “不行。”两间房并不挨着,苏荷便将钥匙丢给了文喜,推着李忱走向另一间房,“你身上可是与苏家满门牵连着的,我不放心你与杨喜,就算是主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的。”   进入房间,苏荷将灯烛点亮,屋子不算大,但还算干净整洁,李忱问道:“适才七娘说有要事…”   “这事,先不着急说。”苏荷走到一张胡椅前坐下,“我适才推你入内,在你身上闻到了女子的脂粉味儿,与那日入宫时,张贵妃身上的很是相似,原来你一直未出宫,竟是去私会旧情人了。”   “…”   作者有话说:   李忱:“老婆吃醋了怎么办?”   苏荷:“滚,谁是你老婆。”   只是定婚,常见面都不太好,更何况睡觉觉(苏荷当她是女的,没想那么多…)   另外她提前告诉老婆身份,是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她算准了,皇帝既然下旨赐婚,对苏荷这种性格,应该会很放心,所以日后会有许多要求助苏荷的地方,毕竟自己腿脚不方便,这也是李忱提前告知的原因之一,未雨绸缪。   而不是所谓因为是cp就信任,那么儿戏,不要觉得李忱大义炳然,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其实她算是有点虚伪吧,心眼子太多了。 第41章 秋风赋(二十七)   “什么情人…”李忱僵住, “与内宫妃嫔私会这样的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   苏荷坐在椅子上,“有她在, 又怎舍得让你掉脑袋呢。”   李忱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有些着急的看着苏荷,苏荷便捂嘴笑了笑, “雍王紧张什么?害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将此事说与旁人听。”   李忱百口莫辩, 她的确是去见了张氏,但并不是像苏荷说的那样,女子身上的脂粉味儿她也没有怎么注意。   “我的确是见了张贵妃, 但也只是为了劝她迷途知返, 我与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李忱说道。   苏荷见她如此,便也停止了戏弄, “好了。”   她转动着桌上一只茶杯,“我今夜在崇仁坊看到了李十二娘在街中献艺,而后骑马出了长安城, 她去了禁苑, 是一位身穿锁子甲的将领带进去的, 脚下穿着云靴,当是中郎将左右军衔。”   “禁苑?”李忱惊道, 禁苑为宫城北边的门户, 历来都是屯兵之所,不允许闲杂人靠近, 更别说入内。   “她身上还穿着剑器舞的舞衣, 想来应该是去军中献艺的。”苏荷又道。   李忱陷入思考, “军中…”   “你与李十二娘熟悉吗?”苏荷问道。   李忱摇头, “公孙大娘离开梨园之后,李十二娘也跟着离开了,这么多年过去,恐怕她早已不认得我了。”   “怪不得及笄宴上,她并未向你招呼。”苏荷道,“她是艺人,为中秋夜守城的将士献舞,也并没有什么吧?”   李忱点头,“的确,朝廷设有教坊,以供宴会歌舞与陪酒,官员招妓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她又抬头看着苏荷,“既然七娘知道,为何还要同我说?”   苏荷一下被李忱的话问住了,她连忙撇过头,揣起双手说道:“我乐意怎么了?谁知道你这么多心思,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线索来呢。”   李忱听着苏荷别扭的话笑了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除了文喜,七娘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就连老师都想劝阻我追查这件案子。”   “谁相信你了?”苏荷回过头反驳道,“我只是希望你快点弄清这件危险的事,以免夜长梦多,苏家也跟着遭罪。”   尽管苏荷向她解释,但李忱的笑意仍然不减,“张贵妃找到我,无非是想把大唐弄乱,她问我是否有意储君之位。”   苏荷听后,便笑了笑,“那张贵妃不知道你的身份呢。”   李忱摇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她当然不知道。”   苏荷看着李忱,“其他人费尽心思的讨好她,恐怕还不如雍王一句话要管用吧。”   “皇位…”李忱摩挲着手里的一块玉。   “你有想过么?”苏荷认真的问道。   李忱抬头,四目相对,但她并没有给苏荷答复,“我现在只想查案。”   “睡吧。”苏荷起身道,“不睡又岂会天亮呢。”随后她便将床榻整理了出来,“我扶你上榻。”   “不用了。”李忱拒绝道,很显然,即便同住一间屋子,但她也并没有想要同睡的意思,一来她们如今才只是定婚,怕这样的事传出去,对苏荷的名声不好,二来也是自己不习惯,“你睡吧,我今夜在这儿歇息就好。”   但苏荷却不管她拒绝,而是走上前强行将李忱抱到了榻上,“你成天坐着,不累么,让你睡就睡,哪儿那么多废话。”   对于李忱的性子,苏荷的霸道似乎十分管用,之前相识时,她并没有看到过苏荷的这一面,如今相处的久了才慢慢感知。   苏荷知道李忱的身份,所以在要房间时,也不曾觉得两个女子独处一间有什么,毕竟自己在外时,常与青袖睡在一起,早已习惯了这些。   李忱腿脚不便,她本还想替其宽衣,但却被李忱伸手制止,“这个我自己来。”   “你害羞什么,我给你宽衣,你应该高兴才是,我阿爷和兄长都没这份待遇,再说了,两个女子睡一觉又能有什么。”苏荷说道,“就算你背着男子的身份,但名义上,你我本就有婚约,我苏荷才不在乎那些虚无的名声呢。”   “我知道。”李忱将腰间的金带解开,又将紫色的公服脱下一同递给苏荷,“劳…劳烦七娘。”   苏荷便帮她挂到了衣架上,随后走到镜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将耳坠与发簪取下,随着发簪被一一拔下,长至腰下的青丝便顺着肩颈散开。   临到要解衣时,她忽然楞了,毕竟李忱与她相识并不算久,与自幼一起长大的青袖还是有区别的。   但自己的话又已经说出去了,这时候反倒是自己扭捏了起来。   李忱坐在榻上,看着对镜坐立的苏荷楞了神,苏荷解下外衣,只留了一件单衣在身上。   “你会挽发吗?”李忱问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苏荷说道,“我又不是宫里的娘子,梳洗打扮都有人伺候。”   李忱遂将脑后幞头系的结解开,又将缠发的簪子拔出。   青丝如墨一般散开,就连苏荷回头时都看惊了,只不过李忱的样貌应该更像老皇帝一些,棱角分明,眉眼中带着英气,“怪不得他们都说,这天下间真正好看之人,皆是雌雄莫辨。”只是可惜了李忱,生得如此好的一副相貌,双腿却无法行走。   “你的腿。”苏荷看着李忱的双腿,随后在她膝前蹲下查看,“我可以看看吗?”   作为李忱的痛处,她连医者都不曾让其近身,“圣人请过启玄子为我诊治,但仍然没有用。”   苏荷便伸出手触摸,感受着腿上的筋骨,“我虽不懂岐黄之术,可也随父亲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军中每日校练,伤到筋骨无法动弹的士卒也有不少。”   苏荷并没有摸出什么异样,但李忱腿上的温度明显比身体上的低很多,则说明血液并不通畅,但又未发生萎缩与糜烂,“好生奇怪。”苏荷说道,“寒气入体为什么会在腿上…”   “好了。”李忱抓住她的手腕,脸色变得阴沉。   苏荷见状,连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抱歉,我只是想帮你看看。”   李忱拽着被子躺至榻上,往靠墙的一边挪着,苏荷只好不再多问,她并不知道,今夜在太液池,李忱想起了落水之前的一些往事,原本健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忽然一夜间失去了所有,这种落差,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够明白。   苏荷将灯烛挑灭,在李忱身侧睡下,她明白即使是装着一副坚硬的壳子,但她内心依然是脆弱的。   窗外,乌云渐渐爬向明月,光照变暗,又随着风的吹散,慢慢恢复。   “阿兄,不要,阿兄…”   “不要离开我,阿娘,阿娘…”   苏荷被李忱的梦话惊醒,同时自己的手也被她紧紧的攥住,无法脱离。   苏荷只好侧身爬起,月光透进窗子,她看到李忱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神情紧绷,嘴里不停的念着什么。   “十三郎?”苏荷害怕自己用力剥离会伤到李忱,便任由她拽着,同是自幼丧母,因此她能够体会李忱对于生母的思念。   “不要杀我…不要…”   李忱忽然抬起手,将苏荷整个人都拽了下来,二人隔着一床薄薄的被褥,紧紧贴在了一起。   明明是两个女子,气氛却有些怪异,苏荷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加快了许多,今夜月色明亮,使得屋内就像掌了灯烛一般,她们靠得极近,脸与脸之间,仅一拳之隔,李忱的容颜清晰可见。   苏荷的内心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连她自己都很诧异,李忱的眼角忽然流出了泪水,苏荷下意识的伸出手,替她擦拭眼泪。   “不要…”   她小心翼翼的挪动身子,在她的身侧躺下,同时轻轻拍打着她身上的被褥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在苏荷的安抚下,渐渐的,李忱平静了下来,紧绷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最后只剩轻微的呼吸声。   -------------------------------   翌日   ——大明宫·仙居殿——   仙居殿居住着十七皇子李愉与其生母昭仪徐氏,清晨一大早,徐昭仪便将李愉送去了弘文馆学习。   李愉尚未年满十四,但因聪慧,十岁之龄就将小学读通,皇帝便破格让他入弘文馆与一众兄长受学。   “阿娘,儿去上课了。”去弘文馆前,李愉还不忘向母亲请安。   “路上慢些,莫要与你那些兄长争抢。”徐昭仪叮嘱道。   “儿子记下了。”   送走李愉后,徐昭仪问道左右,“有什么消息吗?”   “圣人昨夜喝醉后被冯监扶回了紫宸殿,张贵妃并没有陪同,早上也没有承欢殿的动静。”侍奉的宫人回道。   “看好承欢殿的动作。”徐昭仪道,“吾要去见圣人。”   “喏。”   ----------------------------------   紫宸殿的寝殿中,头昏脑涨的皇帝才刚睡醒,一醒来便询问张贵妃。   然他并没有等到张贵妃,“启禀圣人,徐昭仪求见。”冯力将珠宝装入蹀躞带上挎着的钱袋中,入内奏道。   “徐昭仪?”正在更衣皇帝打着哈,仍问道:“张贵妃呢?”   “圣人,徐昭仪有要事要禀报。”冯力又道。   “让她进来。”皇帝这才松了口。   徐昭仪端庄的跨入殿中,于屏风前拜伏,“妾身叩见陛下。”   穿好袍服的皇帝走出屏风,他拽着腰间的革带,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徐氏,想了想李愉后,上前亲自将其扶起,“汝有何事?”   徐氏为才人时,也是凭借姿色被皇帝看中,而今年过三十,仍风韵犹存。   为见皇帝,徐昭仪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坦领露出的饱满肌肤,让皇帝直勾眼,虽有宠幸之意,却害怕承欢殿的人突然出现而不敢表露。   “圣人,昨夜中秋,妾在太液池旁,看见了蓬莱山的一缕风光。”徐昭仪说道。   作者有话说:   苏荷:“雍王像个小娇妻是怎么回事…”   李忱拿笔画了一个大大的一字。 第42章 秋风赋(二十八)   ——长乐坊——   刑部尚书卫坚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在长乐坊的酒楼畅饮了一夜, 醉宿酒楼,等到第二日醒来,二人拜别将要离开时, 酒楼却被官兵团团围住了。   围他们的正是御史台的御史, 卫坚走出酒楼,指着御史大夫王珙说道:“王珙, 你什么意思?”   “卫坚,你身为朝官, 竟敢与边将私会,是想密谋造反吗?”御史大夫王珙说道。   卫坚挑起眉头,“皇甫明乃我兄, 我兄弟二人对大唐与圣人忠心耿耿, 岂是你能污蔑的?”   皇甫明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将卫坚扯到身后, 走上前拱手道:“不知王大夫有何证据?”   “夜下私会就是证据。”王珙道。   “我皇甫明抗击吐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唐边患不断, 尔等有今日的安宁, 皆是边镇将士用血汗换来的, 为一方安宁,我数年不曾归家, 如今蒙圣恩入朝, 与亲族友人叙旧,竟被你们污蔑成造反, ”皇甫明盯着王珙道, “尔等就不怕遭受天谴吗?”   “圣人召你入朝, 是为嘉奖, 而不是让你与朝官在酒楼内私会。”王珙骑在马上,趾高气昂道,“难道你不知道卫坚是内戚吗?”   --------------------------------   ——大明宫·紫宸殿——   “风光?”皇帝摸着长须不解。   “妾看到了张贵妃,还有雍王。”徐昭仪坐在皇帝身旁说道,“二人举止亲密,毫不顾忌旁人…”   “够了!”没有想到徐昭仪的告密却引来了皇帝的勃然大怒,原先的好感尽散,他将徐昭仪重重拽倒在地。   “圣人,”面对刚还柔情万千的皇帝,如今却态度大变,不明所以的徐昭仪爬到皇帝跟前,“妾说的句句属实,当时还有其他宫人也看见了,张贵妃身为内命妇与雍王私通,败坏内廷风气…”   “贱人!”皇帝盛怒,恶狠狠的抓着徐氏,“贵妃尽心尽力的侍奉朕,而你们却因为争宠,无法容忍她而诬陷,真是该死。”   “圣人,圣人,”徐昭仪拽着皇帝的裤腿,“圣人明鉴,张氏与皇子私会,妾说的句句属实,圣人若是不信,可以拷问承欢殿的宫人,还有昨夜…”   徐昭仪的话越发激怒皇帝,“冯力,冯力!”   “大家。”   “把这个贱人的嘴堵上,拖出去,拖出去。”皇帝甩手绝情道。   “喏。”冯力唤来几名宦官将徐昭仪拖出紫宸殿。   “圣人,圣人,妾说的句句属实啊,圣人。”然徐昭仪却紧咬着不放。   皇帝气的拿起了宫人端奉来的茶杯,将之重重砸在了木地板上。   地板凹陷了一块,茶杯也碎了一地,茶水溅射到了皇帝的云袜上。   冯力见状,赶忙命人收拾清理,“快快快,这要扎到了圣人,你们都是死罪。”   他又吩咐殿中省的尚衣局重新送来一双云袜,跪在皇帝榻前,为皇帝亲自更换,“圣人息怒,妇人不识大体,圣人莫要往心里去。”   “尚食局的早膳已经备好了,圣人可要传膳?”冯力小心翼翼的问道。   “朕没心情用膳,张贵妃呢?”皇帝问道。   “娘子在承欢殿,哪儿也没去。”冯力说道。   “走。”皇帝起身。   “圣人,张贵妃娘子来了。”内侍章韬光入内奏道。   张贵妃未等宣传便径直走入了紫宸殿,“听说,早上徐昭仪来过了。”   皇帝复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后,抬头问道张氏,“昨夜,朕喝醉后,你去见雍王了?”   张贵妃便笑道:“原来徐昭仪是来向圣人告密了。”   “我见过雍王吗?”张贵妃回头问道紫宸殿中的宫人与宦官。   只见她们纷纷摇头,皇帝皱眉,将宫人悉数轰了出去,待安静后才问道:“见没见,你心中难道不清楚吗?何须吓唬她人。”   “圣人信不信,圣人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吗?何须来吓臣妾呢?”张贵妃犟道。   “你…”皇帝哑然。   张贵妃又道:“妾是见了雍王,但妾不过是将那只竹笛还给了它的主人罢了,若是圣人觉得妾与雍王私通,那圣人就下诏废了妾,或者是杀了妾吧。”   皇帝将张贵妃抢入宫,本就理亏,也知道张氏不可能与雍王私通,于是将张贵妃搂入怀中,好声好气道:“吾当然相信娘子。”   “那徐昭仪呢?”张贵妃睚眦必报,“她诬陷的,可是圣人的亲儿子,私通这样的罪,足够杀头了吧。”   皇帝便将怒火全都转到了徐氏身上,“朕的内宫,竟为了争宠,诬陷内命妇与亲王私通。”   “来人。”皇帝唤道。   “大家。”冯力入内。   “昭仪徐氏,构陷贵妃与亲王,汝应该知道怎么做吧?”为哄张贵妃,皇帝狠心道。   “喏。”冯力领旨后退出。   “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皇帝搂着张贵妃说道。   张贵妃坐在皇帝怀中,用指尖轻轻划着皇帝的胸口。   皇帝握住她的手,就在酒醒后想要亲热一番时,“启禀圣人,右相求见。”内侍章韬光入内奏道。   被打断了兴致的皇帝,只得将张贵妃放下,“娘子先回承欢殿等候,一会儿吾便过来陪你用膳。”   被皇帝偏袒过后,张贵妃这次便没有再耍小性子,福身道:“妾在小厨房备了膳食,三郎可莫要忘了。”   皇帝点头,“宣右相进来。”   殿外,持笏等候的右相李甫比皇帝还年长两岁,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得到召见后,遂别笏弯腰,欲将脚下履脱出。   “哟,这不是咱们的顶梁柱,李右相吗?”却逢张贵妃走出,朝李甫阴阳怪气的说道。   “见过娘子。”面对张氏的狐媚,李甫只是低头行礼,不敢去看她那着装单薄而诱人的身体。   然张贵妃却对他不依不饶,“右相可是大唐的肱股之臣,你们怎么能让右相亲自脱靴呢?”她斥道宫人,“没规矩的东西。”   左右宦官连忙上前替李甫脱靴,李甫只能叉手谢道:“多谢贵妃娘子。”   张贵妃直勾勾的盯着胡须发白的李甫,“右相还真是老当益壮啊,为了大唐鞠躬尽瘁,如今一把年纪了,处理起政事来,仍是有条不紊。”   “这都是为人臣的本分。”李甫低头说道。   “今儿,右相又是来向圣人转告小秘密的吗?”张贵妃忽然凑拢,笑眯眯的问道。   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吓得李甫穿着云袜连连后退,李甫为相十几年,阅人无数,像张氏这样大胆又轻狂的内命妇,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娘子对下官是否…”   张氏却不理会他的解释,也不再继续挑逗,而是擦肩,向外走出,一边捂着嘴笑道:“小心秘密说多了,把自己的事也说漏了去哦。”   张贵妃走后,李甫恢复常态,回头望了一眼,眸中充满了敌意,“这个疯女人。”   左右宫人见之,也只是将头埋的低低的,谁也不敢招惹张贵妃。   戏弄过后,张贵妃也收起了笑意,带着左右宫人从紫宸殿离开,“老狐狸,迟早让你身败名裂。”   “小人看见冯监向徐昭仪的寝宫去了,圣人可是向娘子您,问起了昨夜的事?”宫人小声询问道。   “他倒是没有先行开口问,是吾自己说的。”张贵妃道。   “啊?”宫人震惊,“娘子…”   张贵妃随后又是一笑,“不试不知道,这一试,倒还真不得了,”她渐渐冷下眼色,“看来,圣人对雍王,还真是不一般呢。”   ——紫宸殿——   “臣李甫,叩见圣人。”李甫走上前跪伏道。   皇帝坐在榻上,一手倚着矮案,“卿有何事?”   “圣人气色似乎不好。”李甫没有先奏事,而是关心询问着皇帝的身体。   “内宫一些不足挂齿的事。”皇帝挥手道,“无关紧要。”   “圣人为大唐矜矜业业,如今已是太平盛世,圣人的御体才是最为紧要的。”李甫说道。   “吾无碍。”皇帝道。   李甫遂叩首,向皇帝奏道:“臣要弹劾刑部尚书卫坚,昨夜宫宴结束,太子与刑部尚书卫坚一同出宫,太子离去后,卫坚竟与边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明私下相会,并于长乐坊酒楼一夜未归,似在密谋策划,欲拥立太子为帝。”   “什么?”皇帝大惊。   “圣人,卫坚是太子妃卫氏母兄,身为内戚,本不应该与边将结交,然此次皇甫明受召归朝,卫坚竟在宴后暗中私会,若非密谋造反,何须偷入酒楼之中?”李甫道,“御史大夫王珙已派人围住,二人一同从酒楼出来,皇甫明还说自己为大唐效力,立下了无数功勋,圣人能在长安有今日的安宁,都是他的功劳。”李甫旋即拿出一份册子,“这是御史台今日的记录,为他二人言行。”   宦官转呈皇帝,皇帝看后为之震怒,李甫重重叩首道:“据臣所知,太子少保李长之与卫坚交情甚深,常于东宫私会,卫坚与皇甫明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证据确凿,望圣人明断。”   本就在气头上的皇帝,怒上加怒,他拍着桌子起身,“岂有此理!”   “来人啊。”皇帝唤道,“传旨禁卫军,将皇甫明与卫坚拿下。”   “喏。”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秋风赋(二十九)   一个时辰前   ——崇仁坊——   李忱从睡梦中醒来,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一向睡眠极浅的她,竟能在旅舍的宿房与一个相识并不算久的女子一同入眠, 且还睡的十分沉。   醒来时, 苏荷已经在镜台前梳妆了,自己的衣服上还存留着一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即使很淡,她依然能够闻出, 且不反感。   李忱呆看着苏荷,忽然脑海里闪过梦境,那是幼时关于母亲的记忆, 她趴在香软的榻上, 母亲就坐在镜台前梳妆,每当这个时候, 兄长早已等候在长安殿正殿向母亲问安,父亲下了早朝就会回来陪同她们用膳。   听到榻上的动静,苏荷放下耳坠紧张的走到李忱跟前, “又想起了往事?”   李忱松开手点头, 苏荷叹了一口气, “已经过去之事,就算能得到真相, 也不能让逝者转生, 你不要太过执念了,这对你没有好处。”   李忱再次点头, “谢谢你, 七娘, 这十一年来, 我从未沉睡过。”   苏荷回到镜台前,将耳坠戴上,“因为你将真相告诉了我,心中没有了被看破的恐惧,自然就能安稳入睡。”   由于卫坚之事牵扯到了东宫,皇帝答应张贵妃用膳之事便被抛之脑后。   “快!快!”   崇仁坊因在皇城东,故离尚书省十分近,临窗的街道响起了官兵的声音。   苏荷遂扶着李忱坐到轮车上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往下探去,发现是御史台的人与巡逻街道的金吾卫。   “这些是什么人?”苏荷问道。   秋风卷入窗内,吹拂着李忱散开的青丝,“长安巡使,御史台与金吾卫,为首的是御史大夫王珙。”李忱回道。   “弄出这般动静,这是要做什么?”苏荷又问。   只见李忱眉头轻皱,“能让御史与金吾卫同时出动,应该是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大员在城中犯事。”他忽然想起昨夜夜宴,诸镇节度使回朝,“最近长安不太平,七娘要减少出门的次数,万年县这边最好不要过来,若有事,我会去永平坊找你的。”   苏荷将李忱推到镜前,拿起桌上的木梳,“雍王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   卫坚与皇甫明被捕后,令大理寺与御史台同审,此消息一出,无疑是给原本就势危的东宫又增添了一道恐惧,也使得朝中人心惶惶。   ——太极宫·东宫——   东宫乱做一团,光天殿内,因为兄长被右相诬陷入狱,太子妃卫氏很是担心,“卫氏一族对大唐忠心耿耿,圣人却听信李甫的诬陷。”   太子李怏沉闷的坐在榻上,一手扶着额头,妻女的哭泣让他越发心烦。   “阿爷。”长宁郡主跪在太子膝前,“阿爷救救大舅吧,长宁再也不任性了,长宁可以嫁给胡人,但是不能没有大舅父。”   太子李怏也很是苦恼,深知李甫此举是在针对东宫,唯有长平王李淑十分镇定。   李怏经不过妻女的哭泣,于是起身,“莫怕…”   “阿爷,您不能去。”李淑阻止道。   “大郎,难道因为你不是我所生,就可以对你嫡舅一家坐视不理吗?”太子妃不满道,“卫氏一族倒下,对东宫没有半分好处。”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李淑说道,“舅父得罪了李甫,显然这是李甫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打击东宫,圣人对于东宫,从未有过信任,废太子恒一事,还不够警醒吗?”   “如今舅父只是入狱,还未定案,而此案本就是无中生有的诬陷,以舅父与皇甫将军的性子,是不可能招供的,御史台与大理寺审问不出什么证据,这就是最好的解救方法,然圣人多疑,如果阿爷此时入宫求情,反而会适得其反。”李淑又道,“越是这种时候,东宫便越不能自乱阵脚。”   卫氏心里也明白,然兄长入狱,李甫扣的罪名,关乎着全族安危,心中急切,让她乱了分寸。   “是妾思虑不周。”卫氏福身,带着长宁郡主离开了光天殿。   太子看着妻女离去的背影,心中很是自责,“寡人怎就如此窝囊呢。”   “阿爷。”李淑见太子妃离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太子问道长子。   “十三王叔早前就曾提醒过儿子,舅父卫坚生性张扬,对于李甫,丝毫不懂收敛,如今的时局,这种性格,迟早会害了东宫。”李淑说道。   “何意?”李怏不解。   “王叔说,若此案被右相党紧紧咬住不放,想要保全东宫与卫氏,唯有…”李淑跪地,“与卫氏脱离,再无瓜葛。”   “你是说…”李怏大惊,“让寡人与太子妃和离?”   “不,”李怏不愿,“她是寡人的结发妻子,这种时候,寡人若将她抛弃,那寡人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阿爷。”李淑劝道,“这种子虚乌有之事,李甫为何能够诬陷成功,全是因为圣人对东宫的不信任,他害怕像□□皇帝一样,失去民心,朝臣会拥立您,即使您没有任何反心,但您拥有人心,拥有谋反的能力,这就是您的罪,就像废太子一样。”   “圣人对百官劝谏,让您巡视朔方,与边将接触,本就心生不满,如今章相病故,还有谁能庇佑东宫呢?”李淑重重叩首,“望太子殿下,三思。”   太子怏抬头,他心中很是不愿,“为了保全东宫,这样的事,寡人也曾做过,然这一次,是寡人的结发之妻,若结发妻子都可以舍去,那天下人又会怎样看待东宫?除了此法,没有别的可行了吗?”   李淑摇头,“孩儿可以去问问十三叔,他应该有法子解救东宫现在的困境。”   “不可。”李怏挥手否决,“东宫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把十三牵扯进来。”   “阿爷,十三叔有整个清河崔氏在身后。”李淑说道,“况且翁翁对他…”   “那也不行。”李怏坚决否定道,“你不了解你翁翁的为人。”   “可是十三叔说过,朝中重臣几乎没有人会注意他,我小心谨慎些,定不会让他牵扯其中的。”李淑说道。   “我知道,你素来与你十三叔亲近,可你怎么知道他能救东宫,仅仅是靠聪慧?”李怏质疑道,在他眼里,十三郎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李淑害怕父亲多想,本不想向父亲提起十三叔在追查旧案的,“先前李甫与张国忠不和之策,就是王叔告诉我的,十三叔在追查十一年前太液池的旧案,因此对朝中重臣都有所了解,如果他都没有办法救东宫,那还有谁可以呢?”   “什么?”李怏大惊,他深知这件案子是皇帝的逆鳞,“当初他就曾问过我,我怕他触怒圣人,便奉劝他不要追查旧事,看来,他还是没有听我的话。”   “阿爷,请让儿出宫吧。”李淑说道。   李怏握拳捶向桌案,一种无力感袭遍全身,让他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寡人这个长兄做的,当真是无能啊。”   -------------------------------------   ——雍王府——   卫坚案发生后,李忱回到靖安坊雍王府闭门不出。   “郎君,已经入夜了,后院的门不用关吗?”文喜不解道,“外面世道如此混乱,两位重臣说入狱就入狱了。”   李忱放下笔,看着外面的月色,比十五夜更圆更亮,“一会儿会有贵客到访,你将他领到内院来。”   “什么贵客会走后门…”文喜忽然愣住,“喏。”   是夜,长平王李淑乔装打扮,跟随采买的宫人,于将要入夜时分出宫。   “郎君,长平王到了。”文喜将一身黑袍的李淑带入内院。   “王叔。”长平王又看了一眼文喜。   “文喜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话,长平王但说无妨。”李忱说道。   “王叔应该听闻了今日之事吧?”李淑问道。   “今日之事,显而易见,是李甫为抗衡东宫所为,李甫之所以处处针对东宫,是因立储时他曾反对过立忠王,一旦储君登基,李甫的下场可想而知。”李忱说道,“所以他才要先发制人。”   “翁翁是最讨厌结党营私的,开皇年间,曾下敕命,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往还,其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李淑说道,“这件事,对东宫的影响怕是会不小。”   李淑朝李忱跪下,“还望王叔搭救。”   “你应该知道,雍王府在朝并没有势力,崔裕一直以来都是中立,从不参与立储之事,自然也不会干预东宫。”李忱说道。   “可谋反之罪,祸及九族。”李淑道,“东宫若危,大唐就完了。”   “长平王想要救卫氏,还是东宫呢?”李忱问道。   “我…”李淑低下头陷入了犹豫。   李忱叹了一口气,“吾可以告诉你解救之法,但吾有一个请求。”   长平王听后,爬到李忱膝前,叉手道:“王叔请言。”   “崔相的女儿,长平王相识否?”李忱问道。   长平王点头,“崔相曾入崇文馆教授,说起来,崔相也算得上是我的老师,故与瑾舟相识。”   李忱遂俯下身,长平王也十分乖巧的凑上耳朵倾听。   ……   “可是王叔…”长平王眼里有些犹豫,对李忱提出的条件,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李忱随后直起腰身,不等他反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能救东宫与卫氏的,如今只有内侍监冯力,当初是他力保立忠王为储君的,东宫倒台,与他无益,圣人偏爱你,你可借入宫探望祖父的机会找到冯力,记住,不要以太子长子的身份入宫。”   “谢王叔提点。”李淑拜谢道。   ------------------------------------   天圣九年,右相李甫上奏弹劾卫坚,勾结边将皇甫明,图谋造反,又与李长之结党营私,皇帝震怒,下令抓捕入狱。   当初拥立太子李怏时,李甫曾反对,而皇帝身侧的太监冯力却是一直支持太子的,此番卫氏入狱,恐牵连东宫继而殃及池鱼,冯力便动用权势,力保卫坚与皇甫明,奏请皇帝,派遣亲信章韬光前去一同审理。   与卫坚一案等相关之人皆被押往大理寺牢狱中审问,在此期间,卫宅与皇甫宅皆被禁军团团围住,不许人出入。   ——大理寺·牢狱——   被扒去了公服与金带的卫坚与皇甫明以勾结谋反罪分别关押两地。   刚一入狱,因不肯招供,王珙便对其用起了刑罚,“汝若再不招供,就不是鞭罚这般简单了。”王珙提醒道。   一同审讯的还有御史中丞温冀,温冀是张国忠的人,也与东宫不和,审讯这一点,除了章韬光之外,两位御史与大理寺卿都是统一战线的。   被绑在木桩上的卫坚,已是伤痕累累,鲜血直流,却仍然嘴硬,“我对大唐,对圣人,从未有过二心,我何罪之有?”   “嘴硬,给我继续打!”王珙挑眉道。   卫坚忍受着皮肉之苦,恶狠狠的看着王珙,“你们这群李甫养的狗,大唐就是毁在了你们手中,迟早有一天你们会为世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死到临头还敢出言不逊!”卫坚的话激怒了王珙。   “大夫,鞭刑不痛不痒,卫坚是进士出身,圣人常夸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不如对他用妇人的拶刑,看他招不招。”温冀献策道。   “这恐怕不妥吧?”章韬光从中劝阻,“毕竟案子尚未查清,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卫尚书有官诰在身,动用刑罚已是不合礼法了。”   “汉书也有言: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章内侍,卫坚牵扯的可是谋逆案,非同小可,章内侍难道想包庇罪犯?”王珙侧头冷眼道。   “小人岂敢,倘若真是冤假错案,诸位官人今日在此伤了尚书,恐怕也是要担罪的吧,小人是在替诸位着想。”章韬光眯眼道。   “启禀中贵人,庆安酒楼的主人与昨夜送酒的酒博士已经带到。”章韬光带来的禁军奏道。   “与其在此僵持不下,不如问问酒楼的人,他们可都是本案最有力的证人。”章韬光笑眯眯道。   王珙与大理寺卿对看了一眼,罢了罢手,用刑的狱卒便停了手。   章韬光眯着双眼起身,“请。”   作者有话说:   李忱:“老婆给的安全感太棒了。”   苏荷:“滚!”   李忱的话,是让李淑以孙子的名义探望祖父,不要谈及任何朝政。   皇帝没有去陪张用膳,因为在他心里,权力最为重要,大于儿子大于妻妾。   历史上的韦坚案,发生在天宝五年的正月十五。 第44章 秋风赋(三十)   “昨夜刑部尚书卫坚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在酒楼私会, 是汝为之奉的酒,昨夜他二人私下究竟聊了些什么,汝要从实说来。”王珙问道跪在地上的奉酒博士。   牢狱中摆满了刑具, 酒博士畏惧, “此事关乎圣人安危,容不得半点作假。”章韬光添道。   酒博士看着章韬光, 叩首回道:“卫尚书与皇甫将军只是在月圆夜把酒言欢,二人边赏月边聊着家常, 之后又因坊门关闭,便在酒楼夜宿了下来,并没有涉及朝政之事。”   酒博士的话, 让王珙十分不满意, “卫坚与皇甫明图谋不轨,汝竟敢维护, 睁眼说瞎话,来人,给我用刑。”   酒博士听后连连叩首,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 望官人明鉴。”   “王大夫, 这位酒博士可是重要的证人,严刑逼供, 恐怕不妥吧?”章韬光道。   王珙素来瞧不起阉人, 只是碍于他是冯力的人,便客气了几分, “棍棒底下才能见真章, 否则又岂能证明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章韬光挑眉, 但也没有制止, “用刑!”王珙挥手道。   狱卒将他架起,开始严刑拷打,边打王珙边问,“说,昨夜卫坚与皇甫明到底说了什么。”   “小人…不敢欺瞒官人…啊!”   “大夫,他晕过去了。”狱卒道。   “泼醒,再问。”王珙道。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啊!啊!”   就这样,哀嚎声整整持续了一下午,即使换了数种刑法,最终也没能让酒博士改口,直到次日,大理寺牢狱传来了噩耗。   --------------------------------   两日后   由于冯力的插手,使李甫与王珙的诬陷落了空,没有证据,大理寺只能定案无罪,禁军也从卫宅与皇甫家撤离。   文喜将大理寺审讯的结果带回王府,高兴的奉承道:“郎君真是神算,仅用了一句话,便化解了卫氏与东宫的危险,如今大理寺的审判已经下了,卫坚与皇甫明并无谋反之意。”   李忱推着轮车在花园内修剪盆栽的枝叶,“别高兴的太早,就算冯力能够在证据上确保卫氏无罪,但却不能消除圣人的疑心。”   “郎君的意思是?”文喜大惊,“卫监与皇甫明还是要…”   “疑心,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利刃。”李忱将水瓢放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皇权,乃子不可争之物,触之必亡。”   --------------------------------------   ——平康坊·右相李甫宅——   定案之后,王珙气得拂袖离开了大理寺,并十分恐慌,害怕卫坚与皇甫明以及东宫日后会报复自己,于是赶到平康坊求助李甫。   “阿郎请王大夫入内。”仆从叉手道。   王珙脱下靴子走入屋内,“右相。”叉手道:“见过右相。”   李甫跪坐在棋盘前,向王珙招手,“来来来,陪老夫对弈一局。”   王珙哪儿还有心情下棋,但是李甫已经将棋盘都清出来了,他只好跪坐下,“右相,下官…”   “王大夫的棋可是圣人都称赞过的。”于是李甫拿了先行的黑子。   被打断的王珙只好挪过白子陪李甫下棋,“右相请。”   李甫思考着落子,开口道:“说吧。”   “此次卫坚案,本来有多人作证,可以将卫氏一族与太子党置之死地,甚至牵连到东宫,扳倒太子,可半路杀出了一个阉人,那阉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那上酒的酒博士到死都不肯招供,白白搭上了性命,还毁了我们的计划。”王珙十分气道。   李甫落下黑子,神色十分轻松,“王大夫以为,卫坚与皇甫明私会一案的结果,很是重要?”   “右相何意?”王珙疑惑不解,“御史台一直在找东宫的差错,这次抓到东宫内戚与边将私会,是扳倒太子的绝佳机会。”   “卫坚与皇甫明私会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没有证据证明他谋反,但皇帝疑心已生,真相,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李甫说道。   “右相的意思是,圣人不会相信大理寺定案的结果?”王珙道。   李甫点头,“即使没有证据证明东宫要造反,可是太子有造反的能力,这就是他的罪,大唐自开国以来,从父亲手里抢夺皇位的,还少么?”   “右相神机妙算,下官佩服。”王珙叉手道。   -----------------------------------   ——大明宫——   天圣九年,宫中传出消息,昭仪徐氏因争宠而构陷亲王与内命妇,被皇帝赐死,徐昭仪的死,使得徐氏一族陷入恐慌,纷纷请辞,之后,皇十七子李愉年幼,便交由东宫抚养。   徐昭仪之死几乎与卫坚案同时发生,由于卫坚案的影响太过重大,使得徐昭仪一事只在内廷议论了一番就此散去,连史官都不曾记载。   除了徐氏一族受到影响,皇子李愉受学回来后,因为找不到母亲而哭闹不止,朝野都在关注卫坚案与东宫,而没有人惋惜还不到三十岁的徐氏。   皇帝对徐氏的死,更是一丝怜悯都没有,他将罪妇所生的皇子送到东宫,亦是给东宫妃一个提醒。   皇帝将心思都放在了卫坚案上,失约了张贵妃,张贵妃便在承欢殿耍起了性子,正殿内的古玩玉器摔碎了一地。   太监频繁来报,皇帝无奈,只能撇下案子前往承欢殿。   “圣人为了几个外臣,连妾都可以不管不顾,可见圣人心中,妾连外臣都不如。”   皇帝命人出宫买来了张贵妃爱吃的点心,哄道:“那些外臣岂能与吾的寰儿相比,但是此事牵扯重大,关乎大唐的江山社稷,若真让奸人得逞,吾争权失力,今后还如何庇佑你呢。”他搂着张贵妃安抚,解释,“你这爱惹麻烦的性子,除了皇帝,还有谁能让你这般放纵呢。”   “天下还有谁敢与圣人争权?”张贵妃一副不懂朝政的样子,“若有,圣人杀了他不就好了吗,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   张贵妃的话,似乎提醒了皇帝,他大笑道:“娘子说得对,皇权是不允许被冒犯的。”   “启禀圣人。”冯力入内叉手道,“章韬光回来了。”   皇帝眼前一亮,“大理寺的审问已有结果了?”   冯力点头,“他带着画押的案供,想来是的。”   “让他进来。”皇帝挥手道。   章韬光入殿,跪伏道:“叩见圣人,娘子。”   “审问结果如何?”皇帝问道。   章韬光将主簿记录的审讯过程呈上,冯力接过转呈皇帝。   “御史大夫王珙与一众御史亲眼所见,刑部尚书卫坚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从庆安酒楼一同出来,经大理寺审问,卫坚与皇甫明拒不认罪,皇甫明于狱中撕袍陈血书证实清白。”章韬光又奉皇甫明血书。   张贵妃下意识捂住口鼻,“三郎…”   “好了好了,不用拿过来了。”皇帝挥手道。   “卫坚与皇甫明未曾招供,便又押入庆安酒楼的主人与伙计,但前夜与二人上酒的酒博士说卫坚与皇甫明临窗把酒言欢,只是在叙旧,所言,并未有涉及朝政之语。”章韬光继续说道,“御史大夫王珙怕酒博士编造与掩盖事实,便差狱卒对其严刑拷打,但得出的结果,仍与拷打前的一致,那酒博士至死也没有改口,因为卫坚案,而让无辜之人受刑而死,长安城中已经开始有人非议了,且王大夫还对卫坚与皇甫明都动用了鞭刑。”   章韬光的话是冯力所教,试图让皇帝明白王珙这样做是想要逼供,屈打成招,那么这件案子,便是一桩冤案,很显然,这是御史大夫与右相李甫的串通。   即便没有证据证实卫坚与皇甫明勾结谋反,然皇帝疑心已生,再难消下,他将案供放下,“不管怎么说,卫坚身为太子妃的兄长,与边将皇甫明结交,本就是朝廷的忌讳,如今私下见面,更是罪不容恕,皇甫明入朝后,推辞功勋赏赐,让朕诛杀右相,并向朕推荐卫坚,太子少保李长之辞去相位前也曾请求让卫坚为相,即使他没有反心,但他却有辅佐东宫称帝拜相的野心,朕绝不允许朝官有如此野心,传诏三省宰相,入阁见朕。”   “喏。”   皇帝起身,对张贵妃道:“吾去一趟紫宸殿,处理完这件案子就回来,吾向你保证,这次很快的。”   张贵妃也没有说什么,便福身道:“恭送圣人。”   皇帝召三省宰相于紫宸殿,目的只是为了训斥,后又命中书省起草制书。   经大理寺与御史台审问,卫坚谋逆一案查无实据,只得下令将其释放,就在众人以为松了一口气时,皇帝突然临朝,于宣政殿降下制书,责备刑部尚书卫坚诬陷宰相李甫,谋求高官厚禄,存有野心,将刑部尚书卫坚贬为缙云太守,又以河西节度使皇甫明以离间君臣之罪,贬为播川太守,太子少保李长之贬为宜春太守。   卫坚、皇甫明、李长之等太子党人被贬出京后,卫坚弟,将作少监卫岚与兵部员外郎卫直为其兄卫坚申冤,并至东宫请求太子李怏为其作证,太子惧,未应。   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将卫坚罢官,流放至岭南,与卫坚有关联的卫氏一族,按亲疏关系遭到革职或贬官,李甫又将此案扩大,使卫坚一案,牵连数十人之众。   东宫恐慌,太子怏连忙上表,以情义不睦之名请求与太子妃卫氏离绝,获允,太子外祖父卢明奕请辞,皇帝罢其相位,改任司农卿,自此后,东宫彻底失势。   作者有话说:   长平王心狠不狠,跟生长的环境有关,太子跟皇帝表面和睦,父慈子孝,都是太子为了自保。   这样的情况,东宫不与卫氏脱离关系,一家子人全都要完,皇帝是曾杀过儿子的,仅因为谗言。 第45章 秋风赋(三十一)   ——雍王府——   “李十二娘这些年一直在关中献艺, 所以结识了不少军士,每逢佳节时,禁军要守城, 无法归家, 李十二娘都会去军中献艺。”文喜将在北衙禁军中打听到的消息转告李忱,“除了禁军, 还有官府公廨,都喜欢请李十二娘出台献艺, 连教坊的名头都盖过了。”   “公孙大娘的爱徒,有此名气也不奇怪。”李忱说道,“有心之人, 若想成事, 便会做的滴水不漏,光是打探消息, 打探不出来什么,邢载也好,还是这个李十二娘, 以及长安城中一切有可疑之人, 都太多了, 事无巨细啊,等时候到了, 我亲自会一会他们。”   “郎君, 小人打探消息路过徐家时,徐家人传来了哭声, 而且举家搬离长安, 便多心入内问了几句, 才知道, 八月十六日,徐昭仪死了。”文喜说道。   “什么?”李忱愣住,“徐昭仪?”   “小人也觉得蹊跷,于是在东市问了一些出宫采买的中贵人,他们说徐昭仪说是被圣人亲自赐死的。”文喜又道。   “为什么?”李忱不解,因为徐昭仪是十七的生母,是生育了皇子的妃嫔。   “好像是因为徐昭仪诬陷张贵妃与外朝亲王有染,被张贵妃撞见,圣人一怒之下,赐死了徐氏。”文喜说道,“这件事与卫坚案几乎同时发生,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实情。”   “那十七呢?”李忱又问道。   “徐昭仪的事,是由内侍省秘密处置的,本身徐家在朝就没什么势力,所以就被东宫之事一笔带过了。”文喜回道。   “徐氏年轻,又因诞下皇子,曾经有过一段受宠的日子,如今她被张氏替代,生有争宠之心,可是她应该明白张氏如今的地位,她的死…”李忱挑眉,又有些自责,因为那是她最疼爱的弟弟的生母,“中秋夜,我就不该停留的。”   ---------------------------------   ——太极宫·东宫——   李愉被送入东宫后,太子李怏便将他安排在宜秋宫居住,并让良娣王氏照看,但知道生母恐遭不测的李愉便想找机会逃出东宫,被宫人阻拦后就一直躲在屋内不出来,整日哭泣不止。   “阿娘,阿娘,我要阿娘。”   “殿下,十七郎已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了,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这样下去,恐会出事的。”王良娣说道。   太子李怏站在宫外,传出一声声叹息,如今东宫失势,自己被迫与太子妃和离,又哪儿敢管内廷中的事,“哎,十七郎…”随后推门入内,慢慢靠近李愉。   “十七。”   原本抗拒任何人接近的李愉,起身一把抱住了太子,“阿兄,我要阿娘,阿娘…”   李怏颤抖的抬起手,抚摸着李愉的脑袋,“十七郎乖。”   “他们说我阿娘死了,所以才把我丢到阿兄这里来,”李愉抬起脑袋,不理解的问道,“阿爷为什么要杀我阿娘?”   太子李怏一时间无法做出解释,也不敢告诉李愉事情的真相,“很多事,都不像十七听到的那样。”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见到我阿娘了?”李愉问道,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不仅是生母,就连仙居殿伺候母亲的近侍也消失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十七…”   李愉一把推开兄长,“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真相,我讨厌你们。”   太子无奈,只能叹着气走出殿外,“大郎。”   “阿爷。”长平王上前。   “去请你十三叔来吧。”李怏说道,“十七的事,也只能你十三叔来了。”   ----------------------------   ——崇仁坊·宰相崔裕宅——   中秋夜宴的前夕,周王李恬便找到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向其禀明了自己的意思,并获得了皇帝的同意。   崔裕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言崔瑾舟刚及笄,尚需教导,将定亲之事推到天圣来年上元节后。   周王李恬答应,并表示无论多久自己都可以等,但十三皇子雍王李忱的婚事,会因为自己而耽搁,所以心中还是希望与崔家的婚事可以尽早,崔裕点头。   原本崔裕是瞒着女儿的,但没有想到周王李恬竟派周王友送来了一些王府内厨的点心,恰好被崔瑾舟的侍婢撞见。   眼见此事瞒不下去了,崔裕只好坦白,从小娇生惯养的崔瑾舟知道后,便在内院中耍起了性子。   砰!   啪!   “成婚这么大的事,阿爷连说都不与女儿说一声,就私下应了周王?”崔瑾舟将家里的古玩玉器砸了个遍。   喜好收藏的崔裕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碎成了渣子,很是心疼,连忙将几本古籍保护了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已及笄,也是该到出嫁的年龄了。”   “是啊,舟儿,那周王,前些日子你及笄礼时阿娘也见过了,一表人才,又是亲王,身份尊贵,他看上了你,并向圣人请求娶你做正妻,这是福分。”崔裕的夫人,郑氏也帮忙说话。   “我呸,嫁的人并非我心爱之人,这算哪门子福分?”崔瑾舟反驳道,“族中那么多叔父在朝为官,他们都有儿有女,为何不娶不嫁?偏要我。”   “周王看上的是你,又不是你那些族姊妹。”崔裕说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阿爷也知道不能儿戏,那为何又匆匆替我定下,不觉得草率吗?”崔瑾舟反问父亲,“还有阿娘,阿娘就看了那周王一眼,就觉得一表人才了?阿娘知道他什么呀,不就是皇子吗,皇子又怎么了,他又不是太子。”   “你!”崔裕赶忙上前捂住女儿的嘴,斥责道:“平日里是我给你宠坏了,竟如此口无遮拦。”   崔瑾舟掰开父亲的手,很是不悦道:“我说的是事实,周王看上的那是我吗?”   “明明他看上的是我的出身,是阿爷的相位,是清河崔氏和荥阳郑氏两大门第。”崔瑾舟虽足不出户,可对东市的说书以及朝野各种趣事十分感兴趣,常让侍婢出门探听。   崔裕叹了一口气,作为清河崔氏的嫡长,崔裕实际上是看不上周王的,奈何自己在朝为官,偏又时局动荡,“阿爷不是不知,可你的婚事总要有着落的,这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你又看不上。”   “那阿爷也不能就这样把我嫁给周王啊。”崔瑾舟说道,“如果你们非要我嫁,那还不如把我嫁给忱兄长呢。”   “胡闹!”崔裕轻斥道,“圣人已经给雍王指了一门婚事,如今雍王妃的人选已经定下,岂能轻易更改。”   “是啊,舟儿,你雍王兄长已经有正妻人选了,你就算嫁过去,也只能做妾室。”郑夫人劝道,“哪有女子放着好好的亲王元妃不做,要去做妾的。”   崔瑾舟揣起双手,不以为然,“让我嫁给周王做他的妃子,那我宁愿嫁入雍王府做阿兄的妾室。”   “你…”崔裕与妻子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这不是胡闹吗,清河崔氏的嫡长女,岂能与人为妾。”对于崔瑾舟宁做雍王妾,也不肯为周王妃的言语,郑夫人挑眉说道,“你就不怕京城中那些女眷笑话吗?”   “那又怎么了?”崔瑾舟回道,“我才不怕她们笑话呢,别看她们嫁的风光,可这都是表面,私下里,还不知道会躲在哪个地方偷哭呢,至少阿兄开怀大度,又待我极好,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人活的自在,不比这些表面虚荣好吗?”   “好像,是这个理…”崔裕逐渐被女儿说服。   郑夫人却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做妾,她一把扯过丈夫的耳朵,“好什么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做妾,这是生父能干出来的事?”   “阿娘~”崔瑾舟扯着母亲的衣袖。   郑夫人也颇为无奈,“光我们同意也没用,此事你应该你去问问你阿兄,看他答不答应。”   “好。”崔瑾舟简单的收拾了一下。   崔裕本想拦着,却被妻子阻止了,他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你明知道十三是不可能委屈他这个妹妹的,雍王府的婚事是降制御赐,自然也不可能退婚。”   “妾当然知道十三郎不会同意,但他一向疼爱瑾舟,若是他知道了此事,会坐视不理吗?”郑夫人有着自己的考量,“周王的意思,是请过了圣人的,所以夫君不好拒绝。”   崔裕知道妻子是在为自己打算,但他仍不同意妻子的做法,“现在时局如此紧张,右相处处针对东宫,皇子的处境比我们这些宰相好不到哪儿去,十三若插手此事,会与周王的交恶的。”   郑夫人叹气,“妾身何尝不知道,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周王是皇子,夫君不敢拒,但瑾舟那性子,夫君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想嫁,难道要硬逼着她嫁吗?”   “十三郎处境再不济,他也是圣人的儿子,是蓁蓁的儿子。”   崔裕挑眉,紧握着拳头,暗恨道:“若是没有当初之事,三娘怎会撒手人寰,我崔氏又岂会落的如此田地。”   “靠一个女人起来的门第,迟早会衰落的。”郑夫人提醒道,“崔氏与郑氏能屹立千年不倒,靠的可不是往皇帝的后宫塞女人进去。”她看着崔裕手里的书,“是夫君手中的书,是读书人的风骨。”   崔裕抱着手中的书,“如今朝中,尽是张李党人,哪还有文人风骨可言。”   “总会有的。”郑夫人安慰道,“妾倒是觉得,东宫太子怯懦无用,余下皇子各怀鬼胎,唯有雍王,能看出来有明君的影子,且不似表面一般仁义,这恰恰是帝王所需,仁可以驭心,狠可以摄人。”   “你能看出来,难道圣人看不出来吗?”崔裕说道,“可那又能怎样呢,当年的大皇子,仁孝聪慧,可仅是狩猎伤了半边脸就无缘储君之位,英年早逝,更何况十三还是残废之躯,坐立都要靠人搀扶。”   郑夫人对李忱的身体,也觉得很是惋惜,“罢了,咱们还是管好当下,怎么将这门亲事,委婉的推了吧。”   崔裕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南方,“不能得罪周王,崔家想退婚,就要看十三,有没有万全之法了。”   ----------------------------------   ——雍王府——   “郎君,长平王来了。”文喜入内道。   “长平王?”这次长平王李淑突然到访,这是她没有预料的,“让他进来。”   长平王李淑脱去乌靴踏入李忱的书房,文喜则把守在门外,将打开的门扇重新拉拢。   无聊之余,文喜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倚靠着红漆大柱擦拭自己的佩刀,手中一个没拿稳,擦拭的白布掉了下来,掉到了皮靴的筒口上。   文喜赶忙拾起,低头看时,发现门口摆放的两双靴子竟差不多长,“还是大王与长平郡王这些文人爱干净,不像护卫营里的武士,脱了靴子,就剩味儿了。”   “王叔。”书房内,李淑叉手道。   “你来找我,莫不是圣人把十七送到东宫去了?”李忱说道。   李淑点头,“原本东宫与卫氏的危机解除之后,太子殿下不想与太子妃和离,但卫舅父的两个弟弟知道卫舅父贬官后,向圣人诉冤,并想让太子殿下出来作证,圣人知道后大怒,将卫氏一族全部贬谪,就在昨日,宫中突然传来昭仪徐氏的死讯,昨日章韬光还把十七叔送到了东宫,说是圣人的意思,徐氏被废赐死,其子交由东宫抚养,太子殿下知道这是祖父想借徐氏敲打太子妃,但卫氏一族已经遭到严惩了,殿下念及旧情,本想就此作罢,但是太子妃却逼殿下上奏离绝,好让殿下与卫氏脱离关系,内侍省的人已经把太子妃的册、宝收回,今日一早,太子妃就被送出东宫了。”   “太子妃的打算是?”李忱问道。   “出家。”李淑道。   李忱再次叹了一口气,对于东宫的结果,她却并不意外,“卫氏三兄弟,加起来还不如太子妃一人,太子妃睿智,有她在,能帮到兄长不少,如今她不在了…”她停顿下,转而问道:“十七还好吗?”   李淑摇头,“自从十七叔来到东宫后就一直在哭,怎么都不肯吃东西,所以阿爷让李淑来找十三叔。”   “崔娘子,您不能入内。”门外传来了文喜的声音。   “让开!”崔瑾舟踏入书斋,“阿兄说过的,雍王府对我永远没有门禁。”   作者有话说:   宋以前,没有圣旨哈,规格最高的就是制书,其次是敕,诏,令。   所以诏书尾端经常能见到,奉敕如右,符到奉行。   苏荷很有军事才能,主场在后面战乱,其间会有小插曲。   李忱的喜欢明显一点,作为一个内敛的人。   咱这个,作者菌目前是把国号改成了北唐,所以此唐与历史上的唐无关(否则就必须得按历史走了。) 第46章 秋风赋(三十二)   就在崔瑾舟与文喜争执时, 书房的门忽然被拉开。   长平王李淑从屋内走了出来,长平郡王出现在雍王府,这让崔瑾舟感到十分意外, “长平王?”   “崔小娘子。”长平王作揖道, 随后穿上靴子又回头向屋内叉手,“李淑在东宫等候王叔。”   “你怎么会在我阿兄这里?”崔瑾舟问道。   长平王回身与崔瑾舟再次对视一眼, “我来找王叔是有一些宫中的琐事要谈。”   崔瑾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踏进了书房, 长平王便也从雍王府离去。   “阿兄,”崔瑾舟入内,匍匐在在李忱膝前, “阿兄, 阿兄~”拽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周王向阿爷提亲,说要娶我过门, 阿兄可要帮我。”   李忱猜到了崔瑾舟的来意,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不慌不忙的说道:“那你想阿兄如何帮你?”   崔瑾舟直起腰身, 眼里的焦急一扫而空, 笑嘻嘻道:“只要阿兄把我纳进雍王府, 那周王自然就没法娶了。”   “咳…”正喝茶的李忱,忽然被呛住, 她赶忙放下茶杯, 覆手重咳了几声,“你这是什么法子, 要我帮你, 就是纳你进王府?”   崔瑾舟点头, 并保证道:“阿兄放心, 我保证不会妨碍您和嫂嫂恩爱的。”   “胡闹,女子一生一嫁,你怎能将终身大事,如此儿戏处理。”李忱轻斥道。   “阿兄如今怎变得和阿爷一样了?”崔瑾舟撅起嘴,“阿兄又不是旁人,我想入王府,那定是思量过了的,难道阿兄真要让我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吗。”   崔瑾舟不认识周王,故而上次及笄礼并未将其认出,“周王的婚事,暂未听宫中提起。”   “那是因为阿爷让周王宽限了半年,等过完年,就要正式下聘了。”崔瑾舟说道。   “半年…”李忱摩挲着手背,“周王的事,阿兄会替你想办法处理,不过,这进雍王府为妾的事往后不许再提了。”   “阿兄难道是怕嫂嫂知道吗?”崔瑾舟趴在李忱的膝前,抬头盯着她问道。   “你呀,”李忱将崔瑾舟扶起,“你可是舅父的掌上明珠,是我的妹妹,岂能嫁与人做妾呢。”   “是妾还是妻,自然是要看我嫁的人是谁。”崔瑾舟说道,“像姑母她们那种,做了公卿正妻,却一点也不自在,有什么好呢。”   李忱抬头看着妹妹,问道:“瑾舟,你觉得长平王如何?”   “长平王?”崔瑾舟往门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他太古板了,跟他说话太累了…”她下意识的眨眼,指着门外,“阿兄该不会是想撮合瑾舟与那个呆子吧?”   “长平王可是太子的长子…”   “我不。”崔瑾舟道,“王府我都不想进,这要是进了东宫,岂不是更不自在了。”   “长平王与一般诸侯王不同,他哪里,或许有你想要的自在。”李忱说道,“他素来与我亲近,你若受了委屈,我也可帮你说话。”   “不同?”崔瑾舟疑惑,“瑾舟可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有时候他比先生还认死理,怎么也说不通的。”   听到崔瑾舟如此评价李淑,李忱笑了笑,“你呀,还真叫舅父给你宠坏了。”   此时已离开雍王府的李淑,正骑马走在启夏门大街上,他牵着缰绳,连打了几个喷嚏。   左右侍从还以为他是着凉了,“中秋已过,气候逐渐寒凉,郎君莫不是昨夜没睡好,着凉了,用不用小人去叫东宫药藏局的侍医?”   长平王摇头,“这点小事,用不着看医。”   ----------------------------------   崔瑾舟推着李忱从书斋走出,“如今时局紧张,周王的事,是圣人点了头的,你阿爷不好拒绝,因此我会替你想办法解决的,这段时间长安不太平,少出去走动,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阿兄说的不太平,是指东宫吧。”崔瑾舟道,“东宫现在自身都难保,阿兄为何还要撮合瑾舟和长平王?”   “东宫的危机只是一时的,圣人的顾虑消除后,自然会恢复平静。”李忱说道,“况且,圣人对长平王的疼爱,胜过诸子。”   “那这样说来,长平王也是极有可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崔瑾舟道,“那我就更不想嫁了,想当初姑母…”崔瑾舟口直心快,差些就说了出来,她闭上嘴,“阿兄,我…”   “哎。”李忱叹气,她回头看着妹妹,“如若不为你寻一门亲事,我怕周王会不肯死心。”   “阿兄。”崔瑾舟停下步子,绕到兄长跟前蹲下。   “怎么了?”李忱温柔的问道。   崔瑾舟抬头看着兄长,“如果阿兄插手周王与我的事,会对阿兄有影响吗?”   李忱这才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不会对阿兄有影响的。”   “可这件事,连阿爷都不敢直接拒绝。”崔瑾舟仍有些担忧。   幼时,因深得姑母的喜爱,崔瑾舟常出入宫中,因此‘’兄’妹二人关系极好。   “周王的母族是将门功勋出身,所以你阿爷才不好拒绝。”李忱道,“别担心这么多,只要你在家好好听舅父舅母的话,阿兄不会有事的。”   “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文喜驾来马车,在雍王府门前停下。   “走吧,正好我要去东宫,离崇仁坊不远,就先送你回去。”李忱说道。   “阿兄要去东宫?”崔瑾舟将李忱扶上马车。   “内廷出了点事,跟十七皇子李愉有关,他现在在太子那儿,太子劝不住,就让长平王来找我了。”李忱解释道。   “驾!”   “阿爷说中秋夜的案子牵连了很多人,如今这样的形势,阿兄还要去东宫吗?”崔瑾舟问道。   李忱靠在车内,“朝中的争斗无非是天子疑心所致,我这副身躯,又有谁会起疑呢,形势再复杂,那也是我的兄弟。”   崔瑾舟看着兄长,很想说些什么,可又怕给兄长带来灾祸,“现在这样也好,阿兄至少可以远离纷争,不用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今后有嫂嫂这样厉害的人在身边,也没有人敢对阿兄动手了。”   ------------------------------------   ——永平坊——   “我的天爷呀,”从西市采买回来的青袖连连震惊道,她将几包点心从油纸里倒出装盘,“娘子,咱们还是回九原去吧。”   “怎么,这就想家了?”苏荷吃着点心说道。   “不是。”青袖跪坐下,一脸的惊恐,“刚刚小奴去西市,听到他们都在议论前几日的中秋夜。”   “是关于卫坚案?”苏荷问道。   青袖点头,“他们说好多人被贬了,太子殿下怕受到牵连,竟然把太子妃给休了。”   苏荷被点心噎到,急忙喝了一口茶,顺了顺心口,她似并不震惊,反而在意料之中,“这的确是他们李家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抛妻弃子,这可不是头一回。”   “还有一事。”青袖又道,“几乎是和卫坚案同时发生的。”   “什么事?”   “圣人在大明宫赐死了一位妃嫔,还是诞育过皇子的妃嫔。”青袖道。   听到这儿,苏荷皱起眉头,“在这些帝王眼里,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女子的命都一样轻贱。”   “我偏不信这些,谁生来就是命贱,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明白,误国的是天子,而女子亦能救国。”   “内廷赐死的,好像是因为,那个妃嫔诬陷张贵妃和亲王有染。”青袖又道。   “什么?”苏荷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茶水溅到了青袖脸上。   青袖擦了擦脸,不解道:“娘子,您干嘛如此激动…”   “你是说这件事与卫坚案是同时发生的?”苏荷问道。   “是啊。”青袖点头,“那些人讨论的,说都是在中秋夜之后,十六日发生的事,不过现在外头议论的大多都是卫坚案,小奴也是在巷口经过时,听见两个老丈在唉声叹气的讨论。”   “我知道为什么了。”苏荷闭上眼。   “啊?”青袖呆愣住。   苏荷旋即颤笑了起来,“天家如此薄幸,不念半分旧情,我怎就偏偏入了呢。”   “啊?”似懂非懂的青袖,大瞪着双眼,“天家薄幸,娘子是觉得,雍王今后也会变得像圣人那样么?”   苏荷冷下眼,“她敢!”   ---------------------------------   李忱将崔瑾舟送回崇仁坊,离开崔宅时,在十字街哥舒撼已故妾室裴六娘宅的旁边见到有人摆棋,不过等车马靠近时,人群便已散去。   “看清了下棋的人?”李忱问道。   文喜摇头,“人太多了,摊主好像跟着人群走了,小人没来得及看清是不是戴假面的邢载。”   “罢了。”李忱摊手,“这人应该酷爱下棋,之后再会吧。”   “喏。”文喜跳上马车拾起缰绳,“郎君现在要去东宫么?”   “嗯。”李忱点头,“圣人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赐死其生母,但李愉那孩子很聪慧,即使没有亲眼所见,那些宫人也是骗不过他的。”   文喜觉得李愉可怜,便唉声叹气道:“十七皇子也是可怜。”   “生在这样的家中,又有谁不可怜呢。”李忱道。   天圣九年,徐昭仪被废赐死,十七皇子李愉交由东宫抚养,因生母变故,于东宫哭泣不止,太子久不能劝,命子至雍王府,雍王李忱动身前往东宫探望,李愉哭止,与太子诸子一同受学于东宫崇文馆。   作者有话说:   小细节   崔瑾舟每次与李忱单独说话都是蹲着的,这样会处于一个平视或者仰视的状态,其实也是一个内心细腻的人。   关于长平王,其实还有点小复杂。   唐代的确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女人不想屈服于世俗,追求平等,而成为道士,包括宗室,公主。    第47章 长恨歌(一)   两个月后   天圣九年冬, 十月初,岭南传来了卫坚的死讯,半月后, 宜春太守李长之在恐惧之下, 精神失常,未久, 服毒自尽。   进入冬日后,李忱就很少出门了, 大多时间她都是躲在雍王府东院的暖屋内。   屋外预备着一口装满水的大缸,每日早晨都有人来清理缸面上的结冰,以防起火, 屋内的北窗有毡布制成的暖帘, 可以阻挡从缝隙里吹入的寒风。   文喜脱下靴子,轻轻推开门, 只开到半个人宽,便侧着入了内,旋即又合上。   “郎君。”   屋内的榻前, 烧着一大盆炭火, 李忱裹着被褥卷缩在榻上看书。   文喜踩着用丝绒做成的地毯, 走到李忱跟前,“宜春传来了消息, 李长之服毒自尽了, 应该与卫坚的死有关。”   “快要到冬至了。”李忱说道,“按旧制, 冬至行德政, 会大赦天下, 只要非死刑与谋逆之罪, 流放岭南的罪人都能得到开释,他们的死,看来也是早有预谋的。”   “圣人对卫坚的死,并没有表态,只是厚葬了李长之。”文喜道。   “圣人对儿子的防备,就像是对政敌。”李忱道,“我朝所生之事,历代不能与之相比,有谁见过,堂堂储君,需要休妻来自保的。”   “此前就有杜良娣一事,杜氏家族只差族灭了。”文喜说道,“那个时候,杜良娣只是太子妾室,太子废良娣以求自保,就已经是骇人听闻,这次竟成了太子正妻,中宫未立,太子妃便是内外命妇之首,休妻,这也太荒唐了,不知道史官会如何记载这一件事。”   “你想办法告诉长平王,让他多多提醒太子殿下。”李忱吩咐道。   “这几桩事情下来,东宫都沦为笑柄了,怕是对太子殿下的打击不小。”文喜道。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李忱轻叹了一口气。   “大唐的太子,比皇帝更难做。”李忱道,“作为臣,有皇帝的压迫与猜忌,作为君,有臣子的排挤与迫害,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能为一个放弃,仍然要演出父慈子孝。”   “既然皇帝的疑心无法消除,东宫现在就只能隐忍。”李忱又道,“让长平王,做儿孙该做的事情,毕竟东宫现在的树敌,并不止李甫。”   “喏。”   文喜离开后,一阵寒风卷入屋内,李忱裹紧了身上的被褥,跪坐的双腿,已被包的严严实实,但即使是如此,冬日的寒气仍然侵蚀着她,那种如千万蚂蚁撕咬的疼痛,使她夜不能寐。   ----------------------------------   十一月中,临冬至,国之大典,于丹凤楼前大赦天下,皇帝亲临长安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于含元殿举行朝贺。   ——丹凤楼——   通事舍人手捧敕书,站在楼上高声念道:“天圣九载…”   御街上的行人纷纷裹上了厚实的棉袍,朝廷府库,陆陆续续按官阶大小的顺序给朝廷百官发放过冬的柴炭、衣服、粮食。   ——雍王府——   “大王,木炭使王瑞来了。”   天圣五年,朝廷设木炭使,掌京师百司炭薪供给,由京兆尹兼任。   李忱穿着一身厚厚的裘衣出来,膝盖上还盖着一床绒毛毯。   “咳咳。”   “大王怎么亲自出来了。”王瑞走上前,看着气色有些苍白的雍王。   “今年冬天的炭薪似乎来的晚了许多?”李忱看着院中摆放齐整的木炭说道。   王瑞点头,无奈的叹道:“京城权贵用炭的数量,远超府库存储,每日数以万计的消耗,下官是不管不知道,监管后,日日都在为此发愁,圣人又在冬至朝会上赏赐了许多大臣,府库供给不上,这些难题扔给了我们,下官只能等炭炉烧制出来后,按官员品级一个一个送了。”   “京兆尹辛苦。”李忱道。   “哦对了。”王瑞将一箱木炭抱到李忱跟前,“这是冬至朝贺上,西凉国进贡的木炭,共有百条,这是其中的十条。”   “贡炭?”李忱低头,每条木炭长一尺有余,呈青色。   “此炭坚硬如铁,西凉国称之为瑞炭进贡,燃烧时没有火焰,每一条都可烧十日之久,且散发的热度是普通木炭的十余倍。”王瑞向其解释道,“圣人赏赐了右相与河东节度使陆善各五,东宫十,雍王府十,其余的都给了承欢殿。”   “承欢殿…”李忱道抱着手炉挑眉道。   王瑞挥了挥手,有官吏呈上一件袍子,“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狐裘。”   “除了木炭之外,还有将作监制造的暖炉,以及口脂。”王瑞将赏赐一一呈上,“圣人对雍王十分的看重,有些东西,就连东宫也不曾有。”   李忱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不仅是今年,从她开府到现在,皇帝几乎每年都会差人送来过冬用的物事,暖房里那块价值连城的地毯,也是贡品。   冬至祭祀与大朝会,作为亲王,李忱无法参加,皇帝便差人将贡品送进了王府,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补偿。   “炭薪已经送到,下官要去下一家了,冬日严寒,请大王珍重。”王瑞叉手道。   “有劳王使。”李忱道。   看着王瑞离去的身影,李忱再次皱起了眉头,“这个王瑞…倒是与他兄长的做派不同。”   文喜好奇的盯着瑞炭,随后蹲下用手指弹了弹,听到清脆的声响后,惊讶道:“这东西真的是木炭么,好生奇特。”   李忱看着院子里的东西,指着狐裘与口脂道:“把这两件东西包好,送到永平坊去吧。”   文喜知道李忱的意思,起身问道:“这狐裘,您不自己留着么?”文喜觉得比起会武的雍王妃,体弱的雍王更需要这个。   李忱一边咳嗽一边裹紧了身上的裘衣,“留下这瑞炭即可。”   “小人出府,路过东市时听人议论说,长安首富王元宝明日会在曲江池与芙蓉园举办一个消寒会,邀请了整个长安的文人,还有李十二娘。”文喜说道,他看着李忱的腿,“小人想,那邢载既是有才,壮志未酬,或许会赴会。”   “消寒会…”李忱抱着手炉,“要怎样才能入?”   文喜摇头,“这个小人不知道,不过郎君若是有意,小人可以去打听,那王元宝虽有万贯家财,可终究是个商贾,料他也不敢阻您入内的。”   狂风从长安城上空呼啸而过,未闭紧的窗户被这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了震响,“明日,恐怕会下雪。”   “啊?”文喜擦了擦手,将价值千金的狐裘小心翼翼装好,准备送往永平坊,“若下雨,城中的路定然难走,郎君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并不是为了邢载与李十二娘,寻找线索犹如大海捞针,但我现在,已有眉目,却苦于没有证据,”不愿放过任何机会的李忱,摇了摇头,“长安的宴会多为官家所办,这种民间的盛事,错过了也是可惜的。”   “下雪…那小人去把王妃接进府中来?”文喜问道。   李忱没有回话,推着轮车转身离开了院子,文喜便伸长脖子道:“那小人去请了。”   “你若请得动,就请来吧。”李忱道。   “好嘞。”文喜带着狐裘与口脂出门上了马。   深冬的寒风极为刺骨,文喜穿过十字街进入永平坊时,脸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苏荷的宅门紧闭,一阵香味从屋内飘出,文喜闻着香味儿跳下马,敲了敲宅门。   屋中正在烤肉,青袖不情愿的起身去开门,发现是文喜后,回头说道:“娘子,是文喜。”   “天冷,开门让他进来吧。”苏荷说道。   文喜抱着一只大衣箱入内,“我说怎么老远就闻到了肉香,原来是娘子在屋内烤肉。”   即使关紧了门,宅内依旧极冷,但在朔方待久了的苏荷早已习惯了这种寒冷的气候。   “长安什么时候会下雪?”苏荷问道,“这个时候,九原都下了好几场雪了。”   “长安的雪,我也说不准,有时候下得早,有时候晚。”文喜回道,“不过郎君说,明天长安可能会下雪。”   “这是什么?”青袖注意到了他怀里的箱子,“雍王又给我们家娘子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确实是好东西。”文喜将箱子打开。   “哇。”青袖看后眼睛都瞪直了,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这毛色,这手感…一定很贵重吧。”   “这是贡品。”文喜说道。   苏荷撇了一眼,发现是一件纯白色的狐裘,“贡品怎么搬到我这儿来了,我这儿庙小,可无法放下这样贵重的东西。”   “是郎君让小人给娘子您的。”文喜道。   苏荷抬头,“相比于我这种习武之人,这东西,李忱更为需要吧,如今冬至日,她还好么?”   “郎君喝了您给的汤药,又用药浴浸身,比从前好了不少,也没有那般畏寒了。”文喜说道,“郎君说他冬日不出门,且府中不缺裘衣,所以让小人给您带来了。”说罢他又拿出一盒口脂,“长安气候干燥,用这个腊脂覆于唇上,便不会开裂了。”   苏荷摸了摸狐裘,“这般干净好看的衣物,她穿着,会比我合适得多。”   “五花马,千金裘,娘子,这些文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您现在可是都有了唉。”青袖惊叹道。   “这次她就只是让你来送东西的?”苏荷问道。   文喜摇头,“郎君让小人来请您到雍王府小住。”   “为何?”对于突然的邀请,苏荷有些不解。   “郎君没说,只让小人来请您。”文喜回道。   苏荷将箱子关上,“你走吧。”   苏荷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文喜只好凑近将声音压低,“其实是明日曲江池的消寒会,郎君想让您陪同着一起去,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是吗?”苏荷质疑道。   文喜连忙点头,“文喜跟了郎君这么久,还从没见过郎君对谁能这般上心的。”   “崔家的小娘子,也是雍王友这般以为的吗?”苏荷问道。   “呃…”文喜梗住,连忙解释道:“王妃,我家郎君只是将崔小娘子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   “你家郎君将崔娘子当做妹妹,可不知,崔娘子又视你家郎君为何?”   作者有话说:   口脂,也称腊脂,是唐代的唇膏哦,防开裂,皇帝会经常在冬天赏赐大臣这个。   文喜:“请叫我月老。”   李忱聪明,但没有上帝视角,长安人口那么多,像邢载这样可疑的人不再少数,作者只是挑重点的写,但主角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可疑人身上哦~ 第二卷 秋风词已完,卫坚案,对本文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案子,有因果关系存在,日后再揭晓。 第三卷 长恨歌,有多种含义,为此书最长一卷,涉及内容也会非常多。   剧情之后会写有几章日常生活中的互动,越往后面走,感情会越来越明显。   苏荷目前还不知道自己会喜欢女子,只是朦朦胧胧的。   李忱的话,心思不在情长,不过她的情意更加明显。(毕竟她还是很想娶苏荷的。) 第48章 长恨歌(二)   “原来王妃是吃崔家娘子的醋了。”文喜笑道。   “谁吃醋了。”苏荷转过身反驳道, “我与你家雍王…”   “请苏娘子放一万个心,以郎君的为人,既然认定了苏娘子便不会再更改, 若真要与舅家的崔小娘子有什么, 表亲之近,唾手可得, 也不会等到今日有婚约之后的。”文喜又道。   苏荷有口莫辩,那庭外吹来的风着实冷, 尽管屋内生有暖炉,眼下又被文喜这样一搅和,她便显得有些心慌意乱, 连忙将话题转开, “适才你说,曲江池的消寒会?”   “是, 明日的消寒会是长安富商举办的,花了重金将那曲江池与芙蓉园租下,还邀请了许多文人雅士赴会赏梅。”文喜解释道。   “既然是文人的宴会, 那要我去做何。”苏荷道, “我又不会吟诗作画。”   “郎君虽是读书人, 却不喜欢附庸风雅,去赴会也只是因为, 李十二娘会出席。”文喜解释道。   “又是为了…”苏荷挑眉。   “是, 也不全是。”文喜道,“郎君的心中, 还是想与苏娘子一起游园赏花的, 只是郎君与此事不善言辞, 所以才派小人过来。”   “李忱要是不善言辞, 那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会说话了。”苏荷说道。   “那得要看是与什么人说话。”文喜道,“娘子应该也能感受得到,郎君在您跟前表现出来的不同,我们这些外人可都看在眼里。”   旁边的青袖听了也连连点头,“雍王在我家娘子跟前,就像突然不慧了一样,让人怀疑九原县的案子,到底是谁破的。”   文喜与青袖,二人各自的仆从极力的撮合着两个本就有婚约的人。   苏荷撇过头,“你是谁家的丫头?”   青袖便埋头收拾起了炭炉,“娘子因婚约留在长安不能归家,我家郎君觉得有所亏欠,本该冬至就将您接入府一起过节的。”文喜又道,“三九,四九冰上走,明日若是下雪,曲江池当会结冰,我家郎君也是想请娘子一同赏雪。”   见苏荷不为所动,文喜想起了青袖之前与他说的话,“这次冬至朝会,西域进贡了几壶葡萄酒,郎君得了一壶,但郎君不能饮酒,所以…”   在文喜用尽各种办法后,苏荷终于答应前往雍王府,“看在酒的份上,我可以与你走一趟,至于住不住,全凭我心情。”   文喜连连点头,将那狐裘奉上,“外面天寒,娘子穿上这个吧。”   苏荷披上狐裘,嘱咐青袖将佩刀带上,主仆二人跟着文喜骑马出坊。   长安还未下雪,坊墙和地面,都是冻硬的黄土,因此纯白色的狐狸毛,在人群中间,很是耀眼。   长安县的行商,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它的价值,纷纷为其所吸引。   到达雍王府后,门仆因为青袖手中的横刀而阻拦,遭到文喜训斥,“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瞧瞧,苏娘子可是今后雍王府的主母。”   几个门仆都惊了,他们对视着不知所措,但文喜作为雍王友,是雍王的近侍,说的话自然错不了。   于是众人退散,“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苏娘子宽恕。”   苏荷之所以带着佩刀,是因明日的消寒会,这种民间盛事,少不了鱼龙混杂。   “郎君。”刚入回廊,就看见李忱推车轮车出来。   这次苏荷会跟着文喜过来,让李忱感到十分意外,不管是徐昭仪之死,还是太子妃被休,种种对女子的不公,都是皇家的作为,而以苏荷的性子,定然十分厌恶。   但不管如何,苏荷的到来让李忱很是开心,“你来了。”   经上次共眠一夜后,如今见面,便比以往自然了许多,苏荷轻轻点头,主动推起了她的轮车。   青袖与文喜都很识趣的没有再跟随,“我住哪儿啊?”青袖扭头问道。   “雍王府有座栽花的院子,上次苏娘子就是住在哪儿。”文喜道。   “什么?”青袖环顾着雍王府,“这么大的一个王府,你们竟然让我跟娘子住在种花的地方。”   “咳咳,”文喜轻轻咳嗽了几声,“那可不是普通的院子,原先是一座雅居,而那里面的花,有许多是从内廷搬出来的,为崔贵妃娘子生前所养,平时,都是郎君亲自照料,从不让外人进入。”   “反正今后,雍王府也是王妃的家,”文喜拉上青袖,“跟我来,我带你去沐浴。”   青袖楞了一下,“沐浴?”   “对啊。”文喜说道,“上次你带汤药到王府说的话,我家郎君一直记着呢。”   苏荷推着李忱,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当初入住的院子,上次她在得知李忱的真实身份时,难过了许久,可如今再听到皇室中传出的那些消息,她又觉得十分庆幸,她无法违抗关乎全族命运的诏书,但却能另一种身份获得新生,不至于变得像她们一样可怜无助。   冬日,只有梅花开得最盛,苏荷将她推进庭院,转身走到一株盆栽前,寒风袭来,暗香浮动。   李忱抬起手猛的咳嗽了几声,苏荷听见后,紧张的回到了她的身旁,将身上的狐裘脱下,盖到了李忱身上,“还好吗?”   那狐裘上还有苏荷身上的味道与尚未消散的温度。   从回廊到园中,她们之间的对话仅是这六个字,李忱流露于表的欢喜,以及苏荷的关怀,让二人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知道身份后的生硬与僵持。   “宫中的事情,你听说了吗?”李忱抬头问道。   苏荷回想着文喜的话,的确,李忱在自己跟前时,连说话都变了模样,没有那般伶牙俐齿,也没有了锋芒。   苏荷点头,“太子妃与徐氏,其中徐氏,我想应该与你有关吧。”   李忱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是。”   “我不理解,内廷女子的争风吃醋。”苏荷说道,“而且是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皇帝有那么多女人,就算是得宠,又能怎么样呢,得到的,只不过是欲望的一时兴起与新鲜感罢了,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有爱。”   “所以我无法理解,她们用性命争的,到底是什么?”苏荷听到这些消息,只有不理解的痛心。   “徐昭仪有子。”李忱说道,“曾得过圣人的宠爱,后来被张氏所替代,她们母子从此就被冷落了。”   “即便是争宠失利,但赐死,也未免太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了,难道在皇家眼里,妇人轻贱,命如蝼蚁,不需要时,就可以弃如敝屣,随意抹杀?”苏荷不满说道。   李忱摇头,“没有谁生来就是轻贱的,但是这世道,的确从来就没有过公平。”她知道苏荷为什么会如此气愤,“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他们能代表的,只是自己,我虽非完备之身,却有着自己的骨气,抛妻灭妻这样种的事,我做不到。”   “雍王说的好听,文人风骨,在生死之际不堪一击,等雍王深陷漩涡之中,又是否还会记得今日之言呢?”苏荷问道。   “我知道言语无法证明什么,但既然做出了选择,我心中的想法,就不会因为任何事与物而改变,我所认定的东西,一定是,至死方休。”李忱认真道。   苏荷低头看着李忱认真的模样,不由的起了疑惑,“你…”她睁着好奇的眼眸,“你一直以皇子的身份示人,可曾有过喜欢,可曾对谁动心,是男子,还是…”苏荷语塞,犹豫了片刻,盯着李忱的眼睛,丹唇微启,补全道:“女子?”   李忱推着轮车,走到梅树下,“世人习惯了墨守成规,世间也将万物都分以阴阳,包括人也是,乾坤不可颠倒,阴阳也无法分离,因而将一切有违秩序之事,视为悖论,无论是理法,还是礼法,它终究都是墨守成规之人所定,人生苦短,何必拘束于这种局限当中,活着,是顺心,与自在。”   虽然李忱读儒家诗书,但在某些方面,与苏荷的观点是一致的,在确定李忱心中的想法后,“那你对张贵妃,还有崔氏,也是有动心的存在。”苏荷道。   李忱听后,楞了一会儿,随后低头笑了笑,“以色看人,也太过肤浅了吧,若是只图好看,那这雍王府里有不少曾是仕女出身的宫人,她们曾是知书达理的官宦女子,以父罪入掖庭,温婉聪慧,娇俏动人,岂不都要成为我内院之人了?”   “谁知道呢。”苏荷轻描淡写道,“雍王的心思,谁又能看得透。”   李忱盯着苏荷,即使她们心里都明白,那种微妙的感觉,与当初已经不一样了,但谁也没有点破。   “情感,是很奇妙的东西,”李忱又道,“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当它来时,却怎么也挡不住。,不知不觉,就已深陷。”   苏荷思考着李忱的话,眼里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人为什么会被吸引呢,”随后抬头,伸手拂过头顶一枝梅花,“可能我就是一个肤浅的人吧。”   李忱的眼眸微动,“上次青袖送汤药到王府来,说你舅父那个宅子洗浴极为不便,冬天寒冷,雍王府中有个浴池,就在我的院后。”   “雍王好意,不过苏荷这次并没有带衣裳出门。”苏荷说道,“也不打算久住。”   “七娘若是不嫌弃,可先将就我的衣物,明日一早再派人去永平坊取。”李忱说道。   苏荷看着她热心的模样,“雍王如此热情,该不会是别有用心吧?”   “七娘误会了,那浴池建的巧妙,关上后,只能从内开门,况且,明日恐要雪落,天气愈加寒冷,浸泡药浴,可以驱寒。”李忱道。   苏荷听后福身,“那就,劳烦雍王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长恨歌(三)   ——雍王府·内院——   雍王府的内院不允男子入内, 因此能见到的,就只有几个宫人与侍婢,越往深处走, 则越僻静, 一间院子的屋顶飘出了青烟。   庭院里有一条青砖小路,左右种满了牡丹, 如今冬日,已呈凋零衰败之象。   浴房构造奇特, 共有三扇门,三扇门的位置分别开在首尾,形成一条曲折的通道。   第一扇门前挂有风铃, 当门开时, 风铃便会响动,要一直向右走到尽头才是第二扇门所在。   “你这浴房, 好生奇特,大唐的工匠也是了得。”苏荷惊叹道,“弯弯绕绕, 这要是送水, 岂不麻烦的很?”   李忱摇头, “从这间院子出去,旁边就是一座烧水的炉池, 与浴房的池子有通道相连, 不用人力输送,这是圣人命将作监改的, 与骊山的华清池一样, 不过…”李忱推着轮车入内, “这里面还另有玄机。”   第三扇门, 才是正门,且极为坚固,非能人力能破,正门后有一扇比人高出许多的屏风,潺潺流水之声从屏风后传来。   热水从铜荷叶上流出,旁边还有两只铜鹤屹立在水中,水雾笼罩着房间,池子挖于地下,用打磨光滑的石砖所铺,整个雍王府都很少见到台阶,在这里也不例外。   “至于其他的玄机,我以后再与你说。”说话间,李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浴房的北墙。   东侧有一张放衣物与歇息的坐榻,如今上面就放着李忱的衣物,被折叠的十分齐整,“那身衣裳是我没有穿过的,七娘可放心。”说完,她便推着轮车离开了浴房。   “等等。”苏荷突然叫住,“你就这样走了?”   李忱回过头,“第一扇门如果打开,上面的风铃会有声响,凭七娘的身手,是能够将衣物穿好的,你放心,我就在门外等候。”   “你在屏风外等吧。”苏荷说道,“我既敢与你在同一张榻上入眠,便是信得过你的为人。”然而,苏荷内心想的,却是因为屋外的寒风,不忍心李忱吹风受凉。   李忱呆滞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离开,她推着车在正门后守着,二人隔着屏风相互看了一眼后,李忱便背转过身,从袖中拿出那把短剑细细擦拭。   苏荷轻呼了一口气,开始宽衣解带,如青袖所言的那样,舅父的那座小宅子,洗漱极为不方便,而长安的浴肆,又多为男子去的场所。   当时,青袖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对于李忱的贴心,苏荷很是受用。   狐裘与贴身的衣物被摆放在了一块,池中飘出的水雾缠绕着□□的玉体,苏荷弯下腰试了试水温,随后缓缓步入池中,在屏风后背坐下。   房间里只有二人,安静的,能听清一切,包括解下衣裳与入水的声音。   听到入水声后,李忱擦剑的动作变得迟缓了起来。   苏荷坐在热池中,池面上的花瓣,时而粘到她白皙的肌肤上,热水将寒冷的身子逐渐泡暖,池边放着一张几寸高的茶几,上面放着一只青莲铜炉,檀香从炉中缓缓飘出,与雾气缠绕在一起,让她渐渐放松了下来。   “秋入长安,如今都已是冬至,年关将近了。”泡了许久,苏荷仰头睁眼说道,“也不知阿爷与兄长们如何了。”   “七娘既然想家,为何不回九原?”李忱问道,“长安时局动荡,随时都可能卷入漩涡中。”   “我倒是想回去呢。”苏荷道,“可某位父亲,’爱子深切’,提醒说,夫妻本是一体,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李忱回过头,从屏风的糊纸上,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浴池里的春光,她下意识将视线挪开,“圣人不让你离开?”   “是啊。”苏荷说道,“长安的确是繁华,可这样的繁华,实在没有留恋之处,奈何,谁让妾身知道了雍王您的秘密呢。”   但苏荷心中其实很明白,皇帝让她留在长安,并赐宅居住,并非是出自喜爱,北衙禁军,皆为大唐精锐,没有人能够逃得出去,所以皇帝的目的,也并非单单是想让苏荷保护李忱。   李忱听明白后,深深皱起了眉头,“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铜炉里的檀香即将烧尽,池中的干花瓣也被泡得发软,苏从浴池中坐起,池水顺着雪白的肌肤往下滑落,她将胸前起伏处沾粘的花瓣摘下,飞舞着落回了池中。   因为常年习武,所以苏荷白皙的胳膊上与腿上,都有着十分明显的线条,但并不显粗狂,还有那紧实的腰腹。   苏荷赤.裸着身躯走到坐榻前,赤足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传到了李忱的耳畔,在这种雾气缭绕的环境中,一步一步,牵动着那颗跳动地越发紧凑的心。   “雍王还是先专心自己,与那桩案子吧。”苏荷弯下腰,伸手时,却犹豫了良久,她未曾穿过旁人的衣裳,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婢也不曾,但最后还是将那件折叠齐整的衣服拿起。   圆领单衣与袍服都是崭新的,洗过晾晒之后,还用特殊的香熏过,所以衣服上的味道十分好闻。   坐榻旁侧就是镜台,苏荷换上了新的衣物,站在铜镜前比对。   李忱的袍服穿在她身上稍稍有些长了,不过圆领袍的窄袖,本就会稍长于手臂,只是这件袍子,似乎与李忱常穿的不同,并非出自尚服局之物。   披上外袍,苏荷从屏风内走出,沐浴过后,她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药浴起了作用,身体也开始逐渐发热。   李忱抬头看着她,这件杏色的圆领袍,似乎极为衬身,让人看着,焕然一新。   苏荷走上前将她推出浴房,一阵寒风袭来,她竟不觉得冷,沐浴过后,连心情都变好了。   “府中备了晚膳。”李忱说道。   “酒呢?”苏荷问道。   李忱楞了一下,而后笑道:“府中近日得了一壶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二人从院中出来,青袖早早就等候着了,见到苏荷后,走上前打量了一番,“娘子身上这件袍服,穿着都不像是娘子了。”   李忱的衣物除了公服与朝服外,都偏素色,显得极为安静,这与苏荷的性子截然不同。   用膳时,苏荷的第二次入府,与她沐浴出来后的着装引起了雍王府侍婢们的议论。   “大王那件新袍服可是孝真公主送的,怎会在她的身上?”宫人们凑在庭院里举手论足道。   “明明记得是大王要沐浴,才差我们将它拿出的。”   “大王跟她一起进了浴房吗?”   “对,而且还是同时出来的。”   “天呐,该不会真的是大王…”   “上次就觉得不对劲,这次连侍女都带过来了,看来是要留在雍王府了。”   “可是圣人不是已经给大王指婚了,新妇尚未过门,府中就先养着妾室了,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这有什么,咱们大王可是亲王,雍王府的主君,纳几个妾室是理所当然的。”   “聚在一起嚷嚷什么!”陈长史见她们聚集,于是走过来训斥道,“不要以为大王和善,你们就能如此放纵。”   有胆大的侍婢抬头问道:“陈长史,那位陪大王用膳的娘子…”   “什么那位。”陈长史打断道,“她是你们日后要侍奉的主母,雍王妃苏娘子。”   “什么?”侍婢们纷纷震惊,但也不敢当着陈长史的面说出质疑。   “今夜苏娘子要留宿,好生伺候,莫要出了差池。”长史扔下话便转身走了。   几个侍婢边走边议论,“还以为由太子做主的,定会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没有想到是个如此普通的女子。”   “太子殿下之所以亲近咱们大王,还不是因为大王不会跟他争夺储君之位,以为他真安好心呢。”   “不过,我听说太原苏氏是将门。”   “将门又如何,况且咱们雍王府也不需要打打杀杀,大王身边有王友在,难道还用女子保护不成。”   “诸位阿姊难道忘了,前不久长乐坊出了一件震惊长安的事。”人群最后面一位十五六岁的侍婢开口道。   “不就是太子妃,不对,现在应该叫前太子妃,兄长卫坚与…”   “不是。”她摇头否定,“是雍王府将来的王妃,与河东节度使陆善之子陆二郎那件事。”   众人驻足回首,满眼疑惑,又充满了好奇,“什么时候的事?”   “王妃与陆二郎?”   她愣定住,轻叹道:“好吧,看来阿姊们并不知道。”   “十一娘可是王府内院,唯一能够进入书斋,伺候大王,还能自由出入府邸的,外面那些事情,我们怎会全都知晓呢。”有人羡慕着说道。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因此向她们描述的,是经过了多次传言,不断添油加醋的一半事实。   “天呐,陆善将军的次子,听闻是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苏娘子竟能徒手打倒,还将他按在地上,这得多大的力气啊?”   众人被这老虎的形象吓得纷纷退到了一边,连之前的闲话都有些懊悔说出了。   “陆二郎都打不过,那我们岂不是…”想到惨状,纷纷摇起了头,“难怪大王对她这般好,连公主送的袍子都给了她。”   用过晚膳后,苏荷推着李忱到后院散步,却发现那些原先不善的侍婢见了她,就像见到怪物一样跑开了。   苏荷不解,低头看着轮车上的李忱,“你府上这些下人,今日是怎么了,怎见了我就跑,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人不成。”   李忱听到苏荷的疑惑之语后,忍不住的笑了笑,“或许她们是仰慕你,所以害羞的跑了。”   “仰慕?”苏荷停下,“那你笑什么。”挑眉问道。   李忱便抬手捂住嘴唇咳了咳,“长乐坊那件事…”她又笑了笑,“可是一传十,十传百,越发离奇了呢。”   “不会吧?”苏荷愣住,她倒是没有在意过,动手前,也没有去想后果,自己在长安最有名的一座酒坊中打了人,日后会被传的家喻户晓。   “陆庆绪天生神力,但仰仗家中权势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你知道,长安的百姓把陆庆绪比做什么吗?”李忱问道。   “什么?”   “恶虎。”李忱回道,“所以她们仰慕的是打虎英雄。”   苏荷看着她的模样,说道:“雍王这话,妾怎么听着,有些不信呢?”   作者有话说:   李忱:“澡堂子都一起进了,共浴还会远吗?”   苏荷:“雍王怎么不说,都同塌而眠了,离滚床单还会远吗?”   李忱:“对哦。”   苏荷:“滚!”   苏荷只是长相,相对于崔瑾舟这种普通了一点,人无完人嘛。 第50章 长恨歌(四)   随着入夜, 长安城的风变得肆意与狂躁了起来,巍峨的宫殿屹立于狂风之中不倒,唯有那阁楼间撑开的窗户被风吹落, 在怒号下, 一开一合的发着巨响。   长安城的每一座建筑,都有共同的特色, 一块块木头,在工匠手中, 成为了神来之笔,斗拱所支撑的屋顶出檐,深厚而陡峭, 组成的阁楼与宫殿, 庄严、宏伟,令望者生畏, 心中澎湃。   静安坊寺院,宝塔的檐角下悬挂着驱邪的风铎,风吹玉振, 叮当作响。   青袖走到窗口, 看着那高耸的宝塔, 火光闪烁,仿佛玉振之声就在耳畔, 她将窗户紧紧锁住, 又回头将卷灭的烛灯重新点亮。   苏荷便提醒她道:“屋里生了暖炉,要开一扇窗的。”   “可外面的风太大了。”青袖抱怨道, “那窗户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扇的奴耳朵都疼了。”   苏荷将暖炉里的木炭添足了, 走到窗前, 将扣锁打开,推开窗子往外瞧了瞧,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娘子,奴就说吧。”青袖扭头说道,“外边儿的风比前几日都要大。”   “下雪了。”苏荷看着夜空中飘落的白色点点说道。   狂风将几片雪花吹入窗内,在触到苏荷的一瞬间消融。   青袖好奇的起身上前,漫天的雪花散落在庭院中,伴着风,翩翩起舞。   “真的耶。”青袖不再抱怨风大与寒冷,“奴竟然在长安看到了初雪。”   苏荷伸出手,一片两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上,冰冰的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九原的雪看多了,竟对这长安雪,开始有所期盼。”   “可是雪还是雪啊。”青袖说道,“就算娘子到了长安,可是天上下的雪还是一样的。”   苏荷摇头,她看着夜空中起舞的雪花,“长安的雪,不一样。”   “今夕何夕兮。”   院外忽然响起了琴声,与雪夜中的风啸为伴,悠扬深远。   青袖趴在窗户上,静静聆听,“这琴声,是雍王弹的吗?”   “搴舟中流。”   苏荷坐回暖炉旁,轻轻点头,“深夜敢在王府内弹奏,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真好听。”青袖歪头撑着小脸蛋,“这雪,真美啊。”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   ——万年县·孝真公主宅——   公主宅的雪夜里,少年挑灯看剑,风与剑气融为一体,轻轻一斩,那飘落的雪花便化作两瓣,举起酒壶豪饮一杯,借着微醺之意,快步回身挑剑。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而庭院的台阶上,有女子在为他抚琴伴奏。   琴声贴合着身法,如游龙,戏于人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锋利的剑刺向覆有积雪的灌木,雪花与那常青叶掉落交杂在了一起。   狂风将长廊内摇曳的烛灯拂灭,仅剩下院中一盏石灯还亮着。   石柱灯的光,映着锐利的剑,寒芒滑过剑脊,折射出的光影从抚琴人身上略过。   酒壶从舞剑之人的手中掉落,剑锋直刺灯芯,将那石灯挑灭。   使整个庭院都暗淡了下来,此刻,雪,是白色的,而人,却成为了一道黑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按下琴弦,“怎么把灯挑了?”   宝剑入鞘,少年弯腰从地上拾起酒壶,“刺眼。”   抚琴人将琴放置在一旁,起身拂去了身上的飘雪。   “长平王大半夜跑到我这来,若是被兄长知道了,我可真不知要如何解释。”孝真公主说道。   “姑母。”黑夜中,长平王抬着头,眸中似有流光。   “好了好了。”而孝真公主的眼神里则充满了宠溺,她语重心长的说道:“东宫的处境只是暂时的,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怯懦,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大唐今后还能倚靠谁。”   “十三叔…让我娶崔相的女儿。”长平王犹豫的说道。   二人四目相对,漫天的雪还在下着,黑夜之中,他的眼神再无闪躲,孝真公主楞了片刻,“十三郎一向心思缜密,他不会平白无故予人指婚,那可是他的妹妹。”   孝真公主转过身,轻轻拽着手,“我想,他与我一样,将大唐的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   “可我根本就不想娶崔氏女。”长平王说道,“我想她也一定和我一样,不想嫁给我。”   “小家伙。”孝真公主回过头,走上前将长平王身上的积雪轻轻拂去,而后抱起琴,“皇室中的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也不一定要有事实。”   长平王眨了眨眼,他盯着孝真公主的身影,踌躇不定,“可是…”   “只要能得其利,最后达到圆满,名份这种东西,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孝真公主又道。   “但它在我眼里,并不是我想要的圆满。”长平王看着孝真公主,“既然姑母有这般说辞,那您和先姑父…”   “亦不过是各取所需。”孝真公主说道,“他求功名利禄,我求自在。”   “可我什么也不求,我只…”长平王近前一步。   “淑儿。”孝真公主打断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定,不要让情感成为你的软肋。”   “这条道路上,你不会是一个人,姑母会帮你的。”孝真公主又道,抱琴欲离。   “姑母。”长平王上前,可伸出的手仅仅是与孝真公主的披帛擦过,他未能将之拦下,亦或是没有这份勇气,“姑母无非是想说,让李淑在情爱与权力之间做出选择,难道,我不能都要吗?”   “都要?”孝真公主转过身,抬头看着自己的侄儿,“等你什么时候有了足够的力量,你再来说这种话吧。”   ----------------------------------   ——雍王府——   琴声停止后,苏荷推开房门,迎着寒风,踏雪寻梅。   见李忱的屋里还亮着灯,苏荷便走上台阶,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屋内响起了警惕声。   “我,苏荷。”苏荷回道。   “门未上锁,我行动不便,七娘请进来吧。”李忱道。   苏荷推门入内,发现李忱半夜还在练字,书桌上还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字帖。   “你一个人要修习这么多书法吗?”苏荷说道。   “哦,闲来无聊,随便写写的。”李忱回道。   “随便写写?”苏荷拿起几张写满了大字的宣纸,“雍王这字,可不像是随便呢,这么多名帖,若是仿人字迹,都能做到以假乱真吧。”   李忱覆手轻轻咳嗽了几声,“我不像你们,我无法练习骑射,便只能终日呆在书房中,唯有书画,可以解闷。”   越缺失越渴望,苏荷自然明白李忱所思,“术业有专攻,也并非要做到文武双全,才能称为英才。”   “这是谁的字,齐整有力。”苏荷拿起一张贴又问道。   “是欧阳询的真书。”李忱看了一眼后回道。   “真书?”   “就是楷书,”李忱解释道,“楷者,法也,式也,模也。”她将笔放下,找了一本字帖递给苏荷,“不管想要练什么样的字体,都要先从楷书起,将基础扎牢,方能有所进步,观赏越好的书法,越能看出自己的不足。”   “虞世南、欧阳询…”苏荷拿的,都是名家的真迹,此外桌上还有许多当世名帖,颜真卿,张旭,“可是我都不懂呢。”   随后,苏荷看中了张旭的草书,“这些楷书都太过刻板,我看,这个比较好,行云流水,无拘无束。”   李忱见后,并不意外的笑了笑道:“这是张颠张长史的草书,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更睹邓林花落朝,狂风乱搅何飘飘。”   “不过呢,”李忱将苏荷手里的帖子放下,“要想修习其他书法,先得把基本功学好。”   她摊开一张全新的宣纸,用镇尺压平,“七娘若是不嫌弃老师技拙,我可以教你书法。”   “还是算了吧,我怕你嫌我这握剑的手蠢笨。”苏荷说道。   “岂会。”说罢,李忱握起苏荷手,将笔塞到了她手中。   不经意的触碰间,李忱忽然有了意识,她便缩回了手,结巴道:“写…写吧。”   苏荷握着笔,犹豫的写出了几个字,苏荷也是读过书的,只不过她读的大多都是兵书,也几乎很少写字。   于是纸上出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大黑字,既无形,也无骨,写完后,苏荷还警告李忱道:“不许笑话我。”   “你扶我站起来吧。”李忱道。   苏荷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从李忱的话讲她从轮车上扶起。   “来,我教你。”李忱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她忽然握住苏荷握笔的手,又稍稍调整了她握笔的方式,“笔正,字才能正。”   一边落笔,一边在苏荷耳畔细细叮嘱,“字,其实能够看懂就好了,就像你上次跟我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不必过于追求完美,”   “其他的可以不练,但是自己名字,却不能不写好。”李忱又道。   李忱就站在自己身后,环握着自己的手,耳畔传来的声音无比的温柔,二人贴得很近,仿佛都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不知为何,苏荷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琴声停止后,苏荷鬼使神差的来到李忱的屋中,继而又在这里学起了书法,二人还靠得如此近,连心跳都不由的加快了。   “笔不要握太紧。”直到李忱开口提醒,苏荷方才回过神。   “你的老师,教人书法,都是如此教的?”苏荷问道,“还是你曾这样教过崔氏?”   李忱愣住,她撑着身体缓缓坐下,“不曾,我幼时的书法,是母亲所教,后来跟颜先生学,之后圣人又让帝师褚宏度之子,一代书画家褚廷桧做了我的老师,如今是雍王府的王傅,瑾舟学字,也只是找我要贴。”   苏荷低头看着宣纸上的字,的确是比自己写的要好看了不少,“若是男子这样做,可视为轻浮了。”   “啊…”李忱看着苏荷,“我别无他念,只是…”   “好了,我知道是我字丑,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才这样做的。”苏荷说道,“明天你不是还要去参加消寒会吗,早些休息吧。”遂从书桌前离开,二人的距离也由此拉远。   “字帖…”李忱拿起字帖。   “放你这儿吧。”苏荷推开门,回头说道,“反正它又不会跑。”   作者有话说:   风铎:风铃   其实我觉得汉唐的宫城都很壮阔,一眼望过去,会感到震撼,唐朝的大朝会在含元殿,万国朝含元,那个时候是真正的巅峰了。   故宫与之相比,还是稍微小气了一些的。 第51章 长恨歌(五)   ——东宫——   李长之的死讯从宜春传来时, 太子李怏几度晕厥,朝中权贵,莫过张李, 而这二人皆为东宫敌对, 前有张国忠因记恨,而排挤东宫属官, 迫使太子怏的谋士李必辞官归隐,后李甫借良娣杜氏一案剪除东宫党羽, 如今又因卫坚案而失去了太子妃与卫氏这支重要的臂膀。   李怏只觉得东宫的天将要塌下来了一般,踌躇不安,食不知味, 整日唉声叹气, 夜不能寐,即使心里痛苦, 可在宫中却依旧要装作孝子,每日准时晨昏定省。   “殿下。”一名相貌极为丑陋的东宫宦官端来了一碗羹汤,“天寒, 冬至朝会之后, 殿下都好几天没合眼了。”   “是进忠啊。”李怏按着额头。   林进忠将羹汤奉上, “这是王良娣亲手为殿下熬煮的。”   听到是王良娣,李怏这才端起羹汤, 可又因为太烫, 而不小心弄到了手,“厮…”   “哎哟。”林进忠见后, 赶忙上前, 跪伏在太子跟前将滚烫的汤碗挪开, “小人该死。”   “寡人没事。”太子收回手说道, “进忠不必这般担忧。”   “小人知道因为卫坚案,殿下十分担忧东宫的未来。”林进忠顺势道,“如今整个东宫都倚靠着殿下,如果殿下一直这样消沉,那东宫真的就…”   李怏当然明白,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他都毫无还手之力,父亲的做法,更深深打击了他的内心,就像废太子恒的处境,让他看不到任何光明。   “寡人知道。”李怏扶额,“就算是为了那几个孩子,寡人也绝不会倒下。”   林进忠叉手,“殿下,承恩殿王良娣哪儿…”   “寡人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李怏说道,“你去带句话,让王良娣早些歇息。”   “喏。”林进忠叉手,“小人告退。”   林进忠离开后,踏雪来到承恩殿,自太子妃卫氏被废,王良娣获得独宠,便从命妇院搬到了承恩殿中居住。   “娘子。”林进忠入殿叉手。   王良娣育有两子,次子李溪受封南阳郡王,与第四子李潮尚不满十岁,“殿下呢?”   林进忠摇头,“殿下还是和之前一样。”   王良娣侧躺在胡椅上,摩挲着衣袖暗暗思考,说道:“长平王去了孝真公主哪儿,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   “如今东宫危机四伏,殿下又十分依赖长平王,如果长平王在此时出了事,那么东宫上下,谁都无法逃脱,日后的危机,谁也不知道。”林进忠提醒道,“长平王自幼丧母,殿下与孝真公主善,可以说长平王是孝真公主抚育大的,这种事情,谁会信呢。”   “但李淑毕竟将至成年娶亲的年纪,你见过有侄儿常往姑母住处跑的吗?”王良娣道,“我就不信她们什么也没有,这可是有违人伦,悖逆之事。”   林进忠叹了一口气,“李甫与张国忠正得权势,东宫已无力抗衡,如今全凭圣人对长平王的喜爱,在此之间,长平王不能有事,娘子请耐心等候吧,只要熬过了这阵时间,东宫撑过去,殿下登得大宝,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当务之急,是殿下那里,”林进忠抬头看着王良娣,“娘子要多多上心,因为卫坚案,殿下意志消沉,这是得宠,最好的时候。”   ---------------------------------   翌日   ——雍王府——   烧了一夜的炭火,于次日清晨燃尽,那下了一夜的风雪,也停在了长安城的日出时。   苏荷换上从永平坊拿来的衣裳,披上李忱送她的狐裘,坐在铜镜前静静梳妆。   她提起笔,在瓷碟内用胭脂调出深红色,在眉心处点上花钿。   “青袖。”   “来了,来了。”在添炭的青袖,放下夹子走到苏荷身后。   “梅花我画不好,你来吧。”苏荷说道。   青袖接过笔,小心翼翼的在苏荷额头上点出梅花,“小奴觉得,雍王书画精湛,此等事定不在话下,娘子应该找雍王才对。”   “贫嘴。”苏荷没有理会青袖,而是将脸上的妆容细细调整补全。   “娘子这就要与雍王去曲江池游玩了?”青袖又道。   “不是游玩。”苏荷道。   “娘子这身打扮,难不成是去保护雍王的,小奴可不信。”青袖摇头道。   “雍王还需要我保护吗?”苏荷道,“她府里如此多护卫,又有文喜在。”   “当然需要了。”青袖道,“毕竟日后与雍王同塌而眠的是娘子,那杨喜也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雍王身边呀。”   “说什么呢。”苏荷轻斥,“什么同榻而眠,与她成婚不过是父亲需要,各取所需罢了。”   青袖便笑了笑,“可是看得出来,雍王在娘子心中很是重要唉,如今尚未成婚,都快比得上从小服侍娘子的小奴了。”   “谁说的。”苏荷道,“若是你与她同时遇险,我自然是先救你的。”   青袖听后,拉着苏荷的袖子,假装感动得哭泣,“呜呜呜,娘子对小奴也太好了吧。”   梳洗过后,苏荷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白雪皑皑一片,院中屋顶都被积雪所覆盖,红梅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加耀眼与醒目。   苏荷走向庭院,在积雪上留下一行脚印,她捧起一抔雪,眼里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王府中,除了值守的侍从,雍王是醒得最早的,听到动静后,李忱裹了一件深灰色的裘衣,推着轮车进入院子,在长廊里看着眼前一幕。   “苏娘子,”文喜踏进庭院,走到长廊上,“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早膳…”   “带上车吧。”李忱道。“晚了时辰,长安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于长安城民而言,下雪如下雨,积雪在马车与行人反复碾压下融化成水,黄土铺成的道路便会越发泥泞。   “喏。”   苏荷推着李忱走出王府,一夜过后,长安变成了一座雪城,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七娘,喜欢雪?”马车上,李忱问道。   “谈不上喜欢。”苏荷说道,“朔方也有雪,但不一样的地方,见到的雪景总是不同的,朔方呆得太久了,见到新鲜的事物,总会好奇些许。”   马蹄踩进了积雪里,随后又被车轮碾压,启夏门大街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轮印,随着车马越来越多,积雪逐渐被压成冰,开始消融。   文喜小心翼翼驾驶着,不敢太快,这也正好给了车上二人用膳时间,青袖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块胡饼,调皮的问道:“雍王,友,您饿吗?”   文喜专心架着车,不予理会,“不饿。”   “哦。”   李忱坐在车内估算着时辰,随后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朝文喜吩咐道:“启夏门前停一下。”   “喏。”   文喜便将马车驶入启夏门的城墙底下,他跳下车,不解道:“郎君为何在启夏门停留?”   “先扶我下车吧。”李忱说道。   随后她又抬手指着城楼的楼梯,苏荷便照着她所指的方向推车靠近。   “京城楼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群禁军将四人拦下。   文喜遂从腰间的革带上取下银鱼符,“吾乃雍王友,登楼的是雍王与日后的雍王妃。”   禁军听后,与同僚相看一眼后,态度大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大王宽恕。”随后便将路让开。   “你是要上楼吗?”苏荷问道。   “嗯。”李忱点头。   苏荷也没多问,便将李忱扶起,正想如何登楼时。   几个士卒见状,便上前自荐,“大王登楼,末将们可以…”   “我们大王有王妃。”文喜拍了拍他们的头,指着轮车说道,“你们抬这个上去就行。”   文喜带着人头也不回的登上了城楼,李忱本想叫住他,却被苏荷一把背起。   负重对苏荷而言倒是不难,只是如今衣着多有不便,所以她走的十分小心,害怕李忱摔着。   达到城楼后,下来的士卒纷纷刮目相看,“雍王妃可了不得。”   “雍王妃与陆家的小娘子一样,都是将门虎女。”   “咱们大唐的女子,不比男人差。”   登上城楼后,苏荷才明白李忱的用意,启夏楼上,可南望秦岭,北俯整座长安城。   呈现在她的眼前的,是千里冰封的场景,长安城的建筑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与出檐底下的漆木红白相间。   寺院里传来沉长的钟声,青烟直入云霄,满城风雪,路上行人不断。   “很美吧。”李忱说道,她看着尽收眼底的长安城。   “是。”苏荷回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城池了,”李忱又道,“无论是从书上,还是世间各地。”   “如此,怎能不让人留恋呢。”   “是吗?”苏荷有些质疑,“这可与雍王先前在朔方说的话有些相反了。”   “我厌恶的只是这里的尔虞我诈,与这座城无关。”李忱回道。   “那为何,雍王要用留恋二字呢?”苏荷问道,“你明明是生长于此地的,今后难道要离开吗。”   李忱不语,苏荷侧头看着她,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看不到任何答案,她不愿回答,苏荷也没有继续追问。   “走吧,消寒会。”苏荷说道,“城楼上风大,况且这长安的雪,每年都有。”   苏荷背李忱下楼的过程时分缓慢,比上楼时还要小心。   李忱趴在苏荷背上,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兄长背过自己,以及那个人。   也许苏荷的肩膀并没有兄长的宽厚,但她身上却有一种极淡且好闻的味道,那是属于女子,天然的香味,并深深的吸引着李忱。   “如果有一天,长安真的乱了,你会作何选择。”李忱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长安是都城,我父亲是边将,若都城乱了,自然是平乱。”苏荷毫不犹豫的回道。   见李忱良久不说话,苏荷便笑道:“雍王该不会是想问,若是你遇到危险,苏荷是否会来相救吧?”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长恨歌(六)   马车从启夏门离开, 向东一路驶向曲江池,消寒会设于芙蓉园内与曲江池两地,王元宝财力雄厚, 花了极高的价钱才租下这长安城东南隅的两大绝景。   曲江池畔, 座落着无数亭台楼阁,因深冬结冰极厚, 无法人力凿开,便撤下了画舫, 包下池畔所有酒楼,供文人宴饮。   曲江池的各个入口小巷都有王元宝的家奴看守,这场盛会, 可谓名动天下, 使得各地文人纷纷赶到长安相聚,以诗会友。   “入宴的要求十分简单, ”家奴拿出纸笔,“只要郎君在这上面题诗一句,盖上私印即可。”   苏荷推着李忱, 在一旁观看, 听到入会要求后, 李忱笑了笑,“商人不愧是商人, 又岂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一名穿着简朴, 面容枯瘦的男子走上前,提笔开始挥洒。   识字的家奴跟随念道:“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只见他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破旧皮囊里掏出一枚印章, 沾上些许朱砂, 在麻纸上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字印——少陵野老。   男子尚未到不惑之年, 却显得很是沧桑忧郁,身上的值钱之物,恐怕只剩他手中那枚印章。   “请。”家奴指了指身后。   “少陵野老…”李忱看着入内的男子,憔悴不堪,“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他就是仅次谪仙人的大诗人,少陵野老?”文喜随着李忱的话望去,“怎的如此落魄了,小人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   “如今大唐的才子,都沦落成这般田地了。”李忱摇头,“朝多君子,野无遗贤,岂非笑话。”   “诸位。”家奴将他们拦住,指着一块牌子说道:“瞧诸位衣着,不像寒门,此次消寒会,需依我家主人规矩办事,诗、词、歌、赋随意,可以是从前之作,不用即兴。”   文喜与苏荷都将目光转向了李忱,家奴也很识趣,拿出纸笔递到李忱跟前,“看来这家的主人,是小郎君您。”   李忱笑了笑,同那家奴说道:“我家有些特殊,并非是某做主也。”   随后提笔,仅写了四个字,家奴吃惊,“长安万年…这…”   几个家奴对视,为难道:“小郎君莫不是在戏弄小人,主人的消寒会不收取任何银两,里面的吃喝也全由主人一力承担,入会者只需这一个要求,您…”   “诗词歌赋随意,可是你说的。”李忱道,“我已经写了。”   “好吧,还请小郎君盖印。”家奴无奈,却也不敢招惹眼前这对衣着与气质皆非凡的年轻人。   然李忱却摇头,“没有印。”   感觉被戏耍的几个家奴,其中有一个脾气冲的,便想动手揪住李忱的衣襟,“耍我们呢…”   苏荷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家奴的手腕,使其动弹不得,“你?”被握疼了,家奴眼里传出一阵惊恐。   紧接着,文喜将腰间的银符拿出,“这个够不够?”   几个家奴愣住,于是凑拢在一起嘀咕,“连侍从身上都配银符,可见轮车上那人的身份,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是啊,那女主人身上的可是狐裘,连主人都不曾有。”   “怕是哪位王孙公子白龙鱼服出来游玩了。”   经过他们一致商议,决定放行,而后报王元宝,“诸位贵人,曲江池请。”   “盖印与鱼符,怎么看也是后者引起的动静比较大吧。”苏荷说道。   “我从来不在字画上盖章署名。”李忱解释道。   苏荷这才想起来,那满屋的字画,的确不曾有盖章与署名。   进入曲江池后,她忍不住问道:“一般的文人,作画之后皆会署名与盖章,以防偷伪。”   “李忱不是文人。”李忱说道,“私印这种东西,在外流露的多了,极易伪造。”   这一点,苏荷倒是没有想过,不由的觉得,李忱的心思,越发之深,“你难道连数十年之后的事,也想到了。”   “那倒没有。”李忱回道,“只是防患于未然,小心谨慎,总是不会错的。”   来到曲江池畔,池面的结冰上,有许多人在忙碌着布置场地,数十人扛着一面巨大的皮鼓,置于池中央。   池畔皆是成群结队的文人,他们穿着各异,谈论的也多为诗词歌赋,其中,还有许多屹立于文坛上的名士,如众星捧月一般,为士子们围拥。   而这些在文坛极负盛名的诗人,却大多都仕途不畅,或为小官,又或应试屡屡不第,满腔热血与抱负,只能寄托于诗词之中,但心中,却无人不想像章寿那样,能够一展宏图,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摩诘。”一名官员走近赋诗的人群,与领头之人作揖。   “嘿呀,丘为兄。”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表字的诗人回过头,心情激动的作揖回礼,“没有想到,今日消寒会你也来了。”   “今年春,逢东宫预备朔方之行,故脱不开身,令堂先逝,未能至辋川登门吊唁,望摩诘兄勿要怪罪。”丘为说道。   “无妨的。”   “听闻摩诘兄辞官后,在南蓝田山麓修建了一座庭院,过起了隐居生活。”丘为又道。   “是啊,官场如此,倒不如田园自在。”随后他又劝道丘为,“我那儿依山傍水,有馆舍若干,六郎他们也都随我住下,如今时局动荡,丘兄又在东宫任职,不如干脆辞官,同我一道归隐,享受那田园生活,岂不美哉。”   天圣初年,丘为进士及第,后为太子右庶子,侍东宫,丘为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有恩于我,我不能在此时做出不义之事。”   众人听后,纷纷叹了一口气,“哎,今日消寒会,只谈风雅,不论政事,咱们这些好友多年未聚,当畅饮一番才是。”   “说得对。”   “今日可来了不少文坛里的大人物呢,听说杜少陵也来了。”   “还有开天圣手,诗家夫子王少伯,也从江宁赶入长安了。”   “走,吃酒去。”   很快,临湖的几座酒楼便已满座,诗人们将胡桌胡椅挪开,围在炭炉周围,临窗席地而坐,炭炉里温着几壶酒,一边畅聊,一边吃酒赋诗。   苏荷推着李忱,避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那一身白色的狐裘,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少伯,瞧那儿。”   众人顺着视线往楼下看去,便见苏荷推着一个满身书生气的少年。   “颜丹鬓绿,好一个少年郎。”   王少伯随之望去,摇了摇头道:“少年俊美,却柔弱无骨,好似那风中草,弱而无力。”   众人被那身后推车的女子所吸引,“这是哪家的贵女,狐裘胜雪,缥缥有凌云之志。”   几人又看向王少伯,“王公有诗家夫子,七绝圣手之称,不如就此景作诗一首,好让我等后辈,观摩学习。”   王少伯摸着白须,“老夫老了,不喜这冬日寒风刺骨之冷,唯好秋霞,无夏之热,冬之寒,今闻曲江消寒会,故从江宁远道而来,经邯郸歇停,游历一日,于丛台之上纵酒放歌。”   他抬头看着曲江池以西的城墙,高耸威严,“曲江池傍长安城而立,便作傍城曲。”   只见王少伯从坐垫上跪起,一手拿着酒壶,望向窗外,手舞足蹈的唱道:“秋风鸣桑条,草白狐兔骄。”   王少伯一边唱,底下的文人便催促身侧书童,“王公作曲,难得一见,快快记下。”   “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王少伯举起酒杯,作挽躬之姿,“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   曲声荡气回肠,众人纷纷拍掌,“好,好!”   “不愧是诗家夫子,稍加思索,便如泉涌,令我等震撼,佩服。”   “诸君,过誉。”王少伯举杯,“时不待我,志气犹存,望君莫忘,文人风骨。”   “王公说的极是,”其中丘为身旁一位四十多岁,身着绿色公服的官员慷慨激昂说道,“我等虽是一介文人,然心系大唐,不愿盛世凋零,国家若有诏,定死不辞。”   他的话引起了王少伯的注意,于是问道:“朋友,尊姓?”   “张荀,蒲州人士。”官员回道。   丘为与张荀是同僚,于是向众人说道:“子荀是东宫幕僚,以太子通事舍人之职外任清河县令,刚被召回长安不久,所以诸公不识得他。”   听是东宫的人,众人便松了一口气,张荀又举杯,“荀,听闻东宫之事,匆匆回来,有人告诉荀,如今朝廷乃张李二人当权,圣人宠爱张贵妃,所以他们劝我投靠张国忠,只要投靠了张国忠,我就一定能被重用,荀笑曰:纣王与幽王之事还不够警醒吗,君子在野,小人在朝,这正是国家的怪事,昧着良心谋求来的京官,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呢,荀力薄,无法感动朝廷之歪风邪气,唯愿在地方,清出一片净土,为大唐守住这地方的根基。”   “好,说得好。”   “说得对,既然这朝廷容不下我们这些贤臣,那便去地方,守住大唐最后的净土。”   楼上的曲声传了下来,李忱听到后,喃喃自语道:“七言律诗…此风颇像居士,看来这次消寒会,来的人不少。”   文喜找了一间靠曲江的酒楼落座,主仆各坐一桌,没过多久,楼上楼下就都坐满了人。   苏荷陪同李忱靠窗跪坐,她低头看着曲江池上的鼓,“天气这样严寒,还有人在冰上起舞?”   “今日想在这曲江池中献舞的,怕是能排到长安城西了。”李忱说道。   “就因为赴会的都是文人么?”苏荷道。   “这次消寒会,来的都是诗坛中的名士,若是她们的舞,能被写进诗中,身价可增百百倍。”李忱回道,“也许今后,还能传诵千古。”   苏荷忽然想起张贵妃说的话,与靠献艺为营生的舞女,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些诗人,为附庸风雅,以女子为作,来抒发心中的不满,全篇无我,却处处都是’我’,又何曾真的去理解那些女子的内心呢,大言不惭。”苏荷道。   “七娘这话,若是被对面那座楼里的人听见了,恐要有得争辩了。”李忱笑道。   “我可不怕他们。”苏荷握拳道。   谈话间,一名身着襕衫的年轻人走上了楼,环顾楼内,发展座位坐满后,便朝二人走来,“那个…在下能坐这儿吗?”   李忱与苏荷都发出了质疑,年轻人遂拱手,“在下元杰,是东都洛阳推举赴京应试的举人。”   “元杰…”李忱侧抬头,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的耳熟,“请便。”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勿要考究哈。   无论是诗人还是当官的,他们都是男性,都是封建社会的得益者,即便有生活困苦的,却仍旧比女性要好,所以不可能真正共情,都是借悲惨来抒发自己的壮志未酬。 第53章 长恨歌(七)   酒桌上, 突然坐下来的举人打破了二人的氛围,略显得尴尬了些,“今日消寒会来的人实在太多, 临池的酒楼的, 几乎坐满了,元杰也是无奈, 看着郎君与娘子面善,可是新婚不久?”   元杰错把二人当做了新婚的夫妇, 今日过来踏雪游玩。   “不是。”李忱与苏荷异口同声道,随后各自撇开视线,“还没成婚呢。”苏荷又说道, “只是定下了婚约而已。”   “哦, 原来如此。”元杰明白道。   “以公子的年岁,应该已经成家了吧。”想不起来名字的李忱, 给他斟了一杯热茶,试探道:“为何现在才来应试?”   元杰长叹了一声,“元某是开皇六年生人, 今已过而立, 年少时贪玩, 读书读得晚,天圣六年, 怀一腔抱负入京赴试, 却遭奸相弄权,元某一怒之下便归隐山林了。”   “天圣六年…”李忱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细细打量着元杰, 这个名字的确是十分熟悉, 因为在三年前曾轰动一时, “野无遗贤,没有想到今日能见到《喻友》与《丐论》的作者。”   “当年杜少陵与你同试,皆遭此悲遇,却写下了,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的诗句,杜少陵的才情天下皆知,但他的胆量与豪情却远不如你。”李忱又道,“人生不方正忠信以显荣,则介洁静和以终老,敢赋诗骂权相的,元兄是第一人。”   元杰那句话,李忱记得很是清楚,也因此话,元杰成为长安名极一时的诗人。   天圣六年,皇帝于祭天大礼之后,诏诸州官员推举贤才入京赴试,其中就有杜少陵与元杰,然宰相李甫却以野无遗贤之名,使士子们全部落榜。   “嗐,不值一提,当年一出闹剧,将天下士人做猴儿戏耍,实乃气不过之作。”元杰说道。   “明年春闱主试依旧,元兄此番入京,恐结果依旧啊。”李忱提醒道。   “呀。”元杰放下茶杯,“李甫升至右相,考官这事儿,我怎么就给忘了呢。”他拍了拍头,似不大聪明的样子,“不过也无妨,此次下山入京,能欣赏到这长安的美景,结交到如此多文人雅士,也是辛甚至哉。”   “看来元兄,志不在此。”李忱说道。   “非也非也,”元杰否认道。“我既穿上这身士人袍服,得幸州府长官举荐入京,自然是想考取功名,有一番建树的。”   元杰要了一壶酒,晃着杯子道:“奈何,时不利兮骓不逝。”   苏荷侧撑着头看向窗外,对二人文绉绉的对话豪不感兴趣,“小娘子怎不说话。”元杰问道。   “娘子不喜与生人交谈。”李忱说道,“元兄勿怪。”   苏荷回过头,撇了李忱一眼,但也没有开口说话拆她的台。   元杰看着二人的举动,越发的迷糊,说有情义吧,却觉得苏荷过于冷了些,若没有情义,未婚的二人又岂会坐到一起,共赏池景。   “适才我上楼来,有个士人在池边摆棋,输者罚诗赋一首。”元杰又道。   李忱本没有在意,岂料元杰的话滔滔不绝,喝了一口酒后又说道:“说来也奇怪,那摆棋人棋艺精湛,却带着一张假面,说是相貌丑陋,怕脏了众人的眼。”   “只是长得不好看了些而已,岂能用脏人眼这样的话来轻贱自己?”苏荷听后,很是不悦。   听到假面,李忱向窗外探去,巡视了湖面一周,也没见到下棋的人,只有忙于搭台的王家奴仆,“他在何处摆棋?”   “曲江池北的酒楼底下。”元杰回道。   “文喜。”李忱唤道。   文喜闻声后赶了过来,“郎君。”   --------------------------------   ——曲江楼——   曲江楼为曲江池畔最大的酒楼,楼阁之间,有飞桥与飞廊相连,富商王元宝的贵客皆在这座酒楼之上。   楼下的对弈,吸引了许多自诩精通围棋的文人,寒消会尚未开始,曲江楼就因为这群文人而变得十分热闹。   苏荷将李忱扶起,随后推着她下楼,元杰这才知道与自己交谈了许久的美少年,竟是无法行走,身有疾障之人,不由的感到惋惜。   “小郎君也是要去曲江楼寻他对弈吗?”元杰跟上前询问道。   “不是。”李忱摇头,“去看看而已。”她又转念一想,文喜与苏荷都武者不精琴棋,那青袖也不过是个内宅丫头,自己又不便露面于这大庭广众之下,身边恰好跟来了一个看着有些憨厚的举人,于是问道:“元兄可会围棋?”   “君子艺,略通一二。”文杰回道。   几人来到曲江楼,一层对弈之地已经围满了跃跃欲试的文人,“我家郎君腿脚不便,借过借过哈。”   文喜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将李忱推进了人群里,这一举动,直接让李忱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下。   对于李忱,各界人士纷纷持惊疑之姿,“这是哪家郎君,生得倒是好模子。”   不过总算是挤到了前排,李忱也顺利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假面”棋手。   脸上的假面,便是驱傩时所佩戴的,颜色十分鲜艳,从幞头下看,此人发色乌黑,正值壮年。   “郎君,他就是邢载。”文喜弯下腰小声说道,“他现在不住在西市了,而是在京兆尹王瑞居住的里坊内租住了一间宅子。”   李忱听后,转头看向正在观棋的元杰,“元兄看得入神,不如上前亲自一试?”   “哎呀,这么多人都落败了,这些可都是棋坛里的名士,恐怕只有圣人身侧的棋待诏王积新才能胜过他吧。”元杰摇头道。   “元兄不试一试又怎知道呢?”李忱道。   “还有人前来对弈吗?”邢载问道围观的众人。   文喜听到对话后,便将元杰推了出去,一身白色襕衫在穿着各异的人群中很是抢眼,“这是哪个地方来的举人。”   元杰正了正头顶的儒冠,向众人一一行礼,随后走到棋盘前,作揖道:“元某自河南洛阳而来,今入长安,恰逢盛事,也想以棋会友,元某棋艺不精,还望诸位莫要笑话。”   “原来是东都来的。”   邢载起身回礼,“元郎,请。”   元杰回头看了一眼李忱三人,只见文喜给他比了一个打气的手势。   他只好硬着头皮跪坐下,“按规矩,我年长于你,当让黑子。”邢载将先行的黑子棋盒给了元杰,“请。”   元杰作揖,轻呼了一口气后,开始执子认真对弈了起来。   几轮下来,元杰竟能与棋主邢载势均力敌,这让原先不看好他的人,开始刮目相看。   “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得了。”一些白发老翁摸须道。   “这个元杰,看起来憨厚老实,棋艺倒是不赖。”文喜守在李忱身侧说道。   “他的棋确实不赖。”李忱说道,“但在经验与技巧之上,对方更胜一筹。”   元杰下棋,也不按规章,与邢载颇为相似,但细看却又不同,元杰之棋随意乃真随意,而邢载的棋,看似杂乱无章,却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元杰的棋力不弱,只不过以摆棋为营生的邢载,在应对之上,要更为出色。   “呀,郎君,元杰已经吃了一半子了,是不是要赢了?”文喜看着棋盘上黑白子的死子。   李忱却摇了摇头,“不,是元杰输了。”同时,她盯着邢载下棋的手法,以及纵观全局,以此推断二人的性格。   “哎呀,果然还是输了呢。”输了之后的元杰也不气馁,而是笑眯眯地说道。   “小兄弟的棋,若再有个几年,恐怕就不是邢载能敌的了。”邢载起身拱手道。   “过个几年,元某的棋艺能得到精进,难道邢兄就止步不前?”元杰作揖回礼。   “哈哈哈。”邢载大笑,“今日的棋着实下得痛快,长安的消寒会,名士遍布,不枉此行。”   “与邢兄下棋受益良多。”元杰客套道,随后提起一旁的笔,“我输了,依照规矩行事,献赋一首。”   只见他沾了沾墨水,于麻纸上挥毫,众人随之念道:“《丰年》”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   “分草实兮,济我生人。 ”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   “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文杰搁笔,一气呵成,众人拿起宣纸念出,无不惊艳其文采。   李忱盯着元杰,“天圣六年所上演的一出闹剧’野无遗贤’,可谓是失尽英才。”   “郎君好文采。”邢载夸道,“不知可否透露真名?”   “他是元杰。”人群中,有元杰的好友说道。   “原来是铁骨铮铮的元次山。”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纷纷向元杰投去目光。   “原来元郎就是元次山。”邢载听后心情异常激动,如寻觅到知音,“天圣六年的落榜者,我也是其一。”   在李忱的示意下,苏荷推着他退出人群,青袖不解,“这个元杰,是什么人呀,怎么这么多人拉着他?”   文喜便小声说道:“此人是东都才子,天圣六年,诸州才子入京赴试,却没有想到只是一场闹剧,无一人上榜,元杰气不过,从此便开始了对朝廷权贵,乃至圣人的讥讽,在这些清高的文人当中,因狂而出名。”   “这人看着就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没想到连圣人都敢骂?”青袖震惊道,“天呐。”   “其实也不能怪他如此。”文喜又道,“实在是朝中的权贵,将这些有识之士太不放在眼里了。”   “文喜。”李忱唤道。   “郎君。”文喜上前一步。   “备一盘棋,吾要亲自会一会这个邢载。”李忱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都能找到女盆友~   元怼怼,这个人可能对比李白杜甫不怎么出名,但是他比李杜都有骨气,怼当朝,怼皇帝,也不像其他儒生一样盲目尊崇孔子,对东宫为了自保舍弃女人这种做法很不耻。   李杜都曾靠献赋谋求官位,而且杜甫是个比较懦弱的人,大多的文人,性格上都比较那啥,比如贺知章也是如此,一生谨小慎微。 第54章 长恨歌(八)   元杰与一些读书人谈论着朝廷权贵的腐败与政治黑暗, 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邢公子。”文喜重新挤进人群,凑到正在收拾棋盘的邢载跟前,作揖道:“我家郎君想请公子一同对弈一局。”   邢载瞧了瞧文喜身后, 只有嘈杂的人群, 于是问道:“你家郎君人呢?”   “这儿人多,郎君不便抛头露面, 请邢公子见谅。”文喜道。   邢载听懂后,将棋盘收拾起, 跟随着文喜离开了曲江楼。   “邢兄去哪儿?”人群中有人唤道。   邢载背着箱子,背对着挥了挥手,“去找高手博弈。”   文喜带着邢载来到一座酒楼的二层, 刚一入门, 邢载便笑道:“看来邀我对弈的,并非凡人。”   “你我皆凡人, 兄台何故如此说辞?”李忱跪坐在棋盘前说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邢载走上前,与李忱作揖, 又看着倚窗望外的女子说道:“世人称太白酒中仙, 难道他不是凡人?”   李忱听后, 笑了笑,指着棋盘道:“请。”   邢载也不客气, 便在李忱对坐, 撩袍跪坐了下来,“小友与这位娘子, 看着都很年轻, 不知如何称呼?”   “崔, 单名一个忱字。”李忱回道。   “咱们以棋会友, 今日同坐于此,邢某便不客气,称呼仁兄为崔郎了。”邢载说道。   “听闻邢兄是近年才来长安的,于各坊设局,与人对弈未尝一败,某幽居宅内,常与自己对弈,今日也想同高手过招,看看自己的棋力究竟如何。”李忱说道。   “哦?”邢载好奇的看着李忱,“我比崔郎年长,此局,当让崔郎先行。”说罢,便将黑子给了李忱。   李忱拱手,并未客气推辞,“多谢。”随后于棋盘中心落下一枚黑子。   邢载见之稍有震惊,“天元…”他抬头看着李忱,笑道:“看来崔郎对你我这盘棋,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起手天元,并非技巧,”李忱侃侃说道,“而是,造势,无人能懂,为之惑,惑则生乱,此,攻心也。”   “在棋力悬殊之下,无论黑子先下何处,都不能改变结局。”   邢载听后,仰天大笑,他盯着洞悉自己的李忱,“后生可畏。”   在对弈之前,李忱就已命文喜将邢载每一次对弈的棋局绘出。   但邢载也不畏惧,而是有条不紊的应对,“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看来,邢某今日是遇到对手了。”   “以一子观全局,我想,这是一个棋手应该要做到的事。”李忱说道。   “不。”邢载却否认,他抬头看着李忱,“棋力分三种,下棋之人,掌棋之人,还有,操控棋局之人。”   “不知,崔郎是何种?”邢载又问道。   李忱笑了笑,“邢兄与崔某一样,如今不都是对弈的下棋人么?”   窗边,苏荷倚在坐榻中间的案上,时而看着对弈的二人,时而撇向窗外。   “娘子,雍王和那个假面在说什么呀?”青袖小声问道,“小奴怎么听不懂。”   苏荷撑着下颚,呆呆的望着窗外的曲江池,上面的布置差不多已经完成,“谁知道呢,他们总喜欢说一些明人听不懂的暗话,来故作高深。”   青袖则是盯着棋局,只见二人棋力相当,各自死子与活子的数量都差不多,“雍王竟能跟这个邢载对弈不落下风哎…”   苏荷回过头,看着对弈的二人,棋盘上的争斗很是激烈,但二人的脸色,却十分平静。   下棋时的李忱,那种认真与沉稳,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苏荷的目光逐渐变得呆滞了起来。   “娘子,娘子。”青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嗯?”苏荷回过神。   不知不觉,李忱与邢载下了近半个时辰之久。   “消寒会的表演好像快要开始了。”青袖指着窗外,曲江池的冰面上,忽然多出了许多人,曲江池畔也搭建起了帷幕。   “邢兄的棋力,可比宫中棋待诏,有如此才华,为何要以假面示人?”李忱问道。   邢载一边下棋一边叹气,“适才曲江楼与元郎的对弈,想必崔郎见到了吧,我与那元郎都是天圣六年,为野无遗贤这出闹剧而戏弄落榜的,我苦读数十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可叹造化弄人,奸相欺我,寒门布衣未有能立足的,落榜之后,我一蹶不振,便借酒消愁,在春寒之季,跌进了温酒的炭炉里,跪了面容。”随后他又将围住肩颈的披肩领取下,脖颈处露出了一大块烫伤的伤疤,一直往上延续,但脸上的疤痕被假面遮盖住了。   圆领袍与内衬单衣只到锁骨处,无法遮盖脖颈,所以他才带着假面与披领,“邢某之所以如此,不是为御寒,而是遮丑。”   李忱见状,表示十分同情,“邢兄的遭遇,着实让人惋惜,常为身体有疾而困扰,崔某也未尝不是啊。”   “哦?”邢载不解,他看着李忱,“以崔郎的才貌在长安可称双绝,又有何烦恼呢?”   李忱指着一侧的轮车,“孔明是以年迈才坐此车,某虽年少,然这副身躯却不如孔明。”   听懂后的邢载为之大惊,“崔郎的腿?”   李忱半眯着双眼,似笑非笑,“族中创下百年基业,某年幼之时,族内兄弟因争夺父亲财产而明争暗斗,正因这份才智与父亲的喜爱,使我非嫡非长,却横遭不幸,卷入其中,兄弟使以诡计,害我落水,又嫁祸长兄,令长房死伤无数,家门巨变,真凶却隐匿于暗处,至今寻不到其尾。”   “看来,如我所料,崔郎的出身并不简单。”邢载说道,“对于崔郎家门变故,邢某听后也是唏嘘不已,邢某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为的,皆是一个利字,有利可图,才会使人有所为。”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邢载又宽慰道,“崔郎能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希望如此。”李忱叹道。   哒!   随着最后一粒黑子落下,那原本落下风的黑子又活了过来,使得白子的死子多于黑子,并超过胜数。   “我输了。”邢载笑道,“却输得不冤枉。”   “先行的黑子险胜,便不能算是赢。”李忱说道。   “但你的首子落的却是天元。”邢载又道,“与后行何异。”   随着曲江池的鼓声响起,邢载便起身拜别,“消寒会将要开始了,邢某还有约,就先失陪了,改日再与崔郎对弈。”   “好。”李忱点头,撑着桌子欲要起身,苏荷见状,急忙走到她的身侧,将之扶起。   “天呐,雍王竟真的赢了邢载。”青袖惊讶道。   一旁的文喜却不以为然,怀揣着手说道,“那是当然,我家郎君可是棋王王积新的弟子。”   邢载离开后,李忱回到座上,文喜遂上前将门关上,踏回屋内问道:“郎君适才可试探出了什么?”   李忱摇头,“此人的确如你调查所说的一样,颇有才华,我所提之事,他并没有遮掩与闪躲,更无回避之意。”   “是因为他本来就不知情吗?”文喜道,“潭州离长安如此遥远,十几年前,他应该还在潭州苦读。”   李忱又扭头看向苏荷,苏荷摇头,说道:“他与那些文人一样,落子虚而无力,不像是会武之人。”   “目前没有证据可以说明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毁容与假面这一点,在他的经历上是说得通的,但恰恰就是这一点,真让人假难辨。”李忱说道,“毕竟,我对废太子不熟悉,对他东宫的僚属更是,多留一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可这长安城太大了,总不能把重心都放在一个可疑的人身上,盲目追寻吧。”文喜说道。   李忱点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派些人盯着即可。”   咚咚咚!——   “娘子,消寒会开始了。”青袖说道。   苏荷遂扶着李忱坐下,将之推到阁楼外的廊道上,只见片刻时间,楼下就坐满了人,此次开办消寒会的富商也出现在了曲江池的二楼楼廊。   “还以为长安的首富商贾,会是如陆善一般的胖子。”苏荷说道。   李忱笑了笑,“此人原是贩夫走卒,后来因为贩卖琉璃而积攒出家业,成为了长安著名的琉璃行商,白手起家,此举看似散财,实则是在招笼天下名士。”   王元宝向楼外拱手,“岁暮寒消,暖春将至,诚邀诸位至曲江池,宾朋满座,王某人不胜感激,今日消寒盛会,以诗赋会友,歌舞助兴,笔墨伺候,诸位只管开怀畅饮。”   一番开宴的说辞过后,只见数十侍婢端着佳酿与冬日极难吃到的瓜果进入临池的各大酒楼与宴席上。   十几个穿着单薄的胡姬在曲江池的冰面上起舞,她们蒙着脸,打扮得与中原女子不同,所跳的舞也是风格迥异。   文人墨客,在歌舞与胡乐的助兴中,吟诗作画,饮酒行令,更有人在冰面上玩起了投壶。   “寒冬之日竟也能吃到如此新鲜的瓜果。”苏荷盯着桌上红红的果子,“这个又是什么?”   “这是西域的柰果。”李忱回道。   另一旁,文喜靠坐在护栏上,手里抛着一枚铜板,准备向那双耳壶投去。   “李十二娘出来了!”青袖激动的向文喜一掌拍去。   使那枚铜板从他手中脱离掉了下去,文喜拉沉着脸色,忍住气道:“我说,不就是一个舞女,你至于吗?”   “那可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哎。”青袖道。   --------------------------------   ——曲江楼——   家奴将今日收集的书墨送到曲江楼,其中,一个家奴拿着一张没有盖印的麻纸上前请罪,“阿郎,此人入内时只写了四个字,且不曾盖章,因不符合规矩,小的推辞不受,但他的奴仆却示以官家鱼符…”   王元宝拿过纸张,“长安万年…这字倒是写的不错。”随后交给了身侧的门客。   “这笔法是临摹书圣兰亭集序而来,似曾相识。”门客仔细打量着宣纸上的字,忽然想起来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褚立言的字。”   “褚立言是谁?”王元宝不解。   “小褚,褚延桧。”门客解释道。   “就是那个临草书十七帖与兰亭集序而名世的大书画家?”王元宝惊道。   门客点头,“正是。”随后他又起了疑,“不对,褚廷桧是京官要员,怎会出现在此次消寒会上。”   “会不会是他的学生?”王元宝道。   门客摸着胡须思索,纸上未留姓名,“他可是当今书画第一人,有谁能学得如此相像呢。”   “那人在哪儿?”王元宝扭头问道家奴。   家奴摇头,就在王元宝将要发怒时,他又连忙道:“写这字的人是个瘸子,坐在轮车上。”   门客听后,忽然想通了,连忙道:“何人持何种鱼符?”   “是他身侧随从所持,为银色。”家奴回道。   “我知道了,”门客拍手道,“谏议大夫、京兆少尹褚廷桧,同时还兼任雍王友一职,他的学生,正是雍王李忱。”   “哎呀。”王元宝听后拍掌大喜,“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雍王,需要老朽亲自去拜访吗?”   门客摇头,指着楼外的曲江池,“褚立言擅鬼神与人物仕女之画,剑器舞难得一见,王公不如送去佳酿,请那雍王作画,留得丹青千古。”   作者有话说:   名和字要区分。 第55章 长恨歌(九)   曲江池占地宽广, 长安的深冬又寒冷无比,使得池面上的结冰,足有一尺之厚, 在每年的冰化之前, 都会有朝廷冰政司掌采冰的凌人前来取冰。   曲江池的中间除了放置一面巨大的皮鼓,还在池畔搭了一座有楼阁高的巨大秋千架。   李十二娘在寒冷的冬日, 衣着单薄,且未着靴袜, 她站在秋千上,由四个壮汉推动着秋千,居高临下的看着曲江池畔的一众文人。   薄如蝉翼的青色披帛, 随风飘动, 四个壮汉合力,将秋千拉至最远处, “三,二,一。”   同时松手后, 秋千向反方向荡去, 李十二娘肩后的披帛, 从他们脸上拂过。   于是便忍不住伸手想要短暂的留住,薄纱轻轻划过肌肤, 似要将他们的魂魄勾去, 连那心跳,都快了三分, “好香啊。”   丽人体态轻盈, 忽然持剑从那秋千的至高处一跃而下, 如仙人下凡尘, 这些文人雅士见之,无不惊艳。   岁月并没有在李十二娘身上留下痕迹,十余年过去,她依旧深受长安众多文人的追捧。   “王公,您看。”大唐文坛里众多名士聚集在一起,以诗家夫子王少伯为首。   已过天命之年的王少伯,因为饮酒,他那老皱的脸上已经微微泛红,然豪情却不减当年,他半靠在一张胡椅上,侧头看向楼外,一阵寒风袭来,带着楼下胡姬身上的些许脂粉香。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李十二娘从秋千上跃下,冰面上的伴舞胡姬也开始起舞,随后排成一列。   李十二娘轻轻踩着她们的肩膀飞至皮鼓上,沉稳落下。   “好。”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妙啊。”   曲江池畔响起了喝彩声,“应是天仙下凡,令人神往。”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惑阳城,迷下蔡。”   “公孙大娘名动天下时,某尚年幼,此生能观其徒一舞剑器,再无遗憾了。”   邢载与元杰对弈之后,因同为落榜的难兄难弟,二人便坐到了一起。   邢载看着元杰认真的模样,举杯笑眯眯说道:“元郎对这李十二娘可是…连眼睛都看直了呢。”   元杰回过神来,回笑道:“邢兄就莫要打趣元某了,那李十二娘是何许人也,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爱徒,而元某不过一介报效无门的布衣。”   元杰作为读书人,没有那份清高,也没有那种贬低风尘女子的姿态。   “李太白不是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总有一天,朝廷会扫除这些歪风邪气,到时候,就是你我大展宏图之时。”邢载说道。   “邢兄说得对,”元杰举起酒杯,环顾四周,无数有识之士相聚于此,“有仁兄如此,大唐何患无人,我昭昭大唐,总会有拨云见日之时。”   曲江池东,楼内,文喜靠在窗口,手里依旧拿着一枚铜钱,青袖就在他身侧趴着,眼睛盯着曲江池的中心,都快要冒出星星了。   今日李十二娘的妆容并非剑器舞的的装束,红绿相间的衣裳,在冰天雪地中分外耀眼。   “有这么好看吗?”文喜一边抛着铜板,一边说道。   “当然好看了。”青袖说道,她握着双手,眼里充满了钦佩,“那可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哎,公孙大娘知道吗,那可是全天下女子的仰慕者,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苏荷与李忱并排跪坐在楼廊上,李忱怀抱着一只手炉御寒,苏荷则是以酒暖身。   苏荷看着楼下,与曲江池畔各个酒楼楼廊外的男性诗人,皆目不转睛的盯着曲江池,时而拍掌喝彩,诗人作诗,画家作画,“文人应景赋诗,赞颂美人,却极少有人会心疼在这寒冬之日,赤足踩在冰面上的女子,是否寒冷。”   “万丈光芒的背后,是无数艰辛与苦难磨炼而成的。”李忱说道。   “即便她会武,但在这样寒冷的天中如此穿着,且赤足于冰面之上,寒气侵体,对女子而言,会有无法逆转的后果。”苏荷说道。   “这种后果,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了。”李忱道。   咚咚!——屋内的门忽然响起,文喜遂从窗口跳下,紧握住腰间的横刀,“什么人?”   “禀郎君,小的是王家家奴,特奉阿郎之命前来给郎君送酒。”门外传声道。   文喜将门打开,发现门外来了两个人,一个读书人打扮的捧着酒,另一个则穿着短褐手中奉着笔墨纸砚。   “郎君。”文喜回头看着楼廊,“是富商王元宝派来的人。”   李忱坐在原地,视线依旧盯着曲江池,笑道:“看来,他们还是发现了那四个字。”   苏荷扶着她回到楼内,二人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   “让他们进来吧。”李忱道。   家奴们捧着托盘脱鞋入内,于李忱跟前跪伏,“小人奉阿郎之命前来送酒。”   “哦?”李忱看着托盘里的酒,以及另一人手中的文房四宝,其中纸张用的竟然是蜀纸,问道:“这酒,可是大家都有,还是只此一份呢?”   “只此一份。”家奴回道,“阿郎说您是贵客。”   “贵客?”李忱抱着手炉笑了笑,“这消寒会上,皆是来自各地的名士,你家主人,怎偏偏盯上了我这个普通人呢。”   “郎君可不是普通人。”那家奴也不含糊,笑眯眯道:“名士之贵,岂及王侯?”   李忱盯着说话的家奴,眉目清秀,举止从容,不像是受人差遣之人,“不愧是长安首富,连家中奴仆,都非同一般。”   家奴旋即奉上美酒,“出自江西浔阳之滋水,岭南之灵溪,还请郎君笑纳。”   李忱看了一眼苏荷,苏荷拿起一壶灵溪,拨开盖子,酒香四溢,“的确是好酒。”   “画什么?”李忱问道。   “阿郎说褚公擅仕女,便请小郎君为曲江池上的舞女作一幅画。”家奴回道。   “你家主人既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让你捧纸笔过来?”李忱又问道。   “郎君身份尊贵,一字千金,主人自是不敢得罪与怠慢,故奉上这名酒。”家奴回道,“至于画作,乃主人所求。”   一个求字,自降身份,李忱看了一眼楼外,“吾见过千金求字,却没见过用酒求画的。”   “我家主人说,与商人谈钱,是为图利,与官家谈钱,是为图便,而与君子谈,不为利,也不为便。”家奴回道,“以酒相交,是为友。”   “一幅画就能与长安首富成为至交,这的确是一桩看起来很不错的买卖。”李忱说道。   “说了这么多,你画不画?”一旁的苏荷盯着酒问道。   “…”李忱楞了,就好像是自己因为两壶美酒而被人卖了一般。   “还是娘子性情豪爽。”家奴识趣的眯眼笑道。   李忱便道:“搬到楼廊上去吧。”   “喏。”   青袖看着苏荷手中的酒,“娘子,您就这么把李郎君给卖了吗?”   “这怎么能叫卖呢,”苏荷反驳道,“她自己也说是笔不错的买卖,总归是要作画的,在哪里画不一样呢,还能平白得两壶美酒。”   “可是以李郎君的身份,若是不肯作画,他们应该也不会小家子气把酒拿回去的吧。”青袖一本正经的说道。   酒到唇边,苏荷楞了楞,紧接着便略过了青袖的话,尝了一口美酒,十分陶醉道:“灵溪…南方的佳酿,连名字都取得这般好听。”   她放下杯子,而后才开始回答,“我可没有强人所难,能举办这样规模的消寒会,可见主人的实力,看雍王那并无敌意的样子,怕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呀,”青袖端详着苏荷,“娘子何时如此了解李郎君了,竟连李郎君这般深的心思都能看透。”   “青袖。”苏荷扭头道,“再胡乱说话,我就把你扔进曲江里喂鱼。”   “呜呜呜。”青袖装作一副可怜模样,拽着苏荷的衣袖,“难道娘子有了夫君,就不爱小奴了吗,娘子可是信誓旦旦说过,会保护小奴的呢。”   苏荷与青袖自幼一起长大,便熟知她那顽皮的性子,于是伸出手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呀。”   王元宝的家奴在李忱身侧伺候笔墨,曲江池的冰面上,李十二娘子正持剑翩翩起舞,李忱摸了摸作为贡品极为珍贵的蜀纸,这样的纸张,她平常都不舍得拿来用,李忱提起笔,照着江中开始作画。   这一幕,被曲江池畔的众多文人以及王元宝的门客瞧见,于是引来了议论。   他们议论的并非是李忱,而是伺候笔墨的家奴,“那不是王公身边的门客,钱仲文吗?”   听着楼下的议论声,李忱一边作画一边问道:“某已经提笔了,仁兄也该自报家门了吧。”   那家奴起身,抱合衣袖弓腰,“在下钱启,字仲文,见过雍王。”   “读书人。”李忱说道,“怎么投身于商贾身侧了。”   钱启摇头,复又跪坐下,“钱某早年应试,多次不中,年初冬入京,欲再试春闱,恰好遇见王公设宴招待。”   “你有才华,迟早会高中的。”李忱说道。   “仲文身侧的是谁?”楼下议论不断,“怎从没见过此人。”   “竟能让仲文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为之研墨,怕是来头不小。”   没过多久,曲江池上的鼓声停歇,蜀纸上的画也已收尾,李忱放下笔,将其给了钱启,“没带章出门,就这样吧,替我谢过王公的酒。”   钱启拿起画作,连连赞道:“大王的画,与褚公的画若放在一起,旁人怕是难辨。”   “老师的画,除吴道玄之外,为当今第一,我又岂能与之相比。”李忱说道。   钱启将画小心翼翼收起,“多谢。”   很快,所有人都被李十二娘精彩的剑器舞吸引,她从皮鼓上飞下,将事先备好的绸缎,扔至曲江池东西两侧的楼上,由楼上接应之人绑定。   而李忱恰好就跪坐在东侧酒楼的楼廊上,许是李十二娘扔偏了位置,使得旁侧楼廊上的人没能接到,飞到了李忱所在的位置。   缎头处绑着一块实心的小球,因此才能远抛,就在快要打到李忱时。   忽然,楼内飞出一道白色的身影,拽住了李忱的衣领,随后将人往身后一拽,落入怀中,紧接着便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差点砸到李忱的缎头,吓得众人虚惊一场。   而在曲江楼观看这一幕的王元宝,更是吓连魂都差点丢了,“这个李十二娘,老夫花重金请她来,她是想把老夫害死吗。”   作者有话说:   青袖是戏精,可可爱爱。 第56章 长恨歌(十)   好在蜀锦制成圆领袍的盘领十分结实, 在向后用力拉扯的情况下衣襟只是变得褶皱,那珍珠扣也未散开。   文喜见到这一幕,差点连下巴都惊掉了,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楼廊上的二人, “乖乖。”   “你这般惊讶做甚。”青袖不理解道,“我家娘子可是救了雍王呢。”   “不是, ”文喜又道,“要知道, 我家郎君可是最讨厌别人近身,还拉扯他衣裳的,尤其是衣领, 侍奉这么多年, 就是贴身的侍女也不曾,郎君竟不生气, 真是奇了怪。”   “生气才奇怪呢。”青袖也道,“这还没大婚就如此生分,要是成了婚, 想让我家娘子守活寡不成?”   “…”   而楼廊上躺在苏荷怀里的李忱倒是十分镇定, 她脸色如常, 伸手将自己的衣服抚平,随后看着冰面上的李十二娘。   苏荷将红绸缎绑在了栏杆上, 询问道:“没事吧?”   李忱摇头, 心里却对适才的一幕犯起了嘀咕,“被认出来了吗。”   楼底的宾客吃惊的看着李忱与苏荷二人, 消寒会上没有高官, 因此认识雍王的人不多, 认识苏荷的也就更加少了。   “这小娘子, 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好的身手。”那群颂歌的文人,倚在栏杆上纷纷揣测。   “看她身上的穿着,非富即贵,又有这般身手,恐怕是哪家勋贵将门之女吧。”   “那位跪坐的郎君呢?”   “少年郎模样,气质出尘,适才遇险,无丝毫惊慌之举,绝非池中之物。”   演出还在继续,李十二娘踏上红绸,在空中翩翩起舞,这一幕,令众人惊叹。   李十二娘的舞姿优美,很快就让众人将适才的失误所遗忘。   只有苏荷还在关心着李忱,“两座楼之间隔有数尺远,凭她习武的功力,是不可能偏差得如此大的。”她看着吊在栏杆上的绸头,坚硬无比,“这般远的距离,若是砸到人…”   “她当然不是失误。”李忱说道,“恐怕,她知道你的存在。”   “什么意思?”苏荷不解。   “一会儿就有答案了。”李忱盯着红绸上的李十二娘。   半刻钟后,李十二娘福身离场,宾客纷纷鼓掌呐喊,而今日仅为李十二娘一舞所作诗词便多达上百首。   而李忱说的话也很快就灵验了,李十二娘演出完之后就被雇主王元宝叫到了曲江楼。   王元宝很是生气,虽说他有万贯家财,可终究是士农工商中的最底层,岂敢得罪还在士之上的统治阶层呢。   “你知不知道你适才差点砸到了谁?”王元宝指着楼外怒吼道。   “王公的贵客,奴家自然知道。”李十二娘不卑不亢,“然曲江池宽广,搭建那绸台,是王公非要奴家如此做的,好博那些文人眼球,奴家又岂能做到万无一失。”   文人雅士多好神仙之道,王元宝便投其所好。   “你还有理了,竟如此与我说话。”王元宝怒道。   “这消寒会,我本是不想来的。”李十二娘走到一旁,竟不顾王元宝眼里的愤怒而坐下,“是看在钱郎的面上才答应演出。”   “你!”王元宝被她激怒,“老夫纵横商场数十载,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舞姬。”说罢,他便想要动粗。   岂料李十二娘一个转身,反手将他一掌推到了胡椅上,紧接着便拿出了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前,“王元宝,你是长安富商之首,我敬你一声王公,但莫要以为,女子就是好欺负的。”   王元宝本想喊人,但匕首已经到了命脉之处,他便吓得求饶了起来,“娘子,您砸的,可不是一般人,这满园宾客中,唯有他,是不能得罪的。”   李十二娘收回匕首,“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去赔罪的,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迁怒到王公身上。”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曲江楼。   李十二娘连衣着都未更换,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由轻纱制成的舞衣,她走在临江的飞廊上,轻柔的披帛随风飘动。   略过楼内的文人时,他们都没能忍住的伸出手,飘拂的柔纱从指尖略过,不论他们怎么呼喊,李十二娘却从不曾回头。   “郎君。”文喜走到楼廊叉手,“李十二娘来访。”   苏荷将李忱扶回楼内,“请十二娘进来吧。”她伸手将一壶酒温上。   文喜与青袖都退到了楼廊上,观看曲江池上接下来的表演。   李十二娘踏着地板入内,径直走到了李忱跟前,随后福身道:“奴,见过雍王。”   李忱指了指桌前的坐垫,“李十二娘子不必客气。”随后又亲自斟了一杯温酒。   李十二娘在李忱桌前跪坐下,她盯着李忱,饶有兴趣道:“十余年不见,雍王生得越发俊秀了,放眼整个长安,少年郎万千,又有谁能够媲美。”   “寡人还以为李娘子不记得寡人了。”李忱说道。   李十二娘笑了笑,“怎会呢,从前在教坊与梨园之时,十三郎可是除了圣人之外,来得最勤的皇子了,那日崔府宴会,来得皆是长安权贵,奴家岂敢有所为?”   “看来,十二娘子误丢那绸头,是为了见寡人。”李忱一边喝茶一边道。   李十二娘在李忱跟前,宛若变了一个人一般,青袖见了,便凑到苏荷跟前小声说道:“娘子,这个李十二娘跟雍王…瞧瞧她那眼神。”   苏荷挑起眉头,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她二人说话。   “雍王身份尊贵,奴家岂敢随意丢那绸头,”随后李十二娘看向苏荷,“还不是因为知道,雍王妃就在您身旁。”   苏荷放下酒杯,抬头与李十二娘对视,“你怎么知道我?”   见苏荷眼神充满了敌意与警惕,李十娘遂眯眼笑道:“王妃何故如此眼神看着奴家,仲秋夜时,王妃可还安好?”   苏荷再次挑眉,“你?”   李忱笑眯眯道:“十二娘子的洞察力,还是那般厉害呢。”   李十二娘回过头,“怎么十几年不见,雍王对奴家突然又来了兴趣呢?”   李忱倒是不曾想到,十几年过去,李十二娘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模样了,就连说话做事,都透露着风尘。   “十二娘子说笑了,名动天下的剑器舞传人,谁能不感兴趣呢?”李忱半眯着眼睛说道。   “娘子,您听听呀。”青袖扯着苏荷的衣袖提醒,“雍王跟那个女人的对话。”   “闭嘴。”苏荷凶道。   李十二娘看着李忱,一手撑在茶案上,一手玩弄着茶杯,“可那些男人眼里的兴趣,是带着欲望与兽性的,而雍王眼里的兴趣,则是疑惑。”   “雍王可是疑惑奴家为何要去禁苑?”李十二娘又道。   李忱低下头,喝着手中的热茶,李十二娘便用手背托起下颚,盯着雍王说道:“雍王不仅容貌变了,连性情似乎也变了呢,以前的雍王,可不是如此寡言少语之人。”   “吾生有变,还不许性情随之而变么?”李忱抬眼。   “罢了。”李十二娘摊手,又将身子压得低了一些,凑拢小声道:“若是奴家告诉雍王,奴与那位姓吴的左龙武卫中郎将相好,雍王信么?”   李忱眯眼笑道:“自然是信的。”   李十二娘挥手,“他中年丧妻,纳妾无数,膝下子嗣也不少,便是三书六礼想要娶我进门,我也不会同意的,只不过做我们这一行的,是最最注重人脉的,天下富贵莫过于宫廷、军中、官场,商行。”   “至此,雍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李十二娘问道。   “寡人想知道的,十二娘子都详细说来了,又还有什么是可以问的?”李忱回道。   李十二娘捂嘴笑了笑,“大王还真是不解风情,是因为有王妃在此么?”   “我与雍王并未大婚,十二娘子一口一个王妃,怕是多有不妥吧。”一旁的苏荷开口说道。   李十二娘看向苏荷,“苏娘子这样说,看来是并不介意的。”   “雍王是皇天贵胄,将来内宅之中妻妾成群也在常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苏荷说道。   “哦?”李十二娘盯着苏荷,“是吗?”忽然笑道:“你我都是女人,你可骗不过我哟。”   苏荷下意识的撇了李忱一眼,李忱察觉后放下手中的茶杯,“好了,消寒的酒也喝了,十二娘子的舞也看了,今日寡人此行不虚。”   为免争吵而下的逐客之意,李十二娘自然也听得明白,遂从坐垫上爬起,“大王雅量,适才那绸头之失,想必是不会怪罪奴家的,苦命人仍要讨生计,就不在此继续叨扰郎君与娘子了。”   “文喜。”李忱唤道,“送客。”   “喏。”   李十二娘从屋内离开后,那笑吟吟的姿态便从脸上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与她袖中匕首一样的阴寒。   李忱偷偷瞥向苏荷,欲开口解释,“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李十娘竟然变得如此…”   “十几年过去,都未能将雍王忘记,看来雍王与李十二娘结缘不浅。”苏荷打断道。   适才的对话,让李忱百口莫辩,但真正与李十二娘相交的,其实并不是现在的李忱,“七娘应该知道,与她结缘的,不是我。”   “可人家如今找上门来了。”苏荷说道,“雍王回答的,不也是一唱一和么。”   苏荷口直心快,那明显在意的话说完之后,很快就陷入了后悔,她皱起眉头狠狠的揪了自己一下,喃喃自语道:“我在说什么呀…”   “李忱只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一些话来。”李忱解释道。   “那你可套出什么来了没有?”苏荷问道。   李忱摇头,“我并不是很熟悉她,亦不知她从前的过往,”熟知李十二娘的,是真正的皇十三子,“不过,越是遮掩与毫无纰漏的解释,便越是可疑,她去禁苑,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李十二娘的事与你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苏荷道。   “即便与案子没有关系,但是禁军牵扯了整座长安城,乃至大唐的安危,绝不能让掉以轻心。”李忱说道,“如今,朝廷重用胡将,兵力分散与边镇,南北衙的十六卫,是拱卫大唐最后的倚仗,不能有半分差池。”   “看来雍王心里,仍旧是心系这大唐天下的。”苏荷道。   作者有话说:   李氏子孙,对大唐应该都有一种归属感,就像女皇的女儿,也是心向着李家。   父系社会的宗法制真强大,真就把人的思想控制的牢牢的。 第57章 长恨歌(十一)   一个月后   天圣十载, 元日,《假宁令》曰:元正与冬至,百司休务七日。   元日前夕, 除夕夜, 长安东市与西氏及里坊皆有驱傩,宫中则举行大傩祭礼仪式。   除夕日, 张贵妃特向皇帝请旨回家探亲,获允之后便带侍从离宫, 与张家诸姊妹及兄弟游长安。   张氏姊妹,仰仗张贵妃得宠,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 连宗室与高官都不放在眼里, 人人皆避而远之。   ——雍王府——   “阿兄,阿兄。”除夕一大早, 崔瑾舟就到了雍王府。   她撑在李忱的书桌上一遍遍叫着,旋即又可怜兮兮的扯着李忱的衣袖,“阿兄都答应出门了, 不如就在崔宅住下嘛。”   “我只答应陪你逛街, 可没答应留下来过夜。”李忱抚摸着怀中的白猫, 提醒妹妹道。   “可是今夜是除夕,晚上要守岁, 阿兄一个人在王府, 又不进宫去,多无聊呀。”崔瑾舟拉着她的衣袖说道, “阿兄自己不是也说, 崔家才是阿兄的家嘛。”   “阿兄莫不是怕嫂嫂误会?”见兄长不回话, 崔瑾舟又道:“瑾舟已经派人去接嫂嫂了, 今天晚上东市会有大傩,听闻是从北方来的。”   “你这丫头。”李忱似拿崔瑾舟毫无办法。   但正如崔瑾舟所言,无论什么节日,王府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以往太子与公主会来探望,但如今东宫的处境,太子李怏几乎有半年没有离开过东宫了。   “永平坊那里…”   “若独自与阿兄出去,”崔瑾舟说道,“恐怕嫂嫂又该吃醋了。”   “吃醋?”李忱愣住。   “文喜说的。”崔瑾舟回道。   李忱扶额,似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她放下手,看着瑾舟,“舟儿。”   “嗯?”   “与长平王的事,你可思虑权衡一番。”李忱苦口婆心地说道,“阿兄不会害你的。”   听到谈及婚事,崔瑾舟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躺在李忱怀里白猫忽然睡醒,从上面跳了下来。   “喵~”   崔瑾舟见到后走到李忱跟前缓缓蹲下,她伸手轻抚着白猫,没有答复,只有不解。   崔瑾舟安静得枕在李忱的膝上,只有此时,才能觉得无比心安,“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   李忱低头看着她伤神的模样,没有因为避嫌而驱赶,眼里只有长辈的疼爱与关怀,“舟儿,这件事,我与长平王私下商议过,或许长平王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既然他不想娶,我也不想嫁,那为何非要凑在一起呢?”崔瑾舟抬眼看着兄长,“阿兄,是有私心的吧。”   “是。”李忱直言不讳,随后她又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拿你的终身大事,来压住这摇摇欲坠的国家,对你而言,是不公平的。”   “阿兄是想扶持长平王吗?”崔瑾舟问道。   李忱没有给崔瑾舟明确的答复,但崔瑾舟从她的眼里获悉了一切。   但其实,一向果断的李忱是有所犹豫的,“这是一场赌注,后果无法预料,”她看着崔瑾舟乖巧懂事的模样后,李忱软下了心,她伸出手轻轻拨动着瑾舟耳畔的秀发,“你是我仅剩,且可以信任的亲人了。”   作为嫡女,也作为独女,崔瑾舟也只有李忱这一个视为至亲的兄长,“如果是阿兄需要,我可以答应嫁,但瑾舟的心,只是为了阿兄所需。”   李忱摇头,“我总是以为,我所安排的,对你就是一定好,从而忽略了你的感受,与你心中所想,就算是利益结合,但女子一生一嫁,又岂能拿关乎你一生的事,与当局牵连到一起,你不需要为了我所需,做成这件事情的方法有很多,但绝不是拿我妹妹的婚事。”   崔瑾舟心中明白,但作为崔家的嫡女,她始终无法逃脱这种命运,“可我终归都是要嫁人的,阿爷与阿娘虽疼爱我,可在这种事情上,他们是不会随我的,就像与周王的婚事,在阿爷眼里,他的女儿,比不过全族的安危与清河崔氏的清誉。”   生长在氏族中,崔瑾舟见过太多族人,因为家族需要被送去联姻,婚后变得郁郁寡欢,所以她才会萌生进入雍王府的这种想法。   “大王。”见门开着,文喜便跨了进来,“苏娘子来…”旋即便见到了屋内这一幕。   瞪眼之后,立马撒腿撤了出去,还将崔瑾舟进来时没关上的门给合拢了。   此时,苏荷已经到了院中,她见文喜如此慌张,便迟疑的询问道:“谁在里面?”   书房内,李忱与崔瑾舟也是一惊,李忱抬起手想要留住文喜以及解释,“不是你想的那…”   但文喜的动作极快,还没等李忱说完房门就被关上了。   “完了完了,”文喜暗暗嘀咕,“这下可真是有口莫辩了。”   “没谁,没谁。”文喜说道,“娘子先到中堂等候,郎君他…”   苏荷从文喜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二,便略过他径直走向了书房。   文喜想要阻拦,却被苏荷登了一眼,他便再也不敢了,随后书房门被用力推开。   此时崔瑾舟已从李忱膝前离开,她伸出袖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白猫因为开门的动静声太大,身手敏捷的蹲到了书柜后方。   “哦?”苏荷盯着二人,“怪不得文喜如此紧张呢,原来是做兄长的,躲在书房里欺负妹妹了?”   “不是嫂嫂想的那样。”崔瑾舟连忙摆手解释。   “雍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道,你不用替她说话。”苏荷道。   “阿兄是在帮我处理与周王的婚事。”崔瑾舟又道,“上元节一过,周王府就会到崔宅提亲。”   “周王?”苏荷抬眼,这件事她并不知情,也不认识什么周王,“所以,雍王的处理方法是什么呢?”   “阿兄想让我嫁给长平王。”崔瑾舟道。   苏荷听后,很是不耻的瞪了李忱一眼,“这算个什么解决的破法子。”   “…”苏荷的话,连崔瑾舟也对这位嫂嫂有些震惊了。   “雍王处理一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就是用另外一桩婚事,将自己的妹妹,从一个虎口推向另外一个深渊吗?”苏荷看着李忱,对她的做法尤为不满,“是江郎才尽,还是别有用心呢。”   苏荷的态度,让人大为意外,崔瑾舟连忙走到嫂嫂身旁,“嫂嫂,阿兄他…”   “我说过,我分得清楚是非,也了解你阿兄的为人,以及手段。”苏荷打断了崔瑾舟的话,“长平王是东宫的人,我不信,你的做法,仅仅只是为了让瑾舟摆脱周王。”   “…”李忱楞在了座上,她看着苏荷,几乎呆滞住。   书房这一出戏,就连文喜也蒙了,“这怎么王妃就跟崔小娘子站在一条线上了…”   “七娘,你误会了,我…”李忱欲要解释。   苏荷却不给她机会,“误会?”她撇了一眼崔瑾舟,“若是误会,瑾舟何故落泪,你身为兄长,怎能做出这种事情,明知道东宫的处境,还将人往火坑之中推。”   被弄乱了思绪的李忱,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了。   但同时,苏荷的话,也并非空穴来潮,李忱闭上眼,“东宫是一个小朝廷,同时,也是大唐最后的希望,瑾舟身后的势力,是整个清河崔氏,外加舅母所在的荥阳郑氏,而长平王并非嫡出,顾全大局的太子妃被废,妃嫔争宠,东宫有夺嫡的隐患,东宫乱,天下无望,哪还会有日后的安宁呢。”   当众人还在为党争,争得头破血流时,只有李忱明白,太子的地位不可动摇,也只有她更长远的看到了,东宫将来的局势。   “即便如此,你就要将天下的局势系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吗?”苏荷质问道,“凭什么呢,造成这般时局的,是当权者,为什么要她人来承担他的过错,要她人来挽救他所造成的局面呢。”   苏荷的话,让一直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崔瑾舟感到十分吃惊,同时也让她对这位嫂嫂有了全新的看法,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她接触过的人,没有比苏荷更加通透的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兄长为何会喜欢上她。   苏荷的一番话,也让李忱无地自容,她羞愧的低下头,但苏荷却不肯饶她,“雍王这样做,与那些人又有何异?安排别人命运之时,雍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面对苏荷的提醒,李忱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泪光,这正是她的痛楚,是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与抹去的痛楚,“我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没有人会比我更加清楚的记得,已经逝去的人不会再感受到伤痛,但我这个活着的人,却是每一天都在痛苦之中。”   李忱的话十分用力,伴着她身体虚弱的沙哑,“谁能忘记一生之痛呢?”   直到看见李忱眼里那抹血色,苏荷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重了,只是在遇到这种不公之时,她忍不住的想要出气,由是心底觉得,李忱与那些人不一样,所以她才对李忱这样安排崔瑾舟的婚事而恼怒。   愤怒的语言说得快了,便忘却了一些重要而伤人的东西,等她想起时,话已经说出去了,她看着李忱的模样,开始自责了起来。   崔瑾舟也看出了二人的突变的气氛,于是转身拉着文喜从书房离开了。   “抱歉,我的话说重了。”苏荷走上前说出了自己歉意,并没有遮遮掩掩,又或无法开口。   “是你提醒了我。”李忱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经过了百般考量的,但是我…”苏荷攥着自己的手,“真的很讨厌受人安排。”   “你是雍王,你不会沦落到这种田地,女子一但嫁错了人,后悔的,将会是一生。”苏荷又道,“抚育我成人的姑母,便是如此,她受不了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最后带着腹中的孩子服毒自尽。”   “我认识的那个李忱,是不一样的,在我得知你的身份时,心底既是难过,却又窃喜,”苏荷又道,“所以我对这门婚事,并不抗拒。”   稍安静了之后,白猫从书柜后面缓缓走出,它走到苏荷的腿前蹭了蹭背脊。   苏荷见到后,便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小白。”   “她叫尺玉。”李忱轻轻覆手咳嗽了两声,提醒道。   哪知却迎来了苏荷的反驳,“我就要叫它小白,尺玉多难听啊。”   李忱还想解释白猫名字的意思,苏荷抬头又道:“有意见?”   “没…”李忱瞪着双目,下意识回道。   作者有话说:   苏荷:“八百个心眼子也逃不过我一双眼睛。”   古人养猫是为了防老鼠咬书。   人无完人,李忱的有些想法与做法,会因为与苏荷接触而慢慢改变。   世家能够维系,与联姻离不开,由此可知崔瑾舟的命运,崔父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作为嫡长,首先是肯定是把家族利益放在最前面的。   只有不同立场,主角也不是什么好人哈。   遇到苏荷之前,她一定是很讨厌雍王这个身份的。(毕竟谁能接受从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突然就成了残疾呢,而且疼爱自己的母兄都死了)   李忱:“我也不想安排表妹的,大家不要骂我QAQ。” 第58章 长恨歌(十二)   是日黄昏   除夕夜的长安城, 街边林立着售卖假面与各种应节之物的商贩,琳琅满目,宫中举行着大傩祭礼, 而东市与西市也表演着傩戏。   长安城年节的热闹, 让崔瑾舟这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开心极了。   以往除夕之夜她都是陪同亲族在家中围炉守岁,崔宅作为世家的名门大户, 会在家中举行大傩,驱除邪祟。   但显然摩肩接踵的长安城要更为热闹, 冬日昼短,入夜极早,长安城的十字大街两侧早早就挂上了照明的纸灯笼。   除了假面深受一些孩童喜欢极为畅销之外, 除夕应节之物与点心, 以及迎接元日的爆竹也随处可见。   李忱一行五人来到东市,崔瑾舟一下车, 便好奇的往人流中穿梭,活泼的像个孩子。   街道上人声鼎沸,李忱叫不住人只能让文喜跟随保护着。   “雍王这妹妹, 倒是有些天真可爱。”苏荷说道。   李忱扶着额, “她一直都是如此, 被舅父与舅母呵护得太好。”   崔瑾舟从一家摊贩前买了一张白色的假面戴上,随后混于人群消失不见。   这可将文喜急坏了, “崔小娘子…”   片刻后, “啊呜!”崔瑾舟忽然出现在李忱与苏荷跟前,还将二人吓了一跳。   苏荷下意识就要拔刀, 崔瑾舟连忙摘下假面, “阿兄, 是我呀。”   苏荷挑起眉头, 将那已拔出一寸的横刀收回,李忱伸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你呀,都已是及笄的人了,还这般调皮。”   崔瑾舟将假面重新戴上,双手背在背后,蹦蹦跳跳的后退道:“及笄又怎么了,还未出阁,就算不得是大人。”   “瑾舟,小心。”李忱抬手提醒道。   但还是为时已晚,好在崔瑾舟身侧路过了一个女冠,那女冠身手了得,抬手之间便将崔瑾舟揽住,从而使她避免撞到身侧一队跳大傩的领头身上。   大傩的领头,戴着恶鬼假面,侧身张牙舞爪的瞪向崔瑾舟,将她吓了一跳。   李忱连忙将崔瑾舟拉了回来,并对大傩的领舞作揖表示歉意,“舍妹第一次出门,还望莫要怪罪。”遂拿出一贯厚重的铜钱想作赔偿。   哪知领舞却盯着李忱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直接将她的手挥开,很是不屑的扬长而去。   “什么人…”文喜本想理论,为李忱所阻止,她又向女冠示谢,“多谢真人。”   女冠摇头,并开口提醒道:“天已入暮,人群中鱼龙混杂,行至路上,需加小心些才是。”   “多谢真人提醒。”李忱道,“不知真人供于哪家道观,如何称呼。”   “贫道姓李,名晔,玉真观道人。”女冠回道。   “玉真女冠观?”李忱的眸中闪过一丝火光,忽然觉得李晔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原来是李道长。”   女冠也没有多作停留,与几人作揖后便从人群中离去了。   “玉真观有什么吗?”苏荷问道。   “那是我姑母,玉真公主的道观。”李忱回道,“辅兴坊的东西隅有两座女冠观,分别是金仙与玉真,乃圣人为我两位姑母所建。”   崔瑾舟将假面摘下,盯着那女冠的背影,“阿兄,刚刚那个道长,生得好漂亮。”   “姑母并非是诚心向道。”李忱又说道,“而是不想屈服于世俗对女子的束缚,所以她们在道观中养了不少面首,一直都备受谴责。”   “这才是聪明人的聪明之举。”苏荷说道,“谴责她们的,大多是那些儒家礼教下的文人吧,男子如此,谓之风流,只不过是换成了女子,怎么就开始批评了。”   “对啊对啊。”崔瑾舟对苏荷的话很是赞同,“凭什么男子就可以妻妾成群,而女子只能从一而终,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都是些狗屁话。”   听到苏荷与崔瑾舟的话,李忱不由的笑了笑,“不管面首,还是妾室,这其中又能有几分真心,也许会有偏爱,但人的心只有一颗,分出去了,还会完整吗?”   “大雁失去伴侣,独自哀鸣,绝不会再寻,有时候,人,还不如天上的飞禽。”李忱又道。   “没关系。”崔瑾舟道,“这不是阿兄遇到了嫂嫂,嫂嫂遇到了阿兄吗。”   李忱与苏荷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各自撇开。   “看,大傩开始了。”东市的中心地带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十几个只到成人胸口高的男童,身穿红衣黑裤,头戴不同颜色的假面,每一张面孔都十分狰狞,他们手舞足蹈的行走在街道上,身后还有人敲锣击鼓,其中伴奏的乐器里,出现了并不常见的牛角。   而最前方的领舞,被称作方相氏,方相氏的身高与男童们相近,穿着略有不同,手中摇晃着一把师刀。   到达东市中心后,大傩队伍停下,他们开始作法驱邪。   崔瑾舟挤到了人群前,看着那大傩的领舞,“阿兄,是刚刚凶我的那人。”   李忱看着舞台中央的祭礼,“这次的大傩戏,与中原的似乎不同,并非中原傩。”   “这是北方的。”苏荷说道,“那名方相氏,好像是女子。”   “女子吗?”李忱听后似乎有些惊讶,“今上开朝后,祭礼中能出现女子领舞,可不多见。”   “那是因为你父亲厌恶武皇。”苏荷又道,“可若没有武皇,又哪有这盛世呢,朝中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更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方相氏忽然抡起一柄长刀,在人群中央挥舞了起来。   “好!”让人感到新奇的同时,也为之喝彩。   只见她挥舞大刀的同时,舞步也不断朝李忱所在的方向靠近。   众人都只当这是傩戏的一部分,唯有苏荷看出了不同。   锋利的刀刃从李忱身侧几次划过,分明就是刻意为之,崔瑾舟见状,十分生气道:“这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呢,刚刚不就是撞了他一下吗。”   李忱一向脾气好,她拉住冲动的崔瑾舟,“没事的,我们在东市,有金吾卫巡逻呢。”   “可他方才要是误伤了阿兄…”就在兄妹二人拉扯着对话时。   方相氏的大刀直扑二人而来,李忱下意识将妹妹拉入怀中,并按住了她的脑袋。   利刃从李忱耳畔极速擦过,削去了他幞头下一缕鬓发。   “妖人休得猖狂。”李忱能忍,苏荷却不能,面对方相氏的屡屡挑衅,苏荷终于忍不住拔出了横刀。   将那劈来的大刀挡开,还未来得及出手的文喜只得退到李忱身侧护卫,“郎君…”   几人都没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真有人敢在东市行凶,崔瑾舟拾起那一缕秀发,若有分毫偏差,恐怕李忱今日就命丧于此了,想到这儿,她吓得湿红了双眼,“阿兄。”   “没事了,有你嫂嫂在,我不会有事的。”李忱抚摸着她的脑袋说道,旋即盯着与苏荷缠斗的方相氏,“不应该啊,演傩戏的,大多都是地位低下的伶人,又岂敢当街行凶呢。”   李忱眉头深陷,不由的起了疑惑,“难道是有人雇凶杀人吗。”   苏荷入场护卫与方相氏的比拼,让那些围观之人以为也是大傩的一部分,但也有不少人开始质疑。   “驱邪人怎是个女子呀?”   不懂功夫的人将苏荷当做了驱邪的术师,“这身手,当真是了得。”   “那驱邪人怎如此眼熟。”苏荷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长安百姓的视野中。   但好在是在夜幕中,大傩场上只有篝火照明,而他们持续打斗,不会作停留,故只有模糊的人影,看不清容貌。   利刃在巨大的冲击下,擦出了火花,这让看客更是惊讶,“他们拿的,是真刀啊。”   二人打的有来有回,方相氏的身手让苏荷为之惊讶,而苏荷的身手也让方相氏刮目相看,“可以啊,女人。”   苏荷听出了她的口音,也确定了她是女子,“你不是汉人?”   “是不是汉人,与今夜有什么关系吗?”方相氏反问。   “郎君,这个跳傩戏的,竟能与苏娘子打成平手。”文喜震惊道。   方相氏戴着假面,下起手来十分狠厉,一记重砍后,苏荷被震退了好几步。   方相氏趾高气昂的看着苏荷,“你也不怎么样嘛,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赢我阿兄的。”   “阿兄?”   还没等苏荷反应过来,方相氏便又出手了,苏荷只得招架,“你是陆庆绪的妹妹,陆家四娘。”   方相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哎呀…”她退后一步,如大难临头一样,“完了完了。”   此次元日,她跟随父兄来到长安,今夜出门,是瞒着族人偷偷溜出来的,此刻陆善正派人寻她呢。   “若是被阿爷知道我在这大街上跳傩戏。”想到此,方相氏一脸惊恐,“不管了,先打赢这个欺负我阿兄的女人再说。”   原本怕误伤到人的苏荷,在得知对方身份后,也开始认真了起来,“你们兄妹,还真是难缠,看来,今夜不打服你,是不会罢休的。”   苏荷不再一味防守,□□娘与她都是女子,身形比她还要小一些,所以苏荷是有优势的,几个回合下来,□□娘就落了下风,“你虽功夫不弱,但对自己的认知似乎还不够。”简而言之,苏荷觉得□□娘的打法和她兄长一样,没有脑子,只会用蛮力,但力量又不及陆庆绪。   苏荷将□□娘手中的大刀震落,□□娘还未来得及拾刀,苏荷手中横刀刀锋便直刺她的眉心。   “不打了不打了。”□□娘举起双手,她本就是因为贪玩,才混进傩戏的队伍中,恰好碰到了苏荷一行人,“我只是玩玩,别当真。”   □□娘知道兄长禁足的原因后,一来到长安她便向人四处打听苏荷,她对李忱出手,也只是为了激怒苏荷。   “要人性命的刀法,只是玩玩吗?”苏荷挑眉道。   “如此貌美的郎君,奴家又怎舍得伤他分毫呢。”□□娘看着李忱又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忱:“锅从天上来。” 第59章 长恨歌(十三)   陆家四娘说话时, 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李忱身上,眼波流转。   李忱被瞪得两眼发直,一时间不明所以, 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这…我,这, 我不认识陆家的娘子啊。”   文喜听着,也很是惊讶, 眼前这位胡女,似乎与他认知的大不相同,“不是说胡姬都爱身强力壮的勇士吗, 这个陆家娘子, 怎不一样啊。”   “草原上的勇士太多了,”陆家四娘回道, “看多了一种人,总是会腻的,这般风姿特秀的貌美郎君, 哪家娘子瞧了, 不心动呢?”   陆氏言语里带着挑衅, 苏荷越听越气,她紧握手中的横刀, “找打!”   “哎呀, 我不过是实话实话,怎么还生气了呢。”陆家四娘自知打不过, 便躲闪开来。   二人的真打斗与对话, 引来了众人的议论, “原来, 真的是九原太守之女,未来的雍王妃。”   “怪不得有如此好的身手,竟能敌对天生神力的陆家二郎。”于是众人都纷纷后退了几步,离场地更加远了些。   “听那苏娘子的话,那名方相氏好像是陆家的女儿。”   “快到元日了,算着时日,诸节度使应该已经陆续到达长安了。”   “若真是陆家娘子,那就有好戏看了。”   “陆家二郎青睐苏娘子,这陆家娘子,好像对…”   众人将视线都挪到了李忱身上,东市诸多权贵,于是李忱很快就被认了出来。   “那个坐在轮车上的年轻郎君,是圣人的十三子,雍王李忱。”   “雍王旁边那个小娘子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好生漂亮。”   “这可真是妙啊。”一群人围观着热闹,不嫌事大,“兄妹两看上的竟是即将结为夫妇的二人。”   “果然只有这群蛮人能做出这种逾越礼教之事。”也有中原汉人,对这群血统不纯正的胡人十分鄙夷与排斥,对中原朝廷重用胡将有所不满,“雍王与苏氏已有婚约,这兄妹二人却恬不知耻的勾搭…”   陆家四娘的中原雅言虽说的不怎么流畅,但听得却十分清楚,她挑起大刀,飞扑向辱骂她与兄长的人前。   众人吓得四处逃窜,□□娘却不给那人逃跑的机会,一脚将人踹倒之后,举起手中长刀直直劈下。   但陆家四娘并未取他性命,大刀劈在了两腿之间,破烂的下裳与大刀一同陷进了黄土之中,差点吓得晕了过去。   作为读书人,连刚刚因为重击掉落的儒冠都不敢拾起戴上。   “礼教是个什么东西,”陆家四娘带着假面,但可见双目凶煞,恶狠狠的盯着书生,如要吃人一般,“她二人可曾成婚?”   面对着锋利的大刀,书生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一个劲的摇着头。   “既然没有成婚,那么定亲是否可以退?”陆家四娘又问。   书生自然是点头的,□□娘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公平争取,又有什么问题呢?”   书生连连摇头,此时他的双腿已经在哆嗦了,陆家四娘拔出大刀,“往后再敢乱嚼舌根,我必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书生听后,连忙捂住嘴巴,丝毫没了刚才的骨气。   陆家四娘摘下假面,让躲在摊货后面的人眼前一亮。   “这个就是陆家的四娘啊,行为与样貌,真是天壤之别。”   “哎,快看,快看,她的眼睛。”   摘下假面后,陆氏的面容可见,连那双眸都清晰了许多。   “阿兄,”崔瑾舟看着陆家四娘,问道李忱,“她的眼睛,怎么颜色与我们不一样。”   “好像,是青色的。”崔瑾舟低头看向李忱。   李忱盯着苏荷与那陆家四娘,说道:“据闻陆家的幼女,其生母是一名貌美的西域女子。”   陆家四娘自知打不过苏荷,如今偷偷溜出来出来也不少时辰了,今日闹这一出,还不知道父亲会如何惩罚自己,于是便想溜之大吉。   “看什么看!”陆家四娘震响手中的大刀,随后看着苏荷,“我们草原人擅长的是骑射,所以在这地面上输给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有本事,今后我们再比比骑射。”   苏荷懒得搭理,将腰间的横刀收回,见人无视自己,想尽早找理由脱身的陆家四娘便忍下了一口气,随后又挑起眼睛,心生一计策,“既然你不愿比试骑射,那便比人吧,我陆庆芸看上的东西,必不可能失手。”   “陆庆芸,还真是陆家的女儿。”   说罢,陆庆芸便从东市消失了,只是刚出人群,就碰到了一个彪头大汉。   陆庆芸抬头,吓得差点返回东市,她抬起手笑眯眯的挠头道:“耶耶。”   陆善挺着圆滚滚的大肚,挡在了女儿身前,此次元日入朝,长子一直留于长安,他本谁也不想带的,奈何经不住幼女的一番撒娇。   “入京前,你可是答应过为父的。”陆善声音厚重。   陆善有十余子,唯次子与幼女最为顽劣,二人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更胜同胞兄妹。   “实在是长安的繁华太迷人了。”陆庆芸背着双手扭着身体说道,“他们竟然还会跳咱们北方的傩戏,女儿在草原上好久都没看见了,就…”   陆善看着女儿一身奇怪的装束,本以为会像训斥陆庆绪一样严厉苛责,没有想到他却弯下来屈尊说劝,“乖宝贝,你可是耶耶的心头肉,大将军的女儿,怎么能与那群贱民呆在一起做有辱身份的事呢。”   “可女儿开心啊。”陆庆芸转着身子说道,“岁末驱邪,来年牛羊就不会生病,兵强马壮,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陆善听后,大笑了起来,他用那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女儿,长安的繁华,并不只是在这京城之之中,等上元节,我带你去大明宫见识一番,那才是整个大唐的最耀眼的地方。”   -------------------------------   因为那番打斗,所以众人才会惊讶陆氏小娘子的容貌,就像与苏荷一样,看似弱不禁风,却招招致命,毫不手软。   文喜也是大为惊讶,“那种不要命的蛮横打法,假面里竟然是这样一张面孔,这也太梦幻了吧。”   “哟,”青袖揣起手,“怎么,露个脸,把咱们雍王友的魂儿都勾去了。”   “呸呸呸。”文喜连呸了三下,“我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吗。”   “什么人嘛!”崔瑾舟十分恼怒道,“阿兄与嫂嫂都已经有婚约了,她竟然还要公然挑衅。”   □□娘倒是洋洋洒洒的走了,可却留下一堆烂摊子在这儿,商贩们便围上前向苏荷讨要说法。   “郎君,这该如何是好?”文喜问道李忱。   “照价赔吧。”李忱道,毕竟有一部分也是苏荷损坏的。   “喏。”   李忱推着轮车走到那书生跟前,将儒冠拾起,弹了弹上面沾染的黄土,将其递给那名书生,“君子死而冠不免。”   书生接过儒冠将其戴好后,朝李忱一拜,“小人刘曾儒,见过雍王。”   “欲行事,先三思,而后行。”李忱告诫道。   刘曾儒抬头,“国家污秽不堪,源于朝廷,今一胡将之女,当街行凶,金吾见之,避而不管,曾儒看不过去,却又深感无力,如此朝廷,如此国家,该要拿什么来拯救?”   “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随后,李忱转动着轮车离开,缓缓说道:“风骨在力微之人手中不堪一击,想要留有风骨,需向前行。”   “谢雍王教诲。”刘曾儒叩首道。   苏荷将场地上倒塌的用具扶起,随后又将自己的钱袋丢给了驱傩的那些男童。   她回到李忱身侧,拂去身上的灰尘,看着李忱说道:“看来雍王的这张脸,走到哪儿都能引起女子的关注。”   陆氏的出现,完全是始料未及,李忱也没有想明白,堂堂一个节度使之女,竟会扮作方相氏于大庭广众之下跳大傩。   只不过,陆氏的为人,苏荷是早有听闻的,毕竟苏家与陆家的关系不浅,“那陆娘子也是性情洒脱之人,又生得貌美,且对雍王有意…说不定,将来也能够保护雍王呢。”   李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陆家权重,岂能与藩王联姻。”   “哦?”苏荷低头看了一眼,“看来,如果没有这层身份,雍王还真想将人接进府邸呢。”   “没有想到雍王竟然是这样的人。”青袖听后,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道,“看上新欢,转头就忘了旧爱。”   明明什么也没做的李忱,因为一场打斗,便平白受了一顿冷嘲热讽。   “阿兄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崔瑾舟站出来解围道,“明明是那个妖女,适才那一刀要不是嫂嫂挡下,可就真的要劈到人了。”   苏荷再次看了李忱一眼,左边鬓发明显比右边少了一缕,若再稍偏一点,恐将整个耳朵削下,可见陆氏那霸道又狠毒的性子。   “她分明知道你的身份,连亲王都敢动手。”苏荷挑眉道。   “我虽没有见过她,但知道,陆善独宠幼女,陆家如此受重用,陆氏一族在北方与皇帝无异。”李忱说道,“自然有这个胆量,对一个没有权势的皇子动手。”   苏荷按着额头,忽然觉得李忱的生活也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的平静,“没有权势,就人人都可欺么,他们不知道,你可是个难啃的刺头。”   李忱眯眼笑道:“刺头,要碰了才能知道呢。”   文喜在赔偿摊贩时,一队华丽的马车从东市经过,其奢华程度,足足占据了整个街道。   “让开让开!”   开道的奴仆手持鞭子驱赶行人,连李忱一行人都只能躲到街边。   寒风袭来,马车上悬挂的风铎叮当作响,其中,最中间的一辆马车规格最高,以金银为饰,车厢外的护栏内还站着两名来自大内的宫人。   一阵花香随风飘来,李忱盯着中间的车架,“是她?”   作者有话说:   古人的青色,是现在的蓝色哈。   陆 / 四娘,老被和谐,所以中间加了个字,陆家娘子。   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出自《后汉书·刘般传》 在本文中的意思是:希望从浑浊的源头流出清澈的泉水,希望扭曲的形体有笔直的影子,这都是不可能的。 第60章 长恨歌(十四)   ——崇仁坊——   除夕日出长安城踏雪赏梅的张氏姊妹, 入夜后并没有归家,而是去了崇仁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   张贵妃坐在北侧的主人座上,三个姊姊分便在左右侧, 此行只有姊妹四人, 张国忠等人倒是没有跟来。   张氏一族,男子入朝为官, 女子则尽封为国夫人,朝中显贵, 无能出张氏左右。   也因张贵妃的缘故,三姊妹所嫁之人,也都是世家名门, 其子女, 皆得荣宠。   “张家能有此门庭,全仰仗寰儿, 只要有寰儿在,张氏一族,富贵无忧。”   张贵妃端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杯, 葡萄酒在玉杯中如血色一般, “只是可惜, 圣人年纪大了,我也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听到这儿, 张氏姊妹不由的也担心了起来, “国忠现在虽然得到重用,可是他与东宫以及右相不和, 右相一把老骨头倒是不怕, 可万一东宫入主, 那我们张家…”   “东宫想要顺利登位, 那得看政事堂答不答应。”张贵妃道,“卢明奕已经罢相,宰相之中还有几人是支持东宫的呢?”   听到这儿,张氏三姊妹仍有些顾及,“东宫虽发生了如此多事情,可毕竟圣人没有将其废黜,我们是担心…”   皇帝早已过甲子之龄,这在历代帝王中而言,已是高寿,张氏姊妹担心皇帝的身体,不能久撑,一但皇帝驾崩,东宫登位,那么张氏不但会失去富贵,且会有灭门之灾。   张贵妃自然也知晓这一点,“诸位姊姊放心吧,东宫怯懦,无堪大用,况且,有人比我们张氏,更加畏惧东宫得权呢。”   “寰儿是说,右相?”张贵妃的长姊,韩国夫人道。   “不仅仅是李甫。”张寰喝着酒说道,“圣人膝下,那么多子嗣,无一人是嫡出,难道只有长子能做储君?”   “对,还有七王,八王,十王,十三王,这些都是成年亲王。”   咚咚!——   雅间的房门被人敲响,“谁啊?”三姊虢国夫人看着门口道。   “禀诸位娘子,小人是送酒的博士。”门口传来回应。   “进来。”   酒博士低头弓腰将门轻轻扒拉开,他走入内,将酒分别置于张氏姊妹的桌前,送完酒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不快滚。”八姊秦国夫人斥道。   酒博士连忙跪下,朝张贵妃道:“禀娘子,丁字号房的贵人想要见您。”   “贵人?”张贵妃低头。   “既然是想见娘子,人呢,怎不来见?”秦国夫人道。   “贵人说不方便,想请张贵妃挪步。”酒博士又道。   “岂有此理!”三位夫人同时发怒,“这天下,除了圣人,还有敢让贵妃亲自去见他的?”   面对着横行霸道的张氏姊妹,酒博士心中恐惧万分,颤颤巍巍的拿出一支苦竹笛,“这是贵人给的信物,贵人说,娘子见了,定会去见他的。”   只一眼,张贵妃便认出了那支竹笛,她一把拿过笛子,“他在哪儿?”   “娘子请随小人来。”见张贵妃心切,酒博士从地上慢爬起来道。   “九娘。”三位姊姊都不解,看着张贵妃手中的笛子,“这是谁的信物?”   “笛子,”秦国夫人撇了一眼,“这还用说吗,除了圣人,就只有那位了。”   “九娘。”韩国夫人拉住张贵妃,“你忘了上次是如何出宫的吗,眼下你重新获得圣宠,若又因为此人…”韩国夫人看着张贵妃手中的竹笛,“恐再生嫌隙。”   但张贵妃似乎很有把握,“或许,别的亲王,圣人会雷霆震怒,但是他,圣人不会。”   “什么?”三人不解。   “具体,我也不知道原因。”张贵妃解释道,“但应该与他的生母有关吧,毕竟,那才是圣人最爱的人。”   说罢,张贵妃便踏出房门,随门外那酒博士离去,并叮嘱门口护卫的左右,“在这儿守着,不用跟来。”   “喏。”   酒博士带着张贵妃穿梭在飞廊上,转身来到另一座楼中,丁字号房内,传出了既熟悉又悦耳的琴音,这让张贵妃更加确定。   咚咚!——   酒博士走到丁字号房门口,朝文喜叉手,“公子。”   文喜看着走近的张贵妃,叉手行礼道:“见过娘子。”   “他人呢?”张贵妃问道。   文喜随后将房门打开,“郎君就在屋内等候娘子,请。”   张贵妃紧握着手中的竹笛,提裙踏入屋内,李忱坐在楼廊内抚琴,与门口隔着一张宽大的屏风。   透过屏风,能看见人影,张贵妃止步,似在犹豫什么,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笛,“这还是第一次,忱郎主动见我。”说罢,便越过了屏风,向那身影走去。   虽是李忱主动邀约,但她却没有忘记二人的身份,“见过贵妃娘子。”   这句每日重复听得的话,从李忱口中说出,很是刺耳,就像是在告诫与提醒,他们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张贵妃没有再靠近李忱,而是走到楼廊外,看着楼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么,雍王今夜来见吾,是为何?”张贵妃问道。   “谈合作。”李忱说道。   “哦?”张贵妃有些不解,“一向聪明睿智,不涉朝政的雍王,怎的突然,要与吾谈合作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忱缓缓念道,“生逢乱世,总要为自己留些后路。”   “乱世?”张贵妃回过头,“若是你父亲知道你如此评价他的盛世,恐要气得大怒了。”   “眼下的大唐,还有盛世的影子可言吗?”李忱说道,“我不欺人,人不欺我。”   “你想怎么合作?”张贵妃问道。   “我手中遇到了一个不好解决的麻烦,但对娘子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李忱说道。   “哦?”张贵妃笑了笑,“这天底下,竟还有雍王不能解决的麻烦,要来求我一个弱女子。”   李忱自顾自的喝着茶,“李忱只是一个不能行走的废人而已,无法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无论是何事,你总要先说清楚,我才能做决定。”张贵妃道。   “周王要娶崔裕之女。”李忱说道。   “我猜就知道,你是为了你那妹妹来的。”张贵妃说道,“只是,这件事很早就定下了,雍王拖了许久,如今才来,先前可是在做挣扎,到底要不要见我?”   李忱握着杯子,神态自若,“若娘子能够解决此事,我便答应所求,并保张家周全。”   “张家?”张贵妃笑了笑,“这条件,看起来,并不诱人呢。”   李忱抬头,“你出生于家族,即便她们将你视作利益攀登的绳索,但你身体里流淌的仍是张氏血脉,心中仍有这个家族,他们的存亡与你紧紧拴在了一起,就像我,纵然心中有恨,但对这大唐,仍抱有期待。”   张贵妃听后,妩媚的笑了起来,她回到屋内,趴在桌子上审视着李忱,“圣人明明最疼爱你,加之你的聪慧,为什么偏偏要立李怏为太子呢,难道只是因为腿?”   “大唐是天.朝上国,作为宗主国的君王,若没有完整的仪容,那些附属邦国,又会如何想呢。”李忱说道。   “我不懂这些。”张贵妃挥了挥手,“但我知道,再好看的表,若里子烂透了,它能够一直维持美丽么?”   “你既然无法夺嫡,又要如何保全张氏,如何让我重获自由呢?”张贵妃说出了质疑。   “我自有我的方法。”李忱说道。   “事,我会替你做,张氏的浑水,你就不要掺和了。”张贵妃起身道,“李张不和,一但你明面上牵扯进来,李甫必定会有所注意,张氏的存亡,就由天定吧。”   说罢,张贵妃转身离去,桌上只留下一支还在滚动的竹笛,在李忱目光的注视下落到了席垫上。   她放下茶杯轻轻叹了一口气,“哎。”   ----------------------------------   天圣十年,正月初一,元日。   皇帝于宫中麟德殿设家宴,令宗室外戚入,与此同时,将上元灯会定于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命有司开始着手筹备。   此次家宴,张氏三姊妹带着家眷一同入宫,宴上,皇帝亲切的称呼着三夫人为姨。   韩国夫人拉着自己尚未出阁的女儿,小声问道:“灵儿,你觉得周王如何?”   入宫之前,韩国夫人便已将事情交代清楚,只是崔灵儿不知道的事,这是自己的母亲与姨母所谋划的计策,通过联姻拉拢皇子。   提出的是张贵妃,而韩国夫人信以为真,于是筹划着用自己的亲女儿来拉拢十皇子周王。   崔灵的父亲,出身博陵崔氏,本是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入东宫,为长平王妻,今后便可得万全,但拗不过韩国夫人临时更改的主意。   周王已至及冠,为人看着亲和,举止端庄,崔灵儿只瞧了一眼,便害羞的低头道,“全凭母亲做主。”   宴会上,张贵妃看时机成熟,便端着酒杯向皇帝请旨,“三郎,今日难得家宴,一家人齐聚于此,长姊还带了灵儿入宫,妾瞧灵儿秀外慧中,如今也已到待嫁之龄,趁此机会,妾便代她向圣人讨个亲。”   皇帝侧头看了一眼韩国夫人身侧的崔氏,十五六岁的年纪,娇俏动人,遂摸了摸胡须,问道韩国夫人,“姨母可有中意的郎婿?”   韩国夫人笑眯眯的起身,向皇帝行礼,“承蒙圣人关怀,妾斗胆替女儿求门良缘。”而后将目光看向了周王李恬,“周王淑人君子,风骨俊秀,上次冠礼,小女见后,茶饭不思,妾恳请圣人,成全。”   崔灵儿是望族出身,且生母还是张氏三姊妹中的长姊,论身份,配皇子足矣,而今日家宴上韩国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似志在必得。   家宴上,外戚张氏突然来的请婚,让一侧专心吃美食的周王大惊,他瞪着双眼,始料未及。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长恨歌(十五)   张家忽然向周王靠拢, 这让家宴上许多人都感到十分震惊,尤其是坐在最前面的东宫太子。   这无疑是在向众人宣布,一向与东宫对立的张家, 如今要拉拢与扶持周王, 张家的权势滔天,若皇帝有意偏袒, 那么东宫,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可是一向只在意吃的周王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他钟意的,是崔裕的女儿。   “周王与灵儿妹妹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 今又逢新年, 如此良缘,可谓是天下幸事。”作为张贵妃的义子, 陆善自然也帮着张家说话。   随后张家三姊妹纷纷开口撮合这段姻缘,如此一来,周王便更加不好拒绝了。   李恬就算心悦崔氏, 却也不敢因为一个女人就得罪圣眷正隆的张氏一族, 与手握重兵的大将陆善。   一但周王拒绝, 扫了韩国夫人的颜面,势必会与张家结怨。   周王的母族是将门出身, 但非名门, 其外祖虽为节度使,却是诸节度使中最势弱的几位之一, 若真与张氏联姻, 便有了抗衡东宫的能力, 皇帝思虑后, 开口问道李恬,“十郎,你意下如何?”   皇帝本答应了周王与崔氏的联姻,如今将这难题转手抛出,其答案毋庸置疑,周王出列跪伏,“儿既无太子殿下之德,也无十三郎之才,今能被韩国夫人看上,是儿之幸事,只要崔小娘子愿意,儿自然乐得其所。”   张氏姊妹的地位与权势,如今已在诸王公主之上,仅次右相李甫与皇帝而已。   皇帝遂又看向张氏,韩国夫人忙将自己的女儿推上前,崔氏害羞的低下头,福身道:“妾的婚事,全凭阿娘做主。”   很显然,周王的生母,因美貌而被皇帝看中,故而周王的样貌在众多皇子中也算是出彩的,且性格温和,从不争抢,早在入宫前,韩国夫人就已经向崔灵儿分析了一遍周王,如今亲眼见到,怕也是有所倾心。   但这可害苦了周王,原本上元节一过,他就能向崔家正式下聘,却没有想到被张氏横插一脚。   此事,张贵妃并没有事先与他说道,所以周王也不知道张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都无异议,那便早早将这门亲事定下吧,三郎。”张贵妃坐在皇帝身侧说道。   “好好好,就依你。”皇帝拍了拍张贵妃的手,“来人,着礼部与太常寺筹备十皇子婚礼。”   “姨母挑个吉日,将灵儿的生辰八字送到太史局去,皇家的婚事,三书六礼,一样都不会委屈了灵儿的。”皇帝又朝韩国夫人道。   “圣人大恩,妾感激不尽。”韩国夫人领着张氏一族叩谢道。   ----------------------------------   天圣十年,皇帝下诏赐婚,册周王李恬纳韩国夫人之女崔灵儿为周王妃。   韩国夫人对于此次嫁女十分的重视,光是定亲前的筹备,就足足用了三月之久。   从皇子与皇子妃的生辰八字交到太史局开始,礼部、太常寺,尚服局、将作监等有司,也开始制造与丝织大婚的礼仪用物,钗钿礼服,其中翟衣的制作十分复杂,且用时之久,故尚服局的女官动作极快,接到指令后便派出了人马前往韩国夫人宅,替周王妃测量定制,连同钗冠的头围,与靴袜的尺寸。   周王与张氏定婚,最高兴的除了周王妃本人张氏,便还有崔瑾舟,总算能够逃过被指婚的一劫,然能够掀起波澜的,还有一人。   十一十二皇子早夭,其余年长皇子皆已成婚育子,而周王作为最后一个未婚的兄长,大婚之后,就只剩下雍王,这也就意味着,李忱与苏荷的婚期将近。   苏荷听到消息后,不由的心慌意乱,即便知道皇家的婚礼筹备复杂而漫长,但一两年的光景,对苏荷而言,不过是一眨眼。   一纸赐婚,将二人联系在了一起,但终究还没有成婚,所以她们之间,拉近了距离,却又保持着距离,苏荷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有那道婚书在,没有人再骚扰自己,即便是陆庆绪,也会有几分顾及,而李忱,自从皇帝赐婚,自己来到长安后,二人的来往便更加频繁了。   苏荷猛的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怎么想着想着,又想到她了。”   “她身边如此多红颜知己,我想她作甚。”苏荷甩袖道。   ------------------------------------   ——雍王府——   李忱坐在一颗还未发新芽的柿子树下,在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阿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崔瑾舟跑入内院,将那高兴与喜悦都写在了脸上与肢体中。   她跑到李忱前,扑入她怀中,像个小羔羊一样蹭了蹭。   这可把李忱为难住了,她挑起眉头,看着怀中的妹妹,“你这丫头。”   崔瑾舟抬起脑袋,笑眯眯道:“我太开心了嘛。”   “哦?”   “周王与韩国夫人之女崔灵儿定亲了,阿兄知道吗?”崔瑾舟问道。   “当然知道,那天晚上的家宴,我就在其中。”李忱放下帕子回道。   “我猜,这肯定是阿兄的主意。”崔瑾舟说道,“让圣人赐婚周王与张氏。”   “你心里明白就行,不要随便与人说。”李忱提醒道。   崔瑾舟点头,“当然了,瑾舟谁也没告诉。”   “只是,他们说是张贵妃求的情,还说是张氏与东宫不和,有意拉拢周王。”崔瑾舟抬说道,“这样一来,东宫的处境,不就更加艰难了吗?”   李忱低头,“谁告诉你,联姻就一定是拉拢与扶持了。”   崔瑾舟只觉得形势越来越复杂了,“瑾舟听不明白。”   李忱摸着她的脑袋,温柔的说道:“你不需要明白这些。”   “郎君,宫里来人了。”文喜走到李忱身后叉手道。   崔瑾舟遂起身,绕到李忱身后推动着轮车,“马上就要到上元节了,这可是长安最热闹的节日,阿兄应该带嫂嫂好好游玩一番,毕竟,这是嫂嫂在长安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来到前院后,李忱才发现宫中来的人是皇帝的近侍章韬光,“见过雍王。”   “章内侍。”李忱不解的看着章韬光,“可是雍王府的稀客。”   章韬光眯眼笑着,“小人来,是为后日的上元节。”   “今年的上元节,会在兴庆宫前摆宴,大家命小人来传话,让雍王带着苏娘子一同赴宴。”章韬光说道。   皇帝的意思,让李忱很是意外,她看着章韬光,十分不解道:“可是苏氏还未受册,现在就让她赴宫宴是不是太早了。”   上元节的宫宴,不仅会有诸国使者,且文武百官以及宗室外戚皆会到场,礼仪繁琐复杂,也少不了尔虞我诈的试探与攀比。   “不早了,”章韬光回道,“等周王大婚后,就该轮到大王您了,且此次周王即将迎娶的王妃,崔娘子也会赴宴。”   “我知道了。”李忱道。   “小人告退。”   “阿兄是担心,嫂嫂会不习惯那种场合?”崔瑾舟问道。   “她一定不会喜欢。”李忱说得十分肯定,“朝廷中人,说话都带三分讽刺,七娘口直心快…”   “瑾舟倒是觉得,嫂嫂她未必不能。”崔瑾舟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毕竟,嫂嫂与阿兄朝夕相处,阿兄说话吞吞吐吐,三分明七分暗的,嫂嫂都能忍受下来,足以说明,嫂嫂有所改变。”   若非崔瑾舟的提醒,李忱自己,倒还真未注意这些。   “阿兄是亲王,又没有参与党争,那些人的阴阳怪气,也泼不到阿兄身上,况且,能以定亲的身份,就陪同出席如此规模的盛宴,可见姑夫对嫂嫂的认可,这不是好事么?”崔瑾舟又道,“若是顾及宫中那些礼节,不是还有阿兄么,阿兄可以亲自教呀。”   李忱侧头看了一眼崔瑾舟,“你这丫头…”   崔瑾舟走到正前方扮了个鬼脸,“能借这样的机会见到嫂嫂,阿兄应该是高兴的吧?”   ----------------------------------   一日后,正月十四   上元节的大唐,远比除夕以及元日更加热闹,各国使者,地方使臣,以及各域行商,纷纷驻京,为的就是一观上元盛会。   十四日清晨,通事舍人爬上丹凤楼,拿出敕书展开,高声念道:“天圣十载,始至晓春,万象更新,上元佳节,天子与民同乐,特开城门三日,金吾驰禁…”   与此同时,南北衙的禁军开始调动,各大将军亲自上阵,宫城与皇城禁军曾设三倍,京城各门也增设了一倍的守卫。   一匹从东北来的快马飞奔入城,进入长安后,快马驶向长安县,最后来到了永平坊。   因陆善即将过寿,陆庆绪便从范阳奔袭了三日三夜,终于赶在上元节之前到达了长安。   但他并没有一到长安就先见父亲,而是来到了永平坊,苏荷居住的小宅前。   陆庆绪跳下马,狂敲门头,“七娘…”   “七娘!”   “七娘!”   “吵什么吵啊!”苏荷隔壁住着一个年迈的老妪,她不耐烦的打开大门,露出满是白发的脑袋,气冲冲的朝陆庆绪骂道:“人早在一刻钟之前就被大马车接走了,空喊个什么劲啊。”说罢,便将自家大门一闭。   作者有话说:   世家名门非常看中门庭与地位,妾是什么意思,是从后门抬进去,不用三媒六聘(妾是可以买卖的,差不多等于奴仆,唐朝有奴隶制哦)宗法制其实是,子以母贵。   崔瑾舟的出身,五姓七望(五个姓氏,七个家族,因为有两个李氏与两个崔氏,所以叫五姓七望)她占据了其中两姓,又是嫡出,跑去给人做妾,不太现实,在唐朝,铁打的世家,是看不起李唐皇室的(因为嫌弃他们出身地位,觉得是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所以为了抬高皇室地位,太宗高宗都修了士族的排名,且禁止通婚,高宗之后禁婚令就不怎么管用啦。 第62章 长恨歌(十六)   长安上元节的灯会, 从十四日还未入夜就已经开始,一直到十五六日夜,除了宫中会有庆宴, 民间各市、坊也都会有精彩绝伦的演出。   为迎接上元, 大唐有燃烛的习俗,于上元灯节时, 在自家门口点燃一支蜡烛或是灯树。   自张贵妃得宠,张家权势滔天, 每年上元,张氏三姊妹在燃烛上都要做攀比,其中韩国夫人, 今年便在门前摆上了数百颗灯树, 每一颗都有几丈高,由数千灯盏组成, 当树灯点亮时,整座里坊,亮如白昼。   入宫赴宴前, 李忱特意派文喜将苏荷接入府中沐浴焚香。   又唤来府中的侍女为其梳妆打扮, 但被苏荷所拒。   苏荷虽讨厌宫的中挥霍无度, 自她来到长安,皇帝隔三差五就大宴群臣, 而府库供其用的, 皆是张国忠与王珙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但对于第一次进入都城的苏荷而言,对长安城中的上元节, 以及宫中的灯会, 仍有一丝好奇。   是日黄昏   “李郎君。”青袖跑到李忱的书房, 探出小脑袋小声叫道。   “喵呜~”一只白猫忽然跳出。   “小白。”李忱轻轻唤道, 只见那龇牙咧嘴的猫儿瞬间没了脾气跳回主人身上。   “怎么了?”李忱问道。   “我家娘子画花钿的笔不见了,您还有没用过的画笔吗?”青袖说道。   “稍等。”李忱推动着轮车来到一座书柜前,取了一支小巧的紫檀木画笔,“给。”   青袖接过笔,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小奴还是觉得,李郎君如此会作画,不如去帮我家娘子点花钿吧。”遂将笔弓腰奉回。   李忱看着青袖此举,也未多说半句,接过笔后缓缓推着轮车走出了书房。   李忱走后,青袖捧起那只适才凶自己的白猫,“哎,小白,这个名字好可爱哦,没有想到李郎君那样的人,也会给你取这种名字。”   已梳洗完的苏荷坐在镜台前梳妆,夕阳从通风的窗口斜入屋内,为这春寒增添了三分暖意。   听见门口的声响后,苏荷一边对镜挂上耳坠,一边问道:“画笔找到了吗?”   但很快,苏荷就听出了入内的声音,有所不同。   “嗯。”李忱应道。   苏荷侧过头,那道夕阳就打在李忱的身上,宁静而祥和。   苏荷又看向镜子,对于宫宴,她是极其紧张的,但李忱适才的出现,又让她心安了许多,至少,她不用害怕出错会受到责罚,至少,有一个人会替自己辩解与袒护,“雍王怎么来了。”   “送笔。”李忱推着轮车缓缓走近。   “我不是让青袖去拿吗,她怎么推给你了。”苏荷挑眉道。   李忱只是摇头,将自己珍藏的笔给了苏荷,不忘提醒道:“记得先用热水泡开。”   苏荷看着门口,没有青袖的影子,便道:“来都来了,替我描完花钿再走吧,我一个人弄不好,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只是换了个地方作画,而且我是陪你入宫。”   李忱点头,将笔化开后,问道苏荷,“七娘想要什么?”   “雍王觉得什么适宜?”苏荷道。   李忱想了一会儿,便用笔尖沾染些许胭脂,在苏荷眉心处轻轻点缀。   二人靠得很近,李忱的呼吸几乎是停滞的,苏荷也攥紧着手,双眼紧闭。   李忱下笔果断,一朵红梅,不过寥寥几笔便已落成。   “好了。”李忱放下笔,“七娘看看。”   苏荷面对铜镜,仔细瞧着眉心,由不同人制作或是画成的花钿都各不相同,比起青袖的笔触,李忱以作画多年的经验而干净利落,那花钿栩栩如生,如点睛之笔。   “还行,勉强能看。”苏荷评价道。   “我还从未给人点过花钿。”李忱说道。   “在眉心作画,雍王可有感悟?”苏荷问道。   “天下的纸,最贵莫过于蜀纸,再好的纸张都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李忱看着苏荷说道。   “活的…”苏荷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雍容华贵,一举一动都被这宽大的衣袍束缚着,“雍王心中的苏荷,应该是怎样的人呢?”   “李忱心中的苏荷,只是苏荷而已。”李忱回道,“她不会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这才是苏荷。”   苏荷闭上眼,性子忽然也因为这身衣裳而安静了许多,“你这个人。”   她睁开眼瞥向李忱,一袭白袍,尚未更换入宫的常服,“夜宴,你应该也要换衣裳吧。”   李忱点头,“要的。”   苏荷遂起身,走到李忱身后推起了李忱,“既承了你情,便不能一直欠着,举手之劳,我还是能做的。”   苏荷推着李忱进入内院,侍女早已将公服备好,但李忱的心情却很忐忑,“七娘,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事情…”   “我都说了,是举手之劳。”苏荷一但决定的事情,任谁也无法更改与阻止。   她先将李忱扶着扶到榻上坐下,对于男子装束,她再熟悉不过。   解下袍后,李忱还剩下一身不需要更换的衬衣,苏荷随后扶着她站起,“你能站着吗?”   李忱点头,苏荷遂小心翼翼的松开,转身去取她的公服时,李忱手中没了重心的支撑,又未来得及撑稳旁侧的榻沿。   好在苏荷反应极快,她回身,搂住李忱,却又一个不小心摔到了床上,苏荷压在了李忱的身上。   四目相对,气氛顿时不同寻常了起来,无法动弹的李忱轻轻喊道:“七娘…”   “啊。”苏荷连忙从她身上爬起,拨动着耳畔的头发,“抱歉。”   李忱摇头,苏荷遂将李忱扶起,“你先坐好。”便连忙转身将案上的公服与革带一块拿到了榻上,手脚利落的替李忱换好袍服,   金带拿在手中时,有些沉重,而上面的纹样与图案也都十分别致,似乎与她见过的有些不同,但苏荷没有多问,“你撑着我。”   苏荷一边替她更衣,一边思考,双腿不便的人,一个简单的更衣,再有人帮扶的情况下都如此麻烦,更何况这么多年来都只有她自己,“真不知道,你父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吧,”李忱表现的很无奈,“我也不知道。”   日薄西山,夕阳逐渐散去,长安城的灯会正式开启。   这几夜,长安城中的仕女也都会乘车出来赏灯游玩。   皇帝更是命人在兴庆宫前搭建了一座数丈高的灯楼,燃灯万盏。   横街前,那高耸入云的灯楼,金光璀璨,壮观至极。   长安最负盛名的歌姬,这一夜,也出现在了万年县的灯会上。   多达百万人的长安城,各个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仕女们只好弃车徒步。   除了拥挤的长安城内,曲江池也有灯会,还有助兴的马戏与斗鸡。   穿城的渠池中,有长安与万年两县县令组织的灯船,用绳索连接起来,宛如一条绵延曲折的金龙。   ---------------------------------   ——太极宫·教坊·宜春院——   夜宴少不了教坊歌舞的出席,其中大唐第一歌伎许贺子,因其绝妙的歌喉与出色的才貌被选入宫中教坊,成为内人,皇帝赐名——永新。   一名内侍踏入许贺子的梳妆之地,叉手道:“永新娘子,前往兴庆宫的花车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许贺子看着自己的妆容,问道左右梳妆的侍女,“快帮我瞧瞧,哪里还有不妥。”   “娘子之容已是惊为天人了,待从东宫出去,长安城的百姓,定会为娘子所吸引,将花车围住。”侍女说道。   觉得妆容满意后,跪坐的许贺子缓缓起身,“走吧。”   “喏。”   至夜宴时辰,苏荷推着李忱从雍王府出来,随后将她扶上马车,临走之前,苏荷从车窗外探出头,叮嘱青袖道:“今夜别玩太晚。”   青袖连连点头,挥手道:“青袖知道了。”   驾车的成了府里的车夫,而文喜则被李忱吩咐留下来陪同青袖逛灯会。   马车驶入启夏门大街时,整条街道全是灯烛,一眼望去尽是游玩的行人与车马,虽行驶的缓慢,但好在还能够通行。   一直到长安皇城前最大的横街时,马车便无法再前行了,灯火辉煌的长安城,忽然嘈杂了起来。   苏荷掀开车帘,只见横街上,数万人围着一架向东行驶的花车。   花车上站着一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数万人的欢呼之下开始歌唱。   歌声一出,围观的人便越越多,人群里传出一阵阵疯狂的欢呼声,无论士庶,都为之着迷。   “许贺子!”   “许贺子!”   “她就是许贺子吗?”苏荷看着花车上的女子说道。   李忱点头,“嗯。”   苏荷回头,“你都没看怎么知道?”   “许贺子的歌声,一听就能知道。”李忱说道。   “她是大唐第一歌伎,可我来长安这么久,怎么一直都没有见到过呢。”苏荷又道。   “她与平康坊那些歌妓不一样,是教坊的内人,她的音喉只供皇室。”李忱回道。   苏荷听着这天籁之声,陶醉其中,“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柔和纯净的歌声,你们李家真是小气,许贺子只供奉皇家,简直是暴殄天物。”   “…”   许贺子在听众的雀跃声中一边歌唱一边起舞,她站在高处,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天呐,许贺子往这里看了。”   那是同为艺人的李十二娘,李十二娘身侧的侍婢看着许贺子投来的目光,惊讶道:“主人,许贺子在看您呢。”   “主人可是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舞跳得那么好,许贺子那个位置,应该是主人的才对。”   李十二娘与许贺子对视了一眼,撇头呵斥,“放肆!”   “主人…”   李十二娘将目光挪回花车上,眼里并没有羡慕,“你们只看到了舞台上的无限风光,却不知道困于笼中永远失去自由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外教坊的宜春院位于太极宫之东的东宫(太子居所)还有一座内教坊在大明宫内,许贺子是在开皇末年被召入宫的。 第63章 长恨歌(十七)   夜宴即将开始, 右相李甫乘坐着奢华的马车从平康坊出来。   一出坊便碰到了许贺子的花车队伍,横街也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阿郎, 前面是许贺子前往兴庆宫献唱的花车, 围观的人太多了,挡住了去路。”车夫回头看着车厢说道。   李甫坐在车内, 将手中的杯子砸向案桌,“不过是一个歌妓, 也敢拦老夫的车架。”   “卫兵!”   “在!”   一群护卫手持棍棒上前驱赶,遇到不服的便拳脚相向,很快就在围堵的人群中清出了一条大道。   一声声惨烈的叫喊, 打断了许贺子的歌声, “怎么回事?”   “永新娘子,是右相的车架, 在驱赶观众。”击鼓的乐人提醒道。   许贺子扭头,便瞧见中书令李甫的车架正缓缓经过,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歌迷遭受拳脚。   长街经过的权贵很多, 但像李甫这样蛮横的却很少, 就连御史大夫王珙都是许贺子的歌迷, 而李甫是宗室子弟,出身高贵, 一向看不起风俗女子。   此举引起了许贺子的不满, 长安城上元节之夜拥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便没有许贺子, 这条长街也是如此, 而那些遭受拳脚的皆是无辜之人。   “这样的人, 凭什么可以为相, 总领百官。”许贺子不满道,“他的行径如此明显,圣人却仍旧放任,我看,是昏了头。”   “娘子。”身侧几个乐人听着惊恐万分,“这种话可不兴说。”   “不兴说?”许贺子冷笑一声,“等什么时候可以说了,恐怕这个国家,也快要亡了吧。”   几人又是一惊,许贺子自开元年间被召入教坊后,就与民间彻底脱离了,唯有每年上元节,能够出现在长安城中演唱,因此才会遭到歌迷的热情围观。   街中陷入一片混乱后,金吾卫才开始出来维持秩序,但维护的却是李甫。   李忱掀开车帘,看着街道中场景,那些遭到殴打的百姓,只能拖着伤痛的身体自行去看诊。   “这样的人,也配做宰相吗?”苏荷看着李忱说道,“这些百姓不过是因为追捧许贺子,他明明可以绕道过去,为什么要动手打人,难道因为那些人是平民,就可以随意欺压吗?”   苏荷想要下车帮扶那些受伤的百姓,被李忱拦住,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了,并不能顾及所有,“夜宴快要开始了。”   李甫权倾朝野,李忱并不想过早就暴露自己,从而得罪他,于是吩咐车夫随行在后面,度过这闹市区。   苏荷并没有强横下车,她知道李忱有所顾忌,心中的不满,也只能通过说话来宣泄,“皇帝内用奸相,外用胡将,天下人都能看明白,这不是明智的做法,怎么皇帝自己就看不清楚呢?”   李忱静坐在车内,“闭着眼睛,又怎能看清呢。”   穿过嘈杂的人群后,马车跟随在李甫的车架后面,一路向东行驶。   长街上的马车陆陆续续往兴庆宫赶,今日的夜宴设在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   兴庆宫内,金吾卫及北衙各军士兵,身穿红色绣袍,外披金甲,列明阵仗。   而兴庆宫周围,林列着数万旗帜,花萼楼内,有数百宫女提灯静候,太常陈乐于两侧石阶底下。   其阵仗之大,如同大朝会,赴宴的官员进入兴庆宫,皆需勘验身份。   而皇帝则携张贵妃与张氏姊妹走宫城夹道入内,花萼楼前还有一座巨大的灯山照明。   官员按照级别,纷纷寻到自己的座次,只待皇帝入宴。   苏荷推着李忱出现在兴庆宫内,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有宗室,也有朝臣与外戚。   “原来这位就是九原太守之女。”吴王李恪先是打量了苏荷一番,随后礼貌的拱手行礼。   “这位便是我与你提到过的兄长,吴王李恪。”李忱介绍道。   苏荷抬头,眼前这人就是被父亲抢去结发妻子的皇子,今日见到真人她便明白了,张贵妃因何而愤怒,比起那年过甲子,老态龙钟的皇帝,无论是雍王李忱,还是吴王李恪,都要胜出老皇帝太多。   不过,苏荷对他的印象并没有因为他的礼貌而改变,为了自保而抛出妻子,在苏荷眼里,只是一个贪生怕死,怯懦之人而已。   “见过吴王。”苏荷福身道。   “苏娘子不必多礼。”李恪道,“既然现在十三郎有苏娘子相陪,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李忱点头,随后又凑拢苏荷与她说道:“那位就是周王了。”   苏荷撇过头,顺着李忱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周王身侧还有一个妙龄女子,二人相谈甚欢。   “长得也还算一表人才…”就在苏荷评价周王时。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呼唤,“十三郎。”   “阿姊。”李忱应道。   今日的孝真公主,穿着钗冠礼服,身份一眼便能认出。   “呀,我们家十三郎,还带着内人来了呢。”孝真公主走近调侃道。   待人走近,苏荷福身赔罪,“苏荷见过公主,上次在酒楼前误会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孝真公主看着苏荷,笑眯眯道:“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好孩子。”随后从发髻上拔出一支漂亮的金簪,走上前,簪在了苏荷的头上,“认真打扮一番,也是个美人胚子呢。”   “三娘,十三,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从太极宫赶来的太子走上前说道。   李忱遂叉手行礼道:“殿下。”   听到李忱喊出的称谓,以及来人腰间的玉带,苏荷知道,眼前这个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就是当今的皇太子李怏,“苏荷,见过太子殿下。”   李怏带着良娣王氏与长子李淑,王良娣遂与李淑同向李忱行礼,“见过王叔。”   “姑母。”长平王又向苏荷身侧的孝真公主行礼。   孝真公主却径直走向了太子,“阿兄来得稍晚了一些,七郎都已经进去了。”   “七娘,这是太子的长子,长平王。”李忱与之介绍道。   苏荷看着这个与自己以及李忱年岁相仿的少年郎,的确比起那周王,似乎要更加清秀与干净。   她又侧头看了一眼李忱,似乎有同一种感觉,但是长平王李淑更加英气,从他行叉手礼露出的手指上也能看到,那是因常年握剑而生的厚茧,李淑身上比李忱少了些读书人的气息,但有一股难以驯服的桀骜。   “王叔…”   “这是你日后的叔母。”李忱道。   “见过叔母。”长平王行礼道,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边。   “玉真长公主到!”宦官声音传入。   玉真长公主李元元,身着道服踏进花萼楼,体态轻盈,肌肤饱满,丝毫看不出有六十岁的高龄。   “哎呀呀,你们这群小家伙怎么都在这儿不进去呢?”玉真长公主为人随和,眉开眼笑的踏入庭院。   “见过姑母。”众人一并行礼。   “姑祖母。”   “是淑淑啊。”玉真长公主撇向众人,“哎呀,小十三也在这儿呢。”   玉真长公主似乎对李忱与李淑最要好,她先是捏了捏李淑的脸蛋,随口又凑到李忱身侧,“小十三最近可按时泡了药浴?”   李忱从玉真长公主的双手中挣脱出来,那白皙的脸蛋都红了两片,连忙点头回道:“姑母的叮嘱,十三不敢忘。”   老太太的举动将苏荷都吓了一番,孝真公主遂拍了拍她的手,小声说道:“姑母就是这样,对长得好看的儿孙极为疼爱。”   “那就好那就好,”玉真长公主笑眯眯说道,“启玄子那老头若是敢骗我,看我不一把火烧了他的破观。”   “姑母,该进去了。”李忱提醒道。   “好好好。”撇头间,玉真长公主终于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位小娘子,怎么以前没见过。”   李忱推着轮车,在众人跟前握住了苏荷的手,“姑母,她就是苏荷。”   玉真长公主走上前,仔细的打量着苏荷,旋即转头看向太子,“老大。”   太子一惊,面对突然逼近的老太太,心里紧张的,连说都说不顺畅了,“姑…姑母。”   “眼光不错嘛!”玉真长公主笑呵呵的拍着太子,“难得啊。”   “谢姑母夸赞。”太子虚惊一场,抬手擦了擦冷汗道。   苏荷从这群人中对玉真长公主的态度,大概猜到了老太太在宫中的地位,作为皇帝的同胞妹妹,玉真长公主行事极为不按常理与规矩,一直以来都随心所欲的生活着。   “我听说那赐婚的诏书都下了好几个月了。”玉真长公主又问道,“怎么还没有大婚的动静?”   “姑母,十三郎的婚事,要在侄儿之后。”周王带着崔灵儿走入人群,“见过太子殿下,姑母。”   “见过殿下,长公主,大王,公主。”崔灵儿福身道。   “呀,是乖郎小恬恬来了。”玉真公主看着周王笑眯眯道。   姑母的话让周王面红耳赤,皇帝诸子中,就数周王最是乖巧,所以玉真长公主才给了他取了个乖郎的称呼。   “国朝礼制,长幼有序,十三郎的大婚,会在恬与灵儿成婚之后。”周王说道。   玉真长公主看了一眼崔灵儿,“嗯,不错,是个好人家的娘子。”随后她又与崔灵儿说道:“以后,他若是不开心又或是如何了,你便拿糖哄他,准管用。”   崔灵儿点头,“谢公主提点,周王喜欢美食,”她侧头看了一眼周王,这些天的年节,周王几乎带她逛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去的,无外乎都是一些美食地带,遂脸红道:“妾已经见识过了。”   “走吧,一起进去,看看今年在花萼楼举行的夜宴,有何不同。”玉真长公主道。   “喏。”   作者有话说:   老太太挺可爱   唐朝有些人家的女儿入道是为了借这个身份躲避婚配,不是真的想入道,像这些个公主,都借这个名义养了不少人。 第64章 长恨歌(十八)   按制, 朝会大典与祭祀,皆用最高规格的太常雅乐,而宫廷庆宴, 则用教坊俗乐。   花萼楼内, 有宫女数百,打扮得花枝招展, 每逢宫宴,最忙碌的机构, 莫过于殿中省的尚食局,此次宫宴设于兴庆宫内,司膳司的人马便移到了兴庆宫的厨房中, 厨房外候着负责宴会上菜的宫人与宦官。   亮如白昼的夜晚, 熏烟从兴庆坊飘出,宫宴所耗酒食巨大, 因此那滚滚浓烟极容易辨别。   上元之夜,宫中有宫中的盛宴,而民间也有自己的热闹。   许贺子的出现, 带动了上元节的气氛, 将热闹推向了高潮, 无数仕女听到消息,皆从家中走出, 想要一睹芳华。   东市与西氏, 各楼之间绑着三彩系带,系带下挂满了花灯, 灯笼上绘着阖家团圆的水墨丹青, 还有的灯笼上写着灯谜, 设下奖赏, 是店家拿来招揽顾客之用。   除了东西两市,坊内的热闹也并不逊色,最热闹的里坊莫过于崇仁与长乐二坊,其中,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墨客,皆聚集于长乐坊,吃酒赋诗。   大唐实行榷酤之政,官府把控着酒的销售,而能取得榷酤与官府合作,对账分成的大酒楼,整个长安城都屈指可数,这些酒楼大多都集中于长乐坊。   而一些小的酒楼则会向官府购买榷曲,自行酿酒售卖,每年上元节,长乐坊都会新出美酒,引得无数文人哄抢。   酒楼前,一戴假面之人从人群中挤出,手中还拿着一壶酒,“王兄。”   便服装扮的京兆尹王瑞看着邢载手中的酒,“你怎真去与他们抢酒了?”   “王兄好此酒,我为之争一争又有何妨。”邢载笑着说道,他闻着酒香,十分陶醉道:“醉仙楼的酒,果真不负醉仙二字,让王兄称病,也不去那宫宴。”   “邢兄既挤进了人群,为何不多买两盅。”王瑞说道。   邢载却笑了笑,“王兄瞧这醉仙楼前,围者数百,可这醉仙楼一夜间哪能酿出如此多酒,若我尽数买了去,今夜上元佳节,岂不是要多几个愁苦之人了。”   王瑞听后,哈哈大笑,“邢兄,好雅量。”遂将邢载拉上马车,二人一边在车内饮酒,一边畅谈,最后携手来到一座高楼上,临楼俯视着上元之夜的长安城。   半壶酒下肚,二人已是面红耳赤,王瑞走上前,双手撑在栏杆之上,俯瞰着看似繁荣昌盛,风光无限的长安城,不禁捶手顿足,泣涕涟涟。   这让邢载大为意外,他走上前安抚,“王兄这是怎么了?”   王瑞摇头,心中苦涩不堪,“我虽向兄长求得京兆尹之职,然却不得京兆府之实权,空有一身紫袍,无法作为。”   邢载听后,轻叹了一口气,“王兄莫恼。”   “如此辉煌,如此繁华的长安城。”王瑞侧头,用愤怒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可是,就因为皇帝宠信奸佞,任用奸相主政,处处打压东宫,他不但不管,还放任手下,重用胡将,交去了大唐半壁江山,可惜了这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天下可还有比它更宏伟的地方吗,如今却要毁在昏君与奸相手中。”   王瑞死死拽着栏杆,“这座城,这个盛世,是无数名臣倾尽一生,乃至头颅与热血共铸的,这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功劳,可是,毁掉它的,却是皇帝一人呐,这不公平。”   邢载从王瑞的眼里看到了怒火与怨气,“王公怀才不遇,这是天道的错,然人定胜天,这个国家,不会由一人持续统治,你我胜在,比天子年轻。”   ----------------------------------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玉真长公主领着一众皇子皇孙落座,宗室子弟的对座是外戚,而往下则是文武百官与诸国使者,文以宰相为首,武以北衙诸军大将军为领。   三镇节度使陆善因是张贵妃养子,遂混在了张氏外戚的席列。   临近陆善的大寿之日,次子陆庆绪千里迢迢赶到长安,此次夜宴,他将在京的儿女都带入了宫中,这也是皇帝与张贵妃的意思。   张贵妃之意,乃因认陆善为养子,作为父母,便要替儿孙挑选合适的郎婿以及妻妾。   而皇帝也对陆善这个养子的宠爱以及信任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所出的亲子。   为彰显气度,皇帝特意命将作监替陆善在亲仁坊建造了一座奢华的宅邸,奢华程度能比几座亲王宅邸,且许他自由出入宫闱的权力。   就连最疼爱的长孙,都没有自由进出内廷这样的特权,这些举措,使得朝臣不惜自降身份,转而巴结陆善,无论文臣武将。   诸王公主落座后,陆善看见了苏荷,是与雍王一同来的,便小声提醒着陆庆绪,“若不是贵妃的意思,老夫不会让你到这宫宴上来,今夜可不是家宴,来的人也不止上次那些,莫要让老夫在群臣跟前难堪。”   陆庆绪忍着一口气,“他二人还没成婚,怎么就一起出席这样的大的宴会了?”   “那是圣人的意思。”陆善说道,“老夫警告你,苏荷是雍王妃这件事,宫中已经定死了,你趁早消下这心思,多多看看宴会上的其他仕女。”   “只是一张纸而已,阿爷怎么能够说一定会成呢。”陆庆芸也开口道,“中原娶亲讲究三书六礼,可是他们什么礼也没有成。”   “什么?”陆善回头看了一眼女儿。   陆庆芸连忙捂住嘴,旋即说道:“女儿是说,那雍王柔柔弱弱的,跟武将之女一点也不般配,苏家娘子那般巾帼人物,就应该嫁给阿兄这样的勇士。”   陆庆绪对妹妹的话很是受用,忍不住竖起了拇指,“阿爷,您看四娘都…”   “瞎说。”陆善从陆庆芸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心思,连忙告诫道:“乖女儿,你可不能学你阿兄,苏家从前是名门不假,可如今苏氏门庭还有几人知,又焉能配咱家。”   “可雍王还是皇子呢,”陆庆芸的声音越来越小,“圣人听见了是要砍头的吧…”   不过此时,陆家周围无人落座,张氏一族还在陪同皇帝在前往兴庆宫的夹道里行走。   皇帝与张贵妃乘坐步撵,张氏姊妹与兄弟则乘车随于御驾之后。   而皇帝身侧的近侍与亲卫,皆在左右不行护卫,大明宫至兴庆宫,隔着好几座坊的距离。   皇帝身侧这些侍卫官,皆是宗室或名门子弟,以门萌入仕成为了皇帝的近侍。   “这还要走多久啊。”初为侍卫官的卫应物,举起红色公服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义博兄是第一次走这夹道吧。”同僚一边赶路一边小声回应。   “义博是关中世家大族京兆卫氏出身,宰相后人,哪儿吃过这种苦啊。”又有人从旁小声说道。   然不止卫应物一人对这路途感到吃力,还有许多世家子弟以及宗室子弟,在这寒气未消的初春时节,个个都累得汗流满面。   “侍卫官身为圣人的近侍,这的确是一份可以平步青云的好差事,可是让我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儿郎来做侍卫官,这未免也…”   “嘘。”卫应物小声提醒,“别被圣人听见了。”   他们离步辇尚有些距离,况且此时皇帝正搂着张贵妃有说有笑,全然不顾左右。   “快看那座灯山,咱们到了。”   随着皇帝抵达兴庆宫,花萼内的歌舞尽散,教坊的燕乐也停了下来。   “圣人至!”   自花萼楼由内向外,宗室外戚与文武百官纷纷起身离席走至中央,低头躬立。   皇帝领张贵妃至御座上,张氏姊妹则回到席间与众臣站在一起。   “跪。”   百官屈膝而跪。   “拜。”   百官跪伏叩首。   “贺。”   以中书令右相李甫带头,跪贺道:“贺圣人,上元佳节盛宴,天官赐福,佑我大唐荣昌,千秋万载,佑我圣躬万福,千秋万岁。”   万人贺岁同声,从金碧辉煌,灯火阑珊的花萼相辉楼内传出,声音响彻云霄。   “开宴!”   司酝司开始上酒,一杯酒下肚之后,司膳司才开始按照官员品级依次传菜,上元之夜共有三十道菜,每传两道菜,便要饮一杯酒。   苏荷扶着李忱回到席座上,而这一幕都被御座上的皇帝以及左手座次上的张贵妃看在了眼里。   皇帝摸着胡须,十分满意,而张贵妃则是撇头,眼不见心不烦的举起一杯酒下肚。   “哦,陆卿的次子,这次也赶回来了?”皇帝看着陆善身后的席座。   陆善起身叉手回道:“圣人有命,犬子不敢怠慢。”   “圣人,妾听说庆绪天生神力,乃草原第一勇士,不知真假。”张贵妃从旁说道。   “陆卿,可听见你阿母说什么了?”皇帝问道。   陆善点头,“圣人,娘子,犬子力能举鼎,今夜上元宴,诸公齐聚,若不嫌弃,可让犬子为之表演一番。”   为讨好张贵妃与皇帝欢心,陆善不惜让次子在文武百官跟前举鼎。   皇帝见过陆庆绪舞剑,但对举鼎却感到颇为惊讶,“力能举鼎吗?我大唐神将无数,然有此神力的,却寥寥无几。”   “大家。”冯力弯腰提醒道,“兴庆宫中没有大鼎可供力士。”   “花萼楼前不是有一口铜做的蓄水缸吗,搬过来就是。”皇帝说道。   “可是…那口缸重达千斤。”冯力又道。   皇帝摩挲着胡须,问道陆庆绪,“朕有一口蓄水的青铜缸,重达千斤,卿能举否?”   陆善扭过头提醒,“圣人此举,是想让你在百官前表现,好日后为你挑选良人,能则能,不能便退。”   陆庆绪点头,很是自信,陆善便又教了他一套说辞。   只见陆庆绪迈着大步走到中央,叉手道:“回圣人,臣单臂可举五百斤,为圣人贺,千斤重物,未尝不可以一试。”   “好,好,好,好孩子,孺子可教。”皇帝摸着胡须乐道。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长恨歌(十九)   皇帝听后很是开心, 而文武百官却为之震惊,议论也随之而来。   “鼎祚乃国家也,天子器物, 由胡将问之, 此乃…”老臣们看着花萼楼内的欢声笑语,许多糊涂之人还不清楚这其中蕴含着什么, “亡国之兆。”   “天爷啊,能举千斤重物, 这还是人吗?”大臣们只是惊叹陆庆绪的神力。   “不然怎么叫天生神力呢,你瞧瞧陆庆绪那块头,可比常人壮实太多, 恐怕已不止九尺身长了。”   “史书上记载, 能举鼎的虎将,唯西楚霸王项羽一人而已。”   “三国时, 陈留典韦,也曾单手举起牙门旗。”   “可这些人,都是几千年来万里挑一的人物, 若大唐也有如此力士, 在诸多使者前, 必能扬我国威。”   “可如此一来…”有大臣忧虑道,“圣人就会更加倚仗陆氏, 这可并非是大喜。”   “对, 陆氏乃胡人,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苏荷陪同李忱坐在一旁观看, “这怎么看, 都像是张贵妃与陆善串通, 好让陆庆绪在这上元灯会一鸣惊人,这样一来,陆家…”   “陆庆绪的神力,是在一次射柳之上,一箭射穿了围场周围防护的铁板。”李忱说道,“但真正见识过他完全展现力量的,却不曾。”   “圣人这般宠信胡人,就不怕他们拥兵自重,谋反么?”苏荷挑眉道。   李忱握着一只酒杯,“你看圣人那个样子,像是会怕的么?天子九鼎,于天子之前举鼎,这绝非好的征兆。”   苏荷往御座看去,皇帝正与张贵妃交谈甚欢,并且对陆庆绪举鼎似乎十分期待。   “父亲说过,封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而举行封禅的帝王,皆为好大喜功者,帝王的功绩,不需要通过祭天来宣告,就像太宗皇帝一样,臣民的归属,与民心,才是一个帝王,最有力的功绩。”苏荷说道。   李忱叹了一口气,“若有先辈积累,创造盛世,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守住。”   几个金瓜武士将金锤别进蹀躞带,用木棍绳索扛着那口大铜缸进入了花萼楼。   本是花萼楼储水灭火的大缸,其高度差不多有人一般高了,缸内的水被倒出后,虽没有一千斤之重,但也逼近一千斤,需几个金瓜武士同时搬运。   “这口缸…”苏荷看着铜缸,“竟拿纯铜铸造水缸,这花萼楼内,真是奢靡。”   砰!——   千斤重物砸向地面,只见楼中地板开裂,金瓜武士擦了擦汗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护卫。   “圣人,铜缸已经送到。”   “庆绪,试试吧。”皇帝道。   “喏。”陆庆绪拱手。   随后他便将自己的公服解开,将上袍倒挂在蹀躞带上,露出了结实粗壮的臂膀。   “我天呐,”连阅人无数的玉真长公主见了,都大为震撼,看着那结实的身体,“这娃儿是吃什么长的,竟有些让人感到恐怖?”   众人对陆庆绪有多惊讶,对苏荷便就有多质疑,今日苏荷以准雍王妃的名义陪同雍王入席,众人看着她的身形,实在难以置信,“这苏娘子,究竟是如何赢得陆小将军的?”   “以陆小将军这架势,比力气,怕是连北衙六军中的大将军都比不过他吧。”   陆庆绪并没有着急举起铜缸,而是环顾了一下周身,寻找合适的支撑点。   铜缸身圆,犹如人的大肚,且缸壁湿滑,但铜缸是盛水之用,中间为空。   “还知道观察,看来也不算太蠢。”苏荷说道。   “毕竟,这次机会将决定了,圣人对他的看法。”李忱说道,“他如此表现,应该不单单是为了家族吧。”   举起之前,陆庆绪特意将视线挪到了雍王身上,眼里充满了挑衅。   “烦人。”苏荷撇头道,“阴魂不散。”   李忱伸出手,轻轻搭在苏荷的手背上,“你我的婚事,是经过了圣人与三省的同意,没有人可以强行更改,就算是圣人,想要收回这道制命,也没那么容易。”   陆庆绪一手搭在缸沿上,一手撑住缸底,随后慢慢倾斜铜缸。   最后缸底只剩一个点支撑着,但陆庆绪已是涨红了脸,面目也开始变得狰狞了起来。   “哇呀~”随着一声嘶吼,陆庆绪手臂上与额头上的青筋全部暴起。   “天爷啊,这真的是凡人吗?”   “陆小将军神勇啊。”   陆庆将铜缸举过头顶,扎稳的脚下丝毫不敢有所动,千斤重物,就举在手中,稍有不慎,就会同那武王一样,被压死在大鼎下。   “好好好。”皇帝龙颜大悦,摸着白须,连连称赞,“陆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陆善害怕儿子力竭,遂连忙请道:“圣人,犬子已举起铜缸,若再举下去…”   “快,快,放下来。”皇帝压着手,生怕陆庆绪被砸着,自己会损失一员猛将,“我大唐从今往后便又多了一位神勇将军,卿有如此神力,又何惧北方突厥与西边吐蕃呢。”   陆庆绪将铜缸缓缓放下,但就在即将落地时力竭,使那铜缸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底部的四个小矮脚砸穿了石板,在巨大的撞击下,碎石板向四周飞出。   其中一块便朝雍王飞去,苏荷眉头一皱,将雍王一把拉了过来,随后将手中的一只筷子当做暗器丢出。   筷子与即将飞来的石片撞在了一起,二者相碰,改变了原有的轨迹,石块落下,而那跟筷子却插进了花萼楼的红漆木柱上。   “陆庆绪,你想谋害亲王吗?”气不过的苏荷指着陆庆绪说道。   陆庆绪连忙举起双手,“圣人明鉴,这铜缸过重,一时失手,况且这撞击的碎石轨迹,臣并不能控制。”   飞出的碎石不止一片,因此也有官员被刺伤,但大多都被躲掉了。   “哎呀,上元佳节,陆小将军为圣人贺,不惜冒险举鼎,这重达千斤的大家伙,需好几个人合力才能抬起,而陆小将军仅凭一人用双手便将其举起,就算是失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样的举世之才,明明是一片好心,怎就变成了谋杀呢?”张贵妃替陆庆绪说话道,“再说了,雍王身侧不是坐着苏娘子么,苏娘子可是连陆小将都打不过的人。”   苏荷侧头瞪着张贵妃,攥紧拳头说道:“适才那飞石只差…”   “七娘。”李忱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   “哼。”苏荷撇头不再多言。   见雍王无碍,皇帝便将此事压了下去,“庆绪是无心之失,况且今日他也是为了上元庆贺,朝廷得此良将,诸卿都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莫要为了一点小事争吵。”   苏荷那一番举动,让对坐的官员无比惊讶,“看那根筷子。”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木柱,只见那跟筷子向上斜插一寸,肉眼可见红漆木已经开裂。   “怪不得她能打过陆庆绪。”   “早听闻太原的苏家,乃不世出的将门之家,连一个女流之辈都能有此身手,更何况其父兄呢。”   周王见之,也不由的一惊,他侧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李忱,眼睛盯着苏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弟妹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忱从苏荷怀中爬起,她扶着额头,挑眉说道:“七娘,下次拽我之前,能不能…给个提醒?”   “雍王这般聪明,反应怎如此之慢?”苏荷扭头说道,“若我给你提醒,那飞石就已取你性命了。”   李忱遂看着那口缸底,石板已经完全碎裂,还有那根插在柱子上纹丝不动的筷子,甚为惊讶,“这…”   宗室诸王公主,也都纷纷惊叹,尤其是太子李怏,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珠。   玉真长公主便朝李怏笑眯眯的说道:“三郎,你挑的这个雍王妃人选,姑母看着,可不得了,若要是个男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姑母,雍王妃虽不是男子,可她却不比男子差。”李怏回道。   “是了是了。”玉真长公主笑道,“小十三那孩子,可有福气。”   位置稍靠后一些的长平郡王,眼神都变得有些呆滞了,他看着不远处的苏荷,如梦初醒。   “淑儿,你这个叔母,可比现在的你要强。”玉真公主一边喝茶一边提醒道。   “父亲的用意,应该是这个吧。”李淑说道,“太原苏氏。”   “少年神勇,前途无量,来人,赏。”御座上的皇帝挥手道。   “谢圣人。”陆庆绪将袍服穿好,叉手道。   “把缸抬下去。”   “喏。”   陆庆绪回到座上,这一次,一向冷漠的陆善也投来了赞赏,他拍着儿子的肩膀,“如今圣人与贵妃娘子同时看好你,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多多孝顺贵妃娘子。”   陆庆绪并非陆善,对父亲讨好与献媚张贵妃的做法很是不屑,他先是往御座瞧了一眼,“我的祖母只有一个,母亲也是,让我孝敬其他女人,不可能。”   “你…”本想夸赞儿子的陆善,在被一番讥讽后,顿时变得恼羞成怒,原因只是陆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与朝中官员的许多女眷都有染,因而父子一直不和。   “一个女人而已。”陆庆绪紧紧握着杯子,那白瓷杯内壁很快就产生了裂纹,他瞪着坐在眼前的雍王,“我迟早…”   “蠢货!”陆善恨铁不成钢,对于这个次子,他逐渐失去了培养的耐心,眼眸变得越发狠厉,似乎只剩下了利用。   没过多久,铜缸便被抬走了,地板也被清理干净,留下了几个大坑。   夜宴继续,教坊的舞女相继踏入花萼楼内,上演着各种乐曲。   花萼相辉外的庭院里,还有表演的训象,以及其他供展示的珍兽。   忽然,花萼相辉楼的正门大开,一阵春风拂来,风中飘着许多梅花花瓣。   “看,是许贺子。”   作者有话说:   玉真公主六十岁了,老可爱~ 第66章 长恨歌(二十)   寒风卷入的梅花瓣在花萼相辉楼内翩翩起舞, 待风消散,便落至席间,那镇殿将军与金瓜武士因伫立不动, 金色盔甲上也沾着一两片。   卫应物作为侍卫官, 与其他十几名侍卫官,身着红袍腰系蹀躞金带, 护卫在御座之下。   楼前场景,与那一同出现的许贺子美得不可方物, 他睁着双眼,伸出了右手,一片花瓣落至他的掌心, 忍不住轻吟道:“裴回轻雪意, 似惜艳阳时,不悟风花冷, 翻令梅柳迟。”随后轻轻一吹,那瓣梅花便从他的手中飘走。   “卫兄好文采啊。”同僚夸赞道,“如此情景, 别人都在看许贺子, 卫兄却独自赏起了梅花。”   “花萼楼前的雪梅, 开得有些迟了。”卫应物摇头,喃喃自语说着, 似在惋惜什么, “才刚开始绽放,就已呈衰败之像, 实在是可惜。”   许贺子一登场, 便成为了花萼相辉楼中最瞩目的存在, 第一次入朝的诸国使者, 也被她吸引了去,等许贺子开口歌唱时,一众人无不为之惊艳,“这位娘子的歌喉,才是真正能够令天地失色的存在。”   许贺子歌起时,整座嘈杂的花萼相辉楼都变得异常安静,她的歌声,感染之力极强,使众人都沉浸其中,为之赞美不绝,“此女喉音妙绝,当为天下第一。”   连对歌舞感不感兴趣的苏荷听了,也为之震撼,她呆呆的看着花车上的许贺子,面对着上元夜宴近万人的场面,依旧从容自得,丝毫不怯的沉醉其中,这是出自对歌唱的真正热爱。   渐渐的,苏荷的眼里充满了光亮,许贺子的歌声变化无穷,破阵曲有杀伐之果断,凉州词有愁苦之悲凉,丝竹管弦此等凡乐,全然跟不上许贺子的天籁之音。   “这就是与韩娥、李延年齐名,称为大唐第一人的许贺子么?”苏荷看着许贺子,眼里透着仰慕,“好像,这才是真正被光芒笼罩着的天才。”   “许贺子的确光彩照人,她受到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唐,无数文人墨客与权贵的追捧与青睐,但她却连普通人的自由都得不到。”李忱缓缓说道,“像许贺子这样的人,天下还有很多。”   “可像许贺子这样的,不应该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中。”苏荷又道,“她如今被光芒笼罩着,但眼里,却无光。”   “作为大唐的骄傲,她不应该成为皇室与天子的专属。”苏荷挑眉。   李忱没有说话,许贺子被困于宫中,皆是皇帝的旨意,她叹了一口气,“天子,可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除了有第一人音喉的许贺子受召入宫,连有当世神佛画作第一的吴道宣,皇帝也曾下令,非有诏不得画。   这一道指令,为帝王对画师的认可,乃象征画师的荣耀,为无数画师毕生追求。   但这对得此殊荣的画师而言,是一种禁锢,也是一种折磨。   ---------------------------------   深夜   ——长安县·西市——   上元节前夕的西市,人潮拥挤,跟踪监视极易在此被冲散,一家酒肆的地窖内,阴暗无光,却有人声传出。   男人披头散发,带着斗笠,他坐在桌子上,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朝廷那边,已经有人答应入伙,他的家族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且是狗皇帝的亲信,这样一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将事倍功半。”   “可信吗?”回话的是个女子,身姿在黑暗之下,只有一个曼妙的轮廓。   “可信。”男人回道,“皇帝昏庸无道,朝中早已失尽民心,这也让我们有机可乘。”   “可若按照计划,长安该死多少人啊?”女子挑眉,紧攥着自己的双手。   “这个天下迟早要乱,他们早死和晚死有何区别,待事情结束后,大唐会有新的天子,那位天子,将重新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男人道。   “那个人…”女子有些犹豫,“他一直在引导你,替你寻到了仇家,事成之后,他真的能够挽救大唐吗?”   “如果他不能,还有谁能被指望呢?”男人说道,随后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并不在意大唐日后会怎么样,但是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想,你应该与我一样痛恨。”   女子低下头,再次攥紧拳头,“他夺走了我的光,那么,我便要将他头顶这片浑浊的天,全部扫除。”   “那么,那边就交给你了。”男人又道,他从阴暗的地窖里走出,看着灯火阑珊的长安城,“尽情享受吧,最后一个上元节。”   ------------------------------------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陛下。”突厥使者起身,“许贺子的歌声实在令人陶醉,奈何中原教坊中,竟没有能够与她匹配的乐师,对此,我们深感惋惜。”   翻译官将突厥使者的话译出,很快就引起了百官的议论。   “突厥使臣这是意思,是在说我们中原没有好的乐工吗。”   “他这是在嘲讽我们呢。”   “的确,这许贺子的音喉,乃丝竹之声莫能遏。”张氏姊妹也议论道。“当初圣人命她与梨园曲部的神笛手李莫比试,一连唱了十余曲,直到笛管吹裂,李莫也没能胜过许贺子。”   秦国夫人的话,为陆庆绪所听,他便多嘴一问,“姨祖母,那李莫是什么人啊,圣人竟叫他与许贺子比试。”   张氏姊妹回头看着陆庆绪,因刚刚陆庆绪的神勇,张氏姊妹对他十分有好感,耐心的解释道:“那可是梨园里最厉害的笛师,论法曲的吹笛技艺,李莫称得上是大唐第一人。”   “这么厉害吗?”陆庆绪摩挲着下颚,似在思考什么。   “可惜今日李莫没能来花萼楼,听闻是身体不适,无法吹奏。”   “既然李莫不能来,”陆庆绪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了雍王李忱,于是站起来解围道:“禀圣人。”   “教坊这些庸才,连乐器都使不好。”正愁眉莫展的皇帝,都打算亲自吹奏来挽回颜面了,“庆绪有何话要说?”   “回圣人,臣听闻雍王善乐,其中以笛最为精妙,若由雍王与许贺子合奏,定惊世绝伦,那突厥诸人,又岂敢再笑话。”陆庆绪道,“上次臣为陛下献舞,雍王为之伴奏,其琴音之绝,乃令臣之剑舞失色,想来,雍王的笛声,定然更加惊艳。”   连神笛手李莫未能及许贺子,陆庆绪此言,明显是故意想让雍王在这上万人的盛宴中出丑。   “雍王竟为陆节度使之子伴奏过。”也有不少朝臣感到惊讶。   “皇子为宠臣之子伴奏,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这有什么,谁不知道圣人好乐,专设教坊与梨园掌管燕乐,莫说皇子伴奏,就是圣人自己,也曾躬亲。”   “阿兄。”陆庆芸扯着兄长的衣袖,“你这就不厚道了,你这不是让雍王当众出丑吗。”   陆庆绪遂小声道:“这样才好,到时候没人跟你抢他。”   “好像也对哦。”陆庆芸摸着下颚说道。   只不过陆庆绪的提议让皇帝很不解,“朕如果记得没错,庆绪一直在边镇,回长安的时日并不多吧,怎会知道雍王善笛?”   “三郎忘了长乐坊的事吗?”张贵妃提醒道。   皇帝摸着胡须,“朕想起来了,庆绪与雍王妃是旧相识,怪不得他要推荐雍王。”   “那许贺子的音喉,可是神笛手都无法追平的,三郎…”张贵妃提醒道。   皇帝却轻松的摇了摇头,随后面露忧伤,“大唐真正的神笛手,已经不在了。”   “真正的…”张贵妃已猜出了一二,对于皇帝的念念不忘,她的心中并无波澜。   “雍王。”皇帝侧头唤道,“今日诸国使者齐聚,你可与许贺子一试?”   李忱无法起身,遂跪直叉手,“臣可一试。”随后看向陆庆绪,“定不让圣人与鸿胪卿失望。”   “这个朝堂倒是有趣的很呐,宠臣之子与皇子相争,竟不是为了权与利,而是为了女人。”   苏荷抬头看着李忱,眼里满是担忧,“你不是说,许贺子的歌,连笛技大师李莫都跟不上吗,陆庆绪明显是故意的,你…”   李忱却眯着眼睛笑了笑,他摸了摸苏荷的头,笑得十分宠溺,“七娘不是听过我的笛声吗。”   然这摸头的一幕被陆庆绪看到,他怒拍桌案,“岂有此理!”   “可是这许贺子的歌,确实是音高,连以笛为生的李莫都不能敌…”苏荷又道。   “李莫之所以不能敌,不是因为笛技之弱,而是他年事已高,连续吹奏,无法接续气力。”李忱回道,随后她凑到苏荷耳侧小声说了几句话,苏荷眸色瞬变,扭头看向了御座。   皇帝挥了挥手,侍卫官们便推了一把新人,“圣人下令了。”   卫应物只好上前,苏荷已将李忱扶至轮车之上,这也让所有的人看到了雍王的残废之躯,也意味着没有登位的希望。   卫应物走上前,叉手道:“下官见过雍王。”   李忱回礼,“有劳了。”   卫应物将雍王从席间推至花车前,李忱调整了一下位置,教坊官员送来管笛,为李忱拒绝。   她从腰间摸出一支玉笛,“我用这个就好。”   玉笛通体碧绿,比一般竹笛稍小,乃是由一整块玉石打造,当李忱拿出来时,御座上的皇帝,已然湿红了老眼。   作者有话说:   韦应物应该不陌生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第67章 长恨歌(二十一)   许贺子从花车上走下, 来到李忱身侧,叉手道:“许贺子,见过雍王。”   雍王回礼, 举止文雅, “永新娘子。”   许贺子抬头一怔,她看着雍王的仪容, 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紧接着, 很快就被她否定了,闭眼喃喃自语道:“斯人已逝,怎么可能呢。”   “不知娘子, 想要唱什么曲子。”雍王握着笛子, 轻声问道。   “但凭雍王。”许贺子福身回道。   “清乐大曲《玉树后.庭花》”李忱不假思索道。   许贺子听后,轻轻攥着小手, 神态略显紧张,劝道:“上元夜宴,百官齐聚, 既想演奏乐府诗, 大王何不改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呢。”   李忱自然明白许贺子的意思, 玉树后.庭花乃陈后主所作,有亡国之意, 不宜于此时出现。   李忱摇头, 开口说道:“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 娘子以为, 这花萼相辉楼中, 有多少明者与智者呢?”   许贺子一愣, 然这次她却笑了,弓腰叉手道:“奴家明白了。”   李忱轻轻擦拭着手中的玉笛,向皇帝请示过后,二人在花萼楼数千目光中开始了演奏。   原本揪心的苏荷,看着李忱那样淡定的神色后,也渐渐放下了顾虑。   李忱虽为皇子,但是极少出现在朝野,熟知李忱的,除了她的老师,便没有几个人,皇帝有数十子,朝中也没有人会过问一个失去继承资格的残废皇子。   李忱举起玉笛,闭上双眼,原本嘈杂的花萼相辉楼,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忱身上,屏气凝神。   悦耳的笛声缓缓响起,花瓣随风飘入楼内,使得场上绘卷成了一幅绝美的画作。   今夜的夜宴中,有许多老臣,当一向严肃的崔裕听到笛声时,竟也湿红了眼眶。   右相李甫看着李忱,若非李忱如今是残废之躯,或许今夜过后,他也会重新审视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皇十三子。   “这样的笛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吧。”老臣们捋着已经花白的胡须,“要是崔贵妃还在,又岂会出现今日之局面。”   “丽宇芳林对高阁。”当许贺子的歌声响起时,众人又将目光挪到了许贺子身上。   “是《玉树后.庭花》。”朝中大臣,听到此曲后,颇为震惊。   “新装艳质本倾城。”   许贺子歌,随笛声循序渐进,笛声逐渐成为主导,引歌声入境,而不再是先前以许贺子的歌声为主,教坊的乐工们跟随着许贺子的歌声进行奏乐。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一些不依附任何势力的朝中元老以及李唐宗室,各自听出了今夜唱此曲的目的。   而一些被张国忠与李甫推荐与提拔的官员,并无真才实学,却能身居高位,他们只顾着听曲与饮酒作乐。   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只听出了曲乐的伤感,开始怀旧过往。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若不是陆庆绪的推荐,李忱恐怕会继续埋没于朝野,大臣们今夜才想起多年前,皇帝曾力排众议,想要立为储君,最为满意的继承人皇十三子,并没有葬身在那次落水事件中。   “若无当年之事,何来今日局面。”众臣看着雍王,东宫无能,群臣无望,即便知道奸相作为,却没有人敢出头与阻止,“如此聪慧的皇子,上天怎就如此不公呢。”   “天不佑我大唐,天不佑我大唐。”   这一曲亡国之君所作的清乐,让一些有识之士纷纷警醒,皇帝性情极为不稳,稍有不慎便动杀心,因此朝中文武,有不少是曾受过崔贵妃之恩的。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许贺子伴着笛声唱完了整曲,花萼楼内响起阵阵喝彩,“此乃,珠联璧合,天衣无缝啊。”   “这清乐大曲,仅凭一支管笛便能完成伴奏,可谓之绝。”   陆庆绪看着这一幕,咬牙切齿道:“没有想到这个李忱…”   并不懂乐理但觉得此曲好听的陆善,撇了一眼了儿子,冷冷说道:“雍王可是崔贵妃之子,当年的李莫,是曾受贵妃指点才成为大师的。”   苏荷看着心无旁骛的李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那分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气质,似乎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人隔绝开来。   阵阵寒风吹入,卷起李忱幞头后的系带,许贺子端奉着双手,看着李忱的一举一动,不知是否是皇帝善乐的缘故,所生诸皇子,大多都精通乐理,所以不止李忱有此造诣。   待笛声彻底消散,许贺子朝李忱福身,闭眼说道:“今日奴家总算看明白了,什么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李忱作揖回礼,“娘子之音,宛如天人。”   “大王让奴家想起了一个人。”许贺子走到李忱身侧,面朝皇帝,“一个已经被世人遗忘了的人。”当许贺子提起时,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忧伤,以及怨恨。   花萼楼内有不少高官女眷以及宗室外命妇,李忱便成为了她们口中热议之人,受到不少女眷的青睐。   整首曲子,张贵妃的视线都不曾离开,或许,她也很吃惊,从不在人前显露,这才是真正的李忱。   “使者觉得如何?”皇帝开口问道。   突厥使者无话可说,只得连连称赞,皇帝大喜,挥手道:“赏。”   许贺子跪伏谢恩,李忱便也要撑着身体从轮车上起来跪谢。   花萼楼内数千人之众,皇帝本欲挥手制止,可转念一想,便又收回了手。   不出意外,李忱从轮车上跌落,众人都为之捏了一把汗,苏荷从席座上紧张的走出,扶着李忱谢恩,她很是不解,“你何必勉强自己呢?”   苏荷的出现,让花萼楼内所有高官与宗室都看清了她的样貌,苏荷的突然离席,没有人出言阻止,皇帝也没有表态。   许贺子本想搀扶的,但看见苏荷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谢圣人。”   苏荷将李忱带回了坐上,并询问道:“有没有怎么样?”   李忱摇头,覆她耳畔小声道:“我是故意的。”   “嗯?”苏荷扫视了楼内一眼,发现原本听到笛声,对李忱抱有期望的大臣们,在看到李忱连站立都无法的时候,全都变了失落与无望。   许贺子的演唱结束后,已经是临近子时的深夜,卫应物见雍王安然落座,遂叉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李忱回头,“卫侍卫。”   “大王?”卫应物不解。   ……   片刻后,卫应物回到御座下,朝立候的宦官嘀咕了几句。   只见宦官走到皇帝跟前,弯腰小声奏道:“启禀圣人,雍王说身体不适,想要先行请离。”   皇帝看了一眼雍王,挥了挥手,得到皇帝允许后,李忱与几位兄长以及姑母打过招呼,便与苏荷提前离开了花萼相辉楼。   陆庆绪见二人离开,便也想离席,但被陆善阻止。   花萼楼内的歌舞声极大,即便在兴庆宫外也能听到。   出了兴庆宫,苏荷扶着李忱登上马车,“驾。”   横街太过拥挤,马车便向南边的十字街驶去,万年县靠南边的几座里坊,人烟稀少,因而成为了种植的菜园或园林。   路过一片梅林之时,李忱命车夫停下,苏荷将其扶下车,推着她来到梅树下,李忱抬手折下一支红梅,闻着花香,心情十分愉悦,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砰!——直入云霄的焰火,重叠于圆月之上爆炸开来,万丈流光滑落。   这是宫中为迎接上元而放的焰火,此刻,花萼相辉楼内空无一人,皇帝带着满朝文武移驾至庭院观赏焰火。   苏荷被这长安的焰火吸引,她抬头看着天空,连心情也变好了,她转过身想要与李忱说些什么,却因高兴而忘了脚下。   “小心。”李忱抬手道。   苏荷被梅树下一块石头拌倒,因离李忱很近,下意识便扑向了李忱。   她倒在李忱怀中,拽着她的臂膀缓缓抬起脑袋,这一刻,周围的气氛似乎凝固。   春风拂过梅林,卷起片片花瓣,她们靠得很近,苏荷飘拂起的披帛从李忱的手背上划过。   花香与人身上的味道参杂在一起,每逢靠近之时,她都能闻到。   李忱将手中已经削去树皮的花枝簪到苏荷的发髻上,柔声说道:“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苏荷楞了,李忱却半眯着双眼微笑,“上元安康。”   在焰火的照耀下,李忱的五官逐渐清晰,那双透彻的眼睛,也无比柔和,苏荷看得入神,连目光也渐渐变得呆滞,温柔而撩人心弦的话就在耳畔,声声入耳,苏荷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上元安康。”她闭上眼睛,勾起嘴角笑着回道。   ---------------------------------   上元节的长安城,通宵达旦,直至深夜,这热闹也不曾退去半分。   母亲怀里的幼童早已趴在肩膀上入睡,游人不减,而贩卖应节之物的行商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已至深夜,花萼相辉楼的夜宴终于散去,宗室外戚与文武百官各自出宫回家,诸国使者有的回到使馆,有的则继续参观着长安城的夜市。   皇帝与张贵妃并没有留在兴庆宫内,而是走夹道返回大明宫,上元佳节,皇帝也没有陪同张氏留宿承欢殿,而是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今夜,或许是张贵妃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又或许是自己的心情也变得越发复杂,乃至久久不能平静,她并没有再胡闹,而是任由皇帝离开。   寝殿内,皇帝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陪伴他的,只有铜炉里滋滋作响的炭火,以及案上的烛灯。   烛光闪烁,宴后回来,皇帝便换了一身杏色袍服呆坐在御椅上,湿红的双眸里,映着画卷上的年轻仕女。   皇帝伸出颤抖的手轻抚,“蓁蓁,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越来越像你,可我,也变得越来越害怕,我与她之间,越来越疏远,我不知道当年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如果我做错了,就请你…请你托梦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清乐大曲名词解释:古代乐教内容之一。艺术性为唐代大曲之最。   大曲:大型歌舞曲   《旧唐书·音乐志二》:“《清乐》者,南朝旧乐也…… 后魏孝文、宣武用师淮汉 ,收其所获南音,谓之《清商乐》。隋平陈,因置清商署,总谓之《清乐》。”   简单一点来说,大概就是收录了唐以前的乐府诗,称为清商乐,简称清乐。   李忱的那个祝福词是宋词哈,注释一下。 第68章 长恨歌(二十二)   ——长安城·南衙——   上元之夜, 诸军将士为护京城安宁与圣驾安危,在节庆之时仍留守军营,每隔两个时辰一换岗, 连续三日, 无法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   将士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训练的校场成了一个小小的舞台, 休息的士卒在上面进行角力,争相斗勇。   深夜时, 军中迎来了一个十分受欢迎的舞女,舞台便被空了出来。   今夜的李十二娘并没有跳她最拿手的剑器舞,身上的衣着也为普通的舞女衣裳。   六个乐人盘腿坐于舞台下, 李十二娘一边唱一边起舞。   “长相思, 在长安。”   诸将士看得入神,听到歌声后, 纷纷议论,“竟是谪仙人的长相思。”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李十二娘情感投入, 体态轻盈, 舞步曼妙, 身躯更是柔软的令人震惊。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将士们目不转睛的盯着, 纷纷惊叹, “没有想到,李十二娘子不禁舞跳得好, 连歌声都如此优美。”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李十二娘的舞步逐渐加快, 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这首乐府诗之中, 已然将自己当做了诗中人。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将士们手中有皇帝赏赐的御酒,却无暇顾及,目光全在舞台之上,看得如痴如醉。   李十二娘挥舞着长而轻薄的衣袖,“长相思,摧心肝。”紧攥着胸口,两滴泪水从眼角流出。   “好!”众将士放下手中的酒纷纷鼓掌,有得则因为此曲太过伤情,而举袖抹泪。   南衙军中,有许多是来自边镇的精锐士卒,这样的曲,引起了他们思乡之情,掩面而泣。   “依我看呐,李十二娘子,比那教坊的许贺子要唱得好,李十二娘子才是大唐第一人。”士卒们在私下小声议论道。   砰!——   阵阵流光撒照大地,寒风袭来,吹散了李十二娘身上的热意。   在诸军将士的欢呼下,李十二娘走下舞台,对于每一个凑上前问话的士卒,她都会耐心的回答。   “李娘子。”一名士官走上前,“左金吾卫中郎将在帐中候见。”   “好。”李十二娘点头。   ------------------------------------   天圣十载春,上元之乐整整持续三日,十四、十五、十六日夜,坊门不闭,金吾驰禁。   正月十六日夜   ——永平坊——   一匹疾驰的快马飞过,使得坊内的十字街扬起一阵黄烟,在一座宅前,陆庆绪勒住了缰绳,“吁。”   他从马背上跳下,走到一处宅前,敲门道:“七娘。”   还没等陆庆绪用力,宅门便从内而开,“敲什么敲,是想把我家的门敲坏吗?”   见是苏荷的贴身丫头,陆庆绪变得憨厚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脑袋,一脸傻笑道:“七娘在吗?”   青袖却不想搭理他,“我家娘子不想见你,请回吧。”   陆庆绪挑眉,略过青袖将目光往里探,“七娘,七娘,今夜是最后一个上元之夜了,等我阿爷生辰一过,我们便又要动身回范阳。”   陆庆绪的呼喊似乎奏效了,穿着盛装的苏荷从台阶上走下,与十四日夜花萼相辉楼中一样。   陆庆绪看得入神,也变得越发憨厚,“七…七娘。”   但苏荷并不理会陆庆绪,且嫌弃他块头太大挡住了大门,“请陆郎君让开。”   “哦,嗷。”陆庆绪反应慢了半拍,但还是让了路。   “七娘。”陆庆绪跟在苏荷身后,“今夜…”   一辆马车缓缓驶近,最后在宅前停下,驾车的正是雍王府的王友杨喜。   陆庆绪记得很清楚,自己虽有神力,但敏捷与身手都远不如此人,所以上次在朔方被他戏耍了一番。   “是你!”陆庆绪走上前。   文喜见状,却不予理会,他从马车上跳下,朝苏荷叉手,“王妃。”   “王妃?”陆庆绪听着文喜的称呼,怒道:“还未下聘就称王妃…”   “有劳了。”苏荷点头道。   陆庆绪的话被打断,他难以置信的跟上前,“七娘,那雍王…”   “雍王怎么了?”苏荷回过头,眼神冷漠,充满了寒意,吓得陆庆绪不敢再言。   见陆庆绪不说话了,苏荷才转身上了马车,就在文喜掀帘时,陆庆绪看到了坐在车内的李忱,这才明白,苏荷今夜如此打扮,只是为了陪李忱夜游而已。   青袖将门锁上,略过陆庆绪时,还不忘讥讽一番,“我家娘子雍王妃的名分,可是圣人钦定,某些人怎么到现在都搞不清状况呢,明明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知之明,还是很有必要的。”   陆庆绪将凶恶的目光挪到了青袖身上,吓得青袖加快了脚步。   “驾!”文喜驾着马车离开。   只剩下陆庆绪一人在原地,咬牙切齿的盯着马车,“李忱!”   ——西市——   四人来到西市,上元之夜的西市,几乎被异族商人占满,一眼望去,汉人的数量远不及诸胡,西市的奇珍异宝也远多于东市。   苏荷推着李忱走在前面,文喜则陪着青袖跟在后头。   “西市繁华,但也鱼龙混杂,尤其是在不禁夜的上元之夜。”李忱一边走一边提醒道,“自进入天圣之年,大唐的边境就不太平了,今年突厥人在夜晚上的一番挑衅,很有可能边境又要开战了。”   苏荷警戒着周围,“的确,适才的人群中,有好几个突厥人,面目憎恶。”   “快,西市门那边有人打起来了。”在一阵嘈杂声过后,人群尽朝一个地方涌去。   “这是怎么了?”苏荷问道。   “应该是又有争吵了吧。”李忱说道,“每年上元夜都会有一些纠纷,往往是街使不能止,死伤难免,不死人,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能惊动西市这么多人,想来发生纠纷的人应该身份不凡。”李忱又道。   ——西市门——   国朝制,市的规模不能大过坊,故而西市的门也修的十分狭小,而权贵之家的马车又太过宽敞,因此每次只能通一辆车。   西市门被堵住,两队侍从骑在马上相互争执,谁先过这西市门。   “此门是吾先到的,汝凭什么抢先?”广平公主从马车内弓腰走出道。   “先到?”张贵妃的长姊韩国夫人冷笑一声,问道左右,“有谁看见是她先到的?”   左右纷纷摇头,附和道:“明明是夫人先到的。”   “放肆!”广平公主大怒,“吾乃圣人之女,汝等不过是李氏家臣,竟也敢与主人争先?”   “广平公主?”韩国夫人与两个妹妹捂嘴一笑,“就算你是圣人之女又如何,不过是妾室所生。”   “你!”遭到羞辱的广平公主很是生气,旋即命侍从抢路。   韩国夫人自然不肯相让,便也下令争抢,二人的奴仆扭打在了一起。   渐渐的,张氏家奴因为人多而占据了上分,骑马的侍从扬起鞭子,狠狠的鞭笞着驸马府的骑从。   被打的骑从连连后撤,张氏家奴不依不饶,最后竟挥鞭打到了广平公主,使得广平公主从马车上坠下。   “公主!”驸马程昌义见状,连忙跳下马护住广平公主,并与张氏家奴理论,“狗仗人势的东西,公主是圣人之女,岂容尔等放肆…”   几个家奴仗着张氏一族的权势,嚣张跋扈至极,听到驸马辱骂的话,他们便更加放肆,“公主又怎么样,打得就是公主。”   张氏家奴竟连公主与驸马一同鞭打,而张氏姊妹看见后也不阻止,反而当做取乐。   “住手!”苏荷推着李忱从人群中出来,出声制止道。   几个家奴抬头,他们从未见过苏荷,“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不识好歹…”   马鞭挥出时,却被苏荷一把握住,张氏姊妹见她身上的白狐裘与张贵妃身上所穿相似,又见广平公主从驸马怀中挣脱,跑到了一坐轮车的少年郎跟前一阵诉苦。   “十三郎。”广平公主扑在李忱怀中委屈的大哭了起来。   有驸马相护,广平公主并未受伤,李忱伸手安抚道:“阿姊,没事了。”   苏荷拽着马鞭,任那家奴怎么拉扯都丝毫不动,其他家奴见状,便想要过来帮忙。   “住手!”韩国夫人呵斥道。   家奴们不明所以,纷纷抬头问道:“夫人,这女人…”   “还不退下!”韩国夫人怒道。   家奴们被吓得不敢言语,只得收鞭退下,韩国夫人笑眯眯的走下马车。   “原来是雍王与苏娘子啊。”韩国夫人对李忱的态度很是客气。   李忱极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开口道:“我与阿姊还有话要说,夫人现在可以离去了吧?”   韩国夫人听后连连点头,“既然雍王来了,那妾就不打扰雍王与公主夜游了。”   “我们走。”韩国夫人转身道。   马车从西市门缓缓离去,车内,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都望着长姊,不解道:“阿姊连圣人最疼爱的公主都不怕,怎么对着一个瘸腿的亲王如此客气?”   韩国夫人摇头,“还不是怕小妹不开心。”   被鞭打后的驸马十分郁闷,他走到李忱跟前,“十三,那张氏如此跋扈,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李忱没有说话,只是将广平公主扶起,但今日这一幕,让她彻底看清楚了张氏一族的嘴脸。   “十三,雍王!”见雍王不回话,驸马重重道,“她们的家奴连公主都敢打,我被打倒是不要紧,可是你的阿姊…”   “够了。”李忱呵道,旋即她又提醒广平公主,“张家会自食恶果,但是如今凭借这一件事,并不能够撼动张氏一族,有可能还会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能做的,唯有忍耐。”   “忍?”驸马对于李忱的态度十分不满,或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张氏不过家奴尔,公主是圣人之女,被自己养的狗欺负到头上了,你竟叫我们忍?”   “好了。”广平公主出声道,“十三郎说的有道理,张家现在正得势,阿爷对张贵妃又一向偏心,将事情闹大,反而对我们没有好处。”   “公主…”程昌义看着妻子。   “不用说了。”广平公主道,随后她又转向苏荷,“适才多谢娘子出手。”   “公主是雍王的阿姊,苏荷理应出手相帮。”苏荷回道。   “十三郎可真是好福气呢。”广平公主笑了笑,“能娶到这样一位贤良的妻子。”   广平公主的话让苏荷不好意思的脸红了起来,“公主,苏荷与雍王…”   轮车上的李忱半睁着眼睛,“这都要托太子殿下的福,替忱选了一位贤妻。”   作者有话说:   这个驸马是程咬金的后人。 第69章 长恨歌(二十三)   驸马程昌义归家后, 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程家乃将门,但从他这代开始已经转文, 侍医上药时, 他只能忍着疼痛咬牙,作为高勋子弟, 受此羞辱,十分不甘, “我程家高祖乃是入了凌烟阁的二十四功臣之一,程家四代人守卫大唐,执金吾, 掌羽林, 今日却被一条狗所欺,若被高祖所知, 我还有何颜面立世。”   越想越气,最终,无法忍受的程昌义拖着满身伤痕连夜入宫向皇帝告状。   “大家, 驸马都尉、京兆金城县尉程昌义求见。”冯力入殿奏道。   “程昌义?”皇帝摸着胡须, “让他进来。”   程昌义步入殿内, 恰好张贵妃不在,于是边哭边行礼, “臣程昌义, 请圣人做主。”   皇帝见程昌义如此,惊讶道:“卿何故落泪?”   程昌义擦着泪水, 叩首道:“今夜臣从公主夜游, 于西市出, 至西市门时, 遇韩国夫人抢道,公主不让,韩国夫人遂命家奴挥鞭争抢,那家奴仗势欺人,竟连公主都敢动手,护卫不及,使公主坠马,臣为护公主,亦遭到鞭打,身上伤口十余。”说罢,程昌义便将衣袖挽起,露出了胳膊上的鞭痕。   从鞭痕上可知,那家奴下手之狠,皇帝见后,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   程昌义再次叩首,“臣是个粗人,挨了几鞭倒是无事,可公主不同,公主一个女儿家,那奴才下手不知轻重…”   “真是胆大包天,”皇帝拍桌,“一个小小的家奴,连朕的女儿都敢打。”   “来人!”   “圣人。”   “速去将那几个家奴缉拿归案,就地正法。”皇帝挥手道。   “喏。”   “圣人,”程昌义直起腰身,“韩国夫人站在车上,亲眼见家奴鞭打公主,却不开口制止,如此目无王法,今日她敢动手打公主,明日…”   “明日如何?”张贵妃走入殿内,“家奴动手,乃是家奴的过错,杖杀既是。”   张贵妃入殿后,皇帝由适才的气愤又转为了和善,“寰儿。”   “难不成圣人要为了几个家奴而惩罚姊姊不成?”张贵妃走到皇帝身旁说道,随后又背转过身,“说到底,张氏敢如此,皆因妾身,若有罪,也当惩罚妾才是。”   皇帝听后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张贵妃的肩膀,“这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下人做事不规矩,朕已经惩治了下人,其他的就不用再追究了。”   “驸马也先回去吧。”皇帝又道。   “圣人,圣人。”面对皇帝的态度,程昌义很是吃惊,同时也失望至极。   皇帝挥了挥手,几名宦官入殿将驸马带走。   至此,他彻底清醒,程昌义失落的走在宫道内,路过的宫人宦官与他行礼,他也不搭理。   为了让皇帝看清伤口,程昌义特地将包扎取下才入宫,因此每走几步,衣裳摩擦后的伤口便会加剧疼痛,他紧握着拳头,“程家世代忠烈,为守这大唐江山,鞠躬尽瘁,而今,皇帝却因一个女人,便可弃子、弃女、弃我满门忠烈。”   然而让程昌义万万没有想到的荒唐事,还在后面。   驸马离去后,张贵妃依旧不依不饶,“三郎杖杀了张氏家奴,那驸马呢?”   “驸马?”皇帝不解,按道理,驸马与公主都是受害之人,皇帝已经有所偏袒了。   “驸马说张氏家奴鞭打了公主,怎不见公主同来,广平公主可是三郎最疼爱的女儿,岂会受这等委屈,而程家与张家积怨由来已久,今夜之事,可见驸马用心良苦呢。”张贵妃暗暗讽刺道。   翌日,皇帝免去了驸马都尉程昌义的全部官职,并不许其朝谒,广平公主得知后入宫求情,却依旧未能赦免。   程昌义到御前告状的事情被张氏三姊妹知道,遂联合起来打压驸马,最后迫使驸马程昌义与广平公主离绝,皇帝对张氏一族的纵容所出现的结果,再次震惊朝野。   然而,荒唐之事一但开始,便会接踵而至,很快,朝廷再次引来动荡。   -----------------------------------   天圣十载,正月十九日,逢河东节度使陆善生辰,皇帝与张贵妃按照皇子规格赏赐陆善衣裳、珍宝以及尚食局的御膳。   是日清晨,张贵妃又召陆善至禁中,命尚服局制作一张锦绣作为襁褓,命宫人用锦绣将陆善包裹住。   又命宦官将他搬至彩舆上抬起,“善儿,善儿。”张贵妃一遍遍叫着,引的殿内宫人纷纷捂嘴而笑。   而承欢殿的庭院里预备着一口大铜盆,张贵妃用力将陆善推进铜盆中,“洗善儿。”   由于陆善体型肥硕,所以滚落到铜盆里时水花四溅,为了讨张贵妃欢心,陆善拖着大肚在铜盆里作婴儿一样翻滚。   张贵妃见状,捂嘴笑了笑,对着皇帝说道:“三郎,今日可是善儿的生辰。”   皇帝遂赐张贵妃洗儿时的金银,陆善从汤盆内爬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毕恭毕敬的向“双亲”奉茶,“阿爷,阿娘。”   皇帝象征性的摸了摸陆善的脑勺,“朕的皇儿们,十岁出阁,成年后封王开府,汝既为朕子,当礼同皇子。”   陆善听后大喜,连忙磕头谢恩,“孩儿,叩谢阿爷阿娘。”   而后皇帝便召见三省,命中书起草制命,册封陆善为东平郡王。   此消息一出,瞬间引起朝中震动,自此,异性不封王,便从陆善开始被打破。   这让北衙六军与南衙十六卫中一些有军功的将领极为不满。   “陆善之辈,尽吃败仗,而今只是因依附贵妃,身兼三镇节度使不说,如今更是被封为郡王。”   “我朝自立国以来,还没有生前活着封王的,就连凌烟阁的功臣,生前最高也不过是国公而已。”   “他陆善一无军功,二无政绩,凭什么封王?”   “将军要是也能舍弃老脸,去认那孙辈的张贵妃为母,或许陛下也能赏你个王爵当当。”   “我呸!”老将不屑道,“此等祸国殃民的妖女,也配为人母?”   “将军慎言。”   “慎言?”老将冷哼一声,“大唐迟早要毁在妖女与奸相手中。”   自陆善封王后,更加目中无人,自皇帝以下,包括诸王公主,皆不放在眼中,见太子时,不但不礼拜,更是直呼太子名讳。   朝中文武,无不攀附于陆善,渐渐成为其心腹与爪牙。   -----------------------------------   ——雍王府——   “正月十六日夜,广平公主与张氏姊妹争从西市门,相持不下,张氏家仆鞭及公主驸马,圣人下令杖杀张氏家仆,次日又将驸马革职,十八日,广平公主被迫与驸马程昌义离绝。”文喜将近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罗列出来,“此件事过后,卢国公后人,程氏一族颇有微词,以及凌烟阁各大功臣之后,皆有所议论,言圣人惩罚不公,偏袒无功绩的张氏,而弃功臣良将。”   “十九日,河东节度使陆善大寿,圣人重赏并召入宫中举行…举行…”文喜觉得太过荒唐,说话竟口吃了起来,“举行洗儿会,二十日,圣人召三省,举行朝会,册封陆善为东平郡王。”   上元节不过短短几日,便接二连三的闹出了皇家笑闻,而以上种种,无不透露着一个十分明显的问题。   “我朝历经几代明君,无数贤臣辅佐,才有这千百年来的盛世长安。”李忱气得将手中笔甩出,而那蜀纸上的长安二字也被滴出来的墨水浸所染。   文喜从未见过李忱动怒,见此情况慌忙将笔拾起,“郎君息怒。”   “即便我能够猜到皇帝会偏袒张氏,但这样的结果,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张氏之过,却惩罚广平公主的驸马,他不知道驸马姓程吗,此举,无疑是在自断其路,失去了这些人心,还有谁能够挽救大唐的江山社稷,又哪还有将士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李忱的话带着颤音,而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寒了功勋子弟的心后,竟给手握重兵的边将封王,“圣人年迈昏聩,百年之后便无法再庇佑陆善,因此陆善谋反是迟早的事。”   “陆善手中握着大唐十之有三的兵力,且都是重镇,一但谋反…”文喜惊吓道。   “大厦将倾。”李忱叹道。   “郎君应该会有应对之法的吧…”文喜看着雍王自我安慰道。   “没有。”李忱摇头,“命数这种东西,就算你强行阻止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或许我阻止了这个陆善,还会有下一个陆善。”   “小人听说那陆善自从认张贵妃为母后,连诸王孙公子都不放在眼里,但却独惧一人。”文喜道,“右相李甫。”   ---------------------------   ——亲仁坊·东平郡王宅——   封王之后,陆宅便换上了东平郡王的门匾,并于府中大摆庆宴,当日,朝中几乎有半数官员登门贺喜。   而陆善则以主人姿态坐在中堂内,等候前来贺喜的官员拜见,其心腹与爪牙更是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他。   来贺喜的不乏宰相,以及宗室子弟,却没有一人,是让陆善起身相迎的。   面对陆善的傲慢,无人敢怒,无人敢言,“大王,孙将军来了。”   一名年轻的契丹将领携带厚礼入内,陆善屏退左右,对其十分客气,“晓喆。”   契丹将领走到陆善跟前行叩拜大礼,“孩儿恭贺阿爷得偿所愿。”   陆善大笑,摸了摸孙晓喆的脑袋,“小子可知吾愿?”   孙晓喆意会,“愿为阿爷肝脑涂地。”   陆善笑得更加开心了,显然,众多子嗣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孙晓喆更让他开怀的,随后满怀慈爱的说道:“汝若是吾所生,那该有多好。”   “孩儿与阿爷虽非嫡亲,然非亲子可比。”孙晓喆道。   “你母亲还好吗?”陆善又问道。   “阿娘她…十分想念阿爷。”孙晓喆抬头说道。   陆善拍了拍孙晓喆,“等事成之后,吾便将你们母子接到身旁照看。”   “大王,右相来了。”家奴站在门口通禀道。   “九郎?”陆善连神色突变。   “阿爷如今贵为郡王,还用怕李右相吗?”孙晓喆不解。   陆善拉着孙晓喆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幞头,“他可是只能看透人心的老狐狸。”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安禄山,跟很多女眷都私通,比如与这位孙将军的母亲。   参考历史,但请勿考据,因为毕竟是小说,会有偏差。   历史上的天宝十年,的确有公主夜游这件事,广宁公主与驸马,之后被杨家排挤离婚,广宁公主二婚嫁给了别人。 第70章 长恨歌(二十四)   自从找到张贵妃做靠山, 受到皇帝器重与信任,陆善日渐膨胀,然听到右相登门时, 他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连忙整理衣帽亲自出门相迎。   李甫今日至陆宅祝贺,并未穿戴公服, 幞头加上一身便服,就如一普通老翁, 然那做了十余载宰相的气质与城府却是普通人无法相比的。   “哎呀呀,九郎怎么亲自来了。”陆善张开手,想要与李甫套近乎。   可是李甫却不予理会, 从他身侧略过, 径直走进了中堂,在主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陆善虽心有不满, 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异样,他转过身笑眯眯的追上前,“都楞着做什么, 快上茶呀。”   “九郎能够亲自登门, 让我这寒舍蓬荜生辉。”   “东平郡王可是贵妃娘子的养子, 礼同皇子,今日贺宴, 李某人岂敢不来。”李甫缓缓说道。   陆善憨笑, “这都仰仗九郎的栽培。”旋即挥手屏退堂内众人,“当初若没有九郎, 陆善早已身死, 救命之恩, 陆善不敢忘。”   “救命之恩?”李甫摸着胡须笑了笑, “老夫怎记得,那道赦免的敕书,是先贵妃央求圣人所下。”   陆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当时,九郎在门下省为相,若没有九郎,善哪能活到今日,善有今日成就,多亏九郎在圣人跟前的美言与提携。”   李甫抬眼,吓得陆善不敢直视,他从座上起身,负手说道:“圣人年事已高,吾知你心中恐惧,然于朝中作为,”李甫侧头,眼神瞬间变得阴暗了起来,“桩桩件件,皆可要你的命!”   勾结朝臣,培植心腹党羽,收编奚人与契丹,豢养死士,自以为十分小心不被人察觉的陆善吓得冷汗直冒,“不知右相,此言何意?”   陆善很聪明,与李甫绕起了弯子,故作糊涂。   “老夫不会告诉圣人,毕竟你是我提拔上来的,若是折损了你,于老夫也无益,但你要记住。”李甫俯下身,拍着陆善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是李家的天下,即便圣人年迈糊涂,但众望所归的李唐江山,也不是你能够妄想的。”   陆善连连点头,跪伏叩首道:“善受右相大恩,岂敢有不臣之心。”   李甫从他身侧走过,至门口时止步,回头看着陆善的背影,“对了,老夫提醒你一句,如今你得势,那张国忠定会派心腹来拉拢你,老夫今日把放话在这儿,三心二意之人,终不得善果。”   “记住老夫的话。”李甫踏步离去,“否则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是。”陆善转了个方向叩首,见李甫离开才从地上艰难的爬起。   确定李甫离开后,陆善才彻底松懈了下来,那紧张的脸色也得到了缓和。   陆善朝庭院吐了口唾沫,“我呸,老东西,我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阿郎,御史中丞温冀与大理寺判官章儒来了。”家奴入内通报道。   “让他们到中堂来。”陆善挥手,重新回到了主人位上。   “喏。”   温冀着一身绯袍入内,态度尤为恭敬,“下官温冀,见过东平郡王。”   陆善挺着大肚子坐在特制的座椅上,手里还拿着一杯酒,不紧不慢道:“温中丞今日也有空来我这儿坐坐了?”   温冀上前一步,笑眯眯道:“郡王说哪里的话,郡王与下官皆为右相效力,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哦?”陆善抬眼,“如果我记得没错,李九郎的心腹,前京兆尹萧炯,就是温中丞提交证据所告发的吧?”   温冀有些尴尬,旋即凑上前压低声音道:“下官有苦衷啊,我想郡王应有体会,右相虽宽厚郡王,然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利用,这北唐朝堂,位极人臣者,并非节度使而是宰相,否则右相又岂会辞去节度使而专司宰相呢,郡王若继续依附右相,郡王非左相程希烈那种敦厚之人,他必然不会让郡王为相,这一点,冀身有体会,冀曾投身于右相门下,然却始终不得重用,如今得国忠兄才有此地位,若郡王肯与冀结为兄弟,替冀于圣人美言,冀便向圣人奏郡王可堪大任,郡王与冀联手,一同排挤李甫,郡王日后,必能为相矣。”   相位乃仕途顶点,陆善虽身兼三镇节度使,拥有数万兵马,然对这个位极人臣的位置,仍然是垂涎三尺,只不过适才李甫来过,并告诫过他,李甫的心思,让陆善不敢轻举妄动。   “可以李甫的能力,你我怎能斗得过?”陆善迟疑道。   “的确,李甫奸诈狡猾,非你我能敌对,可若加上太府卿呢?”温冀说道,“他的背后,可是张贵妃,相信郡王也知道,张贵妃与太府卿之间的关系。”   陆善摸了摸络腮胡子,他自然明白,张贵妃最亲近的族兄自然是张国忠,自己这个所谓的养子不过是个可利用的棋子。   “好,就依你。”陆善道,“但是我不会得罪李甫,向圣人举荐你之后,我便动身离开长安,到了范阳,那李甫也管不着我了。”   温冀连连点头,“郡王,大理寺直章儒与下官一同来的,他也愿意效忠郡王。”   一听是来投奔自己的,陆善大笑道:“圣人的臣子,怎都跑到我的帐下来了。”   温冀笑了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天圣十年二月,陆善离京前向皇帝奏御史中丞温冀与大理寺直章儒之才,遂以温冀为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又以章儒为留后判官,一同跟随陆善离京。   温冀又奏张国忠明辨之能,空缺的御史中丞一职便落到了太府卿张国忠手里,忠以太府卿之职兼御史中丞。   ----------------------------------   天圣十年,北方边境战起,三月,南诏云南王哥罗凤突然叛唐,举兵包围太守章坨宅,没过多久,云南太守章坨为云南王哥罗凤所杀。   消息传回长安,皇帝震怒,即命剑南节度使向仲通率军进攻南诏。   ——南诏——   哥罗凤承袭父位,被唐廷立为云南王并没有多久,原本并无反心,但自从剑南节度使与云南太守的人选更换后,南诏与唐廷的矛盾就此开始恶劣。   哥罗凤将云南太守绞杀泄恨之后,俘虏了许多低级官吏与士卒,得知唐廷派向仲通率军平叛,哥罗凤无意真的与唐廷交恶,遂派使者至前往军营赔罪与求和。   “云南录事参军,拜见剑南节度使。”   向仲通坐在一张狐皮椅子上俯视着来使,“云南王某逆,你也要与之一起吗?”   “向节度使。”录事参军抬起头,“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那样的,云南王派我来,是想归还俘虏,与大唐求和。”   “云南王杀了朝廷命官,这还不是反叛吗?”向仲通质问道。   “云南王之所以这样做,乃是因天圣九年冬,云南王按照旧例,携王妃与世子及郡主谒见太守,而太守章陀却趁云南王谒见之时,□□了云南王妃与尚未成年的郡主。”录事参军解释道,“不光是如此,章坨还利用职务之便,屡屡向云南王索要钱财珍宝,云南王不应,章坨便派人羞辱,这才导致了云南王的起兵。”   在云南录事参军的解释下,向仲通也有些心虚了起来,在欺凌云南王一事上,自己也有份,只是没有章坨那般过分,想到章坨被绞杀,向仲通不由的冒了一身冷汗。   向仲通摸着胡须思索了许久,心想,若是答应求和,云南王将这些事上奏朝廷,那么自己一定会遭受牵连,“一派胡言,云南太守乃是圣人钦定的朝廷命官,南诏既为大唐属国,竟私自率军包围太守府邸,无论章坨做过什么,他都是圣人的臣子,当交由御史由国法处置,云南王私自率兵,乃某逆之举,证据确凿。”   录事参军见向仲通不答应,遂辱骂道:“向仲通,吐蕃的大军就在南诏边境,如果你不答应云南王的求和,那么南诏就会归顺吐蕃,你这样做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南诏不可能归顺吐蕃。”向仲通自信道,眼神也变得极为凶狠,试图用武力解决一切,“因为大军压境后,将再无南诏。”   “狂妄!”录事参军感到十分愤怒,“你这种鼠目寸光的人,究竟是如何坐上边镇节度使这把椅子的。”   向仲通很不高兴,挥手道:“云南录事参军勾结云南王某逆作乱,拖下去,杀!”   “哈哈哈!”录事参军大笑了起来,“南诏之乱,将从你们这些胡人始,大唐完了,大唐完了。”   天圣十年,盛夏,唐军势如破竹,一路攻至南诏都城,然而,就在向仲通以为即将破敌时,身后却涌出一大批吐蕃人马,唐军被前后夹击,大败。   向仲通率残余逃出南诏,为吐蕃追击,仅他一人身负重伤逃出,自此,南诏从唐廷脱离,改向吐蕃称臣。   兵败与南诏归顺吐蕃的消息传入京中,震惊朝野,天子大怒,并于宣政殿召开朝会。   “区区一个南诏,蕞尔小国,怎敢反叛于朕?”经此事之后,皇帝越显老态,他坐在御座上质问着群臣。   由于剑南节度使向仲通是张国忠所荐,张国忠遂出列,将战报呈于皇帝,“回圣人,此次南诏反叛,乃是吐蕃在背后作祟,否则南诏又怎会在战后归顺吐蕃呢,剑南节度使向中通与南诏交战半月,一路杀到南诏都城,然哥罗凤实在狡猾,竟求援吐蕃,与吐蕃联手截杀大唐的军队,这才导致兵败,此战,乃是南诏反叛之过。”   “对,是南诏反叛勾结吐蕃在先,向节度使奋勇杀敌,应当嘉奖才对。”张国忠的党羽纷纷附和道。   “败军之将,何谈嘉奖?”右相李甫沉声道,“此战,不仅让我军损失惨重,还丢失了云南之地,按军法,此乃死罪也。”   李甫的话一出,宣政殿立刻安静了下来,张国忠不甘示弱,继续反驳道:“云南多瘴气瘟疫,使唐军不能进,剑南节度使向仲通不顾危险率兵攻打,乃是有功之臣,若非吐蕃出手,南诏便已是国朝疆域,如今右相不指责南诏反叛之过与吐蕃的出尔反尔,却将矛头对准自己人,究竟是何居心。”   李甫笑了笑,侧头看着张国忠,“老夫若记得没错,向仲通是张中丞举荐为剑南节度使的吧,而今他孤军深入,仅以身免,致使全军覆没,张中丞在这朝堂之上颠倒黑白,为其开脱罪责,又是何居心呢?”   “够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将怒火全都推到了谋逆的南诏王与不讲信用的吐蕃人身上,“南诏叛唐已是不争的事实,诸卿还要吵到何时?”   张国忠遂持笏从座上起身,走至殿中央跪伏道:“启禀圣人,向将军为讨伐南诏,身负重伤再不能战,臣张国忠愿前往中原募兵,为陛下扫平南诏。”   “准奏。”   作者有话说:   向仲通原形鲜于仲通(杨国忠推荐的)不否认有些胡将很厉害,但是关于南诏,原先是六诏,唐军助最南边的南诏统一后安宁了一段时间,从鲜于仲通这里开始,南诏就开始在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了。玄宗功不可没,我觉得他可能没长眼睛,包括对安禄山吃了那么多败仗的宽容,最后还能封王(简直无法理喻)唐朝应该是和亲次数最多的朝代之一了,尤其是唐玄宗一朝,是和亲次数最多的,这就是所谓的盛世,用女性换取和平,反而是武周时期一次和亲也没有。 第71章 长恨歌(二十五)   天圣十年, 四月。   皇十子的大婚因南诏反叛与大食进攻安西四镇而延期,六礼至纳吉而停。   ——大明宫·紫宸殿——   边境突起战争,除兵部调度外, 户部也是最棘手之时, 因为连续庆宴,皇室挥霍无度, 导致国库空虚,强征赋税也无法弥补亏空, 而今礼部与太常寺又在筹备周王的昏礼,临近端午,皇帝还想于大明宫中设宴击鞠。   “西北, 高将军正在征讨大食, 西南向将军平南诏之乱,户部所收赋税, 就是维持两地军饷也十分紧凑。”户部尚书命户部郎中王瑞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户部的收支。   然而皇帝却连看都没看,就开口指责道:“去年朕与诸卿共同参观了国库, 库内充盈, 粮食溢出, 就是用上数年也用不完,怎么, 这才过去了一年, 府库就已经空了,难道你们户部有人私吞不成?”   皇帝的话将户部尚书吓了大跳, 他拿着笏板叩首道:“臣不敢, 去年乞巧、中元、中秋、冬至, 除夕, 于大明、兴庆二宫均有赐宴,府库银两用尽后,便于户部挪用,至今年,正旦大朝,以及祭祀昊天上帝,上元夜宴,这些加起来,所花费的银两…”户部尚书一边说,一边发抖。   光是皇帝的这些宴饮,国库就已经无法支撑,加上灾荒与战争,还有各种皇家喜事,以及将作监给东平郡王打造了一座堪比王府的大宅,户部尚书并没有算入其中。   皇帝子女众多,凡有王孙以及宗室出女降生,皆有赏赐,光这一笔开支,便已是巨大。   正常的税收难以支撑皇室的挥霍,故而府库靠的,是太府卿张国忠与御史大夫王珙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西南和西北都有战事发生,朕不管你们户部用什么方法,军中的粮草绝不能克扣。”皇帝说道。   户部尚书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扭头看了一眼跪在身后的王瑞,眼神好似在说,“你不是说你有法子吗?”   作为皇帝宠臣的亲弟弟,若由王瑞开口,或许皇帝的怒火能够消减不少,这也就是户部尚书为何只带了王瑞入殿。   户部郎中王瑞叩首,“臣户部郎中王瑞,叩见陛下,”王瑞端笏,缓缓说道:“盛春之时,边境未有战事,府库尚有存银,故于周王纳吉与纳征之时,户部便调拨了一些银两到礼部与太常寺,为周王纳征之用,然南诏突然反叛,使得周王纳征延期…”   皇帝听后挑起了白眉,显然他听出了王瑞的想法,“卿是想挪用周王予张家纳征的聘金?”   因周王所纳王妃乃韩国夫人之女,为讨好张贵妃,也为皇家颜面,皇帝便拨了一大笔银子为周王置办聘礼,以及各种金银器具,甚至还想在万年县重新建造一座宅子,让周王夫妇搬出入苑坊。   “皇子纳妃,是天家喜事,张家原就是外戚,如今户部紧缺,臣想…”户部郎中王瑞抬起头,“先平战事,至于周王与张氏的大婚,可延后至两军凯旋。”   周王的婚事一拖再拖,张家虽没有催促,但一直拖延下去,便显得太没有诚意,皇帝有些犹豫。   王瑞又道:“如此一来,省下的一大笔开支,不仅可筹备粮饷,且还有剩余,陛下的端午宴便能如期举行。”   仍觉得如今还在盛世,做着春秋大梦的皇帝,觉得西南与西北两地的战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对于户部尚书王瑞的这个主意,他从犹豫变成了满意,“那就先将周王的婚事延期。”   “陛下英明。”   皇帝挥了挥手,户部尚书与户部郎中遂从殿内离去。   走到殿外,户部尚书方才歇了一口气,他看着王瑞,“还好京兆尹兼任的户部一职不曾辞去,否则今日,老夫都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了。”   王瑞拿着笏板,眼里并无喜色,“西南与西北的战事如此吃紧,圣人适才那表情,明显是不愿从礼部拿回皇子聘金与筹办大婚的存银,可当听到端午宴能如期时,就立马答应了,这算什么?”   户部尚书摇头,似习以为常,“圣人喜好击鞠,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的端午,宫中哪一次击鞠宴,是曾落下的。”   王瑞挑起眉头,有些难以理喻,“京师的太仓连老鼠都见不到了,他还在想着宴会?”   “嘘。”户部尚书提醒道,“宫中耳目多,有些话,你我心里明白就行了。”   王瑞冷笑了一声,户部尚书无奈,“你兄长与太府寺那位已经动身去替圣人筹钱了。”   王瑞虽与王珙是亲兄弟,但对兄长的做法十分不认可,“靠搜刮民财来填补亏空,我看呐,这个天迟早会塌。”   -------------------------------------   ——周王府——   因边境的战争,使得周王婚事延期,过意不去的皇帝,便派出了两批宦官前往张家与周王府安抚。   周王坐在一颗树下纳凉,眼睛盯着池面一动不动。   忽然水池中的浮漂动了一下,周王拉起鱼竿,一条小鱼被钓了上来,周王挑眉,“平安,这池里不会没有大鱼吧,吾今日还等着吃自己钓上来的鱼做鱼脍呢。”   水桶内空空如也,钓起来的小鱼都被周王扔回了池中,平安是周王的贴身侍从,“不应该啊,大王,小人明明投放了许多大鱼…”   “那你是说寡人学艺不精咯?”周王侧头。   平安吓得跪伏于地,哆哆嗦嗦道:“大王恕罪,小人不敢。”   周王伸出手,“大王,章内侍来了。”家奴走近叉手道。   章韬光踏入院子,看着周王与平安,笑道:“十大王这是怎么了?”   周王半眯着笑眼将平安扶起,“我在这儿坐了半天,馋鲙馋得很,可那大鱼总是不上钩。”   章韬光遂笑了笑,“十大王贵为皇子,哪用得着自己亲自钓鱼呀。”   “呈上来。”章韬光挥手。   十几名宦官手提食盒走上前,周王疑惑,“今儿这是怎么了?”   “婚事,想必礼部那边已经告知了十大王。”章韬光道。   “章内侍是说延期大婚吗?”周王一边说话,一边打开食盒。   佳肴的香味瞬间溢出,周王搓了搓手,“国朝的战事自然比我的婚事更为重要,既然户部缺钱,理应先填补战事。”   十几道御膳,其中还有两道做法不同的鱼,光是闻着香味,就已令人垂涎三尺,周王自然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大家若是知道十大王有如此心,必会欣慰的。”章韬光道。   周王侧头,看着一旁的章韬光,笑道:“章内侍也知道,寡人一向不在意这种虚礼,况且圣人差你送来了如此多御膳,民以食为天,天下可还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东西吗?”   章韬光楞了楞,他从周王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什么,“有人以权为贵,有人以钱为贵,这些都能买到无尽的粮食,只有十大王觉得,能用钱买到的粮食,是珍贵的。”   周王摇头,拿起一盘菜反问道:“若连生存之道的粮食都没了,钱和权,还有何用?”   章韬光楞了片刻,微微弓腰,从周王府离去后,他便将周王的一番话传给了皇帝。   府内,周王看着桌上章韬光送来的十几道御膳,“平安。”   “大王。”平安叉手。   “圣人赏赐的御膳吾一个人吃不完,你陪吾晒了半天,坐下吧。”周王道。   “啊?”侍从眼里闪出一丝惊讶,他走到桌前,小心翼翼的坐下,“大王。”   十几道菜,平安几乎都尝了一遍,一边咀嚼一边高兴道:“大王,小人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周王低头盯着菜肴,暗松了一口气,满眼思绪的望着窗外,“寡人近日总觉得不安宁。”   平安咽下嘴中的食物,“是因为,与张家的婚事?”   周王扶额,细细思考,平安所问并非延期,他所思也非是此,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娶张氏。   让他陷入思考的,是婚姻的始因。   “婚事是张贵妃所提,我原是想娶崔裕之女,崔裕为人谨慎沉稳,而张家…”周王眼里透着一起凶狠,他忽然想到了张贵妃与李忱的关系,不禁皱眉,“难道这是雍王的意思吗?”   “可以雍王那孤傲的性子,又为何要阻我与崔氏的婚事…”一边思考,一边起了疑惑。   “大王,”平安看着周王如此迷惑,遂说道:“崔家小娘子是雍王的妹妹,小人听说,雍王与崔小娘子私交甚好,崔相与郑夫人管得严,但崔小娘子依旧时常往雍王府跑,按理,他们虽是兄妹,但非同宗,且二人皆未成婚,或许她们之间并非兄妹之情那么简单,只不过如今雍王被圣人先赐了婚,而这婚,又是太子殿下主张的。”   “十三郎与崔氏感情深厚这我当然知道,只是如今时局混乱,张氏在计划之内,此时与张家联姻…”周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非我所愿。”   平安知他所想,小心翼翼的问道:“大王还在惦记崔小娘子吗?”   周王夹起一片生鱼薄片,沾上酱汁,缓缓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然最终,事与愿违呀。”周王将鱼脍送入嘴中,心满意足道:“这龙池里的鱼,就是不同凡响。”   -----------------------------------   ——靖安坊·雍王府——   正在雕刻木偶的李忱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放下手中的刻刀,向窗外撇了一眼。   “郎君。”文喜踏入屋内,“适才小人在丹凤门前看到了章韬光,好像去了入苑坊的周王府,身后还跟着很多提食盒的宦官。”   李忱继续手中的雕刻,满不在意道:“周王的婚事因为战争而延期,那些只不过是圣人做做样子的愧疚罢了。”   “周王的婚事延期,那不就意味着您与苏娘子…”文喜挑眉道。   “这样挺好的。”李忱仔细盯着手中的木人,修改打磨欠缺之处。   李忱似不在意一般,一旁的文喜却很是着急,“听说是因为国库亏空,连尚服局与将作监那边都停止了制作,户部将原本调拨给周王大婚用的银两划给了军中,这样的亏空,指不定要多少年才能填补呢。”   听到文喜的话,李忱直起了腰杆,“这是户部出的主意?”   文喜点头,李忱再次低下头,“郎君,国库既然没钱,那今年的端午宴…”文喜看着李忱。   “圣人喜好击鞠,端午宴不会取消…”李忱摸着自己的腿,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后轻叹了一口气,“还与往年一样,替我告假吧。”   “喏。”   “对了,咱们查的案子先放一边,你派人去好好查查南诏,尤其是云南太守章坨。”李忱吩咐道,“我总觉得,南诏的反叛,没有那么简单。”   “喏。”   作者有话说:   鱼脍就是指生鱼片,古人喜欢吃生鱼片,于是特意造了一个词,鲙。   所以最早食用刺身的是中国,后面传到了日本。 第72章 长恨歌(二十六)   天圣十年夏, 西南一匹快马飞速进京,与南诏的战争打响后,一直身处长安的李忱, 觉得南诏的反叛并没有那么简单, 便将手中的案子停下,转而调查起了南诏。   “郎君, 西南有消息了。”文喜火急火燎的冲入书房,密探入西南月余, 遭战争波及,死伤数人,而今得到的情报, 无不沾血。   “向仲通与南诏最后一战全军覆没, 最后仅向仲通一人逃出,如郎君所料, 这都是向仲通刻意安排的。”文喜说道,旋即将搜查来的消息呈上。   “向仲通为人狭隘,性情暴虐, 成为剑南节度使之后, 稍有不顺便拿云南王出气, 在南诏境内常常欺压百姓,而云南太守章坨则是阴险狡诈之人, 他利用太守之职, 于任上数次向云南王索要好处,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挥霍, 还在云南王携妻女谒见时, 支开云南王, 在太守府邸内淫奸了云南王的妻女, 这一举动加之从前种种引起了云南王的爆怒,派兵围了太守府邸,章坨自食恶果,最终死于云南王刀下。”文喜说道。   “之后,便是向仲通请奏平乱,在与南诏交战之前,云南王曾派出使者前往国朝平南的大军之中谈判,但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向仲通深入南诏,大军抵达都城,吐蕃来援,前后夹击,仅向仲通一人逃出,此战过后,南诏向吐蕃称臣,并接受了吐蕃的赐封。”文喜细说道。“剑南节度使向仲通是张国忠推荐的,为了开脱罪责,张国忠还在朝堂上帮向仲通遮掩实情,谎报军功,如今请了旨意前往中原募兵。”   向仲通已无疑虑,但云南太守章坨,李忱总觉得是有人刻意安排,其目的就是制造混乱,“查一查章坨。”   “喏。”   “南诏依附吐蕃后于边境之地立了一块碑,探子已将其誊录,就在最后一页。”文喜提醒道。   李忱遂翻动着册子——自先祖起,南诏世世事唐,受其封赏,后世容复归唐,当碑以示唐使者,知吾之叛非本心也。   “岂有此理!”李忱见之重拍桌案。   “如果我记得没错,剑南道能用的兵马,皆是民兵吧。”李忱道,“死了如此多的人,还将南诏丢了,起因竟是两个地方官与边将。”   李忱将书桌上的纸张揉成团,眼里再一次流露出了愤怒,“就因为一个人,西南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云南之地,本就难攻,国朝于吐蕃交恶久矣,南诏的反叛,势必动摇西南局势,张国忠,该死啊!”李忱扶着额头愤愤道。   文喜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但向仲通归朝后,并未受到任何处置,李甫与张国忠之言,圣人竟然听信了张国忠所说,将怒火全部推到了南诏的身上。”   李忱忽然颤笑了起来,“是我想得太好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根本不需要陆善,就能自取灭亡。”   “眼下南诏一事已不可逆转,张国忠已经前往中原募兵了。”文喜道,“咱们需要做什么吗?”   李忱摇头,“我原以为,圣人知张国忠市井小民无大才之能,所用不过是其奸诈本性,为蝇头小利而争抢,而今因党争,扶持边将,而致国乱…”   李忱陷入了沉默,她闭上眼睛,“此一战,西南民心尽失,天子让张国忠去募兵,可云南腹地,多瘴气毒雾,又逢西北诸胡作乱,中原已无兵可调,至于百姓,又有谁敢应征,以张国忠的为人,必会强征,若丢中原民心,那么天下大乱,将不久矣。”   文喜听后,越加感到事态的严重性,“郎君…”   “你去请苏娘子到府上来。”李忱说道。   “苏娘子?”文喜不解,“喏。”   --------------------------------   半个时辰后   苏荷来到雍王府,西南道的事情长安也有所传闻,所以南诏反叛,向仲通兵败之事,她也了解了大概,只是与众多人一样,不清楚南诏反叛的根本原因。   跟随父亲在边镇多年,于军事上,苏荷便也有自己的见解。   “昆明池之地原有六诏,开皇年间,国朝助最南边的蒙舍诏统一诸诏,称为南诏,南诏王归顺于唐,受封云南王,老云南王去世后,由其子承袭,按理,南诏一统才不过短短十余年,国力尚弱,岂敢生出反叛之心呢?”苏荷说道,“这其中一定是西南道的内部出了问题。”   李忱便将打探来的密信给了苏荷,“事出有因,而非是南诏反叛。”   苏荷看完后,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样的畜生,就这样死了,当真便宜了他,受此欺辱,云南王如果还能隐忍不发,那我苏荷便会看不起他。”   “七娘。”李忱伸手轻轻拍着苏荷的肩膀,将她身上的气焰压下,“天子闭目塞听,国将乱矣,你要提醒苏太守,在九原早做准备。”   苏荷盯着李忱,“什么意思?”   “天下大乱时,便是苏家名起时。”李忱道,“也许是有人在操纵与制造混乱,加快了王朝的覆灭,我们总要有应对之法,我能想的,就是对最坏的结局,早做打算。”   “可是如果天下真的乱了,仅凭借九原郡那点兵马…”苏荷不理解的看着李忱。   “李唐为何经过数次动荡而不衰,”李忱指着自己的心,“乃是因为太宗皇帝所创下的功绩,足够震慑百年之久,使天下归心。”   “对于乱世,各地必揭竿而起,只需要一支精锐,一支能打仗的精锐。”李忱又道。   “我明白了。”苏荷道,“不过我现在离开长安的话,宫中那边会有所察觉,寄家书恐也不妥。”   “可以让你舅父回去。”李忱说道,“他是个聪明人。”   苏荷想了一会儿,跪坐着起身,李忱见状,抬手唤道:“七娘。”   苏荷低下头,“雍王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请你等我一下。”李忱道。   苏荷站在席垫上,看着李忱怪异的举动,没有多问,便又跪坐了下来。   李忱挪动着僵硬的身体,从坐榻一旁的书柜中拿出了事先准备的红漆木盒交给苏荷。   “这是什么?”苏荷看着雕刻精致的木盒。   “你打开。”李忱道。   苏荷怀着好奇心将木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只做工精细的木雕人偶。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李忱看着苏荷,缓缓说道,“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苏荷愣住,若非李忱的颂词,生辰这件事她自己都要忘了,“雍王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难道是阿爷给太史局的八字?”   “我没有去过太史局,只是与商人交易时,多问了一句话。”李忱说道。   ------------------------------------   自南诏一事开启了战端,大唐边境的祸乱接踵而至。   天圣十年夏,大食进犯安西四镇,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之率蕃汉军三万进攻大食,高仙之趁大食军队未到,便欲彻底解决石国残余势力,占领西域重镇但逻斯,以此来威慑西域诸国,于是铤而走险,率军深入胡地。   然计划为大食所悉,将唐军拦截于恒罗斯城,两军于城下大战,交战之时,高仙之所率部下蕃兵突然反叛,与大食联合夹击,致使高仙之大败,仅剩数千人出逃,一万余人被俘。   ——大明宫——   一匹军马疾驰在西北官道上,金铃开道,无人敢阻,“西北有紧急军情,需面呈天子。”   面对紧急军情,监门卫也不敢阻拦与犹豫,将西北的军情呈至御前。   “大食进犯安西,高将军想先发制人,便趁敌军未到时,连夜率军进入但逻斯,就在到达恒罗斯城时,大食突然来援,两军交战于恒罗斯城下,连续五日,就在第五夜时蕃兵葛逻禄部突然反叛,与大食夹击我军,高将军率残众逃出,此战我军大败,仅剩千余人马逃出。”   皇帝听此消息,僵直身子连退了几步,原本等候凯旋,如今却再一次等来了兵败,且又是因为番兵的反叛,自南诏之后,反叛二字给皇帝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仙之去年才破石国,安西四镇也已平定,人心所向,以他的威望,足以震慑军队,为何还会有人反叛?”   “是石国王子。”士卒回道,“进犯安西四镇的,并非是大食,而是石国王子求援西域诸胡,他们勾结了吐蕃人。”   冯力扶着皇帝,微皱白眉,提醒皇帝,“大家,事有因果,蕃兵的叛乱,或许与南诏的反叛有关系。”   大食进攻安西四镇是在南诏反叛之后,而它们发生的时间,相隔并不久。   皇帝听明白后,瘫坐在御座上,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该如何是好。”   冯力安抚着皇帝,“大家,若没有吐蕃人从中作祟,以高将军之勇一定能占领但逻斯,从而威慑西域诸胡,今计划虽落了空,可也成功将大食挡在了安西之外,西域仍在大唐的掌控之下,看似战败,却是不败之败。”   想到高仙之于军中屡屡创造的奇迹,以及开疆扩土的功绩,安西也顺利保全,皇帝的心情似平定了许多,“不败之败吗…”皇帝叹了一口气,“让仙之回朝吧。”   ----------------------------------   天圣十年秋,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之回朝,解除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迁右金吾卫大将军。   仲秋,八月,西域刚平,却又逢契丹南下,河东节度使陆善请旨讨伐,获允。   ——河南道——   张国忠亲至河南,于中原募兵进攻南诏,然百姓知云南多瘴气瘟疫,又闻向仲通一战,除主帅外无一人生还,故无人敢应征入伍。   军所内,看着名册上屈指可数的人数,张国忠气得大怒,“这几十年来,户部所呈人口,每年都有数万增长,如今募兵,却只得这点人马。”   “中丞,中原百姓知道云南的环境恶劣,又听闻向节度使战败,数万将士死于云南,所以都万分恐惧,不敢应募。”募兵的将领说道。   “中原的府兵呢?”张国忠问道。   “西北诸胡作乱,东北契丹来犯,河东节度使陆善正率军讨伐契丹,现又是农忙之际,中原已经没有府兵可以抽调了。”将领回道。   “不肯应募?那就强征。”张国忠将名册竹简扔至地上,面露凶狠道:“给我派人挨家挨户抓,凡成年的壮丁全部送到军营。”   “那…那些有功勋的…”将领疑问道。   “吾要的,就是那些人,否则光靠一些农夫,怎能夺回南诏。”张国忠道,似做好了自己亲自夺回南诏的决心。   将领大惊,“国朝旧制,凡有功勋者,免其征役,若是强征,恐怕会引起民怨。”   “既有功勋,朝廷困难之际便该挺身而出。”张国忠道,“龟缩在家中,枉顾了那身功勋。”   不顾左右劝阻,张国忠下达了强征的命令,并安排手下的御史前往各地抓捕壮丁。   正逢秋季收割之时,朝廷将壮丁抓走,剩下老幼妇孺,于是中原大地民怨四起。   “你们不能抓走他,我家六口人,前后有三人死在了战场上,如今你们把最后一个抓走了,剩下我们一老一小,可怎么活呀?”老妪拽着官兵的衣服不肯让他们将小儿子带走。   “阿娘,阿娘。”   “几位官人行行好吧。”小儿与众官兵磕头道,“我若是被你们带走,那些救命的粮食可就都要烂在地里了,我阿娘与年幼的孩儿都会饿死的。”   然官兵却不管这些,上面下了强征令,并且给了所有御史指标,若是没有完成,他们也要受罚。   “带走!”   村落另一处,“官人,求求你们,他阿爷战死了,全家就剩这一个希望,他还没有成年,也未娶亲…”妇人死死拉住一名穿竖褐的枯瘦少年,试图不让官兵们带走。   官兵挥手,将妇人推到一边,随后拔出腰刀,“阻碍征兵,将按军法处置。”   强征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尤其是曾立过军功的老兵,当征兵的御史来到家门口时,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选择了反抗。   “我曾为大唐杀敌,是士官,我有功勋在身,你们不能抓我。”一老翁手持横刀,将妻女护在身后。   一名御史走上前,将征兵令拿出,“南诏反叛,这是天子的旨意。”   老翁依旧不从,“国朝旧制,军所征兵,功勋者从来不在其列。”   “但今时不同往日,”御史又道,“东北与西北都在作战,如果你们不肯应征,那么吐蕃人,就要入侵中原了,届时天下大乱…”   “那是天子的错!”老翁愤怒道,“他让胡人做边将,胡人生性野蛮,常常虐待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他们才会反叛。”   “放肆!”原本客气的御史大怒道,在他的示意下,几个士卒上前。   老翁奋起反抗,但因身上有旧伤,寡不敌众,最终倒下,他口吐鲜血,面目狰狞的看着御史,他深知,以自己之躯,上了战场也是难逃一死,朝廷横征暴敛,天子的昏庸,让他越发感到失望。   “大郎。”妻女扑向老翁,跪地哭嚎,“阿爷!阿爷!”   “你对圣人不敬,我身为御史,有权做出处置。”御史趾高气昂道,死在他强征刀下的,已不止老翁一人了。   对这个曾经他誓死保护过的国家与君王,老翁心有不甘,咽不下这口气,“天子的错…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   “你难道不明白,法自君出这个道理吗,天子,是不会有错的。”御史说道。   鲜血横流,老兵躺在血泊中,看着逐渐暗淡的天空,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明,“大唐…完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些剧情纯属虚构哈。   不过这些战争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高仙芝这次战败没有受到处置是因为安西四镇依旧在大唐掌控中,被俘虏的一万人,给西方带去了中原非常多的东西,包括文化与技术。   南诏反叛也确实是因为一个太守与节度使,所以从这里开始,南诏就在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了。   征兵这个也是历史上有的事,简单写了一丢丢,但历史可远比这个惨多了。   我看到过,有人说安史之乱的混乱,根源不是唐玄宗一人,阿这…如果详细查阅资治通鉴,将天宝十几年他做的事情看完,就应该不会有这种言论,他防儿子跟防贼一样,可能因为有几十个儿子吧,随便杀,无所谓,又不是自己生的(劣根性制)可能跟宋徽宗一样,儿子多了,除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其他的可能压根都不认识。 第73章 长恨歌(二十七)   天圣十年, 自陆善兼任平卢、幽州、河东三镇节度使以来,屡次挑衅与进犯契丹与奚,致使边境纷争不断。   八月, 陆善率三道兵马六万人出讨契丹, 以奚人骑兵为向导,进至契丹牙帐。   “报, 将军,前方就是契丹牙帐。”一名溪骑将领至陆善马前报道, “契丹王就在此地,只要将军攻下牙帐,天子一定会重赏。”   见契丹牙帐, 如见军功, 陆善顿时眼红,拔刀大吼, “儿郎们!”   “将军。”陆善麾下大将贺四德打断了陆善想要进军的话,冒雨规劝道:“吾兵虽多,然远来疲弊, 人困马乏, 实不可用, 又逢大雨,弓驽筋胶皆弛, 不如先按甲息兵以临之, 不出三日,虏必降之。”   大雨冲刷着草原上的泥土, 马蹄陷进泥地中, 溅起污水。   眼见即将擒王, 马到功成, 急功近利的陆善听不进劝,竟拔刀指向副将贺四德,“吾已至牙帐,即将功成,汝竟在此拦吾,是想勾结契丹,为其争取喘息之机,等候求援,好做逃脱吗?”   贺四德闻言大惊,连忙下马,挺着大肚跪伏于泥地之中,大雨冲刷着他的盔甲,雾气掩盖了他的恐惧与无奈,“末将不敢,愿为先锋,为大王效死。”   陆善这才罢休,将腰刀收回,“本帅命你率一队人马冲锋。”   “喏!”   左右扶起身宽体胖的贺四德,贺四德上马,清点了一队人马后无奈的拔出横刀,“将士们,随吾冲锋。”   贺四德带兵冲入牙帐,契丹人见之大惊,但很快就有头领组织起了抵抗的人马,“勇士们,莫要惊慌,陆善从中原一路奔袭,定是人困马乏,随我杀出去,共捉贼首。”   贺四德冲锋在前,因他体型肥硕,脸上又长满络腮胡子,云雾缭绕中,便被契丹人当做了陆善。   “杀敌军主帅陆善者,赏一千牛羊。”   为争夺赏赐,契丹的将士纷纷红了眼,蜂拥而上,被团团包围的贺四德很快就败下阵来,最终死于乱军之中,尸首也被契丹士卒争抢,竟无一块完整。   “敌军主帅陆善死了!”   两军交战中,契丹士卒拿着贺四德的头颅,用着契丹语高声喊道:“陆善死了!”   以为敌军主帅陆善已死的契丹兵卒瞬间士气大增,场面也变得混乱不堪,而能听得懂契丹语的两千奚骑,在此时忽然叛变,奚骑与契丹合攻,将贺四德的先锋部队尽数歼灭,紧接着便调头转向主力部队,奚骑反叛太过突然,以冲锋陷阵之势,直接将主力军冲散。   而还在后方的陆善,因为大雨产生的雾气,加之即将天黑而看不清前方的动静。   一支羽箭突然射向陆善,将他从马背上射下,头盔与束发的发冠一并掉落。   就在陆善惊慌失措时,契丹与奚骑忽然杀了出来,“杀呀!”   “将军,奚骑反叛。”   披头散发的陆善闻之,慌忙从地上爬起,却因为体型太胖,坠马时,一只脚陷入了泥地里。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陆善急得大骂道。   陆善麾下突厥左贤王哥节与河东兵马使于承先连忙下马,二人合力将陆善从泥地里拉出,陆善好不容易脱身,靴子却无法拔出,此时契丹已经杀来,便再顾不得冠履,带着几十骑兵匆匆逃走。   几万人马瞬间被契丹与奚骑冲散,溃不成军,纷纷逃窜。   契丹知道逃走的才是陆善后,派追兵一路追赶,面对穷追不舍的契丹骑兵,陆善身边只有几十骑兵,“这下要完了!”   左贤王哥节见状,靠拢陆善道:“将军,末将知道一条捷径可往师州。”   “快,带路。”陆善惊叫,随后又点了十余骑兵断后。   陆善逃到师州,因天黑,契丹暂时停止了追击。   见契丹不再追来,陆善终于松了一口,进入师州后,他看着原本的六万人马,如今却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一怒之下,将罪都推卸到了部下身上,“汝为突厥左贤王,熟悉契丹地形,明知雨雾却不阻止进兵,该杀!”   “将军,冤枉…”还没等哥节反应,横刀就已入腹。   陆善之心狠,紧握刀柄转动方向,鲜血顺着横刀缓缓流下,哥节拼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陆善的手,恶狠狠的瞪道:“陆善…你…不得好死。”剧痛让哥节昏死,最终等待他的,是流血而亡。   陆善将横刀拔出,将凶恶的目光瞥向平卢兵马使于承先,于承先见到这样的场景,苦笑了一声,“蛮人,终究是蛮人。”遂拔剑自刎。   陆善气喘吁吁的坐了下来,之所以杀这二人,是为了给这次战败一个交代,好为自己开脱罪责。   ------------------------------------   ——长安城——   陆善战败的消息尚未传入京城,但东北之地仍有快马回京。   战事四起,对于一个逐渐走向衰落的王朝而言,无疑是大动乱的开端,这也让终日坐在府内的李忱惶恐不安,但她在意的,并不是动乱,而是自己所查之案,真相还尚未浮出水面。   李忱收拾着书桌,侧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将桌上摆放的木雕人偶也一并收起,木人身着白色盘领缺胯袍,裹黑幞头系红巾,是一名英气十足的女性。   李忱推着轮车走出书房,“郎君。”文喜神色慌张的踏入庭院,可知前方战事,并不乐观。   “陆善率军过平卢,抵达契丹土护真水时,贪功冒进在雾中深入,两军交战之时,奚骑突然反叛,陆善在土护真水受到夹击,大败,如今陆善被围困于师州,您让小人盯着的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并没有任何动作,不过平卢那边似乎有所调动。”   面对陆善战败的消息,李忱的神色十分平静,“这应该是朝中大臣们,都希望见到的结果吧。”   “虽说三道人马皆是陆善麾下,可那是大唐的兵啊,向仲通兵败没有受罚,而高仙之兵败还担任了禁军大将军,高仙之小人还能理解,可是向仲通与陆善…”文喜说道,“自从陆善成为平卢与范阳节度使之后,边境就再没有了安宁。”   “武将只有在战争中才能得到重视,与体现他的价值。”李忱说道,“乱世枭雄出,而盛世便是文人的天下,陆善这种人…”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陆善的能力,虽有骁勇,但绝非是可统帅三军之人,更何况兼任三个重镇节度使,对于并非当局者的李忱,尽管痛心,却又无可奈何,“西北与西南的战败,从时间上来说,太过巧合了,如今东北又败,仍是由非汉军之外的番兵反叛,一连三次,这不得不让人生疑。”李忱皱起眉头,“战争带来的损耗会加快覆灭,难道是有细作渗透进了军中,乃至朝堂吗。”   文喜还在不满陆善,“陆善这种人,以一己私欲而不顾他人安危,只因贪功,便擅自撕毁盟约,与奚以及契丹之战根本就没有必要,可即使是如此,圣人却视若无睹。”   听到这儿,李忱轻呼了一口气,她虽看似平静,脑海中却记得近些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天圣四年,陆善率军侵奚,奚王一怒之下杀了与之联姻的宜芳公主,不久,契丹王也将宗室出女静乐公主囚禁而死,但是陆善,却因平定了奚与契丹之乱而受到封赏。”   “可笑吗?”李忱低下头笑了笑,旋即笑止,眼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阴狠。   “陆善这次战败,折损了不少兵马,总该受到惩罚了吧?”文喜低头看着李忱说道。   李忱陷入沉默,她坐在门口的长廊下,那份阴狠也因抬头而埋藏进了心底,她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道:“长安那么大,可是,乌云压城,哪里还能见到光明呢。”   即使李忱不说,文喜心里也早有了答案,向仲通与高仙之战败后都只是被解去了节度使一职,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更何况是深受隆宠的陆善呢。   “主人,长安皇城内的武库着火了。”一名探子入内道。   “什么?”   ----------------------------------   ——长安城·武库——   长安城内的武库为存放兵器的中央武库,与太仓临近,武库着火,惊动了南衙与北衙各军,尤其是掌管武库的机构。   然长安黄土之上多为木构建筑与茅草,又逢秋日,天气干燥,大火一但燃起,短时间内便无法浇灭。   金吾卫遣散了武库附近的所有人,并安排人马将宫城护住。   “快快快!”   上千名禁军出动前往各个沟渠挑水,军官将挑来的水装入牛皮逢制的水袋里,随后插上一根打通的竹竿,“三二一,用力。”   在几个禁军叠罗汉的挤压下,水袋里的水顺着竹竿涌出,水枪用来浇灭屋顶上的火。   武库的大火几乎动用了半个城的防火用具,但仍然收效见微,“将军,武库的火太大了…”   左金吾卫中郎将看着眼前的大火,皱眉道:“马上派人到太仓,武库已经无法保全了,莫要让火蔓延到太仓与宫内。”   “喏!”   武库署的官员仍在拼死救火,有的连发冠都烧毁了也不敢歇息片刻。   文喜推着李忱来到皇城武库前,在熊熊大火前,武库内的木柱逐渐被烧毁倒塌,砸伤了不少救火的士卒与武库署的官员。   “这武库署内的文官竟然亲自上阵救火,比禁军还要积极,这是不要命了吗。”文喜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说道。   李忱的眼睛里印着一团团大火,“与其说是在救火,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救自己的命。”   文喜低下头,看着轮车上的李忱,“他们…”   “武库着火可不是一件小事。”李忱又道,同时她也在思考,一向看管严密的武库为何会着火,“皇城禁地,这火…”   轰!武库的屋顶突然坍塌,着火的木炭向外飞出,使得不少救火的士卒被灼伤。   “雍王?”救火的左金吾卫中郎将在皇城内发现了李忱。   由于是在宫城周垣,普通百姓不得入,故而左金吾卫中郎将认出了轮车上李忱,“武库着火,此地不安全,请雍王速速离去。”   李忱看了一眼中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   文喜只好推着李忱离开皇城,百姓虽无法进入皇城,但今夜的武库大火,却惊动了全城百姓。   官府机构大多都置于皇城内,这场火,让公廨里的值夜的官员纷纷跑出。   户部郎中王瑞闻讯,带着书吏从尚书省户部走出,此时武库的大火已经蔓延,看着纷乱的街道,似惊得抬不动脚。   “王兄,武库着火,此地危险。”有认识王瑞的禁军将领提醒道。   王瑞看着提水救火的军官,不禁问道:“武库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呢?”   然而军官并不知起因,于是摇了摇头,“许是南风未散,炎热所置。”   “胡说,”王瑞否决,“已至中秋,哪儿还有什么南风。”   军官摸不着头脑,眼下救火要紧,“我还有要事在身,王兄多加小心。”   王瑞眼里的火团烧得十分旺盛,“这一烧,无疑是烧了半座长安城。”   “只烧了半座,还有半座呢。”黑夜中,王瑞身后的书吏半眯着眼睛说道。   武库的大火,让长安城陷入了混乱,以至于夜禁的街鼓都比平常敲晚了一些。   ——永平坊——   苏荷半躺在木地板上,眼睛盯着一只人偶,人偶是用檀木雕刻的仕女。   青袖看着苏荷,轻轻咳嗽了两声,“看来娘子对这生辰礼甚是满意,都端详了好几个月,还得是李郎君手巧。”   “瞎说什么。”苏荷脸红,将那人偶随手放置在了桌子上。   咚咚咚!——坊外传来了街鼓。   青袖瞥了一眼水漏,“咦,今日的街鼓怎么四刻才敲。”她便穿上靴子走到庭院。   “呀,娘子,您快来看呀,长安城着火了。”   苏荷起身,顺着青袖指的方向,只见北面升起了一股浓烟。   靖安坊在永庆坊东侧,烟是北侧升起的,她遂松了一口气,“哪座坊失火了吧。”   “这烟如此浓,若是坊,怕是得烧去半座。”青袖又道。   唐朝长安城,地基本上黄土地,木建筑,而且茅草屋在唐朝还是有蛮多的,不是所有房子都用瓦,虽然瓦片从西周就有了。   幽州节度副使(也称范阳)是周王的外祖父,稍微说一句,李忱很聪明,但没有聪明到是上帝视角。   她很想挽救大唐,但是她觉得这样的大唐是没法救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驾崩,作为皇帝的女儿,她虽然讨厌父亲,但做不出那种弑父的事情,所以这个局无法打破,她才会说死了一个陆善还会有第二个陆善。   不是安史之乱摧毁了盛唐,摧毁盛世的,是唐玄宗,当得到果的时候,因才是源头。   张贵妃也不会听李忱的话,李忱自己心里明白,并没有资格去要求张贵妃做什么。   安史之乱前期的吏治非常垃圾,对于官员的任免上烂透,安禄山能一路打到长安,跟地方官的腐败有很大关系。 第74章 长恨歌(二十八)   天圣十年, 八月,长安武库失火,又逢边境战事不休, 国库空虚, 在睡梦中得此消息的皇帝,如晴天霹雳, 气得连夜起身。   皇帝披着一件大氅,站在大明宫的城墙上遥望西边的皇城, 滚滚浓烟顺着西北来的秋风吹满了整座长安城。   焦土的烟味儿顺势飘入了大明宫,看着这样大的火,皇帝眼里充满了愤怒, 然而他所想, 不过是国库的划拨,又要再添一笔赤字, 而非中央军器装备的减弱。   沉浸于盛世的皇帝,竟也心疼起了国家的财政,“那是太宗皇帝建的武库, 我大唐的军备所在…”   跟在皇帝身后的, 是今夜值守的内侍章韬光, 他看着皇帝苍老的背影,上前安抚道:“大家, 今夜风大, 御体要紧。”   武库的火势逐渐缩减,虽然得到了控制, 但皇帝却依然痛心, “好好的武库, 怎么会失火呢?”   章韬光端着双手立候, “武库处皇城禁地,一直由武库署掌管,仲秋将近,恐是有武库署官员懈怠,导致失火。”   “那可是整个长安城的军备。”皇帝又道,“军器监花了多年所造,倾国之力,今日毁于一旦。”   “大家,长安武库虽毁,但京畿与洛阳的武库仍在,军器建造需要不少时日,待武库损失清点出来,可用东都的军备先补长安,以护圣驾安危。”章韬光道。   皇帝回首,看着宫灯下的章韬光,夜色之下,人的视线变得极为模糊,以至于皇帝在恍惚间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而被吓了一跳,“吾曾经有一个聪慧的孙儿。”   “大家说的孙儿,是指长平王?”章韬光小心翼翼问道,很快他就明白了,曾经二字的意思,旋即跪了下来,“大家。”   “他比小淑要更加优秀,如果他还活着,应与你一般大了。”皇帝又道,随后负手迈步,连声叹息道:“只可惜啊,他有一个离经叛道的父亲。”   皇帝迈步离开,章韬光缓缓抬头,看着皇帝孤独的身影,随后从地上爬起。   皇帝所说的孙儿,乃废太子恒的嫡长子,当年东宫惨案,因年长而未能幸免,只有两个还在襁褓中幼子躲过一劫,然至今日,也不得自由。   章韬光起身随于皇帝身后,对于这件事,他深知是皇帝的逆鳞,因此不敢多嘴妄论。   “西域的战事已经平定许久,不久前,罽宾遣特使向吾请奏离京,韬光,你去送送他们吧。”皇帝突然止步道。   章韬光跟在皇帝身后楞住,旋即扑通一声跪下,“大家…”   “怎么,”皇帝转身,神色忽变,“你不愿意?”   “小人不敢。”章韬光直冒冷汗,叩首道:“能够出使西域,乃是大家的信任,小人遵旨,谢主隆恩。”   皇帝歇息后,章韬光回到了内侍省,此时冯力正坐在他的榻上等候,并没有休息。   “阿爷。”章韬光见到冯力,先是一愣,随后跪伏。   “圣人适才不在殿内。”冯力道。   “武库起火,圣人去了城楼。”章韬光如实回道。   “圣人与你说了什么?”冯力问道。   章韬光抬头,双目通红,“圣人让我去送罽宾国的使者。”   冯力大惊,“不是武库着火吗,怎谈到了罽宾国?”   章韬光摇头,却没有将全部实情都说与冯力,“小人也不知道为何,圣人说罽宾遣特使请求归朝,需要派一个聪明之人领头护送。”   “罽宾的使者是去年才来的,这才过去了不到一年…”冯力挑眉。   “你可知罽宾国在何处?”冯力又问道,“西去长安一万二千二百里,不属西域都护,乃是西域大国,他们愿意归附,也只是为了通商获利而已。”   章韬光听后连眼睛都瞪直了,“一万二千里…”   冯力遂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章韬光的脑袋,“这一趟路程,短则一二载,长则三五载。”   听到这儿,章韬光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听闻西域混乱…孩儿不想离开阿爷。”   大唐接连战败,且原本在西域有着极高威望的高仙之,也在今年夏天吃了败仗,这极大的影响了中原在整个大陆的地位,罽宾特使于此时请返,用意明显,冯力明白,这趟旅程,其实充满了凶险。   “莫哭,”冯力伸出老皱的手,替他擦拭着泪水,“我会安排一些人手,确保你平安回来。”   “阿爷。”   “时候不早了,圣人那边我去看着,你早些歇息吧。”冯力起身道,“武库着火,明日又将是有血光之灾的一天。”   章韬光送走冯力,回到屋内将房门锁上,适才的眼泪早已不见了踪迹,眼神里的软弱也变成了一丝狠厉。   --------------------------------   翌日   武库失火,烧兵器三十七万余,武库损毁严重,皇帝下令严查,以失职之罪,将武库署一众官员治罪,自掌固以上至武库署令,皆斩首于西市。   天圣九年初,罽宾王派遣特使赴京都长安,表示愿意归附大唐,而今罽宾遣特使请求归朝,皇帝便命内侍章韬光为中使、内寺伯,赐绯鱼袋出使罽宾,以左卫别将车奉潮为部下,领禁军四十余人,护送特使返回西域。   ——内侍省——   一向安静的内侍省忽然炸开了锅,打扫的寺人纷纷退避,跪伏于过道两边。   “贵妃娘子。”   “贵妃娘子。”   这个满是阉人所在的地方,几乎不会有内命妇进入,张贵妃的举动,很快就引来了寺人们的长舌。   在询问到章韬光的住处后,宫人推开了一处房门。   一阵秋风吹入屋内,将地上的枯叶卷起,闻到阵阵幽香后,章韬光停止了收拾。   “小人章韬光,见过贵妃娘子。”章韬光叉手,在张贵妃进入之前,试图将她挡在门外。   然张贵妃却是毫不客气的踏入房内,院里的寺人纷纷抬头,“贵妃娘子与章内侍…”   “娘子,内外有别。”章韬光横跨一步,“小人粗鄙,内侍省乃寺人所在之地…”   “怎么?”张贵妃将章韬光的话打断,“难道,阉人还能对吾做什么不成?”   章韬光听后,连忙屈膝,叩首道:“娘子恕罪。”   张贵妃扫了一眼,将目光落在了章韬光身上,“吾只是来感谢章内侍的,章内侍何必如此害怕?”   “感谢?”章韬光不解。   “吾能重新进宫得宠,可离不开章内侍您这个中间人呢。”张贵妃道。   “娘子是主,小人是奴,为主行事,乃天经地义。”章韬光道。   “哦?”张贵妃低头看着章韬光,“可是,吾怎么觉得,章内侍的主,另有其人呢。”   章韬光埋头于地,听到张贵妃的话时,连瞳孔都扩大了几分。   “内侍省可是圣人的内侍省。”张贵妃随后又笑道,“您说是吧,章中使?”   “是。”章韬光叩首。   张贵妃挥手,只见宫人捧着一些珍宝,“这是吾的谢礼,此去西域路途遥远,中使一定用的上的,”张贵妃转身离开,“希望中使能够活着回来。”   张贵妃走后,章韬光方才抬起脑袋,看着已经远离的人影,他不禁有些后怕了起来,“这个女人…”   ------------------------------------   是日清晨,章韬光身着绯袍,腰悬金鱼袋,驾马等候在罽宾驿馆外。   一辆马车经过驿馆,车轮卷起的黄土,让章韬光坐下的白马极为不安。   “驾。”章韬光轻夹马肚,靠近马车大骂。   “圣人怎会派你出使罽宾?”车内传出了女子疑惑之声。   “恐是有些事做的不够隐蔽,毕竟西南是张氏的地界。”章韬光回道。   “天下想除掉张氏的人有很多,这是赔本的买卖。”女子道。   “我原以为,她与她的族兄一样,是个只争利益而谋略全无之人。”章韬光又道,“是我小看她了。”   “事情做的太明显了,总会惹人生疑的。”女子说道。   章韬光紧握着缰绳,眼里并没有任何悲伤,“现在的大唐,已腐朽至根基,这天下,总要血洗一番,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路上千万小心。”女子提醒道。   “嗯。”   出使的队伍加上罽宾遣特使,共有百余人,特使拜别皇帝后,正式踏上了归程。   -------------------------------------   轱辘轱辘~ 车轮压着长安城的黄土地缓缓向前,忽然被一匹马拦住了去路。   “什么人?”年轻的车夫见势不妙,便将一只手搁在了座下的木板上,底下藏着一把横刀。   “雍王友杨喜,奉雍王命,来请孝真公主。”文喜昂首道。   车夫微微侧头,似在等车内的人回话,“跟他去吧。”   “喏。”   然而,车中的孝真公主,内心是极度不安的,她穿着一身便服,随文喜来到了东市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上楼进到雅间后,孝真公主观察着炭炉,木炭已燃烧过半,铜盆里也有烹茶时废弃的积水,这说明雍王在这儿已经坐了许久。   “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咱们十三郎。”孝真公主捂着嘴笑道,“易服出府都能被发现。”   李忱指着对坐,“阿姊请坐。”   孝真公主发现坐榻上的席垫放的并不周正,于是问道:“十三郎一个人在此喝闷茶?”   李忱摇头,“内人刚走,就碰到阿姊在楼下了。”   “十三可不是一个常请人吃茶的人。”孝真公主盯着李忱,眼里明显有了一丝警惕。   “阿姊想要扶持东宫?”李忱直言问道,“还是只想帮小淑一人,又或是另有所图?”   “我与兄长的关系,十三郎应该很清楚,淑儿又是东宫长子,若一定要分个你我,那我自然是站在东宫这边的。”孝真公主回道。   “阿姊扶持东宫的做法,就是让天下大乱吗?”李忱问道。   “十三郎的话,阿姊怎么有些听不懂呢。”孝真公主不解。   李忱便将视线挪到窗外,“阿姊怎会不懂呢。”   孝真公主皱眉,顺着李忱所看的方向望去,发现竟刚好能看到那座驿馆,“你…都看到了?”   李忱没有回话,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窗外,原还有些害怕的孝真公主,突然变得轻松了,“十三,以你的聪慧不会不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圣人派遣章韬光出使西域那样遥远的地方很可疑,却不曾想到会有意外收获。”李忱说道,“尽管我知道小淑的背后是你。”   “章韬光出使,不是你的意思?”孝真公主忽然愣住。   “阿姊为何会觉得,是我的意思呢?”李忱反问,“是因为我和她的关系吗。”   “说不上来。”孝真公主低下头,随后她又看抬头看着李忱,“如果不改变这时局,那么东宫会变成第二个太子恒,这一点,十三郎应该比我看得更透彻。”   “只要圣人一直稳坐长安,那么张氏一族便永无可能被灭,张氏不死,那么死的,就只有东宫。”孝真公主道,“张家,比李甫还狠,李甫至少是忠于大唐的。”   李忱沉默了良久,她看着眼前这位一直待她极好的亲姊姊,“阿姊,我希望你的内心,也是这样想的。”   作者有话说:   章韬光也算是皇帝亲近的内臣,仅次于冯力,出使西域有凶险,李忱才会来看看究竟。   从浅层次分析,孝真公主是想要加快动乱,因为如果是在和平期,张氏一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东宫继位的,现在大权都在张李手中,皇帝一嗝屁就会不得了了,除掉张氏也不太可能,除非张贵妃死了,张氏一族可能会慢慢衰落下去,问题是张贵妃很年轻,也不傻,所以只剩下动乱这一个冒险的法子了。   车奉潮,原名车奉朝,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型。 第75章 长恨歌(二十九)   土护真水战败后, 平卢兵马使施寺明与主帅陆善分散而逃,陆善逃至师州,施寺明则躲进了山谷。   部下见契丹兵全部都在追击陆善, 于是劝施寺明收拢残部援救, 但遭到施寺明的斥责。   施寺明乃陆善心腹,深知陆善卑劣的品性, 便有自己的盘算与计划。   ——师州——   而此时,陆善被契丹与奚骑围困于师州, 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因土护真水的失败,陆善变的暴虐了起来,两位将军相继被杀后, 士卒入帐奏事, 无不提心吊胆。   “将军。”一名部下进入大帐,“有个自称是幽州节度副使幕僚的人求见。”   “幽州节度副使不是张守仁那个老东西吗。”陆善一脸疑惑, 他躺在沾血的椅子上,“老子被困在这里,连个鸟都飞不进来, 他的人马是怎么进来的?”   陆善忽然眼睛一亮, “等等, 张守仁。”他似乎又看到了突围的希望。   “他好像不是进来的。”部下回道,“他说自己一直在师州, 等了将军许久。”   听到这儿, 陆善眯起了鹰眼,作为副使, 张守仁是自己的部下, 但作为老将, 这个部下有些阴险, 因此陆善好几次都想替换掉他,但都被李甫阻止,可以说,这个幽州节度副使就是安插在陆善身侧的一根钉子,让他浑身不自在,“带进来。”   “喏。”   没过多久,帐内便传出了陆善的狂怒,但也只有片刻。   “区区一个属官,也敢威胁自己的长官?”   “将军应该明白,师州是契丹的地盘,您被困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来救援,契丹已经知道您才是真正的陆善,所以才派人追杀,您与契丹以及奚人的仇,我想,不出三日,您必命丧于此。”   陆善对于契丹以及奚的作为,契丹人与奚人无不对他恨之入骨,一旦师州城破,他定然会被剥皮拆骨。   “若是将军答应,不仅可以得救,回朝后,也不用受任何处分,朝中自会有人替将军说话。”   陆善背对着幕僚,手里的银杯都被捏得扭曲了起来,“好,我答应你。”   幕僚遂从怀中拿出一张空白的纸,“请将军按下手印与签署,好作为凭证。”   陆善知道,这只不过是对方怕自己揭发,遂拖自己下水做的把柄而已。   但眼下自己别无选择,他将手印按下,幕僚又道:“我主会通知平卢守将率兵来救,契丹与奚不足为惧,用不了多久,我与将军皆能安然无恙的见到我主。”   幕僚的话实则是警告,按完手印后,陆善恶狠狠的瞪着他,“我陆善,从不出尔反尔。”   幕僚收起纸张,走出帐外,找到自己所藏的一支火药。   啾!——砰!   师州信号响起,山间遂起狼烟,不到半日,范阳节度副使张守仁与平卢守将施定方便率两千精骑来救,陆善得救后,退至平卢休整。   队伍抵达平卢,陆善支走左右,独留下副使张守仁,早就想除掉这颗眼中钉的陆善拔出腰刀,架在了张守仁的脖子上。   “不要以为你是宫中后妃的生父,吾就不敢杀你。”   张守仁则不卑不亢,“将军要杀便杀。”   陆善咬牙,因心中忌惮,最终将手里的腰刀收了回去,“罢了,你所谋,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报,将军,施将军回来了。”一名士卒站在帐外匆匆奏道。   陆善大喜,从陷入绝境到生还后,心情也好了不少,“快,让施将军进来。”   平卢兵马使施寺明在躲藏了近半月,得知契丹退兵才从山中出来,收拢散兵。   “末将施寺明,前来请罪。”施寺明单膝跪地。   “寺明,你终于来了。”陆善连忙将其扶起,“此次土护真水的失败,乃是奚骑之过,哥节为突厥王,知而不报,用奚骑为先锋乃于承仙的计策,这二人都被我斩杀了,寺明有何罪呢。”   施寺明听后心中一阵惊慌,“末将逃于山中,一直在寻找将军,被契丹冲散的士卒,只收拢了数百人。”   “有寺明在,可抵千军万马。”陆善说道,“吾还怕你遭遇不测,让我损失一名得力大将。”   “让将军担忧了。”   施寺明从陆善帐中出来后,轻呼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多留了一份心眼,故意与陆善走散,又拖延了大半月时间,才得以保存性命,“若是我与于承仙一样当时护卫在将军身侧,一定也会被杀。”   -----------------------------------   陆善兵败的消息传入朝中,然这一次,却没有朝臣站出来指责,就连张国忠与李甫也都是默不作声。   因为害怕陆善的权势,军报将伤亡情况说得十分轻,陆善将战败的原因归罪于麾下的突厥将领与兵马使,并将尸首运往京都,朝中又有心腹与爪牙为他开脱,折损几万人马的陆善便未受任何处置,仍得以继续在边镇执掌实权。   对比高仙之与向仲通的战败,明显都没有陆善的过失大,但高仙之与向仲通在战后都被卸去了节度使之职调任京官,只有陆善丝毫不受影响,以郡王爵,遥领三镇节度使。   在一桩接一桩的边境战事停止后,长安也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天圣十年,九月,户部郎中王瑞幼子周睟,大宴宾客,由于王瑞是宠臣王珙的亲弟弟,故而捧场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周睟当日,王宅热闹非凡,家中女眷纷纷换上新衣,盛装打扮,王宅的热闹,传出了太平坊。   听闻消息的李忱也乘坐马车来到太平坊,但她并没有进去。   太平坊就在皇城脚下,坊内居住密集,人口也颇多,因此酒食售卖也十分聚集。   李忱找了王宅附近一家酒楼坐下,恰逢朝廷休沐,今日亲自登门贺喜的官员便多了不少。   文喜陪同在李忱身侧,李忱盯着王宅门前的车马,喃喃自语道:“王瑞一个文官,结识的武将倒是不少。”   “京兆尹一职王瑞并无实权。”李忱说道,“看他们谈吐的样子,应该私交不浅。”   李忱想了一会儿,侧头吩咐道:“文喜,你也去凑凑热闹吧。”   李忱命杨喜以自己的名义赴宴,“啊?”文喜不解,“郎君,小人与那王瑞…不熟啊。”   “无妨。”李忱轻描淡写道,“你赴宴后,注意屋内的动静,尤其是那群武将,还有邢载。”   “那…贺礼怎么办?”文喜盯着李忱,“小人可是奉公。”   李忱扶额,“你先垫着,回府后让陈长史还你就是。”   文喜这才笑呵呵的离开了,从一家铺子里买了些珠宝当做贺礼。   王宅内,众人都聚集在大院里聊天吃茶,而王家一些女眷与近亲则在内院为今日周睟的主人公洗浴。   “王兄可真是好福气啊。”邢载与王瑞坐在一旁看着女眷们洗儿,“儿孙绕膝。”   王瑞看着庭院里成群的妻妾,以及自己的儿女,“现在说福分还太早了,等什么时候,天下能真正河清海晏,那才是真正的福分。”   邢载笑了笑,“这一天一定不会久远。”   王瑞起身,拽着邢载的手,“邢郎,来。”   邢载不明所以,跟着王瑞来到院中,邢载原在王宅住过一段时日,王瑞也时常宴请他到家中做客,故而内宅里的女眷都识得他,且为他的才情所折服。   “阿爷,叔父。”孩童们亲切的叫唤。   “阿郎,邢郎。”   “邢郎。”王瑞拉着邢载,随后抱起刚穿戴好衣裳的幼子,“为兄知道你早年丧妻,膝下无子,你我既是结拜兄弟,不如将此子收做义子,将来让他为你养老送终,如何?”   “这儿…”邢载为难的看着众人,“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三郎若能有一位才华出众的义父,也是他的福气。”孩童的生母说道,王瑞待邢载如亲兄弟,她心中求之不得。   “多谢王兄。”邢载抱过孩子,众人遂开始逗乐,“三郎,这是你的义父,叫阿爷。”   因为邢载带着假面,且脸上有疤,故而抱过孩子的瞬间,就引起了他的哭闹。   不得已,王瑞只得将他抱了回来,“这孩子…”   邢载见状,便在哭闹的孩子跟前变起了戏法,只见他从手中变出了一架泥车,随后又变出一只有黄、褐、绿三色的瓦狗。   用袖子遮掩,又瞬间消失不见,最后竟变出了深受孩童喜爱的竹马。   “大马。”王瑞的幼子停止了哭泣,指着竹马叫道。   邢载上前,指着竹马说道:“三郎叫一声阿爷,我就把这竹马送给你。”   幼子瞪着天真的眸子,“阿爷…”虽然言语不太标准,但也能听得清楚。   众人见之纷纷夸赞邢载,“没有想到,邢郎还有一身哄人的本事,三郎认了这个义父,可是天大福分。”   幼子眼里只有那支竹马,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邢载也按照约定将竹马给了他。   王瑞将儿子放下,由他自己去玩那竹马,“等天下安定后,我让你嫂嫂给你介绍几个娘子。”   邢载笑了笑,没有回答王瑞的话,等到吉时,众人将幼子抱了出去。   于庭院空地上摆放着一张竹席,席上堆有弓、矢、刀、剑、纸、笔、铜钱珠宝,用来抓周。   王瑞将儿子放下,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对了。”他赶忙命人取来了自己的金鱼袋。   王瑞站在末端,向另一端的儿子招手,幼子便向他爬去。   “抓这个。”王瑞指着金鱼袋。   幼子看了一眼,却无兴趣,转而抓起了一把竹制的横刀。   这一幕可将在场了一众武将逗乐了,“王兄,令郎抓了这横刀,王家重回将门,指日可待了。”   “王老将军的子孙,必是虎子。”   “恭喜啊,王兄。”   虽没有抓到金鱼袋,但王瑞还是很开心,“虽不能为相,但为将也是极好的。”   “小子。”王瑞一把抱起儿子,指着周围一众叔伯,他们的脸上几乎都有伤疤,“今后可得像你诸位叔伯一样,做一个为国朝效力的真勇士。”   作者有话说:   比较有意思的是,历史上,边镇战败,武库着火,这些一点都不耽误唐玄宗的继续享乐。   他可不糊涂,以及有关于精神疾病这方面,古代医疗虽没有那么发达,但也没有那么的差,北宋宋仁宗晚年就曾被诊断出精神失常。 第76章 长恨歌(三十)   文喜参观了整个贺宴, 密切关注着王瑞与邢载的动作。   但似乎,与王瑞关系好的朝臣,大多都不是张李党人, 尤其是南北二衙的武将, 他们大多都是中低层,没有依附任何派系, 也算得上是忠臣良将。   以至于王瑞的兄长出现时,场上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王珙是李甫党人,且是通过压榨百姓,搜刮民财而获得的隆宠, 与其弟做派截然相反, 奈何二人是亲兄弟,也没有人敢议论什么。   周睟结束后, 文喜回到李忱身侧,将所见所闻一一汇报,文喜出身将门, 以门萌入仕, 原为皇帝亲卫, 对朝廷军制还算了解,“王郎中与邢载关系甚密, 结交的官员多为中郎将及以下武将, 有个共同之处,就是这些武将不属于任何势力, 且有不少是曾戍边上过战场的, 以功勋调入京城, 因此他们对前来祝贺的御史大夫王珙, 不是很友善,但看在王瑞的面子上,也没有人说什么,或许是因王瑞的缘故,邢载与那些武将似乎也十分融洽,以探讨棋艺居多,哦对了,邢载似乎认了王瑞的幼子为义子。”   李忱手里捏着一只茶杯,仔细思考文喜的话,因邢载的缘故,在朝中豪不起眼的王瑞也被她调查了一番,“王瑞与他的兄长是两种做派的人,王瑞做事还算踏实,只是做官不够圆滑,所以一直不得重用,但为人还算仗义,但能与如此多武将相交,是我没有想到的。”   “小人了解这些武将,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对依附张李这等奸佞而升官发财所不耻,王瑞能与他们结交,想来品性应该不差。”文喜说道。   “王瑞有两个嫡子,以前从未听过他为嫡子举办周睟,而今却为庶子大肆操办…”李忱轻皱眉头,似乎觉得邢载与王瑞之间,有些可疑。   “也许是因为王瑞并不喜欢自己的正妻,偏宠妾室呢。”文喜说道,“国朝官员,宠妾灭妻之事不在少数。”   “那结交武将又作何解释。”李忱说道。   “王家也算世家,郎君忘了吗,王珙王瑞两兄弟是将门出身,他们的祖父是被则天皇帝流放至崖州病故的西域名将王方易,说起来王方易还是高祖皇帝同胞妹妹同安长公主之孙,也算是半个李氏后人。”文喜提醒道,“昔日,王公在伊犁河与热海一战,扬名天下,西域震服,为军中将士之楷模,就是今天,镇守西域的那些将士,仍然敬仰着王公,王瑞结交的,都是在西域立功,调回京城的功臣,他们之中,有的还曾是王公部下的后人。”   经过文喜提醒,李忱这才想起来,王珙王瑞两兄弟虽都是文官,却为将门出身,到他们父辈时,天下安定,由武转文,族中最高成就,官至将相,四世三公,乃真正的官宦人家。   “这些都是大唐的纯臣,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会如何,更不会像张国忠与李甫那样危害国家。”文喜又道。   “恰恰是纯臣,在这样的统治之下,才会更有反心。”李忱摇头道,“若非愚忠,没有人会满意不公的安排,积累得久了,终归会爆发的。”   “啊?”文喜呆住,“郎君的意思是,现在朝堂上最有可能造反的,是这些忠心之人吗。”   “奸佞需要依托皇权而生,这也就是为何有些帝王明知道是小人,却仍然启用甚至是重用。”李忱说道。   “郎君说的,是则天皇帝吧。”这次,文喜总算听明白了。   “有些忠臣,他们忠的不是君王,而是国家。”李忱道。   “那这个王瑞?”文喜看着李忱。   “先着人盯着吧。”李忱说道,“不管是否与我的案子有牵扯,上升至国家,总要防患于未然。”   “喏。”   ---------------------------------   天圣十年冬,十月,战事停休后,皇帝携张贵妃游幸华清宫。   早在九月,宫中便开始筹备骊山之行,几乎在每年的十月,皇帝都要前往华清宫过冬,从开皇初年始,华清宫就在不断扩建,直至今日,成为规模最大的行宫,因游玩频繁,久而久之,华清宫附近也逐渐繁华了起来,形成了一座新城。   ——王宅——   “王兄。”邢载提着两壶好酒登门,却发现王宅上下都在收拾行李,书籍衣物各放满了一个箱子。   “邢郎。”王瑞走了出来。   “王兄这是打算出远门吗?”邢载疑惑的问道。   王瑞摇头,“圣人要去华清宫,所有朝官都要从幸。”   “华清宫?”邢载看着王瑞,“可是王兄不是说户部…”   王瑞叹了一口气,“圣人每年十月都要去华清宫过冬,只有去年因为冬至大朝,而今年因为战事,圣人很不开心,陆善吃了败仗后,入朝进献了许多白玉石雕,圣人大悦,命人将其陈于华清宫的九龙汤中,所以这华清宫,圣人必是去定了。”   邢载有些吃惊,王瑞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贤弟放心,开春之前圣人就会回来,这段时间,长安城就交给贤弟了。”   邢载叹了一口气,将酒给了王瑞,“战事刚停,天子却只顾享乐,穷奢极欲,可曾想过百姓之苦。”   王瑞收了酒,将之放进了衣箱里,“这恰好能够证明我们做的选择没有错。”   皇帝出游的消息在长安城传开,是日清晨,北衙禁军便整齐待发,将御驾所经街道封锁,百姓只能站在巷口远远观望。   大驾出行,夜警晨严,夜警十二曲,中警七曲,晨严三通。   晨严三通,是为御驾出行的三次击鼓警戒,以及告知与提醒所有人做好准备,分别于七刻前击鼓一严,前五刻击鼓二严。   咚咚咚!——   出发前五刻,击鼓二严,左相程希烈持笏站于大殿前高声奏:“请中严!”声音层层下传,有司于殿前开始陈列卤簿。   三刻钟后,第三严鼓声响起,咚咚咚!——   皇帝扈从亲卫以及侍从官诸卫队按照顺序进入殿庭于御驾左右陈列护卫。   “圣人至!”宦官呼传。   皇帝携张贵妃入殿,太常奏晨严之曲,使原本就安静的大殿更加严肃了起来。   礼乐声响彻整个大殿传至殿外,“起驾。”   冯力扶着皇帝登上玉辂,而张贵妃所乘乃是逾越四夫人规制的皇后车架,用四马。   而后是太子李怏与诸王车架,再之后便是张氏姊妹,因张贵妃得宠之故,皇帝特于华清宫西赐庄居住,成为张国忠与张氏三姊妹于骊山宅第。   出行的御驾队伍,由万年县令、京兆尹、太常寺卿、御史大夫、兵部尚书为导驾,玉辂从丹凤门出,前后百步为天子仪仗、卤簿,离宫的御道上,自县令以上,按官阶乘车,前往骊山的路上,千乘万骑,数千宫人宦官手中提着宫灯,持羽扇,光是飘扬的旗帜便延续了一路。   皇帝出游的壮观场面,长安城里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能见到,每一次都能引起轰动。   这一日,万人空巷,所有百姓都从里坊走出,连河渠里摇船的老翁都将船只停泊于岸边。   苏荷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何况还是身临其境,夜宴的奢华便已是她不敢想象,而今天子行幸的穷奢极欲,更让她感到震惊。   这样的规模,人数竟然可以达到一场战争所需,但是这些人马,一但有敌军来袭,这些繁华与虚荣会在顷刻间成为一片狼藉,苏荷坐在亲王的车架中,旁侧是一向安静的李忱,她掀开车帘,车架旁步行的是王驾的仪仗与卤簿,而最边上则是由禁军组成的人墙,他们手持长矛,将百姓与车架队伍隔绝开来。   从大殿内等候七刻到乘车,苏荷几次欲言又止,李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仪仗离王驾尚有些距离,他们听不到议论的。”   苏荷回过头,“若在盛世,这的确是能够彰显天子威仪,可是今年朝廷连续吃了三次败仗。”   李忱睁开眼睛,“每年冬天,他都会去华清宫,张贵妃入宫之前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苏荷不解,“从一个宫殿大费周章的到另一个宫殿,如此铺张浪费,意义何在?”   李忱掀开一旁的帘子,此时队伍已经从长安通化门出城,正往东北的骊山走去,往年她并不会跟随皇帝去往华清宫,然而今年却是由皇帝亲自下令,“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厌倦的。”   “那之前,你都会跟着一起去?”苏荷问道。   李忱摇头,“华清宫有许多汤池,是享乐之处,我行动不便,所以不曾去过。”   “既是你都不曾去的地方,今年怎么还捎上了我…”苏荷疑惑的看着李忱。   “今年是圣人下的令,我也不知道为何。”李忱回道。   “是吗?”苏荷看着李忱,眼里充满了不信,“我怎么觉得,雍王有事瞒着我呢?”   李忱眸色微变,她盯着苏荷,忽然想起了什么。   【“忱郎想去华清宫,为何不与圣人说,反而来找妾身这个弱女子呢?”张贵妃慵懒的侧躺在坐榻上。   李忱一言不发的静坐在轮车上,而张贵妃自然也知道原因,她闭上眼,缓缓张口,“雍王应该很喜欢那位尚未过门的妻子吧。”   “什么?”李忱愣住,慌忙解释道:“我与她之间,是圣人赐婚…”   “是吗?”张贵妃睁开眼,看着李忱有所闪躲的眼神,“我与你认识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神色。”   无法遮掩的神情与张贵妃的猜测,使李忱恢复了平静,也回到了她原本的沉默寡言。   “既是如此,那我便帮你一把。”张贵妃道,“华清宫可是温泉宫,鸳鸯戏水,又岂能没有鸯呢。”】   苏荷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眼里有些落寞,“我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并且是与她,只有这桩事,你会隐瞒的毫不犹豫。”   御驾行走在官道上,两侧的田地皆已收割,收割后的麦草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呈现出一片丰收之相,   然而在这条官道上,四处都有巡逻的卫兵,目的就是为了驱赶靠近的百姓。   皇帝在警备森严的深宫内,寻常百姓就是连宫门都难以靠近,只有每年十月,皇帝乘车前往骊山这一段路程,百姓能够近距离见到御驾。   从中原募兵回来的张国忠,坐在与官阶相符的车架中,亲从骑马靠近,俯身小声说道:“主人,这一段路都安排好了。”   “别让任何人靠近御驾,凡是可疑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张国忠吩咐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长恨歌(三十一)   ——骊山·华清宫——   半日后, 御驾抵达华清宫,此时行宫内已准备妥当,而皇帝所设梨园就坐落在华清宫中。   进入华清宫, 皇帝的心思便全在骊山的景色与温泉之中, 至于朝堂政务,早就被抛之脑后了。   有不少刚升迁的大臣是第一次从幸华清宫, 骊山的景色,加上富丽堂皇的宫殿, 亭台楼阁,云雾缭绕,宛如人间仙境。   “这骊山的景色当真是好啊, 钟灵毓秀。”   唯有亲临其境, 才能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喜爱华清宫, 从建成到现在的三十余年间,皇帝来此的次数就已多达三十余次。   除了可以观赏景色,得宠的大臣还能获得汤池赐浴, 华清宫中的汤池多达数十, 其中九龙汤为皇帝专享, 以及张贵妃的海棠汤。   刚抵达华清宫,皇帝便于大殿中赐宴群臣, 直至醉酒, 才由宫人将之扶回飞霜殿。   华清宫为享乐之地,故而规矩没有在长安时那般严格, 有特权的重臣, 能前往各大楼阁观景。   是夜, 整座华清宫灯火通明, 皇帝回到飞霜殿歇息,群臣也回到各自宅第。   他们将要陪同皇帝在这里过完整个冬天,内侍省早已将皇帝的行程定下,使每一日的玩乐都不重样。   内侍监冯力带着几名宦官来到亲王居所,至雍王宅第时,却见屋子一片漆黑,“十三大王呢?”   冯力询问着院中伺候的宫人,宫人福身,“回冯监,十三大王带着苏娘子出宫去了。”   “出宫去了?”冯力低下头思索,“这马上就要夜禁了…”旋即将一块牌子与钥匙交给宫人,“圣人赐浴少阳汤。”   “可知十三大王去了何处?”冯力再次问道。   “大王没说,奴只知是往昭阳门的方向去了。”宫人回道。   “昭阳门…”冯力摩挲手老皱的手背,华清宫的宫城周围,建造了许亭、台、楼、阁、坛以及花园冰井,“看来雍王是去了那儿。”   冯力转身,带着几名宦官离去,此时皇帝已在飞霜殿之南的九龙汤中泡温泉,眼下快要到夜禁关闭宫门的时候。   昭阳门乃后山门,昭阳门外是玉辇路,为御辇登山的便道。   路旁有长生殿以及百僚厅,此山为西绣岭,地势自东向西,最高峰为第一峰。   第一峰西侧有羯鼓楼,楼东上有一亭,名翠云亭。   对于李忱而言,华清宫并不陌生,但那是幼时的记忆,如今的华清宫变得眼花缭乱,皇帝穷奢极欲,用民脂民膏打造的天堂,已经完全变成享乐欢愉之处。   唯有不变的,是那座最高的山峰,寒风从山上呼啸而过,天色变暗后,山上的气温也越来越低,山顶一片孤寂,而山下的华清宫却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翠云亭能看到的是月光下的一盏孤灯,一抹微光与两个人影。   苏荷趴在翠云亭的美人靠上,静静聆听着身侧传来的笛声,一阵寒风拂过,她起身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到了吹笛人的身上。   翰林院的画师原本也想趁着月色登高望远,但在山腰看到后便不忍打扰,而是拿出纸笔将这一幕画下。   山下的景色,无非是斗鸡与舞马,以及永不间断的宴饮与歌舞,华清宫虽有朝堂,但形同虚设,只有宰相在其中理政,而皇帝几乎不会前往,朝堂便成为了宰相的朝堂。   苏荷就这样看着李忱,就像去年上元节在花萼相辉楼中一样,她的笛声,超然物外,不滞尘俗。   烛火与月光交相辉映,一同打在了李忱的身上,苏荷安静的听完了整首曲子,却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与曲调一样的孤寂,“雍王的笛声略显凄凉,可是触景生情?”   李忱垂下手,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笛,“这里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地方。”她回道,“小时候,阿娘经常陪圣人上来,但大多时候都是为了借用典故告诫君王。”这里曾有她母亲的身影。   苏荷倚在美人靠上,风不停的吹向山顶,尽管已至冬日,但山上的草木依旧茂盛,气候也不似长安那般干燥。   “雍王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志向远大之人,可因为是女人的身份,被困于宫城之中,又因为母亲的身份,她才更渴望长久的安宁。”苏荷说道,“家和国从来都是分不开的,只有国安,才有家宁,也许,她很明白你父亲的为人。”   李忱俯视着山下,“后宫中有太多女子,母亲得宠,却不是唯一,长安殿也有宁静无人来之时,但我从未见过母亲落泪,唯一一次,是兄长的死。”   “有些眼泪,不需要为不值得的人而流,而值得之人,是不会让你落泪的。”苏荷道,“流血与流泪,若非时势不允,谁愿选择做那流泪之人,但我偏不信这时势,就算流干了血,也绝不落泪。”   李忱将视线挪到苏荷身上,安静祥和的山顶,只有风啸的声音,“初见七娘时,便觉得七娘应该是那天上展翅高飞的鹰,又岂能受困于内宅。”   苏荷看着李忱楞了楞,旋即闭上眼睛勾笑着无奈,“可我,纵然心有不甘,却仍然没有摆脱身为女子的命运。”   李忱睁着双眼,“雍王之妻的名分,绝不会成为你的枷锁。”   苏荷笑了,因为李忱的话,“你知道吗,如果换做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不会信的。”   “不,”李忱摇头否决,“我希望七娘明白,李忱给出的承诺,不是因为同为女子的无可奈何,而是…我心中所想。”   对于李忱的话,苏荷呆滞了片刻,片刻后,她再一次笑了,笑得很自然,是由心而发,“我明白了。”   “小郎君。”一句带着粗喘的声音从山腰处传至山上。   没过多久,两个宦官便提着宫灯登上了山,冯力提着下裳,每走几步便要歇息喘气。   “冯翁?”李忱侧头,苏荷也从座上起身。   进入翠云亭,冯力一手撑在木柱上,粗喘着大气抬头,“老奴就知道您在此处。”   苏荷遂上前扶着冯力,“这山如此高,翁翁怎么亲自上来了。”   歇息了一会儿后,冯力看着李忱与苏荷,“这都要夜禁了,十三大王难道要和苏娘子在这山上过夜不成?”冯力直起腰杆,“再说了,山上风大,您这身子骨怎经得住啊,要是贵妃娘子知道了,指不定得多心疼。”   “已到夜禁时辰了吗?”李忱惊讶道,“时间过得好快。”   “圣人将太子汤旁侧的少阳汤赐给您了。”冯力又道,“以往都是赐皇长孙长平王,这不,今年您来了。”   李忱抬眼,冯力意会,“大王不用担心,长平王跟太子殿下在一起。”   “您在这山上吹了风,正好回去泡泡温泉,暖暖身子。”冯力又道。   于是一行人便从翠云亭离开,到山下时,宫门已经关闭,幸而有内侍监冯力在,有天子敕命,方得夜开宫门,昭阳门内是前殿,冯力将二人送至前殿左侧的少阳汤方才离去。   -------------------------------------   太子汤与少阳汤都在昭阳门前殿东侧,殿西侧则有尚食汤与宜春汤。   太子汤与皇帝专享的九龙汤中间隔着日华门。   ——九龙汤——   今年的九龙汤,装饰着东平郡王陆善进贡的玉石雕,石梁雕刻的莲花横于池面之上,以及旁侧用白玉石头雕刻的鱼龙。   昏昏沉沉的皇帝从飞霜殿乘辇至九龙殿,热气从汤池内缓缓飘出。   等池水刚刚好没过莲花时,宫人便上前替皇帝宽衣解带,劳累了一整日的皇帝抬脚踏入汤池中,就在入池睁眼时,池边玉石雕刻的鱼龙忽然浮出水面,大雁展翅,皆向他袭来,皇帝吓得从池中跳起,眼里充满了惊恐,连魂都差点丢了,“这是什么东西。”   “圣人,这是东平郡王进献的白玉石雕。”宫人被皇帝这一举动吓到,于是解释道。   “把这些鱼龙拿出去,给朕砸了!”皇帝怒道,“朕不想再看见它。”   众人皆不明所以,只得安吩咐照做,“喏。”   经这一吓,皇帝心思全无,便匆匆返回了飞霜殿,又召张贵妃陪侍。   而汤池里用白玉石雕刻的鱼龙,才刚送过来没多久,便被皇帝下令砸碎,汤池中的装饰只剩下了石莲花。   -----------------------------------   ——宜春汤——   九龙汤的惊魂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孝真公主坐在汤池内,身体逐渐发热变得红润。   吱~   忽然,殿门被打开,一道光束透过屏风照了进来,听到步伐声后,孝真公主并没有起身裹衣。   “夜闯汤池,打伤看守,这可是重罪。”孝真公主用手掌舀起一勺水淋在雪白的肌肤上。   “我只是让她们睡着了。”月光照射下的身影,是个身穿盘领窄袖的少年,他站在屏风外,再没有了其他动作。   “你半夜跑到宜春汤来,就不怕圣人知道了,责罚于你吗?”孝真公主说道,“长平王。”   “圣人要罚,便罚。”李淑回道。   “少阳汤无人看守吗?”孝真公主道,“容你这般放肆。”   “十三叔在少阳汤,和未来的叔母一起。”李淑又道。   “什么?”孝真公主转过头,看着屏风外静立的身影,“这是圣人的意思吗,可他二人尚未成婚。”   “姑母知道的,圣人从来不会在意女子的死活,更别说名声这种东西。”李淑道。   “他的政权,可是从女人手中抢回来的。”孝真公主颤笑道,“自是恨透了女子当政,在他眼里,妻女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玩物罢了。”   “十三叔与我说过,”李淑抬头看着屏风内的女子,“姑母的执念太深了,所以…”   “所以他让你提防我是么?”孝真公主道。   李淑低下头,没有作答,但对汤池中的人而言,沉默便已是答案。   孝真公主从汤池中起身,只简单的裹了一件薄衫从屏风内踏出,“那么你呢?”她看着李淑,“你心中又是如何以为的?”   “姑母所想,即是淑儿之愿。”李淑抬头,与之对视,眼里没有丝毫犹豫。   “你不怕吗?”孝真公主又问道,“如你十三叔说的那样。”   “怕。”李淑回道,“但我更怕,失去了价值的我,就再也无法见到姑母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孝真公主恍惚了一下,但母亲与弟弟的死,很快就让她清醒,她转过身,内心的波澜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姑母不相信任何人,”李淑看着孝真公主的背影又道,“但李淑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圣人。”   作者有话说:   李忱在含蓄表白,苏荷听懂了所以才笑的。   李忱觉得以苏荷的能力在战乱中是可以封侯拜相的人,其实苏荷自己的心思也不在庸庸碌碌中,西汉有个许负,以女子身份封侯,但是她是因为看相厉害,让父兄提前投靠了刚起义的刘邦,后面又看出薄姬会生出天子(汉文帝的母亲)西汉建立后,许负就被封侯了。(女性不受重视,所以知道的人估计不多。)   苏荷聪明,但是性子比较直,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也不屑阴谋诡计,算是那种做事光明磊落之人。   说说华清宫,虽然华清宫一早就存在,不是唐玄宗始建的,但是他发扬光大了,搜刮民脂民膏扩建,里面的奢华,我描述的只是一星半点,微博会放图,从图上能够更直观的看出华清宫的规模。   想想唐太宗住的破殿,因为漏水,还住坏了身子,再看看唐玄宗,他喜欢斗鸡,不仅华清宫里有个斗鸡殿,长安两座宫里还专门设了鸡坊,他发明了舞马,华清宫也有个专门舞马的地方,将塞外进贡的好马训成舞马,穿金戴银,然后拿去表演,往细了看,真不会觉得是什么老了才糊涂的…   有大兴土木的钱搞享乐的宫殿,不如多搞搞军备。   禁军跟着他享乐都成啥样了,安禄山打过来,全跑了。 第78章 长恨歌(三十二)   皇帝游华清宫, 将百官与长安两宫宿卫悉数带走,只剩一部分禁军与府兵留守长安。   其中负责巡视长安街道的金吾卫留下了一批人马,以及装备着大唐最顶尖装备的龙武军, 也留有一支人马守卫京城。   ——军营——   皇帝夺权正式坐稳龙椅后, 将拥立他登上至高之位的万骑便更名为龙武军,在此之后, 龙武军的待遇极为之高。   数十载过去,如今的龙武军习惯了养尊处优, 在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带着大部队陪同皇帝前往华清宫后,长安的守备便松懈了下来,士兵也不操练, 而是在军中喝酒享乐。   “想当初, 圣人与太安长公主夺权,在那场政变之中, 是我领着万骑,诛杀了夺权者,替圣人铲除了乱臣贼子, 如今却让陈元礼骑在了我的头上。”左龙武军将军打着酒嗝, 满脸通红的说道。   “将军, 您喝多了。”陪他喝酒的,是个身穿黑衣, 头戴帷帽, 分辨不清男女的人。   左龙武军将军挥开他的手,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如今, 他们都跟着圣人去了华清宫享乐, 却把我们留在这苦寒的军营里天天受冻, 那个陈元礼,不就是追随圣人诛杀了卫氏,拥立先帝登基吗,若没有我们万骑,今日龙椅上的人,指不定是谁呢。”   “将军。”陪酒的人劝道,“此话说出来,是杀头的重罪。”   左龙武将军为之一笑,看似醉酒,实则清醒,“我身为万骑统领,识人不明,葬送了这大唐盛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乌烟瘴气的朝堂,早该换一换了,公大志,我愿追随。”   龙武将军将手中酒壶放下,抄起桌上的骰子往碗中一扔,“吾就拿万骑,赌上一把,看看谁才是这天选之人。”   只见骰子在碗中旋转,落定时出现了四个黑色的圆点。   ----------------------------------   半月后   ——华清宫——   皇帝白日在斗鸡殿与群臣观赏斗鸡,傍晚则在按歌台举行歌舞盛会大宴群臣。   一日,望京门外的粉梅坛周围,旗帜飘扬,仪仗静候,禁军镇守于坛下。   芙蓉园就在粉梅坛北面,此时皇帝正与张贵妃在粉梅坛上对弈双陆。   想要赢得双陆,除了策略,还有运气,在众臣围观之下,爱惜颜面的皇帝自然是不想输的。   可论策略,张贵妃不输皇帝,凭借运气,皇帝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太好。   群臣都为之捏了一把汗,只见皇帝与张氏将手中棋子一个个走完,二人都只剩最后一枚棋子还在棋盘中,谁先走完,谁便胜利。   张贵妃倒是不在意输赢于是随着投掷了一把,两个骰子在金碗中旋转,随后落定。   张氏运气极好,骰子停在了最佳的点数,但轮到皇帝时,那骰子像是故意使坏,使得皇帝的棋局变得尤为糟糕。   张氏看了一眼棋局,笑道:“陛下莫不是在让着妾?”   “朕还没输呢。”皇帝说道,手里捏着两颗骰子。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张贵妃看着棋局说道,“陛下若是投不到四点,就无法扭转败局,妾要是赢了,陛下答应的事,可不能耍赖哦。”   皇帝笑了笑,“寰儿就算是输了,朕也同样会答应的。”   随后皇帝便将两个骰子扔进金碗中,只要一个骰子出现了四点,便能解救此局。   碰撞的两颗骰子率先停了一个,但只有一个黑色的圆点,皇帝有些焦急,便连连喊道:“四,四,四!”   一阵寒风吹来,骰子落定,正是四点,群臣都擦了一把冷汗,皇帝大喜,“这骰子让朕时来运转,朕要赏它。”于是侧头唤道:“冯力。”   “大家。”内侍监冯力上前弓腰。   “昭告天下,凡天下骰子,皆可描红。”皇帝道。   皇帝此言,群臣皆惊,散去之后,纷纷摇头议论,“见过赐官员绯鱼的,这赐骰子描红,倒真是稀奇。”   -------------------------------   ——长安城·长乐坊——   人最为繁杂的酒坊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街道上的喧嚣从未停过,鱼龙混杂的人堆里,极易走散。   咚咚!——   房门忽然被敲响,屋内安坐的人旋即起身将油灯吹灭,走到门口吟诵了一句今年长安最为盛行的诗句,“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此诗是钱启于今年省试所作《省试湘灵鼓瑟》为长安百姓传诵一时。   屋外敲门的人给出了应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亦是此诗的尾句。   房门随后从内而开,屋内一片漆黑,他将人拽入屋内,随后关紧了房门。   有月光的照入,勉强能够看清人影,他坐回坐上,一副主人姿态,“事情办的如何了?”   来人单膝跪下,拱手回道:“一切安排都已妥当,只待天子回京。”   “很好。”他从窄袖内拿出一张纸,“这是主人下的命令。”   “阎王帖。”来人接过帖子,打开看了一眼名册,或许是有些不理解,便多嘴问了一句,“李公也在其列吗?”   “你应该知道的,主人是不得已才依附于他,除恶务尽,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替你沉冤昭雪。”他回道。   “我明白了。”记好名册后,将阎王帖双手奉回,随后便被座上之人丢进了炭炉之中。   没过多久,屋内的灯被重新点亮,而他也从座上起身,负手站在了窗前。   窗户底下是喧嚣的闹市,他盯着一个在慌乱人群中四处张望的身影。   “我说,这位姓杨的雍王友,你跑什么呀?”青袖撑着膝盖大喘着气说道,“要不是我经常跟着娘子,此刻,早就跟你走散了。”   文喜摸着脑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最后还是将发现的人跟丢了,“这永乐坊里的人也太多了吧。”   “可不是嘛。”青袖道,“谁让这是谪仙人都爱来的酒坊呢。”   文喜坐在台阶上,一脸的愁苦,“郎君让我盯着长安城的动静,这个月,我都跟丢了三回。”   “圣人都不在长安了,有什么好盯的。”青袖并不知道文喜在做什么。   文喜擦了擦头上的热汗,“圣人走后,我总觉得,长安城有些不对劲。”   “这里可是龙首原,龙都不在了,那还不是空荡荡的吗。”青袖又道。   文喜摩挲着下巴,“好像有道理。”   ----------------------------------   文喜将留在长安城监视到的各处动静,以送药的名义,差人送往华清宫李忱的住处,其中还包括自己在闹市跟丢之事。   ——华清宫·少阳汤——   是夜   李忱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看着头顶的满天星辰发愣。   自她离开长安前往朔方正式查案开始,已过去了整整一年有余,看似无头绪的案子,却在她心中渐浮出水面,然而她心中依旧存疑,未到关键处,便不敢轻易做决断。   【一年前   ——东宫·丽正殿——   安抚好十七郎李愉后,太子李怏在丽正殿与李忱下起了棋。   “我听闻十三郎最近一直在查一桩案子。”落下一枚白子后,李怏开口问道。   李忱手执黑子,认真专注的看着棋局,随后落下一子,“是长平王告知殿下的吧。”   李怏夹起一颗白子,继续问道:“你去朔方也是为此事?”   “是。”李忱坦言道。   得到肯定后,李怏持子悬于棋盘之上良久,随后他将白子扔回了棋盒,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已再无对弈的心思。   “我想,你心中肯定疑惑。”李怏说道,“对于寡人,以及寡人对你的关照。”   李忱没有说话,而是独自对弈着棋局,太子怏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深知,那件案子之后,我成为了太子,你没有理由将我排开。”   李忱依旧沉默,注视着自己的棋局,而李怏的视线,全程不离她,“总有一天你会查到,与其那样,倒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这件案子是圣人的逆鳞,就算你找到了真相,圣人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替废太子翻案,反而是你,会受到牵连,咱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十三郎心里也应该清楚,所以我当初才会那样劝你。”   “你不是我。”李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口道,“不会明白。”   李怏看着李忱突然转变的神情,长沉了一口气,“那桩案子,我心中的确是有愧疚,太子恒当日所邀的人其实是我,然当时,我因吃了一块西域进贡的酥点与南方进献的雅梨而腹痛难耐,太子盛情难却,我便想到了你。”   “而后…”李怏再也无法开口。   而后的事,李忱记起来了,但她却只能以兄长的口吻说出,“而后,我跟九娘说,太子殿下有一艘漂亮的画舫,可以带我们去游湖,可是九娘生性胆小,她拉着我的衣袖,说她害怕水,我说…”泪水滴落在了棋盘上,李忱的声音也越发哽塞,“没有关系,阿兄会保护好九娘。”   看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十三郎如此,李怏满怀愧疚的抬起手,随后为李忱躲开。   “所以我很愧疚,也很抱歉。”李怏低头道,“但我想说的是,沉船事件我毫不知情,也从未想过与太子恒争夺储君之位。”】   “这世上比恶行更让人厌恶的,是伪善。”心有触动的李忱,双目微红,“边镇兵败,武库失火,长安异动…”   “从你来到华清宫,心事就越发沉重了,是因为这里有你儿时的记忆,所以你对那件案子,也越发迫切吗?”苏荷从温泉中起身,裹了一件外袍推门出来。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李忱回道。   “你查了如此之久,心中难道还没有定数吗。”苏荷又道。   “我还没有找到破局之法。”李忱说道,“如果能够找到旧东宫之人,那么一切答案都会揭晓。”   “你找了一年之久,心中就没有可疑之人?”苏荷看着李忱说道。   “有。”   “谁?”苏荷问道。   “七娘还记得,消寒会上与我对弈的那个人吗。”李忱说道。   “你是说那个假面?”苏荷问道。   “如果是他,那么我的猜想就能证实,但如果不是,一切就会回到原点。”李忱道,“我便浪费了整整一年光阴。”   “长安城这么大,可疑的人如此多,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重心放在一处呢。”苏荷有些不理解,“你既然怀疑,那就索性将人绑起来质问一番,何必这样弯弯绕绕,浪费时间呢?”   李忱坐在轮车上,整个人都楞住了,在茫茫人海中想要找到答案,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的,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   “有的时候,你顾虑太多,反而会失去。”苏荷又道,她看着李忱,“就像你选择离开长安,跟随圣人来到华清宫,你想看清敌人背后的动作,可是你光靠那些人,又怎么能够看清呢,既然已有疑虑,不妨大胆去做,即使是失败,也比遗憾要好。”   想到在自己走后,失去了叮嘱的文喜,竟一连跟丢了几次目标,李忱如梦初醒,她看着苏荷,忽然发笑,“七娘一语惊醒梦中人。”自以为博闻强识,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的人,却不曾想,到头来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苏荷挑眉,只觉得李忱背负的心事太过沉重,整个人光是看着便无比压抑,“我是认真的。”她严肃道。   李忱声止,苏荷拽着身上宽大的袍子走到庭院中,“你看,咱们到华清宫已经有一个月了,这里气候温润,来到这里人,没有一个不是尽情享乐的,只有你,整日都在想着天下事。”苏荷旋即又看向东侧的太子汤,“或许还有旁边那几位。”   “你当初只想查案,为母兄求得公道,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其实你比谁都在意。”苏荷又道,“因为你身体里流着李氏的血。”   这样的话,从苏荷口中说出时,李忱的确有所震惊,因为同样的说,她对张氏也说过。   这就说明,苏荷能够看透李忱,李忱低下头,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不一样的神情,那是没有把握的恐惧,“谁也不知道,如果长安真的乱了,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唯一可以的肯定的是,我再也无法找出真相了,我既要真相,也要天下太平。”   苏荷看着她的孤独的身影,缓缓靠近,而后将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小声道:“掌控乱世最终要靠武力,所以马背上的一切,我会替你做。”   作者有话说:   相互撩拨   唐玄宗开始,儿孙都是没有权力与实封的,太子的东宫也是虚设,太子是不住东宫的,而是跟着皇帝住在东边的院子,称少阳~也不会监国。   文里不会全部照搬,除了没兵之外,这个东宫太子还是有一些属官的(文官班底)左右春坊等 第79章 长恨歌(三十三)   天圣十年冬, 斗鸡殿传来了欢呼声,皇帝带着张贵妃与亲从官们斗鸡取乐。   其中皇帝的斗鸡为侍卫官卫应物为之挑选,连续多日, 这只斗鸡都未尝败绩, 皇帝高兴之下重赏了卫应物。   这使得同僚纷纷投来夸赞,“卫郎可是好本事, 不仅精通诗词,连这斗鸡都如此厉害。”   亲从官中有卫氏故交, 遂笑道:“斗鸡走马算什么,咱们卫郎在长安出名的可不单单是这个,关中望族, 风流子弟, 当数卫郎,世家贵女, 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呢。”   十一月初,皇帝又于按歌抬设宴, 向仲通在皇帝高兴之际, 趁机推举张国忠为剑南节度使。   十一月中, 御史中丞张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引右相李甫不满。   天圣十一年正月, 在华清宫过完整个冬天的皇帝, 带着后妃、宗室以及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返回长安。   长安、万年两县,刚至长安, 便又马不停蹄的筹备起了上元节的相关事宜。   ——雍王府——   文喜站在书房内, 小心翼翼的看着李忱, “郎君, 不是小人粗心大意,实在是邢载每次去的地方都太过嘈杂了,人挤人的,害怕被发现,小人又不敢跟得太近。”   李忱看着自己书桌上列出的名单,其中还包括太子李怏,“这件事先不提了,我交代你的事,办妥了吗?”   文喜连连点头,“都已经安排好了。”同时他也十分疑惑,“郎君,上元节真的会…”   “安排好了就行。”李忱打断道,她将一册简书合起,“此事万不能出差池。”   “喏。”   ----------------------------------   天圣十一年,正月。   ——蓬莱山——   帝召御史大夫王珙于蓬莱山对弈。   初春的寒风吹入蓬莱阁内,使棋盘旁侧铜炉里的炭火越烧越旺。   “卿的棋艺越发好了。”险胜的皇帝摸着白须说道。   因常与弟弟以及邢载对弈,王珙的棋突飞猛进,早已远超皇帝,今日之败,只是故意巧妙设局,以此来讨皇帝开心。   “臣的棋艺还是不如圣人。”王珙说道。   皇帝随后叹了一口气,“最近,朕越发感到心力交瘁,卿也应该听到了,朕回长安时,百姓们的议论。”   王珙点头,叉手道:“圣人日理万机,辛苦操劳了数十年,方得来这太平盛世,百姓们哪里懂得圣人的辛苦呢,华清宫不过是将养身体,散心之地,只有这样,圣人才能更好的治理国家。”   从华清宫返回长安的路上,尽管有禁军阻拦,可还是出现了许多谩骂之声,有些是西南逃荒到长安的,还有些是因为中原征兵而家破人亡的。   皇帝很是愁苦,等想要追寻原因时,那些人却销声匿迹了。   “圣人的烦忧,乃是百姓,如今圣人回到长安,又临近上元,臣有一议,可解圣人之忧。”王珙起身跪伏道。   “哦?”皇帝大喜,“卿且说来。”   “上元佳节,天官赐福,当与民同乐,圣人何不施此恩惠,让百姓们明白,圣人的心中,心系天下万民。”王珙奏道。   “何为与民同乐?”皇帝问道。   “将宫宴设于宫外,圣人登临城楼,天降福泽,百姓必欢呼雀跃,拥戴圣人。”王珙道。   听着王珙的话,皇帝喜出望外,“吾果然没有看错王卿。”   “冯力。”   “老奴在。”冯力弓腰上前。   “着有司将花萼相辉楼的夜宴挪到兴庆楼上,凡一切演出,皆于城楼之下,吾要与吾的子民们同赏。”皇帝高兴道。   冯力听后没有立马照办,“大家,御宴非小事,上元之夜,金吾驰禁,长安城中鱼龙混杂,恐还有诸胡细作潜入,若将宫宴从宫内搬到宫外,恐禁军难护圣驾安危。”不仅是如此,没有城池作为屏障,禁军的护卫工作也会增大难度,也意味着要抽调更多的人马。   “如今是太平盛世,上元之夜,万家灯火,又能出什么事呢?”皇帝不以为然,“若有事,当属官员失察,你们全都要治罪。”   冯力听后心惊,叉手道:“老奴遵旨。”   天圣十一年,皇帝于兴庆宫城楼上举办上元夜宴,同时调北衙禁军宿卫,长安城防的缺口遂由南衙十六卫补充。   花萼相辉楼的舞台搬至兴庆门前,这也就意味着,仅供皇家观看的歌舞与百戏,今夜全城的百姓都能见到,包括许贺子的歌。   正月十五,夜   御座设于兴庆楼上,左右为内宫妃嫔,而宗室与百官则全都于城阙底下设置帷幕。   今年上元节的表演,由京兆府与太常寺共同拟定,增加了舞马与舞像,以及西域的幻术。   没有了高耸入云的城墙阻挡,那立在兴庆门前的灯楼,如一座大山一样伫立在万年县,灯楼里明灯三万盏,使整个万年县都被灯光笼罩着。   轱辘轱辘!——   马车从闹市挤出,用了比平常两倍之多的时间才走完一条小街,进入坊间后,便安静了许多,因为上元之夜,百姓们都外出游玩与观赏灯会了。   李淑骑在马背上,看着那些巡逻的禁军,以及街道中的百姓,只觉得今年长安的上元夜似乎多了许多生面孔。   ——孝真公主宅——   “公主还在梳洗。”公主宅的侍女回道。   李淑便在孝真公主的书房里静候,半个时辰后,孝真公主梳洗完出来。   今夜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打扮得十分隆重,孝真公主也不例外。   当孝真公主盛装踏入书房时,长平王楞看了一眼,旋即叉手唤道:“姑母。”   “上元安康。”又添道。   孝真公主的步伐迟缓了些许,她看了一眼长平王,欲言又止。   “夜宴快开始了,长平王不去陪太子殿下,跑到我的府里来作甚?”孝真公主走到一张胡椅前缓缓坐下道。   “圣人将宫宴改在了兴庆楼,宗室和百官的帷幕都在城阙底下,进出并不受限。”长平王回道,“适才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许多巡逻的军队,不仅是金吾卫,还有城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   孝真公主侧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乌云闭月,“有人按耐不住了。”   长平王疑惑的看着孝真公主,“姑母…”   “别忘了,你不止有一个王叔。”孝真公主回头看着长平王说道,“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可是有很多呢。”   “姑母是说今夜…”长平王挑眉,“那翁翁和阿爷岂不是…”想到此,长平王心中一惊,连忙起身走向屋外。   “站住。”孝真公主厉声制止。   长平王顿步回首,“可是这样的话,长安城…”   “我就是要它乱。”孝真公主说道。   “可是今夜,宗亲们都在兴庆宫外,阿爷他…”长平王的眼里闪烁着担忧。   “淑儿,不要小看你的父亲。”孝真公主提醒道,“他才是这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   --------------------------------------   是夜   北衙禁军组成人墙,将兴庆门前围成一个四方,百姓只能在这道人墙外观看,一些财力雄厚的富商,早早就预定了兴庆宫附近朝东的高楼雅间,坐等着观看今夜的盛宴。   刚一入夜,兴庆门前便围满了观看的百姓,扎着总角的孩童手提花灯骑在父亲的肩背上。   幼童总是天真无暇,她看着那如山高般的灯楼,一遍遍唤道:“阿爷,阿爷。”   “哎,哎。”父亲一遍遍应着女儿的呼唤。   “那座楼好高啊。”幼童看着灯楼,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是为圣人搭建的灯楼。”父亲回答着女儿,“寓意万年。”   “小宝也要。”幼童揪着父亲的幞头,“高高的,亮亮的。”   “好。”父亲宠溺的应道,“阿爷也给小宝儿搭一个高高的亮亮的灯山。”   “听说今夜不仅有许贺子,还有西域来的幻术大师呢。”百姓们议论纷纷。   “听说厉害的幻术师可以使枯木回春,能为圣人表演的幻术师,一定很更加厉害。”   咚咚咚!——城楼上戒严的鼓声响起,在禁军的提醒下,城楼底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已入席的宗亲与文武百官纷纷从帷幕走出。   “圣人至!”   皇帝登临兴庆楼,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起,几乎将兴庆宫周围都占满了。   “陛下有旨,赐食。”宦官向城楼底下高声喊道。   赐宴百官的同时,尚食局的宫人端着一碟碟瓜果点心走到人墙处,将御膳分赐给全城百姓。   虽都是一些常见的面团点心,但仍遭到了百姓们的哄抢,直到金吾卫前来维护秩序。   “百姓们都在争抢圣人的福泽。”张贵妃捂嘴笑道。   “王卿妙计,可安天下啊。”皇帝乐呵呵道。   “大家。”冯力上前,弓腰小声道,“太子殿下送来了一份上元贺礼。”   “贺礼?”皇帝侧头。   冯力便将其呈上,“是一首《上元赋》”   皇帝伸出手,起初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但当看到赋的内容尽是称赞自己丰功伟绩与太平盛世时,皇帝龙颜大悦,眉开眼笑道:“还是三郎有心。”   “你去把太子唤上来,赐座。”皇帝吩咐道。   “喏。”   宦官们搬来桌子与褥子,今夜城楼上,除了禁军就只有张贵妃陪同,皇帝嫌弃位置太远,便指着自己身侧的空地,“那里太远了,将太子座就设在此。”   “喏。”   “还有,让尚食局做一道太子爱吃的鱼呈上来。”皇帝又道。   冯力听后,弓腰提醒道:“大家忘了吗,太子殿下爱吃的是蟹,宫中只有秋天才有蟹。”   皇帝颇为尴尬的侧过头,“朕记错了?”   冯力点头,因为爱吃鱼的,是曾经的废太子,李恒。   -------------------------------   城阙底下,李忱从帷幕内推车走出,她的目光并不在帐前的表演上。   “十三,今年的上元夜怎不见苏娘子。”周王的帷幕就在李忱旁侧,他看着孤身一人的李忱说道。   “今年圣人并没有旨意。”李忱回道。   “今年的上元夜宴,还需旨意么?”周王回首看着身后众多帷幕,百官们皆是携家眷而来,“今年的节目,可比往年精彩,听说教坊还特意请了西域的幻术师,十三不带苏娘子一同观看,实在可惜。”   李忱笑了笑,心中却是若有所思,白日她便派文喜前往永平坊相邀,但却被苏荷拒绝了,想着上元夜可能发生的事,李忱便没有强求。   “快看,是许贺子。”   许贺子的出现,引起了轰动,百姓对她的欢呼,甚至盖过了皇帝。   许贺子乘坐花车,从太极宫出来,车座周围还飘着紫烟,紫烟环绕,如仙人下落凡尘。   “许贺子!”   当花车经过时,还能闻到一阵令人极为舒适的花香。   “许贺子当真是天仙下凡。”   一阵微风吹来,车座周围的紫烟被吹入人群中,紧接着又飘到了城楼上。   李忱也闻到了这股花香后,“这香…”这是香炉里散发出来的,并非自然的花香,但即使是爱香的李忱,竟也闻不出所有用料,“曼陀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许贺子缓缓登上灯楼,至半腰时,她抓握着栏杆,开始歌唱。   “长相思,在长安。”   许贺子的歌声一出,原本喧闹的街市瞬间安静,围观的人群中,番客占据了一半,他们也被这中原的歌声所吸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许贺子吸引,包括禁卫军。   “十三。”李忱身后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殿下。”李忱叉手道。   太子李怏看着灯楼上的景色,眼里似有心事,“入帐,吾有话要同你说。”   李忱看着太子的身影,缓缓转动轮车跟随入帐。   太子怏负手背对着李忱,“你知道当年我为何会腹痛吗?”   李忱抬眼,太子怏转身,“腹痛之事,我原本是没有上心的,直到落水案的发生我才觉得不对劲。”   ……   片刻后,太子怏从帐内走出,“殿下,圣人召您登楼陪侍。”宦官林进忠道。   李忱出帐,看着太子怏的身影,再次陷入了沉思。   “郎君。”文喜从帐后挤出,“小人适才按您吩咐前往永平坊送贺礼,到了之后,小人才从青袖口中得知,苏娘子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感染了风寒,今日下午还加重了温病。”   李忱环顾了一下四周,尤其是旁侧的周王帐,并没有任何动作,如今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许贺子的歌声。   “走。”李忱道。   “喏。”   文喜架着马车向南驶去,“驾!”   因为兴庆宫的夜宴,几乎吸引了半座城的百姓,使原本拥挤的街巷,通畅了不少。   “驾!”文喜驾着马车穿梭在行人中,可就在改换路线向西调转时,差点撞上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仅着装奇特,就连长像也非中原人士,肤色浅淡,头发微卷,有的带着假面,有的则披着深色的斗篷。   因差点被马车所撞,走在前头的人便开口大骂,“…”   但文喜一个字也没有听懂,见他们不肯退让,遂拔出腰间的横刀,“西边的犬戎,这里可是中原地界…”   没有想到队伍里竟有懂汉话的,他将文喜的话一五一十的翻译,从而惹恼了一个卷毛。   就在灯笼被风卷灭的瞬间,卷毛不知从何处变来了水,从天而降。   文喜从马车上跳下,驾车的马也差点受惊,得知是眼前这些人搞的鬼,文喜怒瞪道:“你们…”   队伍中懂汉话的人瞧了瞧天色,怕耽误时辰,便上前劝阻,“官爷,我们是教坊请来的幻术师。”   “幻术师怎么了…”   “文喜。”车内传出声音。   文喜只好不再追究,跨上马车绕过了这一行人。   作者有话说:   其实韦应物年少的时候是个纨绔子弟,玩的还挺花,因为出身名门,所以没人敢管,这个时间段,他还只有十几岁,靠着门第成为了皇帝的近侍,所以他的诗很轻狂,意气风发,安史之乱时遇到了妻子元萍,然后他的诗词开始变化,历经了动乱,开始奋发读书,应举中了进士,只可惜元萍去世的太早了。   太子之前告诉李忱的话其实没有说全,你们猜他为什么不说全~ 第80章 长恨歌(三十四)   许贺子歌唱之时, 教坊登台,向皇帝进献幻术,“教坊以幻术, 配永新娘子之歌, 上元之夜,为陛下贺。”   帐中官员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 每年盛宴,出演的各司皆绞尽脑汁讨皇帝开心, “许贺子的出现与歌声,分别在嗅觉与听觉上吸引着所有人,如今教坊再献幻术, 又将给众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 看来今年所有演出中,又是教坊技高一筹。”   “这梨园还没出呢, 言之过早。”   “是否言之过早,便看这幻术,有几分神奇。”   随着幻术师的上台, 许贺子变换了曲目, 节奏渐渐加快。   只见幻术师, 从人群中借来一根普通的拐杖,他将拐杖插在台上, 紧接着便出现了神奇的一幕。   在他的引导之下, 拐杖竟奇迹般的开了花,且是牡丹。   “是枯木逢春, 起死回生了。”场下众人无不惊叹。   幻术师旋即将拐杖上的牡丹摘下, 朝城楼上的张贵妃说道:“小小幻术, 不足论道, 此花献给大唐最美丽的人。”   教坊的译官将他的话翻译出,张贵妃拿着宦官呈上来的鲜花,很是高兴,“三郎,妾喜欢这个。”   见张贵妃开心,皇帝也十分满意,“赏。”   城楼下的看客议论纷纷,“这个胡人幻术大师还挺会。”   “谁说不是呢,谄媚阿谀,这些胡人可不比汉人差。”   幻术师撤下拐杖,随后伸出双手,手中捧着一把珠子,他将珠子抛向空中,竟变成了数十团彩色的火焰。   在众人的惊叫与欢呼声中,幻术师将这些彩色的火团融了一只火鸟,盘旋在舞台上空。   “天爷啊,这真的只是幻术吗,也太逼真了吧。”   在所有人惊讶之时,幻术师忽然操控火鸟冲向灯楼,这一幕,使惊讶变成了惊吓。   因为在火鸟接触的瞬间,灯楼便燃烧了起来,场面一度变得混乱。   “着火了,着火了!”叫喊声甚至惊动了救火的巡逻队伍。   楼上的皇帝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但很快幻术师就将火鸟唤出,而灯楼也毫发无损,许贺子仍安然无恙的站在楼上。   “神了,神了,明明看见灯楼着火的。”   “这难道也是幻术吗?”   众人再次被震撼,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亲眼所见的场景。   幻术师带着假面,而许贺子则有特制的面纱,这些都能隔绝那还在燃烧的花香。   ----------------------------------   “郎君总是好脾气,对谁都能忍让。”文喜驾着马车说道,“不过那幻术师确实了得。”他回头看着适才换下来的外袍,蹀躞带上的水还可以擦拭,但湿了的衣服只能更换,好在马车上有一件李忱的便服。   原本李忱是想将公服换下的,因天气寒凉,遂将便服给了文喜,自己则继续穿着公服。   “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所谓幻术,不过是一种虚而不实,假而似真的方术,适才那阵花香,应该就是幻术先导,先致幻,再施展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李忱说道。   “可是小人的衣服确实是湿了。”文喜道。   李忱也无法解释幻术,“世上奇妙而无法解释的东西有太多了。”   “吁。”文喜勒住缰绳,跳下马车,将李忱的轮车抬出,“咱们到了,郎君。”   咚咚!——   李忱坐在门口,文喜轻轻推开大门,屋内一股浓郁的汤药味传出,门开着没有上锁,应该是看诊的医师刚刚离去,“青袖。”文喜小心翼翼的喊道。   青袖从院里走出,看着文喜,“李郎君可来了?”   文喜将门全部打开,推着李忱入内,“当然。”   “七娘怎么样了?”李忱紧张的问道。   “今日一早,娘子因风寒所致温病,休息了一下午后,温病退了,还在榻上歇息。”青袖回道。   听到这儿,李忱便想入屋探望,文喜将她推到厅堂,青袖拦住道:“娘子的房间,外人不许入,请李郎君先在厅堂等候。”   “这都什么时候了…”文喜道。   青袖依旧不肯,“李郎君突然到访,我总要先进去通报一声吧。”   “麻烦你了。”李忱道。   青袖转身跨进了苏荷的房间,李忱便等候在厅堂内,这还是她第一次跨入苏荷居住的宅子。   “宅子虽然不大,但收拾的极为干净。”李忱望着周围说道,“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能令人赏心悦目。”   就在李忱环顾之时,她看到了那张瘸腿的桌案,只不过桌案上的人偶被苏荷收起来了,如今上面摆放的,是一把横刀。   刀鞘有些别致,这引起了李忱的好奇,她推着轮车慢慢靠近,就在她伸手时,却将目光挪到了桌脚,因为残缺的腿下垫着几本书。   用书垫桌脚,这对于读书人而言是难以容忍的,如今虽有印刷术的出现,然而普通百姓却依旧难以接触到书籍,在刀与书之间,李忱选择了后者,“怎能将来之不易的书拿来垫桌脚呢。”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之中注定,当李忱吹去书上的灰尘时,整个人都如被闪电击中一般。   “开皇邸报,二十二年…二十七。”   “二十七年…”李忱的眼睛在二十七这个数字上停滞住,她翻开被老鼠啃咬过,旧得发黄发黑的邸报,万幸的是,上面的字迹还能看清。   “开皇二十七年春,废太子恒,残害手足,谋逆伏诛,东宫属官同罪,斩于市。”   “年夏,调江夏郡太守卢明奕归京,迁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相,同年,立忠王李怏为皇太子。”   “太子仆刘邵出逃大狱,抓捕未果,年秋,夷刘邵三族,斩刘邵父、兄、子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妻女充入掖庭为奴。”   ----------------------------------   就在众人因他的幻术高超而欢呼时,幻术师的假面里,竟闪烁起了泪光。   幻术师操控着火鸟,眼睛盯着兴庆楼御座的方向,在璀璨的灯火照耀下,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眼神的变化。   【“快走!”衙役押着几辆囚车经过西市。   街道两侧纷纷投去可怜与叹息的目光,因为囚车里即将被斩的,是十几个无辜老人与男童。   “翁翁。”满面污渍的男童朝面如死灰的老人无助哭喊。   “真是可怜啊,就因为家里犯罪的男人逃了,让一家子人替他顶罪,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掖庭为奴。”   “生出这么一个没有担当男人,这家也真是够倒霉的。”   “听说他家中的妇人出身名门,因不堪受辱,在官差抓捕之前就带着女儿投湖自尽了。”   十几口人被押至城西南隅的独柳树下,很快周围就挤满了不怕事的百姓。   因斩首人数之多,此次警戒刑场的防援就有上百人,百姓们只能站在远处观望。   “时辰到。”监斩看着正午的太阳,一声令下。   十几个行刑者同时取下犯人背后的明梏,举起手中早已磨好的大刀。   大刀落下,血溅三尺,喷涌而出的血,洒到了柳树下,大多人都闭上了眼,在一声声唏嘘中离开刑场。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十几条鲜活的人命,就在他的眼前,他眼睁睁看着人头落地,却懦弱的选择了退缩。   从这一刻开始,噩梦与仇恨,开始无休止的缠绕,复仇的种子,生根发芽。】   往昔回忆一幕幕重现,变成了他眼中的愤怒,与接下来的疯狂。   幻术师睁开眼,花车上焚烧的曼陀罗香已经燃尽,他再次抛洒出一捧豆子。   豆子化作火团,飞向灯楼炸开,而许贺子早已从灯楼走下,就在她离开灯楼的瞬间,大火扑面而来。   数丈高的灯楼所引起的火是无比炽热的,然而周围观看的人群,竟仍以为这是幻术。   这一次的火烧得十分旺盛,那种真实让观众的呼声越来越大。   -----------------------------------   ——京畿·上洛郡——   上洛郡西,边界,日落后,上洛郡太守戎装上马,领着一支骑兵在上洛边界,秦岭一代巡视。   月色之下,马背上的人影略显孤寂,上洛郡太守骑马立于山巅,向西遥望京都,久久不语。   “使君,咱们在这儿守了一夜了。”郡丞骑马上前,“如今并非战时,若被人发现,上奏天子视作谋逆,那我等…”   上洛郡太守依然不为所动,“所有后果,都由老夫一人承担。”   ——长安城·永平坊——   烛光闪烁,李忱颤抖着双手,翻开了另外几本邸报,其中竟还有一本是关于太子仆刘邵的记载,且刊印的十分详细。   “太子仆刘绍,开皇十九年以棋艺冠绝而被选入东宫,初为弘文馆校书郎,迁左春坊左庶子,开皇二十四年,坐罪入狱,因太子求情,降为太子仆,掌太子车马,太子礼遇甚厚,恩宠倍加,刘邵之棋,以一手天元,无人能出其左右…”   “雍王?”苏荷从屋内走出,看着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李忱猛的抬头,却是满眼通红,苏荷被吓了一跳,而后便听见李忱颤抖着说道:“我能够确认真相了。”   “什么?”苏荷不解。   只见李忱将两本陈旧的邸报揣入怀中,快速推动着轮车,“快,快,快!”   出门停车的文喜听到声音连忙跑了进来,“郎君?”   李忱拽着文喜,“给…”   砰!——   屋外忽然传来了爆炸声,李忱焦急道:“快,京畿的府兵…”   听到爆炸声,文喜也意识到了事态的紧急,“没有想到真的有人敢在上元夜动手。”   他从蹀躞带的挎包里拿出一支信号筒,可当他要点燃时,却发现信号筒已被水所浸。   这下,文喜比李忱变得更为焦急,“小人还有备用。”他走到马车前,掀开坐板,里面却只有一把横刀,“不对啊,我明明放在这了…”   “来不及了,你立刻出城,先去兵马最多的上洛郡找李太守。”李忱焦急的吼道。   “喏。”   作者有话说:   温病是发烧哈。   印刷术是唐朝的,唐中后期才开始普遍使用,活字印刷术是北宋的,对于唐代,连一些好的纸都不便宜,书自然是很珍贵的东西,历史上也有不少穷苦书生向富人借书,然后抄写的典故。   为什么会有一本专门关于刘邵记载的书,后续会有解释。   上洛郡原为商州,唐玄宗改州为郡,天宝时期上洛太守有薛融,之后是一个姓李的官员(王维有一首诗《送李太守赴上洛》改郡是天宝年间改的,州刺史也改为了郡太守)   为了让大家看懂后续,说一下唐朝的军制,府兵制,分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其实顾名思义,北衙都在禁苑,属皇城之北,南衙则在皇城之南,两军交替宿卫,相互牵制,玄宗时北衙有四军,南衙十六卫。   其中有四卫,左右监门卫与左右千牛备为监门以及皇帝亲从、仪仗。   而其余十二卫,则分领所有折冲府,大概有几百个,而府又分等次与大小,屯兵的数量与大小有关,唐代是世袭军户制。   这个时期府兵制已崩塌了,中央的禁军和府兵都拉胯的很,也就边军还能打打了。   禁军里有一支龙武军,其出身是原来唐太宗挑选的飞骑,组成百骑,武则天扩至千骑,中宗又扩至万骑,在韦后与安乐公主以及与太平公主较量中,唐玄宗都是依靠了万骑,所以更名为龙武军。   因为拥立之功,龙武军的待遇很高,然后…越来越拉,经过好几代人组建的飞骑,就毁在唐玄宗手里了,安史之乱后,北衙四军几乎覆灭,后面肃宗重新培养了两支效忠自己的军队,就有了北衙六军。   其实从唐朝军制上,不难理解宋代为什么重文轻武,纵观历史上所有朝代,都会从上一个灭亡的朝代吸取教训,然后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第81章 长恨歌(三十五)   花香燃尽, 一阵刺骨的寒风拂过,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的曼陀罗花香,也将看客从幻相中吹醒, 逐渐醒来的人发现了这场大火, 燃烧断裂的木板从数丈高的灯楼上落下。   “火,是火, 是真的火。”他们惊恐的大喊着。   不断坍塌的楼板,灼伤了楼下的看守, 也引起了兴庆门前的恐慌,使原本安静观赏的人群,一下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一根看不见的铁丝用力拉扯之下, 那燃烧的灯楼突然向兴庆宫倒去。   木柱、楼板、栏杆, 随着灯楼逐渐倾斜而向下掉落,兴庆楼前正是宗室与文武百官的帷幕。   甚至有帐内不知情的官员被活活压死, 也有宗室女眷被困于火海。   “着火了!”   帷幕点燃的一瞬间,大火扩散开来,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快跑啊。”   “天佑大唐!”随着一阵嘶吼, 禁军中出现了叛军, 因武库失火,导致禁军装备参差不齐, 有的竟用毫无防守力的仪仗甲, 在锋利的横刀前,薄薄的甲片不堪一击。   “啊。”惨叫声接连传出。   “护驾!”灯楼倒塌, 火势蔓延到了兴庆宫的城楼上, 亲卫瞬间聚拢, 将皇帝与张贵妃以及太子护送离开。   侍从官中的一些世家子弟, 看着大火与兵变,并没有吓得逃散,而是与禁军一起跟着皇帝撤离。   还未从失魂中反应过来的皇帝,频频回首,“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上元夜怎么会有人造反,何人造反…”   灯会变成了火海,长安城中的叛军,开始一路纵火,并打着拥立太子的名号与禁军厮杀,“诛杀昏君,拥立太子。”   “诛杀昏君,拥立太子。”   短短片刻,长安城就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这场兵变,也让一些上元夜潜伏在城内歹的徒趁乱行凶,烧杀抢掠。   数十个势力在城内厮杀,喧嚣变成了哭嚎,百姓们躲入坊内不敢出来。   然而火势蔓延,一些酒楼与民宅被焚,躲在里面的无辜百姓,有的来不及出逃便被活活烧死。   短短片刻,长安城中就充斥着各种声音,孩童、老人,无助的哭泣,与恐惧的呐喊,以及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兴庆门外搭帐观赏上元灯会的宗室、外戚、朝臣全部四散而逃。   有的带着家眷逃进了里坊中躲藏,有的则在逃命的途中被叛军斩杀,还有的,从慌乱之中拾起长刀反抗,最后死于乱军之下。   一支叛军追赶着身穿紫袍的周王,将他与王府家奴逼至坊墙下,“别杀我,别杀我。”周王瘫软的坐在地上,连连瞪着双腿向后退,使沾血的乌靴裹上了一层黄土,家奴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剩他一人惊恐的哭喊着,“不要杀我。”   “十大王。”左金吾卫将军马麟带着人马赶了过来,斩杀完围困的叛军后,他跳下马将周王扶起,“周王。”   周王紧紧攥着马麟,颤抖着双手,满眼恐惧的说道:“将军,将军…”   然城中兵乱,马麟也只能安排几个人护送周王离开,“叛军似乎只杀重臣,万年县以北的诸坊如今是不安全了,大王朝南跑吧。”   叮嘱完后,马麟收刀跨上马,沿途一路收拢今夜巡防的部下,然而收拢之时他却无法辨别叛军与宿卫军,导致自己的部队伤亡惨重。   几个金吾带着周王逃离混战,至一处偏僻的里坊躲藏,“诸位,长安大乱,平息叛乱还要仰仗诸位,寡人会自行躲藏起来,诸位去帮马麟将军吧。”   几个身穿甲胄的金吾卫相互看了一眼,叉手道:“喏。”   待人走后,周王便将身上公服脱下,但他并没有躲藏起来,环顾了一眼周围,便从坊中离去。   ----------------------------------   兴庆宫前   “将军,左金吾卫中郎将叛变了。”马麟麾下的亲卫拖着伤骑马来报。   叛变的禁军中竟有自己的部下,马麟愤怒的紧握横刀,“这些逆贼。”   “挡住叛军。”马麟下令道。   禁军护送皇帝退至兴庆宫内,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率部下斩杀了闯入宫中的叛军,旋即命人关闭城门,“快关城门。”   “杀,冲入城中,斩杀昏君。”   就在马麟与叛军斩杀叛军时,迎面来了一队骑兵,马麟见是老熟人,以为得救,“周将军…”   然后左龙武卫将军面露凶狠,竟挥刀砍向马麟,马麟躲闪不及,身上的紫色公服被划破,好在里面穿着贴身的盔甲,这一刀,并没有伤到马麟。   “你?”马麟后撤了几步,麾下士卒纷纷围上前护卫。   左龙武卫将军问道:“陈元礼在哪儿?”   “不知道。”马麟握紧横刀,做好了拼死的准备,“汝受皇恩,竟聚众叛乱。”   “皇恩?”左龙武卫将军不屑一顾,“皇帝稳坐龙椅,乃我万骑之功,将士浴血奋战,而他,只顾享乐,根本不配为君。”   --------------------------------   城南各坊   “强盗,强盗,你们这群强…”富人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双手紧拽着装有财物的麻袋不肯松开。   而家中奴仆早已跑的跑,死的死,离富人不远处地上,还有十几具妇孺的尸体。   “滚开!”盗贼面露凶狠,挥刀砍下,庭院中便又多了一具尸体。   一行人抢劫完富户,便跨上马准备出逃,然而刚出坊门,就遇到了入城的叛军。   还未等他们开口求饶,刀光闪过,一抹鲜血便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抢来的财物也散落了一地。   叛军中有好财之人想要下马捡拾,却被领头呵斥,“京兆府附近的州郡都有守军,只要赶在驰援之前功成,今后就有享不尽的富贵。”   叛军离去后,病坊中不允外出的乞丐从阴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他拾着地上散落的财物,一遍遍念道:“发财了,发财了…”   就在他弯腰捡一颗珠子时,一把横刀从他背后插入,手中财物再次掉落,他转过头想要看清下黑手的人,横刀却突然被拔出,鲜血从刀口喷出。   原来被叛军斩杀的盗贼头领并没有死,他撕开一块布,紧紧缠绕住流血的伤口,将财物重新收拾装进麻袋中,然而有一颗明月珠,被适才他所杀之人紧紧攥住,任他如何拽都拽不下来,愤怒之下,他将那只发黑的手砍下。   又将抢来的钱财全部装进了一个袋子里,没有了马,便只能徒步。   拖着数十斤重的钱财,加上身上的伤,他的步伐便变得十分缓慢,可即便是如此,他仍然不肯放弃这些钱财。   “驾!”   处于混乱中的长安城,坊内也变得极为不安全,官吏与百姓,纷纷出逃。   一队人马从他身侧经过,但没有作停留,火光忽暗忽明,忽然有个人勒住了缰绳,就在刚刚,他看到了明月珠发出的光芒。   “头儿,刚刚好像有个飞贼。”勒住马的小吏高声呼喊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飞贼不飞贼的,逃命要紧。”队伍里有人说道,“长安令都跑了,我们这些不良人难道还要去卖命?”   “长安令可是孝真公主的驸马…”   原来向南逃亡的这队人马是长安县公廨里的不良脊烂。   “不是啊头儿,他好像拖着一袋子钱,我适才看见明月珠了,明月珠失窃的案子咱们也查过不少,那光泽,不会错的。”   明月珠价值连城,领头的不良帅,心思一动,便带着人驾马调头,将还在拖行的盗贼围住。   盗贼想逃,可又如何快得过马匹,那些不良人身上的装束,他再清楚不过了,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他只得松开袋子,不顾伤口疼痛,向暗处奔跑。   “不能让他跑了。”领头的不良帅拔出腰刀。   刀尖刺入后背,随后拔出,紧接着又于心口补了一刀,直到人死透方才罢休。   “头儿,真的是钱财,满满一袋子。”几人围着那袋满是血迹的钱财说道。   不良帅看了一眼,“把钱财带走,今夜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喏。”   -----------------------------------   一刻钟前   ——永平坊——   文喜骑上苏荷的马,扬鞭离去,“驾!”   “如果邢载就是刘邵,那么王瑞串通的那些武将极有可能在今夜叛变。”李忱推着轮车向外跑去,她的眼里充满了后怕。   苏荷跟出来将她拦在了门口,“如果今夜真的有人叛变,以你现在这样,出去了,还不是送死吗?”   “不!”李忱摇头,即使她知道外面的凶险,“宿卫军中也有叛军啊,叛军与禁军混淆在一起,禁军根本无法判断敌我,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长安就会沦陷的,我有名册,”李忱看着苏荷,指着心口,“去年暮秋,在户部郎中王瑞的周睟宴上,我让文喜记下了所有与王瑞交好的武将。”   听到这儿,苏荷终于明白了李忱的急切,她没有再犹豫,强撑着病体,“我带你出去。”   “娘子,您还病着呢。”青袖看着苏荷,一脸担忧道,“就让奴送李郎君过去吧。”   青袖推着李忱走到苏荷的马旁,随后回头朝着苏荷笑了笑,试图用笑来掩饰心中的恐惧,“娘子就安心在家养病。”   但无论怎么掩饰,青袖心中仍是害怕的,坊外那一阵阵爆炸声,加上地面的抖动,与外面的哭嚎。   “青袖。”苏荷看着青袖。   青袖将绳索解开,踩着马镫上马,随后弯腰朝李忱伸出手道:“李郎君,青袖虽然是一介女子,可也知家国大义。”   李忱看着青袖颤抖的手,内心很是犹豫,若非是腿疾,无法独自立于马上,她也不想牵扯进无辜的人,让她们一同受险。   青袖将李忱拉上马背,“青袖。”苏荷抬头,欲言又止。   “娘子放心吧,奴的骑术,可是您亲自教的。”青袖自信满满的说道,“驾。”   坊外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就在青袖骑马着急出坊时,正好遇到一队与城防军厮杀的叛军。   然城防军已死伤殆尽,叛军却还剩七人,“校尉命令,凡紫衣者,杀。”   此时,李忱身上正穿着公服,那身显眼的紫色,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坊外的追赶的马蹄声与打斗声传到了苏荷耳中,寒风侵体,她的脸上也渐渐滚烫了起来,温病使她全身无力,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剧烈,苏荷不敢再耽搁,从李忱的马车上找到那把藏在坐板底下的横刀,旋即拔刀将马与车厢的连接处斩断。   “驾。”苏荷上马,用刀身拍打着马尾。   坊外,守军已经全部倒下,而叛军还有存活,其中有一个躲在暗处的什长,见此地城防军已被平息,便出来收拢残部。   “什长,那儿好像有个穿紫袍的。”   黄土上堆满了尸体。“跑哪儿去呢?”七个叛军骑马将青袖与李忱围住。   “将紫衣杀了,至于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嘛…”,什长见青袖生得端庄,竟起了色心。   李忱本想开口周旋,青袖俯身凑拢道,“一会儿郎君只管驾马逃脱。”   还没等李忱反应过来,只见青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用尽全力扬鞭。   吃了痛的黑马,发了疯似的向前奔跑,连叛军坐下的马都被惊吓了一番,不听使唤的连连后撤。   “孽畜!”叛军拽着缰绳,“你们几个去追,不要留下活口,扒下那身紫衣,上面会有重赏。”   “喏。”   城中叛军除了行刺皇帝外,还有一道命令,铲除奸佞,然而无论是禁军还是府兵,都有许多未曾见过李甫与张国忠的,其长官便下令诛杀所有紫袍,宁可错杀。   李忱紧紧拽着缰绳,但地上的尸体太多,狂奔的马让李忱无法平衡,最终从马背上跌落。   他落在几具横陈交错的尸体上,眼前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手碰到了干涸的血泊,而血泊旁,是一只断臂。   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的李忱,吓得从地上爬起,她慌乱爬动,想要远离那具断手的尸体。   然而当她转头时,却发现周围躺着的,全都是尸体。   不远处,叛军什长与两个叛军将手中带血的横刀收起,他扭了扭脖子,“军营里的生活当真是枯燥,连个女人都没有。”   青袖捡起一把刀,双手紧握着,“别过来。”   什长跳下马,青袖挥刀砍去,却被他轻松躲开,青袖转身想逃,却又撞上了身后堵截的叛军。   “小娘子,哪里去呀?”三个兽性大发的壮汉围着青袖,军官夺过青袖手里的刀扔到一旁。   同一条街上,坠马的李忱也被叛军追上,“什长真是的,坏事都让我们做。”   “这个紫袍可值百金呢,杀了他取下袍服,咱们再回去玩也是一样的,反正又跑步了。”   “我是怕一会儿被他们弄死了,尸体有什么意思,这地上到处都是。”   面对叛军的逼近,无法行动的李忱,只能向后爬。   此时,青袖已被两个叛军擒住,军官将她的衣物一件件撕扯下。   手中无法挣脱的力道,与禽兽在她身上游走的脏手,都让青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比死亡还要难以忍受的耻辱。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死亡,但她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遭遇。   “驾!”苏荷忍着病痛,来到坊外的十字街,她看到了的李忱,在街北。   就在她握住缰绳将要调转方向时,不远处却传来了青袖的呼叫,“娘子,救我!”   听见马蹄声后,绝望的青袖从缝隙处看到了苏荷的身影,于是拼命的挣扎呼喊。   叛军为了让她老实,愤怒的扇了她一巴掌。   一边是被叛军欺凌的青袖,而另一边则是身处险境,随时面临死亡的李忱,苏荷陷入了两难。   【“娘子心里可是有了比青袖还重要的人。”   “就你嘴贫,哪有什么重要与还重要,你可是我最亲近的人,要是遇到危险,我一定先救你。”】   抉择,成为了眼下她最痛苦的事,主仆间如同亲人的情分本该义无反顾,可这一刻,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犹豫了,她看了一眼被叛军追杀的李忱,随后却调头向奔向了青袖,双唇,不自觉的发出了颤抖,连带着她的声音满怀愤怒,“畜生!”   作者有话说:   不良人是官府雇佣来侦缉逮捕的小吏,其统管称为不良帅,而且大多数不良人都有犯罪前科,俗称不良脊烂,听名字也知道不是个什么风光的差事,不良人比起宋代的皇城司以及明代的锦衣卫,那就是天差地别了,职权与地位都很底下,虽然也有断案厉害的,但真的跟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因为有影视将这个塑造得很厉害,所以指正一下。   混乱的场景只描写一两处,为什么他们都是要钱不要命,其实钱就等于他们的命,无论是富人还是穷苦人家,其实都缺钱(富人要养一大家子人)因为朝廷剥削的太厉害了,像张国忠与王珙身上担任的职位,都是搜刮钱财的,按正常的税收怎么可能供得起皇帝挥霍。   关于苏荷的抉择,首先她并没有认清自己心里的那份朦胧的情感,其次,青袖虽然是丫鬟,但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在她眼里没有尊卑之分,青袖对她而言是亲人,因为从小没有母亲,所以一些事都是青袖在照顾她。   救李忱有一点,为了国家,因为那份名册是记在她心里的,但苏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有自已的私情。   如果她能因为一个只认识了一两年的人,而放弃了一个相识十几年的亲人,那么这样的人,可想而知是什么品性。   人在即将面临危险的时候,恐惧会加倍,侮辱放在现在都是痛不欲生的,更何况封建社会,比死要更加痛苦,除了一辈子的阴影,还有外界的闲言碎语,所以一般受辱之后不被杀也会选择自尽。   不过苏荷在做出抉择后,李忱出事了,她会后悔与内疚一辈子的。   唐朝军制,府兵制,低级军职有营,长官为校尉,一营五队,设队正,一队三伙,设伙长,一伙五什,设什长,每什领十丁。 第82章 长恨歌(三十六)   长安城的兵乱主要集中在万年县以北, 而西南这边大多都是一些趁乱抢掠的巷战。   就要得逞的叛军什长拾起自己的头盔,吐了一口吐沫道:“他娘的,这破盔甲坏老子好事。”面对苏荷单枪匹马的救援, 什长毫无畏惧, 只觉得身上难脱的甲胄碍了他的好事。   苏荷看着向她一遍遍呼救的青袖,近乎裸露了半个身子, 这让苏荷直接暴怒,连身上病痛都似乎忘了, 她愤怒的握紧横刀,砍向那名军官。   就在叛军什长以为苏荷只是个女人不足为惧时,横刀却以他不曾想到的速度砍下, 他连忙招架, 却被震退了好几步,手里沾血的刀也被震落, 他颤抖着手,不敢置信的看着苏荷,“你是谁?”   “禽兽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苏荷瞪着爆红的双眼。   什长被吓住了, 他转身就想要跑, 但人又怎么快得过马。   苏荷提刀, 先是斩了他的手,随后又看向另外二人。   那二人见自己的长官都不敌, 早已吓得丢盔弃甲而逃。   苏荷追上前斩杀了一个, 还有一个已跑出去十余步远,苏荷便用手中横刀挑起地上一把刀, 打向那名逃跑的叛军。   “啊!”锋利的刀从他背后刺入, 穿腹而出, 连带着人一起插在了黄土堆砌的坊墙上。   断了手的什长因为剧痛与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下, 脸色苍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用着微弱的气息,惊恐的求饶道。   苏荷跳下马,但因气力不足而后退了半步,想到若自己来迟,那么青袖的遭遇必定会毁了她一生,苏荷扶着额头,走到血泊前,用尽力气踩向他的头颅,“你们这种肮脏的畜生,不配活在这世上。”   随着刀声响起,只见军官的头颅与身体瞬间分割开来,刀法干净利落。   “娘子!”青袖扑在苏荷怀里大哭,即便这些人死了,但她心中仍是留下了阴影。   也许这才是最为现实的人心,在混乱之中,展现的淋漓尽致,苏荷没有做过多停留,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青袖身上,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先到一个地方躲起来。”   然而当她话音刚落,坊墙的另一头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哀嚎。   苏荷心中一震,那道声音就像针一样直直刺入她的心脏。   苏荷的眼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惊慌失措的拿起刀。   “娘子。”青袖倒在地上看着上马的苏荷。   “你先躲起来。”   再顾不上任何的苏荷,扬起刀背狠狠抽打马尾,她从未如此失魂与紧张过。   “驾!”但等苏荷寻着声音赶到另一条坊巷中时,却没有发现李忱的踪迹,只在一堆尸体里找到了一把带血的匕首。   当苏荷看到腰品二字时,神色惊变,她发了疯似的在尸堆里寻找着。   她的疯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后悔,只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极其痛苦,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当她做出抉择时,后悔就已经伴随而来,或许在那一刻,她才清楚自己的心,对于李忱,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往昔的回忆一幕幕涌现,让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以及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坊墙阻挡了坊内的火光, 她无法辨别这些尸首,但万幸的是,凭借与李忱的朝夕相处,无论是人影还是气息,她都一眼认定,这里没有李忱的身影。   “杀!”   不远处传来了打斗的声音,苏荷飞身上马,朝声音极速奔去,“驾!”   -------------------------------------   ——万年县——   兵变之后,东平郡王召集了部下,却没有参与混乱,也没有赶入宫中救驾。   “乡主呢?”陆善发现女儿不在帐内后,急得朝陆庆绪大喊。   “四娘刚刚见雍王离开,于是跟着去了。”陆庆绪道。   “什么?”陆善大惊,“现在城中一片混乱,还不快召集人马去找。”   ——长安县南——   四个叛军追赶着李忱,李忱艰难的爬进了巷中,就在叛军戏谑够了正要拔刀出手之时,一把北方民族独有的弯刀飞出。   那柄锋利的飞刀瞬间将叛军的手斩断,一个长满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的壮汉跳下马将弯刀拾起,走到一个骑马的女子身侧,双手奉上,“乡主。”   陆庆芸接过弯刀,向那几个叛军说道:“这个人是我的,敢动我的东西,活的不耐烦了。”   陆庆芸并非刚刚好出现,而是跟随李忱跟了一路,只不过她还没有进入永平坊就遇到了一行偷偷摸摸的盗贼。   叛军驾着马转头就跑,在陆庆芸的示意下,三支响箭从弓弦上射出。   逃跑的叛军应声倒地,陆庆芸跳下马,此刻的李忱蜷缩在墙边,紫袍上满是黄土与血迹,幞头也因颠簸掉落,头发散乱,颇为狼狈。   当李忱抬头时,陆庆芸竟瞪着双眼发愣,她咽下口水,情不自禁的道了一句,“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儿。”   “乡主,有叛军过来了。”手下提醒着犯花痴的少主人。   陆庆芸旋即覆手咳嗽了,“那个,我先带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乡主,好像走不了。”手下们抄起家伙将陆庆芸护住。   “长安怎么会有这么多叛军。”陆庆芸看着他们的衣着,其中还有不少穿着绯袍,是朝廷官员。   “乡主,我们带着您应该能杀出去。”手下道。   “那他呢?”陆庆芸指着李忱。   “马匹负重过多不利于突围。”手下提醒道。   “那我就杀光这些人。”陆庆芸眸色瞬变,拔出腰间的弯刀,“人多又怎么样,阿爷说过,中原的禁军现在个个都是草包,真正有战力,可是我们。”   “杀!”趁乱入城的叛军围上前,见到地上的叛军尸体后,挥手下令,“一个不留。”   当那群叛军发现李忱后,惊喜的叫到,“这儿有个紫衣。”于是所有人都想争夺她身上的紫袍以此邀功。   一番激战下来,数十个叛军死伤过半,陆庆芸的侍从折损好几个,剩余的身上也都有负伤,逐渐体力不支。   “这些人的身手不是普通家奴,恐怕那个紫衣的身份不简单,速去叫人,抓了他,兴许是大功一件。”伙长看着李忱等人分析道。   “喏。”   准备去报信的叛军刚驾马调头没走出几步,就命丧于街道口。   苏荷驾着马杀出,在混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李忱。   “驾!”   “这又是谁?”腹背受敌的叛军,惊慌失措的回头,然而杀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但仅是这一个人,就让众多叛军无法阻挡,苏荷杀至李忱身侧,飞身下马,她俯下身将李忱搂进了怀中。   对于她的举动,李忱有些错愕,一旁的陆庆芸看见后也颇为惊讶,“我说,这位姐姐,能不能不要一过来就搂搂抱抱,倒是帮忙杀人啊。”   然而此时苏荷的脑海里只有李忱的安危,再也听不进去其他,如果今日李忱死在了这儿,或许她会内疚一辈子,“对不起。”   苏荷流着泪,一遍遍说着,李忱的内心是触动的,面对这样的局势,她很害怕,比适才自己单独面对时还要害怕。   没有丝毫力量的李忱,在面对叛军追赶时,毫无还手之力,当叛军知道她的腿无法立起时,并没有当即斩杀,而是起了戏谑之心,纵马周旋恐吓了他一番。   李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长安城的失控还是让她震撼了一番,皇帝失去了太多人心,腐败的吏治,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此次叛乱中拿起了武器,成为了不良人缉拿的贼盗,兵变与暴动让长安彻底失控。   李忱抬起无措的手,发现苏荷的身体在发烫,“七娘,你…”这让他越发的担忧与害怕,“你不应该来的,城里的叛军太多了,你应该与青袖一起逃离。”   “不。”苏荷摇头,她伸手出手抚摸着李忱的脸,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决心,“十三郎要是出事了,那我还怎么出嫁。”   这一瞬间,李忱呆愣在原地,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她明明有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将你牵扯进来,让你身陷囹圄,我这又算什么呢…”   陆庆芸护在二人身侧,暂时逼退叛军后,她扭过头,表情有些生气,“我说,别搞得生离死别一样,我可不想给你们两个人当陪葬。”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两支小规模的叛军赶来增援,且身上都穿着甲胄。   “完了完了。”这下,陆庆芸也开始感到害怕了,连续的车轮战,使她带来的十几个死侍生生被拖死,如今只剩下最后负伤的四人。   苏荷撑着横刀起身,单手紧握,挡在李忱的身前,“要死,就一起死。”   “杀光他们。”一声令下,所有叛军挥刀向前,“杀。”   连续高强度的拼杀,使得陆庆芸开始体力不支,她带来的这些死侍,是陆善养的私兵,称为曳落河,皆可以一当十,却也经不住众多叛军的持续进攻。   “乡主,小心。”横刀落下,死侍替陆庆芸挡下了这一刀,被生生砍断了臂膀。   叛军惹恼了陆庆芸,她握紧弯刀,将叛军的头颅砍下。   街道口堆满了尸体,已经力竭的陆庆芸用刀撑着身体倒了下来,最后一个护卫也被数十人包围,深陷泥潭无法脱身,眼见叛军朝自己提刀杀来,陆庆芸却提不起力气了,“看来…要死在这儿了…”   就在她力竭撒手时,杀到眼前的叛军忽然倒下,滚烫的鲜血顺着伤口流进了黄土地里。   苏荷握着刀将陆庆芸扶起,拖至李忱身侧,“就当还你的救命之恩。”   陆庆芸抬起头,却没有一丝力气支持她开口说话,然而苏荷本就有温病在身,加上连续的打斗,使得她的手在颤抖。   李忱看着眼前的场景,她拖着受伤的右手缓缓爬向前,朝厮杀的叛军举起腰符大声喊道:“吾乃雍王李忱!”   然而刀剑的声音盖过了李忱的话,这些叛军虽为士卒,却很少能够接触顶层的权贵,他们并不在意李忱的话,而是将她身上的公服当做了升官发财的争夺之物。   叛军的领头,是一名旅帅,在后方指挥,又因在马背上,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李忱的举动。   “停手。”旅帅粗吼一声,扬起了马鞭示意叛军停手。   于是十字街的打斗慢慢停下,旅帅一百多人的队伍,如今也只剩数十人,他们将精疲力尽的苏荷与李忱三人团团围住。   “他说什么?”旅帅问道。   “他说他是雍王李忱。”有听到的士卒抬头回道。   “雍王李忱?”旅帅盯着李忱,皱起了眉头,“我怎么看着,像个女人呢,弱不禁风,还要靠两个女人保护。”   “旅帅,传言雍王为大唐第一美人崔贵妃所生,贵妃消香玉陨,皇子遗其容貌,有北唐高长恭之称。”旅帅身侧一名队正抬头提醒道。   军中流言,皆为一些见过雍王容貌的军官醉酒时所说。   “高长恭是谁?”旅帅低头。   “兰陵王高长恭,是北齐神武帝之孙,也是当世的美男子,左金吾仓曹参军崔令钦曾说过,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队正解释道。   “我不知道什么高长恭,也不知道什么雍王。”旅帅昂首道,“只知道今夜过后,大唐将重生。”   李忱举着金鱼符爬向前,“汝等皆为大唐将士,今夜上元之夜,为何要起兵作乱?”   旅帅骑着马缓缓靠前,长安兵乱,如今连他这个卫府从六品的小小旅帅都敢骑在马上昂首俯视亲王,“雍王说的上元之夜,敢问是谁的上元之夜?”不等雍王说话,旅帅又道:“上元之夜只不过是天子享上元,将士宿皇城罢了。”   “你们发动兵变,无非是受上面的人所指使,”李忱抬头说道,“若是战胜还好,倘若失败,你们面临的将是什么?就算成功,难道上面的人,会记得你们的浴血奋战,将功劳分给每一个人吗?”   “长安城中,也有你们的亲族。”李忱继续说道。   “你错了,”旅帅反驳道,“我们要的,不是功劳,而是真正的安宁,昏君不除,天下必乱,你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除掉昏君,天下难道就不会有动乱了?”李忱反问道,“都城陷入混乱,天子遇害,一但边境遭遇敌袭,大唐亡矣。”   队正眯起双眼,“这就不是我该管之事了,我只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杀尽一切奸佞。”   “其实你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谋划这场兵变。”李忱继续周旋,试图拖延时间,“天子的确是老迈昏聩,奸相当道,佞臣祸国,然而长安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你们可以不忠于昏庸的皇帝,但是对于大唐,对于自己的国家,你们难道也要背叛吗?”   李忱的话似乎起了效果,叛军中开始多出了许多质疑声。   “我等只是为大唐扫清祸患,何来叛国之说。”旅帅挥刀指向李忱。   “诸胡盘踞,有卷土重来之势,倘若谋划之人,为敌国细作,那么今日汝等所为,不是叛国又是什么呢?”李忱说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军人,三百年前五胡乱华的教训,你们难道全都忘了吗。”   “忘记教训的,是昏君。”旅帅道,“昏君是永远都唤不醒的,倘若这次兵变失败,政权仍然掌握在昏君手中,那么胡人乱华,才会真正再次重演,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不,还可以回头。”李忱试图劝说,“□□刚起,一切未发生之事,皆可阻止,若你能够迷途知返,助我平此叛乱,我必能保你们所有人无虞。”   旅帅忽然仰头大笑,“我该笑雍王天真呢,还是笑皇室中人无知,昏君早已失去民心,就连宿卫禁军之中都有无数反叛者,长安的叛军,更是多达一半,我杀了你,照样可以安然无虞。”   “叛军,不会赢的。”李忱的双眸忽然变得极为深邃。   作者有话说:   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只是想法做法不同。   唐朝长安城的布局是大四方形里有无数个小四方,而且排列非常整齐,四个相邻的坊之间会形成一条十字街,所以长安城有若干个小十字街,还有十字巷。   旅帅只是基层军职,唐代不只是府兵制哈,还有其他军制,卫府的旅帅是从六品上,率府(太子十率府)是正七品下,折冲府则是从八品上。 第83章 长恨歌(三十七)   滚滚浓烟弥漫了整座长安城, 百姓们疯狂逃窜,尸横遍野,与亲人走散的孩童瘫坐在尸堆旁哇哇大哭。   “呜呜呜!”女孩从保护自己的尸体怀中爬起, 跪在地上用力推搡, 试图唤醒陷入沉睡的父亲,“阿爷, 小宝不要灯楼了,阿爷…”   然而眼前只有一具具纵横交错的尸体, 年幼的孩童,并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有人正在高楼上,目睹着这一切, “这样做, 真的是对的吗?”   两个盛装打扮的女子并肩站在一座楼阁上,看着城中熊熊燃烧的大火与哭嚎的百姓。   “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呢?”女子反问,“如果说我们的反抗是错的,那么昏君杀妻杀子, 欺压百姓, 将天下权柄交给外族, 岂非成对的了。”   长安一百零八坊,除了兴庆宫的刺杀, 战乱多集中于权贵居住的几座里坊中, 叛军入城后,大肆屠戮权贵。   孝真公主宅所在的里坊并不在万年县北, 只有一些小的巷战发生。   ——孝真公主宅——   长平王李淑急得在院中徘徊, 每走几步一顾, 时而看向院外的火光, 时而看着抚琴的孝真公主。   “姑母…”   直到一名侍女入内,在孝真公主耳侧嘀咕了一阵,孝真公主方才停手,此时城中已激战了近两个时辰,两军伤亡都极为惨重,叛军之中,长安折冲府的卫士,与禁军似乎发生了内斗。   “淑儿。”孝真公主抬头,“你可以出去了。”   长平王愣住,他走到孝真公主身前,“姑母。”   “我府上有一些人,他们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你带着他们,以皇长孙的名义收拢长安街巷混战的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赶往兴庆宫救驾。”孝真公主提醒道。   孝真公主宅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驾!”   孝真公主宅亦是驸马宅,只不过只有孝真公主居住在其中,其驸马为长安令苏镇。   然自成婚以来,孝真公主便从未召过驸马入宅,而苏镇前些年也一直在忙长安县的公务,很少来探望。   “驾!”浑身是血的苏镇带着十几个家奴,骑马来到孝真公主宅,“公主。”   公主宅的护卫将苏镇拦在门外,看着架势,便知是抵御叛军的。   “滚开!”苏镇怒斥,从身上拿出腰符,“我是孝真公主的驸马。”   然而即便是如此,苏镇也没能入内,公主府的护卫态度强硬,“我们只知公主,不知道什么驸马!”   以为是自己来公主宅来得不勤,所以这些家奴与护卫不认识,可苏镇亮出身份后,他们却依旧无礼,苏镇为之大怒,“尔等不过一介家奴,连主子都不认得了?”   苏镇骂完后,长平王李淑带着一队人马从大门走出,对于一个与孝真公主还隔着辈分的李淑,公主宅内的护卫竟十分恭敬,与对苏镇这个驸马截然不同。   李淑走了出来,与苏镇打了个照面,苏镇出身名门,乃则天皇帝宰相温国公曾孙,以祖荫补千牛备身,因才而受皇帝赏识,尚孝真公主。   按照辈分,李淑是晚辈,可若按出身,苏镇不得已向李淑行礼,“长安令苏镇,见过长平郡王。”   李淑冷了苏镇一眼,便带着数人踏出了大门,“长平王怎么会在公主宅?”苏镇转身问道。   李淑没有回话,飞身上了马,一手握紧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横刀,“驾!”   苏镇瞪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回宅中,一名侍女从院中走出,“公主有令,请驸马入内。”   苏镇这才得以入内,然刚走了几步,又被拦下,“请驸马解剑。”   苏镇愣住,“外面兵荒马乱,我是来保护公主的。”   侍女看了一眼文弱的苏镇,“长安兵变,驸马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苏镇随侍女进入内院,“公主。”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苏镇,浑身血迹,显然是经过了一场奋战,“长安兵乱,长安令身为京县令,不组织平乱,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长安县已失守,叛军攻进万年县了。”苏镇回道,“公廨里的衙役与不良人都跑光了,我担心你,所以…”   “我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孝真公主道,“这座坊内居住的官员几乎都是五品以下,叛军要杀的人,可都是将相。”   “公主。”苏镇上前一步,他看着孝真公主,欲言又止。   “淑儿是来求援的。”孝真公主说道,“圣人与太子都被困在兴庆宫了,长安令有什么意见吗?”   “公主都这样说了,镇,岂敢有意见。”苏镇后退道。   “苏镇,吾不干涉你养妾室,你最好也不要过问吾的私事。”孝真公主提醒道。   “苏镇不敢。”苏镇叉手道,这么多年过去,孝真公主从未正眼看过他,“然,公主与长平王终究是姑侄,若是被圣人与宗正寺那边知晓了…”   李淑出现在公主宅,被苏镇当成了私会,孝真公主转过身,“这是吾的私事,与你无关。”   “可我名义上还是驸马。”苏镇抬头道。   “送客。”孝真公主冷眼道。   “公主,”苏镇抬眼,“公主。”   “驸马,请。”几个侍女上前。   ---------------------------------------   ——万年县——   “杀!”   “诛杀奸相。”   长安最混乱之地莫过于兴庆宫外,宗室重臣纷纷向长安城外撤逃。   北衙大将军迅速集结禁军队伍护卫,然即便是北衙龙武军这样的皇帝最亲卫,也有叛变者。   一时之间,禁军间相互厮杀,分不清敌我,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当即调集宿卫于兴庆宫的羽林军,向皇帝请旨,派遣人马到禁苑调遣守军。   然而通往禁苑的所有通道都被拦截,南衙十六卫,多卫中郎将及以上军官被部下所杀,命令中断,没有兵符,高层军官难以指挥低层。   兴庆宫中,龙武大将军陈元礼带着龙武军与羽林军护送皇帝撤离,中途一支右千牛卫叛变,与羽林军厮杀在一起。   从本朝始,东宫再无实权,十率府也仅为虚名,太子李怏身侧仅有几个宦官,只得与皇帝一同逃离。   刚平息一队兵乱,陈元礼护着皇帝深宫走去,一队左千牛卫忽然叛变。   皇帝牵着张贵妃在禁军的保护下四处躲闪,害怕的同时,嘴里不停的念道:“为何会这样。”   太子李怏捡起地上的横刀,护在皇帝身侧,“阿爷。”   沉迷于享乐的皇帝,早已挥舞不动利刃,面对叛军刀刀致命的攻击,他只能依靠旁人保护。   “诛杀昏君,铲除奸臣李甫、张国忠、程希烈、王珙,拥立太子,肃清朝纲。”   当皇帝听到叛军嘴里的口号时,他愤怒的看向太子,“太子!”   “这是你策划的吗?”皇帝侧头质问道。   太子李怏一脸恐慌,“父亲,不是孩儿。”   “诛杀昏君,拥立太子,匡扶社稷。”   “你还说不是!”皇帝愤怒的拾起一把插在尸体上的横刀。   “父亲小心。”一名士卒挥刀向皇帝刺去,太子见状飞身过去阻挡,被一刀刺中了右肩。   李怏拽住锋利的刀刃,不让叛军向前,“阿爷,不是儿…”   “殿下!”宦官林进忠大惊,抄起地上的盆栽向那叛军砸去。   太子倒在皇帝的怀里,一遍遍念着,“不是儿。”   皇帝看着叛军的着装,“千牛卫怎会叛乱?”   陈元礼赶到御前,“圣人,叛乱的不止是千牛卫,还有…”他将目光看向厮杀的人群,“金吾卫。”   “叛军被安插在了禁军与府兵之内,若非他们现身,根本无法找出。”陈元礼说道,“敌暗我明,难以彻底清除。”   然并非是安插,而是禁军与府兵中出现了叛军,叛军的人数并不算多,只是他们无法分辨躲藏在暗处的叛军以及叛将。   皇帝大惊,“那龙武军与羽林呢?”   “臣与高将军的这些人马都是亲信。”陈元礼道,“请圣人放心。”   高仙之带着剩下的羽林卫冲出兴庆宫,准备杀出重围,亲自前往禁苑搬救兵。   长安与万年两县的防备竟趁混乱不战而退,换值巡视的南衙卫士,也大多都弃甲而逃。   领头的叛军,脸上带着一张假面,正骑马带着几支响应的队伍,里应外合围攻兴庆宫,皇帝身侧有宿卫的北衙四军,由心腹大将统率,所以宫内的叛军一时之间并没有得手。   而宫外又有金吾卫马麟与羽林军高仙之这样的大将死守,叛军久攻不下。   “邢兄,长安城动静这么大,禁苑那边肯定会有所察觉的,就算堵住了禁苑,京兆府周围还有数郡,一但他们率府兵来援,我们这点人马怕是难以应对。”   “州郡折冲府的卫士皆屯于治地,调集尚需时间,就算他们收到消息,也没有办法及时赶来,况且皇城大乱,天子被困,拿不到鱼符与敕书,私自调兵可是谋反之罪,如今拖住了禁苑,只要拿下兴庆宫,杀了昏君,我们就赢了。”   “咱们打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里面如何了,”   “昏君身边有陈元礼,张校尉手底下那支千牛备,我看悬。”   “集结人马吧,不能再耗了。”邢载说道。   “速去皇城通知王郎中。”一名军官朝左右道。   “喏。”   --------------------------------   ——承天门·鼓楼——   长安报时钟鼓,皆在承天门之上,太史局官员记录刻漏,送钟鼓楼报时。   因太极宫在禁苑南,尚未受兵乱波及,然钟鼓楼内的官员早已跑尽,只剩几个鼓手被命令留守。   户部郎中王瑞带着数十人登上承天门,“王郎中。”负责击鼓的小吏从大鼓后面爬出。   就在他准备迎接王瑞时,却被一把短刀刺进了腹中,他低下头,“为…为…为什么…是你?”   王瑞眼神凶恶,在他耳侧小声道:“谁也不能阻止我成就大业,我要重建一个更伟大的长安城。”   --------------------------------   乐人对声音的敏感,总能在嘈杂中听出细微,就在适才她举符之时,她听到了城外传来的马蹄声,山摇地动,规模不下千人。   文喜带着上洛郡太守领两千骑兵绕过曲江进入长安城,得知叛军在追杀身穿紫衣的高官后,文喜并没有先去救驾,而是带着人马直扑永平坊。   看到上洛旗帜的旅帅,挥刀惊叫道:“快拿下雍王!”   叛军前仆后继,然而都被苏荷所阻,为阻这些叛军靠近,并未穿戴甲胄的苏荷,身上已有几道伤口正在流血。   李忱只能焦急看着,却做不了什么,她朝着旅帅嘶吼,“住手,住手,否则你们谁也活不了。”   然而旅帅只是想擒住李忱作为人质,给自己争取时间,因为城中的鼓声已经响起,是聚拢人马的号鼓,这意味着叛军集结,将要功成,待皇帝一死,拥立新君,他们便能从叛军摇身一变成为功臣。   “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一群饭桶,拿弓来。”   就在旅帅取弓时,一支强弩突然从后脑射入,穿眉心而出,贯穿的脑后,幞头上多了一个洞,鲜血混着脑浆狂流。   旅帅僵着身体从马背上跌落,他看着李忱,眼里充满了不甘,功名利禄近在眼前,而他却即将身死,他倒在了尸推上,眼前只有士卒们交错的双腿,天地混为一色,不甘心死去的人,眼中再也没有了光明。   作者有话说:   一些人的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不对。 第84章 长恨歌(三十八)   旅帅倒地后, 文喜带着骑兵匆匆赶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覆盖了整座坊巷,叛军失去了统领, 便都丢下刀盾四散而逃。   苏荷单膝跪于地上, 用横刀苦苦支撑着颤抖无力的身体,最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李忱回头将苏荷扶住, 这一次,是苏荷倒在了李忱的怀中, 让她无比心疼。   尽管她们得救,但是这一番生死惊魂,将会永远镌刻在二人心中。   李忱紧紧搂着苏荷, 心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文喜将弓.弩收回,“郎君。”   上洛郡太守李守忠从马背上跳下, 快步走到李忱身前单膝跪地,叉手道:“上洛郡太守李守忠,拜见雍王, 末将来迟, 让大王受惊了。”   得救之后, 陆庆芸也松了一口气,“呼。”   “芸娘!”   “四娘。”   陆庆芸听到父兄的声音后, 看了一眼众人, 撑着坊墙爬起,朝李忱说道:“喂, 书呆子, 你刚刚被四个叛军追杀, 可别忘了是我救的你, 这份恩情,我日后会讨要回来的。”   “多谢陆娘子救命之恩。”李忱拱手回道。   “乡主。”   “芸儿!”   陆善看到一队装备齐全的人马后,便起了警惕之心,而后又抬头见到了军中旗帜,不由的起了疑虑,“折冲府…”   “阿耶。”陆庆芸从人群里跑出。   陆善便从马背上跳下,陆庆芸直扑进父亲怀里,委屈的大哭了起来,“女儿差点就见不到阿耶了。”   陆善用他那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的安抚着女儿,“没事了,没事了,你差点也把阿耶吓死了。”   陆善在人群中看到了雍王,又见军中故友李守忠,很快就明白了这支地方军出现的原因,“走吧。”   李忱抱着身体越发滚烫的苏荷,着急道:“先带我去找医馆。”   “喏。”   然他们向北寻了一路,医馆里的医师大多都已逃走。   所有店铺几乎都是大门紧闭,一刻钟后,终于在混乱的西市中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火的医馆。   敲门未有回应,再顾不上其他的文喜一脚将门踹开。   医馆内一片混乱,显然是在暴.乱中遭到了哄抢,“有人在吗?”   喊了半天后才有一老者从后堂战战兢兢爬出,文喜上前将他揪出。   “文喜,不可无礼。”李忱说道。   老者见李忱身上穿着紫袍,于路上重新系好的幞头,衣袍虽已破烂不堪,但冠冕却依然周正,气质也绝非凡人,于是连连叩首,“求官人做主。”   然而此刻李忱并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处理医馆遭遇的不公,“老人家可是医师?”   “是。”老者点头。   李忱遂命人将大门关上,又将苏荷送到了内屋的榻上,“今夜所有人遭遇的不公,明日皆会得到安置,但眼下还请医师救治内人。”   老者也不敢怠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开始诊脉,“夫人乃是力竭所致,又加上有风寒之症,引发温病,待老朽将外伤清理,再好好修养几天,没有什么大碍的。”老者从药柜中取出伤药,“只不过,后续的几个月里,最好不要再做力气之活。”   听到这儿,李忱暂时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李守忠见李忱胳膊上有伤,“雍王,您胳膊上的伤。”   李忱回过头,很显然李守忠到来的时辰比自己预计要早,她推着轮车走出,“李太守赶来的太及时了。”   “下官是听到了长安城的爆炸声,所以没等大王的信号就提前率人朝长安赶来了。”李守忠道,“扶风郡王太守应该也在来的路上。”   “好。”李忱要来了纸笔,将北衙禁军与南衙十六卫中可能叛变的军官名字一一写下,“找到一位名叫邢载的读书人,他带着假面,还有户部郎中王瑞。”   “哎呀,娘子,您还烧着呢。”老者跟随强行下榻的苏荷出来。   “十三郎。”苏荷唤道。   李忱回头,焦急上前,“你怎么下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苏荷眼神坚定的看着李忱说道。   “你…”   “大王,此次下官带来了上洛郡两个折冲府以及上洛郡的乡兵共计二千五百人,加上扶风两郡,足有五千人马,在统一的指挥下,消灭那群叛军只是时间问题。”李守忠作为上洛都督兼太守,以多年的统兵经验说道。   两名折冲都尉就候在医馆外,顶着冷冽的寒风,“咱们没有鱼书就随都督领兵冒入长安,都督本就得罪过右相,要是…”   “长安兵乱,就算没有鱼书,我们平乱也有功劳,长安城现在就像一片散沙,若没有我们,这些叛军便要得手,今夜死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圣人总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   医馆内,李忱依旧充满了担忧,除了病温未消,苏荷身上还有外伤。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这里,只有我了解你。”苏荷又道,她走上前,握住李忱的手,“请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   ——兴庆宫——   邢载集结了在万年县的叛军人马,准备从各门攻入,但集结后,他发现比原先计划要少了许多人马,仔细看着军中装扮,才发现不见长城内的折冲府卫士,然而眼下情况紧急,便再没有顾及如此多,“攻城!”   宫内,随着场面越加混乱,皇帝身边那些出身名门的侍卫官亲从,几乎全部跑散,千牛卫叛乱时,一些从未作过战的禁军也都纷纷逃散。   因此龙武卫与羽林卫聚拢的人马,能用的便只有数百人,其余禁军都在下令关闭宫门时,被困在了宫外。   而那些数目众多的仪仗甲兵,在作战之上不堪一击。   皇帝不知道的是,今日的局面,都是退居内宫贪图享乐的他,一手造成。   陈元礼与左羽林卫将军为护皇帝,皆有负伤,忽然一道城门被破,大批叛军涌入殿庭。   陈元礼撕下一块布,将手臂上流血的伤口绑紧,“保护圣人。”   “今夜的叛军人数,看来不下数千人。”   “区区数千人。”惊魂未定的皇帝因突然的剧烈跑动而粗喘着大气,“朕可是有十几万宿卫军。”   龙武军中有几个军官听到皇帝的话后,私下里不禁耻笑了一番皇帝的不懂军事。   “又非正面交锋,况且敌暗我明,岂能以兵力论强弱。”   今夜是上元之夜,万家灯火齐明,全城的宿卫军都在观赏灯会与盛宴,正是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蛰伏于暗处的叛军突然发动袭击,使得不少禁军都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被身侧叛军所害,这给多年没有战争发生的宿卫军中带来了恐慌。   京都安宁了数十年,习贯了太平日子的中央禁军与卫士,面对突然来的兵乱,还依旧坚守的士兵,十不存三。   而叛军却早有准备,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为上元夜这一天发动叛乱而秣兵历马。   很快,随着大量叛军冲入宫中,陈元礼的龙武军与羽林军很快就要不敌。   让陈元礼感到疑惑的是,就算自己派去禁苑的人马被叛军所杀,叛军也在前往禁苑的各个入口安排了防守,但禁苑就在太极宫后方,长安城的动静如此大,竟没有一支禁军队伍前来救援。   皇帝看着身边的士卒一个个倒下,叛军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恐慌的躲在陈元礼身后,“陈卿,为何没有忠臣来救朕?”   “圣人小心。”陈元礼拽着皇帝躲开一记突刺。   皇帝吓得瘫坐在了地上,地上堆满了尸体,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黄袍,“朕的十万大军呢?”   “他们在禁苑,为何不来驰援?朕平日里花了那么多银子供他们吃喝,如今到了危机时刻,却不见人影。”   听到皇帝抱怨的话,左羽林军将军愤怒的挥刀砍向叛军,作为军官,他并不想死在叛军,死在自己族人的手上,“禁军没有陛下的诏命,谁人敢动?”   “那些真正为大唐卖命的军人,可没有陆善那样好的命。”   羽林将军的话里充满了愤怒,这些年的冤假错案,以及皇帝的作为,让许多忠臣良将为之寒心,尤其是在广宁公主一事上。   皇帝的做法,寒了无数功臣的心,“功臣后人,尚且遭遇不公,不是名门勋贵出身的我们,只有一颗人头一天命,谁都不想枉死在族人的刀下。”   皇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此时,护卫在张贵妃身旁的禁军也接连倒下。   “娘子勿怕。”皇帝身侧的亲从紧握着手中横刀向她靠拢。   张贵妃撇了他一眼,十六七岁的年纪,用起刀来却分外娴熟,明明出生于书香门第,却对这样的场景,毫无畏惧。   “卫应物,吾记得你,长安卫家的郎君。”张贵妃说道,“他们都在保护圣人,只有你。”   面对叛军,张贵妃的眼里异常平静,卫应物回头,只见张贵妃坐在沾血的廊座上,面对刀剑也不躲闪。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卫应物喝了一口酒,将酒囊挂回蹀躞带上,感到充满力量后,他挥刀斩下两名叛军的首级,随后来到张贵妃身侧,轻狂道:“他们保护圣人,是因为他们喜欢功名利禄,而我,只爱美人。”   张贵妃听后,忽然捂嘴笑了起来,火光下,女人的妩媚看呆了一众叛军,若非是叛乱,他们此生都无法近距离看到张氏的容貌。   “妖女!”一些叛军将皇帝昏庸推到了张贵妃的身上。   卫应物出刀阻止,随着刀光闪烁,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射到了张贵妃的身上,轻薄的襦裙瞬间血染。   风停后,空中起舞的花瓣也落进了血泊中,渐渐被鲜血淹没。   “娘子,叛军太多了。”满头大汗的卫应物朝张贵妃说道。   面对众多想要杀她的叛军以及辱骂,张贵妃的脸色依旧平静,她端站在殿庭之中,望着头顶的明月,神情忧伤,“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这一幕看呆了身侧的护卫,“娘子…”   “驾!”   就在禁军将要不敌时,长平王带着收拢的散兵与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从宫城另一侧杀入。   “翁翁!”长平王纵马一跃,“护驾。”随后带着人马杀到了皇帝身边。   李司言身材魁梧,他手持陌刀,一连将十几个叛军砍翻在地。   皇帝见孙儿前来救驾,喜出望外的笑道:“朕的好孙儿来了。”   “翁翁,”长平王下马,单膝跪地,“孙儿救驾来迟。”   皇帝摇头,连忙扶起孙子,紧握着他的手,心酸道:“他们都弃朕而逃,唯有你是来救朕的。”   长平王随后瞥见了受伤的太子,“阿爷…”   林进忠搀扶着太子靠近,“我没事,保护好你翁翁。”太子道。   长平王点头,而后又说道:“宫外如今混乱一片,禁军涣散,不战而逃,而叛军人数众多,一但他们全部冲进来,靠这点人马根本无法抵御。”   “什么?”皇帝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充满了不安,明明前几个时辰自己还是掌控天下的帝王,而今才过去了不到半夜,就被叛军围城,“宿卫京师的禁军呢,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动静?”   长平王摇头,“长安与禁苑相交的通道被全部封锁,孙儿从宫外水路尝试潜入,却…无法调动他们。”他看着父亲,又看了一眼祖父,“孙儿只能收拢一些散兵前来增援。”   皇帝与太子当然明白,东宫的不被信任,早已是天下皆知,长平王身为东宫长子,又岂能说得动北衙禁军以身试险。   马麟与高仙之皆因挡不住叛军的攻势而退回城内。   “翁翁,快上马。”长平王将皇帝扶上马,“孙儿带你们离开。”   咚咚咚!——此时,承天的门的鼓声开始变得急凑。   邢载带着叛军杀入兴庆宫,听着节奏变化的鼓声,假面内的眼神出现了一丝不安。   “有援军入城了。”邢载说道。   “援军?”叛军军官诧异,“难道是禁苑的人出来了?”   邢载摇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路兵马,但只有禁苑是离长安城最近的,“除了禁苑,还有那路兵马能够如此快支援。”   “拼了!”   ---------------------------------   早在之前,禁苑屯守的中央禁军就已经听到了长安城的异动,有军官想要率军救援,却被阻拦在了城门口。   “非宿卫之时,圣人无诏而私自调动兵马,这是谋逆之罪。”一句谋逆之罪,便将众人吓住,“以圣人的脾性,尔等应当知道后果。”   “若长安真的有乱,圣人遇险,岂能无人来传诏。”   “可是城中有厮杀与火爆之声,若真是有人作乱,圣令无法及时传出,天子受困,而我等却待守军营不出…”   “奉右相令!”中书省一名官员骑马入内,高举手书道。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出自韦应物的《简卢陟》这首诗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写的哈。   毕竟安史之乱之前,他仗着出身与皇帝亲从的身份,横行街里,算是个恶霸。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是清代纳兰性德的词哈~   苏荷为什么拖着病体也要跟去呢,大概就像她自己说的,这里的人,只有她了解李忱,所以她猜到了之后李忱可能要面对的场景。   真正心疼李忱的,应该只有苏荷吧,文喜是官宦出身,虽然跟了李忱挺多年,但他不知道实情,而且他是男性,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说一下地方兵团,刺史也就是太守,一般太守作为地方长官,与折冲府是没有关系的,军政互不干涉,但若是作为都督,一般都督会兼任刺史,这就有联系了。   地方府兵的长官为折冲都尉,官阶比太守要低。 第85章 长恨歌(三十九)   “驾。”   苏荷带着李忱与一支骁骑卫士赶往万年县, 李忱就坐苏荷怀里,控制着马匹的方向,背后异常的滚烫, 让她感到不安, “七娘…”   “嘘。”苏荷贴身靠在李忱的背上,双眼紧闭, 枕在她的肩头于耳畔低声说道,“仔细听鼓声。”   城北传来阵阵鼓响, 苏荷双耳微动,一瞬间,风声穿过, 脚下马蹄阵阵, 她以听声辨位,将那击鼓之地寻出, “在城之北,天乾方位,这是军中的号鼓, 但与国朝军中号令稍有不同。”   这是叛军的击鼓信号, 在军鼓之上做了修改。   “是承天门的钟鼓楼。”李忱明白道, 旋即侧头吩咐文喜,“速领一支人马前往太极宫承天门的钟鼓楼, 另外, 找到许贺子与李甫。”   “喏。”   李忱话音刚落,承天门的鼓声旋即停止, “鼓声停了。”   鼓声停止后, 苏荷睁开双眼, 发现城中仍有不少叛军还在游荡, 见到折冲府的卫士后纷纷撤逃,而这些叛军似乎只追杀穿紫衣的高官,且起火兵乱至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而禁苑中的中央宿卫军却没有任何动作,“叛军行动缜密,这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够办到的,军令调动,兵符勘验,幕后之人当是掌握大权者,且有一个人在指挥这场兵变。”   “我知道是谁。”李忱回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加上这似军令一般的鼓声,苏荷便又告知李忱,“军中作战,皆有统帅通过摇旗与军鼓指挥众军,排兵布阵,今夜叛乱是早有预谋,他或许是去了长安城的最高处。”   ------------------------------   ——平康坊——   兵乱的前一刻,右相李甫便从兴庆宫的宫阙前离开返回了自己的府邸,并于兵部取来了长安永乐坊折冲府永乐府的鱼符。   就在李甫在家中静候时,相府的大门突然被叛军破开,士卒踩着相府门前的细纱踏入府邸。   闯入府中的是一支长安上番屯守的卫士,右武卫熊渠卫士,领头的为校尉。   李甫早已换上了便服,他从院内走出,阴森的看着叛军,“右武卫,此刻你不是应该前往张国忠的府邸吗,谁让你们来的?”   “奉太子命,诛杀奸相。”校尉拔刀喊道。   这一刻,李甫似感受到了欺骗,“等等,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身材魁梧的校尉看着眼前的老头,挥手道:“动手。”   李甫大声呵斥,“放肆!”   “天佑大唐,我乃中书令,尔等在军中有如此地位,皆是我一手提拔。”李甫大喊道。   “我等不知什么右相,只受王公差遣。”校尉说道,“你是奸相,该杀!”   “什么?”李甫听后大怒,只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大笑道:“竖子欺我,背信弃义,难成大事。”   --------------------------------------   ——开化坊——   “上洛,扶风…”月光下,城楼上的人看着从长安城外东西两侧赶入内的旗帜,紧紧皱起了眉头。   一名男子从暗处走出,“主人,长平王收拢了一支逃散的禁军增援,他身边有神通大将李司言率领的右金吾,兴庆宫内没有得手。”   “李甫死了吗?”他问道。   “有一支右武卫地团去了平康坊,纵使右相府私养了府卫,但面对一整个团,应该是逃不掉的。”男子回道,“不过我们没有找到张国忠,连王珙也不知所踪,刺杀的名单里,只找到了李甫。”   “无碍。”他挥了挥手,“就算张国忠逃过了今夜,也活不到明天日落。”   -----------------------------------   ——兴庆宫——   当邢载带着大批叛军冲入兴庆宫时,长平王李淑已带着皇帝从另一侧宫城夹道逃出,而左金吾卫将军马麟与右羽林军大将军高仙之带着一些人马留下断后。   然而,十六卫中的监门卫,竟也有叛军存在,宫城夹道只有左右两端出入,左入右出,而反叛的监门卫,正是今夜值守的监门卫右翊中郎将府的中郎将,夹道出口完全被赌死,而身后又有大批追兵。   “昏君!”   中郎将穿着绯袍,外披甲胄,握着腰刀站在城楼上。   声音在夹道内回响,吓得众人抬头,阴暗的城楼上举起了数十火把。   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呵斥道:“放肆,魏温,汝为大唐臣子,岂可做以下犯上之事。”   皇帝睁着老眼,“城楼上的,是谁?”   “是开皇二十六年战死的河西节度使魏老将军之子,开皇二十五年,圣人还命右拾遗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边塞慰问。”陈元礼与之解释道。   “胡说,魏公之子,怎会反叛。”皇帝反驳道。   冯力站在一旁,压着嗓子提醒,“魏公曾为太子少傅。”   冯力所说的太子,自然不是如今的太子李怏。   当年只是屠尽了东宫,以及废太子亲近之人,而魏温之父,恰好于前一年战死,也因此保全了族人。   皇帝这才醒悟,“这么说来,他是废太子一党的人。”同时,面对今日的局面,皇帝也十分懊恼,“当初,朕就应该杀光所有与废太子有关的人。”   “昏君误国,我等是来为大唐除害,匡扶社稷。”中郎将说道,随后他命人将五花大绑的周王送到城前。   “圣人,是周王。”   “天子昏庸无道,宠溺妖妃,任用奸相,祸国殃民,致使百姓饥苦,有怨不能诉,奸佞把持朝政,寒门士子无望,东宫仁孝,却处处遭受打压、排挤,你这样的人,实不配为人君,亦枉为人父。”中郎将说道,随后拔出横刀架在周王的脖子上,命左右将其推上前,按于城墙上。   皇帝今日听到的所有口号,无不是拥立太子与弑君之言,即便太子为他挡刀,然而这些声音入耳后。皇帝的疑心便只增不减。   “昏君,等听好了,杀了妖妃,”中郎将要挟道,“否则,我便将他从城楼上丢下。”   皇帝看着负伤的太子,“三郎,朕要你抉择。”   皇帝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唯独张贵妃神情依旧,眼中毫无波澜。   卫应物随在她的身侧,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的悲伤,“贵妃…”   张贵妃闭上双眼,“谁会真正在意你呢,不过,旁人的在意,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旁人?”卫应物眼波流转,眉眼微动。   长平王扶着受伤的父亲,此时太子因伤口流血而脸色苍白,“阿爷,儿…”太子看着皇帝,“儿,儿…”   “阿爷。”长平王扶住昏厥的太子。   对于太子的晕厥,皇帝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紧皱起眉头,抬头看着城楼,眼里散发着帝王的无情与冷峻,“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没有人可以要挟朕,周王若是死于你手,乃殉国而死,而你,弑君乱国者,终将受到严惩。”   中郎将在城楼上听到皇帝的这番言语后,仰天大笑了起来,“不愧是一夜连杀三子的冷血帝王,当真是一点父子情分都不念。”   皇帝转身夺过身侧侍从的横刀,将其架于太子脖颈上,“你们要拥立这个人做天子吗?”   中郎将见之,向前走了几步,他像是十分紧张一般,“昏君!”   “朕今天把他杀了,你们又能如何。”皇帝道。   见皇帝糊涂昏聩,身侧众将与长平王纷纷上前拦住,“陛下。”   “圣人。”   “翁翁,恐是贼人离间之计。”长平王拉着祖父的手劝道。   然而众人越是阻止,皇帝便越是深信此次叛变与太子有关,因为眼下,只有太子最为可疑。   “放开朕,你们都要造反吗?”皇帝怒号。   “圣人三思。”众人齐刷刷跪伏于地,一些士卒身上还带着刀伤   “你们…”皇帝看着众人,随后又看了一眼旁侧的张氏,“不杀太子,朕也绝不会将贵妃交出。”   中郎将见皇帝如此凉薄,便命人将周王丢下城楼。   虽宫城夹道两侧的城墙并不算高,但捆绑着手脚不死也会成为残废。   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见状,拽住两名金吾卫,搭建起梯,随后踩着他们的肩膀一跃而起,仅是片刻功夫,李司言就拽住了正往下掉落的周王,随后又借城墙的斜坡飞下,安稳落地。   军中响起一片喝彩,“不愧是神通将军。”   “杀!”中郎将挥手下令。   城楼上遂有弩手向下放箭,“列阵!”陈元礼挥刀将周王身上的绳索斩断,向后吼道。   持盾的禁军排成方阵,将皇帝与太子一行人护在中间,然而一阵箭雨下来,护卫的禁军与卫士都损失惨重。   箭雨停止后,反叛的监门卫拔刀冲入阵内砍杀,“杀!”   陈元礼与长平王只得带着皇帝后撤,李司言手持陌刀,一人挡在阵前便将叛军吓住,“兴庆宫内的叛军更多,且长安城中还有数不清的叛贼,此刻只有冲过去,才有希望。”长平王说道。   陈元礼自然明白,“郡王与下官以及几位将军自然是能够冲过去的,可宫城夹道足有数里,眼下太子殿下又有伤在身,还有圣人与贵妃在,焉能过得去。”   “长安城中虽有叛军,然还有其他十六卫守军,我大唐不止有北衙禁军,还有南衙。”陈元礼又道。   长平王明白,陈元礼是在赌,随后他想起了孝真公主的话,若是明知道是必死的局,那么一向聪明的孝真公主是必然不会让自己冒险出来的,“好,我来掩护。”长平王应道,“请将军保护好圣人与太子。”   就在叛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兴庆宫时,京兆府周围的州郡率军来救。   “启禀圣人,左卫勋府中郎将薛瑾与扶风郡太守范元辅率兵增援。”高仙之与马麟带着仅剩的几个伤兵奏道。   众人听后大喜,唯有皇帝听出了他意,“增援的为何不是京兆府的宿卫军,扶风郡离长安数里远,他们是如何知道长安兵乱,又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来救援。”   疑心极重的皇帝不肯离去,“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那么就是一定是同谋,若是提前知晓,又为何不上奏,让长安遭此祸患,可见他们的不臣之心,朕焉能性任。”   “圣人,陛下,范元辅的忠诚,您是知道的。”陈元礼说道。   高仙之也连忙解释,“范太守已将宫中叛军击退,并且上洛郡的兵马也赶来增援了,相信要不了多久,这场叛乱就能平息。”   “上洛郡?”皇帝白眉紧皱,“上洛郡太守李守忠曾是边将,他是犯过死罪的人,无召带兵进入长安,这些人,如何能信。”   几位将军一边御敌,一边保护皇帝,同时还要劝说与解释,心力交瘁。   “大家。”冯力用身躯护着皇帝,“李守忠当年因兵败而获罪斩首,是崔贵妃娘子向大家求的情,之后李将军念大家宽恕之恩,身先士卒,大破吐蕃,将功补过,被重新启用调任至京畿上洛郡,委以重任。”   很快,禁军因不敌监门卫的叛军开始向后撤,皇帝也只能被迫后退,陈元礼带着剩余人马护送皇帝折返兴庆宫。   -------------------------------   ——长安城——   李忱带兵前往兴庆宫的路上遇到了右领军卫大将军鲁明,鲁明正带着兵马在各坊平乱,安抚人心。   “十三大王。”鲁明跳下马,看着李忱身后的骑兵,提醒道,“大王,万年县反叛的禁军与府兵太多了,而且他们都是禁军出身,根本无法辨别,就连我右领军中也有叛军,他们杀了郎将与中郎将,现在场面无法控制,长安城中这些无辜的百姓…”   李忱给了鲁明一份名册,“这是可能出现的叛军军官,圣人有难,长安的百姓就交给大将军了。”   鲁明看到名册后,眼里直冒着光,他用力叉手,“末将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好长安城,保护好百姓。”   作者有话说:   内容纯属虚构~   唐代的军职中,十六卫下面都有一个左右翊中郎将府,设左右中郎将四人,为高级武职,上将军基本不设,大将军也多为虚职,所以中郎将是主要掌兵的,这次叛变是有一个将军两个中郎将,其余的都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接到的命令是负责杀掉上司,引发叛乱。   苏荷的意思就是两军对垒,统帅会站在高处观察情况来做出更换作战方式的判断。   其实叛军的人数其实并不多,只是叛军是有人统一指挥,有准备有目的,且在暗处,而禁军一盘散沙,就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主要还是吏治的腐败。   苏军在军事上超级有天赋~ 第86章 长恨歌(四十)   地方兵力援助长安, 还未得手的邢载被迫退出了兴庆宫,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最后的监门卫手上,不过在他看来, 无论今夜起事是否成功, 他的目的最终都会达到,因为一旦起事, 太子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兵变, 在这盘棋局中,不过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邢载带着剩余人马在胜业坊与崇仁坊之间的十字街遇到了赶来增援的李忱。   地方折冲府的兵马与中央宿卫军的着装以及甲胄略有不同,“这长安城中怎会有如此多的地方兵马?”   “没有这些地方地团兵马, 狗皇帝早就被我诛杀了。”   被两路夹击的叛军见到如此情形, 知大势已去,便开始自乱阵脚。   “李太守, 留下假面活口。”李忱朝上洛郡太守李守忠说道。   “好。”说罢,李守忠拔出佩剑,下令道:“围住叛军, 一个都不要放走。”   面对骑兵, 非陌刀军的叛军只能被虐杀, 如今又被堵在这坊墙内,无处可逃。   “邢兄, 这可怎么办啊?”一众低级军官看着邢载。   “你们把我交出去。”邢载垂下手说道, “或可活命。”   “别想了!”一个军官反驳道,“昏君手段残忍, 连妻儿都能杀, 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 就算我们缴械投降, 也不会得到饶恕,况且我们为何起事?”   “诛杀昏君,肃清朝野,起事时就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没有成功诛杀昏君,但也给了世人警醒,今日壮举,虽死无悔。”   “对,虽死无悔。”   “好,那就一同杀出去。”邢载重新拿起横刀。   “将士们,没有陌刀,一样斩马,随我杀出去!”   “杀!”   叛军握紧手中武器奋力拼杀,然而面对前后夹击的骑兵,败局已定。   城中其他叛军得知消息,并没有赶来支援,鲁明带着右领军卫清剿,树倒猢狲散。   李守忠亲自下马将邢载擒住,没有立刻斩杀而是带到了李忱跟前。   李忱看着邢载,与李守忠说道:“李太守,放开他吧。”   “可是大王…”李守忠想不明白,因为很明显,邢载就是这些叛军的头目。   “他也是一个可怜人。”李忱说道。   李守忠遂将邢载松开,但凌厉的眼神,仍然紧盯着他。   邢载失去束缚后,并没有反抗,而是将脸上的假面摘下。   李忱睁着双眼,内心一阵触动,邢载脸上的烫伤,远比画像要更加惨烈,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摘下假面后,李忱瞬间明白了。   邢载满脸伤疤,已辨不清容颜,那些明显的疤痕,似乎是故意想掩盖什么。   “我应该,很早就见过你。”李忱道,“在病坊。”   “你扮做乞者,以发覆面,我看到了你额头上的疤痕,你抢走了我手中的玉,而后你躲进了暗处,我便顺着发现了旧东宫的属官,那名老者,是你故意引我进去。”李忱又道,“当我找到藏于刑狱档案中的画像,再派人到病坊寻时,里面再也没有你的踪迹,那名老者也已死去。”   邢载忽然异常的抬手,“小心…”李守忠拔刀。   但邢载只是吞下了一颗药丸,李忱未能阻止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李忱垂下手,无奈的闭上双眼,“以香致幻,其实你并不会幻术,就如同我们见到的这张脸,伤疤的新旧,能用肉眼辨别,改头换面,我只在古书上见过,没有想到,天下竟真有此术。”   “你为什么要阻止这一切呢?”邢载反问道,“你不也是当年落水案的受害者吗。”   “我跟你们不一样。”李忱说道,“我是李氏子孙,不会把百姓的安危,夹进我的私事之中。”   邢载听后,仰天大笑,“你们李家人,还真是虚伪至极。”   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加快了毒药的发作,逐渐体力不支的邢载倒在了血染的黄土上。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苏荷将李忱扶下马,李忱追问道。   邢载疼痛难忍的蜷缩在地上,他将一张逼真的面皮从脸上撕下,让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李忱走上前,焦急的问道:“你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沉冤昭雪,就像你说的,我也是受害者,我失去了腿,也失去了自己的至亲,没有人比我更想要找到真相。”   邢载的真面目是个五官端正的士人形象,他回忆着当初在太液池的场景,“那天,受到昏君嘉奖的殿下…心情大好…所有皇子都在太液池踏春,但并没有聚集在一起,随在殿下身侧的…皇子只有三王…十皇子,殿下邀三王与十皇子登船游湖,然三王却借身体不适,喊来了十三皇子,也就是你…朝堂上大臣们虽然对殿下与十三皇子有立储之争,但私下里,殿下与皇十三子的关系却不似朝堂…”   邢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鼻孔处甚至流出了黑血,他吐出一口黑血,面目狰狞的骂道:“事后被立为太子的李怏,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他的虚伪,瞒过了所有人…我要杀了他,为我妻儿报仇,我要…”   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场面也变得安静了下来,李守忠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大王,他死了。”   李忱皱起眉头,因为邢载的死,会让这件案子缺少一位有力的证人。   “郎君,户部郎中王瑞抓到了。”文喜骑马来报,“但是没有找到许贺子。”   兵乱已是事实,王瑞也只是一颗被利用且毫不知情的棋子而已。   “派人看着吧。”李忱道。   “十三。”吴王李恪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骑着马从崇仁坊忽然走出,跟随吴王一起的,还有一支禁军,领头的正是宗室子弟,羽林左卫中郎将李忠义。   李忠义的羽林军抓捕了永乐坊中的一支折冲府卫士,这支永乐府卫士满身伤痕,似乎经过了一场恶战,然而羽林军身上却只有一些黄土。   李忱抬头,惊讶的看着兄长,“阿兄…”这是她唯一会以兄长相称的兄弟。   吴王眼里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冷漠,他忽然拔出横刀指着李忱的眉心。   众人惊愣,苏荷与李守忠都想提刀护卫,但被李忱抬手阻止。   “为什么?”吴王的眼里充满了不解,“为什么你要救他。”   李忱这才明白,今夜这场动乱,参与的势力绝不止一支,吴王素日里悄无声息,极少有人注意到,但他只是将恨藏于心底。   “我不是要救他。”李忱回道,“我要救的,是大唐。”   边境刚刚战败,上元佳节,边将几乎都在长安,没有禁令的上元之夜,亦不乏敌国细作,此时天子与储君若丧生于□□,那么极有可能,历史将会重演,这是李忱不愿看到的。   吴王眉眼闪烁,心中怨恨并没有减少一丝,但因为李忱的话,他最终放下了手里的刀,“如果换做是别人,包括太子,我一定不会放下手中的刀,我可以屠尽所有人,唯独对你,我下不了手,你走吧。”   李忱楞在原地,如果今夜的事吴王也参与其中,那么有一点也就可以说通了,“阿兄从小跟着太子恒,所以跟许贺子,”李忱抬眼,“是旧相识吧。”   -------------------------------   一个时辰后,兴庆宫内与长安城中的叛军被尽数剿灭,众人护送皇帝返回兴庆宫,追上来的监门卫叛军也被扶风郡下折冲府的卫士围困于跃龙殿内歼灭。   这一场叛乱终于得到平息,浑身是血的皇帝瘫坐在跃龙殿内,他浑浑噩噩的望着满地的尸体。   “扶风千阳府折冲都尉杨武安,率左卫折冲府骁骑卫士前来救驾。”一名军官单膝跪于御前。   此时的皇帝惊魂未定,“长安城中怎么样了?”他抬头问道。   “范太守带着其余卫士正在追缴叛军,还有上洛两府卫士,正在城中清剿叛军。”折冲都尉回道。   “好啊,扶风与上洛,一左一右,都来了。”皇帝眸色瞬变。   折冲都尉心中一惊连忙双膝跪伏,因为扶风郡也没有兵部下发的鱼书,“圣人恕罪,是巡防扶风郡的骁骑卫士见长安大火,范太守才…”   皇帝抬手,转而看向长平王身侧的太子李怏,又看了一眼旁侧的周王,一副惊恐之状。   禁军与卫士一同将殿内尸首抬走,皇帝忽然从地上爬起。   冯力弯腰扶起他,“大家。”   “来人。”皇帝喊道,“将太子及东宫党人拿下。”   “圣人!”殿内突然变得寂静,正在清扫跃龙殿的将领纷纷赶了过来,“事情尚未调查清楚,请圣人三思。”   “圣人,适才若非长平王来救,恐怕…”   “朕的话,你们听不懂吗!”皇帝吼道。   诸将无言,只得照做,将受伤的太子与长平王团团围住。   “慢着。”殿外传来一道声音。   李忱带着刚刚清除完宫中最后一批叛军的卫士踏进了跃龙门。   “雍王?”皇帝看着李忱,与她身后的卫士,紧皱着眉头沉声道,“难道今夜,你也要趁乱逼宫吗?”   张贵妃呆看着殿外,陪在李忱身旁的还有苏荷,他们的身上都有血迹与伤,能推测的出,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   李守忠将李忱推进跃龙殿,“不是所有人都觊觎那张椅子。”李忱回道。   “李守忠?”皇帝半眯着双眼。   李守忠屈膝跪伏,“臣李守忠,向陛下请罪。”   “扶风与上洛,两个最靠近京兆府的大郡,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帝之所以如此硬气,只因在叛军平息后,东平郡王陆善带着人马前来救驾,他便当即差遣陆善前往禁苑调兵。   “圣人!”陆善骑马赶来,而中央禁军此刻已进入兴庆宫中。   只要他一声令下,这几千人马瞬间就能化为灰烬。   “他们都是我叫来的。”李忱朝皇帝说道。   皇帝冷盯着李忱,“为什么?”   “陛下觉得,为什么呢?”李忱反问。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跟皇帝说过话了,上一次是在十几年前,也是自己的孩子。   “你既然知道长安城中会有此乱,为何没有提前告知朕?”皇帝道。   “我并不知道,”李忱回道,“只是推测而已,沉浸在盛世中的陛下,又能听得进谁的推测呢。”   “放肆!”皇帝怒道。   “我现在知道了,”李忱又道,“今夜的主使便是开皇二十七年那场落水案的真凶。”   “什么?”所有人都为之震惊,不为今夜主使,而是当年落水之案,竟另有真凶。   “休要胡言乱语。”即便是现在,皇帝仍要维护自己的判决的正确与尊严,“禁军…”   “让我说完!”李忱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以及她身上的伤,禁军没有再上前。   李忱冷静下来,独自苦笑了许久,所有人都明白,那并不是笑,所有人也都在等答案,李忱的答案。   李忱静坐在轮车上,她睁着仇恨的双眸,看了一眼已经苏醒的太子。   作者有话说:   京兆府周边有一百多个折冲府,地方折冲府称做地团,关中地区最多,兵力占了三分之一。   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国家会瓦解的,边将朝官都在京中,那就不是天下大乱那么简单了。   安史之乱能平定,除了安禄山比较蠢之外,还有就是太子与皇帝都在,后期再怎么昏庸,皇帝也是盛世的开创者,加上太宗的威望,使大唐仍有凝聚力。   没有恶意抹黑任何人,历史上的这场火虽然是纵火未遂,但也确确实实是有禁军想要造反。可以去看资治通鉴,安史之乱最后几年,皇帝去华清宫的次数一次都没落下,奇葩操作一堆加一堆,就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太子登基,皇帝还担心被夺权派人去监视。 第87章 长恨歌(四十一)   但李忱的目光没有在太子身上停留, 而是锁定了周王,只是一个目光,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看向周王李恬。   “怎么可能是周王。”左金吾卫将军马麟最先发出了质疑, “刚刚生乱时, 叛军还在追杀周王。”   “是啊,刚刚在宫城的夹道里, 反叛的监门卫还拿周王要挟圣人,最后将周王从城楼上丢下。”左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也说道。   “若今夜的主使是当年的落水案主谋真凶, 那就更不可能是周王了。”众将议论纷纷。   而周王更是不知所措,他撩起带血的公服袖子,“十三郎为何这样看着我, 难道怀疑我不成?”   “雍王是不是弄错了, ”马麟说道,“今夜抓到的叛军, 几乎指认的都是户部郎中王瑞以及他的门客邢载。”   “真正的邢载已经死了。”李忱说道,她看着周王,眼里充满了怒火, “你用了一年时间, 来筹备发动这场兵变, 邢载是你的人,他接近王瑞, 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家世。”   “王珙兄弟二人皆好下棋, 而真正的邢载,早在天圣五年就为人所害, 而取代他的, 正是连棋王都称赞的当世棋才邢载, 你欲除太子, 便诓骗邢载,废太子乃太子怏所害,的确,种种证据都能指向太子怏,邢载投于你门下,欲匡扶你为储君,沉冤昭雪,于是开始谋划这场暴.乱,火烧长安,诛杀张国忠、王珙,李甫这些权臣,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你好顺利成章的继承大位,因为一个吴王,你不足为惧。”   周王看着李忱,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那些叛军明明是打着匡扶太子的口号,与我何干。”   “这不过是你嫁祸于人的手段而已,倘若失败,亦可假借太子的名义,引天子猜忌,再来一场东宫冤案。”李忱道,“东宫看守森严,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武将。”   “即便不是太子那又怎样,周王府在入苑坊,同样看守森严,且我向来不过问朝政之事,我也根本不认识什么武将。”周王说道。   “你知道,我为何否定太子,一口咬定是你吗?”李忱盯着周王问道。   “我怎知你心中所想。”周王淡定回道,“你莫不是因为上次,我向圣人求娶崔氏而怀恨在心,故意在此污蔑于我。”   面对周王的狡辩与执迷不悟,李忱闭眼笑了笑。   “天圣九年,我刚回到长安,你在无意之中向我透露了慈恩寺的病坊,从那时起,你就知道我一直在追查旧案,我去了病坊,里面有一老者,他向我透露废太子的近臣还存于世,结果长安城中就出现了一个毁容,戴着假面的邢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你故意引导我找到废太子的人,让废太子的人亲口告诉我,当年之事就是太子怏所为,但就是这个刻意的举动,让我有了更多的猜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又是如何找到邢载的,我一直很疑惑,我的心中出现了很多猜测,甚至有了一个让人后怕的想法,直到后来,你想娶崔相之女,这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这是你留给自己失败之后的退路,你将脏水泼向东宫,通过深受落水案迫害的我,以此铲除你们对付了十几年还未倒下的东宫,一但我为你所引导,必然不会放过东宫,可你的自作聪明,反而暴露了你的野心与手段,如果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引我查案,你想娶瑾舟,是因为你心虚,你害怕事情被揭露,所以你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你看上的不是清河崔氏与荥阳郑氏的嫡女,而是,我与瑾舟的感情。”李忱一字一句的说道。   听到这儿,李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张氏嫁女,是你在背后策划。”李恬一直觉得李忱性格孤僻,且有着文人的傲骨,他看着李忱,随后瞥了一眼张贵妃,“你竟然真的会去求她。”   李忱与李恬的对话,让苏荷的心中惊起一丝波澜,无论李忱是什么样的情感,但张贵妃的爱意,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包括现在,从她的眼神里仍能看出一丝爱慕。   李忱没有否认,继续说道:“因为你要在上元夜除掉张氏一族,所以你让邢载向王瑞献计,户部郎中王瑞,因为权臣王珙的关系,极受户部尚书倚重,利用户部的职权,让你的大婚顺利延期,就是为了铲除张国忠时不受到牵连,而邢载就是太子仆刘邵。”   “的确,我是想娶瑾舟,但只是因为及笄宴上的一次偶遇,使我一见倾心,而非你所说的那样,但你竟谋同张氏毁掉了我的婚约,外朝亲王与内廷妃子私通,罪不容恕,如今你还在御前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又如何能证明那邢载就是刘邵。”李恬振振有词的反驳道。   “私通…”众人大惊,而皇帝早已拉下了脸色,但不是为张贵妃之事,而因旧案重提。   “的确,我没有见过刘邵,单单凭借一张毁容的脸,也不足以证明邢载就是刘邵,我也不确认,你就是那幕后之人,真正让我确定下来的,是一份多年前的旧报。”李忱从怀中拿出一份发黑且被老鼠啃食的书册,“邢载以棋攀上王瑞,却也因为自己这手棋而暴露。”   “下棋之人都应明白,没有人会起手天元,而这只不过是刘邵自诩棋艺高超,用来嘲讽对手的习惯,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利用手段而改变,但是习惯,却很难。”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九岁的孩童,竟会是这场落水案的策划者,我猜,你当时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李忱看着周王,没有挪开目光,说明那人并不在此,“那个人,身居高位,暗害东宫多年,企图彻底击垮东宫,于是伙同你策划了这场纵火案,因为仅凭一个户部郎中,还不足以造成如此大的混乱,更没有权力阻止禁苑的支援,而你,不愿做傀儡,所以你将他也一并列入了诛杀的名册当中,可你失去了政事堂,没有了兵部,等于失去了所有长安折冲府卫士的调动权。”   中书令李甫把控着整个朝堂,政事堂为他一人总揽,尚书省下辖六部皆听李甫调令。   “李甫!”这个名字从众人口中重重说出,“难道周王勾结了李甫吗。”   “怪不得,杜良娣案,卫氏一案,都是李甫所为,他曾多次上书废太子。”   当皇帝听到此言之后,心中五味杂陈,他瞪圆着一双老眼,满布血丝。   “当年,是因为刘邵的出逃,朝廷以刘邵畏罪潜逃,认定了太子恒残害手足的罪名,而刘邵的出逃,一定与当时为刑部尚书的李甫脱不开关系,时年李甫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正是大朝会,负责诸国进贡之人。”李忱继续说道。   当年也正因刘邵的出逃,让太子恒的罪名坐实,赐死于宗正寺中,这也使得原本不为人知的刘邵,一朝成名,甚至有商贾将他的家底挖出,刊印成册,以此牟利,只不过在案件结清后,此案成为了禁忌,刊印邸报的商贾全部获罪,邸报也都被焚毁殆尽。   “纵然如你所说,这一切的谋划者都是李甫,那你又有何证据与我有关,”李恬继续为自己辩解,“落水案发生时,我亦在船上,难道会有人蠢到拿自己的命来谋划吗?”   众人觉得有理,尤其是刚刚亲眼见到周王被叛军从城楼上丢下来的禁军将领,“十三大王,适才在宫城夹道中,监门卫中郎将魏温用十大王威胁圣人,后又将十大王从城楼上丢下,我们亲眼所见。”   李忱闭上双眼,周王的狠心程度,为了撇清嫌疑,不惜拿自己作为障目,“当日沉船前,太子恒邀三皇子忠王与皇十子同游,而忠王因食用贡果而腹痛,忠王少与我善,于是登船之人,便成了我以及我的胞妹。”   “贡果人人皆食用,此又能说明什么?”周王又问。   “是,贡果人人皆食,当日太液池诸皇子踏春,故非忠王一人而食,却只有忠王食之腹痛,只因一物,忠王喜蟹,”李忱看了一眼太子说道,“然宫中食蟹,多在秋冬之季,时值盛春,为何张德妃殿中会有呢,又为何偏选在游湖之前,唤忠王母子一同用膳,而膳食之中恰好出现了蟹,卢贤妃虽与张德妃交好,然膳食中出现的蟹,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众人将目光挪至太子身上,太子怏点了点头,虚弱的说道,“这是我告诉十三郎的。”   “《饮食正要》言柿梨不可与蟹同食,懂岐黄之术的张德妃又岂会不知道呢。”李忱继续说道,“而那日的贡梨,正是李甫所进献。”   “可笑。”周王挥袖,“即便李怏因食蟹梨而腹痛,那么他就一定会拒绝太子,从而将你推上船吗,你说这是精心策划,难道谁还能控制忠王的言行举止不成?”   “没有人可以控制忠王的言行,这也并非是必然之事,所以这只是一场没有损伤的赌局,”李忱回道,“而促使你们下注的,正是忠王与我之间的兄弟情分,我并不知道你们赌输之后会怎么样做,因为,你们赌赢了。”   “你说了这么多,口口声声说邢载与今夜兵乱与落水案都是李甫与我一同策划的,可有人证吗?”李恬质问道,“栽赃陷害亲王,可是重罪,我念你与我是手足,故而每每宴会之上都会同你闲聊,病坊之事也只是因为母亲卧病,我在赶赴圣人所设家宴之前,去了一趟慈恩寺祈福,将所见所闻说与你听了而已,而你,却因此将所有罪责嫁祸至我的头上,今夜长安城遭此祸乱,你却带着将郡折冲府的卫士入京,实在是居心叵测,我看,你才是兵乱的策划者。”   李恬之所以有如此底气,是因邢载受他蛊惑,被捕时自尽,而李甫也已死在了自己的家中,死无对证。   “病坊之事,我在折返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停下来去了寺庙,找到了那位大师,才发现,你的口述与大师之言大相径庭,于是我才有了后来的推测。”   “邢载自尽,李甫也被叛军杀死于府中。”李忱道,“所以你才如此猖狂,觉得自己可以开脱一切罪责,嫁祸东宫,但你忘了,参与这场兵乱的,还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饮食正要出自元代,这里我要解释一下,忠王爱吃蟹,所以膳食中有螃蟹的话,我想一般人都不会放着自己喜欢吃的菜不吃吧,那为什么他们可以推断出忠王一定会吃梨呢,因为梨在古代是珍品,从很早就对梨有记载,而且被称作果宗,唐代的梨可是要蒸着吃的(当然李怏吃的是新鲜梨)所以端上去的贡梨不会是一大盘,而是按桌分配好了的。唐代还是分食制,并不合桌,之前讲过哈。   至于李甫一行人为什么会从老三李怏下手呢,除了他跟十三皇子关系好之外,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不慧,好对付,所以就算事成被立为储君也容易除去(上位才知道李怏其实不简单,所以李甫搞了他很多次,但最终也没搞下位。)   老三推十三皇子就像李忱说的那样,不是必然的,概率性的问题,就像推理一样,但有个前提,是因为这样做即使失败了也无伤大雅,毕竟没下毒,东西也是老三自己吃的,所以才会尝试这种概率低的事。   话说回来,如果老三没有吃梨,或者没有腹痛,也没有推十三,他们也有另外的法子栽赃嫁祸,毕竟九岁的周王,谁也想不到他的心机这么深,不过幸运的是,他们中了大奖,不幸运的是,这样的幸运没有第二次。   本身是想嫁祸给太子恒,那为什么不把老三一起除掉,更快接进储君之位,因为老十上面还有很多兄弟,同时觉得老三是最构不成威胁,而且如果事发还能有个替罪羊,其他的皇子再慢慢解决。(事实也证明了,继太子恒之后,李甫又陷害了三个皇子,才有了后来的一夜连杀三子)   另外,太子恒还在的时候,老三李怏对于皇位是没有非分之想的,毕竟太子恒的威望,快要威胁到皇权了。   至于他当时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的呢,留给大家猜测。 第88章 长恨歌(四十二)   “永新娘子。”李忱大呵一声。   李忱突然的高吼, 使周王为之一惊,脚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吴王李恪押着许贺子走进大殿,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谁也没有想到, 今夜的动乱,就连教坊内的永新娘子, 许贺子也参与其中。   许贺子出身风尘,以艺妓之身选入教坊成为官妓, 又赐封永新娘子,风光无限。   许贺子双目通红的看着周王,“原来这一切, 都是你与李甫的计划, 你蒙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才是那个陷害太子殿下的杀人凶手。”   许贺子的话惊住了所有人, 谁也不曾想到,皇子中最不出彩,最不被人重视的周王, 竟与许贺子同谋, 为这一切冤假错案的幕后主使。   周王很是吃惊的看着李忱, 许贺子是自己隐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甚至不曾露面, “一派胡言!”周王强装镇定。   李忱坐在轮车上缓缓睁开眼, 她看着周王,“你应该想不到, 我是如何猜到许贺子的, 你可知去年元月, 我为何会在花萼相辉楼中演奏那曲《玉树后.庭花》”   李恬并不善乐, 故而与一些大臣们所想的一样,虽在盛世,却也不能忘记前人的亡国之恨。   “因为废太子恒,尤爱此曲。”李忱看向许贺子,“一个人,行为可以做出欺骗之事,但是心却不能。”   “这一点,我还要感谢令郎于去年上元夜在花萼楼中的推举。”李忱又看着陆善说道。   陆善当然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只能摸着脑袋憨厚一笑,“犬子不懂事,都是雍王大度,不与之计较。”   “是的。”许贺子将一块碎玉紧握于胸口,“我深爱着太子恒,他虽贵为储君,却从不轻贱于我们,天子将我们当做笼中鸟圈养起来,只有太子殿下,深知我们失去自由的苦楚,他是那样一个温柔仁善之人,却惨死在了冤狱中,他本可以做一个盛世明君,该死的人,是利欲熏心的你们。”   “幻术,是周王指使我与邢载所为,入宫之前,我就已经是长安名妓,我认识军中许多军官,他们仰慕我,这些年里,因为李甫的缘故,倾慕于我的人,都已升至军中要职,他们足够撼动,虚假繁荣之下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于是便有了今夜。”许贺子旋即跪伏于地,“许贺子不奢望免除死罪,但求严惩真凶,还太子恒清白。”   皇帝的愤怒因为许贺子的到来与她的这番话而到达了极点。   “胡说!”周王甩袖,“我根本不识得你,又何来与你勾结,我看分明是你勾结雍王,陷害寡人。”   “是吗?”李忱见他仍嘴硬,深呼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告诉你,李甫没有死,你猜,他会怎么说?”   当李恬听到这句话时,连瞳孔都瞪大了三分,“什么?”   “带进来。”   卫士将负伤的李甫拖进大殿,被堵住嘴的李甫,见到周王后,情绪异常的激动。   “你难道忘了,长安城内也有折冲府。”李忱提醒道。   然而李甫身负重伤,拖进殿中之时,沿途皆是血迹。   “快带下去救治。”陈元礼说道,“他定然还有同党,罪魁祸首不能就这样死去。”   周王向后退了几步,“臣也可以证明周王有造反之意。”这时,陆善突然从人群中站出来说道。   “你?”皇帝诧异的看着陆善。   只见陆善双膝跪地,朝张贵妃哭着委屈道:“请阿娘阿耶做主,去年秋,臣率军进攻契丹,大军已至牙帐,眼看即将取胜,奚骑却突然反叛,臣受困于师州,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给了臣一封信,可解师州之围,但条件是,让臣辅佐周王,成为储君。”   “臣当时被契丹与奚所困,即将城破,事态紧急,便假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在一封书信上按下手印,留做把柄,最后张守仁竟还拿右相李甫来压臣,如今想来,师州被围时,不可能有人潜入,所以他的人是提前安排在师州的,至于张守仁为何会提前知道兵败,臣到今日才想明白,原来奚骑的叛变,绝非偶然。”   当知晓一切计划的许贺子出现时,便已打破了这场僵局,而陆善的话,则让周王再也无法狡辩。   陆善之所以会在此时全盘托出,乃是知道周王已再无机会,而自己也可借此机会向皇帝表明忠心,摆脱嫌疑,还能将压在自己头顶的李甫彻底击垮。   皇帝怒火中烧的看着周王,不仅策划了今夜的兵乱,还与宰相以及边将勾结,这些行为,无一不是皇帝的逆鳞。   李恬环顾周围,忽然仰天大笑,他的双眼开始变得幽邃,“不愧是,太史局曾预言,有明君之相的皇十三子,连这样细微之事,都能通过推敲寻找到答案,只可惜,你现在成了残废,再也无缘那个位置。”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不惜让国家陷入动荡,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多少人要因你而家破人亡。”李忱骂道。   “你知道什么!”周王狂怒道,“你明白那种生来就不受重视,也没有人在意的感受吗,他利用完翁翁,巩固自己权力后,便开始疏远与冷落,而我,从小就不知道被捧在父亲怀中的感觉是什么。”周王看着李忱,“说真的,十三郎,我好生羡慕你啊。”   “这个盛世,是历代先皇用毕生血汗换来的,可是却因为皇帝的昏庸,盛世,在一点一点消亡,先是崔氏,后是张氏,太宗皇帝的心血,就快亡了。”周王张开臂膀,言语激烈,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只有我,我才是真心想要改变这一切,继承太宗的遗志。”他又看向太子,“而他,只是一个连妻女都无法保护的懦夫罢了。”   “你想效仿太宗皇帝,就凭你这种不在乎国家安危与百姓生死的人也配?”李忱讥讽道。   沉默了许久的皇帝突然呵斥一声,“够了!”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堪,当年之事,真相重现,而他的眼睛里,仍然感受不到对当年那件案子错审的任何忏悔。   包括对于今夜,若非是李忱提前安排的地方兵团及时赶到,让长安城的动乱平息,否则一切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皇帝眼里却只有疑心,以及对于李忱一个亲王可以说动军官,调动兵马的忌惮。   叛乱平息,几位站在远处观望的将领想要出来替李忱说话,却被一个人所阻拦,那个人穿着大唐最高等级的盔甲,浑身是血。   “陈…”   他沉声说了两个字,“天心。”就让一众人忍下了这口气。   李忱的猜测之所以在上元节这三天,乃是因上元夜的特殊,原本应该在深夜紧闭的城门,以及入夜后的宵禁,在这三夜都会解除。   李忱紧紧握着手中的玉笛,两行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明白,她并没有什么能力说动那些功勋卓著的统领将军听从自己的安排,今日的战乱能够平息,自己能够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都是母亲在庇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善报,只是这份报,用在了她的孩子身上。   但是沉浸于后宫享乐的皇帝,浑然不知这些安排,远离朝堂数载,恐怕如今,他连百官都认不齐了。   皇帝对于今夜的叛乱,自然是愤怒的,但同样,他对李忱私自带兵入城,重提旧案,也是忌惮与不悦的,天子制定的规矩不能更改,皇帝的威严也不容冒犯,即便当年做错了,可皇帝却依旧不想承认。   “将今夜罪首,全部羁押!”皇帝怒道,“交由三司推事,宗室诸人押往宗正寺听候发落。”   “陛下难道又想遮掩当年之事吗?”皇帝的做法让李忱十分寒心,“皇兄的死,东宫的冤魂。”   “够了!”皇帝朝李忱呵斥。   “陛下明知道是一桩冤案,却仍然在审判书上画下敕字,东宫上千冤魂…”   “朕说够了!”愤怒的皇帝开始咆哮,源于他内心深处的害怕。   “午夜梦回,陛下难道就不怕吗?”李忱也用高吼回应,甚至盖过了皇帝的声音与气势,李忱的话直击皇帝的内心,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心中的怨恨与愤怒,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但李忱竟敢对着皇帝怒吼,这已是让人震惊。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从混乱中捡回一条命的皇帝,低沉着声音说道,即便有所忌惮与不满,但他也从未想过要处置李忱。   李忱撑着身体从轮车上下来,无法站立的她,只能通过双手,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爬行,“你体会过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直立,被人当做废物一样嘲笑,甚至是刀架在脖子上都无法躲避,只能闭上眼睛等死的那种绝望吗?”   她身上还有适才被人追杀时留下来的伤,每一步都在撕扯着伤口,引发剧痛。   “你…”皇帝喘着气,双眼死死盯着向自己脚下靠拢的李忱。   大殿内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幕,李忱的每一步,都让人尤为的心疼,包括苏荷也为她揪着心,放在以往,她一定会冲上前去搀扶,但是今日苏荷忍住了。   张贵妃就站在皇帝身侧,她清楚的看到了李忱的每一个眼神,就像一个在深渊中苦苦挣扎垂死之人,眼中早已经黯淡无光。   李忱想要通过这样的方法告诉皇帝,那件案子,对于李忱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爬到父亲跟前,泪流满面的抬起头,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只想要,我的母亲。”   披头散发的皇帝颤抖着后退了两步,破烂的黄袍坠到了地上,上面是满是污渍与数不清的血迹。   自幼失去生母,寄人篱下,少年时期,终日都在惶恐之中度过,这样的人生,皇帝也曾经历过,一眨眼便是五十年,五十年后,这样的场景却在太平盛世中重现,年少时的抱负,他早已忘却,只剩下残留在梦境中的恐惧与仇恨。   李忱拽住皇帝的衣袍,双眼已涨红,哽咽着说道:“把我的母亲还给我,父亲。”   皇帝被李忱的眼神所吓,甚至不敢直面那张面孔,是心虚也是愧疚。   就是这样一幕,让刚刚还在长安城大街小巷中浴血奋战的大唐勇士纷纷落泪。   也是在这一刻,皇帝在所有人眼中已再无那个盛世明君的形象,为君不仁,为父不慈,君父二字,放在皇帝身上已是侮辱。   眼见无法阻止,也无法收场,恐慌的皇帝开始朝众人狂吼,“都给朕滚,滚出去。”   皇帝咆哮过后,大殿内变得十分安静,众人看了一眼李忱,纷纷退下,就连搀扶皇帝的冯力也被撵走。   张贵妃从殿内走出,从苏荷身旁走过时,她叹了一口气,“走吧,她不会有事的。”   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皇帝一把瘫坐在地上,他看着李忱,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眼怒火,“你难道,也想造反不成?”   李忱看着父亲,“造反?”苦苦颤笑,“难道陛下眼里,永远都只有权力吗。”   “你又知道什么呢。”皇帝反驳道,“你能有今天,全都是朕的苦心安排。”   “苦心安排?”李忱忽然大笑,她憎恨的看着皇帝,“因为你的自私,你无法忍受也无法接受自己最疼爱,最满意,苦心栽培多年的继承人夭折,所以才向世人谎称,溺亡的是我。”   “可您爱的,并不是我的兄长,而是一个文武双全,聪明伶俐,又肯听您的话的储君人选。”   “您为何要易储,那是因为东宫羽翼丰满,满朝文武皆向东宫,您害怕出现前朝一样的祸乱,害怕东宫夺权,所以您纵容了这件事的发生。”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孩子,“说够了没有?”   皇帝的态度依旧冷漠,冷漠到彻底击溃抱有一丝幻想的李忱,“哈…哈…哈哈哈…”李忱抬起脑袋大笑了起来,她怒目圆睁的看着皇帝,“天子怎么会有错呢,错的,是天真的我们。”   “来人。”恢复平静与理智的皇帝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向殿外沉声唤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忱并不确定上元夜会不会有人谋反,只是用已知的情报推测出的最坏打算,也是苏荷一句话惊醒了她,既然起了疑虑就放手去做,所以她冒着风险让京兆府附近的州郡提前做好准备(为什么恰好是在上元节这天,因为唐朝的宵禁制度,只有上元节是没有夜禁的,所以这几天的长安城危险系数会增加)   杀皇帝(杀皇帝比较难)与诛杀李张从而嫁祸太子,直接杀太子,那么嫌疑会很大,最好的是全都杀了(造反的兵力有限,不能一举成功,所以嫁祸比较保险)   刘邵与太子李怏的话前部分是重合了,说明李怏没有说谎。   周王为什么会觉得李忱不会找张贵妃,是因为他不知道李是女的,作为张贵妃的旧情人,张贵妃现在时皇帝的人了,都应该避而远之,这一点,吴王这个前夫就差不多连存在感都没有了。   如果李忱去找了张贵妃(按正常逻辑,李忱是男的,皇帝肯定发飙)所以大家还记得上次那个被赐死的妃嫔吗,十七皇子的生母,她撞见了,打了小报告,然后死了。(知情人眼里会觉得皇帝对李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而不知情人的眼里,如周王,就会觉得是那个妃嫔触了皇帝的逆鳞(如果不是诬陷,李忱应该会受到惩处,虽然是崔贵妃的儿子,但是绿帽子这种东西,皇帝能忍?)   许贺子是吴王的人,许贺子和那些武将之间其实还有个中间人,李十二娘(她们年岁差不多的,都是风尘出身,所以相识。) 第89章 长恨歌(四十三)   跃龙殿外, 各军将士正在清扫宫殿,将尸体搬运出去,寻找还存活的受伤人员送去救治。   今夜长安城中死伤无数, 许多民宅与酒楼以及公廨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焚毁, 兴庆宫外哭声一片。   一众军官与宦官焦急的等候在跃龙殿外,此时皇帝与雍王正在单独谈话。   “司言, 你可是又救了我一次。”高仙之拍着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的肩膀。   “将军说哪里的话,司言今日有此, 全靠将军提携。”李司言拱手感激道。   “与大食在恒罗斯一战,若没有你,恐怕我已经殒命, 没有想到战事刚停不久, 长安又出了此等大乱。”高仙之叹道。   经此一夜,李司言已看清长安局势, 遂将高仙之拉往一处,环顾四周无人后,小声说道:“我与将军一同入朝受封, 这京中禁军与卫士过惯了太平, 皆散漫不堪, 且圣人昏聩,听信馋臣与宦官, 大小战争皆派宦官为监军, 将军与我皆不是那等为权贵折腰之人,在今上一朝, 恐要吃亏。”   “今夜一过, 圣人应该会有所警醒。”高仙之说道。   “将军。”李司言拽着高仙之的手臂, “今夜叛军打着拥立太子的旗号起事, 虽此事并非太子所为,然圣人疑心已起。”李司言又道,“而今天下,能挽救如此局势的,唯有东宫。”   “你是想让我,力保太子?”高仙之道。   李司言点头,他朝远处站在跃龙殿外的长平王看了一眼,“适才我带人在长安城中与叛军厮杀,恰好看见长平王,收拢了一支逃散的卫士并劝降叛军,长平王聪慧有谋略,杀伐果断,有明主之相。”   “天子还在,莫要说这等话。”高仙之道。   “天子虽在,却再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天子。”李司言道,“将军难道没有看到天子适才的疑心吗。”   高仙之再度长叹,他握紧腰间的横刀,“天子于我有恩。”   “我知圣人对将军有恩,然圣人已年过甲子,难免会失去判断,听信谗言,将帅又最是容易遭受猜忌,司言是想提醒将军。”李司言说道。   苏荷站在殿外,但目光却一直停在殿内,逃了一夜的张贵妃,只觉得身心疲惫,她靠在圆柱上,看着脸色不太对劲的苏荷,“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苏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殿内,张贵妃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能与她并肩而行。”   苏荷侧过头,她从张贵妃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对死亡的恐惧,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经过一夜苦斗与奔袭,苏荷的体温越来越高,额头上已渗出了汗水,与血渍交融在了一起。   “大唐的女子,你我皆是苦命之人。”苏荷说道。   张贵妃却摇头,“你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施展你的才华,包括今夜,忱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苏荷再次侧头,与张贵妃对视了一眼,超越身体正常承受的温度,让她的眼前变得模糊。   张贵妃看出了苏荷的异常,“你怎么了?”她走上前,发现苏荷的额头滚烫,“你的身体为何如此燥热。”   一旁的冯力见状,连忙说道:“苏娘子应该是患了病温。”   而后她才反应过来,看着苏荷紧握刀柄的手,挑起眉头道:“染了温病还如此拼命,不要命了吗?”   “城中还有未出逃的太医吗?”张贵妃又问道。   “兵乱主要在兴庆宫与万年县,皇城内受到的波及比较小,太医署应该还有太医在。”长平王李淑扶着太子说道,“正好父亲也需要医治。”   太子与诸将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但因皇帝多疑的性格,谁也不敢提前离开兴庆宫。   “我带你先去找太医。”张贵妃道。   “我不能走。”苏荷摇头,甩开了张贵妃的手,她强撑着身体,继续看着殿内。   张贵妃有些不悦,眉头皱得很深,“你们俩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倔。”   文喜与上洛郡太守李守忠都在一旁侯着,“贵妃娘子,刚刚苏娘子与叛军在长安县西市以南的十字街发生了巷战,郎君她…”文喜越说越感到自责,“长安城中的叛军在四处追杀紫衣,郎君被四个叛军追赶,差点殒命。”   张贵妃往殿内瞧了一眼,此刻她心中才明白,李忱眼里的憎恨与对那件案子的执着。   她闭上眼睛,殿外春风依旧,梅花的香味夹杂着殿庭里的血腥。   “来人,来人!”殿内传出皇帝的呼声。   冯力转身入内,“圣人。”   苏荷也跟了进去,其余人皆凑近殿门张望,唯有张贵妃独自一人静立在高高的殿阶上,“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雍王平乱有功,今夜也累了,送回府中歇息,明日再论功行赏。”殿内皇帝吩咐道。   “喏。”   冯力并没有当即安排人马,因为听到呼唤的苏荷赶了进来,她走到李忱身侧,然而此时的李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万念俱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荷没有问原因,只是将她横抱起,而背转过去的皇帝对于苏荷的擅闯并没有吱声,就在她们离开时,皇帝张开了口,“的确,我最满意的继承人选,我有私心不假,可那也是你母亲临终前的遗言。”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李忱看着皇帝的背影。   换来的,却只有皇帝无声的沉默,一直替李忱忍气吞声苏荷的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喂!”   冯力听到苏荷叫喊,吓得连忙道:“放肆。”   皇帝这才转过身,冷盯着苏荷,“我说陛下,”苏荷继续道,“您也曾是皇子,也曾有过幼年丧母之痛,难道您真的不清楚雍王心中所想吗。”   皇帝沉默…   “今夜陛下可以对所有人都有疑心,但唯独不可以对她,请陛下记住,今夜兴庆宫带兵来救驾的,不是陆善也不是张国忠,是差点死在叛军刀下,也要冒险赶来救您的雍王。”   冯力眼里满是焦急与担忧,而苏荷眼里则全是怒火,对天子的不满,以及对一个父亲的斥责。   皇帝并没有动怒,只是挥了挥手,今夜就此过去。   苏荷将李忱扶回轮车上,而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七娘!”   ----------------------------------   ——皇城——   一辆马车向皇城快速驶去,长安城中一片狼藉,在战事平息后,禁军将残余的叛军全部收押,清理城中尸首,见叛军已被剿灭,躲藏在暗处的宗室以及朝臣便都陆陆续续出来了。   “吁。”文喜的马车被一群孩童挡住了去路,而护在那群孩童身前的,是一名浑身是血的绿袍官员。   他将身后那群在此次兵乱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紧紧护住,“没事了,没事了。”随后引导着他们走到一边。   这些孩子都是跟随父母出来看灯会的,其中一部分与父母亲族走丢,还有一部分则在这次动乱中彻底失去了亲人。   原本着急就医的文喜,这次却没有大喊大叫,“严公?”   殿中侍御史严真清并没有像那群胆怯的宗室与朝臣一样躲藏起来,而是在兵变时利用自己在文坛上的声望,组织了一些民兵积极平乱。   “小文?”严真清听出了文喜的声音。   而车内的李忱也听出了授业老师的声音,李忱并没有下车,而是抱着苏荷,于车内叉手行礼,“学生李忱,见过先生。”   严真清看着雍王急切的模样,于是将路让开,“十三大王先去办要事吧。”   “长安城的百姓,就拜托先生了。”李忱再次行礼道。   “驾!”   文喜架着马车离去,一阵寒风吹起了严真清的幞头系带,他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里面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禁发出了叹息声。   “叔父。”两个与严真清年岁相近的中年男子将手中带血的横刀收起,“叔父。”   严真清回头,发现是刚刚因混乱而冲散的两个宗侄,“泉明、季明,你们没事吧?”   两个青年摇头,“刚刚城中一片混乱,幸而我与季明有些身手,加上带出来的几个家奴,护得几家人平安,但也仅仅只有几家。”严季明低头失落道,“幸好父亲在范阳,这次没有跟随范阳节度使陆善入朝,否则见此场面,定会拿刀与贼人拼命。”   “本来,叛军士气正盛,眼看无法护住时,长安城中突然涌入两支骁骑卫士,叛军就这样被吓退了。”严泉明说道。   “折冲府?”严真清摸了摸胡须思索。   “是上洛郡,马蹄卷起的烟尘,淹没了整条长安大街,应该不下千人。”严季明说道。   “上洛郡只有两府卫士,此次叛乱是突然而至,且是为刺杀天子诛杀奸相而来,应该不是兵部与圣人调入京城的。”严真清分析道,随后他又看向皇城处,半眯着眼睛,“上洛太守李守忠,可是贵妃娘子的故人呐,为了一个恩情,甘愿冒诛九族之罪么。”   “贵妃娘子…崔贵妃吗,若是崔贵妃那便不足为奇。”严季明说道,“范阳军中亦有旧将曾受娘子之恩,当年崔氏冤案,更有赴死者,只可惜娘子消香玉陨,这盛世,便也一同去了。”   “不过,崔贵妃已仙逝多年,那故人,又是谁请来的?”严泉明疑惑道。   严真清知道是谁,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将这些伤民与孩子安顿好吧。”   “喏。”   “过了这个上元夜,阿兄就已是一个甲子的高龄,操劳半生,也应该好好颐养天年了,回去之后,你们好好劝劝他。”严真清朝两位侄儿提醒道。   二人点头,明白其意,严真清族兄严高清任范阳节度使判官,为范阳节度使陆善属官,受到陆善器重,严真清之意,是在提醒兄弟二人。   “阿爷说过既是属官,也是大唐的臣子,无论身处何处,都无法改变一个臣子的忠心。”   作者有话说:   严真清原型是颜真卿~   皇帝对李忱还是比较特殊的,因为崔贵妃死在了最好的年华中,也是皇帝最喜欢最依赖的时候。   纯属虚构,请勿考据。 第90章 长恨歌(四十四)   ——太医署——   太常寺下的太医署不仅是医疗场所, 更是医学教育之地,兵乱时,太医署内仍有上百名师生不曾离去。   “冷!”李忱抱着正在发热的苏荷, 却在怀中听见了她的声音。   高热畏寒, 李忱便将她搂紧,用衣物包裹住。   “太医令在何处?”进入太医署, 李忱朝里面的师生喊道。   太医署中一些医生遂往内通报,没过多久一个绿袍官员带着几名青袍走出, “太医署令刘天齐,见过雍王。”   见是药王,李忱的心情一下激动了起来, “刘太医。”   刘天齐见苏荷面色, 赶忙吩咐一众弟子,“快将人抬进去。”   屋内, 苏荷躺在一张榻上,刘天齐静心把脉,“娘子寒气浸体, 高热不退, 无汗, 恶寒怕冷,是风寒表证, 当用辛凉发汗之药, 谓《黄帝内经》曰:体若燔炭,汗也而散。”   “取我针袋来。”刘天齐朝太医丞吩咐道。   “喏。”   “要紧吗?”李忱问道。   刘天齐抬头, “大病将养亦能痊愈, 小病不治也能要人性命, 雍王送过来时, 娘子肢体已开始生硬。”随后刘天齐在苏荷额前扎下数针,以缓解苏荷的头痛。   “风寒表证会使人头痛,四肢发酸无力,若在此时强行运力,身体会遭反噬的。”刘天齐说道,“幸而苏娘子体魄强健,若换做一般人,恐早已无法支撑。”   --------------------------------   ——长安县——   将李忱与苏荷送往太医署后,文喜骑着快马赶往长安县,长安县以南只有几起巷战,规模最大的,便是之前追杀李忱的那批叛军,如今只有少量金吾卫与长安县衙役在清理街道,战斗没有波及坊内,只有几家靠近西市的富户遭到了抢劫,其中有一家最为惨烈,包括家奴在内的十几口人皆被杀害。   文喜按照李忱的交代在永平坊附近寻找,大声呼喊:“青袖!”   “青袖。”   躲在坊内的青袖,隐约听到了呼唤声,她从角落里扶着身子慢慢站起,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我在这儿。”   坊内声音嘈杂,有灭火的声音与交谈议论,以及各种哭声。   这些声音盖过了青袖的回应,她小心翼翼的向坊外探去,战乱已经平息了,街道上的尸体也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埋在黄土里的血迹。   “我在这儿。”   文喜驾马进入坊内,他跳下马,见青袖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道:“你没事就好。”   “娘子呢?”青袖问道。   “郎君将她送去太医署了。”文喜回道,“你怎么了?”   发现青袖不太对劲,文喜靠近前关心道,青袖则是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抗拒,“别过来。”   那些叛军虽未得逞,却仍然在青袖心中留下了阴影,野兽的本性,在没有律法与规章制度的约束下彻底暴露。   “你…”文喜愣住。   “我没事。”青袖回道,“娘子和李郎君没事就好。”   文喜没有继续向前,他跟随李忱多年,若非急切也不会做出一些无礼之事,“子时已过,还未来得及与你道一声,”文喜叉手,“上元安康。”   青袖为之一愣,并非所有的人本性都是丑恶的,她端起手,作万福礼,“上元安康。”   --------------------------------   太医署内,经过刘天齐的用药发汗之后,苏荷身上的寒热渐渐散去,过后,刘天齐又开了一张方子,并细细叮嘱李忱注意事项。   李忱答谢完刘天齐,便将苏荷带回了雍王府。   靖安坊没有宰相与高官居住,也无朝廷要构,只有乐府,以及一座王府与公主宅,故而没有受到兵乱的纷扰。   动乱结束后,长史便安排家奴出坊寻找,将李忱迎回了府。   府内宫人、宦官,家奴以及侍婢皆紧张的等候在庭院,整个王府上百人,皆依靠主君生存,城中兵乱,他们自然担忧李忱的生死。   “阿郎回来了。”一道声音传入,众人欣喜万分。   长史将李忱推入府中,众人纷纷俯首,“大王。”   “思柔。”李忱中众人中间走过,张口唤道。   “十一娘,大王叫你呢。”几个跪伏着低头的侍婢提醒道。   思柔的目光,正看着蜷缩在李忱怀里的苏荷身上,经人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于是从地上爬起,走到李忱身侧,叉手道:“郎君。”   “拿两身干净的衣裳,送到我院里来。”李忱道。   “喏。”   李忱将苏荷带到了北院,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整个王府,李忱的居所只有两处,一个是书斋里的书房,另外一个,便是真正歇息的寝院,大多时候,李忱都是居住在书房里,除了便于照看园子里的花木,还有就是待客。   而寝院在王府最深处,不允许任何男子踏入,就连文喜也不曾来过。   咚咚!——   “郎君,您要的衣裳。”思柔站在门外轻声说道,“还有热水。”   李忱推着轮车将房门打开,“好。”   “郎君…”思柔将热水端进屋内,看着李忱胳膊上的伤,“您受伤了。”   李忱摇头,拿起衣服说道:“无碍,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喏。”   一阵风卷入屋内,烛火摇曳,思柔出去后顺手将房门合上,李忱锁紧门窗,推着轮车进入内房,她将带血的紫袍与金带脱下。   紫袍已无用,金带虽无损,然黑鞓与带銙皆沾染了血腥,即使是现在,回想到刚刚的画面,仍然心有余悸,她将其取下,弃至一旁。   李忱来到榻前,苏荷的两道刀上分别在右臂与左腿上,若有盔甲在身,这两道伤口是可以避免的。   她将苏荷的上衣解开,嘴里念道:“我不是有意要冒犯。”   苏荷的衣裳上有大量血迹,加上刚刚暴汗退热,血迹便层层渗透,一直到最里面的。   李忱只得将她的衣裳全部解下,赤.身.裸.体下,苏荷的身上有一道旧伤。   李忱旋即想到九原太守苏仪所在的地方,为边塞之地,边境常年战争,苏荷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李忱能够猜到以苏荷的性子,既然能够穿着男装上阵击鞠,必然也会潜入军中上阵杀敌。   她将干净的白布放进热水中,随后取出拧干,暴汗之后,身体会变得异常粘稠与不舒服,李忱小心翼翼的擦拭着。   习武之人的肌肤十分紧致,身上没有一丝多余,忙完之后,李忱替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此时距离天亮只剩半个时辰了。   皇帝已经回到大明宫中,所有叛军与罪犯都被已被押入大狱等候审判,而两位私自带兵入城的太守与折冲都尉也都被暂留扣押于刑部,长安城的大火已灭,但是今夜的哭声却仍然不止。   由于场面混乱,叛军没有击杀成功,但是却祸害了李氏与王氏的亲族,张国忠以市井无赖出身,极善躲藏,待事情平息后,方才带着张氏姊妹从东市一家米铺的地窖里爬出来。   ——大明宫——   ——轱辘轱辘——   马车内,张国忠将齐整干净的衣冠涂抹上血泥,又将幞头拉扯歪斜。   “张公,今夜入城平乱的,果然是那支地团。”   “地团提前集结,定是有大动作。”张国忠继续涂抹着,还用匕首在衣衫上划开几道口子,“看来他们是知道昨夜会生叛乱,还好老夫提前做好了准备,不然真要死在乱刀之下了。”   “张公洞察秋毫,小人佩服。”   今夜宫中增派了防守,并仔细检查了各军,禁苑中未收到天子指令,按兵不动的禁军并未受到处置,反而是救驾有功的折冲府,被全部扣押在了长安。   张国忠来到大明宫内向皇帝哭诉自己的惨状,“臣与三位姊姊在城楼下观赏灯会,原本好好的,谁知那些叛军竟直冲我们而来,扬言着要诛杀臣等,宫城底下,毫无护卫,臣差点就惨死在了刀下,将花萼楼的盛宴改在兴庆门,是王珙的主意,一定是王珙想杀臣。”   御史大夫王珙与户部郎中王瑞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不管是否与他有关,但此事乃王瑞谋划,王珙作为他的兄长也难逃干系。   皇帝扶起张国忠,“国忠,勿要惊慌,朕会还你,以及还长安百姓一个公道的,上元夜的叛军,一个都逃不了。”   张国忠似乎听明白了,此事还真与一同被刺杀的王珙有关,于是添油加醋道:“那王珙一定是害怕臣会取代他,所以才狼子野心。”   “等事情结束,王珙的位子,就是国忠你的了。”皇帝道。   张国忠喜出望外,连连叩首,“此次兵乱,幸而圣人龙体无恙,圣人安康,乃天下百姓之福。”   皇帝摸着张国忠的头,“可惜,有人却想要朕的命。”   张国忠抬头,他试探着说道:“圣人,臣在被追杀时,隐隐约约听见了叛军的口号,似乎是想…拥立太子。”   听到此,皇帝神色骤变,他知道是叛军栽赃东宫的手段,却仍然没有打消心中的疑虑。   张国忠猜其心思,便说道:“太子殿下孝悌忠信,深受百官爱戴,又岂会做出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呢,一定是贼人别有用心,想要离间圣人与东宫。”   “臣在长安城内躲避追杀时,还看见了地团,心中大喜,原来是圣人英明远见,提前知道了乱臣贼子谋逆之心,故派地方折冲府地团蛰伏于长安附近,以此将朝中乱党一网打尽。”张国忠又称赞道,“天子圣明。”   听到张国忠的话,皇帝的白眉越陷越深,一来是对东宫的疑心,二是对地方折冲府的无召而入。   “国忠,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去做。”皇帝道。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91章 长恨歌(四十五)   ——崇仁坊——   长安城最繁华的崇仁坊, 也是靠近兴庆宫的一座里坊,叛军攻入坊内四处寻找高官,使得崇仁坊变成一片狼藉, 大火也蔓延到了崔宅。   但因崔裕乃功臣之后, 为人正直,以及作为先崔贵妃的同胞的兄弟, 即便崔裕身为宰相,叛军也没有进入崔宅对崔氏族人下手。   今夜叛军所杀, 多为李甫与张国忠党羽,而放过了功勋后人,但也有不少因慌乱逃窜于长安城街巷中被误杀的。   府内的火很快就被浇灭, 战乱平息后, 崔裕拖着疲倦的身体赶回家中,看到妻女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瑾舟一直在长安生活, 一直以来,长安都是富足与繁荣之像,对于今夜的动乱, 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崔宅周围的大火, 刀兵碰撞的厮杀, 孩童的哭叫,与惨绝人寰的求救声。   崔瑾舟抱着一只白足黑猫, 她看着受伤的父亲, “今夜不是上元节吗,为什么…”   “正因为是上元节, 金吾禁驰, 叛军才有机可乘。”崔裕回道。   “崔六说外面的叛军在四处追杀紫衣。”崔瑾舟道, “阿爷的伤…”   “一点小伤。”崔裕道, 他叹了一口气,若非自己认识叛军中的军官,自己恐怕也会命丧今夜,“他们杀紫衣是除奸,但是低层的军士难以辨认要杀之人的容貌,便下了宁可错杀的命令。”   “那兄长呢?”崔瑾舟瞪大双眼紧张问道。   “今夜的叛乱,你兄长早有察觉,也做了应对的准备。”崔裕回道,“只是…”   “只是什么?”崔瑾舟看着父亲。   崔裕挑眉,“亲王能够调动州郡太都督前来救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阿爷是说,兄长调了州郡兵马救援长安吗?”崔瑾舟问道。   崔裕点头,“禁苑没有动静,说明圣人并不知情,更不可能让兵部调取远在地方的折冲府卫士,私自调兵,可是重罪。”   说罢,崔裕便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与妻子叮嘱了几句后便赶往了大明宫。   -------------------------------   翌日   长安城中人员失踪与死亡的名册统计出了大概,十六日,几乎整个长安,都沉浸在了死寂中,尸体抬走后的黄土上,留下了一滩滩风干的乌黑血迹。   士兵们清理着地上的狼藉,连上天都感受到了臣民的悲伤而下起了雨。   雍王府内,苏荷从沉睡中醒来,萦绕在鼻间的,是一股清淡的檀香味,与李忱身上的很是相似。   苏荷从榻上爬起,环顾了一下四周,“娘子醒了?”   思柔端来一盆热水,“这是哪儿?”苏荷侧头问道。   “这是雍王的房间。”思柔回道。   “她人呢?”苏荷又问道。   “郎君一早就入宫去了。”思柔回道,她将拧干的热巾递给苏荷,“早膳已经备好了,是郎君特意叮嘱的。”   “多谢。”苏荷接过,“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思柔,她们都唤我十一娘。”思柔回道。   “思柔。”苏荷微微睁眼,“是个好名字。”   “春日悠悠,春风载条,春酒思柔,这是郎君取的名字,奴出身掖庭,自记事起就在那儿了,所以没有名字。”思柔回道。   “这倒是像她的作风。”苏荷说道。   “郎君对于苏娘子的在乎程度,奴还从未见过郎君将谁带进这间内院来过。”思柔一边忙活一边说道,“就是瑾舟娘子,也多止步于书房,也从未在府中留宿过。”   “从去年开始,郎君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又盯着苏荷继续道,“杨郎君说昨夜暴.乱,是娘子救了郎君,奴原先觉得娘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宦女子,甚至容貌与家世都比不上瑾舟娘子,为何会得郎君如此在乎,连杨郎君说话时,眼里都充满了敬佩,奴就在想,这些世人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都是禁锢,瑾舟娘子的不凡,就在这禁锢之内,而能让郎君在意的,是禁锢之外的东西,郎君他与长安城内的所有宗室以及世家子弟都不同。”   苏荷听着思柔的话,闭上双眼浅笑道:“李忱还真是…”   “连院里的丫头都那么不同寻常。”   -----------------------------------   自右相李甫、御史大夫王珙入狱后,大权就落在了宠臣张国忠手中,长安兵乱后的所有事以及对于逆党的处理,皇帝也全权交给了张国忠。   至于李甫与王珙案,因是宰相与御史,便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进行三司推事,并让左相程希烈与崔裕陪审,参与逆党清算,而周王身份特殊,则交由宗正寺。   ——大明宫·承欢殿——   “启禀圣人,雍王求见。”冯力走到皇帝榻前。   经此一役,皇帝再难入眠,他躺在榻上,明白雍王是为何而来,于是挥手,“不见。”   冯力从殿内退出,叉手道:“雍王,您回去吧,这段时间大家不会见任何人的。”   李忱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如今长安城中形势紧张,太子被软禁于东宫,张国忠在大肆抓捕李甫党羽,并借此便利排除异己,今日的长安城,恐慌更甚昨夜。   一旦李忱转身离去,那么两位都督与四名折冲都尉必死无疑。   “冯翁,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见圣人。”说罢,李忱推着车走下殿庭。   只见她从轮车上爬下,挪动身躯跪在殿阶下求见,“雍王李忱,求见圣人!”此时的天空还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很快就打湿了她的公服。   冯力见之,吓了一跳,“十三大王,您这又是何苦呢。”于是转身回到殿内向皇帝转奏。   “大家,雍王跪在殿阶下,外面还下着大雨呢。”冯力担忧道,“雍王一向身子骨弱,怎经得起这寒雨。”   皇帝却不以为意的坐在胡椅上烤着暖和的炭火,对殿外的请求不作理会,“由她去吧。”   初春时节,冬天的寒气并未消散,雨水就像是冰刀一样寒冷刺骨。   半个时辰后,皇帝已经躺在胡椅上睡着,而李忱依旧跪在殿外,脸色苍白,冻得发抖。   滴答滴答,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李忱,好像感受到雨停了,张贵妃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了她的身侧,并低头骂道:“疯了吗?”   李忱没有回话,张贵妃有些生气,“你要是死了,还拿什么去救别人。”说罢,她将李忱拽起,也不管李忱是否愿意,强行将人带到殿阶之上,随后一把拽进了大殿之中。   全身无力,加上双腿没有知觉的李忱只能任由张贵妃摆布。   平时犟脾气与一直注重分寸的人,今日却没有一丝反抗之举,张贵妃于是朝身侧的宫人吩咐:“去叫替雍王视诊的陈医正来此等候。”   “喏。”   张贵妃生气的将李忱拽进大殿后,便随手一扔,任由她倒在地上也不去搀扶。   这一举动将皇帝吓了一跳,他从榻上惊醒,看着浑身湿透的李忱,脸色惨白,就连身体也在颤抖。   “陛下打算让雍王死在殿外吗?”张贵妃生气的质问道,“妾可不管陛下与自己儿子之间的恩怨,雍王想要寻死,大可去其他地方,承欢殿可不想沾这个晦气。”   吓糊涂了的皇帝,看到榻前的炭火才想起正月春寒,于是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忱从地上艰难的爬起,她跪在皇帝跟前,“求圣人开恩,赦免李守忠与范元辅。”   “若是没有他们,圣人何以能见到今日的…长安雨。”   皇帝沉默着不做声,他很是清楚昨夜的情况,但作为帝王,他心中的疑心早已胜过了感激,“功是功,过是过,朕已经格外开恩,赦免了他们的家眷。”   “是臣让他们来的,如果要杀,圣人也应该先杀臣才是。”李忱又道。   “掌握兵权的,是他们。”皇帝说道。   “圣人非杀不可吗?”李忱抬头,睁着满布血丝的眼睛。   皇帝没有回话,但眼中的态度很是明确,李忱拔出发髻上的金簪,而后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张贵妃内心一阵惊慌,她扭头看向皇帝,皇帝则是拉沉着一张老脸,“你在威胁朕?”   “如果圣人执意要杀,臣绝不苟活。”李忱道。“范李一死,天下臣民将会彻底寒心,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敢用性命来效忠大唐的勇士了。”   皇帝冷盯着李忱,他从榻上起身,“朕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圣人也会记得臣是什么样的人吗?”李忱问道,“可是圣人记忆中的我,早已在多年前就死了。”   皇帝被李忱的话哽住,他踩着地上的木板来到李忱身前。   “为了两个外臣,值得你这样做吗?”皇帝低头问道,几十年过去,对于妻子儿女,他从不曾心慈,而今,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成为了最后的一丝悲悯。   “也许圣人觉得他们只是两个外臣,可在臣眼里,他们是愿意拿性命来报恩,明知是不可赦免的死罪,却依然选择冒险来救臣,来救圣人与大唐社稷的忠臣良将。”李忱回道。   皇帝负手,“这一点,你跟你的母亲,还真是像。”   “冯力。”皇帝唤道。   “大家。”   “传朕旨意,李守忠与范元辅救驾有功,免其死罪,革去都督一职,扶风、千阳、上洛、商洛四府折冲都尉各降为校尉,从今往后,诸郡不再设都督,太守府与折冲府军政互不干涉。”皇帝道。   “遵旨。”冯力叉手。   李忱听后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金簪,假装赦免这样的把戏,是皇帝惯用的手段。   “朕不会杀他们。”皇帝说道,“朕既然能向你母亲保证并且做到,就绝不会失言于你。”   听到皇帝这番话,李忱这才放下心来,支撑身体的念力消散后,眼前越发模糊,金簪从她垂下的手中滑落,整个人应声倒地。   皇帝略微挑眉,“来人,快宣陈医正,送雍王回府。”   “启禀圣人,陈医正已在殿外。”宦官入内奏道。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长恨歌(四十六)   皇帝看了一眼张贵妃, 张贵妃便不慌不忙的解释道:“诸皇子中,三郎最在意的是谁,难道还能瞒得过妾吗, 虽嘴上说着无关紧要, 可若雍王真跪出个好歹来,最伤心的, 恐怕也是三郎。”   以为张氏善解人意的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朕有那么多儿子, 却没有一个是懂朕的,朕养了他们几十年,还不如爱妃贴心体己。”   困意袭来, 一夜未睡的皇帝, 摆了摆手,“朕倦了, 得去好好歇歇。”   “冯力。”皇帝边走边道。   “大家。”   “将雍王送回靖安坊。”   “喏。”   张贵妃将皇帝送走,随后折返殿内亲自将李忱从地上扶起,“忱郎。”   因雨水渗透, 使得李忱的身体无比寒冷, 张贵妃从腰间取出一块丝帕替李忱将头上的雨水擦干, “快,取一件大氅来。”张贵妃吩咐道。   冯力将轮车推入殿, “娘子。”   张贵妃便将李忱扶至轮车上, 盖上大氅,“快快送雍王回府, 莫要在路上耽搁。”   “喏。”   大明宫外   轱辘轱辘——长安城街道上夯实的黄土被雨水打湿, 道路变得泥泞, 有些地方还渗透着未曾清理干净的血水。   皇帝命冯力将雍王与医正一同送回了雍王府, 在马车上,医正先替雍王处理了胳膊上被雨淋湿的伤口,随后将御寒的大氅盖在了李忱身上。   体温逐渐回暖的李忱从昏迷中苏醒,“陈太医。”   “雍王。”陈医正行礼,作为医者他十分担忧的说道:“您身体里本就寒气堆积,怎可跪在初春的寒雨中,若是淋坏了身体,加重病情,对您而言,足可致命。”   李忱看着身上的大氅,“李忱死不足惜,能用我的命换几位忠勇将士的性命,也值得了。”   “吁。”马车渐渐停缓。   “雍王回府了。”   长史看见浑身是水的雍王后,挑起白眉焦急道:“大王被雨淋湿了,怎么不更换公服。”   文喜耸肩,陈医正旋即将药方给了长史,“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外出,以免受凉。”   “好。”   苏荷听着外面的声响来到前院,刚出拱门便看见浑身湿透的李忱,除了文喜之外,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医官。   二人相顾无言,苏荷也没有过问任何,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带着李忱进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屋内炭火让李忱的身体渐渐回暖,他躺在榻上,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些气血。   李忱看着自己尚在病中却还要为她忙前忙后的苏荷,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伸手抓住了苏荷的衣袖。   苏荷回头,“嗯?”   “昨夜…”李忱开口。   “我明白。”苏荷说道,“你我之间,现在还需要言谢么?”   李忱松开手,苏荷也将手中的热巾放下,顺着床榻坐下。   “我看见了你身上的伤。”李忱说道。   “你是说腹前?”苏荷下意识摸了摸上腹,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天圣五年,国朝发兵突厥,父亲为先锋,与回纥联盟,一同攻打突厥汗国,此后,突厥被灭,回纥汗国正式建立于漠北。”苏荷回道,“那时,我瞒着父兄,偷偷跟上了战场,后来还被父亲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李忱盯着苏荷,眼里充满了惊讶,“天圣五年,七娘不过豆蔻年华,就有勇气上阵杀敌…”   “勇气并非天生,但若身处战场,死亡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比昨夜更混乱的场面我也见过。”苏荷解释道,“突厥未灭时,经常南下,尤其是在冬天,草原上没有粮食,他们便抢掠大唐边境的百姓,父亲一直戍守在边镇,最后也在九原郡安了家,所以我与几位兄长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连睡觉,都是兵刃不离身。”   “丰州乃漠北边境要略之地,可控河遏贼,苏将军镇守多年而不失,又助回纥立国,足以见其能。”李忱说道。   “周王的案子结了,长安的动乱也得以平息,但从圣人的处决上来看,大唐还潜伏着更大的危机。”苏荷说道。   “张国忠和陆善吗。”李忱按着额头,“眼下尚需自保,便更加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   “我虽不懂政治,却也知道驭下的制衡,在长安这么久,也逐渐看清了形势,张国忠此人无大智与谋,压不住陆善的。”苏荷说道。   “天下兵马,若得其三,天子又是如此,那帝王之位,谁敢说陆善不曾动过心思呢。”苏荷又道,“非大乱之时,一人统御如此多兵马,这等同于给了半壁江山。”   李忱躺在榻上久久不语,“王朝的命运总是逃不过盛极而衰,这次轮到李家了。”   苏荷看着忧心忡忡的李忱,便又坐得靠近了一些,“不管命运的走向是什么,未来发生什么,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咚咚!——   “郎君。”思柔站在门口,“李十二娘子在府外求见。”   “领她进来吧,我现在不便下榻。”李忱对外吩咐道。   “喏。”   “李十二娘?”苏荷疑惑。   “她是为许贺子而来的。”李忱道。   “难道她和许贺子都与太子恒有旧?”苏荷楞看着李忱。   李忱点头,“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都是从教坊出去的,太子恒从幸华清宫,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汤池,而是梨园,在艺术上的天赋,诸皇子中,太子恒才是第一。”   “你的这位长兄李恒,当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苏荷说道,“能有如此多红颜知己,不顾性命为之复仇,这一点,倒与你有些相似。”   李忱抬手,忽然哽塞住,她闭上眼,叹息了一声,“太子恒仁善,不会愿意见到这样一幕的。”   “正是他的仁善与寡断,才会有这样一幕发生。”苏荷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为人君,又怎可只有仁善呢。”   “你的那位吴王兄虽对你不错,但优柔的性子,也是难成大事者。”苏荷又道,“成年的皇子中,我看,只有十三郎最适合为君。”   李忱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双腿,眼中满是忧心,“权力是天子的逆鳞,但凡我从前有所表露,今日我都无法救下李太守,国本已固,东宫才是天下所望。”   咚咚!   房门再次敲响,“进来。”   听到答复后,思柔推门将李十二娘带进屋内。   “郎君,苏娘子。”思柔行礼后退出。   李十二娘在李忱的屋内看见苏荷,颇为惊讶,她踏入内室,看见了榻上的李忱,整个人披头散发靠在床头上,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一次,李十二娘收起了眼里的轻浮,雍王为两位太守雨中求情的事,在她出宫后就已传开。   这一举措,使得这位因落水案而淡退隐匿的皇子,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臣民们为这位曾称为神童,作为储君培养的皇子,感到的,更多是惋惜。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李忱说道。   李十二娘于李忱榻前跪下,“雍王既然能够舍命救两位太守,就一定有办法救下许贺子。”   “李太守和王太守是因我而获罪,所以我有必须要救他们的理由。”李忱说道,“如不是他们,李唐的江山社稷,从此危矣。”   “就算我有办法,但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救许贺子呢?”李忱侧头问道,“虽是从犯,但祸乱长安,这是不争的事实。”   “昨夜之乱,我们是脱不开关系,然造成如此的真正起因,雍王心里应该明白。”李十二娘说道,“事有因果,不会凭空而生,且叛军并没有滥杀无辜,死在混乱中的百姓,乃是周王与邢载养的死士所为,我们要杀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你要杀皇帝。”李忱看着李十二娘说道。   “他是所有祸端的起因,中原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他却仍然只顾自己享乐,难道他不该杀吗?”李十二娘问道,“真相出来了,他身为皇帝却不肯承认,这是一个父亲,能做出来的事吗?”   李忱没有否认皇帝的昏庸之举,“刺杀皇帝,绝非是上策,你们都没有考虑在这之后,中原王朝将要面临的局面。”   “我们失败了,您却没有将我一同供出,也没有供出吴王,足以证明,您心中所想。”李十二娘又道,“雍王心中所存善念,与当时的太子恒一样。”   李忱长吸了一口气,“你们与周王不一样,我并非是是非不分之人,论善恶,我们当中,谁又是善,谁又是恶呢,我亦非大善,在这场暴·乱中,也存有私心。”   “心存慈悲,即是善念。”李十二娘说道,“其实,最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雍王您。”   “这是兄长的话,还是你自己的?”李忱问道。   李十二娘低下头,只回了四个字,“事实证明。”   李忱挥了挥手,“永新娘子会与这盛世一同,消失于人间。”   “谢雍王。”   李十二娘走后,李忱离榻来到窗边,她坐在轮车上,抬头看天,乌云压城,院中风雨如晦,“这场大雨能将长安城内的血渍冲刷干净,却洗不净不堪的浑浊。”   苏荷将一件裘衣披在她的身上,安静的站在身旁陪伴。   李忱看着自己身上的裘衣,窗外雨声沥沥,寺院敲响的钟声依旧洪亮,“七娘。”   “嗯?”苏荷睁着眼睛回应。   “你能,再抱抱我吗。”李忱忽然说道。   苏荷为之一愣,随后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她虽说着这样的话,但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拒绝,她将李忱搂入怀中,紧紧相拥了许久,“原来十三郎也有孩子的一面。”   “曾经,我讨厌自己的身份,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李忱说道,“但如今,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至少它能够改变一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救人,比如昨夜,又比如,”李忱抬头,“你。”   ------------------------------------   天圣十一年,上元案过后,左相程希烈呈右相李甫各项罪证,皇帝遂命宰相程希烈、崔裕、御史中丞张国忠共同审理与清算逆党。   周王引兵作乱,囚宗正寺,褫夺亲王爵,废为庶人,凡修纂牒、谱、图、籍,皆除其名,周庶人生母张氏,赐死狱中,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以谋逆罪伏诛。   中书令李甫、御史大夫王珙皆以周庶人同谋罪入狱,由三司推事,皇帝钦定罪名。   上洛太守李守忠、扶风太守范元辅,因救驾之功,故免擅离职守之罪,除都督一职,不再涉治郡军务,四府折冲都尉降为兵团校尉。   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右羽林军大将军高仙之、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左金吾卫将军马麟、东平郡王陆善等将领救驾有功,皆有封赏。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长恨歌(四十七)   天圣十一年春   ——宗正寺——   宫中车马停于宗正寺前, 宗正卿、金紫光禄大夫、濮阳郡王李澈得知后,竟亲自走出公廨迎接,“冯翁。”   “濮阳王。”冯力回礼。   濮阳王知其来意, 遂亲自领路, “周王就关押在宗室院的静室。”   “有劳。”冯力道。   濮阳王领着冯力来到关押宗室子弟的庭院,四面高墙皆有重兵把守, 刚靠近时能听见官差与士卒的低声议论,唯不见院中哀嚎, 不免让人生疑。   “近日,周庶人李恬,可有什么动静?”冯力问道。   濮阳王摇头, 他很是奇怪的回答道:“自李恬关押进宗正寺就闭而不语, 没有哭闹也没有大喊大叫。”   冯力叹了一口气,带着左右宦官踏入院中, 而濮阳王等人便留在门口看守并未进入。   左右推开房门,冯力带着圣意走入,只见李恬安静的坐在榻上, 人来了也不睁眼与吱声。   冯力侍奉皇帝多年, 可以说, 皇帝诸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每有如此场景, 他都要痛心不已,犹如看着自己的子嗣死去一般。   “十大王。”虽被褫夺爵位, 但冯力依旧恭敬唤道。   李恬睁开眼, 起身相迎, 叉手道:“冯翁。”   “李恬已经不是亲王了。”李恬说道。   “大家赐您周王爵号, 便是有心培养,您为何要如此做呢。”冯力问道。   “再显贵的封号终究不是太子。”李恬回道,“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局势,阿翁应该比我更清楚。”   “李甫与王珙相继入狱,如今大权都落在了张国忠与陆善手中。”冯力说道。   “阿翁是唯一一个圣人信任,且真正为圣人着想的人了。”李恬看着冯力说道,“李恬今日便要死去,再也无法为祖宗效力,望阿翁能够劝谏圣人,李唐的江山,不能交给乱臣贼子。”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冯力说道,“苦心维持的平衡,即将打破,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阿翁觉得,太子能够打破这个局面,又或是坐稳那把椅子么?”李恬问道。   冯力摇头,“太子殿下缺乏果断,但圣人看中的,是长平王,所以才迟迟没有废黜东宫。”   “如果今日坐在此处的是太子,阿翁还会来此么?”李恬又问道。   “皇子犯下任何罪即便是失手杀人都能获免,但唯独觊觎皇权,行谋逆事,无法赦免,不管是谁。”冯力回道,“这是大家的底线,也是老奴,所想。”   李恬闭上眼睛,“阿翁,您忠的,只是圣人,不是大唐。”   “我本官宦出身,名门之后,却因卷入谋逆案而受这非人之刑成为寺人,受女皇陛下赏识入奉左右,后又因小过被鞭打出宫,依附武士得以复入,就这样,我在权力之间游走,战战兢兢,漂泊不定,直到遇见了大家,我才安居下来。”冯力细细说道,“一个阉人,能做到这个位置,除了大家与贵妃娘子外,没有人不尊敬我,巴结我,不管朝臣与天下人怎样评价圣人,在我冯力心中,他就是万世明君。”   听到冯力的话,李恬放声大笑了起来,“是啊,他对阉人尚且念及生死相依的扶持情分,可是对于妻儿,却毫无半分垂怜,他于冯翁而言是万世明君,可对我来说,他根本不配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   冯力并非是非不分,因此他没有反驳李恬的话,“哎。”冯力长叹一声,“这是老奴最后一次叫您了,十大王。”   李恬明白,眼中并没有畏惧,“我阿娘与外祖都已死在我之前了吧。”   冯力点头,李恬颤笑一声,“下手真快,真不愧是他的作风。”   “我最后,还想知道一件事。”李恬看着冯力。   “是关于雍王的吧。”冯力意会,“经过这件事后,雍王在群臣心中的地位超过了太子,但是雍王不可能成为储君,大家也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雍王对于大家而言,的确不一样。”   “为什么?”李恬不明白,“虽是救驾,然无召引兵入京,这与谋反何异,为何他能安然无恙,难道就因为是那个人的儿子?”   冯力摇头,“这个,老奴也不明白,老奴侍奉大家几十年了,唯有雍王,老奴是看不明白的。”   李恬瘫坐在榻上,“我知道他对雍王不一样,但是经过这种事,还能够…确实让我震惊,不过,”李恬闭上眼,“已经不重要了。”   冯力挥手,宦官斟满一杯酒端上前,而毒酒的旁边,还放有一颗蒸熟的贡梨与一盘含桃,用来掩盖毒药的苦涩味儿。   李恬看着那充满了讽刺的贡梨,狂笑了起来,他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而是笑着将毒酒一饮而尽。   酒杯落地,李恬变得有些疯癫,从而手舞足蹈的唱起了去年兵败南诏,张国忠奉命前往中原募兵,致使天怒人怨,少陵野老见后悲愤而作,而后便流行于中原的诗歌——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圣十一年春,周王李恬被赐死于宗正寺。   -------------------------------------   ——大明宫·蓬莱阁——   “大家。”冯力回到宫中,“周庶人死了。”   皇帝倚在凉亭内喂着太液池里的锦鲤,听到冯力的汇报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里透着一丝悲伤,“他死之前说了什么?”   “周庶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临死前唱了一首歌谣。”冯力叉手回道。   “歌谣?”皇帝回头。   “是杜少陵的《兵车行》”冯力回道,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张蜀纸递给皇帝。   蜀纸上正是李恬死前唱的那首诗歌,皇帝看到后陷入了沉默,随后将之扔进了炭盆中,“一派胡言!”   “上元过后,京中多哀丧,老奴便想,是否替可以雍王与苏氏完婚,皇子大婚之喜,定能洗去长安城内的哀愁。”冯力说道。   “你不说,朕差点都忘了。”皇帝按着额头说道,而后又想起了那日在殿中苏荷说的话,“那丫头…”   “苏娘子就是性情耿直了一些,但心地是好的。”冯力又道。   皇帝低下头思索了许久,“朕记得长平王早已行加冠礼,还迟迟不曾婚配,他与雍王的年岁相差不大吧。”在生死垂危之际,好孙儿前来救驾,皇帝一直将此事记在心上,至于被软禁在东宫替他挡刀的太子,早已被他遗忘至一边了。   冯力点头,“长平王为诸皇孙之长,也是到婚配的年纪了。”   “参与清算的宰相,程希烈与国忠朕都封赏了,但是崔裕,朕一时想不到给什么封赏。”皇帝捋着白须,“朕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女儿。”   “大家,老奴有一言。”冯力叉手道。   “说。”   “程希烈为相,为李甫所引荐,只因其性格软弱,如此之人居左相位…”冯力语止。   “朕倒是听国忠说过。”皇帝道,“长平王救驾有功,朕也得赏他些什么,崔氏出身名门,崔裕的为人你我有目共睹,若能撮合,如此,岂不美哉。”   冯力听懂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圣明。”   “差人去办吧。”皇帝说道,“长幼有序,先将雍王的婚事办妥。”   “喏。”   ----------------------------------   ——大狱——   “大王,这边请。”刑部侍郎与几名狱卒将李忱带到关押李甫的囚牢处。   经过太医的诊治与数日修养,李甫从生死一线捡回了性命,但仍逃脱不了这座囚笼。   此时的李甫披头散发,坐在铺满干草的土炕上一动不动。   “犯人李甫。”刑部侍郎呵斥一声。   李甫抬起头,双目从白发中透过,若要在天圣十一载之前,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又怎敢如此语气与他说话。   刑部侍郎被李甫抬头时的眼神所吓,朝雍王叉手,“下官先行告退。”   而后李甫便注意到了李忱,“我以为,吴王才是幕后,原来真正躲在后面的人,是你。”   李甫以右相的身份调动了永乐府卫士,而赶来杀他的兵力只有一个团,在一番搏斗后,李甫逃出平康坊,结果却遇到了羽林军与吴王,最后被吴王所擒。   “如果不是周王背叛,自相残杀,以我现有的兵力,完全可以阻止地方兵马进城,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调动禁苑。”李甫又道,“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却败在了一个竖子手中,枉费我对他的栽培。”   李忱冷盯着李甫,“周王死了,昨天,在宗正寺中。”   “死不足惜。”李甫咬牙切齿道。   “你呢?”李忱质问,“你伙同宫中宦官、后妃陷害储君,太子恒枉死,还有我的嫡亲妹妹,以及我的母亲,三皇子案,三司会审杨氏案,太子良娣杜氏案,太子妃卫氏案,你手中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那又如何!”李甫道,“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谁的手中不沾血。”   李甫看着李忱,旋即笑了起来,“雍王以为,除掉了我,李唐江山就有救了吗?”   “除掉了我,就没有人可以制约手握权力的边将了。”李甫的瞳孔越来越大,如一个疯子,“我知道张贵妃想做什么,也知道陆善的野心,你以为圣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对于我所做的一切,陆善做的一切。”   “不,”李甫摇头,自问自答的说着,“他什么都知道,他既要江山,却又不愿意放弃享乐,所以他把权力分出去了,他痛恨女人,却又离不开女人,我清楚的知道他所有的喜好,他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虚伪,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与纵容,你觉得,我敢做这一切吗?”   李忱坐在轮车愣住,她看着李甫,眼里并没有太大的震惊,因为天子的举动早已向她证明了一切,当她不再抱有希望时,便也不会有失望了。   “天子爱权力,胜过所有。”李忱淡然的回道。   李甫握着柱子,慢慢瘫坐下,“我死了,张国忠一定会继承我的一切,大唐要完了,你该如何解这个局呢,雍王李忱。”   “我为什么要去解这个局?”李忱反问。   雍王的回答让李甫十分意外,“什么?”   李忱闭上眼睛,“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还原真相,替我的母亲与妹妹复仇而已,我累了,今日只是专程来看杀人凶手伏诛的,我本该亲手做个了结,但又想了想,不久后我就要大婚,手中还是不要染血为好。”   周王死后,李忱的大婚便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因上元夜之乱,长安急需一场盛大的喜事来冲刷悲痛。   李甫靠在柱子上,不停的颤笑道:“你们会后悔的,杀了我。”   ----------------------------------   天圣十一年,右相李甫以谋反罪处决,抄没家产,子孙流放,同月,御史大夫王珙以同谋罪,坐罪赐死。   作者有话说:   杜甫的《车兵行》全诗如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是一首叙事诗,讲的就是鲜于仲通兵败南诏,杨国忠为掩饰他的罪行,主动前往中原募兵,没人应征,就派御史直接抓人入伍。 第94章 长恨歌(四十八)   天圣十一年春, 在王珙与李甫死后,所有权势全部落入张国忠一人之手,张国忠以御史之职迅速升迁, 拜为右相, 册封卫国公,一人身兼四十余职, 其京兆尹一职则由张国忠心腹,于南诏兵败的向仲通担任。   左相程希烈因检举之功, 进封许国公,未久,遭到张国忠排挤而请辞, 罢为太子太师。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因参与乱党清算, 升任侍中,进爵豳国公。   张国忠拜相后, 解除东宫禁足,皇帝并无废黜的打算,一切恢复如常, 同年, 赐婚太子长子李淑, 纳左相崔裕之女为长平郡王妃。   长安城中焚毁与倒塌的房屋以及坊墙正在逐渐修缮,城内也渐渐重归喧嚣, 但混乱留下的痕迹依旧在, 人们心中害怕的记忆也不会就此消失。   雍王大婚的消息,给朝廷与劫后余生的长安城带来了一丝喜悦。   各司接到上命, 便开始了六礼的筹备, 与先前对待周庶人李恬时不同, 乃是由内侍监冯力亲自到各司宣旨, 其重视程度,为的就是希望能够通过一场盛大的婚礼,将上元夜的悲痛掩盖。   并亲自任命心腹宦官林敬仁、李招隐为正副使,身着朝服,乘马前往朔方纳彩。   纳彩之后,便是问名,仍由林敬仁与李招隐为王使,复至九原郡,将苏荷的生辰八字带回,此前,早在皇帝赐婚后,太史局就已经测过苏荷的八字,而此次是由太史令与太史丞亲自占卜婚事凶吉。   太史局将占卜所得结果送呈御前,皇帝赐婚,无论凶吉,最终结果都将会是吉。   问名之后,又遣使者赴九原纳吉,最终将婚事确定下来。   ---------------------------   ——永平坊——   礼部与太常寺以及尚服局的车马进入永平坊,坊中街道堵塞,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   尚服局来的是统领尚服局的尚服,为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官,领司衣司掌衣服首饰的司衣与掌文书的女史等一众人,前来为苏荷量身。   一大早,房门就被敲醒,青袖小心翼翼的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却惊讶的发现此刻外面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靠前站着的,锦衣华服,皆是宫中来的女官,于是惊叫道:“娘子,外面来了好多人啊。”   青袖不明她们的来意,将门打开后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只见一位身穿绯袍的女官从马车内走出,她的身侧围绕着一众服色不同的女官。   女官四十来岁,其气质与仪容皆不同凡响,“吾是宫掖六局尚服局尚服,这次来是奉上命给雍王妃制作翟衣与花树冠的,待雍王与王妃大婚后,其成服皆由尚服局出。”   青袖看着端庄稳重的尚服,眼里竟生出了倾慕,“原来宫中,真的有女官。”   “六局二十四司,专奉皇家,虽不能参与朝政,但官阶与外朝同,尚服乃正五品。”尚服身侧的女官解释道,“天下多少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也不一定能位列五品之上。”   “正五品…”青袖摩挲着下巴,“那不是比文喜的雍王友还要高。”   苏荷从屋内穿鞋走出,“谁来了。”   “见过苏娘子。”尚服与一众女官行礼道。   苏荷被这阵仗惊住,看着她们身上的袍服很是眼熟,陪雍王赴宫宴时,好像见到过,宫内除了宦官与宫人之外,还有区别于外朝臣子的女官。   但是眼前这个人,带给苏荷的感觉完全不同,是当代女子所缺乏的一种傲气与自信。   “娘子,她们是尚服局的女官,来给你做婚服的。”青袖说道。   “这么快?”苏荷意外道,“问名的使者才刚回到长安,离大婚也还有些日子。”   “翟衣乃皇太子妃与亲王妃最高级别的礼服,其制作繁琐,周期较长,故于筹备始开始缝制。”尚服回道。   “既如此,那就有劳诸位娘子了。”苏荷回礼道。   尚服带着司衣司女官入内,并亲自为苏荷测量,令女史记下。   “还未曾请教,尚服娘子名讳。”苏荷一边量身,一边说道。   “下官姓许,苏娘子唤我官名即可。”尚服回道。   “许尚服。”   所有数据出来后,尚服只瞧一了眼,便轻轻摇头,几个女史于是明白,尚服局又要没日没夜加紧制作了。   “有什么不妥吗?”苏荷问道。   许尚服摇头,“与娘子无关,只是去年尚服局也缝制了亲王妃的翟衣,但只做了一半,就被叫停了。”   苏荷大概听懂了,“可是原先给要与周王成婚的张氏所做?”   许尚服点头,“那岂不是浪费了?”苏荷道,“翟衣耗时耗力,一定价格不菲。”   “今日出宫测量身长的尚服非我一人,长平郡王即将娶妻,崔相公的女儿与张娘子体量相近,应会改作崔娘子之服,只是郡王妃与亲王妃规制稍有差别,所以如果能改作苏娘子您的,就再好不过了。”许尚服说道,“国朝久经动乱,各局都在想办法节省开支,尚服局也是无奈之举,望娘子见谅。”   “我明白的。”苏荷说道,“我虽也期待大婚,也想将最好的一面给她看,但大婚真正的意义,是两个人坚定不移的心,比起虚无的东西,我更在意另一半是否良人。”   尚服看着苏荷,缓缓说道:“我在宫中当差数十年,给过许多贵人定制大婚的礼服,而真正开心与期待的,就只有苏娘子,就连去年的张氏,眼中流露的也只是无措。”   对于许尚服的话,苏荷一点也不意外,“处在深闺中的女孩儿,十几岁的年纪,又哪里能明白什么是喜欢,以前,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很害怕,害怕阿爷哪天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嫁给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就像我阿娘一样,一直到死,都踏不出内院。”   “难怪自上元夜后,宫中很多人都说,十三大王将来要娶的王妃,与所有人都与众不同。”许尚服说道,“您比其他的亲王妃要看得更加通透,也更加有魄力与胆量。”   “我没有天生的魄力与胆量,能让我如此做的,是因为我选了对的人。”苏荷说道。   “我曾经也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她也像您一样,但她并没有挣脱那道枷锁。”许尚服惋惜的说道。   “您说的人,是崔贵妃吗?”苏荷问道。   “不。”许尚服摇头,“是张贵妃。”   ------------------------------------   ——靖安坊·雍王府——   李忱坐在书房的密室里,四周已经变得空荡,越逼近真相,便越让人心寒,尤其是李甫在狱中的那番话。   文喜看着李忱孤零零的身影,明明大仇得报,却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开心,“郎君。”   “今日尚服局的人去了永安坊,应该是要替苏娘子制作嫁衣了。”文喜说道,“崇仁坊那边也去了一批人,想来是为长平王与崔小娘子的婚事。”   李忱推着车轮车从阴暗的密室走出,随后亲自将密室封锁。   “舅舅升迁,天子此举,意味着东宫不会有事了。”李忱说道,“即便对太子有疑心,但他还是向着长平王的。”   “郎君…”文喜跟在她的身后,忽有一种难以说出的感觉,总觉得李忱身上少了些什么。   “等大婚之后,我想离开长安。”李忱又道。   “离开?”文喜愣住,“郎君也要离开长安吗?张国忠上任后,好多人都被排挤离开了长安。”这其中就有他的同僚与好友。   “七娘在长安,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去了。”李忱说道,“出来这么久,总归是会念家的,长安的事,就由长安的人去解决吧,我累了,不想再参与这些无休止的势力争斗。”   文喜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郎君是要陪王妃回去朔方。”   “替我去长平王府给长平王带一句话。”李忱吩咐道。   “喏。”   “等等,圣人上午刚下赐婚,长平王此刻应该在孝真公主府才是。”   ---------------------------------------   ——孝真公主宅——   “吁。”驸马都尉苏镇勒住缰绳,随后从马背上跳下。   他走到孝真公主的车架前,伸出手想扶孝真公主下车。   已出嫁在京的公主,每月都要按例由驸马携同入宫请安,也只有这种时候,苏镇才能见到孝真公主。   但孝真公主永远都是一副冷漠的模样,“公主…”   孝真公主从车上提裳走下,并没有扶苏镇伸过来的手,“你可以回去了。”   马蹄卷起一阵烟尘,长平王李淑骑马跃至宅前,马蹄飞踏,掀起一阵狂风。   苏镇连忙举起袖子为孝真公主抵挡,“放肆,何人敢在公主府前纵马。”   风停后,苏镇才看清马背上昂首挺胸的李淑,“长平王…”苏镇挑眉,因为上元夜刚过去没多久,长平王就频繁登门,任谁也无法不去多想。   苏镇忍住了作为孝真公主驸马的怒火,笑着向长平王行礼,“苏镇,见过长平王。”   “恭喜长平王,即将迎娶左相之女。”苏镇又道。   李淑听后很是不悦,他从马背上跳下,径直略过了苏镇的贺喜,“姑母…”   孝真公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独自回了府,长平王李淑想要跟上去,却被苏镇拦下。   苏镇用身躯挡在李淑身前,“长平王留步,论官职,你是郡王,故而苏镇敬你,可论长幼,我是你的姑夫,这里是孝真公主宅,没有公主的吩咐,你,不能擅入。”   眼见孝真公主走远,因婚事而来的李淑,心中很是焦急,于是怒嗔道:“闪开!”   “长平王即将娶妻,是有妇之夫,为何还要频繁来府上?”有些窝火的苏镇,瞪着李淑说道。   “吾之事,还需同你交待吗?”李淑的眼神变得阴狠了起来,其架势,如苏镇再不让开,他便要动武了。   “公主有令,请长平王入府一叙。”一名侍婢踏出宅门说道。   苏镇僵在原地,李淑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大力的撞击下使苏镇后退了两步,忍不住转身骂道:“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李淑顿步,回首看着苏镇,低眉道:“汝为李家赘婿,偷养外室,需要吾替你将私生子找出来交给圣人吗?”   听到这儿,苏镇心虚的甩过袖子,“哼!”   李淑遂回身提步离开,苏镇眼见他入内,而自己却无法阻止,于是大骂道:“李淑,同宗同族,悖逆人伦,你必将遭受天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接女朋友回家啦,所以来晚了,见谅~ 第95章 长恨歌(四十九)   ——孝真公主宅——   李淑跟随侍婢一路来到内院, “公主在更衣,请长平王在此等候。”侍婢说道。   李淑只好坐在胡椅上烤火静候,然而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 他心中早已是焦急如焚, 便时不时侧头往窗外看看。   一刻钟后,孝真公主换上一身便服, 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踏入屋内。   “姑母。”李淑起身。   孝真公主知道李淑的来意,但却故意不提及, 她将屋内的灯挑明,“都已天黑了,怎不掌灯。”   李淑欲言又止, 只得回道:“李淑习惯了黑夜。”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李淑, “你这孩子。”随后她往火炉里又添了一些木炭。   “姑母,圣人今日…给淑儿赐婚了。”李淑看着孝真公主说道。   “我知道。”孝真公主眼里并没有掀起任何涟漪, 反像是喜事一般,“同平章事崔裕已升任侍中成为左相,你娶了他的女儿, 足够证明, 圣人是想传位于东宫, 传位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想娶崔氏。”李淑皱眉说道,“先前连王叔都答应了, 不做强求。”   “难道你是因为雍王才娶妻的吗?”孝真公主轻声斥责道, “你祖父这样安排,是希望东宫与张国忠相互制衡, 不娶崔氏, 你又如何斗得过张国忠。”   “张国忠不足为惧, 但他背后是张贵妃, 圣人已被张氏迷了心窍,说什么都没用的。”孝真公主又道。   “除了联姻这个法子,难道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吗?”李淑不解。   “张国忠得势,除了联姻,你认为还有别的方法能让崔裕站在你这边吗?”孝真公主反问,“崔裕当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党派与势力争斗,莫说是你,就算是雍王若要夺权,崔裕也不一定会表明态度,崔氏能传世与显耀如此多年,长盛不衰,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淑低着头,沉默了良久,“我不想娶一个我不爱的人,连这样关乎一生的事,都能拿来作为夺取权力的交易,即便我最后拿到了,那又如何呢,况且这样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不公平了。”   “我可以再娶,甚至达到目的后还可以休妻,但我不愿这样做。”李淑说道。   “所以,当初你十三叔才会让你娶崔氏。”孝真公主说道,“你的心,还不够狠。”   “你想要什么呢?”孝真公主看着李淑再一次质问道,“江山,美人,权力。”   李淑抬着头,答案似乎已经写进了眼中,“我都要。”   孝真公主挑眉,“你母亲把你交到我手中,我便有责任照顾好你,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是你的姑母,也算是半个母亲,这样的心思,你不能生,也不该生。”   “谁说的。”李淑反驳道,“姑母休要拿祖宗与礼法来压我,李淑从来都不信这些,苏镇说我会遭受天谴,我倒要看看,上天究竟会怎么惩罚我。”   “所以你来,不是同我商议的。”孝真公主说道,“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李淑摇头,“我是来寻找答案的,姑母的答案。”   孝真公主愣了一会儿,“朝中的局势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朝内是张国忠,朝外是陆善,你祖父,已经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了。”   “你可以去与崔氏谈谈,但赐婚的诏书已经下达,你祖父是最讨厌有人悖逆他的,太子恒的案子,人证物证都已经摆到了你祖父的眼前,但他却并没有翻案,你十三王叔都不能左右的事情,你又能如何呢。”   “禀公主,雍王友杨喜求见。”侍婢至门外通传道。   “雍王友?”孝真公主不解,“他来做什么?”   “他说是来找长平王的。”侍婢回道。   李淑起身,奇怪道:“十三叔怎么会知道我在姑母你这儿?”   “他若不知道你在我这儿,就不是你十三叔了。”孝真公主十分了解道。   “请他在中堂等候。”孝真公主挥手道。   “喏。”   “十三叔派人来找我…”李淑皱起眉头。   “是为了崔氏。”孝真公主提醒道,“走吧。”   李淑站在原地,表情上看,似乎很不情愿,孝真公主遂拉着他走出了房门。   中堂   “见过公主,长平王。”文喜向同时出来的二人行礼。   “雍王友可是稀客。”孝真公主调侃道,“这次过来,也只是找长平王的呢。”   “公主恕罪,实在是雍王府这几年都在为那桩案子忙碌,雍王他脱不开身。”文喜说道。   “罢了,十三郎那个性子,若非需要,又怎会主动呢。”孝真公主道,“你们聊吧。”   “公主留步。”文喜挽留道,“雍王要下官带与长平王的话只是一些家常,况且公主也不是外人。”   孝真公主听后,为之一笑,并继续调侃道:“淑儿,你十三叔若是有心,只怕是东宫早已易主。”   “公主这话,可陷雍王府于不义了。”文喜的脸色有些难堪。   孝真公主捂嘴笑了笑,“吾当然知道十三郎并没有那份心思,自从五郎被圣人赐死,他便是我最最亲近的弟弟了,不知我那好弟弟,有什么话要雍王友亲自代传呢。”   “雍王说长平王即将迎娶的崔氏,是雍王最爱护也是最宝贵的妹妹,希望长平王能够善待,即便这是一场政治所需。”文喜说道,“如果长平王实在无心,也请勿要伤害,待天下大定,雍王会亲自将妹妹接回来,这是雍王作为叔叔十几年来,向长平王提的第一个要求。”   “他如此说,是知道淑儿心里有人,那么崔氏知道吗?”孝真公主问道。   文喜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崔小娘子知不知道都已无关紧要。”   “这么说来,崔家娘子,心里也是有人的。”孝真公主道,“这下,就有意思了。”她看着文喜,转动着眼珠揣测道:“崔氏该不会喜欢十三吧?”   文喜摇头,“这个下官并不知情。”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李淑,李淑旋即拱手,“劳烦雍王友替我转告十三叔,瑾舟是十三叔的妹妹,李淑必然也会爱护与尊重,今后若是她想离开,虽时都可以,李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长平王一诺千金,雍王听到后,定会开心的。”文喜叉手道。   文喜走后,孝真公主轻呼了一口气,“你呀,哪儿都好,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沉不住气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好在你是清醒的。”   “若连情感也能做遮掩与拿来利用,那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李淑说道,“反正现在朝中都在称赞十三叔,姑母也觉得若真要争夺,没人能争得过十三叔,不如早些让了,以免伤了和气。”   “你十三叔为何没有争心,你以为单单是她不想,与那身体上的缺陷吗。”孝真公主说道,“以退为进,这才是上上之策。”   “他和你父亲一样了解皇帝,否则上洛太守与扶风太守早就死了。”孝真公主又道,“圣人依旧是偏心你的,才会将崔氏许给你,又升了她父亲为左相。”   “正因为他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与你争抢,也因为他的心里,比你多了一份仁慈,对大唐,对天下百姓的仁慈,但这样的仁慈,在权力争斗中,是会变的。”孝真公主提醒道。   李淑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红着双眼道:“既然这是姑母期望的,我会尊崇圣人的旨意,如约迎娶崔氏。”   除了在婚事上李淑提出过反对,与违背过孝真公主,其余之事,无有不顺从,当李淑说完这句话时,孝真公主呆滞了片刻,她愣看着李淑,竟一下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   天圣十一年,盛春,纳吉的使臣返回长安,于暮春三月举行第四礼,纳徵。   纳徵为六礼中最核心,是为新郎一方正式下聘,纳徵过后,婚姻关系便开始生效,双方再不得反悔,故而纳徵与亲迎,为最受重视的礼节,尤其是皇室,为彰显皇家威仪,宗室纳徵所下聘财往往尤为厚重。   张国忠成为宰相后,为进一步获取皇帝的宠信与依赖,便大量搜刮财宝充入国库,其中一部分,便成为了聘财,由使臣送往九原雍王妃苏家。   于此同时,雍王府也另备了一些,但没有一同送往九原,李忱将王府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以及宫中的赏赐几乎全部身家全都放进了聘礼当中。   是日清晨,靖安坊一下热闹了起来,百姓们站在十字巷中仰头观望。   李忱换上一身士人的衣裳,从屋内推车出来,等在书房外的文喜也换了一身新袍服,“郎君。”   雍王府外,扛聘礼的家奴从石阶一直延续到了寺院,大大小小的红木箱子里塞满了各种物事,用红绸捆绑,最后扎上一个花球。   马车旁还有九名侍婢与两名属官,侍婢手中各端持一个红漆木盘,盘中盛放着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   属官着绿色公服,分别立于马车左右,各提一双聘雁。   将李忱扶上车后,文喜纵身上马,“出发。”   雍王府纳徵的队伍离开靖安坊进入长安县后,很快就在城南引起了轰动。   虽不是亲迎,却难得见皇室中人,新郎在纳徵之时亲自现身,况且长安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仅这一夜,李忱就在长安百姓心中便具有了极高的声望,李忱的出面,使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   孩童们成群结队,一路跟随纳徵队伍戏耍,嘴里还唱着歌谣,“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当队伍驶入永平坊时,街巷内的百姓也都纷纷让路。   “这是雍王府的车架吗?”   “雍王妃纳徵的队伍怎么会出现在永平坊。”   “雍王妃该不会住在永平坊吧?”   听见嘈杂声的青袖,穿上鞋子,好奇的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天呐!”青袖惊讶的叫了出来。   “青袖,你最近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屋内的苏荷说道。   “娘子,您快看呐。”青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她在队伍里看到了文喜,这也就意味着是马车内的是李忱,“今日可是您与雍王纳徵的日子。”   苏荷刚从宅内踏出,便听到一阵笛声,有人在吹奏那凤求凰,这笛声,苏荷再熟悉不过。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李忱垂下手,推着轮车缓缓靠近。   笛声吹进了苏荷的心中,她看着李忱身上的穿着,眸光闪烁,这身衣裳是在九原郡初见时李忱所穿,“你…”她知道今日是纳徵,但朝廷的使节早就带着聘礼动身前往九原了,自古以来,一场婚事,没有送两次聘礼的说法。   “朝廷的聘礼,是给苏家的,代表雍王纳妃。”李忱解释道,“而这些,是我李忱给七娘,给未来结发妻子的。”   李忱收起玉笛,拱手作揖道:“长安李忱,请愿求娶苏荷为妻,托付中馈,结发为夫妻,终此一生,只娘子一人。”   作者有话说:   李淑是孝真公主带大的哈。   虽然可以演戏,但是每个人对于婚姻这种事,重视程度不一样吧,妻子也许一生中可以有很多个,但是结发的元配妻子一生只有一个,后面的都是续弦的继室。   一般重感情的人,会比较在乎这种东西吧,孝真太理智了。 第96章 长恨歌(五十)   “李忱也在此立誓, 无论今后是何身份,都绝不纳妾,凡事以娘子为先。”   暮春三月, 长安城中的牡丹已然盛开, 和风拂过渭水,卷起散落在地上的花瓣, 飘入坊内。   巷中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城民,他们对于李忱违背礼法而不失钟情的话, 议论纷纷,有赞扬有羡慕,还有的, 则以为只是大婚前风流男儿惯用的手段。   苏荷静立在门前, 朝廷的礼节队伍,是代表雍王求取雍王妃, 是皇室中的昏礼,而在这里,就只是李忱想要迎娶苏荷而已。   这是李忱的心意, 也是李忱的期望, 苏荷很是惊讶, 但又在意料之中。   或许连她自己都很震撼,自己会爱上一个女子, 并将终身托付。   苏荷不喜欢依赖, 也从未想过要依赖谁而生存,所以这种相互扶持的关系与感情, 恰恰是她想要的。   即便她明白嫁入皇室, 日后面临的, 将会是无休止的争斗, 以及动荡不安的时局。   但就算局面再糟糕,那又有什么关系,如她从前所说,她看上的,并不是李忱的身份,而是她这个人,至于出身,带来的是荣耀还是祸乱,都已无关紧要。   因为她早已做好准备,同生共死,苏荷闭上眼,轻声回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   ——大明宫·蓬莱阁——   张贵妃与皇帝坐在蓬莱阁中对弈双陆,今日恰好是雍王纳徵,前往九原苏家下聘的日子。   原本这个时节,皇帝会带着张贵妃前往种满了牡丹的兴庆宫居住,然因上元一案,兴庆宫遭到损毁,如今还在修缮当中。   春风拂过池面,暮春三月,太液池中浮满了刚萌出水面的荷叶尖尖,池畔杨柳依依,生机盎然。   “冯爷。”紫袍踩踏着池畔的青草来到蓬莱阁的柳树下。   冯力看着紫袍,半眯着老眼笑道:“大家正在蓬莱阁与娘子下双陆,有什么事,右相就说与老奴听吧。”   “范阳节度使陆善,为报去年之仇,集结兵力二十万攻打契丹,我是担心,圣人如此信任陆善,会留下日后难以解决的隐患与麻烦。”张国忠说道。   冯力向后看了一眼,“节度使是贵妃娘子的义子,右相又是娘子的族兄,想要劝谏大家,右相何不与贵妃娘子说?”   张国忠摇头,“贵妃娘子若能听进国忠的话,国忠又岂会来找冯爷。”   冯力有些为难,他笑着老脸,“老奴只是个阉人,哪能左右这些事啊,待右相见到大家,可自行参告陆善。”   冯力转身登阁,张国忠便暗骂道:“老狐狸,老奸巨猾。”   皇帝一朝,以宦官为心腹,持节讨伐、宣布传达,亦作为眼线前往诸镇为监军,更使监军权力高于节度使。   这些得宠的宦官中,以冯力权势最盛,张国忠及陆善等权臣私下与他皆有来往,故而在这种争斗中,他都是作壁上观,并不会插手。   蓬莱阁中,时运不佳的皇帝本要输棋,恰好冯力登楼解围,“大家,右相求见。”   “国忠?”皇帝疑道,“朕不是已经把政务都交给了他,让他全权处理吗,有何事。”   “右相说是关于节度使陆善率军二十万攻打契丹一事。”冯力道。   皇帝看了张贵妃一眼,张贵妃心领神会,于是起身,“三郎既然有军政大事要商议,便先去吧,朝政要紧。”   皇帝起身,拍了拍张贵妃的手,“还是你最懂事,朕去去就回。”   皇帝离开后,张贵妃独自一人倚靠在围栏的美人靠上,牡丹花瓣随风飘入太液池,池中的鲤鱼争相跃出。   “贵妃娘子。”宦官入前叉手,“今日雍王纳徵,除了朝廷的礼节,雍王还亲自备了一份聘礼前往雍王妃苏荷在京居所。”   张贵妃回头,“亲自?”   宦官点头,“听靖安坊的人说,雍王将整个王府的家当包括田产与地契全都当成聘礼,送往了永平坊。”   张贵妃眼色稍有变换,但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她回过头,看着池中的鱼水之欢。   “永平坊。”张贵妃喃喃念道。   宦官看着张贵妃的身影,不敢有所隐瞒,便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朝廷的使臣与礼节队伍于今日一早就出发前往朔方了,所有人都很奇怪雍王的举动,包括见到这一幕的苏荷。”   “雍王说了什么?”张贵妃问道。   “雍王说朝廷的礼节,是代雍王纳妃,而这些,是李忱想要求娶苏娘子所为。”宦官回道,“并且…雍王说自己今后永远都不会纳妾。”   张贵妃沉默了片刻,随后发出了一声叹息,“雍王即将大婚,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应该送一份厚礼才是。”   蓬莱阁下的太液池畔,张国忠正陪同着皇帝踏青游湖。   “冯力说你要军政大事,要奏朕?”皇帝问道。   张国忠弓着腰随在帝侧,“范阳节度使陆善,聚二十万兵马攻打契丹,又在范阳郡城北侧的黄崖关筑雄武城,俨然是想要割据一方。”   “陆善攻打契丹,是因去年差点命丧师州,故而想一雪前耻,这些,他都提前呈了奏本。”皇帝说道,“契丹人不讲信用,屡次犯边,光靠和亲不管用,该惩治还得惩治。”   “至于雄武城,也是为了防御奚与契丹。”皇帝又道。   “圣人,陆善一个胡人却手握重兵,若不加以约束,继续放任,恐怕…”   “恐怕什么?”皇帝眸色瞬变,他止步看向张国忠,脸色阴沉,“你在质疑朕识人不明?”   原先,张国忠与陆善并没有不和,但李甫死后,二人便开始争权,封赏的名单里,张国忠并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推荐陆善为相,二人由此交恶,并在陆善离京前的晚宴上相互讥讽。   这些,皇帝都看在眼里,且默许并没有要调节的意思,张国忠连忙屈膝跪伏,“圣人恕罪。”   皇帝并没有要怪罪张国忠的意思,他亲自将其扶起,“朕知道国忠你,不喜欢陆善,但他确确实实为我大唐戍边十几年,将奚与契丹拦在关外,使其不敢侵犯,方有中原如今的安宁。”   “卿与陆善,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老了,需要靠你们来护国保边,少了哪一个都不行。”皇帝又道,“国家要想安宁,唯有将相和啊。”   “臣明白了。”张国忠叉手,“国忠一定不负圣人厚望。”   皇帝虽然没有听进去劝,但张国忠也并未就此放弃,对于两个充满野心,相互容不下沙子的人而言,将相和便是最大的笑话,张国忠很清楚,自己与陆善之争,是生死之争。   -------------------------------------   ——永平坊——   苏荷的回答,引来了一阵欢呼,就连苏荷的邻家老妪也很是看好这门婚事,笑吟吟的说道:“苏小娘子,恭喜你觅得良人。”   苏荷在永庆坊居住了一年之久,与邻家关系处理得极好,便有牵着孩子的妇人,以及抱着女儿的中年男子前来送祝福。   “苏娘子好福气,将来定能儿孙满堂。”   “咱们以后要改口叫王妃了。”   卸下了皇室的身份,永平坊的这场纳徵,少了一些庄严肃穆,多了许多热闹与喜庆。   比起繁琐复杂的礼节,苏荷更喜欢这种近人的氛围,不会因为身份有别而将距离拉开。   李忱与众人一一答谢,并给所有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以感谢这一年多以来,邻居们对苏荷的照顾。   聘礼被陆陆续续搬进宅中,将原本就不大的前院彻底塞满。   苏荷推着李忱,挑眉道:“你过来求婚,带如此多聘礼做什么,你把雍王府都搬来了,最后不还是要随我再搬回去么?”   “再搬回去,就是你的了。”李忱抬头向身后说道,“国朝律法中有明文规定,随嫁奁田,乃妇人私产,今后如何支配,都由娘子。”   “雍王倒是大方,这称呼也是转变得极快。”苏荷伸出一只手搭在李忱的肩膀上笑道,“还怕我反悔不成?”   “我不怕七娘反悔。”李忱拍着苏荷的手背,再次侧抬头,“因为你不会。”   四目相对,将二人拉回至初见时,苏荷一身男装,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一洒脱的少年郎。   苏荷初遇时,对李忱印象极深,许是因久处军中,便被李忱的容貌以及焕然一新的穿着所吸引。   新鲜的人与事,总能勾起好奇心,但那时,苏荷并没有想到二人的相遇会发展成今日。   “如果那天晚上夜禁前,我没有来找你,那么这一切还会发生吗?”苏荷问道。   “我是一个有私心的人,”李忱坦言说道,“正因为我知道要娶的人是你,所以在圣人问话时,我并没有出来反对,但若是你不愿意,又或者是大闹,我便会退婚。”   “我想,七娘也一样吧,如果不是提前相识,七娘一定会闹到御前拒绝这门婚事。”李忱又道。   苏荷笑了笑,她伸出手捏了捏李忱白皙的脸蛋,眼里是遮不住的高兴,“还好,这天下间,并没有如果呢。”   一直正经的李忱,被突然捏脸后显得有些错愕,她看着苏荷,看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亦是欣喜万分。   苏荷将李忱推进了自己的房中,里面的陈设尤为简单,一张胡床与一张镜台。   镜台临窗摆放,窗外便是天井,能瞧见她精心栽种的海棠花。   李忱看着镜台上一只显眼的人偶,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她推着轮车靠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同样大小的人偶,与桌上的摆放在一起,这两个人偶是用同一块木材雕刻而成,连上面的年轮间距都一模一样,一个拿着笛子,一个拿着剑。   苏荷盯着新拿出来的人偶,随后低下头看着满心欢喜的李忱,这样一个未雨绸缪,满心算计的人,却在她的眼前,没有任何防备。   “还不够好。”李忱拿起自己带来的人偶说道,“这个人偶,很早就开始雕刻了,那时候我没有见过你拿剑时的模样,所以全凭脑海中想象的样子,七娘的剑丝毫不输男儿,那天夜里,我才真正见识了你在战场上的样子,是那样的厉害…”   苏荷忽然搂住李忱,眼里透露着一丝惊恐与后怕,“厉害又有什么用呢,我差点…差点…”   “没有如果,也没有差点。”李忱说道,她将人偶放下,伸手摩挲着苏荷的脸庞,“等我。”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长恨歌(五十一)   天圣十一年夏, 六礼第五礼,告期,太史局占卜吉日, 送呈礼部、太常寺, 礼部遣使告知苏家。   册九原太守苏仪之女苏荷为雍王妃,并赐宅苏家于亲仁坊。   苏仪携家眷赶赴长安谢恩, 并参与七女受册仪式,苏荷便也从永平坊搬至亲仁坊。   苏仪至长安时, 长安已恢复昔日繁华,戍边多年,一直不受重用的苏仪, 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回到长安居住了, 儿时跟随父亲居住在常乐坊,听多了父辈的事迹, 便一直心存建功立业的抱负。   “阿爷,这京都长安就是不一样,想当年翁翁还在时, 苏家…”长子苏烨很是满意这座新居。   “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就不能安生点?”苏仪看着苏烨打断他的话说道, “你妹妹即将受册,苏家承此大恩, 万不能失了礼节。”   “喏。”苏烨向父亲叉手, 便也与家奴们一起忙活了起来,为几日后苏荷的受册仪式做准备。   “君舅。”苏烨的妻子秦氏端来两杯茶, “郎君。”   “孩子睡了?”苏烨走上前问道。   “刚睡下。”秦氏回道。   苏仪喝了一口茶, “算着时辰, 苏烁那小子, 也应该将七娘接回来了。”   “阿爷,阿兄。”次子苏烁回宅,并将苏荷在永平坊的家当一同搬回了家,多为雍王府送的聘礼,全都被搬进了苏荷的闺阁,当做嫁妆。   苏荷出嫁,苏仪也为之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加上苏荷母亲所留,以及外祖父与舅舅曾万福各备了一份,这些嫁妆加起来,怕是不止十里红妆。   “嫂嫂。”   苏烨看着陆陆续续抬进来的箱子,还都打着彩结,“七娘一个人在京,怎么这么多东西?”   “诶,阿兄这就不知道了吧。”苏烁笑眯眯道,“这是雍王给七娘的聘礼。”   “聘礼?”苏烨愣住,“朝廷不是给过聘礼了吗,阿爷还带来了长安,准备给七娘做嫁妆呢。”   “朝廷是朝廷,雍王是雍王嘛。”苏烁解释道。   苏烨望着大大小小的朱漆木箱,眼里直冒光道:“这下,七娘可要变成全九原,哦不,全长安最富有的小娘子了。”   “阿爷,雍王也来了。”苏烁仰头朝父亲提醒道。   刚坐下来歇息的苏仪,听到次子的提醒后连忙起身,“雍王?”   “不是还没到大婚日吗?”苏烨道。   “是啊。”苏烁点头,“七娘说,雍王是来帮她搬家的,顺便来拜访您老。”   “二郎,怎么样?”苏烨用胳膊肘蹭了蹭苏烁。   “什么怎么样?”苏烁不解。   苏烨便压低声音,“咱们妹夫啊。”   苏烁摩挲着下巴,“和舅父说的一样,白白净净的读书人,不过和其他权贵不太一样,雍王身上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阿兄还是自己去看吧。”   苏烨便与妻子同父亲一道走出,苏荷推着李忱进入宅中。   “阿爷,阿兄。”离家近两年后,见到父兄的苏荷十分高兴。   而对于这位坐在轮车上的雍王,赐婚之后,苏家人早有了解,此前曾万福回到九原也告知了他们一些事情,苏仪趋步上前,叉手道:“九原郡太守苏仪,拜见雍王。”   “苏烨、苏烁、苏秦氏,拜见雍王。”   李忱连忙说道:“泰山与诸位兄长不必行如此大礼。”   苏仪直起腰身,仔细端详了一眼李忱,上元夜的暴.乱,他早有耳闻,曾万福的传话,他也铭记于心,对于这个女婿,虽非健全之身,但眼光与谋略也非常人能比,又见其仪表不凡,于是打心底的满意与欢喜。   “翁翁呢?”苏荷问道。   “翁翁还在来京的路上,舅舅去接了。”苏烨说道。   “雍王请上座。”苏仪连忙招呼宅中下人准备茶点。   苏烨苏烁两兄弟看着父亲与雍王,私下里议论道:“怪不得七娘来到长安后,连家都不舍得回了,原来雍王果真如传闻所说,不,比传闻还要更加惊艳呐。”   “七娘的性子,一直不受约束,又岂是那种只看外貌之人呢。”秦氏从旁说道,“一别两载,郎君难道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识得了?”   苏烨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渐渐平复下心情,“但愿这是一桩良缘吧。”   ------------------------------------   天圣十一年,四月,册王妃礼,由礼部造册、宝,尚服局织翟衣制钗冠,以左相崔裕为正使,京兆少尹褚廷桧为副使。   册封礼一大早,正、副使身穿朝服,乘辂持节,奉命从大明宫出,禁军开道,鼓乐吹奏随行。   亲仁坊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坊中权贵以及宗室纷纷出门观望。   使臣来到苏宅大门前,随行的诸卫帅开始布置仪仗,禁军将苏宅与围观的百姓隔绝开,宫人与内典各归其位。   “奉陛下诏。”崔裕持节上前。   苏仪身穿朝服走出大门相迎,随后面向北方屈膝跪拜,“苏仪接旨,叩谢圣恩。”   使者遂进入苏宅,立于门内左侧,苏仪起身跟随,位右侧。   副使褚廷桧授册宝,内侍交由典内,由典内持册宝入内,跪置于苏宅阁内所设案上。   侍卫奉命妇服跟随典内进入,立于典内之南,众人向东而立。   “请苏氏受册。”内侍呼道。   青袖扶着苏荷从内院走出,面向北方立于庭中。   职掌符节的掌书跪取案上玉宝,面向南方。   女官奉首饰、翟衣,与一众宫官以及侍卫入内。   女官上前,引导苏荷向北而拜,崔裕拿起金简册书,拆开捆绳,展开念道:“门下,维天圣十一年四月十一日,皇帝若曰,乾坤德合,阴阳有序,咨尔苏氏,太中大夫、上柱国苏敬孙,善惠谦柔,澧兰沅芷,德容兼备,以册宝册为雍王妃,克赞恭勤,宜室宜家…”   “妾苏氏,领旨谢恩。”苏荷叩首受册。   从这一刻开始,苏荷正式成为雍王元妃,其名纳入宗正寺仙源类谱。   雍王府一众属官入内,包括长史与王傅褚廷桧,以及王友杨喜在内数十人。   “请王妃升坐。”女官呼道。   青袖便将苏荷扶至北侧高位坐下,王府属官皆立于庭。   “拜。”   雍王府所有属官齐刷刷跪伏于地,行跪拜大礼。   “臣等拜见王妃。”   “再拜。”女官又道。   众人再叩首,“王妃万福。”   “礼毕。”   文喜起身,走到苏荷跟前再度拱手,“恭喜王妃。”   苏荷看着一旁的册宝以及尚服局赶制出来的翟衣与花树冠,“或许,李夫人更好听。”   文喜听后,眯眼笑道:“王妃更愿意成为郎君的妻子,而后才是做王妃。”   “明日…”   “明日亲迎礼,郎君会亲自来。”文喜说道,“郎君说与王妃成亲的六礼,任何环节他都不想错过。”   ----------------------------------   翌日,亲迎礼前夕,双方各备祭酒礼节。   家奴将盛酒的瓦器——甒,盛放丝帛的竹器——篚、饮酒的青铜器具——觯,以及舀取食物的勺子——角柶,一一清洗干净晾晒。   作为衰落的望族,苏家重新发迹后,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逐渐多了起来。   至晌午,苏宅开始布置亲迎礼,一些顽童便被驱赶离开东室,家奴在室外西侧与室内分别布席,陈桌案,设甒醴、篚、觯、柶,以及菜肴。   此刻苏荷院中候着一众女官,正在等雍王妃沐浴出来更换礼服前往东室祭祀先祖。   环绕身侧的水雾渐渐向外散开,苏荷从浴桶中踏出,肌肤上附着的水珠向下滑落。   她看着铜镜里,赤-裸的身体,对今夜竟有些紧张了起来。   “娘子。”青袖在屋外催促。   穿好衣物,苏荷推门走出,屋内的香味也随着被带出。   “阿郎已在前院设好祭席,亲迎礼之前,娘子要先入祠堂跪拜苏家先祖。”青袖提醒道。   “知道了。”   苏荷进入屋内准备更衣,她看着衣架上展开的翟衣,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   翟衣的用料与绣工,其精美与价值,都非民间能仿制之物。   与亲王妃翟衣相配的花钗冠,由纯金的九花树、钿、钗组成,上面镶满了珠宝,嵌之花钗,配以博鬓,华贵至极。   “看来王妃很喜欢这件翟衣。”伺候梳洗的女官说道。   “天下还有比这更华丽的婚服吗?”苏荷问道。   “能比得上翟衣的,就只有皇后殿下所穿袆衣,十二花树冠。”女官回道。   “皇后殿下…没见过。”一直处在边塞苦寒之地的苏荷,说的十分直白,边疆战士饥寒交迫,苦守塞外,而长安城中的权贵与皇室却丝毫不减奢侈。   那些守卫边疆的小兵小卒,在权贵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当权者毫不在意他们的温饱,而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大肆挥霍。   “等日后,圣人立了中宫,王妃自然就能看见了。”女官说道,“就算圣人不立,王妃还年轻,总有一天能看见的。”   “更衣吧。”苏荷道。   “喏。”   礼服宽大而厚重,穿上后十分不方便,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沉重的花树冠戴在头顶,让苏荷不敢低头。   青袖仰头看着那金灿灿的花冠,“看起来,比之前那块马蹄金的分量还重哎。”于是盘算起了分量,“上次那块金子,只剪了一小块就买了好多东西,娘子头顶的金冠,岂不是能抵下一座宅子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嫁进天家。”   “你呀,何时也如此贪财了。”苏荷道。   青袖摸着脑袋憨厚笑道:“奴就是好奇。”   苏荷来到临时搭建的祠堂,进入屋内,面朝南方而立,苏仪与曾文甫一众长辈具在。   “王妃。”众人行礼。   “阿爷,翁翁。”苏荷一一行礼。   所有到场的亲人当中,唯有外祖曾文甫对于孙女出嫁而伤心泪流不止,他依依不舍的拉着苏荷,“一眨眼,连你都成人了,如今即将要出嫁,翁翁这心里,当真是舍不得。”   苏荷替祖父擦拭着泪水,“翁翁,七娘就算出嫁,也依然还是您的孙女,以后七娘也会与夫君常来看您的。”   “好,好,好。”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长恨歌(五十二)   ——大明宫——   皇子大婚, 天子临轩醮戒。   是日,尚舍设席,尚食设酒尊, 至日昳时, 又于殿内设百官版位,如同朝礼。   雍王李忱身着衮冕等候在殿外, 至日晡前三刻时,有钟鼓院官员入庭递奏, “请中严!”崔裕持笏高喊一声。   殿内外,文武百官皆穿朝服持笏至官阶所配的版位站立。   天子仪仗出来后,崔裕持笏又高声道:“外办!”   群臣面北躬立, 不敢再有声响发出, 已是满头白发的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乘舆从右朵殿出来, 而后登阶至御座。   “拜。”典仪官高呼。   群臣搢笏,先屈左膝俯首跪拜,“陛下万年。”   由于雍王身体有疾, 皇帝便让礼部省去了一些繁琐的祭祀礼节。   “再拜。”都承传声于殿外。   内侍遂将李忱扶进大殿外庭跪拜, 立于外殿的低级官员目光便都落在了李忱身上, 雍王的冠礼,并没有亲自出现, 故而这是第一次, 李忱在正式场合中出现在百官眼前。   自上元夜之后,朝野对李忱的议论不止, “怪不得在诸皇子当中, 圣人对雍王会如此看中。”   “不惜废太子也要改立储君, 要不是腿疾, 恐怕如今东宫…”   “如今看着,神与貌,雍王才是那个最像陛下年轻之时的皇子啊。”   “也像崔贵妃呢,气质、神态、举止。”   众人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望向百官之首的太子席。   “倘若雍王无疾,那么东宫…”   “嘘,圣人赐婚长平王与左相之女,便是在告诉所有人,圣人无易储之意,咱们呐,少说两句,小心引来杀身之祸。”   “再拜!”典仪高呼。   两名内侍搀扶着李忱来到殿阶,随后脱舄进入大殿,至御座前跪伏。   “臣,雍王李忱,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俯视着殿廷中央跪拜的李忱,登基数十载,几乎每隔几年,皇子成年大婚都要临轩醮戒,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历了数次,但这次,显然在他心里是最为复杂的。   然事已至此,对于极为看中颜面的皇帝,这个弥天大谎,终究只能以谎圆谎。   当太子向皇帝提出要替十三郎挑选王妃人选时,皇帝心中其实是犹豫的,但他却没有理由拒绝,最终在太子再三的请求之下,连过问都没有,就替李忱赐婚了。   无论是对于苏荷,还是对于李忱,他的考虑,永远都在自己之后,以皇权的威压,迫使臣民顺从,亦是他常用的手段。   直到今日,李忱穿着衮冕入殿,即将亲迎,皇帝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做法,是否会误了两个人的终生。   他之所以封赏苏仪,以及赏赐苏荷五花马,与对她如此特殊,皆只是为了补偿而已。   自己主导这样悖逆礼法与阴阳人伦之事,又是否会在百年之后受到祖宗与上天的谴责。   然他所虑之事,终究不过是为了自己,皇帝从御座上起身,他走下殿阶,来到李忱身旁,两名内侍便自觉的退到一旁,“我听说,你亲自去雍王妃的住处下聘了。”   对于父亲,李忱早已心死,“是。”她冷漠的回道。   “苏氏是个不错的孩子,对你也甚是关怀。”皇帝又道,“至于子嗣一事,你们若是有意,便可从东宫或吴王府的子侄中过继。”   李忱抬头,看着假仁假义的父亲,“母亲因丧子而郁郁亡故,丧母之痛,臣亲身体会,十月怀胎,其中艰辛,父亲怎会懂呢,臣又岂能横夺其他母亲的孩子。”   李忱的话,让皇帝哽塞的说不出话来,使他心中原本因赐婚而对李忱的亏欠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臣子顶撞君王,做出此等无礼之事的恼怒。   皇帝于是转身回到御座,“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再没有多说一句教导与嘱咐的话。   李忱遂叉手回道:“臣谨奉制旨。”   “拜。”   李忱叩首,由内侍搀扶,穿上靴子出殿。   “再拜。”   赞者承传于殿外,殿内外躬立的百官再次跪拜。   “礼毕。”   结束后,皇帝一脸不高兴的降阶离去。   ------------------------------------   ——雍王府——   亲迎礼的当天,王府张灯结彩,是人最多也是最热闹的一天,天子赐宴,宗室与朝臣,甚至是远在地方的官员也都提前赶到长安赴宴。   李忱回到雍王府,王府属官具朝服,陈设卤簿鼓吹于雍王府门外。   至黄昏时,李忱穿着冕服出府,宫人与侍卫组成仪仗,提灯、掌扇,列于两侧。   文喜将李忱从轮车上搀扶起,小心翼翼送上辂车。   辂车两侧车窗极为宽广,站在车外一眼就能看见车内的人。   雍王大婚,几乎整个万年县与长安县城南的居民都来送贺了。   上元夜,盗匪趁乱潜入长安城,在无人看守与护卫的城南烧杀抢掠,是李忱带着州府的兵马入城,才将这场□□平息,否则,那夜死的人,会更多。   “快看呐,是雍王。”少年站在楼上向伙伴们大喊。   “雍王万福。”百姓们纷纷招手欢呼,“恭贺雍王大婚。”   “雍王。”   王驾所过之处,人群拥挤,嘈杂之声甚至盖过了鼓吹,但大都是百姓们送来的祝福。   诗人们临轩俯视,看着眼前热闹场景,甚至超过了昔年皇太子大婚。   王驾的仪仗与卤簿占据了半条街道,庄严肃穆,使皇室于庶民拉开了距离,让人望而生畏,然而李忱伸出手来与左右城民招呼,脸上的表情也很是平和,便使得她与百姓拉近了距离。   “雍王和蔼,与当年的贵妃娘子一模一样。”人群中有老者拭泪道。   百姓们的祝贺与关心,充满了真诚,比起大明宫中,那个自私又狭隘的生身父亲,李忱心中感慨万分。   王驾行至十字街时,围观的人群更加多了,在百姓们的祝贺声中,坊墙内的高楼之上突然响起了尺八吹奏的管乐之声。   紧接着,便有歌声伴随管乐而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君好逑。”   高楼之上有女子在唱关雎,而这动听的声音一下就吸引住了十字街中围观的百姓。   “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寤寐求之。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四座里坊都有高楼,音色清晰洪亮,在墙间回响,让他们分辨不清究竟是从何处传出。   “是谁在歌唱,竟有如此动听的音喉。”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亲迎队伍没有因这歌声而停下,尺八之声苍凉辽阔,精通音律的李忱透过车窗,抬头望向一处高楼。   “窈窕淑,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钟乐之。 ”   隔着旒冕上的九旒玉珠,只见高楼之上,有两个红衣女子凭栏而立,待李忱目光望至,她们不约而同的叉手行礼,以表达祝贺,同样也是感激。   虽未能替太子恒洗刷冤屈,但陷害的杀人凶手都已伏诛,她们的大仇得报。   离王驾不远处的坊墙底下,也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辂车内的李忱。   少年骑白马,一袭红袍,纵马至迎亲队伍后,意气风发。   他并没有靠近车架,只是在远处静望,当歌声传出时,他也顺着声音抬头,“永新娘子。”   “永新娘子?”左右奴仆大惊,“郎君可是听错了,这声音并不像永新娘子的呀,而且永新娘子已经…”   “哈哈哈,是某听岔了。”少年忽然大笑道,而后笑止,眼神变得幽邃了起来,“这世间事,快意恩仇,当真有趣。”   ---------------------------------   ——苏宅——   “迎亲的婚车到了。”   消息传入东院,让正在安抚外祖父的苏荷,内心怦怦直跳。   “去吧。”曾文甫拍了拍孙女。   苏宅大门外,文喜将李忱扶下车,面朝西等候在大门东侧。   傧者身穿朝服跨步出来,问道:“敢请事?”   雍王侍从跪于王前,将傧者的话传达,“敢请事?”   “以兹初昏,某奉制承命。”李忱回道。   侍从受命起身,将话传于傧者,傧者于是入内通告。   苏仪身穿朝服出门相迎,“拜见雍王。”   李忱作揖回礼,“泰山不必如此多礼。”   “雍王请。”苏仪请示道,“小女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文喜搀扶着雍王进入苏宅,立于左侧,长史执雁跟随入内。   苏仪入内立于右侧,至内门时,按照礼节,苏仪恭请道:“请雍王入阁。”   雍王作揖回礼,不敢先入,于是回道:“某弗敢先。”   苏仪再次固请,“固请雍王入。”   雍王又道:“某固弗敢先。”   二请之后,苏仪叉手,李忱遂入,至于内室阶前,苏仪再次请道:“请雍王升阶。”   雍王作揖辞道:“忱敢辞。”   苏仪固请,“请雍王升。”   雍王再辞,“某敢固辞。”   苏仪第三次终请,“请雍王升。”   雍王第三终辞,“某终辞。”   三辞后,苏仪作揖,随后先行登阶,朝西立于阼阶上,再是雍王升阶,至房前面朝北而立。   “跪奠雁。”典仪道。   长史执雁入内,李忱接雁将其授予苏仪,苏仪屈膝跪受。   “大王。”苏荷的长兄趁父亲受雁时,赶过来跪在雍王身前,似在请求什么,“七娘她自幼不受约束,被我等宠坏,故性格鲁莽,若是将来冲撞了大王,还请大王勿要与之计较…”   “先起来。”李忱将苏仪与苏烨父子扶起,对苏仪道:“令爱嫁入天家,我想泰山与兄长必然都是万分担忧的,然李忱今日既与娘子结为夫妻,从今往后便是一体,李忱虽为宗室,却不愿用宫中规矩来约束自己的妻子。”   “对于所爱之人,吾从来没有要求。”李忱又道,“她即是她,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身份而改变。”   “成亲之前,吾还在想,天家规矩繁琐,令爱嫁进王府,恐会委屈了她,而今之势,内忧外患,此时成亲,恐将她卷入是非中,先前,她已为我多次涉险,万不敢再辜负”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谢恩道:“得大王此话,下官代小女不胜感激,愿率苏氏一族效忠大王。”   作者有话说:   六礼参照新唐书与旧唐书资料,唐代无论是皇室还是官宦,都严格按照六礼执行,正妻在当时的社会地位还是相当高的,男性亲迎,就算是皇太子也要拜岳父,以及各种礼拜新妇。 第99章 长恨歌(五十三)   李忱见父子二人如此, 心中很是感动,她将苏仪扶起,随后向妻子的父兄行稽礼, 跪拜叩首道:“李忱在此立誓, 此生绝不负苏家与娘子。”   奠雁之后,王府亲事府执乘亲事进厌翟车于内门外, 苏仪携妾室来到雍王妃等候亲迎的庭院,自东阶而上, 亲自送上一件衣服作为告诫之物,“汝此去为人妻,当戒之敬之, 夙夜无违命。”   嫡母已故去, 遂由已出嫁的长姊为母,代为施衿结褵, 长姊从西阶上,看着长大成人即将出嫁的幼妹,便想到了自己, 自嫁做人妇始, 便与母家聚少离多, 内宅争宠,宠妾灭妻并不少见, 深知为人妻之苦楚, 不禁落泪,“七娘。”   “阿姊莫哭。”姊妹当中, 唯苏荷性格最是坚毅, 她反过来宽慰道:“七娘此去, 嫁的是良人, 我信她,所以才会嫁她。”   长姊点头,“七娘的眼光,长姊自是相信的,阿娘若是知道七娘如今长大成人即将出嫁,也会感到高兴。”   姊妹俩紧紧相拥,长姊随后便在苏荷的腰间系上五彩丝绳和佩巾,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苏仪所纳妾室,苏荷的庶母随于长姊之后,一同告诫道:“敬恭听从宗父母之言,夙夜无愆。”   苏荷向亲眷拜别,由青袖搀扶出内门,乘厌翟车至二门。   王妃下车后,宫人列仪仗于左右,掌扇交合羽扇在妃前,仪仗队缓步向苏宅二门外走去。   此刻,李忱早已等候在门外,揉搓着紧张得发汗的双手。   “王妃至。”   王妃仪仗至辂车前停下,新婚二人之间隔着两把羽扇,李忱坐在轮车上,有些紧张,也有些迫切,她注视着羽扇一动不动。   典仪官喊道:“恭请雍王揭扇。”   李忱轻轻抬手,交合遮挡的羽扇向两侧分开,苏荷身穿翟衣花冠,端站在她的身前。   由宦官搀扶起的李忱,瞪着双眸,眼前一亮,青袖扶着苏荷走近。   李忱虽没有说话,但二人对视的目光足以说明爱意与欢喜。   李忱从驭者手中接过登车时拉手的绥,将其递给了苏荷,“娘子请登车。”   苏荷接过执绥,由左右宫人搀扶登车,《礼记·昏仪》中亲迎之礼,新郎要为新妇驾车,因雍王身体不便,驾车的驭者本想代劳,而后被李忱制止,“寡人要亲自为王妃驾车。”   “喏。”   文喜与宦官合力将李忱扶上辂车,李忱拽着缰绳轻轻挥鞭,“驾。”   雍王为王妃驾车三周后,才由驭者代劳,文喜将李忱扶出苏宅大门,先行乘辂回府,苏荷则乘厌翟车随于后,苏氏亲族也一同前往送亲。   随在王妃仪仗后的嫁妆队伍,排成长龙,几乎将整条街道占满,婚车队伍到达靖安坊后,身后的十里红妆都未见尾声。   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纷纷翘首以盼,而坊墙高楼之上的楼廊与飞廊也都挤满了人。   “快看呐,亲迎队伍回程了。”   为了看新娘子的孩童,从人堆的缝隙里挤出,他们盯着厌翟车,被苏荷身上那身翟衣与妆容以及九树花钗冠惊艳,“好漂亮的新娘子啊。”   “不是说雍王妃相貌普通吗?”楼阁的窗边,两名食客正在对饮,“你们管这个叫普通?”   “比起长乐坊的花魁,崇仁坊崔家的嫡女,大明宫的张贵妃,曾经教坊的许贺子,雍王妃的样貌的确算不上出众。”另一个坐在左侧的食客说道,“但这个雍王妃,可不普通。”   “哦?如何说。”   “上元夜的叛乱中,长安县以南发生了几起巷战,其中有近三十个叛军,都是被一击毙命,其手法一致,快、准、狠,能避开铠甲保护之处,精准的攻击要害,这一定是长期生活在军中,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将士才能做到的。”左侧食客回道。   “你是说,这个雍王妃?”听到这样的话,右座食客显然有些吃惊,“果真是我大唐女子,惊世绝尘呐。”   “她是东宫举荐的人,借左右兄弟之手,栽培武将,掩人耳目,东宫对苏家,看来是有意扶持。”左侧食客道,“东宫立储十余年,屡为权臣迫害,虽有折损,却未伤根本,反得臣民之心,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人呐。”   “太子殿下的确不是一般人,”右侧食客低头看着亲迎队伍,“那么眼下这个雍王,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左侧食客摇头,“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有争心。”   “不过恰恰就是这看不出,才更为令人可怕。”食客看着楼下,半眯着双眼,“如果一个人能将野心伪装成大善,亦或是隐世之心,骗过了所有人,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吗?”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右侧食客道,“仅凭一夜,就获得了臣民的拥戴之心,求情赦免看似仁义之举,又未尝不是一种获得人心的筹谋,且神不知,鬼不觉,非刻意而刻意,简直是高人啊。”   进入靖安坊,辂车先行抵达王府,李忱下车于府门前等候婚车。   没过多久,鼓吹奏乐传入防内,乘载王妃的厌翟车抵达王府。   当车停稳时,送亲的苏氏族人手执花斗,向王府大门抛撒五谷、豆子与铜钱,引得儿童争抢。   “请雍王揭帘。”   热闹过后,李忱由人搀扶着走到厌翟车前,伸手将苏荷从车上迎下,毡褥从王府内一直铺到车底夯实的细沙上,新妇一身青衣,踩上柔软的毡褥下车。   妃先至门前,于北侧而立,雍王则在南侧石阶下,向雍王妃抱袖作揖,“王妃请入门。”   妻之意,谓之齐,迎娶正妻的礼节,无论士庶都十分重视。   火红的夕阳从西边照进王府,打在初昏的两个新人身上。   进入王府,和寻常一样,李忱坐在轮车上,由苏荷推着她将她送回,只不过今日,二人穿着婚服,一同走向今后将要共同生活的地方。   同样的路,已经走过很多遍,将来也还会有无数次,但从这一次过后,苏荷将会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回到自己的家。   亲王初昏,侍婢于寝房正室设洗、陈馔,并用帷作为遮挡。   至寝门,众人停下,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众典仪与宫官,李忱推着轮车面朝苏荷,再次作揖,“王妃请。”   侍者推开寝门,便见斜阳侧照西房,夏日的黄昏依旧如火灼。   侍从走至北墙放饮食用具的土台,酌玄酒三注斟入尊内,又有宫人进入正室于西南隅设席。   李忱携苏荷从西阶入室,至席东侧而立,苏荷立于西侧,朝南而面。   跟随雍王妃的青袖与雍王的侍婢十一娘则互换位置侍奉,宫人奉盥而入,置于南北帷幕中。   雍王盥于南洗,“有劳。”青袖舀起一勺水浇至雍王手上,清洗双手。   雍王妃则盥于北洗,由十一娘侍奉洗手,毕后,各自从帷幕中走出。   青袖扶着雍王立于席东,雍王妃则于席西,典仪官奉饭食入内,喊道:“馔具。”   李忱向对席的苏荷再次作揖,二人坐下,女官奉饭食至正室阶前,“具牢馔。”   典仪承令,“诺。”遂于席间设馔,行同牢之礼,先祭祀而后食。   女官跪奏:“馔具。”   两名典仪跪于桌前,取肉脯、韭葅,分别授于雍王及雍王妃,二人将其祭于笾、豆之间。   典仪又跪取黍置于左手内,取稷放入右手,授王与妃,二人各受后,将其祭于葅醢之间。   典仪又取胏跪授,王与妃受,祭于葅醢之间。   祭祀完毕,女官,授雍王妃巾,雍王及雍王妃方才进膳食,共食三饭,饮肉汤。   “进酒。”   “诺。”   两名典仪起身盥手,洗爵复入室内,斟虚酒于尊内,至北侧立。   青袖将雍王扶起,十一娘则扶雍王妃,典仪二人奉爵进授雍王雍王妃,一酳为虚爵,不饮而用于祭祀。   女官再次洗爵,又酌酒授爵,再酳则饮,王与妃受爵,饮酒。   三酳则改用卺盛酒,是为合卺酒,饮酒后,侍从将二人扶于席后。   一众女官与典仪从东阶出室,置祭桌,洗爵而入,斟酒后起身跪拜。   同牢礼将尽,李忱遂携妻向众人答拜,女官跪坐下,取爵祭酒,而后小饮,回礼叩拜。   礼毕后,女官执爵起身离室,将爵放入篚内,奏道:“撤馔。”   正室桌席以及祭台被一一撤下,典仪上前跪奏道:“请雍王入室宽衣。”   又有典仪奏请雍王妃,“请王妃入幄。”   李忱轻呼了一口气,向众人挥手道:“都退下吧,剩下的,寡人知道该怎么做。”   同牢礼结束,众人遂叉手应答,“喏。”青袖与十一娘也一同离去,并将正室门关合。   喜庆的婚房突然安静了下来,苏荷俯下身投入李忱的怀中,看得出来,她的脸上有些疲倦。   苏荷虽出身官宦,却从小长于军中,从未经历过如此繁琐的礼节。   李忱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轻声道:“辛苦了。”   苏荷在她怀中摇了摇头,忽然,她抓住李忱的手,在她的衮服广袖里寻找了一番,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只人偶,随后又从自己的翟衣广袖里也拿出了一只人偶,举在李忱跟前,笑眯眯道:“看,今后她们就能永远的在一起了。”   李忱看着苏荷一怔,此举颇为可爱,同时她也在苏荷身上看到了许多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精神、品质,就向一束光,支撑着在黑暗中行走的她。   李忱闭上双眼将她搂入怀中,“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能娶到七娘,是我这一辈子中最大的幸运,又岂敢辜负。”   苏荷抬起头,眼里有些疑惑,李忱便笑着解释道:“那句诗的意思是,男子若是恋上女子,想要丢弃,自有解脱之法,可若是女子恋上男子,便难以挣离,世俗的婚姻本就是不公,世人对女子也太过苛刻,我虽是女子,却占得此身之利,固将身家托付,予你做保障,否则,空口无凭。”   作者有话说:   盥:洗手的盆子。   酳:食毕进酒漱口谓之酳。   韭葅是发酵的蔬菜,也就是韭菜做的泡菜哈,其实还有肉酱,肉干什么的。(其实日韩的食物,都能在唐代找到影子。)   六礼是参照新旧唐书皇太子纳妃,亲王纳妃文献上的,稍微做了一些较为简洁的修改。(主要是古今异义翻译起来头很大) 第100章 长恨歌(五十四)   听到李忱的话, 苏荷笑了笑,笑容十分的灿烂,“若要论保障, 有比我知道李十三郎真正身份还可靠的吗?”   紧接着苏荷起身, 弯腰至李忱耳畔,“我苏荷可是快意恩仇之人, 十三郎可要想好了,若是负我, 那结果必然是玉石俱焚。”   李忱听到玉石俱焚四个字,眼神依旧平淡,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着苏荷的脸庞, “我是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人, 这一生都注定要与权力争斗,无法获得自由, 七娘有更广阔的天地,不要…”   “好了。”苏荷抬手,用食指轻轻堵住李忱的双唇, 深红色的蔻丹分外耀眼, “现在的你, 已经跟我成亲了,你可是我苏荷的人了, 不许再说这样生疏的话。”   李忱点头, 苏荷遂走到轮车后将她推入歇息的东房,夕阳的余晖渐渐从西房的窗口爬走, 天色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桌案上点有红烛, 摆放着瓜果点心, 还有适才饮合卺酒时留下的合卺,外面捆着红绳,而葫芦里面则是新婚二人各自的一缕头发,编织成结,谓之结发。   苏荷将头顶沉重的花树冠取下,随后又解开李忱九旒冕于脖颈处所系的红缨,拔出金簪,方能取冕。   苏荷将冠冕置于案上,随后又将两个人偶放在自己今后梳妆的镜台上,摆放整齐。   镜台旁还有一盆温水,原本是由宫人入内为王妃宽衣以及卸去妆容,如今就只能由苏荷自己亲自来了。   苏荷先将李忱扶起,替她将腰间的大带解开,宽下衮服扶至榻上,“你先坐会儿。”   脱下来的衮服苏荷并未随意丢弃,而是将其挂在榻边两个空置的衣架上,紧接着又脱了自己身上的翟衣挂在旁边,一红一青两件婚服挂于屋内。   脱下翟衣后,苏荷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她走到镜台前坐下,开始对着铜镜卸妆。   “没有想到这些衣裳,竟比盔甲还沉重。”苏荷说道。   “所以只有在重要的场合以及季节才会穿相对应的衣裳。”李忱回道,“这就是所谓的礼,就算是天子也要遵循。”   “连穿衣都无法随性,还真是处处枷锁。”苏荷说道,“得亏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了,否则就凭这束手束脚的礼服,怕是连剑都无法挥动。”   李忱看着苏荷笑了笑,“穿这些衣裳的人,未必脱下后就能挥动宝剑,人的欲望是无穷止境的,需要礼法来约束,虽是枷锁与束缚,但国家不能没有秩序。”   苏荷没有否定李忱的说法,脱离秩序,天下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就如同军中,若没有军法约束,没有秩序服从,那么这支军队将会是一盘毫无战力的散沙。   “我不讨厌秩序,但讨厌制定礼法的人。”苏荷说道,“最初制定礼法的,不应该只有男人的。”   “七娘是指周公吗?”李忱说道。   苏荷用清水洗脸,擦干后起身来到榻前,“是啊,所以我不喜欢诗书。”   “曾经看见过长姊房中有一本《女诫》”苏荷又道,“说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写它的人竟还是个女子,怪不得这天下光彩之处,竟无女子一席之地。”   许是在边塞长大的缘故,加之在军中,苏荷身边除了青袖之外,便就都是男子了,见过的人和事,都与内宅所见所闻完全不同,于是思想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也造就了她如此自强的性格。   “那么,七娘希望这个国家,这个天下,该变成怎么样的呢?”李忱拉着苏荷坐在身旁问道。   苏荷思考了一会儿,“幼时,我问过教授先生一句话,我问先生,既然孔子说有教无类,那为何三千弟子里无一女弟子,先生不但没有回答我,还说我不尊师重道,责罚我抄书。”   从这开始,苏荷便对读书再没有兴趣了,而缠着父兄要学武。   谈到孔子,李忱听后,低声念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而后对这样的观点摇了摇头,又想起论语中的记载,“孔子有此论,其实不足为奇,昔武王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前一句我听懂了,他把女子与小人并列是吗,可后面那句,什么乱臣…什么…”苏荷艰难的看着李忱。   “后面那句话的意思是,武王有十个治国之臣,而其中有一位妇人,孔子便说其实只有九人,因为有一个是妇人,所以他将妇人剔除,也说明他是看不起女子的,他所谓的有教无类以及平等,只是男子而已。”李忱解释道。   “这岂不是说明被尊为圣人的孔子,也只是一个有偏见的男人而已。”苏荷便道,“有教无类,应加上不分男女,而不只是男子所处的阶级贫贱之分才对。”   听到明明不通文墨的苏荷却有如此不同凡响的见解,李忱大笑了起来,“娘子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读书二十载,除母亲外,再无能谈心之人,看来你我的缘分,并非只在这榻上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苏荷登时脸红了起来,“十三郎在说什么呢。”   “娘子想哪里去了,成婚后,总是要歇息的,难不成刚大婚就要分房吗?”李忱看了一眼纸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适才还不好意思的苏荷,在听到李忱的话后,抬眼一瞪,“你…”   “嗯?”李忱楞看着苏荷,一脸不解。   早在大婚前,宫中六局尚仪局就派了女官前来教导礼仪,尚仪局的司惟司还派了一名教导床事的彤史。   同样的,雍王府也有派遣教导启蒙的女史,只是被李忱打发走了。   见人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苏荷气鼓鼓的看着李忱,坦率道:“大婚之夜,难道就只是歇息吗?”   李忱瞪着双眼一愣,她看着坦率直言的苏荷,倒并不是没有想到这步,只是她心中有所顾忌,又害怕苏荷无法接受,毕竟当初是自己亲口答应,婚后互不相干。   苏荷一眼就看穿了李忱的心思,只是时至今日,她心中的想法,早已发生了改变,“那时我见你,只因不相熟,婚事又来的太突然,任谁也没有那么快可以接受吧。”   “但现在,我是心甘情愿嫁入。”苏荷看着李忱认真说道。   或许李忱不知道的是,她们之间是相互吸引,灵魂的契合,而人最原始的欲望,也在相互吸引中激发。   每一次触碰都能够撩动心弦,加速心脏的跳动,也是从此时起,李忱那颗处变不惊的心,也突然慌乱了起来。   “难道,你不愿意吗?”苏荷直爽的问道。   “愿意,”李忱不假思索的回道,“我对七娘的爱慕,从朔方一别,长安始相思,又怎会不愿。”   “那就好。”苏荷将挽起的头发散下,随后起身走到红烛前将烛火吹灭。   房间瞬间暗淡了下来,窗外照入的月光,只能看清屋内的人影。   苏荷回到榻上,其实她的心中也有一丝紧张,但这大婚之夜,总不能两个人都像个木头一样躺着。   “阿忱。”苏荷唤道。   听到这个称呼,李忱眼前一睁,苏荷凑到她的耳畔,此刻房间中安静的能听到呼吸与心跳。   只听见苏荷在她耳畔轻声道了两个字,便就此挑起了她心中深藏的□□。   匡床两侧勾起的纱帘被放下,帘中身影拥吻,紧紧贴合在一起。   伴随着粗喘的呼吸,与声音的起伏,一件件贴身衣物从床沿的纱帘内掉落。   ---------------------------------   ——大明宫——   雍王大婚,皇帝亦于蓬莱殿中举行歌舞宴会,直至醉酒而归。   “三郎?”张贵妃坐在皇帝身侧,轻轻摇晃着皇帝的手,“三郎。”   只见皇帝已是面红耳赤,倒在御座上胡言乱语,“蓁…蓁蓁…”   张贵妃明白皇帝呼唤的名字是谁,但心中却没有任何触动,“冯监。”   “贵妃娘子。”冯力上前。   “送圣人回去歇息吧。”张贵妃道。   冯力遂差左右宦官,“杨八、边令承。”   “喏。”   几名心腹宦官合力将皇帝扶上步辇,冯力见皇帝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于是叹道:“今日怕是不知雍王在宣政殿内与大家说了什么,大家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张贵妃瞧了皇帝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跟随皇帝回去,而是带着左右宫人离开了蓬莱殿。   皇帝离去,侍卫官们自然也就此散去,以及教坊燕乐,“都散了吧。”   张贵妃离开后没有回内廷,而是去了太液池畔的蓬莱岛,岛上有阁,亦名蓬莱。   湖中倒映着一轮明月,熏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茂盛的荷叶与花摇曳不止。   白日向阳绽放的荷花,在夜晚中变得羞涩了起来,当蓬莱阁的灯点亮时,那闭合的荷花遇到强光竟又开始绽放。   但没过多久,蓬莱阁的灯就被吹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悠扬空灵的箜篌声。   当箜篌弹拨声越来越弱时,蓬莱阁的楼梯间传来了登楼的脚步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何人!”宫人警惕道,“皇家重地,何人擅闯。”旋即怒斥擅自登楼者。   来人提着一只灯笼,身穿浅绯盘领公服,金带十銙,头顶长脚罗幞头,眉目清秀,一副少年之姿。   只见他提灯十分礼貌的拱手道:“右千牛备身卫应物,见过贵妃娘子。   “右千牛备身…”宫人迟疑的看着他,上元夜后,卫应物便以护驾之功受到重赏并赐绯银。   张贵妃起身走到栏杆处,轻轻挥了挥手,宫人见状遂福身退下,卫应物走上前,“谪仙人的诗,果然只有贵妃娘子能与之匹配。”   张贵妃倚在月下,一言不发,卫应物也识趣的不再说话,他走到竖箜篌前轻轻拨动,“好乐。”   他见贵妃一个人坐在池边,形单影只,十分忧伤,便从阁中离去。   不久后,卫应物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盘新鲜的荔枝,炎炎夏日,下面还铺了一层碎冰,“岭南的荔枝。”   张贵妃回头,因为今年宫中进贡的荔枝还未来,“哪来的?”   “民间自有想不到的意外,也有宫中看不到的风景。”卫应物说道,“下官听说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自己钟爱的食物,便能使心情愉悦。”   作者有话说:   以前对于孔子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认为这世间真有什么圣人,一个尊周礼的人,绝对是男权主义,高中历史有学过孔子的有教无类,结果发现只是真对男性而已,如果是当时社会不允许的话,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将女性跟小人归为一类,又否认女性做出的功绩,那十大能臣,是武王自己说的,他一个后世者发表自己的见解而已(他不是妈生的?他妈不是女人?所以他妈是小人?)真的,没有体会过分娩之苦的人,真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男性管不着,但是女性真的,尊他我都感到悲哀。(作者的偏见)   作者讨厌儒家思想,所以写文会带主观思想,同样笔下的女主也会如此(我相信古代每个时代都会有这种思想觉悟的女性,尤其是唐代,因为恶劣的环境,所以投身道家的很多。)宗教之中,只尊崇道,是为数不多,真正尊重男女平等的一个宗教,且是在中国男权封建社会中诞生的。 第101章 长恨歌(五十五)   翌日   苏荷从睡梦中醒来, 发现枕边人还在沉睡,新妇入门的第二日还要入宫拜见姑舅,但苏荷并没有着急叫醒她, 而是侧躺在一旁, 安静的看着她的睡颜。   光滑细腻的肌肤,躺在如泼墨的秀发上, 看了一会儿后,有侍女走到正室门外敲门提醒, “郎君,娘子,卯时到了。”   此刻的天还是朦胧一片, 东边海岸, 太阳才刚刚冒出头。   “知道了。”苏荷应道。   十一娘带着几个伺候梳洗的侍女也来到了门口等候。   在这样吵闹的声响下,李忱也没有醒来, 苏荷低头看了她一眼,竟不自觉的脸红了起来,随后替她盖好被子, 起身走下。   “娘子。”李忱忽然伸手拽住苏荷的手腕。   苏荷回头, 俯下身在她背后小声道:“卯时了, 该起身入宫了。”   李忱有些疲倦的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痛, 尤其是双手, 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说道:“娘子还记得今日要入宫呢。”   苏荷听后, 越发的脸红, 便扯着被褥将李忱埋了, “我可没说不记得。”随后起身将贴身的衣物穿上, 裹好单衣,又道:“快穿上衣物吧,外面还有人等着呢。”   李忱掀开被褥,忍着酸痛从榻上爬起,穿好衣服后才让十一娘领人入内。   吱——   几名侍女端着铜盆漱洗入内,叉手行礼道:“郎君,娘子。”   十一娘端来两杯温水以及食盐,“请郎君洗漱。”   李忱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盐送入嘴中,而后用温水润口。   伺候漱口的侍女退下,十一娘挥了挥手,拿来了清洗的澡豆,走到苏荷跟前叉手请道:“请娘子洁面。”   侍女端来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苏荷闻着琉璃碗内的豆粉,“这澡豆的香味好独特。”   “这种澡豆是添加了丁香、沉香、 青木香、麝香、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木瓜、樱、桃、梨、李、红莲、白蜀葵花等十种花研磨而成的,出自药王先生的千金翼方。”李忱拿起琉璃碗解释道,“有令人其面如玉,白净润泽的功效。”   苏荷看着手中的澡豆,以及正在敷面洗脸的李忱,国朝用澡豆为常,无论士庶,居家必备,然澡豆药方有数种,其中珍珠、麝香昂贵,一般只有权贵之家或皇室才用,“怪不得夫君如此白净呢。”   将脸上的粉剂清洗干净,抬起头笑道:“我倒是情愿多晒晒太阳。”   漱洗过后,李忱静坐在榻上,看着侍女为苏荷梳妆,十一娘走上前,将她身后的帘帐卷起,“郎君今日的气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一直伺候李忱的十一娘说道,“想来昨夜,郎君与娘子一定是睡得极好。”   李忱听后,覆手咳嗽了几声,除了全身酸痛,自己在昨夜的确是睡得十分的沉,故而今日醒来,面色红润,疲倦也渐渐扫空。   “思柔,扶我起来。”见苏荷的妆容已经差不多了,李忱朝十一娘说道。   “喏。”   十一娘将李忱扶到苏荷身侧,搬来一张胡椅供其坐下,“我来吧。”李忱朝苏荷身后的侍女道。   “喏。”   李忱接过画笔,问道:“娘子今日的花钿,想要什么花?”   “郎君所绘,无论什么,妾都喜欢。”苏荷回道。   二人的对话与亲昵,举案投眉,让侍奉的几个侍女羡慕不已。   李忱思索了一会儿,便提笔沾了些许胭脂,在苏荷额间花了一只展翅飞翔的燕子。   苏荷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这是什么?”   “飞燕。”李忱说道。   “飞燕?”苏荷再次看着自己的眉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李忱看着苏荷缓缓念道。   左右侍女立于旁,看着额前飞燕,纷纷夸赞道,“郎君笔下有神,这飞燕花钿与娘子相配极了。”   虽听不懂李忱念的诗句是什么意思,但从她的神情与语气以及额间的花钿都能够判断出,苏荷瞧着铜镜,越看越喜欢,随后精心挑选了一对相匹配的耳坠。   苏荷起身,左右侍从替她重新穿上翟衣,戴上花树冠。   “李郎,妾身好看吗?”苏荷看着李忱,当着众人的面问道。   李忱呆呆的盯着妻子,今日梳了不同的发髻,加上额间的飞燕。   李忱眼中满是爱慕,“好看,我家娘子当然好看。”   -----------------------------   ——雍王府·西南隅——   王府长史还在天未亮时就安排了人手,在宅中西南侧的院子里清出一块空地,用来搭设拜堂的青庐。   西南的空地是王府教习骑射之地,因李忱腿疾,便弃而不用,如今盛夏,已是长满了足够埋没马蹄的青草,陈长史命人在露天的草地上搭起帐幕,又将毡席从住处铺至青庐。   李忱换上衮冕与苏荷从正室推门出来,苏荷踩着毡席来到青庐,一眼就看中了王府这块空地,空旷辽阔,草长莺飞,正是教习骑射的好地方。   李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这里原本就是马场,只是我不能骑马,就一直空在这儿了,如今你来了,它又有了用武之地。”   “启禀郎君,吴王与苏太守到了。”文喜踏入院子叉手道。   “苏太守?”苏荷低头看着轮车上的李忱。   “还有外祖父。”李忱道,随后向苏荷解释,“青庐的交拜礼是我昨日临时让陈长史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入宫朝见算是外命妇的国礼,既然是你和我的大婚,自然要请我们最亲近的人前来见证。”   听到李忱的话,苏荷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从前我怎么没发现,李郎的脸竟比幼童还要滑嫩。”   “七娘。”刚被请入空地,苏仪就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于是紧张的皱起了眉头。   苏荷与李忱相识也不算久,所以苏仪并不知道二人的情感究竟如何,于是固守着自己的礼节。   “雍王,小女自幼被下官宠坏,不懂礼数…”苏仪上前,忐忑的解释道。   “泰山,翁翁。”李忱笑呵呵的叫道,“泰山,不要如此紧张,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进了这道门,家中只有女婿与岳父,没有国朝亲王,也没有什么亲王妃。”   苏荷收回手,将之背在身后,在父亲跟前,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娃,“翁翁,阿爷…”   苏仪看着女儿,作为父亲,苏荷的性子,他最是了解,皇室之中,恐怕也就只有李忱能够容忍且不与之计较了。   “昨日刚告诫的话,才过去一夜就忘了?”苏仪道。   李忱握着苏荷的手,向苏仪说道:“泰山,七娘在王府内,不必遵守那些虚礼,这也是我做出的承诺。”   曾文甫看到李忱如此袒护苏荷,自然是十分的高兴,“瞅瞅,人小夫妻两口子玩闹,孙女婿都没说什么,你激动个什么劲。”   曾文甫的孙子,曾万福之子曾庆看到李忱后,目瞪口呆的指着,“你,你,你…”   “大郎,不得无聊。”曾文甫训斥道。   “不是啊,翁翁,他就是那个在九原县为秦娘子申冤的讼师啊。”曾庆惊讶的说道。   李忱的容貌极有辨识度,曾庆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得十分清楚。   “什么?”苏仪大惊,作为九原郡的太守,其治下九原县的案子也曾经他之手上呈刑部,当时他还有些吃惊,“怪不得能铲去盘踞在九原多年的恶霸,原来那位不留名的讼师,竟是雍王您。”   李忱挥了挥手,“说来惭愧,那作恶之徒,还是我崔氏族人,出手也是为家族除害。”   “来了这么多人吗。”长史将吴王李恪请入内,吴王看着众人道。   “兄长。”李忱唤道,而后便向众人介绍。   “这是内人的父、祖、表兄。”   “这是我的九王兄,吴王。”   “见过吴王。”苏仪领人行礼道。   吴王客气的回礼,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上元夜之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诸位高堂,请入青庐上座。”安排礼节的长史看着时辰,于是迈步上前提醒道。   此刻天色依旧朦胧,院中点满了宫灯,宫人侍女纷纷也各提灯引路。   青庐内摆设花堂,置香案,以长史为礼官引赞,苏荷携李忱进入花堂,“进香。”长史呼道。   二人进香,“跪。”叩拜,而后献香,“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进香之后,侍女引高堂入座,吴王、曾文甫、苏仪。   “一拜。”新婚二人朝天地跪拜。   “二拜。”随后面向高堂叩拜。   “对拜。”夫妻对拜,由妻先行一拜,起身后再由夫拜。   拜堂之后,曾文甫又拉着李忱在屋内说了好一些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嘱咐着李忱。   “那丫头从小就没了娘,几个姊姊又是软弱的人,跟着父亲过得苦,如今一个人嫁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老头子我很是担忧,如今看到了你的心意,也就放心了许多,我是个乡野粗人,不懂这么多规矩和礼节,但也明白侯门深似海的道理,希望雍王能够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若是有一天,您厌了,倦了,还请看在今日的面上留些情分,告知老朽,老朽自当接她离开,不再叨扰您,就当是老朽的乞求。”   李忱看着曾文甫,并没有说什么信誓旦旦的话,而是点头应道:“我答应您,若将来改变心意,也一定会将她完完整整的送回到您的身边。”   咚咚!——   “李郎,陈长史说该沐浴更衣入宫了。”苏荷走到房门口,轻轻敲门提醒道。   “好。”   --------------------------------------   新妇面君,拜见姑舅之前,先要沐浴更衣。   ——浴室——   苏荷将李忱推进飘满了热气的屋内,池中早已备好了热水。   没过多久,二人的衣物就堆在了一块,苏荷将李忱抱入温水中,用沐浴的澡豆,洗净昨夜的汗渍。   池水让身体迅速升温,也勾起了心中那抹正在燃烧的□□。   二人贴合在一起深吻,但并没有持续多久,李忱便从拥吻中睁开眼睛,轻声提醒道:“一会儿该耽误时辰了。”   苏荷勾笑着嘴角,搂着她的腰,凑到李忱耳畔,轻声道:“那就,暂时先放过你。”说罢便从她的怀中抽离,艳红的指尖刻意从李忱白皙的脖颈处轻轻划过。   原本是顾及时辰,恐误了入宫的礼节,可离了温柔乡,李忱却又顿感不舍。   再想挽留时,苏荷将她拦在外说道:“阿忱怎还变成了一个性急之人,明是你要先推开的,可不能怨我哦。”   李忱坐在池中哑口无言的看着苏荷,引得苏荷捂嘴一笑,主动凑拢小声道:“来日方长,今后要过的夜晚,还多着呢。”   作者有话说:   澡豆类似于现在的沐浴露,洗面奶,香皂。   婚制是我参照新旧唐书后做了修改的,简化了一些复杂的祭祀礼节。 第102章 长恨歌(五十六)   ——大明宫——   皇帝虽与雍王在亲迎礼之前有过僵持, 但之后的礼节依然没有落下。   中宫未立,便以庶母张贵妃为皇后位,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 正坐殿内, 御座下侍卫官列仪仗如常。   皇帝落座后,尚仪奏内殿, “外办!”   司言将话传话尚宫,“外办。”   由尚宫引张贵妃出殿落座, “贵妃娘子。”尚宫叉手请示。   但此时的张贵妃,还慵懒的坐在内殿中并没有更换揄翟以及贵妃首饰,“皇子大婚, 亲迎礼的次日, 新妇向舅姑行贽礼是惯例这我知道,但今日这场合由我这个庶母出面, 怕是不妥吧?”   尚宫恭敬的站在一侧,“贵妃娘子执掌凤印,形同中宫, 如今皇后未立, 贵妃娘子就是天下内外命妇之首。”   听到尚宫之言, 张贵妃捂嘴颤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信这话, “内外命妇之首吗?”   尚宫瞧了一眼尚服, 尚服遂叉手,“张娘子, 吉时已近, 雍王与雍王妃怕是已经等候在殿外了, 您该更换翟衣与花钗冠。”   张贵妃瞧了一眼尚服, “许姐姐,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思的。”   许尚服摇头,“婚丧是大事,唯此之上,您无法任性。”   半刻钟后,张贵妃服揄翟,由尚宫引出,即御座旁,与皇帝一同朝南而坐,贵妃仪仗如常。   大殿外   尚仪传话,“新妇入殿。”   “我陪你进去吧。”李忱侧头看着苏荷。   苏荷双手捧笲,里面装着满满的枣、栗,摇头回道:“新妇拜见姑舅的贽礼,我还是知道该如何做的。”   “新妇请入。”皇帝与张贵妃落座后,尚宫局司言再次出来传旨道。   对视一眼后,苏荷捧着枣栗跨入大殿,身后侍女则捧着装满腶脩的笲跟随入内。   尚宫局司言引雍王妃至殿陛下,行两次叩拜之礼,先跪皇帝,“妾苏氏,拜见君舅。”   起身再跪张贵妃,“妾苏氏,拜见君姑。”   紧接着,尚仪局司宾便引雍王妃妃从西阶登台。   将笲枣栗奠于御座前,苏荷跪于御前,皇帝轻抚枣栗,“新妇既入我家门,此后便是一家人,勿要拘谨,雍王若有不当之处,新妇可入宫来,朕会为你做主的。”   “是,谢君舅。”   司言遂引雍王妃从西阶下,至殿陛前,奉笲腶脩再拜。   起身后,司言又引雍王妃至张贵妃座前跪伏,奠笲枣栗于张贵妃座前。   张贵妃看着跪在自己跟前行贽礼的苏荷,也不顾左右六尚局的女官,笑问道:“雍王妃昨夜可过得还好?”   对于张贵妃的问话,苏荷并未遮掩,如实回道:“回贵妃娘子,托贵妃娘子的福,昨夜妾与雍王一切安好。”   张贵妃笑了笑,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十三郎身体不好,往后还要新妇多多担待了。”   “这是妾的本分,妾既已嫁给夫君,自当照顾好夫君,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苏荷回道。   张贵妃听后,又笑道:“十三郎眼光独到,”旋即看了一眼皇帝,“想来雍王府,很快就要有喜事了吧。”   皇帝闻言,半眯着老眼回笑,但并未顺着张贵妃的继续说下去。   张贵妃挥了挥手,尚食上前,将案上枣栗撤下,司言引雍王妃退下,至殿阶奉腶脩又再拜。   殿外,陪同妻子入宫的李忱,目光一直盯着大殿,看守殿门的除了侍卫官,还有心腹宦官边令承,因小勃律之战调回京城升任监门将军。   “十三大王。”边令承目送雍王妃入殿后,便笑着向雍王行礼,雍王救驾,不仅深受臣民爱戴,且是最受天子宠爱的皇子,作为当朝宠宦,天子年迈,而宫中局势瞬息万变,他自然是想要拉拢的。   “边将军。”李忱客气回礼。   “下官不才,蒙大家信任,监视地方,也曾到过朔方之地,见过几次王妃的生父,九原郡守苏仪,乃惊世之将才,若能受到朝廷的注意与重视,必能与高、李将军齐名。”边令承说道,“边境不安,使将才稀缺,大王娶此贤妃,也是皇家幸事。”   宫中宦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此李忱早已习惯,“寡人与王妃之事,皆为皇太子殿下与圣人之恩典。”   边令承点头,又道:“上元夜多亏了十三大王,否则长安真就要乱天了。”   “上元夜也多亏边将军率领监门卫死守兴庆宫门,否则寡人又如何能及时赶到。”李忱说道,“保得圣驾安宁。”   “哎,说来惭愧,下官蒙受圣恩,以阉人之身,官居四品掌监门卫,治下竟也有叛乱的将领,差点就酿成大祸了。”边令承后怕道,“好在十三大王远见,圣人又有长平王这样勇武的好皇孙,才能够化险为夷,平定叛乱。”   “边将军一心为国,”皇帝身侧的宦官,大多都是阳奉阴违的馋臣,李忱一向不喜,强装欢笑道,“望将军能够一直如此,为大唐尽忠,只有天下臣民一心,不为私利,大唐才能够长盛不衰。”   “这是自然。”边令承说道。   ------------------------------   殿内,贽礼还在继续,尚宫将雍王妃引入殿室的阁内,从西阶上。   司设于阁中开窗处设妃席,司言引雍王妃至窗前朝南立于席西。   尚食进入东阁,盥手,清洗饮酒的青铜器具——觯,斟满酒后走出。   尚食奉酒至雍王妃席前,“请王妃拜受。”雍王妃上前,先朝阁东侧两拜,而后受酒。   尚食随后又进献佐酒的菜肴——脯醢,“请王妃入席。”   苏荷踏入席内跪坐,左手执觯,右手拿脯,将其祭于盛放果品的竹器——笾,以及盛放食物的器皿——豆之间。   “起,降席。”司言道,苏荷起身。   “跪。”   才刚起身离席,便又要接着跪下,这样反复起身又下跪的繁琐礼节,加上翟衣的厚重与束缚,让苏荷很不适应。   而这些礼仪官根本就不管苏荷是否适应以及准备好,只按寻常进度念着流程。   苏荷慌忙跪下后,袖口里藏着的一支簪子忽然掉落,这让苏荷瞬间紧张了起来。   祭席周围有六尚局女官以及女使,虽看到了这一幕,却也无人敢吱声。   尚仪局司赞司一名离苏荷位置较近的女使瞧见后,低头弯腰将其拾起,随后揣入窄袖内。   在尚仪的指使下,其余人当做没有看见一般继续进行祭礼。   苏荷暗松了一口气,尚食旋即奉酒上前,“请王妃饮。”   宫中的贽礼比民间繁琐太多,除了拜见,还有祭祀,这些原本教授过的礼仪,苏荷刚进殿与张贵妃说了几句话后就忘得差不多了,幸而有六尚局的女官引导。   原本只需要小饮一口或者浅尝的酒,被苏荷一口闷下了,让左右尚食呆愣了好一会儿,毕竟祭祀神明的酒谁也不敢参假,那酒之烈,小抿一口都能如火灼,但雍王妃就好像没喝过一样如常。   苏荷见几个女官诧异的目光,连忙拿着空尊问道:“难道不是喝的吗?”   几个女官摇头,“请王妃兴。”   在女官的示意下,苏荷将祭桌上舀取食物的礼器竖起,放下酒杯起身出席。   “东面再拜。”   “跪。”   雍王妃又跪。   “取觯。”   再取酒杯。   “兴。”   起身入席,于祭桌前跪坐下,将酒杯放置于祭桌东侧。   “兴。”   “礼毕。”   苏荷起身,离席后大松了一口气,一众宫官小心搀扶着苏荷出来,然一杯烈酒下肚,迈出的步伐竟比他们还要稳重。   半个时辰后,苏荷终于从殿内跨出,即将进入盛夏,天气越发炎热,刚沐浴完的苏荷,只觉得贴身衣物又已汗湿。   她与跟随她出殿,适才帮助以及提醒她的一众女官道谢,“苏荷记性不好,多亏诸位娘子提醒。”   当着雍王的面,一众女官自然不敢说什么,纷纷弓腰叉手,不敢受王妃的谢礼,“我等女官,为天家办事,乃是本分,不敢承谢。”   宫中规矩森严,身份阶级,更是不可逾越,但在苏荷的眼中,并没有这些界限,也从不觉得自己成为雍王妃后就高人一等。   李忱知道这些思想在这些女官还未入宫前就已经根深蒂固,一时间难以改变,苏荷的举动,在他们眼里明显是不合皇家礼制的,遂伸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牵住了苏荷的手,柔笑道:“走吧,我带你回家用膳。”   一众女官福身目送,待走远后,她们方才离去,回殿中省的路上,便有女使在私下小声议论。   “九原郡守听说也是名门出身,官宦人家,怎么会养出一个丝毫不懂规矩的女儿。”   “是啊,竟喝下了一整杯祭酒,脸色也毫无变化,这酒量…”端酒杯的女史附和道。   “听闻雍王妃曾和东平郡王家的二郎有染?还在坊间传出过一些事。”   “不会吧,难道连东平郡王家的郎君也喜欢这种人吗?”   “十三大王可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多才多艺,当配知书达理的世家女子才对。”   “刚刚看雍王对王妃的样子,很是恩宠啊。”   “也不知陆小郎君与雍王究竟看中了她什么。”   “就是就是,刚刚在阁中举行祭礼时,她袖中的簪子落出,拜见圣人与贵妃时,她竟敢在翟衣内藏簪子,如此失仪,当真是官宦人家出身吗?”女使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不会吧?”   “千真万确,我还帮她捡了簪子呢。”司赞司的女使说道,随后她摸了摸袖口,忽然一愣,“哎呀,刚出来的太快,忘了归还了…”   六尚局的长官们并列走在路上,女使们的议论声传到了曾为苏荷量身过的尚服耳中,尚服端着双手,向各局女官小声提醒道:“我们都是李唐的家奴,嫁入皇家的宗妇,就算是病坊里的乞女,那也是主子,我们也应当明白自己的身份。”   负责祭礼饮食的尚食与礼仪的尚仪听后,自然明白尚服的意思,于是止步回头,朝身后的女使一顿训斥,“是谁?”   “适才是谁在议论?”   女使们被吓得弓腰埋头不敢出声,尚食大怒,“滚出来,否则把你们全部拉去掖庭。”   在长官们的威逼之下,几名议论者很快就被同伙推了出来。   几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奴知错了…”   尚仪看了一眼司赞,司赞旋即跪下,“下官管教不严,请尚仪责罚。”   “掌嘴二十。”尚仪道。   就在女使磕头求饶时,袖中金簪忽然落出,金银昂贵,若非赏赐,内宫中除了后妃,一般女使绝无可能拥有,尚仪弯腰拾起。   女使连忙叩首解释,“尚仪,这是雍王妃刚刚在祭礼上掉落的,小人出来时忘了归还…”   尚仪挑眉斥道:“好大的胆子,王妃的东西也敢私藏?”   作者有话说:   腶脩:加姜桂的干肉。   脯醢:佐酒的菜肴,单个翻译其实是肉干,肉酱。   觯:青铜酒器。   醒来的比较晚,所以更文也晚了点。 第103章 长恨歌(五十七)   宫城过道   苏荷开心的点头, 一边推着李忱一边问道:“反正回家要经过东市,能不能去一趟聚全酒肆。”   “聚全酒肆?”李忱侧抬头,她想起来, 苏荷第一次冲撞孝真公主就是在哪儿。   “酒肆旁边有一家靠着坊墙开设的店肆, 我第一次入长安品尝到的胡辣汤,就是在那儿喝的。”苏荷说道, “店家应该是河南人,这河南道的特色, 长安很多地方都有,但那些大酒楼里的,都没有他家的味道正宗。”   李忱从苏荷的话中, 还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 她先是点头应下,又道:“等瑾舟大婚之后, 我就跟你回朔方探望亲族。”   “真的吗?”苏荷低头看着李忱。   “当然。”李忱回道。   离宫的路上陆陆续续碰到来往的宦官与宫人,以及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   “哎呀。”苏荷看到向她们行叉手礼的女官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簪子。”   苏荷想起了自己的簪子还在那名女使手里, “什么簪子?”李忱问道。   “就是你送我的金簪。”苏荷说道, “入殿时冯翁说什么首饰数量逾越了礼制,我就取下来了。”   “都怪你, 刚刚一出殿就拉着我走了。”苏荷又道。“我的簪子还在她们手中呢。”   “…”李忱瞪着双眼, 转动着轮车调转方向,“金银贵重, 内廷宫人不敢私藏, 想来是出殿时忘了, 我带你去殿中省, 她们应该还没走远。”   苏荷点头,顺着李忱指引的方向推着轮车走去,殿中省就在延英门外。   她们刚出延英殿,便看见了宫墙一角,有众多女官围着,似乎正在受训。   “是六尚局。”苏荷看着她们的服色以及刚刚在殿内出现过的熟悉面孔。   苏荷想上前要簪子,被李忱拉住,“我替你要回来吧。”   苏荷并没有多想,而是推着李忱靠近,正在训斥手下的女官发现后,纷纷转身叉手,“雍王万福,王妃万福。”   “这是怎么了?”苏荷看着跪在地上的几名哭哭啼啼的女使,脸上还有巴掌大的红印。   “下官在教训几个不懂规矩的奴婢。”尚仪叉手回道。   苏荷还想说什么,李忱推着轮车上前,一改之前的温和态度,“什么教训需要掌嘴呢?”   六尚局女官听后一愣,“十三大王…”   “你们内廷的事,一向由贵妃执掌,寡人也不细问了,”李忱又道,“寡人送王妃的簪子,可是在你们手中?”   众人再次惊慌,才反应过来那簪子是雍王赠予爱妻的礼物,尚仪抬头,连忙拿出簪子,跪伏呈上,“宫人不识礼数,拾了王妃的金簪忘记归还,请雍王责罚。”   李忱拿过簪子,眼里并无责罚之意,“王妃初入内廷,全靠六尚娘子的提醒,今日贽礼过程,王妃都与寡人说了,也要谢过诸位娘子的耐心。”   “雍王哪里的话,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事。”六尚长官说道。   苏荷的目光一直在跪于地上的几名女使身上,随后又注意到了那名替她解围的司赞司女使,以及量身制作翟衣的尚服,“许尚服。”   “王妃。”许尚服叉手行礼,见苏荷脸色,本想解释什么,只见尚仪局两名尚仪见雍王反常的态度,便先行请罪道:“王妃,这几名女使不懂规矩,说了一些议论您的话,下官正在教训。”   这些在深宫中专门伺候皇室的女官,极会察言观色,雍王性情平和,亲自折回讨要金簪,又在众人跟前如此恩爱,必是知晓宫中女官与宦官有不少是势力之人。   尚仪的话,让几名女使吓得连连叩首,但她们所求的也不过是雍王的宽恕,“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要冒犯与议论王妃…”   李忱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苏荷,一向自由惯了的苏荷,被这深宫里的尊卑所惊,于是走上前亲自扶起那名替自己解围的女使,“我记得你,在我正犯愁时,是你帮捡起了簪子。”   “王妃…”女使有些错愕。   “你叫什么名字?”苏荷温和的问道。   “奴是司赞司的女使,叫…燕晓。”女使回道。   “燕晓。”听到名字,苏荷表现的很是开心,指着眉心的飞燕,“今日与你真是投缘,我额间的花钿也是燕,是雍王所画。”   一众人这才注意到雍王妃眉心处那十分独特的“飞燕”   “许尚服。”苏荷侧头看着尚服,“我刚到宫中,不知道这些礼节,不过我也明白,宫中有宫规,军中有军规,若在军中,违反军规,则是要受军棍…”   军棍便是杖刑,几个女使一听,登时吓得连魂都散了,拼命磕头求饶,“王妃饶命。”   苏荷的话还没说话,于是继续说道:“不知宫中规矩是何,但既然她们议论的是我,若我不追究,那是否就是无罪了?”   许尚服弓腰叉手,“王妃若肯宽恕,自当无罪。”   苏荷便笑道:“我应当感激,今日在贽礼上的失仪,是你们相帮,又怎会怪罪呢。”   “还不快谢恩。”尚仪听到苏荷宽恕的话,遂斥道几人。   几名女使感激涕零的叩首道,“谢王妃,谢王妃。”   宫中的流言传得极快,在殿中省六尚局之前经此一番后,便会为之后入宫省去许多麻烦,至少这些人再也不敢轻视这位,她们认为是从朔方乡野之地来的亲王妃。   以苏荷的性子,在宫外对付匪徒倒是好使,但在宫内,全是心眼与算计,以及看人说话,没有心眼,性子直爽的苏荷,若离了李忱,便是要吃大亏的。   而李忱所想的是,二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苏荷既已受封,便少不了要入宫的次数。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苏荷身侧,将金簪递给她,柔声说道:“娘子,我们该走了。”   苏荷接过金簪与许尚服寒暄了几句,又与责罚女使的尚仪嘱咐了几句,“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能认错和改错。”   “谨遵王妃教诲。”   苏荷推着李忱从延英门离去,尚仪虽没有再继续惩罚,但也冷下脸色提醒了几句,“不要以为王妃宽容,你们就以为这宫中人人都如此,那只是雍王妃心善与大度,不想与你们计较,敢不按规矩说话与办事,明天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好许尚服提醒。”尚仪又转身对许尚服感激道,“贵妃娘子是最厌内廷宫人长舌的,若是闹到贵妃那儿,我等少不了要受罚。”   许尚服与张贵妃近,而内宫的事,都由贵妃总领,张贵妃的脾性与心思,许尚服是最清楚的,且适才女使捡金簪的画面,恰好被她瞧见了,“咱们这些深宫里的人,不过都是池中之物,自以为侍奉权贵,便就高人一等了么?”许尚服告诫道,“雍王妃,可非寻常命妇,莫以小节看人。”   “是,尚服教诲。”一众女官叉手应道。   许尚服看着雍王与雍王妃离去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了起来,“咱们这位雍王心思细腻,今日这一出是在提醒诸位。”   “那这位雍王妃呢?”尚仪问道,“看似单纯,却又说不出是何感觉。”   “雍王妃军戎出身,她不属于这里。”许尚服回道。   苏荷推着李忱穿过几扇宫门,宫廊两侧的官服逐渐发生变化,开始以外朝臣子及宦官居多了。   “不就是几句议论的话吗,怎还要死要活了…”苏荷不解道。   “国朝有十恶重罪,七娘猜猜,以下犯上是何罪?”李忱问道。   “十恶?”苏荷一边走一边思索,“我知道三条,谋反,谋大逆,谋叛…还有什么?”   “大不敬。”李忱说道。   “可她们并没有冒犯于我。”苏荷又道。   “并非要当面冒犯,不敬即不尊重。”李忱道,“但这个所谓的不尊重,只是单向的,因为尊卑。”   “战争残酷,可战场上依旧有温情所在,而这安宁祥和的皇宫中,却比战场还要冷血。”苏荷说道。   “是啊,有时候你真诚待人,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真心,这里面的尔虞我诈,可比战争残酷。”李忱说道,“谁都想往上爬,因此这里,也能照出人心最丑恶的一面。”   苏荷俯下身,凑在李忱耳畔,“所以阿忱的心思才这样深不可测吗?”   “深不可测?”李忱侧头,“我还有什么心思,是七娘猜测不到的吗?”   苏荷直起身,一边推着轮车向前,一边回道:“谁知道呢。”   苏荷低头俯视着眼前的端坐的李忱,“谁知道我们的十三郎,是否还藏着别的心思,连我都无法看透的。”   李忱看着正前方,抬手拍了拍苏荷的手背,“七娘既然能有此言,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呢?”   听到这样的话,苏荷笑了笑,“猜人心思可不是我的强项,不过嘛,夫君是夫君,终究与旁人不同。”   “是吗?”李忱低头笑道。   二人走出一扇宫门,来到车架前,文喜走上前,“郎君,娘子。”   苏荷将李忱扶上车,不忘提醒道:“去聚全酒肆哦,夫君别忘了。”   李忱撑着苏荷的胳膊坐进马车内,点头应答道:“是,是,是。”   “郎君和娘子可是要去聚全酒肆用早膳。”听到可以去酒肆吃饭,文喜表现的比李忱还高兴。   “不是聚全酒肆,是聚全酒肆旁一个露天的小店。”苏荷解释道。   文喜听得云里雾里,按照苏荷的指引驾车从延福门出宫,南下至东市的聚全酒肆。   由于上元叛乱,聚全酒肆起火,酒楼被烧了大半,如今才由官府扶持重建。   当苏荷高兴的走下车时,却没有在坊墙下找到那家熟悉的酒肆,又由于身上的翟衣太过显眼,引得一众百姓议论。   “老伯,你们知道这座坊墙底下的店肆哪里去了吗?”苏荷问道附近临街的店铺。   店家见苏荷穿着,连忙叉手行礼,“娘子。”旋即看着坊墙回道:“那家店上元夜过后就关了。”   “关了?”苏荷楞道,“难道是那天夜里店被砸了吗?”   “不是店被砸了,而是那天夜里,叛军入城烧杀抢掠,店家带着小女儿前往兴庆宫观看灯会,惨死在了叛军的刀下,就剩下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女儿了。”老者回道,“那孩子可怜啊,几年前就没了娘,幸好被兵部员外郎严真清所收养,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死了…”苏荷瞪着双眼,上元夜的种种再次浮现脑海。   李忱察觉了异常,便推着轮车来到苏荷身侧,“七娘。”   “我没事。”苏荷说道,她所见过的战争比长安的大火还要更加惨烈,对于人死,早已麻木。   然而回到车上,想起那天夜里时,劫后余生,苏荷依旧冒了一身冷汗,她扑进李忱怀中,变的分外珍惜眼前。   李忱搂着苏荷,伸手轻抚,“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骑在父亲肩膀上看烟火的那个小女孩就是这家小店的后厨老板,乳名叫小宝~   剧情里会穿插日常生活和相处,没那么复杂,过了这段平和期,后面就又要过苦日子了。 第104章 长恨歌(五十八)   天圣十一年, 李甫倒台后,东平郡王陆善野心日渐膨胀,于范阳郡城筑雄武城, 打着防御奚的旗号, 暗中储藏兵器、粮食,又从军中挑选得力干将作为心腹, 担任要职,豢养死士护卫。   而远在长安的皇帝, 对此却浑然不知,右相张国忠每奏陆善反心,皇帝都以为是二人不相容, 不予理会, 任由二人相互牵制。   幼女出嫁后,苏仪入宫谢恩, 随后便携亲眷离京,返回九原郡镇守。   长安回归平静后,李忱开始筹备起了离京事宜。   就在大婚不久, 皇帝特意于宫中设家宴, 召命诸王、妃、公主、驸马以及成年皇孙赴宴。   ——孝真公主宅——   驸马都尉、长安令苏镇收到旨意, 早早就驾车来到孝真公主宅等候。   是日黄昏,离夜宴还有一个时辰, 苏镇捧来一盘冰镇的荔枝进入公主宅。   苏镇的驸马宅在长安县, 离孝真公主宅所在里坊有些距离,酷暑难耐, 所以荔枝送达时, 碎冰已经消融了大半。   “公主, 驸马来了。”侍女提醒道。   孝真公主倚坐在四周长满荷花的凉亭内, 指尖轻触花苞,连带着花茎微微颤动,使得荷叶底下纳凉的锦鲤受到惊吓而逃。   “公主。”苏镇带着荔枝进入凉亭,叉手行礼道。   “圣人设家宴,怎来的如此晚。”孝真公主不悦道。   苏镇随后献上荔枝,解释道:“苏家得了一些岭南今日刚送来的新鲜荔枝,公主传唤,我便回了一趟家,取来这些荔枝献与公主品尝,因此才晚了些过来。”   成婚多年,孝真公主对苏镇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苏镇的殷勤却没有因此而停下。   或许是因为孝真公主的身份,又或许是身为男人以及丈夫却从不曾得到的不甘。   孝真公主撇了一眼荔枝,随后起身,“走吧。”   “喏。”   苏镇看着盘中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荔枝,公主竟一个也没有动,于是道:“公主,这新鲜荔枝难得,夏日存放不易,若是等冰全部化了,口感也会差上许多的。”   孝真公主遂道:“收着放车上吧。”   “喏。”   苏镇见孝真公主收下了荔枝,听意思是要在进宫的路上吃,心中颇为欣喜。   车夫将马车从厩院驾出停至大门,孝真公主与苏镇从宅中刚刚走出,便有一紫袍少年纵马扬鞭飞驰而来。   苏镇见紫袍,不仅眉头紧锁,连红袖内藏着的手都握起了拳头。   几乎每次苏镇来见公主都能遇见他,“阴魂不散。”只有府上的下人知道这不是巧合,而是长平王李淑频频登门,进出公主宅就如同自己家一般,而孝真也不会加以约束,而是由着他的任性。   公主宅的人早已见惯不惯,毕竟长平王是孝真公主一手带大的,姑母姑母,既是姑也是母。   二人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一般姑侄,李淑行冠礼加封长平郡王后,便请奏搬离东宫,皇帝颇为宠爱这个孙子,特许他于坊间开府,于是李淑便特意挑选了与姑母孝真公主所在的同一座坊。   “姑母。”李淑跳下马,“翁翁设家宴,李淑也正要去宫中。”   “见过长平王。”苏镇向李淑行礼。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长平王,而后向马车走去,“上来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是。”李淑转身跟着孝真公主上了马车。   这下苏镇可傻了眼,他站在巷口夯实的黄土上,面对二人的做法,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再也无法忍受。   孝真公主的车架驶离,将他这个驸马彻底晾在了门口,也不等待同行,“驸马。”侍从见苏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牵来马匹。   苏镇并没立即发怒,“给我等着。”随后甩袖跨上了马背,“驾!”扬鞭追赶上马车。   李淑跟随着孝真公主,乖巧安静的坐在了一边,车中的案上还摆着一盘可口诱人的岭南荔枝。   “姑母。”李淑眼巴巴的看着李淑。   “吃吧。”孝真公主知道李淑爱吃荔枝,于是侧撑着头闭眼说道。   “这是姑母特意备的荔枝吗?”李淑一边剥开荔枝,一边说道,“知道淑儿顺道会来找您。”   “是驸马送的。”孝真公主回道。   李淑楞了一会儿,他拿着荔枝,撇了一眼窗外,正巧苏镇骑马追赶上,便当着苏镇的面将剥了皮的荔枝送入嘴中。   苏镇见到这一幕,气的咬牙切齿,那可是苏家花了大价钱才买得的新鲜荔枝,据说还跑死了商家好几匹马。   随后李淑又剥开一个荔枝,用一旁的勺子将核剔除,“姑母。”   孝真公主睁开眼,对于送到嘴边的荔枝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但看着长平王的一脸真诚,无奈只能张开口吃下,而后抬起袖子遮掩着轻轻咀嚼。   “如果我记得没错,长平王府,是今日纳徵吧?”孝真公主问道。   “是。”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回道,“淑儿按照您的意思,跟随礼部的大臣亲自去了崇仁坊下聘。”   “左相是何态度?”孝真公主又问道。   “崔相公见到我亲至后,有些惊讶。”李淑回道。   “可说了什么?”   李淑摇头,“崔相公没有说什么,但让我见了崔瑾舟。”   李淑见崔瑾舟,不用问孝真公主也知道这过程的尴尬了,以及李淑会说的话。   崔裕曾作为长平王的授业老师,二人本是从小到大的好友。   “崔氏出身名门,想来应该是识大体之人。”孝真公主道。   “我与崔氏也算是朋友,故而她与我一同商定了一份协议。”李淑说道,“婚后互不干涉,人前是长平王与长平王妃,人后,李淑是李淑,崔瑾舟是崔瑾舟。”   “崔氏不愿嫁你。”孝真公主听出了这其中,崔瑾舟的意思。   “是。”李淑点头,“协商之前,她问我,是不是没有任何办法退掉这门婚事。”   “她的心中…”李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人的情感都是复杂的。”孝真公主说道,“生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但是聪明人,会判断,趋利避害。”孝真公主又道,“在这样的礼制与压迫下,利益才是首要的,别忘了,联姻是两个家族各取所需,而所谓的情感,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   ——雍王府——   夕阳照进窗户,爬上了纱帘遮盖的床榻,忽然一声猫叫,将还在睡梦中的人惊醒。   李忱裹着中衣,将跳上床的白猫抱起,随后放到一旁的书案上,“小白乖。”   但没过多久,小白便又跳到了榻上,噗嗤噗嗤着鼻子,像是在生气。   因书房的门窗紧锁,一天未有进食的小白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而自从它来到书房后,这里面便没有了老鼠的影子,李忱见小白如此,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给小白喂食。   “哎呀,你等等。”李忱从榻上起身,看了一眼身侧还在沉睡的苏荷,赤落着曼妙的身躯,于是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近身时,还能听见苏荷的呼吸声,锁骨下起伏的雪山上,还留有几处紫红的椭圆印记。   小白见李忱不搭理自己,于是再一次跳上床,竖起毛发朝她龇牙咧嘴。   “喵呜,呜呜呜~”   “马上,马上。”李忱爬上轮车,从屉子里找到一笼珍藏的小鱼干,“这可是陈记铺子里的精品鱼干,产自东海。”   李忱塞给小白一条鱼干,小白一口咬住,随后消失在了书房中,“喂,小白,拿着我的海错就这么跑了?”   躺在榻上的苏荷从午后的睡梦中渐渐醒来,她掀开身上盖着的丝绸,看着正在喂猫的李忱,“阿忱的体力,何时变得如此好了,竟比我还先醒来了。”   李忱收起鱼干,推着轮车回到踏边,笑道:“这不是娘子教的好嘛。”   苏荷从榻上爬起,舒展了一下腰身,随后走到李忱坐前,而后俯下身勾起她的下颚,邪魅笑道:“哦,是嘛?”   李忱伸手将苏荷拽入怀中,让其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难道不是吗?”   苏荷坐在李忱的怀中,双手勾着她的脖颈,随后腾出一只手从她耳后轻轻划过白皙的脖颈至柔软的胸前,“十三郎不让我练剑,”随后直腰,凑到李忱耳侧,“那我也不让你看书,这叫礼尚往来。”   李忱搂着苏荷,刚要说什么时,书房的门忽然响了。   咚咚!——   “郎君,娘子,酉时到了。”是十一娘前来提醒二人。   听到时辰,苏荷有些惊讶,“酉时了?”   遂从李忱身上离开,拾起地上掉落的衣物,“我记得是午时入的书房,怎就过去了两个时辰之久。”   李忱揉着酸涩的肩膀,“两个时辰对七娘而言,也算久吗?”   苏荷忽然脸红了起来,她走到李忱身上,轻轻揪住她的耳朵,“再这样,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别。”李忱当即认怂,“我错了,娘子。”推着轮车跟在苏荷的面前好声好气道,“此次家宴,是在你我新婚大喜之后所设,不用想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苏荷拿起榻上的贴身衣物,又将李忱的公服捡起,丢到她的怀中,“快些穿上吧,误了开宴的时辰,我可不管。”   “喵~”   苏荷刚穿好衣服,小白便又跳了出来,嘴角的胡须还亮着油光,它瞪着李忱,连坐姿都变得十分乖巧。   李忱向小白摇手,“没了。”   见主人不给鱼干,小白又走到苏荷身旁,在她的脚上蹭了蹭。   “什么没了?”苏荷问道李忱,“你给小白吃什么了?”   “舅父送的海物,鱼干。”李忱说道,“它饿了,一直嗷嗷叫的,咱们这样,总不能出去给它找食吧,我就想起来书房里还有一盒鱼干。”   “嗷嗷叫?”苏荷愣住,“我说十三大王,您养的可是猫诶。”   作者有话说:   海错:海鲜   李淑跟瑾舟没有辈分差,因为崔家只是雍王的舅家,只是雍王的亲戚,跟东宫没关系。   贵妃也是妾室,除了皇后其余的都是妾,庶母的身份不可能压过亲王。   东宫现在被压的很惨,能用的人几乎都被李甫弄死了,崔裕代表整个清河崔氏,大世家,但是崔裕这个人的性格有点死板,也是正直之人,所以就被划到东宫了。   皇帝不会换太子,因为都没什么人可以换了,那些没成年的会主少国疑。 第105章 长恨歌(五十九)   ——大明宫·清晖阁——   天圣十一年夏, 帝宴于清晖阁。   清晖阁在蓬莱殿西,近太液池,盛夏时能听见蝉鸣与夜里的蛙声。   阁中有六尚局宫人以及宦官正在陈设桌具坐褥, 烟火从尚食局的厨房内缓缓飘出, 被风吹散于夕阳中。   今日家宴,除了皇帝的儿孙, 还有内廷的妃子也会出来,太子生母卢贤妃, 吴王生母刘淑妃,余下昭仪、婕妤、才人数十,皆为诞育过皇子、女的妃嫔。   家宴尚未开始, 妃嫔们从内宫中出来, 聚集在太液池畔喂鱼赏荷。   今年的夏荷长势极好,“快看哪儿。”妃嫔指着太液池, 鱼儿跃出水面,咬下一瓣荷花。   太液池畔传来许多孩童玩闹的声音,未成年的皇子与公主都会留在内宫与自己的生母居住在一起, 等到成年后加冠, 受封离宫。   太液池的上空忽然多了许多风筝, 风筝底下有十几个的孩童,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她们扎着垂髫或总角, 由宫人与宦官在一旁照看。   沿着池畔,一对母女领着几个宫人朝人群走来, 但人群里皆是异样的眼光与非议。   “看, 是杜美人, 还有万春公主。”   “这样的场合, 杜美人也敢带着万春公主过来?”   “汉人与汉人怎会生下如此怀胎,连圣人都说她是番邦进贡来的洋乖囡,说不定是杜美人…”   “快别说了,圣人一向袒护她们母女。”   “谁让圣人喜欢万春公主呢,也不在乎流言。”   之所以妃嫔们如此议论,是因万春公主的样貌与池畔的所有后妃以及皇女都不同,尤其是在眼睛与鼻梁上,非汉人女子圆润的模样,而是五官立体,鼻子十分挺翘,颜色也有些迥异,若非是后宫妃子所生,谁也不会将她与皇女的身份联系在一起,于是内宫之中,对于杜美人与万春公主的议论,从未停止过。   然而作为父亲的皇帝,却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反而十分宠溺与喜爱这个才貌双全,能歌善舞的女儿,以至早已过双十年华都不让她出宫嫁人。   “贵妃娘子到。”宦官的声音传入太液池。   妃嫔们放下手中鱼食,将子女召回身侧,待张贵妃走近,福身道:“贵妃娘子。”   忽然一名六七岁的女童牵着风筝闯进池畔的过道中,与张贵妃相撞,风筝线断,风筝便从她手中飞走。   女童的生母惊恐的唤道:“虫娘!”   万春公主见状,便想要上前解围,随后被母亲拉住,杜美人看着女儿,摇了摇头。   女童顾不上其他,只见风筝跑了,便哇哇大哭了起来,张贵妃见状,遂弯下腰安抚,“莫哭莫哭。”她这才看清女童的长相,与万春公主一样,一眼就能看出,非纯正的汉人。   “纸鸢。”女童指着已经飞远的风筝大哭。   生母赶忙上前将其拉扯到一旁,于张氏跟前跪伏,“贵妃娘子恕罪。”   女童的生母并非汉人,而是来自西域六胡的胡姬,女童的眼睛与鼻子与其简直如出一辙,很是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张贵妃问道女童。   “娘子,她是二十九皇女,为胡姬所生,不得圣人喜爱。”有宦官从旁提醒道。   “吾问的是名字。”张贵妃道。   “回贵妃娘子,圣人唤她小字虫娘,没有名字。”其生母叩头回道,虫娘不仅没有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皇女应得的公主封号。   “虫娘…”张贵妃挑眉,她走上前,拿出丝帕替虫娘擦拭着眼泪。   “娘子…”生母有些慌张。   张贵妃扶起胡姬,随后又对虫娘说,“我带你去找一个人,再帮重新你画一只纸鸢好不好?”   虫娘听后立马止住了哭泣,连连点头,满心欢喜的说道:“是找阿爷吗?”   “你想见阿爷?”张贵妃牵着她一边走一边问道。   虫娘点头,“虫娘有好久都没有见到阿爷了。”   张贵妃不知道的是,虫娘说的好久,便是自出生之后仅见过一次父亲,因此她连生父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好,我带虫娘去找阿爷。”张贵妃道。   皇帝此刻正在消暑的含凉殿,当张贵妃带着虫娘走近时,那双淡蓝色的眸子,一下就亮了起来,“哇。”她好奇的瞪着,从含凉殿屋顶顺着四个屋檐垂下来的水帘瀑布,“屋子上在下雨。”   “虫娘,那不是雨哦。”张贵妃牵着虫娘来到殿前。   凉殿为大明宫避暑之地,临太液池而建,工匠在殿内设计出扇车,机械将太液池中的冷水送上屋顶,流水便顺着四个屋檐向下倾泻,形成水帘,当风吹过时,便能将水帘的冷气送入殿内,而殿后又有扇轮,利用流水的冲力,扇轮自动摇转产生风力,将水面上的冷气源源不断的送入殿内。   “贵妃娘子。”冯力走下殿阶,瞥见张贵妃身侧的女童,似有胡人血统。   “谁在里面?”张贵妃隐约听见了殿内有人谈话。   “是雍王与雍王妃。”冯力回道。   ---------------------------------------   ——含凉殿——   殿外酷暑难耐,而殿内则清凉舒爽至极,不仅除去了身上的燥热与汗水,还扫空了夏日午后带来的困倦。   扇轮转动,流水激荡,抬眼望去,殿外出檐下的水帘与太液池相接,荡漾的池面,泛着金光,一闪一闪折进殿内。   皇帝坐在清凉的御椅上,吹着座后拂来的凉风,“你要离京?”   “是。”李忱跪在御前回道。   皇帝看了一眼苏荷,随后看着李忱,“你的泰山是边将,皇子离京,你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臣这次带王妃离京,只是回家探亲而已。”李忱回道,“难道圣人还怕臣与边将勾结,乱了大唐吗?”   “放肆!”皇帝轻斥。   “王妃的父亲只是九原郡守,朔方自有节度使统辖。”李忱说道。“况且东北三镇,还有圣人最信赖的义子镇守,圣人怕什么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如今只要是父子对峙,李忱的态度便一直都是如此,话中带着刺。   “臣就算有心,却也没有这个力。”李忱又道,“这一点,圣人是最清楚的。”   “好。”皇帝道,“既然你想滚,那就滚吧,滚出长安。”   听到皇帝松口,李忱旋即叩谢,“臣,遵旨。”   苏荷扶起李忱,从含凉殿退出,却在门口撞见了正要进殿的张贵妃。   “贵妃娘子。”夫妻二人共同行礼。   张贵妃便也回礼,“雍王。”   张贵妃带着虫娘找皇帝,碰巧遇到了可以画纸鸢的人,“虫娘,这是你的十三兄长与嫂嫂,你十三兄长可是最擅笔墨的,一定能给你画一个全长安最好看的纸鸢。”   李忱没有见过虫娘,但是知道皇帝有一个与胡人混血的女儿,但由于不得皇帝喜欢,便很少出现在人前。   虫娘看着李忱,眼里并没有胆怯,她走上前福身道:“虫娘见过兄长。”   “虫娘?”李忱皱着眉头,因为这个名字,在文人眼中是歌伎舞女的别称。   虫娘微笑着点头,天真的问道:“阿兄为什么坐在车上呀?”   第一次见面,李忱的温文尔雅,使得虫娘愿意亲近。   李忱摸了摸她的头,亲切的回道:“阿兄摔伤了腿,所以只能坐在车上。”   虫娘看着李忱,于是伸手在掌心处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腿说道:“每次虫娘摔伤了,娘都是这样替我捂住,很快就好了,阿兄也一定能够好起来的。”   虫娘的举动,却让李忱十分的心酸,因为这便意味着,被皇帝冷落的母女二人,在受伤或生病之时,无法得到及时的诊治与药品。   但孩童的天真与心善也让李忱十分触动,“虫娘想要纸鸢吗?”   虫娘点头,捏着小手,眼巴巴的望着兄长,“虫娘的纸鸢刚刚飞走了。”   “好,阿兄一会儿给你画一个。”李忱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   “虫娘,走吧,我带你去找阿爷。”而后张贵妃便将虫娘带进了含凉殿。   此时殿内的皇帝刚将李忱赶走,怒气未消。   “三郎。”张贵妃牵着虫娘入殿,“可是又有人惹三郎生气了?”   皇帝撑着头,问道:“朕用陆善,难道错了吗?”   “陆善?”张贵妃装作一副不懂的样子。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人人都在劝朕。”   “陆善是什么样的人,天底下还有谁会比三郎更了解呢?”张贵妃说道。   “陆善为朕戍边十余年,使东北再无忧患。”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提醒皇帝,重用陆善是错误的选择,才让皇帝越来越偏激,“而朝中这些文臣,除了嚼舌根,争抢权力,其他的什么也不会。”   等张贵妃走近后,虫娘见到坐榻上老态龙钟的皇帝却害怕了起来,她躲在张贵妃腿后,抓着张贵妃的裙摆,探出半个小脑袋。   “她是谁?”皇帝看着虫娘。   “三郎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记得了吗?”张贵妃牵着虫娘说道。   皇帝看着虫娘的样貌,以及年龄,挑眉道:“虫娘?”   张贵妃蹲下身子,“虫娘,这就是你的阿爷,大唐的圣人。”   虫娘看着与记忆里不一样的父亲,与母亲所说的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的黄袍衫与折上头巾以及腰间的九环带,是天子装束。   而她的父亲是天子,这是她对父亲的唯一记忆,虫娘想起了母亲的教导,走到御前跪伏行礼,“虫娘拜见阿爷。”   皇帝见到女儿,却没有表现得欣喜,“你怎把她带来了?”   “路上碰见的。”张贵妃道。   皇帝吩咐左右宦官,“带她回生母哪里去吧。”   “喏。”   宦官上前扶起虫娘,皇帝随后又指了指桌案上吃剩下的荔枝,“一并拿过去。”   “喏。”   宦官将荔枝给了虫娘,虫娘抱着很少见到的荔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天真的看着父亲,以为是父亲的关怀,于是开心的笑道:“阿爷给虫娘的吗?”   皇帝点头,“回你母亲哪里去吧。”   虫娘离去后,尚食局的人又进了一盘新鲜的荔枝放在了张贵妃桌前。   “虫娘只是孩子。”张贵妃看着皇帝说道,“圣人如此冷落,她们母子的处境,竟连内侍省的宦官都不如。”   皇帝却不予理会,“太史局曾算过命,那孩子会招来祸患。”   “太史局?”张贵妃心中冷笑,“太史令是人而非神,既都是凡人,又怎能推测出天命,”她又上前抓着皇帝的胳膊劝阻,“若只因太史局的一句话就让圣人如此,将来那孩子若知道了,会如何伤心。”   皇帝看了一眼张贵妃,张贵妃又道:“圣人的子嗣,也是妾的孩子。”   “你呀,”皇帝拍了拍张贵妃的手,“内宫的所有人和事,朕都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关于她们母女。”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长恨歌(六十)   ——大明宫·清晖阁——   皇帝独宠张贵妃, 家宴自然少不了张氏三姊妹,右相张国忠更是携子赴宴。   很快,清晖阁内就已经聚满了人, 紫朱绿青混杂在一起, 诸王公主围在一起聊着宫外趣事,后妃的座次离御座较近, 议论的则是皇子女的教养之事,继雍王之后, 内廷中又有不少皇子女已近成年之龄了。   每逢宫宴,张氏三姊妹几乎都在,其在宫中的地位, 仅次皇帝与张贵妃, 后宫妃嫔见三姊妹入阁,无不起身相迎, 纷纷巴结与讨好,有广平公主与驸马的前车之鉴,就连皇子公主也不敢招惹张家。   张氏三姊妹入内后, 张国忠带着次子也来到了清晖阁。   一时间, 聚集在一起的皇子公主, 以及驸马纷纷看向张国忠,大多都是极不情愿的拱手行礼, “右相。”   位极人臣所受到的尊敬, 就连这些皇子公主也不敢不敬,这极大的满足了张国忠的虚荣。   张国忠朝太子李怏与诸王叉手回礼, “见过太子殿下、吴王、雍王、长平王…”   后妃们将目光锁在了张国忠身后的次子, 鸿胪卿张珀身上。   张珀随父入阁, 向诸王公主以及后妃一一行礼, 与市井出身的父亲不同,饱读诗书的张珀温文尔雅,讨得一众后妃与已出阁的公主欢心。   “听闻鸿胪卿早已及冠,却一直没有娶妻。”有年长诞育了宗室出女的公主问道。   “回公主,珀受皇恩,担任要职,与诸国邦交,自以国事为先,不敢求私。”张珀回道。   “看来鸿胪卿立业的心思,可远比成家重呢。”几位公主笑道。   ------------------------------------   太液池畔,李忱并没有着急入阁,而是向宦官要来了纸笔绘制风筝。   很快,一只飞燕就画好了,虫娘抱着一盘荔枝来到池畔,苏荷将风筝拿到她的跟前,“虫娘,你看这是什么?”   “哇,是纸鸢。”虫娘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放下荔枝,喜出望外道,“阿娘,是新的纸鸢。”   虫娘接过新风筝,高兴的跑到母亲身旁,胡姬瞧了一眼,领着虫娘向李忱与苏荷道谢,“雍王,王妃,虫娘这孩子顽皮,怎敢劳烦雍王为她亲自画纸鸢呢。”   李忱推着轮车靠近,“没什么,虫娘是我的妹妹,况且也是我答应要给她画纸鸢的,既然答应了,就要一定会做到。”随后她慈爱的摸了摸虫娘的头,“要做一个守信用的人,是不是?”   虫娘拿着风筝,笑眯眯的点点头,她走到胡姬跟前拿起荔枝,将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荔枝分给了李忱与苏荷,“阿兄,这是阿爷给虫娘的荔枝,给。”   李忱与苏荷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荔枝是从含凉殿拿出来的,在炎热的天气里,冰块早已经融化,所以荔枝的表皮发生了变化,但就是这样一盘荔枝,虫娘却十分宝贵的抱着。   苏荷看到这样的场景,忽然有些心酸,她看着李忱,“李郎…”   李忱自然明白,虫娘的生母并不得宠,而虫娘也不得皇帝喜欢,宫中侍者皆是势力之人,可想而知这母女二人的处境,就连家宴都无法参加,只能到这太液池远远观望,而胡姬的本意,也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让虫娘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然而年幼的虫娘并不知道这些,母亲向她阐述的,永远都是父亲最好的一面。   胡姬与虫娘的穿着十分朴素,甚至还不如一些得宠的宦官与宫人,全然不像内廷妃子与公主,苏荷从身上摘了一些金银首饰,走到胡姬身侧,“曹娘子,这个您拿着,兴许能够用到。”   胡姬连忙推回,摇头拒绝,“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够要王妃的东西呢。”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苏荷说道,“您要为虫娘想想。”   胡姬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眼心酸与自责,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如此厌恶虫娘,“难道…只因为我是胡旋女不是汉人吗?”在长安生活多年,胡姬的雅言已经说得十分流畅。   苏荷很是无奈,作为番邦进贡的胡旋女,即便为天子诞育了皇女,却仍然连名分与封号都没有,不仅如此,其也是十分不受待见。   宫宴还未开始,李忱便陪着虫娘在太液池畔放风筝。   夕阳的余晖洒在池水上,草地里印着两个斜长的影子,风筝悬停在太液池的上空,如同一只盘旋的飞燕。   黄昏的景色就像催眠之曲,李忱拿着风筝线,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妹妹说了许多话。   李忱对于虫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和,也许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但是虫娘的处境,远比李忱少时要悲惨太多。   李忱看着湖面上泛起的涟漪,金光闪闪,或许是在兄长溺水后,伤心欲绝的母亲感知到自己的大限,所以才出此下策,在这个男权社会中,失去母亲的皇子,其处境要比公主好太多。   李忱虽有腿疾,但仍然有许多没有子嗣的妃嫔挣着抚养,但李忱谁也没有选,皇帝便指派了吴王的生母照看,如此一来,吴王也就成了李忱最为亲近的兄长。   说着说着,虫娘便靠在李忱肩侧昏昏欲睡,“虫娘今后想做什么?”   “虫娘…”虫娘睁着有些沉重的眼皮,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她抱着装荔枝的盘子,忽然想起了含凉殿内的父亲,“大房子里…虫娘看到了阿爷,虫娘好想可以一直陪在阿爷和阿兄的身边…”   虫娘靠着兄长睡着了,夕阳打在她的身上,苏荷走近时才发现,这个小女孩的与众不同。   虫娘生得十分水灵,眼睛很是独特,在同龄的公主中,样貌也更为出色,所以苏荷很不理解,“同样都是女儿,天子怎可以如此偏心。”   李忱收起风筝,“未尝育子之苦、痛,又哪来的真正怜惜,于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取舍的。”   “雍王,王妃。”一名宦官来到池畔,“宫宴快开始了。”   “要劳烦将虫娘送回她母亲那里了。”李忱朝苏荷说道。   旋即又朝宫中一众宦官与宫人喊话,“虫娘是寡人的妹妹,尔等不可以轻怠。”   “喏。”   苏荷遂将虫娘横抱起,荔枝与风筝也一起带上,送回了胡姬身侧。   --------------------------------   ——清晖阁——   就在众人议论张珀时,李忱带着苏荷离开太液池来到了清晖阁,众人的目光便挪到了李忱二人身上。   “恭喜十三郎,新婚燕尔。”众人上前贺喜道。   李忱向一众兄弟姊妹回礼,随后便有几位公主拉着苏荷开始家长里短,道着一些关于李忱少年时的趣事。   抛开朝中的政治争斗,这家宴的气氛还算和善,最年长的公主,也就是李忱的长姊,连孙儿都有了。   皇帝的家宴,与民间一样,家中兄弟姐妹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礼仪尊卑。   “圣人至!”一道阴柔的声音传入,使得嘈杂的殿阁瞬间安静,各自回到席间,躬身静立。   皇帝与张贵妃登阁,侍卫官们列仪仗于御座下,金瓜武士持锤立于殿陛。   “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皇帝朝众人挥了挥手,“今日家宴,无需拘谨,都坐吧。”   “谢陛下。”   落座后,尚食局开始按照顺序上菜,第一道菜先至御桌,而后是贵妃,太子,亲王、妃,公主、驸马,按照长幼顺序。   最先上的菜品是饭食点心,每一道菜后,都要斟上一杯酒。   苏荷虽然不喜欢这宫宴中的规矩,但对于尚食局端来的菜品很是感兴趣。   她与青袖两个人,几乎将朔方的美食吃遍,而这宫宴上光是饭前的点心就多达数十种。   “唐安餤。”女官念道菜名,叉手弓腰,“贺陛下,长安万年。”   女官将一盘卷起含陷的薄饼放置于李忱与苏荷桌前,苏荷看着外观诱人的饼子,透过薄薄的面皮,还能看见里面的肉馅。   “这是饼餤。”李忱说道。   苏荷乖巧的看了一眼李忱,李忱便笑道:“圣人已开口赐酒,可以用膳了。”   苏荷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张卷成筒子的薄饼送入嘴中,刚咬下,里面饱满的肉馅便滋出了油。   “好好吃。”苏荷赞不绝口道,“原来饼餤也能做得如此小巧精致。”   身后宫人替苏荷斟满一杯酒,李忱拿出帕子递给苏荷,提醒道:“要向圣人敬酒了。”   敬酒之时,席中跪坐的所有人皆起身,举杯弓腰道:“贺陛下万年。”   皇帝挥了挥手,又命教坊奏乐,献歌舞,继续上菜斟酒。   “巨胜奴。”女官又道,“昭昭大唐,天俾万国。”   “蜜酥寒具,巨胜奴。”李忱说道,“是面食油炸之物。”   “好香啊。”苏荷闻着盘中的巨胜奴,“好像做法与民间的有些不太一样。”   “这面食是用牛乳调溲的。”李忱说道,“所以有一种独特的牛乳香,”由于前面上的菜都是甜食,李忱便又提醒苏荷,“不要多吃。”   “嗷。”苏荷嘴上应着,但手里的筷子却没有停下。   “汉宫棋。”女官的声音不断传出,“财运亨通,富贵长平。”   “长生粥。”“寿山福海。”   “单笼金乳酥。”   “玉露团。”   “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金粟平。”“枝叶扶疏,子孙满堂。”   对于阁中的歌舞,苏荷的兴趣,可以说全都在这宫宴的菜品之中了,李忱便为之讲解每一道菜名背后的故事,“汉宫棋是则天皇帝时所创菜品…”   空盘被一一撤下,等最后一道点心上来时,已有不少胃口小的人都已饱腹。   “这也是饼吗?”苏荷看着最后一道点心,是一张铺了金色小米粒的面饼。   “金栗平。”李忱说道,“面饼上面铺的是鳣鱼的鱼子。”   苏荷一直在朔方,从未见过这样金灿灿的鱼子,“这应该算是珍馐吧?”   李忱点头,“这一盘鱼子数百颗,江河中的鳣鱼便要少数百,鳣鱼难捕,说是珍馐也不为过。”   谈话间,席间开始呈上凉菜,“丁子香淋脍。”   “用丁子香油浇淋的生鱼片。”   一支歌舞唱毕,教坊改换音乐,随后一名带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踏入阁中,身后跟随的侍女还抬着一张箜篌。   “万春?”皇帝见到是自己的爱女,登时变得有精神了,“朕的洋乖囡来了。”   万春公主摘下面纱,叉手道:“女儿还想混入教坊给阿爷一个惊喜,没有想到阿爷竟一下看出来了。”   皇帝遂大笑,眼里是止不住的慈爱,苏荷看着万春公主,以为皇帝不止虫娘一个混血女儿,于是问道李忱,“李郎,这个万春公主也是胡人姬妾所生么?”   李忱侧过头,与妻子对视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万春公主的生母是杜美人,汉人所生。”   “啊?”苏荷惊住,因为万春公主的长相,任谁也不会觉得是两个汉人所生。   作者有话说:   菜品为唐代烧尾宴中所出,金栗平可以理解为鱼子酱披萨,像泡菜,鱼子酱,生鱼片(鱼脍)等等,很多东西其实都能在中国的古籍中看到影子。   以某时代为背景,就会加入某时代的人文风俗,包括日常的饮食文化,这是作者写作的风格,也是初心吧,文化传承不是复古,而是需知,这是自家的东西,溯流徂源。   囡:女儿 第107章 长恨歌(六十一)   苏荷看着殿阁中央打扮奇特的万春公主, 有些匪夷所思,于是小声确认道:“她真的是圣人的女儿么?”   李忱点头,“不仅如此, 她还是圣人最为宠爱的女儿, 在一众公主当中,万春姊姊也是最有才华的, 每有与西域诸国使臣的宴饮,圣人都会带着万春姊姊。”   “看得出来。”苏荷说道, “能在如此多人的场合下抱琴而入,不露丝毫胆怯,必是十分自信的。”   宦官搬来褥子, 供万春公主跪坐, 她将箜篌抱于怀中,随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李忱身上。   同为擅乐者, 李忱与万春公主曾受学于同一乐师,交集便也不少,每当议论才华出众的皇子女时, 万春公主与李忱总会被并列着说出。   但与生性张扬, 不喜欢规矩, 又胆大的万春公主不同,一直以来李忱都是谨小慎微, 也不喜出入这种热闹的场合, 万春公主自幼拜张也狐为师,学习琵琶与箜篌, 自侍才艺, 不仅喜欢当众表演, 更爱与人比试, 同梨园的宠乐李圭年比过羯鼓,与神笛手李莫比过管笛。   “十三郎大婚,我这个做姊姊的还不曾祝贺过,”万春公主忽然说道,“今日便当着诸位长辈的面,为十三郎与雍王妃,贺一曲,以祝新婚燕尔。”   李忱听后,连忙招呼苏荷将她搀扶起,朝万春公主拱手答谢。   万春公主回过头,又看向皇帝,“万春也为圣人贺,昭昭大唐,天俾万国,恭祝圣人,圣躬万福。”   皇帝摸着白胡须,笑眯着老眼,“让朕来听听,吾家乖囡与张卿所学箜篌究竟如何。”   殿阁旁侧有席地而坐的教坊乐工,其指挥,目不转睛的盯着万春公主,以准备指挥合奏西凉乐。   与此同时,教坊的舞者排列进入阁中,“教坊为圣人献文舞,贺雍王与王妃,新婚大喜。”   “《庆善舞》”   咚!   六十四名教坊舞者,皆为十一二岁的少年,头戴进贤冠,着紫衣,大袖裾襦,漆髻皮履,万春公主抱着凤首箜篌,缓缓抬起手弹拨。   伴奏的管弦乐起,舞者舞动长袖,踢腿曳屣,诸多伴奏的乐器中,唯箜篌音色最为独特,空灵悠扬,令人陶醉。   众人皆被万春公主的箜篌声所吸引,就连苏荷也觉得,一众伴奏中,由于万春公主的技艺高超,加之箜篌独特的音质,所以渐渐压过了其他管弦乐。   “好好听啊。”苏荷说道,随后看向李忱,“我记得家里的书斋有一间屋子,里面放了许多乐器,其中就有箜篌,但好像与公主现在弹的有些不一样,十三郎也会箜篌吗?”   “家中的是竖箜篌,万春姊姊手里的叫做凤首箜篌。”李忱解释道,“早年也跟随张乐师学习过,不过这箜篌与琵琶,乃是万春姊姊最擅长的乐器。”   御座上的皇帝,越看越欢喜,他侧身倚在玉制的凭几上,一边欣赏着舞乐,一边举杯慢哼歌词,与张贵妃对饮。   “妾听着公主的箜篌,怕是要胜过张也狐了。”张贵妃说道。   “朕的女儿,在音乐之上超过师傅,不足为奇。”皇帝将半个身子都倚在凭几上,随后抻开袖子,将手搁在一只腿上敲打着旋律。   万春公主的才华,也成功止住了妃嫔们对她外貌上的非议,除了美丽的外表,在声乐上的造诣以及聪慧,才是皇帝真正喜爱她的原因。   席间,右相张国忠的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呆滞的看着弹奏箜篌的万春公主。   “这万春公主可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你要是能娶到万春公主,日后仕途,不用靠为父,也能青云直上。”张国忠与儿子说着话,却没有听到回应,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张国忠忽然愣住,因为平日里酒色不近的次子,竟对万春公主看直了眼。   “阿爷。”回过神来的张珀,连忙低头叉手,“孩儿的仕途,会靠孩儿自己的才能所得,不会倚仗阿爷,更不会靠女人。”   “你呀,让为父说你什么好呢。”张国忠语重心长的教育起了儿子,“有才能固然是好,但也要学会利用父辈为你积累的人脉,只有这样,一个家族才能延续下去,长盛不衰。”   张珀并不认同父亲的说法,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听着,表面上顺从。   “万春公主已过双十年华,至今还未婚配,你若能尚万春公主,对我们张氏一族,也是有利的。”张国忠又道。   “尚公主?”张珀看着父亲,随后又看了一眼万春公主,光芒万丈,就像河池中绽放的花一样,高贵而不可亵渎。   “儿子听闻万春公主心气极高,看不上任何世家公子。”张珀说道,“儿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你怕什么。”张国忠道,“那些世家子弟,空有浮名罢了,回头你去拜见你姑母,让你姑母为你引荐,此事必成。”   “强来的姻缘,孩儿不要。”张珀直言拒绝,又恳求父亲道:“若是公主不肯,还请阿爷不要强求。”   张珀看万春公主的眼神,也被张贵妃所瞧见,而张珀的为人,张贵妃是清楚的,待一曲结束,众人纷纷称赞。   张贵妃遂向皇帝道:“圣人的儿孙,人人都擅乐,不如今夜借此家宴,令儿郎们合奏一曲,为圣人助兴。”   万春公主听后,一下来了兴趣,于是起身说道:“阿爷,孩儿听说前年上元在花萼相辉楼,十三郎吹了一曲《玉树后·庭花》令群臣赞口不绝,有盖神笛手李莫之势,十三郎的才华,是众兄弟姊妹们中公认的,不过自十三郎搬离宫中,便极少能够见面了,万春也想与十三郎合奏一曲,一较高下。”   原本只想安静无声的参加一场夜宴,等瑾舟大婚后就离开长安,却不曾想又被推到了众人眼前。   在万春公主的话说完后,妃嫔与一众公主也都开始夸赞李忱,皇帝只得应允,又问:“你们要合奏什么曲子?”   “《功成庆善乐》是文舞,儿想与众兄长合奏一曲武舞《破阵乐》献与阿爷。”万春公主道。   “庆善乐与破阵乐都是燕乐大曲啊。”众人惊道,其难度,使原本想要在皇帝跟前好好表演一番的皇子公主纷纷退缩。   “太宗皇帝所作破阵乐乃军乐,故而儿想演奏的是阿爷所创的小破阵乐。”万春公主又道,“不但气势不减,也不必大费周章用两千人为舞了,更适合宫宴。”   “好。”一向会讨皇帝欢心的万春公主,这番话也让皇帝自豪了起来,他高兴的朝教坊挥了挥手,“将破阵乐所需乐器抬来。”   “喏。”   除编钟与大鼓等大型乐器之外,尺八、琵琶、奚琴、笙,笛、筚篥、羯鼓等都被宦官搬至殿廷。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奏乐的场景,让皇帝一下就想起了年少之时在东宫的时候,不禁红眼说道:“这才是家宴应该有的样子啊。”   皇帝撑着凭几坐起,冯力扶着他走下阶梯,旋即至羯鼓前,伸出手轻抚,冯力识趣的抬来一张胡椅,供皇帝坐下,“天下没有比大家更擅乐的君王了,今日诸王公主具在,阖家团圆,不如就由大家来指挥这场盛会吧。”冯力揣摩着皇帝的心思道。   众人也都纷纷请愿,皇帝大笑着应下,“好。”   万春公主从中挑了一把琵琶,又拿起一只笛子,侧身眉峰突转,“十三郎。”   万春公主轻狂的将笛子扔向李忱,且用了一些力道,苏荷见状,遂从坐褥上起身,用一只手轻松的接住了笛子,并说道:“雍王吹不惯旁人的笛子,谢过万春公主好意了。”遂将笛子压至案桌上。   即便万春公主做出这样惊人的举动,也没有人敢说什么,然而这样的行为对于万春公主来说,并不算什么。   苏荷将李忱扶至乐席,宦官搬来软褥,李忱跪坐下,从怀中取出了母亲赠予她的笛子。   但双腿无力的李忱并不适合久坐,适才席间尚有桌案凭倚,张贵妃撇了一眼,随后在皇帝耳侧轻声嘀咕了几句。   只见皇帝招手,一名心腹宦官离去,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把朱漆凭几。   “十三大王。”宦官边令承将凭几置于李忱席侧,“圣人赐几。”   李忱遂向皇帝叉手,“谢圣人赐几。”   正常谢恩后,李忱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此举却让宴席间的众人议论纷纷,坐而论道,天子赐几,视为殊荣。   诸子奏乐助兴,唯赐雍王凭几,可见天子偏爱。   李忱持笛,万春公主奏琵琶,但还有空缺,皇帝便看向太子,李怏连忙跪伏,“阿爷,孩儿不擅乐,恐扰了阿爷与众兄弟的兴致。”皇帝并没有指望太子,于是转头看向其他皇子,“九郎。”   吴王李恪离席来到中央,拿起一只尺八,“臣,领命。”   一直安静无声的孝真公主自知躲不过,遂放下手中酒杯,起身上前,“阿爷,孝真愿抚琴。”   “圣人,犬子珀,为鸿胪卿,常与龟兹、奚、契丹等胡人邦交往来,擅胡乐,可奏筚篥。”张国忠奏道。   皇帝遂将目光挪到了张珀身上,“朕知道张珀,左相崔裕,经常夸赞你,邦交之事处理的甚好,鸿胪寺交给卿,朕无忧矣,来,来,来,”皇帝招手,命人将筚篥呈给张珀,“今日是自家人演奏,无须拘谨。”   “谢圣人。”   “何人会吹笙?”皇帝又问道众人。   “阿爷。”一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生母陈才人的示意下走出席座。   “十五郎。”皇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十五子都长得这般高大了。   “孩儿不才,跟随乐师习得吹笙,愿为阿爷助兴。”   “好好好,儿郎们长大了,个个都出类拔萃。”今夜的皇帝,因有儿孙们陪同乐舞,便显得尤为高兴,仿佛回到年轻之时。   小破阵乐为坐部伎,需要金甲胄舞者四人,并用龟兹乐器伴奏。   “阿爷,今日破阵乐,由儿臣们合奏,舞者焉用教坊,不如由宗室子弟将金甲破阵舞,改为剑舞。”孝真公主提议道。   听得孝真公主之意,长平王李淑出席奏道:“孙儿愿为翁翁舞剑。”   皇帝点头应允,孝真公主又道:“儿还听闻雍王妃乃将门虎女,擅用刀剑,不如就由雍王妃与长平王舞剑,一同为陛下贺。”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李忱轮车后的苏荷,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苏荷显然是没有准备的,在众人的目光下,她小心翼翼的回道:“妾作为叔母,欺负晚辈,恐怕不太合适吧?”   “雍王妃与长平王年龄相仿,怎能说是欺负。”孝真公主又道,“况且只是剑舞,并非真正比试。”   苏荷低头看着李忱,似乎有些难为情,李忱倚在凭几上抬头问道:“凭七娘的心意就好,若是不想,我便帮你回了,有我在,没有人能够强求你的。”李忱明白,这是孝真公主的试探。   “今天的家宴,大家都坐在一起奏乐,应该是高兴的事,十三郎也在其中,我不想做旁观者。”苏荷回道。   “好。”李忱点头,“比起这身礼服,我想,披甲执剑的七娘,才是真正的七娘吧。”   “礼服厚重,不便舞剑,还请尚服局备衣。”李忱又朝宦官道。   而后便有尚服局女官入内,带雍王妃苏荷以及长平王李淑入室更衣。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女朋友生日,出去吃饭啦,所以更新得比较晚~   凭几:也称隐几,单名曰几,或机,隐和凭都是倚靠的意思,宋以前,胡床胡椅还未普及与广泛应用,古人都是席地而坐,凭几就是供跪坐时腰部倚靠的一种家具,避免久坐腿酸,汉制天子用玉几。(就是跪坐时身侧可以有个倚靠类似于扶手一样的东西,比较适合李忱这种没有力气的人,有些影视剧出现过这个,不过我觉得老三国做得很绝,都快把博物馆仿完了。) 第108章 长恨歌(六十二)   片刻后, 宫人引苏荷回到清晖阁中,再入阁时,礼衣换戎衣, 穿上不再束缚手脚的甲胄后, 整个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如今的苏荷, 觉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而在众人眼中,适才那个礼衣下相貌平平的雍王妃, 穿上戎装犹如脱胎换骨。   女子穿男子袍服者并不少见,但在太平盛世之下,戎装却极少, 礼衣虽宽厚沉重, 但甲胄用铜铁所铸,其重量远高于布料。   宦官拿来两把铁剑, 而非舞剑,随后给了长平王李淑与雍王妃苏荷。   苏荷刚拿到剑,开鞘半寸, 光照寒芒, 刺入眼中, 她有些迟疑,既是舞剑, 又怎会用开锋的利刃, 但也正好,比起道具, 真剑更为趁手, 于是苏荷朝皇帝道:“圣人, 可否让妾试一试这柄剑?”   得到皇帝的点头应允后, 苏荷遂将铁剑拔出剑鞘,在晚霞笼罩照的清晖阁里比划着,剑光折射,宝剑划破空气,发出声响,随后回鞘,这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十分娴熟流畅,更是惊讶住了众人。   遂有人小声说道:“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   “以雍王妃的身手,怕是没有恶人能近得十三郎的身了。”万春公主从旁笑道。   “苏荷军户出身,恶人倒是不怕,就怕居心叵测的小人与伪君子。”苏荷说道。   “十三郎与雍王妃,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旁侧又有公主说道,“可谓是天造地设。”   谈话间,李淑也做好了准备,清晖阁中央也铺上了席垫,诸皇子公主持乐器入席,或坐或立。   皇帝则与张贵妃坐在中央靠北一侧,其乐融融道:“起乐吧,让吾听听,儿郎们的合乐。”   “喏。”   教坊乐工深呼了一口气,大鼓声起,咚!——万春公主怀抱琵琶,抬手弹拨,吴王李恪手握尺八,听着鼓声节奏缓缓吹响,三种乐器合奏,破阵乐前奏紧张的气氛瞬间涌现。   咚咚咚!——   “受律辞元首。”教坊有乐工与之合乐,赋者颂词。   苏荷抱剑作揖,“请。”与李淑的剑舞既用的是真剑,便也离不开比试,二人交锋,皆要小心避开要害。   刚开始交锋,李淑就受到了压迫感,这与他从前在东宫习武时不一样,苏荷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说是战士也不为过,与陪同李淑练剑的那些侍者完全不同。   两剑相碰,李淑被震退了几步,同是杀人剑,自己却少了几分杀伐果断的气势,正在抚琴的孝真公主看到后,手中琴弦拨动的节奏越来越快,这让李淑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叔母,请小心。”李淑提醒道。   “相将讨叛臣。”鼓声与琵琶的节奏越来越快,而破阵乐中,尺八与笛最为重要,头一次与众多人合奏的吴王李恪,显然感到有些吃力。   咚咚咚!——   “咸歌破阵乐。”   然而好在有李忱的笛声救场,改换音色,使之与尺八融合,但如此一来,李忱便要连着奏两种乐器时常。   众人坐在席间,一边听破阵乐,一边观看剑舞,在紧张的乐声中,剑舞也越来越激烈。   占得一席上风的苏荷,再次成为议论的焦点,“这雍王妃不愧是将门之后,眼瞧着咱们小淑,怕是有些不敌了。”   “吾还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女郎。”   就在她们议论时,紧张的笛声与尺八忽然响起,给急凑的气氛添了些许杀伐,与苏荷的出剑,节奏一致,“雍王妃的剑舞与这破阵乐中笛声相配,美哉。”   “太子殿下,妾不得不佩服,殿下的眼光独到。”大公主向太子李怏说道。   李怏笑了笑,“长姊哪里的话,怏也只是在巡视时偶然发现这样一位巾帼女郎,十三郎体弱,阿姊是知道的,若有这样一位王妃陪伴在侧,我们也能安心许多。”   “殿下疼爱弟弟,凡事都想得周到。”大公主又道。   皇帝听着让人热血沸腾的破阵乐,连连夸赞,“万春的琵琶,如今可要胜过你了。”   张贵妃听后,笑道:“万春公主的琵琶的确出色,但论今日这场破阵乐,最出彩的应该是笛声吧。”   皇帝摸着胡须看了一眼李忱,张贵妃旋即命人拿来了一张琵琶,“让妾来助阵万春公主。”   席坐中,赏乐的一众公主又道:“破阵乐中,本该是尺八最为出彩,然九郎虽文武双全,却并不擅长尺八,只是尊圣人旨意,陪众兄弟尽兴而已,倒是十三郎的笛声,让人意外,连万春公主的琵琶都要稍逊。”   “当年崔贵妃娘子的笛声可引蝶,其子又岂会差。”   噔噔噔!——   忽然场上又响起一阵琵琶声,张贵妃抱着琵琶,与万春公主一同,似与笛声对峙,不相上下。   咚,咚咚!——   “共赏太平人。”   随着气氛越来越浓,李淑与苏荷已是满头大汗,军乐带来的震撼,极易将人拉入氛围中,越来越兴奋的皇帝也起身加入了其中。   他命人拿来羯鼓,跪坐席褥,将羯鼓横放在小牙床上,双手持杖,听着旋律,敲击两边的鼓面。   咚!——咚咚!——   张贵妃与皇帝一同加入了演奏中,皇帝的羯鼓,丝毫不逊色教坊的乐工,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时,充满了热血与激情。   见天子如此,其他人也加快了破阵乐的节奏,紧紧跟上步伐。   -----------------------------------   ——范阳郡·雄武城——   陆善带着麾下心腹部将日常巡视雄武城,犒劳军士。   雄武城依山而建,为东北防御要塞,陆善在城内修筑密室,于地底打造兵器,将掠来的粮食存入地库中。   部将举着火把将陆善带入粮仓,似邀功一般说道:“大王,咱们存储的粮食,如今比天下第一粮仓,东都含嘉仓里的粮食都要多了。”   除了粮食之外,雄武城内还饲养了上万匹战马,“本月诸郡太守进献的战马,猎鹰、犬,牛羊,合计一万余,还有朝中大臣送来的贺礼,他们都希望能够得到大王的重用与举荐。”   “战马与粮食是最重要的。”陆善说道,“子齐。”   心腹将领殷子齐上前叉手,“大王。”   “张国忠素来与我不和,如今他做了右相,朝廷那边你要时刻注意,派人仔细盯紧长安城中的动向。”   “喏。”   “另外挑一些奇珍异宝,送往长安,替我献给冯爷。”陆善又道,“张国忠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们这些边将,能倚靠的,除了贵妃娘子,就只有冯爷了。”   “喏。”   陆善从地库中出来,雄武城中正在练兵,其中还有一支精锐部队,士卒皆为身材魁梧的力士,由陆善亲自挑选出,称为曳落河,其统率也是陆善的心腹将领林祥。   陆善骑马来到军中,查看练兵情况,曳落河的力士,其力气与勇武,非普通士卒可比,能拉三石弓,徒手投石数十步之远。   “报,林将军,东平王到。”   陆善骑马来到军营,曳落河统领林详旋即振臂一呼,“东平王千秋,东平王千秋!”曳落河所发出的声响,有气吞山河之势,震彻天地。   林详上前单膝跪地,“曳落河统领林详,拜见大王。”   陆善身后跟随数十将领,侍从将他从马背上扶下,陆善旋即亲自扶起林详,看着眼前精神抖擞的精锐将士,他很是满意,“你做得很好,这支曳落河是我的秘密武器,由你统领,我很放心。”   “大王信任,林详一定不辜负大王。”林详感激道。   “有了这些秘密武器,契丹与奚就再也不敢来犯了。”陆善说道,“我总有一天,会再入契丹牙帐,一举荡平塞北。”   然而陆善狠厉的目光却是盯着西南处日落的方向,雄武城以防御契丹与奚为由,屯兵积粮,使得陆善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大王千秋!”夕阳照耀着曳落河身上的盔甲,此刻的陆善,已经开始幻想起了将来,旋即吩咐手下烹羊宰牛,犒劳将士。   军帐中很快就燃起了篝火,宰杀好的牛羊被绑在木架上烘烤。   陆善与部下围坐在一堆篝火前,他用锋利的匕首将熟羊的四肢割下,分别给了幕府麾下部将林详、施寺明、殷子齐、崔潜,随后又将整头羊分成多分,分给了养子陆忠以及其余十几位跟随他的骁将。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部下,我有你们为幕府,何愁大事不成。”陆善举起酒碗。   火光照耀下,这些饱经风沙的将士,面目冷峻,共同举杯道:“愿为东平王效忠。”   ------------------------------------   ——长安·大明宫——   同一时刻,大明宫还在举行家宴,对于东北的野心浑然不知。   皇帝跪坐在席上,双手有序的击打着羯鼓,幞头与后背都已经汗湿。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只有坐在席座的右相张国忠,并没有一同沉浸在这歌舞中。   从陆善离京驻防边镇后,他便开始焦虑,李甫死后,他独揽朝政大权,但是手中却始终没有可以足够抗衡东北三镇的兵马。   雄武城筑成已有多年,但近几年的动作却异常之大,尤其是在李甫死后,陆善竟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号,明目张胆的扩张兵力。   而张国忠所扶持的西南节度使,其兵力远不如陆善,一但陆善造反,后果将不堪设想。   虚与委蛇多年,才有此地位,张国忠自然不想失去这一切。   他看着清晖阁中昏聩的皇帝,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在李淑认真之后,场上的比剑越来越凶,与文武并修的长平王不同,苏荷专攻武道,故在这方面是强于李淑的。   当李淑露出破绽时,苏荷还会从旁说教两句。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破阵乐接近尾声,孝真公主也停止了抚琴。   安坐席间的驸马苏镇见状,极为殷勤的献上了一杯消暑的饮子。   “还敢分心?”苏荷用剑脊拍打李淑的小腿,使其半跪,随后绕至李淑背后,“若这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是具尸体了。”   作者有话说:   网上可以搜到破阵乐哈   舞剑这段,我觉得清平乐里曹皇后的形象比较贴切苏荷。 第109章 长恨歌(六十三)   咚!——   酣畅淋漓的皇帝击完最后一鼓, 而后收杖瘫坐在褥子上粗喘着大气。   冯力命宫人拿来干净的巾帕,皇帝擦了擦汗水,心情大好, “好久都没有如此痛快过了, 吾仿佛又回到年轻之时。”   “大家一直都是年轻之态。”冯力弓腰从旁说道。   剑舞场上,李淑被苏荷打得单膝跪地, 这一幕被众人以及孝真公主看见。   所有人都很惊讶的看着完全占据上风的苏荷,坊间虽早有传闻, 她们也知道苏荷的厉害,但今日亲眼见到,仍是有些震撼的, 因为长平王李淑是年轻一辈中的天之骄子, 文武兼备。   李忱放下手中的笛子,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额头, 无论是吹笛时还是放下,她全程都在观看苏荷的剑舞,自然也看出了长平王的分心, 以及明白他为何分心。   李忱将目光挪向身侧的孝真公主, 琴笛的坐席挨得很近, 只见孝真公主脸色平静,面对驸马苏镇的殷勤并没有置之不理, 而是接过了消暑的饮子, 轻轻抿了一口。   “听宫内的人说,十三郎要带着雍王妃离开长安, 还惹怒了圣人, 这是要归隐山林吗?”孝真公主开口说道。   “阿姊的消息, 来得还真是快, 忱前脚去的含凉殿,阿姊后脚就知道了。”李忱回道,“归隐山林倒是不至于,只是带着夫人回本家访亲,毕竟,李忱若一直呆在这长安城的话,会让一些人很不安心的。”   孝真公主听后浅笑,“十三郎可真会说笑,凭一几之力安上元之乱,你如今可是全长安百姓最安心的存在。”   “这是阿姊以为的,可不是长安百姓。”李忱说道。   “淑儿的武艺在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雍王妃不过年长一岁而,其身手,的确是了不得。”孝真公主道。   “夫人乃将门之后,苏家几代人征战沙场,夫人在武术之上有此造诣,只能说是不辱没先人,阿姊能将小淑培养得如此优秀,文武双全,阿姊才是能人呢。”李忱又道。   “十三…”   “阿姊勿要多心。”李忱又道,“李忱从无非分之想,该是淑儿的,谁也抢不走,况且淑儿即将迎娶瑾舟。”   破阵乐结束后,苏荷看着心不在焉的李淑,旋即将宝剑收回剑鞘。   “你的心乱了。”苏荷道。   “如若叔母的心上人有所闪失,叔母还能如此专心于手中剑刃吗?”李淑也将剑收回,看着苏荷问道。   二人伴着破阵乐比剑,已是满头大汗,而甲胄内的衣襟也早已湿透。   苏荷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李忱,回道:“如果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怎么去救别人呢?”   李淑低头思索了许久,苏荷旋即又道:“你的天分很好,但还不够果断,你有太多的心事了。”   李淑随后拱手,“谢叔母教诲,李淑明白了。”   “你的眼神告诉,你不明白。”苏荷道,“下一次若再遇到,你还是会如此。”   李淑没有答话,苏荷却又并不奇怪的说道:“你是一个有心的人,所以做不到只看眼前的胜败,有心就有软肋,但这样的人,离死亡很近,他还有个称谓,我通常都叫她笨瓜。”   李淑呆滞了一会儿,眼前这位来自朔方的叔母,性情直爽,没有任何的矫揉做作,他忽然低下头笑了笑,“也许李淑就是那个笨瓜。”   冯力搀扶着皇帝回到御座,众人起身至阁中,同时贺道:“恭贺圣人千秋万岁,昭昭大唐,光耀万年,国运永昌。”   “赏。”皇帝挥手道。   “谢圣人。”   ------------------------------------   是夜,宫宴散去,成年的皇子公主带着王妃、驸马从大明宫骑马离去。   ——启夏街——   苏荷刚上马车便将重新穿上的礼服全部脱下,盛夏炎热,贴身的衣物都已经湿透了。   李忱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着额前不断冒出的汗水,伤愈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苏荷都没有碰过刀剑了,所以今日借剑舞的比试她很是尽兴。   “七娘觉得长平王如何?”李忱替苏摇着扇子,开口问道。   “十三郎问的是长平王的功夫吗?”苏荷摩挲着光滑的下巴,仔细回忆,“身手不错,敏捷,反应迅速,不过力量上差了一些,双十年华,应该是最盛气之时才对,长兄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能拉开二石弓了,不过长平王是宗室子弟,要文武兼修,不像我们,从小就开始苦训,这力量自然要大上许多。”   “但是长平王的心气不稳。”苏荷又道,“比试之中,竟会因人而分心,刀剑无眼,这是大忌。”   李忱听后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是没有把我的话记在心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苏荷回头看着李忱,“十三郎是在担忧孝真公主吗,今日长平王的分心,是因公主。”   “可我却觉得,孝真公主只是表面平淡,好似在掩饰什么,她看驸马,就像是在看物品,但对长平王却不一样,不过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苏荷又道。   “孝真姊姊心里有执念,那是恨意化成的执念。”李忱说道,“仇恨一但无法湮灭,很可能会误伤到至亲之人。”   “仇恨?”苏荷愣看着李忱。   李忱叹了一口气,她看向窗外,明月皎皎,“别看今夜皇室众人聚在一起赏乐,这些都是表面,天家,早已离心离德了。”   “天家离心离德,但你我一心,再难的事,都不怕了。”苏荷握着李忱的手道。   ------------------------------------   几日后,长平王大婚   天圣十一年五月初,以右相张国忠为正使,册左相崔裕之女崔瑾舟为长平郡王妃。   ——升平坊——   亲迎礼当天,文武百官携贺礼登门祝贺。   黄昏时刻,仪仗与婚车早已备好,提灯的宫人侍女晒了许久的日光,却迟迟不见长平王从屋内更衣出来。   “郎君,郎君。”任凭侍女在门外如何催促,屋内始终都没有声响。   “殿下。”   “殿下。”   太子李怏来到院中,“长平王呢?”   “回殿下,郎君还在屋内更衣。”侍女回道。   “还在屋内?”李怏挑眉,以东宫现在的处境,新妇的家世背景是很好的助力,又哪里敢得罪崔裕,“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不进去催促。”   “郎君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入。”侍女们吓得哆嗦了起来。   “迎亲是大事,岂有此理。”说罢,李怏便要推门而入。   刚要伸手,那门却自动开了,李淑身穿衮冕从屋内走出,向李怏叉手道:“阿爷。”   “怎如此慢?”李怏负手质问,“那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李淑没有回答父亲缘由,但脸色并不是很高兴,似乎对即将的亲迎有些不情愿。   李怏没有继续指责,只是拍了拍李淑的肩膀,叹道:“阿爷知道你不喜欢,但这是你翁翁的意思,阿爷也没有办法。”   “淑儿,”李怏看着一晃就已经长得与自己一样的长子,心中万分感慨,李淑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也不得李怏宠爱,只是在一次偶然的临幸下怀上了李淑,虽是长子,但因并非嫡嗣,所以没有受到过多的重视,直到李淑逐渐长大,才华显露,又被身为帝王的祖父看中与喜爱,李怏这才正视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李甫虽然死了,但东宫的处境依然艰难,每一步都要万分谨慎,不可倚仗你祖父对你的宠爱就肆无忌惮,父亲如今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了。”   “孩儿知道。”李淑点头。   “去吧。”李怏道,“将新妇迎进门,好好待人家。”   “喏。”   盛夏的黄昏炽热而耀眼,金光撒照在车盖与行人的身上,李淑身穿衮冕走出长平郡王府,恭候的众人叉手相迎,“郡王。”   侍从牵来一匹马,“郎君。”   李淑握着缰绳跨上马背,“启程。”   “起程,迎亲喽。”   迎亲队伍以及车架与仪仗离开王府大门,至坊间一处十字巷时,李淑忽然停下了步伐。   骏马受到缰绳的牵力,于是止住了脚步,它抬起一只前蹄,在夯实的黄土上踢了踢,扬起一小阵灰。   迎亲队伍是一道高墙,乃孝真公主宅的外院墙,就在队伍止步后片刻,高墙内的楼阁上忽然响起了琴声,这琴声像是在提醒,又似催促,催促停下脚步的人快快去亲迎。   李淑握着缰绳抬起了头,隔着冕上垂下的九旒宝珠,楼阁上的身影若隐若现。   “郡王,吉时要误了。”这是在孝真公主宅附近,有负责礼仪的太常寺官员觉得在这大婚之日思怀她人有失妥当,于是开口提醒道。   “吾自幼丧母,是姑母将我抚养长大,我如今即将大婚,连看一眼自己的母亲都不行吗?”李淑回头,反问众人。   李淑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好能被左右官员听清。   “是。”众人止住了嘴,不再劝说。   李淑没有继续停留,他拉起缰绳,“驾。”便带着迎亲队伍从升平坊离去,沿着坊墙一路向北,途径东市时,引来了人群的围观。   酒肆茶楼里的食客,纷纷打开楼阁临街的窗户向下观望。   长平王年长后,在一众宗室子弟中逐渐崭露头角,获得皇帝宠爱,靠的便是俊美的容貌与出众的才华。   作为皇帝最疼爱的皇孙,长平王一直以来都备受瞩目,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咱们这位皇孙还真是美姿仪。”有茶客一边品茶一边论道,但李淑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比前不久大婚的雍王如何?”好友问道。   “有过之而无不及。”茶客回道。   “仁兄所言,只因雍王并非完人吧。”好友道,显然,他有着不一样的看法,“长平王若为夏侯玄,那么雍王便是卫叔宝。”   茶客举着印有半边夕阳的茶汤碗,眼神迷离,“珠玉在侧,看杀卫玠。”   作者有话说:   魏晋风流   卫玠,晋朝人,字叔宝   看杀卫玠:顾名思义,就是被围观看死的,因为长得好看,被称作玉人,但体弱多病,被人围观病情加重,二十多岁就死了。 第110章 长恨歌(六十四)   前一日, 夜,雍王府。   “阿袖,给。”长廊的宫灯下, 十一娘端来一盘羊肝饆饠, 递给青袖一双筷子。   “哇,”坐在台阶上的青袖, 远远就闻到了香味,她看着盘中精致的小点心, 小心翼翼的问道:“十一娘,我可以吃吗?”   十一娘点头,“郎君与娘子赏的, 吃完后咱们就可以回去歇息了, 不用在这儿守着。”   青袖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秉烛夜读至深夜, 书房里的灯还未熄灭,透过纸糊的窗户,可以隐约看见两个身影, 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   “七娘, 你可以先睡的。”李忱停下手中的笔劝说道。   陪同了一夜, 苏荷困得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摇了摇头, “我说了要陪你的嘛。”   李忱继续提笔, 没过多久,身侧倚在凭几上的妻子就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微弱的呼吸声从耳畔传来, 李忱放下笔, 小心翼翼的将凭几挪开, 随后托扶着苏荷躺下,枕在了自己腿上。   自己则继续提笔写着帖子,长卷展开的蜀纸已经写了一半,而落在榻上的半张纸,题为《赠幼妹出阁帖》其叙述了少时的过往,及送嫁不舍的心情与祝愿,足有千字,写成字帖,作为明日贺礼。   苏荷躺在李忱的腿上睡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因为灯光的缘故又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十三郎。”苏荷从她腿上爬起,睡眼惺忪的看着还在写帖的李忱,不免有些小小的抱怨,“还没好吗?”   撑起身体时,披在肩膀上的一件薄纱衣从另一侧滑落,露出了香肩,李忱伸手替她披上,贺礼其实早就备好了,只是这字帖是李忱临时起意。   “快好了。”只见李忱将干了的字帖慢慢卷起,用红绳困扎,随后放入可防腐的竹筒中,“我与长平王的身份特殊,瑾舟出嫁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来去自由了,这卷字贴有数百字,用来习字足矣。”   苏荷看着字帖,挑眉道:“这桩姻缘非她所喜,只怕十三郎这幅字帖,会成为念想。”   “将来那座孤寂的庭院会变成高耸的宫城,”李忱又道,“这也是我这个明面上的兄长,唯一能做的事了。”   --------------------------------   翌日   ——崇仁坊·崔宅——   宰相门前铺满了细沙,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贺礼堆满了整个院子,而崔裕与夫人郑氏所准备的嫁妆也足足占据了一整个小院。   “恭喜左相。”   “同喜同喜。”   “恭喜崔相公。”   崔裕在迎客时,见到了雍王府的马车,连忙率众至车架前相迎,“雍王,王妃。”   苏荷将李忱扶下车,文喜推来轮车,二人扶其坐下,“舅父,舅母。”   “瑾舟在内院东房。”崔裕道。   “好。”李忱点头,又看着舅父舅母,深表歉意道:“这门婚事,李忱未能做些什么,让舅父卷入了纷争,也让瑾舟…我很惭愧。”   崔裕摇头,“这样的局势,已经没有人能够避开了,况且雍王与此事本就无关,又何须如此说话呢。”   “瑾舟那孩子,册礼之前就嚷嚷着要见兄长,被妾身与郎君拦下了。”郑夫人说道,“今日亲迎礼,还望雍王能够多多劝她。”   “好。”李忱点头,“舅父舅母你们忙吧,我知道路。”   崔裕点头,“就当是自己家,不用拘谨。”   苏荷推着李忱进入苏宅,文喜与长史则送上雍王府贺礼。   “雍王府送南海真珠六颗,悬黎一颗,越州缭绫三匹,联珠蜀锦一匹。”   “十三郎的这位舅母,怎对女儿出嫁一点都不悲伤,反而让你帮忙劝谏。”苏荷说道,“不是传闻说崔氏夫妇对自己的女儿极为宠爱吗?”   “舅父舅母的确疼爱瑾舟,但在这种关乎家族存亡的事情上,她们都是极为理性的,长平王毕竟是东宫长子。”李忱回道,“大家族的儿女,享受了普通人没有的锦衣玉食,那么就要付出失去自由的代价,舅母也是大世家的嫡女,她很清楚这一点。”   “明知道是苦难,但又不得不前往,其实内心还是悲伤的吧。”苏荷将李忱推进了内院,崔瑾的闺阁,此时东宫六局女官已经等候在正室,翟衣与花树冠静置于案,但右侧的内房门却始终紧闭。   “见过雍王。”女官们见到李忱与苏荷纷纷叉手行礼,“王妃。”   从女官口中二人得知自午后开始,瑾舟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不肯出来。   苏荷将她送到内室门口,“十三郎去同她好好聊聊吧。”   李忱虽是表兄,但却是已婚的成年“男子”按照规矩,便不合适在新妇出嫁前单独会见,更何况独处一室。   然而东宫六局的女官却并没有阻止,她们更多的是害怕延误吉时。   “小舟。”李忱抬起手敲响房门。   听见李忱的声音,崔瑾舟才从蜷缩的榻上下来,她走到门口,警惕道:“阿兄?”   “是我。”李忱回道。   崔瑾舟举起袖子,将眼角的泪水抹去,虽与李淑提前约法三章,但一旦嫁入王府,很多事情便就由不得自己了,所以她才将自己关在屋内。   房门开后,李忱并没有入内,只是看着妹妹那张憔悴的脸,披头散发,精神全无,“小舟。”   “阿兄,我没事。”崔瑾舟微笑着,故作坚强。   如今已至亲迎礼,若非身死,则再无悔改的可能,这也已经不是李忱能够改变的事了。   “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李忱道。   崔瑾舟也不见外,当着东宫女官的面,将李忱迎进了闺房之中。   当房门关闭,再回到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后,崔瑾舟那坚强的神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犹如洪水决堤,扑向兄长,泣不成声。   “小舟。”李忱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脑袋,临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生在这样的家世中,弱者的命运,都掌握在拥有绝对权力的上位者手中,“兄长…”   李忱很无力,这种无力是从太液池的那天夜里开始,对于生命,对于周围的一切,没有力量对抗,也没有权力可以反抗。   “别害怕。”李忱说道,“有兄长在,兄长虽无法替你推却这门婚事,但对于长平王还算知根知底,若有委屈,一定要来告诉阿兄或者你嫂嫂,不要藏着掖着,知道吗? ”   崔瑾舟含着泪点头,“那瑾舟之后还能常见兄长吗?”   李忱看着妹妹满含泪水的眸子,“你可以与你嫂嫂常聚,宗妇之间的往来,不会有人说闲话。”   兄长回答的很清楚,嫁为人妇之后,便要开始守节,表兄并非至亲,是可通婚之列,自然不能随意相见。   崔瑾舟擦了擦泪水,“瑾舟明白了。”   “郡王妃。”女官在门口喊道,“亲迎的队伍已在路上,长平王府派人来催妆了。”   “知道了。”擦拭完泪水,崔瑾舟起身,“瑾舟今后会有分寸的,这是最后一次依赖兄长。”   李忱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一瞬间长大的妹妹,心疼极了,“阿兄可以答应你,将来,一定会有还你自由的那一天。”李忱说道。   ---------------------------------   三刻钟后   亲迎的队伍来到崔宅门外,李淑下马,崔裕出门相迎。   “先生。”李淑对于曾教授过他学问的崔裕尤为恭敬。   “郡王。”崔裕对于这个聪慧又懂礼的学生也很是满意,故而一开始对这门婚事,崔裕是支持的,而他所犹豫的则是长平王背后所在的东宫。   进入堂内,李淑授雁,随后朝崔裕屈膝下跪,“李淑这一跪,再不是学生跪老师,而是女婿跪岳丈,请泰山受小婿一拜。”   崔裕当然明白长平王的意思,他将其扶起,“你是我的学生,今后更是崔家的女婿,郡王是什么样的人,朝官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东宫还需振作,郡王也更需小心,这天下的重担,迟早有一天会落到郡王的肩上。”   崔裕的这番话,算是明确表态,可见崔家对郡王妃这个嫡女的重视,也让长平王明白,权力之争中的联姻,真正意味什么,一纸婚约,实则是盟约。   奠雁之后,崔裕赶到家中祠堂,与妻子一同送别告诫即将要出嫁的女儿。   崔裕穿着朝服,郑氏也身穿细钗礼服,他将妻子亲自缝制的一件衣物送到女儿手中,提醒道:“平日你在家中有阿爷与你阿娘袒护着,但如今你即将嫁做人妇,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宫中不比平凡人家,汝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崔瑾舟穿着厚重的礼衣,屈膝叩拜道:“女儿,多谢阿爷的养育之恩。”   女官扶崔瑾舟起身,郑母旋即上前,将五彩丝绳和佩巾结于即将出嫁的女儿腰下,“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   “女儿叩谢阿娘。”崔瑾舟又朝母亲拜道。   郑夫人扶起女儿,脸上充满了欣慰,“我女儿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面对父母的期盼,崔瑾舟再也寻不到任何拒绝婚事的理由了,此时,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崔裕与妻子将她送出内院,内院二门的门口,李忱与苏荷并没有离去,而是等候在郡王妃的车架仪仗旁。   崔氏盛装下的仪容,惊艳住了一旁的苏荷,崔瑾舟抱着宽大的广袖朝二人躬身,“兄长,嫂嫂。”   “好。”李忱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女官将崔瑾舟扶上车,透过车窗,她回头看了一眼崔宅内院,朝兄长颤笑了一句,“阿兄,从此以后,我还有家么?”   崔瑾舟的话让李忱心中一震,女子出嫁后,是否还有家呢,这个问题,只有苏荷思考过。   但苏荷与崔瑾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没有了父家夫家,她也能自己闯出一片天。   苏荷听后,走到婚车旁,拉起瑾舟的手,“这种话,你兄长听到后会伤心的,只要有你兄长在的地方,自然也是你的家,若是将来你受了什么委屈,不想回到此处,就来找我们,嫂嫂帮你出气,奏他一顿。”   苏荷的话,成功逗笑了崔瑾舟,她举着袖子,朝苏荷笑得十分灿烂,“嫂嫂,你真好,我现在有些羡慕阿兄了,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娘子。”   崔瑾舟的话,反让苏荷脸红了起来,“哎呀,莫要忘了嫂嫂的话,我不说笑的。”   崔瑾舟点头,“瑾舟记住了。”   “起轿吧。”苏荷朝驭者道,“一会儿该等急了。”   作者有话说:   缭绫和蜀锦都是贡品,寸锦寸金,一匹布有一米多宽,十几米长。   只能提点一句,李忱是个狠人,腹黑不是吹的。 第111章 长恨歌(六十五)   在大门与二门之间两道高墙的小巷中, 长平王李淑与郡王府属官极侍从就等候在车驾旁迎接新妇。   鼓吹的乐声越来越近,厌翟车与郡王妃仪仗也出现在了眼前。   “郡王。”车架旁还跟有送亲的雍王与雍王妃,有宫官便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李淑, “崔宅内院有宫人传话, 说半个时辰前雍王李忱进入了郡王妃的闺阁,二人独处了好一阵子, 此前也有流言说郡王妃与雍王…”   李淑侧头看了一眼宫官,眼里充满了怒火, “尔为东宫奴仆,便是如此说自家主子的?”   那宫官吓得扑通跪地,“郡王饶命。”   “郡王妃是长平王府的女主人, 胆敢污蔑与诋毁者, 杀无赦,”李淑放出狠话道, 随后朝侍卫挥手,“拉下去,今日是吾大婚, 吾不想见血。”   “饶命啊郡王, 郡王…”   “王叔, 叔母。”接到新妇后,李淑又向李忱与苏荷行礼, 今日亲迎, 李淑自然明白李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今日,我把瑾舟交到你手中, 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希望你能够善待, 勿要失言。”李忱说道。   李淑看着崔氏, 就算没有叔父的提醒,作为好友,他也会有自己的分寸,“李淑不会忘记,自己所做出的承诺。”随后朝崔氏拱手,“也请王妃放心。”   崔瑾舟看了一眼李忱,依依不舍的随李淑上了车,新郎驾车三周后交由驭者,踏上归程。   “新妇子,回家喽。”   “起乐。”随行的鼓吹乐声响起,李淑骑在马背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婚车则在后。   亲迎的归程,由于接到了新妇子,所以变得更为热闹。   崔瑾舟独自坐在婚车内,等到队伍离开崇仁坊后,她将藏于广袖中的竹筒拿出。   只见竹筒上雕刻着两句诗词,“从今把定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   她将竹筒打开,里面是一卷长长的字帖,而内容,竟是儿时的回忆,包括在宫中。   作为崔裕唯一的女儿,崔贵妃也极为疼爱瑾舟这个小侄女,时常留她居住在宫中,也因此,她与李忱兄妹的关系从小就极深,溺水案后,她变得倍加珍惜仅剩的兄长。   原本在决定穿上翟衣那一刻开始,就将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所以在画好妆容后,她一直强忍着心中的苦涩以及泪水,她也做到了在父母跟前忍住眼泪,但在看到这牵挂的字帖时,她却忽然忍不住了。   两行泪水顺着铺满妆粉的脸颊往下流,她握紧竹筒放在胸口,再一次失声痛哭了起来。   婚车上的这一幕,被两侧街道围观的百姓看见,但却没有人知道这位美丽的新妇子,究竟是为何而哭,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阿爷,新娘子好像哭了…”女童将脑袋仰得高高的,她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也会落泪,“她为什么要哭呀?”   “因为今日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大喜之日也意味着她要离开父母,组成自己的新家。”父亲耐心的向女儿解释,“就像你阿娘,当初嫁给阿爷时,哭得比这个还凶呢。”   年幼的孩子依旧听不明白,直到父亲继续告诉她,“乖女儿,这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情,将来的某一天,你也会这样,穿上美丽的嫁衣,去到心上人的家中,虽然会离开阿爷与阿娘,但这并不是一件伤心的事,而是天下间最美好的缘分。”   “新妇的容貌,放眼整个长安城,也难有能与之媲美的,论样貌与家世倒是真是郎才女貌,可惜这并非一段良缘。”迎亲的队伍再经东市时,楼上的茶客依旧在,他们看着婚车内的新妇,品茶议论道。   “这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寻得一段美好的姻缘,可对于女子而言,嫁错人,这婚车上的泪水,仅仅只是开始而已。”茶客回道。   “杨兄,你比我们都年长,也该要成家了吧,何以在此谈论别人。”好友道。   茶客拿起杯子,“长平郡王妃怎能说是别人呢,”她看着楼下的婚车,“这可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殿下。”   好友听后大笑了起来,“杨兄远见,这李甫一死,明年的金榜,想来会有杨兄的大名,到时候可别忘了贤弟我。”   “金榜题名,你就这么看好我吗?”茶客笑了笑。   “当然。”好友肯定道,并为之斟了一杯酒,“大鹏一日同风起。”   “好,”茶客举起酒杯,“那便承君吉言,扶摇直上九万里。”   迎亲队伍返回升平坊,路过孝真公主宅时,李淑看见了长安令的马车与仆从,就停在他们路过的大门前,像是刻意如此。   李淑目光骤变,她侧头看着公主宅内敞开的大门,紧拽手中缰绳,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心中的冲动,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或许李淑的心中也在衡量。   “驾。”   --------------------------------   ——孝真公主宅——   自从李淑成年后,驸马苏镇便发现了二人之间往来的异样,于是频繁登门探望,同时也会给孝真公主带来各种应节的珍馐以及胭脂水粉。   “真珠粉,由南海真珠研磨而成,香膏,出自东海,里面用香二十中,用龙涎香调制,比宫中的贡物还要奇珍。”苏镇笑眯眯的献着殷勤。   然而孝真公主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镇今日只是来探望公主的,适才在途中,镇还瞧见了长平王亲迎的队伍。”苏镇说道,“圣人重视与疼爱长平王,婚事也办得极为隆重,真可谓是热闹…”   “说够了没有?”苏镇的话似乎引起了孝真公主的不悦。   “公主…”苏镇呆住。   “说够了就带着东西滚出去。”孝真公主斥道,“以后没有吾的吩咐,你不必再来,否则,你这个长安令,也别做了。”   苏镇被吓了一跳,他连忙跪下,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公主,镇是来向公主请安,想求得升迁的。”   “怎么,这正五品上的京县令,还不能满足你?”孝真公主冷道。   “县令品阶再高,终究只是一县之令,”苏镇回道,“镇想入朝,只有入朝,才能为公主办更多的事。”   孝真公主看着苏镇,“为我办事?”不禁冷笑了一声,“我看长安令是为了自己吧,你以祖萌入仕,起家千牛备身,多年过去,仍无半点功名,你身上的一切又有哪些是靠自己所得,就连长安令一职也是因吾而获。”   苏镇有些羞愧,“公主,我…镇受困长安县,一任便是多年,无法施展抱负。”   “抱负?”孝真公主看着苏镇,“圣人说你博闻强记,是个勤奋好学之人,将来必是国之大才,可是上元夜时你在哪儿?”   苏镇脸色变得有些难堪,上元夜兵乱,作为长安县令,他却丢弃长安县的防守而逃,使得长安县乱成一团,公廨里的一些捕手与不良人还趁乱将库房搜刮而空。   “你来寻我,不过是为了寻求庇佑罢了。”孝真公主道,在她看来,苏镇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腐儒。   苏镇也明白,孝真公主与东宫亲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所以他才愿意以高门子弟的身份尚已是二婚的孝真公主,这么多年来甘愿供其驱使。   “苏镇的确是怕死。”苏镇坦白道,“然朝中公卿无数,又有几人是不怕死的,若真的大难临头,恐怕他们比镇跑得还快。”   孝真公主对于苏镇,不过是一颗放在身边遮掩,又可以利用的小棋子罢了。   “尔想入朝?”孝真公主道。   苏镇点头,“公主先前在圣人跟前所提御史一职…”   “御史台现在都是右相的人。”孝真公主说道,“不过,你若真能兼顾御史台,倒也没有什么坏处。”   苏镇听后大喜,连连叩首,“谢公主。”   “但御史一职不能白得。”孝真公主道,“得了好处,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苏镇明白。”苏镇回道,“镇自然与公主一条心,共同辅佐太子殿下以及…长平王。”   孝真公主挥了挥手,“退下吧,东西带走。”   苏镇又欲开口,孝真公主便又道:“长平王是吾侄,分寸二字,吾比你更懂,若不想你苏家绝后,就不要过问吾的私事。”   苏镇被孝真公主成功吓住,叩首谢恩道:“是,镇知道了。”   -----------------------------   夕阳向山腰落下,天边只剩交织的云火,霞光万道,照在了迎亲之人的的侧脸上。   “恭请长平王揭帘。”   长平王走到车驾旁,抱袖躬身,随后揭开车帘,将崔氏从车上迎下。   当崔氏下车,踩上青席,站在李淑的跟前时,他才发现崔氏的双眼有些红,明显是哭过之后的。   李淑没有做逾矩的举动,只是小心翼翼的牵着红绸,轻声道了一句,“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想做的,跟叔父没有关系。”   亲迎之前,李淑有诸多不情愿,但理由都只是自己不喜欢而已,却忘了即将嫁给自己的新妇,又是否愿意,如今看到崔氏的泪眼,他才恍然明白,这场政治联姻中,做出最大牺牲的并不是自己,所以在这之后,他都尽可能的小心行事。   婚房内的同牢礼并没有结束,李淑就以皇孙的身份强制东宫女官退下,她们隶属于东宫,是李怏的属官,而李淑作为东宫长子,便也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没有结发,也没有饮合卺酒,崔氏静坐在匡床上,衣服裹得十分严实。   李淑没有上前同坐,而是从柜子里搬出一张席褥与薄被,这是他一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洞房花烛夜,门外有人看守,他无法出去,但也不能同榻,于是便提前想到了这个。   他将沉重的衮冕脱下,但没有全部脱光,和衣而睡,“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太极宫。”   崔瑾舟只是摘了花树冠,并未脱衣,李淑躺在地上,看着昔日好友的警惕,“我有那么让你不放心么?”   崔瑾舟没有说话,李淑叹道:“不管有没有叔父,李淑都不会做越界之事,我也不是因为要遵守承诺,承诺是我说出来给你的保障,而我,不管有没有这个承诺,我都不会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与做法。”   “但即使是名义上的妻子,我也会保护你的。”李淑盖好被子,闭眼说道,“作为朋友,与老师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国庆节快乐,假期愉快~   唐朝的公主还算是有权威的(宋明比较恶心,皇家都恶心得极端重男轻女何况民间,宗室男人之间才讲君臣与尊卑,换成宗室中的女性成员就扯什么妇德了。)   其实我真没有觉得朱元璋有什么专情的,不要忘了,他对马皇后好的前提是,在他落难时,马皇后是如何对他的。   好归好,纳妾也是照样不误,从他上位后所行的一些制度,就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坏的人太多了,所以出现了一个稍微好的人,人们就开始吹嘘,就像现在的男女婚姻关系,只要出现了一个行为稍微好一点的男性,一堆女的就开始在下边夸赞,这是过得有多悲哀啊。(我觉得她们挺可怜的,但我一点都不同情) 第112章 长恨歌(六十六)   天圣十年时, 温冀依附陆善,由陆善引为河东节度副使,拜雁门太守, 后因母丧丁忧去职。   十一年, 张国忠拜相,又召归入朝, 复引荐为御史中丞,兼京畿关内采访处置使, 张国忠与陆善不和,遂想以温冀为眼线,安插于陆善身旁。   ——翊善坊——   翊善坊多为阉人居住, 宫中有权势的宦官几乎在宫外都有自己的私产, 此坊也有冯力的一处宅第。   作为天子最信任的宠宦,内侍监冯力权倾朝野, 私产甚多,光是在长安的宅第便有数十处,其在京郊的田产以及长安、万年两县以南的坊中果园、菜地不计其数, 清闲之时, 冯力便会离宫至外第居住, 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朝臣赶来讨好与巴结。   “阿翁, 有人来访。”冯力收养的小宦官入室奏道。   冯力躺在奢华的雕花木榻上, 半睁着老眼,“不是才有人来过吗, 这会儿又是什么人?”   “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处置使温冀。”小宦官说道。   “温冀?”冯力摩挲着没有胡须的下巴,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收了好处的小宦官于是接着道:“温中丞去年丁忧, 才被右相召回, 眼下刚回京复职就来拜见阿翁您,可见其孝心。”   冯力从榻上起身,小宦官连忙弓腰搀扶,“你呀,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如此替人说话。”冯力虽这样说着,但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这个温冀,乃酷吏之子出身,在那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能是什么孝子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冯力的宅第足足占据了整座坊的一隅,光是从歇息的内院走到待客的中堂就用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   宅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水假山,气派堪比亲王府,光是伺候的奴仆就有数百。   小宦官将冯力送到中堂,而后屏退堂内仆从,温冀迎出堂,恭敬的叉手唤道:“冯爷。”   “是温郎啊。”冯力半眯着眼睛。   温冀遂将冯力扶至上座,“温冀可是扰了冯爷的清静?”   “刚好睡醒。”冯力笑眯眯说道,“你就来了。”   “没有扰到冯爷歇息就好。”温冀言语恭敬,随后退到一旁。   “老朽还要恭喜温郎复职回京。”冯力道。   “这都离不开冯爷的栽培与提携。”温冀又道。   “温郎今日到老朽家中来?”冯力看着温冀问道。   温冀随后将置于地上的一只箱子吃力的抱起,看样子似乎还有些沉重,他将箱子置于冯力身前的案上,随后打开,“这是东平郡王的一点心意,还望冯爷笑纳。”   箱子中装的全都是奇珍异宝,其中玉石的质地,比上次陆善进贡皇帝的还要好,这一箱珠宝,足可在长安买下一座带园子的大宅了。   对于送礼,冯力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且无论是什么人送的,他都照收不误,今日这箱珠宝,自然也不会例外。   “东平郡王?”冯力有些意外,他看着温冀,笑眯眯道,“老朽怎记得温郎是被右相召回复用的,老朽还以为是右相让温郎来的呢。”   冯力看似不经意的话,却是在嘲讽温冀的两面三刀,温冀自然也知道,但在权力面前,他不得不低声下气,“东平郡王与右相虽有不和,然他们对于冀而言,却是都有知遇之恩,温冀人微言轻,只能于夹缝中求存,谁都不敢得罪啊。”   冯力听后,长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   温冀将珠宝奉上,随后还献上了自己的那一份,“东平郡王任边将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这您是知道的,如今张公做了右相,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之间的矛盾便也越来越深,而右相在朝,亲近圣人,东平郡王在边镇,常年见不到圣人,这对于东平郡王是十分不利的,契丹人与奚人又是不讲信用之徒,所以东平郡王对于东北的防守一刻也不敢松懈,东平郡王不希望二人之间的争斗上升到国事,便想请冯爷在圣人跟前调和,莫要让谗言误了国。”   “东平王与右相的事,不光老朽知道,大家也是明白的,还请东平王放心。”冯力又道,“右相已是权重,边镇不可能再放任,这也是大家重用陆节度使的原因。”   听到冯力的话,温冀松了一口气,“多谢冯爷提点。”   冯力随后起身,负手说道:“东平王的忠心老朽与大家是信的,然而天下人信不信,老朽就不知道了,人在做,天在看,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温冀,明白了。”温冀叉手道。   ---------------------------------   天圣十一年盛夏,雍王携妻离京,前往雍王妃本家探亲。   离京前一日   李忱在书房整理书画,苏荷则在卧室中整理要带走的衣物,又分别向陈长史以及十一娘交代府中大小事务。   书房内,小白慵懒的躺在窗口,李忱将一卷卷竹简装进箱中,很快就装满了一大箱,而后开始装印刷的纸书册。   “郎君。”已经准备好随行衣物的文喜,急匆匆来到书房。   “怎么了?”李忱继续忙着整理。   “是范阳传来的消息。”文喜焦急道。   李忱抬起头,但也只迟缓了片刻,她推着轮车,将怀中堆起的书,平整的放入木箱。   文喜便继续道:“范阳节度使陆善在雄武城私自藏甲兵数万余,又与朝中官员勾结,牧场里驯养出来的好马,如今全都进入了陆善的帐中。”   然而李忱却依旧不慌不忙的整理着自己的事务,文喜有些不理解她云淡风轻的态度,“郎君让我派人监视,而今知晓了陆善的狼子野心,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陆善有野心,朝中很多人都知道。”李忱回道,“但是天子不知道,天子只会以为这是李甫死后,陆张的党争。”   “那咱们就这样放任吗?”看着收拾行李似要逃避的李忱,文喜疑问道。   “我要做什么呢?”李忱停下手反问,“陆善在范阳与平卢经营了多年,那些地方早就改姓陆了,麾下的将士也只知东平王而不知有朝廷,如今,已经没有人能改变东北的局势了。”   文喜皱起了眉头,陆善得宠受到重用时,他不过只是个在长安街头打闹的纨绔少年,而李忱则受困于宫中,对外朝事,浑然不知。   而今,以异性将领封王的陆善,说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也不为过。   “您为何一点也不担忧?”文喜呆愣的看着李忱。   李忱从书架中拿出一本书,恰好是《庄子·内篇·人世间》她将书给了文喜,说道:“庄子在此书中有一句话。”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你们在聊什么呢。”苏荷端着一碗汤药踏入书房,随后走到李忱身侧,似监督一般催促,“李郎,该喝药了。”   文喜朝入内的苏荷叉手,“王妃。”随后便从书房离去。   “衣物我都收拾好了,府上的事以及京郊的田地与庄园都交给了陈长史,前些日子去看了果园,长势不错,等秋收后应该能赚上不少。”苏荷说道,“接管账目之后,我才知道雍王府的开销竟这般大。”   在九原郡时,苏仪虽有妾室帮忙打理内院,但中馈都是由嫡女一手操持,在苏荷年长之后,长姊们相继出嫁,内宅便由苏荷接管,对这些事物也还算得心应手,尤其是在账目之上。   李忱将碗中的药饮下,笑道:“我都说了嘛,我很穷的,给你的聘礼,已经是我全部身家了,之前的马蹄金,还是孝真三姊姊给我的呢。”   “咱们的雍王就算是穷,也大方的很呢。”苏荷又道。   崔氏成婚那日,李忱送的贺礼,都是价格不菲的珍物,上好的绫罗与蜀锦,王府里总共就那么几匹,全都当做贺礼了。   李忱半眯着笑眼,“谁让我就这一个表妹呢。”   “算啦,看在你陪我回家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苏荷说道。   李忱摩挲着下巴,细细打量苏荷,“从前我怎么没有发现,七娘竟还是个小财迷?”   “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有钱…什么鬼来着…”苏荷倒也不否认自己爱财,努力回想着脑海里仅有的书本。   “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李忱道,“这是西晋隐士鲁褒所创作的一篇赋文《钱神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苏荷说道,“现在虽然什么都不缺,可若有一天真的出了事,说不定钱就派上大用场了,倘若是在乱世,这些钱,就是一支可以作战的军队。”   “不过呢,”苏荷又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拿嗟来之食,不取不义之财,该节省的,不能肆意挥霍,但该拿出的,也不能吝啬。”   李忱听后,笑了起来,“七娘还是个理财有道,坚持原则之人。”   苏荷上前捏了捏李忱的脸,似乎比刚见面时圆润了不少,“所以,娶了我是你的福分,你不是总说时局动荡吗,万一真的天下大乱了,我就用这些钱招兵买马,”她拍了拍胸脯,豪爽道,“只要你跟着我,我保着你。”   苏荷胆大而狂妄的话,让李忱大笑了起来,而后她将苏荷拉入怀中,朝她比了一个手势。   苏荷便抬手勾上她的脖子道:“我就知道十三郎又要说这是杀头的话了,但这样的话我只在你跟前说过。”随后又凑到她的耳侧小声道:“我说的对吧,你心里打的小算盘。”   “你怎么这么聪明。”李忱看着苏荷,抬手勾了勾她的鼻子。   “不告诉你。”苏荷旋即从她腿上离开,“我娘可是商贾出身,铜臭之味,我岂能察觉不到呢。”   李忱看着她的身影,几乎不离左右,随后她指着书架的高处。   按照李忱的指示,苏荷将她要的书一一拿出,“这本吗?”   “对。”   “好。”   “这是什么书呀。”拿出的时候,苏荷在书架的一隅看到了一本《幽明录》   李忱正在低头整理苏荷帮忙拿下来的书籍,听到疑问后抬头看了一眼,“临川康王刘义庆的幽明录,这是一本讲述鬼神灵怪的故事书。”李忱解释道,“不过我没有仔细看。”   听到是故事书,苏荷一下来了兴趣,于是将其从书架上拿了出来。   “你要看吗?”李忱问道。   “不,”苏荷摇头,“你看,然后睡前当做故事讲给我听。”   李忱瞪着双眼,随后半眯着笑道:“好。”   作者有话说:   把鬼故事当睡前故事,哈哈哈哈…   苏荷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生活在边镇。(九原郡,唐玄宗改丰州置九原郡,是现在的内蒙古地区。)   唐朝到这个时候腐败不堪,一些边陲地区的军饷被层层克扣。 第113章 长恨歌(六十七)   是夜   在一处阴暗的密道中, 两道斜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地上闪烁的微弱灯光,难以辨别清楚人脸。   但从声音可以判断, 谈话的二人是一老一少。   “小郎君。”言语恭敬的老翁虽已是白发丛生, 却双目十分有神。   “阿翁,我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   “郎君离京, 是为躲避锋芒,以及东宫与政事堂么?”老翁问道。   “算是吧, 人心这种东西,只要得到一次就够了,长安城中的道观寺庙无数, 破了又修, 塌了再建,明明连饭都吃不饱, 却还要去求神拜佛,千百年来的教化,让百姓越来越愚昧, 他们信奉神明, 因为这是生活在苦难中的人, 唯一可以寄托的,阿翁相信, 这世间有真正的圣人么。”   “小郎君说话总是如此高深, 老朽一介粗人,”老翁回道, “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圣人。”随后他又将目光盯向眼前人。   但很快就遭到了眼前人的否决,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圣人。”   “您其实有机会, 登上那张椅子的, 就在上元夜,借周庶人之手,老朽有把握。”老翁又道,“但您不愿生灵涂炭,让边境百姓遭受苦难。”   “他给了我这重身份,将我变成如此模样,若就此死去,世人便会将过错都推到另外一些人身上,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国家的衰亡,是从根基开始,这样的死,太过便宜。”   “我无法找回公道,挽救已经逝去的亲人,但加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应该活在悔恨与痛苦之中。”   老翁长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局势,还能控制得住吗,内侍监冯力已被范阳节度使陆善所收买,再加上张贵妃,已经没有人能撼动陆善的地位了。”   “那就搅它个天翻地覆,让这场暴风雨,洗净一切污秽。”   老翁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面孔,眼神空洞,上扬的嘴角透着一丝狠厉与阴险,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可怕,然而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明白了。”   “有一件事,还要拜托阿翁。”   老翁看着眼前人,叉手道:“小郎君请言。”   交头接耳的二人在小声嘀咕了一阵后,老翁眼里流露的是诧异,“郎君,您…”   “局势瞬息万变,我不清楚战争究竟会在哪一日爆发,所以提前拜托您。”   “老朽相信郎君的抉择,一定是对的。”老翁回道,“也期待大唐新生的那一天。”   --------------------------------   ——雍王府·浴房——   汤池里的浴水散发着浓浓的药味,颜色也十分的黑浓,然而李忱的腿疾治了十余年,却始终不曾见好转。   “王妃。”房门没有上锁,只有侍女守在门外。   苏荷推门而入,穿过几扇门来到飘满雾气的房间,刚一入内,苏荷便看见了并没有入浴的李忱,“怎还穿着衣裳。”   “天气太热,这药浴的水温有些高了。”李忱解释道。   “是吗?”苏荷便俯下身试了试水温,“也不烫啊。”   “现在是不烫了。”李忱便顺着道,“我正要宽衣入浴,你就来了。”   苏荷走到她的身旁,旁边有一只熄灭的提灯,周围还散发着浓浓的烛火之味,显然是刚灭没多久的。   “浴房里不是有灯盏,你怎还带了提灯。”苏荷又问道。   李忱拿起一旁的幽明录,“油灯不如烛灯明亮,所以才拿来看书的。”   蜡烛价格昂贵,故王府里夜晚照明的灯火皆是油灯。   “油灯没有烛灯亮吗?”苏荷瞪着呆愣的眼睛,“我怎么没有感觉…”她似察觉了什么,但并没有直言戳穿,而是玩笑道:“晚上看这么诡异的书,十三郎不害怕啦?”   “一个人时或许会害怕,七娘不是还想在睡前听吗,”李忱笑回道,“半夜听着鬼怪故事入睡。”   苏荷挥了挥手,“我连佛陀都不信,又何惧鬼神,先人写的故事就算再有趣,我也是不信的,”她抬起手指了指李忱的胸口,“人最大的恐惧,是自己。”   “是啊。”李忱拿起幽明录,“是故知幽明之故,所谓幽明,有形无形之象,见或不见,生死阴阳,人鬼善恶。”   “什么是有形,什么又是无形呢?”苏荷问道,“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吗,那看得见的是什么,看不见的又是什么。”   李忱望着苏荷,轻叹了一口气,“看得见的是人,看不见的是人心。”   苏荷迟疑了一会儿,旋即试着水温,“你看,水都快凉了了,这么多药材呢。”   “七娘。”李忱忽然喊道。   “好啦好啦。”苏荷眯笑着眼睛走到李忱身旁,随后俯下身抱住她,“有些事情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好。”   苏荷看着李忱的腿,回忆起了上元夜的兵乱,李忱因为腿疾,差点身死。   当时所处的环境,所面临的绝望,加上之后真相大白,皇帝的不公允,让明珠蒙尘,如今又需要多强大的内心,才能装作云淡风轻。   即使李忱再会伪装,苏荷也能察觉得出,她心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恨与执念,绝不会就此过去,善罢甘休。   “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请你,请你,不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苏荷靠在李忱的怀中说道。   “谢谢你,七娘。”李忱伸出手,轻抚苏的项背,“你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才敢下定决心。”   “我就说嘛,你的心思,我怎会猜不到呢。”苏荷在她怀中笑道,似乎十分得意,“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在猜,如此好看的一双眸子,为何那样忧郁,充满了悲伤。”   “我说过,看得见的是人,看不见的是人心,人都是如此,我也一样,七娘就不怕,我是有意接近于你。”李忱说道。   “有意?”苏荷起身,将李忱从榻上搀扶起来,“就因为我父亲是边将吗。”   药浴的温度刚刚好,在苏荷的搀扶下,李忱坐进了药浴中。   药水浸泡着李忱的身体,虽然没有治好她的双腿,但却能维持着原态,肌肉也没有因此完全萎缩。   “若是陆善没有虚报功勋,以你父亲的能力,可与高仙之李司言齐名,一直以来,我虽不参与任何党争,但是东宫对我极为照拂,子侄一辈中,也是长平王与我最亲近,所以我也算是东宫的人,太子代天子巡视朔方,看中了你父亲治军的能力,却不敢用自己的子嗣联姻拉拢,因为那太过明显,九原郡是下府,你父亲为九原太守,没有太大的权势,虽有能力,但为同僚排挤,是最好的拉拢人选。”李忱说道,“太子也清楚的知道,陆善的野心,只要他为储君一日,张陆二人就不可能放过他,陆善正直盛年,而天子垂垂老矣,大乱是必然的。”   “你父亲有一个友人。”李忱又道,“他曾是东宫属官,为李甫与张国忠排挤出京,然而他并没有归隐山林,而是借此,替太子寻觅贤良。”   “就是那个在家宴上唯唯诺诺的太子吗?”苏荷瞪着不敢置信的双眼,“可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大智的样子。”   “所以我才会说,看不见的是人心。”李忱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藏在皮相之下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可是那样活着,也太累了吧。”苏荷道。   “生在这个家中,能活着,便已是万幸。”李忱说道,“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苏荷趴在池边,池水中散发着浓郁的草药香,她看着李忱,安静了许久,“十三郎,等回去见了亲族长辈,咱们去苏州吧。”   “苏州?”李忱侧头。   苏荷点头,但并没有说原因。   “好。”李忱应道。   --------------------------------   翌日   ——东宫——   长子大婚之后,太子李怏与皇帝的关系便也缓和了不少。   “殿下。”东宫宦官林进忠端来一盘底下铺着碎冰的荔枝。   李怏看着荔枝却无心品尝,“今日尚食局送来的新鲜荔枝?”   林进忠点头,“是贵妃娘子命尚食局赏赐诸王孙的,今日凌晨采摘,用快马送入长安的荔枝。”   “贵妃娘子?”李怏再次撇了一眼荔枝,“王良娣爱吃荔枝,送去给王良娣吧。”   “喏。”   “长平王回来了没有?”李怏又问道。   “殿下让长平王出城送雍王,想来这会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林进忠回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怏扶着额头,“怎就变成如今这般了。”   “殿下是在说雍王与孝真公主么?”林进忠揣摩着李怏的心思。   “明面上看着的确是没有什么。”李怏说道,“但是寡人能够感受得出来二人的敌对之意,孝真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   “但不管怎么说,雍王与孝真公主都是在为长平王做打算。”林进忠圆滑的说道,“且依老奴看,真正想扶持长平王的,是孝真公主,毕竟长平王是公主一手带大的,至于雍王…”   “而今雍王在朝,赢得了民心,若非残疾之身,殿下的地位,恐危矣。”林进忠进一步说道,“雍王是皇子,又得群臣称贤,且当初曾是圣人制定的东宫人选,有争储的威胁,而且北唐已经出现过一位女皇,且圣人最厌女子当政,所以孝真公主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能力去争,只要李氏子孙还在,即便是宗亲,公主都无法继承大统的。”   等林进忠的话说完,李怏脸色大变,他怒瞪着林进忠,“混账!”   “雍王与孝真都是寡人的手足,寡人若是连手足都不信任,那么还有谁肯真心为华寡人办事?”   林进忠连忙屈膝跪伏,叩首道:“老奴知错。”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长恨歌(六十八)   一个时辰前   ——长平王府——   李淑婚后一切如常, 崔瑾舟在郡王府的出行也并未受限,除去重要的宫宴,李淑也不会强求崔瑾舟陪同他一起入宫。   而在居住的宅院里, 李淑住在正室西侧的书房中, 而崔瑾舟则在东侧婚房,两间房隔着正室, 二人互不干扰。   一匹快马踏着黄土来到升平坊,马背上的人是东宫属官。   属官来到长平王府, 此刻夜禁刚除,天将破晓,刚换值看守的门卫还有些睡眼惺忪, “奉皇太子殿下之命, 有要事要见长平王。”   属官至长平王府,是为雍王离京一事, 没过多久,见完东宫属官的李淑,并没有当即骑马出城, 而是回到了内院。   他脱下靴子来到卧室, 在东房门前驻足。   咚咚!   房门被敲响, 将崔瑾舟从睡梦中惊醒,嫁入长平王府已有多日, 期间与长平王回过本家, 如今虽然渐渐能够入睡了,但睡眠依旧极浅。   “谁?”崔瑾舟警惕的攥住被褥, 将自己的身躯裹紧。   “我, 李淑。”李淑回道。   “何事?”   “雍王今日离京, 父亲命我出城相送。”李淑回道。   听到雍王离京, 崔瑾舟双眸一睁,她从榻上起身,只裹了一件外衣就将门锁拉开,“什么,兄长要离京吗?”她问道。   对于突然打开的房门,李淑惊愣了一下,才从睡梦中苏醒的崔氏,披散着青丝,入睡时所穿的衣衫也十分单薄,他下意识扭过身去背对,“是,王叔应是陪叔母回朔方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崔氏来不及多想,便转身回了屋子,她坐到镜台上,因着急而手忙脚乱的在妆匣中翻寻。   李淑回头看着屋内,他忽然心生羡慕,有人会自己着急、担忧,亦或伤心,“女为悦己者容吗…”   “来人。”李淑闭眼唤道,“替郡王妃更衣梳妆,你们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喏。”屋外早已等候了众多侍婢,在她们有条不紊的帮助下,崔氏很快就梳好了妆容。   而在府外,李淑也早已经备好了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王叔是乘车出的城,马车在短时间内很难赶上。”   李淑将自己那匹较为温顺的白马牵到崔瑾舟跟前,上马后,她握紧缰绳,生涩的向李淑道了一声谢,“谢…谢谢。”   李淑上马,扬鞭道:“跟我走。”   两匹快马疾驰在长安城的街道中,向东北处的城门驶去。   经过城门时,守门的禁军纷纷叉手,未有敢阻拦者,待二人离去后,禁军便开始小声议论。   “方才没看错吧,长平王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没眼力见,那女子如此美丽,定然是长平王妃了。”   “呸,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什么呀。”   “就算看不见,想也能想到,长平王刚大婚不久,那郡王妃可是左相之女,出身清河崔氏,名门大家,据说其容貌,冠绝长安,比当年的崔贵妃,还要好看呢,长平王一定是带着爱妻策马扬鞭,出城游玩,多美好的事啊。”   城外,快马卷起一阵风沙,一道白光划破天际,阴暗的天色渐渐明亮,尽管李淑控制了速度,但不擅骑术的崔氏,因为体力不支,遂逐渐跟不上李淑的脚步。   “你还好吧?”李淑慢下速度回头关心道。   崔瑾舟摇头,咬紧牙关,旋即扬鞭道:“我还可以。”   -----------------------------------   ——灞桥——   二人骑马追至灞河,方才看见官道上的马车,“王叔。”李淑一边追赶一边吆喝。   跟随的侍从听见声音后,将其转告给了文喜,文喜打马靠近车窗,俯下身道:“郎君,娘子,好像是长平王追来了。”   “停车。”长平王会来,李忱一点也不意外, 甚至觉得他来晚了一些。   “停车。”车夫勒住缰绳,赶在渡过灞桥前将马车停住。   青袖跳下车,与文喜一同将车座后方的轮车搬出,苏荷躬身出来,小心的搀扶着李忱。   “吁。”长平王李淑勒住缰绳。   崔瑾舟粗喘着大气趴在马背上,马背上的颠簸,让她十分不适,才过去没多久,额头上就已经布满了汗珠。   苏荷见状,并没有上前,而是轻斥李忱,“你难道没有告诉瑾舟你要离京吗。”   李忱没有说话,苏荷也没有继续责怪,“好好去道个别吧。”   李淑将崔瑾舟扶下马,随后朝推车上前的李忱弓腰叉手,“王叔。”   李忱坐在轮车上,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二人,那关中的风沙,将崔瑾舟精心打扮的妆容吹乱了些许。   李淑走到河畔,折下一支杨柳,“淑儿不会说什么祝愿的话,今日折柳送别,愿十三叔一路平安。”   “好。”李忱收下柳枝,“小淑,你是一个好孩子,瑾舟在你府上,我也能安心,明珠虽然蒙尘,但终会有重见光明的那一日,君需耐心等待,忌骄忌躁。”   李淑叉手鞠躬,“淑儿谨记王叔教诲。”   李忱点点头,李淑旋即将两匹马牵到远处,苏荷也在马车旁没有上前,她们都将这短暂的离别时间,单独留给了李忱二人。   “连兄长也要走了吗?”崔瑾舟泪眼婆娑的开口问道。   朝中局势的变化,让清河崔氏许多在朝为官的子弟纷纷请离出京,其中就包括她的一些堂兄弟,以及闺中好友。   李忱坐在轮车上,沉默了片刻,“有些事,阿兄无法向你解释,但是阿兄绝不是要扔下你逃离。”   “那阿兄为什么要走?”崔瑾舟问道。   李忱看着妹妹,欲言又止,“阿兄有自己的苦衷。”   崔瑾舟始终记得父母的教导,与即使是兄长的李忱保持着距离,没有越界。   “瑾舟。”李忱忽然唤道,“阿兄走后,照顾好自己,长平王是东宫长子,如今与你联姻,势必会将崔家卷入纷争,若是得空回家,你要多多提醒舅父舅母。”   崔瑾舟落着泪点头,“瑾舟记住了。”   “莫哭莫哭。”李忱说道,旋即递上一块巾帕,“阿兄很惭愧,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卷进了这无休止的争斗中。”   崔瑾舟摇头,“这是家族的事情,不怪阿兄,我是清河崔氏、宰相嫡女,生来衣食无忧,命中,也该是如此,就算今日不嫁长平王,来日也会嫁与他人,与其这样,倒不如是长平王,至少,瑾舟与他曾是旧相识,他也是阿兄信任的人。”   “还记得阿兄的话吗?”李忱问道。   崔瑾舟攥着帕子连连点头,“兄长放心吧,瑾舟可是很惜命的,一旦发生战事,瑾舟肯定不会留恋任何。”   “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情,都要以自己为先,天下学说,无非儒释道,三教虽异,善归一揆,所以天下人都斥杨子,尤其是儒生,却人人都是杨子,贵己、重生,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李忱又道,“你不欠任何人,包括家族。”   “阿兄也是,”崔瑾舟回道,“嫂嫂是个很善良的女子,阿兄能娶到她,是阿兄的福分,阿兄可要好好善待与珍惜嫂嫂。”   “好。”李忱应道。   离别的嘱咐说完后,便意味着即将分别,崔瑾舟走到河畔柳树下,折下半支杨柳赠别,“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李忱颤抖着双手接过柳条,“当归。”   -----------------------------------   马车停于桥头足有两刻钟之久,折柳送别后,二人目送着李忱乘车渡桥离去。   马车内,苏荷看着李忱手中的柳条,“这就是文人口中常说的折柳送别吗?”   李忱点头,而苏荷却发现两根柳条的长短相差了一半,其中有一支似乎只折了一半下来,“一根柳条堪比青丝之长,这一支怎只折了一半?”   “没有人会喜欢分别,而柳有留之音,为长留之意,折下来的半支柳条是送别之意,而留在树上的翠枝则代表着迎归。”李忱解释道。   苏荷第一次明白,折柳的真正寓意,“原来折柳,竟有如此深意。”   马车走远后,李淑牵来白马,轻轻唤道:“瑾舟。”   崔瑾舟回过神,她举起袖子擦干眼泪,而手中紧攥的帕子却未舍得使用,“谢谢。”   李淑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腿跨上了马背,“该回去了。”   崔瑾舟见李淑打马,便紧握缰绳道:“我不认识路。”   李淑回过头,表情有些诧异,崔瑾舟遂低下头解释,“我没有离开过长安城。”   “上马吧。”李淑道,“跟着我,回城的路上不用着急赶路了。”   就这样,崔瑾舟跟着李淑慢慢悠悠的回到了长安城中。   而在回城必经的城门口,李淑看见了孝真公主的马车,自然明白,孝真公主此刻是在等他。   然而李淑并没有即刻去见孝真公主,而是先将崔瑾舟送回了王府。   长平王府门前,“你先回去吧,切勿忘了早膳。”李淑将崔瑾舟扶下马说道。   “你要去哪儿?”崔瑾舟看着重新上马的李淑。   “见一个人。”李淑回道,“驾。”便调转马身朝坊外离去。   刚至东市,李淑就被一名侍从拦下,“长平王留步,孝真公主有请。”   显然适才入城时,李淑的所作一切,全都在孝真公主的眼中了。   婢女将他迎上了一座茶楼,孝真公主跪坐在临窗的席子上,身侧还斜倚着一张朱漆凭几。   “姑母。”李淑上前叉手。   “吃吧。”孝真公主道。   李淑这才发现,桌上摆着他平时爱吃的早点,他脱下靴子,跪坐在席褥上。   “折柳送别时,王叔说明珠虽蒙尘,但总会有重见光明之时,所以王叔让我耐心等待。”还未等孝真公主开口问话,李淑就将她想要的提前说了出来。   “你如今是越来越会揣度吾的心思了。”孝真公主说道,“怎么,你在生我的气吗。”   “李淑不敢。”李淑回道。   “淑儿,你是我带大的,你的心思难道我会不知道吗,”孝真公主说道,“你带着郡王妃过去,难道只是为了让她送别兄长,见最后一面,还是借她,换你王叔的辅佐之心。”   “李淑名淑,却并非淑人君子,李淑有着自己的私利,与郡王妃,各取所需。”李淑回道,“与王叔,与姑母,”他抬眼看着孝真公主,“如是。”   作者有话说:   折柳送别很早就开始了,而唐代是最盛行的。 第115章 长恨歌(六十九)   天圣十一年六月, 宰相张国忠再次发动与南诏之间的战争。   同月,黔中都督赵国忠,云南太守李密, 破曲、靖二州, 俘虏各部落共计六千三百余人,张国忠遂令云南太守李密从六千俘虏中挑选出一千余精壮力士, 与各部酋长押送至长安,向天子献俘。   李密归来见天子, 并献上俘虏,令皇帝大喜,下诏嘉奖诸军将士, 右相张国忠也因此得到了他想要的吏部尚书一职。   在张国忠兼任吏部尚书之后, 总管一切官员调动与升迁,并利用职务之便, 大量扶持党羽,排除异己,同年十月冬, 张国忠荐吏部司勋司, 司勋员外郎崔远为剑南留后, 获允。   同月,皇帝欲游幸华清宫时, 却接到了边疆的丧报, 去年接替高仙之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将领王成现于碎叶城病逝,消息传入长安, 皇帝下诏厚葬, 并召见文武官员, 商议安西四镇节度使的继任人选。   是日清晨, 皇帝先是召见了右相张国忠,询问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将领人选,张国忠所呈名册,皆为心腹党羽,皇帝默然不语,未给答复,后又召曾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高仙之入宫商讨。   ——宣阳坊·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宅——   “启禀阿郎,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求见。”奴仆至浴房门外轻声提醒道。   “请到书房。”高仙之嘱咐道。   “喏。”   天子召见,必先焚香沐浴,高仙之从浴桶中坐起,强壮宽厚的身躯上,有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简单擦干后,只裹了一件单薄的袍子便推门而出。   高仙之来到书房,婢女将他的公服革带以及六合靴也送到了书房。   李司言对于他来说,不但是同朝共事的同僚,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司言。”高仙之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这大清早的赶过来。”   “将军。”李司言看着这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兄弟,“圣人召你入宫了?”   高仙之点头,“这不刚沐浴更衣,正要进宫去。”   “圣人也召见了右相,恰逢安西四镇节度使王成现病逝,此刻又召将军你入宫,恐怕是为了后继人选。”李司言道。   “应该是吧。”高仙之淡然道。   “将军心中可有人选?”李司言问道。   高仙之穿好公服,看了一眼李司言,旋即坐下,他抬起鹰眼,“司言,是长平王让你来的吧。”   李司言不语,高仙之便又委婉的说道:“我在西域边陲呆了这么多年,打了无数次仗,安西都护府的局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又怎么可能为了讨好右相委曲求全,而置安西的将士们于不顾。”   “张国忠权势滔天,西南已为他所掌控,若在再加上安西四镇,那么这天下,真的就是张陆二人的了。”李司言说道。   “这我知道。”高仙之回道,“安西局势复杂,绝不可用一些虾兵蟹将坐镇,但是眼下朝中的局势…何人可托呢。”   “将军可还记得,与我同在将军麾下效力的节度判官风长卿吗。”李司言问道。   “当然记得。”高仙之回道,“毛遂自荐的风长卿,我曾以貌取人,差点错失了这个奇才。”   “长卿有将才,又久在安西,如今为行军司马,极为了解安西四镇的情况,由他来接替,再合适不过了。”李司言说道。   然而李司言的话却遭到了高仙之的拒绝,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长卿曾是我的侍从,是我麾下的心腹部将,我若在此时推举他,恐有内外勾结的嫌疑,天子的疑心太重,稍有不慎,被奸人抓到把柄,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正因为长卿是将军的部下,所以将军知道他的为人,今日如果默言,让安西四镇落入了张国忠的手中,那么一旦他彻底掌控了朝堂与地方,还会放过你我吗,张国忠是什么样的人,满朝文武都清楚,他与李甫不同,他是一个心胸狭隘,容不下大才的人,如今他与东宫势同水火,若再得兵权,东宫危矣,天下危矣。”   高仙之看着昔日麾下猛将李司言,如变了一个人似的,“你今日这些话,与平常不同,也是长平王授意的吗?”   李司言没有否认,“重镇不能交由奸人,否则天下必乱,将军觉得张国忠有慧眼可识英雄吗,陆善在国之东北,手握重兵,若西南西北全在张国忠手,一旦陆善起了反意,那么张国忠推举的那些人选,可敢拼死抵抗,护我家国吗?想想南诏之事,张国忠以权谋私,使我北唐丢失了这块领土,不但没有受到责罚,如今反而成为了中书令。”   高仙之皱眉,正因为知道天子昏聩与张国忠的权势,所以他并不想趟这浑水,推举的将领人选,也打算从中立的一些名将后人中挑选,但那些人并不熟悉安西四镇的局势,也没有令边军服众的功绩与能力。   “高郎。”女子的声音传入书房,高夫人来到了房门口,但并未进去,“圣人传召,高郎怎的还在书房。”   高仙之听到妻子的声音,遂起身开门,“三娘。”连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我与司言商榷一点事,不会耽搁太久的。”   “不是耽搁,”自入长安后,朝中局势瞬息万变,高夫人十分害怕在朝为官的丈夫也会遭受迫害,落得与卫氏家族一样的下场,“你与司言的话何时说都可以,但圣人的传召是万不能怠慢。”   “好,我马上就去。”高仙之道。   妻子走后,高仙之回过头,“司言说得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他咬紧牙关,双目微微泛红,颤抖着唇音,“卸下了盔甲,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百姓,我也有在意与要守护的人。”   “若是国家乱了,亡了,将军又拿什么去守护在意的人呢?”李司言反问,“安之若命,最后等待你的就只有灭亡。”   “可若我按你所说,以圣人的疑心,可还有我好活?”高仙之问道。   “圣人素来倚重将军,将军的话,圣人必会听取三分,至于如何摆脱嫌疑,”李司言迈步,近到高仙之身前,贴于耳畔,覆手嘀咕了一阵。   高仙之回过头惊讶的看着李司言,“这是长平王教授你的话吗?”   “不,”为了让高仙之抉择,李司言托出道:“是长平王背后的人。”   “能如此了解圣人的,难道是太子殿下?”高仙之问道。   “贤者自有能人佐之,东宫的困境只是一时的。”李司言道,“这也就是我为何选长平王的原因。”   高仙之陷入了沉默。   “大将军,兄长,”李司言沉着嗓子喊道,“你可愿与司言堵上一把。”   “恒罗斯城一战,若不是你拼死为我杀开一条血路,我恐怕就要命丧于异国,尸骨无存。”高仙之叹道,“我相信你,即使堵上我这条老命,也要,以身护国。”   “兄长说得太严重了。”李司言道。   “不,”高仙之摇头,“从我投身军旅开始,我就已经将性命献给了国家,直到娶了三娘,这样的朝廷,没有公正可言,你我今日也许能够偷安,明日或许就在断头台上,倘若我身有不测,我的妻女,就托付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们。”   --------------------------------   ——大明宫——   此时的大明宫,六局二十四司都在筹备前往华清宫过冬的事宜,对于边将之死,毫无感触,而各司官员也在整理公文,准备将朝堂一并搬去。   王成现的死,他们更多关心的,是接下来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会落入何人之手。   天子会听从右相的举荐,还是左相,又或是曾为边将的羽林将军。   高仙之来到宫中,此时皇帝已移驾去了蓬莱阁,引导他入内的宦官,正是多年前,皇帝派到安西的监军的宦官,也是向天子密奏实情,使被主将贪下功劳的高仙之为世人所知,进而让他名扬四海,有了今天的地位。   对于边令承,高仙之心中是有感激之情的,但皇帝身边的阉人,几乎都离不开一个贪字,所以在感激的同时,他也深深的厌恶。   “高将军。”监门将军边令承一边引着路,一边又说起了陈年往事,“以高将军的能力,当在边镇继续为圣人镇守边疆,开疆拓土才是,安西四镇能有如今的安宁,可全靠高将军打下来的威名震慑。”   “边将军此言,可让高某这个打了败仗归朝的人羞愧不已,当年若没有边将军相助,高某恐怕现在都还是个无名小卒。”高仙之中肯的说道。   “欸,哪里的话,当年的功劳可全是高将军一手打下来的,令承只是做了一个监军该做的事。”边令承笑眯眯的说道,“以高将军的勇武,扬名天下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令承的帮忙。”   高仙之明白边令承这些宦官心里的算盘,遂拿出临行前妻子给自己的珠宝,塞到了边令承的手中,“一点心意,还望边将军莫要嫌少。”   “哎哟,”边令承满脸的惊讶,显得有些难为情,“高将军这是做什么呀,你我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边令承言语推却,而手里的动作却是将珠宝一个不留的塞入囊中。   “边将军的恩德,仙之不敢忘。”高仙之心里很是不快,却不敢露于表面。   来到蓬莱阁,收到好处的边令承笑眯眯道:“若是将军今后上战场,令承愿请命再为监军。”   高仙之心中暗骂阉人的无耻,然脸上却是笑眼与奉承,“边将军公正廉明,有将军为监军,仙之在前线可无忧矣。”   收了好处的边令承笑呵呵叉手道:“高将军请,圣人在等您呢。”   作者有话说:   唐玄宗后期有能力的臣子几乎都不在中枢,像颜真卿一家,以及安史之乱涌现的许多殉国的英雄人物,基本上没有担任要职的。   至于开元盛世,姚崇,宋景等,很大一部分能臣都是上几任留下来的。 第116章 长恨歌(七十)   天圣十一年, 十月冬,朔方九原郡。   九原的冬天异常寒冷,才至冬日, 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就已被厚厚的风雪所覆盖。   百姓们窝在土炕上, 底下烧着秋日准备好的柴火取暖。   回到朔方,李忱便随苏荷住进了太守宅, 由于亲王的身份,苏荷的兄长与宅中奴仆对于李忱这个郎子, 以及侍从文喜,都极为的热情与恭敬,苏仪还将东侧一座最大的院落单独腾出, 用来给李忱二人居住。   九原的风雪极大, 也比长安要寒冷,覆盖的冰雪, 足已没膝,李忱畏寒,因此暖房内的炭火从秋末开始便从未间断过。   即使是如此, 她也需紧紧裹着被褥, 尤其是双腿, 自入冬后,便再未从房内出来过。   然虽足不出户, 却对天下事, 了如指掌,并于暗中安排。   九原郡的城墙上, 苏烨苏烁两兄弟被父亲安排巡逻城防, 趁着远离家中, 苏烁便与兄长聊起了家中的琐事, “阿兄,你说这都多少天了,妹夫缩在屋里也不出门,倒是每天都有人从家里进进出出,看样子,还很着急似的。”   “人家是皇子是亲王,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苏烨说道,“七娘不是说了吗,妹夫的腿之所以不能行走,是因寒疾,导致所腿无力,所以冬天不能出门,以免加重,再无法治愈。”   “寒疾…”苏烁搓着冻僵的双手,随后紧跟上兄长,“阿兄,你说这寒疾会不会影响生育啊?”   苏烨顿住,回头看了一眼苏烁,“你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苏烁扶正被风雪吹歪的头盔,“七娘成婚都有小半年了,还没个动静,我还等着抱我的小外甥呢。”   “四娘与五娘生产时,也没见你去抱小外甥啊。”苏烨说道。   “那能一样吗。”苏烁回道,“当初兄长可是与嫂嫂成婚不到两个月就有了呢…”   苏仪三子四女,幼子夭折,其中长子与次子以及长女与幼女为正室所生,其余为妾室出,长女远嫁,一直未有子嗣。   听到弟弟的话,苏烨抬起手,“再说,小心我抽你。”   “我这不是为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外甥着急嘛。”苏烁嬉皮笑脸道。   笑着笑着,苏烁就停下了脚步,他侧头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雪地,皱起眉头说道:“阿爷最近对士卒的操练,比以往频繁了许多,眼下的局势,怕是祸乱将起,以七娘的性子,阿兄应该明白的。阿娘临终前,最牵挂的就是七娘。”   苏烨顿下脚步,寒风透过盔甲,如刀割般刺痛着他的皮肉。   苏烁并非一时玩心,而是害怕战争将近,一旦战事响起,许多事就会变得不可控制。   上过战场的苏烁,深知战争的残酷与凶险,也许在出征的某一天,自己就会永远的倒在沙场上。   苏烨回过头,拍着弟弟的肩膀,“二郎,兄长没有忘记娘临终前的嘱咐,咱们拦不住七娘,但是作为长兄,我一定会护你们周全。”   苏烁看着兄长,“我是苏家的男儿,阿兄忘了,我也随父亲上过战场吗,又怎会让阿兄孤军奋战呢,我们都要好好的,让小外甥知道,她有两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舅舅。”   苏烨大笑,“说得对。”   兄弟二人走前城墙上,苏烨又道:“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上次阿爷好不容抽空替你寻了一门亲事,却被你嫌弃。”   “阿兄也知道是阿爷抽空寻的,媒人一顿乱夸,也就阿爷信了,实际上呢,要么太老,要么太丑,要么就是克夫已经三婚了。”苏烁耸肩道,“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克死。”   “你这小子还挺挑剔,回头去与妹夫说说好话吧,让他给你介绍介绍,你不是一直说自己喜欢长安城中的小娘子吗。”苏烨道。   苏烁想了想,“以妹夫的身份,也不是不行哦。”   太守宅内,李忱卷缩在温暖的火炕上,炕前还烧着一个炭盆。   “郎君,安西节度使王成现病故,您交代的话,已经快马传回长安,想来此刻已经送到。”文喜将门拉开到最小,侧身进入,于李忱榻前拱手说道。   李忱手中拿着一本列异传,推算着时辰,看了一眼纸窗的天色,“若是中途无误,想来此刻高仙之已经在御前了。”   “十三郎怎么就能知道圣人在安西四镇的任命上一定会询问高仙之,又如何确保高仙之会听从那番话呢。”苏荷端来两碗暖身的羹汤,将其中一碗递给文喜,“毕竟满朝文武中,没有多少人敢与张国忠作对。”   文喜受宠若惊,推辞道:“王妃,下官不敢…”   “这只是姜汤,暖身用的,天气严寒,你一直替雍王在外奔走。”苏荷关怀道,“莫要冻坏了身子。”   “谢王妃关怀。”得李忱点头示意,文喜这才接过姜汤。   “高仙之镇守安西多年,退敌数次,屡立奇功,他的威名早以传至西域,天子若是没有完全昏聩,便不会不过问久在安西的高仙之,而高仙之的态度,其实不难推断,神通大将李司言在暗中是支持长平王的,李司言对于高仙之而言,就如曹阿瞒的典韦与许褚,若没有李司言,在恒罗斯一战,高仙之早已殒命,的确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敢与张国忠作对,但是风长卿不属于任何势力,而是高仙之曾经的部下,推举此人,既没有私通东宫之嫌,也没有附和张国忠之疑,只是于他自己,主将推荐副将,这会引起天子的疑心,只要打消天子的疑心,那么这道难题就能够解开,高仙之是一个有血性的将领,纵横疆场戎马一生,回朝后又岂愿折腰侍奸佞。”李忱缓缓解释道,“安西四镇由重兵把守,是国朝最后一道屏障,一但落入张国忠手,必会如剑南的局势一般,官官相护,成为一盘散沙,那么在面对陆善造反时,朝廷将再无还手之力。”   “朝廷不是还有禁卫军与折冲府吗?”苏荷疑惑道,“父亲说,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驻守长安的有十余万之众。”   “朝廷的禁军有数十年没有作过战了,如今不过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早已担不起禁军之名。”文喜解释道。   “风长卿,这个名字,好像听父亲说过,是近几年才出现在军中的名字,资历并不高。”苏荷说道,“安西四镇如此重要,用这样的人能行吗?”   “此人的才学,不亚于高仙之,治军严明,杀伐果断,不事权贵,虽是以节度使留后立威而为人所知,但其将才,毋庸置疑。”李忱道。   “你见过吗?”苏荷又问道。   李忱摇头,“十三郎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就如此肯定吗?”苏荷遂道。   李忱笑了笑,“知人善任,这个知字,可以通过很多方面获悉,就如我现在,足不出户,却将天下局势尽揽于眼前。”   “识人断物这方面,郎君还从未出过差错。”喝完姜汤的文喜说道。   -----------------------------   ——大明宫——   边令承引高仙之进入蓬莱阁,谈论政事时,张贵妃十分知趣的主动退离。   “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叩见圣人。”脱靴入内的高仙之于御前跪伏叩首,“愿圣躬万福。”   “起来吧,来人,赐几。”皇帝吩咐道。   “谢圣人。”高仙之倚凭几跪坐。   皇帝屏退左右,开口道:“卿可知吾为何召你而来?”   高仙之思索了一会儿,“圣人是为华清宫羽林军的布防吗?”   皇帝摇头,高仙之再思,又道:“时至冬日,圣人召见臣,是为北衙与南衙的城防交替?”   皇帝再次摇头,高仙之陷入了迷惑,皇帝便道:“卿没有收到安西四镇节度使王成现病故的消息吗?”   对于皇帝的话,高仙之表现得十分吃惊,“王将军?”   皇帝点头,高仙之颤抖着身躯,一把倒靠在凭几上,脸上流露着悲痛,“去年元月,王将军的身子骨还十分硬朗,怎的…圣人,臣…”   “朕召你来,是想问问,安西四镇接下来由谁接管为好。”皇帝道,“你在安西多年,没有谁比你更了解安西的事了。”   高仙之沉默了许久,皇帝看出了他的担忧,于是道:“卿但说无妨,不用顾及其他,只要是人才,朕都会重用他的。”   “圣人,”高仙之叉手,“安西四镇乃国朝重镇,更是与西域的贸易枢纽,因此选将需万分谨慎,臣在安西多年,倒是有一个合适的继任人选。”   “哦,”皇帝亮眼,“是何人?”   “安西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风长卿。”高仙之道。   一听是风长卿,皇帝脸色微变,思索片刻后说道:“吾记得,你为节度使时,曾上奏,让吾任命他为判官,每逢出征,必以风长卿为留后,你上呈的功勋簿里,也总有他的名字。”   “是的,圣人。”高仙之如实说道,“风长卿曾是臣的侍从,是臣的麾下,举贤避亲,臣蒙圣人器重,出任禁军大将军,若是推举曾经的部将为边镇节度使,难逃内外勾结的嫌疑,然臣深受皇恩,岂能因此,而使明珠蒙尘,让有能力的将领被埋没,让圣人错失良臣。”说罢,高仙之取出自己的金印,于御前跪拜,叩首道:“因此,臣愿解除右羽林大将军之职,为陛下荐贤。”   高仙之的这番话,果然成功打消了天子的疑心,皇帝仰头大笑,亲自将他扶起,并拍着他的手背语重心长的说道:“卿为朕举贤荐能,是忠良之臣,卿在安西的功绩,天下皆知,卿为朕戍边多年,朕又怎会不信任卿的忠诚呢。”   “圣人。”高仙之感激涕零的看着老皇帝。   皇帝将金印塞回他的手中,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既是卿推举的人才,必有他过人之处,就如司言那般,他也是你推举的,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猛将,担得起神通大将之名,上元夜之时,朕没有忘记呢。”   高仙之再次跪伏,重重叩首表示效忠,“圣人的信任与器重,臣无以为报,只此贱命,以报圣恩。”   天圣十一年冬,朝廷降旨,由安西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风长卿升任安西副大都护,持节充安西四镇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全权负责安西四镇边防之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长恨歌(七十一)   天圣十一年十月冬, 皇帝携皇室宗亲及文武百官幸华清宫。   ——华清宫·斗鸡殿——   为讨皇帝开心,早在入华清宫之前,右相张国忠就安排了人手前往各地寻找生猛的斗鸡。   几场精彩的比斗过后, 皇帝龙颜大悦, 错失了对安西四镇掌控的张国忠,对于权盛的陆善日渐恐慌, 于是开始了筹谋。   “国忠啊。”皇帝开心的看了一眼张国忠,“这些斗鸡战力强盛, 吾看得过瘾。”   “这些斗鸡本是凡物,是因为有圣人在,所以都想在御前表现一番, 才会不顾生死的争斗, 以讨圣人的欢心。”张国忠谄媚的说道,“若是只有我等凡人, 必看不到如此激烈的比斗,臣等跟随圣人,也饱了眼福, 北唐有圣人这样的君主, 是天下百姓之福。”   张国忠一顿吹嘘, 惹得皇帝大笑,“你想要什么赏赐。”   “圣人让臣做了右相, 赐了田地宅院, 给臣的赏赐已经够多了,”张国忠又道, “臣只愿能替圣人分忧, 让圣人日日开怀, 福寿安康, 这就是臣想要的。”   皇帝负手走在廊道上,听着张国忠的花言巧语,“你呀你,越来越会讨人欢喜了。”   “圣人,”张国忠借机说道,“如今年关将至,地方使臣赶赴长安,臣听闻河东节度使陆善与陇右知节度事哥舒撼素来不和,这河东与陇右都是国朝的重镇,两位将领皆手握重兵,若是不和…”   “哥舒撼与陆善不和吗?”皇帝侧头疑惑道,“朕看平时他们关系不错。”   张国忠便道:“臣子在圣人跟前,有君臣之礼,又岂敢将仇恨言于表面。”   皇帝又看了一眼张国忠,“你不是不喜欢陆善吗,这会儿怎么又关心起了他的事。”   “臣并不关心东平郡王如何,臣关心的是圣人,圣人的江山社稷,”张国忠道,“圣人命臣为右相,臣便要尽忠职守,边将不和,日后恐误国事。”   皇帝听后,心中十分开心,笑眯眯的说道:“起初,朝中众臣都不同意朕让你为右相,如今想来,朕的抉择是对的,你为国家操劳,想得比朕还周到啊。”   张国忠旋即跪伏,表忠心道:“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臣能遇到圣人,又为圣人器重,乃是臣几世修来的福分。”   皇帝扶起张国忠,“国忠啊,你提醒了朕,等回到长安,哥舒撼与陆善的事,就交由你与冯力去办吧,务必使他二人像兄弟一样友好。”   “喏。”张国忠叉手。   皇帝走远后,张国忠拉着冯力来到了观风楼。   “右相是为如何撮合东平郡王陆善与陇右知节度事哥舒撼的事吗?”冯力问道。   张国忠将烹好的茶斟出,旋即递出一杯,“陆善手握十几万大军,割据一方,难道冯爷就不怕吗?”   “右相这话,什么意思?”冯力眯着老眼。   “若真的让陆善与哥舒撼成为了兄弟,一个在长安东,一个在长安西,这天下,岂不真的成了陆善的天下。”张国忠道,“我想,冯爷不会不知道,陆善的野心。”   “所以右相才会冒着欺君罔上的风险,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冯力看穿心思道,“你要让这二人交恶?”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长安。”张国忠道。   “右相要保的,是自己吧。”冯力看着张国忠道,“陆善若要造反,第一个声讨的,就是您呢,张公。”   “冯爷,你我都是依附圣人而存,所以您知道的,我只想做权臣,对圣人没有反心,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陆善不一样,他想取天子而代之,他也有这个能力。”张国忠说道,“光凭西南之地,我如何能够对抗陆善。”   “一旦我倒下,这局势还有可控之地吗?”张国忠又问。   冯力思索了再三,他睁开老眼,“右相想要老奴怎么做?”   “哥舒将军那里,我会安排人手,至于陆善,他是个目不识丁的乡野莽夫,想要激怒他,很简单。”张国忠起身,走到冯力身侧,俯首帖耳,“…”   ------------------------------   天圣十一年十二月,皇帝携文武百官还宫,同月,召河东、范阳、平卢节度使、东平郡王陆善、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哥舒撼入朝。   陆善入朝前,先为麾下部将邀功,获允,遂以平卢兵马使施寺明兼任北平太守,充卢龙军使。   同时皇帝还加封陇右大将哥舒撼开府仪同三司。   皇帝又以二人不和,命内侍监冯力与右相张国忠于芙蓉园杀鹿设宴为两位边将接风洗尘。   因张国忠与陆善不和,来朝后,张国忠便只顾迎接哥舒撼,还亲自为其披袍御寒。   而陆善则由冯力负责,前往芙蓉园的路上,一支队伍,两辆马车。   “今日圣人特命尚食局杀了一头鹿,用鹿血做了热洛河。”冯力笑眯着老眼说道。   “冯爷,圣人怎突然于芙蓉园设宴,并让您亲自作陪了?”陆善不解天子用意。   “圣人此举是为了您与陇右知节度事哥舒将军的。”冯力解释道。   “我与哥舒撼?”陆善满脸疑惑。   “圣人知道您与哥舒将军不和,所以才设此宴,想让你们结为兄弟。”冯力说道。   “不和?”陆善瞪着双眼。   “东平郡王不知道吗?”冯力故作惊疑,“哥舒将军与张右相交好,所以在圣人跟前经常…诋毁您。”   听到冯力的话,陆善便想到了适才在城门口,身为右相的张国忠,竟为一外族人准备御寒的袍子,并亲自为其披上,加上从前种种,张国忠都有意拉拢哥舒撼,于是愤怒道:“哥舒翰一定是听了张国忠的教唆,他二人狼狈为奸。”   “所以啊,圣人十分信任将军,才想借此机会,让你二人和睦。”冯力说道。   “还请冯爷告知,善该如何做。”陆善说道。   “您与哥舒将军皆非汉人,然同为北唐同为圣人效力,你们有这层关系,理应更加亲善才对。”冯力提点道。   陆善大悟,叉手谢道:“多谢冯爷。”   另一辆马车上,张国忠与哥舒撼同乘,张国忠将一只手炉塞到哥舒撼怀中,“长安冬日严寒,将军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面对如今身为右相的张国忠,如此亲厚对待,哥舒撼感到很是不自然,“右相如此待我,我…”   “将军为国戍边,理应有此待遇。”张国忠道,“圣人此番命冯监设宴,也是为了将军。”   “为了下官,下官不解,替圣人镇守地方的边将有数十个,为何独召下官与东平郡王。”哥舒撼道。   “将军难道不知道吗?”张国忠愣看着哥舒翰。   “什么?”哥舒撼一脸疑惑。   “圣人欲替你与东平王和解。”张国忠解释道。   “和解?”哥舒撼更加不解了,“下官与东平王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平日里并无交集,何须和解?”   张国忠遂凑在哥舒撼耳侧小声嘀咕了一阵。   哥舒撼听后大惊,“一派胡言!”旋即慌忙的辩解道:“上元夜时,我因身上的紫袍而被叛军围困无法脱身,东平王怎能诬陷于我,我对圣人的忠心,天地可鉴。”   张国忠连忙比了一个手势,随后说道:“将军勿忧,正因为圣人知道将军的一片忠心,所以今日才设此宴,想让将军与东平郡王重归于好。”   哥舒撼皱起了眉头,“东平王如此诬陷于我,怕是早就盯上了陇右之地,还能和好吗?”   张国忠点头,“东平王那边,有冯监在劝说,将军只需按我说的做,东平王是个聪慧的人,否则也不会受到圣人器重,所以他应该能够听懂将军的意思。”   ---------------------------   ——芙蓉园——   宴上,右相张国忠主座,冯力次座,哥舒撼与陆善则分座左右两侧。   冯力挥了挥手,宦官便将菜肴一一呈上,其中第一道便是用刚宰杀的新鲜鹿血与鹿肠合制而成的热洛河。   第一道菜呈上后,宦官便将皇帝赏赐的御酒斟到二人的酒杯中。   在冯力的示意下,陆善举起酒杯,大笑着说道:“陆某先敬将军一杯。”   哥舒撼连忙拿起杯子,“撼位卑,不敢使东平王先。”   “哥舒将军乃安西名门出身,大破吐蕃,屡立奇功,为圣人最倚仗的臣子,如此一杯酒,又有何不可呢。”张国忠从旁说道。   张国忠的言语,是在趁机讥讽陆善的出身,二人不仅出身相差,就连学识与谈吐都是天差地别。   陆善心中极为不爽,但在冯力的示意下,他只得忍让,于是将张国忠忽略,又对哥舒撼说道:“哥舒将军,你我皆为外族人,我的阿爷是胡人,阿娘为突厥人,而哥舒将军的父亲是突厥人,母亲为胡人,这样看来,我们其实是同一族人,如今又共同为圣人效力,将军为何要亲小人,而弃同族,不能与我亲近友善呢?”   哥舒撼听后,回道:“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为其忘本故也。兄苟见亲,翰敢不尽心。”   目不识丁的陆善因为听不懂而举杯愣在了原地,在冯力的示意下,小宦官便上前,弯腰小声讲解。   整句话中,他只听懂了一个狐字,然不知宦官与他说了什么,使得陆善以为哥舒撼是在讥讽自己是低等的胡人,便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低贱的突厥种,也敢如此这样说我?”   哥舒撼本也不服陆善,便想开口反驳,然却遭到冯力与张国忠二人同时的示意,哥舒撼这才忍下,一连喝了几杯闷酒。   哥舒撼起身,差点一个没站稳,幸而左右侍从在旁扶住了他。   “冯监,右相,东平王,下官不胜酒力,便先失陪了。”哥舒撼打着饱嗝说道。   张国忠与冯力对视了一眼,而后点头默许。   没过多久,东平王陆善也托辞离去,连歌姬舞女都未上场,这场宴会就此不欢而散,张国忠的目的达成,自此之后,哥舒撼与陆善交恶,张国忠开始用联姻的方式拉拢哥舒撼,并利用职务之便提携,想用哥舒撼牵制陆善。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请勿考究。 第118章 长恨歌(七十二)   天圣十一年春时, 十五皇子李忻及冠,封庆王,颇得皇帝宠爱, 遂迎娶京兆卫氏。   张国忠与东宫不和, 欲扶持庆王,便从族内以及亲信中, 挑选出两名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送至庆王府,纳为孺人。   然卫氏相貌普通, 不得庆王所喜,故而冷落一旁,让其移居偏院, 两位孺人为争抢正室的名分而争宠。   庆王聪慧仁孝, 皇帝时常召其入宫陪侍,游华清宫时, 特将庆王带在身旁,并赐汤沐浴。   天圣十二年,春, 气候回暖, 李忱与苏荷离开九原。   在即将离开朔方之地, 在最后一个城镇中,李忱又命文喜买上半车可以长期存储的干粮。   自张国忠以宰相兼任吏部尚书, 私改选官三注三唱之制, 不经门下省审核,而遣吏部令史先至宣阳坊的私宅中由自己选定名册。   张国忠兼吏部, 左相崔裕则改兼礼部, 主持贡举之事, 使得贡举取士, 有了好转,然至吏部举官时,想要入选的进士,不得不贿赂吏部,右相的亲信官员。   天圣十二年,盛春,礼部于贡院举行省试,由礼部侍郎杨俊为主考官。   省试历时三天,经糊名、誊录、评卷后,终于到了放榜之日,当天天还未亮,贡院门口就围满了身穿襕衫的士子以及他们的仆从。   杨俊一榜,进士及第者共五十六人,黄纸上的黑字十分显眼,尤其是前三名的,书写的官员还特意用了粗笔。   “杨兄,你是癸巳科进士第一人。”友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后,旋即看见榜上位列第一的名字,大喜的挤出人群,来到朋友身前,他止住脚步,整理了一番歪斜的衣裳,抖抖袖子作揖道:“恭喜杨兄,状元及第。”   榜上的名册,赫然写着,癸巳科进士第一人杨儇。   人群中接二连三传来欢呼与叫喊,但更多的是失落与不甘。   因为这次数百人应试,而登科进士的,却只有五十余人。   贡院门前,几名正直壮年的书生聚在一起恭贺高中的友人,“懿孙,你与我家二郎一同榜上有名,可喜可贺。”   “皇甫兄言之过早,如今只是考取了进士,还未经吏部铨选,尚不知结果如何。”张懿孙回道。   “既已举士,便有举官的可能,”一旁的友人刘长清说道,“我这落第之人,可是希望全无啊。”   当朝科举之制,由礼部试士,吏部试吏,科目仅举士,举士之后,最终选官还要由吏部进行铨选,吏部主文,兵部主武。   虽得中进士,亦有可能在吏部的铨选上落第,皇甫然便安慰道:“以长清之才,若真想要登科进士,又岂能难倒你呢。”   “皇甫兄乃章公忘年之交,才华远胜我等,若是应试,必为第一人。”张懿孙看着此次贡举并未应试的皇甫然说道,“你与长清,可是自在了。”   皇甫然摇了摇头,“自章公故去后,朝廷为李甫、张国忠等人弄权,如今张国忠在吏部,天下清流,可还有仕途可言?”   几个士人的话传入了从旁经过的扬儇耳中,二人离开贡院,骑马进入巷中时颤身一笑,“何谓清流?”他问道友人。   “江水自上游而下,遇泥潭浑浊而不自污,谓之清流。”友人回道。   扬儇摇头,“知其水浑浊而避,待清明而出,这是窝囊与怯懦,岂能叫做清流,正应世道之乱,我辈正直之人才更不该避世,否则天下的浑浊,该由何人去清,不想福泽子孙,只想受前人之功,也敢大话谓之清流?”   友人骑在马背上,低头仔细思考杨儇的话,“杨兄是因为刚刚那几个书生的谈论吗?”   杨還没有点明,只是说道:“我等读书人,寒窗苦读数十载,若只追功名利禄,那有违圣贤之道,当迎污浊,逆流而上,为万世开太平才对。”   “那几个书生,我知道其中一个,”友人说道,“名叫皇甫然,是丹阳人,少年时,有神童之称,与先章相是忘年之交,章公称呼他为小友。”   “以为与相公交好,自侍清高,却不敢与浑浊争流,这样的人就算高中,也难有建树。”杨儇说道。   “人各有志,”友人笑道,“就如战场一样,总有不怕死与怕死的,不能要求人人都敢冲锋陷阵吧。”   “子慎说话,总是那么中肯。”杨儇笑道,“我是偏激之人,往后同朝为官,你可莫要挤兑我。”   “杨兄这话,就将鲍某置于不是了。”友人也笑道,“尚未铨选,我这个进士第四十人的,可不敢说能够为官,您是状元郎,自古就没有状元在选官上落第的。”   “也许我就是那第一人呢。”杨儇笑大道。   “二位,请留步。”就在即将出巷时,突然被人拦下。   拦马的人,十分客气的向二人行礼,“我家主人,想请二位新科进士入楼吃茶。”   二人对视了一眼,“子慎,你在长安有什么故交吗?”杨儇问道。   友人鲍昉摇了摇头,“某自幼家贫,来京都只为科考,又哪里有什么故交。”   “那就奇了怪了。”杨儇喃喃自语道,他看着拦路人,说道:“我们只是两个进京赶考的士子,何德何能让你家主人请吃茶呢,这个礼我们受不起。”   说罢,杨儇便要打马离去,拦路之人不从,遂上前拽住他的缰绳,随后将腰符示出,“长平王请。”   杨儇这才没有着急离去,又笑道:“这就对了嘛。”   拦路的,正是长平王府的侍从,他轻皱眉头,“状元郎戏弄某?”   “哎,怎么能说是戏弄。”杨儇说道,“我这刚中了状元,总不能糊里糊涂就跟你走吧,万一遇到坏人,命丧于此,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杨儇的一番话让一旁的鲍昉没有忍住笑,侍从见状,脸色更加难堪了,“你…”   “哎,别这样,我跟你去还不成。”杨儇说道,“长平王盛情难却,岂能不去呢。”   侍从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将路让开,“二位,请。”   -----------------------------   天圣十二年,盛春。   ——中原——   李忱携妻前往苏州,然而行至中原时,却看见路上有大量的饥民在挖食野菜、树根,道路边上几乎被挖得寸草不生。   中原各地,都在传诵着一首歌谣,这首歌谣在长安是禁声,因为这是南诏战争之后,对于中原地区的真实写照。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不但没有遭受惩罚,反而一跃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够惩治这个凶手,天子听不见百姓的哀嚎,看不见路边冻死与饿死的白骨累累,依旧沉迷在那早已远去的盛世中,肆意挥霍。   歌声传入马车内,夹带着哭声,苏荷探出头去,“他们在唱什么?”   文喜打马前往附近的村庄,归来时,他的神情十分凝重,至于为何,百姓们吟唱的歌谣就是答案。   “回王妃,是杜少陵的车兵行。”文喜将自己记下的歌谣呈上。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苏荷眉头紧锁,她看着手中诗歌,“这说的是中原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长安没有呢?”   “天圣十年,剑南节度使向仲通率军进攻南诏大败,死伤数万人,为补充西南的兵力,时任御史中丞的张国忠请旨于中原募兵,至地方后,因云南之地情况复杂,又多瘴气,士卒前往非死即伤,遂没有人敢应征入伍,张国忠便派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锁送往军所。”李忱说道,“七娘觉得,这首歌谣,为何长安没有呢?”   苏荷陷入了沉默,李忱便将纸张揉成团扔进了小炭炉内,“长安怎么可能没有呢,只是它们,都被虚假繁华掩盖了而已。”   苏荷看着炭炉,又看向窗外,田地里杂草丛生,明明已至春日,却无人翻耕田地,剑南的战事,她有所听闻,包括中原的募兵,但她没有想到,经过募兵之后的中原,竟然会变成这样,与长安相比,这里简直就是炼狱,“因为去年朝廷征兵,将所有劳力都抓去充军了,所以这一路上,才有如此多的慌田吗?”   李忱的脸色十分平静,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没有像苏荷一样表现的十分气愤。   因为这首歌谣,在出来之时,她就已经听过了。   马车在官道上平静的行驶着,偶尔能看见路边有枯瘦老妪带着衣衫破烂的孩童跪在地上乞讨。   冻死与饿死的尸骨,无人清理,就这样暴露于野。   曾经富庶的中原地区,如今毫无生机,一路上只有遍地哀嚎。   “吁。”马车忽然停下。   “住手。”文喜拔出佩刀怒斥。   “娘子,附近有好多饥民。”青袖探进车内说道。   苏荷将李忱扶出车,才发现她们已经被饥民所围,但这些饥民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她们无法下地耕作,即使家中有男丁参军,却依旧要缴纳沉重的赋税,无法生存,便只得离家流亡。   然而富庶的州郡早已接到朝廷的旨意,不但不接纳流民入城,反而鞭打与驱赶,以营造一种繁荣昌盛的现像。   但就像李忱所言,这只是虚假的,北唐的根基,已经从骨子里烂了。   “文喜,快将干粮拿出一半来,到水源地去发放。”李忱说道。   “喏。”   她们找到一口井,因为无人打理,而凌乱不堪,周围还有几具饮水充饥而饿死的尸体,侍从将尸体挪开,李忱下令将其安葬。   文喜将粮食拿出几袋,“不要抢,一个一个来,都会有的。”   苏荷这才发现,她们后面跟着的马车上,除了行礼,有一半装载的胡饼,是李忱从朔方离开时命文喜准备的。   “李郎,你一早就知道这路上会遇到这种情况吗?”苏荷看着分发胡饼与其他干粮的李忱。   “不是一早,而是一直。”李忱说道,“但中原的饥荒,远不是我能救的,我只能救今日,但今日过后…”   “即使只能救今日,也比朝堂上那些只会贪图享受的人要好,”苏荷说道,她拿起一张胡饼,“也许只要挺过了今日,她们就能活下来,即使不能救下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动荡时期会写一些群像,不写异性cp 第119章 长恨歌(七十三)   ——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公主宅的花园内种满了奇花异草, 如今盛春时节,百花齐放,盛开的牡丹, 沐浴着清晨的阳光, 引来无数蜜蝶流连忘返。   有名贵的花木没有挺过寒冬,死在了这盛春之中, 孝真公主见其枯枝不再生芽,便毫不留情的命人将其连盆一起扔弃。   “公主, 这盒胭脂,价值千金,镇敢保证, 全长安, 哦不,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盒了。”得到御史一职的苏镇, 变得更加卖力讨好孝真公主,凡事孝真公主所求,无有不应, 而今日献上的, 是一小罐胭脂。   孝真公主看着用玉制作的罐子, “价值千金?”   苏镇点头,并解释道:“它用了西域进贡的蔷薇水, 加之麝香、龙涎, 与真珠粉研磨,有奇香, 可引蜂蝶。”   “奇香?”孝真公主遂将罐子打开。   数种香味混合在一起, 经过处理之后, 味道变得极淡, 像是花香,又像是蜜香,十分清甜。   园子里的蝴蝶,竟被这胭脂散发的香味所吸引,苏镇见状笑眯眯道:“镇说的没错吧,光是研磨的真珠,就值五百金,产自南海,每一颗的品相都能称得上是贡品。”   “东西不错,吾很满意,收下了。”孝真公主道。   第一次听见孝真公主的满意与称赞,苏镇窃喜道:“公主喜欢就好。”   “我乏了。”孝真公主道。   苏镇识趣的叉手道:“公主好生将养,苏镇告退。”   苏镇离去后,孝真公主将胭脂收起,问道:“长平王哪里如何?”   “贡院才放榜不久,长平王按公主的吩咐,去见了状元杨儇,不过…”侍女抬眼看着孝真公主。   “不过什么?”孝真公主眉峰一转。   侍女吓得扑通跪地,“长平王去的是西市的胡姬酒肆。”   听到侍女的话,孝真公主轻皱眉头,她拿起手中的胭脂玉罐,“罢了,只要事情能够办成,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况且西市鱼龙混杂,更能掩人耳目,如今张国忠想要扶持庆王,东宫能够倚靠的人太少了,这些新科进士,尚未踏入浑水之中,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   ——西市·胡姬酒肆——   杨儇跟随侍从来到西市,经过一条街巷,左侧有波斯邸、常平仓,西北隅还有一个放生池,沿放生池向下有一条河流,朝东南方向横穿西市,右侧河边有磨行、炭行,继续往南走,杨儇便被带进了一个屠宰场。   左右都是肉行、屠行,以及各种卖肉的食店,屠夫手起刀落,一只羊头便被斩下,挂了起来,他便开玩笑道:“这位好汉,我说,这地方怪渗人的,一会儿若是说错了话,该不会被送到这儿屠宰吧?”   一路上,杨儇都在调侃,惹得侍从十分不爽,他回过头,瞪了一眼杨儇,“状元郎怎如此嘴碎,难道你的状元,是说出来的不成?”   “诶呀。”杨儇旋即捂住嘴巴,因为他们走到了卖肉食米面的市场尽头,再往前走就是卖各种丝织物的布行了,布行门前还摆放着针线。   “到了。”然而他们并没有继续往前走,侍从指着一家酒肆说道。   杨儇抬头,眼前一亮,只见招牌上写着胡姬酒肆四个大字,“胡姬酒肆。”   “哎呀,子慎,咱们来了一个好地方。”杨儇笑眯眯道。   “早就听闻过西市的胡姬酒肆。”鲍昉说道,“但一直没有去过,这地方去一次,应该要不少钱吧。”   “诶,今日反正有人做东。”说话间,杨儇已经下了马。   酒肆里的打杂,看二人身上的襕衫,热情相迎,“几位客官,里边请。”   “看好贵人的马。”侍从吩咐道,随后便领着二人上了楼。   来到一间上等的甲字号房,侍从低头禀道:“郎君,人已经带来了。”   “请进来。”屋内有声音传出。   侍从便将房门小心拉开,“请。”   杨儇与鲍昉对视了一眼,随后脱靴入内,云袜踩在地板上,发出了挤压的声响。   长平王跪坐在茶案前,见人入内,起身相迎。   “杨儇、鲍昉,见过长平王。”来到屋内,杨儇变得正经了许多。   长平王高兴道:“终于见到二位先生了。”   “长平王?”杨儇故作疑惑。   “某在此,等的就是二位。”长平王道,“先生高才,今日得中状元,可喜可贺。”随后又请二人入座,并亲自斟茶。   案上摆满了酒肉胡食,就只差叫陪酒的胡姬入内,起舞助兴了。   对于长平王自降身份的招待,杨儇并未推辞,“长平王的意思,杨儇明白了。”   “东宫的难处,并不需要刻意去解,”杨儇继续说道,“天子闭目塞听,大乱将近,长平王现在需要的,是可以治世与救世的人才。”   “何为治世?”长平王问道。   “文可治世,武可救世。”杨儇说道。   “文是何人,武又是何人。”长平王又问道。   “文,就在长平王眼前,”杨儇看了一眼鲍昉,“武,在地方。”   长平王看了一眼杨儇身侧的年轻人,鲍昉旋即叉手,“进士第四十人,鲍昉,幸见长平王。”   长平王回礼,随后又看着杨儇,“既然先生的好友是治世的文臣,那么先生呢?”   “我?”杨儇摸了摸齐整的长须,“不怕长平王笑话,杨儇幼读诗书,颇好鬼谷,曾经的志向是想做张子那样的谋士,不过长平王身侧已经有伊尹了。”   -------------------------------   ——河南道·淮阳郡——   于关中相邻的河南道,民不聊生,新官上任,见此场景,便都行贿赂调离,只有少数官员,不忍百姓挨饿受苦,选择留下,重振当地民生。   如不愿与张国忠为伍的清河县令张荀,任满后召归,却请辞京官,来到真源县为县令,穷苦百姓家的男丁被全部征走,而土豪劣绅却用卑劣的手段买通御史,使其家族免受征兵。   张荀上任后,便开始肃清当地吏治,将当地恶吏处决,做事公正廉明,并收纳流民,亲自带着县廨的衙役、不良人,帮扶家中没有男丁的穷苦百姓耕种。   李忱一行人在井边架起了一口大锅,就地煮起了米粥,因胡饼坚硬,有些人饿急了,便会狼吞虎咽,所以李忱并没有着急发放。   “慢慢来,不要一口气全吃了,这里有粥,有水。”李忱耐心的劝说着众人。   很快,李忱的举动便引来了附近村庄的其他饥民。   领到粮食的百姓,见李忱仪表不凡,便误以为李忱是真源县令张荀。   “郎君是活菩萨,张县令吗?”饥民们跪在地上感恩道。   李忱推着轮车,将老妪扶起,“老人家,我不是您说的张县令。”   “张县令是谁?”苏荷问道。   “淮阳郡有个真源县,新到不久的县令叫做张荀,每隔一段时间,张县令都会到灾地施粥,也曾来过陈县,他的名声很大。”饥民中有人回道。   “张荀。”李忱脑海中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我想起来了,他是开皇末年的进士,曾经是东宫的属官,太子通事舍人,我见过他。”   “原来郎君识得张县令。”饥民说道,“他可是淮阳郡最好的父母官了。”   李忱与张荀并不相识,但张荀既然能在饥民口中有此评价,必定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由于领粥的人越来越多,动静很快就传到了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耳中。   因就在陈县治地,离得最近,县令坐着轿子,带着县廨里的捕手与衙役很快就来到了施粥的井边。   县令瞧见百姓对着李忱一行人感恩戴德,连自己这个父母官都不曾受过,心中很是不快。   “县令到。”   声音一出,饥民们就像遇到了魔鬼一般,将手中干粮藏起,纷纷逃离,并劝李忱道:“郎君、娘子,快走吧,这陈县的县令背后是淮阳郡守,陈县的百姓就是受他欺压,才落得如此下场。”   县令挺着大肚,由左右搀扶下轿,文喜将侍从召回,分别护在李忱与苏荷左右。   “谁敢走!”   欲逃离的饥民很快就被赶了回来,“你还给我,还给我。”   衙役在驱赶百姓时,顺手抢走了小女孩手中救命的胡饼。   “住手。”文喜一把揪住衙役的手腕,其力道差点将他的手拧断。   “疼!疼疼疼。”   同僚见之纷纷赶过来帮忙,文喜遂拔出横刀,双方人马剑拔弩张。   “住手。”那县令也是个势力之人,见李忱与苏荷的衣着与仪表,以及随行的众多侍从,便下令住手。   县令客气的走上前,“本县接到举报,有人在吃水的井边滋事,不知阁下是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做扰民之事。”   “你也知道这是吃水的井吗?”苏荷气愤的说道,“百姓们饿得只能喝水,死在井边都没有人管,而你…”   李忱推着车轮车上前,“我们从长安而来,路过此地罢了。”   “路过?”县令怀疑的看着李忱,但他牢记了长安二字,语气仍是客气,“什么样的人,会带着如此多粮食路过呢,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经商之人。”   李忱笑了笑,“县令的样子,也不像是清贫之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陈县是富县呢。”   对于李忱的讥讽,县令皱眉,“她们有手有脚,更分有田地,宁愿流亡乞讨,也不去耕种,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你没长眼睛吗?”苏荷气不过县令的话,于是回骂道,“她们都是一些拄杖的老人与年幼的孩子,家里的壮丁都被征走了,如何耕种。”   “征兵是天子的旨意,而募兵者,乃是当朝右相,小娘子这番话,是在指责右相与天子吗?”见苏荷入套,县令态度大变,大声质问道。   李忱听后为之一笑,“县令当真伶牙俐齿,募兵是右相之意,然而征税,又是谁之意呢?”   “征税自然是朝廷之意。”县令回道。   “可我怎么不记得国朝有法令,可以使地方官员横征暴敛,依唐律,服兵役者,可其税,有功勋者,可免其税,而今灾民遍地,这满地的白骨,难道也是天子之意?”李忱说道,“哦对,县令刚刚说,征兵是天子与右相的意思,税收也是朝廷之意,也就是说,县令认为造成这样局面的,是天子与右相的昏庸。”   县令一愣,当即甩袖斥责,“一派胡言!”   作者有话说:   作者:你以为这是在施粥,其实是在收拢地方民心。   一罐胭脂价值千金,而百姓连吃的都没有。 第120章 长恨歌(七十四)   杨儇与鲍坊先从胡姬酒肆离开, 过了许久,身穿便服的长平王才带着遮面的斗笠从后门出来。   长平王回到升平坊,觉得安全后才将斗笠摘下, 路过孝真公主宅时, 他停步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入内, 孝真公主的侍女便从门内走了出来。   “奴,见过长平王。”侍女叉手, “公主请长平王入宅。”   长平王握着手中缰绳,思索了一会儿后才从马背上跳下,他随侍女入内, 来到书房中, 发现孝真公主正在擦拭一只红檀木锦盒,桌上放着一只精巧的玉罐。   “姑母。”行礼过后, 长平王也不客气,拿起玉罐就端详了起来。   “你手里的,是苏镇送的胭脂。”孝真公主一边擦拭一边说道。   长平王眉头轻皱, 本还想打开玉罐一探究竟, 但转瞬就没了心思, 他放下罐子,冷笑道:“什么样的胭脂要用玉瓶装置, 长安城外已是灾民遍地, 而这城中,却连一个乞者都看不到, 富贵人家吃着满桌根本吃不完的珍馐, 而中原的百姓却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你在怪我吗?”孝真公主停下手抬头问道。   长平王低头, 叉手回道:“淑, 不敢。”   孝真公主拿起胭脂,将其放进了锦盒中,“你是仁义之君,不愿做这恶人,但总要有人替你做。”   “你见过杨儇了?”孝真公主道。   长平王点头,“如何?”孝真公主又问道。   “除了有时候说话怪异,其他的都挺好,是个人才。”长平王回道。   “这个人是李必隐世前,向你父亲提过的高才,他难道没有与你说什么?”孝真公主道。   “他带来了一个人,叫做鲍昉,说是可以治世的能臣。”长平王道,“他还说,他自诩张子那样的谋士,但我的身侧已经有伊尹了。”   “伊尹?”孝真公主挑眉,“他说的,是你的十三王叔吧。”   长平王摇头,他看着孝真公主,说道:“我问他,何人是伊尹,他却不肯告诉,只说伊尹一直在侧。”   “你十三王叔虽不在长安,却对长安局势了如指掌,于千里之外提点于你,这个伊尹,除了他还能有谁。”孝真公主说道,“扶汤灭夏,历五世君王,作为权臣,伊尹一手遮天,更曾废立君主太甲,虽是贤臣,受百姓爱戴,但却不是君王所喜的臣子,当臣子有了废立君主的权力,那么他就有了可以取而代之的能力。”   长平王低下头,“姑母是让我提防十三王叔么?”   “你应该提防所有人。”孝真公主道,“你走的路,是成王之路,所有人,都只能是你成王路上的铺垫,而不该有任何威胁。”   “他去了中原,你可知道?”孝真公主又道。   “十三王叔去了中原?”长平王看着姑母。   “我就知道,他离开长安,并没有那么简单。”孝真公主将一封密信丢给长平王道。   “十三王叔为何去中原?”长平王问道。   “你不是说富贵人家有吃不完的珍馐,而长安城外遍地都是饥民吗?”孝真公主道。   “是。”长平王点头,“我府中的幕僚离开关中,从中原带回来了几首诗,是关于中原百姓的,这天下已被陆张二人搅得乌烟瘴气,百姓流离失所,灾民遍地。”   “仁德之人看到的是正在遭受苦难的百姓,然而权谋,看到的却是民心。”孝真公主说道。   --------------------------------------   ——淮阳郡——   那县令说不过李忱,又被戳了短处,便开始有些慌张了起来,“陛下乃圣天子,自是贤明圣主,右相为国事尽忠,忧国忧民,乃贤相,岂容污蔑。”   “哦?”李忱笑了笑,“那如此说来,造成这种局面的,是你们地方官的过错了,你们欺上瞒下。”   “你!”县令咬牙反驳,“尔休得胡言。”   “我说错了吗?”李忱瞪着县令,“你身为父母官,蔑视律法,压榨百姓,就凭你这身,不用去县廨看我也知道,百姓们吃不上饭,饿得挖食野菜树根,而你们却用从百姓身上剥削下来的血肉,坐享富贵,贿赂长官,掩盖灾情,当你看到这累累白骨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不安与愧疚吗?”   县令看着李忱,又看了一眼陈县的饥民,“你这种读书人,又知道什么呢?”   “你以为只有陈县如此吗,整个淮阳郡,甚至是整个中原,都是如此。”县令又道,“光靠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底层官员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你们就能够昧着良心,同流合污吗?朝廷的令箭,成了你们敛财的工具。”李忱道,“对百姓苦难,可以视而不见,你们眼里,只有钱权,却不曾想这些东西,需要依托什么而存。”   中原的局面,正是因为朝廷的腐败,由上往下,层层的剥削与压榨,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这些百姓。   一些良知尚存的官员,无力抵抗,便选择了沉默,而良知全无者,则趁此机会,加大力度剥削与压榨。   “你究竟是什么人?”被人揭短的陈县县令怒火攻心的指着李忱。   “我就是一个进京赶考,落第的读书人而已。”李忱回道。   “什么?”陈县县令听到只是个读书人,便狂笑道,“你带着奴仆,我还以为是宦官子弟,想来也只是家中有些钱财罢了。”   “来人,给我拆了这粥棚,所有粮食全部充公。”陈县县令道。   “充公?”李忱瞪着县令,“谁给你的权力,光天化日之下没收私产?”   “谁给的?”陈县县令笑道,“这里是陈县,你妨碍公事,滋事扰民,本县有权对你处置。”   “我若是不给呢?”李忱态度强硬。   “那就休怪我请你到县廨吃牢饭了。”县令说道。   随后他便命人动手拆棚,“给我拆!”   “我看谁敢。”一名身穿绿色公服的官员骑马来到粥棚。   陈县县令见后,脸色大变,“张荀,又是你。”   张荀打马上前,县令旋即上前将他拦住,“这里是陈县,不是你的真源县,按唐律,县令不得越界办事。”   张荀横了一眼县令,因张荀是东宫属官,自请到地方,所以就连淮阳郡守表面上也是礼敬三分的,那县令更是吓得连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想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在陈县施粥。”张荀骑在马背上,俯视着陈县县令问道。   “我陈县的事,与你何干。”县令回道,“你莫不是也想来抢夺粮食?”   “我可不是你,做不出来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张荀讥讽道。   在李忱的示意下,文喜将拔出的横刀收回,走上前喊道:“张通事可还记得某。”   张荀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曾经的官名,于是寻着声音望去,“雍王友?”   在淮阳郡见到雍王府属官,张荀的眼里充满了惊讶,他连忙跳下马,“下官张荀,见过雍王友。”   “雍…雍王友?”陈县县令也是一惊,他摊着双手愣在原地。   王友一职,可不是人人都可担任,需皇室宗亲万分信赖之人。   “雍王友怎会在陈县?”张荀朝文喜问道,而目光则盯着他的后方。   文喜随后将路让开,“杨某护送雍王与王妃前往苏州,途径此地而已。”   如张荀猜测,有友出现之地,王必在,张荀连忙端正衣帽上前,跪伏道:“下官真源县令张荀,叩见雍王。”   “张县令请起。”李忱推着轮车将张荀扶起,“张县令怎会在陈县。”   “陈县是淮阳郡的治地,下官是来向郡守汇报公务的,恰巧听见有百姓在议论施粥的事。”张荀叉手回道,“竟没有想到,施善而不肯留名的,竟然是十三大王您。”   除了雍王友,还有雍王也在,这让陈县县令差点吓晕,因天子的疑心,宗室亲王几乎都在长安无法离京,他又怎会想到,雍王此时会出现在陈县这种平时连郡守以上的大官都难得见到的地方呢。   陈县县令战战兢兢的转过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说道:“不是说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吗,怎么会是雍王?”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像是赶考的书生吗?”张荀回头呵道。   李忱虽有书生之气,但其仪表与谈吐,以及胆量,皆是不凡,普通富贵人家,又岂能养育出这等气魄,况且李忱坐在轮车上,身体有疾,不可能参加科考。   陈县县令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忱跟前,大力抽打自己耳光,“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大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陈县的百姓听到张荀与县令的话,这才明白,施舍粥饼的大善人,竟是当朝亲王,遂纷纷跪伏喊冤。   一时间,粥棚附近充满了怨声,“请雍王替我等做主。”   “请雍王为我等做主。”   “一个一个慢慢说来。”李忱安抚着众人。   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妪爬上前,哭诉着说道:“我家六口人,有四人被朝廷征兵征走,只剩下一老一少,然而县廨不但不给免税,反而依旧按照六口人以及田地来征税,收不上税,连今年的谷种都被拿走了,我那年幼的孙儿,就这样被活活饿死了。”   而这怨声,大多与陈县的县令有关,县令自然恐慌,连忙爬上前叩首,“大王,这些都是上面的旨意,下官也是按上意办事,收不上税,下官无法交差…”   李忱看着直哆嗦的县令,还有他身后跟随的县廨衙役,一个个油光满面,治县百姓已是如此艰难,县官的出行竟还讲究排场,用衙役开道,仆从抬轿。   然而李忱深知自己空有一个亲王的头衔,却并无任何职权,她无法处置县官,只能通过身份施压县官的上一级,委托其他官员办事。   李忱叫来张荀,“张县令。”随后将自己的金鱼袋给了张荀,“寡人是亲王,无法干涉政事,陈县百姓的冤情就麻烦你了,淮阳郡守寡人也不准备见了,你拿着这个,代寡人传一句话,若是淮阳郡各县得不到公正,他这个郡守,也不必再做了。”   “喏。”张荀接过沉甸甸的金鱼袋,初来地方时,因县令官小,被郡太守府各级官员所压,办事总有束缚,如今有了这样一件信物,办事便容易多了,他朝李忱重重叩首,“下官代陈县百姓,叩谢雍王。”   李忱答应帮忙申冤的话,再一次赢得陈县百姓之心,这些久处黑暗与泥潭中的穷苦老百姓,如同见到了光明与希望,纷纷感恩戴德的跪伏于地,“多谢雍王,多谢雍王。”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张县令您。”李忱又道。   “大王请言。”张荀认真听道。   “几日后,会有人运来粮食,到时候我会差人送到真源县,就由张县令替我在这中原施粥,尽我一些绵薄之力。”李忱说道。   张荀听后,再次跪倒于地,泪目道:“下官入京述职时,所见权贵无不奢靡,由以宗室最盛,唯雍王心系百姓。”   李忱扶起张荀,“大唐有很多像先生一样的能人志士,自然也有许多像吾一样心系百姓的宗亲,我们都是大唐的臣民,希望先生在任上能够始终如一,大唐一定能够度过这个难关,迎来真正的盛世长安。”   张荀擦泪,叉手道:“下官一定谨记雍王教诲,不忘为官的本心。”   作者有话说:   李忱是走一步看十步   唐初人口不多,所以田地还算充足,农户成年可以分到田地,赋税也不重,按田地缴税(而且不是所有田都要纳税)到了唐中后期,人口变多了,田地不足,所以有些人会分不到田地,但是依旧要缴纳人头税,所以中后期的暴动也非常多。   不过暴动跟安史之乱离不开关系,安史之乱带来的影响不是一点点大,唐玄宗搞出的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唐朝应该不能叫做大一统了,因为招降的安史叛军割据一方,并且成了世袭。   安史之乱的影响不仅仅是对于唐朝,乃至后世与现世,唐时包括唐之前,经济中心在中原,安史之乱之后失去了对华北地区的控制,使得经济南北对调,经济重心南移。 第121章 长恨歌(七十五)   雍王为陈县百姓申冤以及施粥之事很快就在淮阳郡传开, 甚至是在整个河南道。   李忱虽未出面,但由张荀持金鱼符,淮阳郡守再也不敢包庇, 陈县县令很快就被问罪伏法, 两天后,粮食分别从太原以及长安向河南道运来, 交至张荀手中。   之后的几日中,李忱便居住在真源县, 与陈县相比,真源县的情况要好很多,但是过度征兵导致劳力的缺失, 远不是一个县廨的官吏就能够弥补的, 即使张荀再大公无私,然而真源县比较特殊, 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老子的故居所在,由淮阳郡与谯郡共同管辖,设玄元皇帝词, 因此深受朝廷关注。   中原有饥荒时, 百姓便都跑到张荀的治县。   是夜, 至夜深人静,李忱靠在匡床的靠背上看书。   苏荷穿着一身交领单衣坐在镜台前, 桌案上有张荀的妾室所赠的胭脂。   她将耳坠取下, 拔出盘发的簪子使秀发散开,“前日你和张县令说的粮食是怎么回事?”苏荷侧头看了一眼李忱, “今日运入真源县廨的粮食可不少呢, 这才不到两日, 动作也是真快。”   说罢, 苏荷起身来到榻前,“可存在我手中的银两一分没动,你哪来的钱买粮食?”   李忱放下书,伸手将妻子拉入怀中,攥着她的手,耐心的解释道:“离京之前你说要去苏州,我答应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途径中原时会碰到这种情况,所以我让文喜去找了你的舅父,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舅父,交易?”苏荷不解。   “救济天下百姓,保下大唐,也是保下他自己。”李忱说道,“陆善若要夺取天下,必先取中原,中原要是守不住,那么大唐也就危在旦夕了,要是天下亡了,像舅父那样的商贾,必然会遭受波及,陆善可并不是擅长治国的贤良君主。”   “还未离京,你就将今日的事都想好了?”苏荷惊讶的看着李忱,她的远见与卓识,的确非常人可比。   “我本就有想去中原的打算。”李忱说道,“这里是东都所在,陆善若要南下,必先取淮阳,河南道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若放任下去,那么陆善攻取东都南下,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苏荷靠在李忱的怀中,“可是这样一来,你在河南道做的这些善事,必会广为人知,天子疑心重,十三郎怎还敢暴露身份于人前。”   李忱笑了笑,不慌不忙的问道:“七娘觉得我做的是善事,可这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我做的,又是什么呢?”   “十三郎做的好事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是揭露丑恶的打脸之事?”苏荷回道。   李忱半眯着眼睛,“天子现在还沉浸在盛世之下,觉得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而辅佐天子做出这种功绩的臣子们,自然要不懈努力的营造着盛世的虚假气氛,又怎会让我做的事传到天子的耳中呢。”   “那张国忠呢,他若是知道,对你…”苏荷依旧有些担忧。   李忱握着她的手宽慰道:“我一直藏在暗处,替东宫做事,也深受东宫的恩惠,几番下来,世人皆以我羸弱,认为我的腿疾,对储君之位没有威胁,张国忠也只会以为,这是东宫所为。”   苏荷听后大为震惊,她看着李忱,明明远离朝政,却又好像操控着一切,明明是孱弱之人,又却好像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扳倒一座屹立在朝中的大山,这已不是精明那般简单了。   ------------------------------   天圣十二年,右相张国忠欲拉拢哥舒撼与陆善对峙,遂与之结为姻亲。   由于张国忠的扶持,同年,哥舒撼被晋升为凉国公,陇右节度使,之后又加封河西节度使。   ——京畿道·长安城——   自入春后,关中便开始下雨,长安城中也被雨水笼罩,一些地势低洼之地甚至出现了水灾。   雍王在河南道的事,很快就被淮阳郡守所知,因迫于身份的压力,淮阳郡守不得不严办贪官污吏。   事后,淮阳郡守将雍王在河南道所行之事,经进奏院上奏朝廷。   ——崇仁坊·河南进奏院——   一匹快马踏着泥泞离开河南进奏院,出崇仁坊后,并没有北上大明宫,而是径直往南,去了一坊之隔的宣阳坊。   右相张国忠的私宅就在宣阳坊中,自张国忠为政之后,凡地方奏报,皆先呈右相私第,筛选过后方呈天子,呈天子之前,又要先经内侍监冯力之手。   “报,禀右相,河南道淮阳郡有奏。”绯袍官员将印泥封住的信封呈上。   “淮阳郡?”张国忠伸手接过,“淮阳郡又有什么事。”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雨水顺着陡峭的出檐滴入蓄水的大缸中。   奏报打开后,张国忠的脸色顿时紧张了起来,“雍王怎么会在淮阳郡?”   “张公可是遇到了难事?”张国忠的心腹党羽侍御史郑阳关心道。   张国忠将奏报放下,“雍王去了中原,并在各州郡设棚救济没有耕种能力的老幼妇孺。”   “雍王怎会去中原?”郑阳大惊。   “雍王妃的本家在朔方,雍王去年携雍王妃离京,明明是去了朔方。”张国忠道。   “若是雍王的事情传到了圣人耳中,那河南道的事情就瞒不住了,还有关中的水灾,菜地和园子都被淹了,现在有一些地方也开始闹饥荒了。”郑阳为御史台御史,曾参与中原募兵一事,他担心事情败露,遂看着张国忠,“张公。”   张国忠旋即将奏本扔进烹茶的炉子里烧毁,“绝不能让此事传进宫中。”   “雍王为什么要这么做?”郑阳不解,“难道雍王想要利用此事,收拢中原百姓的民心,与东宫争夺储君之位吗?”   “不,”张国忠摇头,“雍王虽然明面上不参与任何争斗,但在私下,他与太子交情匪浅,而且雍王妃是太子举荐,雍王妃出身太原苏氏,也算是一支势力不小的将门,这一举动,足可见太子的用心。”   “张公的意思,雍王是东宫的人,所以河南道一事,是东宫所为?”郑阳分析道。   张国忠点头,“咱们这个太子殿下,可不能小瞧了他,能在李甫手中活下来,并稳坐东宫,不简单啊。”   张国忠倚在凭几上,按着额头感到十分的头疼,“东宫不得不妨,但眼下更要紧的是河东,陆善步步紧逼,所以我的政绩绝不能有半点污渍。”   “张公与哥舒将军即将结成姻亲,哥舒将军在陇西,虽说兵马没有陆善之多,但陇西与河西军以骑兵居多,军马配备齐全,战力强盛,远非陆善能比。”心腹郑阳宽慰道。   听到这儿,张国忠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自己手中终于拿到了一个最重要的筹码,“没有战马,就算兵力再多,谅他也不敢真的造反。”   “况且陆善也与东宫不和。”郑阳又道,“而张公您有庆王,眼下庆王得宠,又由张公您扶持,取代东宫是迟早之事。”   张国忠摩挲着手背,“想取代东宫,哪有那么容易。”   “旁人扶持的确是希望渺茫,但是张公,”郑阳抬眼,“您有张贵妃。”   ---------------------------------   天圣十二年暮春,张国忠瞒下河南道雍王赈灾事,并以为是东宫在背后拉拢人心。   然而关中地区久雨,接连发生水灾,水患淹没了庄稼与菜地,导致严重饥荒。   皇帝担忧水患,召来宰相,张国忠为掩盖灾情,命人伪装成农夫,进献长势旺盛的庄稼,表明水患没有影响道耕种。   皇帝大喜,并赞扬张国忠为政的忠心,然而水灾引起的饥荒,导致地方暴动,朝廷却置之不问,反而下令地方派兵镇压。   有地方太守奏报水患引起了饥荒,消息刚至京城就被京兆府拦截,而上奏的太守也被关押进御史台,由御史严刑拷问。   消息从御史台传至地方,地方官震惊,自此之后,朝野内外,张国忠党羽遍布,再也没有人敢向天子汇报实情。   天圣十二年,张国忠的心腹京兆尹向仲通、侍御史郑阳向皇帝上奏,歌颂右相选官与理政的功绩,并请求于尚书省门前刻立“铨综之能”功德碑,获允。   皇帝命向仲通起草碑文,并亲自为之修改,为讨好张国忠,向仲通便将皇帝修改的几个字,用黄金填充,立于尚书省大门前,让百官参详歌颂。   ----------------------------------   半月后   ——苏州——   李忱深知,中原的饥荒救济,只能治标,尽到所能后,李忱并没有在真源县久留,短暂的居住了几日便拜别真源县令张荀前往苏州。   与关中以及中原地区不同,江南远离朝堂,离京千里之遥,没有战火侵袭,有着沿海贸易的往来,发展至今,逐渐繁荣富庶。   关中与中原经过饥荒之后,一部分流民开始往东南迁徙。   初至苏州,一行人便被眼前烟雨行舟的景色所惊。   天下诸州有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等,而苏州便被定为雄州,也是诗人们在江南最喜游玩之地。   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烟雨江波,雾气缭绕,马车从小桥上驶过,小石桥的宽度只能供一辆普通的马车行驶,沟横交错的小河,两岸种着一排杨柳,翠绿的柳枝垂到河中,成群的鱼儿躲在柳荫下。   牧童坐在黄牛背上,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梢,口含柳枝,将春耕的黄牛赶回家去。   台榭、船只、酒家,这正是诗人笔下的江南景色,苏荷好奇的将头探出车窗。   不由的心生感慨,大唐疆域辽阔,天下之大,明明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之下,却有着不同的人文风俗与景色。   同时,苏荷也十分难过与伤感,曾经最富庶与繁华的长安,以及东都,如今只剩下一副垂危的躯壳,但同时,流民的迁移,也带动了江南地区的发展。   “这里的百姓,好安逸啊。”苏荷说道,“比起现在的关中与中原,这里简直就像是仙境。”   李忱望着车窗外,稻田里栽种的水稻长势旺盛,渔夫载着满满一船的鱼,在江上一边摇浆一边哼唱,“不久之后,这里的富庶,将会取代中原。”   “就像曾经贫瘠的蜀中一样。”李忱说道,“战乱带来的,终究只有由盛转衰的凋零。”   作者有话说:   功德碑是历史真事哈,历史上唐玄宗真就给杨国忠在尚书省门前立了一块称颂功绩的碑(而且关中在闹饥荒) 第122章 长恨歌(七十六)   将关中与中原两地的灾情隐瞒后, 张国忠又开始扶持边将与党羽,本以为与河西节度使哥舒撼结交之后,便有了与河东节度使陆善对抗的军力。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 天圣十二年夏, 五月,塞北发生动乱, 突厥与回纥交战,大败。   陆善趁机向朝廷请旨, 招降战败的突厥部众,由于陆善在朝中安插了人手,包括内侍监冯力, 在张陆二人之间也是持中立之态, 张国忠无法拦截陆善的请命,于是招降获得了皇帝的允许与支持。   突厥兵强马壮, 为精锐部队,陆善招降至麾下,使其战力大增, 总领兵力, 远超陇西与河西, 张国忠为之恐慌,遂上疏皇帝。   ——紫宸殿——   皇帝盘坐于御座上, 用手支撑着脑袋, 双眼无神,似十分的困倦。   “圣人, 此番突厥战败, 河东节度使以边将的身份招降突厥, 并收编麾下, 陆善如此扩张,足可见其野心,突厥精锐尽归河东军,天下莫及。”张国忠跪在御前,力陈道。   皇帝睡眼惺忪的倚在凭几上,“只有河东军兵力强盛了,才能真正护卫边境的安宁,有陆善在河东,那契丹与奚人又岂敢再犯。”   见皇帝对陆善深信不疑,张国忠抬起头,眼里满是焦急,“圣人,陛下!”   他重重叩首,“一旦陆善举兵造反,河东二十万兵马,加上突厥各部的精锐,就算朝廷能够派兵镇压平息叛乱,势必也必会给大唐带来重创。”   张国忠的话让皇帝很是不悦,“这样的话,吾从你的嘴中听到过很多次了,你与陆善不和,却亲近河西节度使哥舒撼,这是为何呢?”   “他们都是胡将。”皇帝又道,“你推荐哥舒撼,不但让他做了陇右节度使,还兼任河东节度使,他现在和陆善是一样的,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若是陆善会造反,那么由你举荐的哥舒撼是不是也有造反的嫌疑?”   “这嫌疑,”皇帝冷下眉眼,“还包括了你。”   张国忠听到皇帝这般言语,吓得连连叩首,“圣人,臣起家微寒,是依托圣人,才有今日成就,圣人就是臣的再生父母,臣一片赤诚之心,又岂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你是京官,常伴君侧,而陆善一直在地方,不能时常见我,你身为宰相,应该要有气量,而不是利用职务之便,诋毁在外带兵的将领,陆善是张贵妃的义子,而张贵妃又是你的妹妹,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而不能亲近友善呢?”皇帝说道。   张国忠与陆善之争,既是政治斗争,也是权力之争,陆善想要拜相,但张国忠却不会允许,都想要做一手遮天的权臣,谁也不愿屈居人下。   这样的斗争,皇帝并非没有经历过,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虚伪之词,宠爱陆善的同时,放权张国忠,亦不过是他的权衡牵制之举。   “臣是怕,陆善有野心,对圣人不利,并非是想要挑起争斗。”张国忠回道。   “陆善是否有反心,朕心里清楚,你的忠心,朕也明白。”皇帝说道,“这些时日,你做宰相很尽心,不断有御史上奏称赞,尚书省的功德碑,就是最好的证明,朕听说,京兆尹为了歌颂你,还将朕修改的字用黄金装饰。”   张国忠连忙解释道:“功德碑上的金字,是因御笔修改,那碑文为京兆尹所写,京兆尹不敢与圣人争辉,故将御笔填金。”   精明奸诈之人,将结党臣子对自己的谄媚巧妙化为了对天子的敬仰,这样的话,皇帝很是受用,“那是你的功德,群臣有目共睹。”   “比起圣人创造盛世,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臣这些实在不算什么。”张国忠又道。   “好了。”皇帝招了招手,宦官将他搀扶起,“朕答应了贵妃,要去太液池赏荷,一会儿庆王也会入宫视膳。”   “你做的一切,朕都看在眼里,你与陆善之间的事,朕不追究,你和陆善都是朕最倚仗的栋梁之才,莫负朕望。”皇帝边走边道。   张国忠叩首,“喏。”   皇帝离开后,张国忠也从紫宸殿离去,恰逢庆王带着傅母与刚出生不久的庶子入宫问安。   “右相。”庆王对张国忠很是尊敬。   张国忠拱手贺喜道:“恭喜十五大王。”   庆王便道:“可惜不是两位孺人所生,也非嫡出。”   “诞育了皇孙即是喜事。”张国忠道,“十五大王的脸色…”   庆王双眼有些发黑,似熬了多个夜晚,他便走近两步,低声道:“实在是孺人张氏与刘氏厉害,小王都快招架不住了。”   张国忠听后大笑,庆王宠爱两位孺人,他很是开心,随后不忘提醒道:“十五大王需多加节制,身体要紧。”   庆王点头,又道:“过几日小儿满月,府上设宴洗儿会,还请右相赏脸。”   “一定,一定。”张国忠应道。   -----------------------------------   烟雨朦胧,山上钟声响起,身穿蓑衣的渔夫摇浆归家,岸边还有钓鱼的老翁,鱼篓里的鲤鱼扑腾着尾巴。   ——苏州·寒山寺——   李忱与苏荷来到苏州后,住进了寒山寺中,然而苏荷来苏州,却并不是想要游玩。   刚落脚,苏荷便向寒山寺的僧人以及香客四处打听吴郡的名医。   然而经过多方打听,苏荷只打听到了名医的弟子。   大雄宝殿内,不信奉任何神明也不相信神佛的李忱,竟也跪在了金光闪闪的佛像跟前。   寒山寺的钟声响起,李忱双手合十,呆看着眼前的佛像。   “施主心有疑惑。”一旁敲击木鱼的主持停下手来说道。   李忱虽不信奉佛与道,却也尊敬两教的学说,“若是当真无心,佛还能看透我的心吗?”   “无心者,无一切心也。”主持看着佛像说道,“如如之体,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无方所,无相貌,无得失。”   寒山寺为禅宗南宗五派之一的临济宗,李忱曾听闻过临济宗的无心说,“佛法太过深奥,李忱想不明白。”   “施主是世俗中人,岂有无心之说,”主持说道,“但能无心,便是究竟。”   李忱低下头,双目无神,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苏荷则在观音殿内礼拜,观音倒坐,位于殿后,妇人朝拜多为求子,而苏荷只为平安,她朝观音像叩拜后,又朝殿内的僧人鞠躬,“大师,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施主请说。”   “吴郡有一位神医,观人颜色谈笑,便知疾病深浅,曾被召入京师,后来放归离京,有人说他回到了故土苏州,大师可曾知道这位神医吗?”苏荷问道。   “施主说的是周神医吧,周神医早已隐士,只有他的徒弟会下山,经常在苏州城内行医治病。”僧人回道。   苏荷打听到后,很是感激道:“多谢大师。”   僧人看着苏荷激动的神情,想起了昨日入住的一行人,其中似乎有个腿脚不便的年轻人,与眼前这位小娘子郎才女貌,于是顿悟,进而告知道:“纪神医每月朔望都会在通玄寺坐堂问诊。”   苏荷听后,再一次答谢,并于功德箱之中投入香火钱。   ---------------------------------   天圣十二年夏初,通玄寺。   果然如寒山寺的僧人所言,神医的弟子纪明,会在朔日前往通玄寺中义诊。   通玄寺中有一座极高的佛塔,塔身共有十一层塔,为吴中第一塔,纪明问诊的禅院,就在佛塔旁。   想到神医的名气后,苏荷连夜离开寒山寺,来到通玄寺的禅院等候。   然而守夜的,并不止苏荷,许多求医的百姓也都在天未亮时就入寺排队等候了。   苏荷庆幸自己来得早,虽熬了一夜,但只要能见到神医弟子,她便觉得值当。   青袖陪同着苏荷,坐在禅院的石阶上昏昏欲睡,“娘子,要是明日纪神医没有来,那咱们岂不是白等了。”   “不会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苏荷说道,“况且你看这些人排队等在这儿,都是来求医的。”   “娘子待郎子可真好,比对阿郎与郎君们都好。”青袖靠在苏荷肩膀上说道。   “她与父亲和兄长不同,”苏荷握着一个人偶说道,“她身上的腿疾若是治不好,那么她的噩梦,永远都无法消除,人怎么能一直活在过去呢,身心都遭受折磨,那样太痛苦了。”   就在聊天解乏时,苏州城迎来了天亮,东边的海岸被一道白光划破,金色的朝阳穿透云层。   随着一声钟响,香客不断涌入,通玄寺开始热闹了起来。   天亮之后,前来看病的百姓更加多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禅院外。   “周神医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向了禅院门口,队伍也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神医弟子进入禅院,虽引起了一阵轰乱,但队伍并未散,使百姓如此有秩序的,是神医弟子看诊时所定下的规矩。   “不论出身,不论男女,皆按先来者列序,否则一律轰出。”小药童喊道。   苏荷来得早,位置自然靠前,神医弟子进入屋内,铺张桌案开始问诊。   所有伤病者,几乎都只稍一眼,便能知道其病害,若遇疑难杂症,也都能经诊脉后给出药方,由药童摘录。   “此药方,每日煎服一次,坚持半月,即可药到病除。”神医弟子仔细检查了一眼药童按照他的口述所摘录的药方,确认无误后方才交给病患。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下一位。”   苏荷踏入屋内,耳边瞬间安静了不少,直到来到跟前,她才看清神医弟子的容颜。   是一位已过天命之年,两鬓斑白的老者,留着长须,如修道者一般,精气神十足。   神医瞧了一眼苏荷,便说道:“老夫只给病者问诊,娘子既然康健,又是习武之人,何故占这病诊一席。”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长恨歌(七十七)   “病者有腿疾, 无法自行前来问诊,听闻先生医术高明高,不用把脉便能知道疾病的深浅, 这才前来。”苏荷说道。   苏荷说的并非吴郡言语, 而是官话,周广望了她一眼, 摸着长须说道:“代人问诊,请将病情仔细说来, 以便老夫分析。”   “病者与我同岁,年幼之时因游船不慎落水,于盛春时节感染风寒, 自此之后, 双腿再也无法站立,常年服药加之药浴, 却始终无法治愈。”苏荷说道。   “娘子的口音不像是吴地人。”周广没有着急下结论,而是看着苏荷怀疑道。   “我从长安而来。”苏荷回道。   “娘子的口音也并非京城人士。”周广又道。   “我生于朔方,夫君是长安人, 所以我也算是半个长安人。”苏荷回道。   “所以病者是你的夫君。”周广又道。   “是的, 先生。”苏荷回道。   “小娘子请回吧, 这病,老夫无法治。”周广摇了摇头, 旋即起身背转, 没有任何缘由就向苏荷下达了逐客令。   “先生不能治,那么先生的师父呢?”苏荷不肯离去, 此行的目的, 就是周广的师父, 于是问道, “纪神医也不能吗?”   “娘子还不明白吗。”一旁的药童说道,“师父一但摇头,不是病理难治,而是病患本身。”   听到这儿,苏荷更加肯定了神医师徒的医术,等候了一夜,她自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先生不是不能治,而是不敢治,医者仁心,先生岂忍,让病者一生都活在过往的痛苦之中。”   “老夫知道你的夫君是谁。”纪明说道,“恩师既然选择从长安离开,早已给自己立下誓约,无论朝中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再参与。”   “纪神医知道圣人的十三子?”苏荷问道。   周广默然,又道:“娘子既然明白,有些事情老夫就不点透了,恩师年事已高,不喜争斗。”   “治病救人,如何是争斗了。”苏荷有些生气,她看着道貌岸然的纪明,“先生既然在这里义诊,便说明先生有济世之心,不问出身,这是先生自己的规矩,而今有病者求医,先生却拒之门外是何道理?”   周广不语,苏荷又道:“先生究竟为何不敢救,就因为她是圣人之子?即便她是皇子,先生救了又如何呢,这几年,先生与周神医是否去过关中与中原呢,大唐如何,天下如何,您今日若不救她,于弃天下人无异。”   周广自然明白苏荷的意思,而苏荷之所以如此说,便是感知纪明与周广师徒似乎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抗拒。   能通过苏荷的简单叙述就知道病者是皇十三子,这对师徒与皇家的渊源一定不浅。   周广长叹了一口气,以苏荷强硬的态度,今日怕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师父说的果然没有错,该来的,终究会来。”   苏荷见纪明如此犹豫,旋即屈膝跪下,“苏荷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恳求先生出手。”   周广连忙弯腰扶起苏荷,“有因必有果,这因果,师父早就算到了,既然逃不掉,那便只有坦然接受。”   “因果?”苏荷不解。   周广没有解释,而是跪坐下在药方上写了两句话交给苏荷。   苏荷接过,“望日月圆时,姑苏台上见。”   “十五日月圆之夜,亥时一刻,人定之时,请娘子带上病者,于姑苏城外的姑苏台上等候,登姑苏山时,请游船经太湖绕行。”纪明说道。   听到周广的解释,苏荷激动的热泪盈眶,旋即叉手答谢道:“多谢先生。”   ----------------------------   ——寒山寺——   苏荷半夜起身离开,动静虽小,但又如何瞒得过并没有深睡的李忱,然而李忱起身后并未追上前,只是静坐在禅院中等候了一夜。   “娘子去了通玄寺。”回到禅院的文喜说道,“小人打听过了,今日是初一,每月的初一与十五,通玄寺都会有一个神医入内,免费帮人看诊,那神医不是别人,正是…”   “是鬼手神医周广周先生吧。”李忱说道。   “郎君怎么知道。”文喜摸了摸头。   “吴郡的医者,能被称为神医的就只有纪明,”李忱说道,“然纪明老先生年事已高,不可能每月都下山,那么这个神医,自然就是他的弟子,七娘是去替我求医的。”   “郎君既然知道王妃是去您找神医的,为何不追上去呢?”文喜不解。   “早在她说要来苏州时,我就猜到了,纪老先生与其徒的医术,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令也望尘莫及,开皇年间,纪老先生在太医院问诊,其医术之高,广为传颂,她一定是听到了宫中太医聊天时说的话,所以才想要来苏州,她不与我说,定是要给我惊喜,但是…”李忱语塞,“她不知道我与纪老先生相识。”   咚!   苏荷踏入禅院,正逢寒山寺的钟声响起,声音盖过了她入内的脚步声,“我当然知道你认识周神医。”   李忱回过头,恰逢风起,飘落的花瓣翩翩起舞,她坐在满地桃花中,看着风中穿过漫天花雨的人向她走来。   文喜朝苏荷叉手,“王妃。”随后识趣的离开了禅院。   苏荷朝李忱走来,“纪周两位神医成名于宫中,既然宫中有如此多关于他们的医术传言,尤其是太医院,那么身为十三皇子的你,又岂能不认识。”   “你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位神医,却宁愿忍受折磨,也不肯寻医,这背后一定有原因。”苏荷又道,“起初,我的确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旋即将周广开的药方给了李忱。   “但是周先生的话,让我不得不猜疑,你与神医之间是否有过往,以及他不愿替你医治,是不想再参与朝中的任何事,那么之前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是否与他有关呢,在我的再三恳求之下,周先生终于妥协,但他说这是纪神医的因果。”苏荷继续说道,“什么样的因果,让一个病者不肯求医,医者不愿医治呢?”   “即便查出了当年的真凶,并非皇帝所为,可十三郎对皇帝的憎恨却没有减少分毫,我隐约能感觉到,你对他的恨意反而越来越深。”   李忱看着手中的药方沉默不语,“有的时候,你会好奇真相,从而过度追究,当你寻到线索有了眉目之时,又会恐惧真相。”   听到李忱的话时,苏荷大概猜到了,关于李忱的腿,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隐情,然而她却不敢点破,“你既然知道我来苏州的目的,是你不愿面对的事,为何还要答应呢。”   “但有些事情,总要面对,”李忱说道,“不亲耳听到的真相,岂能叫做真相。”   然而皇帝,毕竟是她的生父,知道真相,证实真相,只会增加心中的痛苦与仇恨。   “所以,当我第一次随你入府,见到你的府邸构建有些不同寻常,似专人为你的便利而设,你说这是皇帝命将作监特意建造的,我便说了一句,天子对你其实是有感情的,你回答得很冷漠,还伴随了一声沉闷的苦笑。”苏荷说道。   李忱沉默了许久,她看着苏荷,轻轻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天子的皇位,可以说是从女子手中夺来的,他出生于东宫,然而皇帝却是自己的祖母,她经历了女帝执政,对东宫、王府的施压,但天下最终回到了李家手中,只是新帝昏庸,导致妻女想要效仿先女帝,毒杀天子,他与自己的姑母联手,铲除了这对母女,又从姑母的手中夺回了所有权力,并赐死了这位,曾扶持他上位的至亲。”   李忱睁开眼,“所以他痛恨女子干政,更不会允许当政,自中宫被废后,他再未立过后,即便是最得宠的张氏,也只是贵妃罢了。”   权力的争斗中,成王败寇,最终登上王位的只有一个,所以这条道路,注定充满了鲜血。   苏荷对于皇帝,原本就没有好感,听到李忱的话后,便更加厌恶,“他既然讨厌女子干政,为何要让你为亲王,让你具备了夺嫡的身份。”   “很疑惑对吗?”李忱苦笑了一声,上元夜之乱,真相浮出水面时,父女二人在跃龙殿内对峙,但没过多久,害怕真相为人所知的皇帝便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我也想不明白。”   “后来他告诉我,这是母亲的意思,在她病重之时,她恳求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李忱又道,“母亲很早就猜到了,一个连儿子都可以毫不留情赐死的人,又怎会在意一个没了母亲的女儿呢。”   崔贵妃的先见之明,让苏荷很是吃惊,成为雍王妃后,宫闱之事,她也听闻了不少。   天子的女儿,大多都与朝臣、世家联姻,用来笼络人心,几乎每逢家宴,公主们的脸上都是以哀愁居多,而深受皇帝宠爱的广平公主,在夜游时被张家奴仆羞辱,天子不但没有责罚张氏姊妹,反而使公主失去了丈夫。   当消息出来时,长安百姓无不气愤天子有失公允的做法,并且还是自己的女儿。   “从广平公主的事我就知道了,”苏荷冷笑道,“所谓的宠爱,着实是可笑,天子最爱的,恐怕只有自己,包括他以惩罚自己的女儿女婿来讨好张贵妃,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在张氏身上的私欲罢了,男人都一个样。”   “母亲的死,是因兄长,虽说兄长是死于权力的争斗,但也与他脱不开关系,所以他对我母亲心有愧疚,便悄然掩盖了溺水案中的生死真相,然而母亲却因伤心过度而撒手人寰,但那时天子的谎言已经撒下,喜好颜面的他,又怎会再去戳破。”   “他听从了母亲的话,却又对我放心不下,只有我变成这样,才能消除他心中的隐患。”李忱又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以他的为人,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愧疚,才听从母亲的话,但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母亲究竟是因何,能让他如此的。”   苏荷很是心疼,她慢慢蹲下,握住了李忱的手,“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看似风光无限,却连最普通的亲情,都无法感受。”   “母亲替你想得很周全,即便她不在了,却仍然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你。”苏荷又道,“姑苏台之约,但凭李郎,去或不去,我都会陪着你。”   “不管你是否健全之身,在我眼里,都没有差别,你就是你,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九原河畔旁那个吹笛的崔十三郎。”桃花凋零的树下,苏荷对视着李忱说道。   作者有话说:   其实,李忱的麻麻才是高手。   隐世的老头儿也是个高人。 第124章 长恨歌(七十八)   ——吴郡·姑苏山——   十五夜月圆, 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传出了沉长的钟声,入幕时分,湖面上的游人依旧不绝, 渡口的客船来来往往, 歌伎坐在船头弹起了琵琶。   诗人们趁着月圆,泛舟江上, 醉卧于乌篷船中,但今夜的满天星河, 被皎洁的月光所遮掩。   文人墨客盘坐于画舫吟诗作对,一边赏月,一边喝着美酒。   忽然, 太湖湖畔响起一阵歌声, 伴琴曲而出。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 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谪仙人的乌栖曲,使得姑苏城名声大振, 时常有人于太湖游船时唱诵。   除了文人墨客, 太湖之上还有许多从华亭县经过吴淞江转入太湖的运盐船队, 每一只船上都挂着官府旗帜,有官差押送。   苏荷从一处渡口租来了一条带船屋的小船, 将船靠岸后, 苏荷先将李忱抱上船,轮车则由青袖与文喜合力抬起。   今夜的月色, 不用掌灯也能看清近处的人脸, 青袖便将灯笼挂在了船头。   文喜摇动船桨, 向姑苏山游去, 与苏荷一同在朔方长大的青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比长安的曲江池还要宽广上数倍,她坐在船上,连声感叹,“这湖好大啊,都看不到尽头,湖上还有好多游船。”   乌栖曲的歌声传入船内,青袖听着歌声,忽然指着远处如长龙一般的船队,“那是什么?”   李忱看了一眼船只的数量,以及方向,“往运河去的,应该是华亭县的运盐船队。”   “华亭县?”苏荷愣道,因为安定郡也有个华亭县,然而安定郡在关内道,属雍州范围。   “此华亭乃姑苏华亭,而非安定华亭,是天圣十年,吴郡太守上奏,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所设立的新县,辖十乡,故而设县之时即为上县。”李忱解释道,她看着船窗外那有序游离的船队,“这里,可是一个好地方。”   “依山傍水,东面便是大海,舶来海运,的确是个好地方。”苏荷从旁道。   离盐船船队不远处有一艘画舫,船队在经过这艘画舫时,船队上负责监运嘉兴与华亭的盐官还特意下令停船。   “赵使君。”盐官向画舫上一名绯袍官员拱手行礼,态度颇为恭敬,“华亭县白砂乡徐浦场,本月海盐共三十万旦,请使君查验。”   官员站在画舫上摸着花白的胡须,客气说道:“诸位不分昼夜运送官盐,着实辛苦。”   “都是为朝廷为圣人办事,不敢言苦。”盐官道。   官员挥了挥手,手下侍从便用一块木板搭桥,从画舫上运了几坛酒过去,“本使自掏腰包,犒赏诸位兄弟,不过运盐责任之重,可莫要贪杯。”   盐官高兴的谢道:“谢使君赏赐。”   船队停下将近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送酒犒赏时,官员并未忘记亲自登船检验,核查无误之后方才放行。   此时李忱的船也接近了船队,“他们怎么停下来了,还有一艘画舫。”   仔细检查之后,官员从运盐的头船上走下,就在走到临时搭建的木板上时,湖面突然刮起大风,船只摇晃,使扶持木板的侍从未能站稳,而原本靠近的两艘大船也渐渐远离,木板随船体摇晃得厉害,站在木板上摇摇欲坠的官员当即趴下不敢再向前半步。   “使君!”   “不好。”   就在官员想向前爬时,搭在船上的木板突然腾空落下。   恰好李忱的船只经过,本在摇浆的文喜,反应极为迅速,趁官员尚未坠落,还趴在木板上时,便借助船杆飞跃,一手拽住官员的衣襟,另外一只手则攀在画舫舫沿上的栏杆上。   此时苏荷也将船划到了他们的下方,众人惊慌失措的将文喜与官员拉上船,好在官袍结实,才使官员免于落水。   官员上船后,吓得两腿发软,而那些侍从更是连连磕头,“使君饶命,使君饶命。”   “罢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怨不得你们。”官员虽害怕,但并未随意降罪,随后起身朝文喜谢道,“多谢这位小郎君出手,救命之恩,赵某定当答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文喜挥挥手道,说罢,便转身离开。   “小郎君这就要走吗?”官员追上前,“赵某还未答谢。”   “我家郎君今夜还有要事,所以我不能久留。”文喜解释道。   “郎君?”官员他打量着文喜,“以小郎君的仪表以及身手,若非将门也应是世家子弟出身,能让您这样的人跟随,想来那位郎君应是身份不凡,不知小郎君可否告知赵某名讳,家住何处,将来好做报答。”   “某姓杨,字文喜,华阴郡人士。”文喜回道。   “弘农杨氏?”官员大惊,脑海飞快转动,弘农华阴杨氏乃关陇世族,能以世家子弟为随从者,必是大人物,遂望向画舫外的小船,“能以弘农杨氏子弟为从,不知小郎君可否为赵某引荐那位郎君?”   “你想见我家郎君?”文喜回头打量了官员一眼,旋即跳下船,“待我问问。”   李忱与苏荷坐在船上等候,文喜归来后,便向她们转达了官员的请求。   李忱听后,便道:“你救的,是吴郡太守赵居仁。”   “吴郡太守、江南采访处置使赵居仁?”文喜也有些惊讶,这才想起来那官员的绯袍与金带,“怪不得船上的人称呼他为使君。”   “他可是朝廷要臣,一人手握江南道的生杀大权。”李忱说道,“不仅如此,赵家兄弟七人加之其父,共八人,皆登进士,时人称之为科第赵家,赵居仁长兄于天圣九年病故,生前任国子监祭酒,门生故吏遍布,其弟赵颐仁曾为安西副大都护。”   “一家八人进士及第?”苏荷震惊道,“如此说来,这个赵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还不小。”   皇帝登基后,于天下分十五道,设采访处置使,以监察各道州、县的官吏,其职权之重,可自行罢免州刺史,并先行后奏,除两京由御史中丞兼领采访处置使之职外,其余各道则由吏部推举的州郡太守兼领。   听到这儿,文喜由惊讶变为高兴,“郎君,那赵使君要答谢我,并想让我为他引荐您,这样说来,我岂不是替郎君结识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李忱笑了笑,因苏荷的催促,所以今夜出门比药方上约定的时辰要早上许多,上船后,苏荷又提议向西划船,进入太湖赏月,正是这提前的几个时辰,与太湖之游,让他们碰到了如此机缘。   苏荷看着旁边的巨大画舫,“十三,你说那个纪老神医,究竟是什么人?”   “嗯?”李忱看着苏荷呆愣的眼神,“难道今夜游太湖是纪老先生的意思?”   苏荷点头,“是周先生说的,但应该是纪神医的意思。”   “怪不得。”李忱低头道,“纪老先生其实并未入宫,当年召入宫中的,是他的徒弟周广,然周广的背后,却是纪明在一直指点,因此长安百姓便称周广为鬼手神医,而呼纪明为仙人。”   “这世上当真有仙人吗?”苏荷疑惑道。   李忱摇头,“众妙之门,玄之又玄,我也无法解释。”   “既然时辰还早,那便见上一见吧。”李忱又望了一眼天色说道。   “今日这功,郎君可得奖赏下官。”听见李忱要见赵居仁,文喜便笑嘻嘻的讨赏道。   “讨赏可得找娘子,你家郎君穷的很。”李忱笑道。   文喜笑嘻嘻的走到船头,向画舫招呼了一声,只见船身中间靠上的位置打开一扇门,紧接着便放下一架木梯搭至小船上。   赵居仁整理了一下幞头与公服,将斑白的鬓发理顺,便只身从画舫走下,且未带随从。   然而刚到船头,透过烛光与月光看到轮车上的人时,赵居仁不由的一惊,他连忙上前,跪伏叉手道:“下官吴郡太守赵居仁,见过雍王。”   赵居仁是京官外派至吴郡的,采访处置使一职,是由曾经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如今的左相崔裕所推荐,赵居仁也算是崔裕一手提拔上来的,于任上素有贤名,如今江南道能有这般发展,包括华亭县的设立,以及吴郡太湖的整治,都离不开赵居仁的治理。   江南道采访处置使的任命,五品以上的官员,是以制书授命,所以当时在长安城中的影响极大,因为江南掌控着盐场与运河,又远离京师,而江南道采访处置使的职权之重,掌控着整个江南道,所以在百官眼里,这是肥差。   李忱没有见过赵居仁,但是在前年的上元夜中,赵居仁却是见过皇十三子雍王李忱的。   只不过让赵居仁惊讶的是,腿脚不便的雍王怎会出现在这离长安千里之遥的姑苏城。   天子多疑,未防止前朝诸王争权,逼迫皇帝提前退位之事再度发生,便制定了新规,皇子成年后不在出任地方,而是被软禁于长安城中,并于万年县东北隅的入苑坊设立诸王院,便于监视于管辖,只有少数得宠的亲王才有特例开府居住于其他坊。   显然皇子离京,如果没有天子特令,是不允许的,一但私自离京,其后果与罪责,十分严重。   作者有话说:   开启苏州城副本。   一千多年前唐朝时的江南与现在的江南是不一样的,并没有那么富庶与繁华,有些地方还是待开发的荒地,时代慢慢往后移,发展也越来越迅速。   古代的盐有海盐,池盐,井盐,其中海盐产量最高,唐代宗时期海盐年产600万旦。 第125章 长恨歌(七十九)   赵使君。”李忱笑道, 旋即推着轮车伸手扶起赵居仁,知他心中有疑惑,便说道:“吾向圣人请旨陪同王妃回本家, 闲来无事, 游中原至姑苏,泛舟太湖, 却没有想到碰到了使君。”   赵居仁抬头,忽然想起前不久中原所发生的一些事情, 雍王救济中原的百姓善举,被当地百姓与文人写成诗词传诵,而自己掌管着整个江南道, 自然也有所听闻。   “原来中原出现的活菩萨, 真的是雍王您。”赵居仁惊道,“今夜得雍王相救, 下官感激不尽。”   “救你的,是吾友,看来, 吾与赵使君当真有缘。”李忱说道。   赵居仁不再拘谨, 笑着回忆道:“天圣十年在花萼相辉楼中听得雍王一曲绝妙之音, 至今难忘,大王遗先贵妃娘子之风貌, 可谓风华绝代。”   赵居仁为官数十载, 自是见过崔贵妃的,而之所以令他念念不忘, 便是使崔贵妃扬名的笛声与她的仁德之心, 故在花萼楼中听到李忱与许贺子的合奏时, 赵居仁心情异常激动, 同时也不禁感慨,物是人非。   光阴转瞬即逝,贵妃已仙逝多年,而今的吹笛人,又是新的一代,而他们这些长辈,也早已华发丛生。   “李忱技拙,不敢与母亲相比。”李忱说道。   “抛开才貌,雍王贵为亲王,能够心系天下百姓,为万民着想,便要胜过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千倍百倍。”赵居仁又道,“下官今夜,可要感谢那阵湖风,若不是它,下官也许就错过与雍王相见了。”   “既已来到使君治地,当是要登门拜访使君的。”李忱说道,“初来江南,令人耳目一新,江南富饶繁华,怕是不亚于关中之富了,这都离不开使君的治理。”   听到雍王的夸赞,赵居仁很是开心,旋即便向李忱发出了邀请,“下官厚颜,今夜明月当空,船上备有薄酒,故想请雍王登船,一同游湖,不知可否?”   “使君盛情相邀,李忱实不愿拒绝,然今夜与故友有约,不能失信于人,还望使君见谅。”李忱拱手答谢道,“他日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雍王温文尔雅,和善谦逊,没有京城那些王公子弟的嚣张跋扈,不以身份压人,又才德兼备,赵居仁顿时好感倍增。   “好,既雍王已有约,那下官也不好打搅,郡守府就在姑苏城内,随时迎候雍王大驾。”赵居仁说道,“还有杨小友,不介意老夫这般喊吧?”   科第赵家,门第兴旺,只要能拉拢兄弟中的一人,便能拉拢整个家族,一直忠心护主的杨喜,能被赵居仁如此称呼,自然是万分高兴的,“能与赵使君为友,是下官的荣幸。”   “杨小友有空一定要来我府上吃茶。”赵居仁说道,从文喜事事都以李忱为先的语气,便能判断主仆二人的情谊,故而赵居仁便想从文喜身上下手。   “一定一定。”文喜说道。   赵居仁又朝李忱拱手,“而今天下,风云诡异,以雍王聪慧之资,必也能看清局势,当年立储之争,下官亦在朝,却不曾想亲眼目睹了一场悲剧与惨案的发生,十三大王天资聪颖,只因一场落水案而埋没隐退,是我等臣子,没有这个福分。”   赵居仁已年过甲子,对于当年的易储之争,本持中立之态,但因仰慕崔贵妃,便倾向于皇帝改立皇储,然而当年的赵家远没有如今的声望与地位,赵居仁也是人微言轻,东宫又深得人心,便没能改变这局面。   当年的事,已过去十余年之久,太子被废,而入主东宫的,也并非崔贵妃之子。   淡退于朝野的皇十三子,如今再度出现在人前,并有崔贵妃仁德之风,也让这些老臣们,重新掀起了心中埋藏已久的风浪。   显然李忱是知道赵居仁的心思的,否则今夜也不会答应与之见面。   “江南道就是赵使君的福分。”李忱说道,“朝中的纷争无论有多厉害,只要赵使君稳固江南,这天下,就还有一线希望。”   李忱的话十分隐晦,然而赵居仁宦海沉浮数十年,又岂能听不懂。   他再次叉手,“左相曾来信江南,胡贼欲窃国,让下官守好江南道,与雍王所言一致…”   “舅父如今是东宫的姻亲。”李忱提醒道,“然也是唐臣。”   赵居仁听得明白,遂道:“下官明白了。”   咚!——   一声沉长的钟声从寒山寺传来,夜色渐深,太湖上的游船开始靠岸离去。   赵居仁登上画舫,拱手目送着李忱离开,李忱坐在轮车上亦向赵居仁作揖,微风拂过,吹起发带,大船与小船逐渐远离。   直到看不清船上的人影后,李忱才返回船屋中,“那赵居仁似乎很喜欢你。”苏荷说道,“才刚见面,就想邀你游湖。”   “赵公是文人,文人都有一颗爱才的心。”李忱说道。   “你应该说,比起平平无奇,世人都有一颗爱才之心才对。”苏荷说道,“这样看来,我带你来苏州,还有意外之喜。”   “谁说不是呢。”李忱笑道。   太湖广阔,倾泻的月光撒照在湖面上,经过的游船,时而传出笑声,时而传出琵琶伴奏的歌声。   苏荷推着李忱来到船头,文喜则在船尾摇着浆,青袖就坐在他的身侧,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连那皎洁的圆月都随着湖面荡漾了起来。   笛声从船头响起,就像当初七夕时节,在九原一样,同样的人,同样的笛声,只是河水换湖水,友人变良人。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远处的船只上,有诗人听到这悠扬的笛声竟跟着吟唱了起来。   “好乐,好乐啊,这笛声比我当年在长安城中听到的,还要绝妙,快快向笛声处靠拢。”然而等诗人吩咐船家摇浆靠拢时,那笛声与船只早已消失在了湖面的大雾之中。   “郎君,姑苏山到了。”文喜将船靠岸,先扶青袖上岸,随后又与苏荷一同将李忱连人带车抬至岸边。   “我与青袖在此处守船。”文喜说道。   青袖取来一盏灯笼交给了苏荷,“娘子带郎子深夜上山,可要当心一些才是。”   苏荷点头,将灯笼给了李忱,蹲下来说道:“山路只能走开凿的石梯,我背你上去吧。”   李忱望着眼前的姑苏山,犹豫了片刻。   “这神医也真是,明知郎君不便,却偏要选在姑苏台上,这不是为难人嘛。”文喜气道。   “华清宫后山的翠云亭,不也是我背你上去的吗。”苏荷笑说道,似很轻松一般,“难道十三郎信不过我?”   “不,不是。”李忱连忙否定。   “好了,走吧,纪神医应该在姑苏山上了。”说罢,苏荷便拉起李忱。   “抓稳哦。”登山时,苏荷还不忘提醒。   李忱靠在苏荷的肩背上,双手轻揽着脖颈,今夜的姑苏山上格外安静,二人走了许久都不见其他的登山之人。   “十三郎讲些故事与我听吧,关于这姑苏台的故事,你一定知道。”苏荷道。   李忱点头,“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这座姑苏台始建于吴王阖闾,经夫差续建而成…夫差兴于姑苏台,也亡于姑苏台。”   苏荷听着故事姑苏台的故事,终于爬上了姑苏山,李忱替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苏荷粗喘了几口气,看着寂寥的姑苏台,感到十分怪异,“今夜月色如此好,这姑苏台上怎一个人都没有?”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   离姑苏台不远处的山间传来了回响,今夜月圆,而姑苏台上却没有游人,只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盘坐在一块巨石上格外显眼。   月光下,老翁穿着一身白衣,如仙人一般,“你来了。”   李忱由苏荷搀扶着,立于风中,她一眼就认出了老者,“老先生。”   苏荷将李忱搀扶到巨石上,上面有一张席垫,看起来是提前预备的。   李忱跪坐下后,苏荷便从巨石上离开,但她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姑苏台上,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你想清楚了?”老者问道。   “想清楚了。”李忱回道,“天下人的生路,就在我的脚下。”   “至于我的生路。”李忱侧头看了一眼姑苏台,“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   之后的几个月,李忱一直白龙鱼服,隐居于姑苏城中,期间亲自登门拜访了吴郡太守赵居仁。   江南道远离长安,便也没有几个人认识皇十三子,李忱便常带着苏荷于江南各地游玩,苏荷最喜欢的便是与李忱乘船,穿梭在烟雨之中,江南各郡都有连接的河流,只要一条船,便能通往各处。   小小的乌篷船,便能去往各地,品尝各种不曾见过的美食,清晨时,可以看见小河两岸搓洗衣物的妇人,至晌午天气炎热时,便有孩童光着脚丫在小河中拿着篓子捉虾。   江南的生活,安逸舒适,比起长安城中的喧嚣,苏荷似乎更喜欢这里。   然而长安突然传来的一则消息,打破了李忱与苏荷在江南的安静。   文喜攥着双手,站在无人的岸上,眼前的河水清澈见底,鱼儿成群觅食,苏荷荡着乌篷船的船浆慢慢靠拢。   “郎君,长安城传来消息,”靠岸后,文喜叉手道,“庆王薨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长恨歌(八十)   天圣十二年, 盛夏,庆王长子满月,于入苑坊的私宅中举行洗儿会, 皇帝为此, 特赐宴于庆王私宅,并亲自为这个孙儿赐名李健, 重赏皇孙生母,以及庆王府上下奴仆。   洗儿会当天, 庆王府异常热闹,因右相张国忠欲扶持庆王取代太子李怏,故而张氏一党的官员纷纷携厚礼赴会。   天子恩宠庆王, 宗室子弟与诸王公主以及驸马也都亲自登门送上贺礼。   然而庆王为长子举办的洗儿会, 在接待宾客之时,陪同在身侧的竟是张刘两位孺人, 而庆王妃卫氏却不曾出席。   “孝真公主到。”门仆高喊,“送南海珍珠一对,长命锁一只, 蜀锦…”   “孝真姊姊。”面对几位年长的公主, 庆王还算恭敬, 虽然他知道孝真公主在暗中支持的是长平王。   “时间过得真快啊。”孝真公主说道,“这一眨眼, 十五郎都已经为人父了。”   庆王笑了笑, “十五还记得幼时,阿姊从宫中出嫁的场景, 而今, 一晃便过去了多年, 阿姊还和从前一般美丽动人。”   庆王好色, 孝真公主只是捂嘴笑了笑,“十五郎还是这般会说话。”很快她便发现了什么,于是问道:“庆王妃呢,这洗儿会,怎不见你的正妃?”   孝真公主的问话,让庆王慌张了起来,他连忙解释道:“洗儿会吵闹,王妃近日身体抱恙,太医说要静养,所以我让她到偏院休息了。”   “哦,”孝真公主笑了笑,并没有戳穿庆王与庆王妃不和而专宠妾室之事,“十五郎还真是个贴心的郎君。”   随后孝真公主将一只锦盒拿出,将其给了庆王,“去年十五郎大婚,我也不曾前来祝贺,如今你都做父亲了,才送上贺礼,可莫要嫌迟。”   “怎会呢。”庆王道。   “这里面是一罐胭脂,”孝真公主说道,“本是驸马千辛万苦花重金替我寻来的,想来庆王妃应该会喜欢。”   听到是胭脂,庆王并不感兴趣,然而张刘二人却瞪大了眼睛。   庆王象征性的打开了一下,却发现用的竟是玉罐,光是罐子上的玉就质地上呈,庆王高兴的说道:“阿姊送的贺礼,王妃定会喜欢。”   孝真公主眯眼笑了笑,“喜欢就好,不过这里面不仅加了蔷薇水与龙涎香,还有麝香,所以记得叮嘱庆王妃,用的时候多加注意,毕竟这偌大的庆王府,需要由嫡子继承。”   庆王点点头,“阿姊请。”   待孝真公主走后,张刘两位孺人便围上前,一左一右盯着庆王手中的锦盒,“郎君。”   “十五郎。”   庆王看着两位楚楚动人的美人,将孝真公主原本要送给庆王妃的胭脂高高举起。   “这罐胭脂,光是打开锦盒便有奇香,怕是价格不下千金。”   两个经常打扮的女子自然明白这种胭脂的珍贵,“郎君真的要把这个给王妃姐姐吗?”刘孺人问道。   庆王收回手,一脸扫兴的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给她干嘛,她那张脸,就算用再好的胭脂,也比不上你们呐。”说罢,他便伸手轻轻勾起刘氏的下巴。   “郎君,讨厌。”刘氏装作娇羞模样,欲拒还迎。   与之争风吃醋的张氏也不甘示弱,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郎君,郎君,周妹妹诞下了皇孙,妾身也想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好,好好。”庆王勾着张氏的鼻子,也不管张氏的如今的身子是否可以,“今夜吾就满足你。”   “还有妾身。”刘氏也争道。   庆王便勾起嘴角,调戏着身侧的美人说道:“今夜谁伺候的好,这胭脂便归谁。”   张刘二人瞬间脸红,娇羞道:“郎君真坏。”   ---------------------------------   翌日   一夜过后,庆王拿着胭脂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给了张氏,然而此举,却惹恼了刘氏。   刘氏在自己的院中大发雷霆,用膳之时还不忘讥讽,惹得庆王很不开心,便当面斥责了她,   受到斥责后,刘氏心中更加委屈,“昨天夜里,郎君在榻上明明说好了将那胭脂赏给我,凭什么给张氏。”   刘氏身侧的侍婢便解释道:“男人在榻上的话,娘子又如何能信,庆王满意的恐不是床第之欢,而是张孺人的姓氏。”   “那张氏不过是张家远房的庶女,父兄无一官半职,而我可是正五品官员的嫡女,郎君怎能偏爱她呢。”刘氏郁闷道,“她就是个狐媚惑主的贱人。”   “娘子,奴婢听闻民间有一种奇术,可以让女子获得主君的宠爱。”侍婢说道,   “真有这种奇术吗?”刘氏侧头问道。   “前不久,张氏出府,您让奴婢盯着,奴婢便看见张氏私下见了一个江湖术士,并带回来了两张符箓,恐怕就是那个符箓,才让主君的心都偏到了张孺人身上。”侍婢回道。   “怪不得这段时间,郎君就像丢了魂一样,每次入宫回府就钻到张氏房里了。”刘氏说道,“好啊,这个贱人,原来是用了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去帮我打听,有谁会这种奇术,若我能重新获得郎君的宠爱,一定重赏。”刘氏说道。   “喏。”   ---------------------------------   几日后   侍从走入刘孺人的院中,轻声提醒昨夜宿于此的庆王,“大王,该要起身入宫,视膳问安了。”   比庆王先醒的刘氏遂轻轻推醒庆王,“郎君,天亮了。”一夜操劳的庆王很是不情愿的从榻上爬起,“怎这么快就天亮了。”   反观刘氏,满面春风,她含笑道:“妾身伺候郎君更衣。”   庆王起身,伸了个懒腰,“听说前几日你去了慈恩寺为母妃祈福?”   刘氏点头,“是。”   “还是你有心啊。”庆王搂着刘氏说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妾身都明白的。”刘氏表现的极为懂事道,“妾岂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坏了郎君的大业呢。”   庆王高兴的吻着刘氏的额头,“还是你最懂事。”   刘氏随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缝制的六合靴,“郎君的靴子旧了,妾身为郎君新缝制了一双。”   “哦?”庆王抬起脚,穿上新靴走了两步,夸赞道,“娘子缝制的鞋,比尚服局的还要舒适呢。”   刘氏听后,心中窃喜,庆王在离去之前,还不忘回头说道:“前日我新得了阿爷赏赐的澡豆,一会儿让侍女给你送来,今夜在院中好好等着。”   “喏。”刘氏高兴的回到内室,她披头散发的躺在床上,手中还攥握着一张符箓放在胸口,“果真是奇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张小小的符纸,却给她以及整个庆王府带来了灭顶之灾。   刘氏起身,想要重赏侍婢与画符箓的术士,“阿琴,阿琴。”   “刘孺人。”入内的却是庆王府中的其她侍女,“阿郎走后,阿琴也出府了。”   侍女旋即将庆王吩咐的澡豆呈上,“刘孺人,阿郎吩咐的澡豆。”   “放哪儿吧。”   “喏。”   刘氏没有多想,而是将符箓藏于枕头底下,走到镜台前哼着小曲,精心打扮着。   ------------------------------------   ——大明宫——   庆王快马入宫,但还是稍晚了一些,此时皇太子与皇帝都已在殿内了。   “十五大王。”监门将军边令承朝庆王叉手,“圣人与太子都在内,圣人交代了,让您来了之后直接入殿。”   “有劳将军。”庆王俯下身将靴子脱下,整理好衣帽后,踏入殿中。   门外立候的几个宦官便将他急忙脱下的靴子整理好放置在太子的六合靴旁。   殿内,庆王虽来晚,但皇帝却并未责怪,反而等他到了之后才吩咐人传膳。   庆王聪慧,懂得如何博取皇帝的欢心,获宠之后,儿女向父亲视膳问安的职责就落到了庆王头上,如今的庆王,已完全取代了太子李怏,日日陪伴在君前。   尚食局每新上一道菜,皇帝觉得好吃,便都差人也给庆王一份,似乎早已忘却了旁侧还坐着皇太子。   “阿爷,这鱼真鲜美,儿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鱼。”庆王指着一盘鱼脍直夸赞道。   “鲜吧,”皇帝笑道,“吴郡太湖里的鱼,连夜走运河用快马送入长安的。”   听到这儿,庆王便吹嘘起了皇帝,“儿记得吴郡还叫苏州的时候,并不出名,而今在阿爷的治理下,都成了诗人们口中的繁华州郡了,吴郡至京有千里之遥,走江南水运,一夜就能抵达长安,可见这便利。”说罢,庆王起身,于御前跪伏,“江南能如此繁华,离不开圣人的日夜操劳,臣替天下百姓谢恩圣人。”   “哈哈哈,”听到这样的夸赞,皇帝十分自豪的大笑了起来,“我儿知我,吾心甚慰。”   皇帝挥了挥手,庆王这才起身回座,“来人,吩咐尚食局,将今日送入宫的鱼留下半框送到承欢殿,其余的送往庆王府。”   “谢阿爷。”   “你府上那几个妾室怀有身孕,这鱼最是滋补。”皇帝乐呵呵道。   “喏。”然而还没等领旨的宦官离去。   边令承便急匆匆的入了殿,在内侍监冯力耳侧小声嘀咕了一阵,“冯监。”   “…”   只见冯力脸色瞬变,目光不自觉的转向了庆王,他走到皇帝身侧,弯下身子小声道:“大家,置靴的宦官在庆王的靴子里发现了…诅咒大家的巫蛊符箓。”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长恨歌(八十一)   一向厌恶这些歪门邪道的皇帝, 将夹起的生鱼片连同筷子一起拍在了桌上,“岂有此理,”皇帝怒瞪着庆王, 适才的父子情深在这一瞬间消失的的无影无踪, “去给吾将符咒取来。”   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的庆王,嘴中还在咀嚼着鱼肉, 见皇帝突然怒目看向自己,他一下慌了神, 不知所措的说道:“阿爷?”   “大家。”宦官将庆王的六合靴送进殿中。   “这是你的靴子?”皇帝问道。   庆王咽下生涩的鱼肉,看着新靴颤颤巍巍的点头,“是…是。”   “诅咒的符箓在哪儿?”皇帝问道宦官。   宦官旋即将缝制的线头扯开, 靴子的外皮与内衬中间果然塞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符纸上的字没有人能够看懂, 然而正中间那个最大的字却像极了一个瞒字,瞒字的上方, 还用着朱砂笔画了一个封锁交叉,这使得皇帝勃然大怒,“混账, 这是什么?”   庆王见之大惊失色, “阿爷, 儿冤枉!”皇帝的近侍皆知,皇帝时常将自己比作曹阿瞒, 便也称自己为阿瞒。   “冤枉?”皇帝怒目圆睁, “孽畜,你想学汉武帝与卫太子的巫蛊之祸吗?”   庆王听后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连连磕头道:“卫太子刘据是被小人陷害, 冤枉而死, 就如同儿, 阿爷,儿真的不知情。”   皇帝听后不但没有谅解,反而更加气愤的说道:“所以朕是晚年昏聩的武皇,而你是卫太子刘据?”   还不等庆王开口解释,皇帝已然来到了他的跟前,“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指着太子李怏,李怏吓得跪伏在地上哆嗦不止。   “储君还在,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觊觎储君之位?”皇帝质问着庆王。   从恩宠有加一下陷入泥潭的庆王只得连连磕头,“圣人,陛下,臣不敢,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背起双手,“连右相都为你说好话,文武百官更是常往你的私第跑,你还有什么不敢?”   “陛下!”庆王被吓得一身冷汗,“臣冤枉。”   “谁给你的权力结交百官,右相吗?”皇帝又一次吼道。   “不,不是的。”百口莫辩的庆王差点急得哭出来。   “眼下你有右相与百官的支持,所以诅咒朕早一些去见先皇,好扶持你上位是吗?”皇帝又问道。   “臣不敢,臣不敢!”庆王只能不断磕头解释,连额头都磕破了,皇帝却依旧不肯相信。   “你难道没有一点解释?”皇帝见他只会磕头,怒火中烧的质问道。   庆王猛的抬头,他爬上前,攥住皇帝的黄袍裤脚,泪眼婆娑的喊冤道:“这双靴子是臣的孺人今日新缝制好送给臣的,臣实在不知道里面夹着符咒,她与另外一个孺人平日里争宠,此事,恐是孺人争宠所为,还望陛下明鉴。”   “来人。”皇帝唤道。   “大家。”冯力弓腰。   “派一名内谒者与内寺伯速去庆王府审问。”皇帝吩咐道。   “喏。”   冯力出殿火速安排了内侍监中的谒者与寺伯赶往入苑坊。   宦官赶到庆王府,准备沐浴的刘孺人还未来得及使用庆王赏赐给她的澡豆,就被人打断。   在内寺伯的一番审迅之下,符咒之事的真相得以浮出水面。   半个时辰后,边令承走入殿,此时只有庆王还跪在殿内,桌案上未撤下的膳食变得冰冷,就如同朵殿中天子的帝王心一样。   边令承将内谒者上呈的口供以及在刘孺人院中搜出来的草人,“禀圣人,此巫蛊乃庆王孺人刘氏所为,刘氏为争宠,命人找来江湖术士绘制符箓,刘氏于藏符一事,供认不讳。”   然而皇帝的疑心却并未消散,他负手走出朵殿,弯腰怒瞪着跪在地上的十五子,“你的孺人争宠,难道你会不知道这件事情?”   “孺人于臣的靴中藏符,臣实不知。”庆王顿首回道。   “你若是不知道,那你又如何知晓这是争宠所为?”皇帝说道,“还是说,你明明知情,却选择纵容内宅争风吃醋,行巫蛊之术。”   “臣并不知道,陛下,臣见到符咒,只是猜测,刘张争宠,臣也曾训斥过,然她二人心胸狭隘,非臣所能止。”庆王哭诉道。   “我看,你是舍不得,而不是不能止。”皇帝说道,“早先有人告诉过朕,你在庆王府干的那些事。”   庆王好色,除了张刘二人之外,府中的貌美的妾室塞满了整个内院,只是张刘二人最为得宠。   “陛下,陛下。”庆王慌张爬上前。   刚想要求饶,却被皇帝一脚踹倒,“没有想到啊,朕如此恩宠于你,你却盼着朕早死,好取代太子,坐上龙椅。”   “臣没有,臣冤枉,陛下。”想到自己先前的兄长因为皇帝的无端猜疑,而落得身死,庆王心中万分恐惧,他再次重重磕头,“臣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三哥,陛下,臣…”   “够了。”皇帝呵斥,“来人,将他拉出去,关进鹰狗坊,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去探望。”   鹰狗坊乃宫中驯养鹰狗之地,庆王听到后,挣扎着说道:“阿爷,阿爷,儿是冤枉的,阿爷。”   然而皇帝的眼神十分冷漠,他决绝道:“从今往后,你我父子,不必再相见。”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让庆王放弃了挣扎,他心如死灰的看着皇帝,忽然失神大笑了起来。   就如同当年的废太子恒、周王一般,这让皇帝不免生疑,遂抬手命人停住了脚步,“你笑什么?”   “儿笑父亲,虚伪昏聩,”庆王双目通红,血丝爆满,“也笑自己,以为真的得到了恩宠,我们这些人,明明只有君,没有父啊,可怜我的兄长们,到死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对我们从没有半分怜悯。”   皇帝拉沉着脸,暴怒道:“拉下去,拉下去!”   庆王的笑声回响在殿内,太子跪趴在地上颤抖着一声不吭,也没有为庆王求情,冯力抚摸着皇帝的胸口将他扶至座上,“大家息怒,御体要紧。”   “真是混账东西,枉费朕一片苦心替他张罗婚事。”庆王最后的那番话,使皇帝失去了最后的仁慈,“朕给了他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了他无上的荣耀,他竟如此说朕。”   “你呢?”皇帝看向趴在地上的太子。   自卫太子妃一事后,太子李怏便越发胆怯,连在皇帝跟前直起腰杆都不敢,他颤颤巍巍的弓腰叉手。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生在皇家,没有父,只有君。”皇帝道。   太子连忙叩首,“在朝,陛下是君,在私,阿爷是父,若没有阿爷,又何来我们,阿爷不仅是我们的君父,也是天下人的君父。”   太子的话让皇帝的气消散了大半,但对于太子,皇帝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冯力。”皇帝唤道。   “大家。”冯力弓腰。   “把那些没有吃完的肉送到鹰狗坊喂狗吧。”皇帝吩咐道。   “喏。”   “朕乏了。”皇帝起身,“摆驾承欢殿。”   “恭送圣人。”太子朝皇帝离去的方向跪伏叩首。   天圣十二年夏,吐蕃战事再起,皇帝为激励三军,于是大力嘉奖陇右节度使哥舒撼,又命右相张国忠前往陇右慰问,然而就在张国忠回京途中,庆王却因巫蛊之事而被囚鹰狗坊,就在当天,张刘两位孺人,也因此被赐死于入苑坊。   张国忠得知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回,然而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百官的上疏,反而增重了天子的疑心,认定庆王在暗中结党,并将上疏的官员全部罢黜。   至此之后,无人再敢为庆王求情,就连张国忠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提起有关庆王之事。   ---------------------------------   ——鹰狗坊——   鹰狗坊养着凶猛的猎鹰与猎狗,每日都有宦官前来喂食。   庆王与鹰狗同居同食,没过几日便变得疯疯癫癫,一日,他拽住前来喂食的宦官,“右相不是说过会救我出去吗?为什么我还不能出去?”   宦官受到惊吓,连忙后退了几步,叉手道:“十五大王,圣人下了令,不允许任何官员上疏替您求情,就连右相,也被圣人斥责了,圣人说庆王结党营私,所以上疏求情的官员被视作同党,全都遭到了罢黜。”   听到宦官的话,庆王再也按耐不住了,“结党营私?”他退后了几步,随后朝墙头怒号了几声,“为什么,为什么,李甫、张国忠、陆善这些外姓人就可以拉拢官员,而我,我是他的儿子呀,他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些外人,也不肯相信他的儿子,为什么?”   庆王明明是知道答案的,可当他听到皇帝的态度时,心中悔恨不已,“刘孺人呢?”庆王又问道,“圣人难道没有处置她,她才是…”   “刘孺人在您进入这里后,就已被圣人赐下了毒酒,还有张孺人。”宦官说道。   庆王瞪着双目,刘氏之死死不足惜,只是他恨皇帝的无情与绝情。   “张氏腹中,还有寡人的骨肉!”庆王怒吼道,“太医院曾来请过脉,那天用膳时,我明明告诉了他,他怎能如此绝情。”   见庆王失常,宦官再不敢多说,“庆王…”   “天,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庆王双目空洞,仿佛被抽去了七魂六魄一般,“他…”   噗!   忽然一口鲜血喷洒在墙垣上,紧接着,庆王应声倒在地上。   “庆王!”宦官大惊,连忙跑出鹰狗坊,“不好了,不好了,庆王出事了。”   等到太医院的太医赶到时,庆王已经两眼发白,再也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关于因为巫蛊死的皇子,历史上唐玄宗还真有一个儿子是这样死的,天宝十一年,皇五子棣王,因为孺人争宠,被宦官揭发藏符,查清原因后,唐玄宗依旧怀疑,所以将他囚入鹰狗坊,忧郁而死。   这件事也不出名,知道的人应该很少。   当然本文纯属虚构,与历史无关,仅以唐为背景。 第128章 长恨歌(八十二)   天圣十二年暮夏, 未能等到释放的庆王李忻,暴毙于鹰狗坊,作为父亲, 当皇帝听到十五子因自己囚禁而死时, 脸上却没有任何悲伤之情,并十分冷漠的命人草草处理了庆王的后事, 不但没有追赠谥号,就连丧礼也未按照王礼举行。   庆王的生母也因庆王之事受到了冷落, 而庆王妃卫氏是皇帝为之挑选的妃子。   在知道卫氏的遭遇之后,张贵妃便向皇帝提出建议,庆王的子嗣全部交由嫡母卫氏抚养, 获允, 从而使庆王府得以留下。   依照惯例,父死子继, 然而其长子却未能承袭父亲的爵位,只是封了郡王,并将庆王府的牌匾摘除。   卫氏生性仁慈, 接管府邸后, 并未对曾经奚落过她的宠妾进行惩治, 反而借助卫氏本家的声望与地位,独自支撑起了庆王府, 并妥善安置怀有遗腹子的妾室。   是年七月, 河西节度使哥舒撼大败吐蕃,攻下洪济、大莫门等城, 成功收复黄河九曲, 消息传入京师, 天子大喜, 本因庆王之事而对张国忠有所隔阂的皇帝,因此次胜利而在群臣跟前大加赞赏张国忠的选贤之能。   凯旋后,皇帝于宫中大摆宴席为哥舒撼接风洗尘,宫中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而入苑坊的庆王府第还挂着丧事的白绫。   早先,张国忠就打算用战事的胜利来解救被囚禁的庆王,故而派人前去安抚,让庆王于鹰狗坊内耐心等候,然而庆王却在听到皇帝赐死了张刘二人之后,愤愤忧惧而死。   次月,皇帝突然召集百官,降下制命,将封王的册书写于竹简之上,由右相张国忠当廷宣读。   天圣十二年八月,封哥舒撼为西平郡王,为本朝第二个异姓王,与东平郡王陆善形成对峙,同月,哥舒撼请表,以侍御史裴璋甫为行军司马,受到张国忠支持。   同年九月,由于哥舒撼的战功,让皇帝更加器重张国忠,失去了庆王这个皇子傀儡后,张陆二人之间的争夺依旧没有停止,于是张国忠趁机再一次向皇帝劝说陆善反叛之事,并将多年来陆善御边的成败整理成册,包括雄武城的多次加固。   “圣人,臣用性命作担保,臣所言,句句属实,此乃关乎圣人的江山社稷,岂敢因个人恩怨而构陷朝廷重臣。”张国忠跪在地上劝奏道。   然而皇帝并不相信张国忠所言,只因哥舒撼打了胜仗才没有反驳,“卿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然而陆善造反,并无实据,不如这样,朕派人前往渔阳查探雄武城,卿看如何?”   “陛下圣明。”   为了安抚张国忠,皇帝便派遣内侍监的宦官傅璆琳前往范阳,以赐柑的名义查探虚实。   --------------------------------------   ——吴郡——   庆王的死讯与哥舒撼收复黄河九曲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江南的。   “庆王因为巫蛊而被囚禁于鹰狗坊,鹰狗坊是什么地方?”苏荷好奇的问道。   “宫中驯养鹰犬的地方。”李忱解释道。   苏荷听后大为震惊是,却又不奇怪皇帝能做出这种事,只是觉得皇帝的做法实在是太过于薄情,“那可是他的儿子,他怎能做出将自己的儿子与鹰狗关在一起的事?”   “就算不是父亲,这样的做法也太过侮辱了…”苏荷挑起眉头。   以庆王的遭遇来看待李忱,皇帝对待李忱,已是极为仁慈了。   “所以才会有一日连杀三子之事。”李忱说道,“他有数十个儿子,不曾尝过生子之苦,养育之辛,又何来真正的怜悯之心,他眼里,不过只有自以为的帝王之术,他的皇位是从父兄手中夺来,自然害怕这样的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任何可疑。”   “不过…”李忱看着纸上庆王之死的来龙去脉,“庆王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   “十三郎的意思,是说庆王的死另有蹊跷?”苏荷问道。   李忱点头,“宗妇于内宅,所接触到的人少之又少,又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江湖术士,而巫蛊之祸又恰好发生在张国忠不在长安之时,这并非偶然。”   “难道是有人刻意谋划,借刀杀人?”苏荷惊讶道。   李忱点头,“国朝父子相残之事并不少见,巫蛊事件,最著名的莫过于武皇,所以没有哪个皇帝是不厌恶这等歪门邪道的,就凭这些,也能够猜到是何人所为。”   苏荷想了想,“谋划这些的人,一定十分了解皇帝,并且与张国忠不和,除了东宫,就没别的人了吧。”   李忱点头,“孝真姊姊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怕是买通了刘孺人身侧的侍从,命人冒充术士,刘氏一死,那么真相,也就很难查出了。”   “不是还有个侍从吗?”苏荷看着李忱,旋即瞪着眼睛惊道:“死了?”   李忱再次点头,“没了价值的棋子,自然要舍弃,才能不落下把柄。”   “就不怕张国忠深究,顺藤摸瓜吗?”苏荷说道,“想要查出真相,还是能的吧。”   “当然,”李忱说道,“但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真相是否是真相,关键在于皇帝,张国忠大力扶持陇右、河西,就是为了防范陆善,深究一件已经过去了的事,只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他现在最棘手的对手,可不是东宫。”   “皇帝不会因为一个儿子的死,再牵动更大的案件,比如周王,是吗?”苏荷说道。   李忱轻叹了一口气,“庆王并非聪明之人,且十分好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被张国忠选中,因为便于控制。”   “庆王其实不难对付的,即便他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李忱又道,“但是,孝真姊姊是一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即便威胁很小,也应当尽早铲除,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轻敌,是最致命的错误。”苏荷说道,“在战场上,任何一次小的错误,都足已让全军陷入困境,让生路变为死路。”   苏荷的话,李忱也十分赞同,“不狠,则无以为立。”   咚咚!   房门忽然被敲响,文喜站在门口,弓腰叉手道:“郎君、娘子,吴郡太守赵居仁送来了请帖,请郎君与娘子明日前往太湖游船,宴饮宾客,赵使君还说明日江南道所有英豪都会到场。”   李忱与苏荷对视了一眼,二人的身份只有赵居仁知道,“赵使君这场设宴,用心良苦啊。”   “不不不,”苏荷笑着摇头,俯下身说道:“应该是赵使君特别喜欢十三郎才对。”   李忱眯着眼睛,笑道:“还以为娘子会说赵使君眼光独到呢。”   庆王之死,让皇帝其他已成年的子嗣都恐惧不已,再也没有皇子敢私下接见与宴请大臣,以及投靠张国忠。   十四十六两个皇子原本最是亲近,在庆王之事发生后,二人即便同在入院坊也不敢再私下来往。   而十四皇子荣王,幼聪慧,素有贤名,喜结交文人雅士,常散资救助穷苦,时人便将荣王比作其兄雍王。   然而荣王却因此变得很是忧虑,他害怕殃及整座王府,不但遣散了府中的宾客,还收拢家财,从此闭门不出。   皇帝此举,不仅打消了张国忠想要扶持傀儡储君的念头,也为自己消除了诸王夺嫡的隐患,即便太子李怏因为上元夜之事依旧不受待见,但也使东宫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而远在苏州的雍王,并没有因为庆王之死而回京,哥舒撼打了胜仗,让张国忠在皇帝心中再一次被信任与倚仗,张陆二人的较量只会越来越激烈,当虚荣满足不了野心,皇帝无法在二人之间做出取舍时,战争便会爆发。   李忱清楚的明白,或许只有远离权力的南方,才能够躲避这场争斗,但身为李唐宗室,她并不打算置身之外,只是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留在水运发达的江南。   ------------------------------   天圣十二年,十月冬,帝幸华清宫,张贵妃及张氏三姊妹与文武百官从幸。   启程当日,张氏三夫人的马车会于宣阳坊张国忠的私第,宝马雕车,锦绣珠玉,三夫人出行所带奴仆上千,几乎将宣阳坊以及相邻的几条街道全部占满,使得行人与车马拥堵在一块,无法出入。   由于是清晨,那东市租有店铺的商家,正揣着钥匙驮着货物赶去开市,城南菜园里的农夫也挑着新鲜的菜蔬走在街道上,他们因张氏三姊妹的车马仆占道,不得不绕远路。   张氏一族共有五家人马,他们列成五队,每一家都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衣裳,五色华服聚集在一起,灿若云锦。   “中外严办!”   随着禁鼓响起,天子前往行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启程。   而在骊山的路上,张国忠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呈现在皇帝眼前的,永远都是繁华与太平,而那些关中的饥民早已被他驱逐出京畿。   张国忠手持天子所赐剑南节度使旌节,骑五花马引于五家队伍最前,一时间风光无限。   皇帝到达华清宫后,将政事全部交由右相张国忠,自己沉浸在了冬日华清宫的温泉之中,与妃嫔嬉戏享乐。   是岁,安西四镇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风长卿率军大败大勃律国,迫使其归降唐廷,消息传至长安兵部。   兵部员外郎严真清不顾上司阻扰,执意将战胜的实情与风长卿的功绩全部如实报于皇帝。   皇帝得知后大喜,于华清宫长生殿祭祀祷告神灵,又于华清宫的朝堂上当众嘉奖曾推举风长卿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并对高仙之更加信任与倚仗。   安西与陇右在这一年都打了胜仗,并且收复了失地,这让好大喜功的皇帝无比高兴,除了下诏嘉奖风长卿之外,还下诏命其入朝。   年冬,因高仙之与风长卿受到器重,使得张国忠心中忌恨,于是借吏部考功,大肆排挤不听话的朝臣。   兵部员外郎严真清,因不愿依附而遭受张国忠排挤,明升暗降,被调离京师,出任平原太守。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些打胜仗,实打实有功劳的边将,因为后面…   可不像陆善那种,只是因为想要军功获得牢固的地位所以就发动一些不必要的战争。 第129章 长恨歌(八十三)   ——范阳——   是岁冬, 探使傅璆琳带着南方进贡的柑橘,从京畿快马赶到范阳,以赐柑的名义, 查探陆善是否有造反之意。   然而皇帝此举, 在傅璆琳还未出长安时,就已经快马加鞭传到了陆善的耳中。   故而在傅璆琳抵达范阳之前, 陆善便将雄武城内的兵器战马转移,藏入山中。   傅璆琳的动作极快, 以至于陆善还未修改三镇各郡的城防指令,放使者通行,只得连夜派快马传去手书手书。   经过一波三折, 傅璆琳终于带着大队人马来到范阳境内, 陆善遂派次子陆庆绪骑马出城   范阳城内,寒风凛冽, 这让傅璆琳极为不适应,陆善为了贿赂傅璆琳,特意弄了一间暖室招待。   陆善见到傅璆琳后, 亲自上前扶其下马, 并装作对天子赐柑毫不知情的样子, “中使刚到河东的时候,就有人禀报我, 没有想到如此快。”   “小人奉圣人之命, 特意为东平郡王送来南方的柑橘。”傅璆琳说道,旋即挥手。   侍从将一框框柑橘抬至陆善跟前。   “哦?”陆善瞪着圆滚滚的双眼, 拿起一颗冰冷的橘子, 旋即向西侧长安的方向跪下, 庞大的身躯卷起一阵烟尘, “我陆善何德何能,让圣人这般恩宠。”   紧接着不顾地上脏冷,直直磕下,“臣陆善,叩谢圣恩。”   傅璆琳见陆善如此,连忙上前搀扶,“圣人知道郡王一片忠心,所以才让小人不远千里送来这南方进贡的柑橘,为的就是让郡王也能在这边关之地尝到新鲜的果蔬。”   陆善旋即剥开一个,当着傅璆琳的面,品尝了一口,而后哭道:“这柑,真甜啊,让我这孤苦之人,也能享受父母之疼爱。”   傅璆琳笑了笑,“正因为您是贵妃义子,所以其他边将可无此待遇。”   陆善忙擦眼泪,再一次表示忠心道:“只要有我陆善在这渔阳一日,契丹与奚就休想越过长城。”   “有郡王这句话,圣人在长安就能高枕无忧了。”傅璆琳道。   “渔阳风大,中使快快里面请。”陆善连忙将傅璆琳引入暖室,“某备了一些薄酒,为中使接风。”   “郡王客气了。”傅璆琳随陆善进入范阳治地。   善于察言观色的傅璆琳很快就发现了范阳城的异样,人们似乎都很惧怕陆善,且陆善的周围,跟随着不少将领,他们只听命于陆善,而对于自己这个天子的特使,却是目中无人。   且陆善治理的三镇,对外来人有着极强的戒备,就连自己这个使者过关时,都要先请示节度使,即便拿出了天子的名号,那些将领却依旧不放行,并以军中规矩为由。   进入暖室,傅璆琳骑马冻僵的手迅速好转,随后他又看到了满桌的珍馐,以及各种只在御前见过的贡食。   “这些都是圣人赏赐我的,平时存着,只有像中使这样的贵人来了,才会拿出来招待。”陆善说道,“中使请。”   “璆琳只是一个阉人,能得郡王如此厚爱,三生有幸。”傅璆琳很快就被这一桌山珍海味所吸引。   陆善见傅璆琳上道,心中窃喜不已,随后又叫来俘虏的胡姬陪侍。   吃到一半时,陆善拍了拍手,胡姬退下,紧接着便有士卒抬着一只大箱子入内。   傅璆琳停下占满了油渍的手。“这是?”   “这是陆某的一点小小心意。”陆善走到箱子跟前,将其打开说道。   箱中装的,全部都是金银玉器,且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傅璆琳就算是当差当一辈子,也赚不来这些。   陆善屏退所有人,凑到傅璆琳耳侧说道:“我知道,圣人派中使赐柑,不过是来试探我陆善的忠心,我还知道,这是右相的意思,我与右相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哥舒撼在他的扶持之下,步步高升,且为圣人收复了黄河九曲,这样的功绩,圣人在高兴之下自然会偏信,可若他的目的真的达成了,那么这天下,还会有忠良愿意替陛下守住大唐江山么?”   傅璆琳知道陆善的话,不过是临行前与张国忠一样的虚与委蛇,迷惑之语,然而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已经被那箱财宝所吸引,这也正是陆善要设这一场接风宴的原因。   二人相互试探,最终还是老谋深算的陆善技高一筹。   傅璆琳接受了陆善的贿赂,并随他去查看了雄武城。   站在城楼之上俯望北方,傅璆琳选择性的忽视一些重要的军情,而对陆善连连称赞,“正因边关有郡王镇守,两京才能如此安宁。”   傅璆琳离开范阳时,陆善又赠了一些珠宝,还亲自为之牵马,送其出城。   这一次,傅璆琳在回京的路上变得畅通无阻,飞驰的马蹄身后扬起滚滚黄尘,将那范阳城淹没在黄沙与烟尘之中。   再也无人看清,城楼上的陆善,正鬼魅的笑着,眼神迷离。   “郡王,这傅璆琳可信吗?”心腹站在一旁问道。   “这世上有三种人最好控制。”陆善说道,“贪财者,好色者,以及…多情种。”   “郡王英明。”   ------------------------------------   ——华清宫——   傅璆琳从范阳归来,皇帝于华清宫的飞霜殿内召见。   不仅右相张国忠在,还有张贵妃也在帝侧,这让傅璆琳在汇报时松了一口气。   右相与陆善不和,自然不想听到自己为陆善说好话,可陆善又作为张贵妃的义子,自己也不能当着张贵妃的面说其坏话。   于是他便折中,十分圆滑的陈述着所见所闻。   “启禀圣人。”傅璆琳跪伏进奏,“臣奉旨查探东平郡王是否有反心,一路至渔洋,发现东平郡王治军严明,将士们训练有素,雄武城为抵御外族而加固,城中士兵每日操练,不敢懈怠。”   “臣将柑橘奉上时,东平郡王便朝西面长安方向跪伏谢恩,品尝柑橘时,痛哭流涕,郡王说自己从小孤苦,不知父母疼爱之情,而今圣人与贵妃娘子如此牵挂惦记,方才感受父母之爱子的情深。”   傅璆琳并未说陆善是否忠心又或是否又反心,但这些话,远比直言忠心要让皇帝信任。   因此傅璆琳说的话,使得皇帝听后大为感动,不禁潸然泪下,连连叹息,“养子尚且知道感恩,而亲子…”皇帝闭眼长叹了一口气。   “三郎,善儿任节度使多年,若真要造反,又何必等到今日呢。”张贵妃也从旁说道。   皇帝看向张国忠,“国忠,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此时的张国忠,强忍着心中的暴怒,强颜欢笑的叉手道:“东平郡王为三镇节度使,中使前去,必然会有所惊动,毕竟很多事情,仅靠凡人的肉眼,无法分辨。”   陆善于雄武城私藏兵器之事,张国忠早已知晓,所以他才咬定陆善一定会造反,然而皇帝对陆善的信任,出乎张国忠的意料,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如果圣人此时召见东平郡王入朝,臣想,他一定不会来的。”   “若他来了呢?”皇帝问道。   “那臣无话可说,甘愿受罚。”张国忠。   “受罚就不必了,你们都是为国尽忠的贤臣。”皇帝说道,“眼下都快到年关,就让他与风长卿一起入宫来吧。”   “圣人英明。”   ----------------------------------   天圣十三年正月,风长卿进京朝见,皇帝见风长卿相貌威武,很是欢喜,遂当朝嘉奖,并赐其子官、爵,又命风长卿摄御史大夫。   不久后,授命风长卿为知北庭都护,持节充伊西节度使,总管西北边境所有军务。   是月,陆善奉旨入京,但并没有走官道,而是命人乔装成自己,他则带着少许心腹,从山间小道秘密前往骊山华清宫朝见皇帝。   至骊山时,陆善派人贿赂内侍监冯力,在冯力的接应下,张国忠无法下手。   一见到皇帝与张贵妃,陆善便跪伏在帝妃膝下,哭诉道:“还请陛下与贵妃娘子为臣做主。”   “陆卿,你这般流泪是何故?”皇帝问道。   陆善便抬头说道,“臣本来是胡人,不识汉字,如今得陛下与娘子宠爱信任,屡屡越级提拔,以致张国忠在我入朝时想要杀我。”   “什么?”皇帝与张贵妃惊讶对视了一眼。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看华清宫外停放的尸首,臣此番入京,其凶险,比与契丹作战时更甚,若非有忠心的将士拼命相护,臣恐怕就没有办法见到陛下与娘子了。”陆善哭得很是委屈。   皇帝急忙命人将尸首抬进华清宫,乃是一具与陆善体型相近的胡人尸体,身中数十支毒箭。   “勿要惊慌,”皇帝知道是谁所为,但并没有当即降下惩罚,只是安抚陆善道,“有朕在,张国忠不敢将你如何,朕会惩罚他的。”   陆善面对张国忠派人暗杀,所做的应对之举,使得皇帝对自己的忠心深信不疑,更加认定张国忠所言,是因私怨。   面对皇帝的安抚,陆善哭的更加难过了,他跪伏在天子的膝下,“阿爷,儿的护卫,都是跟随儿上过战场的功臣,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的族人箭下,儿有愧于他们。”   对于张国忠的做法,皇帝自然是不满的,但如今他需要倚仗张陆二人,这中间的平衡,他自然不会轻易打破。   于是皇帝对待陆善更加亲近与信任,为了补偿了陆善,便赏赐了数万番邦进贡的珍宝,并打算秘密加封他为宰相。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长恨歌(八十四)   是夜, 皇帝密召宠臣,驸马都尉、翰林侍诏张柏兄弟起草制书,欲以陆善立下军功之名加同平章事衔, 拜为宰相。   然而当制书被秘密送到政事堂审核时, 皇帝此举却遭到了张国忠的反对,宰相有封驳之权, 然而张国忠不敢忤逆帝命,于是连夜面见皇帝。   飞霜殿内烛火摇曳, 皇帝佝偻着身体,脸色阴沉无光。   “圣人!”张国忠扑通一声跪下,他知道行刺败露之后, 皇帝必然已经知晓是自己所为, “臣自知有罪,不敢奢望圣人宽恕, 然而今日翰林起草制命一事,恕臣无法加盖相印。”   “你?”皇帝伸出手。   张国忠再度叩首,“陆善虽有军功, 然他身为胡人, 目不识丁, 怎能成为我大唐的宰相呢,如果明日制书下达, 那么异族又将如何看待我大唐, 宰相乃是百官之首,用胡人担任, 恐四夷有轻我大唐之心。”   皇帝细细思考着张国忠的话, 就算自己强行要加封, 但若没有政事堂的加盖, 制书便不能奏效,他挥了挥手,扶着额头说道:“是朕糊涂了。”   “陛下要相信,臣永远都不会背叛陛下,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如果说章公是为了大唐,那么臣就只是为了陛下,章公是唐臣,而臣,仅为陛下之臣子。”张国忠郑重叩首道。   张国忠的话十分奏效,已至暮年的皇帝,便是需要像张国忠这样只忠心于自己的臣子,而非章寿那样的忠于国家与朝廷的大臣,虑再三后,皇帝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所不妥。   “张卿说的对,宰相乃文武百官之表率,用胡人,且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将,的确欠妥,朕老子,行事过于草率。”皇帝旋即将张国忠扶起,“幸而有卿,提醒了朕,否则制书如下,就再难收回成命了。”   “此事圣人没有告知东平王吗?”张国忠问道。   皇帝摇头,“是朕密召两位翰林侍诏起草送至中书、门下省的。”   张国忠遂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可当做没有发生,若是圣人想要安抚东平王,可赏宰相以下的其他官职或者头衔。”   “陆善已爵至郡王,又为三镇节度使,依卿看,赏陆善什么官职为好?”皇帝坐下来,耐心的询问着张国忠,至于行刺之事,早已抛诸脑后。   “国朝官制,以三省长官为宰相,三省又有左右副官,其中尚书省有左右仆射,高宗时,以仆射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方可入政事堂议事,而至中宗、睿宗时,又有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也不参与议政的的尚书仆射,至圣人当朝,左右仆射再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虽官阶之高,然非宰相之列。”张国忠奏道。   皇帝听后细细思索了一番,“卿是说,用仆射一职,代替宰相?”   “仆射乃尚书省之副,已是高官,那些寒门学子苦读多年,都未能登此,圣人赏东平王仆射官职,东平王应当满足与感恩才是。”陆善说道。   皇帝听后摸着长须点头,“就依卿所言。”   天圣十三年,正月,皇帝携还宫,欲拜东平郡王陆善为宰相,遭到右相张国忠阻止,遂加封陆善为尚书左仆射。   正月十日,又赐陆善未曾封赏官职的两位儿子三品官与四品官。   然而皇帝欲要秘密加封陆善为宰相而中止的消息,不知因何而走漏,所以当仆射的封赏下来之后,陆善感到很是不悦,也让他感知,只要有张国忠在,自己绝不可能成为宰相,而皇帝明知张国忠的行刺之举,却不加以惩罚,这使陆善很是记恨,其野心也进一步加大。   封赏下来之后,陆善进宫谢恩,并借此机会向皇帝求要官职。   “臣深受圣人信任与恩宠,今升至仆射,高官厚禄,无以为报,臣为胡人,自小生长于草原,最善驯养之事,故而臣请兼领闲厩、群牧使,为圣人驯养御马。”陆善跪伏于皇帝膝前请命道。   “哦?”听到陆善既然愿意领这等苦差事,皇帝大为惊讶,“卿可知,闲厩马有万余匹,此外还有骆驼、巨象,以及供时狩的雕、鹘、鹞、鹰、狗,五坊,皆归闲厩使所管,其中事物繁杂,甚是操劳。”   “臣不怕艰辛。”陆善回道,“臣是孤苦之人,生长于草原,幼时以替人放牧为生,没有人比臣更懂怎样饲养一匹好马了。”   皇帝便大笑道:“好好好,卿既有此心,朕也不能驳了你的愿。”   天圣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皇帝又加封陆善为闲厩、陇右群牧使。   翌日,陆善又进宫求兼群牧总监,是月二十七日,便又加兼知群牧总监事。   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连加封数次,这样的恩宠,已经远超任何一个臣子。   群臣皆知,陆善要此马政之职,绝没有那么简单,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提醒皇帝,   当陆善顺利得到这些官职后,又向皇帝奏请,以御史中丞温冀为兵部侍郎、闲厩副使。   皇帝面对陆善的要求,竟全部应允,未久,皇帝下诏任命温冀为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闲厩副使。   陆善此举,也彻底暴露了温冀是他在朝廷所安插的眼线,这也让张国忠明白皇帝派遣中使前往范阳之事,乃是温冀通风报信,张国忠遂与温冀交恶,欲借事铲除。   陆善得监牧之权后又夺马牧,与温冀狼狈为奸,利用职权,暗中将可以作战的好马挑选出数千匹,命亲信饲养偷送至范阳。   然而无论张国忠如何劝谏,皇帝都无动于衷,张国忠越是说陆善造反,皇帝便越对陆善深信不疑。   无奈,张国忠只得命朝廷官员入宫揭发陆善私养战马,欲密谋造反,然而皇帝非但不听,还以构陷要臣的罪名将全部官员贬谪外放。   皇帝也十分明白,这些官员都是张国忠所指使,为了平衡与安抚张氏一党,皇帝便用加封来堵塞张国忠,只是张国忠已经位极人臣,就算加封,也不过是虚衔,远没有陆善获得的监牧之权重要。   然而当皇帝提出要册张国忠为司空时,面对三公之位,张国忠的虚荣心作祟,最终还是动摇妥协了。   “国朝以司空、太尉、司徒合称三公,位九卿之上,国朝至今,能生前封三公者,皆在凌烟阁中。”皇帝说道,“如此一来,卿可还觉得朕偏袒陆善?”   张国忠连忙跪伏叩首,若能位列三公,则此生仕途到达顶点,再无感矣,“圣人恩宠,臣惭愧。”   “朕知道你心中在埋怨,然而养马实则是一个苦差事,胡人居塞北,以牧马为生,所以他们的马都很强健,既然你说陆善目不识丁不能做宰相,那么他作为胡人,养马是他的强项,又为什么不可以呢?”皇帝问道。   为何不可以,张国忠心中答案明了,然他却没有办法向皇帝说出,因为皇帝不但不会信,反而会觉得自己是心胸狭隘之人,从而生恶疏远。   “你政务处理的好,所以朕让你接替李甫,陆善是胡人,胡人骁勇,所以朕让他做边将,他善于养马,朕便让他做了监牧,你们利用自己的长处各尽其职,这样朕就能安心的在内宫颐养天年。”皇帝又道。   张国忠听到皇帝的话,只得认错道:“臣知错,有负圣人。”   -------------------------   天圣十三年,二月,张国忠进位司空,位列三公,是日,百官具服入朝,皇帝于宣政殿临轩册命,昭告天下。   然而皇帝的信任,让陆善越加猖狂与贪心,为收拢麾下将士的忠心,以备日后造反能够一呼百应,遂入宫为部将乞赏。   是日,皇帝召东平郡王入宫用膳,宴上,陆善特意为皇帝跳了一支胡旋舞,皇帝亲自为其羯鼓伴奏。   因张国忠进位司空,陆善便趁皇帝高兴之时为麾下将士们请功。   气喘吁吁的陆善呈上一本厚厚的名册,单膝跪地道:“臣蒙圣人器重,一人身兼数职,然臣所立下的军功,并非是臣一人的功劳,臣部下的将士征讨奚、契丹、九姓以及同罗等国时,所立功勋甚多,臣想为他们请功讨赏,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更加忠心卖命,为大唐为圣人守好边关。”   “好好好。”皇帝放下架子上的鼓,也不管陆善所呈名册究竟有多少人便一口应下,他朝众人笑道:“既是大家一起立下的军功,岂能只有将军吃肉,而战士连汤都喝不到呢。”   于是当月便对陆善麾下大肆封赏,其中受封将军者有五百余人,而中郎将者则有二千余人之多。   由于陆善为人狡猾,有前官员因劝谏而遭到外放之事,于是陆善在京之时,便无人敢告发他的谋反之心。   ---------------------------------   是年二月末,陆善入朝请功目的达成,于是决定返回范阳。   ——大明宫——   张国忠知道若是放陆善离开长安,必会造反,遂向皇帝请奏,留下陆善。   “东平王为圣人戍边,劳苦功高,然边关苦寒,东平王又好不容易入京一趟,如今范阳并无战事,边境安宁,圣人何不多留东平王一些时日。”张国忠向皇帝劝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早先陆善就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遂以探望养母的名义在皇帝跟前诉苦了一番,并说张国忠对自己有杀心,必会劝谏圣人将他留在长安。   陆善的话,今日便在张国忠身上验证,皇帝遂笑道:“卿不是一直说东平王素有野心,必然会反吗,如今怎么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张国忠心惊,连忙叉手解释,然皇帝却不等他解释,“好了,边境虽无战事,但边将一直久留京城终究不妥,朕希望看到的是将相和,东平王能够安然抵达渔洋。”   张国忠愣住,然而皇帝脸色骤变,他只得叉手道:“喏。”   天圣十三年,三月一日,陆善辞归范阳,入宫向皇帝谢恩辞行,皇帝遂命文武百官入朝相送。   宣政殿内,原本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忽然起身走下。   年迈的皇帝,不仅胡须发白,就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幞头下的鬓发也已全白,他背着手走到陆善跟前。   自己只是离京,皇帝竟弄出如此大的阵仗,这让陆善难免有些心虚,又害怕是张国忠的阴谋,故而当皇帝走近之时,他连抬头直视都不敢,“陛下。”   然皇帝却只是当众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黄袍衫,将其赐与陆善。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长恨歌(八十五)   皇帝竟解御衣以赠, 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这个濒临垂危的帝国, 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亡。   很多原因, 都缘于这个将龙袍赐与臣子的皇帝。   皇帝此举,百官无不震惊, 就连陆善也是惊恐万分,拒不敢受, “黄袍乃天子之服,臣岂敢受。”以为是皇帝的试探,陆善便惶恐的叩首道。   “他们都说你想要造反, 可是朕却不相信, 臣民造反,不过都是为了这一袭黄袍, ”皇帝说道,旋即命冯力赐服,“朕今日, 就将此袍赐予东平王, 往后看还有谁人敢说, 东平王有谋反之心。”   陆善听到皇帝的话,心中惊喜不已, 便将黄袍收下, 叩谢道:“臣即将前往边关,必不负陛下信任, 以我血肉之躯, 为陛下阻戎狄于关外。”   “好。”皇帝很是开心, 唤道:“冯力。”   “老奴在。”冯力弓腰上前。   “你代朕, 送送东平王。”皇帝说话时还特意看了一眼张国忠。   得到警告的张国忠只得持笏低头,不敢言语。   “喏。”   冯力遂带了一批人马护送陆善出城,一直至长乐坡才止。   陆善下马答谢,冯力便将他请入望春亭,拿出践行的御酒,特意折柳半枝,指着那柳树上剩下的半枝说道:“明年等它重新发芽的时候,希望东平王能够归来。”   “圣人厚爱我,只要圣人需要与召见,我都一定会会归来。”陆善很是忠心的说道。   “东平王应该知道,圣人对您的信任,已经超过了任何人,包括太子。”冯力又道,“最近朝中的流言蜚语很多,但是圣人谁也没有相信,反而对东平王的请求,一一应允,这样的恩宠,是无人能及的。”   陆善听后,沉默了良久,他抬起头,“也包括张右相吗?”   冯力顿住,陆善又说道:“在我和张右相之间,圣人更信任谁呢,张右相派人刺杀我,但圣人却用奖赏与官职来安抚,而那杀人凶手,如今还成为了三公之一的司空。”   “张公乃是右相,百官之首,圣人年事已高,政事需要倚仗于右相。”冯力解释道,“圣人也知道东平王的委屈,所以才对东平王这般越级封赏。”   陆善表情有些不悦,“冯爷,您是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虚衔,然那张国忠从前也是市井之徒,凭何他就可以做宰相,位列三公呢?”   冯力心中有答案,却无法向陆善说出,“东平王。”   “说句实话,我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但是我能够感受得到,比起李甫,张国忠的为人、城府以及能力,都差太多了,用这样的人做宰相,国家一定不能长久。”陆善说道。   冯力长叹了一口气,“老奴也不知道,大家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要有张国忠在,我便无缘宰相之位,是么?”陆善又问道。   冯力挑眉,隐约觉得陆善似乎知道了皇帝要晋封他为宰相却又被阻止的事情,“东平王已获赐郡王爵,三镇节度使,拥有的权力,不差于宰相,又何苦执着于此呢?”   陆善听后笑了笑,“封侯拜相,人之所求,正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才要拼命争取,读书人做得宰相,难道我们这些为国家流过血,卖过命的人就做不得吗?”   “我可以不入政事堂,即便只是一个挂着虚名的宰相头衔,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是么?”陆善又道。   冯力低头陷入沉默,陆善旋即仰天大笑了几声,他向冯力说道:“今日,若是我死在了回范阳的路上,那么一定是张国忠所为,若是我逃过一劫,平安回到范阳,那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东平王一定要如此吗?”冯力问道。   “是他逼我的。”陆善说道,“那具尸首,冯爷你也瞧见了。”   冯力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因为陆善与张国忠都是奸诈狡猾之辈,“老奴由衷的问一句,那具尸首,真的是右相所为吗?”   陆善见冯力起了疑心,当即怒道:“冯爷此话是何意思,难道我会自己杀了自己的人,而后伪装成被行刺,用来欺君罔上不成?”   冯力连忙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整个天下,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比张国忠更想要杀我。”陆善又道,“让我入京,也是他的主意。”   “瞧我这张嘴,”冯力眯眼道,“真是人越老越糊涂。”   “我该走了。”说罢,陆善又朝长安城望了一眼,“否则一旦张国忠安排人手追杀,我恐性命不保。”   “圣人赐袍之意,便是提醒。”冯力说道。   “可是上次圣人见了尸首却并没有处置他,就连责罚都没有,反而进位三公,这样的提醒,又怎能奏效呢,若是我死了,圣人还会杀了张国忠为我报仇吗?”陆善问道。   冯力哑言,遂叉手送道:“愿东平王一路平安。”   见冯力不肯回答,陆善冷笑一声,他叉手道:“冯爷是聪明人,既然圣人不肯做出选择,那么我希望冯爷能够在我与张国忠之做出间选,我与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说罢,陆善便跨上马背,带着部众从长乐坡离去。   冯力望着西侧黄土上扬起的烟尘,长叹了一口气,“这下,真要变天喽。”   ----------------------------------   ——大明宫——   因皇帝不放心张国忠,故在陆善离去时,将张国忠叫到蓬莱阁,陪同他下棋。   冯力回到大明宫,向皇帝汇报送行时的情况,“大家。”   一边下棋一边问道:“陆善离去时,可还高兴?”   冯力摇头,“老奴送别东平王时,他的脸色很是不好,似乎不太高兴。”   “为何?”皇帝侧头。   “兴许是对大家的封赏,东平王知道了大家欲拜他为宰相,却又中止,所以闷闷不乐。”   皇帝皱眉,他看向张国忠,“左仆射一职难道还不够吗?”   张国忠便向皇帝说道:“如果事先知道圣人给的职位更高,而最后封赏下来的,却又比事先低了,那么即使再高的官,心中也还是会有不满,这就是人心的贪欲,然而此议仅为政事堂少有的几个人知道,必是翰林侍诏张柏张允兄弟所泄露。”   皇帝听后,大怒,“朝廷机密,竟敢私下泄露,当真是枉顾了朕的信任。”   --------------------------------   天圣十三年,贬翰林侍诏张柏为建安太守,张允为卢溪司马,此事还牵连了他们弟弟张淑,遂贬给事中张淑为宜春司马。   陆善带着麾下部将,与皇帝的封赏,快马离开长安,疾驰至潼关后,便改走黄河水道,命部下出河东前来接应,昼夜兼程,一日疾行数百里,中途不曾歇停,几日便到达了范阳。   到达范阳之后,陆善下令戒严,并开始与部将秘密谋划。   当陆善离开后,有马政官员向皇帝告发,陆善私养马匹,将要造反,皇帝闻言却大发雷霆,将上奏的官员捆绑,命人将其送往范阳,交由陆善处置,以表明皇帝对陆善的信任。   正因皇帝如此做法,导致群臣恐惧,人心涣散,人人都知道陆善将要造反,却再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与提醒皇帝。   面对皇帝对于陆善的信任以及恩宠,张国忠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站在自己的府邸高楼上,俯瞰着整座长安城,不听命于他的官员都被他排挤走了,而左相崔裕,虽与东宫为姻亲,却并不得皇帝信任,故而大小事都交由张国忠,崔裕为人谨小慎微,凡有命,皆不敢违。   “陆善夺了下官的马牧,将进贡的好马偷偷换下,派心腹别于其他马饲养,将之秘密送往范阳,这是为造反所做的准备。”前马牧率张文言跪在楼阁的廊道上向张国忠哭诉。   张国忠看着已经没了利用价值的张文言,“陆善奸诈狡猾,这一次,是我粗心大意了,我竟没有想到,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温冀,竟是他安插在朝中的眼线。”   “张公,这次陆善没有得到宰相之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善身兼三镇,其太守、采访处置使皆为他的党羽,如今圣人还加封其麾下部将两千五百余人,皆是军中要职。”张文言恐慌道。   陆善此次入京,张国忠不但没有除去他,反而使皇帝更加信任,并且夺走了自己的马牧之权。   如今陆善已经平安回到了范阳,无计可施的张国忠只得将矛头对准了御史中丞温冀。   “此事,我会想办法应对的,至于你的官职,等吏部考功时再行调换。”   “谢右相。”   张国忠回到书房,连夜给河西节度使哥舒撼写了一封信。   天圣十三年,三月,因东平郡王、河东节度使陆善为其部将请功,故西平郡王、河西节度使哥舒撼便也效仿陆善,为其麾下部将请功。   皇帝侧躺在御座上,将手中奏疏扔下,“这人呐,见到别人好时,个个都眼红。”   冯力眯着眼睛笑道:“东平郡王与西平郡王都是戍边的功臣,况且西平王还为大唐收复了九曲之地。”   “赏,都赏,不然呐,你们又要说朕偏颇。”皇帝说道。   天圣十三年三月,皇帝下敕,以陇右十将、特进、火拔州都督、燕山郡王火拔归仁防守边疆有功而授骠骑大将军。   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云麾将军王施礼因参与攻取石堡城之战,加特进。   临洮太守成如璆、皋兰府都督浑淮民、右领军大将军鲁炯因破石堡城,攻占河曲之功加云麾将军,陇右讨击副使苏英义加左羽林将军。   封赏之后,哥舒撼又效仿陆善,再次上奏替自己的幕僚索取官职,请求皇帝让自己的心腹官员为节度判官及支度判官,以幕僚高誓为掌书记,曲寰为别将。   作者有话说:   这些剧情很重要(安史之乱的真正原因,以及他的的影响,直接影响到了现在)   这是仅凭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就单单看资治通鉴,天宝后期唐玄宗的操作,与本文差不多,也能把人气的掀桌子。)   然而都知道唐玄宗老了之后昏庸,但知道他是如何昏庸的又有几个人。   一些龙套人名不用在意,不过要提的是,哥舒撼和陆善所推荐与请功的意义完全是不一样的,基本上哥舒撼所选的大部分人,今后都会参与平乱立功。   所谓的忠奸之分吧。(但其实也不能这样说) 第132章 长恨歌(八十六)   天圣十三年夏, 四月,远在江南的雍王李忱决定携妻返京。   于吴郡久居,李忱与吴郡太守、江南道采访处置使赵居仁遂成为忘年交, 并得赵氏信物。   太湖旁的水榭中, 李忱正与吴郡太守赵居仁对弈围棋。   湖面忽起微风,一条鲤鱼从水中跃出, 将水榭一旁垂下的荷花咬下一瓣。   而这一幕恰好被岸上正在描绘太湖的文人瞧见,于是提笔画下了这幅鱼跃。   赵居仁看了一眼棋局, 摸着长须眯眼笑道:“崔郎这棋,出神入化,若非你让着老朽, 恐怕这几月里, 老朽都无法取胜。”   “赵公身为一郡之长,又监察江南道, 公务繁忙,不像崔某,终日无所事事, 才有闲工夫钻研这些。”李忱谦虚道。   “这世道如此之乱, 老朽想, 崔郎很快也要回京了吧。”赵居仁说道。   李忱有些惊讶,“赵公怎知?”   “您是宗室子弟, 身上留着李唐的血, 即使崔郎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对事事都不在意, 然而内心, 其实是牵挂着这个国家的。”赵居仁说道, “就如同我等, 我赵氏一族,深受朝廷恩惠,又岂能冷眼旁观,看着我汉家江山,落入胡贼之手。”   “朝中的事,赵公也知道了吗?”李忱说道。   “自敕命以上,朝廷都会通过进奏院,下发公文至地方,将册、制、敕等,布告天下,三月时,我就已经知道了。”赵居仁说道,“自我为官多年以来,这大唐江山从天圣元年开始,便越渐衰落,章公仙逝后,我就明白,大厦将倾,再无复矣。”   面对如此局面,以及赵居仁,李忱长叹一声道:“战事一但开启,不知几时方休。”   “崔郎真的要离开长安吗?”赵居仁急切的问道。   李忱点头,赵居仁遂挑眉,“朝廷与地方还有边境,我都曾去过,朝廷的腐败已蔓延至地方,战火迟早会烧到长安,而禁军与折冲府,哪里可以阻挡强悍的边军呢。因此,崔郎留在江南是最安全的,这段时间,您结识了南方各郡的太守,这是一道有力的屏障,即便长安城破,只要李唐的血脉还在,便有光复的一日。”   赵居仁看好李忱,包括南方的一些清官,因为李忱在中原的举动以及为人。   所以在皇帝无限制封赏两个非汉人的边将时,所有人都觉得帝国的顶层已经药石无医,所以他们迫切想要寻找一个贤德之君,来做最坏的打算。   而太子李怏一直在皇帝身侧,如同囚禁一般,战事无法预料,便只能提前筹备,将来面对无法收起的局面时,也有办法能够应对。   恰好经过立储风波的皇十三子,雍王李忱,在此时出现在了江南。   李忱何尝不知道大江以南的地方,远比长安要安全,“赵公的好意,崔某心领了。”   李忱侧头看着水榭以西的方向,眼中满含泪水,“然而那里,是我的家,是母亲,最后离去的地方。”   赵居仁由是明白,“崔郎是一个重情义之人。”   “我可以躲在南方,静待时机,然而战火终将蔓延至各地,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是大唐的国土,而国土上生活着的,都是我大唐子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战火摧残。”李忱又说道。   赵居仁听到李忱的话,深受感动,“我等老人,还不如崔郎一介书生,若天下百姓能得您这样的君主,何愁盛世不复呢。”   “老朽听闻崔夫人是太原苏氏的后人?”赵居仁又问道。   “内人的确是太原苏氏出身。”李忱回道,“其父、祖皆是从军的将领。”   “之前几次宴饮中,偶然看见崔夫人在内宅教我那些不成气候的儿孙女眷们用枪,其身手,不弱男子,真乃巾帼也。”赵居仁夸赞道,“宴后,内宅的妇人们争相夸赞。”   听到赵居仁对妻子的评价,李忱很是开心,“内人自幼习武,也曾随岳丈于军中历练。”   “原来如此。”赵居仁说道,“崔郎与夫人琴瑟和鸣,有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相助,相得益彰。”   李忱笑了笑,赵居仁旋即从怀中拿出一块玉,将其交给李忱,“这是兄长临终之前交给我的遗物,他曾为国子监祭酒,所以朝中有不少大臣是他的门生,他们看到了这个,就会明白的。”   “不,”李忱推辞,“这是留给赵公的遗物,我怎能要呢。”   “此物在我手中,也不过是尘封,但在崔郎手中兴许还有用处,”赵居仁说道,“如果兄长见到了崔郎,我想他也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崔郎的。”   李忱从赵居仁手中接过信物,乃是一颗玉石,上面雕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   可见赵居仁的兄长,生前也是喜好风雅之人。   “某何德何能,蒙赵公信任。”李忱觉得信物十分沉重,这代表着赵氏一族对雍王的认可以及信任。   “老朽这般做,亦是存有私心,老朽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几日可活,故将希望寄于此,只愿能够福延子孙。”赵居仁说道。   无论是自立,还是辅佐东宫,李忱都能有自己的退路,而赵居仁已经猜到,雍王此刻返回长安,应该是要拥护东宫。   毕竟雍王有腿疾在身,而东宫又是储君,朝中大臣支持的,也是生性仁孝的太子李怏。   ----------------------------   天圣十三年夏,陆善回到范阳后便借出兵攻打奚为由,整顿兵马,四月,陆善率军大败奚军,并俘虏奚王李仁越,命人将其押送至长安。   皇帝大喜,降下封赏,并在百官跟前夸赞陆善的功绩与忠心。   同年五月,李忱回到关中,关中去年水患,而今年却又逢大旱,滴雨不下,造成大饥,作物颗粒无收,自去年至今,饥荒越渐恶劣。   李忱看着关中的景象,比去年在中原时见到的,还要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从江南一路西行,官道上全都是逃荒的百姓,有些还会因为太饿而将李忱的马车围困住,她无法救助这么多灾民,只得在救济了一部分后改走了其他的路。   六月一日,当李忱踏入长安之时,天降异象。   明明马车方才在城外还是艳阳天,这刚一入城天色就暗了一半,犹如夜晚一般。   光明逐渐散去,仅剩的月光,支撑着夜晚的黑暗。   “快看,天狗吞日。”   “天降异象,天降异象。”   此时,最为忙碌还是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局,日食自古就有,只是不懂天文的百姓,便将关中的饥荒与日食关联在一起,以为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六月,乙丑朔,日之有食,不尽如钩。”太史令用天文仪器观测,并命人记下日食。   朝中一些官员发现天暗后,也纷纷从公廨走出,他们看着被吞噬的太阳,忽然有人被刺瞎了眼睛,慌张的大喊大叫。“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直到同僚合伙将他按住。   “快请太医。”   他们也将关中出现的饥荒以及各地的灾情联系在一起,而今天子闭目塞听,重用胡将,看见日食,遂人皆忧虑,以为是亡国之兆。   “天狗蔽日,这是有贼人,要篡我汉家山河啊。”   苏荷将李忱搀扶下马车,看着天空那轮被吞噬掉一半的红日。   “这是什么?”苏荷对这样的天象感到很是差异。   “日食。”李忱回道。   “日食?”苏荷半眯着眼睛,太阳虽被遮蔽了一半,却仍然刺眼,“那为何只吃下一半?”   李忱也解释不清日食只吃一半的原因,只知道史书上曾有所记载,“这是日食的一种,有关于天文的史书,将这种日食称之为,日之有食,不尽如钩,并且日食只发生在朔日。”   “这天象,好生怪异。”苏荷看着长安城中,官吏惶恐,小民乱跑,皆因这天象异常的日食。   “先回府吧,该要的礼节,还是不能少,毕竟现在,这天下仍是他的。”李忱平静的说道。   雍王的人早先就接到雍王要回京的消息,回到家中与妻子收拾了一番后,二人便入了宫。   然而皇帝正为日食而担忧,对离京一年之久的二人,归来时,眼里毫无喜色,入宫不到半个时辰,李忱就带着苏荷回到了府中,等张贵妃得知消息从承欢殿赶出,李忱早已离去。   因庆王之事,即便官吏们知道雍王回京,却也不敢登门拜访,东宫与长平王亦是。   长平王便将消息告诉了长平王妃崔瑾舟,并让她以内宅女眷的名义,代自己向李忱问安。   灞河河畔的半枝柳树早已发了新芽,从侧方生出了许多新的枝条,而王孙也如期归来。   ——雍王府——   关中的饥荒本已经蔓延至长安,但由于张国忠的驱赶,便使得长安城依旧在一片繁华的虚假之中。   至于灾荒,经过皇帝的挥霍,加上官僚的贪腐,朝廷已经无力拨款赈灾。   然而宗室却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包括雍王府内,朝廷给宗王的食邑从未间断。   “长平王妃到!”   一年不见,崔瑾舟也变得内敛沉稳了许多,苏荷对她仍像以往一样热情,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阿兄这次回来,似乎比离开长安时的气色好了不少。”崔瑾舟似乎发现了兄长身上的变化。   “远离长安这种喧嚣之地,怎能不长寿呢。”李忱遂笑道。   “只可惜长安城的喧嚣,只是表面。”崔瑾舟说道。   “东宫的焦虑,我明白的。”李忱知道她的来意,于是说道,“一但战火开启,当断则断。”   “权力之争,不可讲情。”李忱又道。   “有奸人当道,又如何能断,父亲空有宰相虚衔,现在整个朝廷,可以说都是他一个人的。”崔瑾舟回道。   “这天下还维持在安宁时,的确是他一人说了算。”李忱说道,“可在乱世,生死攸关之际,人人都为性命而自保,又有谁还会听命于一个市井之徒呢。”   “乱世之中,只有军权才有绝对的话语。”苏荷从旁道。   “瑾舟。”李忱又喊道,“你回去后,让舅父无论如何都要辞去宰相之位,自请到南方,出任太守。”   崔瑾舟明白李忱的意思,于是点头道:“好,我会转告阿爷的。”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长恨歌(八十七)   同年六月, 急于立下军功取信皇帝的张国忠,密令剑南留后李密率兵七万攻打南诏。   南诏王诱敌深入,坚守不出, 使李密粮尽, 士卒因瘴疫与饥饿死伤无数,无奈撤兵, 南诏派兵出城追击,李密兵败被擒, 全军覆没。   张国忠得知消息后大怒,只得将战败的军情隐瞒,并伪造捷报呈于皇帝。   后又增派兵马讨伐南诏, 皆败, 前后死伤数万人,张国忠仍伪造成捷报。   各地捷报频传, 龙颜大悦,便又赏钱数万张国忠,并于宴上夸赞张国忠选将的才能。   “朕有右相辅佐, 今后可以无忧矣。”   百官都知道实情, 却因为皇帝对于张陆二人宠爱, 与害怕张国忠的权势,而没有人敢告诉皇帝真相。   宴后, 皇帝返回内廷, 他坐在步辇上,面红耳赤的向冯力说道:“朕现在老了, 做事总是力不从心, 如今朝事有宰相, 边事有诸将, 夫复何忧。”   憋了许久的冯力,听到皇帝如此荒唐之言,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叉手说道,“老奴听闻云南丧师数万,而今边将又拥兵太盛,大家将何以制之?老奴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又何谓无忧也?”   皇帝听后沉默了良久,“大家…”冯力欲再劝。   皇帝抬起手,是不愿再继续听下去,“卿不要说了,让朕好好想想。”   然而冯力不愿皇帝一错再错,一有机会便从旁劝谏,希望皇帝能够及时清醒,否则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   天圣十三年六月下,左相崔裕上表请辞,皇帝不允。   至七月,继干旱之后,京师突降大雨,引发了水灾,使得太极宫多地被水淹没。   太极宫地势低洼,洪水突然而至,导致各宫有宫女宦官被淹死,当皇帝看到太极宫的景象时,嘴里细细碎碎的念道:“天降凶兆,一定是宰相失职的过错。”   皇帝便以水患是因宰相失职,才惹怒天神,降下凶兆,遂罢免左相崔裕,将其贬至地方。   左相空缺后,皇帝又想以兵部侍郎温冀代之,然温冀为陆善党羽,很快就遭到了张国忠的反对。   张国忠从皇帝曾经王府的属官中挑选出性格柔和便于控制的大臣推荐为宰相,获允。   然而干旱之后突然降下的大雨,一下便是数月之久,使得京师各地水灾不断。   自太极宫多处宫殿被淹后,皇帝便越渐担忧这雨水是否会影响百姓的生存。   张国忠为使皇帝开心,遂命人报喜不报忧,因去年有地方太守想要如实上奏而被张国忠拷问之事,此后便再也无人敢向皇帝报奏实情。   就连皇帝喊来官员问话,他们也都是异口同声的只报喜。   皇帝无奈,只得望着大殿外的大雨,询问自己最信任的宦官,“淫雨不已,卿常出入宫第,天下百姓可还安宁?”   冯力低头不语,皇帝失去耐心,遂道:“卿不用顾及其他,有什么事都可以尽言于朕。”   冯力站在一旁,叉手道:“自大家将大权假手于宰相,退居后宫,导致赏罚无章,阴阳失度,所以群臣不敢直言,臣又何敢言。”   冯力的话揭露了朝廷的现状,皇帝听完后陷入了沉默。   他低着头,侧躺在卧榻上,背靠着玉制的凭几,皇帝没有继续追问冯力,只是抬头静静看着窗外,此时的长安城,正被一片乌云所笼罩,天空在咆哮,暴虐的狂风席卷而来,它怒号着,就像在告诉人们,它即将摧毁这座城。   殿门与窗户都被这肆虐的狂风吹出了巨响,皇帝只是呆滞的看着,一言不发。   旁人的话,他也许不会相信,但是冯力,是跟随他最久的近侍,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崔裕走了吗?”皇帝忽然问道。   “黔中郡太守崔裕月初时就走了。”冯力回道。   “新任的宰相,曾是我的属官,我知道他的性格与之前的程希烈一样软弱。”皇帝说道,“地方有没有贤良之人可以为相?”   “老奴听闻河东郡太守、河东道采访处置使卫陟,温文尔雅,才识器度一流,素有贤名。”以为皇帝终于醒悟的冯力,便尽自己所知向皇帝推荐道。   “卫陟,吾记得他,他与其弟卫斌都因卫坚一案而贬去了地方,当时还有官员替他求情。”皇帝说道,“崔裕辞去相位之时,也向吾推荐了他。”   “卫陟有相才,可堪大用。”冯力说道。   太子已与太子妃卫氏离绝,而长平王非卫氏所出,所以太子与卫氏一族没有了关联,对于卫氏一族的子弟,皇帝便又放心了下来。   “启禀圣人,右相求见。”宦官踏入殿内叉手道。   “让他进来。”   张国忠脱下鞋底满是黄泥的皮靴,抖了抖紫色公服上的雨珠方才入内。   “臣,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圣躬万福。”张国忠跪伏道。   腰后金玉蹀躞带下悬挂的金鱼袋已被雨水染湿,皇帝抬了抬手,“平身吧。”   张国忠躬着腰起身,皇帝遂吩咐左右,“赐座几。”   宦官拿来坐垫与木制凭几,张国忠遂叉手谢恩,“谢圣人。”   “卿冒雨而来,可是有急事?”皇帝问道。   张国忠旋即拿出进奏院专程的奏疏,“陇右进奏院呈陇右节度使哥舒撼奏疏。”   冯力走下台来将奏疏转呈皇帝,皇帝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哥舒撼上奏,想在去年攻下的九曲之地重新设置洮阳、浇河二郡,并于两郡建立宁边、宛秀、金天、武宁、耀武、天成、振威、神策八军,以临洮太守、云麾将军成如璆兼洮阳太守,充神策军使,卿以为呢?”   哥舒撼此举,是想要扩充吐蕃边境的守军,而所奏人选也皆为自己的心腹。   对此,作为一条线上的张国忠自然是支持的,“黄河九曲之地,自古以来就是汉土,如今西平王成功收复,便也该复置郡县,吐蕃人奸诈,陇右的边防不可松懈。”   “八军中,宛秀军这个名字太过小家子气。”皇帝说道,显然他已同意哥舒撼所奏,“西平王为国朝收复疆土,屡战屡胜,便作威胜军吧。”   “陛下圣明。”   张国忠离殿之后,一名侍奉于皇帝左右的近侍偷偷上前,将适才殿内皇帝与冯力的对话告知。   在得知左相崔裕罢相之前竟然推荐了河东太守卫陟继任宰相,包括内侍监冯力也在劝说皇帝,张国忠的脸色变得很是阴沉。   因为河东郡在陆善的管辖范围之内,那么卫陟就绝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人。   陆善已经获得了滔天的权势,拥兵甚重,他又岂敢让不属于自己势力的人成为宰相来制约自己。   --------------------------------   天圣十三年十月冬,在关中大饥之年,皇帝仍然大张旗鼓的带着内宫妃嫔与百官前往华清宫。   十一月时,尚书省六部开始整理清算一年的政务,其中吏部进行对官员的考核与评判,而在选官的过程中,皇帝果然向张国忠提起了河东太守卫陟,以及另外一个人,吴郡太守赵居仁。   十一月下旬,河东太守卫陟入考华清宫,通过了所有的考核,皇帝亲自召见他,并夸赞了他的才华。   然而却受到张国忠的忌惮,于是找到了皇帝身侧新上任的谏官吴相之,恰好又是河东人,曾做过大理寺评,于是以御史一职为条件,让其弹劾河东太守卫陟。   吴象之遂上疏弹劾卫陟行贿谋取官位,皇帝对卫陟寄予厚望,起初是不相信的,所以命御史台对卫陟进行审讯,而主审官恰好是御史中丞温冀。   原本有望成为宰相的卫陟,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   ——御史台——   “伯父。”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囚牢中的卫陟回过头,却发现来人很是眼熟,“你是怎么进来的?”原来是在族中并不起眼,只会仰仗家族作威作福的侄子。   “伯父这话说的,我是您的侄子,自然是来探亲的。”   卫陟挑起眉头,卫氏一族显耀至极,本以他的出身可以获得入仕的机会,然而卫陟见他不务正业,遂将门萌的资格剥夺,给了自己次弟儿子,也正是这一点,卫陟遭到了侄子的记恨,“你会如此好心?”   侄子邪笑道:“当然,我可是您的侄子呀。”   “是谁差你来的?”卫陟质问道,因为御史台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谁差我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伯父您很快就要死了。”侄子说道。   侄子的话让卫陟很是惶恐,“你胡说什么,我是清白的。”   “伯父难道还不明白吗?”侄子冷笑道,“您触碰到了权臣的利益,他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吗?”   “你?”卫陟看着自己的侄子。   “如今能救您的,只有另一个人。”侄子提醒道,“主审官是温冀,他可是那个人在朝中的心腹。”   “是御史中丞让你来的?”卫陟问道。   侄子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既然您已经触犯了右相,不如倒靠东平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侄子的话,让卫陟陷入恐慌,为官多年,一直遭受排挤,如今有了拜相的机会,却仍然是奸臣当道,走了一个李甫,又来一个张国忠。   他在狱中想了一夜,最终在受审之时,因心中的恐惧,于是在情急之下贿赂温冀,想要求东平郡王陆善相救。   然而正是此举,让张国忠阴谋得逞,吴相之再次上疏弹劾卫陟与御史中丞吉温勾结,欲谋陷朝廷,张国忠更以高官厚禄诱使卫陟的族侄作为人证。   皇帝得知后大怒,将卫陟贬为昭州平乐尉,而吉温冀也被调离出京,贬为澧阳长史,拾遗吴相之因揭发有功,迁为殿中侍御史。   陆善得知此事后,便派人赶往长安替温冀诉冤,张国忠趁机进言卫陟与温冀都是陆善党人,又向皇帝从旁进言,陆善意欲谋反,然而皇帝只是将陆善的诉冤搁置,至于谋反事,一概不听。   作者有话说:   翻开历史书,其实不是杨国忠太聪明与阴险,而是皇帝太蠢,以及不够勤快,但凡勤政一点,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又拿他老了当借口,作者菌是真会瞧不起,老了还能玩女人,年年都跑去华清宫游玩呢。   所以人老了,他的精力就只能支持玩乐,不能支撑勤政了? 第134章 长恨歌(八十八)   在一次次进谏, 河东节度使陆善与其部众密谋反叛谋,皇帝却都不听从,反而越来越信忍后, 张国忠终于忍无可忍, 遂使激将之法,暗中将陆善在朝的眼线通通找出, 并利用自己掌管吏部的权力,一一排除, 欲以此让陆善恐惧,从而加快造反,便能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陆善留于长安的长子, 也被张国忠安排人手监视, 并极力撮合与太子李怏之女的婚事,是想将陆庆宗作为人质, 永远留于京师。   ——华清宫——   李忱回京后,并没有干涉朝中任何事情,包括张国忠所做一切加快陆善谋反之事, 十月冬皇帝游华清宫, 命雍王从幸。   华清宫的瑶光楼内正在举行一场宴饮, 赴宴的都是皇室宗亲,以及外戚张氏五家。   李忱在宴上, 看见自己的姊姊, 万春公主与右相的幼子鸿胪卿张珀坐在了一起。   于是这才想起来,在她离去的一年里, 皇帝已将万春公主下嫁给了鸿胪卿张珀。   张珀的名声, 李忱素有听闻, 虽是张国忠之子, 但行事却不似其父,所以聪明伶俐的万春公主才会愿意下嫁给他,如今二人并坐在一起,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   东宫此次从幸的人,除了太子的长子,还有其次子,南阳郡王李溪。   皇帝身侧坐着的,自然还是张贵妃,就在李忱抬头时,恰好与张贵妃对视了一眼。   张贵妃的脸上虽有笑意,然而眼神里却透露着无法诉说的悲伤,皇帝的恩宠对于她而言,不过是煎熬与折磨。   然而皇帝看不到这种情感,自以为言听计从,将所有的宝物与珍玩赏赐下去,就能像内宫中其她妃嫔一样,得到她们的真心。   李忱将视线挪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旁的苏荷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或许,你可以去与她见上一面。”   “听闻十三郎去年离京时,去了中原。”孝真公主忽然在宴上提起了雍王的事。   雍王离京众所周知,以及她前往中原所做的一些事,唯独一直退居在内宫的皇帝不知道。   孝真公主借与弟弟李忱关心之语的话,将一旁的张国忠惊得不轻。   因为雍王的事一但泄露,那么他在中原的罪行也将暴露无遗,他费尽周折才将这些事瞒下。   李忱也知道,孝真公主此言,是想借她打压张国忠在朝的嚣张气焰,除此之外,还能让皇帝疏远她。   “十三郎去了中原?”皇帝听后果然重视了起来,他挑眉看着李忱。   李忱艰难的从席座上撑起身体,尽管有苏荷搀扶,但依旧不能站稳,“小心。”   李忱因无力的双腿差点载倒,幸而有苏荷,他向皇帝行礼,如实的交代了自己的去向,“臣去了江南,只是途径中原而已。”   “江南?”听到江南二字,皇帝眯起了疑惑的老眼。   “朔方的冬天太过寒冷,雍王有腿疾,所以妾身带着雍王去了江南过冬。”苏荷向皇帝解释道。   皇帝身侧的冯力也弓腰提醒道:“去年冬,朔方有雍王的上奏,其中内容便是雍王要前往江南之事,但是大家去了华清宫,所以一直搁置着没有看。”   很显然,皇帝已经不记得此事了,但观李忱的状态,与离京时无异,便又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江南可是好地方。”张国忠旋即说道,“东靠大海,每年产海盐数万旦。”   既然已经开口提及,孝真公主又岂会罢休,“十三郎只是途径中原,就能引起如此大的动静,想来在江南也是的吧?”   孝真公主的话彻底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张国忠想要开口撇开话题,却被皇帝怒视。   “雍王在中原做了什么?”皇帝问道众人。   事情过去了一年之久,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当时,如今再提起,李忱也有了应对的方法,便不怕自己在中原的事情被皇帝知晓。   而孝真公主在此时提及,也让张国更加确信,李忱的作为乃是受东宫指使。   其他人都低头默不作声,只有孝真公主与张国忠在对峙,李忱便主动向皇帝说道:“臣途径中原,发现官道上都是逃荒的灾民,他们围困了臣的马车,还打伤了护卫,臣见他们可怜,便将车中带来的干粮全部分给了百姓,哪知消息越传越快,灾民也越来越多,臣寸步难行,只得卖了金银器物换成粮食施舍,这才得以离开中原。”   “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件事,却在整个中原传开,这也是臣没有想到的。”李忱又道。   皇帝对李忱的话将信将疑,他问道张国忠,“你不是说庄稼的长势极好么,中原怎么会有灾民?”   张国忠旋即跪伏,“关中的大雨,导致黄河水泛滥,殃及了农田,但这只是一部分的,圣人明鉴,大唐疆域辽阔,又岂能所有地方都是丰年呢。”   “圣人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臣不想圣人为此等小事而忧虑,所以才没有上奏。”张国忠又解释道。   皇帝对张国忠的话竟信以为真,但是对于雍王,却仍存疑心,“宴后雍王留下,到飞霜殿来见朕。”   孝真公主今日本就只是试探,而张国忠三言两语就让皇帝相信了,见皇帝如此信任一个外臣,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今日皇帝当着宗室以及外戚的面如此作为,不免让李氏宗亲为之心寒。   ——华清宫·飞霜殿——   皇帝喝了一些酒,在飞霜殿单独召见了李忱,与此同时,一名宦官也将雍王妃请到了张贵妃的居所,莲花汤。   飞霜殿内,皇帝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江南之事,“你去江南做什么?”   “王妃生长于满是风沙的北方,对于诗人绘画的江南景色十分憧憬,加上北方寒冷,这才想到要去江南。”李忱回道。   “只是为了游玩?”皇帝依旧不信。   “圣人既然不信,为何还要问臣呢?”李忱对于皇帝的疑心,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这是什么态度?”皇帝很不高兴。   “臣只是实话实说。”李忱态度强硬。   然而越是如此,以皇帝对李忱性情的了解,可信程度便大大增加,于是皇帝又问:“那么你在中原所做的事呢,他们说你是在收拢民心?”   事到如今,皇帝再三追问的并不是天下到底有多少饥民与李忱在中原究竟看到了什么景象,而是李忱在中原所做的那些收拢民心之事,那些皇帝以为可以危及自己权力的事。   这也让李忱明白,现在的大唐,已经看不到任何好转的生机了,唯一能够挽救的,便是更换君主。   “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受到恩惠,如果他有良心,便会懂得感恩,尤其是在快饿死之时,雪中送炭,只需一丁点的施舍,便是救命之恩,如果这样也算是收拢民心的话,那么臣无话可说。”李忱跪在地上说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幼妇孺饿死在路上,见死不救,那么我宁愿背上这笼络民心图谋不轨的罪名。”   “张国忠说,你在扶持太子?”中原的事暂且过去,皇帝又问道。   “臣有何能力扶持太子呢?”李忱反问,“除了雍王这个头衔,以及一副残缺的身躯,剩下的,靠雍王妃的本家吗?”   雍王妃的本家只是苏氏的偏房,而苏仪也只是一个下郡的太守,并没有什么权势。   李忱几番话下来,成功打消了皇帝的顾虑,然而对于李忱的态度与说话的语气,皇帝很是不喜,以至于从一开始,他就不想与李忱对话,所以对她的态度也一直很冷漠。   ——莲花汤——   就在皇帝与雍王单独对话时,苏荷也被宦官请到了莲花汤,这座宫殿与汤池,修建得极为精致。   汤池内香气四溢,张贵妃在每次酒宴之后都会进行沐浴,因为她讨厌身上那混杂的酒气。   因为同是女子,苏荷便也没有顾虑的踏进了汤池,宦官与侍女遂将房门合拢。   苏荷顺着飘出的雾气走到池边,看到了正舀水淋在身上的张贵妃。   她没有行礼,也不在继续靠前,苏荷站在离汤池数尺远的屏风旁,将张贵妃的玉体,尽收眼底。   不得不说,张氏的身材,是苏荷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最能勾起欲望的,就连苏荷见了,也羡慕不已,更何况那些男人呢。   “你要见的,应该是她吧。”苏荷先行开口说道。   “你们两个人,见谁都一样呢。”张贵妃漫不经心的回道。   “一样?”苏荷笑了笑,“对事,或许一样,但对人,又怎会一样。”   “怎么,对人,难道我就不能见一见雍王妃了?”张贵妃又道。   苏荷没有反驳,旋即找了一张胡椅坐下,“那么,贵妃娘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见苏荷认真起来了,张贵妃便捂嘴笑了笑,“雍王妃既能够行军作战,想必也是聪慧之人,怎会猜不到呢。”   “所以你找的还是她呢。”苏荷说道。   “不呢,”张贵妃反驳道,她看着苏荷,“天下即将大乱,雍王妃应该回到北方去才对。”   苏荷盯着张贵妃,眼里颇有敌意,但她对于张贵妃的用心,却并不怀疑。   不管她在做什么,究竟有什么企图,但对于李忱,总是极好的,好到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你的神情告诉我,天下大乱是你所期望的,陆善的事,真的与你有关吗?”苏荷挑眉问道。   张贵妃摇头,“我期望的,只不过是与普通人一样,至于天下,都是那些男人们在做主,我这个弱女子又岂能左右呢。”   “天子会如此信任他,难道与你无关?”苏荷问道。   “雍王妃觉得,如果没有我,天子就不会宠信陆善与张国忠了吗?”张贵妃反问,“信与不信,难道仅仅靠认亲,就能增或减?”   苏荷自然知道,张贵妃也不过只是个可怜之人,没有身在其位,便也没有资格多说与谴责,“我能理解,她也能理解,可是天下人不能理解,史书不能理解。”   “我不在乎,”张贵妃说道,“那些不在乎我的人,我又为何要在乎他们的看法。”   “人死后,不过一抹黄土,”张贵妃用手掌舀起一勺水,“至于后世的评价是好是坏,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   苏荷忽然明白了许尚服为她制作翟衣时说的话,或许就连自己,也没有张贵妃这般通透。   张贵妃抬头看着苏荷,提醒道:“张国忠与陆善的争斗已经到了生死的地步,张国忠为了取信皇帝,必会想办法激怒陆善,不出一年,陆善必反。”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杨贵妃应该只是那种会撒泼嫉妒心强的小女人,所以对于政治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头脑,也根本没有考虑后果(也肯定不希望安史之乱发生)   毕竟以前的时代对女人的限制太多了,毕竟向武则天上官婉儿这种女性,还是太少了。   不过上官婉儿参与过神龙政变(而且是关键性影响成败的人物)虽然武则天那么厚爱上官婉儿,但是上官婉儿相对的却没有那么忠心,因为神龙政变时,武则天八十多岁了。 第135章 长恨歌(八十九)   天圣十三年十一月下旬, 皇帝携百官返回长安,此时各地朝贡的使臣皆已来到京师,等候正旦的大朝会。   同年十二月, 户部将各郡统计的户数与人口, 进奏皇帝。   户部尚书脸露喜色,如邀功一般进殿奏道:“天圣十三载, 甲午马年,大唐户部奏, 国朝有郡三百二十一,县千五百三十八,乡万六千八百二十九, 户九百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 除去佃农、隐户、奴仆、士卒、僧道、外族不纳入户,国朝人口共计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人, 自开朝以来,人口总数达到之最,比太宗在位时的最高人数足足多了四千万。”   户部尚书将手中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 当皇帝听到那个最字之后, 仰头大笑了起来。   见龙颜大悦, 一旁的右相张国忠与新任左相卫素一同叩首贺喜道:“恭贺圣人,开创天圣盛世。”   “既然人口一直在增长, 那么又何来的大灾呢。”皇帝笑道。   “都是那些人的恐吓之语, 他们见不到圣人,于是散播谣言。”张国忠趁机说道。   户部统计的数字, 让好大喜功的皇帝很是开心, 不仅重赏了户部官员与宰相, 还在蓬莱阁中设宴, 想要与内宫妃嫔以及宗室外戚共同分享这盛世的喜悦。   入宫的马车上,苏荷掀开车帘,看着引入眼帘的繁华都城。   “五千万…”李忱嘴里不停的念着户部上奏的人数,“一但战争开启,这五千万人,还能剩下几成呢。”   苏荷回过头,她不理解的问道:“关中与中原的饥荒,以及边境的战争如此惨烈,为何人口还是骤增的?”   “为何会饥荒,又为何会□□,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朝廷的上层最容易忽视的问题。”李忱说道,“历代都以繁衍生息最重,然在土地固有的情况下,若是人少而田地多,人皆有耕,而人口骤增会导致无法分得相应的田地,太宗之时,人口只有一千万,所以每个人到成年之后,都会分到相应的耕田,但随着人口不断增长,国家已经没有那么多田地了,但是税收却按人口增长一分不少,这样一来,一个家庭,只要遭受一点波折,便足够毁灭,比如被朝廷征走壮丁,那饥荒与暴·乱也就随之而来。”   “大的战争只发生在边境,而中原地区太平了数十年,只要没有太大的暴.动,人口便不可能不增而减少的,任何现有的天灾,都没有战争恐怖。”   苏荷并没有见过很大规模的战争,而跟随父亲去的,也只是小规模的抵御侵袭,“最大的战争是什么?”   “朝代更替。”李忱回道,“始皇帝一统时,秦人口有三千万,经秦末之乱,至西汉开国,人口便只剩下千六百万,经过休养生息人口开始逐渐恢复,至武帝时,又因频繁的战争导致人口下降,一直到西汉后期,昭宣中兴,汉朝人口极速增长,至汉末,平帝元始二年,达到五千七百万人。”   苏荷对于史书上所记载的这个人口数字,从来没有在意过,然而再听到李忱说出时,彻底震惊,“一次朝代更替,竟死了全天下一半的人吗?”   “五千七百万,岂不是比如今还多?”苏荷又道。   李忱摇头,“王莽篡汉,导致新朝末年天下大乱,汉光武帝建武元年时只剩二千八百万人。”   “又是一半。”苏荷皱眉,她明白李忱的意思。   因为大唐正在面临一场自开国以来,最大最致命的浩劫,太平已久的中央朝廷,就像一只病弱的老虎,而它面临的敌人,是已经蓄谋了十年之久,逐渐成长为壮年的狮子。   “东汉至汉灵帝光和七年时,汉人已恢复至五千五百万人,然东汉末年战乱不休,三国鼎立不断征伐,最后仅剩八百万人,一直到晋太康元年才恢复到一千六百万。”   李忱的话,让苏荷彻底呆住了,“五千万人就剩下八百万吗…”   “这还不是汉人遭受的最大劫难。”李忱说道,“汉人真正的劫难,是在西晋八王之乱时,塞外胡人入侵中华。”   “五胡之乱。”撑着下巴认真听讲的苏荷忽然举起了她藏在礼衣广袖中的手,“是不是?”   李忱点头,“匈奴、鲜卑、羯、羌、氐为所谓的五胡,然而实际入侵中原的外族,远不止这五个部落,这些胡人在中原称王称帝,并肆意屠杀汉人,五胡之中,尤数羯族最为毒恶,他们行军作战,从不带军粮,而是将俘虏来的女人当做军粮,宰杀烹食,他们将汉人中的妇人称为汉猪,年轻女子称为双脚羊,幼女则称小肥羊,他们觉得汉人女子肉质鲜美,于是派士卒专门捕获汉人女子食用,食用不完,便扔到胡市上与牛羊一起售卖,这段时间里,汉人急剧减少,最后只剩下四百万,临近死绝。”   听到李忱的描述,苏荷恶心的差点吐了出来,她挑起眉头,十分憎恶的说道:“就算非同一族,但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人以人为食…就不害怕么。”   李忱摇头,五胡乱华的凄惨,仅凭借史书的几句话就能让人毛骨悚然,可想而知,当时的汉人,尤其是汉人女子,被抓入军中,受到欺辱之后还要面临被当做牲口一样宰杀,那时的汉人终日活在胡人入侵的恐惧之中,被他们视作牛羊,“天底下没有比人更凶残的东西了,若没有冉闵的灭胡令,我汉人,恐绝已。”   五胡乱华,苏荷也听父亲说过一些,但知道的并不详细,如今从李忱嘴中听得,才明白这灭族之祸的恐怖。   才明白,先人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五胡乱华的教训,并没有过去多久,而我们的君王,却早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惨状。”李忱说道。   “吁。”文喜架着马车来到了大明宫的建福门,示出腰符后驾车进入大明宫。   穿过宫墙夹道,至一处宫门前停下,“郎君,娘子,咱们到了。”文喜下马将李忱的轮车取下。   李忱刚下车,便碰到了十四皇子荣王的马车,荣王遂下车上前行礼,“阿兄,嫂嫂。”   一同下车的还有荣王妃与其不满周岁的嫡长子,“快来拜见雍王与雍王妃。”荣王招呼道。   对于一众兄弟,荣王最尊敬的兄长并不是太子李怏,而是眼前这位坐在轮车上的十三皇子。   “妾薛氏,身见过雍王兄,嫂嫂。”荣王妃出身河东薛氏,仪态举止都十分得体,面对雍王也颇为恭敬。   苏荷看着荣王妃怀中的幼儿粉嫩嫩肉嘟嘟的,可爱极了,不由的亲切道:“好可爱,长得真漂亮啊。”   荣王妃便说道:“嫂嫂与兄长将来若是生了孩子,想来应是才貌双全。”   “他叫什么?”李忱问道荣王。   “圣人赐名伉。”荣王回道,“我推兄长入内吧。”   “好。”   雍王与荣王两家来到太液池, 此时太液池畔,已有不少宗室在等候圣驾,还有十六皇子颍王与其怀有身孕的颖王妃。   荣王刚推着李忱来到太液池,便听见一声叫唤,从池边传来,“阿兄。”   一个穿着道服的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向李忱,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只陈旧的纸鸢。   内宫妃嫔与宗室诸王公主具在,小女孩的举动,让其生母惊吓了一番,“虫娘。”   虫娘见到李忱后,便将母亲先前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   李忱并没有顾及众人的眼光,而将这个在内宫不受待见的妹妹抱起。   面带慈祥的微笑,“小丫头,好久不见。”   虫娘坐在李忱的怀中,拿起李忱送给她的风筝,“阿兄,你看,风筝还在,阿娘说今天很多人都会来太液池,像上次一样,虫娘就在想,阿兄是不是也会来,虫娘已经有…天没有见到阿兄了。”   虫娘掰着手指,却发现自己根本数不清,“哎呀,反正就是很久很久。”   李忱摸了摸虫娘的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果子,“虫娘猜这是什么?”   虫娘嗅了嗅,旋即瞪着大大的眼睛,“是饆饠吗?”   “小丫头真聪明。”李忱说道,“给,樱桃饆饠。”   众人看着这一幕,纷纷调侃道:“十三郎如此喜爱虫娘,不知道人,还以为虫娘是十三郎的女儿呢。”   “是啊,十三郎这般喜欢孩子,雍王府,也该要有喜事了吧。”   李忱只是看着妻子笑了笑,而她抱着虫娘的一幕,也恰好被皇帝与张贵妃瞧见。   众人纷纷侧身行礼,“圣人。”   然而虫娘见到皇帝,眼里更加开心了,“阿爷。”   皇帝只是撇了一眼,随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荣王的长子身上。   宦官将荣王妃怀中的孩子抱给皇帝,皇帝看着自己的孙儿,满眼慈爱的说道:“十四,这孩子生得像你。”   皇帝于是抱着孩子进入了蓬莱阁,众人也跟随上前。   宴上,因为吴王、荣王、颖王均在这两年添有子嗣,张贵妃便接此调侃起了李忱。   张贵妃见皇帝如此喜爱荣王的长子,于是顺着说道:“这十四郎的长子都将满岁了,十六郎也即将做父亲,咱们十三郎的雍王府,也该要有动静了吧。”   宴上的人,皆知张贵妃与李忱的过往,如今张贵妃的话,让众人不明所以,不知这究竟是身为庶母的善言还是暗讽。   “几个兄弟中,可是雍王府最先成的亲,”有长公主也顺着张贵妃的话说道,“十三郎,你可莫要落在几个弟弟之后了。”   面对长辈们对于子嗣之事的调侃,李忱拉着妻子的手,极为尴尬的应付了几句,而这些,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长恨歌(九十)   天圣十四年, 在长安度过除夕与正旦之后,苏荷独自一人回到朔方。   因中原一事,导致皇帝起了疑心, 李忱便无法再离京, 而苏荷又为将门之女,私下离京恐落人话柄, 于是李忱便入宫替妻子请辞。   ——大明宫——   皇帝斜靠在坐榻上,手中抱着暖炉, 气色不是很好,而今越渐年老,便越发怕冷了。   “去年才回京, 怎么又要走?”皇帝疑心道。   “若是王妃一直与臣在一起, 恐怕,臣便要时时被人说闲话了。”李忱回道, “去年宴上,姑母与长姊的调侃,臣有借口能够应付一次, 难道之后次次都能吗?”   对于李忱, 皇帝是知道的, 那天夜里,李忱的脸色, 他自然也看到了, 以她这样的身份,被询问子嗣, 任谁都会尴尬。   “十四郎与十六郎都比臣年幼, 却先后诞育皇孙, 旁人又会如何想我雍王府。”李忱说道, “是您残废的儿子,无能吗?”   雍王成婚多年,久未有子嗣,众人率先想到的,一定是患有腿疾的雍王。   “放肆!”皇帝斥道。   “雍王妃久未出子嗣,接下来,便是诸位姑母与长姊要替臣张罗纳妾了吧。”李忱说道,“毕竟在皇家,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够了。”皇帝被李忱的冷嘲热讽惹怒,“你既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就让雍王妃回本家吧,朕也落得个清净。”   “喏。”   ----------------------------------   雍王入宫后没过多久,皇帝便恩准了雍王妃离京,得到圣意的李忱,并没有着急替妻子收拾行礼。   而是等到开春时,才送苏荷出长安,离别时,二人坐在灞河旁的一块巨石上。   苏荷头靠着李忱的肩,看着灞河上的景色,开春时节,河畔的柳树都长出了青芽。   莲花汤张贵妃的话还在苏荷的脑海中不曾忘却,在这些聪明人的眼中,长安城显然成为了一座危城。   能救这个国家的的人以及兵力,不是皇帝最信任的宠臣,也不是他引以为傲的禁军。   而是那些真正守卫大唐浴血奋战的边军将士,“朔方现在没有节度使,各郡的统兵都由太守与都督负责,一但战乱开启,这个位置,必是你父亲的。”李忱向苏荷说道,“你父亲在军中多年,立功无数,却一直在太守位上徘徊,若直接越级至节度使,恐不能服众。”   这也就是苏荷为何要回到朔方的原因,“国家有那么多将领,真的会以父亲为朔方节度使吗?”苏荷问道。   “你相信我。”李忱说道。   苏荷点头,“另外,这个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父亲。”李忱又道。   “好。”   “关中现在因为先前的水患与干旱,流民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妥善安置,而这些流民,便是劳力与军力。”李忱继续道。   “你是说,让父亲接纳这些流民吗?”苏荷问道。   “对。”李忱说道,“至于钱财与粮食,你舅父会有办法的。”   “军资所需要的粮食与钱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苏荷说道,“上次中原赈灾,舅父运了那么多粮,这次…”   商人一向奸诈唯利是图,苏荷清楚舅父曾万福是什么样的人,李忱遂笑道:“这几年,他用着皇亲的名号,在长安商行行走,并还与长安的首富做起了生意,将产业扩至江南,怕是已经累积了不少钱财吧。”   苏荷听懂了李忱的意思,“我明白了。”然而她仍旧放心不下李忱一个人在长安。   “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苏荷问道。   李忱拍了拍妻子的手,宽心道:“现在尚未大乱,所以我在长安并无危险,若是陆善真的造反,范阳距离京师千里之遥,况且还有险要的潼关,所以七娘大可放心。”   苏荷想了想,九原离京师明显更近,就算京师以东各郡不堪一击,大规模的军队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奔袭千里。   二人相拥了一会儿,而后李忱伸手从柳树上折下半根枝条相赠,“七娘因我而困,自至长安始,你我未曾分离,而今离别,亦非离别,兵强马壮的北方,才是你要去的地方,希望再见时,七娘会回到那个纵马奔腾,无拘无束的七娘,届时,我该要称呼一声,苏将军。”   苏荷拿着柳枝,纵有万般不舍,却也明白此时若不离京,恐再难有机会离去。   “等我。”   李忱送苏荷至灞桥,“驾!”苏荷跨上马,带着青袖,二人向北方官道驶去。   李忱坐在桥头,看着马蹄卷起的烟尘逐渐将自己的妻子掩盖。   李忱呆坐了许久,一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文喜看了她许久,上前提醒道:“郎君,娘子已经走远了。”   李忱轻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因为苏荷的离去而过多的伤感,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二人便会再次团聚。   压城的乌云已经越来越逼近城池,而这个腐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国家,再也经不住任何风雨了。   “走吧,还有人在等我呢。”李忱转动着轮车来到马车旁。   “人?”文喜不明白。   “是啊,一个有野心对我虎视眈眈的人,”李忱回道,“对于出身将门的雍王妃,离开长安,她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   苏荷离京之事,被孝真公主安插的眼线看到,孝真公主这才知道,不久前李忱突然入宫,是替妻子向皇帝辞归九原。   而今前朔方节度使阿思不早在前年就已被陆善暗中陷害,被迫率部叛唐,又遭到追杀,于是只得率部投靠突厥,天圣十二年,突厥首领将阿思不与他的妻子儿女一同交出,押回长安,同年阿思不被杀,其妻女充为歌伎。   于是从那年开始,一直到今天,朔方都未有正式的节度使上任,而苏荷的父亲与叔伯都是将领,苏仪更是九原郡的太守,在朔方数十年,虽职权不大,但在军中也颇为有声望,否则太子李怏不会如此力荐他。   苏荷在这种时候回到朔方,可想之而知她要做的是什么,笼络北方军将,暗中为抵御反叛做准备。   在孝真公主看来,朝廷如一盘散沙,一击即溃,陆善又拥兵太盛,常年作战于北方,兵强马壮,攻破两京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   太子想笼络苏仪,这本没有错,但孝真公主却认为,他用了一个十分愚蠢方法,倘若苏家成功,必能借此乱,扬名立万,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又或者,借势力扶持新的君王,而雍王作为他的女婿,毫无疑问是首选。   李忱刚回到长安,就被人拦住了去路,文喜本想开口大骂拦路之人,但为李忱所止。   旁边就是茶楼,孝真公主静坐在一张矮榻上,那案上的茶已经凉透,似乎等了很久。   李忱从怀中拿出一块沉甸甸的金子,金子上缺了一个剪开的小角。   她推着轮车靠近,将金子放在了案上,缓缓说道:“这一眨眼,便过去了整整五年之久了。”   随着孝真的野心暴露,姊弟二人逐渐成为了敌对,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孝真公主,显然将聪慧善于谋略的李忱也视作了沙子。   而今,二人看似目的一致,都在辅佐东宫,但是孝真公主却不以为然,并将李忱当做潜在的最大威胁。   “曾几何时,我将你视作最亲善的弟弟。”孝真公主说道,“可是我想错了,自从六郎被皇帝无端猜疑,并狠心杀害后,我便再没了弟弟,也没有了可以信任的亲人。”   “阿姊这话,就不怕长平王听到之后而伤心吗?”李忱问道。   “一个合格的帝王,又怎能为情所困,长平王会明白的。”孝真公主说道。   李忱看着孝真公主,挑眉问道:“阿姊所说的帝王,真的是指长平王吗?”   孝真公主回瞪着李忱,但没有回话,似乎原本坚定的答案,有所动摇。   “你让雍王妃回到朔方,是为大乱之后,起义做准备么?”孝真公主转开话题问道,“在这种时候,皇帝还能放你的妻子离京,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   李忱身上有太多的迷点,让孝真公主无法猜透,“你有崔贵妃留下来的人脉与声望,还有张贵妃那样可以操控与左右天子与权势的红颜知己,我不相信,你对帝位,没有半点心思。”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忱回道,“可是每个人的私心,都不一样。”   “王妃回朔方,的确是为筹备应对边将造反之事,在这短短十余年之中,节度使的设立,使藩镇势力骤增,几乎要压过朝廷,看看现在的中原各郡,还有谁愿意抵挡,敢抵挡,能够抵挡边镇十几万的精锐之师。”   “好一番,为天下大义的说辞。”孝真公主对李忱的话不为所动。   “不管我说什么话,阿姊都不会相信,”李忱转动轮车向门口离去,“所以也不必浪费口舌。”   孝真公主对于李忱的举动,有些生气,她看着李忱往门口走去的背影,“若我败了,将来史书上,会证明我的猜测。”   李忱停下,她微微侧头,“长平王以真心待你,甘愿为你利用,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得到你一丁点的恻隐之心吗?”   作者有话说:   孝真公主的疑心其实也没有错,女主也不是那种大圣母。   只是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在皇帝在位时夺嫡的(皇帝太长寿了)东宫才是正统,这不是一点点民心就可以覆盖的。   孝真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同时被杀的三子中的一个) 第137章 长恨歌(九十一)   天圣十四年, 正月十五,上元节。   清晨一大早,一名身穿绯袍头戴幞头的官员手持敕书登上了丹凤门。   金色的霞光穿透云层, 照在了大明宫的城墙之上, 折射的金光刺得行人睁不开眼。   城楼下,密密麻麻的都是行人, 还有各种车马,一声晨钟盖过了嘈杂的喧闹。   通事舍人将敕书展开, 缓缓念道:“天圣十四载,乙未羊年,正月十五…金吾驰禁…”   这一年的上元节, 长安城还与往常一样热闹, 长安、万年两县各自办着灯会。   达官显贵云集于东市与各个道观寺院,而西市则多为胡人, 鱼龙混杂。   体型健硕的胡人,身披昂贵的孤袄,有的还带着假面, 他们成堆的出现在西市, 左顾右盼的找着什么。   然而长安城的热闹, 在今年却潜藏着未知的危机,远在范阳的东平郡王, 在这一年正旦与上元都没有入京朝贡, 但却安排了人马,偷偷潜入长安, 暗中与线人联络。   经过两年的修缮, 遭到损毁的兴庆宫已恢复如初, 且更加富丽堂皇, 张国忠还特地将搜刮来的珍宝当做陈设进献,以此哄皇帝开心。   兴庆宫修好后,皇帝便将今年上元节的灯会设于花萼相辉楼中。   宗室诸王与百官赴会。   马车途径拥挤的东市时,李忱敏锐的发现了异常,在这个几乎全家人都会出行游玩,观看灯会的佳节夜晚,那些带有目的的人,无论是眼神还是脸色都不一样,他们的脸上,不但没有过节时的喜悦,反而对周围的热闹十分警惕。   而这几夜,由于不禁宵夜,公廨的捕手、不良人纷纷休沐,便会使得出入坊间的歹徒与飞贼猖獗起来,尤其是在关中经历饥荒之后,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纷纷落草,成为了贼寇,而上元夜的热闹,无疑是最好的掩护,于是便乔装打扮一番,混入城中伺机行事。   若能从繁华中仔细观察,便能看见这座皇城,早已被害虫蛀得千疮百孔。   然而李忱也只能叹下一口气,对于危险,尽管有所感知,然而她也无法猜测最终,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   决定战争成败的因素有太多了,但毫无疑问的是,陆善手里握着的胜算,比朝廷更多。   他掌管着马政,麾下士卒连年征战,在刀光剑影中活下来的无不是可以以一当十的悍将。   陆善的幕府,若是召集起来,相当于一个小的朝廷,文臣武将齐全。   而这些年里,陆善积攒的财物与粮食,也远非挥霍无度的中央朝廷可比。   李忱靠在马车内,马车穿梭在千万盏灯下,将她带往富丽堂皇的宫城。   耳畔有行人夫妇的欢声笑语,也有孩童们的嬉闹,然而李忱却丝毫感受不到上元节的热闹气氛,她看着窗外宏伟的楼阁,陡峭的屋檐,还有寺院里的宝塔呆滞了许久。   李忱的眼里,同样出现了与孝真公主一样的犹豫,但最后又变为了决然。   “既无法挽留,索性…彻底清洗一遍吧,或许还能够涅槃重生。”   兴庆宫内,今年的上元节,皇帝变得警惕了许多,不但增设了城防,还加派了自己身侧的护卫,也不在上元节的这几日中随意出宫了。   由于当初修缮时,兴庆宫的血腥味太重,张国忠便用了大量名贵的香料加入朱漆中,还在每个宫殿中都栽种上了四季都能开花的花草,用来遮掩气味。   兴庆宫的刺杀案仅仅过去三年,皇帝便已经忘记当年的狼狈模样,花萼相辉楼内,歌舞升平,高兴的得意忘形的皇帝,还与群臣一同奏起了羯鼓。   除了右相张国忠与其党羽,以及张氏姊妹附和皇帝,陪同皇帝尽兴外,其余的大臣,都有着各自的隐忧。   所有人都知道陆善即将造反,却没有一个人敢告诉皇帝,而朝廷至今也没有做任何应对之举。   如果陆善趁上元夜之时起兵,那么很有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能攻入长安。   至深夜,尽兴于歌舞中的皇帝,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内侍监冯力与一众亲从便将他扶回交泰殿歇息,夜宴也就此散去。   张国忠于是便带着张氏三姊妹前往长安西市游玩,因为在这一夜,西域的胡商会带来大量上等的皮毛来到长安售卖。   就在皇帝与宰相相继离开后,许多官员找到了正要离去的皇太子李怏,向他诉说着自己的担忧。   “殿下,圣人对于臣等忠言全然不听,我汉家江山,恐为胡贼所窃。”   害怕宫中有眼线的李怏,自然不敢直面回答诸臣,可又没办法弃他们离去,于是安抚道:“胡贼若真有反心,圣人必会察觉的,潼关险要,诸位大臣勿忧。”   “殿下…”   “好了,若是陆善真要造反,朝廷也有应对之举。”太子李怏又道。   见太子如此懦弱不敢言语,诸臣自知也无法再问出什么,只得纷纷拜离。   众臣便想询问雍王李忱与荣王,而此时的李忱,早已离开了花萼相辉楼,并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夹道出宫,而就在她即将到达宫门时,却被一名身穿绯袍腰系金带的官员拦住。   那官员提着灯笼向他叉手,“见过十三大王。”   “卫千牛备?”李忱看着眉目清秀的卫应物,“圣人不是喝醉了么。”   一片花瓣落在了李忱的幞头上,卫应物叉手回道:“并非圣人。”   李忱由是明白,“你…”   “大王莫要误会,”卫应物回道,“娘子是那仙人般的人物,又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染指的。”   张贵妃的容貌以及才情,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正因为此,连一向厌恶女子的皇帝,都对张贵妃千依百顺。   卫应物见李忱似乎不信任,于是便又道:“下官自幼顽劣,仰仗家中权势,横行街里,然而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觊觎天子的内宫,况且家父已为下官选了一门亲事。”   李忱见卫应该慌慌张张解释,于是笑道:“卫千牛备可知,有些事,不解释,比解释要更让人相信。”   卫应物有些惊讶,“十三大王是通过什么看出来的?”   李忱没有回话,卫应物便摸了摸脑袋,“父亲替我选的亲事,我并不想要,那女子是官宦嫡女,与我一样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有名的才女,然而我却空有门第,没有真才实学,因我父亲的缘故,世人便觉得我应当也是个才子。”   “不怕大王笑话,我念的那些诗句,也不过是为了吸引长安那些闺阁中不懂诗文的小娘子。”   不得不说,在假装正人君子俘获女子之心这方面,卫应物的确是有些本事。   李忱改道推着轮车向前,缓缓说道:“读书不怕早晚,若是肯用心,后来者也能居上。”   卫应物上前主动推起了李忱的轮车,回道:“读书对下官而言,还是算了吧,卫氏一族,家大业大,我如今这般,也挺好。”   京兆卫氏,乃当朝氏族之最盛,像卫应物这般不学无术的人,也能够凭借门萌而获得一个显耀的职位,同僚也都巴结与奉承他,因此他便更加不想读那些枯燥的书了。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再强大的背景与靠山,终不如自己的能力重要。”李忱说道,“当然,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说话间,卫应物将李忱推到了兴庆宫的城楼上,城楼西是长安城,东则是龙池。   看见张贵妃后,卫应物弓腰离开,张贵妃站在城楼之上,迎着西侧漕渠吹来的寒风,花瓣在空中起舞,而城楼底下是万家灯火,游人的脸上无不洋溢着尽兴而归的笑容。   李忱推着轮车上前,张贵妃的眼里明明印着无数明亮的灯火,却依旧还是那么孤寂。   “上元安康。”李忱忽然开口说道。   张贵妃为之一愣,而后笑回道:“上元安康,忱郎。”   “夜深了。”李忱道。   “上元之日,哪有夜呢。”张贵妃看着城楼底下的人说道,“你看那些人,无不是通宵达旦,尽情享受着今晚。”   李忱没有说话,静坐在轮车上,看着有些异常的张贵妃。   张贵妃边说边笑,“她们就好像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安宁的上元夜一样,所以才如此尽情。”   李忱眉头微皱,“天下不会一直太平,也不会一直战乱。”   “是太平还是战乱,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张贵妃说道,“只是永远被困与被困罢了。”   “任何事情,都有解决之法。”李忱又道。   张贵妃侧头撇了一眼李忱,几年过去,李忱从前那张少年稍显稚嫩的脸,如今已成熟也冷峻了许多。   深邃的眼睛,就像能够一眼洞穿世事一般。   “这就是解决之法。”张贵妃回道,“忱郎肯定又要说,天下人对我的的看法。”   李忱摇头,“可得解脱,绝不是世人的看法,而是自己。”   张贵妃捂着嘴笑了笑,随后向李忱漫步走近,一边说道:“如今越是相处,便越发的羡慕那丫头了,可明明是我先来的呢。”   张贵妃俯下身,在李忱耳侧轻声细语的念着,李忱的脸色极为平静,也没有闪躲。   “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李忱说道,“就像是冥冥中有所安排,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张贵妃自然知道李忱说的是谁,她直起腰身,冷笑一声,“若是我没有那道婚约,你还会如此选择么?”   “束缚我们的,终究不过是你书中那些虚伪的礼法罢了。”张贵妃又道。   “但是你不该欺骗我。”李忱说道。   张贵妃愣了一会儿,旋即失神的颤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泪光,“若是可以,谁又愿意欺骗。”   “罢了。”张贵妃垂下无力的手,她看着城楼底下的灿烂辉煌,似乎内心已得解脱,“那丫头没有什么心眼,有的只是一片赤忱,而今你能遇到这种人,又怎能说不是福分。”   张氏年长李忱些许,自从入了宫,便开始张扬跋扈了起来,也从不顾忌人言。   但不管是与雍王还是吴王,以及养子陆善与皇帝身侧的近侍之间传出的各种流言蜚语,皇帝明明知道,却都置若罔闻,一如既往的宠爱着张氏。   李忱欲要说什么,可临到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她向城西望去,引入眼帘的是整座巍峨雄伟的长安城,“昭昭大唐,天俾万国。”   作者有话说:   李忱不是完人哈,对于张氏,之前也肯定是有情感的,两个玩乐器的,或许是知音。(因为碍于身份,所以不会有其他的奢望)   然后张氏是一直有婚约的,所以才会入京,无论有没有婚约,李忱对她都没有想法哈,李忱比张贵妃小,所以认识的时候才十几岁。 第138章 长恨歌(九十二)   天圣十四年春, 兼任河北采访处置使的陆善以范阳节度使判官严高清为常山太守。   同年,苏荷抵达九原后,与父兄开始商议陆善造反之事, 此时, 天下人皆知陆善造反,唯有皇帝不信。   作为汉人武将, 功勋卓著的苏仪对于天子重用胡将,而自己却因奸人排挤, 一直不受重用所不满,为此,苏仪很长一段时间, 都是抑郁不得志。   直到太子李怏的巡视, 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然而这一晃, 便是五年过去了,而今等来的,却是即将天下大乱的消息, 乱世需要倚靠武将, 然而如此一来, 天下百姓就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己的族人也会遭受波及, 一时间, 苏仪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但对于苏荷所转告的雍王所说的话, 苏仪为之坚信, 并听从。   在之后的几个月中, 九原郡不断张贴出告示, 将消息散步诸郡,朔方有九原郡带头,收容天下流民,凡无家可归者,皆可入九原,并设置粥棚救济。   塞外荒漠一直都是地多人少,当苏仪的消息传出时,便有关中大量流民涌入。   在雍王李忱的提醒之下,曾万福将产业南迁,这些年来,借助苏荷嫁入皇家的势力,曾万福积累了大量财富,甚至还与长安首富王元宝结交,合伙做起了生意。   当年的赠画,也让李忱与王元宝以及钱启相交,钱启今已入仕,而王元宝的财富也越积越多,作为一个聪明的商人,王元宝的眼睛也是极为锐利的。   之所以与曾万福一同合作,不是因为曾万福这几年在商行的影响,而是他知道曾万福的背后站着雍王。   于是九原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拥有了大量的人口、粮食。   而为避开嫌疑,在收容流民之前,苏仪就写了一份奏疏通过进奏院上至朝廷。   其内容便是苏仪见到关中饿死的饥民太多,而九原人少,希望得到朝廷的许可,让九原郡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有关饥荒的奏疏自然被张国忠所拦截,忙于与陆善对峙的张国忠,正愁无法安置这些流民,如今有人愿意接下这烂摊子,又怎会不允许呢,于是他假借朝廷与天子的口气,不仅批准了此事,还夸赞苏仪的为朝廷分忧的忠诚。   天圣十四年二月,已过甲子之年的河西节度使哥舒撼忽然在治地染上风疾,皇帝遂特旨让其回京修养,并安排太医视诊。   哥舒撼患病,最急切的,还是一直扶持与保举他的张国忠。   而回到范阳的河东节度使陆善,竟也开始称病不见人,并派遣自己的使副将贺万年赴京入奏,以自己是胡人为由,无法让汉将服众,让他们完全听命,如此一来,便会导致延误战机,于是请求让自己麾下蕃将三十二人代替汉将。   而对陆善深信不疑的皇帝得知后,当即就命中书起草敕命,又命吏部给蕃将告身。   ——政事堂——   张国忠为中书令,当他接到皇帝的命令后,自然是不乐意的,可又不敢忤逆皇帝,于是将消息告知了左相卫素。   当卫素得知皇帝欲下敕命给告身,答应陆善以番代汉之举后,愤怒的将笔折断,并与张国忠商议道:“陆善自担任三镇节度使以来,久有异志,如今又请以蕃将代汉将,其反意已明,明日老夫要入宫进谏圣人,如果圣人不肯听,还请右相继续谏言。”   张国忠点头,并道:“你我一同入谏,圣人定会听从。”   翌日,右相张国忠与左相卫素入宫面圣,然而在紫宸殿的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的身影。   无奈,张国忠只得贿赂皇帝身侧的宦官,“边将军,我等有急事要面见圣人,还望将军通融。”   只见张国忠将一包珠宝塞到了监门将军边令承手中。   “二位相公请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通报圣人。”   收到了好处后,宦官的办事效率也高了不少,没过多久皇帝便召见了二人。   正因皇帝知道他们的来意,所以才不想见他们,“吾知道二位卿是对朕的敕命有疑惑,怀疑陆善有反心是吗?”   怀疑二字说出,左相卫素当即炸了,他遂道:“陆善一人担任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手握十八万大军,而今不断向圣人索要官职、封赏,一人集军政、马政大权,如今还要让蕃将代替汉将,番将都听从他的命令,他便能够彻底掌握那十八万大军,难道他的野心还不够明显吗?圣人,这是李唐的江山,汉家的土地,绝不能让一个胡人独揽大权,不能让其以蕃将代汉将。”   卫素的言语有些激烈,惹得皇帝很是不悦,“你是在指责朕,识人不明,断送了汉家江山吗?”   卫素见皇帝发怒,当即持笏下跪,“臣不敢。”   “那你们入见,为的什么?”皇帝又问道,说话间还撇了一眼张国忠。   张国忠吓得连忙与卫素一同跪伏,卫素又使眼色张国忠,然而张国忠却因为害怕以及知道皇帝的脾气,于是不敢复谏,卫素只好叩首又道:“圣人,天下皆知陆善将要造反…”   “天下人如果都知道陆善要造反,为何只有你们两个宰相来禀报朕呢?”皇帝打断了卫素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忌惮朕宠信陆善吗,你叫朕如何相信呢。”   “去年,朕派人以珍果赐陆善的名义,借机观察陆善在范阳的情况,卿也听到了使臣回来禀报的话。”皇帝又道。“朕推心置腹对待陆善,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如此厚爱,他必无异志,东北的奚人与契丹部族势力强大,除之不尽,非陆善镇遏不可,这件事朕自会考量,卿等无需多虑。”   在卫素的刺激下,皇帝竟答应了陆善以蕃将代汉将的要求,并将太子李怏的女儿嫁给了陆善的长子陆庆宗。   此举,再引朝野震惊,世人皆道皇帝昏聩不明,将汉家江山,拱手让与外族。   因为劝谏而遭到皇帝怀疑的张国忠,于是对陆善更加仇恨与忌惮。   天圣十四年三月下旬,因陆善一直称病,皇帝便以司勋郎中裴士严为给事中,巡按河南、河北、淮南诸道。   然而,以为又是试探的陆善,这一次,却以病托辞,拒绝接见使臣。   直到一个月后,使臣还在范阳没有离去,陆善只好接见。   然而见面后,陆善又以病为由,对于皇帝派遣来的使臣裴士严不但不行人臣之礼,还很是不尊敬。   同年五月,裴士严便将范阳的情况上奏朝廷,至此,皇帝才开始对陆善生有疑心,但依旧不信陆善会做出造反的举动。   而张国忠为了进一步取信皇帝,于是故意激怒陆善,加快造反的进程。   是月,张国忠命京兆尹派兵包围陆善在长安的私宅,并抓捕了陆善在京的所有门客,将之送往御史台狱秘密杀害,而后又将消息故意透露给即将迎娶太子之女的陆善长子陆庆宗。   --------------------------------   ——范阳——   “阿郎,长安大郎君来信。”老家仆将一封秘密送来范阳的信交给了陆善。   送走朝廷使臣后,陆善便不再装病,而是在范阳的私第中大快朵颐的啃食着羊肉。   然而当他看到长子的信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插入羊腿上,“岂有此理。”   私第内与他一同吃肉的,是他最信任的孔目官与掌书记两位幕府官员。   “可是大公子说了什么,让将军如此恼怒?”   陆善将信烧毁,说道:“张国忠抓了我的门客,并将他们拷问至死。”   “什么?”两个心腹大惊。   陆善越想越气,“今日他杀我门客,来日就会除尽我在朝的所有眼线,最后再杀掉我,圣人对我恩宠有加,原本还想等圣人百年之后再作打算,如今看来,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了。”   两位属官对视一眼,起身叉手道:“我等愿为大王效命,生死无悔。”   -----------------------------------   是年六月,皇帝命礼部加快了陆庆宗与太子之女的婚事,并以赐婚为由,召陆善入京参加长子的婚礼。   心虚的陆善,害怕张国忠使诈,便以病为由拒绝入京,直至长子与郡主大婚当日,陆善都没有出现。   皇帝的遂生疑心,次月,因长子尚郡主,陆善便上表谢恩,且说明门客无端失踪,自己才不敢入京的缘由,并献骏马三千匹。   看着陆善的奏表,皇帝很是高兴,原本生有的疑心也渐渐消除,“他替朕养马,并不是为了要造反,看来之前,是我多心了。”   然而陆善献马,并非是献马,当送马的队伍准备妥当即将出发时,河南府尹却发现了异常。   陆善派人献马于天子,得到朝廷接应命令的河南府尹遂亲自前往河北。   然而当他看到护送三千匹马的队伍时,心中顿时起疑,因为光是护送的将领便有二十余人,且全都是蕃将。   而每一匹马都有两名执控夫,这些执控夫,眼神凶恶,不像是养马之人,反而像那些久经沙场的战士。   三千匹马,光是控马的马夫就有六千人,这可以抵得上六个中等折冲府的兵力了。   河南尹知道陆善的野心,于是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六千人马,一但进入长安,与陆善里应外合,可想而知后果。   于是果断将运送队伍拦下,连夜上疏皇帝,并亲自面见陆善,将献马之事暂时推移,并向陆善言明,由朝廷自给控夫将马运到长安。   并非真心献马的陆善为此感到很是不悦,于是借口三千烈马难训,朝廷的控执夫恐不能服,便提议将进马之事推迟到冬天,得到河南尹的同意。   然而河南尹的疑心,让陆善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一年冬天起事,至于献马之事,自然不会再提。   河南府尹又将陆善因朝廷自给控执夫而提议推迟献马之事如实上奏皇帝。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长恨歌(九十三)   河南尹的上疏很快就到了皇帝手中, 当当皇帝看到奏疏上所陈奏的事后,这才幡然醒悟,他开始怀疑陆善是否真的有反心。   “我本以为陆善献马, 端的是一片忠心, 却没有想到竟会如此。”皇帝将奏疏撕毁,拍着桌案愤怒道。   右相张国忠见皇帝对陆善起了疑心, 欣喜若狂,为了让皇帝进一步确信陆善谋反之事, 于是命御史进谏弹劾,揭发去年代替天子前往范阳赐柑的中使傅璆琳。   “圣人,侍御史吴相之求见。”宦官入内通报道。   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本想拒见, 张国忠遂道:“御史此时进见,怕是有要事要奏。”   皇帝于是接见了吴相之, 吴相之入殿,持笏参道:“圣人,臣有奏, 臣要弹劾内侍监宦官傅璆琳, 于去年出使范阳, 收受贿赂,从而为陆善美言, 隐瞒事实。”   旋即吴相之便将一本册子呈上, 由于得到了大量的财物,傅璆琳便开始肆意挥霍, 不仅在万年县买了宅子, 还在城南买了园林与田地。   而这些, 远不是一个宦官仅靠俸禄就能供养得起的。   吴相之的话, 让皇帝彻底震怒,“冯力,冯力。”   不到一刻钟,傅璆琳便被内侍监的宦官押至紫宸殿。   老态龙钟的皇帝斜靠在龙椅上,而殿内还有右相张国忠以及御史。   知道事情败露后,傅璆琳跪在御前连连磕头,“圣人饶命,圣人饶命。”   “傅璆琳,还不快如实招来。”张国忠怒斥道。   傅璆琳吓得埋头不起,颤颤巍巍的哭道:“是小人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为陆善那等乱臣贼子所迷惑。”   “陆善在范阳究竟做了什么?”皇帝问道。   “小人奉旨入河东,没想那边军戒备森严,臣以天子使者也不得入,需节度使手令方可,边镇将领,只知东平郡王而不知有朝廷与圣人。”傅璆琳磕头说道,“臣只隐瞒了此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臣所言句句属实。”   “若是陆善没有它心,真的向傅璆琳所说一片赤诚,那么他身为节度使与郡王,又为什么要贿赂一个阉人呢。”张国忠向皇帝说道。   皇帝盛怒,但他怒的却是宦官对他的欺瞒,“平日里,朕待你们不薄,哪一朝的宦官能有你们这样的地位呢?而今却遭受尔等欺瞒。”   “圣人饶命啊,圣人饶命!”傅璆琳不断磕头求饶。   皇帝愤怒的眼里满是杀意,“来人,把他拉下去,乱棍打死。”   “喏。”   “不要,不要,”傅璆琳恐慌的挣扎着,“圣人,圣人…”   傅璆琳被宦官架出紫宸殿,随后便有几个执杖宦官手持棍棒。   “冯爷,冯爷!”傅璆琳挣扎着跪在冯力膝前,“求求您看在小人自小跟从您,侍奉了您多年的份上,救救小人吧。”   傅璆琳得了好处,也没少进献冯力,所以冯力对他的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事泄,他也无能为力,“平日里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如此胆大包天,你所犯的罪,乃是欺君之罪,你叫我如何救你呢?”   “圣人最信赖冯爷,只要冯爷肯,就一定能够,小人愿意把所得的所有东西都献给冯爷。”傅璆琳不停的磕头道。   然而冯力却是缓缓摇头,旋即背对着挥手道:“圣人有旨,此贼欺君罔上,今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喏!”   傅璆琳大瞪双眼,拼命挣扎道:“冯爷,冯爷,冯…”   只不过几棒功夫,那傅璆琳便倒在了血泊中没了生息,而他的双眼还死死盯着紫宸殿。   然而杀了傅璆琳泄愤后,皇帝怒气依旧未消,他倒在椅子上,声音沙哑的连连说道:“阉人误我,阉人误我。”   “阉人误我啊。”   此时冯力进殿宽慰道:“傅璆琳是贪心之人,但也仅是他一人而已,内侍监乃大家所置,忠心者甚多。”   皇帝看着冯力,痛心的问道:“你相信陆善造反吗?”   冯力不言语,因为即使是河南尹的上疏与傅璆琳接受陆善贿赂之事泄露,也仅仅只是动摇了皇帝对陆善忠心的信任,“朕如此推心置腹的待他,将天下能够封赏的都给了他,朕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这般好,乌鸦尚知反哺,朕不信他会如此无情。”   皇帝的信任并非没有道理,原本陆善的谋划,是在皇帝驾崩之后起事,然而皇帝同样宠信的张国忠却在日□□迫他。   “圣人担忧东平郡王是否像他们所说的有反心,只因没有实据,所以仍不敢相信,而今已至秋,不日临冬,东平郡王久病不朝,圣人可再派中使至范阳,以十月华清宫汤所为由,命东平郡王入朝,若是他奉诏来到长安,届时便可将其控住,收回兵权,若是不奉诏,则说明其反心,朝廷便要早做打算。”   皇帝听从了冯力的建议,又派宦官为使,携自己亲自御笔的手诏至范阳宣召。   ----------------------------------------   天圣十四年,八月。   中使携天子手诏至范阳,陆善派其子出城相迎。   陆庆绪对宦官一向傲慢无礼,对于天子派来的中使也是。   中使骑在马背上,并没有要下马礼拜眼前这个官阶比自己大的边将次子的意思。   “范阳节度使陆善呢?”中使挺直腰杆十分硬气的问道。   陆庆绪抬头看着瘦骨嶙峋,其貌不扬的宦官,挑眉回道:“阿爷卧病,不能亲自出城相迎,所以才派我来。”   “卧病?”中使皱眉。   不愿抬头与使臣说话的陆庆绪遂上前,“我来为中使牵马。”   然而他刚抓握到缰绳时,那奔袭了一天一夜的国马竟直接跪地倒下,将中使狠狠摔在了地上。   “哎哟。”中使的惨叫引来了军中人马的哄笑。   “你!”中使抬头看着陆庆绪,想着如今是在他人的地盘之上,于是忍气吞声的爬起。   来到陆善的私宅,中使诧异的看着这座堪比宫城的宅邸,琳琅满目。   “这呢。”带路的陆庆绪对中使极为不耐烦。   中使来到内院,听见了许多女人的欢笑声,陆庆绪带着他来到了陆善的房间。   “阿爷。”   陆庆绪挥了挥手,左右退下,只剩中使与他独处。   中使拿出皇帝的手诏,写在一张黄娟布上,“天子手诏。”   然而陆善即使听见与看见了,却仍卧于榻上不起身,也不跪拜,“我身体有疾,无法下床,望圣人宽宥。”   中使没有说话,天子手诏如天子亲临,而陆善却以病为由不行任何礼仪。   陆善见中使不言语,于是问道:“我久不在朝,圣躬安否如何?”   “圣躬安。”中使道。   “那就好。”陆善叹了一口气。   中使于是拿着起手诏念道:“闻卿久病,卧榻数日,终不见好,朕心甚忧,朕已下令将作监,为卿于华清宫新造温汤所,卿可于十月入朝,与朕一同前往华清宫,至于献马之事,等卿病愈,再作商议。”   陆善听后,心中泛起了嘀咕,他知道天子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于是说道:“马不献也好,圣人既有诏命,臣十月当入京师。”   “来人。”不等中使说话,陆善唤来了左右,“中使舟车劳顿,当好好歇息,将中使送下去歇息。”   “喏。”   中使被带下去后便安置于馆舍中,期间曾多次请求面见陆善,都遭到了拒绝。   几日后,陆善命人将中使送回长安,而对于皇帝的宣召与慰问,并没有上表谢恩。   中使回到长安,将陆善之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旋即又道陆善次子跋扈之事。   然而皇帝却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陆善答应入朝一事上。   时至今日,皇帝仍然不愿相信陆善会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情,这让张国忠很是恼怒,恨不得陆善今夜便打到潼关。   “三郎。”张贵妃踏入紫宸殿,看着一脸憔悴的皇帝,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躺在殿内的阶梯上,仰头看着殿中大柱上的横梁,“他们都说陆善即将造反。”   听到皇帝的话,张贵妃挑了挑眉,“三郎相信么?”   皇帝低头不语,张贵妃便道:“三郎有疑心,那么妾身便也有疑心,因为有利益与价值,所以才会想要接近与讨好,但有些东西,总是伪装不来的,这一点,三郎最是明白,所以才会如此信任于他,无论群臣说什么,三郎都不愿意相信。”   已至暮年的皇帝,双眼已经开始昏花,他静静躺在阶梯上,回想着自己的过往,出生于充满了宫斗的帝王之家,祖母的狠厉,让他见过太多的杀戮,也让他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父、兄、妻、儿。   如今垂垂老矣,才想起来,自己那么多儿子,却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   子替父之事,当朝已出现过不止一次,所以他才将自己的孩子当做犯人一样软禁起来。   “快五十年了吧,朕有第一个儿子的时候。”皇帝缓缓说道,“初为人父,可是朕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小娃娃,何苦生于帝王之家。”   “这里,可是刀山火海呀。”皇帝靠着殿阶,声音很是沙哑。   张贵妃于是在他身侧坐下,“这些年,三郎以真心待陆善,陆善对三郎,也以君父视之,然而人心难测,倘若他…”   “不会的。”皇帝攥起了拳头,又添了一句,“至少朕在位时。”   “瞧妾说的晦气话,三郎既然信任他,那么妾也当信任他,眼下千秋节将至,三郎当多多保重御体才是。”张贵妃扶着皇帝说道。   作者有话说:   千秋节就是唐玄宗的生日,安禄山造反那一年正好是七十大寿。   其实要是没有杨国忠,好大儿应该还会继续韬光养晦,造太子的反。(除非皇帝开始不信任他)   造反先不要急哈,皇帝的信任,导致朝廷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等确定之后才派人匆匆募兵(募兵对抗)所以半年时间潼关就失守了。   本文架空,太子李怏心里一直是仇视自己的父亲的,几乎没有得过父爱,从上位开始就被各种打压。 第140章 长恨歌(九十四)   ——范阳——   送走皇帝派来的中使后, 陆善再也按耐不住自己那日益膨胀的野心,于是从八月开始厉兵秣马,准备起事。   在谋反之前, 陆善找来所有心腹, 包括统兵的将领以及幕府官密谋。   他虽兼任三镇节度使,一人统管三镇所有兵马, 但他并没有权利自行调动三军,于是便派心腹收买三镇其他将领, 尤其是各军郎将。   由于先前陆善为麾下将领请功,所以他们大多都愿意归顺与效忠陆善。   而其余将帅却并不知陆善即将造反之事,为取得所有人的支持, 陆善便找来自己的幕府心腹官员秘密商量。   “我虽是三镇节度使, 却不能统领三镇的所有兵马,让所有将帅都信服与追随我, 大唐开国至今已厉百年,根基深厚,所以效忠大唐的士卒依旧很多, 朝廷还有二十万禁卫军, 我该如何做呢?”陆善问道与孔目官颜庄与掌书记高上, “眼下张国忠欺人太甚,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   “自天圣年间以来, 圣人独宠李甫, 李甫死后,又让张国忠那样的市井之徒做宰相, 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如今这天下, 遍地饥荒, 百姓接连饿死,连士卒都吃不饱饭,都是因为奸相当道,所以没有人不讨厌张国忠,大王,我们可以借讨伐张国忠之名,行清君侧之事,这样一来,那些将领一定都会听从。”孔目官颜庄献策道。   陆善想了一会儿,担忧的问道:“可是我要做的事,他们也会跟随吗?”因为天下皆知他要造反。   掌书记高上于是向陆善解释道:“一但跟从起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他们只能跟随大王您,别无他选。”   “以天子的疑心,是不允许任何人有二心的。”高上又道,“因此士卒们也不会临阵倒戈。”   “况且天下安宁久矣,朝廷的禁军不过都是贩夫走卒,不堪一击,而大王的兵马久经沙场,岂是朝廷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抵挡的。”   颜庄点头,又道:“眼下圣人寿诞千秋节将至,大王就算不能亲自前去贺寿,也当备一份厚礼送至长安,以此来稳住天心,从大王拒绝入京参加长公子婚礼至今,已过去多月,其中傅璆琳收受贿赂一事也被圣人悉知,然而圣人却并没有对您做什么,可见那些事都没有动摇您在圣人心中的地位,等到起事时,朝廷必然没有准备,因此不出一年,必能攻陷两京。”   听到两个人的话,陆善大为高兴,“我有两位先生为军师,何愁不能谋取天下。”   ---------------------------------   天圣十四年,八月戊寅,时逢皇帝七十寿诞,千秋节,文武百官纷纷入朝贺礼。   而远在范阳的东平郡王也派遣了奏事官前往长安献上寿礼。   每一年的千秋节,皇帝都会在兴庆宫内的花萼相辉楼前举行盛宴,这场祝贺天子寿诞,与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乐的盛宴,将会从白天持续到黑夜,比上元节还要更加热闹。   群臣与地方进献的寿礼摆满了整个花萼相辉楼,楼前的寿山灯楼是孝真公主的驸马长安令所搭建,光是灯楼,便花费了万贯,皇帝为此还夸赞了长安令。   每过一个千秋节,皇帝便倍加珍惜,特别是在进入暮年之后。   他望着满堂的欢乐,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战火的气息,越近年老,便越喜欢热闹,因而宴会的举办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随着夜幕降临,气温也开始慢慢下降,楼外吹来的秋风带走了宴会上的燥热。   花萼相辉楼中满是奇花异草,长廊底下一株昙花在感受到这阵凉爽的秋风后忽然绽放。   张国忠无意瞥见了这株突然开花的昙花,于是将其献与皇帝,“秋风忽至,此花开于千秋节之夜,想来是上天感知圣人寿诞,特命此花为圣人贺寿,天降祥瑞,圣人千秋万岁。”   群臣于是纷纷起身同贺,“昭昭大唐,天俾万国,圣人千秋万岁!”   声音响彻整个花萼相辉楼,皇帝对张国忠的溜须拍马很是受用,于是将率先开花的昙花以天赐的名义赏给了张国忠。   然而张国忠刚接到昙花,却发现昙花开始衰败,于是将其藏起。   欣赏完教坊的歌舞后,张贵妃忽然提出要替天子奏乐贺寿。   皇帝欣然答应,“朕许久未曾听过贵妃的琵琶了。”于是命人抱来琵琶。   张贵妃抱着琵琶,又说道:“今日花萼相辉楼内数千人为陛下贺寿,妾恐一人独奏难以支撑,遂想请宗室或文武中擅乐者合奏。”   当张贵妃说出宗室二字时,所有人便都明白了她的用意,又哪还有人敢上前争锋。   “宗室之中,以雍王最为擅乐。”张国忠从旁说道,“上次亦是在这花萼相辉楼中,臣与诸位臣工有幸听得一曲,宛如天籁。”   皇帝对于张贵妃的请求自是没有不答应的,况且李忱的笛声与其母神似,越至晚年,皇帝对以往便越是怀念,“好,那就依你们所言。”   于是偏头撑在桌案上浅睡的李忱被兄长李恪轻轻推醒,“十三郎。”   李忱睁开眼,李恪便向她说明了缘由,张贵妃忽然在千秋节的夜晚提出合奏,这让李忱不由的起了疑心。   自张氏入宫,二人便再未讨论过乐器,更未合奏过。   多年过去,张贵妃却突然要在这场天子的寿宴中合奏,她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轮车。   宦官拿来长笛,以长笛配琵琶,最为绝妙,而李忱随身携带的玉笛则是一根精致小巧的短笛。   李忱依旧拒绝了宦官送来的笛子,她推着轮车缓缓来到御前,在张贵妃身侧停下,“圣人,娘子。”   “千秋节之夜,不知十三郎,今夜想奏何取。”张贵妃坐在胡凳上,怀抱琵琶问道李忱。   李忱拿出笛子轻轻擦拭,他忽然抬头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三十四前的今日,中山郡公王德明讨平叛胡,捷报送至千秋节的盛宴上,群臣无不欢颜,于是圣人便作了一首《平胡》”   平胡二字一出,瞬间引起了台下的诸多议论,平胡曲依旧在,只是当年之事,有许多人都已忘却,包括御座上的天子,而中山郡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病故。   张贵妃看着李忱,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这平胡曲,陛下先前曾教授于妾,今日陛下寿诞,而此曲有双喜之意,可见雍王的一片孝心。”   平胡是皇帝为庆功所作,至今已过去三十年余年,当李忱说出来时,就连皇帝也很是意外。   然而当他看到李忱看着笛子满怀思念的眼神时,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平胡一曲出来时,朝野盛传,没过多久,崔贵妃便入了宫,皇帝还将此曲亲自教授给了她。   然而群臣与皇帝所想截然不同,皇帝听闻此曲,只有对往事的无尽思念。   而百官听到平胡,却觉得十分讽刺,就连张国忠都明白李忱要在今夜演奏此曲的用意。   今夜的平胡,比先李忱所吹前亡国之君所作的玉树后.庭花,更为讽刺。   李忱持笛,与张贵妃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点头后,张贵妃轻轻弹拨管弦。   全场静默,只有琵琶声起,张贵妃的吟唱,伴笛声而出。   杂虏忽猖狂,无何敢乱常。   羽书朝继入,烽火夜相望。   许多宗室以及官员在听到平胡曲后都低下了头,而其余被张国忠提拔上来,并无真才实学的市井之徒,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张贵妃与她的琵琶以及歌声上。   将出凶门勇,兵因死地强。   蒙轮皆突骑,按剑尽鹰扬。   肥头大耳的官员,停下了手中正吃着的酒肉,明明听不懂,却依然陶醉在了张贵妃的歌声中,“贵妃娘子的歌声,可是丝毫不逊色当年的许贺子啊。”   鼓角雄山野,龙蛇入战场。   流膏润沙漠,溅血染锋铓。   笛声与琵琶都变得越发急凑,就像是身临战场,有震撼山川之势。   张氏的多才与美貌,吸引了所有的男人,但他们只能将那份蠢蠢欲动的心思深深埋藏。   雾扫清玄塞,云开静朔方。   武功今已立,文德愧前王。   夜色渐深,风从龙池池畔徐徐吹来,吹动着李忱的发丝,那龙池边上的昙花,听见了笛声,竟纷纷绽放,一夜开尽。   然而就在曲终时,那些最先开花的昙花却开始枯萎凋零。   李忱与张氏的合奏,比之前与许贺子的,还要更加精彩,明明是临时拼凑的二人,就好像浑然天成,没有一点瑕疵,引得一众懂乐的官员与教坊乐工拍手叫好。   李忱垂下双手,呼吸有些急凑,张贵妃抱着琵琶,看见了她的脸色。   “好好好。”御座上忽然传来掌声,皇帝拍手笑道,“贵妃的琵琶,如今怕是赶超教坊了。”   然而皇帝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亲自所作的平胡,而今却让胡人坐镇了半壁江山,不仅如此,面对东北的异动,他却丝毫没有危机之感。   李忱回到坐上后借身体不适之故先行离开了宴会,离宫的路上,有月光为她指引,她看到了无数盛开的昙花正在慢慢枯萎凋零,就如同这个国家一样。   李忱在昙花前停下了脚步,在月光的撒照之下,洁白的昙花干净的一尘不染。   当她伸手想要触碰时,昙花却开始衰败,直至枯萎,李忱垂下手,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平胡,平胡,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长恨歌(九十五)   ——范阳——   千秋节的次日, 夜,陆善在长安城的眼线将消息秘密传回。   陆善坐在灯烛旁拆开一封用滴蜡密封信笺,命心腹在他耳侧念出, 上面写到天子对于陆善的寿礼十分满意, 而对于东北三镇,朝廷没有任何动静, 也没有防备之意。   但密信最后记载的一件事,却让陆善脸色骤变, “平胡!”   “平胡?”听到陆善口中念词,颜庄与高上两名军师对视一眼。   陆善十分信任的将密信递到二人眼前,“昨日千秋节, 圣人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内举行生辰宴, 雍王李忱在宴会之上吹了一首平胡曲。”   “平胡曲?”两个汉人军师听到这名字,当即追问道:“可是圣人在开皇年间亲自所作的平胡?”   大字不识一个的陆善自然听不懂颜庄与高上的话, “圣人作过平胡曲吗?”他挠头问道,“我这个胡人怎不知呢。”   “圣人所作平胡,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了, 大王自然没有听过。”颜庄道, “雍王在千秋节上吹的平胡, 一定是圣人所作。”   “雍王此时在天子寿宴上吹奏平胡,怕是别有用心。”   “定是想借生辰宴提醒诸臣莫忘提防异族, 这个雍王, 不简单呐。”高上说道。   “谁能说不是呢,他可是崔贵妃的儿子, 当年差一点就坐上储君之位了。”颜庄说道。   听到两位军师的议论, 陆善不由的恐慌, “那雍王的岳丈叫苏仪, 为朔方九原郡的太守,颇有将才,非等闲之辈。”   “如此,这个雍王,大王不得不防。”高上提醒道。   陆善点头,旋即又道:“他虽然聪慧,但是双腿一直患疾,就算朝臣有心拥护,也无缘于帝位。”   “可下官却听闻雍王曾去过中原,还在中原获得了不少民心。”高上又道,“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高先生不知,那雍王素来与东宫走得近,此举,怕是东宫所为。”陆善说道,“让我恐惧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并不害怕朝廷与天子,而我真正的敌人,乃是东宫太子,李怏。”   “李怏能够在李甫手下安然度过十余年,可见他并非表面那般平庸。”陆善又道。   “东宫自是要防,但雍王也不可就此忽视。”高上提醒道。   “接下来,我都听二位先生的。”陆善向二人拱手道。   -------------------------------   天圣十四年,九月秋。   ——长安·崇仁坊——   崇仁坊有诸州进奏院,而远在范阳的陆善,自称病后,便用奏事官往返长安代为通传,由崇仁坊的幽州进奏院转呈天子。   是日,李忱坐在崇仁坊的一家茶楼上,手中拿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茶楼底下的幽州进奏院。   “郎君,有蕃将出来了。”文喜提醒道。   李忱看着从进奏院出来的官员,身后还带着一大批随从。   “是陆善的奏事官。”李忱放下茶杯说道,“看来他要提前起兵了。”   “提前起兵,可是十月的时候,他不是还要入朝吗?”文喜说道,“天子的召命,他答应了。”   “天子的召命,是再好不过的起兵借口了,所以很可能他会在十月起事。”李忱拿起茶壶添了一杯茶说道,“毕竟,天下恨张国忠的人,太多了。”   “十月,那不然就是…”文喜大惊。   “去替我送一封信,给河北道平原太守。”李忱平静的说道。   “喏。”   平原太守严真清,因受张国忠排挤而调离出京,陆善谋反一事天下皆知,为筹备抵御叛军,严真清到任后便在暗中收养死士,招抚地方氏族。   然而仅仅依靠地方官一人之力,又岂能阻挡那万马千军。   李忱看着回味甘甜的茶水,随后将空杯轻放置案上,“但愿老师,可以平安度过此劫。”   -----------------------------------   ——范阳——   同年十月,皇帝召陆善从幸华清宫,陆善假装答应。   这时,自长安归来的奏事官,正大张旗鼓的行驶在官道上。   陆善假借天子召他入宫,伪造奉命讨伐张国忠的敕书,并在深夜召集所有部下将领,将敕书示出。   已进入冬天的范阳,夜晚寒冷无比,诸军将领立在风中议论纷纷。   造反之事只有陆善的心腹知晓,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陆善此时召集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难道奚人又卷土重来了?”   “不会是契丹的兵马吧。”   “肃静!”在陆善一声呵斥下,军中瞬间安静。   “今夜召集诸位,我想你们一定都很疑惑。”陆善身穿甲胄站在搭建的木台上说道,“将大家召集起来,不是为了北边的奚与契丹。”   “因为国朝真正的隐患,此刻,并不在北边。”陆善说道,旋即命高上拿出敕书。   陆善手捧敕书,“此乃圣人密旨,自李甫死后,张国忠专权,欺上瞒下,将朝廷搅得乌烟瘴气,导致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诸位将士跟随我陆善镇守在边疆,河北道为我陆善治地,想来对于中原与关中发生的事,你们应当也听闻过,关中大饥,尸殍遍野,皆为张国忠所害,圣人在长安,初为张国忠蒙蔽,大权旁落,而今张国忠把持着朝政,扶持党羽,将陇右节度使哥舒撼抬到了与我平起平坐的地位,今日从长安回来的奏事官,带来了天子的敕命,天子假意命我从幸华清宫,实则是让我带兵入朝,讨伐逆贼张国忠,请诸位随我一同攻入长安,以清君侧,还正天下。”   底下密密麻麻站着数千将领,他们听到陆善的话后,无不惊愕,然而当陆善让他们跟从时,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   或许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知道,这是陆善伪造的敕命,然而他们大多数人都受过陆善的恩惠,比起那个只会自己挥霍与享受的君王,眼前这个人,目前或许更得人心。   然而他们之中也有一心向着大唐的边军将领,只是如今大势所趋,一但有反言必遭杀害,遂不敢言语。   当天子设立节度使,将兵权交至地方,使得府兵制迅速衰落,李唐王朝逐渐成为外重内轻的局面。   而在节度使设立没有多久后,皇帝竟将三个重镇同时交给了一个胡人,这也使得,陆善的野心越来越大,大到位极人臣已不能满足他的私欲,所以他要取天子而代之。   陆善在范阳经营数年,将军中所有重职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在大多数人的拥戴与欢呼之下,一些忠贞之士即使知道他们所做的事,实际上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却也不得不一同。   -------------------------------   天圣十四年十一月,陆善集结麾下部队汉军、同罗、奚、契丹、室韦等精锐士卒,共计十五万余,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从从范阳起兵。   并命自己的心腹将领留守范阳、平卢、大同,以范阳幽燕之地作为后盾,军备、马匹供应以及粮草调度。   翌日,陆善率领二十万大军连夜拔营出城,他将士卒全部召集,骑马至军中,做最后的检验,阅兵誓众。   说辞仍旧是军师所教,与那天夜里与诸将所说无异,只是今日分外严肃。   陆善乘坐在铁制的舆车上,手握腰间佩剑,游走在军阵中高声喊道:“逆贼张国忠,专横跋扈,祸乱朝纲,不顾天下人的生死,挥霍无度,今奉诏讨伐,敢有异议,煸动军心违抗命令者,夷其三族。”   当陆善的话下达时,所有士卒都被吓得不敢言语,他们只得听从眼前这位,深受天子信任的统领之话。   “出兵!”   一声震彻天地的呼喊落下后,二十万步骑精锐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军队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地动山摇,一些从未见过战争的百姓,见此场景,纷纷吓得闭门不出。   “东北谋反了!”   “叛军来了!”   大军踏入河北时,因陆善身兼河北采访处置使,故在他的辖区之内,州县各官没有人敢阻拦进军。   守城官员见陆善来势汹汹,又见二十万兵马之众,于是在叛军抵达前就已弃城而逃。   然也有忠贞之士率守军拼死抵抗,快马向朝廷上奏陆善于范阳起兵造反。   ------------------------------------   ——京畿道·骊山华清宫——   “太原有紧急军情要面呈天子!”传信官快马加鞭入京,手中拿着开道的摇铃。   往日地方各种公文与军报皆会被张国忠的人马所拦截,而今日晋阳的上奏却异常的顺畅,入京不到一刻钟,那份军报就送到了骊山华清宫皇帝的手中。   飞霜殿内,皇帝看着太原郡守的奏报,旋即撕成了粉碎。   张国忠明明知道陆善已经率兵造反,却依旧装作不明所以,“圣人,何事如此恼怒?”   “晋阳来的奏报,说是陆善谋反,正带领二十万人马西进攻占河北。”皇帝说道。   “什么?”张国忠大惊。   皇帝却说道:“太原郡为河东节度使治所,不仅是河东,还有河北几个郡的太守都与陆善不和,其中就有太原郡守与平原郡守,早在之前,陆善就曾上奏过,这些人不服管束,所以这消息一定不是真的。”   皇帝的话,让张国忠无言以对,他不明白天子为何如此信任陆善,然而天子越信任,张国忠便越恨。   “可是臣觉得,谋反这种事情,何人敢拿来欺君呢?”张国忠说道。   皇帝随后瞪了张国忠一眼,“你之前不是也一直说陆善会谋反吗?”   张国忠旋即跪下,但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附和皇帝说话,而是在内心中默默祈祷陆善的进军,能够快一些到河南。   到那个时候,皇帝就会彻底相信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长恨歌(九十六)   陆善率大军南下, 在短短几日中,就攻陷了河北道数郡,守城将领大多都弃城而逃, 唯有平原郡太守严真清在收到陆善下达的讨伐檄文时不仅不为所动, 还派遣部下司兵参军入京向天子奏报陆善造反一事。   而早在两个月之前,平原郡太守严真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密信, 于是从那时开始,严真清便在暗中招募豪强为幕僚, 驯养士卒,以对抗叛军。   一月前   ——河北·常山郡——   雷雨交加的夜晚,几匹快马行驶在河北道向西的山路上。   轰隆隆的雷声, 盖过了阵阵马蹄, 马背上的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 不知因何冒雨前进,只是在这山路湿滑的雨夜,他们脚下的步伐不曾停歇过片刻。   快马进入常山郡治地, 最后停在了一家酒馆中, 马匹被牵入了马厩内喂养。   马背上的人也被店家热情的请进了酒馆, 入店的,一共有三人, 其中两名随从都十分年轻, 看起来像是护卫。   而为首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将斗笠摘下, 身上的褐色袍服并没有沾湿, 只是衣摆与靴子进了雨水。   男人上了楼, 店家本想追去, 却被左右拦下,他明白道上的一些规矩,于是不再过问诸事。   男人踩着湿漉漉的的皮靴,来到一间房前,他轻轻敲门。   门内传来了警惕的声音,“谁?”这里是常山郡的治地,治安还算好。   “是我。”男人低头回道。   房门被一个年岁稍小他一些的中年男子推拉开,然却开口称他为长辈,“叔父。”   “泉明。”男人点头。   “阿爷在里面。”推门的男子走出房间,穿上靴子于门前望风。   而后与他照面的,是一个已年过甲子,两鬓斑白的老人。   “快进来。”老人起身将他拉入内,随后将门锁上。   “怎在这个时候派人传信,说要见我?”老人见他湿了衣衫,于是将炭火添足,递了一杯热茶。   “陆善的事,阿兄听说了吧。”男人问道。   老人指着男人的靴袜,“清臣,快些脱了,在火上烤烤,正是入冬之时,纵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你如此折腾。”   清臣是男人的字,而眼前这位老人,正是他的族兄,常山郡太守严高清。   对于兄长的话,他依照做了,两个人对坐在炭盆前,开始了密谈。   两个读书人,今夜促膝长谈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他们即将面临的暴风雨。   “陆善想要造反,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严高清回道。   “下个月。”严真清盯着兄长,十分认真说道。“陆善起兵,一定会在下个月。”   严高清大惊,“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得知的?”   严真清并没有告诉兄长全部,只是说道:“此事,是我在长安的一个友人相告。”   “可靠吗?”严高清问道。   严真清点头,“圣人十月入冬时将携百官前往华清宫,在此之前,曾有诏命让陆善从幸,所以陆善一定会在十月之时,借口天子诏命,讨伐张国忠。”   严高清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现在整个河北、河东道都在他的辖区内,我曾做过他的判官,这两年,他将三镇的军官,全部调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他兼任河北、河东采访处置使,将太守一一调换,去年又向圣人请封,为的便是笼络麾下将士之心,而今又以蕃代汉,那些外族人,手段阴狠,而天下承平已久,中原的将士已有数十年不曾握过兵刃,如何能够抵挡呢?”   “天下人向圣人进言陆善造反,圣人都不相信,唯有陆善真的造反,恐怕圣人才会相信。”严真清明白这其中的艰巨,也深知凶险,“幽燕之地他经营多年的确无法撼动,但我不相信,□□太宗打下来的李唐江山,会没有一个忠贞之臣响应我们。”   “河北诸郡,就算有降者,也只是因为惧怕三镇的兵力而已,只要不是真心归顺,我们就能够利用脚下的城池与土地,坚守与拖延时间,等待朝廷的援军到来。”   严高清分析着弟弟的话,摸了摸白须,他明白,这其实是一条死路,“你相信朝廷吗?”他举起一杯热茶问道。   严真清听到兄长的话,低头陷入了沉默,严高清随后仰头笑了笑,“我作为他的幕僚,范阳节度使判官,我太了解三镇的局势了,他手里有十八万人马,其中能够调动的,足足有十五万,而这些人马,都是常年在外征战的精锐。”   严高清说罢,抿了一口茶,随后将空杯放下,“就算现在的朝廷是一盘散沙,天子昏聩不明,奸相弄权,但那有何妨呢?”   “我严家世受恩荣,大唐几代君王,皆待严氏不薄,就算不是为了天子,也要为了这大唐万千的百姓,哪怕只能够争取一丁点喘息的机会,也要尝试,我们读书人的风骨,不能丢。”   严真清被兄长的话所撼动,“我汉家的江山,岂能容胡贼肆虐,这天下,并非只有胡人与武将才有血性,文人投笔从戎,亦能马背上安定天下。”   “今日前来,便是与兄长商议如何抵御叛军。”严真清说道。   “我如今代理常山,无法回到范阳,况且陆善只信任颜庄与高上两位汉人,其余都是胡蕃。”严高清道。   “兄长在常山郡,为陆善于范阳起兵西进必经之地,我在平原,乃范阳之南,只有静塞兵三千,以陆善所领兵力之众,非常山与平原两郡能抵,既然兄长是陆善的幕府官,不如伪降,届时,我便在平原组织一批义军,与兄长分兵牵制叛军,阻断他们的退路,如此一来,他们必然首尾难顾,便可减缓西进的速度,为朝廷争取更多的时间。”严真清道。   严高清听后十分赞同,二人一拍即合,严真清旋即起身,他朝兄长重重行礼叉手,“常山乃重郡,一旦兄长暴露身份反击,必遭胡贼记恨,以贼人睚眦必报之性,阿兄此行凶险万分。”   在准备反抗陆善之时,严高清就已经做好了报效家国,赴死的准备,他起身,视死如归道:“为护家国,昕,义不容辞。”   随后二人对视着仰天一笑,借着酒馆内的琴,严真清弹奏起了《唐禅社首乐章·太和》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然而唱着唱着,严高清却老泪纵横了起来,活了一辈子的老人,见过了最巅峰的盛世,如今却目睹着他一点点衰败腐朽,岂能不痛心。   严真清于是安抚起了兄长,“天下一定会再次承平。”   严高清点头,并唤来了自己的长子严泉明,“季明随我守常山,泉明,便拜托清臣你。”   严真清明白兄长的意思,于是暗下决心,“请兄长放心,这场叛乱,一定会被平息。”   入冬前的半个月,河东连续大雨,严真清回到平原后,便借大雨,征召壮丁修筑城池,又暗中驯养死士,征收粮食,充实粮仓。   平原为河东治地,严真清所做之事很快就传到了陆善的耳中,然而陆善却以为严真清只是一介书生,不足为惧,于是便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   天圣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京畿道·骊山华清宫——   驾!   驾!   “河北急报。”   “上党急报。”   “魏郡急报。”   直到河北各郡接连丢失,身处华清宫的皇帝这才开始相信陆善造反之事。   皇帝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城陷奏报,于殿中大怒,挥手将其全部推倒在地,他捶着桌案,眼中充满了狂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皇帝咆哮的质问着周围的人,然而冯力与一众心腹宦官皆低头不敢言语。   皇帝忽然瘫坐下,痛心疾首的说道:“我待他如亲子一般,只差将这大唐江山送给他了,他却是如此对待我的吗?”   然而河北道的奏报仍旧不断传来,此时的皇帝已是心烦意乱,他向奏报官怒号着,“短短三日啊,整个河北道,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抵抗的人吗?”   “大家,眼下当务之急,应当是召集群臣商议平叛之事。”冯力走上前,弓腰提醒道。   皇帝从地上缓缓爬起,然而却一个没站稳,差点载倒。   “大家小心。”幸而被冯力接住。   皇帝抬起手,神色慌张道:“对,对,快去政事堂。”   “喏。”   以张国忠为首的一众宰相进入大殿,张国忠身穿紫袍手持笏板,带领诸臣不紧不慢的行着跪拜大礼。   然后又故意装作怀疑的态度率先开口,“内侍监有人说陆善谋反,难道不是因为陆善奉诏从幸华清宫吗,他们会不会搞错了?”   张国忠的话让皇帝脸色很是难堪,指着那一地的军报,“叛军都打到河北道了。”   张国忠于是弯腰拾起一份河北道州郡太守弃城而逃的军报。   他并没有像其他宰相一样恐慌,而是面露得意,向皇帝奏道:“节度使职权虽大,但无朝廷之令,陆善是无法私自调动所有兵马的,况且造反的只是陆善这些阴险狡诈的胡贼,而他的部下大多都是汉人,不会愿意跟随他造反的,请圣人宽心,用不了多久,这场叛乱就会平息。”   当张国忠原本作为宽慰的话说出时,皇帝的脸色便越发难堪了,因为先前左相卫素的劝谏,不能以蕃代汉,皇帝不但没有听从,还高声斥责了二人。   然而报应,总是来得极快,过分的轻信,与不听从群臣的谏议,一意孤行,使得这个暮年天子,今日在面对诸臣商讨对策时,颜面无存。   此刻皇帝心中充满了懊悔与愤怒,“如果平息不了怎么办?”他大声质问着张国忠。   张国忠吓得跪了下来,“范阳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只要增派援兵,与地方兵力夹击,定能平此叛乱。”   陆善造的事实摆在了眼前,皇帝眼下能够彻底信任的人,只剩下张国忠,二人有着深仇大恨,皇帝坚信,只有张国忠是真心想要除掉陆善平息叛乱的。   他旋即扶起张国忠,“陆善一事,是朕有失体察。”   “圣人不必为了陆善那等乱臣贼子而忧心。”张国忠道,“眼下只需派人募兵增援地方,叛乱即可扫除。”   皇帝深以为然,于是派遣金吾将军陈千里前往河东各郡募兵拒敌。   可以说,他真就把东北那块地给了安禄山。 第143章 长恨歌(九十七)   天圣十四年, 十一月十六日,安西四镇节度使风长卿入朝,前往华清宫拜见皇帝。   尚在睡梦中的皇帝听闻前不久立下大功的边将入朝, 大喜的跑出寝宫。   连赶了几个昼夜的风长卿, 脸上满是风霜,当他看见皇帝如此模样后, 很是吃惊,“臣安西节度使, 叩见圣人。”   皇帝亲自扶起风长卿,并将他拉入殿内,询问平叛的对策, “胡贼谋逆, 几日内,攻占河北数郡, 朕心甚忧,卿可有良策,助朕平乱?”   入京后, 风长卿就听到了河东反叛的消息, 于是叉手道:“回圣人, 因天下太平日久,所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百姓与各地守官才会害怕叛军, 然事有逆顺, 势有奇变,臣不才, 即刻请往东京, 开府库, 募骁勇, 而后率军渡黄河,前往河东除乱,用不了几日必能扫平叛军,取乱臣贼子的首级献于圣人。”   皇帝听到风长卿的豪言壮语,大为高兴,“好,好,好,朕就需要卿这样人才啊。”   翌日,皇帝于华清宫下诏以风长卿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前往东京洛阳募兵。   ----------------------------   而此时的叛军士气正盛,短短几日便攻下了博陵,陆善以依附张国忠之罪,擒杀博陵太守,并命部将章献城为博陵太守,派精兵驻守。   是日,陆善带领叛军离开博陵,来到常山地界,常山太守严高清带着麾下长史出城相迎。   “常山太守,恭迎大王。”严高清跪伏于陆善马下表示臣服。   陆善很是高兴,于是跳下马扶起严高清,“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高清亦是。”严高清回道。   “好好好。”陆善大喜,遂命严高清继续留守常山,并赐其金紫。   “以东平王的信任,使君将来一定能够被重用。”回城的路上,长史对严高清说道。   严高清听后很是不悦,于是指着陆善所赐的紫衣金带,“你我都是唐臣,陆善也是,又岂能穿他所赐的官服呢?”   长史顿悟,遂叉手道:“下官明白了。”   常山兵不血刃就被轻易拿下,于是陆善准备继续西进,一旁的彦庄却十分担忧,便提醒陆善道:“大王,我听说严家几代人都是唐臣,世受恩宠,这个严高清,未必是真心归顺。”   “可如今我们已经安全度过了常山地界,”陆善问道,“西进的步伐便又快上了不少。”   “大王,防人之心不可无。”高上也道。   陆善思索了一会儿,于是命一队人马入城,将严高清的家眷当做人质带走,并命部将李顷率精兵数千镇守于常山附近。   ------------------------------   得知陆善造反之后,皇帝再也无心于华清宫游玩,于是带着文武百官返回了长安。   回到大明宫后,皇帝依旧忧心忡忡,在接二连三的收到陆善西进攻城略地的军报后,更是恼怒至极。   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罪陆善留在京中的长子,太仆卿陆庆宗。   皇帝命人围住陆庆宗的府邸,以陆善谋反之罪将陆庆宗与其生母扑杀,而陆庆宗所尚郡主,为太子之女,皇帝之孙,皇帝也依旧毫不留情的将其一同坐罪赐死。   当日,夫妻二人皆死于府中,太子李怏得知后,除了悲痛之外,也不敢为自己的女儿求情,更不敢收敛尸体埋葬。   最后还是长平王求情皇帝,才让妹妹入土为安。   “博陵郡急报。”   “常山郡急报。”   “博陵郡沦陷,博陵太守为叛军所杀,常山郡守严高清投降叛军。”皇帝见此奏报,气得将其重重甩在了地上。   “岂有此理!”这一刻,皇帝再也坐不住了,于是连忙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对策,“快去通知所有人,到宣政殿来议事。”   “喏。”冯力弓腰。   “等等。”皇帝又抬手,“还有太子与宗室诸王也一并宣来。”直到自己最为信任的臣子造反,皇帝才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最终能够信任与依赖,或许只有至亲。   “喏。”   太子李怏带着刚受封的皇十七子永王来到宣政殿,吴王,雍王,荣王,颖王齐聚。   原本他有十几个已成年的儿子,但如今还能站在殿内的,不过寥寥几人。   皇帝看着满朝朱紫,眼里充满了焦急,“叛军已经攻占了常山,眼下马上就要南下至东京了。”   在朝的武将纷纷请战,右相张国忠在一阵嘈杂声中起身奏道:“启禀陛下,眼下陆善造反已逼近河南,而朔方节度使陆顺为其堂兄,二人关系甚密,若是二人串通一气,长安必然危矣。”   皇帝点头,然而朝中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武将为陆顺说话,并以长平王为首,与张国忠对峙不下。   “天圣十二年,朔方节度使陆顺与北庭都护陈千礼联合大破突厥阿思不,去年三月,陈千礼将阿思不押入长安,斩首示众,此乃大功,兵部亦有记载,而今陆善造反,却要牵连有功之臣,陆顺与陆善并非亲兄弟,只因是胡人,就要遭到朝廷的猜忌,那与陆善曾经相交的将领,在这满朝文武中,何其之多,也要一一降罪吗?若是这样,那天下可还有敢真正为大唐卖命的蕃将,又岂非让天下功臣寒心。”长平王起身奏道。   “虽不是至亲兄弟,然二人也是两小无猜的密友,叛军攻势迅猛,万一倒戈,又如何应对?”张国忠反驳道。   “若要密谋,那么陆顺此前就不会多次向圣人进言陆善造反之事,无端的猜忌,只会让时局更加混乱。”长平王怒视着误国误民的张国忠。   “陛下…”张国忠看向皇帝。   “陛下。”此时李怏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来到大殿中央,“关于朔方节度使一事,信与不信都有不妥,朔方为抵御塞外的重镇,拥兵数万,而朔方节度使与叛贼关系匪浅,确实令人担忧,然无端猜忌,必会导致功臣寒心,不如采取折中之法,以嘉奖的名义召陆顺入朝,改派他职,差汉将接替朔方节度使一职。”   李怏的话一出,群臣纷纷点头赞同,皇帝也觉得妥当,于是当即下诏,将朔方节度使陆顺调归,改为户部尚书。   对于太子的反击,令其失去了户部一职,张国忠由是记恨。   “陆顺既已入朝,那么朔方节度使又该改派何人担任为好呢?”皇帝看着太子问道,“太子曾去过朔方察视,对那里镇守的武将们应该有所了解。”   李怏持笏弓腰,“回陛下,臣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担任。”   “何人?”   “九原郡太守,苏仪。”太子回道。   皇帝很是耳熟这个名字,他看了一眼雍王,随后说道:“太原苏氏,将门之后,崔裕在吏部的时候,曾与朕说过这个人,兵部也上呈过他的功勋,朕很熟悉他的父亲。”   “陛下,万万不可啊,而今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反叛,这朔方节度使,乃长安后盾,至关重要,岂能轻易委任。”张国忠连忙反对道。   “那依右相所言,该委派何人呢?”皇帝脸色阴沉的看向张国忠,“你的人吗?”   张国忠闻言色变,旋即跪了下来,“臣不敢。”   因张国忠的一番刺激,皇帝遂当即下诏,以九原太守苏仪为朔方节度使。   当朝议进行到一半时,继博陵与常山后,河北诸郡又有城池沦陷,军报便在此时送入了朝中。   群臣闻言大惊,纷纷恐慌道:“叛军如此攻势,怕是不出几日,整个河北道都要沦陷。”   “陆善二十万大军,整个河北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兵力,那些郡县太守,哪里敢抵抗。”   皇帝为此也很是苦恼与忧心,“河北道有二十四个郡,难道就没有一位忠贞义士吗?”   群臣陷入沉默,太子旋即奏道:“陛下,叛军势众,恐风长卿一人所不能敌,朝廷应当在长安招募义士,组织援军前往河南驰援。”   皇帝觉得有理,于是询问诸臣,“诸卿,可有人敢往河南东讨叛贼?”   “反贼来势汹汹,我军士气低落,恳请陛下,以皇太子殿下为征讨元帅,领军平乱,定能鼓舞士气,一鼓作气,拿下叛贼。”左相卫素奏道。   然而听到要以太子为主帅时,皇帝便有些不悦,他深知,倘若太子平叛立功,那么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第二个□□皇帝。   太子李怏也知道皇帝不会允许自己领兵出征,于是奏道:“臣不懂军事,无法担任这样的重任,不如由荣王代替。”   默不作声的荣王听到太子的话后,吓得连忙坐起,“不…不,我不行的。”他起身走到殿前,“陛下,臣也不懂军事,臣…”   “可以让大将军高仙之为副帅。”太子李怏又道,“十四郎素有仁德之名,若代臣前去,必能鼓舞人心。”   皇帝听后,脸色逐渐好转,于是问道高仙之,“卿对太子提议的东征可有异议?”   高仙之于是起身出列,跪伏道:“臣蒙陛下与殿下信任,此次东征,与风将军联手,定一举扫平叛乱。”   “好。”高仙之的话,令皇帝大喜,也不管荣王是否愿意,便与诸臣敲定了此事。   对此,毫无反驳之力的荣王很是郁闷,太子李怏拉着他回到议座,“十四郎莫要忧心。”   “可是兄长,我…”荣王为难的看着李怏,随后又看了一眼张国忠。   “别怕。”李怏宽慰道,“叛军当前,他还敢作乱么。”   “报!”监门将军边令承踏入宣政殿,奏道:“河北道平原郡司兵参军李明求见。”   作者有话说:   坐朝论道 第144章 长恨歌(九十八)   青衫官员第一次来到宣政殿, 看着满堂朱紫,强压住心中的不淡定,走到御前跪伏道:“平原郡司兵参军李明, 叩见陛下。”   作为掌管州郡军防、烽驿、门禁、田猎、仪仗等事的低级军官, 这也是李明第一次面见天子。   他旋即上呈平原郡太守严真清的奏疏,“严太守命臣入京奏报陛下, 陆善于范阳以讨伐张国忠为名起兵谋反,并于治下各郡下牒通传协从。”   李明从平原郡一路赶来, 等他到达长安时,天子与百官早已知晓陆善反叛之事。   于是群臣对于李明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以为平原郡与河北诸郡一样, 面对强敌不敢抵抗,所以皇帝对严真清的奏疏也毫无兴趣。   “朕已经知道了, 不用卿千里迢迢跑回来报信。”皇帝说道。   冯力朝宦官们使了使眼色,李明于是急切的说道:“严太守此前已获陆善将要造反的消息,于是在暗中招募义士, 填充粮仓, 而今平原郡依旧在坚守, 并没有归顺叛军。”   “太守还说,诸郡之所以投城, 乃是因为叛军势众, 只要有州郡拼死抵抗,必然会有其他的一同响应, 大唐仍有忠义之士。”   当李明的话说出时, 皇帝从御座上站起, 连忙制止了拉他下去的宦官, 随后还查看了严真清的奏疏,字迹工整,自成一派,皇帝见字与内容,欣喜万分。   然而皇帝对严真清这个人却并没有什么印象,“朕虽然不知道严真清是何相貌,但凭他的字,便能知道他一定是个刚正的忠贞义士,没有想到,他做事竟如此出色。”   皇帝面露喜色,群臣纷纷疑惑,皇帝遂解释道:“原来常山郡是诈降,而平原郡太守严真清与常山郡太守严高清为族兄弟,他二人商议诈降,待叛军西进时,在其背后发兵牵制。”   皇帝越说越高兴,似觉得胜利在望一般,“有严氏兄弟这样的忠义之臣,何愁叛军不能平定。”   群臣听后,觉得虽是喜讯,但他们明白平原郡与常山郡兵力薄弱,光靠两个郡牵制二十万大军,无疑是以卵击石。   “平原与常山两郡如今都在叛军的后方,兵力虽然不多,但也能给叛军造成不小的麻烦,只要朝廷出兵,与他们前后夹击,成效就很大了,对于收复失地,也是极大的帮助。”太子李怏说道。   “即刻打开内库,招募平叛义士,凡是平乱者,朕必重赏。”   “陛下圣明。”   因严真清之事,让皇帝与群臣都看到了平乱的希望,然而张国忠却没有像群臣一样感到喜悦,因为当年正是他将严真清排挤出京的。   一但平乱成功,严真清必然会受到重用,届时,自己的地位恐将不保。   “而今叛军即将渡河,东征行军尚需时间,太原为阻挡叛军西进要地,当安排武将领兵驻守,河南道乃东京所在,绝不能落入贼人之手。”太子李怏又奏道。   对于皇太子的话,群臣纷纷点头,皇帝看着自己平日里面对自己懦弱无刚的长子,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无奈战乱严酷,于是皇帝又下诏,以羽林大将军王成业为太原尹,于河南置节度使,领陈留十三郡,并以卫尉卿章介冉为河南节度使,置防御使,以章介然为之,命其守陈留,又以陈千礼为潞州长史,于河南道组成一道抵御叛军的防线。   是月,皇帝下诏,以陆善谋逆,于河南道要路张榜悬赏,以高官厚禄重金购贼首,又晓谕河南道,叛贼长子陆子庆宗等人已于长安伏诛。   -------------------------------   天圣十四年十一月下旬,又以荣王李惘为元帅,以大将军高仙之为副元帅统兵东征。   又于内府调拨银钱,于长安募兵十日,市井子弟纷纷响应入征,共计五万余人,皇帝赐号——天武军。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一日,以东征讨贼副元帅高仙之为御史大夫,率飞骑、彍骑及五万新募兵与朔方、河西、陇右在京兵马,出潼关与风长卿一同讨伐陆善。   ——兴庆宫——   出征当日,皇帝前往兴庆宫勤政楼颁布召命,然而并不想去前线的荣王,只得含泪离别妻儿,来到勤政楼接受任命。   “吾儿此去,刀剑无眼,当万分小心。”皇帝赐下兵符时,还不忘温情嘱咐。   荣王拿着沉甸甸的兵符与帅印,重重叩首道:“儿,一定不辱使命。”   任命之后,皇帝与荣王一同来到禁苑之东的望春楼。   这里集结着即将出征的三军将士,皇帝特意于望春楼设宴,为副帅高仙之践行。   “叛军在河北攻势迅猛,风将军一人前去御敌,朕放心不下,如今有高卿相助,便有十足的把握了。”皇帝举杯说道。   高仙之双手托杯,向皇帝壮言道:“臣蒙圣人信任,必不辜负圣人之托。”   然而就在高仙之离开望春楼,准备上马拔营之时,张国忠却在皇帝耳侧进献谗言。   “圣人。”张国忠抱着袖子来到皇帝身后。   皇帝负手看着楼下数万将士,“何事?”   “那高仙之并非汉将,平胡,可会尽心也?”张国忠提醒道。   皇帝眉头深皱陷入了思索,“吾记得,当年是因为监军边令承,才让朕知道安西还有高仙之这样的人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时候,军中的实情,将领不一定都会如实上奏,因而监军,就至关重要了。”张国忠道。   “那就让边令承继续为监军吧。”皇帝道。   是日,皇帝于望春楼慰问送行之时,下诏命监门将军边令承为监军,随同高仙之东征。   ------------------------------   长安城北,长平王李淑推着李忱来到了城楼上,看着禁苑兵众,蓄势待发。   “十四王叔率兵十万之众,加上风长卿所部,是否足够对抗叛军?”长平王问道。   李忱抱着一只暖炉,看着城楼底下,迎风而立即将出征的将士一言不发。   李忱的沉默,让李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陆善所率部众皆为常年征战的精锐之师,然而我军出征将士,皆为临时所募,不但未曾操练,且从未接触过战争。”   “一但上了战场,面对敌人的恐惧,这些新兵,很可能还会拖老将的后腿。”李淑又道。   “我说的对吗,十三叔?”李淑低头看着李忱。   “记住我交代你的话。”李忱最后,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旋即便推着轮车离开。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阻止叛军吗?”   想到近日一向懦弱无刚的父亲,却在王叔李忱的推动下,突然在抵抗叛军之事上锋芒毕露,李淑忍不住的问道。   李忱此举,是想替东宫树立威望,而后在兵乱之时越过天子,自行称帝,这也就意味着,叛军将会攻陷都城。   “长安城一但被破,即便父亲登上了那把椅子,但那个时候的大唐,还会是现在的大唐吗?”   李忱停下脚步,静坐在轮车,北风在她耳畔呼啸,“难道你想做你祖父那样的人?”   轮车里传来的是一声质问,李淑忽然愣住,而后他开始明白李忱的意思,“不,我不想成为任何人,包括太.祖太宗。”   “既然如此,那就坦然接受命运,即便最后到你手中的天下,是满目疮痍的。”李忱说道,“现在你没有办法改变这些人的处境,与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与灾难,只是因为,你没有权力。”   “权力掌握在至高者手中,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岂是底下那些人能够决定的。”   “小淑。”当李淑还在思考时,李忱突然唤了他一声,“上位者才思仁义,且不可不思仁义,因为权谋可以换来权力,但始终无法获得人心,唯有仁义,以心交心,明白吗?”   李淑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其实翁翁,也换得了陆善的心吧。”   “倘若没有张国忠,翁翁在位时,陆善绝不会反,但陆善的心,只对于翁翁,而非天下,而非李唐。”   李忱抱着一只暖炉,看着遥远的北方,“无限度的恩宠,的确可以换来人心,但那并不是仁义,而是自作多情的愚蠢,上位者所施的仁义有所不同,任何事,都不能忽略考量利与弊。”   “淑儿明白了。”   ------------------------------------   然而,当皇帝信心满满的送离东征队伍,荣王李惘与大将高仙之离开长安的第二日,河南道便传来了一道噩耗。   谁也没有想到,黄河天险,水流喘急,终年不冻,竟能被陆善一夜横渡。   就在高仙之出征当日,叛军势如破竹,一路杀至黄河。   然而黄河水凶险,军队人数众多,难以用船横渡,陆善急于进攻,便召来军师询问对策。   于是颜庄献策道:“正直寒冬,若用绳索系船,覆以草木,用黄河水沾湿,结绳彼岸,明日一早,上天会赐给大王,西征成王之路。”   陆善遂下令,命人携带绳索划船渡河,将草木先用河水泡湿,再用绳索系船,铺桥。   一夜过后,船上草木结冰,如浮桥,人踩不断,陆善大喜,当即率军横渡黄河。   然而河南节度使章介冉才刚至陈留上任没有多久,陆善便率军渡过黄河。   十二月三日攻陷灵昌郡。   十二月四日,陆善率军围陈留。   河南节度使章介冉本想率军抵抗,然当他来到城楼上,看着城下叫嚣的叛军时,盾时心生恐惧。   城楼之下,烟尘滚滚,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叛军,此时的陈留太守,已生投降献城之心。   “节度使,陈留兵力薄弱,且都是一些老弱病残,根本无法抵御叛军。”   章介冉本想抵御,等待高仙之的大军驰援,“荣王昨天已经率东征军从长安出发了。”   “可是行军尚需时辰,而陈留,是守不住这么久的。”太守又道,“我听闻河北诸郡,投降的官员都受到了厚待,而抵抗的,都被擒杀了。”   陈留太守的话让章介冉心中一惊,然对于投降之事依旧有所犹豫,“我受朝廷之命,为河南防御使守陈留郡抵御叛军,岂能刚一上任就献城投降。”   “朝廷的援军,皆为新募兵,而叛军多为团练兵与边军精锐,所以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攻到了河南。”陈留太守又说道,“朝廷的军队,能够抵抗城下这些叛军吗?”   “够了!”章介冉拔出横刀驾于陈留太守的脖颈之上,“朝廷正是有你们这样的人,才会让叛军从范阳一路来到这里,如果你胆敢再妖言惑众,吾必将你的头颅拿来祭天。”   陈留太守不敢再吱声,章介冉遂率军迎敌,并派副将求援东京。   “我呸!”陈留太守于背后白了章介冉一个眼色,私下里已做好了投城的准备,“装什么清高,你要死,我可不陪你。”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长恨歌(九十九)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五日, 河南防御使章介冉率军拼死抵抗,然叛军骑兵强悍,而唐军畏惧不敢应战, 章介然很快就兵败被俘。   陈留太守得知后, 不但没有援救,又见身后无援军, 于是开门献城投降。   “陈留太守郭南,愿献城投降, 归顺大王。”郭南带领陈留郡属官以及近万名守城将士出城投降。   军师颜庄遂命部将将降将的武器盔甲一一收缴,陆善骑在马背上,带领一众叛军从北门耀武扬威的进入城中, 然当他来到城中, 却看见榜下张贴着悬赏自己的告示,以及天子的谕令。   陆善不识汉字, 但认得自己的画像,而颜庄看着那谕令,向陆善哭着说道:“大王, 朝廷…朝廷杀害了长公子。”   陆善听到长子被杀, 勃然大怒道:“我今日之举, 全拜张国忠所赐,起兵亦是被逼无奈, 我有何罪, 朝廷要杀我的儿子!”   随后陆善将愤怒转向陈留太守与投降的唐军将士,“既然朝廷不仁, 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陈留降将, 一个不留, 全都给我杀了。”   投降的陈留太守听后,恐慌的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您的儿子是朝廷杀的,大王,我等投降,乃真心归顺…”   正在气头上的陆善拔出马上的配刀,一刀便将郭南的头颅斩下。   “将章介然榜到城门口,斩首示众。”陆善拿着血淋淋横道又道。   “喏。”   -----------------------------------   陈留城陷后的第二天,朝廷收到了河南来的军报。   “河南道急报。”   “叛军飞度黄河,攻陷灵昌、陈留。”   叛军的攻势,眨眼之间就已经横渡黄河并攻陷了陈留郡,引朝野震惊。   这一刻皇帝再也无法安坐,于是召集宰相,想要下制御驾亲征,并命朔方、河西、陇右诸镇节度使率边军入京,随天子亲讨叛军。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八日,距离陈留失守仅仅过去两天,朝廷便又接到了荥阳失守的消息。   风长清屯兵武牢,荥阳太守崔无波亲自领兵拒守荥阳城,然而唐军在城强之上听见叛军震耳欲聋的鼓角之声,与铁蹄扬起的烟尘与整齐的军阵后,纷纷逃窜,无一人敢上前与叛军战者。   是日,荥阳城破,叛军杀太守崔无波,荥阳沦陷,风长清在武牢斩杀了数百叛军先锋后,敌军主力来到武牢,于是率军退守东京,东京危在旦夕。   皇帝闻讯,于殿中几番晕厥,随后更加坚定了亲征的念头,遂召来太子、宰相与重臣商议。   “叛贼猖獗,杀河南防御使,陷灵昌、陈留、荥阳,如今即将进取东京,朕岂能坐以待毙。”皇帝坐在龙椅上愤怒道,“朕在位近四十余年,而今老矣,倦于政事,去年秋天,便想传位于太子,然水旱相继,朕不愿将混乱灾荒遗留于子孙,便想等灾情好转,却不料逆胡叛乱谋反,讨贼平乱,朕欲躬亲,令太子监国,待叛乱平息之后,传位于太子,诸卿以为如何?”   太子就在殿内,宰相们纷纷将目光挪向李怏。   听见皇帝亲征又欲禅位的张国忠面露惊恐,于是出列率先反对道:“胡贼凶恶,陛下乃天下万民的君父,岂可置身于危险中,太子无理政之经验,朝廷如今正是需要陛下做决策之时,万不可冒此等凶险。”   “胡贼不除,朕心难安。”皇帝说道,“太子,你觉得呢?”   李怏自然知道张国忠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也明白这并非皇帝的真心,于是说道:“如右相所言,臣并没有理政的经验,况且现在国家处于混乱之中,朝廷需要陛下坐镇,百姓也不能没有君父,故而亲征之事,请陛下三思。”   见太子都如此说话,一众宰相纷纷附和道:“请陛下三思。”   “此次胡贼反叛,影响如此之大,陈留与荥阳相继失守,朕实在是安心不下。”皇帝说道。   太子旋即奏道:“陛下担忧高仙之与风长卿两位将军无法成功平息叛乱,乃因两位将军所率部众皆为新募兵,难以抵挡强悍的边军。”   太子所言,正中皇帝的忧心,他虽不管政事,却也明白战力的悬殊。   太子随后又道:“陛下,朔方节度副大使苏仪常年率兵镇守边境,与诸胡作战,可让苏仪领朔方军东征。”   皇帝看着一众宰相,张国忠虽有不满,却更害怕皇帝亲征让太子监国,于是诸臣附和。   皇帝只好答应,然而关于亲征之事,皇帝并没有就此作罢。   朝议散后,张国忠急忙找到了张氏三夫人,让三夫人入宫与张贵妃一同劝谏皇帝。   在几个女人的软磨硬泡之下,皇帝这才打消了亲征以及让皇太子监国的打算。   天圣十四年冬,以九原郡太守苏仪为卫尉卿、单于安北副大都护、灵武郡太守,兼摄御史中丞,权充朔方节度副大使,率朔方军讨伐叛军。   --------------------------------------   ——朔方——   在朔方苦等多日,苏仪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启用,当朝廷的调令下达,苏仪的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是在他为官多年后终于受到了朝廷的重用,另一方面,是在国家节节败退之时,朝廷才想起他们这些被排挤与埋没的武将。   在近一年的准备之下,苏仪麾下累积了一大批能人与强将,朝廷让他接任朔方节度使后,朔方边军皆听从他的调遣。   东征之前,苏仪与几个儿子以及自己的副将左兵马使李光必、右兵马使高瑞、左武锋使李怀恩聚在沙盘前商讨对策。   此时,陆善已经占据河北全境,风长清只得率军守洛阳。   于是副将提议南下阻击叛军主力攻取东宫,“以叛军如今的攻势,新募兵如何能够抵挡,东京一但沦陷,长安危矣。”   “南下与朝廷军马汇合,而后反击叛军。”终将纷纷觉得可行。   “不行,”苏荷忽然开口道,“叛军渡河,士气高涨,如今论战力,只有朔方军能与之力敌,如果南下阻击叛军,将士疲于奔袭,不利于交战,一但战败,我们将再无还手之力,所以我们不能将这唯一的希望拿来做赌注。”   “若不救东京,唐军的士气只怕更要完。”副将反驳道。   “唐军节节败退,我们需要一场胜利,才能挽回士气。”苏荷说道,“阿爷,我收到长安那边的消息,说河东与河北诸郡大多都是不战而降,但他们心中却并不是真心诚服,只是畏惧叛军的势力。”   “我朔方所处方位,不仅能够及时驰援河东抗击叛军,还可东出井陉口,进攻河北,切断叛军归路,威胁其后方,胡贼筹谋了这么多年,一定不会没有准备的。”苏荷说道,“若是率主力南下,朔方必定危矣,没有了朔方,那么朝廷将会面临被夹击的局面,不要忘了,西边的吐蕃,正在虎视眈眈。”   苏荷的提醒让众人都低下了头。   “不如趁叛军主力攻取洛阳之时,朔方军东出进攻河北,切断叛军的退路,届时与朝廷大军两路夹击,成合围之势。”苏荷又道。   “末将也赞成雍王妃的提议。”左兵马使李光必说道,“洛阳有风长清镇守,如今朝廷也派出了荣王与高仙之东征,若朔方军能在此时赢得一场胜利,打到叛军主力后方,叛军必定自乱阵脚。”   苏荷看着沙盘,想到李忱的来信,不免担忧道:“但是此举,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若是朝廷不敌,朔方军无法及时驰援,那么两京…”   “就算东京失守,也有潼关天险,况且有风长清与高仙之两位将军在,他们领兵镇守潼关,难道王妃还不放心吗?”李光必说道。   “高风两位将军都是安西名将,我听过他们的事迹,对他们的用兵自然是放心的,可我不放心朝廷。”苏荷说道。   苏荷话出,众人默然,就在苏荷与众将分析形势的第二日,陆善所率领处于河南的叛军主力,开始进攻东都洛阳,与此同时,驻守在大同的部将高修言也率叛军进攻朔方的振武军,以阻挡朔方军南下援救。   早在陆善起兵之时,麾下军师便提醒他提防朔方军,于是他将军力分散,自己率领十余万主力西进,并任命别将高修言为大同军使,率兵连夜赶赴大同镇守,以阻止朔方军东出,又命部将陆忠志率精兵屯于土门,防止河东与朔方军进入河北,将河东与朔方军的联系彻底切断。   一路叛军进攻朔方振武军,于是苏仪采取了幼女的计策,率军赴援。   -----------------------------------   ——东京洛阳——   荥阳沦陷后,风长清斩断河阳桥,率军于洛阳坚守。   十二月十一日,陆善率领叛军主力来到洛阳,风长清出兵迎战。   “不许退,不许退!”   然新募兵不但不听从号令,在听到叛军的号角与骑兵陷阵的口号时,吓得连连后撤,大军顿时乱做一团。   “不许退!”任老将如何呼唤,也无法阻止新兵自乱阵脚。   与叛军初次交锋,风长清便大败,无奈只得退守上东门。   “将军,这些杂兵,听不懂号令,连弓箭都不会用。”副将焦急说道,“洛阳城肯定守不住,咱们撤吧。”   荥阳的沦陷,让风长清看清了朝廷腐败的局势,奈何自己在御前夸下海口,“今日之败,并非我风长清之过,”他望着眼前纷纷逃命的新兵,不甘心的咬牙切齿道:“高将军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收拢残部,再战!”   “一定要守住东京。”   此时叛军锣鼓阵阵,步骑兵从四个城门杀入,见人便杀。   城中官吏与百姓无一幸免,听着无辜百姓的哀嚎,眼睁睁看着那些妇孺死于叛军刀下,风长清怒目圆睁,“乱臣贼子,攻城便攻城,这些百姓都是无辜之人。”   “将军,快撤吧。”副将说道。   “叛军所到之处,乱杀无辜,这样的军队,为什么能够不败呢?”风长清很是生气道。   风长清收于是拢残部与叛军战于都亭驿,又败,只得再次退守宣仁门。   叛军乘胜追击,风长清迎击,再败,“将军!”部将苦苦哀求,“东征的队伍今日已抵达陕郡,此时西逃,与大军汇合,我们还有机会。”   风长清握着手中的陌刀,脸上满是血迹,他望着烽烟四起的洛阳城,“我有愧于天子。”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洛阳已无法再守,风长清只得率残部从提象门西逃,沿途将山间树木砍倒,以此阻碍叛军。   “不破叛军,我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说:   颜真卿兄弟延缓了叛军西进的速度,尤其是颜真卿,但还是没有用,因为国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依然还有腐败,见死不救,冒领军功的。 第146章 长恨歌(一百)   ——关内道·金河县——   大同军使高修言率军进犯振武军, 朔方节度使苏仪领兵还击。   此次行军,在长子与次子的劝说下,苏仪默许了苏荷一同跟随。   在兵力悬殊之下, 朔方军大胜, 高修言兵败撤退,苏仪率军乘胜追击, 一路追至河东,大败叛军, 成功收复静边军。   高修言派遣副将返回大同求援,大同兵马使薛中易得知后率军来救,与高修言的残部汇合, 欲反击夺回静边军。   ——静边军——   夺下静边军后, 苏仪并没有因初战告捷而庆贺,“叛军丢失静边军, 必定还会来夺取,传令三军,时刻备战, 不可有半分松懈。”   “驾!”巡逻归来的苏荷跳下马, 见三军戒备, 全然没有战胜的喜悦,于是入帐说道:“阿爷, 兵不厌诈, 我军初胜后,就如此戒备, 叛军必不敢来攻。”   “不如洋装全军庆贺, 暗中派兵伏击, 叛军见我们松懈防守, 必会来攻,届时一举拿下叛军,叛军其他州郡见状一定会来支援,儿想趁此机会领一支人马,拿下此地。”苏荷旋即指着地图一处军事要地。   “马邑?”苏仪捋着花白的胡须。   “夺回马邑,便能打开雁门的东口东陉关,东陉关地势险固,易守难攻,这样一来,既可保住太原,也能够使朔方军与河东重新联系。”苏荷说道。   陆善起兵造反,攻陷河北全境,河东道的将领为保河东与太原,阻止叛军进入关中,遂将雁门关之东的东陉关关闭,以拒叛军,但如此一来,也从中间切断了各方的联系。   苏仪有些犹豫,不是不信任女儿的能力,而是苏荷如今的身份,“七娘,本来,我是不愿让你从军的,你娘…”   “娘深明大义,在这种国家危难之际,若人人都讲儿女私情,那么还有谁可以拯救国家呢?我是将军的女儿,可是那些朔方军,也有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是百姓的儿子,”苏荷说道,“请阿爷相信女儿。”   “你现在,不单单是我的女儿,更是…”   “更是李家子孙的新妇。”苏荷打断道,“所以,我便更要出一份力。”随后他拿出了李忱的亲笔信,“这是十三郎让女儿交给您的,她知道您担忧我的安危。”   苏仪看过雍王写的信后,长叹了一口气,“既然雍王都这般说了,那为父也没有理由再拒绝。”   “你要多少人马?”苏仪抬头问道。   “一千人足矣。”苏荷回道。   “我给你两千骑兵。”苏仪说道,旋即朝帐外唤道:“公孙燕。”   别将公孙燕进入帐内,叉手道:“末将在。”   “吾命苏荷为先锋,你即刻清点两千轻骑,听后调遣。”苏仪说道。   “喏!”   “阿爷,进攻马邑前,儿还想求一个东西。”苏荷说道。   “什么东西?”苏仪问道。   “敌将的人头。”苏荷说道。   苏仪与公孙燕听后无不瞪大眼睛满是震惊。   随后,苏仪出账召集部将,命伙房宰羊,犒赏三军,又暗中派遣军队蛰伏于山间。   是夜,薛中易以为朔方军松懈,率骑兵进攻营帐,遭到伏击,死伤七千余人,大败而逃。   苏仪派部将李光必、高瑞追击至河曲,大败高修言,将其围困于云中。   ——马邑郡·善阳县——   马邑郡在雁门关之北,治地为善阳,为秦汉北击匈奴的军事要塞。   苏荷领着两千轻骑连夜赶至被叛军占领的马邑,在进入马邑郡路过一片林地时,朝公孙燕吩咐道:“朔方的主力军如今还在与叛军对峙,领一队人马,砍下一些树梢绑在后排骑兵的马尾上。”   “喏。”   苏荷的吩咐下达后,士兵们皆不知所以,直到善阳县镇守的叛军因畏惧朔方骑兵而打开城门献降。   绑好马尾后,苏荷下令极速行军,此时天才刚刚亮,骑兵卷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就像万马千军压境一般。   苏荷随后将一颗尚未完全僵硬的人头交给公孙燕,将公孙燕吓了一跳,“公孙将军,这是敌军将领的头颅。”随后在公孙燕耳侧嘀咕了一阵。   只见公孙燕骑马来到城下,将一颗叛将的头颅扔在守城将士跟前,大声呵道:“叛将周万行已被斩杀,高修言与薛中易也已被捉拿,尔等还不快快打开城门。”   守城的将领先是见到朔方军的苏字旗,随后又看见骑兵身后的滚滚烟尘,心生恐惧,当陆善部将的头颅被丢到城前时,便更加慌了神。   “是周将军,周将军被朔方军杀了。”守城将士也都恐慌的大叫道。   公孙燕见城中将士只是骚动但没有采取动作,于是又道:“大唐的将士们,你们都是汉人,何故要替胡贼卖命,侵犯自己的国家呢,胡人入寝中原,烧杀抢掠的惨痛,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威逼利诱行不通之后,公孙燕开始动之以情,在恐惧与心虚之下,善阳县的城门终于从内打开。   叛军将领带着守城的叛军出城投降,公孙燕大喜,直呼苏荷为将军,“将军妙计,兵不血刃就取得了马邑郡。”   很快,叛军将领也惊奇的发现,真正领兵的将领是公孙燕身后的一名女将。   苏荷跳下马接受叛军的投降,叛军将领跪伏在黄土上惭愧的说道:“胡贼拥兵太盛,我等也是被逼无奈。”   “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朔方军对于汉家同胞,皆会一视同仁。”苏荷扶起叛将,“我们不应该自相残杀。”   -------------------------------------   十二月十二日,就在朔方军出兵迎击时,叛军却率先攻馅了东都洛阳,风长清数战数败,最后只得率领残兵突出重围,自西苑破墙而逃,退往陕郡。   陆善进入洛阳后,纵兵烧杀抢掠,顿时哀嚎遍野,   河南尹见大势已去遂投降叛军。   在慌乱之中,大多数官员都选择逃走或是投降,东京留守李成却不顾家人的劝阻拔出腰间的佩刀,指着自己身上染血的绯袍,对同僚御史中丞卢义说道:“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子,深受朝廷恩惠,虽是文官,无法挽救败局,但也应该为国家战死。”   御史中丞卢义点头,于是二人收拢残兵数百与叛军交战,然而仅仅支撑了片刻,数百人的队伍瞬间溃散。   李成与卢义对视一眼,二人都感到回天无力,李成回到空无一人的府中,而卢义则是来到了御史台的公廨。   卢义换上干净的朝服与梁冠,正襟危坐于御史台。   陆善得知后,率兵赶到御史台,刚一入门,便听得卢义的数骂,以御史的口吻,问罪叛贼。   “乱臣贼子陆善,你深受朝廷的恩惠与天子的信任,却做出此等不忠不义,十恶不赦之事。”   “为一己私欲,挑起战争,为祸人间,你不得好死。”   陆善对于卢义的骂声不以为然,“中原有一句古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你们的君王昏聩无能,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卢义大笑,指着陆善骂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肆意屠杀百姓,还妄想成为帝王?”   “苍天有眼,定会惩治你这种毫无人性的凶恶之徒。”   陆善闻言大怒,于是挥剑斩之,卢义的梁冠被陆善斩下,但他并没有因此被吓到,反而继续数骂着陆善。   “拉下去。”陆善挥了挥手,“将他与李成以及其他抵抗的文武官员全部处死,让洛阳城的百姓看看,不顺从我的下场。”   “喏!”   叛军将卢义押至城门斩首,途中,他不断向叛军中的汉人劝说道:“你们都是汉人,为什么要跟随一个胡人背叛自己的国家与君王呢?”   押送卢义的将领反问道:“既然知道他是胡人,为什么君王还会如此信任与重用他,我们都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君王信任,是因为他有御敌的能力,这也说明我大唐的宽容之心,才会有四海来朝。”卢义回道。   “可是现在朝廷军队节节败退,说明大唐的气数将尽,不如归顺我们,大王一向优待降者。”叛军说道。   “我是汉人,绝不会投靠胡贼,做对不起国家的事。”卢义严词拒绝。   “朝廷腐败不堪,你的一片忠心只怕会被辜负,你还如此年轻,难道就没有遗憾吗?”叛军又问道。   卢义仰天大笑,“凡为人者,应该知道,事有顺逆,朝廷不会一直败退,叛军也不可能谋逆成功,我今日虽死,但不失臣节与忠义,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你们跟随陆善,虽取得了东京,取得了胜利,但你们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资格,你们的污名将永远留在史册上,为后世唾骂。”卢义又道。   卢义的话并未唤醒叛军,在行刑之时,叛军将领走到卢义跟前,“成王败寇,只要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不但不会是乱臣贼子,还将会是改朝换代之后的开国功臣。”   “我们是反贼不假,可造成今日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是你们一心拥戴,誓死效忠的天子。”   “太.祖皇帝携幼主而立北唐,难道不是反贼吗?”   “只不过他成功了而已,李唐既然可以取代杨隋,那么李唐,自然也是可以被取代的。”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洛阳沦陷,东京留守李成,御史中丞卢义等文官面对叛军威逼利诱誓死不降,最后惨遭杀害。   -------------------------------   ——河北道·平原郡——   与此同时,平原太守严真清与常山太守严高清,开始了正式的反击。   陆善起兵,河北道诸郡接连沦陷,唯有平原郡防守严密,叛军久攻不下,平原太守严真清又于河北募得勇士一万有余,于是向叛军公然宣战。   严真清散尽家财用作军资,短短几日便招募了一万余忠勇。   叛军进攻平原,却缕遭失败,抵挡住叛军后,严真清命人摆上酒肉犒劳三军。   “大唐的勇士们。”严真清登上城楼,举着一杯御寒的烈酒,“胡贼猖狂,掠我家园,短短数日,攻城略地,这并不是叛军有多厉害,而是官僚的腐败,才让叛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河北,如今,他们都败了,而我们为何能够守住这小小的平原城而不败呢?”   录事参军李则遂开口道:“都是使君您未卜先知的功劳。”   “对,都是使君英明。”士卒们也纷纷附和。   严真清摇头,“能够守住平原郡,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我的指挥与事先的筹备,”他旋即指着自己的心脏,“而是诸君与严某一样,有一颗爱国之心,是因为你们,才保住了这平原城,保住了我们的家,只要能够守住这座城,难道还守不住这个国家吗?”   听到严真清的话,将士们声泪俱下,于是跟随着齐声唱道:“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作者有话说:   本文里朔方军的胜利是在洛阳城被攻陷之后哈。   攻占洛阳之后,山西河南大部分地区都归顺了陆善,所以苏仪才收复的马邑。(打胜仗用的时间比较久)   但是东京沦陷,一天就守不住了。 第147章 长恨歌(一百零一)   风长卿率残部西逃至陕郡, 叛军紧追不舍,就在叛军即将追上之时,恰逢高仙之率大军来援, 将叛军暂时击退。   然此刻追击唐军的叛军并非主力, 而率领叛军主力的陆善,为东京宫阙宏伟所迷, 遂驻留于东京,陕郡太守得知洛阳城沦陷后, 弃城而逃。   “兄长,我有愧于朝廷。”风长清一路逃亡,见到高仙之后跪地大哭。   高仙之扶起失魂落魄的风长清, “二郎, 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 边军强悍,而新募士卒未经训练,又岂能与正规军作战, 我奉命跟随荣王东征, 现有十一万人马屯于陕郡, 这次一定能够收复东京。”   风长清却摇头制止,“我与叛军血战数日, 未曾一胜, 叛军如今士气旺盛,锐不可当, 如今潼关无兵守御, 一但叛军入关, 那么长安就危在旦夕了, 陕郡无险可守,一旦我们失败了,那么真的就没有人可以阻挡叛军了,我们不如一同率兵前往潼关据守。”   高仙之觉得有理,于是点头答应,当他率部返回陕郡准备奏请荣王拔营奔赴潼关时,帅帐内却传来了噩耗。   监军边令承大哭的指责风长清,“风长清,你可知罪,荣王闻东京失守,叛军攻占洛阳,悲愤交加,吐血身亡。”   “什么?”高仙之大惊,遂匆匆赶往帅帐。   此时正有一众官员跪在帐内哭泣,荣王李惘紧紧攥着一张军报,早已扩散的瞳孔睁得十分大。   “天!”高仙之跪地痛哭,荣王东征时,群臣无不寄予厚望,而今忽然薨势,必然会影响军心。   但高仙之并没有犹豫,而是继续吩咐拔营,并将荣王的死讯快马上报朝廷,“所有人,即刻拔营动身,赶赴潼关。”   洛阳沦陷,风长清与高仙之连连败退,无奈只得弃陕郡而赴潼关,河南诸郡见东京失守,于是纷纷归顺叛军,其中便有临汝郡、弘农郡,济阴郡、濮阳郡、云中郡。   此时正逢陆善的心腹大将进攻振武军,苏仪遂朔方军东出,而潼关守军力量薄弱,各路援军皆未到达,临时募兵也需时日,于是军师颜庄与高上便向陆善提议攻打潼关直入长安。   然而攻下东京后的陆善,便迫不及待的进入了紫徽城,宫阙宏伟,很快他就被富丽堂皇的明堂所吸引,从而萌生了称帝的想法。   “大王,大王。”颜庄看着明堂内倚坐在天子宝座上的陆善,似乎并没有将自己的提议听进去。   高上旋即拉着颜庄跪伏,“恭贺大王,取下东京。”   陆善坐在金灿灿的椅子上,身手摸了摸扶手,忽然冷笑一声,“天子的宝座,也不过如此嘛,曾几何时,我还是一名贩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能进入这样奢华的大殿中,更不敢想今日能坐在这张天子才能坐的宝座上。”   说罢,陆善躺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运气这种东西,来了,就挡不住了。”   “报!”   “河北平原郡急报。”   严真清的抵抗与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从平原城传到了河北各郡,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其中就有饶阳太守卢全诚,济南太守李随,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目,邺郡太守王焘等人,纷纷领军归附平原郡。   陆善看着手中的军报,气的大怒,“一群废物,一个小小的平原城都攻不下,我要你们有何用。”   “各郡投降的人马纷纷倒戈严真清,我军不能止。”报信的士卒说道。   见陆善生气,高上于是献策道:“河北诸郡归顺平原,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大王已经攻下了东京,只要大王将东京留守与御史中丞以及采访处置判官蒋卿的头颅送往河北,告诫诸郡,他们一定会再次惧怕而不敢反抗。”   陆善遂派部将段梓光带着东京留守李成与御史中丞卢以、采访判官蒋卿的头颅前河北道,向诸郡立威宣示。   ----------------------------------   帝国的西侧,东京沦陷与荣王薨势的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长安。   风长清全军覆没,仅只带着几个副将逃离出了洛阳,与高仙之汇于陕郡,陕郡太守逃往河东,陆善遂派骑兵追击高仙之部。   面对凶狠的骑兵,唐军败逃,一路上丢盔弃甲,士卒为逃命争相踩踏,死伤无数,对于自己亲自征召而来的子弟兵踩踏而死,高仙之很是愧疚。   “不要惊慌,注意脚下。”高仙之骑在马背上极力的维护着秩序。   然而叛军追赶的速度极快,高仙之只得与风长清亲自带领骑兵与叛军周璇。   即将抵达潼关时,撤退的士卒死伤过半,最后只剩下一些残兵,二人只得收拢残部快马加鞭撤离。   行军途中,疲惫不堪的高仙之见麾下一名士卒被军马踩踏受伤,正要被所在的兵团抛弃。   恰好他记得那名士卒,入伍之时,其年迈的老母亲泪眼相送,还给作为将领的高仙之送了一筐鸡蛋,汉人老百姓的淳朴,让高仙之大为感触,于是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元帅,您将马给了士卒,您怎么办呢?”副将担忧道,“万一敌军来袭。”   “这些儿郎,都是大唐的子民,是我亲手将他们带到这个满是坟墓的战场之上,如果连自己的兵都不爱惜,那他有什么资格做将领呢?”高仙之回道。   将士们听后无不为之感动,于是对高仙之更加忠心。   然而当洛阳失守,陕地丢失,荣王薨势等噩耗传回京师时,天子震怒,百官色变,朝野轰动,百姓们纷纷感到恐慌。   此时潼关兵力薄弱,高仙之所率残部几乎有一半人是没有作战经验的市井子弟。   朔方军已经东出,正在抵御叛军入侵,无暇顾及长安,而朝廷招募的援军迟迟未到。   百官无不恐慌叛军会在此时集结主力进攻潼关,一但潼关失守,那么便可直抵长安。   然而一连几日过去,叛军都只是派了先锋部队进攻潼关,又被高仙之击退,而后,陆善命麾下大将屯兵陕郡与潼关对峙,自己则留在洛阳谋划称帝一事,洛阳沦陷后,河南诸郡纷纷归顺叛军,或是弃城而逃,唯有宗室子弟东平太守魏王李祁与济南太守李睢起兵反抗叛军。   其余各郡县听闻魏王起兵,于是也都纷纷借魏王之名名起兵拒敌,其中就有谯郡真源县令张荀。   由于陆善在东京停留称帝,大肆封赏部将,朝廷这才有了募兵增援潼关的时间。   荣王的死,无疑是兵败后的雪上加霜,于是开始有百姓与官吏从长安逃离。   文武官员害怕叛军,无人敢领兵应战,经过陆善一事,使得皇帝疑心再次增重,他将东京失守的罪责全部算在风长清的头上,尽管风长清在战败后,多次上表皇帝,陈述当下的形势,叛军兵力强盛,非新募兵能敌,但皇帝依然将下了斥责的敕书,削其官爵,贬为庶民。   在潼关据守的风长清得知皇帝的降罪后,便想亲自赶往长安解释战败的缘由,却被皇帝下诏斥返潼关,并命其白衣从军,归至高仙之手下效命。   自此后,皇帝再也不敢轻信外臣,于是更换其他边镇的节度使,让自己的儿子接任。   万一潼关失守,也能为自己留有退路。   同年十二月十五日,设山南节度使,皇帝下制,任命十六皇子颍王李恍为剑南节度使,以蜀郡长史崔元为节度副使,以皇十七子永王李愉为山南节度使,江陵长史源佑为节度副使。   两位皇帝领命前往治地时,太子李怏亲自相送,十七皇子李愉自生母被赐死,便一直由太子李怏照看抚养,因此李怏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寄予厚望。   然即便如此,李愉却还是与吴王以及雍王要更为亲近一些。   临行之时,李忱也来到了安化门前,在寒风萧瑟与家国危难之中,手足兄弟拱手相送。   李愉推着兄长李忱来到清明渠畔的柳树下,依依不舍的道别。   “山南路远,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与兄长相见。”李愉不舍的说道。   李忱回头看着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弟弟,感叹时光易逝的同时,也为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威胁而担忧,“朝廷如今所面临的灾难,是一场国难,稍有不慎,大唐将陷入万劫不复。”   “阿爷让我去山南,十六皇兄去蜀中,已是做好了,随时舍弃长安的准备吧。”李愉说道,“前线的战士正在浴血奋战,而他们的君王,却想着潼关失守后如何撤离,国家正在遭受灭顶之灾,天子应当亲征才对。”   “十七,看来那件事,你还是没有忘记。”李忱叹道。   李愉的话,处处充满了对父亲的不满,因为母亲的死,让他至今都耿耿于怀,“那么多年过去,有些事兄长没有忘记,我也不会忘,只有不在意的人才会忘记,就比如天子。”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缓缓向南流动的河水,“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   李愉听着兄长的话,沉默了许久,“李愉知道,现在并非是讲私心之时,国家有危难,我明白,以叛军的攻势,天子若亲征,必能鼓舞士气,但他却因为一个女人的话作罢。”   从李愉的话可以知道,他对于间接害死他生母的张贵妃也是极为厌恶的。   李忱遂道:“他若真的有心亲征,便不会因为几个女子的话而终止。”   “心性的坚定与否,是在于自己,而非旁人,若能动摇,则说明不够坚定,又或者是,本就无心。”   李愉本还想说什么,只见李忱向他招了招手,李愉遂俯下身,“兄长请吩咐。”   “山南之地靠近河南道,陆善意在称帝,必会进取长安,潼关一旦失守,你要回来护驾。”李忱说道。   “护驾?”李愉似乎有些不乐意,“他若是去往前线亲征,我倒是还愿意护驾,天子不守国门,反而退逃,不如战死呢。”   “这样的父亲,说出来我都觉得丢人。”李愉又压低声音道。   “让你护驾,只是在危难之际取得天子的信任而已。”李忱说道,“你一直在东宫,那里的情况,你比我清楚。”   李愉回头望了一眼正在叮嘱颖王的太子李怏,“殿下宠信王良娣,王良娣与长平王不和,想要扶持自己所生的儿子南阳郡王李溪。”   “在某些地方上,太子与天子有着共通之处。”李忱说道。   “阿兄说的是疑心,还是指对于后妃?”李愉问道。   “都有。”李忱回道,“当所有人都向着长平王时,太子就会变成当年的皇帝,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废立,而那些从前不愿听的枕边风,也会成为一把利刃。”   “兄长是想让我组建自己的势力来扶持长平王吗?”李愉直言问道,他似乎不太乐意,“那还不如辅佐兄长您呢。”   李忱回头瞪了李愉一眼,李愉摸了摸脑袋,“李愉知错。”   “十七,记住,祸从口出,有些话,即使是你心中所想,也不能将之说出于口。”李忱提醒道。   李愉瞪着双眼,旋即叉手,“我明白了。”   “今日我就不折柳送别了,”李忱说道,旋即拿出一包果子塞到李愉手中,“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兄长,莫要忘记我的话。”   李愉看着果子,瞬时泪如泉涌,他扑通一声跪在李忱膝前,“自从母亲消失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爱吃什么了,兄长的教诲,李愉一定谨记。”   作者有话说:   只是以安史之乱为背景,不会按历史走向哦。   皇子都是虚构的,不要联系历史哈~ 第148章 长恨歌(一百零二)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 平原太守严真清起兵反抗,其他郡县官纷纷归附,并推举严真清为盟主, 共同抵御叛军。   十二月十七日, 段梓光奉陆善之命带着东京留守李成、御史中丞卢义与采访判官蒋卿的人头来到平原郡。   “驾!”段梓光带着十余人马来到平原城下,举着东京留守李成的人头, 向投靠严真清的诸郡将领示威。   “城楼上的人听好了,东平王已经攻下了东京洛阳城, 这是东京留守李成的头颅,还有御史中丞卢义与河南道判官蒋卿,他们都是昏君派往东京驻守的朝臣。”段梓光朝城楼大声喊道:“河东、河北、河南已经全部被东平王攻下, 昏君大势已去, 尔等不要再冥顽不灵,快快开城投降, 降者不杀。”   段梓光的话很快就奏效了,平原城的军将得知东京沦陷,纷纷恐慌。   “连东京都沦陷了…”   平原太守严真清见状, 眉头深皱, 旋即转身安抚众人, “大家稍安勿躁,严某曾为御史, 认识李成与卢义, 这也许是叛军的诡计,见平原城久攻不下所以才出此策略, 想要蛊惑人心。”   “待我辨认之后, 方能决断。”严真清又道, 随后他转身, 朝城楼下的叛将说道:“将军从东京至此,一路辛苦,请将军随我入城商议。”   段梓光信以为真,于是放下了防备,当他骑马入城之时,严真清当即下令捉拿。   “反贼该死!”   于是当着全城将士的面,将叛将腰斩,随后拿起白布裹着的三颗头颅,心中纵有悲愤,却不敢言表,他朝众人说道:“这根本就不是李成与卢义,叛军是想利用这个来迷惑我们坚守城池的信念。”   待此事平息之后,严真清回到府中痛哭,偷偷将三人的头颅修用草编接上身体,亲自撰写碑文,入殓祭奠。   --------------------------------   ——潼关——   由于唐军一路退败,不但丢失了东京,还将整个河南拱手送给了叛军,引得监军边令承尤为不满。   败仗不但得不到朝廷的赏赐与嘉奖,反而还迎来了皇帝劈头盖脸的斥责与降罪,监军一场,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还弄得一身伤,边令承便将主意再次打到了高仙之身上。   因为荣王东征时,曾带走了朝廷半个内库,然而这些钱已经用在了募兵与军响上,所以遭到了高仙之的严辞拒绝。   “姓高的,你不要忘了是谁让你有了今日,若不是我的上奏,你至今还在安西当一个无名小卒呢,岂能坐上这讨贼元帅的位置。”边令承斥道。   宦官的无耻之言彻底惹怒了接连败仗的高仙之,他正愁如何对付叛军的进攻,而身为监军的宦官,竟打起了军饷的主意想要向他索取好处,“之前,因为你有恩与我,所以我屡屡忍让,可是如今到了国破家亡之际,你们这些阉人,不思御敌,却只想着自己的私欲,大唐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全都是败你们所赐!”   见高仙之不但不妥协,反而辱骂与怪罪自己,边令承更加恼怒,同时他也害怕高仙之会向皇帝揭发,如今东京失守,潼关似乎也并不牢固,不想承担败果而受罚的边令承,于是心生一计。   他并没有与高仙之对骂,而是连夜离开潼关回到了长安。   ——大明宫——   就在严真清在平原郡想方设法稳定军心之时,监军边令承连夜骑马赶回了长安,以上奏军报为由面见了皇帝。   进入长安之前,边令承便已将自己的官袍染上了血迹,又用刀剑将其砍烂,营造成与敌军交战失败之后的狼狈模样。   见到皇帝后,边令爬在地上痛哭流涕道:“臣有负圣恩。”   “发生何事了,让卿如此?”皇帝看着浑身散发恶臭的边令承,捂住口鼻不敢接近,但也没有驱赶。   “叛军攻荥阳,风长清屯武牢而不救,荥阳城陷后,他便将河阳桥斩断,坑害了无数尚未渡桥的援军,叛军进攻洛阳,风长清说叛军太过强大,使得军心动摇,不思防守,城破之后,又带着几个心腹破城而逃,前往陕郡,使洛阳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叛军攻下,荣王也因此忧愤交加而暴亡。”   “风长清投奔东征副元帅高仙之,高仙之不顾臣的劝阻,竟弃陕地数百里逃奔潼关,中途遭叛军追击,唐军惨败,将士只顾逃命而不反击,以致死伤无数,到潼关后,高仙之又偷减克扣将士的粮赐,中饱私囊。”   皇帝闻言盛怒,由于先前边令承曾至安西监军,并如实上奏,立有功勋,加上东京失守,天子颜面扫地,皇帝便对他的话更加深信不疑。   而此前在风长清的三次上表中,早已陈述了战败的原因,现在皇帝就好像已经忘却一般。   兵败如山倒,东京曾为大唐的国都,是不亚于长安的存在,东京沦陷,天子也急需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于是一怒之下,降下了阵前斩将的敕命。   政事堂一众宰相闻得天子临阵斩将的敕命,纷纷劝阻,唯有右相张国忠力排众议盖下了相印,并以长安还有哥舒撼为由,劝谏皇帝下定决心。   在张国忠的挑唆之下,皇帝派遣边令承手持敕书回到潼关,率陌刀手斩杀败军之将高仙之与风长清。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边令诚得了敕命,带着士卒快马赶至潼关。   ——潼关——   为确保敕命能够顺利实行,边令承并未同时召见二人,而是先以天子的命令将风长清叫到驿南西街单独召见。   对于监军的单独宣召,风长清似乎有所预感,于是在临行前于军帐中写下了一份遗表。   风长清忍着手上的伤痛,十分决绝的写下了《风长清谢死表闻》   “中使骆奉仙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却赴陕州,随高仙之行营,负斧缧囚,忽焉解缚,败军之将,更许增修,臣长清诚欢诚喜,顿首顿首…”   “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   “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   “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长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风长清将笔搁下,“但愿天子圣明,能够听从我的谏言…”说着说着,他的眼眶忽然变得湿红,他跪坐在桌案前,紧握拳头,“明明知道,连活人的话都不愿听从,又岂会在意尸谏呢,我在期盼什么,期盼这张遗表能落入明君之手吗,能否送到还不一定,真是可笑啊。”   风长清强忍着泪水将封好的遗表藏于白袖之内。   而今的他,被褫夺了爵位与官职,一身白衣,为高仙之麾下士卒。   “将军,监军派人来催促了。”帐外士卒提醒道。   “好,我这就去。”   当他来到西街,看见陌刀手与地上为庶民裹尸的草席时,便更加确定了监军的来意。   所以在面对边令承宣读天子敕命时,风长清没有任何反驳之言。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敕命,看着敕命上中书起草的文字,以及那个显眼的红色敕批,潸然泪下。   “退至潼关后我向圣人三次请表,圣人都没有听从我的建议,更不愿意见我,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死期不远了,当初我向圣人夸下海口,必取敌将贼首,而今不但让数万子弟兵惨死,还丢了东京城,我无颜面对圣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随后他将奏表拿出,“请监军替我转交这份遗表,希望圣人能够重视我的建议,切莫轻敌。”   边令承旋即收下《风长清谢死表闻》长叹一声道:“东京失守的罪责,总要有人承担的。”   遂朝陌刀手挥手,陌刀手上前,风长清紧握敕命,闭上了双眼,“长清自幼孤苦,蒙圣人器重,功成名就,因轻敌而至兵败,得此结果,无怨任何人。”   嚓!   陌刀手挥砍而下,白衣血染,边令承随后命人陈尸于草席中。   “高仙之回来没有?”边令承问道。   “回监军,高将军这会儿应当快回公廨了。”左右回道。   “那么,将他也叫来吧,告诉他,圣人对他也有恩命。”边令承吩咐道。   “喏。”   高仙之得知风长清过去后便一直没有归来,于是心生警惕,将麾下新募士卒全部带上。   然而当高仙之来到边令承处时,却发现了草席上风长清的尸体,以及屋内上百名陌刀手,“二郎…”   “你!”高仙之怒瞪着边令承。   “这是圣人的敕命,”边令承趾高气昂道,“御史大夫,您也有份呢。”   紧接着边令承又拿出另外一份处置高仙之的敕命,“天子敕命。”   高仙之见状,连忙屈膝跪伏,边令承遂展开进行宣读,“天圣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潼关守军奏,征讨副元帅、御史大夫高仙之弃陕地数百里…”   除了历数高仙之兵败的过错之外,这份敕命上还有高仙之克扣将士军饷与朝廷恩赐的罪名。   高仙之旋即抬头反驳道:“我撤兵丢失陕郡的确是有罪,天子要赐我死罪,我无话可说,然而说我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这是莫须有的事情。”   “是不是莫须有,谁知道呢。”边令承说道。   高仙之皱眉,指着门外跟随自己来到此地的士卒,“我的忠心,天地可鉴,这些士卒如今就站在这儿,我有没有克扣军饷,难道他们会不知道吗?”   边令承不语,也不想与之过多纠缠,“你是将军,他们受你迫害,自然不会说真话。”   “是吗?那如果是所有人呢,我高仙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说假话,”高仙之旋即起身,对着门外的士卒高声说道:“儿郎们,我从长安与洛阳将你们招募而来,虽然朝廷允诺我们与赏赐我们的东西很少,出征时的武器盔甲也不齐全,但我依旧还是能够与们在这里数次击退叛军的来犯,我有信心,能够带着你们一起消灭这些反贼,获得高官和赏赐,即便这些反贼有着齐全的军备,与数倍之多的兵力,我也从来没有畏惧过,潼关险要,也是长安的屏障,一但叛军越过潼关,那么便可直取长安,当时的潼关,兵力薄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不远千里行军至此镇守,我如果真的是因为害怕才退兵不守陕郡,你们任何人都可以向天子禀报与揭发,倘若我不是因为害怕才退兵,也并没有克扣军饷与赏赐,就请你们大喊冤枉。”   将士们听到高仙之的话,于是所有人异口同声的高呼道:“冤枉!”   “冤枉!”   “冤枉!”   将士们的喊冤震彻天地,隐约还能感觉到脚下黄土的滚动。   而此时,朔风凛冽的潼关下起了冬雪,雪花飘落在将士们破败的幞头上,所有人都声泪俱下,并有为高仙之求情者。   “冤枉啊。”   “你们不能杀高将军!”   然而高仙之此举却激怒了边令承,同时也让他感到恐慌,面对众多的兵力,那一百陌刀手也有些心虚了起来。   边令承强装镇定,指着高仙之大声斥道:“高仙之,你难道要抗旨吗?”   “还是说,你要学陆善一样煽动士卒举兵造反?”   “我高仙之虽然也不是汉人,但我从未忘记,我是大唐的臣子。”高仙之明白,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然走出这扇门了,他俯下身搂起瘦弱的风长清,声泪俱下,冰冷的尸体开始变得僵硬,就如同他此刻的心,“二郎,你从贫贱到显赫,都是我一手提拔的,你成为判官,后来又接替我担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想不到今天我会与你一同死在这里,这也许就是命吧。”   随后他又瞪向监军边令承,“真正该杀之人,却无人敢动他分毫,我死后,将无人再能守潼关,大唐,迟早会毁在你们这些奸佞小人之手!”   作者有话说:   原名是《封长卿谢死表闻》   全文内容如下:   中使骆奉仙至,奉宣口敕,恕臣万死之罪,收臣一朝之效,令臣却赴陕州,随高仙芝行营,负斧缧囚,忽焉解缚,败军之将,更许增修。臣常清诚欢诚喜,顿首顿首。臣自城陷已来,前后三度遣使奉表,具述赤心,竟不蒙引对。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臣读《春秋》,见狼瞫称未获死所,臣今获矣。   昨者与羯胡接战,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今将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唐玄宗的一系列傻瓜操作,真是对不起是颜氏一族,就靠颜氏兄弟的一腔热血与风骨硬生生牵制住了叛军的后方,使叛军不得不回防,结果老皇帝一顿操作…   史书上记载的皇帝是因为谗言才杀了封高二将,但是实际上封长清早就上表过失败的原因,皇帝还是杀了他,这差不多也是把锅完全甩到宦官身上了。 第149章 长恨歌(一百零三)   天子临阵斩将, 使得潼关军心涣散,尽管朝廷让高仙之的副将李成光暂摄潼关军事,但潼关的冤枉声仍然铺天盖地。   边令承回到长安, 将风长清的遗表上呈皇帝, 这份遗表也因此在朝野传开。   文武百官见之,亦或听闻, 无不感到羞愧与泪目。   皇帝拿着这份带血的遗表更是陷入了对自己决策的质疑当中,“朕真的杀错了吗?”   张国忠见天子如此惆怅, 于是宽慰道:“风长清的谢死表的确可歌可泣,他不失忠勇,然而轻敌丢失东京, 这也是不可否认的罪责, 他立功的时候,圣人对他进行了赏赐, 那么如今他犯了过错,自然也要责罚,只有这样, 才能告诫诸将, 提醒诸将, 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如果继续任用败军之将镇守潼关, 恐怕是无法守住的, 潼关乃长安屏障,绝不能再失守。”   听到张国忠的话, 皇帝的心宽慰了不少, “可是我听边令承说, 潼关的士卒并不服从李成光的命令。”   “那是因为李成光的威望不如高仙之, 如果让哥舒撼前往,一定能够震慑叛军。”张国忠说道。   然而由于哥舒撼并非汉将,所以皇帝有所犹豫,张国忠于是又道:“圣人担忧哥舒撼是突厥人,会投靠同是外族的叛贼吗?”   “潼关如此重要,朕不能不重视。”皇帝说道。   “圣人忘了吗,陆善与哥舒撼一直不和,二人乃死敌,哥舒撼又岂会背叛大唐而投靠仇敌呢。”张国忠道。   皇帝这才想起来哥舒撼与陆善的往事,“朕差点忘了。”   然而皇帝依旧不放心将大军全部交给外族人,眼下成年的皇子皆已外派,只剩太子与吴王以及雍王,雍王有疾,而吴王,皇帝不愿用他,遂只有太子。   是月,皇帝召见在京养病的河西节度使哥舒撼。   今年二月时,喜好酒色的哥舒撼,家中姬妾无数,因酒后纵情声色又不加节制,在一次沐浴时,忽然中风晕厥,几日后方才醒来,然醒来后身体却瘫痪不能动,这才回到京师养病。   当皇帝看到抱病的哥舒撼时,心中又有些动摇,因风疾,哥舒撼的行动需要有人搀扶,根本无法御马,又何谈领兵作战。   张国忠遂从旁谏言,“将帅不必冲锋陷阵,哥舒撼有才能与威望,于后方指挥即可。”   皇帝觉得有理,遂开口问道:“朕欲以太子为兵马元帅,由卿来担任副帅,率河西、陇右、朔方、奴刺等十二部二十万大军前往潼关征讨叛军。”   想到风长清与高仙之的下场,哥舒撼心中恐惧,遂以病推辞,“臣的风疾至今未好,无法行军作战,实在不能担此重任。”   “朕看卿还能够言行,之前又大破吐蕃,收复黄河九曲之地,以卿的威望,一定能够震慑三军,东京失守,朕心甚痛,正因为朕信任卿,所以才想让卿率领这二十万大军,希望卿不要拒绝。”皇帝说道。   无论哥舒撼如何推辞,皇帝都异常坚定的想要他出征,无奈之下,哥舒撼只好抱病抗起了讨贼的帅旗。   “臣撼,领旨谢恩。”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皇帝下制,以太子李怏为先锋兵马元帅,以西平王哥舒撼为副元帅,又因哥舒翰的风疾,皇帝便任命御史中丞田梁为行军司马,起居郎萧兴为判官,以王司礼、李成光为部将。   -------------------------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就在风长清与高仙之被斩首的第二日,朔方军传来捷报。   “朔方军捷报。”   “朔方节度使苏仪收复静边军,围高修言于云中,攻占马邑。”   朔方军的胜利,无疑给处在低谷与恐惧中的大唐王朝带来了一线希望。   朝野闻讯,无不为之解气,大唐再次燃起了收复失地抵御叛军的热潮,   皇帝大喜,当即嘉奖与进封朔方节度使苏仪为御史大夫,并敕命天下,令天下四方进军,与朝廷大军一同会攻洛阳。   远在河北的常山郡,为此响应,起兵反抗叛军。   十二月下旬,征讨的军队离京启程,太子李怏留守长安,以副元帅哥舒撼总领军队。   与当初送行高仙之一样,皇帝前往兴庆宫的勤政楼送行。   哥舒撼半躺在车上,皇帝亲自送行,并派人嘱咐哥舒撼直接东出城门,不必下车跪拜。   当将士们看到还在病中的统帅时,纷纷感到害怕与担忧。   就在大军出城之时,抗旗帜的士卒未曾注意城门的高度,先锋大旗因此碰到了城门之上,旗杆折断,那代表着主帅的标志也掉到了地上。   “帅旗,帅旗断了!”   众将士见此,更加恐惧与害怕了,皇帝有些恼怒,遂命大军继续前行,又命文武百官群臣到郊外为哥舒撼饯行。   二十万大军的队伍,光旗帜排列就有数百里之长。   ------------------------------   ——河北道——   天圣十四年十二月,严真清起兵后,得到了许多郡县的响应。   其中,饶阳太守拒绝了叛军招安,并与饶阳司马一同公开举兵响应平原郡。   河间郡司法参军更是在接受招安后杀了陆善所任命的长史王怀中。   济南太守李绥率军数万渡过黄河,杀死了陆善所任命的博平太守马冀,据守博平。   陆善于东京得知,于是派部将段梓光带着大唐留守东京的官员人头前往河北向诸郡示威,然而段梓光一到平原便被严真清斩首,远在洛阳的陆善得知后勃然大怒。   于是派遣部将章献城集上谷、博陵、常山、赵郡、文安五郡兵马,共计一万人围饶阳。   是月,饶阳危,常山太守严高清遂准备于藁城起兵讨伐叛军。   公开起兵之前,严高清召来长史、参军、前真定县令、藁城县尉、前内丘县丞以及常山郡一众乡勇等人密谋。   “陆善带走了我的妻眷,想要做为人质约束我,又派了李倾与高淼镇守土门县,我们想要从背后夹击叛军,就要先打开土门,而今土门有五千精锐,而我们只有一万乡勇,如果硬拼,恐不能敌。”严高清说道。   参军与长史各提出了忧虑,“使君,如今我们被困在此地,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究竟如何,听说叛军攻陷了整个河北,饶阳也因为响应平原郡而被叛军所围,若常山此时起兵,恐四面楚歌。”   严高清想起了自己的族弟,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平原郡此时的状况,是否和饶阳一样也陷入了绝境。   咚!——   “谁?”房门忽响,众人警惕,纷纷起身藏于帘帐之后。   严高清起身开门,却发现来人竟是自己的儿子,“季明?”   “阿爷,您看谁回来了。”严季明让开半个身子。   严高清大惊,只见昼夜兼程的长子严泉明扑通一声跪下,“阿爷。”   “你怎么回来了。”严高清的眼里并无喜悦。   “儿知道您与叔父的筹谋,儿不愿苟且偷生,儿是安平县尉,也是大唐的臣子,这次,是我央求叔父让我回来的,叔父让我给您传话,平原郡抵挡住了叛军的进攻,朝廷也派遣了援军,叔父让您与他一同起兵,牵制叛军的后方,以解饶阳之围。”严泉明说道。   听到这个消息,严高清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喜色,他回过身,眼神充满了对起兵的坚定,“都听见了吗,河北道并没有全部沦陷,我严家,誓死不降。”   众人纷纷出来,坚定不移的喊道:“常山郡不降!”   严真清的话,让常山郡坚定了起兵的信念,当夜,众人便谋划出了对策。   “我收到消息,朔方节度使苏仪收复了静边军与马邑,陆善在东京准备称帝,所以陆善让高淼做了金吾将军并派他前往幽州募兵,此时土门只有李倾镇守,我现在派人去请李倾到藁城来议事,届时我会趁机将他灌醉,尔等便宜行事。”   “喏。”   翌日   “驾!”一名官员来到土门县。   “何人擅闯土门?”士兵拦道。   “奉常山太守之命,东平王有召,命李将军即刻前往藁城商议军事。”官员高喊道。   十二月二十二日,李倾带着人马来到藁城,严高清穿着陆善的赐袍出城相迎。   李倾见严高清身上的紫袍与金带,于是放松了警惕,命左右领兵候于城外。   严高清将李倾请到一处旅舍,端上好酒好菜,又让歌伎舞女陪侍。   “使君召末将前来?”李倾不解严高清的用意。   严高清遂说道:“我听闻大王在东京,正在商议称帝一事,所以想问问将军,我一直为大王效力,全靠大王的提拔,才有今日,如今我已年过甲子,至今未有建树,所以…”   说罢,严高清又献上一些珍宝,假意贿赂,“将军是大王的心腹部将,所以严某想来探探将军的口风。”   原本因严真清之事对严高清还有戒备的李倾,见他如此举动,于是仰头大笑,“使君勿忧,大王从不亏待自己人。”   严真清假装大喜,于是亲自为李倾斟酒,一连敬了好几杯,直至李倾大醉。   一声令下,藏于暗处的士卒与乡勇提刀而出,严高清起身,眼神狠厉,“杀!”   是夜,高淼也从幽州返回了常山,众人又用同样的计策诓骗高淼来到常山治地将其擒获。   第二日,恰逢陆善派遣部将贺千年从东都洛阳赶往赵郡宣达旨意。   严高清得知消息后,派人事先埋伏于驿站,将叛将活捉。   贺千年与高淼被一同带到常山太守严高清跟前,贺千年因害怕与李倾一样被杀,于是向严高清投诚。   “你先是背叛朝廷,如今又来投靠我,你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严高清骂道。   “使君勿杀我,我有计策要献使君,只求使君能留我一命。”贺千年道。   “阿爷,现在饶阳城被围,且听听他有什么计策吧。”长子严泉明说道。   严高清点头,贺千年遂道:“使君现在要为朝廷效力,既然开了这个头,便要谨慎应对,可现在使君召募的军队皆是乌合之众,难以拒敌,使君应该派人修筑城池挖深沟壑,等待时机,切不可与敌争锋,等到朔方军抵达时,再一同进击,传檄河北郡县,断其后路。”   “这些事,难道我不知道吗?”以为贺千年再拖延时间,严高清很是不悦。   “我知道使君想解饶阳之围,”贺千年慌忙又道,“朔方军前不久取得了大胜,只要您派人暗中散布消息说朔方节度使苏仪派部将李光必率步骑一万出井陉口,而后派人告知攻打饶阳的将领章献城说常山所率兵卒皆为团练新兵,没有作战能力,难以抵挡李光必所率精锐,章献城听后必解饶阳之围而去。”   “在此之前,您先不要公开起兵。”贺千年又道,“既为细作,便要利用敌人的信任创造有利的局面。”   严高清听后大喜,而后说道:“我可以不杀你,但是你和高淼都曾投敌,所以我会派人将你押送至长安,听候圣人的发落。”   斩杀了李倾与活捉了两名叛将后,严高清派人前往太原,告知新任太原尹王成业,常山郡正式起兵讨贼,希望太原能够支援。   并写表派遣长子安平县尉严泉明以及前真定县令与前内丘县丞,将李倾的首级与两个叛将押送至长安。   然而当严泉明经太原时,却被王成业拦下,并将他们扣留,同时也拦截下了严高清准备上呈朝廷的表状。   王成业亲自派人将叛将送往长安,并将收复土门当作自己的功劳上表朝廷。   作者有话说:   这个太原尹是新派过去的(皇帝自己派的哈)   安史之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到长安,多亏了这些人,所以颜真卿写那个祭侄文稿时很是悲愤。 第150章 长恨歌(一百零四)   几天前, 哥舒撼带病奉旨出征。   因高仙之与风长清的死,所以当哥舒撼带着二十万大军离开长安时,长安城的百姓, 并没有当初那样的信心。   他们并不是因为哥舒撼报病而对平乱失去了信心, 而是因为天子临阵斩杀大将,且是曾经立过功勋的将领。   尤其是在风长清的谢死表闻传遍整个长安后, 民怨四起,纷纷谴责朝廷错杀忠臣良将。   因为一旦有了疑心, 对于哥舒撼,天子可以采取同样的做法。   长安城东的城楼上,李忱拿着一份由文喜誊录的谢死表痛心疾首。   就在刚刚, 天子下诏催促哥舒撼行军, 这就说明,天子根本没有听从风长清遗表的谏言, 以为只要有足够的兵力,就能够取得胜利。   李忱看着城楼外那绵延二百里的行军队伍,紧锁的眉头, 似乎一刻也不曾舒展。   “郎君, 圣人还宫了。”文喜上楼提醒道。   “走。”李忱推着轮车转身。   “喏。”   “驾!”文喜架着马车来到大明宫。   皇帝并不在朝, 文武百官也去了京郊为东征队伍践行。   正值寒冬,皇帝回到了内廷, 与张贵妃在承欢殿中一边烤火一边对弈着双陆, 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缓解头顶的压力。   然而就连棋局都不顺利的皇帝,感到越发心烦, 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却被突然入内的冯力打断, “大家, 雍王求见。”   换做平常,皇帝一定是不愿意见李忱的,可眼看就要输棋了,拉不下老脸的皇帝将棋子扔下。   皇帝故作心烦道:“怎么选在这个时候来。”   “雍王一向入宫少,想来是有什么要事。”张贵妃明白皇帝的心思,于是顺着他说道。   “让他进来。”皇帝说道,随后便带着张贵妃前往正殿。   几个宫人与宦官将脱了靴子的雍王搀扶进殿,“臣,雍王李忱,叩见圣人。”   李忱吃力的支撑着身体,跪伏在殿内冰凉的木地板上,单薄的身躯,使那腰后间悬挂的金鱼袋垂至地上,肉眼可见的瘦弱。   连续的战争,让原本就不富足的内库直接见底,户部也早已亏空,于是停了宗室的食邑,官员俸禄减半,唯有宫中开支不曾消减。   由于雍王妃的父亲正率领朔方军东征,所以皇帝即便不欢喜,也并没有当即驱逐,“雍王入宫,所为何事?”   “臣想要一件东西。”李忱埋头回道,“一件圣人不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皇帝看着眼前俯首的紫袍,半眯着眼睛细问。   “风长清谢死表闻。”李忱抬头道,眼中布满了血丝。   李忱的话让皇帝与张贵妃都有些惊讶,皇帝看着李忱充满愤怒的眼神,怀疑道:“怎么,你与风长清相识,与其有旧?”   “风将军是边将,怎会与臣这种吃着百姓供给,没有做半分利民之事的人相识,”李忱说道。   “将军?”皇帝拉下脸色,对李忱的话很是不高兴,“他丢了洛阳,已经被褫夺爵位与官职了,所以我杀的,不过是一个布衣。”   “果然,圣人不会记得一个死人所说的话。”李忱忽然冷笑道。   “汝什么意思?”皇帝怒道。   “既圣人不需要,便请赐给臣。”李忱叩首道。   皇帝忽然有些不明白,“你要那张奏表做什么?他都已经死了,他立功,朕赏赐了他,让他做了节度使,光宗耀祖,而丢失洛阳这样的罪,难道不是死罪吗?”   “没有人说风长清是枉死的。”李忱说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应该被处死。”   皇帝愣住,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崔贵妃的影子。   “他该不该死,是朕说了算。”皇帝冷下了脸色,“帝王的决策,不允许质疑。”   李忱觉得可笑,但她并没有笑出来,而是叩首再次求道:“请圣人赐表!”   李忱的执着,激怒了皇帝,张贵妃见状,连忙起身调和,“哎呀,这是做什么呀,”她拉住皇帝,“三郎,不就是一张奏表吗,妾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竟让你们父子在这儿僵持了如此久。”   “那风长清早就不在了,奏表还有什么用呢。”张贵妃又道,“三郎就将之赐给雍王吧。”而后俯下身小声嘀咕道:“莫要为了一张纸而不愉快,陛下身体要紧呢。”   皇帝见张氏如此体贴,于是便不再与李忱计较,“既然你这般想要,那便拿去吧。”   “谢圣人。”   被搅了兴致后,皇帝也没有继续留在承欢殿,他看了一眼李忱,随后起身离去。   至于李忱与张贵妃之事,皇帝似乎从未放在心上。   “那张谢死表,不是人尽皆知吗,你为了一张已经知道内容的纸,如此求他,又是何苦呢?”张贵妃的语气里充满了心疼,她扶起早已双腿麻木的李忱。   “风长清原是文人,投笔从戎,拼死护国,他写下这张表状,便是知道自己会死,我想,他在落笔之前,一定十分渴望朝廷与天子,能够听从他的建议。”李忱回道,“但是现在,他的尸谏并没有引起重视。”   “所以潼关,守不住了。”李忱黯然失神的说道。   潼关失守,意味着长安也将丢失,所有人包括天子都将流离失所。   张贵妃听到李忱的话,忽然站定不动,此刻她的心中参杂着无数自相矛盾的情感。   最明显的情感,是张贵妃眼中无尽的悲伤,她忽然上前搂住了李忱。   李忱并没有被她的举动所惊吓,但正当她要开口时,怀中却传来了张氏的声音,“不要推开我,就一会儿,一会儿。”张氏一边说着,手中却搂得越发紧了。   空旷的大殿内鸦雀无声,李忱没有作出回应,但也没有推开,“你可以重获自由,不必如此的。”   张贵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着,“这么多年过去,你身上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   李忱正要回话时,张贵妃忽然离去,因为她明白,停留越久便会越贪婪,越留恋,她不能这样做。   “好了,你该走了。”张贵妃说道,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向李忱下达了逐客令。   越是如此,李忱便越对她感到担忧,“寰娘,我…”   “你再不走,等雍王妃回京的时候,我可要向她告状了。”张贵妃笑嘻嘻的说道。   “十三大王。”冯力亲自将风长清的谢死表送了过来。   李忱看了一眼张贵妃,“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请你不要让我食言。”   张氏没有回复李忱,只是笑了笑。   当李忱离开承欢殿,接过那张并没有被皇帝仔细阅读的遗表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却是将大唐臣子的忠心与死效展现得淋漓尽致。   满腔热血,只为御敌平叛,可到头来,等待他的,却只有天子因为听信谗言的杀害。   “天下忠良闻此表,谁又不涕泪,不寒心呢。”李忱长叹了一声,将之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旋即离开了大明宫。   当她回到王府时,府中收到了苏荷的来信,与朝廷得到的消息一样,朔方军取得了初战胜利,只是苏荷在信中报喜不报忧。   -------------------------------------   继朔方军的捷报后,朝廷收到了太原尹王成业的请功上表,王成业派使臣献上叛将贺千年、高淼,以及陆善麾下大将李倾的首级。   陆善大将李倾被斩,这极大的鼓舞了抵御叛军的将士士气,皇帝大喜,当即命人将李倾的头颅悬于城墙下示众。   又下令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当众斩首叛将,以此告诫天下,并对太原尹王成业进行了褒奖与进封。   王成业摇身一变成为了羽林军大将军,而其麾下一百余心腹部将也都得到了进封与赏赐。   ——常山郡——   此时,严高清并不知道自己的功劳已被王成业夺去,他采取了贺千年的计策,于河北道散播朔方军即将进攻河北的消息,又派人前往饶阳告知领兵的大将章献城,常山郡兵少力薄,无法抵御朔方军。   饶阳之围果然解去,章献城率军离开饶阳,前往井陉御敌,结果大败。   严高清大喜,于是派遣部下连夜进入饶阳城,慰劳守城的将士。   不久后,严高清公开宣布起兵,并命人传檄河北诸郡。   “天子敕命,天子敕命,朝廷平叛大军已到,先平河北叛乱,河北诸郡叛军,归朝廷者赏,附敌者杀。”   原先投靠陆善的郡县纷纷响应,加上先前响应严真清的郡县,共有十七郡愿意归附朝廷,并以严真清为抵御叛军的盟主,共计兵力二十万,严氏兄弟的起义,切断了叛军与后方的联系以及退路。   常山、平原二郡军威大振,朝廷得知消息,遂以平原太守严真清为户部侍郎,拜河北招讨采访使。   由于严氏兄弟在后方的极力牵制,使得依附叛军的郡县最后只剩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六郡。   严高清又秘密派人前往范阳,试图招抚陆善留于范阳的守将。   此时哥舒撼已率二十万大军抵达潼关,叛军的先锋部队久攻不下,陆善遂从东京离开,欲亲自率主力攻下潼关。   然行军至陕县时,突闻河北严氏兄弟举兵反叛,得知严高清招抚一事,于是派人召见了范阳守将,并将其灭族示威,另派心腹镇守。   陆善返回东京,并派部将施寺明北渡黄河,率八万步骑围攻常山。   此时,离严高清起兵仅过去了八日,常山守备薄弱,严高清遂派人求救于太原尹王成业。   然而因窃取功劳之事,太原尹王成业害怕泄露,于是假装答应,待敌军进攻常山时,太原拥兵不救,任由常山沦陷。   天圣十五年正月一日,叛军围攻常山,常山郡硝烟弥漫,一片哀嚎,严高清率乡勇苦苦坚守,却一直等不到救援。   同日,陆善身穿天子衮冕,在紫微城万象神宫内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于东京洛阳正式称帝,国号大燕,建元神武,以归降的前河南尹为侍中,章同儒为中书令,军师高上、颜庄为中书侍郎,布告天下。   作者有话说:   专栏预收下一本《美人谋》感兴趣的小可爱帮忙点个收藏。 第151章 长恨歌(一百零五)   叛军首领陆善于东京称帝一事, 很快就在全国传开,朝野震惊,天子盛怒。   正月二日, 以济南太守李绥为河南节度使, 命其攻打洛阳叛军,又下令朔方节度使苏仪, 即刻停止围攻云中,返回朔方, 集结兵力南下,攻打洛阳。   李绥离开睢阳,皇帝召见前高要县尉许元, 遂以许元为睢阳太守兼本州防御使。   苏仪奏河北叛乱, 皇帝于是命其挑选出良将一人,出兵井陉, 平定河北。   天圣十五年正月九日,苏仪向朝廷举荐部将李光必,便以李光必为河东节度使, 分兵一万, 由其率领东出河北。   哥舒翰麾下部将云麾将军鲁炯入朝进奏, 为皇帝分析叛军攻防,遂拜为上洛太守, 不久后, 又升任邓州刺史、南阳太守,兼任南阳守捉、防御使, 封爵金乡公。   正月十日, 置南阳节度使, 以鲁炯兼任御史大夫, 充南阳节度使,率领岭南、黔中、山南东道共五万人马驻扎在叶县北面,以防止叛军南下。   -----------------------------------   ——常山郡——   天圣十五年正月,施寺明率军八万全面攻打常山,陆善在称帝后,命麾下先锋全力攻打潼关,为哥舒撼所击退,于是亲自领兵,两军对峙潼关。   而此时的常山,兵败如山倒,危在旦夕。   严高清率领的乡兵,只有一万余认,在苦苦坚守了几个日夜后,弹尽粮绝,然而却始终不见太原尹王成业的援军。   饿得两眼发晕的长史看着负伤不轻的严高清,“使君,我们已经断粮多日了,士卒们都饿得拿不动武器,这城,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王将军的援军,何时才会到?”   严高清的次子严季明扶着受伤的父亲,“阿爷。”   严高清双手发抖,依然紧握横刀,此时冲血的眸子里充满了不甘心,他苦撑了如此之久,为朝廷拖延后方,然而朝廷却对孤城,置之不闻。   他闭上双眼,“他不会来了。”   “什么?”长史与一众官员大惊,他们纷纷抬头,有的人眼睛受了伤,有的人被攻城器械砸伤,还有的断了手脚,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完好的,“使君…”   “我派人将李倾的头颅送往长安,长安却迟迟没有回应,我的长子也没有了消息,这就说明,王成业贪下了我常山郡的功劳,他现在恐怕十分想让我城陷身死,又怎会率兵来救呢。”   严高清的话让一众军将咬牙切齿,“这些个奸佞小人,叛军都攻进中原了,还在想着自己私欲,全然不顾家国。”   严高清用横刀支撑起身体,面西而立,“可叹,造成如此局面的,并非叛军的强大,而是朝廷的腐朽,与防不胜防的人心。”   “外面全都是叛军,常山郡如一座孤城,如果没有支援,那我们,岂不是只能等死?”长史瞪着双眼惊恐的说道。   严高清回头,问道一众部下,“你们怕死吗?”   众人底下了头,“我不怕死!”次子严季明忽然开口说道,他看着他所敬仰的父亲,“为国家战死,乃英雄也,又有何惧?”   于是所有人都鼓足了勇气,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准备做最后的拼死搏斗,“我等虽是一介文人,然也有自己气节与忠勇,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子,为国家而战死,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同僚一场,能有诸君相伴,严某人此生,没有遗憾了。”   天圣十五年正月八日,坚守了十余日的常山郡,在一阵嘶吼声,与巨石砸落中,城门被破。   当一支叛军队伍攻入城中时,仅剩的守城士卒拿起腰刀奋起反抗,然而却因多日未尽食,与连续多日的作战,早已力竭。   严高清的次子严季明见城有缺口,于是带着一队人马充当先锋,“一定要堵住那个缺口。”   “公子!”然而叛军攻势猛烈,非武器装备不齐全的乡兵能阻,施寺明入城,严季明为叛军所俘。   施寺明命人将严季明捆绑,用马拖至阵前,朝仍在抵抗的守军大喊道:“严高清,你的儿子在此,还不投降吗?”   “二郎…”严高清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刀,他抬头看着马下已经伤痕累累的次子。   严季明被捆绑着双手,他刚想要起身,便被叛军一脚踢倒在地,他跪在地上,吃力的抬起头,“大人,孩儿无用,未能…守住城门。”   “不,常山郡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不能怪你。”严高清哽咽道。   “严高清,只要你归顺大燕皇帝陛下,不但你的儿子可以活,你身后的那些士卒与远在洛阳为人质的妻眷都可以活。”施寺明威胁道。   父子同时落泪,作为父亲,没有人会比严高清更加想要救自己的儿子。   然而当严真清在此睁眼与儿子对视时,二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坚定,“没有哪个父亲,是不想救自己的儿子的,可我不能因为要救儿子,就背叛我的国家,如果我这样做了,后世就会有人效仿,我并不怕骂名,与世人的口诛笔伐,我怕的是,天下的文人,都会因此失去自己的气节,没有国,哪里还会有家呢。”   “就算牺牲了严家,也无法挽留如今的局面,但我相信,这天底下,还会有无数个严家,我们终于自己的国家与民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所以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战胜,我们的国家,一定会有再见光明之日。”   “严家,不降!”   “父亲大人,珍重。”严季明闭上双眼,吃力的朝严高清重重叩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生,我们还做父子。”   施寺明大怒,旋即挥刀,将严季明斩杀,“给我杀光这里的所有人,活捉严高清。”   叛军主力进入城中,屠杀了守城士卒一万余人,常山太守严高清与其长史兵败被俘。   然而就在常山郡沦陷的前一日,朝廷得知了严高清收复土门之功,而此前,是太原尹王成业冒领功勋,得到了朝廷封赏。   皇帝知道实情后,便下制加授严高清为卫尉卿兼御史大夫,但对王成业,并没有做出任何处置。   然而朝廷封赏还未达到,常山郡便已被叛军攻破。   施寺明派人将严高清与其长史押送至东京洛阳,由大燕皇帝亲自审问,自己则率领部将继续进攻河北其他州郡。   -----------------------------------   ——洛阳城——   陆善占据东京称帝后,模仿朝廷组建了自己的文武班底。   严高清被押至明堂,接受大燕皇帝的亲自审讯。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胡汉官员占了满堂,他们接受了大燕皇帝的册封,穿上了伪朝的官服。   而严高清依旧穿着大唐的官袍,虽残破不堪,可却无比坦荡,面对叛军,面对贼首,依旧不卑不亢,脸上也毫无畏惧之色。   陆善身穿衮服,头戴十二冕旒,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张御座。   严高清赤脚带着脚镣,双手也被禁锢,铁链摩擦着光滑的地板,发出的声响与群臣的议论夹杂在一起。   陆善见到严高清后,很是生气的责骂道:“严高清,你原是范阳户曹,是朕的属官,是朕奏请李唐朝廷升任你为营田判官,后来又让代理常山为太守,你为何要辜负于朕,背叛朕呢?”   严高清听得陆善言,于是怒骂道:“反贼陆善,你本是营州牧羊奴,天子提拔你为三道节度使兼采访使,又册封你为异姓王,恩宠无比,朝廷与天子有哪一点负于你,而你要起兵反抗朝廷,谋大逆呢?”   “我严家世世代代皆为大唐的臣子,永远信守忠义,不会像某些卖主求荣,背信弃义之徒一样做出背叛国家的事,即使我得到了你的奏请做了你的署官,那也是朝廷的恩惠,我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又岂能跟着你一起反叛,做出不忠不义之事。”   严高清的话,引起了殿内的议论,一时间,大燕官员分成两派,一派因背叛国家而羞愧低头,另一派则因为严高清的话而愤怒,“陛下,杀了他,杀了他!”   “请陛下降旨,杀了这个叛徒。”   “叛徒?”严高清侧头,怒视群臣,似有舌战群儒之势,将那群言语激烈的大燕臣子吓得不敢再吱声。   “我严高清,生是大唐的臣子,死亦为大唐的鬼魂,我为国讨贼,恨不得杀尽所有叛徒。”严高清怒目说道,“究竟谁才是叛徒呢。”   “天地良心,汝等扪心自问,胡人,我不想多说,但是那些投敌的汉人,当你们放下尊严,屈膝跪拜,认贼作父时,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羞愧吗?”严高清问道。   “晋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的教训才过去了多少年呢。”   “倘若真的国灭,眼前这个胡人,可会对待同族一样对待汉人吗,你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只是因为国家尚存,你们还有利用价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延续了几千年,历史上同室操戈,外族得利,我汉人流的血,还少吗?”   对于严高清欲煽动人心之语,陆善大怒道:“来人,给我把他拉出去,千刀万剐。”   严高清被几个大燕禁军架起,拖往殿外,期间他仍然不停的辱骂着陆善,“你就是杀了我又如何,朝廷大军已经东出,很快,你建立的这个伪朝便要覆灭,等你死后,地底下还会有无数冤魂找你索命,你犯下的罪,生生世世都无法弥补,上天不会宽宥你,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御座上的陆善,气得拍桌而起,他怒指着已拖出殿外的严高清,吩咐执行的官员,“将他的手脚砍断,绑到天津桥的柱子上慢慢活剐,他喜欢骂是吧,把他的舌头给朕砍了,看他还怎么骂。”   “喏。”士卒领了旨意正要前去执行。   “慢着,把他的儿子也一同带到天津桥,他若是骂一句,便砍断他儿子的一只手脚。”陆善又道。   “喏。”   “传旨天下,常山郡的结果,就是违抗朕的下场。”陆善又道。   天圣十五年正月,严高清与其长史在洛阳天津桥被残忍杀害,二人至死,都在辱骂陆善。   洛阳城的百姓见到后,无不为之落泪,当日,严高清一家三十余口皆为叛军所杀。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长恨歌(一百零六)   攻陷常山郡后, 以叛军将领陆义守常山,施寺明则继续带着麾下叛军向其他归附朝廷的郡县进军,由于常山失守, 其他诸郡纷纷惶恐, 叛军所过之处,尽数残灭, 于是邺郡、广平郡、钜鹿郡、赵郡、上谷郡、博陵郡、文安郡、魏郡、信都郡等,又复陷于叛军之手。   常山与平原两郡与朔方军所创造的有利局面瞬间瓦解。   朝廷得知河北又将失守的形势之后, 再一次陷入恐慌,于是改任潞州长史陈千礼为上党长史加特进,率领军队镇守上党, 并出山郭口讨伐叛军。   清河太守见常山沦陷, 附近的郡县纷纷投降归敌,于是派遣属官李鄂至平原郡向义军盟主严真清求援。   ——平原郡——   李鄂奔赴平原, 向严真清禀报了常山郡的遭遇与河北道如今面临的处境。   作为抵抗叛军的盟主,听闻诸郡复陷敌手,又闻族兄一家惨死于东京, 严真清涕泪交流。   “严公为国而死, 全家英烈, 百姓不会忘记的,还请使君节哀。”李鄂宽慰道。   “眼下叛军攻势正盛, 我们该如何应对?”严真清擦掉眼泪向李鄂求计。   “平原郡因使君所在有着极强的号召之力, 因此这段时间中,您招收了不少义士, 下官的建议是, 利用平原郡的兵力, 联结清河郡, 清河乃富庶之地,钱粮充足,如此一来便能御敌。”李鄂说道,“叛军分兵南下,而朝廷派了陈千礼大将军统率十万大军,自太行山向东进发,准备兵出山郭口,限制叛军前进。”   “使君如果能在此时攻下魏郡,击杀魏郡的叛将,再攻取井陉口,迎接朔方的军队出井陉,一举收复邺城与幽陵,集平原、清河两郡的兵力一同攻向东都洛阳,再分兵精锐控制各地要冲,坚守不战,不出一月,叛贼必然溃败,自相残杀而死。”   严高清看着沙盘,当即点头表示同意,“就按你说的办,我亲笔修书一封,劳烦小友替我送回清河郡。”   “举手之劳,一定办到。”李鄂说道。   ------------------------------------   ——朔方——   常山郡沦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朔方节度使苏仪的军帐中。   由于大军准备南下,与朝廷会攻洛阳,所以无法及时赶到救援,就在常山沦陷的第二日,朝廷对苏仪所举荐的良将任命下达地方。   由李光必担任河东节度使,兵出井陉,平定河北,苏仪亲自挑选了一万人马交给李光必率领。   几日后,严高清一家在洛阳殉国的消息传开,朔方军将无不为之愤怒,继常山沦陷,叛军又攻克了数郡,使河北形势再度严峻,朔方军想要东出的计划也由此变得棘手了起来,苏仪急忙召集军将商讨分兵东出的对策。   “常山失守,我军士气低落,河北复落入敌军之首,皆拜王成业这个庸臣所赐。”军帐内,苏仪气得捶桌大骂,“朔方军在东北苦苦得来的胜利,如能与常山平原诸郡联合,加之朝廷西征军队,南方又有鲁炯镇守,叛军在洛阳,四面会攻,如瓮中之鳖。”   “而今常山失守,叛军在河北的兵力,远胜于我军,朝廷又下了命令,让朔方军分兵,光必这一万人马,如何能敌施寺明的平卢骑兵。”苏仪有些担忧。   “无数忠义将士用性命换来的局面,却被一个贪欲之人所坏,这样的结局,换做谁也无法接受,”苏仪的次子苏烁道,“更可恨的是,王成业那孙子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处置,还让他继续守着太原,我看,朝廷没救了。”   “住口!”长子苏烨斥责道,随后将弟弟拉到一旁,小声提醒道:“现在父亲大人手握重兵,我们需谨言慎行,否则我们的下场就会像风高两位将军一样。”   “现在的圣人,只会选择听到自己想要的话。”苏荷从旁道,“所以那些近侍官员大多时候都是报喜不报忧。”   “眼下的河北的局面,不能就此放任。”苏荷指着沙盘上的河北道诸郡,“常山郡如此变故,我相信身处河北东道的义军盟主不会不采取任何措施的,既然朝廷已有命令让朔方军分兵东出,常山沦陷,进军的路线又被切断,那么身在平原郡的义军盟主严真清,一定会想办法打通这条道路。”   苏荷随后又指着一地,魏郡,“有太行山为障,朔方军想要东出,必过井陉,出井陉后,魏郡就是最大的阻碍,现在叛军围攻饶阳,必定派兵镇守魏郡,如此一来,兵力就会有所分散,那么饶阳也就没有那么容易被攻取了,如今清河、博平、平原等郡还未被攻克,山东清河郡的富庶,我想没有人不知道吧,加之平原郡现有的兵力,一定会智取魏郡,迎接朔方军东出。”   “河北东道那边的郡县,当真会如王妃所说吗?”李光必疑虑道,“如今消息阻塞,无法通信,光靠猜测,不得不让人担忧。”   “这是挽救常山失守,诸郡复陷,重新打开局面的唯一途径了。”苏荷说道,“清河郡聚集了山东士族,一定有许多能人志士,连我都能想到的法子,他们不会想不到的,毕竟盟主是严公,即便是有着以少敌多的风险,但是为了大唐,他必定会冒险一试。”   严真清以书道出名,苏荷并不熟悉,之所以如此相信,仅是因为他是李忱授业先生,并且受到李忱的信任与尊敬,她信李忱,即信李忱所信之人。   “朔方军成功东出之后,下一步,该进取何处?”李光必问道。   由于马邑之功,苏荷在军中获得了不少威望,那是抛开身份之后,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所获取的名誉。   “常山。”苏荷指着常山郡,“常山与平原是义军的中心,也是民心聚集的地方,李将军,请记住,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军心才是决胜的关键,也许我们的兵力不如叛军,但他们失去了民心,一定不会长久,如果我们在此时得到了民心,得到了百姓的拥戴,那么只要坚持,就能够取得胜利,信念与民心,缺一不可。”   “镇守常山的叛将叫陆义,此人随于陆善麾下,征战多年,极擅谋略,故而常山守军只能由内瓦解,我朔方军先前胜利积累的威望,可助将军取常山。”苏荷又道。   “末将,明白了。”李光必说道,随后他看着沙盘上被叛军包围的饶阳,就在常山郡的附近,“取得常山之后,叛军必解饶阳之围转攻常山,我只有一万人马,但是平卢有八万。”   “平卢的八万人马早已分兵出去,”苏荷回道,“不过这的确有些棘手,我们都不了解叛军的内部,对付叛军,自然要询问叛军才对。”   “王妃是说,陆义?”李光必抬头问道。   苏荷点头,“敌众我寡,将军免不了要打一场攻坚战,我听说太原有弩手,这是守城与防御胡骑最好的武器了。”   于是众人将目光锁定在了太原,李光必拍着手掌连连说妙,“这个鳖孙在常山被围时拥兵不救,如今我要平定河北,若是遇险,他必也不会来救,知其无指望,不如在事先拿走他一些兵卒。”   “此战艰难,非同小可。”苏荷提醒道。   李光必自然明白以少胜多之难,他旋即看向苏仪,握拳捶了捶胸脯,“末将得将军与王妃器重,又蒙恩朝廷,身为武将,深知国难当头,又岂能退缩。”   ---------------------------------   天圣十五年正月下旬,如苏荷猜测一般,河北招讨采访使严真清派麾下大将与副将四人,联合清河、博平两郡共计五千人马进军,而后驻扎在魏郡附近的堂邑县,并未立即进攻。   魏郡叛军守城将领袁之泰得知后,当即派部将领兵二万与之交战,由于事先设伏,准备充足,此战唐军大胜,斩首一万余人,袁之泰败逃至汲郡,严真清遂派人将收复魏郡之事上奏朝廷。   收复魏郡后,李光必即奏朝廷东出,并提出向太原借兵三千,收复常山。   二月二日,皇帝下诏加封李光必为魏郡太守、河北采访使,命其统领朔方蕃、汉步骑一万余人加上太原弩手三千,东出井陉。   此时距施寺明率军围攻饶阳已经过去将近一月之久,为攻取饶阳,施寺明派遣游军截断了平原郡的救兵。   在此之前,在施寺明围攻饶阳时,响应严氏兄弟归附朝廷的河间郡司法参军李还率兵七千与景城长史之子李嗣率兵八千前往饶阳解救,但都被施寺明所击败。   二月三日,李光必率军赶至常山,想起了分兵之前,雍王妃对他的嘱咐,以及交给他的钱粮。   于是进入常山郡后,每收复一城,便将叛军所关押的常山百姓一一释放,并给了他们一笔丰厚的安家费,此举让李光必在常山赢得了不少民心。   常山团练兵闻讯,又见李光必旗帜,于是便有了归降之意,当唐军抵达时,军队中有人高声喊道:“我们都是汉人,都是大唐的兵士,实在不应该帮着胡人来对付自己的国家,如今朝廷的援军到了,我们应该像严公一样,守卫自己的国家,抵御叛乱的胡贼,李将军的仁德之心,传遍了常山,他一定能够原谅我们无奈投敌的过失。”   于是常山郡治地有三千兵卒响应,纷纷挥刀斩杀胡兵,并将陆善的心腹大将陆义生擒,随后出城投降唐军。   李光必骑马靠近城池,他看着被众人捆绑出城的陆义,“陆义,你可知罪?”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长恨歌(一百零七)   叛将陆义跪伏在李光必马下, 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你反叛朝廷, 本是死罪, 但念你久经沙场,为大唐立下不少功勋, 又熟悉叛军的情况,如果你能助我打败施寺明, 我便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陆义狂点头,李光必旋即下马,走到他的跟前沉声提醒道:“如果你的计策不能祝我打败叛军, 不但你不能活, 你的家眷也会跟着一同诛连。”   李光必对于这个镇守常山的叛将,心里并没有底, 只是因为雍王妃的一句话,陆善手下有许多能征善战的将领,其中陆义便是。   成为俘虏的陆义为了活命自然十分尽心, 他先是向李光必陈述局面, 分析形势, “将军的军队远道而来,军马疲于奔波, 如果在这时突然遇到叛军, 恐怕是抵挡不住的,不如率兵入城, 巩固城防, 待形势明了, 再行出兵, 叛军胡骑虽然精锐,但不擅长攻坚战,城上以□□防守,一但有死伤,战况不利时,叛军必定气沮心离,自乱阵脚,待那时将军再出兵,便可一举击溃。”   李光必听后很是高兴,为讨好李光必,谋求生路,陆义又提醒道:“施寺明现在在攻打饶阳郡,离常山不过二百里,得知将军来攻,小人昨晚已送羽书求援,其先锋部队明天一早便能到达,其后必是主力大军,将军千万要留心注意。”   李光必低头看了陆义一眼,“你小子,还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将呢。”于是拔出腰刀,将陆义背后的缚手绳一刀斩断。   “入城!”   李光必率军入城,收编了所有叛军队伍,并将他们召集誓师,随后就开始了城防布置,检查城墙,安排弩手布防。   是夜,正在饶阳城下对峙的施寺明得知常山失守,又因饶阳一直久攻不下,于是收兵,命部将领兵继续攻城饶阳,自己则率主力转攻常山,   翌日清晨,叛军的先锋部队抵达常山,没过多久,施寺明率领的大军赶到,近三万人马,布阵城下。   面对城下两倍之余的兵力,李光必握刀柄的手心直冒热汗。   城楼上的寒风不断,对于□□有着不小的阻碍,但他也只能向上天祈祷,“天佑大唐,出师必捷。”   “战!”李光必拔刀。   城中将士纷纷响应,“战!战!战!”   城内的瞭望台上,旗令官按李光必的军令更换着摇旗。   旗帜向东方位摇下,东门打开,五千步兵从东门迎战,施寺明即命大军攻东门。   见步兵无法攻出城,唐军令旗再次变换,东城楼上驻守的五百弩手,分成两组,于城楼之上交替射箭,霎时间,箭如雨下,骑兵无法躲避,死伤惨重,指挥台上的施寺明见状连忙撤下东门的进攻。   见东门撤兵,李光必遂命一千弩手分为四队,于城楼上连续射击,密密麻麻的箭如闪电般向叛军压下。   马匹受惊,横冲直撞,将骑兵甩下,惨叫声充斥在军阵中。   施寺明见北城楼上有弩手,骑兵无法靠近城池,□□的力道,强于普通弓箭数倍,足可穿甲,慌忙下令收兵北道。   “全力进攻南道!”施寺明想趁守城军队尚未调转,利用骑兵的作战迅速,改换进攻的方向。   李光必站在城墙上哈哈大笑,“还以为陆善麾下头号大将有多厉害呢。”但他并没有因此得意而停手。   “枪步兵听令,布阵于南道!”   五千步兵手持长枪与护盾出城,兵分两路沿呼沱河左右布阵。   叛军骑兵由北道绕城转向南道,却不料城南还有弩手,毫无防备的骑兵,就这样进入了弩手的射程中,死伤过半。   施寺明气得大怒,“这朔方军哪里来的如此多□□。”   “将军,咱们先撤兵,等待援军吧。”部将说道,“这样下去,我军将会死伤殆尽。”   以为两万人马足已收复常山的施寺明,不得不下令撤退,等待援军一同攻城,“撤!”   一连多日,叛军尝试攻城,却始终无法逼近城墙,无奈只得调遣屯兵在饶阳攻城部队驰援。   ——城内——   见叛军撤去,李光必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守城的戒备依旧不敢松懈。   “检查军备,好好歇歇,调整好状态,敌军还会来攻的。”李光必巡视着城内负伤的士卒。   “将军,有个老汉,是从九门县来的,他说有要事要见河东节度使。”巡防城门的士卒向李光必汇报道。   “带到我的账中来。”李光必道。   “喏!”   帅帐内,士卒将一老汉带入,“小民是常山郡乡人,将军对常山百姓有大恩,曾救过我的儿子,我等小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您的恩德,今日从九门县赶来,是想告知将军,叛军的援军已从饶阳赶来,昼夜兼程,如今已经到了九门,正在休整,他们带着攻城的器械,还请将军多多防备。”   李光必听后大惊,于是上前握托扶着老汉的手,“这个消息太及时了。”   而后连忙唤来心腹部将,“即刻清点两千人马,步骑各一千,前往九门。”   左右于是上前,小声提醒道:“将军,此时调兵出城,万一他是敌人的细作…”   李光必便说道:“我知道农夫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连大唐的百姓都在帮助叛军,那么这个国家一定无法拯救了,常山也迟早都要被攻陷。”   老汉听得李光必之言,于是说道:“小民知道前往九门的小道,若是信任,小民可以领诸位将军前去。”   “多谢老伯。”李光必说道,“这场战役对于能否收复河北,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于是在老汉的带领下,两千人马走小道前往九门,此时,叛军驻扎的营地内正飘着炊烟。   领兵的副将见后大喜,遂命士卒隐蔽休息,等待叛军进食时偷袭。   炊烟熄灭后,营地传出了嘈杂的声音,赶了一夜路的援军正在补充体力。   副将见时机已到,于是上马拔出腰刀,“杀!”   两千唐军从山后杀出,攻其不备,而叛军一个个解下了盔甲腰带,手捧饭碗正在吃饭。   “敌袭,敌袭!”   因九门还在叛军手中,所以这些士卒对于唐军的突袭毫无防备。   副将领兵杀入,叛军们吓得丢了手中饭碗四处逃命。   “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叛军将领连忙阻止队伍应敌。   然而唐军的袭击太过突然,叛军根本没有时间应对。   不到一个时辰,九门的援军便被全数歼灭,领兵的将领也被斩杀。   此战唐军收缴了不少兵器盔甲以及战马,副将连夜赶回。   李光必大喜,又见缴获的军备,心中尤为感激领路的乡人,嘴中直念道:“王妃的先见之明,可算解了常山与饶阳之围。”   施寺明听闻援兵被歼,气得咬牙切齿,只得率兵退入九门县。   此时常山郡治下九县,已有七县归附唐军,只剩九门与藁城还在叛军手中。   -------------------------------------   半月前   陆善亲征潼关,为切断江淮租庸,断绝长安的征收与粮饷运送,即命部将施寺明攻河北,以叛将章通吾攻河南,正月下旬,施寺明大破河北时,章通吾也接连攻陷了宋州,曹州,雍丘令林潮投降燕军,燕军遂以林潮为将,命其率兵阻挡进攻燕军的淮阳军,谯郡太守得知宋曹二州沦陷,其刺史皆因拒敌被杀,而投降的雍丘林潮却得到了重用,便起了降敌之心,于是连夜写信派人送往燕军,表示愿意归降。   ——谯郡——   “阿爷。”谯郡太守抱着自己的幼女,坐在胡椅上一边烤火,一边教他习字。   只见一个歪歪扭扭的杨字逐渐呈现于白纸上。   “使君,真源令到了。”官吏入内来报。   谯郡太守叫来了傅母,“十一娘先去阿娘哪儿玩会儿,阿爷等会儿就过来。”   送走幼女后,谯郡太守一改祥和的脸色,“让他进来。”   收到燕军同意归降的回信,也确定了献城迎接的时间,而谯郡太守不愿意背负出城投降的骂名,于是命人将治下与淮阳郡共治的真源县令张荀唤到治地。   当长史的官印与袍服送到张荀跟前时,张荀指着太守破口大骂,“我原以为使君让我担任长史是为了抵抗叛军,却没有想到,你是想要投敌,背叛大唐。”   谯郡太守拍桌大怒,“张荀,你不要不识好歹,燕军已经攻下了宋州与曹州,而河北的战事也多为兵败,朝廷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光靠谯郡这点兵力,只能白白送死。”   “魏王率兵起义,河南已有多个郡县响应,朝廷让魏王担任河南都知兵马使,只要我们响应,共同抗击叛军,就能顺利平息这场叛乱。”张荀想要劝说太守。   然而谯郡太守决心已定,“我不是不相信地方抵抗叛军的决心,但是现在的朝廷,让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并想要劝服张荀,“你从京官自请调任到地方,不也是因为朝廷的腐败吗?”   张荀闭上眼睛,“当太阳被乌云遮蔽之时,我们难道就能忘了曾经受过的照耀了吗?”   “我们都是大唐的臣子,而今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敌人的入侵,百姓在受苦,即便朝廷有所不公,可是我身为汉人,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国家,做出任何背叛之事。”   “张荀,你有血性,你不怕死,难道你就不曾考虑你的妻儿老小吗?”谯郡太守问道。   “你以为,我中华,乃区区胡贼可窃得耶?”张荀道,“她们若是能与我一道为国而死,天下的百姓,都会记住她们的英勇。”   “究竟是谁导致胡贼攻入东京,掳掠汉民,是你效忠的大唐皇帝,奸臣当道,储君懦弱,宗室皆为纨绔,我们能指望谁呢?”谯郡太守问道。   “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张荀骂道,“东京沦陷时,诸郡太守纷纷依附叛军,唯有宗室魏王率兵力敌,中原闹饥荒时,谯郡与淮阳皆受雍王恩惠,如今淮阳在拒敌,身为谯郡太守的你,又在做什么呢?”   “一姓一家,总会有明与暗,我对朝廷与天子的确有所失望,但我知道,我仍有可以信奉与效忠的东西。”张荀红着眼眶说道。   “张荀,你会为你的愚昧,付出代价的!”谯郡太守说道,但他没有对张荀的离开做出阻拦。   也许他为张荀的话所动摇,然而他却没有张荀那般的勇气。   张荀走出室内,迎着正月的寒风,他侧过头,泪流满面的质问太守,“什么样的代价,能比得上亡国呢?”   张荀骑马回到了真源县,将治下的吏民集结于玄元皇帝祠,大哭着告知百姓,谯郡与淮阳郡即将面临的处境。   “叛军攻陷宋、曹二州,谯郡太守夜召我入城,想要逼迫我担任谯郡长史,率军出城西迎叛军,我身为大唐的臣子,岂能做出这样的事,叛军的首领陆善,已经在洛阳称帝,可是大家不要忘了,他是胡人,如果叛军取代了大唐,那么等待我们汉人的,将会是无休止的压迫与剥削,我们的子孙,将会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再也抬不起头来。”   张荀的话,使得吏民纷纷响应,“明府说得对,我们不能做亡国奴。”   “对,不能做亡国奴。”   作者有话说:   玄元皇帝是老子,唐朝奉老子李耳为始祖(所以道教地位很高)真源县为老子故里,所以这个县在唐代的地位与一般县不同。 第154章 长恨歌(一百零八)   天圣十五年二月, 为示诚意,雍丘令林潮率军攻打淮阳军,淮阳军大败, 被俘虏的士卒有数百人之多。   林潮便将俘兵押入雍丘, 绑于庭院之中,准备处死邀功。   望着满院的俘兵, 林潮春风得意,“都看好了, 一个也不许少,这些人头,可是我向大燕皇帝陛下进献的诚意。”   “林潮, 你身为唐臣, 却背叛自己的国家,投靠胡贼, 就不怕遭受天谴吗?”被俘虏的淮阳士卒纷纷骂道。   “天谴?”林潮抬头看了看天,“我从不知天是何物,只知道, 归顺强者才能活命, 大唐的气数已经尽了, 你看看朝廷做的那些蠢事,看看你们效忠的皇帝, 你们在这里浴血奋战, 恐怕他还在长安与女人温柔缠绵呢。”   “我呸,你个狗贼…”   林潮旋即上去便是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 别着急, 我这就送你们上路。”   正当林潮准备下令时, 院外来了一队人马,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林将军,大燕陛下有令。”   林潮走出庭院,只见报信的人眉头紧皱,“章通吾元帅死了。”   林潮大惊,毕竟章通吾乃河南战场上的燕军主帅,“什么?章元帅怎么会…”   “是一个叫贾焚的唐军将领,率领魏王军攻打已被我们占领的宋州,唐军来的太过突然,宋州防守不及,章元帅兵败退至襄邑时,为当地县令所杀。”报信的人回道,“事态紧急,李庭望将军叫您即刻过去,是皇帝陛下对您的任命。”   “好。”林潮于是命人将俘虏看住,自己则骑马出了城。   就在林潮离开后,被俘虏的淮阳军中有一名校尉与两名旅帅,其中久经沙场的校尉趁机割开绳索,将看守的士卒杀死,并指挥众人道:“我们杀出去!”   “杀!”   数百俘虏冲出,城中顿时乱做一团,校尉将雍丘城占据,并命士卒关闭城门。   章通吾死后以李庭望继任,燕军仍以林潮为将,然而等林潮受封回到雍丘时。   雍丘城内早已变了天,燕军旗帜被换成了唐军旗帜,林潮骑在马背上抬头一看,发现站在城楼上指挥的竟是被自己俘虏的唐军校尉。   林潮当即气炸,“汝等快快打开城门,否则…”   一支利箭旋即向林潮射来,直直射进了幞头,将包裹的内衬巾子射了下来。   林潮吓得从马背上跌落,他慌张的从地上爬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出城的唐军从黄土之上拔出了那支箭,箭上还插着林潮的幞头与巾子,“这种走狗,怎么没有一箭射死他!”   校尉回头看了一眼雍丘城,深知光靠这点人马,孤城难守,于是回到城内,登上城楼,准备召邻县率军起义的真源令入城,“谯郡太守降敌,唯真源令张荀是忠义之士,我们当迎义士入城,共拒叛军。”   “迎义士,拒叛军!”   是月,唐军将领贾焚击杀叛将章通吾后,得知淮阳军占领雍丘,遂率兵至雍丘,正逢张荀率军起义,二人相会于雍丘,集精锐两千入城共同抵御叛军。   河南都知兵马使、魏王李祁得知贾焚以魏王军名义击杀敌军主帅章通吾与张荀进入雍丘后,当即派人至雍丘,授贾焚为监察御史,命其守雍丘。   二月十六日,林潮率领燕军精锐一万五千人马围攻雍丘。   而雍丘守军,加上张荀与贾焚所部,总共才三千余人。   在兵力悬殊下,雍丘城难以固守,贾焚于是领兵出战。   出城前,他将自己的信物交给张荀,“如果我战死了,就请你代替我,守住这座城池,守住我们御敌的信念。”   张荀极明白这场战争的艰巨,以少对多,几乎是九死一生,“贾公放心,我张荀虽是读书人,却也不会畏惧半分,必定死守此城,绝不会让其落入敌手,我会让叛军明白,他们吞不下这座城,也妄想吞下整个大唐。”   贾焚随后提刀上马,张荀上前一步,随后朝其重重作揖。   贾焚出城迎战,张荀遂登城楼击鼓,在阵阵鼓声中,唐军奋勇杀敌,然而因为兵力的悬殊实在太大,唐军逐渐不敌,贾焚被叛军所围,最终兵败而死。   而原本在城楼上击鼓的张荀在此时也跨上了马背,“谁说文人无用!”   张荀率骑兵出城御敌,身上所受刀伤无数,却依然不倒,反而越战越勇。   因贾焚之死,唐军瞬如虎狼,他们嘶吼着要为主将复仇,即使叛军人多,也无法抵御这样的攻势。   林潮见死伤越来越多,而那接替贾焚的张荀,就好像有不死之身,“撤,撤!”   叛军退去后,张荀才从马背上摔下,昏迷时,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把带血的横刀。   士卒们将张荀带回雍丘城医治,幸而身上之伤皆未及要害。   原先贾焚麾下士卒以张荀是读书人不懂军事,于是有着轻蔑之心对他并不服从,而与叛军一战过后,张荀勇武得到了众人的信服,雍丘守军便一致推举张荀为主将,兼领贾焚所部。   张荀领雍丘,扬旗自称是河南都知兵马使魏王李祁的先锋使。   林潮兵退后仍不甘心,多次率军攻城,但在张荀的指挥下,雍丘击退燕军数次冲锋,斩敌数千。   但雍丘守军的伤亡也不小,三千人马损伤了一千,面对唐军顽强抵抗,林潮不得已退兵。   灵昌郡魏王李祁听闻张荀在雍丘的事迹后,便向朝廷举荐,以张荀为委巡院经略。   ---------------------------------   天圣十五年三月,被击退的林潮仍心有不甘,于是回到燕廷,向陆善请兵,得兵四万,复攻雍丘。   雍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如今整个城内都没有四万人,而四万敌军布阵城下,密密麻麻,全是人。   面对数倍之多的敌兵,雍丘的守城士卒心中恐惧,觉已经无法守住,绝大部分便有了弃城而逃的心思。   张荀得知后,于是召集所有将士,向所有人保证,一定能够守住雍丘。   士卒们议论纷纷,“那可是四万人马啊,我军只有两千,两千对四万…”   张荀听后,旋即高声道:“叛军虽多我军数倍,但正因为如此,他们一定有轻我之心,轻敌,乃是最致命的错误,如果我们在此时出其不意进攻,叛军必然惊溃,只要我们能够给他们造成创伤,这座城就可以守住。”   士卒们虽然停止了议论,然而依旧面如死灰,张荀便又道:“雍丘已经创造过奇迹了,这次只不过是多了两倍的敌军而已,叛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他们早已失尽民心,这样的军队,是无法获得胜利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士卒们听到张荀的话,这才面露坚定,“我们誓死追随张经略。”   “听我命令,留下一千人守城,剩余一千人,跟我出城杀敌。”张荀拔出腰刀。   他将一千人的的队伍分成数支小队,“听我号令。”   “杀!”   城门忽然打开,数支队伍从城门杀出,张荀身先士卒,直冲敌阵。   林潮领着四万叛军来到城下,却没有想到唐军竟敢开门迎敌,张荀带人杀入阵中,叛军瞬间乱了方寸,四万人组成的方阵,首尾难顾,而领军的林潮并无用兵之才。   四万叛军乱成一团,林潮只得撤兵,待重整旗鼓之后再来攻城。   初张荀旧伤加新伤,他用布裹紧流血的伤口,继续御敌,叛军退兵后,雍丘守军似见到了希望,于是簇拥着张荀回了城,“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只有张荀知道,下一次,敌军的进攻将会更加猛烈,并且是有所准备。   于是他回到城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准备守城的武器,他差人将雍丘城内的芦苇割来,聚集城中所有可燃烧的油脂,以备守城。   第二日,叛军果然又来攻城,这一次,林潮带来了一百门攻城的石炮,一颗颗巨石砸下,将雍丘城上的楼堞摧毁。   士卒被巨石砸中,血肉模糊,张荀旋即命人用木栅堵住缺口,防止敌军登城。   有石炮做掩护,叛军顺利抵达城下,架起了云梯,张荀见状,大喊道:“束蒿灌脂,点燃投下。”   唐军将士将灌有油脂的芦苇点燃丢下,爬梯的叛军纷纷被油火焚烧跌落,无法登城。   因有油脂,火势瞬间弥漫,从云梯下来的火人向军阵中疯狂逃窜,“火,火,快救救我…”   攻城的队伍瞬间大乱,军官见之,于是拔刀将其击杀,然此举,却引得其他叛军的惧怕。   城楼上的张荀见状,于是带兵偷袭敌营,叛军再次因乱撤兵,雍丘又一次守住了城池。   张荀回到城内,不顾身上创伤,继续安排城防,并命人连夜修复城墙。   连续几次的奇迹,让张荀获得了极高的威望,雍丘唐军几乎对他唯命是从。   他们坚信,在张荀的带领下,叛军最终都会退兵。   是夜,安排好一切防守事宜的张荀才回到雍丘临时的居所中处理伤口。   他光着身躯,坐在能让他减轻伤口痛苦的药浴中,身上的新伤加旧伤,刀痕密密麻麻布满了全身。   跟随张荀来到雍丘的,是他最为宠爱的妾室,她将药膏放置一旁,她走到张荀身侧,准备伺候他沐浴。   “郎君。”妾室心疼的抚摸着他的伤口。   张荀拍了拍她的手,“勿忧,贼人不退,我必不会轻易倒下。”   “只是不知潼关那边,如何了。”张荀看着窗外,明月皎皎,“有哥舒将军领军,当能破敌。”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义军里大多都是地方低级文官,而非武将,像张贾这种,原来都只是县官。   局势到现在,其实只要守住潼关,叛军就真的被包围在了一个小圈子里,但是潼关失守的因素,其实不只是决策者的愚蠢,潼关守将哥舒翰自己也有很大的问题。 第155章 长恨歌(一百零九)   ——潼关——   哥舒撼至潼关, 因风疾无法处理军务,于是便将军政大事全权交给御史中丞、行军司马田梁打理,二十万大军责任之重, 田梁因害怕担责, 于是分权麾下,以哥舒撼心腹部将王司礼统骑兵, 原高仙之麾下大将李成光统步兵。   王司礼与李成光不和,相互争权, 使得指挥无法得到统一,而哥舒撼至潼关后又因过分严厉与苛刻,丝毫不恤士卒, 故而唐军上下, 军心涣散毫无斗志。   天圣十五年,大燕皇帝的次子陆庆绪请旨率兵进攻潼关, 然潼关易守难攻,很快就被哥舒撼击退,此后燕军多次进攻潼关, 都为哥舒撼所败。   击退敌军后, 因与前朔方节度使陆顺有嫌隙, 又仰仗手中军权,于是便起了私心。   天圣十五年二月, 再击退进犯潼关的燕军后, 哥舒撼便派人伪造陆善与户部尚书陆顺通敌的书信,并将陆善派遣的送信者擒获送入朝中, 上书厉数陆顺之罪, 请求皇帝将其诛杀。   陆善自归朝后再未出过长安, 朝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哥舒撼的诬告, 包括皇帝,所以皇帝并不想答应这个请求。   面对哥舒撼领兵出征,不但守潼关不出,且还用自己的军权来要挟皇帝诛杀大臣时,皇帝的心中便生起了一层芥蒂。   当哥舒撼的奏疏送到长安时,皇帝气得将其甩下,“他这是拿着二十万大军来要挟朕吗?”   群臣也觉得哥舒撼所奏有些无理,尤其是力保下陆顺的太子李怏。   “陆顺在京,一直被严加看管,如何能做出通敌之举,哥舒撼领兵出征,却自恃拥兵之重,要求朝廷诛杀功臣,公报私仇,这样的做法,有违人臣之道。”   “圣人纵容了他一次,那么便会有第二次,无穷无尽。”   此时,皇帝开始后悔让哥舒撼代替出征,“这些个胡贼,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诛杀陆顺一事,请圣人三思。”太子李怏带着众臣跪伏求情。   对于皇帝而言,他并非是不舍诛杀陆顺来安抚出征在外的哥舒撼,而是身为帝王,他不满被臣下所要挟。   就连张国忠也觉得哥舒撼此举是在以权谋私,然燕军步步紧逼,哥舒撼又多次上书,皇帝害怕哥舒撼会因陆善之事,而不尽心讨贼,更加害怕潼关失守,于是不顾众人劝阻,最终答应了哥舒撼的请求。   “来人。”皇帝将哥舒撼的奏表放下,脸色平静的唤道。   “圣人。”龙武大将军陈元礼踏入殿内。   “诛…陆顺、陆真兄弟,抄家流放。”皇帝道。   陈元礼大惊,他抬起头看着神色平静的皇帝,“圣人,陆尚书他…”   “朕的话,连你也不听了吗?”皇帝望着眼下这个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臣子。   “臣,遵旨。”   ---------------------------------------   ——长安城·陆宅——   陈元礼带着禁军来到陆顺居住的里坊,将陆顺宅与太仆卿陆真宅团团围住。   太子李怏得知消息后,带着东宫属官火速赶到,并将陈元礼拦在宅门外。   “殿下,还请不要妨碍下官执行公务。”陈元礼冷漠的说道。   “户部尚书有何罪,陈将军要抓他?”李怏问道。   “陆顺勾结反贼陆善,通敌叛国。”陈元礼说道。   “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哥舒撼在泄私愤,户部尚书是有功之臣,他曾平定了北方的叛乱…”   “殿下!”陈元礼大声呵止。   “我现在就去求圣人,对户部尚书的判决,请将军先延后。”李怏红着眼眶似恳求一般说道。   “殿下能够劝得动圣人,那么潼关的哥舒元帅呢?”陈元礼问道,“殿下要如何与哥舒元帅交代。”   “可是朔方军如今已经东出,且在河北取得了胜利,而户部尚书曾是朔方军的统领,苏仪与李光必都是他的部将。”太子李怏反驳道,“朝廷在此时诛杀户部尚书,并非明智之举。”   “现在朔方军的统领叫做苏仪,即便曾是陆顺的麾下,但朔方军比起京畿长安,殿下觉得孰重孰轻呢?”陈元礼又道。   李怏陷入了沉默,这时,陆宅走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少年,他向太子李怏叉手。   “太子殿下,小人奉阿郎之名,送殿下还宫。”少年说道。   李怏皱眉,“陆尚书…”   “阿郎十分感激殿下的挂念与信任,但也深知时局的困难,所以请陈将军入内,府外不宜有血光扰民。”少年又道。   众人闻言皆惊,陈元礼感到无奈,太子李怏也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随少年一同入内。   户部尚书陆顺端坐在待客的中堂,他穿着一身戴罪的白衣,将朝廷的赐服、官帽、靴、金带、鱼符,齐整的摆放在案桌上。   见到李怏,陆顺起身跪迎,“罪臣陆顺,叩见殿下。”   李怏迟疑了片刻,他看着陆顺的装束,“尚书…”   “我受天恩,蒙赐汉姓,虽非汉人,却早已视大唐为自己的家,绝无二心,哥舒撼的诬告,呈书已有数日,圣人方才决断,我深知,此乃情势所逼,并非真心,如此,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了。”陆顺说道,“不管怎么说,陆善都是我的族兄,如果杀了我,就能平息叛乱,这也算是陆家能够为大唐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殿下不要阻止。”   说罢,陆顺朝太子李怏重重叩首,李怏愣在原地,他看着陈元礼,“陈将军…”   “皇命不可违。”陈元礼摇头道。   --------------------------------   天圣十五年三月三日,皇帝下诏以通敌之罪诛杀陆善的族弟陆顺以及太仆卿陆真,其族人流放岭南。   又以退敌之功,升哥舒撼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为宰相。   并命中使将陆顺的人头送往潼关,希望哥舒撼能够领兵退敌,收复东都。   皇帝的妥协,使得与哥舒撼不和的朝臣人人自危,他们害怕自己会落得与陆顺一样,诬告而死的下场,于是纷纷请辞,逃离长安。   与此同时,一直扶持哥舒撼的右相张国忠也终于醒悟,他极力推荐哥舒撼,并将他推向权臣之位,最终,使哥舒撼脱离了朝廷的控制,手握二十万大军,但有偏差,心存他念,便可使局面彻底改变。   原本在大唐臣民心中有着极高声望的哥舒撼,为大唐立下了赫赫功勋的河西名将,却因为陆顺一事,晚节不保,成为臣民唾骂与不耻的对象。   当陆顺兄弟的头颅被送到潼关后,麾下心腹部将,元帅府马军都将王司礼于是向哥舒撼提议诛杀奸相张国忠。   “圣人现在依赖于您,陆氏兄弟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明,自从李甫死后,张国忠专权,祸乱朝纲,将天下搅得乌烟瘴气,天下百姓无不恨之切齿,且陆善起兵,便是以诛杀张国忠为由,如果元帅您此时上表请求圣人诛杀张国忠以谢天下,那么陆善起兵将再无理由,天下臣民抗击叛贼的信念也会更加坚定。”王司礼叉手说道。   哥舒撼躺在榻上,摇头道:“我今日能够领兵出征,又官至宰相,全都是靠右相的提携,如今我得了权势,又怎能忘恩负义呢,况且,右相是圣人的心腹,又是张贵妃的族兄,与陆顺兄弟终究是有所不同,圣人能因我杀陆顺,却未必会杀张国忠。”   “张国忠奸诈,又怎能容忍有人的权势在他之上,元帅奏杀陆顺,必定会引起他的恐慌与戒备,张国忠一日不除,将士们的心一日难安。”王司礼力劝道,“末将请求元帅派遣三十名死士前往长安,将张国忠劫掠至潼关杀死,以慰天下。”   哥舒撼听后大惊,他看着自己最信任的部将,自至潼关以来,所有事,他几乎都会单独与王司礼商议,对于王司礼的提议,他很是不高兴的斥责道:“谋害朝廷命官,劫杀宰相,这样做,无异于谋反,我如果听从了你的话,那我与陆善又有什么区别。”   “诛杀张国忠乃天下臣民的心愿,只要元帅心向大唐,您诛杀张国忠后,再兵出潼关,天下百姓都会拍手叫好,不会有人说您是想要谋反的。”王司礼又道。   哥舒撼仍然有所犹豫,“天下人的确对张国忠痛恨无比,可是圣人却不会这样想,圣人信赖与器重他,我如果杀了他,圣人就会觉得我的权柄太重,从而疑心于我,我是圣人的臣子,而不是万民的。”哥舒撼反驳道。   “元帅,圣人年事已高,若是您能扶持太子登位,这疑心自然得以解开。”王司礼继续道,“您不杀张国忠,张国忠必然会因畏惧您的权势而设计陷害。”   “你不用说了。”哥舒撼依然拒绝了王司礼的请求,“现在朔方军已经东出,河北有严平原的义军,河南也有魏王,局面已经在朝好的方向走了,此时的朝中,不应该生乱才是,若杀张国忠必引动乱,届时潼关若是失守,那么一切就得不偿失了。”   王司礼低下头,哥舒撼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张国忠是狡诈之人,可眼下形势严峻,稳中才能求胜。”   诛杀张国忠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作为潼关的主帅,哥舒撼不得不甚重行事。   然正如王司礼的提醒一般,在皇帝诛杀陆顺之后,原先的盟友张国忠,也开始惧怕起了这位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   而他的私欲与贪心,要远在国家与万民之上,大唐的将士在中原战场上浴血奋战,李光必坚守常山,张荀苦守雍丘,皆是以少敌多,苦苦煎熬。   而长安城却搅动起了另一番风云,局势一变再变,使得昔日强大的帝国,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哥舒翰是中风偏瘫了(原因就是好酒色,好色是毋庸置疑,妻妾成群,长安城的坊间还有他爱妾的宅子,好像是叫裴六娘。)   女主没在潜水哈,苏荷知道那么多事,都是李忱派人告诉她的。   前期的战争是群像,尽力还原安史之乱,现代大部分人除了知道安史之乱这四个字,与马嵬驿之变,其余事情知道的就很少了。   安史之乱对李唐王朝的影响,可不是那一点点功绩就可以洗白与抵消的。   其他朝代都是先盛再慢慢滑坡,然后中兴,李唐的安史之乱就是直线下降,中兴…可以忽略的其实。 第156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   ——长安——   哥舒撼出征前, 张国忠害怕其权重,遂安插眼线于军中。   王司礼奏哥舒撼之事为张国忠得知,张国忠便更加恐惧, 于是召心腹入府商议。   “右相, 此事虽然未得到哥舒撼的同意,然他的确有不臣之心。”   “如今朝廷的重兵全都在他一人手上, 如果他在此时率兵直指长安,那么他一定会和陆善一样, 以诛杀您为由,到那时,您的性命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他之所以能够奏请圣人诛杀陆顺, 而拒绝了部下的提议, 只是因为圣人足够信任右相您,倘若他以大军相要挟, 圣人难道还会违背他吗?”   此时的张国忠,心急如焚,“局面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 哥舒撼如今在潼关御敌, 无法召回, 况且一旦召回,他必知我杀他之心。”   “哥舒撼眼下不能动, 但是右相可以增长安兵马。”心腹献策道, “右相可以向圣人请命,以京师安危为由募兵训练, 再屯兵于灞上, 防备哥舒撼。”   张国忠便于次日上奏皇帝, 以京师无兵守御, 募兵三千于禁苑训练。   后又募兵万人,令心腹统领,借抵御叛军之名,屯兵于灞上,以防备哥舒撼。   而张国忠此举,也引起了哥舒撼的惧怕与不满。   此时地方战乱不止,常山与雍丘的唐军,面对数倍之多的敌兵,依旧坚守,而长安的朝堂上却上演着将相不和的明争暗斗。   二十万大军就驻守在潼关不出,宰相募兵,不为拒敌,而只为防备自己人。   雍王李忱在得知张国忠募兵屯于灞上之后,遂修书一封,命人送往了山南。   ----------------------------------   ——雍丘——   叛军主将林潮,原为雍丘县令,只会读书习文,并无领兵作战的才能,仗着麾下兵多,便轻视张荀,以为只要持续攻城,将守军的储备耗尽便能取胜。   面对四万敌军,张荀一刻也不敢松懈,与麾下将士同吃同住,甲不离身。   燕军日日来攻,于是张荀每趁燕军松懈之际,亲自领兵出城突袭,受伤之后,仅用布裹伤,而后继续作战。   至夜深人静休息之时,又派轻骑偷袭敌营,如此下来,雍丘守军坚持孤城整整一月。   唐军越战越勇,而燕军的士气却越来越低下,明明有着绝对优势,却始终无法取胜拿下雍丘的林潮,越发暴躁与恼怒。   休整过后,不甘失败的林潮再一次进攻雍丘,并且是亲自领兵,想要效仿张荀身先士卒。   “拿下张荀首级者,赏千金。”林潮大声喊道。   然而燕军士卒早已因为连日作战而疲惫不堪,面对杀红了眼的唐军突袭更是惧怕得往后撤退。   燕军连连败退,死伤的人也越来越多,林潮有些惊慌,害怕无法向陆善交代,只得连忙下令撤兵。   见燕军撤兵,张荀当机立断,亲率骑兵追击,不仅俘虏了两千余人,还一箭将林潮射下了马,差点活捉,唐军士气大振。   林潮从马背上跌落,头盔陷进了泥里,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副将想要携他撤退,他却忽然不肯离去了。   “张荀,欺人太甚!”林潮回头,双目通红,他重新爬上马,勒令停止撤退,想要进行反攻。   然而燕军却不听从林潮的指挥,在俘虏了几千人后,张荀也停止了追击,并将俘虏带回城内。   林潮骑马追到城下,唐军向他射箭也不后退,“张明府。”   张荀走到城墙边,低头看着似乎没有进攻之意的林潮,笑道:“林县令难道是想通了,要做一个忠良之臣吗。”   然而林潮却是来劝降的,“我与你同僚一场,交情也不算浅,深知你的大才,实不忍见你命丧于此,如今燕军已经攻取了洛阳,不日将破潼关,直抵长安,大唐气数已尽,而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   听是劝降,张荀笑眯眯的反讽道:“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而今之举,忠义何在?”   林潮听后,面露惭愧,然而他却依旧不死心的说道:“我有四万人马,攻破雍丘是早晚之事,你曾经是唐太子的属官,却因忍受不了朝廷的黑暗而来到这谯郡,朝廷的腐朽,你比我更加清楚,如此君王,如此宗室,你还要愚昧效忠吗?”   “我张荀,忠的是国家与社稷。”张荀说道,“即使天子年迈昏聩,但宗室之中,依旧有明主,我始终坚信,大唐会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明主?为何我见不到呢。”林潮冷笑,“曾几何时,我也是满怀抱负,一腔热血的踏入了官场,寒窗苦读数十载,最终等来的是什么呢。”   “中原闹饥荒之时,你雍丘县的苦,难道不是宗室子弟所解?”张荀质问道,“那一车车救命的粮食,你怎能忘记?”   雍丘与真源为邻县,张荀初到任上时,与林潮相识,二人皆因不满朝廷黑暗而至地方,颇为投缘。   “张明府不会觉得唐廷会让一个废人登上那张宝座吧。”林潮说道,“即便有天纵之才,然以残废之躯,又岂能挽救社稷于垂危。”   张荀听得林潮如此羞辱,气得张弓搭箭,将林潮的马射杀,林潮也因此载倒在地,“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也妄谈社稷。”   “这天底下有太多的人,四肢健全,却失去了做人的良心,没有了忠义。”张荀又道。   “你给我等着。”副将扶起林潮,林潮指着城楼说道,“我誓要夺回雍丘。”   -------------------------------   天圣十五年,三月下。   朔方节度使苏仪进军代州,李光必苦守常山。   ——常山——   李光必坚守常山四十余日,两军相持不下,燕军便将常山粮道切断。   得知苏仪已至代州,李光必遂派遣士卒前往代州求援。   天圣十五年四月,苏仪率军十万出井陉,于是月九日抵达常山,至常山与李光必会合,蕃汉步骑共十万余。   十万大军至常山,燕军见唐军势众于是退守九门,苏仪入城。   连续作战四十余日,此时的常山守军,早已疲惫不堪。   “末将拜见将军。”李光必见昔日长官亲自来救,遂领部下出城迎接。   苏仪下马,将其扶起,“你我现在同为节度使讨贼,不必行如此大礼。”   苏仪瞥见城池残破,于是说道:“以少对多,还能坚守孤城多日,苦了你了。”   “幸而有太原的三千弩.手。”说罢李光必看向苏仪身后跟随的部将,比起身材魁梧的几个男性将领,苏荷在其中,并不显眼,“也多亏王妃的先见之明,我才得以守住常山。”   “攻取常山与坚守都是李将军的功劳。”苏荷说道,“叛军所率皆为精锐,常山郡能守至今日,也全靠将军的智勇。”   李光必将众人迎入城,苏荷入城后,见士卒面瘦肌黄,已挨饿多日了,于是扭头吩咐士卒,将行军带来的粮食抬入城中,生火做饭。   苏仪则与李光必以及诸将进了议事的营帐,商议进军之事。   “李将军。”几刻钟后,苏荷亲自端了一碗膳食入帐。   为让左右与麾下士卒吃饱,守城时,李光必便将自己的口粮分与众人,苏仪抵达常山时,他更是忍着饥饿跑出城数十里迎接。   直到苏荷端来一碗饭食,城内燃起了做饭的炊烟,众人才反应过来。   “还是女儿家的心细啊。”苏仪摸着长须道。   “近日战争频繁,粮饷的消耗太大,所以军中现在只供这些。”苏荷说道。   李光必连忙接过粥碗与胡饼,虽不是什么佳肴,然对饿了多日的人来说,一张胡饼一碗稀粥,胜过山珍海味,“多谢王妃体恤。”   苏荷旋即又端起一碗,递给了李光必身后一位年轻的将领,看模样,不过双十年华,却已居中郎将之位。   “阿进。”苏荷亲切的称呼道。   中郎将浑进,是朔方节度留后、宁朔郡王浑释之子,虽才至及冠之龄,却早已满身功勋,此次苏仪领军出征,浑释留守朔方,便让其子随军。   浑进双手接捧,“苏荷姐姐。”   “听说你跟随李将军守常山,又立功了。”苏荷说道。   浑进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战胜的喜悦,只听得他十分喃喃的小声道:“就算我立再多的功勋,也没有办法挽救陆将军的死。”   浑进父子与苏仪李光必一样,原先都是朔方节度使陆顺的部下。   苏荷听见他似在抱怨,于是安抚道:“陆将军的死,我们都很难过,阿进,你想想,如果没有这场叛乱,陆将军与我们现在便都会在朔方好好的,陆将军的死,归根结底,是叛乱所致。”   眼下苏荷只能如此劝解,若是大唐军中内部再生嫌隙,那么这场叛乱,将真的无休止。   “你不是想要成为陆将军与你父亲那样的人吗,为将者,手中的刀剑代表的不是杀伐,而是守护,你明白吗,喝了这碗粥,饱餐一顿,明日你才有力气杀敌,去守护这大唐的百姓。”   浑进瞬间开怀了许多,他拍了拍胸脯道:“有了姐姐这碗粥与苏将军的支援,下次上战场,我要请命为先锋,献上敌将的首级。”   浑进家族归顺大唐后,世守朔方,苏仪继陆顺担任朔方节度使,浑进便也成为了他的麾下。   苏荷笑了笑,“那我可等着哦。”   “一定。”   “诸位将军忍饥挨饿镇守常山,如今大军已抵达,短时间内敌军不敢再犯,所以先吃饱肚子再议也不迟。”苏荷又朝众人道。   “七娘说的对。”苏仪点头道,于是命人将粥与胡饼端入,“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御敌。”   除了让守城将士饱餐之外,城内受困的百姓也受到了朔方军的接济。   苏荷出帐,又命士卒在常山附近的官道设置粥棚,救济因战争而受难的灾民。   先有燕军屠戮城池,残害与奴役百姓,而唐军的救济之举,无疑是驱逐黑暗的光明,很快,此事便在河北道各郡传开。   燕军失民心而朔方军得民心。   ---------------------------------   三日后,朔方军休整完毕,苏仪与李光必率军十万进攻九门县。   两军大战于南门,朔方军攻势迅猛,施寺明眼见不敌,于是命麾下大将李利杰领兵抵挡,拖延争取撤离的时间。   苏荷领一队人马身先士卒,见敌军主力欲逃,于是对身旁的浑进说道:“阻拦我们的是李利杰部,敌军主力恐怕要逃。”   而后指着正在厮杀的叛将李利杰问道:“阿进,你可有把握在此一箭射杀。”   中郎将浑进看了一眼距离,一边杀敌,一边点头,“百步之内,不偏毫厘。”   苏荷遂带兵将浑进护住不让叛军靠近,浑进当即抄起一把强弓,调整呼吸。   一声箭响,只见弦上已无利箭,而敌军叛军李利杰中箭身亡。   李利杰一死,阻拦的燕军瞬间溃散,燕军大败,几个将领各率部逃离九门,施寺明领残兵逃往赵郡,蔡熙则带麾下逃奔至钜鹿。   唐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眼看赵郡无法固守,施寺明便逃往博陵,然而此时的博陵郡闻唐军已入河北,便杀了叛军守将,归顺唐军。   施寺明见城墙上挂着唐廷旗帜,一怒之下率兵攻入博陵,将郡中官民屠尽。   由于燕军的屠戮,百姓们苦于的叛军残暴,于是纷纷团结起来拒敌,组成的兵团,多则数万,少则也有一万。   十七日,苏仪与李光必攻克赵郡,得知唐军一路上都在救济百姓,各地民兵纷纷响应,前来投靠。   作者有话说:   哥舒翰诬杀安思顺(朝廷杀安思顺,这一点其实不太好,因为中原战场的主力是朔方军,而安思顺在朔方节度使上担任了好几年,郭子仪与李光弼都是他的部将,后来郭子仪还替安思顺平反了,但是不杀又怕哥舒翰不乐意,毕竟二十万大军。) 第157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一)   天圣十五四月, 东都洛阳传来颍川太薛愿与庞坚的死讯。   正月时,南阳节度使鲁炯奏请朝廷以薛愿为颍川太守兼本郡防御使,又以庞坚为副使。   叛军攻河南, 为颍川所挡道, 遂拥兵围颍川,昼夜进攻, 最终因兵力悬殊,寡不敌众, 薛愿与庞坚皆被生擒至洛阳。   时逢苦寒,面对誓死不降的两个唐廷将领,陆善下令将二人系于洛水之滨, 一夕冻死。   由于各地战乱, 消息阻塞,至四月才到长安。   四月二十日, 右相张国忠于朝堂之上询问众臣,“颍川太守薛愿被叛军冻死在洛阳,朔方军在常山取得了胜利, 将主力派到了河北, 然河南也不能因此松懈。”   对于朝廷现在面临的局面, 张国忠一方面畏惧潼关手握大军的哥舒撼,所以不希望他轻易取胜, 另一方面又想要尽快平定这场战乱, 解下哥舒撼的兵权。   群臣面面相觑,如今的朝堂不过是张国忠的一言堂, 见众人不说话, 张国忠便问道左拾遗张杲, “左拾遗。”   张杲为张国忠所推荐担任左拾遗, 他从议座上起身,“挑选守将,当选有智谋善决断,才能又可以服众的将领,这样才能够抵御叛军,就像苏仪与李光必那样。”   “可现在朝廷有声望能够服众的大将全都在外,眼下朝堂之上以文官居多,可文官又如何能上战场呢。”张国忠道。   “我朝弃文从武的将领,数不胜数,只要有心杀贼,便能为将。”张杲回道。   张国忠于是明白,张杲想要推荐文官前往颍川继任守将,“那么,左拾遗想要推荐的,是何人呢?”   “左赞善大夫、殿中侍御史,伊西北庭行军司马来沺。”张杲道。   “任命来沺,下官也赞成。”太常卿、驸马都尉张珀附和道。   张国忠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于是说道:“来沺的母亲去世,已经丁忧回家守丧了。”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可用夺情,召归来沺。”张杲又道。   张国忠遂思索了一番,只要不是哥舒撼的人,倒也无忧,“那就启用来沺吧。”   “还有一事。”张国忠拿起一份军报,上面记载着九门之战各将的斩敌功勋,其中以浑进立功最高。   “朔方节度使苏仪与李光必收复了赵郡,中郎将浑进在九门县一箭射杀了叛将李利杰,此功,朝廷该如何奖赏?”张国忠问道。   消息一出,群臣面露喜色,“那浑进可是宁朔郡王浑释之子?”   “是他。”张国忠回道。   “浑氏乃铁勒族人,非汉人,而今叛军也非汉人,即便他立有功勋,然异族怎可委以重任。”有官员说道。   “不是汉人就不能委以重任了吗,那你至哥舒元帅于何地?”一直负责外交的太常卿张珀反问道。   因张珀是右相之子,又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的驸马,群臣便不敢与之争论。   张珀为人正直,十分不满朝廷对官员赏罚的偏私,于是起身向张国忠行礼,“右相,九姓铁勒早就在大唐建立之初摆脱突厥而归顺大唐,浑氏一族也世代为唐臣。”   “下官听闻浑进如今还不满二十岁,十一岁随父参军,十二岁便立得少年兵的跳荡功,十四岁击破贺鲁部,参与石堡城之战,收复龙驹岛,圣人赞他勇冠诸军,因功累迁折冲府果毅都尉,后从军朔方节度使陆顺麾下,领军深入葛逻禄部,经狐媚碛,穿越特罗斯山,大破阿思不部,与众军修筑永清栅、天安军两座堡垒,因功升任中郎将,时年十六岁。”张珀将这位少年将军所立功绩一口气叙述了出来,眼里对这位少年将军尽是由衷钦佩,“他以少年,立如此功勋,军中遂称他为大唐霍去病。”   “天圣十二年,他随朔方节度使入朝,圣人亲自召见了他,下官也有幸见到,虽年少,却有凌云之志,而今又立奇功,乃大唐男儿之表率,朝廷理应重赏。”张珀又道。   张珀虽时常忤逆张国忠,但他对这个儿子仍是十分的疼爱与看好,“既然太常卿说要重赏,那么诸位臣工觉得呢?”   此时有人提醒道:“右相,浑进父子都是前朔方节度使陆顺的部将。”   张国忠忽然回头,提醒他的正是他的党羽,陆顺为哥舒撼诬杀,而今哥舒撼拥兵太盛,且有想诛杀自己的心思,若是提拔与重用陆顺昔日的部将,日后平定叛乱,论功行赏,便能相互牵制,不至于让哥舒撼一人独大。   “陆顺之死,谁不知道冤情呢。”张珀又道,“不能因为浑进是陆顺曾经的部将就忽略他的功劳,那如果是这样,朔方军节度使与河东节度使也曾是他的部将,朝廷何故启用。”   “太常卿说的对。”张国忠说道,“少年将军,武功盖世,立下功劳,不仅要赏,更要重赏,以此来告诉我大唐的儿郎们,江山代有人才出,朝廷不会埋没任何有功之人。”   众人纷纷附和,起身叉手道:“右相英明。”   “郎将往上,便是从三品的将军,兵部可有十二卫将军头衔空缺?”张国忠问道。   兵部遂呈上空缺的武职名额,“回右相,右骁卫缺一人。”   “好。”张国忠道,“二十岁就位列将军,在我朝可不多见啊,吾记得,上一个,是高仙之吧,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天圣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朝廷以左赞善大夫来沺担任颍川太守,加本郡防御使,并对常山取得完胜的朔方军进行了封赏。   --------------------------   ——常山——   既克赵郡,李光必乘胜进围博陵,燕军死守,围攻十日而不下,苏仪便命其收兵,还常山。   见唐军撤兵,不甘失败的施寺明收拢残兵,欲突袭,在沙河交战,又败。   苏仪与李光必收兵常山,犒赏三军,又将战功上奏朝廷。   中郎将浑进因一箭射杀叛将李利杰,朝廷便以功升任浑进为右骁卫将军。   此时的浑进尚不过二十岁,便以军功官至将军,这样的成绩,远超父祖,也让苏仪更加器重于他。   朝廷的封赏很快下达,其中包括紫袍与金鱼袋,浑进受封之后,将这些藏起,又将朝廷的封赏献于苏仪。   对此,苏仪很是意外,“这是朝廷对你的封赏,你射杀了叛将,这是你应得的。”   “末将能得到朝廷的封赏,都是将军您的提携,我们能取得胜利,并非靠一人之力,而是全军将士奋勇杀敌,所以这些赏赐,理应分给全军。”浑进说道,“随您出征前,父亲曾至军中探望,我一直记着父亲的话,也记着苏荷姐姐的提醒,为将者,不应追求自己获得了多少功劳,而要时刻记住,穿上这身军装,便要承担保家卫国的责任,既是责任,又岂能贪图封赏与功劳呢。”   “如果每个将领都是这样的话,那么等到敌人进攻的时候,就会变成太原与常山那样,贪功不救,致使忠臣身死城陷。”   浑进的话得到了苏仪的赞赏,苏仪摸着长须大笑道:“浑将军,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独挡一臂了。”   “末将只想跟随将军平定叛乱,收复山河。”浑进说道。   “你下去歇息吧,这些御酒,吾会分赐给军中将士的。”苏仪道。   “喏。”   浑进走后,苏荷走下台阶,帐内摆着一坛坛香味独特的御酒,这在军中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苏仪摸着胡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将军,未必是好事,昔日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之也是年少从军,一战成名。”   苏荷却不以为然,“浑进与高仙之是两种不同的人,且浑进年轻于国家内乱之时,他日新君继位,他若能一直保持不争不抢的心思,便不会与高仙之一样。”   “新君继位…”苏仪似在女儿的口中听出了什么,“朝廷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十三郎来信说朝中现在将相不和,潼关…”苏荷语塞。   “将相不和?”苏仪挑眉,“那哥舒撼与张国忠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从前或许是,但现在是战时,圣人更需要倚仗武将,而哥舒撼又利用自己的权势逼迫朝廷杀害了陆将军。”苏荷说道,“阿爷别忘了,是人都有疑心。”   “潼关有二十万守军…”苏仪还是不敢相信李忱的推测。   “一但挑起内斗,就算有百万雄兵,又如何呢。”苏荷回道。   苏仪低下头,“如果知道潼关守不住了,那么现在我们就应该行军赶赴长安才对…”   “谁说潼关守不住呢?”苏荷问道父亲,“阿爷您都不信,三军将士会信吗,现在二十万大军完好,而阿爷您收到的命令是攻洛阳,平河北。”   “你知道潼关失守的后果吗?”苏仪问道。   “儿当然知道,四面会攻洛阳,大唐平乱已到稳操胜券的地步,然一但缺口打开,这局面就会土崩瓦解。”苏荷回道,“但那又怎么样呢,您现在过去,河北便要沦陷,这局,根本就无法破解。”   “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解救长安。”苏荷又道,“但长安不需要救。”苏荷的话意,指的是天子不需要救,“否则动乱还会重蹈,现在大唐需要的,是更换最终决策者,而后聚集民心,平复叛乱。”   “十三郎给我的信中说过,陆善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决策者的昏庸,以及人心的私欲,叛军在中原做的一切,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苏仪听后沉默了许久,“雍王在京,静观大局,其实为父觉得,雍王…”   “阿爷。”苏荷开口制止了父亲,“您是太子殿下所提携的。”   “只要能明辨忠奸,听从建议,就有望收复。”   “罢了。”苏仪叹道,“眼下施寺明固守博陵,叛将蔡熙已经逃回洛阳了,过不了多久,陆善就会派兵增援河北,先定河北吧。”   “七娘。”苏仪抬头,“为父会竭尽全力支持你所做出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苏仪现在有十几万兵马,而且大多是边军精锐。 第158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二)   叛将蔡熙逃回洛阳, 正逢陆善派遣的大将田震在潼关对峙的数月,久攻不下,如今面对河北的再次失败, 陆善雷霆大怒, 本想斩杀败军之将,却被左右心腹劝止。   于是便增派两万步骑, 其中有一万人马是陆善驯养的精锐——曳落河,又令部将率范阳兵马赶往河北增援, 共计五万,加之在河北道的叛军,号称十万大军, 驰援施寺明, 讨伐苏仪。   燕军增援迅速,苏仪急召三军将领商讨御敌之策。   “叛军的主力如今在关中攻打潼关, 哪有什么十万人马呢,况且叛军在河北四处屠戮残害百姓,早已失尽人心, 就算真有十万, 我们也不怕。”一连打了几场大胜的朔方军, 士气高涨,面对叛军的增援也毫无畏惧之色。   众将围着沙盘, 纷纷要求苏仪出兵正面对敌, 李光必见苏荷一直盯着沙盘,于是开口问道:“王妃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出兵固然有胜算, 但敌情不明, 贸然应战, 就算能赢, 也必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苏荷谨慎的说道。   “还请王妃为我等讲解。”李光必叉手道。   “诸位知道,河北意味什么吗?”苏荷又问道众人,随后他指着沙盘东北处的范阳,“是敌军退往范阳与求援的咽喉。”   “叛军派范阳与洛阳两路人马,加上施寺明在河北的势力,形成三路合围之势。”苏荷继续分析道,“河北道连接着河南,是他们北归的退路,叛军势必会要夺回,因此派出的增援,一定是精锐。”   听得苏荷分析,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显然苏荷如今在苏仪帐下的威望,仅次于主帅。   “我们从朔方一路而来,所遇部队,皆是团练兵与蕃汉边军,虽是正规军,却算不上是精锐。”苏荷又道,“诸位可知道陆善在范阳筹谋了十余年,训练了一支叫做曳落河的精锐之师吗?”   “曳落河?”这些朔方军的将领,还未曾与陆善交手过,自然也没有接触过这支部队。   “曳落河在突厥语中是壮士的意思。”这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右骁卫将军浑进突然开口出道,“陆善是胡人,大概也是胡言的意思,壮士在部落中,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其身材魁梧粗壮,臂力惊人。”   浑进的话让众人震惊,“以一敌百?”   “我朔方军连年作战,士卒皆是勇士,就算所谓的曳落河再强悍,面对正规训练的兵卒,也无法以一敌百吧?”有汉人将领提出了疑惑。   “浑将军说得没有错。”苏荷道,“天圣十一年的上元节,长安发生兵乱,我亲眼所见,陆善的女儿带着十几名壮士,阻拦了叛乱的禁军数百人。”   那夜,若不是陆善的女儿,李忱与苏荷几人,恐怕就要命丧于叛军手中。   如此,众人便更加震惊与忧惧了,“那这样说来,陆善之所以能一路打到洛阳,是靠的这支人马。”   苏荷点头,“我今日说出来,不是想动摇军心,而是想要提醒诸位,莫以小胜而沾沾自喜,行军作战,切勿生轻敌之心,就算多敌军数倍的兵力,也当谨慎行事,确保以最小的伤亡与代价取得胜利,叛军为何在后来面对朔方军时节节失利,除了我军骁勇强悍,更是因为他们轻敌,以为以多敌少,便能胜利在握。”   众人心服,纷纷叉手道:“王妃所言极是,末将等愿听调遣。”   苏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得到父亲的点头后,开始讲述自己御敌的对策,“博陵郡为叛军所占,但是叛军的屠城之举,已经遭博陵百姓痛恨,故而我们将破敌之地选在博陵,将大军屯于恒阳县,有嘉山为阻,以退为进。”   “恒阳县?”众人惊疑,围攻博陵郡的叛军十余日,很少有人注意恒阳这个小县城。   “恒阳在太行山之东,多为山地,沟谷纵横,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山高谷深,山坡陡峻,极适合藏兵伏击,易守难攻。”随后,苏荷拿出一张连夜取来的羊皮,为恒阳县公廨内的地形图,虽有残缺,但依旧能看得清晰,“进可攻博陵,退可回常山。”   众将见恒阳县的山地地貌,“这不就是一个天然的防守战场吗。”   李光必突然醒悟,“原来上次围攻博陵数日无法攻取,王妃与浑将军突然离军,是去查看定州的地形了。”   只有苏仪明白,苏荷心中所想,乃是希望朔方军可以全胜,从而取得声望,以应对日后长安可能发生的变故,才如此谨慎与小心。   对于女儿不爱红装爱武装,以及军事天赋与才能,苏仪是极其认可的,并在实战中展现出来后,也是持支持的态度,作为苏荷丈夫的雍王都给予了苏荷全力支持,那么作为父亲,便没有理由埋没自己的女儿。   天圣十五年五月,盛夏,苏仪率军出常山,屯兵恒阳,燕军得知后,率军来袭。   然恒阳县山高坡陡,唐军藏于山林之间,待叛军进入时忽然发动偷袭。   山间巨石滚落,叛军惊恐不已,即便是曳落河,在面对这种天然优势上,也无法抵抗,于是只能撤军。   苏仪站在高山之上,观看局势,见敌军撤退,于是当即下令追击。   沟谷的瀑布被叛军的血水染红,连山中的野兽都吓得惊慌逃窜。   叛军落荒而逃,短时间内无法再攻恒阳,施寺明便下令屯兵休整。   然而唐军却不给叛军任何喘息与注意的机会,每到入夜便安排数百骑兵为一组,轮番夜袭敌营。   唐军的突袭,让叛军苦不堪言,军中怨声载道,相持了数日之后,叛军已被唐军扰得疲惫不堪。   苏仪与李光必见时机已到,于是率领大军灭敌。   是月下旬,唐军与燕军大战于恒阳县嘉山。   作为朔方军的主帅,苏仪与李光必亲自领兵,叛军更加畏惧,怯战者过半。   面对唐军的攻势,燕军溃不成军,即便有一万曳落河,却依旧是处于下风,施寺明见燕军中有逃兵,于是命人阻拦,并将后撤者斩于马下,以告诫震慑逃兵。   “将军,我军连日遇袭,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为今之计只有撤出恒阳县再做打算。”部将劝告道。   施寺明不是不知唐军的攻势之猛,然而自己与朔方军对峙数月却未曾一胜,如今有五万援军加上曳落河,自己还是不敌,若就此回去,免不了要遭受处罚,而以陆善的脾气,自己恐怕难逃一死。   “陛下可会宽恕我这败军之将?”施寺明问道。   左右沉默,施寺明遂笑了笑,他深知陆善的心狠,于是领兵拒敌,“即便不能取胜,也要重创敌军。”   然而此时的燕军,因为心中的恐惧,与连续多日的不休息,早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这一战,燕军大败,唐军杀敌四万,俘虏一千。   施寺明的部将接连战死,这时,他才感到恐惧,于是不得不选择撤退。   在左右的掩护下,施寺明用带血的刀背狠狠敲打坐骑,欲调头离去。   此时,一支利箭正对着他的身后,而张弓的人正是苏荷。   啾!——   一声箭响,利箭如闪电般向逃兵追去,然而却被一名燕骑所挡。   利箭从燕兵脖颈飞快穿过,由于阻力,仅射中了施寺明的马,燕兵应声倒地,坐骑受惊而逃。   施寺明也因此坠马,头盔掉落,一头栽进了黄土里,左右将他扶起,散开的鬓发沾染了泥里的血水,靴子也陷入了沟谷的淤泥当中无法拔出。   他只好脱下靴子,光着双脚,与左右狼狈而逃。   施寺明逃往博陵,苏仪便命李光必率军追击,将博陵围住。   “可惜了,这一箭没能杀死叛军的主将。”苏仪的部将李怀恩在亲眼见到苏荷的箭术后,无比震惊,同时也为施寺明的逃走而惋惜。   “未必是可惜。”苏荷收起弓箭,“杀他的确可以挫败敌军士气,只不过,此人极有野心,必不甘一直屈居人下,这次兵败,以陆善的狠心,他不会好过的。”   李怀恩惊讶于苏荷一介女流,却好像对大唐的官员与将领,每一个人都十分熟悉,就算天子与宰相,也做不到熟悉所有人。   “王妃对范阳、平卢那些叛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是。”苏荷笑了笑说道,她自然不会告诉李怀恩这些情报出自谁之手,“陆善要造反之事,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了,早做防备,才能有今日的胜利。”   李怀恩顿悟,十分佩服的叉手道:“王妃高明。”   恒阳嘉山之战,使得朔方军在河北道的名声大振,其余郡县听闻唐军在恒阳取得胜利后,纷纷响应,联合起来将叛军守将斩杀,归顺朝廷。   朔方军收复河北之后,河南叛军北归范阳的道路便被切断,苏仪遂于河北各郡设置关卡,将偷渡欲归范阳的叛军一一拦截捕获。   燕军在河北战场的失利,使得跟随陆善来到洛阳,而家却在范阳的将士有了动摇之心。   身处洛阳皇宫的陆善听到施寺明战败的消息后,更是恐惧不已,如今的燕军,四面楚歌,便生了想要放弃洛阳而归范阳的心思。   他将自己的军师高上与颜庄召入宫中,将河北的军报扔到二人脸上,大骂道:“当初是你们劝我造反,告诉我说,燕军一能够取胜,现在田震率领的西进军队被哥舒撼阻挡在潼关不能前进,而北归范阳的路也被苏仪切断了,南边的颍川又出现了一个来沺,你知道我军将士称呼来沺为什么吗,明明是孤城,却如铁一般坚固,我军围颍川,如今是如同嚼铁啊,哦对了,还有一个雍丘,雍丘只是一个县城啊,这都打了多久了?”   陆善越想越气,他很是懊恼的说道:“现在东都附近都是北唐的军队,而燕军占领的就只有汴州、郑州几个州郡,你们说的成功何在?”   高上和颜庄二人跪在地上不敢言语,陆善见他们半天不言语,于是更加恼怒了,“滚滚滚,都给朕滚!”   作者有话说:   来嚼铁   苏仪之所以不反对苏荷从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雍王的支持。   因为女性出嫁,父家就是小宗,夫家才是大宗,所以才有出嫁从夫。   如果苏荷嫁的不是李忱,而是男性,绝对不会允许抛头露面的,像平阳昭公主与秦良玉那样的女性,几千年来才出了几个,李忱要是个男的,绝不会这样开明。(这不是现代人的思维,而是女性惺惺相惜,不是所有古人都喜欢做笼中鸟,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只是因为生产力太落后,生存空间狭小,不得不依附。)   另外女主不是只有一个,我说了战争部分是以苏荷为主,现在苏荷还在父亲的庇护下,主要还是因为女性的身份,等到真的国破家亡了,就不会在乎救国的到底是男是女了。   背景文,非历史走向,这文的格局是整个国家,不是舞台剧,不会所有章节都有大女主出场(她不是龙傲天,一人主宰全部)所以必然会有群像。 第159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三)   高上与颜庄回到洛阳府第, 陆善多次召见,都以病推辞,于是陆善心中更加恐惧, 害怕朝廷军队会四面围攻, 于是派人前往潼关,命先锋大将田震退兵, 又差人前往陕郡,命屯兵于陕郡的大将崔佑撤兵, 准备归走范阳。   此时攻打潼关的除了田震,还有他的次子陆庆绪,见父亲来信, 陆庆绪当即将信令撕成粉碎。   “不就是丢了河北吗, 再打回来就是。”陆庆绪此刻眼里只有潼关,他并不知道, 雍王妃苏荷此刻在河北,他迫切的想要进入长安,除了野心之外, 还有自己的私心, “阿兄因为这事而死, 他却因为几次失利就想退缩。”   “晋王,河北道乃我燕军回路, 如今被唐军所占, 陛下必然心中恐慌,待回我去禀明, 说一些宽慰的话, 就能打消陛下北归的念头了。”大将田震说道。   “我听说中书侍郎颜庄与高上被陛下囚禁了。”陆庆绪看着田震, 话中有话。   颜庄与高上二人不但是军师更是陆善登基后指给晋王陆庆绪的老师, 田震自然听得明白,“末将这就回朝,请求陛下宽宥两位侍郎。”   ---------------------------------   ——洛阳——   就在陆善搜罗洛阳皇宫中的宝物,准备撤兵奔走范阳时,大将田震从潼关快马加鞭来到了洛阳。   抵达洛阳前,田震先是去了陕郡,劝说自己的长官,西进大军的主将崔佑先按兵不动,而后昼夜兼程赶往洛阳相劝。   田震风尘仆仆的步入宫中,陆善见之,既惊又喜,他忙拉着田震的手,“河北丢了,洛阳的将士纷纷请命,要求返回范阳,如今苏仪刚取河北,防备不稳,所以趁此机会,我们应该回到范阳据守,否则等苏仪攻取了范阳,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田震心中暗骂胡人的心胸狭隘无大志,“陛下,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陛下占据了中原,便是占据了半壁江山,纵观历史,帝王创业,皆有胜败,又岂能一举而成呢,陛下担忧的是四方唐廷军队围攻洛阳,担忧朔方军会攻范阳,然而唐军虽多,却不过都是一些新招募的乌合之众,没有上过战场,根本无法抵御大燕久经沙场的边军,所以陛下不用太过忧虑。”   陆善仍旧有些担忧,他坐回金灿灿的椅子上,大手揉捏着龙头,“我派人增援的难道不是精锐吗,连我的一万曳落河,都被苏仪全灭了,我如何能不担忧呢。”   “陛下难道忘了,崔元帅领军南下时,风长卿与高仙之是如何失败的吗?”田震问道,“难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苏仪,会比风高二人还要厉害。”   风长卿与高仙之的名声,大唐军中无人不知,陆善低下头,“这个苏仪,我知道他,虽然不如风高二将,却也还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仅是一个将领而已,”田震又道,“陛下麾下的能将,还抵不过一个苏仪?”   “可是…”陆善抬头。   “潼关易守难攻,守将又是与您敌对的哥舒撼在镇守,陛下想取潼关,不如问问两位中书侍郎,他们或许会有计策。”田震继续说道。   听到这儿,陆善心中很是不爽快,“他二人称病不朝,就连朕都使唤不动了。”   “河北失利,陛下降罪两位侍郎,他们心中恐惧,自然不敢来见您,起事没有回头路,要么成王,要么成亡,而高上与颜庄都是您的佐命元勋,仅是因为败仗,陛下就与他们断绝关系,如果诸位将领得知,必定上下离心,情况将会变得更加危险。”田震又道。   经过田震一番劝阻,陆善豁然开朗,他高兴的拉起田震的手,“还是田卿最为懂朕。”   “陛下此时应该召见两位侍郎,并赐宴款待。”田震又道,随后叉手,“臣愿替陛下去请二位侍郎。”   “好。”陆善一口应下。   ----------------------------------   ——中书侍郎颜庄宅——   田震骑马赶到中书侍郎颜庄在洛阳的新宅第,此时的颜庄因陆善的责骂府闭门家中,终日惶恐,害怕因迁怒而死,得知田震来后,亲自出门相迎。   “田将军。”颜庄将田震迎为上座,“您可要救救我。”   田震笑道:“颜侍郎勿忧,田某此次来,就是来解救二位先生的。”   “陛下召您入宫。”田震又道,“赐宴封赏。”   “什么?”颜庄大惊。   “我刚刚进宫了。”田震说道,“是晋王的意思,晋王听说陛下问罪了您与高侍郎,所以特让我入宫,替二位先生求情。”   听到这儿,颜庄大为感动,“我颜庄不过是一个读书人,无以报晋王大恩。”   “晋王说了,您和高侍郎都是大燕的元勋,陛下不能因为一场败仗就问责与你们。”田震又道,“晋王对于攻打唐廷,可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颜庄自然也听得懂田震的圆滑之语,遂叉手道:“晋王如今是陛下的长子,当为大燕的储君,颜庄愿意效力。”   田震大笑,“有先生这句话,晋王一定会很开心的。”   在田震一番劝说之下,陆善这才坚定了反心,暂时打消了退兵的念头。   ------------------------------------   朔方军在河北取得胜利的消息同时传回了长安,让原本忧愁苦闷的皇帝大为高兴。   然而朝中将相的较量仍然没有停止,张国忠将募来的兵马屯于灞上防备哥舒撼之举,引起了哥舒撼的惧怕。   于是趁河北得胜皇帝高兴之际,哥舒撼上表请求将灞上的新募兵隶于潼关,由自己率领,以御叛军主力。   以为叛乱很快就能平息的皇帝,答应了哥舒撼的请求。   天圣十五年六月一日,得到灞上的兵权后,哥舒撼便将张国忠安排的守将召至潼关,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杀害,并安排自己的心腹部将接替。   张国忠得知后,除了震怒,也更加惶恐,哥舒撼斩杀灞上的守将,进一步激化了与张国忠的矛盾。   就在这时,重新得到信任与重用的颜庄与高上向陆善献上攻取潼关的计策,命人散布虚假消息,称陆善将精锐全部派出增援河北,而叛将崔佑在陕郡所屯的后备兵力不足四千,且是羸弱无战力的残兵,后方无援,军心不稳。   此时距离陆善起兵已经去过去了半年之久,纵观开国至今,未曾有过如此之久内乱,由于河北道被成功收复,所以皇帝迫切想要平定河南,恢复和平,于是便派人催促哥舒撼出兵潼关。   -------------------------------------   催促出兵的消息一出,陆善大喜,立即安排人马准备御敌。   出兵潼关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河北。   苏仪在帐中,看着身前的沙盘,朝中的局势,就如雍王的来信一样,将相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程度。   “眼下局势明朗,只要潼关固守,便可无忧,看来,你们的猜测是对的。”苏仪说道,“只要圣人在位一天,张国忠就会安然无恙的继续作妖,即便收复了山河,也将会动荡不安。”   “阿爷此时应该上疏圣人,”苏荷提醒道,“请求率兵攻打范阳,只要攻占了叛军的巢穴,俘获他们的家眷,当做人质,叛军必然会从内部瓦解,不战而降,所以此刻潼关的大军,应该固守。”   苏仪抬起头,“你的话,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是眼下,最优也是最稳妥的方法,但这样一来,圣人…”   “圣人不会听从的。”苏荷说道,“女儿敢保证。”   “一个狂妄自大,且贪图安逸的人,是绝没有耐心继续等待的,阿爷不要忘了,圣人身边还有张国忠,此刻的张国忠,一定对哥舒撼十分忌惮,以这种的人的性格,哥舒撼越是说什么,他便越会反其道而行之,国家于他而言,不如私利。”苏荷又道。   “那我上书不上书,又有何干系。”苏仪不解。   “撇清关系,将来长安若是失守,朝廷就没有办法怪罪您没有及时去救援。”苏荷说道,“阿爷已经给出了忠告,听与不听,是天子的事。”   “听则最好,国家能免受更大的战乱,不听…”苏荷摇了摇头,“那么一切,都会按照十三郎的猜测走下去。”   “天子种下的因,只能由天子决定果。”   ---------------------------------   ——长安——   哥舒撼接到催促出兵的命令,知道是张国忠在背后怂恿,便没有着急出兵,而是派王司礼带着自己的奏表劝说皇帝。   王司礼抵达长安后,害怕张国忠使诈,怂恿皇帝出兵,于是暗中派人通知了太子李怏。   几乎同时,朔方节度使苏仪的上表也抵达了长安。   紫宸殿内,皇帝疲倦的坐在御座上,对于这场战争,他已经开始逐渐厌倦了,“这场仗打了这么久还没完,国库都已经耗空了,既然局面有利,就应该尽早结束这场战争才是。”   王司礼于是呈上奏表,“陛下,哥舒元帅说陆善从军多年,如今公开反叛朝廷,想要攻取长安,就不可能没有准备,如今叛军对峙潼关,久攻不下,便想要用虚假的消息来引诱我们,如果我们此时出兵,就会中了敌人的计策,叛军长途跋涉远道而来,所以才想要速战速决,潼关险扼,利在坚守,叛军残虐,早已失去人心,兵势日蹙,不如等朔方军在河北稳定之后,一举攻下范阳,这样一来,在洛阳的叛军一定会方寸大乱,我们便可以不战而胜。”   “陛下,潼关的虽有十余万兵马,然而尽乎都是新募兵,毫无作战经验,先前的风长卿之败,便是血淋淋的教训,且朔方节度使苏仪于昨日上奏,请求率军攻打范阳,一旦攻取了范阳,洛阳的叛军一定会崩溃,这样一来,我们就稳操胜券了。”太子李怏也奏请道。   一方面是刚打了胜仗的苏仪奏表,另一方面又是手握大军的哥舒撼之请,皇帝坐在御座上,心中犹豫不定。   “陛下。”张国忠明知是谣言,却害怕哥舒撼在平定叛乱后会诛杀自己,于是奏道:“叛军起兵之时,虽号二十万,然却只有十五万,经过半年之久的战争消耗,早已不足十五万,叛军八万人马经两次常山之战,损耗过半,而今河北嘉山之战,我军斩敌四万,在河南战场上,来沺据守颍川,叛军也派了不少人马围攻,所以驻守在陕郡的后备兵力一定没有多少。”   “现在叛军没有召集在各地进攻的兵马,兵力不足,且无防备,正是进攻的好时候,若哥舒撼一直守潼关不进,恐会错失战机。”说罢,张国忠起身上前,将声音压低后,开始向皇帝进献谗言,“哥舒撼手握重兵,却一直逗留于潼关,不但如此,还以手中权势,威胁陛下,诬杀功臣陆顺,这有违人臣之道,而今我军局面大好,胜利在望,而哥舒撼却按兵不动,陛下,不可不防啊。”   听得张国忠的分析,皇帝突然瞪圆了双眼,陆顺的死,在他的心中留下了疑心的种子,而张国忠的话,无疑加重了皇帝的疑心,“潼关拥兵二十万,难道还惧怕已经失了民心的叛军吗。”   “陛下,叛军主力精锐仍在,出兵并非…”王司礼持笏抬头,想要力劝皇帝。   “够了!”皇帝呵斥道,“朕已经给了你们半年之久的时间,再拖延下去,难道是想给叛军争取喘息的时间吗?”   王司礼连忙跪伏,“臣不敢。”   “冯力。”皇帝唤道,“派人前往潼关告诉哥舒撼,如果他不出兵,便以抗旨之罪论处。”   “喏。”   作者有话说:   潼关失守后,会稍微有点虐,打个预防针哈。   历史上这场叛乱打了八年之久,但肯定不会按历史走。   不用催促,陆善没造反的时候,催他快点造反,造反了又催快点平乱,呃…   本文的重点,本身就是这个叛乱,因为会改写双女主的人生,到目前为止,战争的占比在这一百多章中也不算重,而且提及的这些武将中,除了叛军,有名气的大多都围绕着苏荷,也算是一种铺垫吧,因为日后,苏氏会成为最有威望的藩镇,也是为帝业铺路,说实在,我并不想剧透,所以请小可爱们耐心。   我曾经在文案上写过,苏荷的人设是女版的郭子仪,只是借用她父亲的身份地位行事,毕竟就算朝代在开放,也不可能让女子领重兵。   女主当初选择苏荷,其实与太子李怏的想法有些相似,他父亲有能力,但又不显眼,不会引人起疑,又在朔方呆了很多年,朔方军也是一支很强劲的兵团,只要稍稍提拔,就能够变成今日这样手握重兵的大将,也可以说是雍王与太子之间的相互利用,也是她腿瘸后带来的因果关系,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至于情感之上,最初不过是以羡慕为多,毕竟双女主的前半生是截然不同的。   女主一直在筹谋,只是非常的不明显,我也说过苏荷带来的是最强嫁妆。   就算在唐代,女性也无法避免嫁人,尤其是宦官人家,(因为会被弹劾,到了一定年龄不嫁,会被罚款。”除非出家当道士,出家也会有约束。 第160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四)   天圣十五年六月三日, 皇帝派遣宦官七入潼关,催促哥舒撼出兵,最后一次时, 宦官还带去了斩杀风高二将的陌刀手。   哥舒撼无奈, 只得答应出兵,六月四日, 哥舒撼召集心腹部将,神情悲痛, 双眼含泪,“是天要亡我,而非我自取灭亡。”   “元帅, 如今兵权在您的手中, 而张国忠怂恿圣人催促您出兵,显然是想要害您, 不如与朔方军合谋,扣押中使,待攻取范阳后, 与朔方兵合围, 等平息了战事, 再向圣人请罪。”部将王司礼说道。   “那个时候,圣人会如何处置我呢?”哥舒撼问道, “就算圣人能够宽宥, 那么张国忠呢,他可会放过我?圣人派陌刀手前来, 便是怕我不出兵, 我若扣留中使, 必会觉得我有反心, 横竖都是死,不如出兵,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叛军的主力与精锐都在陕郡,派出去的援兵,不过是收拢了各地的团练兵而已,此刻出兵,正中叛军下怀,必是九死一生,无法取胜的。”王司礼说道。   哥舒撼拉着王司礼,恸哭道:“我若是早一些听你的劝告,诛杀张国忠,便不会有今日。”   “元帅。”   “若果我兵败了,长安一定守不住,开创盛世的圣人已经无法挽救大唐,唯今希望,只能寄托于太子殿下身上,你不必赴死,可在兵败后回到太子身侧效力。”哥舒撼说道,似在做最后的嘱咐。   王司礼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元帅。”   “这是命啊。”哥舒撼仰天长叹一声。   --------------------------------   是日,还在风病中尚未痊愈的哥舒撼亲自率军出关,然而由于哥舒撼多日不管军务,军纪变得十分散漫,将士也毫无斗志。   而散步虚假消息的叛军,早已在哥舒撼出关的途中设下埋伏,燕军大将崔佑屯精兵于灵宝。   六月七日,哥舒撼率军至灵宝遇到燕军,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崔佑并未着急出兵,而是据险坚守,以南侧高山为屏,北侧黄河为阻,而中间则是七十里长的隘道,崔佑已在此险道设下埋伏。   六月八日,两军正式交战,哥舒翰虽拥兵众多,却也在敌情不明时不敢轻易靠近,遂乘船在黄河之上观察敌军形势。   早在这之前,崔佑便将主力部队藏匿于山中,只派了少许人马暴露出来。   哥舒撼果然上当,以为崔佑兵少,于是命旗令官摇旗,下令诸军进发。   三军齐发,声音震响天地,部将王司礼率精兵五万为前锋,其余副将则领兵十万于后方,而主帅哥舒撼则亲率三万兵马登上黄河以北的山头观战,并击鼓助威。   崔佑见唐军上当,暗自窃喜,于是按照事先安排仅出兵一万御敌,并命领兵将领将队伍打散,从而使得看上去燕军的军纪散漫,毫无斗志。   唐军早有听闻燕军大将崔佑无精兵良将,看着眼前,叛军出尽了洋相,纷纷大笑,以为崔佑不会用兵。   “就这样的军队,是怎么打败风长卿的?”   “依我看呐,风长卿的名声也不过如此,怕是被军中吹嘘出来的,连这样的虾兵蟹将都抵御不了。”   就在唐军嘲笑之际,崔佑暗中聚集精兵,藏于散兵之后。   咚咚咚!——黄河山头鼓声阵阵,唐军杀声震天。   “杀!”   两军先锋开始交战,崔佑却忽然命人偃旗息鼓。   “撤兵!”燕军忽然传来撤退的消息。   唐军士气高涨,见叛军想要逃,于是率兵追击,哥舒撼见状,觉得不妙,想要收兵,然而此时唐军已经放松了警惕,乘胜追击进入了隘道。   隘道伏兵突然发动攻势,将木石从高处推下,片刻时间,唐军死伤无数。   “杀!”燕兵从山间攻出,将唐军打得措手不及。   又因道路太过狭小,士卒们拥挤在一处,拳脚刀枪无法施展,只能任人宰割。   此时在山头观望的哥舒撼旋即更换军鼓击打节奏,急命先锋将士用毡车驾马开道,想以此冲击叛军,杀出一条血路。   燕军大将崔佑站在山头指挥,此暮夏之际,正值东风盛行,“昔有孔明巧借东风,今有我崔佑借东风兵败哥舒撼。”   “准备火攻。”崔佑一声令下。   隘道伏兵将草车推出,齐力推向毡车,随后扔下火把,纵火焚烧。   山间吹来的东风,使得大火在瞬间暴起,烟雾遮天,唐军被这浓浓的烟雾包裹,熏得无法睁眼,又听得叛军在周围不断传来的厮杀声,恐惧之下,便拿起刀剑胡乱挥砍,辨别不清敌友的唐军,开始了自相残杀。   烟雾阻碍了视线,崔佑便命人扔下草人,唐军以为是叛军攻入,恐慌之下聚集弓.弩手射击。   一直至烟雾消散,箭矢射尽,唐军才知道靠近他们的并不是叛军,而只是敌军的草人。   望着唐军送来的箭,崔佑大笑道:“我崔佑,也要以草人借箭出名了。”   崔佑并没有因一时胜利而沾沾自喜,“调遣同罗兵骑兵主力,绕到唐军后方,两路夹攻,我今天要灭了哥舒撼。”   “喏!”   就在前方唐军自顾不暇时,田震所率领的燕军骑兵忽然从唐军后方杀出,将大军阵仗冲散,一时间,唐军首尾难顾,方寸大乱。   原本就散漫无斗志的唐军,加上大多都没有上过战场,队伍很快就被燕军骑兵冲散,十万人的队伍,短短几个时辰就溃不成军。   怯战的唐军丢弃沉重的盔甲向四方逃散,山谷有伏兵拦截,而北侧则有黄河阻碍,唐军逃无可逃,大多人逃到黄河边,因前仆后继的逃亡,于是全都被挤下了黄河淹死。   “啊!”   “不要杀我!”   “不要…”   唐军的惨叫声响彻在山间河谷,崔佑见状,即命大军乘胜追击,后方唐军见前军溃败,便也都跟着逃跑。   十几万唐军,溃败就在一瞬间,大多是几乎都是因逃命而被追杀,根本没有正面抵抗,灵宝一战,哥舒撼所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崔佑骑马至一座山头,看着遍地的尸体与唐军血流成河的场面,他看着仓惶逃命的哥舒撼,骂道:“蠢货,为帅者不知天文地理,不懂天时地利人和,轻敌大意,岂能不败,昔日你能取黄河九曲,不过是有足智多谋的部下而已。”   哥舒撼见大军溃败,仓惶之下带着少许部下与数百骑兵冲出敌阵,西渡黄河退入潼关。   大军见主帅逃跑,也都跟着同样的方向逃命。   然而因燕军穷追不舍,骑兵们争先恐后逃亡,又因仓促与慌张,便忘记了关外还有三条御敌的壕沟,而那些逃跑最快的骑兵,便都跌入了壕沟中。   跌入的骑兵前仆后继,没过多久,三条宽二丈,深一丈的壕沟就被骑兵填满,后来者便践踏着友军尸体而过。   哥舒撼十余万大军出关,归来时,却不足九千人,而逃入潼关的唐兵,因畏惧叛军的攻势而无心抵御。   六月九日,潼关失守,此时,离哥舒撼率兵出关才过去短短五天,潼关便被燕军大将崔佑一举攻克。   哥舒撼西逃至关西驿,害怕无法回去交差,于是命人散步公告,收罗散兵,欲重新夺回潼关。   然而因为他的战败,使得部下蕃将再无心抵抗燕军,于是派骑兵将哥舒撼囚于驿站,哥舒撼见此阵仗,大怒道:“尔等这是要做什么?”   蕃将旋即与众士卒下马叩首,“元帅,您率兵出关,二十万大军尽丧灵宝,圣人若是知晓,可会宽恕于您吗?元帅难道忘了高仙之与风长卿的下场,圣人不听从劝谏,为奸臣蛊惑,潼关既然已经失守,我们不如投降陆善,这样一来,还能活命。”   哥舒撼想到自己与陆善的仇恨,“不,陆善他不会放过我的。”   蕃将见哥舒撼不从,于是命人将其捆绑,并杀害了其余不归从的将领。   驿外传来一阵马蹄,事先通信的崔佑先锋大将田震率军赶到。   “燕军的先锋使来了,元帅别无选择。”蕃将道。   哥舒撼听着马蹄声,怒瞪蕃将,“你,你暗中通敌,是想要陷我于不忠不义吗。”   哥舒撼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被逼无奈之下,哥舒撼只得答应投降。   田震来到驿站,哥舒撼跪地迎接,并上缴了自己的兵器。   “哥舒将军早就应该做此抉择了。”田震说道,“北唐皇帝昏庸无能,将好好的盛世毁于一旦,不配做这天下共主。”   哥舒撼作为败军之将,自然不敢反驳,因为威名,所以田震对待他也还算是客气,“请将军上马,随我一同面见陛下。”   ---------------------------------------   ——洛阳·紫徽城——   哥舒撼以俘将被送往东都洛阳,陆善便在明堂召见了他。   身穿天子袍服的陆善,高坐在御座之上,趾高气昂的看着哥舒撼,“汝不是一直看不起朕的出身,觉得朕粗鄙,不堪大用,现在觉得如何?”   哥舒撼很识时务的向陆善跪伏叩首,“臣从前有眼不识圣人,还望圣人能够宽宥。”   “宽宥?”陆善冷笑一声。   哥舒撼冷汗直冒,叉手道:“如今圣人虽取洛阳,攻克潼关,然而天下还未平定,苏仪李光必在常山,魏王李祁在东平,鲁炯在南阳,他们都曾与臣有旧,请让臣为圣人写信招降,他们一定会投降。”   陆善对哥舒撼有恨,本想就此杀了他,却被身侧的中书侍郎颜庄阻止,“圣人杀了他只能泄愤,成全他的忠义,可若是圣人接受他的投降,并封赏他,那么天下人都会知道,这样一个极具声望的大将都投降到大燕的麾下,唐军的军心能不动摇吗。”   陆善听后很是高兴,于是接受了哥舒撼的头像,并让哥舒撼做了大燕的宰相。   “朕可以拜你为相,助朕平定四方唐军。”陆善不计前嫌道。   哥舒撼连连叩首,“谢圣人不杀之恩。”   “送哥舒将军下去好好休息。”陆善挥手道。   哥舒撼离殿后,捆绑他归降的蕃将邀功似的叩首大拜,“火拔归仁叩见大燕皇帝陛下。”   陆善看了一眼颜庄,只见颜庄摇头,陆善于是下令,“禁军,将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拖出去砍了。”   “陛下,陛下!”蕃将惊慌失措的抬头,“陛下,是臣写信给崔将军,将哥舒撼捆绑送至军中的,陛下。”   ------------------------------------   天圣十五年六月,距离叛军起兵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潼关便已失守,哥舒撼兵败灵宝,投降叛军。   大燕册封任命的消息传出后,唐廷上下惶恐不安,京畿道附近的州郡,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等郡防御使闻讯,皆弃城而逃,守城士卒也因此散去,遭到抛弃的都城长安,已然沦为一座孤城,危在旦夕。   作者有话说:   兵败的速度太快了,交战到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几乎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这个连女主都没有算到的。   记得某些影视还是什么,说原本有一个很好的局势可以歼灭敌军,但是因为皇帝与宰相不懂军事瞎指挥。   这可不是什么瞎指挥,这是拿国家大事报自己私仇。   潼关失守,还解救了被朔方军围困的史思明,然后就有了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 第161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五)   哥舒撼招降的书信送往了各地坚守的唐军营地中, 不但没有招降,反而遭到了各地守将的责骂。   陆善大怒,于是将哥舒撼软禁于洛阳的皇宫之中。   ——常山郡——   施寺明带着残兵死守博陵, 李光必派人围困数日, 本是穷途末路,却不料哥舒翰兵败灵宝, 潼关失守。   而哥舒撼的招降信,更是向诸军证实了潼关的确失守, 也成为动了摇军心的存在,苏仪当即将之烧毁,并在三军前立誓, “与大唐共存亡, 不破叛军,绝不还师。”   河北的胜利, 让苏仪在军中的声望迅速提升,哥舒撼兵败后,整个大唐, 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苏仪率领的朔方军中。   苏仪的帐中, 苏荷正在请求父亲允许自己离开河北, 赶往长安。   此时失去了潼关庇佑的长安,俨然是最危险的存在, 各地郡守与防御使纷纷南逃, 京畿道无人镇守,紧靠长安的兵马, 是无法阻拦叛军的。   因此苏荷的请求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 “你现在去长安无疑是送死, 以雍王的智慧, 他事先必定给你去了信,你为何不能相信他呢。”   “我当然相信她。”苏荷说道,“可是领兵的是陆庆绪,他如此急于攻打潼关,便是有一层私仇所在,我无法相信的,是朝廷。”   陆庆绪为人睚眦必报,雍王李忱曾当众让他出丑,必然会在攻破潼关之后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李忱。   “可是一但你陷入了危险,又将如何?”苏仪问道,“他是国朝亲王,且是皇十三子,以他的聪明才智,陆庆绪又岂是他的对手呢,孩子,皇室之间的婚姻,没有那么干脆与纯净,你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傻事。”   “太子殿下为你主婚,看中的是为父在朔方军的声望,雍王,未尝不是。”苏仪又道,“说罢,这依旧是一场政治性的联姻罢了,我纵然想成就一番功业,光耀门楣,但也不至于被这些浮名蒙蔽了双眼。”   苏荷逐渐平静下来,“我知道,”她很淡然的回答着父亲,“皇室间的婚姻,从来不是因为情。”   “但是女儿,还是想赌一把。”苏荷说道,“就算输了,那也是我自愿的。”   苏仪听到女儿的话,由对雍王李忱的欣赏,变成了害怕,作为父亲,他很清楚自己的女儿,清楚她的性子与聪慧,而今成婚不过短短数载,连子嗣都没有,便能使自己的女儿对其言听计从,这样的手段,又怎能让人不惧怕呢。   苏仪的私心,自然是想在这乱世之中扶持自己看好的女婿上位,但也深知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会改变,自古帝王没有不提防外戚弄权的。   苏仪叹了一口气,他无法阻止女儿的决心,于是说道:“你要多少人马?”   “女儿不要人马。”苏荷说道,“人多眼杂,必然无法到达长安。”   “你要单枪匹马入京?”苏仪皱眉。   “是。”苏荷应道,“眼下哪里都不安全,我要把她带出来,人一多,反而不好办事了。”   苏仪不免再次担忧,“长安守军没有多少,而叛军刚灭了哥舒撼的二十万大军,士气正盛。”   苏荷不是不知道路上的凶险,但是她更加害怕那个腐败的朝廷,为了自己的活路,而讨好大燕的晋王,将雍王交出去,以胡人卑劣的手段,后果将不堪设想。   “女儿心意已决,那是我的夫君,就算再凶险,我也得去。”苏荷决然道。   “罢了。”苏仪挥了挥手。   苏荷辞别父亲,收拾行囊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京师的路,她要赶在叛军攻取长安之前抵达,带着人马不但引人注目,且会拖延时间。   苏荷走后,苏仪的心腹大将从屏风后走出,“大帅。”   苏仪呆坐在椅子上,“我昔日观雍王,有君子仁人之风,因此我本是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左右于他,却没有想到,事情与我想的恰恰相反。”   “正因为是君子,所以王妃才付以真情,末将相信,以王妃的聪慧,必然有她的道理。”李光必说道。   “帝王家,哪有什么真情。”苏仪说道,“况且,你我都是男人,这些道理,不会不明白的。”   --------------------------------   ——长安——   “潼关紧急军情,潼关紧急军情。”   “潼关失守!潼关失守!”   哥舒撼兵败灵宝,紧接着潼关失守,朝廷收到消息后,立即派兵增援,然六月九日晚,哥舒撼被俘,长安与潼关的消息也被切断,迟迟收不到消息的皇帝开始心生恐惧,一夜未眠,于次日即召集宰相商讨对策。   “潼关遭遇敌袭,派出去的人马也与音信,眼下该如何是好。”皇帝满脸憔悴的坐在龙椅上。   宰相们一个个的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右相张国忠旋即起身奏道:“陛下,哥舒撼二十万大军都败了,潼关岂能守住,潼关若失守,长安则危矣,颍王入蜀时,曾带去了物资储备,以备后患,如今潼关即将失守,长安无险可守,不如退往蜀中,以山川为险,再命各地人马救驾,收复山河。”   皇帝低沉着脸,因为自开国以来,北唐的君王,从没有抛弃都城逃走的先例,自古以来,这都是亡国之君的作为。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皇帝问道。   “朝廷的兵马都被叛军限制在外,长安现在已是孤立无援。”张国忠道。   皇帝开始有些懊悔催促哥舒撼出兵,导致今日的局面,“那就这样吧,幸蜀之事,不要声张。”   “喏。”   皇帝欲逃往蜀中之事,便只有近侍宰相知晓,而百官与长安百姓,还不知道此刻的大唐皇帝,已经开始准备弃城奔逃了。   翌日,张国忠于朝堂之上召集百官,只字不提幸蜀之事,他面露惶恐,神情悲伤的询问御敌对策,“眼下潼关已经失守了,朔方军在河北,可有人有御敌之法?”   见百官纷纷埋头不说话,张国忠便说道:“十年前就有人向圣人上奏陆善将会造反,十年了,圣人却从不相信,自从我担任宰相,无不时刻上奏提醒,可事情还是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这不是宰相的过错。”   百官听到张国忠的话,心中无不暗骂,哥舒撼之所以兵败灵宝,便是败宰相的谗言所赐。   “如今长安城危在旦夕,吾不强求诸位能留下来守城。”张国忠又道,“各自逃命去吧。”   “我们的家都在长安,祖祖辈辈生活在此,又要逃到哪里去?”有官员哭问道。   张国忠并没有回答,而是说道,“那就留下来,坚守长安。”   百官沉默,显然,谁都不愿意留下来等死,于是短短几天中,长安城便乱做一团,士庶惊扰奔走,或往北,往南,又或向西,昔日繁华的坊市变得一片萧条。   六月十二日,皇帝召集百官早朝,然而官员悉以各自逃命,宣政殿内上朝的人寥寥无几。   继晚年以来,第一次上朝的皇帝,大殿内竟然见不到几个臣子。   他看着穿戴整齐的太常卿张珀,也是自己的女婿,“你为什么不走。”   “既便是陛下走了,臣也不会走。”张珀说道。   作为张国忠的儿子,张珀得知了皇帝即将从幸蜀中,而这一切包括早朝都不过是在做戏。   “长安是大唐的都城,作为君王,抛弃都城、子民,将会被天下人所耻笑。”张珀看着皇帝振振有词的说道。   几个宰相皆赶到羞愧,张国忠回头轻呵道:“放肆!”   张珀仇恨的看着父亲,并对父亲的做法赶到不耻,“右相对今日的局面,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愧疚吗?”   “你…”   “太常卿说的没错。”皇帝忽然起身,“朕身为大唐的君主,应当坚守都城才对。”   “中书省何在。”   “陛下。”   “朕要下制。”皇帝走出宣政殿,几个官员旋即跟从。   皇帝登上丹凤楼,看着乱成一团的御道与坊市,“长安的子民,不要惊慌,朕已经决定要亲征叛军了…”   然而无论皇帝怎么呼喊与号召,却始终没有人相信,他们争夺粮食,仓惶奔逃。   事实上,皇帝下制亲征,也只是幌子,他命官员崔光原留守长安,又令监门将军边令承掌管宫闱钥匙,好似真的要去平乱一般,到了晚上,便命龙武大将军陈元礼整集六军,给所有将士都降下赏赐,以此收拢军心,并从闲厩院中挑选出九百匹马,准备当做皇子皇妃逃跑时的坐骑。   除了皇帝的近侍,所有人都不知道皇帝此举,是要西逃。   ——雍王府——   皇帝派出的宦官来到雍王府,并向雍王道出了幸蜀之事。   李忱擦着玉笛,绝了宦官所请,“我不走。”   宦官大惊,“潼关都失守了,长安城必然也会沦陷的,圣人已为您备好了车马,只要逃亡蜀中,就还有机会。”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窗前,她抚摸着笛子说道:“我不走。”   “大王。”害怕无法回去复命的宦官显然有些着急,“您若是执意如此,那就…”   “怎么?”李忱突然冷下脸色,她侧过头,露出的眼神让宦官吓了一跳,这是他从不曾在雍王身上见过的,“你还想逼迫寡人不成?”   “小人不敢!”   “你大可不必担忧无法回去复命,眼下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们不会为了我个人而惩罚你。”李忱随后解释道。   “小人明白了。”   宦官走后,文喜从屋内隐蔽处走出,“圣人准备逃往蜀中了,您不走吗?”   “我要是走了,王妃怎么办。”李忱摸着一个人偶说道,“燕军在抓我,天子逃亡的阵仗如此大,必定行军不快,燕军一定会拦截的,跟着他们,反而危险。”   “王妃哪儿,您不是去信了吗。”文喜说道。   “潼关失守,长安城危在旦夕,以王妃的性子,没有亲眼见到我安然无恙,她会放心吗?”李忱反问道,“我去了两封信,第二封信没有收到回音,当是在半路被截了,眼下潼关失守,已经来不及了。”   李忱的信,所写皆是暗语,然而各地战乱不休,消息消息阻塞,难以传达。   “哥舒撼有二十万大军,纵是不敌,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在一夜之间就溃败,全军覆没。”李忱皱起眉头,“潼关失守的太快了。”   “那现在怎么办?”文喜说道。   “长安城已经不安全了,我们也得逃。”李忱回道。   作者有话说:   其实苏荷回长安是没什么问题的,问题就在于,她们都不知道皇帝已经跑了。   皇帝带头逃跑,长安绝对百分百丢失,也会使局面失控。   历史上唐玄宗的跑路,连安禄山都一脸懵逼的,因为潼关失守有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叛军是没有进攻的,毕竟长安是主都城,不会像洛阳那样,结果守都不守就跑了…   肯定会有人替怂包说话,潼关失守,长安是守不住的,那朔方军是干嘛吃的,本身局面其实是很有利的,因为河北失利后,安禄山自己也担忧,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军队。 第162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六)   燕军在攻克潼关后, 并没有着急进攻长安,而是命大将崔佑驻扎在潼关休整,因长安有禁军守卫, 为保一举攻下, 于是率亲军增援。   陆庆绪站在潼关城楼上,向西望着长安方向, “我现在要去洛阳迎接陛下,你们攻打长安捉到昏君可以献给陛下, 以此邀功,但是昏君的十三子雍王李忱,是我的, 谁能活捉到他, 我必有重赏。”   “记住,我要活的李忱。”陆庆绪的眼里充满了戏谑之情。   燕军几个将领听后, 心中暗自记下,大燕皇帝陆善,由于体胖, 导致行动越发不便, 身体也越发孱弱, 不再像年轻之时,于是对于这位大燕皇长子, 他们无不讨好与奉承。   “报, 长安往西的方向,有大批人马, 疑似北唐皇帝西逃。”斥候快马来报。   潼关才攻破不到几天, 北唐皇帝便已西逃, 这是燕军始料未及的, 他们没有想到,潼关刚破,在长安养尊处优的北唐皇帝,竟携亲从匆匆逃走。   天子出逃,都城防守势必空虚,人心不稳。   陆庆绪本想亲自带兵追赶,却忽然想起来中书侍郎的颜庄的提醒,新帝登基,成年的长子本应该立为太子才对,但却只给他封了王。   且陆善登基之后,纵情声色,掳掠了不少年轻女子充入后宫。   陆庆绪害怕储君之位会为其他兄弟所得,只得命田震西进攻取长安,自己依旧折返陕郡,前去接驾。   ----------------------------------------   ——长安——   天子动身前,宦官前来复命,皇帝挑眉问道:“你难道没有告诉她,朕已经备了车马,不会影响赶路吗?”   “小人已经说了,可是雍王说他不会走。”宦官诚惶诚恐的回道。   皇帝想不明白,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雍王为何不肯离去,张贵妃在一旁,紧捏着手急问道:“雍王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宦官摇头,皇帝随后挥手,“再去请,她不来,绑她来。”   “喏。”   宦官连去了三次,因雍王府的护卫在,故而无法用强。   皇帝有些生气,“这么多皇子,朕只让人去请了她,是请啊,她…”   “三郎。”张贵妃虽不知李忱为何不肯走,但她明白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于是劝解着皇帝,“十三郎的脾性,三郎是无法劝动的,眼下就要天亮了。”   龙武大将军陈元礼也奏道:“京畿道无人防守,叛军马上就要攻打长安,此时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皇帝叹下一口气,“罢罢罢。”   六月十三日,天才刚刚亮,皇帝带着张贵妃以及张氏姊妹、诸皇子皇孙、张国忠等一众宰相,以及龙武大将军陈元礼与亲近宦官,从宫门逃走,而一些在宫外还未来的及跟随的妃嫔、皇子皇孙皆遭到抛弃,其中就包括皇十三子雍王,尽管皇帝几番派人催促,却始终没有回应,直到陈元礼的提醒,皇帝不得已只能先行逃命。   一众亲从携天子西逃,经过大内左藏库时,张国忠忽然想起里面藏了不少自己搜罗来的宝物,眼看无法带走,又恐为叛军所得,于是向皇帝请求放火焚烧。   张国忠的请求,遭到了皇帝的拒绝,“叛军如果进入长安,没有搜罗到金银财物,必定会搜刮鱼肉百姓,将其留下吧,不要再让百姓受苦了。”   皇帝出逃,只有亲卫与近侍知道,宰相以下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帝已经从宫门夹道逃离出长安。   晨钟依然被敲响,皇宫的守卫也仍然穿戴盔甲值守于宫城门。   掌管宫闱钥匙的边令承,听见漏声时,吩咐士卒打开宫门,门外还有前来上朝的官员。   可当他们来到宣政殿时,却没有发现皇帝与宰相的踪影。   只有太常卿张珀,在笏板上写着什么,“太常卿,今日不朝了吗?”由于昨日皇帝突然早朝,官员们便以为皇帝已经悔改,开始早朝,这才赶入宫中。   张珀回头,忽然大笑,“这么多年都不曾上朝,诸位臣工觉得,这城破之际,天子会真心上朝与百官议事?”   “什么!那昨日?”众人大惊。   “天子已西逃,可怜先祖打下的基业。”张珀起身,看着大殿上的秦镜,跪地痛哭。   宫门打开后,宫女宦官皆向外奔走,长安城内变得一片混乱,一些穷困潦倒的百姓,纷纷争抢进入王公宅第,搜刮盗取金宝。   而作为监门将军,边令承奉命留守,得知天子已逃后,长安城变得更加混乱,一些百姓更是闯入宫中敛财,甚至放火焚烧宫室。   眼见无法阻止,边令承遂命人斩杀闯入宫中纵火的庶民。   横刀见血之后,宫内的混乱才有所平息,西京留守崔光原见长安如此情况,便与边令承商议献城投敌。   “圣人都逃了,安排我们留守,不是等死吗?”崔光原说道,“眼下长安如此乱,叛军来了,哪能守得住呢,不如投降,还能保住性命。”   “我正有此意。”二人一拍即合。   为示诚意崔光原特意命其子,携带监门将军边令承所掌管的宫闱钥匙前往东都洛阳,并将皇帝西逃之事以及方向路径告诉了叛军。   大将崔佑与田震接到陆善的命令,当即率军队攻打长安,并派了一支急行军绕过京师,往西追赶出逃的天子队伍。   ------------------------------   长安以西的方向,陈元礼所率禁军簇拥护卫着天子仓惶西逃,西逃途中,接连有士卒与官吏半路逃走,留下来护卫天子的,便只剩些许人马。   张国忠见士卒们争相逃走不再护卫,恐敌军追赶,于是在渡水过桥之后,想要将身后的桥梁烧毁,以断追兵。   然而张国忠过河拆桥的举动,又为皇帝所斥,“现在全长安的百姓都在逃命,你这样做,不是断绝了他们的生路吗。”   “那些贱民的生死,怎比得上圣人的安危。”张国忠说道。   “贱民?”皇帝有些愤怒,若不是张国忠,他今日也不会有弃城而逃的结局,“没有那些你所谓的贱民,朕早就被叛军杀了。”   张国忠低下头,“臣知错。”   不放心的皇帝旋即命冯力看着队伍后方,以阻止张国忠暗中焚桥。   西逃队伍来到咸阳,然而咸阳的县官皆已逃走,逃亡了半天,还未进食,于是便在咸阳停下歇脚。   西逃的队伍,惊动了咸阳的百姓,这些从未见过龙颜的百姓争相上前。   儒家与道家的教化,使得君王在天下百姓心中,成为了神圣的存在。   能在乡野见到,原本应该在长安大明宫中号令四方的天子,百姓们既惊又喜,“是圣人,是圣人的队伍。”   皇色的华盖尤为显眼,得知天子尚未进食,百姓们纷纷从家中拿出自己糊口的粗食争献。   小童们捧着瓜瓢做的碗,里面盛着夹杂麦豆的粝饭。   “站住。”禁军将他们阻拦在外。   小童们捧着碗,稚嫩的解释道:“阿爷说圣人和诸位官人都没有吃饭,所以让我们来献粮。”   皇帝抬头,制止了禁军,“放他们过来。”   禁军这才让百姓靠近天子,他们手捧瓢壶,跪在御前,“我们只有这些粮食,请圣人不要嫌弃。”   正午的阳光格外明媚,皇帝坐在一张胡凳上,看着这些淳朴的百姓,因为自己的糊涂而无辜受难,心中很是愧疚,自己在宫中靠百姓供养,锦衣玉食,而这些百姓却只能吃粗粮果腹,如今受朝廷恩惠的官员与士卒争相逃命,只有这些百姓,在这样危难的时刻,没有放弃她们的君王。   想到这些,皇帝竟忍不住的落下了眼泪,他看了一眼已经饿得发晕的皇子皇孙,无奈的挥了挥手,“你们吃吧。”   皇帝话音刚落,只见皇子皇孙们争相上前抢夺,没有筷子,便用手掬食,没过多久,饭食便被吃光,然而皇孙众多,仅靠百姓献上的这点粮食,还不足以吃饱。   “张国忠呢?”皇帝忽然唤道。   “休息的时候,右相就走了。”左右回道。   “难道连他也弃朕而去了吗?”皇帝闭眼道。   “圣人。”张国忠骑马赶回,随后走到御前掏出一张胡饼献给皇帝,“咸阳城中的百姓皆已逃散,臣只能买到这个了。”   皇帝无心进膳,便将胡饼给了张贵妃,一众亲从皇子皇孙见此场景,纷纷掩面哭泣。   进献粮食的百姓中,有一个年迈的老人,是他让孙子前来献粮,看见张国忠回来并满眼奸邪的进献胡饼后,于是向皇帝说道:“陆善包藏祸心,预谋反叛已有十年之久,地方官员乃至百姓前往朝廷告发,却都被圣人诛杀,或捆绑交给陆善,所以才导致今天圣人出逃的局面,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所以历代先王,无不延访忠良以聪耳目,小人还记得曾经宋公与章公为相时,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安宁,”说罢,老人看向张国忠,“而现在的朝臣皆是阿谀奉承之辈,圣人听不得刺耳的直言,我等草野之士,有不少想进谏直言者,但九重严深,无路上达,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祸乱,小人今日又如何能够面见陛下,说出这些事情呢。”   张国忠听后有些恼怒,他拔出卫兵腰间的佩刀,“放肆!”   “够了。”皇帝斥道。   “圣人,此贱民以下犯上,冒犯天颜。”张国忠回头道。   “国忠,退下。”皇帝再次斥道。   被夺了刀的禁军护卫也不再对着张国忠客气,他走上前一把将刀夺回。   此刻,这位年迈的皇帝,心中无比懊恼与悔恨,从高山跌入谷底,如今连饭都吃不饱,任谁也无法接受这样下的结局,“今日这般,皆是我糊涂所致,怨不得他人。”   然而此时,皇帝已无力回天,听着百姓的骂声,他也没了怒火,只是差人给了些金宝抚慰,便将之遣散。   尚食局用逃亡时带来的粮食做好御膳进献,皇帝并没有先行用膳,而是将之赐予跟随他入蜀的近侍官员,待官员们吃饱后,自己才进食,然食物短缺,很多人都吃不饱饭,不得不命士卒前往各个村落向百姓乞食。   然而就在护卫的士卒纷纷离去求食时,一支规模并不算大的叛军向皇帝西逃的方向追来,并且渡过了那座未被焚烧的桥梁。   作者有话说:   苏荷还在路上,不过要提醒的事,现在她回到长安会非常的危险,因为皇帝跑路,留守的官员全部暗中倒靠叛军了。   但是消息是阻塞不灵通了,如果不跑路,苏荷是快马入的长安,会赶在叛军的大军来之前入城,一但苏荷入城,防守之战就有胜算了。(因为朝廷缺将,所以觉得防守没有希望就跑了)   我先提前解释一下哈,以免后续大家看不懂。   因为消息阻塞了,两个人相遇的机会太渺茫了,先打个预防针哈。 第163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七)   叛军的骑兵队伍追赶到咸阳, 发现皇帝果然西逃,于是趁势将其围住,领头的将领并没有选择回去报信, 因为一眼望去, 皇帝身侧全是老幼妇孺,没有几个禁军, 所以便单独贪下功劳。   早之前禁军就已被皇帝派去村落求食,剩余护卫的人马不足百人, 陈元礼连忙组织剩余的禁军聚拢,护卫帝侧,然而多日来的失败, 让许多禁军都怯战不已, 一半的人临阵退缩,恐慌的往四处逃窜。   田震麾下的部将骑马上前, 他看着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再三确认了一番,他没见过天子, 但认得那身黄色的盘龙袍, “昏君, 还不束手就擒?”   “放肆!”陈元礼骑上马与之对峙,“尔等也曾为唐兵, 为何要帮叛贼谋逆天子?”   “谁是叛贼, 谁又是天子?”叛将冷笑道,“天下间可有弃城而逃的天子, 与稳坐中原的叛贼?”显然他已奉叛贼为主。   “陆善给了你什么, 朕可以十倍给你。”太子李怏搀扶着皇帝上前。   叛将看着满头白发的老皇帝, 冷哼道:“我要你的头颅, 你给吗?”   皇帝听后,顿时恼羞成怒,抬手大喊道:“杀了此人,朕有重赏。”   陈元礼提刀冷笑道:“就凭你这点人马,也想吃了我们?”   叛军不慌不忙的说道:“昏君是偷偷出逃的吧,你们就没有怀疑,我为什么能够追上?”   “因为有人泄露了你们行踪。”叛将的声音很大,试图以此恐吓唐军,“不想死的,就放下武器。”   一听泄露行踪,皇帝大怒,“一定是京兆尹崔光原。”   唐军为之动摇,陈元礼当即大呵一声,“他身后无援兵,尔等与我共擒之,而后携陛下入蜀。”   连续赶路半天之久,未曾饱餐的将士,根本无心御敌,还有不少人因叛军的话而吓到丢了武器,想要投降叛军。   叛将得意的大笑,而后目光一转,扫视着皇帝身后的宗室,“我们大王有话,把雍王交出来,否则一个也别想活。”   叛将口中的大王,自然是反贼陆善的儿子,所有人都知道雍王与陆庆绪有嫌隙,皇帝的亲从与宗室左右顾盼,她们都想要将之交出,以求活命,然而这一路上却没有发现雍王的身影,“雍王呢?”   见队伍之中没有雍王,想要讨好晋王的叛军,顿时失去了耐心,“男的全给我杀了!”   叛军人数虽少,但杀心却早已红了双眼,擒获北唐天子的功劳,足以平步青云,他们之中无人不想得到,于是争相砍杀唐军。   长平王李淑本在孝真公主身侧护卫,“你去陛下身边。”   李淑回头看了一眼,“姑母。”   “听话。”孝真公主这次并没有严厉的训斥,“就算离开长安,天子依旧是天子。”   李淑这才杀到老皇帝与太子李怏身侧,“翁翁。”   尽管陈元礼将所有精锐都护在了皇帝身侧,但却无法抵挡已经杀红了眼的叛军。   “诛杀昏君,封万户侯。”叛军们高喊着,“杀!杀!杀!”   眼下,皇帝身侧聚集了众多叛军,李淑抓着皇帝,一边杀敌,一边躲闪。   锋利的横刀忽然劈下,年老体衰的皇帝,行动太过迟缓,李淑见祖父无法躲闪,于是提刀挡住,左侧叛军见有纰漏,便也挥刀刺去。   李淑的左手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利刃将老皇帝的幞头砍下。   受到惊吓的皇帝,全身瘫软的倒在泥地里,白发披散,浑身是血迹与泥泞,狼狈至极。   厮杀的阵地中充满了惨叫与哀嚎,皇帝爬在地上,紧紧捂住双耳,“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叛军将皇帝擒住,李淑半跪在地上,想要起身阻止,却被叛军挡住。   叛将砍杀了几个拦路的唐军,便吩咐数十人围住唐军大将陈元礼。   他骑马来到被俘的皇帝跟前,随后跳下马,叛军们将皇帝一脚踢倒在地,仿佛没有人记得,他从前是那个执掌天下的帝王,叛将仰天大笑道:“中原的皇帝,怎么会向我下跪呢?你真给你们李家的老祖宗丢脸呐。”   “不要杀我。”只听得皇帝捂住耳朵不停的喊道。   叛将俯下身,挥手拍了拍老皇帝的脸,问道:“昏君,雍王在哪儿?”   “她在长安,在长安!”皇帝瞪着恐慌的眼神回道,为了活命,便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她没有跟我一起西逃。”   “什么?”叛将皱眉,随后直起腰身,“罢了,生擒了北唐皇帝,这也是大功一件。”   就在陈元礼被围,妃嫔女眷们哭嚎声天,叛将因俘获了大唐的皇帝而沾沾自喜时,一支强劲的弩·箭突然射来。   从叛将身后径直穿喉而过,叛将捂着流血不止的喉咙,“什…”旋即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皇帝,看着自己的军功,满眼不甘。   “阿爷!”   射杀叛将的,正是山南节度使、永王李愉,他带着一千人马赶来,将叛军斩杀殆尽。   “一个都不要放过。”   李愉跳下马,扶起地上的皇帝,“阿爷,阿爷。”   老皇帝睁开害怕的双眼,见竟是自己的儿子前来救援了,遂痛哭流涕道:“十七郎。”   李愉连忙单膝下跪,叉手先行向皇帝解释,“臣在山南收到哥舒撼的招讨书信,得知潼关已经失守,于是率军匆匆赶来,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永王来得正是时候,皇帝又怎舍怪罪,他连忙扶起自己的儿子,“若不是你,恐怕我们都要死在这儿,我怎么会怪罪你呢。”   “哥舒撼已经投降敌军了?”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张国忠连忙问道。   李愉点头,“哥舒撼现在是叛军的宰相,他写信送往各地,希望我们能和他一样,投降叛军。”   刚经历九死一生的皇帝,将所有怒火迁至哥舒撼身,“岂有此理,朕待他不薄,他竟也投靠了反贼。”   “圣人,臣就说哥舒撼按兵于潼关,便是有叛敌之心,恐怕灵宝的失败,也是他故意为之。”张国忠趁机说道。   李愉随后瞪了一眼张国忠,张国忠害怕的不敢说话,此时无论是军中还是皇帝的亲从,都没有人再向着张国忠,以及谄媚讨好。   叛军对于女眷并未下手,死的多为官吏、宦官,太子由东宫护卫保护,而皇帝一直都由长平王护着,所以都未受很重的伤。   皇帝旋即想起了李淑刚刚为自己挡了一刀,连忙回身快步走去,“小淑。”   长平王坐在一块石头上,汗珠已经布满了整个额头,“翁翁,孙儿没事。”   皇帝见李淑的伤,刀口之深,血流不止,“御医呢?”   “陛下,带来的御医被叛军杀了。”从惊吓之中回过神来的冯力提醒道。   “阿爷,让女儿来吧。”孝真公主从女眷中走出,她看着长平王的伤口,原本平静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女儿也学过一些岐黄之术。”   孝真公主仔细查探了长平王的伤势,随后说道:“伤口撕裂,不能感染风寒,需到隐蔽处。”   “阿爷,叛军已经带兵出潼关了。”李愉说道,“我们不能在咸阳停歇。”   皇帝随后看了一眼太子李怏,李怏旋即道:“孩儿的马车,可以给大郎疗伤。”   皇帝遂将太子的马车赐给了长平王,一边赶路,一边疗伤。   陈元礼也将前往村落的士卒悉数召回,但派出去的禁军,最后只回来了一半,且所得的粮食也并不多。   至入夜,西逃队伍来到金城县,几乎与咸阳一样,县令与百姓听闻天子在咸阳被阻,纷纷弃城而逃。   由于逃亡太过匆忙,锅灶中所烹饪的饭食便都还在,只是热粥成了冷粥,禁军士卒于是挨家挨户寻找,将饭食凑齐,这才得以饱餐一顿。   至晚上歇脚时,除了皇帝与张贵妃安寝于点着烛火的驿馆内,其余宗室皇亲以及近侍宦官,不分贵贱的倒睡在地上,半夜有人醒来,踩到手或脚,还能听得几声哀嚎。   曾几何时,这些王公贵族在长安城中花天酒地,而今却要拥挤在昏暗无灯的驿站内,就着喂马的干草为铺垫,和衣而睡。   妃嫔女眷们单独一室,然听得屋外鼾声熏天,难以入眠,襁褓中的孩童半夜醒来哇哇大哭,其母连忙抱起拍哄,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得以歇息,第二日天还未亮,龙武大将军便又催促众人起身赶路。   恰逢哥舒撼部将王司礼从潼关而来,见帝已出逃长安,于是一路追赶,终于在天亮时分赶到。   太子李怏如见救星,急忙拉住王司礼,“哥舒撼投降可是真的?”   王司礼没有否认,“元帅是被叛军俘虏,迫不得已才投降的。”   陈元礼搀扶着皇帝出来,“你是说哥舒撼真的被俘至叛军营地了?”   王司礼连忙向皇帝跪伏,“圣人,叛军有诈,叛军大将崔佑用散兵骗诱我罗,实则屯精锐主力与后方,我军力不能敌,这才兵败灵宝。”   王司礼的出现,使得所有人都明白了,灵宝之战的失败,在于决策,在于催促哥舒撼出关的皇帝。   “陕郡无精兵,乃是叛军诱我军出潼关的诡计。”王司礼又道,“灵宝易守难攻,我军将士,半数以上为新募兵,见敌军冲阵,竟争相逃跑,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潼关也已失守,哥舒元帅不幸被俘。”   “就算是如此,哥舒撼作为三军主帅,深受恩宠,他怎能投降叛军,做了叛军的宰相呢?”害怕皇帝降罪自己的张国忠,振振有词的厉声说道,“他应该向严高清一样不畏生死,而不是现在这般苟且偷生,写信招降,动摇我军军心。”   王司礼听得张国忠言,怒瞪双眸,“若不是你,潼关何以失守,圣人何以出逃,你还有脸说?”   “够了。”心力交瘁的皇帝忽然斥道,他看着王司礼,眼下除了保护自己的陈元礼,再无东讨大将可用,“哥舒撼已经降敌,眼下长安也要沦陷,卿可愿为朕御敌吗?”   王司礼看了一眼太子的眼色,随后拜伏,“罪臣败军之将,愿为陛下效死。”   “好,即日起,朕命你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接替哥舒撼,赶赴治镇,收拢散兵,东讨叛贼。”   作者有话说:   幸好李忱没跟着去的~ 第164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八)   皇帝西逃后, 为活命的留守官员,很快就倒靠了叛军,然此刻长安城中仍有不少坚守的府卫。   作为监门将军与京兆尹, 边令承与崔光原奉命留守西京, 自皇帝走后,长安城的大权就落到了他二人手中。   为了讨好燕军, 边令承安排府卫,极力维护着长安城的秩序, 遇到不听从指挥的大混乱时,便用杀人来震慑百姓,除此之外, 更是差人挨家挨户的搜查珍宝, 一部分收入囊中,一部分进献大燕皇帝。   而此时的叛军大军还在潼关休整, 边令承与崔光原刚去信东都洛阳。   知道潼关失守后,苏荷昼夜兼程赶往长安,然而因叛军占据了东都, 并且河南除了魏王所在的灵昌, 来沺的颍川郡还在坚守, 其他的郡县都在隔岸观火,苏荷只能绕道。   因此当她在叛军之前赶到长安城时, 皇帝已经带着人马西逃, 城中的变故,她毫不知情。   苏荷小心翼翼的进入长安城, 却发现城门的防守很是松懈, 而城内也是一片混乱。   难以想象, 这是曾经那个繁华无比的都城长安, 苏荷驾着快马来到靖安坊,然而雍王府早已被他人占据,里面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直到苏荷看见大门房梁下挂着一个用木头雕刻,不起眼的平安锁,这才确认,雍王应该已经逃离长安,遂松下了一口气。   然而就当苏荷想要离开时,却忽然遇到巡防的府卫,领头的,正是那个谗言陷害风高二将的大宦官。   此时的长安城尚未落入敌军之手,所以这些人马算是唐军。   经管如此,苏荷依旧是万分谨慎的选择在在天黑之时才潜入城中,并且作男子打扮。   “是谁在哪儿,鬼鬼祟祟的?”   宦官在宫内侍奉皇家,不光目光锐利,察觉能力也比普通人要高。   苏荷出入靖安坊的举动,显然都被这个宦官察觉,也引起了他的警惕。   当众人举起火把,苏荷的身影便被照的一清二楚,边令承自然认得苏荷,就算是作男子打扮,身为近侍,他对皇帝身侧每一个皇子都十分了解,况且苏荷还是雍王的妻子。   边令承大瞪双眼,他忽然想起了雍王妃的过往,以及曾经在坊间与陆庆绪的传闻。   现在陆庆绪成为了大燕的晋王,如果自己将雍王妃献给晋王,岂不是更显诚意,或许还能加官进爵进一步取得晋王的信任。   边令承盘算着小心思,苏荷自知他们人多势众,逃是难以逃脱的,于是打马上前,“边将军。”   边令承笑了笑,“见过王妃,王妃可是要寻雍王?”   苏荷没有说话,边令承便道:“圣人已经西逃了,带走了所有皇子皇孙,雍王应该也跟着走了。”   “什么?”苏荷大惊,因为这是李忱不曾告诉她的,“长安尚未失守,圣人竟抛弃都城而逃?”   “谁说不是呢。”边令承冷笑道,“潼关失守,这长安城,哪里还守得住,也就剩下我们这些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不肯走了。”   “圣人西逃,往何方向?”苏荷问道。   “怎么,王妃还想追上去吗?”边令承道,“西逃队伍刚走没几天,但是燕军已经知道了,估摸着眼下已经派了人马绕长安追赶呢,很快,燕军就要进入长安城了。”   “什么?”苏荷再次大惊。   边令承不再绕弯子,脸色突变,“为了我们都可以活下来,只好委屈王妃您了。”   “边令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苏荷怒道。   边令承诡异的笑了笑,“燕军杀了反叛哥舒撼的蕃将,对不忠之人的处置手段狠辣,我正愁如何表示诚意呢,光靠一串钥匙远远不够,没有想到,雍王妃竟亲自送上门来了。”   他并不是带着人来巡逻,而是在趁夜搜刮金宝,恰好靖安坊有一座雍王府以及几个朝廷重官的宅子。   “您可真真是在意雍王,如此兵乱之时还要不顾安危跑回来,只可惜呀,皇家尽是无情之人,雍王早已抛弃您而逃了。”边令承又笑道。   苏荷看着密密麻麻的府兵,心里盘算着逃走的几率,然而坊墙太高,微乎及微。   “你想把我献给陆庆绪?”苏荷眯眼道。   “王妃真是聪慧过人。”边令承笑道。   “你既然知道我与他的过往,那么你觉得,你把我交给他后,你还有活路吗?”苏荷继续问道。   “我如果入了敌营,我必让陆庆绪杀你。”苏荷又道,“我说到做到。”   边令承忽然愣住,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散,因为这一点,是他不曾想到的。   “如果你将我放了,此事,我可以就此揭过。”苏荷见边令承有了恐惧之色,于是继续说道。   然而多年来的委曲求全,做着非人的差事,以一残缺之身,谨小慎微,摸爬滚打至今,边令承自然没有那般好忽悠,“你想恐吓我?”   “告诉你,我几岁就进宫了,咱呐,打小就跟着冯大监,参与过政变,替天子夺过权,上过战场,监过军,在外提防武将,在内与朝臣周旋,那宫里头的人心,可比外面复杂,咱经历的事与生死,可比你多多了,你又岂能吓唬得住我。”边令承说道。   “此阉人卖主求荣,要将都城长安献给叛军,你们还要跟从吗?”苏荷看着众多唐军问道。   “您呐,省省吧,也甭想蛊动军心,我们都是被天子抛弃在这儿的,自天子抛弃我们开始,便就失去了我们的忠心。”边令承冷笑道,“你问问他们,天子一声不吭,装模作样的说要御驾亲征,结果却是带着亲信西逃,留下一些不知情的府卫,天子出逃的第一天,他们还在为其看守宫门,尽忠职守呢。”   入城之前,长安的旗帜仍旧是唐旗,苏荷也打探到了叛军此时还在潼关驻守,所以才敢进入长安城。   然而长安城内的变故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潼关仅仅失守了几日,叛军都未到达,天子竟就率先逃了。   长安仍有禁军,所以叛军才在潼关驻守没有急于进军,但天子的举动,是叛军始料未及的。   “你们可以不忠于君王,但身为汉人,不能不忠于自己的国家,你们都是大唐的将士,本该一起守卫大唐,守卫自己的国家,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背叛自己的国家呢?”苏荷继续说道。   与李忱朝夕相处的苏荷,在其身侧,也学得了一些可以动摇人心的话语口舌。   苏荷的话,使边令承左右的府兵有所动摇,边令承见状,遂呵道:“天子率禁军而逃,却留府兵在长安,既如此,你们还要选择去送死吗?”   “西京留守崔光原已派自己的儿子前往洛阳送信,燕军也已派出人马去拦截已经出逃的天子了,大唐很快就要灭亡,若不想叛军屠城,无端连累家人与亲眷,就跟随我一起,我保你们荣华富贵。”   人心的私欲与恐惧在这一刻,不再有家国大义,而是为了苟且选择了边令承。   “拿下她。”   边令承害怕苏荷再次蛊惑人心,于是直接下令抓捕。   苏荷无奈,只得拔刀御敌,然而面对多于数倍的府兵,苏荷最终不敌。   边令承自然不敢对苏荷做什么,他只命人将她捆绑住,押入了刑部的大牢里,并安排重兵与心腹看守。   ------------------------   天亮后,先锋大将田震率军进攻长安,西京留守、京兆尹崔光原,献城投降,边令承得知后,亲自出城相迎,并将苏荷献给了田震。   然而一直在外担任边军低级军官的田震,在唐廷时,并不出名,从军后一直留在东北的边陲地带,对于晋王与苏荷的事情并不知晓,但听得苏荷是雍王妃时,却两眼冒了光。   “雍王李忱在哪儿?”田震问道。   苏荷的担忧,果然是对的,陆庆绪对李忱的恨意,不可能会放过她,尤其是现在,他还是叛军首领的儿子,也是继任者。   “你杀了我,也不会知道她在哪儿的。”苏荷说道。   “田将军,雍王可能是随北唐皇帝西逃入蜀了。”边令承从旁道。   “你这卖主求荣的狗贼。”苏荷骂道。   越是如此,田震便越是信以为真,当即又派出一支队伍前往。   “田将军是想要捉拿雍王吗?”边令承笑眯眯的问道。   “是晋王想要。”田震道。   边令承随后叉手道:“小人在大内供奉多年,知道雍王李忱与其王妃伉俪情深,平日里出双入对,每逢宫宴必定相随,若是以雍王妃为饵,必能引诱出雍王。”   田震大喜,当即命左右将消息散布,他看着边令承,心情大好,“你做的很好,我会为你向晋王与陛下请功的,人,我就带走了,大燕还要感谢你,替我们铲除了风高二将。”   边令承窃喜,跪伏叩首恭送着田震,“多谢将军,将军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然而当田震进入长安后,直奔大明宫中,很快就被这宏伟壮观的宫殿所吸引。   曾几何时,他只是陆善麾下一名不起眼的小将,不受朝廷重用,根本无缘进入宫城。   田震纵容部下在长安城内奸·淫掳掠,并安排人马防守城门,去信洛阳,将所有未出逃的王公贵族,包括大臣全部关押起,等待大燕皇帝陆善的处置。   趁大燕皇帝还在来的路上,田震也在宫中尽情的享受了一把。   天子的所用,田震不敢占,于是将年轻的宫女与天子的后妃掳掠至入苑坊的亲王宅中玩乐。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散布出去的消息就有了回应。   左右来报,搅了田震的清梦,“吵什么吵!”   “将军,明德门的城楼上射了一支信箭,是雍王送来的。”左右在门口说道。   听到雍王二字就如同听到了自己辉煌腾达的仕途,田震惊坐起,旋即穿好衣裳,破门而出,门外有人,榻上两个赤.裸的女人便吓得连忙攥起被褥将自己的身体遮掩住。   左右往内瞧了一眼,心虚的低下了头,随后将绑有信的箭奉上。   田震打开之后,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上天待我真是不薄。”   田震心里高兴,瞥见左右耳根通红,知其心思,于是说道:“里面的,赏你们了。”   突如其来的赏赐,让跟随田震的左右二人对视一愣,旋即连连谢恩,“谢将军。”   田震穿戴好盔甲,骑马领上亲兵,便往城南赶去。   “速将雍王妃带到明德门。”田震吩咐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皇帝不跑,苏荷过来,是可以打防守战的,因为百姓对于大唐的忠诚以及信仰,想想张荀守雍丘几千对几万。   人在面临家国存亡的时候,能够激发潜藏在心底的斗志,但是皇帝跑了,人心也就散了。   苏荷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跑的,不光是苏荷,还有很多宗室与大臣,皇帝跑后,没逃走的人下场很惨。   长恨歌的篇幅快结束了,终点在马嵬驿,即将来临。 第165章 长恨歌(一百一十九)   田震来到明德门的城楼上, 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雍王妃苏荷,正被两个士卒捆绑押在城墙上。   潼关失守后,李忱也逃出了长安, 但并未跟随皇帝西行, 而是去了南方,并在官道的驿站碰见了带兵救援的永王李愉。   李忱并没有离京畿道太远, 因为害怕苏荷会突然回到长安,便派了人马留在长安, 又怕因此错过,于是特意在王府门前留下了自己亲手雕刻的平安锁。   然而苏荷扮作男子,更是在凌晨时分跟随民夫潜入长安城, 这样一来, 便与李忱留的人马所错过。   最后等来的,是苏荷被大宦官边令承生擒, 献与叛将田震的消息。   李忱听到消息,心中很是不安,得知燕军在四处寻找自己, 便明白, 陆庆绪只下达了缉拿自己的命令, 而一直在边陲军营为将的田震,显然是不知道陆庆绪的真正心思的。   于是李忱便快马加鞭赶到长安, 想在消息传到陆庆绪耳中之前, 用自己换走苏荷。   路上,文喜很是担忧, “因王妃之事, 陆庆绪与您一直不合, 如今您自投罗网, 若是真的落到了他的手中,那…”   李忱静坐在车厢内,“福祸相依,看似是祸,也许是福也说不定呢。”   赶车的文喜轻皱眉头,“您是大唐的皇子,落入叛军之手,这能是福吗?”   “或许呢。”李忱云淡风轻的说道。   “吁。”文喜驾马来到明德门前,他跳下车将李忱扶到轮车上。   田震不识得雍王,于是挠了挠后脑勺,“这之前在中原传闻不少的雍王,怎么是个瘸子?”   李忱下车,看到了城楼上被扣押的苏荷,田震打开明德门,并派了士卒出城。   “你可有信物证明你是雍王?”士卒问道。   李忱知道叛军的先锋大将田震不识得自己,于是将金鱼袋与腰符拿出。   田震拿到后,仍旧无法确信,于是差人去叫边令承,他又命人将苏荷口中的绢布拿出,问道:“他是雍王吗?”   苏荷怒瞪了田震一眼,但没有回答他的话,很快边令承就骑马来到了城楼上。   “将军。”   田震便指着城下的李忱问边令承,边令承连连点头,“是雍王,小人以性命担保,雍王的确不是健全之身。”   “阉贼!”苏荷怒骂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田震走到城头,“我将人送出城,你,走进来,若敢耍花样我便杀了你们。”   就这样,苏荷被人带下城楼,她看着门外的李忱,没有大声喊叫,只是红着泪眼不断摇头。   李忱坐在轮车上,“你先将我的妻子松绑,送过来,我不会跑,也跑不掉。”说罢便让文喜架着马车离开,只留了一匹马给苏荷。   “现在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田震看着马匹马很是不悦的说道,挥手之后,城楼上出现了许多弓.弩手。   然而李忱的眼里却并无畏惧之色,“我说了,这是交易,你这么想要抓我,是为了讨好陆庆绪吧,为了自己的前程吧。”   “我猜,陆庆绪不会想要一具尸体的。”李忱又道。   田震皱眉,晋王的交代,他不曾忘记,于是只好答应了李忱的请求,命人先将苏荷松绑。   当二人互换时,苏荷侧头看了一眼李忱,“你不应该回来的。”   李忱停下推动轮车的手,她眯眼笑了笑,“傻瓜,我从来就没离开过,我知道你会回来。”   苏荷愣住,又听得李忱说道:“不用自责与内疚,你是因为担心我,但是长安的风云变化莫测,我没有事先猜到,错在于我。”   苏荷想要上前,但因为城楼上的弓.弩手,她便也不敢轻举妄动,“李郎…”   “不要意气用事,我会保你离开。”李忱道,“上马后不要回头。”   李忱明白,皇帝西逃意味着所有有利局面都会转向叛军,这场战争在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平定了,因此苏荷的价值要远高于自己。   苏荷咬紧牙关,听从了李忱的话,靠近马匹后,便飞身跨上了马,而李忱也落到了叛军的手中,被两名士卒用刀架着脖子送进了城。   田震见得手,急忙命人出城追赶苏荷,李忱遂从袖中拔出匕首,“你的人若是敢出城追赶,那么你就无法向陆庆绪交差了。”   田震怒瞪了李忱一眼,而知道陆庆绪倾慕苏荷的边令承,害怕田震真的将苏荷抓回,一并献与陆庆绪,那时,若苏荷心怀怨恨,在陆庆绪耳边吹风,自己一定无法活命,于是上前道:“将军,晋王与雍王有贸首之雠,若是将活的雍王交给晋王,晋王一定会重赏您的,可若是死了,那么对于晋王而言,就没有价值了。”   田震深以为然,“罢了,一个妇人而已,逃了便逃了吧。”于是收回了手,命人关闭城门。   苏荷逃往城南,发现有一大队人马正在等自己,领头的是文喜,这些面孔里,有人认出了苏荷。   文喜连忙上前,“王妃。”   潼关失守之前,雍王府的大多人都被李忱遣散,往南方逃了,杨喜也将自己的家眷送入了蜀中。   “昨日凌晨,小人在城门口看见了您。”追随雍王的死士中,有人懊恼的说道,“可是您跟随农夫进城,小人还盯着看了许久,没有认出您来。”   苏荷也是大惊,“你们是…”   “我等都是雍王府的幕僚。”众人说道。   “那夜我要是再看得仔细一点,就能认出您来了。”说罢,那名死士跪在地上用力敲打着地上的黄土,“这样,也不会让主君落入敌手。”   苏荷将人扶起,“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大意入城。”   “好了,王妃,那贼人不会轻易放了您的,快走吧。”文喜说道,“不要辜负郎君的一片苦心。”   众人上马,趁田震暗中派出追兵之前,先一步逃离了京畿。   -------------------------------------   ——马嵬驿——   因害怕叛军追击,皇帝带着随从没日没夜的奔逃,至马嵬驿时,负责扛行李的禁军将士又饿又累,于是纷纷甩下包袱,此时天空中也下起了雨,天怒人怨。   而张氏姊妹见有人丢了自己的金银首饰,便不管不顾的破口大骂了起来,这一举动,更引得禁军记恨。   皇帝进入马嵬驿,挑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歇息,太子与其余皇子皇孙也各自挑选了相近的住处。   陈元礼命禁军驻扎于马嵬驿,提防叛军,待众人休息后,觉得时机已到,于是骑马赶赴太子李怏住处。   “殿下与王良娣正在内歇息,大将军何事?”守在门口的东宫宦官林进忠问道。   陈元礼便小声说道:“圣人出逃,皆败决策失误所致,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奸佞的挑唆,请转告太子殿下,诛杀张国忠,以安抚军心。”   “大将军稍等,待我转告殿下。”说罢林进忠敲门而入。   然而陈元礼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林进忠的摇头。   陈元礼上前,“殿下没有答应吗?”   林进忠点头,“经历了九死一生,殿下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毕竟是圣人制命的宰相,将军做抉择吧。”   陈元礼皱眉,他明白,李怏是害怕承担失败的责任与皇帝的疑心,“我知道了。”   陈元礼走后,当即召集麾下禁军赶往张国忠处,正在马厩喂马的张国忠还不知军中已经哗变。   当他听见动静声后,警惕的拿起横刀,“何人?”   只见禁军手拿利刃蜂拥而至,高声喊道:“张国忠谋反,诛杀之。”   张国忠大惊,他跳上马,想要逃出驿站,陈元礼当即令人射箭。   张国忠逃到马嵬驿西门,被充满了怨气的禁军所阻拦,此时追兵也已经赶到。   重重包围之下,张国忠惊恐坠马,他失魂落魄的爬起,大声喊道:“我是宰相,谁敢杀我?”   然而此时的禁军将士无不对张国忠恨之入骨,“杀!”   “杀!”杀声震天,未能等张国忠反应,头顶便迎来了数十把快刀,“啊!”很快,就变成了一摊肉酱。   诛杀张国忠后,禁军又杀其子,以及张氏三夫人全族,皆未躲过追杀。   马嵬驿内顿时混乱一片,太子李怏知道即将事变,便提前叫来了妃嫔与子嗣,躲在屋内未敢出去。   张国忠党羽御史大夫跑出,惊慌失措的大喊道:“陈元礼,你们怎么敢杀宰相?”   还未等陈元礼回话,禁军便将御史大夫的头颅斩下。   左相卫素被喊杀声惊醒,闻乱而出,然刚一踏出门便被禁军挤入了混乱中,随后又被乱兵误伤,头破血流倒地,见是卫素,众将士慌忙喊道:“不要伤害卫相公!”   于是众人将他搀扶起,从而避免了误伤,在驿站楼上歇息的皇帝听见屋外喧哗,于是问道左右,“何事如此喧哗?”   冯力遂回道:“大家,张国忠谋反了。”   皇帝大惊,连忙起身推开房门,见楼下尸体横陈,一片混乱,“住手!”   然而无论皇帝如何叫唤,却没有一个将士肯听命,嘈杂声盖过了皇帝的声音,他只好差冯力前去宣召龙武大将军陈元礼。   陈元礼来到御前,将士们当即停下喧哗,陈元礼跪伏道:“张国忠谋反,有不臣之心,臣已经派人将其诛杀,张贵妃狐媚惑主,不宜供奉君前,请圣人割恩正法。”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长恨歌(一百二十章)   面对陈元礼带着众多禁军作乱的威胁, 皇帝感到十分不悦,于是当即回绝了陈元礼,“贵妃的事, 我自会处置, 尔等如此,是想以下犯上学陆善造反吗?”   “臣不敢。”陈元礼低头道。   然而禁军依旧持刀立于前, 没有丝毫要撤退的样子。   官员们惶恐,于是上前进言道:“圣人, 现在众怒难犯,后有追兵,危在旦夕, 请圣人速决。”   皇帝挑眉, 指着身后的驿馆,“贵妃一直与我在一起, 怎会知道张国忠谋反之事呢?”   冯力在皇帝身侧,于是弓腰提醒道:“大家,贵妃娘子的确是无罪, 但现在禁军将士已诛杀其兄张国忠, 若是贵妃娘子还在陛下身侧侍奉, 将士们恐怕无法心安,请大家三思, 禁军将士安, 则大家安。”   皇帝带着张贵妃西逃,千辛万苦至此, 自然不愿就此舍弃, 他看着陈元礼, 又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禁军, “你们一定要逼我吗?”   “在圣人眼里,江山与女人,难道女人更为重要吗?”陈元礼抬头质问道。   “你?”皇帝怒指着陈元礼。   “请圣人决断。”陈元礼叩首道。   禁军们也跟着一同叩首请愿,冯力见皇帝如此犹豫,于是再次劝道:“大家,眼下已经火烧眉毛了。”   “住口!”皇帝呵斥一声,“容朕,半刻钟。”   说罢,皇帝拄着拐杖向驿馆走去,他慢慢爬上楼梯,显得有些吃力,左右想上前搀扶,都被他骂了回去。   “朕还没有老得不能走了呢。”皇帝的声音很大,全军将士都听见了。   陈元礼起身,穿着甲胄,手握横刀,跟在皇帝身后。   此时皇帝已经无力呵斥他,在全军将士的注视下,陈元礼没有靠得很近。   皇帝将驿馆的门轻轻推开,屋子虽破旧,但被收拾的极为干净,此时,张贵妃正在对镜梳妆,脸色平常,毫无波澜。   唯有皇帝一脸凝重的走入内,他转身将门关合,却看见了屋外紧跟不舍的陈元礼。   皇帝怒瞪了他一眼,便将门合上,他失魂落魄的走到张贵妃身后。   镜子里的容颜,还是那般年轻,那般动人,这让废尽功夫才抢来的皇帝,怎舍赐死。   “他们让朕赐死你。”沉默了许久,皇帝终于开口说道。   “是吗。”张贵妃的神色平静得,就好像一早就猜到了今日的结局,随后,她的眸色瞬变,妩媚而阴险,“还真是有些不舍得呢,没有亲眼见到,陛下亲手葬送的大唐,覆灭。”   “什么?”本是十分不舍的皇帝,忽然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贵妃,他满脸不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张氏没有回话,不管怎么发问,皇帝于是像发了疯似的走上前,因为就在刚刚,他拒绝了武将们的要挟,在所谓的江山与美人中,选择了后者,“朕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你,甚至他们将刀架在朕的脖子上要杀你,朕都没有答应,你竟然…”   然而张贵妃听了这些只是狂笑不止,他笑皇帝的假仁假义与愚蠢。   皇帝想到自己身为帝王却弃城仓皇西逃的狼狈,愤怒的瞪着张贵妃,“陆善是你收的义子,因为你的缘故,我待他比亲子还要好,张国忠是你的族兄,朕知道他没有做宰相的能力了,可朕还是让他做了首相,还有张氏一族,无功无勋,却比任何一家功勋还要显赫,朕对你自己仁至义尽,试问历代君王,有哪一个,能做到像朕这般,对待一个女人。”   张贵妃看着铜镜里的皇帝,觉得有些可笑,“你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私欲,满足自己的虚荣,这所有的东西,我可曾求过,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将一切过错推给了我,这正是您的手笔啊,陛下,没有人比您更会推卸责任了。”   “一派胡言!”皇帝甩袖,“朕对你所求,无有不应,对,当初的事,的确是朕做错了,可朕已经想尽办法来弥补你了,陆善与雍王的事,朕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做了这么多,难道,你对朕,就没有半点真心?”   “真心?”张贵妃放下口脂,只觉得心中作呕。   她起身走到皇帝的身侧,仪态仍是那样端庄,“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她俯下身,将声音压得极低,“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您的女儿。”   砰!——   本就破烂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在屋外等了许久的龙武卫大将军陈元礼破开房门,手中拿着一把带血的横刀,大声喊道:“逆贼张国忠已伏诛,请圣人速速决断,斩杀妖妃。”   因张贵妃的一句话,皇帝差点被逼疯,他粗喘着大气爬到陈元礼身侧,指着身后张贵妃大骂,“贱人!贱人!”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皇帝发疯似的跑出了了屋外,“陈元礼,朕命你杀了她。”   皇帝连滚带爬滚落下楼梯,将楼下的士卒,吓得纷纷后退。   “臣,领旨。”陈元礼向屋外叉手道,“来人,血光招灾,扶圣人离开。”   跟随来到这里的都是陈元礼的心腹,皇帝被送走后,陈元礼独自踏进了屋内,而后便锁上了门。   吱——   “怎么,大将军杀个人,还要偷偷摸摸不成?”听得关门声与云头靴的脚步,张贵妃从容笑道。   陈元礼看着妆容整洁,准备赴死的张贵妃,“娘子,元礼,是来救您的。”   张贵妃愣了一会儿,她旋即回头看向陈元礼,从他的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捂起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着笑着,她便再也笑不出了,她走到铜镜前,两行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陈元礼随后将一个小罐子拿出,放在了镜台上,“这里面有一杯药酒,可停息半个时辰,乃雍王在姑苏所得,雍王说,这个承诺,他一直记得。”   “她还记得,她当然会记得。”张贵妃看着桌上的小药瓶,只觉得眼中酸涩,旁边还有一杯,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毒药,“麻烦将军代我转告她。”   “逢君幸甚。”   “今日,是我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   -------------------------------   没过多久,面无神色的陈元礼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张贵妃从屋内推门而出。   他走下咯吱作响的阶梯,将尸体装入事先准备好的棺椁内,陈尸于驿庭,让三军将士与官吏们观看。   皇帝看着已经没了生息的张贵妃,满眼的恨意,同时又有些不舍,恨的只是女人的不忠,不舍的,则是身为男人的欲望。   陈元礼与众将士一同释甲,向皇帝顿首请罪,“朝廷军心不稳,为社稷计,臣等才做出如此大逆之举,冲撞了圣人,恳请降罪。”   此时皇帝西逃还需要众人的保护,尽管他不愿意赐死张贵妃,可事已至此,他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不怪你们,今日有此劫难,都是朕愚昧,宠信小人与妖人的过错。”   “今日除此祸患,全靠诸位将士,”说罢,皇帝扶起陈元礼,“又怎会降罪于你们呢。”   陈元礼遂率全军将士再拜,“圣人万岁。”   “万岁!”众人高呼万岁。   张贵妃死后,其后事便由陈元礼负责,他命人将棺椁合上,就地掩埋。   处理完马嵬驿的动乱,整顿一番后,众人又继续西行。   “将军,张国忠的妻子裴氏与幼子以及虢国夫人往陈仓逃了。”清算人口时,发现张氏家族跑了些许人,左右遂匆匆来报。   “速速派人前往陈仓,告诉当地的县官,张氏一族谋反,天下共诛。”陈元礼道。   “喏!”   刚出马嵬驿,原来在路上行驶的车马忽然停下,“大家。”正在皇帝纳闷之时,冯力急切的跑到马车旁,“大臣们都不愿入蜀了。”   皇帝急忙下车询问缘由,只见禁军诸将解释道:“圣人,剑南节度使虽为颖王,然而实权却都在张国忠的心腹手中,我们刚杀了张国忠,前往蜀中恐怕…”   “臣请陛下前往河西除乱。”   “臣请去陇右,收拢大军,扫平叛乱。”   “臣请往灵武。”   “太原。”   “臣请陛下反还京师,号令天下,收复两京。”   想要入蜀避难的皇帝,面对诸将不愿入蜀,各自请往其他去处,心中很是生气,可又害怕激怒他们,一时间没了主意,于是便看向身侧一直忠心跟随的大臣。   大臣上前,调和诸将说道:“如果想要还京,那么就要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抵御叛军,然而现在我们兵少,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不宜向东,既然大家都不愿入蜀,不如先暂至扶风郡,然后再考虑去向。”   众口不一,遂只能先答应大臣的提议,向扶风郡而行,扶风百姓闻讯皇帝西行,纷纷从避难的家中出来,将皇帝将往的道路占满,试图阻拦西行。   禁军极力驱赶,却不见成效,百姓们跪在道路上请求皇帝留下,“长安乃国朝的都城所在,皇宫是陛下的家,皇陵就在京畿,陛下怎可不留守长安,等待四方军队驰援,而舍弃自己的家西逃呢?”   面对百姓们的谴责与质问,以及请留,皇帝躲在马车内沉默了许久。   此时的皇帝完完全全成为了孤家寡人,再没有一个大臣会向张国忠一样维护他,百姓说得多了,他便越加心烦,“冯力,冯力!”   “大家。”   “去叫太子过来。”皇帝心烦道。   “喏。”   经历了被叛军追杀的皇帝,此刻只想入蜀,至于叛军之事,他既没办法,也不思办法,于是命冯力谴太子李怏前去宣慰百姓,好让自己的车架能够继续西行。   作者有话说:   刚刚好,长恨歌写了一百二十章,以马嵬驿为落幕。   张贵妃的结局为开放式哈~   非历史,勿要考究。    第167章 平胡曲(一)   皇帝的举动让扶风郡的父老乡亲十分心寒, 他们没有继续阻拦车架,而是对太子李怏说:“陛下既然不肯留下来抵御叛军,我等虽是百姓, 却也愿意跟随殿下前去讨伐叛军, 收复长安。”   然而众人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太子李怏的想法, 竟与老皇帝一样,觉得京畿的兵力太少, 没有胜算,便也想要西逃。   看着支支吾吾犹豫不决的太子,众人愤怒道:“如果陛下与太子殿下都入蜀, 那么中原百姓将无主, 这大好的山河就要拱手送给胡人了。”   请求太子留下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久便有了数千人之多, 太子见事态越来越不可控,害怕自己会被强行留下,于是连忙说道:“圣人远冒险阻离开长安入蜀, 寡人实在不忍朝夕离开左右。”   “再者, 此事寡人还未面呈圣人, 待寡人呈奏圣人后,再作决断。”说罢, 李怏便纵马欲追上皇帝的车架。   还在养伤的长平王李淑得知后, 便差遣三弟建平王李潭赶往阻止。   李潭跳下马,一把拽住了太子李怏的马鞍, 逼其停下, 随后跪伏请罪, 与东宫大宦官林进忠一同进言道:“胡贼造反, 四海分崩,若没有皇室号召,难以兴复,如果阿爷现在跟从圣人入蜀,叛军入主两京,将蜀中栈道烧绝,那么您与圣人就再也无法离开,李唐的江山社稷一定会彻底落入叛军手中,人情既离,不可复合,当天下百姓都对我们失去了信心,那么再要想兴复,是绝无可能的。”   “眼下我们只是失去了两京,但西北的边军尚在,苏仪李光必率领的朔方军又在河北取得了大胜,不如留下,集西北边军,再召苏仪、李光必赶赴行在,与之合力东讨叛贼,收复两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更存,扫除宫禁以迎圣人,这就是阿爷,殿下对圣人最大的忠孝,何必因区区温情,为儿女之恋,而不顾江山社稷?”   建平王的一番话让太子李怏羞愧不已,然而他的心中仍与皇帝一样,犹豫不决,“三郎,为父…”   “父亲。”孝真公主带着负伤的长平王来到太子李怏马前。   此时的长平王因伤口的失血而气色惨白,建平王见到兄长,焦急的说道:“阿兄怎下车了,我可以说服阿爷的。”   长平王知道太子李怏的性格,所以不顾伤痛赶来劝阻。   李怏从马背上跳下,扶起自己的长子,“大郎,你这又是何苦。”   李淑拽着父亲的胳膊,眼神里透露着坚定,他小声说道:“东宫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么,只是比预计的,要棘手很多。”   李怏知道,这不是棘手很多,而是事态发展至今,胜算渺茫,一但失败,自己便会被叛军所擒,入蜀,还能活命。   “可现在朝廷的情况,你也知道,两京失守,民心不稳。”李怏回道。   “什么是民心?”李淑反问父亲,“这些父老乡亲就是民心,父亲若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又怎能继任大统?”   “大唐还没有失去民心,可若是您与翁翁一起走了,就会使得民心尽失,朔方军也会成为孤军,到那个时候,阿爷即使安全入蜀,也只能苟延残喘,李唐的社稷不复,阿爷何以颜面去见祖宗?”李淑又问道。   “可是你翁翁哪儿…”李怏皱眉,皇帝也是他犹豫的原因之一,“留下拥兵自重,恐遭疑心。”   “阿爷若是肯留下,必定有众多百姓与朝臣跟随,届时,大势就在您的手中,我朝太.祖太宗,翁翁与先帝,哪个不是从上任君王手中强夺权力,阿爷有了民心与兵力,还怕猜忌吗?”李淑说道。   李怏看着眼前簇拥的队伍,将自己的路完全堵住了,于是长叹了一口气,“三郎。”   “阿爷。”   “你去代我转告圣人,儿子不孝,不能侍奉身侧,尽忠陛下。”   “喏。”   皇帝在路上等候太子李怏归来,队伍慢行了很久,却迟迟不见太子的身影,直到建平王来奏,皇帝这才知道,太子李怏被当地百姓强行留下了。   作为储君,若是能够留下来抵御叛军,的确能够凝聚民心,怕死的皇帝并没有考虑这其中的风险,只觉得将太子留下,会有利于收复山河,思索再三够后,便朝建平王与众人说道:“社稷存忧,储君当挺身而出,这是天意啊。”   皇帝看着跟随自己的禁军,“元礼。”   “圣人。”陈元礼上前。   “即刻清点出两千人马,交给太子差遣。”皇帝吩咐道。   “喏。”   很快,陈元礼就挑选出了两千精锐以及马匹,听到太子要留下,诸军将士纷纷请从,皇帝虽然不愿,却也一一应允了,并嘱咐道:“储君仁孝,可以托付大事,希望诸卿能够好好辅佐他,收复两京,还天下太平。”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竭力辅佐太子,收复社稷。”   随后皇帝又转向建平王,“转告太子,既然留下了,便要干出一番成绩来,不用太过思念朕,以家国大事为重,莫思儿女温情,西北诸胡,平日里受我恩惠甚厚,必能为太子所用的,朕在蜀中,静候两京的佳音。”   建平王带着两千兵马与诸将返回太子处,并将皇帝的话转告,太子于是率领众人向南叩拜,并哭喊道:“臣,谨记圣人教诲。”   太子决定留下来没过多久,皇帝又将东宫的妃嫔王良娣,宦官林进忠,以及诸多内人一并送还给了太子,并派宦官宣旨,想要传位于太子。   众人闻言皆惊,太子李怏跪在地上也是惶恐不安,显然,这是皇帝入蜀前的试探,于是他连连扣首,“圣人如今身体康健,恕臣不能接受,臣今日留下,必定会与众将士平定逆胡,迎圣人还宫,大唐的子民,需要圣人。”   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后,便率领众人浩浩荡荡继续西行。   “驾!”孝真公主的驸马苏镇快马赶到太子处。   “诸王与公主以及宗室都随陛下入蜀了,公主不走吗?”苏镇下马,与孝真公主说道。   “长平王有伤,我不能离开。”孝真公主说道。   “难道当地就没有医者吗,需要公主您亲自照养。”苏镇又道,他压低声音,“叛军势众,留下来无疑是死路一条。”   孝真公主怒瞪了苏镇一眼,“我不阻拦你苟且偷生,至于我的去留,无需你操心。”   苏镇随皇帝入蜀,不想落得一个抛弃妻子逃离的名声这才赶来劝阻。   无奈孝真公主不肯听劝,又见皇帝西行的队伍已经出发,苏镇只得驾马离去。   ------------------------------   太子李怏留下来后,看着身后诸将与两千禁军犯了难,离开了长安,无法入蜀,此时,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你们叫我留下了,我留下来了,可我带着两千人马,能去何处呢?”太子李怏踌躇的坐在路边。   太子李怏拿不出注意,众人便将目光挪向太子长子李淑。   李淑看着即将入夜的天色,“天快黑了,此地不可久留,不知诸位将军想去何处?”   众人左顾右盼,眼下潼关失守,长安被占,还有哪里可去,于是纷纷低下头,拿不定主意。   李淑遂叹一口气,向太子李怏说道:“殿下曾经代圣人巡视过朔方,为朔方朔军诸将请功,朔方节度使苏仪也是因为殿下而被启用,臣与李光必也算相识,而今河西、陇右之兵皆败降于叛军,而留守的边军,其父兄子弟多在敌营,恐生异图,我们尚未进入扶风郡,离朔方较近,况且朔方军刚大胜不久,士气兵马全盛,现在叛军进入长安只顾虏掠,并没有派出军队攻打其他郡县,叛军如此行为,难以成就大事,我们不如乘此机会,赶往朔方,召苏仪李光必汇合,共同图谋大举。”   西行的路径要改为北上,李怏问道众将,众人纷纷点头,觉得可行,“既然大家都说可以,那就前往朔方吧。”   自离开长安始,队伍昼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路,在咸阳负伤后,长平王虽得到了救治,但因赶路,使得伤势恢复极慢。   夜中,孝真公主放下车帘,准备为李淑换药,车内漆黑一片,她将灯烛点燃。   “忍着点。”孝真公主说道。   满头是汗的李淑咬着一块白布,受伤之后,几乎所有的起居都是孝真公主在照料。   长平王自幼丧母,姑侄二人,关系素来甚厚,如同母子,又是在这乱中,便也没有人去在意这些。   换药之后,李淑松了一口气,伤口总算在好转,“姑母白天应该随他走的,等事情平定了,我再接您回来,现在太危险了。”   “我要是走了,你的伤怎么办?”孝真公主说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任何把柄都不能落下,难道那些乡野医生会替你保守秘密。”   李淑没有回话,而是像小时候一样,卷缩着躺在了孝真公主的腿上。   “我若不在,你可有安稳觉睡?”孝真公主将李淑耳畔的碎发轻轻拨至耳后。   “能一直这样吗?”李淑反问道,“即使是在我没有受伤的时候。”   孝真公主愣了一下,她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儿,眼里有着贪婪与迷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淑闻着孝真公主身上的幽香,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就在太子的队伍行至渭水边时,因为天色昏暗,看不清旗帜与甲胄。   “叛军来了。”   “叛军,是叛军!”   迎面赶来一支队伍,让昏昏欲睡的士卒以为是叛军,于是慌张大喊。   “不要慌张,随我将叛军击退。”领兵的将领拔出腰刀,两军交战。   长平王李淑也被惊醒,不顾伤口疼痛拔出横刀,带着孝真公主跳下马车。   太子李怏拉着王良娣左右闪躲,“来人护驾,护驾。”   很快就有几个禁军将领带着人马拔刀护卫,林进忠也一直忠心护在太子与王良娣身侧,手持匕首,寸步不离。   混乱之中分不清敌我,将士为自保胡乱砍杀,长平王带着孝真公主退到一旁,至天快亮,忽然觉得厮杀交战的人马不对劲。   “那是潼关的兵马!”看着倒下的旗帜,长平王眉头紧皱,于是大喊道:“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然而却无人理会,李淑只好骑上一匹马冲入阵中,“我是长平王李淑,谁敢再动手,按军法处置。”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两军将士看着呼喊的长平王,纷纷停了手。   两拨人马这才知道他们打的竟是自己人,潼关的将领从地上慌慌张张爬起,大声回应道:“我们是潼关退下来的唐军。”   两军停手,禁军扶起太子李怏,李怏来到军前,看着满地堆积的尸体,因误会而交战,使得两军的伤亡都不小,于是大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平胡曲(二)   李怏跪将士的尸体前, 想到两京失守,大唐臣民如今的处境,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而崩溃痛哭。   “老天爷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李家。”原本就因兵力薄弱而无奈丢弃都城长安, 如今与皇帝分道而行,自己手里仅有的两千人马, 尽乎丧命,这对李怏而言, 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王良娣来到太子身侧安抚,“殿下。”   存活下来的军民,浑身占满了同胞的血, 那些从潼关退逃出来的唐军, 没有死在敌人的刀下,却死在了大唐禁军的手中。   浑黄的渭水, 变成了血水,河畔像死一样沉寂,李淑见众人都失去了收复长安的斗志, 一个个垂头丧气的陷入自责。   于是便骑马赶至李怏身前, “父亲, 眼下不是伤心之时,渭水的动静闹得如此大, 恐为叛军察觉, 如今当务之急是速速过河,赶往朔方。”   惊魂未定的太子连忙起身, “快, 快, 收拢人马, 随寡人渡河。”   皇帝调拨禁军时,一并拨了数百马匹给太子,长平王与建平王大声呼喊着,将潼关的败兵一并收编,组成新的队伍,又将马匹分与众人。   然而人多马少,李淑便将先前乘坐的马车斩断,将拉车的两匹马给了失去战马的副将与潼关退下来的将领。   “驾。”收拢完残兵后,李淑驱马回来孝真公主身侧,“姑母。”   战马嘶鸣,李淑将孝真公主一把拉上了马背,坐于怀中,“驾!”   众人跟随长平王李淑骑马渡过渭水,尽管选择的是水浅的河床,然而也没过了马肚,水流湍急,人不可渡。   没有马的士卒只能站在岸边无助哭喊,很快,渡河的士卒就因马匹体力不支而坠河,渭水之上充斥着落水者的呼救。   李淑带着孝真公主,极力的控制着缰绳,终于渡过了渭水,他回头望着身后那些哭喊呼救的士卒,却也只能连声哀叹的将其舍弃,“走!”   李怏有诸将护卫,也算是顺利渡过了渭水,众人跟随长平王李淑北上,一夜驰行三百里,途中淹死与累死以及坠马率死的足足有上千人,最后只剩下数百人。   太子来到关中道,却发现新平郡太守闻潼关失守而弃郡逃走。   李怏入城后,当即命人将其抓捕,又将其绑于城楼上,当众斩首,命麾下将士暂摄太守。   行至安定郡,当地太守亦逃,又命将士抓捕,斩于马下,想要两位退逃的郡守下场来告诫关中诸郡。   对新平与安定两郡的处置,成功震慑了各道州官,余下关中,乌氏、彭原等郡太守纷纷出城迎接太子,并献衣粮。   李怏一路北上,一边接受郡县的进献,囤积粮食,一边募兵,一天下来,太子军募得新兵一千余人,李怏便带着这些新募士卒进入朔方。   进入朔方后,长平王李淑提议前往监牧所在的平凉郡,进入平凉后,太子将数万匹监牧马收编,屯兵于平凉。   --------------------------------   ——洛阳——   原本准备亲征长安的陆善,得知皇帝已经西逃,先锋部队也已经占领长安,恰好崔光原之子也进献了宫中的钥匙。   因长安北靠朔方,而洛阳又近河北,害怕朔方军西进夺取洛阳,于是便率兵折返洛阳,仍以洛阳为都城,只命晋王陆庆绪率军前往西京镇守,并继续以崔光原为京兆尹。   中书侍郎颜庄与高上认为长安是龙脉所在,便劝阻陆善入主长安,但遭到了陆善的拒绝。   陆善返回洛阳后,命部将大肆搜捕朝廷官员以及宫中的宦官与宫女,用兵护送至洛阳,充入紫徽城内,投降的员皆受到了重用,成为了大燕朝廷的官员,而不肯归降者,皆被斩首于洛水河畔。   凡在长安的李氏皇族、外戚,以及张国忠的族人、姻亲,包括次子张珀与儿媳万春公主,皆被叛军诛杀。   万象神宫内,身宽体胖的陆善高坐在龙椅上,大殿内跪着的,是田震从长安掳掠进献的朝廷重臣,一个是前左相程希烈,另外一个则是皇帝的女婿,也是前翰林学士,曾为陆善起草过拜相的制命,为张国忠所知后受到排挤。   “臣等愿意归降大燕,叩谢圣人不杀之恩。”   一个是宰相,一个是驸马,陆善心中高兴无比,“大唐的皇帝不肯重用你们,而用张国忠那样的庸人,这说明皇帝也是庸人,你们失恩大唐,那么我大燕现在就要重用你们,让你们做我朝的宰相。”   因前左相与驸马的归顺,使得文武百官纷纷效仿,向大燕皇帝投诚,降者均被授予官爵,此举,使得叛军士气大盛。   “晋王。”陆善唤道。   “陛下。”陆庆绪起身。   “昏君虽然跑了,但是长安以西,仍是李唐的疆域,安西四镇还有边军,长安无险可守,实不宜舍洛阳而入长安,朕命你与张将军同去。”陆善吩咐道。   到手的长安,皇帝却不入,陆庆绪抬头看了一眼,未敢反驳,“臣,遵旨。”   “阿爷。”陆善的女儿忽然从偏殿跑出,“女儿也要跟随阿兄去长安。”陆庆芸扭捏着说道。   陆善招了招手,小声说道:“陇右安西都是大唐的兵马,此时前去不安全。”   “有阿兄在,女儿不怕。”陆庆芸回头看了一眼陆庆绪,“是吧,阿兄。”   陆庆绪对这个妹妹也一向是宠溺,“阿爷,有儿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四娘的。”   “住口!”陆善斥道。   “阿爷。”陆庆芸拉着陆善的手,撒娇道:“女儿好久没有去过长安了,都快在这洛阳闷死了。”   经不住女儿的撒娇,陆善想了想现在的局势,皇帝已在西逃的路上,短时间内,唐军是无法再振作的,“好吧,不过不能够乱跑,那些汉人都是奸诈之徒,恐卷土重来。”   “谢阿爷,女儿知道的。”陆庆芸点头道。   “保护好你妹妹,出了事,朕唯你是问。”陆善又对陆庆绪吩咐道。   “喏。”   陆庆芸高兴的跑下台阶,拉着兄长往殿外跑。   陆庆绪看着妹妹,慢悠悠的走在万象神宫的殿庭石阶上,“四娘,这次去长安,千万不能乱跑,京畿道附近的郡县,还不属于大燕,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阿爷把你嫁出去。”   陆庆芸转过身做了个鬼脸,“阿爷才不会呢,阿爷舍不得。”   陆庆绪领命后,当即赶赴长安,行至途中,便听得田震入主长安后所散布的以雍王妃诱敌的消息,于是下令军士快马入京。   ----------------------------------   ——长安——   得知皇帝委派了晋王入京,一大早,田震就安排了军士列阵在春明门前迎接王驾。   陆庆绪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进入京师,田震跪伏叉手道:“末将恭迎晋王、公主。”   “起来吧。”陆庆绪道。   田震为晋王牵马入城,脸上藏不住笑意的邀功道:“大王,末将抓到了一个人,大王一定会喜欢的。”   陆庆绪听后,连忙跳下马问道:“你抓的人在哪儿呢?她还好吗?”   “在长安的地牢里…”听着晋王关怀的话,田震迟疑的回道。   “什么?”陆庆绪大怒,一把拽住田震的衣襟,“田震,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将未来的晋王妃关在地牢里。”   “啊?”田震趴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他惊讶的抬起头,跟随陆善多年,虽不曾与二郎君见过几次面,但也没听说他有龙阳之好,“末将不知道大王您与雍王,是…”   “雍王?”陆庆绪皱眉,“你抓的不是雍王妃吗?”   “是雍王妃。”田震回道,“可大王说要活的雍王,于是末将在擒获雍王的妻子后,用她做了诱饵,引出了雍王,便用雍王妃换了雍王。”   听到田震的交换,陆庆绪更加气愤,他一脚将田震踹倒,“蠢材!”   田震被踢倒在地上,满面尘土,他不明所以的看着晋王,“可是,大王不是说要活的雍王么?末将这才想方设法抓住了雍王。”   “你!”陆庆绪指着田震,气不打一处来,那大瞪的双眼,就如同要吃人一般。   “田将军,我阿兄喜欢雍王妃,所以才与雍王结仇的。”陆庆芸走上前解释道。   “啊?”田震大惊,连忙爬起来叩首谢罪,“末将不知,大王恕罪。”   陆庆芸赶忙安抚兄长,“阿兄自个儿没有说清楚,底下人又不知情,阿兄这怨气,当怪自己才对。”   “待阿兄替阿爷取了天下,她还能逃出手掌心不成?”   “田将军破潼关是有功之臣,阿兄岂能因私事而惩罚功臣呢。”   陆庆绪沉闷的叹了一声,“罢了,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寡人不治罪你。”   “谢大王,谢公主。”   “带寡人去见李忱。”陆庆绪道。   “喏。”田震连忙起身牵马。   前往地牢的路上,陆庆芸又笑眯眯的凑在兄长身侧,“阿兄与雍王妃的事,我可不管,不过那个雍王,阿兄处置完就给我吧。”   陆庆绪扭头看了一眼,看着妹妹的心思,拆穿道:“草原上的勇士何其多,你怎看上了一个瘸子?”   “阿兄看上的人能看上,我为什么不能?”陆庆芸反问道,“中原的男子与草原上的自是不同,反正阿兄不能将他弄死了,不然我就去找阿爷。”   还在争储中的陆庆绪自然不想在此时得罪父亲最疼爱的妹妹,况且陆庆芸与自己是一母同胞。   “四娘,你可莫要忘了,咱娘与长兄可是死在了狗皇帝的手上。”陆庆绪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陆庆芸道,“可皇帝是皇帝,雍王是雍王,那皇帝薄情寡义,连儿子都杀,早已父子离心了。”   “老皇帝的儿子都跑了,剩下的这个雍王,是现在朔方军首领的女婿,我虽然与他有私仇,但最后也应该押送至洛阳,交给陛下处置才是。”陆庆绪又道。   “我可以替阿兄押送呀。”陆庆芸笑眯眯道。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平胡曲(三)   ——地牢——   陆庆绪来到阴暗的地牢, 刚踏入便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   雍王李忱被关在最为严密的一间牢房中,陆庆绪看着沦为阶下囚的雍王,阔步上前, 得意洋洋道:“哟, 这不是昔日不可一世的雍王吗,皇天贵胄, 怎被关在了囚牢里。”   李忱坐在轮车上,神色不慌不忙, “我虽为阶下囚,却远离了权力的争斗,这牢房, 可比巍巍宫殿清静。”   “多年不见, 你还是如此牙尖嘴利。”陆庆绪说道,“苏荷在哪儿?”   “田震用我的妻子换我, 我如今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难道还有通天的本事,可以知道墙外的事吗?”李忱反问。   陆庆绪皱眉, “你现在落到了我的手里, 还敢如此口出狂言, 真是不知死活。”   “李忱的命,不值钱。”李忱回道, “要杀要剐, 悉听尊便。”   陆庆绪命人打开牢门,弯腰进入, 他走到李忱跟前, 俯下身恶狠狠的说道:“李忱,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现在的我,想要捏死你,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你说错了,现在的你,想要杀我,的确是轻而易举,但是杀了我之后呢,田震将我擒获的消息,恐怕现在已经传到了洛阳,即便你可以编造理由糊弄过去,但父子之间的隔阂,也会就此开始,你杀了我,只会让你的父亲以为,你只是个心胸狭隘,不顾大局之人,别忘了,你父亲建立大燕后,并没有立储。”李忱缓缓说道,“比起继任者的人选,我猜你的父亲,更为头疼的,是还在常山的朔方军吧,否则也不会只派遣你来长安。”   对于李忱的揣摩,陆庆绪只能咬牙切齿的干瞪着眼睛,“对,的确是活着你,对于父亲更有利用价值。”   “活着的你,对我也更有利用价值。”陆庆绪直起腰身又道,“你既然敢拿自己换走苏荷,那她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敌营受难。”   李忱抬起头,“在权力与女人之间,看来你选择的,是权力。”   陆庆绪并没有否认李忱的话,“这个天下,有谁不渴望权力呢,你?谁信呢,只有拥有了权力,我才能得到一切我想要的,李忱,我奉劝你,少给我耍花样。”   “我不想耍花样,只是想活命而已。”李忱又道。   听着李忱的话,陆庆绪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寡人没有听错吧?”陆庆绪讽刺的看着李忱,“刚刚还视死如归的北唐雍王,现在竟然跟我说想要求活?”   “不想活,只是因为落入了敌人之手,自知无可活,这世间,若非不得已,谁愿求死。”李忱回道。   “你觉得,你现在求活,还有用吗?”陆庆绪说道,“我不觉得苏仪会为了一个外人而收兵,一但你失去了利用价值,燕军没有人会想要你活。”   “人的价值从来不在于身份,如果我说,我能够替晋王夺得储君之位,接掌你父亲筹谋了十几年的一切呢?”李忱问道。   陆庆绪挑眉,“一派胡言,阿兄死了,我就是父亲的嫡长子,那个位置将来自然是我的,何须争夺。”   “既是嫡长,为何不立储君?”李忱继续问道,“历代开国之君,无不在登基之时就确立储君,可你的父亲,却只是将你封王,与众兄弟没有不同,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从生下来,就不得陆善喜欢吧?”   “够了!”被戳中心思的陆庆绪恼羞成怒。   “陆善喜欢的是你的兄长与你的弟弟。”李忱又道。   “我说够了!”陆庆绪拔出腰刀抵在李忱的脖颈上。   李忱的话,成功激起了陆庆绪对于父亲从前种种不公的埋怨与怒气。   “以你父亲在皇帝跟前受宠的程度,你娶苏荷不过是一句话之事,即便后来我与她有了婚约,但只要你父亲肯,便可以解除。”李忱又说道。   这一下,那根埋藏已久的刺彻底扎进了陆庆绪的心里,“寡人叫你住口。”   “阿兄。”放心不下的陆庆芸,便躲在不远处偷听,她慌忙跑出制止,“你可是答应了我,不伤害他的。”   李忱白皙的脖颈见了红,她看着怒不可遏的陆庆绪,“我有办法,让你取代你的父亲。”   然而陆庆绪却并不信任李忱,“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么好心吗,李忱,你不要小看了我。”   随后他便收起腰刀,在妹妹的劝阻下,并没有对李忱做什么。   李忱拂去衣服上的灰,极为肯定的说道:“你会回来找我的,父子离心,君臣猜忌,这是我经历了二十多年的事,现在轮到你了,不会有例外。”   陆庆绪挑眉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离开了囚牢。   陆庆芸也没有当即来到李忱身侧,只是拉着兄长的手往外走。   “外人的说,阿兄千万信不得。”陆庆芸说道。   “你还知道他是外人呢。”陆庆绪说道。   “当然了,”陆庆芸回道,“阿爷与阿兄才是我的家人。”   陆庆绪回头看了一眼李忱,随后拉着妹妹说道:“那个李忱,心思缜密的很,你呀,不要栽到他的手中了,长兄被狗皇帝所杀,阿兄现在就只有你一个妹妹了。”   陆善妻妾成群,有众多儿女,但在陆庆绪眼中,只有一母同胞的兄长与妹妹才是自己的亲人,其余兄弟,不过都是来争夺利益的敌人。   陆庆芸点头,“阿兄不用担心,一个男人而已,我自有分寸的。”   送走兄长后,陆庆芸回到牢房,她打量着多年不见的李忱,说道:“我可是救了你两次,这份恩情,你要如何报答?”   李忱抬头,“李忱现在是阶下囚,郡主要的报答,李忱现在无法做到。”   “要不是我,兄长早把你杀了。”陆庆芸又道。   “郡主的救命之恩,李忱无以为报。”李忱回道。   陆庆芸看着李忱,“我兄长虽然并非聪慧之人,但我劝你,不要动歪心思,挑拨我父兄的关系,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李忱仔细打量了陆庆芸一眼,随后笑道:“我原以为,郡主是性情中人,直爽豪迈,却没有想到,郡主的心思,才是深藏不露。”   “我虽然不赞成父亲的起事,但看着李唐的腐朽,与父亲如今的成功,或许父亲的做法是对的。”陆庆芸道,“北唐所遭受的一切因果,都由皇帝的昏庸所致,而非我父亲。”   “世间的一切因果,都是相辅相成的。”李忱说道,“不可否认的是,天子的昏庸,与臣下的不忠、不义。”   “我虽然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过分轻信,就如同你们这些男人对女人一样,”陆庆芸围着李忱走了一圈,“玩归玩,但事嘛,还是玩分清的,所以你在我这儿耍花样是没用的。”   李忱听到陆庆芸的话,低头笑了笑,有些时候,像草原上脱缰的野马,行事虽鲁莽了些,但头脑还算清醒,甚至在一些情感之上,看得极为通透,“某些方面,明明看得通透,却仍深陷其中,郡主与我一个故人,在这一点上十分相像。”   “故人?”陆庆芸挑眉。   李忱看着地牢里的西窗,神情有些悲凉,那束光,是从长安西侧照进来的,“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   ——河北道——   潼关失守后,太子李怏逃至朔方,派人将苏仪李光必召回。   远在常山的朔方军统领苏仪不得不下令收兵回援,李光必也只好撤围回军。   博陵之围得解,李光必与苏仪领兵退入井陉,只留下一支河间团练兵守常山。   “将军,李光必退兵了。”博陵被围数日,早已是弹尽粮绝,眼看就要城破被俘,唐军却突然撤兵。   施寺明爬到城墙上,看着城楼底下密密麻麻的骑兵,心中激动不已,可又害怕是敌人佯装撤退,于是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得知燕军大破潼关后,施寺明于是明白,李光必撤兵是为了驰援长安。   死里逃生的施寺明,仰天大笑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即刻清点人马随我出城追击,我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以解这些时日被围之恨。”施寺明吩咐道。   就在施寺明领兵出城想要袭击朔方军后方时,渔洋郡求救的燕军人马赶到了博陵。   “将军,平卢兵马使刘客奴据渔洋叛变,范阳告急。”   施寺明听后大惊,他慌张问道:“刘客奴与其主将归顺朝廷后,皆为陛下策反,二人守平卢多日,未曾生变,如今局势大好,怎会突然叛变?”   “是唐廷的平原太守严真清,他派人用船只走海运,给刘客奴送去了十几万的军饷,并还将自己十岁的儿子留在渔洋做人质,以此让刘客奴相信与归顺朝廷。”   范阳乃燕军的老巢所在,不容有失,而渔洋距范阳极近,施寺明气得大怒,他看着已经跑远的朔方军,“严真清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当初我们都因为他是读书人,而小瞧了他,现在,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延缓了我们西进的速度,让大军僵持在河北战场,反反复复,如果陛下当初听从中书侍郎的建议杀了他,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   “回援范阳。”施寺明不得不下令收兵前去拦截攻打范阳的唐军。   平卢兵马使刘客奴据渔洋起义,被朝廷封为平卢节度使,正欲率兵袭范阳时,施寺明领兵从后方赶来,因朔方军在河北的胜利,施寺明又被围于博陵,此时的的刘客奴,还没有收到朔方军收兵井陉的消息,施寺明的突然出现,犹如天降神兵,将刘客奴打得措手不及。   刘客奴只得抛弃还在城内的妻儿,大败而逃,士卒死伤七千余人。   施寺明于趁机夺取严真清赠与刘客奴的兵甲辎重,足足两千乘,并将平卢兵马收编,休整过后,再次西出,举兵复攻常山。   燕军入九门,九门县守军诈降,设伏于城楼之上,燕军中计,施寺明中箭坠马,一怒之下下令屠城,并纵火烧了城池。   朔方军撤出河东后,施寺明再次攻占常山、赵郡,与陆善大将尹子齐部会合。   两军合力进攻平原,迫使平原太守严真清放弃平原,短短几日,燕军连下河间、景城、清河、乐安、博平等郡。   河东复陷叛军之手,中原的局势,再次倒向叛军,叛军气焰复炽,摇摇欲坠的李唐江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作者有话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浮生一梦。出自五代李煜。   陆庆芸不是恋爱脑哈,不写那种搞不清是非的恋爱脑,父兄那么疼爱她,没有理由因为一点好感就放了敌人,李忱对她可没有什么恩情。   潼关失守的危害,间接性的救下了安史之乱中的史,延长了战争时间,朔方军之前的胜利等于白忙活了一场。(战争有损耗,胜利可以凝聚人心,也不算白忙活) 第170章 平胡曲(四)   ——雍丘——   林潮围雍丘数十日之久, 使得雍丘与外界断联,正愁无法破城时,潼关失守, 天子西逃的消息传到了军中。   林潮大喜, 连夜写信,以潼关被破, 长安失守,天子不知所踪, 招降张荀。   送信的是林潮的亲信,他站在张荀的跟前,见张荀不回话, 于是弯腰说道:“我家明府, 是看在与您为同僚的份上,才写下这封招降信, 如今长安失守,连北唐皇帝都逃出了京畿,不知所踪, 大局已无可挽回, 张县令不如尽早投降, 北唐前宰相程希烈与翰林学士都投奔了大燕,现在做了大燕的宰相, 以张县令的才华, 必然能够拜相,何必苦守这雍丘城, 自取灭亡呢。”   张荀看着林潮的招降信, 忽然笑道:“若真如信使所言, 国朝大势已去, 那么他林潮大可举兵来攻,何必派你送信招降。”   信使也不慌不忙,“这并非明府为了夺回雍丘而编造的谎言,张县令如果出了雍丘,便能明白,你们苦守多日,为何没有一支援军。”   张荀没有被信使恐吓到,他挑着多日不曾修理的浓眉,“就算长安失守,圣人不知去向,那又如何,只要我张荀还活着,便永远都是唐臣,你家主人要做亡国奴,投靠胡贼,那是你家主人的事,我可以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但我不能做对不起自己民族与国家的事。”   说罢,张荀便下了逐客令,而后又亲手绘制了一张天子的画像,那是按照他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天子的模样。   他将跟随自己镇守雍丘的将领全部召集,并将潼关失守,天子出逃的实情告诉了众人。   当得知潼关被破,众人震惊不已,最后张荀说到皇帝抛弃长安与百姓出逃时,众人更是陷入了沉默。   “两京丢失,圣人带着太子殿下都逃了,那我们守在这雍丘,意义何在?”   “是啊,眼下的局势,各路兵马一定会赶往长安救援,雍丘最后会成为一座死城,迎接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将领中,有五六个动摇了守城的心思,“将军,不是我等不愿坚守,而是长安失守,天子出逃,我等实在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些日子,我们在雍丘,过得都是非人一般的生活,我们为天子死守城池,可天子却抛弃都城与子民而逃,这样的朝廷,还有望吗?”   “我们不如降了吧。”   提出投降的将领中,有几个是随张荀奋力杀敌,在军中颇有声望的,他们皆因战功官至高位。   见多数人动摇了心思,张荀不敢反驳,于是假装答应道:“明日我会派遣信使前往敌营,大家稍安勿躁。”   “将军,非我等不忠,只是眼下的局势,与天子的做法,实在让人心寒。”   “我等也不怕流血牺牲,只是觉得,不值得。”   “我明白。”张荀说道,“诸位先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再来商议此事。”   然而等送走了众人后,张荀的脸色骤变,油灯闪烁下,满是刀疤的面孔,突然变得十分阴暗,眼里布满了杀心。   -----------------------------------   翌日   张荀召集全军将士,并在军前挂起了天子的画像,对许多将士而言,他们有很多人是从来没有见过天子的。   “这是,圣人吗?”   “壮冠虬髯,黄袍玉带,定是圣人无疑。”   众人跪伏涕泪,仅仅凭借张荀的一幅画,将众人的信念再次凝聚到了一起。   “万岁。”震耳欲聋的山呼声响起,所有人都跟随张荀一同,发自内心的叩拜。   “军中怎么会有陛下的御真。”很快就有将领奇怪的问道。   张荀随后起身,“我不惜冒犯天颜,画下圣人的御真,是为了告诉大家,潼关已经失守了,但是圣人已从长安逃离入蜀,然而因为此事,在我们这些忠贞义士中,竟然出现了想要投降叛军的人,我们都是大唐的军士,就算卸下铠甲,我们也是大唐的子民,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的家园与百姓,难道还指望入侵我们国土的胡人会降下怜悯吗,今日若我们投靠了胡贼,那么他日,我们的子子孙孙,都会沦为阶下囚,汉人,将再也抬不起头了。”   雍丘的将士们听到张荀的话后,感知到了国破家亡的危机,纷纷掩面而泣,而面对想要投敌的几个将领,群情悲愤,纷纷指责其卖国的无耻行径。   张荀将昨夜的六人捆绑到军前,大声数落道:“尔等受朝廷恩命,却不忠不义,扰乱军心,来人啊,推出去,斩了。”   “将军,饶命啊,将军。”   “将军。”   斩杀六人后,张荀拔出腰间横刀告诫全军,“叛我国者,杀无赦,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即便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也要坚守下去,为国而死,这是大义,要让后世看到我们的骨气,以我们为榜样,国家才能真正顶立于天地间。”   接下来的数月中,张荀带着将士智守雍丘,城内无粮,便派勇士于夜中智盗敌粮。   箭矢用尽,便放下草人,向燕军借箭,更趁其不备时,派兵偷袭,靠着张荀的智勇,几千人马将几万叛军抵挡在城外,足足守了半年之久,最终,燕军败逃,只得放弃雍丘转战它地。   -----------------------------------   ——灵武——   在平凉郡驻扎多日,得马数万匹后,朔方官员派遣使臣赶赴平凉,以灵武兵食完富,请求太子李怏前往灵武,得到李怏应允。   百官遂在灵武,仿照长安,搭建临时宫室,天圣十五年七月,李怏至灵武。   见众官为讨好自己而设帷幕,饮食奢靡,于是大怒,命人将之撤去。   太子来到灵武后,长平王李淑召集众官,当朔方的军将得知天子已经西逃,独留太子御敌后,皆气愤不已。   李淑又告知众人皇帝在扶风郡让位一事,众人遂商议拥立太子登基,于是纷纷上笺,请求太子遵皇帝之命,即皇帝位。   李怏看着众人的上笺,恐慌不已,他斥责李淑道:“圣人健在,你这是要陷我于不忠吗?”   “殿下的忠,应该在国家,殿下身为储君,当对天下百姓与这些忠心跟随您的将帅负责。”李淑回道,他指着门外静候消息的将帅,“门外的那些人,都是关中子弟,他们日夜思归,所以才跟从殿下艰难跋涉来到这塞外,他们都是希望能够立战功,收复山河,与家人团聚的,如果殿下无心,何必带着众人来到这里,如果此时不凝聚众人御敌之心,他们就会对殿下对李唐失去信心,军民之心如果离散,便再难聚集,到那个时候,这个天下就会被叛军所得,我们都会沦为阶下囚。”   说罢,李淑带着几名官员跪伏,“愿殿下顺应众心,为社稷大业,遵受皇命。”   李怏瘫坐在椅子上,满脸的犹豫,他看了看身侧的宦官,摩挲着手背,“你们这样,不是叫寡人为难吗?”   “启禀殿下,城南有一支人马,正在靠近灵武。”守城的士卒飞快来报。   “什么人?”李怏急忙问道。   “她自称是雍王妃,朔方节度使苏仪之女。”士卒回道,“还带着数十人马。”   以为是雍王的人马,李怏顿时大喜,“快放她们入城。”   然而当苏荷卸甲进入城内面见太子时,却并没有雍王的身影。   “殿下。”苏荷在逃离京畿后,听闻太子李怏并未随皇帝入蜀,而是去了朔方,推测父亲也会带着大军到灵武汇合,于是带着李忱留下的人马一路北上,来到灵武。   “七娘,十三呢?”李怏问道。   苏荷看着庭院里跪伏的官员,以及屋内的长平王李淑与建平王李潭,于是便猜到了众人的意图。   “十三郎…落入了燕军之手。”苏荷回道。   “什么?”李怏彻底慌了,他连连后退,一脸震惊的看着苏荷,“怎么可能,十三郎一向聪慧,怎会被叛军所擒。”   “我这次来,就是来转达十三郎的意思。”苏荷又道,“请殿下登基称帝。”   然而听到雍王被擒,李怏心中更加惶恐,“叛军生性残暴,我的弟弟现在就在他们手里,你们叫我,如何能受?”   “请殿下相信十三郎。”苏荷说道,为了宽慰众人与安抚太子,“叛军的内部,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团结。”   此刻苏荷想要救出李忱,就必须集结各方的兵力,加上朔方军,才能与叛军的主力对抗,而最快的方法,就是通过太子李怏。   这个做了十几年储君的人,即便懦弱无用,但他们只需要这个身份,凝聚天下臣民的心。   见太子仍有所犹豫,李淑便带着文武官员同苏荷一起请求,“请殿下遵从皇命,于灵武登基。”   原本因为苏荷的来到而高兴的太子,这下彻底高兴不起来了。   “殿下如果不想救出十三郎,那苏荷无话可说。”见李怏如此犹豫,苏荷起身道。   “不,”李怏见苏荷要走,于是慌张的拦住,“寡人并非不想救自己的弟弟,可此事干系重大,能否容寡人想想。”   李怏心中明白,如今跟随自己来到灵武的不过都是老弱病残,能统兵的大将也没有几个,苏荷的本事,他是亲眼见过的。   几个重臣见太子有所动摇,于是五次上笺,“请殿下遵皇命,即皇帝位,带领朝廷四方军队收复两京,扫平叛乱。”   “罢了,这是天命,我不能违抗。”李怏最终答应了众人的请求。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平胡曲(五)   天圣十五年七月, 皇太子李怏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于灵武登基为帝。   李怏的登基十分仓促,规格与仪制一切从简, 群臣穿戴也并不整齐, 他们站在城楼下,为新帝舞蹈庆贺。   李怏头戴临时赶制出来的十二旒冕, 看着群臣的叩拜与庆贺,竟忍不住流涕。   或许是因国破家亡的悲伤, 又或许是因为十几年的压抑,作为储君,他不仅从未得到过天子的信任, 还要时刻遭受打压与防备。   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 仿佛已经拿掉,然而接下来面临的, 又是另一重深渊。   “朕以不德,获奉宗庙,今即皇帝位, 大赦天下。”但不管如何, 从今往后, 接下权柄,再也不用受到制约, 这场动乱, 竟成了新生。   “万岁。”   “万岁,万岁。”群臣山呼。   李怏登基后, 尊皇帝为上皇天帝, 并将天圣十五年改为乾德元年, 将辅佐他登基的所有官员提拔, 升任宰相。   重置关中与京畿两道内的太守、防御使,趁叛军在长安享乐之际,重新布防,以灵武郡为行在。   然而塞外兵马皆被调出平叛,只剩一些老弱病残守城,而李怏手中也没有多少人马,如今手中唯一握着的辎重,就只有在平凉郡所得的数万匹马。   李怏仓惶登基,朝廷初立,文武官员不足三十,制度规矩也不完善,带着这样的班底,李怏心中很是担忧,于是召命天下,令四方军队赶赴行在。   太子于灵武登基的消息传出后,赶到灵武归附朝廷的文武官员,士庶百姓络绎不绝。   是夜   李怏登基后,手中琐事也越来越多,各地官员闻讯,纷纷上奏归顺。   “陛下。”王良娣端着一碗羹汤踏入书房,“夜深了。”   李怏按了按额头,看着堆积的奏疏,“各地战乱不断,他们都在等朝廷的消息与旨意,我多休息一刻,外面就要死更多的人。”   “眼下朔方也没有多少兵马,所以更加不能懈怠军务,要赶在叛军进攻之前,募得一支属于我的军队。”   王良娣乖巧温顺的替李怏揉着肩膀,“不管陛下面临着什么样的局面,妾身都会陪在陛下身死,就算是为国家战死,妾都无怨无悔。”   李怏听后,拍了拍王良娣的手,“抵御敌寇是男儿的事,不是妇人的事。”   王良娣旋即坐到李怏怀中,“妇人也有一颗爱国之心,也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了危险,妾定当以身挡之,让陛下可以从容逃脱。”   李怏听后大为感动,他搂着王良娣,“朕有你在身侧,能够心安不少。”   此后的日子,王良娣常伴李怏身侧,资源紧缺时,更是在病中为唐军将士缝补衣物,李怏疼惜不忍,王良娣却总是以大义劝说,使得李怏更加怜惜疼爱,于是对其所生的次子与第四子也倍加关爱。   -----------------------------------   ——长安——   陆庆绪与陆善的大将进入长安城后不久,又逮捕了许多皇室宗亲,其中便有皇帝的姊妹,宗王的妻妾,长公主、公主以及驸马。   并将凡是与冯力以及张国忠有所沾染的官员全部都抓捕。   此次抓捕的人,共有八十余人,加之先前斩杀的,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这些未来得及逃出长安,隐匿于坊间的皇室宗亲,无一幸免。   作为外交官的张珀与妻子万春公主并没有选择与皇帝一起西逃,战乱发生时,身为鸿胪卿,张珀选择了留下,帮助那些在长安的外籍人士,派发通关文牒,安排护送他们离开大唐返回故国。   然而正是因为此举,使得张珀没有赶在长安失守之前离开。   张珀带着妻子四处躲避,最终被坊间投靠叛军的官员出卖。   身穿便服的张珀将妻子万春公主藏好,准备只身出去引开叛军。   “不,张郎。”万春公主死死拉着丈夫。   张珀握着万春公主的手,“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万春公主强忍着泪水摇头,“这是我与你的选择,那些外族人,不远千里来到大唐,我们都有义务送他们回去。”   听到这儿,张珀也不自觉的落泪,“能娶到公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这些过错,是我父亲导致的,我无法躲避,但不能连累你一起,请公主一定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与张国忠的虚情假意不同,其子张珀的性格与品质,皆可称君子,这也是万春公主愿意下嫁他的原因。   “不,张郎…”   “那奸人已将我出卖,如果我不出去,叛军势必会屠城,不能因为我一人,而让整个长安都血流成河。”张珀说道,“对不起,公主。”   说罢,张珀便将万春公主藏入地窖,自已则跑出屋子,故意吸引叛军追赶。   在混乱之中,万春公主与丈夫失散,在将名单内的重要犯人都抓捕后,陆庆绪本想将他们与雍王一起押送至洛阳,交由陆善处置,而陆善却派人下了一道圣旨,除有价值的皇子外,其余人,就地扑杀。   陆庆绪便将所有人押至崇仁坊,准备屠杀,屠杀之前,他戏谑一笑,命人前往地牢。   ——地牢——   关押李忱的牢门忽然被打开,狱卒给李忱束上手铐,仍让她坐在轮车上。   “去哪儿?”李忱警惕的问道。   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个叛军入内,看样子是看押护送的燕军禁军。   李忱出来后,被叛军带到了崇仁坊,但却不是一同受刑。   陆庆绪站在崇仁坊一座可以俯视的高楼上,而楼下设置了刑台,所有皇室宗亲与冯力张国忠党羽都被押上了台,哀声一片。   李忱见此场景,明白了陆庆绪的用意,她回头怒瞪了楼上一眼。   只见陆庆绪哈哈大笑,“李忱,没有想到吧,寡人不杀你,不是因为寡人不敢,而是寡人要折磨你,让你尝尝,至亲之人在你眼前惨死,你却无法搭救的无力感,让你明白,你有多无能,有多懦弱。”   “李唐皇室的宗亲,今日你们的下场,皆是因你们的皇帝所致,今日寡人便要刳出你们的心,用你们的头颅,来祭奠寡人的长兄。”陆庆绪向楼下恐吓道。   众人闻讯,吓得哀嚎大哭,台上的宗亲,有李忱的姑母,有李忱的至亲姊妹,然而李忱在台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施救。   “驾!”陆庆芸得知兄长的做法后,很是愤怒的骑马闯入刑场。   她气冲冲的走上楼,指责兄长卑劣的行径,“阿兄要为长兄报仇,要杀便杀了,何必如此卑鄙,玩弄于人,让一个大活人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被残害,阿兄这样做,与那些行事卑劣的汉人何异?”   “四娘,你可以说阿兄的行为卑劣,但不要把阿兄拿来与那些奸诈狡猾的汉人相比。”陆庆绪说道,“这个李忱,抢了我的人,我答应你不杀他,但也不能轻易放过,我知道,对于这些所谓的腐儒而言,精神上的折磨,要远比□□的残酷,只要还是一个完整的人,至于他是疯是傻,又有何关系,难道你以为,你身为大燕的公主,能够得到李唐皇室,得到他的真心吗?”   “我不需要这些。”陆庆芸说道,“我无法忍受兄长这样的做法,草原上的儿女,应当光明磊落,如果在比斗上,都用阴招获胜,那我草原还有勇士吗?”   “有些事不能混为一谈。”陆庆绪态度坚决,并命人将陆庆芸控制住,“看好公主。”   旋即走上前,对楼下的李忱说道:“李忱,寡人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从他们之中挑出一个,寡人可以放了他。”   楼下,宗亲将哀求的目光纷纷挪向李忱,“十三郎,救救我们吧。”   李忱静坐在轮车上,并没有回复陆庆绪的话,陆庆绪便道:“机会我已经给了,是你们的雍王不肯施救,那就休怪我无情。”   陆庆绪于是下令屠杀,在一阵惨叫声中,宗亲的呼救声越来越大,他们有的甚至跪下来乞求李忱。   “十三,十三。”   “卑鄙无耻!”李忱向城楼大喊道。   “你想好了?”陆庆绪以一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态度问道。   燕军的手段歹毒,将这场屠杀当做游戏,先断人手脚,再取其性命,使得台上众人叫喊不断,李忱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人群中一个年幼的孩子,她是皇帝的女儿,也是李忱的妹妹,只因其母位份太低,所以皇帝逃亡时,并没有带着一同离开。   如果可以,李忱多么想真的能够救下她,然而她太清楚这些胡人的手段了。   陆庆绪命人将小公主带出,只见李忱忽然落泪,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从人群中被拉出,想要起身上前,却从轮车上滚落下来,跪在地上哭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李忱早已猜到,无论自己选或不选,陆庆绪都不会放过他们的。   “杀!”陆庆绪阴险道。   抽刀的瞬间,只见被带出来的女孩应声倒地,她睁着双眼,死在了血泊中,李忱跪地痛哭,不停的喊道:“对不起。”   李忱越是如此,陆庆绪便越是高兴,众人恐惧,不再央求李忱,他们在小小的刑台上不断向后拥挤,也有悲愤者站出来辱骂叛军,随后被斩下头颅。   “杀!”陆庆绪朝楼下的大将一声令下。   大将骑马上前,拔出大横刀残忍屠杀,燕军士卒也上前,用刀或锤,掊击他们脑盖。   “不要。”   “救…”   连声的惨叫,换来的,只是更残忍的迫害手段,燕军在虐.杀大笑。   短短片刻时间,崇仁坊已是血流成河,残缺不全尸体堆积在一起,摞成了一座小山。   除此之外,陆庆绪又命人将皇孙、郡主、县主、宗室出女等搜捕至崇仁坊,一一杀害。   作者有话说:   其实,陆庆芸大概喜欢的是李忱明面上的品格,当然最初是外貌。 第172章 平胡曲(六)   叛军脚下的鲜血汇聚在一起, 很快就没过了马蹄,他们在杀人中取乐,甚至对于年轻的郡主、县主, 生起了歹意。   恨由心生, 血流到了李忱的脚下,她看着一双双向自己求救的双眼, 收起了自己的愤怒。   平静下来后,李忱思考了许久, 叛军暴虐成性,今日崇仁坊之事,会使陆善彻底失去人心。   从今日起, 无论是长安百姓, 还是天下各地的臣民,皆会思唐而仇恨叛军。   这也让李忱明白, 燕军是永无可能夺取这天下的,可同时,她又憎恶, 这样一支嗜血的军队, 竟然能够从河东一路打到长安, 朝廷该有多腐朽,人心, 又该多丑恶。   屠杀时, 陆庆芸就在楼上,她亲眼目睹父兄的命令, 看着楼下那些无辜的少女、孩童被残忍虐杀。   她苦苦哀求着兄长, “阿兄, 那些孩子与妇人, 都是无辜的,阿兄何必赶尽杀绝?”   “这是陛下的意思。”陆庆绪回道,“她们都是李唐的皇室宗亲,是你我的仇人,这里面还有奸相的党羽,他与父亲作对,该诛。”   “作恶的是皇帝与奸人,与这些妇孺何干。”陆庆芸又道,“阿兄这样做,只会让世人觉得燕军暴虐成性,原本是唐廷失去民心,局面大好于我们,我们才能一路进军到这长安,可这样一来,世人就会思唐,失去了民心,我们拿什么立足呢?”   “妇人之见,乱世之中,能够立足的只有军队,与强大的实力。”陆庆绪反驳道,“这些所谓的民心,在强者跟前不值一提,百姓们只要能够吃饱饭,就不会在乎帝王姓什么。”   “这是颜侍郎的话,难道颜侍郎也是妇人之见?”陆庆芸反问。   “哼。”陆庆绪昂首,“颜先生是汉人,自然不希望我们屠杀汉人,况且父亲待颜先生尤为苛刻,每当时局不利,便会遭到鞭棍抽打,因此他自然要为汉人说话。”   陆庆芸挑眉,“阿兄。”   “好了。”屠杀结束后,陆庆绪才放开妹妹。   等她赶到楼下时,刑台上只剩满地尸体,陆庆芸找到跪在一旁的李忱,面对这残忍的一幕,她如负罪般愧疚不已。   “怎么会这样。”陆庆芸愣站在李忱身侧,“战争的杀戮,应该是在战场上,在马背上,而不是拿刀指向这些无辜的人。”   陆庆芸低下头,看着伏地痛哭的李忱,心中的良知,让她无法再以胜利者的姿态来面对眼前人。   燕军犯下的暴行数不胜数,屠城之举,远比这个残酷,但她只在父亲身侧之时听过,今日亲眼所见,看着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惨死,自己却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抱歉,我虽然受父亲疼爱,却始终不过只是一个女子,这一点,草原上与你们汉人一样,公主无权涉政,也无法阻止这一切。”陆庆芸说道。   “公主若心中还存有良知,就请保下,这全城的无辜百姓。”李忱忽然开口。   这样的流血,让陆庆芸深深自责,“我会的,不光是这全城百姓,还有你,对战争而言,你也是弱者,面对刀剑时,你恐怕还不如我这个女子。”   陆庆芸将李忱视作弱者,李忱并没有反驳,她抬起脑袋,看了一眼自己不敢看的场景。   “李忱。”陆庆绪从楼上走下,趾高气扬的握着腰间的刀柄,“来人,送公主回去歇息。”   “喏。”   “阿兄。”陆庆芸看着兄长,眼神似哀求。   陆庆绪点头,表示不会伤害李忱,他走到李忱身侧,阴险的笑道:“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如何?”   李忱瞪着血红的双眼,“卑鄙!”   陆庆绪随后走上前,弯下腰小声道:“你放心,等我抓到苏荷,你就会更加明白,自己是有多无能了。”   陆庆绪的话,彻底刺激了李忱,她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庆绪皱眉。   “我笑你为他人作嫁衣,你为人卖命,苦攻潼关,打下这半壁江山,最后却要拱手让与他人。”李忱瞪着血红的要双眼笑道。   陆庆绪的浓眉紧紧锁住,“一派胡言。”   “如果想要传位于你,为何要让你带兵入长安,而燕军的主力却仍留在洛阳。”李忱说道,“不要忘了,燕军的都城,是在洛阳。”   “长安虽陷,但北有朔方,西有陇右、安西,南有剑南,三面环敌,一但朝廷集结兵力,长安便会陷入危机。”李忱又道。   兄弟之争,早已不是什么秘事,今又被李忱提起,陆庆绪恼羞成怒,当即拔出横刀。   “我劝你三思。”李忱睁着血红的眸子,“我会在洛阳等你。”   只见陆庆绪的眉头紧皱,但最终还是收起了利刃,“你最好在洛阳老实一点,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别等我回来时,你只剩下一具尸体了。”   显然,李忱的话说动了陆庆绪,以权力为引,人心的贪欲,永远都无法满足,它能使亲人者,众叛亲离,仇者达成合作。   “我在洛阳,能否活下来,靠的,可不是我这张嘴。”李忱看着陆庆绪说道。   陆庆绪眯眼看向李忱,“来人,押他回去,明日一早送往洛阳。”   “喏。”   陆庆绪骑上马,送走李忱后,旋即招来心腹,“快马回洛阳,告诉中书侍郎颜庄,李忱不能死。”   “喏。”   ----------------------------------   自叛军入城,便开始派兵大肆搜捕,使得长安官民人人自危,崇仁坊一事过后,更是让投靠叛军的官吏看到了燕军的狠毒,未久,长安便爆发了兵乱。   跟随叛军造反的同罗、突厥兵,原随陆庆绪进入长安,屯兵于禁苑,见燕军行为如此无道,引得天怒人怨,而陆善又无大志,取长安而不进,突厥与同罗首领遂带着五千骑兵盗取长安厩马二千匹一同逃归朔方,使得长安大乱。   崔光原见燕军内部有叛逃者,又闻太子于灵武登基,于是将事情上报燕军,之后便带着京兆府的官吏转身投奔了新帝。   除崔光原外,随皇帝西逃的长安令苏镇,忽然也折返来到了灵武,几天时间,从长安逃走投靠新帝的大小官员就有数十个。   是月,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至河北,河北招讨使严真清遣使以蜡丸奉表于灵武,他向新帝送去恭贺的同时,也上表了请罪书,将河北复陷,平原失守的情况告诉了李怏。   李怏不但没有责罚还升任严真清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仍让其担任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并降下赦书,命人快马送往河北。   新帝的诏书送到河北后,严真清面西而跪,感激涕零,当即便将诏书颁布于河北、河南、江淮诸郡。   于是诸道皆知,新帝已于灵武即位,各郡守城报国之心也由此更加坚定。   新帝刚刚登基,朝廷初立,正是急需用人之际,燕军的自取灭亡,使得李怏创建的朝廷规模迅速壮大,对于不远万里来到灵武投奔的官员,都得到了李怏的重用,其中还包括投降了叛军的京兆尹崔光原。   继各地官员之后,就近的河西与安西兵马也陆陆续续抵达,其中就有一直支持长平王李淑的河西节度副使李司言,收到新皇召命,当即便领折冲府五千兵马至灵武,安西行军司马李喜昀也率精兵七千人赶赴行在。   原本糟糕的局面,在李怏登基之后开始好转,这也是李怏始料未及的,叛军的残暴,让民心迅速归附李唐,也让李怏看到了复兴的希望。   “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宦官林进忠迈着急切的步伐进入殿内,“待诏翰林李必,前来谒见。”   李怏放下手中的笔,高兴得连靴子都忘了穿,林进忠只好拿着靴子一路追赶,“陛下,鞋。”   来到庭外,看着一身白衣的道人,李怏喜极而泣的奔跑上前,“长原。”   李必旋即跪伏,“山人李必,叩见陛下。”   李怏连忙将其扶起,“朕登基后,一直在朔方盼望你,朝廷刚刚建立,人心还不稳,如今你来了,朕就有信心了。”   “李必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挂念,使者至山中时,李必未敢忘陛下当初所托。”李必说道。   李怏拉起李必的手,往殿内走去,“快快随我入内说话,朝廷诸事,还要请教你呢。”   李必入朝后,凡国家事,无论大小,李怏皆与之商议,二人出行同乘,入寝同榻,不以君臣之礼约束,而以宾友相待,亲密无间。   -----------------------------------   ——蜀中——   一月前   将太子留下御敌,自己继续奔逃蜀中的老皇帝,并不知道这样的做法,会使自己彻底失去皇权。   六月下旬,皇帝分扈从将士为六军,命颍王先行赶赴剑南准备接驾,又令吴王李恪、永王李愉分别率领六军。   七月,皇帝入蜀,兵部侍郎房贯来谒,皇帝任命房贯为同平章事,拜为宰相。   七月中旬时,太子李怏已于灵武登基,然而初入蜀中的皇帝却并不知晓此事,于是下制以太子李怏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收复长安、洛阳。   由于边将的反叛,导致皇帝不敢再轻信外人,于是想分天下诸镇兵权给随行入蜀的诸子,遭到宰相拒绝后,皇帝仍执意分权。   遂以永王李愉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赐其仪仗、甲士。   以吴王李恪领禁军,而其余诸王因年幼未出阁,故只有永王李愉领命赴镇。   制书下达后,天下臣民这才知道,潼关失守后,天子竟逃亡去了蜀中。   七月下旬,皇帝终于抵达成都,此时跟随他入蜀的官员与禁军,从原本数千人的规模,到如今只剩下了一千余人。   然而一直到八月仲秋,太子李怏派人从灵武赶赴成都时,皇帝才知道太子已经继位,而自己则成为了太上皇。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平胡曲(七)   ——灵武——   乾德元年八月一日, 朔方节度使苏仪与李光必率兵五万从河北赶赴行在。   李怏闻讯,其高兴不亚于李必谒见时,苏仪抵达灵武的当日, 新帝穿戴齐整, 与文武百官一同出城相迎。   面对天子率百官亲自迎接的隆重礼仪,苏仪很是受宠若惊, 这是继朔方一别后,君臣二人第一次相见。   苏仪急忙下马, 跪伏道:“臣,朔方节度使苏仪,见驾来迟, 望陛下恕罪。”   李怏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拉起苏仪,激动的说道:“苏卿, 朕在灵武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卿,李唐遭此劫难, 多亏有卿在前方抵挡。”   苏仪感到惭愧, “未能阻拦叛军攻入潼关, 还望陛下降罪。”   “潼关失守乃朝廷决策之误,非卿之过, ”李怏说道, “只是可惜了卿在河北的苦战,错失了灭敌的良机。”   “国朝如今有陛下重新坐镇, 一定能够顺利平叛, 收复两京。”苏仪叉手道。   “收复两京, 还要靠苏卿。”李怏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手握重兵的苏仪身上。   “臣, 定不负陛下所托,驱除敌寇,收复汉土。”   随后李怏拉着苏仪上了自己的车架,尽管苏仪再三推脱,却拗不过李怏的坚持与皇命。   苏仪与李光必到达灵武后,新帝军威始盛,也让新朝有了对抗叛军的底气。   当日李怏便下诏,任命苏仪为兵部尚书、北都灵武郡长史,以李光必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二人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为宰相。   不久后,又命李光必率河间兵马五千赶赴太原。   李怏为苏仪与李光必接风洗尘,当夜,从朝中回来后,苏仪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女儿。   长兄苏烨更是直接上前搂住,“七娘。”   “阿爷,阿兄。”   “七娘,你知不知道前阵子听说你在长安被擒后,我们有多担忧你。”次兄苏烁说道,“兄长都想单枪匹马闯入长安了。”   “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苏荷说道。   “怎么回事?”苏仪开口问道。   苏荷随后走到父亲跟前,“我进入长安之前,并不知道天子已经西逃,是京兆尹崔光原与宦官边令承,他们投靠了叛军,边令承将我出卖,献给了叛军的大将田震,十三郎为了救我…主动献身,将我换走。”   众人闻言大惊,就连苏仪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结果,“你是说,雍王拿他自己与你交换,入了敌营?”   苏荷点头,“崔光原!”苏烨怒道,“那厮现在还仍是新朝的京兆尹呢。”   “叛贼当诛。”苏烁也道。   “好了。”苏仪抬手制止,“朝廷初立,现在是用人之时,不要再挑争端。”   “阿爷,一个叛徒,有什么好用的,他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苏烨不解道。   “太上皇出逃,你能指望这些文官死守吗?”苏仪问道,“乱世中,人人都为活命。”   “文官怎么了,常山太守与平原太守不也是文官吗。”苏烨反驳道。   “够了。”苏仪拍桌道,“眼下要紧的是,雍王还在叛军手中。”   “十三郎在与我交换时说过,让我不要担心她。”苏荷回道。   “对啊,以妹夫的聪慧,必然不会随意换到敌营中的。”苏烁也道,“或许,他是有什么御敌之策,可以从内部瓦解敌人。”   -------------------------------   ——长安——   秋风拂过渭水,在全城官民的注视之下,雍王李忱从地牢内被押出,关入了囚车内。   为确保万无一失,陆庆绪特意安排了一支精锐禁军押送,并亲自将其送出城。   “四娘,雍王是昏君的儿子,比之前所杀的那些人,要更为有价值,你不要感情用事。”陆庆绪提醒道。   陆庆芸骑在马背上,与兄长并排出了春明门,回道:“阿兄这是信不过我吗,他的价值,我自然明白,不会蠢到要放了敌国皇子的,况且我要的只是人,至于心在哪儿,我管不着。”   “好,阿兄就送你到这儿,路上小心些,最近虽无战事,但也要小心一些。”陆庆绪嘱咐道。   陆庆芸点头,“长安的百姓,都是无辜之人,阿兄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话。”   陆庆绪点头,“放心吧,该杀的人都已经杀尽,至于那些百姓,既然归顺了大燕,那自然都是大燕的子民,我作为皇长子,岂能滥杀无辜。”   说罢,陆庆绪骑马走到囚车旁,冷眼讽刺道:“李忱,整个京畿道与河南道都在大燕的掌控之下,沿途,我已派人接应,因此不要妄想会有人来救你。”   只见李忱靠在柱子上,连头都不曾回,“你若真有把握,何必沿途设防,就这么怕我被人劫走?”   “还是怕,没有人给你献策夺位?”   陆庆绪挑眉,环顾了一眼四周,一把揪住李忱的后衣襟,慌张道:“有些话,不该说的,就当烂到肚子里,否则,我必杀了你。”   “看来,你很害怕你的父亲,害怕自己的野心被看破?”李忱回头,深邃的双眸,如能洞穿一切。   陆庆绪松开手,一双鹰眼死死盯住李忱,“我可以保你活,同样也可以让你死,你不是想活么,那就给寡人老实一点。”   “否则,一但我失了势,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保住你。”   陆庆绪用同样的话来威胁李忱,引得李忱讥笑,“看来你也不算太蠢,不过,我的确是想活,但现在的我,可没有晋王你的价值高。”   “无论北唐是否覆灭,我都无缘于帝位,但是你不一样。”李忱继续说道。   “够了。”陆庆绪挥手,“到了洛阳,自然会有人保下你,不过,只要我从你口中听到一丁点不利于我的话,你便活不过当晚。”   听到这儿,李忱心里的担忧总算去了一半,陆庆绪既然敢这般说,必然是有把握的。   “启程吧。”   “驾!”   与妹妹寒暄了几句后,陆庆绪便带着人马返回了长安城。   时隔多年,京畿道的秋色依旧未变,但却因为战争,少了许多人间烟火,一眼望去,荒废的田地里杂草丛生,百姓们都已南逃避难,人去楼空。   李忱瘫坐在囚车内,看着从身侧流过的灞河,灞桥旁,那颗折柳已经枯萎,断枝不再生芽,就像离人,再也无法归来。   人群经过时,柳树上的燕子惊散而飞,已至仲秋,北方的家燕,开始南迁,然而战火纷飞,来年,不知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家。   李忱低头擦拭着手中的一把玉笛,因是玉笛,质地晶莹剔透,很快就被看守她的燕军士卒所看中。   “哎,看他手中的笛子。”   “他是皇帝的儿子,那笛子应该价值不菲。”   这些在长安城内没有捞到多少好处的士卒,将主意打到了李忱的笛子上。   于是趁陆庆芸在前方带队,几个士卒低头一商议,恐吓的说道:“我说,囚车里的,快把笛子拿出来。”   李忱抬头,似乎并不想回应,然这一举动却惹恼了众人,“反了天了,你以为你还是大唐雍王呢,一个俘虏,马上就要被送到洛阳处决了,你若识相点,我们或许还可以替你收尸。”   李忱将笛子拿出,在众人眼前展示了一番,随后又将之收回,“难道燕军没有军饷吗,何来贪我的笛子?”   一听军饷二字,众人敢怒不敢言,除了能够吃饱饭,他们连个铜板都见到,于是便有人指着周围的村庄,“瞧见没,这些,就是我们的军饷,运气好的,就像田震大将军的麾下,第一批进入长安城,将长安洗劫一空,我们这些倒霉蛋,就只能搜刮剩下的。”   李忱听后大为震惊,而囚车旁的士卒始终盯着她手里的笛子。   “把笛子拿出来,这一路上,你还能好受点,否则,你要是死在了这路上,可怨不得我们。”   李忱看着这群利欲熏心的燕军士卒,并没有将笛子拿出。   “你耍我们?”众人恼羞成怒,便想要上去硬抢。   “住手!”听见车后动静的陆庆芸调头转向囚车,“你们做什么?”   “公主,这小子身上藏了宝贝,我们想让他拿出来,献给公主。”士卒们机智道。   “宝贝?”陆庆芸看着李忱。   “是一支玉笛。”士卒又道。   听到是笛子,陆庆芸很快就明白了什么,于是怒斥众人道:“放肆,平日里阿兄对你们管教不严,纵容你们抢掠百姓,我不说什么,但在我这里,你们要是还敢打这样的主意,就休怪我无情。”   “另外,”陆庆芸的神色忽然变得冷峻,“这个人,是我的人,我只说这一次。”   众人震惊,纷纷点头后退,再不敢打李忱的主意了。   李忱靠着柱子,“公主的魄力与管教方法,其实是胜过父兄的。”   “你也住口。”陆庆芸冷道,“不要把对我阿兄的那套说辞,用来对付我,我可不想争什么权力。”   “你阿兄贪欲之心太重,终会被人利用。”李忱提醒道,“而你,是劝不动的。”   “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支王者之师,是纪律不严明的,纵容属下杀烧抢掠,用这样的方法节省军饷,激励士卒,非王霸之道,而是匪寇行为。”   陆庆芸看着李忱,“你是北唐的皇子,却向我燕军劝说规矩,就不怕遭到臣民的唾骂?”   “我劝说的是你们所作的行为。”李忱说道,“为祸百姓,不是为了某一国,某一家。”   “当初这天下还是你们李家时,可没有人为百姓着想,”陆庆芸回道,“我每次随阿爷入京,都能见到逃难的灾民。”   “朝廷的苛政,可比猛虎还要凶残。”   “那是朝廷的错误,”李忱回道,“不是你们作为劫掠的借口。”   “不管如何,现在得胜的是大燕。”陆庆芸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说,这不会长久。”   “但是北唐皇帝抛弃子民与都城而逃,这样的朝廷会有望复兴吗?”陆庆芸又问道。   “天子不能代替万民与整个国家,你们不会明白,汉人在面临国破家亡之时的决心与归心。”李忱回道,“即使敌人再强大,也无法湮灭一个有信仰的种族。”   李忱的话深深震撼住了陆庆芸,她看着李忱,愣了许久,“以前在草原上时,有先生讲授过中原的历史,先生也说过,中华是不可用武力征服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说的这样有骨气,至少,你们口中所说的天下之表率,皇帝以及他的亲从,他任命的宰相,是没有的,抛弃子民与都城逃走…”陆庆芸忽然停顿,她看着李忱,“这样的君主如果是在草原上,他早就被万人唾弃了,而你们的百姓,却依旧愚昧的效忠,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不以强者为尊,而是以出身贵贱为尊。”   作者有话说:   中华在唐代是指汉族。 第174章 平胡曲(八)   乾德元年八月十二日, 自朔方军归附后,太子李怏底气大增,也不再畏惧天子的疑心, 于是派遣使臣前往蜀中。   使臣入蜀, 皇帝这才知道太子已在灵武即皇帝位。   同时,也让皇帝明白, 扶风郡的试探,并非是太子的真心, 即便皇帝心中有所忌惮,也十分不甘心,然而大局已定, 皇帝孤军入蜀, 左右无援,事到如今, 也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成都的行宫内,皇帝看着李怏派来的使臣,一副老父亲宽慰的姿态说道:“吾儿已经长大了, 顺应天命继承皇位, 如此, 吾便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陛下说继位是迫不得已,贼人窃取疆土, 残害百姓, 唯有如此,才可凝聚人心, 早些收复两京, 事先没有通告, 请太上皇谅解。”使臣跪伏请罪道。   “早在扶风郡, 吾就给太子下了诏,如今他在灵武继位,也算是尊从了我的皇命。”老皇帝又道,“我会下制,昭告天下,追认太子的皇帝位,凡军国大事,先交由皇帝处置,再奏知于我。”   “太上皇英明。”使臣终于听到了新帝想从老皇帝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经管老皇帝最后的话,是并没有想要完全放权的意思。   “替我转告皇帝,让他不要忘记祖训,要勤勉治国,早日平叛,还天下太平。”老皇帝又道。   “喏。”   使臣走后没过多久,皇帝便于成都行宫下制,昭告天下,追认新帝的身份,并改制敕为诰,让群臣上表疏称自己为太上皇。   军国大事先交由皇帝处置,再奏太上皇,待收复京师,自己便再不参与政事。   几日后,老皇帝又命卫素、房贯、崔桓三位宰相奉传国玉玺、宝册赶赴灵武传位。   ——行宫——   临行前,皇帝特意召来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贯。   “圣人。”房贯跪伏于御前。   皇帝看着房贯,试探道:“吾已下制传位,现在该改口称太上皇了。”   为表忠心,房贯抬头道:“臣心中的君王,始终都只有圣人,因此臣才会从长安追赶而来,臣追随的,是圣人,而非太子。”   听到这个答案,皇帝很是满意,他扶起房贯,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留下太子,是因为我年迈体弱,再无心力集结军队平叛,而太子正直盛年,又是储君,所以是平乱的最合适人选。”   “如今他虽然登基,但是在政务之上,并没有多少经验,我无法亲自教导,所以只能让你们代替我在他身侧辅佐。”皇帝又道,“如果新帝出现了什么错误,你们可以替我及时更正,亦或者是上奏于我。”   房贯为官数十年,自然能听懂皇帝的话意,“臣一定不负皇恩,竭尽全力辅佐太子。”   “有卿这番话,我就放心了。”皇帝长舒了一口气。   -------------------------------   ——洛阳——   雍王李忱被押往洛阳后,陆庆芸也跟着离开了长安,妹妹走后,陆庆绪便在长安城内放肆了起来。   先是进入大明宫中,将皇帝在位时的所好都享受了一遍,内宫中的妃嫔与宫女都遭到了陆庆绪以及手下的凌.辱,几乎每日都有尸体运往宫外丢弃或掩埋。   之后又将太常寺与教坊以及梨园内的乐工、优伶、舞女、歌女以及乐器、舞衣搜刮到一起,加上骊山华清宫所驯养的舞马、象、犀等全部集中送往洛阳,进献给皇帝。   押送乐工舞女的队伍原本在后,而押送雍王李忱的陆庆芸,知道父亲的残暴,于是故意延迟行程,使得队伍在陕郡相撞。   十几座囚车里,压着各种服色的乐工以及梨园子弟,大明宫与骊山华清宫的乐器几乎都被搬走了,除了燕乐所用的小型乐器,就连雅乐所需的各类大型打击乐,也被运往洛阳。   从陆善的举动,亦让李忱明白,叛军无心进入关中,也不打算长期占据长安,只要不入关中,不继续举兵西进,那么局势就还有扭转的余地。   李忱看了一眼囚车内的乐工,几乎都是教坊最底层的人,而那些受宠的名师早已被皇帝带入了蜀中,又或者逃离了长安,而这些入了乐籍身份低微的人,没有自由,也无法离开教坊。   长安城陷,宗室几乎逃之夭夭,当他们看见雍王时,无不涕泪跪伏,“十三大王。”   “不要哭。”李忱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安抚,“困境只是一时的。”   叛军见他们对话,于是驱赶囚车使之远离,“嚷嚷什么,想要串通逃跑吗。”   最前方,安国公主陆庆芸正在斥责一名负责押送乐工的校尉。   “兄长不是答应了我,不再为难长安城内的百姓吗,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陆庆芸骂道。   “公主,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晋王不敢违抗。”校尉回道。   “阿爷的意思?”陆庆芸挑眉。   “皇后殿下说紫徽城太过冷清,还没有长安皇宫的一半热闹。”校尉又道,“十一皇子也觉得洛阳宫中太过无聊,陛下就派人将长安教坊的乐工通通抓去洛阳奏乐。”   听到这儿,陆庆芸更加不悦了,“皇后殿下…”与兄长一样,她对父亲新立的皇后也有所不满。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之人。”陆庆芸暗骂道。   一天后,押送人质与乐工的队伍抵达洛阳,乐工被送入了大燕临时设置的的教坊中安置,而李忱则随陆庆芸一同入了宫。   囚车行走在通往紫徽城的天津桥上,秋风泛起洛水,在李忱的记忆中,快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到洛阳了。   晨钟从钟鼓楼内响起,天津桥上狂风大作,洛阳的百姓见到李忱后,议论纷纷。   “这又是谁啊?”   “听说是个皇子。”   “天子不是已经逃往蜀中了吗,怎么还会有皇子被擒。”   “谁知道呢。”   天津桥的尽头,是皇宫外郭城的正南门,端门。   从端门到天津桥的洛水河畔,还能见到天枢柱的残影,这些废铜铁石之上,曾屹立着一座高一百余尺的天枢功德碑。   李忱看着天枢的残身,眼里充满了无奈,就在天枢被毁去后短短数十年间,神都洛阳就陷入了胡贼之手。   ——万象神宫——   自从入主长安后,陆善不管接见谁,都喜欢在恢宏气派的万象神宫内,只有在宏伟的宫殿内,才能彰显自己的威武。   陆庆芸进入殿内,原本脸上写满的高兴却因为皇后段氏的出现而消散,皇帝身侧还有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少年,为段氏所生,也是陆庆芸的幼弟,看得出来,陆善极为宠溺这个幼子。   “臣,安国公主陆庆芸,拜见陛下,皇后殿下。”一向不喜欢这些礼节规矩的陆庆芸,忽然止步跪了下来。   陆善有些诧异,“怎么,朕的四娘去了一趟长安,还学了规矩不成。”   陆庆芸没有说话,“陛下答应臣的,还作数吗?”   陆善哈哈大笑,“朕答应你的事,何时反悔过了。”   “好。”陆庆芸起身,“臣将北唐皇帝十三子雍王带来了,这就是臣离开洛阳前,想向陛下索要的人。”   听到这儿,陆善突然笑止,自己的女儿与雍王之事,他自然清楚,“四娘,他的身份特殊,况且是有妇之夫,配不上大燕最尊贵的公主。”   “那为什么曾经的有妇之夫,也能被陛下封为妃子呢。”陆庆芸质问道。   陆善冷了脸色,但并未对陆庆芸动怒,“四娘,你不要胡闹。”   “臣没有胡闹。”陆庆芸道。   “陛下,左右不过是个俘虏,既然公主喜欢,陛下就应允了吧,只要不放出洛阳,便也无事,况且妾听闻那雍王是个残废之躯,纵是逃,也逃不到哪儿去。”皇后从旁说道。   陆善静坐在龙椅上,并没有立马答应,“先将人带上来,朕要见见她。”   禁军遂将李忱拖入万象神宫内,这座曾经见证了辉煌的宫殿,如今充满了浓浓的血腥。   陆庆芸本想说什么,却被陆善打断,“你们都出去吧,朕有些话,要单独与他说。”   众人遂从殿内退下,陆庆芸看了一眼李忱,随后离去。   陆善身穿黄袍,从龙椅上起身走下,“熟悉这里吗?”   “这里曾是你们李家的。”陆善说道。   李忱没有回答陆善,只是从地上爬起,拂去衣袖上的灰尘,静坐于地上。   “你的岳丈,差一点就能收复这里了。”陆善面露凶狠的说着,“河北的失利,差点让我放弃了这一切,还好,你的父亲足够愚蠢。”   “天下人都说他恩重于我,的确,他是对我有恩,但那又如何。”   “这样的人,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你们的愚民,和天子一样愚蠢,竟然会对一个亡了国家的君主效死。”陆善走下阶梯,沉重的身躯,几乎将木梯压弯,“啊,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中原的统治手段,真是高明。”   对于陆善对老皇帝的冷嘲热讽,李忱无动于衷,她面不改色的坐在地上。   陆善的步伐并不稳重,脸色看起来,就像是疾病缠身,这或许也是他不入长安的原因,“说起来,你对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当年我投身军旅,因一个小小的差错,差点被斩首,时逢崔贵妃诞育皇嗣,大赦天下。”   “你跟你母亲,真是像啊。”陆善来到李忱跟前说道,“犹记得当年第一次面圣,幸见你母亲,惊为天人。”   “你已是恶患缠身,就算得了这天下,却也无法享受了,又有何用呢?”李忱不想再听有关母亲之事从陆善口中说出,于是开口打断。   身体上的疾病,一直是陆善的痛楚,“我得到这天下,自然是要传世千秋。”   “你有诸子,却并没一个是出众的,所以你才迟迟没有立储,国本不立,必会有夺嫡之事发生。”李忱又道。   “放肆!”李忱的话引起了陆善的愤怒,“你一个俘虏,也敢妄言大燕的国本。”   “难道不是吗?”李忱说道,“立嫡立长,但你现在的长子,却是一个私欲极重之人,他用尽一切办法将我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擒获,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仇罢了,他到现在都没有忘记我的妻子,他对我这般憎恨,不惜动用军队寻找我的踪迹,那么对于袖手旁观,甚至是阻碍他的父亲,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住口!”陆善瞪着眼睛呵斥道。   “他现在臣服于你,只是因为太子一直未立,百官各自为营。”   气急败坏的陆善拔出腰刀,“朕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李忱抬头瞪道。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平胡曲(九)   李忱的话如利刺一般扎进了陆善的心中, 这正是他心中一直隐忧的事,他偏爱段氏,就连登基之后, 也是行先立段氏为中宫, 而没有追封已故的原配康氏,段氏年轻貌美, 从陆善为段氏所生的幼子取名为庆恩便可以得知,他对幼子的偏爱, 远超其他儿子,   而次子陆庆绪,时常忤逆, 又太过看重私情, 非可延续之君,且陆庆绪正当盛年, 因嫡长的身份,遂在朝中十分得人心,这也是陆善所担忧之事。   陆善收回腰刀, 重新审视着李忱, “你想通过挑拨父子关系, 来动摇我大燕的根本?”   “皇权至上,在权力跟前, 还需要挑拨么?”李忱反问, “天家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父子,有的只是君臣而已。”   “你很聪慧。”陆善说道, “如果我是李三郎, 我一定会立你做太子, 只可惜, 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甚至觉得,李三郎那般昏庸的人,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欣赏有才之人,尤其是擅乐者。”   现在的李忱对于陆善而言,并不具备任何威胁,所以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杀了李忱。   “我抓你回来,不是为了威胁昏君与苏仪,就像你说的,在权力面前,没有血肉亲情,所以我并不觉得你有什么利用价值,唯一有用的一点,那就是你的笛声。”陆善说道,“我听过崔贵妃的笛声,那是在我平东归来的接风宴上,我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乐曲,连神笛手李莫也望尘莫及,我原本是想要抓到李莫的,可是他跟随昏君逃了,也好,那逆子抓到了你。”   “花萼相辉楼内的笛声,我至今不忘,你不光容貌像,就连笛声也是神似。”陆善自我陶醉的说道,“我要宴请群臣,让前朝的皇子,成为我的乐工,让李唐的旧臣,从此不再思唐。”   说罢,陆善便命人将李忱押入了天牢,并派重兵看守,尽管陆庆芸再三请求,却也只得到了探望的权力。   几天后,见陆善没有处置李忱,便有心腹大臣入朝请奏。   “陛下,据说这个雍王极为善谋,留着他,恐后患无穷。”   陆善坐在龙椅上,神色从容,“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不过一个阶下囚,又能做什么呢,洛阳有千军万马,谁敢来救。”   “过几日,朕就要大宴群臣了,让昏君之子为我演奏,岂不是一大乐事?”陆善又道,“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那昏君,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等庆功宴过后,再找个借口杀了他。”   “陛下圣明。”心腹献媚道,“陛下要的大诗人王摩诘,今日便能抵达洛阳,只是…”   “只是什么?”陆善抬眼。   “押送的禁军传信说他为了不入大燕,竟服药取痢,伪称瘖病,拒不入燕。”心腹回道,“陛下若是强让他入朝,恐怕不妥。”   陆善眉头深皱,“朕原是想让他在庆功宴上献赋。”   “恐怕,他不会相从。”   “罢了。”陆善挥了挥手,“将他拘于菩施寺,好生养着吧。”   “喏。”   -------------------------------   大燕圣武元年八月,大将施寺明率残部一万人马复攻九门,十日陷之,因恨而屠杀守城兵与其族人数千余人。   八月二十日,又陷藁城,夺取常山,河北诸郡再次归附燕军。   军报传回洛阳,陆善欣喜万分,于是效仿大唐皇帝,大宴群臣于洛阳禁苑凝碧池,将从掳掠来的长安乐工梳洗打扮,陈太常雅乐坐部、乐部于池畔。   用陆船、山车载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戏等入苑,其阵仗,犹如大唐盛世之时。   群臣落座后,宦官才搀扶着身躯肥胖的大燕皇帝进入凝碧池,与皇帝一同出现的还有皇后段氏与其十一子。   除在长安的晋王外,陆善其余九子皆已入座,诸王座后,是大燕的文武百官,其中有半数,曾是唐臣。   “带上来。”陆善落座后,朝禁军吩咐道。   在文武百官的好奇之下,从长安城掳掠而来的乐工便被带上了陆船与山车。   最后,群臣将目光放在了两名禁军身上,因为他们押上前的,正是大唐的皇十三子,雍王李忱。   与乐工一同被押上陆船,不用说,也能够明白大燕皇帝想要做什么。   紧接着,陆善便让宦官宣读了大将施寺明在河北取得的战果。   “圣武元年八月,征西大将军施寺明,陷常山、赵郡、河间,大破严真清部,攻下清河,陛下有制,封施寺明为范阳节度使,经略河北。”   消息一出,凝碧池内的叛军士气高涨,而李唐旧臣则纷纷陷入了沉默。   陆善坐在龙椅上,“今日朕召集诸卿,是要与诸卿分享这喜悦,这些都是晋王从长安城内掳来的太常寺教坊御用乐工,今日,朕与诸卿同乐。”   “谢陛下恩典。”   陆善吃力的起身,他望着台下,指着李忱说道:“这个人,就是李唐皇帝的十三子,曾经的雍王,然现在,他只是我大燕的一个乐工罢了,昏君弃国、弃子、弃民,如今李唐江山,已为我所得,若再敢有人思唐,朕绝不饶恕。”   在叛军的威逼利诱之下,这些李唐旧臣无一人敢言语旧事,纷纷跪伏表示效忠。   但这些被新抓来的乐工,因受尽屈辱而不满叛军所为。   “我等虽是入了乐籍的低贱人,可在大唐侍奉圣人时,也不曾受过此等屈辱,燕军不将我们当人看,我们又为何要替他们演奏。”   教坊乐部一阵骚动,此时御座上的陆善还不知情,遂挥手想让李忱带领长安城的乐工献奏。   “素闻雍王生母崔贵妃是大唐第一神笛手,朕在多年前也曾听过,其子不但遗其风貌,也极为善乐,今日就让他,为施将军在河北的胜利奏上一曲,为我大燕助兴。”陆善又道。   “久闻北唐的皇十三子,才貌出众,是昏君诸子中最为出色的,想不到,今日能在洛阳听到北唐皇子的演奏,这都是陛下的万世之功,臣等愿意誓死追随,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恭贺陛下,千秋万岁。”群臣皆举杯贺道。   陆善大喜,不顾病痛举杯,“好。”   一旁的段氏见之,于是开口劝道:“陛下,太医说了,您的身子不宜饮酒。”   “哎,如此大喜的时候,皇后难道要搅朕的兴吗?”陆善不肯听从劝阻,段氏也不敢再多言。   在陆善的示意下,宦官呈上一支精致的笛子,这是陆善为了今日的盛宴,特意命工匠新制的。   李忱见笛,不为所动,宦官见之,于是出言羞辱,怒斥了几句,然而李忱依旧不动,旁侧禁军见之,于是上前用强。   推搡间,李忱从演奏的陆船上跌落,玉佩也顺着袖口滑了出来。   那是吴郡太守赵居仁所赠的玉佩,恰好落在了文官所在的一侧,其中首座的是中书省的官员。   中书侍郎高上瞧了一眼后,眼里透着些许震惊,而后他便开始对李忱打量了起来。   只见李忱慌忙收起,安国公主陆庆芸见状,不顾众人眼光起身上前,“李忱。”   “拦住公主。”陆善向禁军吩咐道。   陆庆芸被铁甲挡了下来,她再也无法忍受父兄的做法,他们施加在李忱身上的羞辱,当着北唐旧臣的面,这比死还要更加难以忍受。   面对这一幕,陆善也是十分头疼,他朝群臣笑道:“公主曾随吾入长安,与此子相识,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情种。”   当着群臣的面,陆庆芸并没有发泄怒火,也没有与父亲公然作对给其难堪。   面对叛贼对雍王的羞辱,陆船上的乐工再也无法忍受了。   不顾叛军用刀逼迫,乐工雷海青愤怒的将手中乐器掷投于地,随后向船下跪伏,恸哭不已。   “大王。”   面对李忱与北唐乐工的不肯屈服,陆善觉得颜面有损,于是大怒,“放肆!”   “李忱,你若再敢抵抗,朕就杀了这些人。”陆善威胁道。   “逆贼要杀便杀,何故威胁逼迫,做这种卑鄙之事。”雷海青大声道,“尔等北唐旧臣,今日却投敌做了叛贼的走狗,不忠不义,实在枉为人臣。”   “来人,把他拉下来,肢解!”陆善怒道。   禁军上前将雷海青拉到殿前,陆善旋即点出一名北唐旧臣,命其执刀。   “砍下他的手脚。”陆善阴狠道。   那臣子拿着钢刀走到雷海青跟前,只听得雷海青在不停的辱骂着。   而那臣子握刀的手却抖个不停,陆善见其不动,于是便向禁军统领使了一个眼色。   只见禁军拔刀,刀落之时,那名投靠大燕的北唐旧臣应声倒地,众人一阵恐慌。   “凡敢违抗皇命者,视为谋逆,当诛。”禁军统领呵道。   雷海青见状,哈哈大笑,“看吧,看吧,这就是胡贼,这就是胡贼,你们还妄想从胡贼手中获得富贵吗?”   陆善又从唐臣中选出一人,有了前者之鉴,后者自然不敢再犹豫,只是挥刀的力度不够,没有一次性砍断。   慌乱之下,连续挥砍,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一身,雷海青痛苦大叫,“狗…贼。”   一刀,两刀,直至受刑人没了声音,行刑之人颤抖着手,将刀丢出,呕吐不止。   “扶尚书下去歇息。”这一次,陆善很是满意。   禁军上前,将已被肢解的尸体收捡,李唐的旧臣都被吓得呆愣在原地,只有陆善的心腹,拍手叫好。   这样场面,李忱不是第一次经历了,这对父子,有着同样的性情,残暴不仁。   “李忱。”陆善旋即命人又拖出一名舞女,“你奏,还是不奏。”   雷海青的下场,让所有人都恐慌不已,舞女挣脱禁军,朝李忱猛的下跪磕头,“十三大王,奴不想死,大王,救救奴吧。”   很快,她就被禁军拖了回去,当踩到那瘫血迹时,舞女当即昏了过去。   “李忱,皇室的尊严,难道比人命还重要吗?”质问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就在禁军拔刀时,李忱伸手接下了宦官拿来的笛子,她红着眼抬头,颤抖道:“不知陛下,想听何曲?”   李忱的话让陆善大笑,就像是炫耀一般问着群臣,“雍王适才,叫朕什么?”   “我们都听见了,北唐的亲王,唤您陛下呢。”群臣回道。   “哈哈哈哈。”陆善坐在龙椅上大笑,“若是一向爱护颜面的昏君知道,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在为新朝为朕,演奏庆贺,该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败光祖宗江山的昏君若是知道,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下午加晚上码了一章。 第176章 平胡曲(十)   天色渐暗, 歌舞声从禁苑传出,由以笛声最为突出,明明奏的是得胜后庆功的喜悦, 但空灵悠长的笛声中, 却透着一丝凄凉与悲哀。   自陆善带领叛军占领洛阳之后,城内便不再严格执行宵禁, 燕军暴虐,兵将散漫无纪, 收受贿赂更是普遍之事。   洛水河畔,两名戴着帷帽的女子骑马在坊间,忽然其中一人勒紧了缰绳, 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了?”   女子抬头, “十二娘,”眼睛望向了天津桥的另一侧, “我好像听到了,雍王的笛声。”   身处洛阳,十二娘对她提起雍王, 似乎并不惊讶, “今日陆善在凝碧池庆功, 凝碧池可是在神都苑中,你知道离这儿有多远吗?”   “不会错的。”女子坚信道, “他的笛声, 太不同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许合子, 当年在花萼相辉楼内, 你虽与他合奏过一次, 但时隔多年, 笛声怎会在庆功宴上响起?”十二娘再三确道。   许合子抬头,“燕贼的为人,十二娘应该比我更清楚。”   二人对视一眼,“驾!”便同时驾马往紫徽城赶去,就在洛水以北,靠近禁苑的含嘉仓城附近,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推着板车从她们身旁略过。   快马飞驰而过,男子回头望了一眼,但却并不是在看两个女子,而是身旁的燕军,渡过洛水来到城南,男子左右瞧了瞧,便将手中的板车丢弃,快步赶往菩施寺。   ----------------------------   ——禁苑·凝碧池——   一众乐工与梨园子弟含泪而奏,虽不甘愿,然为了众人的安危,李忱只能选择接过燕贼的竹笛。   见李忱妥协,陆善大言不惭的说道:“朕要尔等演奏秦王破阵乐。”   李忱眉头紧锁,在一众燕军的监视下,无力又无奈。   她看了一眼持乐的乐工,以及从华清宫被捕来的梨园子弟。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李忱身上,目光里是对李唐的思念,以及国破家亡的哀愁。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举起了长笛,鼓声在她的示意下响起,紧接着便是乐起,舞起。   虽是临时编排,但这首破阵乐,却比在长安时演奏的还要格外激烈。   乐工将今日所有的悲愤与不满都填进了曲子当中,破阵乐中的惊、险,犹如他们此刻的境遇,而那突起的悠扬笛声,则代表着化险为夷。   天子已经抛弃他们而逃,眼前的雍王,无疑成为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反贼们一边欣赏着歌舞,推杯换盏,处在声色犬马之中的人们,尽情的享受着,这份踩在尸骨上的短暂安宁与欢快。   “这个雍王的笛声真不错啊。”   “笛声竟然能成为百乐的主导,真是怪哉。”   “可不是嘛,原本散漫不齐如死一般的奏乐,却因这一曲笛音,枯木逢春了。”   众人的夸赞声传到了安国公主陆庆芸的耳中,她看着台上,被父兄逼迫的李忱,也注意到了她手中的笛,并不是她携带的那支玉笛。   这也许,是李忱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她还是她,骨子里有着坚毅,以及这世间少有的,仁慈。   ---------------------------   宫城外,因有燕军把守,两名女子没有敢靠得太近,但燕军的靡靡之音早已穿透了城墙。   当笛声响起之时,十二娘也瞪大了双眼,“燕军在长安擒获了雍王,看来此事,是真的。”   二人仅凭笛声便断定了雍王就在洛阳的禁苑中,“可是以雍王的聪慧,怎会被生擒呢。”十二娘不解道,“又怎会给…”   “许合子?”十二娘见许合子呆滞不动。   许合子手握缰绳,抬头望着城墙一动不动,“我总觉得,雍王进入叛军营地,没有那么简单。”   “何意?”   “我从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不普通,这种不普通,不是身份带来的。”许合子说道。   “的确。”十二娘也看向城墙,“他自幼,就是一个心思极深之人,我似乎,从未见他笑过。”   二人并没有在洛水以北的宫城附近逗留太久,在确认笛声后,便返回了城南的住处。   ——菩施寺——   而此时,那名神色匆匆的壮汉也来到了菩施寺,并更换了一身衣裳,通过买通士卒与和尚,悄悄潜进了寺院后方关押囚犯的地方。   他买通了禅院的守卫,轻轻敲门道:“摩诘兄。”   已经卧榻歇息的王摩诘被声音惊醒,听到熟悉的呼喊,他起身开门。   月光照入禅房,只见双目一惊,“十郎?”旋即将门合拢。   来人正是他的好友,裴十郎,只是官场险恶,裴十郎早已隐居山野。   “十郎,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你不该来的。”面对老友的探望,王摩诘不但没有喜悦,反而十分担忧。   “燕贼在禁苑的凝碧池举行庆功宴,我装作农夫靠近,买通燕军才知道你被关在了菩施寺。”裴十郎十分激动的说道,“陆善派兵进入长安后,命人搜刮了三天三夜,除了宫中的金宝,就连百姓的私财也被全部掠去,他知道百姓在他们进入之前就已经洗劫了长安,于是便命府县官员推按百姓,凡百姓所盗宫中铢两之物,无不深究,连引搜捕,支蔓无穷,民间骚然,长安大乱。”   “就在刚刚,他们命雍王以及从长安劫掠来的梨园子弟献曲,有乐工不从,竟被当众肢解,更以此来要挟雍王,让他以前朝皇子身份,为伪燕君臣献曲,想以此来羞辱大唐。”   王摩诘听后痛心不已,“雍王也落入了燕贼之手?”   好友点头,王摩诘旋即瘫倒在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在万分悲痛下,愤然吟诵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听到友人悲愤而作的诗句,裴十郎连忙说道:“太子殿下已于灵武登基,摩诘兄勿要自暴自弃,以摩诘兄在文坛中的名气,燕贼应当不会太过为难你。”   “圣人呢?”王摩诘问道。   “圣人已经逃往蜀中,留下新君御敌。”裴十郎回道。   “我那些安顿在青庐的好友如何了?”紧接着,他又问道。   “在长安的文人,除了摩诘兄以外,因不受重用,所以他们在叛军入城之前,就已经逃往江南了。”裴十郎回道。   因王摩诘的名声太大,叛军入城后,便将其抓捕。   听到这儿,王摩诘长叹一口气,“乱世之中,不受重用的能者,反而能够躲过一劫,可又正因为能者不受用,才有此乱世呀。”   ---------------------------------   ——吴郡·姑苏城——   叛军西进,主要的战场在河北与河南两道,中原时局混乱,而江南还算安定,于是便有不少文士纷纷逃往江南避难。   江南采访处置使、吴郡太守赵居仁,尽力维护着江南的稳定,征战士卒,调集粮饷,以资朝廷平叛。   原本安宁稳定的江南,由于战乱,文人墨客的不断涌入,使得江南越渐繁华,几乎赶超两京。   是夜,太湖之上,文人的船只,比以往多了数倍,密密麻麻的灯火,泛舟湖上。   时而听得船中传来悲叹,就连歌声,也变得凄凉无比。   “好好的局面,就因为天子与奸相的胡乱指挥,导致河北与长安,东西两地失利。”   “如今是有家不能回,只能躲在这不受战火侵袭的姑苏城内,苟且偷安。”   “懿孙。”半醉的友人,踉踉跄跄走出船屋,手中还拿着一壶酒,“怎一个人坐在船头。”   张懿孙靠在船上,明月皎皎,与灯火交相辉映,照在了他沧桑的脸上。   船儿顺着流水游入太湖,恰逢寒山寺内的钟声响起。   咚!——   “长安,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张懿孙忽然说道,他抬起手,接过一片开始泛红的枫叶,寒风呼啸,“秋已尽,只有这太湖里的月,还是如此明亮,一年了,仍不见故国明月,客子归家。”   “懿孙…”   张懿孙满脸的忧愁,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潸然泪下。   钟声在耳畔响起,他明白自己虽偷得安宁,但明月之下的故国,却是战火纷飞,天子不知所踪,百姓流离失所。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词悲凉,诵声凄凄,连这客船都满载思绪。   “月落乌啼霜满天…”友人顺着张懿孙的歌声复诵,“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妙哉,妙哉啊。”   船内的一众文人听到这凄凉的诗歌,也都陷入了思念故国的悲痛之中。   “这诗好啊。”   “从今往后,恐怕这寒山寺,就要因为懿孙兄而出名了。”   “不知懿孙此诗题名?”众人同时看向张懿孙。   “《枫桥夜泊》”   作者有话说:   《凝碧池》原名为《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为王维被禁洛阳时所作。   菩提寺在长安,洛阳只有菩施寺,所以应该是笔误。   枫桥夜泊的作者是唐代诗人张继,作于安史之乱之后,途径寒山寺有感而发。   同一时期还有杜甫、王昌龄,杜甫跑掉了,还去见了肃宗,但是因为有朋友投敌,没有受到重用,最后是穷困死的。   王昌龄就更惨了,因为官小,在逃亡途中被唐官杀了。 第177章 平胡曲(十一)   ——洛阳·地牢——   叛军在声色犬马之中尽兴后, 李忱便被重新押回了地牢。   哒哒哒——   狱卒走后,又来了一阵脚步声,越逼越近, 最后在一间囚牢前停下。   此时的李忱, 盘团坐在甘草上,闭目养神。   “被杀的那个乐工, 我已经差人好好埋葬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很抱歉。”来的是一名女子,她的眼里闪烁着内疚,“阿爷与那些人, 很欣赏你的才华。”除了内疚外, 那双盯着李忱的眸子,也透着一丝丝的欣赏。   “欣赏?”李忱睁开眼, “我想,没有人会将羞辱当做是欣赏吧。”   “你父亲利用我来羞辱李唐的失败,利用我来炫耀他的成功, 如今利用完了, 我这个前朝皇子, 就该死去了。”李忱冷笑了一声。   “不。”陆庆芸听到李忱的话,心中一震, 她走近一步, 看着李忱的背影,“不会的, 阿爷答应过我, 不会杀你。”   “公主。”李忱侧头, “疼爱并非权力, 亦无法阻止权力,这世间,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旗鼓相当的权力,才能够与之抗衡。”   “当你有了足够的力量,你才能够救下你想救的人。”李忱又道,“公主可以当做这是敌国皇子的教唆,而后置之不闻,但,忱想提醒的是,永远不要沉溺于君王之爱中,权力会让人变得冷血,至亲无外乎。”   陆庆芸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看着李忱,本欲开口,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安国公主?”中书侍郎高上看着阴暗地牢内的身影,一脸震惊。   “高先生。”见到身穿紫袍的宰相,陆庆芸也十分诧异,她忽然想到高上与颜庄都是父亲的军师,而且父亲对于高上更为信任与倚重,于是下意识的阻拦道,“先生来此作何,是陛下的旨意么?”   高上没有说话,陆庆芸遂挑眉,“陛下要杀李忱?”   “公主,不是陛下的旨意。”高上说道,“昏君携诸子逃离,却独留雍王在京,这怎么样都说不过去吧。”   “先生是怀疑此人故意设下圈套,引诱我军吗?”害怕高上图谋不轨的陆庆芸,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羊入虎口,什么样的计策,需要冒这样的风险,不惜以性命为代价。”   “什么样的计策?”高上抬眼,“就凭晋王捕获了他而未杀之,可见他的能力,绝不一般。”   “公主,大燕刚立国,虽取两京,但北有朔方,西有安西,东有江南,”提到江南时,高上特意看了一眼李忱,“天下始终未定,任何可疑之事,与可疑之人,都不能轻易放过。”   “父兄所做的羞辱已经足够多了。”陆庆芸说道,“大燕能否取得天下,与一个困在囚笼里的人有何干系,赶尽杀绝,只会让我们丢失民心,昨夜凝碧池过后,今日便有北唐旧臣逃离长安,这难道还不够警醒吗,他曾对中原的百姓有恩,你们杀了他,只会激怒百姓。”   高上被陆庆芸的一番话所惊,但很可惜的是,陆庆芸只是公主,而公主在他们眼里,是注定无法继承皇权的。   “公主。”李忱从背后喊道,“我想,这位高侍郎,应当有很多疑惑要问吧,既不是皇命,那他就不敢杀我。”   陆庆芸犹豫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后,警告道:“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么高侍郎,也别想活着离开洛阳,我说到做到。”   高上弓着腰,叉手目送陆庆芸离开,地牢重归宁静,此处只关押着李忱一人,外面则有重兵看守着。   “高,不为。”   高上忽然一瞪,他看着李忱,匪夷所思道:“你怎知我的原名?”   “高不为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李忱睁眼说道,“侍郎可还耳熟?”   高上再次瞪眼,“这是我贫贱时曾说过的话。”   “我猜,你来到这儿,是因为我手中的这块玉吧?”李忱将玉佩拿出,置于高上眼前。   “赵公的玉,怎会在你手中。”高上挑眉道。   “你说呢,寡人是国朝的亲王。”李忱气定神闲,虽困于牢中,却仍然让高上感到一丝阴寒。   “赵公在生前,选了你?”高上半眯双眼。   “高上,你自幼困苦,是李唐的宗室大臣,怀州刺史,助钱三万,将你送入京师,拜入赵公门下,赵公为你引荐,这才让你有了入仕的机会,你官拜左领军仓曹参军同正员之后,与范阳节度使陆善相识,佐其左右。”   “然,你得胡贼亲厚,却忘了当初的提携之恩,做了敌寇的入幕之宾,而今,你换来了什么?”李忱质问道,“你以汉臣之身,侍胡人夺得汉人的天下,那胡人可会感恩?”   “不,他们得胜后,只会卸磨杀驴罢了。”李忱又道,“世人只知诸葛孔明空城计之妙,却不知司马懿心思之深。”   “狡兔死,走狗当何如之?”   “汉家亡,你等汉人,当何如之?”   “昨日种种,难道还不足够让你等醒来吗?”   李忱的三问,直入人心,让高上想起了这一年当中的遭遇。   陆善虽与他亲厚,却改不了暴虐的脾性,起事以来,稍有不慎,左右就会遭到囚禁与打骂。   如上次河北的失利,陆善将失败的怒火迁至辅佐他起义的高颜二人身上,不仅降罪停职,还出手打骂,将他们软禁了起来。   自己身上所受的鞭刑虽已痊愈,但那道疤痕却是永远留了下来,如同心中,芥蒂若生,疑心便永难消除。   “我…”高上倒退了几步,他看着李忱,陷入了苦思,“恩师生前,为避嫌,从不与皇子亲善,国子监曾有监生在入仕前询问过恩师。”   “何人可以为君子?”高上所言监生求问君子,实则是在暗指朝中处境,储君虽立,然东宫未稳,诸皇子有夺嫡之势,那所谓的君子,即是皇权。   “恩师指了一个方向。”高上又道,“那是长安龙首原,大明宫的方向。”   “所有人都觉得恩师是不愿回答,才有所指,直到我现在才明白,大明宫即长安,长安即京兆府,而京兆府的前身,是雍州。”高上盯着李忱,细细打量,“那一年,恰好是你受封开府。”   只有李忱明白,这块玉的真正来由,至于高上如何揣测,那是高上的事,李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此时迷途知返,还不算太晚。”李忱说道,“伪燕的暴行,你比我更加清楚,这样的朝廷,真的能够夺取天下,稳坐江山吗?”   “可以现在的你,还能够挽救大唐于垂危吗?”高上反问。   李忱睁眼盯着高上,“能够挽救一个国家的,从来都不会是某一个人。”   “真正能够拯救大唐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千千万万黎民百姓。”   李忱的话,使高上彻底动摇,作为执掌实权的宰相,他很清楚现在的形势,以武力镇压,燕军看似得胜,可却早已失尽民心,各地□□不断。   且那燕皇刚愎自用,又极为残暴,嗜杀成性,听不进任何劝阻。   “我会在燕皇跟前,保下你。”高上没有明面答应李忱,然而此话,却胜似答应。   “高参军。”李忱看着高上的背影,眼眸深邃的喊道,“民心,才是天下。”   ------------------------------------   叛军夺取两京后,大肆劫掠,屠戮百姓,以致民怨四起,各地暴动。   得知太子李怏于灵武登基,民心附唐,深受叛贼迫害的百姓,坚信着太子李怏即将收兵克复长安。   京畿豪杰纷纷聚兵斩杀叛军官吏,地方响应相继不绝,叛军派人镇压,诛而复始,所不能制。   就在叛军进入长安,倒行逆施的短短数日之间,鄜州、坊州、岐州、陇州接连反叛附唐。   使得唐廷在江淮所筹集的粮饷能够通过襄阳顺汉水直至上津,而后抵达扶风,通畅无阻的送往灵武与蜀中。   得到粮饷辎重的李怏,更加坚定了收复长安的信念,于是召来李必,商讨任命天下兵马元帅一事。   “陛下。”   “长原。”李怏将李必拉到坐榻上,“江淮所贡献的租赋已经顺利运至灵武,各路人马也相继到齐,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差这征讨叛贼的兵马大元帅了。”   “陛下如此高兴,心中可是已有人选?”李必看着李怏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兵马元帅一职非同小可,朕想在长平王与建平王二人中挑选。”李怏说道,“离开长安的这些时日,长平王在咸阳负伤,之后一路上都是由建平王李潭护在朕的身侧,建平王英勇果断,有才略,这一路上所遇盗寇无数,皆是建平王血战护我左右。”   “况且建平王不贪功,为人谨慎,亦得军中将士之心,所以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元帅,统率诸将东征,再合适不过了。”   听到皇帝的话,李必抬头,“建平王的确有将帅之才,然陛下如果以建平王为帅,那么置身为长兄的长平王于何地呢?”   “所以我准备在任命元帅时,册立长平王为太子。”李怏回道。   李必看穿了李怏的心思,于是起身叉手道:“臣斗胆冒犯一句,陛下这样做,是害怕将来的太子功高盖主,太过权重吗?”   李怏挑眉,“既然做了太子,那么这元帅之位又何必看得如此之重…”   “陛下想重蹈太宗皇帝的覆辙吗?看着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李必重重打断道,“如果建平王成为元帅,立下大功,那么太子将会如何自处,那些追随建平王立功的将帅,又岂会善罢甘休?”   李怏陷入了沉默,“军营中,支持长平王的,也不在少数,其中就有最为强劲的朔方军,还有神通大将李司言。”   听到李怏的回话,李必质问道:“陛下身处东宫十余年,不得圣宠,这样的滋味,难道还要加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吗?”   “太上皇提防骨肉至亲,导致胡贼篡逆,天下分崩离析,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切不可再重蹈太上皇的覆辙,置黎民百姓于不顾。”李必重重叩首,劝谏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忱战力为负,全凭一张嘴。   李怏像他父亲,装懦弱也真懦弱,他也有好多儿子呢,就是老大老三出色一点。   对了,还老二,老二是那个王良娣生的。 第178章 平胡曲(十二)   ——洛阳——   京畿前往东都洛阳的官道上, 每隔几个时辰便燕军信使摇铃开道。   庆功宴之后,燕军暴行更加,各地动乱不断, 长安来的快报应接不暇, 几乎都是丢城的军报,让燕皇陆善头疼不已。   鄜州有紧急军情!   “州刺史反叛, 归附唐军。”   坊州有紧急军情!   “地方豪杰聚集乡勇斩杀守城官,归附唐廷。”   岐州有紧急军情!   “军民异动, 刺史弃城而逃。”   陇州有紧急军情!   面对京畿各州接二连三的丢失,与各地百姓的反叛,陆善雷霆大怒。   他看着大殿内的疆域图, 原本在攻陷长安后, 京畿附近有一半州郡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而今不过短短数日, 便又被敌人夺去,长安城西门之外就能看见唐军的旗帜,而燕军所占领的, 南不出武关, 北不过云阳, 西不过武功。   “这些贱民,竟然反叛我, 投靠唐廷!”陆善将军报撕碎扔进了炭炉中, “那个逆子,就是如此替朕守长安的吗?”并将怒火, 迁至晋王陆庆绪身上。   看着丢失的城池, 越想越气的陆善竟还想通过杀人来泄愤, “将地牢里那些不肯归顺的唐臣全都斩首示众。”   “对了, 还有那个雍王李忱,将他绑到天津桥上,千刀万剐。”   “喏!”   ------------------------------------   ——地牢——   一支禁军冲入地牢,将李忱从地牢内带出,因为无法行走,双手还带着枷锁,禁军便拽着她的双手拖行,丢进了囚车里。   地牢在刑部,而李忱要去的地方,则是天津桥。   天津桥横跨洛水,长三百步,宽二十余步,两侧修有栏杆、表柱,桥中间两侧的位置,还有四座可以望月的四角亭,桥北与紫徽城端门相应,桥南则与定鼎门大街相接。   桥头两端汇聚着集市与酒楼,因此,这座桥,也是整个洛阳,最为热闹,人最多的地方,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陆善选在此地,便是要杀人诛心,以泄他心头之恨。   当囚车被押上天津桥时,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燕军的残暴,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禁军将李忱拖到了天津桥其中一个四角亭上,随后解开枷锁,改用麻绳捆绑双手。   没过多久,禁军从四角亭上抛出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穿戴着唐廷金紫的年轻人,被缚的双手举顶,整个人都悬在了墙砖前的半空中。   桥上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敢驻足,就连议论也是极为小声,“这是谁啊。”   “瞧着穿着,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是唐官吧。”   “现在已经到了秋末,夜晚的洛水,寒冷刺骨,就算不用刑罚,也能冻死他。”几个站在四角亭上望风的禁军,一脸幸灾乐祸的说道。   行人纷纷猜测被挂之人的身份,因为劈头盖脑,没有人认出李忱。   “燕皇陛下有旨,此人乃是唐皇第十三子,雍王李忱,唐皇昏庸,不配坐拥天下,由其子代为受过,千刀万剐之刑,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否则以同谋罪诛之。”   天津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寒风凛冽,打在李忱的身上,那种刺骨的冷,使得身体的五感迅速消散,麻绳捆缚的双手已经变得肿胀。   凌乱的秀发,将李忱的容颜遮去大半,她的身上还穿着入长安时的亲王袍服,为了让从未见过她的雷震确信。   紫袍与金带,加上燕军的话,众人这才明白,绑在天津桥受辱的,是大唐的皇子。   中原的百姓,有半数曾受雍王恩惠,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们再也忍不住泪水。   然又因禁军在看守,百姓们不敢靠近,只能在天津桥四角亭的右侧,远远观看。   “上天何其不公,为什么坏人得不到惩罚,而好人却要遭受这样的磨难。”   “老天,你何其不公。”   雍王李忱被绑于天津桥之事,很快就在洛阳传开。   两名女子闻讯骑马来到桥上,看见四角亭上悬挂的人影的后,皆是大吃一惊。   “十三郎…”   隐约间,李忱听见了呼喊,于是缓缓抬起头,寒风将遮脸的青丝拂起。   两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引入眼帘,透过朦胧的薄纱,李忱看到了二人,于是轻轻摇头。   于合子而言,雍王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愤怒的握紧了腰间的剑,却被李十二娘所阻。   “姐姐,雍王让我们不要意气用事。”   因为李忱的身份特殊,所以在看不见的四角亭内,还埋伏着众多燕军,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来救。   “这是他的弟弟,长兄如父,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弟弟,遭受这样的屈辱。”许合子含泪道。   -------------------------------------   ——紫徽城——   中书侍郎颜庄在得知皇帝即将在天津桥折磨处死李忱时,快马加鞭入宫。   这时的陆善,因过度饮酒与纵情声色,导致身体逐渐不支,遂退养内廷。   贞观殿内,陆善躺在龙榻上,满脸的不耐烦。   “陛下,雍王李忱身份特殊,如果就这样处死,不但会引起民变,也会让朝中的李唐旧臣生有逆反之心。”中书侍郎颜庄跪于御前,极力劝阻道。   “李唐旧臣的逆反之心?”陆善挑眉,“卿在说自己么?”   颜庄大惊,连忙叩首,“陛下…”   “公主,您不能进去。”   “让开!”   殿外忽然传来了对话,面对安国公主的硬闯,看门的宦官很是为难,他不敢阻拦,可又不敢不阻拦,“中书侍郎在与陛下议事。”   “滚开!”最终,殿门还是被推开了。   宦官连忙入殿,战战兢兢的跪在陆善跟前,“陛下,安国公主…”   陆善自然知道女儿的脾性,“下去吧。”   陆庆芸走到父亲的榻前,“阿爷答应过女儿,不杀李忱,怎能言而无信?”   面对臣子与女儿的双双求情,陆善的脸色很是难堪,“此等前朝余孽,死有余辜,若不杀他,李唐的旧臣民们,便以为我大燕是软弱之辈。”   “唐皇杀我子,我杀他子,这也算是扯平了。”   见父亲满眼怒火,陆庆芸也随中书侍郎颜庄一同跪下,“陛下杀了一个雍王,并不能让百姓听话与害怕,反而会激怒他们,臣恳请陛下,留他一命。”   中书侍郎颜庄也附和求情,这让陆善更加恼怒,“你们,你们,一个是朕的宰相,一个是朕的公主,你们都是朕最信任的人,竟为了一个前朝皇子,连身份体面都不要了吗?”   “陛下,中书侍郎高上求见。”宦官入内通禀。   “宣。”陆善扶额,大手一挥。   高上步入殿内,跪伏道:“臣高上,叩见陛下。”   “高上,你也是来求情的么?”陆善一脸阴沉的问道。   “求情?”高上抬头,一脸茫然,“替何人求情?”   “臣是来向陛下贺喜的,施寺明将军在河北取得了大胜,如今已将河北全境控制。”说罢,高上便呈上一份今日从河北传来的最新奏报。   听到河北大胜,陆善阴沉的脸色方才展露笑容,他看着奏报,哈哈大笑,“高卿快快请起,是朕错怪你了。”   “阿爷。”陆庆芸抬头,因为此时已距离李忱被带到天津桥过去了整整半日之久,日落西山后,洛水之上的寒风只会更加刺骨。   “四娘,天下事,朕都可以答应你,但唯独对于前朝余孽。”陆善语重心长道,“他如果不是雍王,朕可以当场将他赏赐给你,但他的身份,你们之间,是永无可能的。”   陆庆芸想起了之前在牢中,李忱的那番话,眼前这个曾经无比宠爱她的父亲,早已被权力所改变。   “阿爷…”   “不用再劝朕了,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陆善皱眉道,随后他又看了一眼颜庄。   颜庄与高上虽同为陆善的左右,但是颜庄却是公然的晋王党,而高上则不属于任何势力,只侍奉于陆善左右,故而陆善更亲近高上。   “陛下。”连安国公主都无法劝动,颜庄连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保李忱不死,是晋王交代的事,以他父子的性情,颜庄夹杂在中间,很是难办。   高上看了颜庄一眼,旋即对陆善满脸戏谑的说道:“陛下,臣听说,这些前朝宗室子弟都是不怕死之人,如果就这样轻易处死,那这样的惩罚也太过于轻了。”   “哦?”陆善看着高上,“高卿有什么见解?”   “千刀万剐之刑,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一定熬不过半刻钟,但如果是一天一刀,新伤添旧伤…”   “卑鄙无耻!”陆庆芸听后起身指着高上大骂道。   “放肆!”陆善斥道,“来人啊,将公主带下去。”   “喏!”   “无耻小人!”陆庆芸继续骂道,“阿爷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   “带下去。”陆善挥手道。   贞观殿瞬间安静了下来,陆善按了按额头,看着殿内的水漏,下令道:“酉时一到,即刻行刑。”   “陛下圣明。”高上勾起嘴角笑道。   -------------------------------------   咚!——沉长的钟声从钟鼓楼传出。   从贞观殿内退出的安国公主在听到钟声后,便挣脱了几个阻拦的宦官,朝宫外跑去。   天津桥上,禁军将李忱慢慢放下,行刑官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比划着。   “酉时已到,这是今日的第一刀。”行刑官看着李忱的双手,因为吊重全身,而使双袖下滑,露出了白皙的胳膊。   “陛下有旨,千刀万剐之刑,改为一日一刀,你若能熬过七日七刀,便可不用死。”   行刑官的话引发了众怒,“七日,没有冻死,也要血流而死,这般折磨,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胡贼一向残暴,雍王怕是凶多吉少了。”   “驾!”陆庆芸跑出宫后,夺了一匹官员的马朝天津桥飞奔而去。   “拦住她!”   一众禁军将陆庆芸拦在了四角亭外,陆庆芸怒斥道:“我是安国公主。”   将领与官员相继上前,叉手行礼道:“公主。”然而麾下禁军却丝毫没有要撤退的意思。   “陛下说了,任何人都不得求情与搭救,包括…公主。”行刑官解释道,“还请公主,勿要让下官为难。”   作者有话说:   讲一下陆庆芸的心里,跟苏荷一样都是比较刚直之人,但不是蠢哈,所以一开始不可能放了李忱的。   为李忱求情,不想她死,一半是出自私心,另外一半则是她明白暴行只会自取灭亡的道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也就是李忱说的,她的良知还未泯灭,可能不是什么大善之人,但也绝不是恶。   以下是无关紧要的宣传。   预收文《美人谋》(一心夺权的疯批公主)   《太后难料》(小妈文学)   修改了新的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帮忙收藏一下哦。   两本都是反派女主,疯批、暴君,全员恶人。 第179章 平胡曲(十三)   ——灵武——   苏荷来到灵武之后, 一直在打探李忱的消息,各地□□,消息阻塞, 牵挂之人, 生死未卜,每时每刻都被焦躁与不安所环绕, 直到凝碧池庆功宴一事传出洛阳。   踏着朔方的风沙,文喜火急火燎的进入灵武城, 径直向新帝所赐苏仪的府邸奔去。   “王妃。”文喜跳下马。   “怎么样了?”苏荷从房内跑出,急切的问道。   “有消息了,郎君被陆庆绪送往了洛阳。”文喜回道, 并将一分从洛阳传回来的密报交给了苏荷, “仲秋之时,叛军在洛阳禁苑举行庆功宴, 胡贼陆善以梨园弟子的性命,胁迫羞辱作为大唐皇子的郎君为一众叛贼演奏。”   密报上记载着当夜从凝碧池中透露出来消息,有乐工雷海青被肢解与陆善斩杀李唐旧臣以及羞辱雍王之事。   苏荷知道后, 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洛阳!”   “王妃。”文喜见苏荷失去了理智, 于是阻拦道:“王妃此刻过去不但救不了郎君,反而也会陷入危险, 如果是那样, 那么郎君所做的一切,便都将没有意义了。”   “当务之急是调集朝廷的兵力, 收复两京。”文喜提醒道, “只有强大的军力, 才能与叛军抗衡, 才能救出郎君。”   听到这儿,苏荷突然想起来,江淮的粮草已经抵达灵武,各地兵马也已集结完毕,如今只差一个统兵的元帅,便能挥师南下,然而朝廷却迟迟没有任命,似在犹豫人选。   苏荷便跨上一匹马,往灵武的宫城方向驾马离去。   “驾!”   ——灵武·禁中——   面对挚友的劝谏,李怏心中依旧犹豫不决,“当初,是你举荐苏仪给我的,所以巡查朔方时,我特意绕道去了九原,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不想余生的处境,还是如此,苏仪在雍王的劝说下,暗地里支持着长平王,以苏仪的威望,现在在整个大唐,恐怕无人能及,子强父弱,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高.祖一样,被逼让位,你叫我,如何不怕?”   “我不想成为高.祖皇帝。”李怏又道。   “陛下,苏公的为人,臣很清楚。”李必劝道,“而长平王是您的儿子,您应该比臣更了解。”   “长平王是由她姑母抚养长大的。”李怏又道,“论父子之情,朕更相信建平王。”   “陛下,雍王妃求见。”林进忠入内奏道。   “雍王妃?”李怏沉默了一会儿,挥手道:“宣。”   苏荷踏入殿内,“臣苏荷,拜见陛下。”   李怏起身亲自扶起苏荷,“雍王妃快快请起。”   “陛下,苏荷是直性子,有什么话,苏荷就直言了。”苏荷心急如焚道。   “苏荷听闻陛下召众臣商讨统兵一事,诸臣意见不一,遂与李真人独议,天下兵马元帅权职甚重,必然要在诸皇子当中选择,陛下虽无嫡子,但却有长子,为何过了如此久,还不能决断?”   李怏轻轻皱眉,长子二字格外刺耳,苏荷是为了长平王李淑来的,而苏荷的背后,自然是雍王李忱。   苏荷入内,只是想快些敲定东征之事,害怕李忱在敌营多呆一刻,便又要多一分凶险,自己整日煎熬,无时无刻不盼望领兵南下。   然而李怏,却不是如此想的,苏荷的话,在他眼里,显然是储君之争。   “雍王妃以为,这天下兵马元帅,该由哪位皇子担任?”李怏负手试探的问道。   “陛下年长的诸子中,唯有长平王与建平王最为出色,而长平王是长子,无论是立嫡立长还是选贤选能,长平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苏荷直言回道。   听着苏荷的话,李怏看了一眼李必,“那就由长平王担任天下兵马元帅,不过,这元帅府的行军长史,长原,你可不能推辞。”   “至于别将。”李怏看了一眼苏荷,“不知雍王妃,意下如何?”   对于李怏突然的任命,苏荷有些惊慌,一旁的李必也是如此,“陛下,这战场之事,当交由熟悉之人来做,眼下能够佐元帅之右统率三军的,应该是朔方节度使苏仪,臣一介文人…”   “长原,你的能力,朕是最清楚。”李怏打断道,“你也是朕现在最信任的人。”   李必自然听懂了李怏的意思,于是不敢再推辞。   “雍王妃。”李怏又看向苏荷,“现在十三郎还在叛军手上,朕知道你救夫心切,也见识过你的能力,苏将军曾写过关于战功的奏报,当时太上皇还在长安,因你是女子才没有封赏,朕欣赏有能力之人,所以才有此委任,至于你的父亲,朕还需要仰仗他坐镇于行在。”   “是。”   “至于这元帅府就设于禁中吧。”李怏又道,“以便军情能够及时传达于朕,宫闱钥匙皆由元帅府掌管。”   “陛下圣明。”   苏荷与李必同时从李怏的寝宫走出。   “王妃太过心切了。”李必提醒道,“人是会变的,这个位置,一旦坐上…”   “可眼下连长安都尚未收复,就开始提防储君与武将,这与太上皇的做法何异?”苏荷道。   “王妃不理解,陛下当了十几年的太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好不容易摆脱太上皇的控制与压迫,自然不想再回到当初受人压制之时。”李必解释道,“高·祖与太宗,先帝与太上皇,都是晚年受子压制,被迫让位。”   “轮到现在,太上皇与陛下,也是如此。”李必又但,“陛下在灵武登基,注定了太上皇的失权,这一点,太上皇应该最为清楚,我想此刻,追认陛下帝位的使臣,已经离开蜀中,赶往灵武了吧。”   “天家父子…”苏荷刚开口,心绞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一阵晕眩。   “王妃!”李必为之一惊。   随着苏荷因刺痛倒地,那藏在怀中的人偶也落了出来,木头雕刻的小人,在滚了几圈后,摔断了左臂。   ------------------------------------   ——洛阳·天津桥——   寒风穿过上阳宫,拂过宽广的洛水,天津桥上可见明堂的宏伟。   报时的鼓声响起,行刑官将匕首再次拿出,身侧的将领看着李忱与满眼愤怒的安国公主不禁泛起了嘀咕,“一会儿要是公主追究起来,我们怎么办?”   “安国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   行刑官也犯了难,“可是这刀刑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若是不做,那就是违抗皇命。”   “要不,下手轻一点?”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气头上的安国公主。   “还能怎么轻啊,总要见血的。”行刑官挑眉道。   “见肉不见骨。”将领说道。   行刑官于是开始对李忱用刑,“那就先从手开始。”   “喂!”无可奈何的陆庆芸叫停了二人。   她并不是要拖延时间,而是担忧李忱忍受不了刀刺的痛,于是将一块干净的手帕给了一名禁军,“剧烈的疼痛会让人咬舌的,把这个,塞进他的嘴里。”   放心不下的陆庆芸,最后又拿回了手帕,“我亲自来。”   禁军们纷纷看向统领,陆庆芸便道:“陛下的旨意,我不为难你们。”   将领这才挥手,让阻拦的禁军退下,陆庆芸走到李忱的身前。   她犹豫了很久,湿润的眼眶中充满了无力,“抱歉。”她小心翼翼的将一块干净的手帕塞入李忱嘴中。   李忱并没有抗拒,但长时间的悬挂,早已让她疲惫不堪。   陆庆芸退到一旁,横了行刑官一眼,行刑官只能低头,心中一顿暗骂。   奈何皇命不可违,锋利的匕首刚刚拔出,便被扎进了白皙的皮肤里,一阵剧痛差点让李忱昏死过去。   那行刑官也觉得有些残忍,连手都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天津桥上的人更是将头撇过,不敢去看,李忱咬住牙关,额头上不断有汗珠冒出。   只见行刑官眼睛一闭,在李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李忱先是瞪圆了充血的双眸,剧烈的疼痛让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咬住了嘴中的手帕。   鲜血顺着刀口向下流出,将那紫色的袍服窄袖染黑。   陆庆芸迈前一步,小心翼翼的从李忱嘴中取出手帕,“李忱。”   此时的李忱,意识开始模糊,唇色也变得极为惨白,还没等陆庆芸说上几句话,宫里的侍卫与宦官就赶到了天津桥。   “陛下有旨,请公主回宫。”宦官与宫人跪在天津桥上,见无应答,便哭喊道:“请公主开恩,救救我等,公主若是不肯回去,陛下便要将我们丢入洛水。”   无奈,陆庆芸只得跟着她们回宫,她看了李忱最后一眼,跳上马背直奔宫城。   “驾!”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在贞观殿前跪了一夜。   早在高上入宫前,远在长安的晋王陆庆绪就收到了洛阳的来信,此时正有一匹快马在官道上夜行。   入夜后的天津桥,抬头可见一轮明月垂挂天幕,俯首看去,是月与火交织在一起形成的波光,客船游荡在洛水之上,船尾泛起涟漪,天津晓月,即是这般景色。   白天的两名女子又出现在了桥面上,二人来到四角亭,用重金买通了值守的将领,这才得以靠近。   混迹于风尘的李十二娘很快就与禁军打成一片,有说有笑了起来,她特意带来了酒肉,禁军们都围着她坐到了一起,使得许合子与雍王有了独处的机会。   那禁军将领收了金宝,便也送了二人一个人情,将李忱从半空放下。   “十三郎。”许合子看着李忱手上的伤,连忙拿出了伤药敷撒。   李忱睁开疲倦的双眼,轻轻喘着气,“许娘子。”   许合子捂住嘴,尽力让自己不哭出声,她从腰间拿出水囊,但李忱已经无力张口,“可想吃些什么?”   “酒。”李忱微弱的说道。   夜晚的寒风,已让她四肢麻木,此刻的她,急需能够暖身的烈酒。   许合子找出一壶酒,小心翼翼的喂了李忱一口,不擅饮酒的李忱,被这烈酒呛得直咳嗽。   许合子连忙拿出手帕替李忱擦拭嘴角,“怎么样?”   李忱长呼了一口气,烈酒下肚,整个人也暖和了不少,“多谢。”   “该道谢的,应该是奴家才对。”许合子说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出来?”   面对许合子的想要施救,李忱只是摇了摇头,“有一件事,的确需要许娘子的帮助。”   “你说。”   “请代我转告内人,让她不必担忧我的安危。”李忱道。   咳嗽声引起了禁军的注意,他们收了好处,自然不会去做阻拦,只是看着许合子如此贴心与关怀,不禁怀疑道:“那位小娘子,与北唐皇子是何干系?”   “军爷,北唐的皇室奢靡无度,说起来,我家娘子也是受害之人呢。”李十二娘一边倒酒,一边编起了故事。   “哦?此话怎讲?”   “世家公子,别看着斯文有礼,其实私下里,都是登徒子,风流成性。”李十二娘道,“我家娘子…”   “哎。”李十二娘长叹了一口气,“可怜到头来,只落得个被负心汉抛弃的下场。”   “既然负心,娘子为何又来探望?”   李十二娘转头看了一眼许合子,哭啼道:“我家娘子是个痴情之人,于心不忍,便想要送这最后一程。”   众人听后,皆为娘子打抱不平,“岂有此理,这种人怎配得上小娘子的心意。”   “以小娘子年轻貌美之姿,一定能够觅得如意郎君,韶华易逝,何必将青春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谁说不是呢。”李十二娘附和道,“回头,奴一定劝劝她,负心之人,不要也罢。”   作者有话说:   李忱:死不了就是胜利,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第180章 平胡曲(十四)   ——灵武——   见人偶断臂, 苏荷更加忧心,“李真人。”   “贫道明白王妃的心切。”李必说道,“但战场上的事, 王妃应该比我这个山人要更加透彻。”   苏荷捂着心口, “是我太心急了。”   “王妃,雍王绝非池中之物, 相信他定能在敌营之中化险为夷的。”李必宽慰道。   “报!”宫外快马来报。   “圣皇特使左相卫素、房贯、崔远抵达灵武,求见陛下。”   李怏闻讯, 连忙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出城迎接太上皇派来的使臣。   灵武城外,左相卫素手持禅位诏书,宰相房贯与崔远手捧玉玺与宝册。   李怏带着文武百官跪接圣皇旨意。   “自古帝王, 必有符命, 子承父业,存诸典礼, 朕以不德,获奉宗庙,胡贼篡逆, 致乱天下, 茫茫四海, 将何所属,累圣丕基, 若坠于地, 朕难辞其咎,王室多难, 宜择长君, 太子李怏, 侍君有德, 宜承继大统,即皇帝位,集天下之兵,克复长安,平定妖尘,凡朝卿士,尊皇帝命,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臣,谨遵陛下旨意。”在灵武苦等多日,李怏终于等到了太上皇的追认诏书。   有了皇帝的认可与天子印玺,意味着李怏帝位的正统性,此后再无人能动摇。   接过玉玺,李怏忍不住涕泪,“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   “朕一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克复中原,清扫叛乱。”   与此同时,太上皇派来的三个重臣也向李怏行了跪拜大礼,“臣等叩见圣人。”   李怏命人收起诏书与宝玺,由于卫素曾经依附张国忠,故而不得李怏待见。   李怏上前亲自扶起房贯,“卿舟车劳顿,快快平身。”   “圣人,臣这次来,就是奉太上皇之命,助圣人平定祸乱。”   “收复长安之事,朕也在同大臣们商议,如今正好你们来了,朕又多了一分胜算。”李怏道。   “胡贼猖獗,掠我长安,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请愿上前线,替陛下除此妖乱。”   数月以来,归附灵武的文臣大都怯战,而面对房贯的慷慨陈词,李怏很是触动,“房卿护国心切,朕心甚慰。”   苏荷跟在迎接的人群中,她看着左相卫素身侧的两个宰相,此前从未见过。   “李真人,左相卫素身侧的两位宰相是太上皇新任命的么,怎么之前从未见过?”苏荷问道。   “房贯与崔远都是太上皇在入蜀后任命的。”李必回道。   “既然是宣达让位的旨意,怎不见右相?”苏荷又问道,“反而是几个新人。”   李必于是将李怏告诉他的马嵬驿之变转述给了苏荷,“三个月前,陛下与太上皇逃离长安途径马嵬驿时,军中发生了哗变,奸相张国忠被诛,张贵妃也被太上皇赐死。”   “什么?”苏荷闻言大惊,她僵在原地,不敢相信李必所言,“张贵妃…”   自从她来到灵武,便未曾听新帝李怏身侧的任何人提及过马嵬驿之变。   乱世之中,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女子的的死呢。   当苏荷确信后,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那个生前,受帝王万千宠爱的大唐皇妃,却在乱时被人抛弃,世人将她当做祸国妖妃,就连死后也无人问津。   是夜,苏荷在府院中避开父兄,偷偷焚火祭奠,“与盛唐一同埋葬,这就是你选择的路么?”   “还是说,你没有选择。”   “如果她知道,你会是这样的结局,应该…”苏荷将手中的冥纸丢入盆中焚烧,而后抬头,明月皎皎的大漠之中,不见半点星光,“也会伤心的吧。”   “为何,我也有一丝悲伤…为何。”   --------------------------------   乾德元年九月,新帝李怏下诏,以长平王李淑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同时以山人李必为元帅府行军长史,并赐紫金。   太上皇特使房贯抵达灵武后,受到李怏的重用与信任,拜为宰相。   ——灵武行在·禁中——   对于新帝,房贯进言尤为积极,对于国事,几乎是知无不言,很快就获得了新帝的信任。   然而李怏表面上与其亲近,心中却是充满了不信任,以及盘算。   “房卿奉太上皇之命前来辅佐吾,临行前,太上皇难道就没有什么话交代于卿?”李怏命林进忠将房贯召入禁中单独会见。   瞧见新帝与以往不同的脸色,房贯也是心中一惊,不愧是稳坐东宫十余载的太子,对于老皇帝的心思也是一清二楚,于是再不敢小瞧李怏,“圣人…”   “太上皇是吾的父亲,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吾这个儿子,岂能不知?”   房贯见灵武太子军盛,自知太上皇已经失势,于是起身跪伏道:“太上皇临行前让臣好好辅佐陛下,并说…陛下没有理政的经验,如果做的不好,就让臣随时汇报。”   “只说了这些?”见房贯投诚,李怏也不再试探。   房贯点头,“臣若有半句虚言,便不得好死。”随后重重叩首,“一臣不事二主,而今陛下已登大宝,大唐的天子,就只有陛下一人。”   “天子?”李怏起身,“朕被困在这风沙之地,连号令都传达不到四方,更不知四方的动静,何为天子?”   房贯猛的抬头,将老皇帝在蜀中做的一切,全都抖了出来,“太上皇入蜀,害怕陛下权重,于是下制将天下诸道的兵权分给了永王、颍王等诸子,其中因为永王有救驾之功,便被封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诸镇节度使,太上皇将大唐整个西南之地,都给了永王。”   至此,李怏才知除中原以及朔方以外的西南消息。   “十七郎…”李怏挑眉,因为永王是他一手抚养成人的,他低头看着房贯,“分封诸子…”   “房贯,此制…出自何人手笔?”李怏的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暗,犹带着杀心。   此刻的房贯,已吓得瑟瑟发抖,作为宰相,这道制书乃出自他手,房贯害怕得咽了一口唾沫。   “朕知道了。”见房贯如此,李怏便已猜到,给老皇帝出主意分权制衡诸王与太子的,正是眼前这个老滑头,但急需笼络人心的李怏却并不在意这些。   “房贯啊。”李怏走回御座,“他们都说你是太上皇派来的人,叫朕疏远你,朕本不想相信,可是这分封天下制书,你叫朕…怎么看你呢?”   “陛下,是臣一时糊涂。”房贯惶恐至极的爬上前,“下制之前,臣并不知陛下已在灵武登基,叛军势众,臣是担忧陛下独自一人御敌,才劝太上皇下制,让诸皇子胁从相助,然永王虽得西南,兵力却远不及陛下之盛,实不足为惧。”   房贯说完,便猛的磕头,“臣虽受太上皇派遣,然而也懂得良禽择木而栖,臣此后,只尽忠于陛下,绝不敢有二心。”   李怏半躺在坐榻上,背靠着凭几,房贯见皇帝迟迟不发话,于是陛下叩首道:“陛下若是不信,臣愿为先锋,亲自率军,替陛下收复长安。”   李怏正需一个极易掌控的领兵之人,通过收复长安来获取声望,这样一来,军威与大权,便不会全部落到某一个人手中。   而眼前这个房贯,喜好名利,为人轻鄙庸俗,在朝中不得人心,人皆怨之。   房贯似乎也捕捉到了李怏的心事,军中武将皆向长平王,朝中群疑满腹,众难塞胸,北唐的诅咒,将再一次上演。   “吾还以为,房卿当时只是一时激动的说辞。”李怏道。   “臣虽是一介文臣,却也有报国之心,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房贯磕头道。   -----------------------------------   ——洛阳——   收到洛阳来的书信后,晋王陆庆绪带着两个亲卫连夜赶回。   快马入城,飞奔于天津桥上,行人见之纷纷避让,就连燕军,也无一人敢拦。   “吁!”最终,陆庆绪的马在四角亭急停,他并没有下马,而是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一双像鹰一样的利眼死死盯着吊挂在半空中的李忱。   身侧的燕军吓的屏住了呼吸,陆庆绪就好像是在看猎物一般,眼神带着杀气。   识趣的禁军将领,将李忱从半空轻轻放了下来,并让看守远离,在一旁等候。   “我说过,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的不会是一具尸体。”陆庆绪道,“我是为你回来的。”   “不,”李忱睁开眼睛,看着静坐于马背上的魁梧壮汉,“你是为了皇权而来的。”   “寡人要怎么做?”陆庆绪没有否认,抬头问道。   “用储君之位作为交换。”李忱微弱的说道。   “什么?”陆庆绪挑眉,他看着李忱,觉得此人似乎有些异想天开,又或是太过天真,“李忱,你知道你在什么吗?寡人没工夫陪你玩。”   “你若不敢信我,何必回来。”李忱说道,“用一件不属于自己,却又在意的东西作为交换,会有出人意料的结果,信不信由你。”   陆庆绪有些听不明白李忱的话,他的眼里渐渐起了杀意,“如果最后,我没有得到那件东西,那么,我会在第一时间,杀了你。”   “提醒你一点,此事,你要让你父亲麾下所有人都知晓,越多人越好。”李忱最后提醒道。   权力的种子已经在陆庆绪心中生根,而李忱的到来,将会彻底唤醒。   他并不喜欢李忱,甚至无数次想要她的性命,但不可否认的是,李忱的聪明才智,就连陆庆绪也明白。   他爱的是权力,正如李忱所言,他是为了权力才回来的,即使知道李忱是个十分危险的人,却还是做出了偏向欲望的选择。   同样的,李忱在踏入洛阳的第一天,便将疑心的种子种在了陆善心中。   这对即将见面的父子,都拥有着对权力的渴望,然子不知父,父不知子,而陆庆绪回来的原因,会让作为父亲的陆善,对其彻底失望。   这个由叛贼新立的伪朝,正在从内部迅速瓦解,最终走向由贪欲与暴虐所导致的灭亡。   ------------------------------------   “畜生!”   贞观殿内,对于次子千里迢迢赶回,只为那天津桥上的前朝皇子求情,陆善气得拔出了配剑。   “京畿道各州的丢失,朕还没找你问罪,你竟然跑到洛阳,跑到这贞观殿上来向朕讨要?”陆善指着陆庆绪大骂。   “京畿道的事,乃是人心所致,天下人都畏惧燕军的残暴,一心向唐,现在已经不是镇压,可以解决的了。”陆庆绪十分硬气的回道。   “那么你回来,就是为了那个李忱?”陆善半眯起眼睛,“你不是最恨他的么,怎么还要为他求情,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臣不是要为他求情,而是李忱只能死在臣的手里。”陆庆绪抬头道,“他抢了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就应该死在我的手中才对。”   次子的话,再一次击中了陆善的疑心,那颗由李忱激起的疑心。   “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向朕索要?”陆善问道。   陆庆绪挑眉,“陛下不是想立十一郎为储君吗,兄长死后,臣就是嫡长子,臣愿意将储君之位让给十一郎,以此作为条件。”   贞观殿内的对话,被陆善身侧的近侍宦官李诸儿听得,他向左右使了眼色,便转身悄悄离开,前去通报中书侍郎颜庄。   “混账东西!”   陆庆绪的话,让陆善彻底暴怒,他拿着剑,拖着病体来到次子身前,“朕从来没说过这储君之位是你的。”   陆庆绪听后低头颤笑了起来,“是啊,阿爷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立我做太子,从来。”   陆善提起宝剑,抵在了次子的脖颈上,“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就算我有心要立你,可你呢,你以为储君之位是什么?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   作者有话说:   哪一朝的太子都不好当,除非是独子。   作为储君,皇帝倾尽一切培养,自然不希望平庸,然而也不会希望太过权盛,因为会危及皇权。 第181章 平胡曲(十五)   “燕国的江山, 是我筹谋了十几年,在刀尖上游走,用血汗以及无数大燕将士的鲜血换来的。”陆善拿刀愤怒的指着次子, “在你眼里, 你把当成什么了,可以交易的物品?”   陆庆绪抬头, “那么对于父亲而言,您又把我, 把你的儿子当做什么?”   “是可以助你登上皇位的傀儡,还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喜欢过我, 你让我与兄长尚公主, 不过是为了巩固你自己的地位,至于我们的想法, 你从来都不在意,兄长与母亲的死,也是因为你。”   “住口!”逼急的陆善大声呵斥道, 压在脖子上的刀刃在愤怒之下已经见了红。   “既然您一开始就没打算立我, 那不如直接挑明, 让我们死了这条心,这样一来, 就没有人会与你的宝贝儿子争了。”对于父亲的偏心, 陆庆绪也愤怒到了极点。   “你…”   父子两的争吵很快就引来了朝臣,而陆庆绪在贞观殿内与父亲的对话也被泄露。   得知皇长子晋王要让位于幼子, 于是便有一大批文臣武将赶到贞观殿劝阻燕皇, 他们都是从陆善起事之前就已经追随在身侧的, 其中有半数是胡人。   对于燕国以及陆善, 极为忠诚,受汉人儒家文化的熏陶,这一部分大臣中,也有不少儒生。   陆善的身体每况愈下,这让群臣无比担忧,而今为了太子之位,父子两竟刀剑相向。   大臣们入内劝阻,颜庄劝着晋王,而高上则走到陆善身侧,用自己的手,拦住了利刃。   刀刃割破了手指,鲜血滴在了木板上,“陛下,三思啊。”   “而今天下未立,父子君臣刀剑相向,朝纲不稳,只会让敌人得利。”   “晋王是陛下的长子,为大燕立国出生入死,还请陛下开恩,饶恕晋王。”   面对群臣求情,陆善丢下了手中的刀,然而心中的气,却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更加厉害,“这个畜生,你们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你不是不要储君之位吗?”陆善看着陆庆绪,“朕就成全你,先废了你的王位。”   “陛下。”众臣大惊,“不可啊。”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他宁愿要天津桥上那个人,也不愿做我大燕的储君。”陆善甩袖道。   众臣也是一惊,纷纷回头,“晋王?”   陆庆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众臣便齐刷刷跪地求情。   “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如果废长立幼,则主少国疑,不利社稷啊陛下。”   “大燕初立,天下未定,北唐有卷土重来之势,在如此动荡之时,万不可自断手臂。”   “晋王是嫡长,理应立为太子,以固国本,安臣民之心。”   老头们的作风,像极了北唐朝廷的那群儒生,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代更替,唯礼法永存,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无法摈弃。   这让陆庆绪也尤为震惊,他看着满朝文武,以及快要气昏了头的父亲,心中暗自嘀咕:这就是李忱所说的意想不到吗?   抛砖引玉,这是陆庆绪不曾想到方法,因为这些臣子,大多都不是自己的支持者,又或者是中立者。   不过同样,他们也不是十一皇子的支持者,如今求情,并非是为了陆庆绪,而只是站在燕国的角度,站在了礼法之上。   枉顾礼法,国家就会发生内乱,那么燕国一定不会长存,而这些依附于新朝的北唐叛臣,自然也会有灭顶之灾,当感受到利益将会受损时,他们自然再也无法坐视不理。   作为在草原上长大的胡人,陆庆绪十分讨厌所谓的礼法,便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东西,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请陛下承天顺命,立晋王为皇太子。”   诸臣齐刷刷的请奏,让陆庆绪从神思之中惊醒,燕皇陆善更是被这一幕气炸。   常年的病痛累积,导致他性情暴躁,于是再面对群臣的请奏时,他将其当成了是晋王的威胁,于是拿起一旁的灯柱,便朝几个重臣砸去。   “反了反了。”   尤其是中书侍郎颜庄,铜灯砸向头颅,很快就见了血,陆庆绪见之,想要起身反抗,却被颜庄拦了下来。   “晋王不要冲动,下官无碍的。”颜庄擦了擦血迹。   然而陆善的怒火却丝毫没有减少,高上、颜庄甚至是身旁搀扶的心腹宦官都受到了他的打骂。   “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吧?”陆善呵道,“燕国究竟是朕的燕国,还是你们的?朕才是天子,朕想立谁就立谁。”   “陛下,国本之重,关乎社稷存亡,请陛下遵循礼法,立皇长子晋王为皇太子。”   面对群臣的不卑不亢,陆善愤怒到了极点,他顺手举起一把椅子。   啪!——   然而因为急火攻心,刚踏出去一步却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陛下,陛下。”宦官李诸儿吓得连忙上前搀扶,“陛下。”   诸臣也是一惊,纷纷上前查看,“陛下。”   而晋王陆庆绪却跪在地上不为所动,眼里有的只是狠辣与算计,全无父子之情,若不是诸臣在场,恐怕他连做戏都不会。   “来人啊,快宣太医。”   在颜庄的提醒下,陆庆绪装模作样的扮起了孝子。   “阿爷,阿爷。”   尽管陆善因昏厥,没有立即答应群臣的请求册他为太子,但此时的陆庆绪已经开始相信,李忱能够助自己夺取皇位。   ------------------------------   乾德元年九月,李怏听从李必的建议派使臣前往西域,安抚西域诸国,同时命安西边军一同赶往行在增援,是月下旬,李怏离开灵武前往彭原,开始筹划收复长安。   乾德元年十月,房贯向李怏请奏率兵收复两京,获允。   是月,李怏任命房贯为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津关、潼关两关兵马节度使。   李怏以房贯为招讨使率兵出征一事,很快就遭到了群臣的阻止。   其中就有元帅府长史李必,以及受新帝冷落的宰相崔远。   崔远与房贯一同奉命前往朔方辅佐李怏,而李怏却选了好大喜功,贪图虚名的房贯作为心腹。   朔方军撤离河北后,叛军乘虚进攻河北一带,各郡沦陷,人心惶惶,朝廷派去增援的北海太守贺兰瑾明与河北招讨使严真清共同商议后决定放弃平原郡,众人渡过黄河,绕开燕军的视线,走山间小路抵达彭原谒见新帝。   对于归附的大臣,李怏都加以重用,于是便以贺兰瑾明为南海太守摄御史大夫兼岭南节度使,以平原太守严真清为刑部尚书。   贺兰瑾明入朝后得知房贯不仅受到重用,还被任命为招讨使即将带兵出征,于是便借谢恩的机会想要劝说皇帝。   “贺兰瑾明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李怏高兴的扶起这个不远万里从河北跋山涉水来谒见自己的臣子。   “卿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李怏拍了拍贺兰瑾明的手。   “能够见到陛下,是臣的荣幸。”贺兰瑾明回道。   “你们在平原郡坚守的事情,朕都知道。”李怏很是欣赏的看着贺兰瑾明。   “贼子猖獗,臣未能守住河北,有负圣恩。”贺兰瑾明叉手谢罪道。   “河北复陷,皆因朝廷决策的失误,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李怏极为宽宏大度道,“卿能够平安回来,对朕来说,便是最大的安慰了,朝廷初立,朕还需仰仗诸卿的辅佐。”   “陛下,”贺兰瑾明抬头,“臣听闻圣皇入蜀后派遣了房贯来拜见,陛下不仅让他做了宰相,还让他领兵。”   听到贺兰瑾明的话,原本十分高兴的李怏,一下就变了脸色,“贺兰卿,何意?”   贺兰瑾明跪伏道:“晋朝崇尚虚名,任用王衍为宰相,祖习浮华,以至中原动荡,而今陛下刚刚登基,社稷尚未兴复,应重有实才者,臣与房贯同朝共事数十载,深知其为人,房贯生性疏阔,河门海口,他所推举引用之人皆是浮华之辈,如此,与王衍又有何异,陛下以房贯为宰相,实非国朝之福。”   对于房贯的任用,李怏心中自有打算,贺兰瑾明的横插一脚,让他十分不悦。   “房卿入朝,多谈国事,以一介文人之身,请命前线效力,卿何故言其浮夸?”李怏问道。   “陛下有所不知,臣行至河南,闻圣皇与天下制,命元子北略朔方,而诸王分守重镇,陛下可曾想过,圣皇之制,必然出自宰相之手,房贯为南朝宰相,岂能不参与?”贺兰瑾明道,“陛下作为元子,国之储君,却被扔到这满是风沙的边鄙,而枝庶宗王却领大藩,此制有违礼法,让诸子相互节制,说明房贯忠的是圣皇,而非陛下,房贯怂恿圣皇立下此制,让圣皇诸子各掌重镇,无论哪个皇子得到天下,他都能受到重用,这样的人,难道能被称作是忠良吗?”   太上皇所下的制书乃房贯所为,此事李怏早就知情,之所以重用,是因为心中另有盘算。   自登基以来,李怏所建立的新朝日盛,而燕军因为不得人心而渐衰,眼下京畿道除长安外,其余诸郡尽复李唐,也让李怏对于光复社稷信心大增,以为燕军不足为惧。   “卿的话,朕会好好思虑的。”李怏很是敷衍的说道。   “陛下!”   对于贺兰瑾明的不懂进退,李怏有些恼怒,“卿与房贯之事,朕都知道,朝廷现在急需用人,往日那些恩恩怨怨,就不要再提了,公报私仇只会落人口实,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贺兰瑾明心中一惊,他还想解释什么,可看见李怏阴沉的脸色后,只得俯首听命,“喏。”   作者有话说:   大概其实,陆善是真的不想传位给陆庆绪,所以陆庆绪铤而走险的相信了李忱。(不是完全信任)   至于那些老头,是明白如果传位小儿子,必然会发生内乱(父子两一个德行)现在的燕是经不起内乱的。   李忱太懂这些人的想法了。   非历史走向,咱只是套用了安史之乱为背景,非历史~   另外曾经我在文案上写过苏荷会是女版的郭子仪(编编不让用历史人物而作罢)咱那句话的意思其实不是那个人,而是他们的历程相似罢了,所以军事上,苏荷的天赋远高于父兄。 第182章 平胡曲(十六)   最终, 李怏并没有听从群臣的劝谏,反而力排众议,任命房贯为招讨使, 并按旧制, 设立监军,派遣中使作为监军一同出征。   得到重用的房贯, 便又上奏皇帝,请求自选参将, 此举也得到了李怏的支持。   房贯便从群臣中挑选了几个文弱书生,其中,以御史中丞邓瑾善为副将, 户部侍郎李义为行军司马, 给事中刘易为行军参谋,至于投奔新帝的那些名将, 他们大多都看不起房贯这样的读书人,所以房贯一个也没有选。   李怏此举,引起了朝中武将的不满, 然而面对新君的施压, 他们又不得不将手中兵权交出。   ——禁中·元帅府——   元帅府内, 将领们聚集在一起宣泄不满,长平王李淑与长史李必只得尽力安抚。   “元帅, 长史, 陛下让几个不懂军事的书呆子带兵,这算什么事啊?”   “我等不远千里, 带着麾下亲兵前来投奔, 本是要报效朝廷, 收复中原的, 而今却被冷落在此…”   “两京尚未收复,社稷未兴,陛下如此行事,实在是太过让人寒心 。”   “让几个书生挑大梁,这天,迟早会塌。”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李必一边劝阻,一边命人端来御寒的好酒。   “李长史,陛下最是亲近您,您难道就没有办法劝谏吗?”   李必长叹了一口气,他望了一眼主座上的长平王,众人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陛下这般做,是要效仿圣皇吗?”诸将怒道,“大业未定,就开始提防自己的长子。”   “够了!”长平王呵斥道,“你我皆为臣子,于君命,当唯命是听。”   长平王的发话,众人这才安静了许多,但他们心中的不满,却是难以消除,“大王,我等麾下士卒,如今都由一个书生统领,这如何叫人放心。”   “是啊大王,陛下不重用我等倒也没什么,但是冷落朔方节度使,而启用一儒生,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自叛军造反,朝廷军队节节退败,唯有因陛下为太子时所举荐的苏仪将军在河北取得胜利,大快人心,而今天下诸将中,死的死,伤的伤,还能够带兵的,唯苏将军声望最高,陛下召将军赴行在,却弃而不用,是何道理?”   对于父亲做法,李淑长叹了一口气,“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待寡人与长史商议,再上奏陛下,与诸位一个交代。”   “我等愿为大王效力,听命于大王。”   李淑很是无奈,一天下来,应付武将比上战场都累,作为儿子与臣子,虽然心中不认可,却也只能替君王向众人做出解释。   李淑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禁中,他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去了孝真公主的暂住地。   刚一入内,李淑也宣泄起了自己的不满,“姑母,作为儿子,我自问没有做出任何不忠不孝之事,对于曾经的东宫,我也是尽心尽力,翁翁不喜欢阿爷,我从中调和,东宫几次临危,都是我去冒险求的十三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李淑红着眼眶,“现在两京还在叛贼手中,天下的百姓还没有归处,他怎能因一点疑心,只顾自己手中的权力呢。”   然而孝真公主却好像满不在乎,不以为然的说道:“父子猜疑,从李唐建国开始,就反复上演着。”   “就好像是上天降下的诅咒一样,从未断过。”   “诅咒?”李淑大惊。   “淑儿,你要记住,你与陛下,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孝真公主提醒道。   “就算如此,陛下想要提防我,也不能任用房贯那样夸夸其谈之人,置李唐的江山社稷,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李淑愤愤道。   “由他去吧。”孝真公主云淡风轻道,“他和你翁翁一样,唐军的得势,与诸臣的归附,让他忘记了叛军并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有碰了壁,他才会知道错误何在。”   “当刀架到脖子上时,他才会感到害怕,与四处求援。”   “你放心,你父亲软弱了一辈子,大唐的天下,最后一定会是你的。”孝真公主看着李淑,十分肯定道。   “不,随房贯出征的,都是我大唐的将士,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我父子之间的猜疑而白白送死。”李淑反驳道,“我是李家的子孙,我不能拿祖宗的基业做赌注。”   孝真公主呆看着李淑,忽然抬手捂嘴冷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呢,你们,都是李家的子孙,你跟李忱,都是同一类人。”   “…”   乾德元年十月中旬,在长平王李淑的央求下,李必带着群臣联名上书,轮番劝谏。   无奈之下,李怏只得同意让灵武长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苏仪以及兵部尚书王司礼作为招讨使房贯之副,随军出征。   此次出征讨伐,并未出动朔方军,而苏仪的离开,便代表着朔方军无人统领,李怏遂命心腹大臣暂摄朔方节度使,然而此举却遭到了朔方军的反对以及异动。   无奈之下,李怏只好下令,命苏仪将朔方军交由其女雍王妃苏荷暂领,以朔方军镇守北都,由于苏荷在河北的功绩,使得苏仪麾下一众部将都对其信服,如此,方才平息众怒。   然而军中对于李怏让大将苏仪在出讨叛贼中作为文官之副纷纷感到不满,众人皆认为房贯乃一介书生,不懂军事,做不了主将。   房贯得知后,十分生气,于是故意冷落苏仪,而重用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两个书生。   ——朔方军军营——   苏仪与几个部将嘱咐完后,便将女儿单独叫进了营帐。   “七娘。”苏仪将朔方军的兵符交到女儿手中,“军中的情况与兵力,这些你都清楚,论统兵与眼界,你的几个兄长都不如你,你的本事,那些叔伯也都认可,所以为父没有什么好叮嘱的。”   “阿爷。”眼看就要收复京师,但苏荷的眼里却很是气愤。   “我不知道,雍王做的这个选择,是否是对的。”苏仪长叹了一口气,“但是如今看来,新君与圣皇,无有不同。”   “十三郎想要扶持,从来都不是新帝,而是长平王。”苏荷解释道,“他们是父子,虽然我也问过为什么,但一向对我没有隐瞒的十三郎,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苏仪轻轻挑眉,“原来如此,所以从你嫁给雍王那天开始,就注定会有今日,陛下害怕一直倚仗的朔方军,最后也会成为长平王的支持者,这样一来,他就会彻底沦为孤家寡人,犹如现在的圣皇,被诸子架空。”   “长平王与李必的劝谏,看似说动了陛下,实则只是增深了他们父子间的嫌隙,陛下让我随军,是想要夺走朔方军,只是他低估了,为父在朔方军数十年累积的声望,你是女子,所以他想到了这个办法,即便你接管了朔方军,但你女子的身份,是可控的。”   听到父亲的话,苏荷的眼神也冷了起来,“那他当真是想错了,女儿会让他明白,轻视女子,是他最大的错误。”   “七娘,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是陛下,为人臣子,不可太过于任性妄为。”苏仪提醒道。   “放心吧,阿爷。”苏荷点头道,“倒是您,要多多提防那个房贯,李真人告诉我,那房贯是个善妒又自大之人。”   苏仪拍了拍女儿的肩,随后戴上头盔,“为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要顺利收复长安,那么洛阳也指日可待了,雍王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看着父亲离开营帐的背影,苏荷含泪离别,“阿爷,珍重。”   -----------------------------------   出征的军队,多为朝廷四方投奔新帝的士卒,其中包括各州府兵与安西边军以及新募军,其人数占据了整个朝廷一半的兵力,可谓声势浩大。   当日,李怏为众将士赐下践行酒,尽管风沙吹得合不拢眼,李怏还是亲自出城送行。   “燕军一路打到长安,其势不容小觑,且有曳落河这样的精锐,卿切不可轻敌。”   房贯信誓旦旦道:“陛下勿忧,叛贼虽有曳落河,然而终究不过是乌合之众,安能敌我大唐铁骑。”说罢,他便命左右指挥身后数万将士誓师。   “不灭胡贼,势不还师!”   “不灭胡贼,势不还师!”   三军将士整齐划一,口号声地动山摇,京畿道各州皆有朝廷军士接应,大有收复长安之势。   出征后,房贯便疏远了两个副将,让苏仪与王司礼做了先锋,并把军务全部交由行军司马李义、参军刘易两个不懂军事的书生。   营帐内,几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书生手拿着兵书,装模作样的规划起了部署,房贯学起了古人的用兵之道,将带来的六万人马分做南北中三军,命三位副将分别率领。   “南军从宜寿入,中军从武功入,北军则从奉天入,中军与北军为前锋,南军作为后盾,三路夹击,形成合围之势,定要将叛军,歼灭在此。”房贯将唐旗插入沙盘中。   军令下达后,得知分军的苏仪,连夜来到房贯的军帐中劝说。   “房相,与燕军敌对,其胜算皆在我军兵力之盛,万不可在此分兵啊。”   “一旦分兵,我军优势尽去,若前锋溃败,那么后军必然也如山倒…”   本在睡梦中的房贯,忽然被人吵醒,他气急败坏的打断苏仪,“苏仪,不要以为你打了几场胜仗,就可以指手画脚,现在军中的统率是我,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你从军这么多年,难道不懂军令是何物?”房贯又问道,“本帅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见房贯如此执拗不听劝,苏仪心中积攒了多日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了,“房贯,你这种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连战场是什么样的都不懂,还在这里夸夸其谈,卖弄兵法,大唐的将士以战死为荣,而不是跟着你白白送死,你如此刚愎自用,你的无知与愚蠢,只会害了全军!”   房贯听后瞬间来气,“苏仪,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辱骂你的主帅,来人啊!”   几个士卒冲入内,苏仪大呵一声,“我看谁敢!”   士卒们被吓破了胆,不敢上前,房贯也是一惊,指着苏仪大骂道:“苏仪,我是陛下钦封的招讨使,你敢不从军令?”   此刻苏仪的心中,充满了悲愤与无奈,“我苦守边塞数十载,身上大小创伤无数,想不到,我拼了性命护的,竟然都是你这样的人。”   “快把他拉下去。”房贯下令道,虽然被骂心中很是不快,但碍于苏仪的威望,房贯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滚开!”苏仪大呵一声,随后便怒气冲冲的离开了营帐,“吾怎会与你这害群之马为伍,房贯,你终将会为自己的无知与愚蠢,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平胡曲(十七)   半月前   ——洛阳——   在洛阳建立政权的伪燕皇室, 父子之间也同样上演着几乎成仇的相互猜疑与权力争夺。   就在晋王陆庆绪快马加鞭回来的当天下午,北唐雍王李忱在被吊于天津桥整整一天后,竟被放了下来。   陆庆绪与妹妹安国公主带着天子的手敕骑马来到桥上。   父子残暴的名声, 让那些原本想要经过天津桥去城北的行人只得纷纷折返不敢过。   此时的李忱, 因长时间的垂挂与一夜寒风侵袭,导致身体十分虚弱。   陆庆绪凝着双目, 眼里杀意显然已经消去,“李忱, 你的聪明,让我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你对我的确还有利用价值, 但不得不否认, 你是一个及其危险的人。”   “不过,我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也有足够的实力承担风险。”陆庆绪又道,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那道浅浅的刀印,“就像今日这般,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忱缓缓睁开双眼, 但她已经无力开口回话, 陆庆芸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着急道:“阿兄。”   “陛下敕命, 收监李忱。”陆庆绪拿出敕书, “这个人,归寡人所有, 一切处置, 都在寡人。”   禁军们便将李忱从四角亭的半空放了下来, 陆庆芸跳下马。   “四娘, 你把他带回府里吧。”陆庆绪说道,现在着急赶回长安,无法带着一个病秧子赶路,“他对阿兄很重要,但阿兄相信你。”   看似五大三粗的陆庆绪,实际上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其疼爱要远远深于他们的父亲。   “长安将有战事发生,等他的伤好了,我会派人来接。”   “父亲是个多疑的人,所以我会派些人马到你的府邸保护。”   陆庆芸看着兄长,“阿兄,战场凶险,请您万分珍重,四娘…只有阿兄一个亲人了。”   陆庆绪走上前摸了摸妹妹的头,宠溺一笑,“放心,阿兄答应了娘,要守护妹妹的。”   陆庆芸依依不舍送别,陆庆绪随后跨上马,“驾!”带着亲信离开了洛阳。   松绑之后,陆庆芸扶着李忱上了马车,马车从石桥下来,那转动的木轮卷起了地底的细沙。   陆庆芸在车内打量着李忱,满腹狐疑,“你用的什么方法,竟让阿兄在太子位和你之间选择了你?”   -------------------------------   半个时辰前   通过太医以及段皇后的日夜侍奉,陆善终于从昏厥中苏醒。   “阿爷。”安国公主匍匐在榻前。   “芸儿。”醒来后,陆善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摸了摸安国公主的头,“阿爷没事。”   随后望向远处时,却发现看不清楚了,“外面怎么如此暗,入夜了?”   陆庆芸大惊失色的望着父亲,“阿爷?”随后急忙唤来太医。   太医一番查探后,跪奏道:“陛下视近怯远,乃是短视之症。”   看不清周围事物的陆善变得越发暴躁与不安,“能治好?”   太医摇头,“臣等无能。”   陆善听后大怒,“身为医者,病不能治,要你何用,来人啊,拖出去挖了双眼。”   “陛下,陛下。”   禁军遂入内将替陆善诊治的几个太医通通拉走。   安国公主见状连忙为之求情,“阿爷。”   此时的陆善,情绪极为不稳,他不顾女儿的请求,暴躁喊道:“逆子呢?”   “阿兄在殿外。”陆庆芸回道。   陆善遂从榻上起身,光着脚一路跌跌撞撞走出贞观殿,就连安国公主的搀扶都被他推开了。   “滚开,朕还没有老得不能动了。”刚出大殿,一阵强光刺来,陆善下意识抬起手遮挡。   他眨了眨眼,才模糊的看到跪在殿门前的次子。   陆庆绪见父亲出来,叩首道:“孩儿不孝,请阿爷责罚。”   陆善并没有因为儿子的认错而消气,面对群臣的请奏立储,他也置之不理,“储君之位,与天津桥上的人,你选一个。”   陆庆绪呆愣着双眼,他望着刚刚醒来的父亲,如果是在以前,那么他的答案将会毫不犹豫。   ---------------------------------   是夜,天津桥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安国公主宅内灯火通明,这里曾是唐朝藩王的旧宅邸。   那个守了二十年,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的秘密,也在今夜,在这座府邸被撞破。   然而知道真相的陆庆芸却没有大惊小怪,虽然有那么一刻神情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   “我说呢,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般好看的郎君,原来是戏文里的假凤虚凰。”   被撞破身份后的李忱,神色依旧淡定,她冷眼一笑,“这世间的名与字,规矩与礼法,皆是人定,墨守成规的人,习惯了遵循世俗与规矩而活,却忘了,自己也是人。”   “谁道女子不能称王呢?”李忱又笑,随后抬头看向陆庆芸,“公主现在还觉得是假凤虚凰吗?”   四目相对,陆庆芸一下愣住,她连忙转过头,“我知道,大唐出过一个女帝,王也好,帝也罢,都是能者居之。”   “不过我很好奇,”陆庆芸回过头,“你与苏荷?”   “她当然知情。”李忱回道。   陆庆芸呆滞了片刻,忽然爽朗笑道:“你二人之前的情谊,已远超我见过的那些所谓的夫妻了。”   “雍王舍命□□,焉能叫人不慕。”陆庆芸又道,“可叹这世间,真正痴情者,多是女子,而那负心的男子明明是辜负,却总是能落得个,风流的好名声。”   “从我见你第一眼开始,我总觉得你的身上尤为独特,可我却说不上来是何,现在我才终于明白,我的那种直觉,原来是对的,我也被你们汉人的礼法与规矩束缚进去了。”   “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李忱问道。   陆庆芸伸了伸懒腰,“现在我还没有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   “哦对了,你的妻子,也是一个很独特的人。”   ---------------------------------   半月后   ——朔方军大营——   房贯出征后,苏荷便全权接管了朔方军,开始对其日夜操练,进入了备战状态。   “报,将军,营外有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求见。”   “女子?”苏荷抬头,战乱之前她便将几位姊姊与青袖送去了南方,“她可有报姓名?”   “她说是雍王的信使。”士卒回道。   听到雍王二字,苏荷当即起身朝帐外跑去。   “将军。”   苏荷出帐后便飞身跨上了一匹马,“驾!”   大营外,她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本该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永新娘子”   许合子见苏荷穿着明光铠,遂弓腰叉手道:“见过苏将军。”   苏荷跳下马,很是惊讶的说道:“永新娘子?”   “永新娘子早已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站在苏将军身前的,只是流落风尘的许合子。”许合子道,“转眼五年过去,苏将军比之从前,更加英姿飒爽了。”   “君王的过错,不该由百姓承担,虽是女子,亦能披甲上阵,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苏荷回道。   “在奴家眼里,苏将军你这个女子,可一点都不比男儿差。”   “比起我自己,我更关心雍王。”苏荷看着许合子,眼里充满了急切。   “雍王在洛阳。”许合子回道。   “到我帐中说吧。”苏荷跨上马,向许合子伸出了手。   许合子先是一愣,她对雍王妃的为人一直都是耳闻,见多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像雍王妃这样的人,是世间少有的。   苏荷将许合子拉上马背,许合子侧身坐下,“将军这样性情,当真是少见了。”   “驾!”此时苏荷心里只有心切。   快马穿梭在军营之中,众将士见之,纷纷愣傻了眼。   “我没看错吧,大将军带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回来了?”   “我们大将军该不会是…”   “是你个头啊,将军是雍王妃,是雍王的妻子,胡乱揣测,小心掉舌头。”   营帐内,苏荷严令亲信看守,而后才坐下来与许合子谈论雍王之事。   “军营里只有酒。”苏荷拿出一壶酒。   “多谢将军美意。”   “十三郎在洛阳,还好吗?”良久之后,苏荷问出了那个不敢问却又迫切的问题。   许合子摇头,苏荷攥住搁在桌案上的手,“是啊,她是皇子,进入敌营,岂能好过。”   “叛军对雍王动了刑。”许合子说道,“将她缚于洛阳天津桥的望月亭上,每日施以刀刑,让百姓围观。”   “什么!”苏荷拍桌而起。   “这些原本雍王是不让我告诉你的。”许合子又道,“但你是她的妻子,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办法知道。”   “我与十二娘买通守卫,见到了雍王,雍王让我转告苏将军,她虽在敌营,却并不担心生死,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您。”   苏荷听后,收起了冲动缓缓坐下,“那现在…”   “雍王已经没事了。”许合子回道,“就在我们探视的第二天,燕皇的次子晋王,回到了洛阳。”   “半天以后,雍王就被燕军从天津桥上解下,不过,他最后是被燕皇的女儿,安国公主陆庆芸带走了。”   “陆庆芸?”苏荷瞪着双眼。   “是的,洛阳的百姓都在说,安国公主对唐皇的十三子有意,欲为面首。”   听到许合子的话,苏荷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个疯女人。”   “苏将军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许合子愣道。   “打过几次照面,说起来,她不止一次救过雍王。”苏荷回道。   “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了。”许合子喃喃自语道,而后她又玩笑道:“看来风流,有时候也并不全是坏事呢。”   “风流?”苏荷再次皱眉。   许合子又笑了笑,“奴家只是开个玩笑,苏将军与雍王共枕多年,难道还不清楚雍王的为人么。”   苏荷叹了一口气,“有什么,是比性命还要紧的呢,我没有那么狭隘。”   “将军。”许合子沉下神色,“十二娘现在还在洛阳,雍王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也会想办法救出雍王,将军肩负兴复李唐的重任,不必太过担忧。”   “一但洛阳有变,还请许娘子传信告知。”苏荷道。   “好。”说罢,许合子起身辞别。   苏荷将其送出军营,“许娘子,十三郎…”   “苏将军放心吧。”许合子知道苏荷的担忧,“我会尽全力,护雍王周全。”   苏荷牵来一匹,将其送给许合子当做脚力,“拜托了。”   许合子跨上马背,“苏将军珍重。”   苏荷目送其离去,就在她转身回营时,前线的军报传到了军中。   “启禀将军,我军前线大军与叛军战于咸阳陈涛钭…大败。”   “什么?”苏荷眉头紧蹙,“伤亡情况如何?”   “两天时间,六万人马,全没了。”报信士卒泪目道。   当得知全军覆没后,苏荷悲愤交加的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我父亲呢?”   士卒摇头,“苏相为护房相撤退,生死不明。”   作者有话说:   陆家父子彻底有隔阂了,因为之前李忱还和陆善说了一些别的,这个后续会揭晓。   如果不是病痛缠身,幼子还太小,陆庆绪估计会被陆善废掉。(李忱也正是看到了陆善久病缠身,所以还需要长子在前线卖命,才什么话都敢巴巴)   陆庆绪作为嫡长子,也是吃了宗法制的福利了。 第184章 平胡曲(十八)   得知唐廷集结兵马东出, 连夜赶回长安的陆庆绪也开始调集军队布防,并派大将陆守忠出长安西,拦截唐军。   ——关中道·咸阳——   乾德元年十月二十日, 征讨大军抵达咸阳西的便桥, 在此休整了一夜后,于第二日继续进军。   十月二十一日, 作为前锋的中军与北军,在咸阳以东的陈涛钭, 遭遇叛军大将陆守忠。   唐军占据城池,房贯本欲防守,以观察敌情, 再做应对, 然而却遭到了中使催促出兵。   面对李怏派来监视自己的心腹宦官,房贯不敢得罪, 于是只得出兵御敌。   面对叛军,房贯口中念着春秋时期的兵法,下令道:“不要惊慌, 燕军不得人心, 已是强弩之末。”   随后他开始按照兵法布阵, “调集两千乘牛车,用战车阵冲锋, 步骑分左右两翼从侧面夹击。”   随着令旗变动, 两千乘牛车组成方阵,冲向敌军。   寒冬临至, 北风盛行, 陆守忠见唐军用牛车陷阵, 于是大笑, “原来是个只会纸上谈兵之人,晋王还叫我等小心,对付这样的军队,仅我一人便可全歼。”   “击鼓助阵!”陆守忠下令道。   燕军阵地擂鼓呐喊,地动山摇,原本向前冲击的牛受到鼓噪的惊吓,开始四处逃窜。   车上的士卒也被甩下,有的摔死,有的则被牛蹄践踏而死,前锋顿时乱做一团。   陆守忠见状,于是命人顺着北风纵火,唐军阵型大乱,左右两翼也被失控的风牛冲散。   “出兵,全歼唐军!”陆守忠一声令下,燕军精锐尽出。   房贯大惊,连忙重整旗鼓,“不要惊慌,不要逃窜…”   然而一旦溃散,便再难聚集,任房贯如何阻止,也无法让逃散的士卒停下后撤的脚步。   井然有序的叛军攻势迅猛,唐军在错误的指挥下一击即溃。   房贯这才想到被自己丢弃不用苏仪与王司礼,然而他们在南军。   “房相,中军将军刘归喆投降叛军了。”   “什么?”房贯大惊。   “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末将掩护房相撤退。”   房贯看着溃散的大军,大哭道:“出师不利,这可如何交代啊…”   中北二军共计五万人马,死伤四万余,最后跟随房贯撤离的,只有几千人。   叛军穷追不舍,房贯无奈,只得于次日又亲自率南军与叛军交战。   因出师不利,唐军士气低落,此时就连苏仪也无力回天,唐军再次大败,南军将令杨习温降敌。   苏仪带着数十人杀出重围,为掩护房贯撤离,身陷囹圄。   而那催促出兵的中使,却早已逃离战场,不知所踪。   “先走!”苏仪将房贯送出战场。   房贯刚想说什么,副将便带着一支人马杀了过来,“叛军的攻势太猛烈,我军快抵挡不住了。”   “阉人误我,阉人误我!”房贯看着惨烈的局面,连连哭喊道。   “如今只能撤回行在,寻找增援了。”   “苏将军还在与敌人血拼。”房贯指着陷入包围圈中的苏仪。   “相公,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行!”房贯大呵,“以苏将军在朝中的地位,若是今日战死在这儿,我这颗人头,也要保不住了。”   房贯于是下令,命剩下的人马冲入敌阵,将负伤的苏仪从血战中救出。   “撤!”房贯带着残部逃回行在。   ---------------------------------   如哥舒撼兵败灵宝一般,房贯兵败咸阳陈涛钭,全军覆没,以收复长安的名义东讨,却连长安城都未见到。   ——北都·行在——   此时,距房贯领兵出征还不足半月,大军抵达便桥的消息前日才传回行在。   深处禁中的新君李怏还不知房贯大败的消息,正于内宫陪同进位淑妃的王氏以及次子南阳郡王用膳。   “陛下,二郎如今也长大了,昨日陛下不是还夸赞他的骑射吗,妾身便想,大郎与三郎都在军中,为自己的父亲分忧,二郎既是弟弟也是兄长,陛下总不能一直溺爱他。”王淑妃看着李怏,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随后她又向儿子使了使眼色。   李溪放下筷子,叉手道:“阿爷,国事艰难,儿身为大唐的子孙,也应该效命于朝廷,为兴复祖宗的基业,尽自己一份力,为阿爷分忧。”   爱屋及乌的李怏听到儿子的话,很是开心,他笑道:“二郎长大了,知道体贴父亲了,好,等收复长安之后,阿爷就让你做兵马元帅。”   “谢阿爷。”   然而次子李溪,既无三子建宁王李潭之武功,也无长子长平王之文治,只因母妃受宠,故而受到李怏的偏爱。   “陛下,陛下!”宦官林进忠仓惶入内。   因为着急,还被门前的槛绊倒了,引得殿内的一家人大笑。   “进忠啊,你何时也如此毛毛躁躁了?”李怏笑道。   很快,李怏将再也笑不出了,“陛下,房贯回来了。”林进忠抬头,“是兵败逃回来的,杨刘二人投敌,苏将军与王将军负伤,六万人马,全都没了。”   “全军覆没?”王淑妃也是一惊。   得知房贯折损了所带出的全部人马,李怏更是差点气晕了过去。   “房贯人呢?”李怏大呵。   “在前廷内殿外跪着。”林进忠回道。   李怏随后带着怒火踏出了大殿,边走边骂道:“没用的东西,朕要杀了他!”   狼狈的逃回行在后,房贯便学廉颇肉坦负荆请罪,跪于殿前。   李怏来到大殿,看见房贯如此模样,便气得拔出了禁军腰间的佩刀,“败军之将,你还有脸活着回来?”   “陛下,陛下。”长史李必赶来劝阻,“请先听房相的陈述,再做决断。”   李怏这才丢了刀,走进殿内,“房贯!”   房贯背着荆棘爬入殿,连连叩首,“陛下,臣率大军行至咸阳,于陈涛钭路遇叛军大将陆守忠,臣知道此人骁勇善战,乃叛贼麾下猛将,故而欲想固城防守,谁知…中使催促出战,若不出战,他便要上疏弹劾,封高二将之死,臣实在害怕,这才率军迎战。”   说罢,房贯连连叩首,“请陛下饶命。”   “监军呢?”李怏问道。   “臣第一战失利后,中使就逃了。”房贯回道,“难道中使没有回行在吗?”   众人低下头,不用说也知道,那监军定然是畏罪潜逃了。   “陛下。”房贯哭着爬向前。   “苏仪将军是怎么回事?”李怏又问。   房贯便将战事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陈述了出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房相并没有舍弃苏将军而逃,早些年间,房相出任地方,为百姓称颂爱戴,也算是公正良臣,还请陛下宽宥,恕其死罪。”   因为李必的求情请,李怏这才没有下令处决房贯,“苏将军的伤,还请长原带着御医前去探望,朕处置了这群人后,会亲自前往。”   “喏。”   李必走后,群臣也相继离去,宦官林进忠识趣的支开了殿内的所有人。   “陛下。”   “房贯,你太让吾失望了。”李怏这次的怒火,是刻在脸上的真,他恨铁不成钢的踹了房贯一脚。   不顾其年迈,狠狠将其踹倒在地,“朕给了你机会,你却如此不中用,六万人马啊,六万人…”   李怏气得身体发颤,连连后退,“我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全叫你给毁了!”   房贯有苦说不出,若不是监军的干扰,他也不会如此着急出兵,可监军是皇帝安排的,他自然不敢推卸责任。   “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器重。”房贯连连叩首,痛哭流涕道。   “你何止是辜负了吾的信任,你是大唐的罪人啊,房贯。”李怏指着房贯大骂,“这一战,你丢掉的是整个大唐兴复的底气与信念。”   “吾!”李怏走上前,一把拽住房贯,“朕真恨不得杀了你。”   “只要陛下能够解恨,房贯,愿受任何处置。”房贯叩首道。   “如果不是吾让长原为你求情,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李怏最终放开了房贯,“念你年老,为我大唐效命多年,罢去宰相之位,回去好好反省吧。”   房贯猛的磕头,“房贯,谢主隆恩。”   李怏明白,叛军得胜后一定会乘胜追击,当务之急是召集群臣,商议敌对的对策。   他看了一眼房贯,而后踏出大殿,“来人,备马,去苏相府。”   ----------------------------   ——行在·同平章事苏仪宅——   “驾!”苏荷将消息告诉了两位兄长后便带着文喜飞奔回到城内。   苏仪被接应的唐军送回了府中,李必带着太医前来探望。   此时苏烨苏烁两兄弟也从军营中赶回了府邸,“七娘,父亲他?”   “太医与李真人在内。”苏荷回道。   “那个房贯,我迟早要杀了他!”苏烁气道。   吱~   房门打开,李必穿着一身紫袍踏出,“李真人,我父亲怎么样了?”几人拥上前焦急道。   “苏相负伤后有军医救治,又急时送回让太医接手,已无性命之忧了。”李必回道。   说罢,兄妹几人便相继入内探视,此时太医刚为苏仪换药包扎。   “太医,我父亲怎还未醒来?”在榻前蹲伏许久,见父亲迟迟不醒,苏烨便拦着太医问道。   “苏相身中六道箭上,三道刀伤,其中有一箭更是刺穿了大腿,幸而军医止血及时,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太医回道,“下官已为相公处理好了伤口,待醒来后,千万不能动怒,以免牵动伤口,另外…此伤最少需要一年静养,这一年内,不能再动刀枪。”   “多谢太医。”三人谢道。   “圣人至!”一道略为尖锐的声音传入苏府。   唐军兵败陈涛,导致父亲重伤昏迷的,正是皇帝任命决策的失误,苏家兄妹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悦,却又不得不出门迎驾。   作者有话说:   李怏是李怏,不是唐肃宗哈,可以说完全不是,肃宗虽然也不是明君,但这个李怏心思比较深,人也很阴险。   提一点就是,李忱从来没有信过李怏。   还有就是李怏的长子,李淑从小就没了母亲,是由孝真抚养长大的,另外,李忱对于李淑也是格外关照(李忱除了母兄那块,其实一直过得还可以,这些从内廷宫人对她的态度就能知道)   所以对于一个缺爱的孩子儿子,他对孝真公主的情感可想而知,另外就是,他对李忱这个叔父,不会向他父亲那样虚仁假义。 第185章 平胡曲(十九)   晌午   ——洛阳·贞观殿——   【李忱:“你若是今日欲杀我, 明日,你的儿子陆庆绪就会出现来在这大殿上替我求情。”   陆善听后大笑,“可笑, 朕的儿子, 对你恨之入骨,怎会替你求情。”   李忱:“因为啊, 我与他做了一笔交易,我答应替他谋求东宫储君之位, 他便在此期间,保我性命。”   陆善皱眉,“荒唐!”   “荒唐?”李忱笑了笑, “人心的丑恶, 以及皇权的诱惑力,这天底下, 没有谁会比你更加清楚吧,他是你的儿子,你难道不了解?”   —————————   “杀了李忱, 千刀万剐!”   “儿愿用储君之位, 换下李忱。”   “逆子!”   陆庆绪提刀入殿, 阴沉着脸色,“父亲, 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的, 本该是我的!”】   “啊!”正在龙榻上酣睡的陆善,忽然被噩梦惊醒。   “陛下。”一旁替其处理公文的宰相高上连忙搁下笔前来关心问候。   自从目视不清后, 朝廷的政务, 便全都交由高上在打理, 陆善从榻上爬起, 擦去了一身冷汗,问道:“唐王李忱呢?”   “陛下忘了吗,李忱被安国公主接回府中修养了。”高上回道。   “马上派禁军前去缉拿,将其就地正法!”陆善厉声道。   高上闻言大惊,“陛下,当初从天津桥上放下李忱,将其交由晋王处置,是您亲自下的令,这…”   高上的话让陆善震怒,他拿起案上的棍棒便砸向高上,“朕做事,还用你教吗?”   高上吃了痛,被吓得跪伏在地,他战战兢兢的劝道:“陛下,如今唐廷集结了十万大军东出,想要收复长安,晋王坐镇长安,统率前线大军,如果您在此时杀了李忱,恐惹怒晋王,不利前线战事啊。”   “朕是皇帝,也是他的父亲,朕杀了李忱,他难道还要弑父吗?”陆善吼道。   “陛下,李忱现在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阶下囚,陛下万不可因为一个废人,而伤了父子和气,臣请陛下为大燕的万世基业,三思。”高上重重叩首道。   就在陆善因为害怕李忱而决心杀了李忱之时,前线传来了捷报。   “报!”   “启禀陛下,晋王命陆守忠大将军西出拦截唐军,于咸阳遭遇唐廷宰相房贯所率部众,大战于陈涛,陆将军全歼敌军,并招降了两名唐将。”   军报呈上,陆善心中大喜,高上便趁机道:“此次唐军号十万大军东出,晋王用人得当,陆将军将唐军全歼之,苟延残喘的唐军元气必有损耗,灭唐,指日可待。”   “晋王立此功,朝廷当嘉奖,陛下若是在此时杀了李忱…”高上再次叩首,“陛下,臣此番言论绝不是为了晋王,而是为了陛下与大燕,唐廷就是因父子相残,才导致奸相乱政,大燕万不可步其后尘。”   “罢了。”陆善长叹一口气,他将高上扶起,“是朕多虑,错怪了卿。”   “朕不杀李忱,但要严加看管。”陆善又道,为了长久之久,他只好将要杀李忱的想法延后,然而对于长子的疑心,却越来越深。   “喏。”   陆善阴沉着脸色,脑海里想的并不是战胜后的嘉奖,而是对长子的防备。   “另外,派几个人去长安。”陆善抬头道,而后他便点了几名心腹。   -------------------------------------   ——唐廷行在·苏宅——   李怏略过苏家兄妹,一副着急的样子,踏入苏仪房内。   太医见后,连忙叉手跪伏,李怏在简单询问了太医几句便坐到了床头。   兴许是苏仪感受到了天子周身的气息,又或许是伤口得到及时救治,生命力也在慢慢恢复。   苏仪从昏迷中苏醒,尽管身体十分虚弱,“陛下…”   李怏连忙握住苏仪的手,“苏卿不必起身。”   见苏仪如此重伤,李怏自责道:“都怪朕,没有听从苏卿与长原的劝谏。”   “叛军计划…周全,行动缜密…此次于咸阳遭遇…绝非偶然。”苏仪虚弱的说道,“要不了多久,叛军定会派兵围攻行在,望陛下,早做应对。”   “现在朕能倚靠的只有朔方军了,苏卿的伤…”李怏挑眉,“经此一战后,唐军已再无法承受失败了,因此朔方军交由他人统率,朕实在无法放心。”   “苏卿心中,可有推荐的人选?”李怏又问道,“朔方军到行在的这些时日,朕观苏卿的长子有大将风范…”   苏仪吃力的摇了摇头,“犬子资质鄙陋,无法胜任统率,但可为先锋,臣的小女,自幼随在臣侧,其能力,要远胜她的兄长,只不过,小女是妇道人家,身为雍王妃,最终还是要回到内宅执掌中馈的。”   苏仪的话,实则是顺着皇帝的心思而说的,论军事能力与用兵之道,苏荷有着超然的天赋,这是李怏已知的,而苏仪最后那番话,让李怏彻底陷了进去。   “雍王妃让朕想起了平阳昭公主,不,她比平阳昭公主更加出色。”李怏道。   而在李怏的记忆里,那位为父亲建立帝业的大唐公主,在长安之战后,便消失于史载,回归于他们所认为的,本该女子所呆的地方。   消失于无数功勋荣耀中后,史书的最后一笔,是平阳公主的死讯,然而荣光再高,那也仅仅只是于女性而言,也只是在死后,获得了属于男子追加谥号的特殊尊荣。   对于有着同等功勋的男性宗室而言,平阳昭公主获得的封赏微乎及微。   李怏带着满意的结果离开了苏宅,兄妹三人得知父亲醒后便来到了榻前侍奉。   “阿爷。”   “阿爷。”   苏仪看了一眼三兄妹,指了指站在后面的苏荷,“七娘…”   “阿爷。”苏荷来到榻前跪伏。   “自古以来,没有哪位君王对于权臣是绝对信任的。”苏仪提醒道,“为父负伤,朔方军的重担就交给你了,不要忘记为父的嘱托。”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孩儿知道。”苏荷点头,“既然做了统率,就要为麾下数万儿郎负责。”   苏仪又看向两个自幼跟在自己身侧,吃了不少苦的儿子,“大郎,二郎…”   “阿爷。”两个皆是已经做了父亲的成年男子,竟不争气的流下了眼泪,“阿爷,请您放心养伤,我跟二郎会好好辅佐七娘,好好保护妹妹的。”   李怏走后没多久,礼部的官员与禁中的宦官便来到了苏宅。   “郎君,娘子,御史中丞、礼部侍郎、礼仪使崔祁来访。”   礼部带来了任命的旨意与官诰,宦官则带来了皇帝赐的紫金。   兄妹三人来到庭院,御史中丞崔祁满脸笑意的走上前,先是关心的询问了苏仪的伤势,“苏相的伤可还要紧?”   崔祁出身博陵崔氏,长安失陷时被俘,在叛军大肆屠戮时,同罗与突厥部反叛逃离,唐廷官员纷纷投奔灵武,崔祁也在长安大乱时逃走,召集义士前往灵武投靠李怏。   后又随李怏至彭原,再到凤翔,任御史中丞兼礼部侍郎,加授礼仪使。   崔祁虽有吏才,但为人尖酸刻薄,阴险寡恩,与房贯一样,素来与朝中官员不和,而受帝器重。   “太医说已无大碍。”苏荷回道。   崔祁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苏相可是大唐的柱国。”   “崔中丞这是?”苏荷问道。   崔祁拿出官诰与旨意,“苏相负伤无法统兵,所以陛下下制,由您担任朔方节度使,由于是特殊时期,所以一切任命礼仪从简。”   宦官旋即将相应的紫袍与金带奉上,崔祁又笑道:“自节度使之制设立以来,从未有过女子担任,王妃是头一个。”   苏荷看了一眼李怏的封赏,心中并没有喜悦之情,“有劳崔中丞跑这一趟。”   崔祁看了一眼,“房贯出讨失败,苏将军快些换上衣袍,入宫议政吧,陛下召集宰相与武将正在商讨对策。”   苏荷点头,崔祁传达完旨意后便离开了苏宅,上马后,还不忘回头看上一眼,只见他连连摇头。   “真是世风日下,竟让一个女子担任节度使,统率国朝仅剩的朔方军。”   --------------------------------   ——禁中——   苏荷换上与官阶相应的紫袍、金带、金鱼袋,禁中有内廷女官,但却未曾有穿紫者。   女子的身份,偶尔会遭到议论,但明面上,大家都表现的极为尊敬。   苏荷明白,这些人尊的,只是自己身上的紫袍,而非她这个人。   在这个腐朽的时代,只有做出一番旁人不敢想的丰功伟业,她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   大殿内,长平王、建平王等宗室大臣以及宰相与诸将皆已到齐。   当他们看到苏荷,也是一阵议论,只有长平王李淑对这位叔母,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李淑走上前,“苏将军。”他唤的,是军职,而非叔母。   大殿内有一张沙盘,没过多久,李怏也来到了殿中。   “圣人至!”   “诸卿不必多礼。”李怏径直走到沙盘前,“今日召集诸卿,是商讨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我军大败,六万人马几乎覆没,叛军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眼下军心动摇,灵武难守,不如退往安西,以四镇为倚靠,或是退入蜀中。”   “撤退就意味着再难有还手之力,且一但退兵,会民心尽失,圣皇已入蜀,再退,大唐就真的…”   “可眼下我们只剩朔方军,如何能敌叛军数十万之众?”   君臣围着沙盘,各执己见,李怏有些心烦,“够了!”   “长原,你可有对策?”李怏看着元帅府长史李必。   “李必是个山人,论军事,陛下应当问熟悉的人才对。”李必回道。   李怏这才将目光挪向今日刚刚任命的朔方军统率,“苏卿。”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平胡曲(二十)   “国朝前锋大军尽失, 一旦撤退,士气全无,大唐将永无兴复的可能。”苏荷回道, 她走上前, 指着沙盘上行在的位置,“大唐以北的突厥, 如今分裂成诸邦,叛军虽得两京, 却民心尽失,各州暴.乱不断,东西南北皆有我朝廷忠勇之士镇守, 如果在此时叛军调集大军北上, 那么中原各州将无法压制,一但失去了中原, 他们也就失去了倚靠,如果我是叛军统率,必不会冒此凶险, 而用等价的利益, 驱使塞外的突厥、同罗、仆骨以及六胡, 直逼行在。”   “这些部落虽小,可兵力加起来, 却有数万之众, 且都是骑兵。”苏荷又道,“这样一来, 既可保下中原, 又可灭唐。”   众人闻言惊慌, “那叛军皆是野蛮凶残之辈, 真有如此智慧吗?”   “叛军之中,不乏善战与用兵之人,否则怎能走到今天呢?”苏荷回道。   苏荷的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六胡南下,李怏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他挑眉道:“苏卿可有破敌之策?”   “有。”苏荷回道,她将一面旗帜插在了不属于大唐的疆域——回纥,“叛军可引兵,大唐同样也可以借兵。”   “叛贼陆善曾为节度使时,为一己之私,频繁发动战争,与塞北诸国结怨不浅,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军,况且塞外有不少部落受唐恩惠才得以立足,只要陛下开口,并答应日后给出等价的好处,借兵之事,必然能成。”   “以朔方军为主力依托,再借蕃兵,共同御敌,六胡不足为惧。”苏荷又道。   苏荷的提议最先得到苏仪麾下朔方名将李怀恩的支持,在分析利弊之后,也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为确保可以顺利借兵,以彰显李唐的诚意,与对此次联盟的重视,最好是由宗室中有分量的子弟充当使臣。”苏荷又道。   众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以皇长子为首的一众宗室当中。   长平王李淑欲在此时出列,却被一众老臣阻止。   “此乃战争关键之时,回纥态度不明,叛军又号令诸胡引兵,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敌军,长平王是天下兵马元帅,不可为使,做出如此冒险之事。”   “陛下,兄长要坐镇军中,孩儿愿意前往。”建平王李潭出列奏道。   李怏看了一眼三子,“大漠遥远,汝可到过塞外?”   李怏深知在六胡引兵围困之下,孤军前往塞外的凶险,所以他并不愿意三子前去冒险。   揣摩到皇帝的心思,几个宗室老臣纷纷出列,“陛下,臣等到过塞外,臣愿请往。”   苏荷看着宗室众人,提醒道:“回纥现在是由第二任可汗在执掌,新可汗继位的几年间塞外动乱不断,拒臣了解,这位可汗一直想与大唐交好,并且还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公主。”   朔方军处于边塞,而苏荷又一直跟着父亲戍边,因此对塞外各个部落的势力也有所了解。   “苏卿的意思,是要一个尚未成婚的宗室大臣,通过联姻的办法借兵吗?”李怏问道。   “是这个意思。”苏荷说道,“毕竟大唐处于逆境之中,如今想要塞外的部落借出兵马,除了联姻这个诚意,我们还拿得出其他的吗?”   现在的北唐朝廷,缺钱缺粮,更缺人马,已经没有办法再拿出任何东西了。   众人听后,也就不在做声,似乎是默许了苏荷的做法。   然而在场的宗室之中,除了几个年轻的皇子未婚,其他的都已过而立之年,早已婚配了。   “陛下,臣的发妻已故,臣愿前往回纥。”宗室序列靠后的位置站出一人。   章献皇太子李献嫡孙,邠王李寿之的嫡子李承宾。   “苏将军,我乃高宗之嫡曾孙,可够资格出使?”李承宾问道。   李唐宗室子嗣繁多,这个李承宾虽为嫡子,却非长子,故而没有承袭爵位,也未曾入仕,只是如今战乱,长安失陷,这些宗室无处可去,便都跟着李怏来到了此地,苏荷在这之前虽见过,却不识得。   得到苏荷的点头后,李怏当即下令册封这位堂弟为敦煌郡王,授宗正卿,代替北唐出使回纥。   苏荷与身侧的副将李怀恩嘀咕了几句后,朝皇帝叉手道:“陛下,此去回纥路途凶险,臣请派朔方左武锋使李怀恩护送敦煌王出使。”   李怀恩并非汉人,年少时就已从军朔方,对塞外诸胡比苏荷更加熟悉。   “好。”这次,李怏答应的极为痛快,并进李怀恩为天德将军。   “李将军。”苏荷唤道。   “将军。”李怀恩走上前。   “大漠的情况你比我更加熟悉,因此如何最快抵达回纥你也比我更清楚。”苏荷说道。   李怀恩的先祖原是突厥铁勒族九姓之一的仆骨部人,太宗朝,九姓投降大唐后,李怀恩的先祖因功赐姓李氏。   “咸阳一战,军报需先传回长安,再经长安转洛阳,这样一来,消息的传递最少需要三日,而陆善在洛阳与群臣商讨对策,下达政令,再发兵朔方,亦需三日抵达长安,如此,七日即可挥师北上,不出半月就能逼近行在,若是骑兵,则要更快,不过,叛军应知我们还有朔方军为倚靠,便不会如此着急发兵。”苏荷通过叛军以往的推进速度,推断着御敌的时间,“我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作准备,但是借兵回纥,我只给你十天。”   “塞外的情况,末将最为熟悉,用不了十天,七天,七天之内,末将一定将回纥援兵带到。”李怀恩信誓旦旦道。   “如果回纥可汗答应借兵,那么驻扎在北边的叛军定会阻拦,所以你要转告回纥可汗,先用骑兵洋装进攻范阳,范阳是叛军的巢穴所在,如果叛军闻讯范阳被围,便会撤兵回援,到那时,你再带着援军回朔方,便可顺利通过。”苏荷提醒道。   “将军高见,末将一定不辱使命。”李怀恩叉手道。   ---------------------------------   乾德元年十月,李唐朝廷派遣宗室大臣,敦煌王、宗正寺卿李承宾以及天德将军李怀恩出使回纥。   回纥第二任可汗刚上任不久时,曾受大唐恩惠而执掌回纥,故而多年来一直想与大唐联姻。   当敦煌王李承宾抵达回纥时,回纥可汗热情的接待了唐使,得知唐廷有难时,回纥可汗也是十分痛快的答应借兵,喝酒招待时可汗得知李承宾乃高宗曾孙,又无中馈,于是提出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李承宾,以联姻,修两国之好。   为借兵回援,李承宾遂纳回纥可汗之女为郡王妃,顺利从回纥借到兵马,并在六胡发动战争之前返回朔方。   答应借兵后,回纥可汗听从了李怀恩转述的朔方节度使苏荷的建议,并派遣两千骑兵至范阳城下。   原本在北方防备唐军求援的叛军大将尹子齐闻知,当即率兵撤回范阳,回纥大军趁叛军离去,于是拔营赶往唐廷行在。   李承宾返回的同时,回纥可汗为表示诚意,于是派遣太子代表自己随军来到行在帮助平叛,并向大唐求婚。   李怏先是册封了敦煌郡王妃为公主,而后又答应了回纥可汗的求亲,并将次女封为宁国公主,远嫁和亲回纥可汗。   回纥太子见到宁国公主的容貌后,便向李怏表达了祝贺,并表示回纥会全力支持大唐平乱。   得知将要被和亲的宁国公主,生气的在内廷大闹哭诉了一番。   遭到李怏的严肃批评后,宁国公主逃离看守,奔向元帅府。   ——元帅府——   此时的李淑,也在为借到兵马之后,回纥可汗的求亲而发愁。   “李长史,和亲之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李淑问道,“那回纥的太子,年纪比我还大,可想而知其可汗…”   “阿兄,阿兄!”   “公主。”   “公主。”   宁国公主拼命跑向元帅府,禁军见之将其拦在了门外。   “公主,回去吧。”   “一会儿圣人知道了,又要责骂您的。”跟上来的宦官与宫人轮番劝谏。   “我要见阿兄,让我进去。”宁国公主死死拽着禁军不肯离去。   几个宦官见状,便想用蛮力拽走。   “住手!”李淑从府内赶出,大声呵斥道。   宁国公主仆向兄长,眼里充满了恐慌,一遍遍哭诉道:“阿兄,我不要和亲,我不要嫁给回纥可汗,阿兄…”   李淑将衣衫褴褛,在大冬天光着脚的妹妹扶起,并伸手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   “长平王,陛下有令,不准宁国公主踏出内殿半步,这…”看守的宦官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怎么?”李淑眼色骤变,“陛下难道还有令,能让奴才骑在主子头上?”   众人大惊,纷纷跪道:“小人不敢。”   “滚!”李淑大呵一声。   “走,走,走。”宦官们只得离开,去向李怏汇报。   “没事了。”李淑将身上的裘衣解下,披在了妹妹身上,并将她抱回了元帅府。   李淑将妹妹放到坐榻上,刚一转身就被一只脏脏的手拽住了衣角。   李淑回头,安抚道:“阿兄去给你打盆热水,阿兄不走。”   宁国公主这才不情不愿的撒手,李淑命人打来一盆热水,又将炭盆置于妹妹的榻前。   “我不要和亲,阿兄。”宁国公主看着替自己擦拭污渍的兄长,泪眼汪汪的望道。   “阿兄一会儿就去求阿爷,不让你和亲。”李淑回道,“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朔方不比长安,天寒地冻,不能再光着脚乱跑了,知道吗?”   宁国公主抓着兄长的衣袖点点头,“嗯。”   ----------------------------------   然而李淑的求情,也只是迎来了李怏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现在都到了什么时候,你身为兵马元帅,难道要看到国破家亡你才满意吗?”   “与回纥修好,并非联姻这一条路。”李淑回道。   “现在的大唐,除了联姻,还能拿出什么?”李怏反问,“回纥可汗派遣的不是使节,而是太子,难道我大唐面对如此诚意,要用一个假公主来回应吗?”   “可是二娘又有什么错?”李淑红着眼质问父亲,“造成今日这种局面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弱女子,为什么要让她们承担失败的后果呢?”   面对长子的质问,李怏强压着怒火,沉声道:“你在责怪你的父亲与你的祖父吗?”   “臣不敢。”李淑低下头叉手道。   “叛军已经派遣大将抵达朔方了,”李怏说道,“六胡叛乱,即将逼近行在,如果此时与回纥的联盟再发生什么意外,那么我大唐,便将真的气绝。”   “大郎,我知道你很疼爱妹妹,我也不愿将自己的女儿远嫁,但是大唐还有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和亲自古就有,不能因一己私情,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苍生?这与二娘又有什么关系呢,苍生陷入苦难,这是她的错吗?”李淑深皱眉头,看着轻视女子,丝毫没有怜悯之心的父亲绝望道,“她唯一的错,就是生在了这个家。”   作者有话说:   李淑这个人从小缺爱,所以有点恋母,也看中亲情,并且是对李唐有归属感的,所以孝真公主才会说李淑和李忱一样,都是李家子孙。   从孝真公主的嘴里可以知道,她是非常厌恶这个家的(至于为何,后续会揭晓。)   李淑这个人的人设会如何,要到结尾就能彻底体现(总之是一个很悲凉的人,单拿出来做主角都行)   我说过,我不会着重写异性cp,没那个兴趣。   个人觉得,平乱之后的内斗,会比较精彩一些哈,敬请期待~ 第187章 平胡曲(二十一)   正如苏荷所预料的那般, 当咸阳的捷报传回洛阳,在几位军师与善战的武将劝阻下,陆善并没有大规模调动精锐追击。   而是派遣麾下突厥同罗部大将, 左羽林大将军阿史那庆力, 率麾下同罗、仆骨五千精骑前往朔方。   阿史那庆力抵达朔方后,并没有立即出兵交战, 而是派遣使者前往塞外各个部落,煽动突厥铁勒部以及六胡州等胡人部落叛乱。   在瓜分李唐江山的利诱之下, 六胡部落聚兵数万,跟从阿史那庆力逼近唐廷行在。   ——洛阳·贞观殿——   陈涛一战大胜后,燕军的局面, 并没有扭转多少, 各地暴.乱不断,士庶集结起义, 燕廷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镇压,然而即便是如此,也是收效甚微。   灭唐势在必得, 为商讨出兵, 陆善只得在病中召集群臣商议入殿商议, 晋王陆庆绪也因此赶回了长安。   对于此战的胜利,陆善只奖赏了作为主将的陆守忠, 而对于晋王, 只是言语勉励,并劝告勿要娇纵, 引得陆庆绪极为不满。   “此次唐军号十万大军, 经陈涛一战损失四万, 第二日交战时, 又死伤一万有余,加上投降的,将近六万人马,唐廷北逃,本就是苟延残喘,这六万人马,恐怕已是主力了。”   “不,据降将交代,此次唐军东征,并未动用朔方军一兵一卒。”宰相颜庄开口道,“朔方军,才是唐廷现在最主要的倚靠。”   “仅凭一支只有几万人马的朔方军,何足畏惧。”晋王陆庆绪说道,“大燕现在有十几万兵马,足以碾压,何愁不能破敌。”   “大燕人马虽众,然而各地动乱不断。”中书侍郎高上说道,“前不久,节度使施将军上奏,所部率领的人马经朔方军一役后仅剩三千,在朔方军撤兵后,虽复取河北,但那些州郡并不安分,于是上奏想要请求朝廷派兵增援,而中原、关中各道皆是如此,尹子奇将军屯兵北方,为的是防范塞外诸胡,以及可以随时调兵回援范阳,此军亦不能动,南方也有一个宗室大臣集数万民兵抵抗,兵力不可撤,而一旦中央禁军调离出关,那么中原的局面,便也将不可控了。”   陆庆绪听到高上的话,很是不开心,“中原的暴.动,不过都是一些贱民罢了。”   同样,晋王陆庆绪的话,也让燕皇陆善很是不悦,“高卿说的有理,得中原者得天下,这也是朕为何定都洛阳的原因。”   皇帝向着大臣,晋王陆庆绪也只好闭嘴,陆善又道:“然而我军士气高涨,此灭唐之机,绝不可错过,诸卿有何良策?”   “陛下,自我朝起事,夺下两京以来,塞外诸胡一直蠢蠢欲动,若是能够引诱六胡部落,假意许以朔方之地,便可不用我朝一兵一卒,既能保下中原,又能聚胡兵一举灭唐,百利而无一害矣。”高上献策道。   陆善思索了一会儿,“此计甚好。”   “唐军现在已是垂死挣扎,灭唐就在眼前,为何要将朔方这么大一片疆域让六胡瓜分?”陆庆绪质问道。   “晋王,唐军虽败,然而民心犹在,李唐虽是苟延残喘,却比六胡要更加棘手,等灭掉李唐,这朔方之地,自然还是大燕的。”高上与之解释道。   “既然已经瓜分的土地,他们焉能甘心吐出来。”陆庆绪不满道。   “晋王,如今大燕西南的蜀地与东南的江南,依旧是李唐的疆域,利用六胡的野心灭唐,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了。”高上继续解释道。   “稳妥?”陆庆绪皱眉,“这种畏畏缩缩的打法…”   “够了!”陆善斥道,“高卿,你只管说御敌之策,不必理会此子。”   “阿爷…”陆庆绪抬头。   “闭嘴!”陆善呵道。   “晋王一直在长安抵御唐廷不曾理政,不知各地军情紧急,不能理解臣的计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面对陆善的指责,高上还帮着晋王说话。   “此番功劳,自然不能全让给六胡。”高上继续道,“况且大燕若是不出兵,那六胡又岂能相信,我朝不出兵,他们必然会继续观望,因而大燕也需派遣一支人马,且需是塞外精锐,等六胡与唐军两败俱伤,我军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听懂了高上的话,陆善随后看向武将,从中选出了一名蕃将,“阿史那庆力。”   “臣在。”左羽林大将军阿史那庆力闻召出列。   “朕命你挑选所部五千人马,胁从晋王出兵朔方。”陆善吩咐道。   “喏。”   “五千?”陆庆绪大惊。   陆善挑眉,“没有听见高相的话吗?”   高上的计策,是引诱六胡攻打唐军,等到唐军被灭,两败俱伤时,燕军再出兵收复朔方,用最少的兵马,获得最大的利益。   陆庆绪低头,不甘道:“听见了。”   “如果此次你能顺利灭唐,那么诸卿所奏提议立太子之事,朕可以考虑。”陆善又道,“晋王,这是给你的考验。”   ------------------------------   ——洛阳·城北——   陆庆绪从紫徽城出来后,气得挥鞭责打下属,“这个高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王勿恼。”颜庄劝道,“只要此次出兵顺利,那太子之位就是您的了。”   “哼!”陆庆绪昂首,“就怕那老东西说话不算话。”   “陛下当众说出的,应该不会有假。”颜庄道。   “不!”陆庆绪否决道,“先生跟了他那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吗,我虽是他的儿子,却从来不信他说的任何话,他这样说,也只是为了稳住我罢了,他喜欢的,是中宫那个贱人,若是真想立太子,何来考验一说?”   颜庄叹了一口气,“晋王,不管如何,此番出征万不可心急。”   “那个高上,等寡人回来,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他!”说罢,陆庆绪便朝安国公主的宅邸驾马离去,“京中就有劳先生周旋了。”   陆庆绪一入宅,便急匆匆的向宅内下人询问,“李忱呢?”   “回晋王,李郎君与公主在书房。”就在众人都不敢靠近搭话时,一名端奉茶点的侍女上前福身回道。   陆庆绪撇了她一眼便朝书房径直走去。   李忱在公主宅的时日,因为女子的身份,陆庆芸并没有为难于她。   “阿兄。”   陆庆绪看着李忱,直言说道:“我军在咸阳全歼唐军六万人,陛下命我率五千人马进取朔方。”   “所以呢?”李忱放下手中的笔。   “你应该知道,我救下你的原因。”陆庆绪道。   “我只答应帮你谋求皇位,至于如何对付大唐,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李忱回道。   “李忱!”陆庆绪皱起眉头,拔刀指向李忱。   “阿兄。”陆庆芸上前握住了兄长的手。   李忱伸出手,将刀从自己脖颈处轻轻推开,“灭唐之战,却只给五千人马,看来晋王已经火烧眉毛了,还是多多关心一下战事吧。”   “那好,战事先不说,就说你所允诺的皇位,寡人到现在都不曾看到半点希望。”陆庆绪再次将刀架于李忱颈间,“既然如此,寡人留你何用。”   “你空有嫡长子的身份,却不懂利用,也不懂拉拢权臣,我纵然有通天的本事,却受困于囚笼之中,如何帮你呢?”李忱反问。   “你不是很能说吗,”陆庆绪说,“寡人现在给你机会。”   “你只倚靠一个颜庄,是成不了大事的。”李忱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亲最信任的人,是高上吧,还有一个宦官。”   “你让我拉拢高上?”陆庆绪眉头紧锁,他本就对高上恨之入骨,又岂愿低三下四的拉拢,“他是我父亲的人,只忠于我父亲。”   “你父亲生性残暴,如今又被疾病缠身,只怕性情更加暴虐,人一旦开始暴躁,就会寻找事物发泄,当人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文时,打与骂,就显得尤为仁慈了,你觉得他近身之人,能逃得过吗?”李忱又道,“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那个高上,从前对我也是虚与委蛇,然而背地里却向老东西告状,怎可能为我所用。”陆庆绪想的只是如何除掉高上,根本就不想拉拢。   “彼时与此时,岂能相比呢,”李忱问道,“节度使之位不可世袭,可这家天下,焉有不传子的道理?”   “只要晋王肯略施恩惠,那些臣子所谓的忠诚,又值几钱?”李忱继续道。   “今日议政,那高上处处针对我…”   “晋王想得天下,难道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吗?”李忱抬头问道,而后又从袖内拿出一个锦囊,“锦囊中有一计,需晋王觉得时机合适,又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拆。”   “走投无路?”陆庆绪十分不信任的盯着李忱。   “君王的疑心一旦生根,那么猜忌将永远伴随。”李忱回道,“当然,李忱的计策就在囊中,何时打开,取决于晋王你自己,晋王也可现在就拆开。”   陆庆绪收回佩刀,接下了李忱的锦囊,“寡人便再信你一次。”说罢便收起锦囊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顿,“寡人看你的气色好了不少,等过几日你伤好之后,寡人会派人来接你。”   陆庆绪的停顿,差点吓了门口的侍女一跳,陆庆绪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是刚刚回禀自己的那名侍女,没有多想,便跨步离开了公主宅。   侍女将茶点端入书房,“公主,您要的茶点。”   “放下吧。”   ------------------------------   是夜   咚咚!——   “谁?”正要歇息的李忱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李郎君,奴奉公主之命,前来送药。”敲门的侍女说道。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门口,开门后发现是白天送茶点的那名侍女,“你?”李忱看着她的脸,顿时起了疑心。   “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满堂朱紫,纸醉金迷,又岂辨玉树后.庭花与春江花月夜之别。”侍女忽然开口说道。   李忱为之一愣,双手下意识的将门抵上,“洛阳城内暗桩遍布,太冒险了。”   “既是为君,妾,甘愿冒险。”侍女回道。   作者有话说: 第188章 平胡曲(二十二)   入夜前   ——洛阳——   陆庆绪从妹妹的府邸离开后, 并没有着急返回长安,而是派人于天黑后“请”来了中书侍郎高上。   一直替陆善处理政务的高上,天黑才得以归家, 寒风瑟瑟, 骑马经过天津桥时,总觉得背后十分阴凉, 便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当高上进入城南一个偏僻的拐巷入口时,忽然被一支人马拦住了去路, 身侧的护卫见之,反应迅速的拔出了横刀。   “何人敢拦相公之路?”   拦车的人拿出了金鱼袋,高上当即明白, 于是跳下马行礼, “下官见过晋王。”   “晋王有事要询问高相公,请上车来。”车夫转达道。   高上心里犯了嘀咕, “晋王,下官…”   “少啰嗦,快上车!”几人逼近呵斥道。   在这黑灯瞎火的暗巷内, 高上自然不敢吭声, 只得踱步靠近马车。   “晋…”高上刚一开口, 就被车内伸出的一只大手拽进了马车。   在不分轻重的拉扯之下,高上的衣服被拽起了大半, 车内点着烛灯, 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便被陆庆绪瞧了个清楚。   “高相。”陆庆绪笑眯眯的喊道,“小王失礼了。”   高上连忙穿好衣裳, 遮掩住淤青, “是下官失态, 让晋王见笑了。”   “高相身上的伤?”陆庆绪故作关怀。   “是下官不小心绊倒的, 一点小伤,多谢晋王关怀。”高上憨笑着的说道。   “今日贞观殿内,是小王一时冲动,还望高相见谅。”陆庆绪又道,“今夜小王此举,是想请高相前去南市畅饮一番,以此赔罪,高相应该不会拒绝吧。”   高上如今是骑虎难下,又岂敢说个不字,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从陆庆绪去了南市。   陆庆绪将其带进了酒肆,并安排了许多陪侍的胡姬以及歌伎舞女。   待酒过三巡,吃饱喝足后,陆庆绪才支开所有人,进入正题。   深夜   高上已是面红耳赤,陆庆绪捏着酒杯,见时机成熟,于是朝一众歌伎挥手。   “高相,可还尽兴?”陆庆绪笑问道。   高上打了一个饱嗝,叉手道:“多谢晋王款待。”   “实不相瞒,小王今日这般做,都是为了燕国的长久之计。”陆庆绪学着李忱所交代的说辞,开始与高上这等读书人周旋,“陛下久病缠身,不能理政,高相一直侍奉御前,这一点,自当比小王更加清楚。”   高上点头,“陛下目不能远视,如今全靠耳听辨别。”   “如高相所说,陛下宠溺段氏,偏爱幼子,若燕国真的立下少主,那么天下当如何?”陆庆绪问道。   “主少国疑,诸子争权,天下不稳。”高上回道。   “所以,小王请高相,助小王一臂之力。”陆庆绪起身,自降身份拱手道。   明明先前回答得条理清晰的高上却在此时变得尤为糊涂一般,“晋王此言…”   见高上不买账,陆庆绪直起腰杆,“高相应该知道,寡人是嫡长子,又有军功在身,有满朝文武支持,一旦立下幼子,寡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洛阳城内有不少陛下的眼线,如果陛下知道了今夜的事,寡人是他的儿子,大不了被一顿骂,但是高相呢,高相当如何自处?”陆庆绪威胁道,“只要高相一句话,那么今夜那些眼睛,寡人便会高相尽除之。”   “我能得到什么?”听到这儿,高上不再装糊涂。   “只要高相愿意与颜相联手,辅佐小王,那么高相便可一直拥有现在的地位,乃至更高。”陆庆绪说道,“陛下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少年了,天下尚未一统,寡人需要高相这样的人才辅佐。”   “实不相瞒,下官身上的伤,是陛下所为,陛下性情不定,病痛发作时,便以杀人来发泄痛楚,”高上诉苦道,推心置腹的说辞,显然是已经答应了陆庆绪的请求,“所以还有一点,晋王在得到大位之前,需保障下官的周全。”   “哈哈哈,好说,寡人既然需要高相,那么高相的安危,寡人自然也要保证。”陆庆绪大笑道。   笑罢,陆庆绪又按照李忱所说,将一些从长安搜刮来的珍宝,以及新罗婢与昆仑奴,送给高上,以此当做把柄。   新罗婢与昆仑奴自然都是陆善所安排的眼线,以及内应,只要高上敢有异心,陆善便可以用他们要挟。   “高相,这昆仑奴如何?”陆庆绪笑眯眯的问道。   高上自然知道这是晋王塞给他的证据,为了将这戏做足,他一边擦汗,一边笑盈盈的奉承道:“这昆仑奴真真是壮硕,快赶得上我家两个长工了。”   “这可是长安城内那些权贵最钟爱的东西,踏实肯干,对主人有着绝对忠诚。”陆庆绪笑道。   “既如此,那下官就多谢晋王的美意,将之笑纳了。”   “哈哈哈,好。”   翌日,顺利将父亲的心腹大臣拉拢到自己身边后,陆庆绪带着阿史那庆力的五千骑兵赶往长安。   对于高上的顺利拉拢,让陆庆绪对于李忱的计谋又增添了一分信任,那支锦囊,也被他收了起来,并没有着急打开。   -----------------------------   ——朔方军营——   营帐内,苏荷将一封密信扔入炭盆,炭火瞬间点燃了信纸,白色的宣纸上似乎画了一支形状奇特的箭矢。   “王妃,您叫我?”文喜踏入营帐问道。   “文喜,有一件事,只能由你去做。”苏荷向文喜招了招手。   文喜遂弯腰于苏荷身侧旁听,听到最后,文喜面露喜色,激动道:“文喜领命,一定完成任务!”   -------------------------------   ——洛阳·紫徽城——   陆庆绪离去没过多久,便派了一支人马将李忱从洛阳接至长安。   安国公主陆庆芸想要随行,却被陆善召入宫中,并软禁了起来。   “阿爷,您就让女儿一起去吧。”   “荒唐,你堂堂公主,怎能护送一个人质前去长安。”陆善斥责道。   “这怎么是护送呢,女儿也想去长安。”陆庆芸解释道。   “长安现在不安全,等你阿兄灭唐之后,你想去哪儿,为父都不会阻拦你。”陆善回道。   见父亲不妥协,陆庆芸有些生气,她从榻前站起,质问道:“明明之前还打了胜仗,阿爷今日为何百般阻拦?”   “我这是为你好。”陆善说道,“你放心吧,为父既然答应了你阿兄,就不会对李忱做什么,你阿兄还在前线,我岂能做出这等下三滥之事。”   “阿爷…”   “好了。”陆善不耐烦的招了招手,便有几个宦官上前,“朕乏了。”   将女儿送走后,陆善立马变了脸色,“李褚儿。”   宦官李褚儿走上前,叉手道:“陛下。”   “派一支精锐,手脚利落些,不要留下证据。”陆善阴险道。   “喏。”   ------------------------------   陆庆绪派出的人马接到李忱后,从洛阳离开的一路上都还算顺畅。   由于是冬日,陆庆绪的麾下将领,还替李忱在马车内准备了炭火。   没过几日,队伍就离开了河南道进入陕郡,在抵达陕县时,李忱见天色已暗,便请求歇脚。   领头的是陆庆绪麾下一名副将,见天色已完全黑下,而众人又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于是命令就地生火歇息。   陕县多山,将领便令左右于四周巡视。   炊烟从沟谷的溪边缓缓升起,在狂风肆虐的黑夜中被吹散。   “小郎君,吃酒吗?”围在篝火旁的将领问道李忱。   李忱谢绝了好意,并道:“我不会喝酒。”   将领大笑道:“也是,郎君这般的人物,十指不沾阳春水,面不染风尘,又怎会靠吃酒御寒。”   李忱与晋王的事大多是听闻,所以他并不知道多少,他只知道李忱现在对晋王很重要。   李忱对他的讥笑十分不满,“纵然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有一腔热血报效家国,国破家亡之际,我也可以因不屈而身死,做个有情有义之人。”   李忱的话让将领呆愣住,他侧头盯着篝火沉思了许久,随后起身将烤热的胡饼与一块羊腿递给了李忱,并说道:“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国。”   “多谢将军。”李忱回头看着这些燕军士卒,轻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篝火旁就响起了笛声,那些不懂乐曲的士兵,竟也为此陶醉,连酒也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山林间的夜风开始狂躁,天寒地冻,将领遂道:“外面风大,小郎君还是回车上去吧。”   就在将领准备推车之时,山间一阵躁动,一支箭射向了营地。   “有刺客!”巡逻的士卒大声叫唤。   半醉的士卒纷纷醒了神,拔出腰刀警惕,“注意警戒。”将领拔刀将李忱护在了身后。   一众蒙面黑衣从林间跳出,将外围站哨的士卒一一杀死,不到片刻,营地就混乱一片。   这些黑衣的身手皆是不俗,而目标自然是将领身后的李忱。   将领看着厮杀的人群,明明处于下风,眼里却毫无慌乱。   嘘!——   只听得一声哨响,埋伏于远处山间的燕军杀出,将蒙面黑衣团团围住。   “大王早就料到会有人来营救,所以提前安排了人马在路上蛰伏。”将领阴沉道。   黑衣人使了眼色,两队人马再次厮杀在一起,尽管有着不凡的身手,但也难敌数倍之多的士卒。   然而山头,还有一支队伍,正盯着厮杀的火光,这一支,是陆善派来截杀李忱的。   本也是想着离开河南道于今夜动手,却不曾想一连杀出了两支队伍。   “头儿,英明啊,还好咱们沉住了气,原来晋王还留有后手。”   “那些蒙着面的黑衣人?”   “那些人是来救李忱的。”领头的半眯着眼睛,“打吧,打吧,等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   半个时辰后,溪流染成了血水,燕军与黑衣人的尸体躺满了整个河滩。   就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山上蛰伏的队伍终于沉不住了。   “上令,格杀勿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交手的两只人马等到他们逼近时才感知到危险。   “怎么还有人?”保护李忱的将领挑眉道。   刺客下的命令,回旋在整个山谷,让正在交手的两支人马一惊。   “停手。”一个黑衣人退出一丈外,“我们都是来保护李忱的,何不联手?”   “女人?”   还不等陆庆绪的人马答应,陆善所派来的暗杀者犹如嗜血狂魔一般挥刀杀入。   他们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光靠双手就能拍碎头颅,而两支人马因为血战一场早已经精疲力尽。   “曳落河?”将领大惊,于是他们这才明白,“是陛下派来的人马。”   “不要留任何活口。”为首的刺客听得将领的话,害怕事情泄露,于是大怒道。   将领与左右护在李忱身侧,而那群曳落河的目的,是杀死李忱。   很快,前面的人马已经抵挡不住了,而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也被曳落河限制,无法脱身。   一名曳落河杀到了李忱跟前,护卫的士卒吓得纷纷撒腿逃离。   曳落河举起一把横刀,向下砍去,“不要!”交战的一名黑衣人瞪丹凤眼的双眸,她想要过去营救,却被交战的曳落河一掌击飞。   鲜血从腹腔直逼而上,吐在了几具尸体上,她看着那把刀,伸手大喊,“不!”   作者有话说:   前文在花萼相辉楼内,许合子与李忱合奏了一首玉树后·庭花,许合子觉得有亡国之意,想让她改奏春江花月夜,然后李忱就有了上一章末尾,侍女所说的答复。   这个节点苏荷要统兵,不可能离开军营,李忱是一个很有远见,心眼又多的人,大家不要忘了,文章一开头,李忱就带着文喜在朔方。 第189章 平胡曲(二十三)   【几天前   ——东都洛阳·安国公主宅——   “几日后, 陆善会派人接您前往长安,所以我与十二娘商量,准备在途中将您救出。”易容成侍女的许合子说道。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书桌前, 许合子见他不回话, 于是问道:“您不同意吗?”   “不。”李忱摇头。“陆庆绪虽不是聪明之辈,但也不至于愚蠢, 这会儿派人来接我,怕是会藏后手, 况且…”   李忱看向紧闭的西窗,那是洛阳宫城的方向,“我当着他的面用权力离间他们父子, 那个人一定不会放过我。”   “那如果我去信给您的妻子, 她现在是朔方军的统帅,应该能够调动人马。”许合子又道, 很快她又陷入了难处,“我差点忘了,中原与京畿都在叛贼手中…”   “也不是不可。”李忱道, “但需要一个引路之人, 朔方至中原有诸多无人的隘道, 可以避开叛军。”   “引路人?”许合子看着李忱。   “这个引路人,我已经有人选了。”李忱回道。   “但是去信朔方, 以及派人南下, 这都是需要时间的,南下的路程我并不担心, 只是怕不能及时赶到, 我料定这对父子在我离开洛阳的路上会有所准备, 所以你的人马, 要在他们交战之后再出来,这样便可以减小伤亡。”李忱又提醒道。   “不。”侍女却一口回绝了李忱的提议,“我们的目的是救您,而不是灭敌,一旦我们后出动,那么场上的局面便将不可控制,您行动不便,难以在兵荒马乱中脱逃,生死之际,那些燕军难道会舍命救您吗?”   “就算是损失惨重,也不能让您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不是我的目的。”侍女又道。】   就在横刀落下,万分危机之时,那名护卫李忱的燕军将领飞身过来,挡住了曳落河的刀。   用双手握刀抵御的瞬间,便被与他交战的另外一名曳落河突破防御,一刀刺穿了胸膛。   鲜血顺着刀尖留下,滴落在李忱的身上,李忱瞪着惊恐的双眼,呆愣在轮车上。   反应过来后,李忱拔出藏在袖口的匕首刺向曳落河,未伤到要害但吃了痛的曳落河大呵一声,想要拔刀杀了李忱,然而手里的刀却被将领死死拽住了,他只得丢弃刀,徒手将李忱从轮车上拽下。   李忱单薄的身板就这样被他扔进了血泊之中,那曳落河本就是奔着李忱性命而来,自然不会就此收手,他侧过身将将领推倒,正要朝李忱迈步时,腿却被将领死死拽住。   曳落河生气得大吼,“找死!”   就在他抬脚即将踩下时,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曳落河应声倒下,倒在了冰冷的血泊中,鲜血从脖颈的箭口不断涌出。   “在哪儿!”   “快!”   山中的动静,引来了一支骑兵,而骑兵最前方领头的,正是从关中抄各种狭隘近但前来增援的文喜。   而这支骑兵,是一支朔方军精锐,忙于镇压叛乱的燕军,根本无力布防所有关隘,以及隐蔽的山路。   经过改良后的弩所射出的利箭,能够轻易穿透曳落河身上的铁甲。   在朔方军的猛攻之下,这些力大无穷的曳落河逐渐败下阵来。   黑衣人见势,从地上捡起掉落的横刀,杀到李忱身侧保护,刀光剑影中,李忱的目光始终在那名倒地的将领身上。   经过一阵厮杀,文喜来到了李忱跟前,万幸的事,他来得尤为及时,李忱并未受什么重伤。   “郎君。”   李忱抬头,“不要赶尽杀绝,两边都留一些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   “喏!”   在文喜的命令下,骑兵队伍停止了追赶与杀戮,无论是曳落河,还是陆庆绪的护卫队,都故意放走了几人。   李忱爬到那名将领身侧,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舍命相救,“为什么?”   那将领的伤口流血不断,奄奄一息的躺在血泊中,他紧紧拽住李忱的手,腹腔内的血从喉咙处涌出,“我…我…曾经…曾经…也是一名大唐的…”   他的话并未说完,但鼻间已经没了气息,双目狰狞,李忱知道他想说什么,这群燕军士卒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曾经都是替大唐戍边,保家卫国的将士,都是大唐儿郎。   这一年多的战争,使得天下混战,这些底层士卒,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选择听命于人。   轰隆隆!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那白得吓人的光照耀着尸横遍野,野心的背后,是残酷战争带来的杀戮与死亡,就连上天也在悲鸣,它看着贪婪又愚蠢的人类,发出了不满的怒吼。   狂虐的风与电光火石,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陕县的动静,叛军很快就会发现的,我们得离开这儿。”这时,几个黑衣人摘下面纱说道。   “永新娘子?”文喜瞪大了双眼,惊讶道。   许合子与李十二娘合力扶起李忱,“杨小郎君,此地不宜久留,为防止追兵,我们分散走。”   文喜看了看李忱,显然在这种危急关头,他只信任自己跟随了多年的主人。   李忱从悲痛中回过神,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陆庆绪正忙于出兵朔方,恐怕此时无暇于此地,陆善计谋未得逞,必会派人来清扫此处,文喜,你派人将几具曳落河的尸体藏匿起来,还有你们带来的箭矢,也要留下一些。”   “喏!”文喜叉手照做。   “陆庆绪可能不会派人来追,但是陆善…但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要分散逃跑。”   “喜,关中与朔方的路线你还记得吧?”李忱问道文喜。   “记得,小人就是按照郎君当初从朔方回来所记下的路线,才带着众兄弟绕开叛军的防线顺利抵达陕郡的。”文喜回道,“郎君真乃神人,当初不过是留心之举,如今可起大作用了。”   “好,我们分道,绕山路,到蒲州汇合。”李忱说道,随后又告诉了汇合的详细地点,便将文喜带来的数十人马分散。   “你穿着戎装太过显眼,我随许娘子一道,你小心一些。”李忱又嘱咐道。   “郎君不跟着小人吗?”文喜有些不放心道。   “你放心吧,在洛阳的这段时间我能够联络王妃,都是许娘子与李十二娘子的帮忙,今日我能脱逃,也多亏了她们。”李忱道。   文喜再次瞪大了双眼,“原来王妃所说的线人,竟是二位娘子?”   “好了,有什么话,回到朔方再说吧。”李忱身心疲惫的说道。   “好。”   李十二娘寻来几匹燕军的马,许合子便带着李忱离开了陕县。   “驾!”   离开的路上,文喜连声叹道:“郎君身旁还真多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由于陆庆绪忙着挥师北上讨伐唐廷,陕县之事发生后的几天里他都毫不知情。   而在洛阳的陆善得知李忱被劫走,气得将办事的宦官李褚儿鞭打了一番。   叛军并未追击,文喜与许合子等人便于蒲州汇合,趁关中道□□,北归朔方。   远离京畿道之后,关中各州已不再归属燕军,他们也算进入了较为安全的地段。   文喜弄来一辆马车,与一些百姓的衣物,让赶了一夜路的李忱以及许合子停脚歇息。   李十二娘从怀中拿出一罐伤药,递给了许合子,“那曳落河的力气可不小。”   许合子接过吃了几颗,就地调息了一会儿,“幸而及时。”   “雍王呢?”李十二娘问道。   “还在睡吧。”许合子回道。   轱辘轱辘——   颠簸的马车摇晃着李忱的身体,许合子将文喜寻来的衣物送入车内。   因太过疲倦而入睡的李忱,忽然从梦中惊醒,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以他的能力,他如果选择漠视,或许可以逃走,在这样的乱世下,想要逃走,活下去,对他而言,并不…”   “李郎。”许合子忍不住伸手堵住了李忱的嘴,她紧紧皱起眉头,因为昨夜死的人太多了,“那地上的尸体,都是为您而死的呀。”   “如果您死了,那么我们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许合子又道。   “也许对那位将军而言,投降叛军是迫不得已,但不管因何,背叛国家都是罪恶的,而救下您,便是他为自己赎罪。”许合子宽慰道。   “我亏欠太多人了。”李忱低下头。   “您不亏欠任何人。”许合子继续道,“因为我们都相信,只有您可以拯救大唐。”   --------------------------------   ——长安——   晋王陆庆绪带着阿史那庆所部五千人马抵达长安,商议完进军的路线与派遣使者出使六胡后,陆庆绪准备亲自带兵前往朔方,然而关内突然遭到暴风雨的肆虐,不利行军。   陆庆绪便暂缓出兵,闲下来后,他才想起李忱一事,然而前去接应的士卒却断了消息,那些活下来的,因未能完成任务而害怕被处决,便都逃离了陕地。   等陆庆绪察觉不对劲,增派人手前去查看,在陕县发现尸体时,已过去了整整三天之久。   河滩上遍布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大部分可以寻到的尸体都似乎被处理了,但打斗的痕迹十分明显。   战场是整个山林,慌张清理的人,总会有所遗漏,终于,陆庆绪的人马在丛林里发现了一具有烙印的曳落河尸体,并且还有一些禁军的武器。   同时,陆庆绪还得知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日,陆善便派出了禁军前往关内、河东,这让他更加怀疑。   陆善之所以派兵,只是为了搜捕逃跑的李忱,而陆庆绪却误以为父亲增兵是为了防备自己。   当尸体与强劲的弩箭运回长安时,陆庆绪便十分确定了陕县之事乃自己的父亲所为,“欺人太甚!”   他拿起那支锋利的箭,当即将其掰断,因为那是禁军弩手配备的强弩。   这是苏荷为何让文喜带弩手的原因之一,弩箭是按照许合子信中草图命工匠特制的,至于□□,本就是朔方军中的弩手,并未做更换。   “他让我带着五千人马去前线卖命,却在后方戳我的脊背。”陆庆绪气急败坏道。   “晋王,眼下当务之急是灭唐。”部将提醒道,“切不可因为一个书生而误了大业。”   陆庆绪一拳捶向桌案,桌子当场裂开,竹书掉落一地,“等我灭了北唐,再去找老东西清算这笔旧账。”   作者有话说:   文章开头就是朔方行,其实如果这个天下是棋局的话,那么李忱从踏入朔方起就开始在布局了,她将重宝压在了朔方。看似去查案的,但实则是另有所图,自然包括苏荷在内,都不全是偶然与巧合。(苏仪是她一早的安排的,只不过苏荷的出现是在意料之外,但在见面后,苏荷也进入了安排之中,并且苏荷的出现,会改变故事的结局。)有巧合,也有刻意哈。(然后她通过查案骗过了老皇帝与太子以及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去查案,当然案子是要查的,但局也要布)   前文有人不理解李忱为什么过早向苏荷坦白自己的身份,那个我已经做出了解释,想必现在会更加清晰吧。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局,没有九分的胆量以及最后那一分的运气,又怎么能够走到最后。   文章开头是在朔方,这个地方会贯穿全文。 第190章 平胡曲(二十四)   乾德元年十一月, 晋王陆庆绪与大将阿史那庆力率同罗、仆骨五千骑兵逼近行在。   与此同时,六胡州等部落聚数万兵力进攻唐廷,是月, 朔方节度使苏荷统领朔方军与回纥合兵, 共同抵御叛军。   十一月辛酉,唐军与燕军以及叛胡大战于河西榆林河以北的大漠。   两军对垒, 晋王陆庆绪看着密密麻麻的唐军,以及前锋朔方军与回纥的旗帜。   大怒道:“不是说唐军只有朔方军吗, 这些回纥士卒是怎么回事?”   大将阿史那庆力也犯起了嘀咕,但不管如何,此战已不可避免, “大王, 咱们也有六胡兵马,何惧之有。”   “六胡?”陆庆绪皱眉, “他们是他们,他们今日在这作战是为了瓜分疆土,又不是为了我们。”   “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 只要我们不出兵, 他们就按兵不动。”陆庆绪又道, “那个高上的计策,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大王息怒。”   六胡州各部首领十分狡诈, 虽聚兵逼近唐廷行在, 但却都在隔岸观火,谁都不想做那挨打的出头鸟。   “罢了, 朔方之地就给他们吧, 只要能够顺利灭唐, 我迟早都能拿回来。”陆庆绪极为自信说道。   唐军的军营之中, 以苏荷为统帅,天德将军李怀恩为副,而回纥太子所领的回纥军也听从苏荷调遣。   已至而立之年的回纥太子,第一次瞧见女子带兵,心中不免生起担忧,以及轻蔑之心。   “发兵之前,父汗曾说过大唐有一位很厉害的元帅,在逆势之中,为唐军取得了大胜。”回纥太子用着不太流畅的官言说道。   “殿下所说的,是我的父亲。”苏荷解释道。   “那为何不见令尊?”回纥太子问道。   “父亲身体抱恙,所以军中事务都由我暂代。”苏荷依旧耐心的解释道。   “什么?”回纥太子挑眉,“打仗可不是儿戏,皇帝陛下怎可让女子代替,还来到这刀剑无眼的前线。”   “女子怎么了?”苏荷的兄长苏烁很不服气道,“回纥大军能顺利抵达朔方汇合,可都是你眼前这位女子的功劳。”   “阿兄。”大敌当前,苏荷知道不能起内讧自乱阵脚,于是轻斥兄长。   右骁卫将军浑进也怒瞪着回纥太子,被苏荷拉了下去,“小进。”苏荷朝他摇头,浑进只好别过头去。   “殿下。”李怀恩出列,向回纥太子说道,“我们这位将军虽是女子,但苏元帅在河北那一仗的功劳,有一半是苏将军立下的,并且我向可汗进献的诱兵计策,也是苏将军所谋划的,我只是代为转述。”   回纥太子惊讶的看着苏荷,但没有亲眼所见,他仍有些质疑,“那好吧,既然父汗让我来助大唐平乱,那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回纥的士卒跟随我千里迢迢入唐,希望这位苏将军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多谢殿下。”苏荷先是答谢,而后保证道:“大唐对于盟军,向来都是以诚意为先,回纥的士卒,也是父亲、丈夫、儿子,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请殿下相信苏荷。”   回纥太子并没有直接回答,“眼下交战,苏将军,请吧,让我见识见识,大唐女子的厉害。”   说完,回纥太子便离开了帅帐,苏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沙盘上的部署,部将李怀恩不解道:“将军,此次回纥倾力相助,我们就这样把家底全部暴露在敌军眼前吗?”   对于兵力的安排,苏荷自有打算,“陛下说燕军派了数万兵马南下,却连一个小小的雍丘县城都攻不下,屡战屡败,雍丘已经坚守了一年之久,江淮之地的唐军也在固守,如今的燕军是无兵可调,他们想用这五千人马灭唐,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唐廷虽迁至北方,但力量尚在,况且六胡本就不同心,若他们看见我军兵力之盛,必会惊慌,而燕军仅派五千人马来攻,那么六胡又会作何想呢,人人都想做得利的渔翁,殊不知,”苏荷将帅旗插入敌阵,“我才是。”   “帅旗随我至前线,六胡见女统兵,必生轻敌之心,轻敌乃是兵家之忌,见唐军之盛又有所犹豫,而犹豫,则会败北。”   部署完防御后,苏荷带着副将走出军营,亲卫牵来一匹白马,“将军。”   “这一战,不光要胜,还要全胜!”苏荷向麾下部将道。   “唐军必胜。”众将回应。   苏荷骑马来到军阵前,冬天的榆林河两岸,是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黄土与荒漠,寒风凛冽,风沙吹得士卒睁不开眼。   然而往北便是行在的位置,六胡叛乱,除了守住河西,他们别无他法。   “大唐与回纥的儿郎们。”苏荷骑马进入军阵,向三军将士大声喊道,“叛军肆虐中原,百姓饱受摧残,那里有我们至亲与我们所守护的家园,朔方军曾是大唐北边最有力的屏障,而今更是兴复社稷的希望,六胡叛乱,窃我疆土,朔方男儿,焉能答应?”   “战!”   “战!战!战!”   朔方军将士挥戈高喊,其声响彻天地,其势磅礴不可挡。   唐军面对国破家亡的处境,皆抱有以身殉国的杀敌之心,将身死置之度外,其士气自然高涨,盛而不衰。   唐军的声势,让观望的六胡军队开始躁动,那朔方军中的苏字旗,更是让他们感到害怕。   只见苏荷身披铠甲来到最前线,唐军的布阵很是奇怪,不再是往常的弓箭手再前,长·枪手立中,骑兵位左右两翼。   而今是骑兵立于前,似乎在示威,高大的骑兵阻挡了身后的视线,只见军阵后,是满天的黄土,似乎有数不尽的千军万马。   与唐军对立的六胡部落首领,见苏荷又见帅旗,于是纷纷议论。   待声音一出,更是大惊不已,“对方的统帅,怎是个女子?”   “哈哈哈,堂堂上国,竟让一个女子统兵。”   “这说明大唐已经无帅可用了。”   “这次一定能够一举拿下朔方。”   “可是唐军的人数…不少啊。”   “怕什么,以女子做统帅,就算再多的兵马,也不足为惧。”   “朔方军以勇武著称,不可不防。”   苏荷作为唐军主帅出现在战场上,引起了一部分六胡州部落的轻蔑之心,他们甚至开始幻想灭唐之后如何瓜分朔方之地。   然而朔方军的厉害与回纥的相助,也使得一些六胡部落忌惮,因而他们的意见并不统一,人心也不齐,轻敌者想要吞并河曲,忌惮者便打起了退堂鼓。   “对面六胡州各部的人马听好了。”苏荷面对六胡以及燕军共计数万人马,丝毫没有胆怯之意,“燕军的暴行,天下皆知,若燕得天下,六胡何以安生?尔等公然撕毁盟约,率兵进犯我大唐,乃是受叛贼蛊惑,若及时醒悟,大唐对于降者,既往不咎。”   “对面的女将军!”一个胡人首领命翻译传达道。   “我还缺一个妻子,你若是肯归降,便让你做首领夫人。”   胡人的话,引得六胡军中一阵嘲笑,苏荷面对敌军的羞辱,脸色异常的平静,她朝李怀恩使了眼色。   在苏荷的示意下,李怀恩驾马上前,开始用突厥语向对面大喊。   其内容便是揭露伪燕种种暴行,以及伪燕境内现在的处境。   由于李怀恩是铁勒族仆骨部人,面对六胡中有不少铁勒族兵马,以及燕军大将阿史那庆力及其所部,都是突厥人。   “我们虽是突厥人,然自先祖起,便效力于大唐,大唐历代君王,皆未曾因我等不是汉人而轻蔑之,今大唐有难,叛军篡逆,尔等何故刀兵相向,不护国家,而助纣为虐?”   “燕军暴行,人人可诛。”   李怀恩的话,让他们想起了昔日从属旧主时与现在的待遇差别。   阿史那庆力麾下的军心开始动摇,晋王陆庆绪大怒。   他看着对面的女子,只觉得有些熟悉,“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怎么那么像李忱,苏字旗,又是女将,难道她是苏荷?”   陆庆绪眉目紧锁,“陆守忠说苏仪是受伤突围的,李光必不在,能够指挥朔方军的…”他紧握着缰绳,“田震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晋王是说,对面领兵的,是雍王妃苏荷吗?”阿史那庆力在旁小心翼翼的说道。   见晋王不回话,他又道:“女子统兵,说明唐军已无将了,晋王应当高兴才对…”   “你懂什么!”陆庆绪斥道,“不能让唐军再这样下去了,速速下令,让六胡进军。”   “喏!”   为防止军心动摇,陆庆绪骑马上前,忽然提拉缰绳,一声马蹄,让战场变得安静。   陆庆绪大声呵止,“休要在此蛊惑人心,唐廷如今龟缩于朔方,已是强弩之末,众军听令,先灭唐者,得朔方!”   “杀!”   在疆土的诱惑之下,六胡州部落兵马向前冲杀。   “听我号令。”苏荷拔出横刀,待六胡骑兵冲到一半距离,呵道:“放!”   如雨一般的箭阵铺天盖地向叛军袭来,尽管铁骑全副武装,但却无法抵御重弩的穿透力,部落兵马顿时大惊。   “晋王,唐军的弩手隐蔽在后方。”   “唐军真是狡诈!”陆庆绪挥舞着刀防御,“刚刚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拖延布置弩阵。”   “用轻骑陷阵,冲散对面的阵型。”叛军中有大将开始指挥调度。   轻骑的速度极快,转瞬便来到敌军阵地,苏荷站在指挥台上亲自击鼓。   “传令,陌刀手上前。”   弩手与长枪兵军阵纷纷向两侧挪动,最后方的陌刀军骑马冲上前。   长柄的大刀用力一挥,马腿斩断,只见胡骑连人带马载倒在地。   六胡本就不同心,见唐军如此气势,纷纷吓得不敢再上前。   苏荷见时机已到,便让朔方军中的突厥部上前,一边杀敌,一边招降。   “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主帅一声令下,唐军鼓声阵阵,苏荷身先士卒,骑马亲临战场,与六胡叛军厮杀。   燕军五千骑兵,难敌陌刀手的大刀,在恐惧之下,阿史那庆力的部下纷纷归降唐军。   陆庆绪见之,气得从台上跳下,一跃上马,“刀来!”   “晋王,晋王…”阿史那庆力连忙拦住陆庆绪,“我部已经投降唐军,就让六胡去阻挡吧,大王,留得青山在。”   陆庆绪看着局势向一边倒的战场,气得鼻孔冒出了青烟,无奈,他只得调头,带着部将仓皇而逃。   六胡见燕军撤退,便也纷纷拔腿就跑,连部落旗帜倒塌也不再管顾了。   回纥太子也冲杀在阵前,帮助唐军剿敌,见六胡逃跑,便不顾阻拦,带着人马乘胜追击,六胡州有的部落骨气尚存,自知逃也是一死,便奋起杀敌。   很快,回纥太子就陷入了阵中,护卫接连倒下,六胡部落的大将曾见过回纥太子,于是朝部下大喊道:“拿下回纥太子!”   他们想通过生擒太子来要挟回纥军,以此扭转战局。   就在回纥太子坠马深陷敌围,慌张无措时,苏荷带着人马冲进了阵中,一箭将射杀了正挥刀斩向回纥太子的敌将。   “殿下。”苏荷带着李怀恩与浑进骑马靠近回纥太子。   “小进,护送殿下回去。”苏荷吩咐道。   对于回纥太子先前的不礼貌,苏荷不但不计前嫌,还赴险来救,这让回纥太子十分感动与惭愧。   尽管浑进有些不喜欢这个轻视苏荷又没本事的太子,但在苏荷的吩咐下,他还是将其拉上了马。   榆林河一战,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河水被鲜血染红,唐军大破六胡叛军,斩首三万,俘虏一万,大军至六胡驻扎营地,又斩获牛羊数万,此战过后,河曲之地成功收复,数年间,六胡再也不敢来犯。   自燕军造反以来,唯榆林河一战唐军收获最丰,以最小的伤亡人数灭敌数万,平定河曲,苏荷也因此一战成名。   若不是这一战,谁也不会想到,燕军大将田震用来交换唐廷雍王李忱,那个在他们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竟成为了他们现在最大的威胁。   作者有话说: 第191章 平胡曲(二十五)   孟冬十郡良家子, 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 日夜更望官军至。   榆林河的战争接近了尾声, 还未收到战胜消息的长安百姓,依旧在吟唱着这首悲凉的诗歌。   就在不久前的十月初冬, 宰相房贯浩浩荡荡领兵出征,却大败于陈涛, 受困于长安的大诗人,少陵野老听闻全军覆没的消息,便在万分悲痛之中写下了这首《悲陈陶》   而今的长安城, 正如这首诗歌般苍凉, 百姓听闻战败的惨状,无不转头向陈涛的方向失声痛哭。   他们日夜盼望着大唐的军队能够取得胜利, 收复长安,盼望着可以恢复昔日的太平生活,不用再饱受野蛮胡人的折磨与摧残。   “驾!”直到晋王陆庆绪率残部的归来。   榆林河一战的事迹, 传至大江南北, 长安百姓这才露出了期盼的笑容。   “六胡叛乱, 与燕聚兵河曲,雍王妃苏荷临危授命, 统领三军, 披甲上阵,一举击溃叛军!”   “唐军胜了, 唐军胜了, 榆林河一战, 唐军大获全胜!”   这一刻, 曾饱受胡人折磨的百姓,发疯似的在长安坊间奔走相告,他们似乎忘了胡人还驻扎在城内。   一遍遍喊着榆林河的盛况,以及夸赞女子统帅的飒爽。   “唐军胜…”一支利箭穿透胸膛,箭镞上滴着滚烫的鲜血,“了。”   对于不听话的长安百姓,这群凶面獠牙的野蛮胡人,丝毫没有人性。   就这样,他倒在了血泊中,然而眼里是对胡兵无尽的嘲笑。   临死之前,他瞪着那群正在用胡语交接的野蛮人,笑道:“要不了多久,大唐…就会打回来的。”   燕军在榆林河失利的同时,河南道再传兵败的消息。   唐廷叛将林潮率领数万燕军攻打雍丘,为张荀所破,兵败而逃。   晋王陆庆绪回到长安后,性情暴怒,将兵败的罪责归咎于放走苏荷的田震,于是连夜唤入府中。   “你这愚蠢至极的奴才!”陆庆绪二话不说,便差人将田震挂于庭院的树下,剥去衣物,用马鞭抽打来泄恨。   田震有苦说不出,只得忍受这皮肉之苦,以及寒冬的霜冻,“大王,末将实在不知,一妇人怎有如此本事。”   “你不知?”陆庆绪的每一鞭几乎下的都是死手,“你难道不会事先派人书信于寡人吗?”   本就天生神力,那田震自然是痛得苦不堪言,很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   “她是苏仪的女儿,常年在边陲,长安坊间他与我从前的传闻,你都当屁放了吗?”   没打几鞭,田震就没了声响,左右上前劝阻道:“大王,田将军晕过去了。”   陆庆绪气得扔了鞭子,“城里的那些贱民呢?”   “闹事的人已经全部处置了。”左右回道。   陆庆绪按着额头,眼下,他最愁苦的是如何回洛阳交差。   刚拉拢高上,总不能全部推脱到献策的高上身上,否则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启禀大王,东京来人传旨,陛下急召您回京。”   陆庆绪放下手,他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眼,并没有着急回京,“催什么催。”   之后便趁着夜色,骑马来到了大明宫,纵容部下在宫内寻欢。   此时的大明宫已为燕军掌控,宫门关闭,李唐的妃嫔宫人都被囚禁于内廷,供叛军享乐。   陆善将战败的怒火,转移到了内宫这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身上。   ——大明宫·六尚局——   六尚局的长官几乎都已逃离出宫,剩下的都是二十四司未来得及逃走的女史。   “叛军来了!”   一声惊叫,让原本就混乱的六尚局更加慌乱,宫人与女史纷纷往隐蔽之地逃跑躲藏。   “燕晓,胡兵来了,”司赞司几名女使听见动静便往内院躲藏,“快躲起来!”   燕晓与同伴躲进了尚服局织布的大堂内,夜色中,她蜷缩在角落里,捂住嘴不敢出声。   几乎胡兵举着火把闯了进来,在一番搜查,没见到人后便打算离开。   一只黑猫突然跳出,织布机被弄出了声响,恰好就在同伴躲藏的位置,已经出门的胡兵便又折返查探,燕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同伴被胡兵拽走。   “不,不要…”   “不要!”   庭院里传来了撕扯衣物的声音,以及女子痛苦的叫声,还有那群胡兵戏谑与无情的嘲笑。   燕晓偷过纸窗的缝隙,一双眼睛惊恐的瞪着庭院,这群野蛮的胡人已不能用人来形容了。   半个时辰后,庭院外传来了收队的消息,这些人都是在榆林河吃了败仗的残兵。   等胡兵离去,又过了半个时辰,燕晓才从屋内小心翼翼的爬出。   然而等她出去查看想要救助同伴之时,却吓得差点尖叫了出来。   同伴赤.裸的躺在地上,遍体鳞伤,身下满是血迹,瞪着双眼,脖颈歪扭,一动不动。   燕晓颤抖着伸出手去,发现早已没了鼻息,可想而知她刚刚所遭受的非人对待有多痛苦。   胡兵撤去,燕晓与六尚局的宫人们跪在地上抱头痛哭,这座曾经最森严最安全的宫城,俨然成为了叛军取乐与发泄的无间地狱。   “为什么会这样?”宫人们再确认安全后,还有收拾内廷的狼藉,这些遭受折磨而死的尸体,便被丢进了枯井。   “叛军已经很有没有入宫了。”燕晓恐慌的问道。   “刚刚那群胡兵,好像是从前线退回来的。”有宫人回道,“听闻大唐领兵退敌的是一位女将,叛军在前线吃了败仗,这才回来折磨我们这些大唐旧奴仆。”   “女将?”燕晓瞪着双眼。   “是啊,听内廷那些叛军守卫说的。”   听到女将,燕晓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人,但想到内廷女子的处境,对于力壮身强的胡兵,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很快她就否决了,“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宫人反驳道,“女子披甲上阵,从不逊色男儿,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我大唐也有平阳公主率领娘子军力战长安,若是可以,我到宁愿投身行伍,再也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说罢,她从一名死去的女官手中掰出一根簪子,并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   随后她将簪子收起, “躲得了今日,那明日呢?等下次胡兵再来,我一定不会和他们一样束手就擒,至少也要杀一个,一命抵一命。”   “让他们知道,不管再何处,女子都不是好欺负的。”   “簪子…”燕晓看着她收起的簪子愣了神。   “救救我!”隔着几道宫墙,求救之声越发的大。   内宫的妃嫔同样也遭受了折磨,但因为不同的身份,她们接触到的大多是军官。   虫娘母女一直不受老皇帝待见,自然就被遗弃于内廷,母亲将虫娘藏于柜中,并嘱咐她不要出声,便独自出去与叛军交涉,作为胡姬,她娴熟的用着胡语说道:“我是胡人,被昏君掳掠到这里的。”   那闯入的军官是汉人,知晓晋王父子的残暴,自己归属胡人麾下,自然不敢乱来,于是他放过了这对胡人母女,转而去了其他宫殿。   ------------------------------   ——东都·洛阳——   一夜过后,陆庆绪带着人马回到洛阳,刚抵达东都附近,他就被出城的禁军团团围住。   “王驾当前,休得放肆!”左右怒斥道。   “奉陛下旨意,请晋王随我等入宫面圣。”禁军拿出旨意道。   陆庆绪朝左右挥了挥手,便随禁军入了宫,他卸下盔甲来到殿前。   却被出来的一众宦官绑起,不由分说的将之缚于大殿前的圆柱上。   宦官李褚儿搀扶着陆善从殿内走出,身后跟随的宦官还拿着一根长鞭。   “朕听闻你不但战败,折损了五千精兵,还打了长安的守将田震,纵容部下进入大明宫,奸.淫宫人。”   陆庆绪昂着头,一脸不服气的说道:“是又怎么样。”   陆庆绪的态度,激怒了本就因为战败而心情不好的陆善,“孽畜!”   陆善拿起长鞭在陆庆绪身上用力一挥,那红色的锦袍被破开一道口子,瞬间血染。   吃了鞭子的陆庆绪心中更加不爽,他愤怒的说道:“父亲有多余的精兵派往陕县,却无多余的兵马给儿子灭唐,五千人马,请父亲告诉儿子,如何抵御唐廷与回纥的十万大军?”   陆庆绪将陕县的愤怒与兵败的怨念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他瞪着双目,对自己的父亲满怀恨意。   陆善气得再次挥鞭,“你就是畜生,怎么不死在榆林战场上?”   陆庆绪死死瞪着父亲,他忽然仰头大笑,“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承诺吗?让我在前线卖命,而您,却在背地里暗中派人截杀我的人马。”   啪!——   “住口!”陆善一掌扇向次子。   那力道,直接让陆庆绪嘴角见了血,这一巴掌,使得父子间的隔阂,再也无法消除。   陆庆绪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吼道:“怎么,父亲敢做,却不敢让儿子说吗?”   “你!”陆善还想挥鞭,旋即被赶来的高上与颜庄制止。   “陛下息怒。”   高上跪伏于御前,请罪道:“唐廷狡诈,竟请回纥增援,六胡狼子野心,此乃战场局势之变,陛下若要责罚,便请责罚出谋划策的老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陆善说道,“守忠能以少胜多,全歼唐军四万人,为何这逆子无法做到呢?”   “还不是他无能。”陆善直言否定道。   “陆将军陈涛一战,敌军主帅乃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然而晋王在榆林河所对的,不但是唐军主力,还是名臣能将。”收了贿赂的高上继续为晋王开脱道。   陆善放下长鞭,负手入殿,“朕怎么听说,敌军的主帅是个女子?连个女人都打不过,还能有什么出息。”   “她是苏仪的女儿。”陆庆绪开口道,“那个,您千方百计不让我迎娶的九原太守之女,苏荷。”   陆善愣住,作为帝王,即使有错,也不容威严有失,他站在殿内忽然回过头,沉闷着声音质问道:“你在责怪为父吗?”   紧跟在后的高上颜庄二位大臣大惊,颜庄连忙劝阻晋王,高上则说着陆善的好话。   晋王低下头,“臣不敢。”   陆善挥了挥手,命宦官李褚儿将晋王放了下来。   “滚回你的府邸,之后再治你兵败治军不利之罪。”陆善挥袖道,“滚!”   --------------------------------------   ——北都·行在——   榆林河一战过后,苏荷在唐军中的威望骤增,从不闻名的苏仪之女,一举成为了朔方以及河西之地家喻户晓的大唐女将。   此战胜利收获之丰,也是朝廷万万没有想到的,不仅有一万余投降的突厥士卒,还有六胡驯养的数万牛羊,这些牛羊,极大的解决了唐军驻扎在朔方的粮饷。   苏荷班师回朝,将这群牛羊全部献上,李怏闻讯,龙颜大悦,不仅亲率百官出城迎接,还在禁中为苏荷等众人设下庆功宴,封赏诸将。   回纥太子也一改之前的轻蔑之态,对于苏荷的救命之恩满怀感激,也对那日苏荷的身影,念念不忘。   “苏将军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回纥太子拿着酒过来赔罪,“我为先前的愚蠢感到惭愧,还请苏将军,不要怪罪小王。”   苏荷很是客气的举杯,“若没有殿下的帮助,大唐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平定河曲。”   “惭愧。”回纥太子道,他看着苏荷,眼里满是倾慕,“小王冒昧一问,不知苏将军可曾婚配?”   “回纥敬仰勇士,无论男女。”回纥太子又道。   作者有话说:   这个燕晓曾经在苏荷的册礼上出现过 第192章 平胡曲(二十六)   回纥太子的话, 让苏荷一怔,她旋即举起杯子,“多谢殿下抬爱, 苏荷已经有丈夫了, 并且天下未定,为将者, 岂敢思儿女长情。”   回纥太子眼里有些失落,他笑道:“苏将军在榆林河的飒爽英姿,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不知是谁, 如此幸运, 能娶到苏将军这样的妻子。”   苏荷笑了笑,“苏荷的夫君, 乃是三生石上的姻缘,也是苏荷的幸运。”   看着苏荷谈及丈夫时的笑容,回纥太子一愣, “小王懂了, 若有机会, 希望能与苏将军的丈夫一见。”   “很快。”苏荷回道,“殿下就能见到她了。”   “将军此言, 小王就更加好奇了, 您的丈夫。”回纥太子又道。   “回纥太子殿下。”一旁的苏烁见回纥太子一直缠着妹妹,于是插嘴道:“我家妹夫是当今圣人的亲弟弟, 你呀, 趁早死了心吧。”   回纥太子再次愣住, 苏荷先前并不出名, 因此他也只知道苏荷是朔方节度使苏仪的女儿。   “阿兄!”战事尚未停止,苏荷轻斥兄长的无礼,“怎可这般与殿下说话。”   随后她便代替兄长向回纥太子赔罪,对于救命恩人,回纥太子自然不会计较。   苏荷又道:“忘记告诉殿下,苏荷除了是大唐朔方军的统帅,还有另一重身份,大唐雍王的原配发妻,外命妇雍王妃。”   回纥太子彻底僵住,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一笑,“苏将军,小王明白了。”   李怏封赏完诸将后,便又当着文武的面夸赞苏荷。   “苏卿带领全军,大获全胜,为国朝平定河曲,真乃巾帼不让须眉。”李怏亲自端起一杯酒来到苏荷跟前。   苏荷连忙起身走出席座,“陛下夸赞,臣不敢当,此战乃全军将士之功,臣岂敢一人贪之。”   “苏卿不贪功,乃贤臣也。”李怏大笑道,随后他又看向着李必,“也多亏长原举荐,才让朕得苏家父女这等助力。”   “这都是陛下用人之明。”李必叉手道。   ----------------------------------   ——行在·禁中·内廷——   皇帝于外殿设庆功宴,大宴群臣,但并未忘记内廷中陪伴自己度过艰难岁月的淑妃王氏。   “老奴见过淑妃娘子。”宦官林进忠入殿拜见,并带来了许多赏赐,“这是苏将军在榆林河战胜后缴获的羊绒、貂毛,陛下挑选了最好的,命老奴给娘子送来,陛下说,离开长安的这些时日,即便过得寒苦,娘子也依旧不离不弃,因此这些东西,陛下第一眼见到,便想着给您送来了。”   “苏将军?”王淑妃一声冷笑,看着眼前的皮草,说道:“这样寒冷的天,应该分发给将士才对。”   随后,王淑妃屏退左右,起身摸了摸桌上的貂毛,“陛下在前廷的庆功宴如何?”   “苏将军大了大胜仗,不仅鼓舞了士气,还收复了河曲,陛下很高兴,连带着三军一同奖赏了,还有元帅府的长史,李先生。”林进忠回道。   王淑妃听后,眉头微皱,“苏家人,可都是长平王的支持者,如今立了这般功劳,长平王的地位,想来是无人能撼动了。”   林进忠知道王淑妃在试探,“天下混乱,燕军还占据着两京,陛下需要倚仗这些武将,等到战事平定,武将自然就被疏远,飞鸟尽,良弓藏,届时陛下身侧所亲近之人就只有娘子了。”   “是吗?”王淑妃再次冷笑,“自从那个山人来到灵武,陛下与他同吃同睡,形影不离,这些时日几乎都不怎么踏入内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有龙阳之好呢。”   “如果吾记得没错,扶持长平王的苏家,也是李必一手举荐的吧?”王淑妃又道,“只要他一直呆在陛下身侧,那么长平王的地位便能一直稳固。”   “娘子勿要急切。”林进忠道,他半眯着眼睛,“老奴自小侍奉陛下,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谁会比老奴更清楚了,李必,就交给老奴吧。”   ----------------------------------   林进忠从内廷出来,准备返回李怏身侧复命,至宫门口时,忽然被一将领叫住。   “站住!”   林进忠回头,见是建平王李潭,于是叉手道:“三大王。”   李潭穿着盔甲来到林进忠身侧上下打量。   林进忠与王淑妃与东宫长子向来不和,并且想让次子取而代之,这些年的争斗,李潭一直看在眼里。   林进忠朝左右挥了挥手,命他们先回去复命,李潭倒也没有阻拦。   “大王深夜在此,不去庆功宴么?”林进忠笑眯眯道。   “陛下命我值守,倒是你,不在陛下身侧呆着,独自跑到内宫中做什么?”李潭皱眉道,“又想与王淑妃密谋吗?”   面对建平王的质问,林进忠不慌不忙,也不恼怒,依旧笑眯着一张脸,“朔方军在榆林河缴获了一批皮草,陛下命小人给淑妃娘子送来。”   李潭对于林进忠的话自然是不相信的,他看着林进忠警告道:“天位已定,家奴,就该恪守家奴的本分。”   林进忠依旧笑眯着脸,“小人明白,长平王是陛下的长子,而今苏家又立下如此大功,谁又敢有别样的心思呢。”   “哼!”李潭向来看不惯林进忠与王淑妃那种装模作样的嘴脸,“我兄长仁慈,能够容下你们,不代表我也会仁慈。”   “三大王,这里是禁中,小人身为内侍大监,有出入宫禁之权,但是三大王…”林进忠抬头,“虽是皇子,却早已成年,作为宗王,夜潜内廷,不合适吧?”   李潭性子直爽,见林进忠威胁于他,遂想拔刀,林进忠见状,眼疾手快的推了回去,再次警告道:“小人再劝一句,宫里头眼线多,小人命贱,死不足惜,可是三大王与大王都是千金之躯,皇天贵胄。”   “你!”李潭瞪着老奸巨猾的林进忠,“最好不要让我察觉,你有所动作。”扔下一句警告,便转身离开了内廷。   林进忠看着李潭的背影,收回了卑躬屈膝的姿态,露出了阴险的嘴脸,“建平王李潭…”   ----------------------------------   ——元帅府——   李潭回到元帅府,待庆功宴结束后,便将林进忠与王淑妃之事告知了兄长与元帅府长史李必。   “林进忠与王淑妃自东宫时,就在密谋夺嫡,如今阿爷登基灵武,他二人侍奉御前,惺惺作态,若是留着,定会后患无穷。”李潭担忧道。   王淑妃的为人,整个东宫,没有谁比李淑更加清楚了,若不是孝真公主相护,李淑恐早已被害。   “阿兄,李长史。”李潭看着二人,“你们一个是自幼呵护我的兄长,一个是在陛下跟前提携我的先生,林王二人狼狈为奸,李潭无以为报,原请替兄长与先生除此祸害。”   “三郎,不要胡来。”李淑看着冲动的弟弟,连忙劝阻道。   “三大王,如今天下未定,战乱不休,实在不宜挑起内斗,一但您做出这样的事,便会增加陛下的猜忌,对于大王以及苏家,都不是利事,况且这并非人子所为,还望三大王暂且放下恩仇,此事,待两京收复之后再做打算。”李必也开口劝道。   李潭却不愿意妥协,“这二人,一个是内侍,一个是妃嫔,都是陛下身侧最亲近之人,若等收复两京,我们迟早都会被陷害。”   见建平王如此冲动,李必叹了一口气,“十三大王正在赶回行在的路上,这种争斗,他或许有解决之法。”   李淑大惊,连忙追问,“先生所说,十三叔回京之事,消息确切吗?”   李必点头,“霜雪将至,故人归来。”   李淑旋即起身,向李必拱手恳求道:“十三叔从何道回京,还望先生告知。”   见李必不语,李淑又道:“李淑自幼便受十三叔照拂,于我而言,十三叔是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至亲。”   李必看着李氏皇族错综复杂的关系,父子间的信任还不如叔侄,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罢了。”   -------------------------------------   林进忠回到了李怏身侧,在庆功宴结束后便将醉酒的皇帝护送回了寝宫。   李怏本想去王淑妃处,想到自己一身酒气,便还是回了自己的寝宫,路上,他坐着步辇,醉醺醺的问道:“差你送的东西,如何了?”   “已经送妥了,娘子说眼下是战时,这些皮草可以御寒,应当送给前线作战的将士。”林进忠回道。   “淑妃一向体贴入微,你和她从东宫时就一直跟着朕,这么些年过去,也吃了不少苦。”李怏叹道。   “小人打小就跟着陛下,没有陛下,哪有现在的小人呢。”林进忠说道,“天底下没有比您更仁慈的主了。”   “前方打了胜仗,两京收复有望,今日庆功宴上朕奖赏了不少将士。”李怏侧头看了看林进忠,“你一直跟着朕,朕几番遇险,都是你在身侧护卫,护驾之功,不可不赏。”   “能跟在陛下身侧侍奉,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林进忠连忙说道。   林进忠的态度让李怏很是满意,他摸了摸胡须,说道:“眼下的朝廷,官位大多虚无,朕就赐卿一个名字吧。”   林进忠当即跪伏,这样的恩典他自然不敢推却,“谢主隆恩。”   李怏侧身扶起林进忠,“朕于灵武登基,你忠心辅佐,往后就叫辅国吧。”   “陛下。”林辅国激动得连连叩首,“陛下恩赐,小人无以为报,只愿今后一直追随陛下左右,收复大唐江山,匡扶社稷。”   “兄长啊。”李怏低头看着林辅国,“朕自登位,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   林辅国抬头,“臣今日奉命前往淑妃娘子寝宫,出来时,在内廷碰见了建平王。”   李怏听到建平王,神情稍顿,“三郎?”   “建平王似乎有些不悦,对臣也是满怀敌意。”林辅国又道,“臣离开之前,建平王还告诫了臣一句。”   “嗯?”李怏存疑的侧过头。   “建平王说,天位已定,勿作它念。”林辅国低头说道。   李怏听后深皱起了眉头,“天位已定…”他冷笑一声,“三郎向来爱护长兄,不过,朕还没立太子呢。”   林辅国又从袖中拿出一封来自宫外的密信,“陛下。”   看到信上的内容,李怏便将建平王的事抛之脑后了,连脸上的醉意也清醒了几分,“连千军万马的敌营都困不住十三郎,这天底下,还有何处能困呢。”   作者有话说: 第193章 平胡曲(二十七)   ——驿馆——   呼啸的寒风犹如尖刀一般划着人脸, 马车离开河东道,刚一踏入朔方,天空中就飘起了雪花。   文喜带着苏荷给的腰符, 顺利进入了朔方境地, 榆林河一战的事迹,早已在朔方传开。   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冰雪覆盖,唯一这驿馆还有烟火, 方圆数十里的行人都会在此驻足。   一时间,驿馆内歇脚的百姓或是传递消息的官差,都在谈论此战。   “听说了吗, 大唐朔方军在榆林河与六胡叛军这一战, 大获全胜,不仅俘虏了伪燕的骑兵, 还缴获了无数牛羊。”   “六胡叛逆,岂敢与王者之师争锋。”   “这次,总算是将陈涛战败丢掉的威名打回来了, 不愧是朔方军, 神勇无比, 如今就是称他们为大唐第一边军也不为过。”   “听说朔方节度使苏仪在陈涛一战受了伤,所以榆林河这一战, 是他的女儿所统领的。”   “是是是, 陛下的制书都已经传檄天下了,现任朔方节度使正是前任节度使之女, 同时, 她还是圣皇十三子, 雍王李忱的结发妻子呢。”   “哎呀, 不得了,救世间于水火,匡扶北唐社稷的,竟是一个女子。”   “管他男女,只要能够顺利收复汉土,将长安与洛阳打回来就行。”   官差们议论的话,传到了旁侧的方桌,文喜从后厨回来,端了一盘热腾腾的胡饼。   “娘子在榆林河打了胜仗,怎不见李郎脸上有所喜悦。”许合子看着李忱,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榆林河一战的胜果,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李忱缓缓说道,“一战立威,是福,也是祸。”   轰!轰!轰!   桌案上的胡辣汤因为地面抖动而泛起了波纹,驿馆屋顶上的积雪也顺着茅草震落。   驿馆外不远处的雪地里印着交错的马蹄印,长平王李淑带着数十人马朝驿馆驶来。   阵仗吸引了驿馆内歇脚的行人与官差,“哟,快看那边,好像来了一群不得了的大人物。”   文喜在第一时间就警戒了起来,看着马背上熟悉的身影,回禀道:“郎君,好像是长平王。”   就在众人盯着驿馆外的动静议论时,李淑即命麾下原地驻扎,自己单独骑马前往驿馆。   “叔父。”李淑穿着紫袍,从马背上跳下。   “是圣人的皇长子,长平王。”   原本安座观看的官差,再也无法淡定,纷纷起身。   “小人见过长平王。”驿馆内的官差与百姓不顾地上清扫积雪后的泥泞纷纷跪下。   于他们而言,长平王不仅是天家的皇长子,更是恢复太平盛世的希望。   见李忱一桌无动于衷,便有官差开口提醒,“天下兵马元帅长平王来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跪下。”   为躲避追击,李忱与许合子等人都换上了素服,而之前带出的朔方军,本就是文喜拿着苏荷的手令借调的河东城防人马。   “民见官跪,本就是礼法,更何况是皇子。”见李忱等人无动于衷,那官差也不再多言,“一会儿问罪,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长平王走进驿馆,先是扶起众人,而后径直向李忱走去。   “十三叔。”李淑走到李忱桌前,恭敬的叉手道。   长平王的动作,让众人震惊,文喜随后说道:“礼法之中,可有做叔叔的给侄儿下跪的道理?”   “十三叔?”驿馆内诧异的目光几乎在同时聚集在李忱身上,“圣皇的十三子,雍王李忱…”   所有人在惊慌过后齐刷刷的朝李忱跪了下来,“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王宽恕。”   李忱皱了皱眉,在她的示意下,许合子与李十二娘将一众人扶起。   “民无过错,何跪之有?”李忱问道众人,“常言民贵君轻,社稷方能永存,然而做起来却不是如此,正因为说与做不一致,所以我们才弄丢了疆土,而今李唐的天下,得赖百姓求存,我是逃难之人,包括整个李家都是,能回到这一方归宿,应该是我们跪谢你们才对。”   “国难当头,臣民只有一家亲,才能够实现真正的兴复。”李忱又道。   雍王的一番说辞,令众人顿悟,“汉人在这片故土上生活了数千年,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为了后世子孙,我们也绝不会屈服于胡贼,即使只剩下血肉之躯,也要拼死捍卫国朝的尊严。”   李淑自然也听得明白,他看着李忱,眼里充满了敬佩,“王叔,侄儿奉陛下之命,前来接您回行在。”说罢,他便将藏在怀中的手炉递给了李忱。   李忱看着眼前大侄儿,自离开长安之后,已经一年有余了,这一年里,李淑的变化不小。   李忱伸出手,轻抚着李淑的头,小声说道:“你的心意,叔父知道。”   李淑带着人马前来迎接并非李怏的意思,而是李淑主动奏请,为的就是防止有小人作祟。   李淑走到李忱身后,主动推起了轮车,文喜与许合子等人见状并未跟上前。   “父亲不再是从前的父亲了。”李淑边走边道。   “坐上那张椅子,人是会变的。”李忱回道。   李淑放慢了脚步,为了与回纥联盟,李怏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去与回纥可汗和亲,为了防备自己,将四万唐军葬送于陈涛,这些都是他心中已不可磨灭的痛楚,“所谓的权力,真的比我这个儿子,比大唐的社稷还重要么?”   “超越礼法的权力的确会左右一个人,但那只是将人本来的私欲扩大,直到满足才会停手,但贪欲,是无法满足的。”李忱回道,“为了权力而争夺权力,那么就会被权力所支配。”   “当你得到一切,还能保持本心,那么权力,才真正由你所支配。”李忱转过身,“人有私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要学会克制,要有限度。”   “贤德之君,开明之主,并不都是没有过错的,能够克制私欲,不偏听偏信,便能达到。”   李淑止步,看着眼前的马车思索了片刻,随后弓腰叉手道:“李淑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大唐的基业,是历代先祖用血汗所打下的,而不是皇帝一人仅有。”   许合子与李十二娘商议了一番后,牵着马匹从驿馆内走出。   “李郎。”   李淑这才注意到二人,他看着眼熟的许合子,不由的惊讶了起来,但看到她们与李忱在一起后,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天空中再次下起了雪花,伴着寒冷的朔风,李忱伸出手接住一片,“相逢总会伴随着离别,我留不住你们,但救命之恩永远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恩情的,当是我们。”许合子回道,“我等风尘之人,早已厌倦朝堂上的争斗,望君谅解。”   李忱合上袖子作揖道:“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二人相顾一视,福身回礼,“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驾!”两个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风雪之中。留下的马蹄印也渐渐被积雪覆盖。   “驾。”建平王李潭带着原地等候的人马走了过来。   “十三叔。”李潭下马笑嘻嘻的喊道。   正准备登车的李忱愣了一会儿,李怏的儿子太多,除了李淑,李潭的叫喊,一时半会儿,连李忱都未曾反应过来。   “我是李潭啊,十三叔不记得了吗?”李潭说道。   李忱这才想起来,“东宫的小魔王都长这么大了?”   李潭从小就不安分,不喜欢宫中繁琐的规矩,每次惹事后,都是长兄李淑出面袒护,如今也随了幼时的性子,习得一身武艺,任职在军中。   “我现在是兄长的先锋将军了。”李潭拍拍胸脯自豪道。   “王叔,上车吧,临走之前,我派人通知了叔母,想必叔母知道后,也一定会赶来见您。”李淑提醒道。   直到李淑提起妻子,李忱的内心这才有了明显的变化,“好。”   -------------------------------   ——朔方军营·校场——   朔方军在榆林河取得胜利后,并未松懈训练,为之后收复两京做筹备,苏荷还收编了新募兵,以及俘虏的番兵。   回纥太子借查视回纥士兵为由,经常入营拜访苏荷。   见苏荷在校场与别将比武演练,回纥太子也带着部将加入了其中。   “苏将军。”   演练台上,苏荷拽住浑进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其按倒。   “小进,你分神了。”苏荷皱眉道,“若是实战御敌,可容你分心?”   浑进看着台下的回纥太子,咬牙道:“将军,回纥太子来了。”   “苏将军好身手!”回纥太子拍掌道。   苏荷松开手,将浑进从地上拉起,“何事都不能成为分心的理由,即便是救人,也需在保证自己的安危之下。”   浑进叉手点头,“喏。”   “殿下。”苏荷朝回纥太子拱手。   “苏将军的英勇,我亲眼所见,然我麾下部将却以苏将军是女子而不服气,所以今日我特带他们来见识见识。”回纥太子说道。   “女子领兵,自古少有,一战之胜,也恐是运气。”苏荷回道,“所以天下人习惯将女子弱化,但是苏荷,偏要化腐朽为神奇。”   “请。”   “哈哈哈!”回纥太子笑了笑,“苏将军果然豪迈。”   “他们都是我回纥的勇士,将军不必留情。”回纥太子又道。   几个回纥将领相互对视后,推出一人上台,只见在寒冷的冬天,他将上衣脱下,露出了粗壮的肌肉,上面还有许多刀疤,“回纥大将,车鼻施·吐拨裴罗请战。”   “请。”苏荷拱手。   面对身体强壮自己数倍的突厥人,苏荷丝毫没有紧张与害怕。   比施吐拨裴罗更强壮的人她都交手过,所以第一眼时,她的心中便有了应对之法。   初次交手,便令吐拨裴罗感到震惊,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其力气比他们预想的要大得多。   为给回纥太子留些颜面,苏荷还特意留了手。   回纥将领只在体型与力气上稍占优势,但速度与敏捷却要逊色太多。   苏荷无法用掌力震退,便用肘部击打四肢穴位。   “苏将军!”元帅府一名亲卫赶到军营。   “雍王已经平安回到朔方,长平王奉陛下之命出城迎接,特命小人前来相告。”   听到元帅府亲卫的传话,苏荷便不再留手,片刻时间,回纥将领便抱着一支腿倒在台上叫苦。   “得罪了。”苏荷走下台,飞身上马,连招呼都未打,便扬鞭离开了军营,“驾!”   剩下回纥太子愣在台下,“苏将军,苏将军…”   “殿下,失陪了。”苏荷高兴的挥手呐喊道。   作者有话说:   送别时的两句诗是宋代的,还是蛮喜欢这种感觉的。古人的浪漫。   李忱为什么对李淑那么好,是因为她在李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且比自己还要悲惨的翻版。 第194章 平胡曲(二十八)   李忱抱着手炉进入车内, “小淑,你与我一道吧,有些事, 还要问你。”   “是, 叔父。”就这样,李淑陪着李忱同乘, 并将李忱被关押在洛阳时,行在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了李忱。   东宫从前就有内斗, 这是李忱一直知道的,李怏自成年以来,与所有贵族男性一样, 除了娶发妻卫氏, 还纳了不少妾室。   由于卫氏一直没有嫡出子嗣,内宅的争斗与夺嫡便越发激烈。   “姑母说, 这是李家篡夺天下之后,上天降下的诅咒。”李淑道。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自太宗朝开始, 大唐就从未有过长子继位, 所以每次更替, 都会伴随着腥风血雨。”   “权力的宝座,会让父子之间形成一道永远不可磨灭的隔阂, 疑心之下的猜忌, 会使得君臣的身份永远凌驾于父子之上,即便你没有夺权之心, 但你拥有这个能力, 这, 便是疑心的开始。”   “父子之情深, 莫过于太宗皇帝与其嫡长,然而尽管太宗厚爱,却终究还是因为权力而刀剑相向。”李忱拍了拍李淑,“当你得到一些常人难以拥有的东西,必然也要舍弃一些他们所拥有的,这天下间,难有两全之事。”   李淑低下头,“他不疼爱我,所以防备也是理所当然,但先祖的社稷,不能够这般妄为,必要之时,我会做出选择的。”   “驾!”   “吁!”马车忽然骤停,驾车的文喜激动的回头道,“郎君,是娘子来了。”   李淑旋即起身将李忱扶出马车,苏荷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疾驰在风雪中。   “吁!”骏马高高扬起前肢,停在了马车前。   李忱站在马车上,隔着一道寒风,与马背上的妻子迎风相望。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静止,搀扶的李淑与驾车的文喜都未敢作声。   除却被绑时的短暂相见,二人已经离别了太久,一想到许合子所说李忱在洛阳时的苦难。   这位征战沙场,成名天下的将军,竟湿红了眼眶。   李淑跳下马车,替苏荷牵住缰绳,“叔母,马给我吧。”   苏荷这才回过神,下马将马鞭递给了李淑。   扶着李忱的文喜见苏荷过来,便也松了手。   在寒冷的风雪中,重逢之人紧紧相拥,苏荷扶着李忱回到了马车内。   文喜笑了笑,扬鞭高喊,“郎君与娘子可要坐稳了,驾!”   自朔方军东出以来,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里,苏荷都是枕戈待旦,从未有过松懈之时。   而今,她终于可以放下防备,依偎在李忱的怀中,尽情的呼吸着她身上那清淡又极为舒适的味道。   苏荷身上穿着比武时的短褐,在寒冷的冬天略显单薄,“北方的天寒,怎这般着急就出来了?”   苏荷摇了摇头,“我是习武之人,不怕这点冷的,倒是李郎,才不过短短数月,就消瘦了如此多。”   李忱搂着妻子,“这天下间,哪有比战争之地更刻苦的。”   苏荷伸出手,一把抓住李忱的手,将粗布袖卷起,看到了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除此外,李忱身上还有一些伤,但都是较轻的皮肉伤。   但即使是皮肉伤,也让苏荷尤为心疼,“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忱收回手,摸了摸苏荷的脑袋,“都是做将军的人了,哪能这般冲动。”   “将军也是人。”苏荷说道,“也有自己的私情。”   “七娘。”李忱忽然搂住苏荷,“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谢,让苏荷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拍了拍李忱的后背,回道:“还记得从前我说过的话吗?”   “掌控乱世终究要靠武力,所以马背上的一切,我会替你去做。”苏荷又道,“这是我内心所想,并非玩笑之语。”   ----------------------------------   ——灵武郡——   雍王李忱的回归惊动了朝野,大多人都难以想象,作为朔方军统帅的丈夫,榆林河一战,燕军大败,而身处敌营的李忱,又是如何安全逃离的。   为显重视,李怏特意派内侍监林辅国带着人马出城迎接。   马车驶入城内,林辅国笑眯着一张老脸上前,“小人内侍监林辅国,见过雍王、长平王、建平王。”   建平王李潭一向厌恶小人,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苏荷性子也直,所以只有李忱肯与之搭话。   李忱掀开车帘,“辅国?当真是个好名字。”   林辅国半眯着双眼,“这都是陛下对小人的恩宠。”   “陛下自东宫起,林监就侍奉左右,陛下对林监的信任,怕是无人能出其右,辅国二字,当配。”李忱说道。   “能得主子信任,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恩幸。”林辅国又道,“陛下已在禁中等候,请雍王随同小人前去谒见。”   “有劳。”   由长平王与建平王两位皇子护送的车架,格外引人注目。   灵武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观望,街道上很快就聚满了围观的人。   “车内坐是谁啊,这般大阵仗,竟让两位皇子护送。”   “莫不是陛下吧?”众人纷纷猜测。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最后换成了轮车,李忱一身粗布麻衣从车内下来,更加引得众人议论。   直到众人看见苏荷,这个在榆林郡黄河边上打了胜仗的传奇女将,即便脱下盔甲,灵武郡的百姓依然能够辨识。   苏荷与李忱举止亲密,加上两位皇子的恭敬,很快就有人猜到了李忱的身份。   “是苏将军的丈夫,陛下的亲弟弟,圣皇的十三子。”   “我记得,关中与中原两地大旱时,就是这位亲王散资接济百姓的。”   苏荷推着李忱来到了灵武郡临时搭建的宫城,此时的李怏早已与文武百官等候在议政的大殿中。   殿门前镇守的,是效忠于天子的禁军,曾是西北戍边的军队,受召入京后,便编入了神策军中。   除朔方军外,李怏手中还有一支由安西以及河西、陇右等边军组成的禁军。   长平王虽为元帅,但禁军却直隶于皇帝。   禁军将二人阻拦在殿外,“谒见天子,当沐浴更衣以示尊敬,岂能粗服而入。”   苏荷有些生气,本想开口斥责,却被李忱阻止。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李忱问道。   禁军一时间愣住,一旁的林辅国旋即大怒,指着禁军斥责道:“放肆,这是陛下的亲弟弟,况且朔方节度使就在旁,你没长眼睛吗?”   阻拦的禁军校尉有些慌张,他惊恐的回道:“末将只是按规矩例行公事…”   “陛下的旨意就是规矩。”林辅国道。   “喏。”   林辅国转过身,对着李忱哈腰陪笑道:“这些禁军都是由边军新组成的,不懂规矩,还请雍王不要怪罪。”   “国家的生死存亡,靠的就是这些边军,规矩?”李忱低头一笑,“只有解决温饱,才会思考秩序。”   “您说的是。”林辅国弯腰道。   殿外的喧哗,惊扰了殿内的文武,就在李怏派人出殿查看时,苏荷已经推着李忱来到了大殿之上。   殿内有许多曾经并不受重用,但是对大唐有着绝对忠诚的大臣。   现在他们汇聚于此,组建成了新的朝廷,成为了新帝运作国家的栋梁。   李怏穿着只有天子才能穿的黄色衮龙袍,高高坐在御座上,兄弟二人再相见时,已然从手足变成了君臣。   这些都在李忱预料的之内,皇权改变了李怏太多,不管是李怏还是老皇帝,又或是历代先皇,他们身上都有着共同的影子。   李忱从轮车上起身,苏荷扶着她,一同跪拜,“雍王李忱,叩见陛下。”   李怏激动的从御座上起身走下,他扶起李忱,热泪盈眶道:“朕总算等到你了,十三郎。”   在抓扶下,李怏不小心碰到了李忱手臂上的伤口,察觉到弟弟脸上轻微的痛苦后,李怏连忙将他的衣袖掀起。   随后便看到了右手手臂上那条长长的刀痕,伤口刚刚结痂,显然没有过去多久。   “这是叛贼做的?”李怏挑眉问道。   李忱将手缩回,“臣无碍的。”   “这段时日苦了你了。”李怏说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和长原都回来了,朕就又多了一个助力。”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群臣齐贺。   “吾弟自幼聪慧,有卧龙之才,而今北归,必能助朕一举收复山河。”李怏拉着李忱向众臣说道。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之后,李怏拉着李忱足足叙了半天的旧,本想留李忱居住于禁中,却被苏荷闯进殿抢了回去。   对于久别重逢的夫妇二人,李怏也不好夺情,况且现在他还需要仰仗苏荷,于是便命长平王与长史李必将二人送回苏宅。   新的朝廷之中,有不少曾是李忱的故交,其中包括教授过他的先生严真清。   为了避嫌,李忱并没有急于去拜访几位先生,而是随妻子回到家中探望岳丈。   李必带着李怏的赏赐也来到了苏宅,苏氏兄妹皆在。   “陛下说,封爵不变,只是现在朝廷财政紧缺,所以停止了食邑的发放,至于官职,若是雍王有意,可随时上奏陛下。”   “请李真人替我谢过陛下。”李忱回道。   转达完圣喻,李必并没有着急离开,在李忱的示意下,苏荷支开了几位兄长,将李必带到书房,还细心的替二人带上了房门。   摇曳的烛火照耀着两个年轻人的脸庞,“长原兄,辛苦了。”李忱亲自烹上一壶茶作揖谢道。   “眼下战事未平,而朝中暗潮涌动,你实在不应该在此时回来的。”李必说道。   李忱摇头,显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内人性直,难以周旋其中。”   “江南纵有好去处,却也只是孤雁难鸣。”李忱又道。   作者有话说: 第195章 平胡曲(二十九)   李忱的话, 让李必大为惊讶,“十三,这些年, 你变了许多,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苏将军能事事以你为先,必是因为以心换心。”李必又道, “看来当初何公说的不错,与你交友, 诚意为先。”   提起何公,李必长叹了一口气,“那时候, 你还只是个少年, 却已有沉稳之色。”   “何公故去,我在这世间的挚友, 便只剩你一人了。”   李忱听着好友的感慨,斟满一壶茶递上,“我听小淑说, 这段时间, 陛下待你甚厚, 亲如密友。”   “李某一介山人,何蒙天心信任。”李必摇了摇头, “陛下待我亲密, 只因乱世需要能臣罢了,这些时日我多次保举长平王, 已遭陛下不悦, 等两京收复, 时局稳定, 我便会再次隐退。”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两京之事,你从敌营回来,想必已经有了瓦解之法。”李必看着李忱又道。   李忱点头,“帝王家的父子隔阂,不止在北唐,那伪燕也是如此,稍加挑拨,便能成仇,收复两京,也只在朝夕。”   “想必这些,都在你的计策之中吧,包括深入敌营。”李必说道,“你倒是当真心狠啊,从我来到灵武,苏将军就追问个不停。”   李忱摇头,“不是我想入敌营,而只是顺水推舟,毕竟入了虎口,棋差一招,便要永堕深渊。”   随后李忱取出一张向苏荷讨来的羊皮地图,“回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分析了当下的局势,两京随时都可以收复,但这并不是最稳妥的办法,想要一劳永逸,还需先断绝叛军的退路。”   李忱指向范阳,“眼下大唐的兵马以戍边的朔方军为主,加之河西、陇右、安西以及支援的各地外邦蕃军,这些兵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来自于塞外极寒之地,他们常年戍边,必是耐寒而畏暑,眼下我军取得大胜,正是士气高涨之时,如果能够趁机攻取范阳,将叛军困于中原,成合围之势,便能一举歼灭,战争也能就此而止。”   “眼下我刚回来,内人与岳丈一家又都在军中,陛下一定不会听从我的建议,所以到时候,还劳烦长原兄向陛下献此策。”李忱又道。   李必看着地图,轻叹道:“陛下眼里只有两京,恐怕就算我去劝说,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思。”   “总得试一试。”李忱又道,“眼下施寺明靠着三千人马复陷河北,将叛军的退路重新打通,如果先取两京,那么战争,将会无休无止。”   “我尽力而为。”李必道。   -----------------------------   ——洛阳——   十二月深冬,陆庆绪回到府邸,只因御医不小心弄疼了伤口就被他棍棒相加。   “滚!”   “滚!”   陆庆绪吼道,并将屋内的陈设通通扔了出去。   侍奉的婢女被吓得逃离出了屋子,几个心腹将领在一旁劝阻,也挨了他的打。   是夜,中书侍郎颜庄从宫内出来后就直奔晋王府,却没有想到在府中碰到了高上   二人曾经互为陆善的左膀右臂,虽没有什么矛盾,但各自立场却不是不同的。   高上更忠心于皇帝,故而所得到的信任与恩赏都比颜庄多。   “高侍郎?”书房内,颜庄看着晋王榻前对坐的高上皱起了眉头。   “先生,高侍郎是寡人请来的。”陆庆绪解释道。   “颜兄,你我共同辅佐陛下成就霸业,如今这后继之人,也当共同辅佐才是。”高上笑眯眯道。   高上的话,再明显不过,晋王显然已经将他拉到了己方阵营。   对于高上的选择,颜庄并不意外,但让他惊讶的是,一向暴躁的晋王,竟然会放下身段拉拢一个自己仇恨的人。   “大王,李忱现在何处?”颜庄急忙问道,“榆林河一战的唐军主帅,正是李忱的妻子。”   听到颜庄的问话,陆庆绪更加恼怒,颜庄大惊道:“人没了?”   “为了防止有人救走李忱,寡人特意做了两手准备。”陆庆绪道,随后他将禁军弓.弩手的箭簇拿出,“却没有想到出卖之人,竟是寡人的父亲。”   “那尸首呢?”颜庄又问。   陆庆绪摇头,“等我的人马赶到时,那些尸首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只剩下几具掉落在沟谷的曳落河尸体与我麾下的亲兵。”   “这…”颜庄愣住,“若没有见到尸首,恐是有人故意栽赃,想要离间大王与陛下。”   “此事,恐怕的确是陛下所为。”高上忽然叹道,随后便将那日陆善梦醒后的事情向陆庆绪叙述了一遍,“陛下惊悸而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命禁军前去安国公主宅杀了李忱,当时晋王正在前线带兵,下官深知如果陛下这般做了,必会伤父子和气,故而开口相劝。”   “没有想到…”高上挑眉。   陆庆绪拍桌,“我就知道,他的话,从来就是个屁!”   “大王息怒。”高上连忙道,“而今两军对峙,两国之战,岂能因为一个毫无权势的宗王而变,即便李忱的妻子是唐军主帅,在国与家之间,也必然不会选择家。”   “那眼下怎么办,榆林河一战后,我军士气低落不说,陛下对我也已失去了信任,不仅剥夺了我带兵的权利,还将我软禁于府邸。”陆庆绪气馁道。   “大王勿要灰心,您是嫡长子,只要没有犯错,陛下就不能逾越礼法,改立其他皇子。”高上道。   “改立…”陆庆绪猛然一惊。   一时的失势,让他几乎走投无路,于是便想起了那个锦囊,他连忙起身,不顾身上的疼痛,在蹀躞带悬挂的挎包里找到了李忱给的锦囊。   “大王在找什么?”颜庄与高上疑惑道。   陆庆绪将锦囊拿出,“这是我领命出征前,李忱交给我的。”   “那唐廷皇室给的东西,大王怎可相信呐。”颜庄惊道。   “李忱给我之时,他的生死还掌握在我的手中。”陆庆绪说道,“谅他那个时候,不敢跟我耍花样。”   陆庆绪将锦囊打开,却发现里面装着一把用木头雕刻的斧头,已经断成了两半。   “这是什么意思?”陆庆绪看着两位先生,不解问道,“一把破斧头?”   高上仔细瞧了一眼,“这是斧钺,象征权力与杀戮的斧钺。”   颜庄摸了摸胡须,“斧钺断裂,他是想教唆大王弑君呐。”   听到弑君,陆庆绪不仅没有恐慌,反而双目一横,杀心顿起,“他对我从来就没有满意过,与其被困在这府中等死,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颜庄摸着胡须思索了片刻,眼下的形势,父子已经反目成仇,除了取而代之,便再没有破解之法了,“兵权一直在陛下手中,宫中还有禁军…想要弑君,谈何容易。”   说罢二人都看向了高上,“高先生,你素来与陛下亲近。”陆庆绪道,“可有法子?”   “下官明白大王的急切,虽说陛下的病已经到了双目失明的程度,但毕竟是武人,下官一介书生,恐不能万全,”高上叉手回道,“下官有一计。”   “先生有何良策?”陆庆绪忙问。   “陛下身侧的大监李褚儿。”高上道。“李褚儿本出身行伍,却被陛下弄成阉人,自陛下患疾以来,李褚儿时常遭到打骂,心怀怨念,他是陛下身侧最亲近的侍臣,陛下的命令,都是由他传达,有调度禁军之权,如果有他的帮助,一定事半功倍。”   “真是天助我也。”陆庆绪闻言大喜,“李褚儿一事,就有劳先生了,如寡人能继承大统,诸位的拥立之功,寡人定不会忘记。”   -----------------------------------   ——灵武郡·苏宅——   将李必送走后,苏荷回到书房收拾桌案,李忱静看着窗外的飘雪,而后盯着妻子在烛火下忙碌的身影。   “嗯?”突然被人握住手的苏荷,疑惑的侧过头,“怎么了?”   李忱摇了摇头,轻轻将妻子拉到怀中,“明天再收拾吧。”   苏荷笑眯眯的伸出手,她捏了捏李忱的脸,“你看你,这段时间都瘦了多少。”   李忱抱着妻子蹭了蹭,“瘦了,好等娘子投喂呀。”   “你以为你是小白呢…”苏荷一愣,“哎呀,我们的小白。”   “小白在瑾舟哪儿。”李忱回道,“早在潼关失守前,我就将他们都送走了。”   苏荷轻呼了一口气,她看着李忱,不仅是瘦了很多,连原先白净的肤色也黝黑了不少。   “有一件事,李真人跟你说了吗?”苏荷躺在她的怀中抬头问道。   “什么?”李忱不解。   “是跟张贵妃有关的。”苏荷道。   听到张贵妃,李忱意会,“是马嵬驿之变吧。”   苏荷点头,“张氏一族在马嵬驿,几乎被灭族,包括张娘子,也被…他,赐死于驿馆。”   听到赐死二字时,李忱的神情有一丝恍惚,她握住妻子的手,“也许对她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你不难过吗?”苏荷问道。   “七娘希望我难过吗?”李忱反问。   “我不希望你难过,但我觉得,你应该难过。”苏荷回道,她抬起手,抚摸着李忱的脸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即便只是朋友,听到死讯,也是会难过的吧?”   李忱将妻子搂进怀中紧紧相拥,“当我开始畏惧死亡,便说明我心中,有了超越生死的牵挂。”   -----------------------------------   ——灵武郡·孝真长公主宅——   李忱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孝真公主的耳中,在得知长平王亲自出城迎接后,孝真公主心中的隐忧便更加深了。   “他竟然能从燕军手里逃脱,太不可思议了。”孝真紧捏着不甘心的手说道,“这样的人,留在朝中,简直是个无法预料的隐患。”   李淑知道孝真公主一向不喜欢李忱,于是便没有插嘴调和,只是自顾自的用着晚膳。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孝真公主对于李淑的装聋作哑显然很是不满。   “在我面临生死,即将暴露身份之时,是十三叔抱着病体入宫,跪在承欢殿前向祖父求情,整整一天一夜。”李淑放下手中的筷子,红着眼睛说道,“姑母想让淑儿说什么呢?”   “还是说,姑母想让淑儿为了权力,做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将一切有恩之人都赶尽杀绝,也包括姑母您吗?”李淑抬头问道。   啪!——   一向强势的孝真公主,当即出手怒扇了李淑一巴掌。   “为什么,你要像你母亲那样?”孝真公主朝着李淑怒吼。   然而刚吼完,孝真公主却又有点后悔,毕竟李淑是她抚养长大的孩子,她颤抖着右手,看着李淑酷似其生母的侧颜,“我不要求你跟姑母一样怨恨这个家。”   “但如果某一天,让你,在姑母与你十三叔之间,选择一个,你会选谁?”孝真公主问道。   “我是李家的子孙,这一点我从未忘记,但是姑母给了我生的希望与活下去的勇气,给了我所缺失的一切,所以在我的心中,您是无人能替代的。”李淑抬头回道。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回答就是答案,但同时也是李淑悲惨的开始。   李淑有点恋爱脑,但是有底线,头脑也很清晰。   孝真公主从头到尾是个比较疯批的人物哈(也很可怜)   看她给李淑灌输的思想,都是不要相信任何人,想要成为帝王,就要绝对狠心。   李淑的母亲跟孝真是挚友,这里也有故事(文里不会提,因为是配角的配角了,开放式,自由想象) 第196章 平胡曲(三十)   ——朔方军营——   在苏荷的陪同下, 李忱来到了军营,自出任节度使以来,苏荷几乎全天都呆在营地, 亲自操练士卒, 为收复两京做准备。   自苏荷在榆林河一战成名之后,其身世便免不了要被人好奇, 李忱自然也就被众多士兵知晓了。   原朔方节度使苏仪的乘龙快婿,圣皇第十三子, 也是诸多皇子之中,才能最出众的一个。   当李忱踏入营中,苏荷麾下的部将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比试赶来迎接。   那回纥太子闻言, 更是跨上马就急匆匆的来到了军营。   作为苏仪的女婿, 陪同妻子回门之时曾到过朔方,因此部将们对于李忱并不陌生。   “雍王。”   “雍王。”   苏荷推着李忱, 在她身上的视线半刻也不曾离去。   刚打了胜仗的朔方军营,将士们士气高涨,营内的气氛也十分热闹。   李忱的出现引来了将士们的好奇, 围观的同时, 自然少不了议论。   “都回去操练!”忽然, 李怀恩朝嘈杂的人群大呵一声。   “苏将军。”回纥太子骑马来到军营,“听闻苏将军的丈夫…”   话还未说完, 回纥太子便瞧见了苏荷身侧的李忱, 不由的眼前一惊。   只因李忱坐在轮车上,有些孱弱, 并非一个健全之人。   苏荷见到回纥太子, 俯下身在李忱耳侧小声嘀咕了几句。   李忱旋即推着轮车上前, 作揖道:“礼过太子殿下。”   “你是?”回纥太子皱眉。   “殿下, 这是我夫君,陛下的亲弟弟,雍王李忱。”苏荷代为回道。   回纥太子再次愣住,李忱的相貌儒雅清秀,与带兵作战的苏荷截然相反。   大唐尚武,这让他感到很是奇怪,他原以为像苏荷这样的女子,喜欢的会是如她父亲那般的英勇之人。   回纥太子旋即回礼,盯着李忱打量道:“早听闻苏将军提起过阁下,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李忱自然听得懂回纥太子的话意,“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世间千万人,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能因世俗而定。”   “殿下可知,文臣武将,皆有所长,像公孙衍与张仪这样的文弱书生,难道就不是大丈夫了?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听到李忱的话,回纥太子大笑了起来,“昨日,陛下说你有卧龙之才,小王很是好奇,于是特来拜访,以貌取人,是小王目光短浅了。”   “我敬重勇士,如您的妻子,同样,我不会因此而看不起力量薄弱之人,既然你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而我与陛下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那么你也算是我的兄弟。”回纥太子又道,“先前是我冒犯,希望你不要计较。”   “殿下不远千里前来援助大唐平乱,若是计较一些无谓的琐事,便是我们的不是了。”李忱回道。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回纥太子见李忱如此大度,很是高兴道,随后他便命部下牵来一头肥羊,“来来来,贤弟北归,这高兴的日子,岂能没有酒肉。”   “那就沾殿下的光,却之不恭了。”李忱道。   回纥太子的秉性并不坏,加之作为盟军,所以苏荷才会与之搭理。   而苏烨苏烁两兄弟却没有那般大度,“七娘,这雍王怎就与回纥太子称兄道弟起来了,那太子明显对你有意。”苏烁道。   苏荷用手肘推了推兄长,“二哥,大敌当前,回纥对我们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样挺好的,”苏荷又道,“再说那回纥太子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我的事,说清挑明即可。”   帐内,回纥太子不但亲自烤羊,还将羊身上最肥美的部位割下给了李忱。   “贤弟,刚刚你说什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我不大明白。”回纥太子望着刚从洛阳逃回的李忱说道。   “这是战国时期,顶尖谋士在诸侯国中间的威慑力。”李忱回道,“可比之千军万马。”   “谋士?”回纥太子惊讶的看着李忱。   李忱笑了笑,“我请兄长看一出戏,兄长很快就会明白了。”   -------------------------------   乾德二年正月,李怏将缴获的牛羊宰杀,用来犒劳军士,共贺新年。   就在北唐君臣在朔方庆贺新年一片祥和之时,燕国的都城洛阳,却是乌云压城的一片死寂。   正月初一,陆善身穿衮冕来到明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然而礼仪刚过半,却因疾病发作而中止。   大燕皇帝突然昏厥于明堂,从御座上摔下,引得众臣大惊。   在高上与颜庄的挑唆之下,大宦官李褚儿决定加入晋王阵营,行刺燕皇陆善。   正月五日,李褚儿假借陆善的口谕,将段皇后与十一皇子囚禁于中宫。   晋王陆庆绪与中书侍郎颜庄带着麾下死士闯入宫中,禁军见之,无一人阻拦。   陆庆绪一脸肃杀之意,持刀立于殿外,李诸儿则执刀入殿,眼里藏不住的杀意让侍奉的宫人害怕得不敢动弹,也不敢吱声。   “水,水…”此时的陆善已经双目失明,在迟迟呼唤不得后,便拿起一旁的空杯朝外砸去,“狗奴才!”   这一砸,恰好砸到了李褚儿的额头,李褚儿想起自己身上数不清的旧伤,以及成为阉人后所遭受的耻辱,新仇旧恨,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快步上前一刀捅入陆善腹中。   “啊!”长刀入腹,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陆善惊恐万状,“谁,谁,谁!”   剧痛之下,他伸手想去摸自己的佩刀,却被李褚儿一脚踢走。   “禁军何在,禁军何在!”无论如何呼唤,始终不见有人进来,陆善只得抓着床帘,将之扯了下来。   挣扎间,陆善抓到了李褚儿的手,凭借着触摸之感,发现果然是有家贼在害他,“褚儿?”   在摸到手之时,陆善的内心更加愤怒了,他想到了刺杀的诸多人选,有晋王,有颜庄,但唯独没有料到是自己最亲信的近侍,“为什么?”   “为什么?”李褚儿眼里充满了怨念,“我从十几岁离开契丹跟着您,这些年里,我对您一直忠心耿耿,可您却亲手葬送了我身为男人的权力,让我没有尊严的活着,从那天开始,我对你的仇恨,就已经无法消除了,我尽心尽力的侍奉你,也只是为了等到今天。”   “不…”   未等陆善求饶,李褚儿心一横,顺着刀口直切腹部,大肠与鲜血一同流出,榻上再没了声响。   得手之后,陆庆绪与颜庄方才入内,三人合力将陆善的尸首用床帘包裹,藏匿于殿内。   “暴君死后,寡人便将继承大统,如若尔等胆敢泄露今日之事,寡人定将灭族。”做完这些事后,陆庆绪告诫侍奉燕皇的左右宫人。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中书侍郎高上假意入宫面见皇帝,没过多久便从殿内退来,并拿着一份诏书前往朝堂宣布,“陛下御体欠恙,已再无法理政,特传圣喻,立嫡次子晋王为皇太子监国理政,并即皇帝位,尊陛下为太上皇。”   为保证在事情泄露之前顺利继位,控制局面,陆庆绪的登基典礼举行的十分匆忙,连服冠都是用的旧服。   在颜庄与高上的辅佐下,陆庆绪最终登上了那张宝座,站在了权力的最顶端。   对于皇后段氏,陆庆绪依旧将其软禁,并使其母子分离,同时又将段氏一族控制住,并通过加官进爵来收买朝中的人心。   待局面稳定后,才向天下宣告太上皇驾崩,燕国也因此进入国丧期间。   而辅佐他登基的两位功臣,也顺理成章的接管了朝廷的军政大权,颜庄不仅升任御史大夫,还册封为了冯翊郡王。   至于高上,陆庆绪在得逞之后,却并没有实现当初的承诺对他封赏,而是让他屈居于颜庄之下,依旧担任侍中。   ------------------------------------   陆善的死讯传至朔方后,李忱暗中派出人马于各地散布陆庆绪弑父之事,使得燕国境内人心惶惶。   李怏得知陆庆绪弑君一事后,顿感惶恐,于是连夜召见林辅国,将寝殿内的近侍全部调换,加派心腹死士值守。   又于第二日清晨召见朔方节度使苏荷,认为陆善的死正是收复两京的好时机,便想要催促其出兵。   苏荷便向李怏谏言,先取河东,“河东郡居两京之间,扼叛军要冲,只要拿下河东,取长安便如探囊取物。”苏荷指着沙盘说道。   “并且叛军在攻取河东之后,继续任用大唐的官吏镇守各城,臣可以趁叛军内乱之际,派遣细作潜入河东,与投降叛军的大唐官吏联络,只要陛下许以功过相抵,不再追究其投降之责,让其归附大唐,作为我们的内应,那么拿下河东,就轻而易举了。”苏荷又道。   榆林郡一战,苏荷余威还在,李怏于是同意了苏荷的建议,“不过,诸道关口要塞,都被叛军占领,层层把控,苏卿要如何潜入河东?”   “河东之地,山路崎岖,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隘道。”苏荷回道,“此事,就交给臣吧。”   “好,河东一战,就有劳苏卿了。”   ----------------------------------   乾德二年正月下旬,苏荷率军至上郡,李忱以军师的名义随行,并将一副地图交给了苏荷,苏荷当即派遣细作潜入河东,得到一众守城官吏响应。   正月二十日,苏荷整顿三军,从上郡洛交县拔营向河东进军。   为了安全起见,苏荷将李忱留在了上郡,自己连夜带着人马分兵进取冯翊郡。   “战场刀剑无眼,七娘一切小心。”   “我归来之时,必是河东收复之日。”   烛火映照的营帐中,已经穿上铠甲的苏荷,向李忱保证安全回来后便拿着佩刀匆匆出了营。   二月十一日,苏荷兵分两路,亲自率军进取河东,唐军的声势惊动了守城军官。   守城将官见苏字大旗,纷纷揭竿响应,河东司户韩玉等唐官更是在城内拔刀起义,斩杀叛军数百人,并打开河东城门迎接唐军。   镇守河东的叛军大将崔佑见之,当即发兵攻城欲夺回,并派人阻挡唐军。   最终,在灵宝大破哥舒撼的叛军大崔佑大败而逃。   唐军乘胜追击,崔佑逃至安邑县,而安邑守将也早已接受朝廷的招抚,见燕军败逃,于是打开城门,暗中命城楼上蛰伏的弓箭手准备。   待叛军进入城中,安邑守将一声令下,“放箭!”   此时城门已闭,城中叛军惊慌逃窜,但各个出口都被封锁,最终全部惨死于箭下。   城外的崔佑见之,大骂守将,“尔等悖逆之徒,不得好死。”   守将站在城楼上,“我们本就是大唐的臣民,只不过因为叛军用了残忍的手段逼迫我们归附,如今大唐的兵马来了,反贼也很快就会被消灭。”   “崔将军,你也是汉人,及时醒悟吧,不要再为胡贼效命了。”   崔佑大笑,河东与长安皆是他带着人马打下的,唐廷又怎可能容得下自己,“强弓既已拉开,可还有回头箭之说?”   于是率残部往南而逃,“驾!”   作者有话说:   昨天李淑的回答是有两个意思啦,他虽然有点恋爱脑,但是没有丧失理智,也不会恩将仇报。(要相信李忱看人的眼光。)   前文说过,李淑是亲情,权力都想要的人。   而他的悲剧,是孝真公主造成的(疯批之所以是疯批,是因为她眼里只有权力,其他一切,都在权力之下)这一点很像下一本书中女主的性格。 第197章 平胡曲(三十一)   自叛军之中传出陆善嫡次子陆庆绪弑父夺位之事后, 李怏终日处于惶恐之中。   长平王李淑在朝,支持者众多,不但有朝臣更有朔方军, 其权势更甚弑父的陆庆绪。   李怏担忧自己的处境, 在疑心之下,拒绝与长子长平王相见。   李必得知后入宫劝谏, 却让李怏更加惶恐,不但不与长子相见, 还派遣宦官前往元帅府进行监视。   三子建平王得知,不顾长兄劝阻,直冲入禁中质问作为父亲的天子。   “兄长为陛下殚精竭虑, 从长安西逃再到陛下灵武登基, 哪一件事,不是兄长作为人子、人臣尽心尽力而为。”李潭站在李怏的榻前, 不但不行跪拜礼,反而怒气冲冲的质问道,“陛下在逃亡途中遇险, 也是兄长舍命相护, 陛下怎能因为叛军的所为, 就怀疑自己的长子呢?”   兄长孝心,李潭一直看在眼里, 他实在气不过父亲的做法, “陛下在东宫的这些年里,圣皇疑心之重, 屡屡打压东宫, 又有奸相作祟, 谋害于您, 皆是兄长想方设法化解危机。”   “兄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陛下作为父亲不知道吗?”李潭质问道,“那叛军之子陆庆绪乃一暴虐胡儿,陛下怎可将兄长比做于他?”   面对三子忤逆近似骂喊的质问与顶撞,李怏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又是以什么身份责怪朕?”   李潭瞪着愤怒的眼睛看着父亲,“臣只是见不惯陛下的做法,防人之心不可无,然而兄长是您的亲子啊,大唐已到了四分五裂的地步,陛下不思兴复之事,却于行在防备亲子,挑起内斗,国家危难之际,这是一个帝王该做的吗?”   “混账!”李潭的直言彻底激怒了李怏,他起身朝这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儿子重重扇了一巴掌。   被打后的李潭更加理直气壮,他红着双目,“林辅国与王淑妃曾在东宫多次陷害兄长,陛下却充耳不闻,王淑妃欲让南阳郡王李溪取代于兄长,难道这些陛下都看不出来吗?我看陛下眼里只有皇权,根本无心收复社稷。”   “来人!来人!”李怏暴怒,朝殿外大声唤道,“禁军,拿下这逆子。”   只见林辅国带着两个身穿甲胄的神策军进入殿内,“拿下。”很快便将建平王李潭擒住。   李潭见父亲不但不听劝谏,还善恶不分,于是大吼道:“林辅国与王氏都是奸佞小人,陛下亲小人远贤臣,如此昏庸之举,与晚年的圣皇又有何不同。”   “带下去!”李怏盛怒的眼神中忽然生起一丝杀心,“将其打入天牢。”   “陛下息怒。”建平王被带走后,林辅国上前宽慰道。   李怏扶额坐在榻上,“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建平王也是为了其兄长平王,才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举。”林辅国道,“皇子手足情深,这对皇家而言,是好事。”   “手足情深?”李怏抬起头。   林辅国见李怏眼里的疑心越来越重,于是眯眼继续说道:“长平王与建平王的兄弟之情,整个朝中都知道,建平王武艺超群,又十分骁勇,陛下想委任建平王为兵马元帅,建平王得知后,便去找了李长史,将此职让给了长平王,心甘情愿成为兄长的左右手,军中对建平王也是称赞一片。”   “三郎自小就争强好胜,习得一身本领。”林辅国的话,让李怏再一次起了杀心,“他在军中的声望,的确是要盖过大郎的。”   “陛下?”林辅国故作惊讶的看着李怏。   李怏抬头,“长平王生性沉稳,但是建平王…”   “三大王是记仇之人。”林辅国又道,“三大王少时,小人按照陛下的吩咐,对其严苛了些,而这些往事,三大王到现在还记着呢,否则对于小人,三大王也不会如此厌恶。”   李怏按着额头,他再次想起了叛军在洛阳传出的事,眼里满是惊恐,他忽然一把握住林辅国的手腕,“这些天,朕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背叛朕的,都是至亲至爱之人。”   林辅国被突然一抓,难免有些心慌,他强装镇定的说道:“陛下,现在禁中里三外三层都是禁军,就算有人有心拥护长平王造反,也不可能闯入禁中的。”   “有心?”李怏瞪圆了双眼,想到三子刚刚的辱骂之言,于是心一横,“朕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是错杀,也不能放过任何可能的威胁,兄长明白吗?”   林辅国皱眉,“陛下是说建平王吗?可建平王毕竟是您的儿子。”   “当他帮着兄弟指责朕时,他就已经失去作为人子的资格。”李怏狠心道。   “陛下。”为怕日后李怏后悔而追究,林辅国假意再劝。   “你不用说了。”李怏挥手道,“朕也不愿意杀自己的儿子,可今日的事,你都看见了。”   林辅国闭上眼,叉手道:“无论陛下想做什么,小人都会站在陛下身侧。”   李怏抬起手,犹豫了一会儿后闭眼挥下,“建平王潭,忤逆不孝,欲谋害长兄,赐…自尽,以谢天下。”   “喏!”林辅国叉手领命。   ------------------------------   李怏之所以如此匆匆抉择,正是因为此时李忱与苏荷都已离开行在前往河东前线。   元帅府一众部将得知后,皆赶入禁中为建平王求情。   长平王李淑得知三弟李潭背着自己去找父亲讨要说法而获罪,便也不顾孝真公主的百般劝阻,执意前往禁中为弟弟求情。   “你还看不懂吗?”孝真公主骂道,“你以为陛下为何会选在今天动手,难道仅仅是因为冲撞,就能够让一个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扶持你的朔方军在外征战,他这是在警告你!”孝真公主又道。   “可是三郎是因我而获罪。”李淑回道,“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让李潭获罪的,是他与你相反的性格,以及他对你的忠诚,远远超过对于身为君王的父亲,这才是他获罪的原因。”孝真公主又道,“现在无论谁去,都救不了李潭。”   “李氏一族,在处置儿子之上,从未手软过。”   “不管如何,三郎都是因我入狱,即便没有希望,我也要争取。”李淑最终没有听从孝真公主的劝阻,“驾!”   然而当他来到李怏歇息的寝宫时,却被殿外的禁军阻拦。   “陛下有旨,今日入谒者,一概不见。”   李淑只好长跪于殿前,边叩首边求情,“请陛下开恩,请阿爷开恩,饶了三郎吧。”   “请阿爷开恩,饶了三郎吧。”   “如果阿爷要治罪,就请治孩儿的罪。”   求情声传入殿内,李怏听得有些心烦意燥,最终命人宣召了长平王。   李淑入殿,恸哭求情道:“请阿爷收回成命,饶恕三郎。”   李怏负手背对着李淑,“大郎…”   “陛下。”李淑抬头,“如果陛下是因为不放心臣,执意要杀建平王,那么臣愿意用臣的一切,来换取建平王的性命,这样一来,陛下就再也不用担忧有人会威胁到您。”   “放肆!”李怏转身怒呵。   只见李淑解下金带,脱去了郡王的紫袍,将元帅印交出,“恳求陛下,饶恕建平王。”   李怏指着额头泛红的李淑,诸子当中,论才能与德行,都只有长子算得上是出色,作为帝王,他既不愿储君的势力超过自己,同样也不想过早放弃这样一位继承人,“你…”   之所以赐死建平王,只是因为建平王易怒的性格,以及对于兄长的忠诚甚至超过父亲。   “阿爷如果是害怕三郎会做出冲动之事,大可以褫夺爵位,让他远离朝廷,远离您,为何一定要如此绝情呢?”李淑问道。   李淑忽然愣住,“朕…”然而等他感到懊悔时,却为时已晚。   奉命前往牢狱宣旨的内侍监林辅国已经完成了旨意,正在回来复命的路上。   “陛下,林内侍回来了。”宦官通报道。   林辅国踏入殿内,看着一身白衣的长平王,朝李怏悲痛道:“陛下,请节哀。”   李怏退后了几步,旋即坐了下来,他似懊悔的低着头,不敢去看自己的长子。   李淑怒瞪林辅国,林辅国有些心虚的走到御前,弯下腰在李怏身侧小声嘀咕了几句。   正是因为这几句话,让原本生有一丝懊悔的李怏,突然狠下了心,“他既不尊我这个父亲,那么我也没有这样的儿子,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喏。”   李怏看了一眼李淑,没有说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而离去的方向,正是王淑妃所在的内廷。   李淑看着凉薄的父亲,对于儿子的死,眼里冷漠得没有一丝悲哀。   李淑拾起衣物,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大殿,听到弟弟的死讯,整个人就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   长平王李淑回到孝真公主宅后便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李淑决心除掉林辅国与王淑妃,于是找到元帅府长史李必商议。   建平王之死,也让李必惶恐不安,面对长平王的冲动,李必劝阻道:“大王难道看不见建平王之祸吗,怎可如此冲动。”   “建平王之祸,一定是林辅国在背后作祟,他不敢直接除掉我,但是我身边之人,他一定都不会放过,我担心继建平王之后,林辅国会对先生下手,我是为先生忧。”李淑回道。   李必摇头,“王不必担忧于我,我与陛下曾立下约定,等助朝廷平定叛乱、收复京师,我便会归隐山中。”   听到李必要归隐,李淑更加忧心道:“先生若是离去,那么我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   李必再次摇头,“王且记住,这天下间能保住王的,是王的叔叔雍王,而非必也。”   作者有话说: 第198章 平胡曲(三十二)   建平王李潭被赐死后不久, 河东就传来了捷报。   “河东大捷,朔方节度使苏荷率军平定河东。”   李怏闻讯既高兴,却又开始有些担忧, 河东收复后, 意味着两京就在眼前,如此功劳, 又该如何奖赏。   “长原。”李怏拉着李必坐下。   “河东捷报,这是喜事, 陛下何以如此愁苦?”李必问道。   “朕有隐忧啊。”李必叹道,“朔方军自出征以来便屡立战功,苏仪受伤后, 其宰相、节度使一职皆传其女, 如今苏将军继平定河曲后再收河东,等两京收复, 我该如何封赏呢?”   李怏所担忧的是,苏荷所统领的朔方军立功太大,已到了没有官爵可以封赏的地步, 一但没有了封赏, 那么势必会引起不满。   “自古以来, 官皆能者而任,而赐爵以酬功, 汉、魏虽推行郡县制, 然仍有实赐功者土地,并以世袭, 此制至前朝未有更改, 而至国朝建立之初, 虽按旧制, 然天下还未一统,封爵也都是虚名,有食实封者,也只是食邑钱粮而已,太宗年间,曾有过恢复古制,分土为王的决策,却被百官议止,故以官赏功,但此制有二害,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李必回道。   而李怏最担心的便是权重难以制衡,苏荷身为女子,并且是宗王的妻子,定然是不可能在朝堂之上坐而论道,站在权力中枢的。   然而国家正处战乱之时,李怏又不可能不对其论功行赏,“长原所言,正是朕的隐忧。”   “有功之臣,虽居大官,然而却不能惠及子孙,光靠萌恩,惠利少之又少,故而有功者皆趁有权之时以邀利,无所不为,如陆善那般,无端挑起边疆战事,只为一己私欲,且陆善之所以造反,皆是因圣皇年事已高,又与当时为太子的陛下您不和,如果圣皇采取实封,以百里小国相赐,或许陆善就不会反叛了。”李必继续说道。   “长原是说采取古制,以土地实封?”李怏挑眉。   李必点头,“国朝疆土,与古时相比,幅员辽阔数倍,就算是分爵土以赏功臣,纵然是大国,也不过几百里,与小郡无差,对于陛下而言,不难节制,然对于人臣来说,却是万世之利的恩荣。”   李怏的神色有些凝重,李必看出来后,叹道:“与节制权臣相比,郡县小国的威胁难道会更大?”   “况且陛下隐忧的是朔方军势大,这几场战争下来,朔方军的心,早已经在主帅身上,陛下既然已难节制,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李必又道,“待天下平定,天下十道节度尽归陛下,又何惧区区朔方?”   李怏虽然有些无奈,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比起能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权臣,分赐的地方封国的确是威胁性要小很多,并且能安排眼线时刻掌握动向,也能用人质来做约束。   “如果两京能够顺利收复,那么吾就按长原所说,对有功的将领进行封赏。”李怏道。   “陛下!”林辅国笑眯眯的迈入殿内,“河南捷报。”   李怏瞬间大喜,“念。”   乾德元年末,叛军南下,再次举兵进攻雍丘,然而损兵折将甚多,却迟迟无法攻下,于是转战宁陵。   “叛军主将杨朝勇率兵进军宁陵,委巡院经略张荀派部将领兵迎战于卞水,大破杨朝勇部,杀叛将二十员,斩首万余,宁陵大捷。”   河东与河南的捷报相继而至,李怏大喜,“朕果然没有看错张荀。”   李必也贺喜道:“张公曾是东宫属官,受奸相排挤出京,正因为此,所以河南才一直没有沦陷,这也算是国家因祸得福。”   “要赏,要重赏。”李怏道,“快快宣几位宰相入殿,朕要亲下敕书封赏张荀。”   “喏。”林辅国叉手应道。   乾德二年春,宁陵一战,张荀因功升任河南节度副使,随后率部退守淮阳郡。   --------------------------------   ——河东——   夺下河东后,苏荷当即派人分兵驻守,并安抚受战争迫害的河东百姓以及灾民,并将河东胜利的消息向南散播出去,短短数日,便有无数叛军汉人将领前来归附。   河东一战,重创叛军,使得苏荷与朔方军的名声,再震天下。   “吁。”   苏荷胜仗归来,李忱出帐相迎,胜利虽在预料之中,但刀剑无眼,苏荷又喜欢冲锋在前,故而每次出征,李忱都无比的担忧。   “我回来了。”   回来之前,苏荷还特意在河东城中沐浴更衣,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净才去见李忱。   二人在帐前紧紧相拥,李忱在苏荷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除去他送给妻子的香囊,还有澡豆与花瓣沐浴的味道。   李忱检查了一下苏荷,确认没有受伤后,柔声摸头道:“傻丫头,平安归来就好。”   “刚好行军到了一处有水的地方,况且我听人说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太重,对于体弱与不善武者不好。”苏荷说道,“容易折寿。”   “上天知我功业未成,不会这般早就将我收去的。”李忱乐观的说道。   苏荷将李忱推入账内,一边卸甲,一边玩味道:“妾身打下了河东,不知夫君有何赏赐?”   论及赏赐,李忱却是眉头一皱,河南宁陵一战,新帝封赏了张荀。   然而河东一战对于朔方军的封赏却并没有下来,“陛下赐死了建平王。”   原本嬉笑着讨赏的苏荷忽然呆滞住,因为都在军中,所以苏荷与建平王的相处要比长平王还多。   天子登基灵武,于关中剿灭叛军时,还曾一同并肩作战过。   “为什么?”苏荷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那可是他的亲儿子。”   李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站在权力的最顶端,疑心这种东西,会让人六亲不认。”   “那他这样的做法,与连杀三子的圣皇有何区别。”苏荷皱眉道,“抛开建平王的身份不说,他是在平定关中之战中立下了首功的功臣啊,作为一名武将,不清不楚的死去,并且刽子手还是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屈辱,如何能够忍受。”   尽管对于建平王的死,李忱也十分痛心,但是这样的事,出现在李家,震惊之余却又在意料之内。   在这个愚昧又腐朽的时代,人心究竟可以自私到何种程度,是旁人永远也无法猜透的。   “今日他敢杀了三子,明日又是否会手刃长子呢?”苏荷问道。   “或许某一天。”李忱回道,“但我回来,就是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忱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朝中的事,你不必担心。”   苏荷挑眉,“陛下才登基多久,就开始手刃亲子,而你只不过是他同父的兄弟。”   李忱握着妻子的手,“七娘,现在的你,已经成为了我最大的护身符。”   苏荷轻皱眉头,“我与朔方的儿郎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守护的是天下,而不是这样的君王,我从小就不喜欢束手束脚的规矩,更讨厌儒家的学说,如果李怏敢对你如何,那么这李姓家臣,不做也罢。”   “将军,将军!”一名传信将官闯入内,而后便看到了帐内这旖旎的一幕。   卸下盔甲的苏荷,如美娇娘一般坐在李忱的怀中,四目相对,脸上还略带娇羞。   这群跟随苏荷出生入死的将官,见惯了苏荷在疆场上的杀伐果断,却不知自家将军,竟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苏荷也是一惊,不由得脸红了起来,于是连忙从李忱身上离开,负手咳嗽了几声,“咳咳。”   倒是李忱显得格外云淡风轻,她回头朝将官道:“你们苏将军难道没有教过,进门前先敲门吗?”   将官尴尬的不敢动弹,他低着头叉手连忙认错,“末将知罪。”   “好了,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苏荷一脸严肃的问道。   “陛下有旨,不日将调集大军汇攻长安,命将军分兵镇守河东,即刻整顿兵马,听候朝廷的调遣。”将官回道。   “知道了,下去吧。”苏荷挥手。   “喏。”   “汇攻长安?”李忱皱眉。   “河东已取,进攻长安有何不妥吗?”苏荷见李忱一脸忧心的样子。   李忱摇头,“看来,我让长原兄献的计策,陛下并未听从。”   说罢,李忱叹了一口气,她拉着妻子的手,颇为无奈道:“这场战争,不知何时才能休止。”   -----------------------------   乾德二年,二月初,新帝李怏移驾至凤翔,并命河西、陇右河西、安西及西域诸国之兵前来凤翔,准备收复两京,与此同时,江淮之地的粮饷也调往了汉中。   长安百姓听闻新帝已至京畿凤翔,纷纷从城中逃出归顺唐军。   就在各路军队集结完毕时,元帅府长史李必入账向李怏献灭敌之策。   “苏将军既已取河东,两京势在必得,臣请派安西及西域蕃兵进军东北,从归州、檀州两地南攻范阳,直取叛军巢穴,以断绝叛军后路。”李必在沙盘上调动旗帜,将自己的计划展示给李怏观看。   然而李怏眼里却只有丢失已久的两京,“两京乃是大唐龙脉所在,现在大军已调集完毕,江淮的庸调也到了,经房贯陈涛之败,两京再不容有失,现在我们应该集强兵直捣叛军腹地,一举收复两京,而不是舍近求远,让安西的兵马奔袭数千里冒险去攻打范阳。”   李必知道李怏现在急于收复就在眼前的长安,于是解释道:“陛下集结所有兵力收复两京,的确是能够攻下,然而河北已经再度失陷,叛军往东北逃走后,一定会东山再起,届时我军又将陷于险境,况且现在朝廷主要依靠的精兵是西北边镇与西域诸胡以及朔方军,这些将士常年戍边塞外,性耐寒而畏暑,而现在已是盛春时节。”   “一战过后,叛军虽败出两京,却仍能收拢残兵逃归范阳老巢,到那时,关东暑热,朝廷派去东征的官军一定无法忍受,不但战力有所下降,还会有人逃回西北,无法灭敌,而这时,叛军便休兵秣马,卷土重来,如此一来,天下将征战不休。”   “不如先用西北的兵马趁势攻取叛军巢穴,待断其退路,便能彻底将之消灭,天下方得真正太平。”   尽管李必将利弊分析的十分透彻,却仍然没有说动急功近利的李怏,他迫切想要回到长安。   “吾已下诏集兵,收复两京,就在当下,况且吾已派信使前往成都,待收复长安,便要迎接圣皇回朝,不能再等了。”李怏挥手拒绝道。   “陛下!”   “我意已决,长原不必再劝了。”李怏挥手道。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平胡曲(三十三)   河东于宁陵两地战报传回洛阳, 而在北方战场,施寺明与蔡熙共率十万大军围攻太原,却被李光必仅用几千兵马击退, 并被斩首一万余人, 这接二连三的兵败战报,让刚刚登基的陆庆绪震怒。   几乎与其父一样, 陆庆绪的性情十分暴躁,每遇战事不顺时, 便会鞭笞宫人来发泄怒火,左右侍奉之人皆恐惧不已。   “不仅河东丢了,十万人围太原, 还被反杀万人, 河南一个小小的雍丘城,竟打了整整一年, 死伤无数,到今天都还没有拿下。”各地传上来的军报都被陆庆绪撕成了粉碎,“朝廷养这些狗奴才有什么用?”   “唐军调集大军, 正往洛阳而来, 照这样下去, 长安迟早也要丢。”   颜庄从旁相劝,“陛下息怒, 长安有陆守忠将军镇守, 唐军想夺回,没有那么容易, 况且施将军收复了河北, 打通了我们与范阳的联系, 即便是做最坏的打算, 也还有退路。”   “千秋伟业不可能一蹴而就。”颜庄道,“唐军急于求成,这对我朝来说,其实是好事。”   “接连战败,这是好事吗?”陆庆绪气道,   “陛下,崔佑将军回来了。”宦官入内通报道。   河东正为崔佑所镇守,陆庆绪闻言大怒,“败军之将,还回来做什么?”   “陛下。”颜庄再次相劝,“崔将军曾兵败哥舒撼于灵宝,为朝廷拿下了潼关,进而取得长安,河东的失败只因时势,崔将军原是先帝的人,陛下初登大宝,需要武将辅佐,这次兵败,陛下如能赦免,并加以重用,崔将军必会臣服,这样一来,陛下就多了一个打天下的助力。”   “让他进来。”陆庆绪不情愿的挥手道。   崔佑肉坦入殿,跪拜请罪道:“败军之将,前来请罪,请陛下治臣守河东不利之罪。”   丢了河东,陆庆绪自然不悦,所以也没有好脸色,颜庄见状,只好代为说话。   “河东的战事,陛下已经听说了,都是一些跳梁小丑,在敌我之间反复,才导致河东失守的,不能怪崔将军。”颜庄半眯着眼睛说道,随后又将其扶起。   “崔将军是大燕的功臣,河东本就是将军带兵打下来的,陛下岂会因为此事而惩治国家的栋梁。”颜庄又道。   崔佑见只有颜庄在说话,不禁抬头看向御座上的陆庆绪。   在颜庄的示意下,陆庆绪终于开口,“罢了,河东丢了就丢了吧,崔将军也不用过分自责,朕初登大宝,需要崔将军这样的人才,朕想让将军做朕的天下兵马使,将军意下如何?”   崔佑见自己兵败之后不但被新帝宽恕,反而予以重任,于是对大燕更加死心塌地,“承蒙陛下不弃,臣愿为陛下效命,誓死追随。”   陆庆绪挥了挥手,长安那边,已安排了陆守忠抵抗,如今让他头疼的,乃是退守淮阳的张荀。   杨朝勇与林潮求援的奏疏一连上了几道,这让陆庆绪十分窝火,“河东对上的是强劲的朔方军,失守也就罢了,但是雍丘是只有几千残兵镇守的县城,为何攻了这么久还攻不下?”   “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能够激发出无限的毅力,唐军的决心,已经远超我们所想像。”颜庄解释道。   “狗屁!”陆庆绪骂道,“在绝对的兵力前面,朕不相信什么毅力,同样都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坚不可摧。”   “陛下…”   “传我的命令,让尹子齐率所部精兵南下,与杨朝勇合兵进攻淮阳,朕就不信,十几万人还攻不下一个郡。”   颜庄叹了一口气,“喏。”   “陛下,唐军已经集结,恐其偷袭范阳,断我军退路,太原那边不可继续僵持,当派人归守范阳才是。”颜庄提醒道,“只要范阳还在,即便长安失守,我们也能东山再起。”   陆庆绪听从了颜庄的建议,“那就让施寺明率部归守范阳,留蔡熙继续围守太原。”   “喏。”颜庄叉手,他看着陆庆绪,开口道:“先帝时,朝廷的军饷调度之权,一直在高侍中手里。”   “先生是怕高上不忠?”陆庆绪问道。   颜庄低头,陆庆绪遂挥手,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高上,陆庆绪对他的信任,自然也不复从前,“朕下一道敕命,让高上将朝廷的财政交与先生吧。”   “陛下圣明。”颜庄勾嘴笑道。   -----------------------------   乾德二年春,伪燕新帝陆庆绪以大将尹子齐为汴州刺史、河南节度使,率同罗、突厥、奚等部共计十三万兵马进攻睢阳。   淮阳郡守许元派人至宁陵向河南节度副使张荀告急,张巡遂自宁陵率所部三千人马进入睢阳,与许元合兵,抵御叛军。   合兵之后,淮阳郡仅以六千八百人,抵御叛军十万余大军。   淮阳郡守许元以张荀为将,自己则退居于后,抚恤伤兵,调度粮草。   叛军的号角吹响,数万人围城,淮阳郡守军与叛军昼夜苦战数十日之久,最终擒获叛将六十余人,杀敌二万,叛军见无法攻下,只得退兵。   继南方淮阳战场失利后,北方太原战场也再度失利。   施寺明归守范阳后,留下蔡熙继续围攻太原,太原守将李光必闻讯,当即派出一支人马出城攻打叛军。   太原一战燕军本就士气低落,而施寺明一走,更是带走了一部份精锐,仅面对少数唐军,燕军就方寸大乱,最终兵败,死伤七万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大将蔡熙仅一人身免逃遁。   得知太原一战燕军全军覆没,陆庆绪当即斩杀了报信的燕卒。   “七万人,七万人,连个只有几千人马的太原都攻不下,还有淮阳,淮阳!”陆庆绪急得在殿内反复踱步。   “先生说的大业,在哪儿呢?”陆庆绪抬头问道。   面对连续两任性格暴躁,且十分极端的君主,颜庄此时也很是无奈,“陛下,眼下战事虽不利,但大燕的根基尚在,当初先帝攻取两京后,为保后路,便将搜刮来的财帛珍货都运回了范阳,当务之急是守好范阳。”   “不是让施寺明去守了吗。”陆庆绪道。   “只要范阳还在,大燕就不会败,而先帝运回的那些钱财,足以支撑帝国运作,即便唐军现在夺回了两京,也不过是座空城而已。”颜庄说道。   “老东西把珍宝都藏到范阳了?”陆庆绪挑眉。   颜庄点头,“眼下蔡熙全军覆没,东北的将领之中,属施寺明独大,陛下派施寺明归守范阳,那些财物恐怕…”   “这些事情,老东西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先生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陆庆绪道,“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派施寺明去接管范阳。”   “臣也是在清算了户部的账目,问过高侍中才得知的。”颜庄回道,“此前这些事,都是高侍中在帮先帝处理,臣并不知晓。”   “那将施寺明调至前线,再派其他人守范阳呢?”陆庆绪问道。   “恐怕他不会听从。”颜庄说道。   “敢不听从,那朕就亲征,打到他顺从。”陆庆绪甩袖道。   “前线兵事节节败退,如果这时朝廷与带兵的武将再发生内斗,恐后果不堪设想。”颜庄劝道。   “那怎么办?”   “封赏。”颜庄回道,“陛下眼下只能用封赏来稳住后方。”   “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长安的战事了。”颜庄又道,“陆将军如果能再创奇迹,一举击溃来犯的唐军,说不定战事会有所转机。”   伪燕二年春,陆庆绪听从颜庄的建议,加授施寺明为范阳节度使,封妫川王,命其镇守范阳。   -----------------------------------   盛春来临,关中寒气散去,开始回暖,风向也因此大变。   ——京畿道·凤翔——   李怏最终没有采取李必的计策,赶在燕军增援前夺取范阳,而是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关内节度使王司礼率军屯于雍州武功县,又命关内兵马使苏英义屯兵于武功东原,命卫尉卿、兴平军及凤翔兵马使王南德屯兵于西原。   并降手敕,命朔方节度使苏荷分兵渡河进攻潼关,时逢河东刚平,各地灾民尚未安抚,城防未固。   奈何君命下达,分身乏术的苏荷,只得派其长兄苏烨以及兵马使李少光与部将王焯率军渡河进攻潼关,为保潼关顺利,又派部将李怀恩增援。   乾德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苏烨冒险率军渡河攻打潼关,首战告捷,燕军得知,遂发兵援救潼关,将一万唐军围于渭水,苏烨大败,李少光、王焯战死,死伤近万余,苏烨与李怀恩率残兵抱马渡渭水,时逢水深而湍急,唐军淹死者不计其数,李怀恩只得退守河东。   是月二十九日,叛军大将陆守忠得知唐军集兵于京兆府武功县,准备围攻长安,决定反击,于是率军连夜向西进攻武功。   时逢苏英义守武功东原,闻叛军来攻,连夜御敌,然叛军有备而来,攻势迅猛,陆守忠部又曾兵败唐军于咸阳陈涛,故而士气正盛。   苏英义最终战败,身中数箭而逃,屯兵于西原的王南德得,眼见东原战败,却迟迟不不肯发兵救援,最终也为叛军击溃而败退。   关内节度使王司礼只得率军退守扶风郡,叛军士气高涨,但并未追击逃兵,而是率军直逼大和关,仅离新帝李怏所在的凤翔只有五十里远。   “叛军出长安,连夜进攻武功,武功失守,关内节度使王司礼率军退守扶风,叛军已逼近大和关。”   李怏闻言大惊,跟随他来到凤翔的一众文官也都忐忑不安,“大和关离这里可是不足五十里呀。”   至此,李怏也开始心慌了起来,因为就在前几日,未尝败绩的朔方军也被叛军阻挡在了潼关前,他看着李必,着急道:“长原。”   “陛下,大和关险要,况且还有诸多精兵镇守,一时间,叛军是攻不下来的。”李必宽慰道。   “那河东呢?”李怏又问道,“连从来没有败过的朔方军都被叛军击退了。”   “潼关易守难攻,加之河东刚平,朔方军连夜渡水作战,人马俱疲,血肉之躯,如何能胜?”李必道,“叛军若无法攻下大和关,必会北上河东,那时,朔方军已休整完毕,必会为陛下带来捷报。”   作者有话说: 第200章 平胡曲(三十四)   到达凤翔后, 李怏急于收复长安,催促各方出兵,导致兵败, 而答应联盟借兵的回纥, 却在此时趁机向唐廷提出了条件。   回纥太子带着王廷来的书信面见唐皇李怏,“陛下。”   正逢兵败, 急需回纥兵马援助,故而李怏对于回纥太子十分的客气。   “太子既与朕结为兄弟, 便不要如此称呼了。”李怏道。   回纥太子也不客气,“兄长,我这次来, 是奉父命, 父亲让我全力协助兄长收复长安,不过, 收复长安后,土地与百姓依旧是大唐的,但是金帛与女人要归回纥。”   回纥太子的话一出, 让帐内的宗室与众臣皆怒, 尤其是长平王李淑。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都是我大唐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李淑的话还未说完, 就被李必拉了下去。   “大王, 不可。”李必摇头示意。   李怏也怒瞪了长子一眼,回纥太子便又道:“回纥儿郎长途跋涉来到大唐, 舍命为陛下征战, 总不能空手而归, 如果陛下能够答应, 我再将这一消息传到军中,他们必定会奋勇杀敌。”   听到这儿,无奈的李怏只好答应了回纥的请求,“只要能够收复长安,金帛与子女尽归回纥。”   “谢陛下,回纥儿郎若知天心宽广,洪恩浩荡,必会尽全力协助大唐平此妖乱。”   ------------------------------------   乾德二年暮春三月,得知崔佑兵败丢失河东被新帝宽恕,蔡熙兵败后,也效仿崔佑逃遁至洛阳,想要通过归附陆庆绪来保命,陆庆绪依旧赦免其罪,将之收入麾下,并命其带兵反击唐军。   是月,被击退的叛军大将尹子齐再度率军进攻淮阳。   张巡因功受朝廷封赏后,亲自写下表状交于镇守河南的宗室皇亲,想为部下们请功。   然而苦战多日,他们等来的却只有官职任命,而无赏赐,苦守城池,官诰就是一张纸,对现在的他们毫无用处,如今城中缺的是粮食与御寒的衣物,张荀大怒,写信斥责宗王吝啬赏赐,并将自己所得全部分与部下。   数日激战,张荀身上创伤无数,然而敌军势众,淮阳郡拼死抵抗,却遭到了皇室宗亲的吝啬相待,赏罚不公。   面对十万族叛军,以及伤痕累累的守城将士,张荀深感愧疚,“荀受国恩,死所不辞,然而让你们跟着我一起为国捐躯,但是得到赏赐却不足以酬功,我很愧疚,也很痛心。”   随同张荀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听后,士气高昂,纷纷请战,“我等都是汉人,之所以追随将军来到淮阳,正是因此家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们是心甘情愿为国家而战,为自己的故土奉献生命,让子孙后代不再饱受战火之苦,并不是为了封赏才来到这里的。”   张荀见此,激动不已,他不知淮阳郡能守到何时,但一定会拼尽最后一滴血,于是命人将城中的牛宰杀,用来犒赏将士。   吃饱喝足后,张荀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出战,“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大唐的儿郎们,随我冲阵!”   “杀!”   与城池相望的叛军,见淮阳守军出城应战的人数少得可怜,于是讥笑,“区区萤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因叛军的轻敌,张荀看准时机,执旗高喊:“全军出击!”   诸将直冲燕军阵中,就在叛军觉得胜券在握时,防线却被唐军轻易攻破。   淮阳郡的守军,都抱着视死如归之心,国家兴亡时激起的血脉,正在沸腾,那是融入骨血里的爱国情怀,只要侵略者不退,便会不死不休。   叛军大溃,惊恐退逃,此一战,唐军大胜,杀叛将三十余人,斩士卒三千余,追奔数十里。   然而叛军势众,次日卷土又来,并合军十万于淮阳城下。   张荀率军出城,昼夜激战,屡屡将之击退,叛军虽势众,却始终无法破敌,两军对峙淮阳城,相持不下。   ----------------------------------   潼关一战,苏烨身受重伤,若非李怀恩力战保全,恐苏烨也要战死于渭水。   “驾。”   左右搀扶着负伤的副将苏烨来到营帐向苏荷请罪。   “末将攻潼关不利,一万人马,尽丧渭水。”苏烨跪爬在地上,“请将军治罪。”   苏荷并未上前搀扶,她看着地上两具由将士们奋力抢出的部将尸体,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军令如山,兵败之罪不可饶恕,你的罪,之后再治。”苏荷转身道,“先回去疗伤吧。”   “谢将军。”   苏荷蹲下身,将两位部将的眼睛合上,随后起身与一众伤兵道:“诸位随我到河东,经河东一战本就人困马乏,渭水之冷,犹如尖刀刺骨,潼关一战,匆忙行军,故有此败,这是政令之失,非将士之过,此战之仇,吾定当讨回。”   “我等愿随将军,征讨叛逆,一雪前耻!”   安抚好伤兵后,苏荷疲惫的回到了帐中,此时李忱也随军来到了河东。   李忱的手中正拿着一封今日刚到的密报,“武功失守,叛军已逼近大和关。”   “武功也失守了吗?”苏荷挑眉,接二连三的战败,让她负重不堪,“阿兄带去的一万人马,全折损在潼关了,若不是李怏急于进攻长安,又怎会如此。”   “潼关易守难攻,且叛军驻扎于陕郡,随时可以增援,胜则奇功,故而败也不足为奇。”李忱看着沙盘。   苏荷一拳砸在沙盘上,“一万将士的性命,不能就这样白白葬送。”   李忱摩挲着手,思考了一会儿,指着沙盘提醒道:“大和关易守难攻,而我军在潼关失利,不得已退保河东,河东乃进取两京之要塞,在这种情况下,叛军很有可能转战河东,七娘,你要早做防备。”   “好。”苏荷点头。   李忱按着她焦躁不安的手,“战争时有胜败,不要太过心切,也不必过于悲观。”   “我知道。”   乾德二年三月下旬,大和关唐军因武功失守而戒严,叛军大将陆守忠听闻潼关得胜,朔方军败退河东,遂放弃大和关,率两万骑兵转攻河东。   修整完毕的朔方军早已在河东等候多时,三月二十三日,苏荷率全军迎战。   待叛军骑兵至城下,埋伏的陌刀手忽然从蛰伏的壕沟中杀出,将叛军的战马马腿斩断。   失去战马的骑兵,因为负重盔甲,而行动迟缓,苏荷见时机成熟,于是击鼓出兵,亲率骑兵出城。   燕军大败,此战唐军共斩敌八千余人,俘虏五千。   陆守忠带着剩余的几千骑兵仓惶逃离河东。   ---------------------------------   河东之胜,使局面转危为安,李怏大喜,当即破例,以苏荷进位司空,居大九卿之上,位列三公,又兼天下兵马副元帅,派遣内侍孙之古为监军,前往河东宣达旨意,命其率兵赶赴凤翔。   至德二年四月,苏荷率军离开河东,陆庆绪于洛阳得知后,便命大将李贵仁率骑兵五千阻挡朔方军与唐廷大军汇合。   四月十三日,苏荷率军至雍州三原县,得知叛军来阻,遂派部将李怀恩、浑进于白渠设下埋伏。   叛军至三原中伏,死伤殆尽,慌乱之下,李贵仁跳入白渠,游水逃走。   驻扎在扶风郡的王司礼,得知朔方大军已进入京兆府,于是率军与其合兵于长安西的咸阳桥。   “苏元帅。”王司礼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匆匆跨过咸阳桥,“下官总算等到您了。”   苏荷扶起王司礼,“王将军不必如此多礼。”   王司礼指了指附近的地形,“长安有八水环绕,叛军虽被击退,然而主力尚在,不宜急于进攻,不如进军于潏水西岸。”   “好。”苏荷点头,“长安的地形,王将军比我熟悉。”   想起地形,苏荷迟疑了一会儿,她并未着急下令行军,而是回到桥头。   “李郎。”   此时的李忱正望着长安城的方向,从咸阳桥向东望去,便是长安城的便门。   天子西逃当日,李忱就在便门之上的城楼望着,以亲征的名义,却做着弃城逃亡之事。   “当时天子仓惶入蜀,走的就是此道。”李忱忽然开口说道。   苏荷愣住,她回头看了一眼咸阳桥,差点开口骂了出来,“城池未破,上位者却弃城而逃,要不是他抛弃子民偷偷逃离,我也不会被奸佞所擒,让你平白为我受如此多的苦难。”   “天子弃都城而逃,是害怕被擒,那么城官弃城而逃呢,不也是如此,但天子却不会受到任何惩治,而城官却有性命之忧。”   “百战之死,究竟为的是什么?”苏荷看着跟随自己来到长安的朔方将士们,因为天气炎热而难以忍耐。   “臣子从君,战士卫国。”李忱回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故而匹夫受累,君王可以更替,这是臣子们的事,但国不能亡,这是天下人的事。”   苏荷轻叹一声,她走到李忱身侧,“刚刚关内节度使王司礼说要驻扎于潏水西岸,李郎觉得如何?”   “潏水在长安西南,王将军想的是与朝廷大军从四面夹击。”李忱回道,“朔方将士耐寒而畏暑,马上就要进入盛夏,这场仗,不好打,你要小心。”   苏荷点头,朝副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向潏水进军。”   “喏!”   叛军大将陆守忠与李贵仁兵败后退入长安城内,屯精兵于长安西清渠,并向洛阳陆庆绪求援。   乾德二年,五月六日,在监军孙之古的催促下,苏荷率军向长安进发,至西清渠遇陆守忠部,与之交战。   五月六日下午,叛军援军赶赴长安,与陆守忠左右夹击,唐军大败,监军孙之古被俘。   苏荷只得率兵退守武功,进攻长安失利后,苏荷只身前往凤翔向朝廷请罪。 第201章 平胡曲(三十五)   朔方军与朝廷大军合兵进攻长安却兵败清渠, 这一则消息让在凤翔的李怏彻底慌了神。   为保战事顺利,求得安宁,李怏终日呆在行宫之内求佛问道, 又命数百僧道昼夜诵经不停。   以至于苏荷入见时, 被宫中这一场面惊住,念经的声音盖过了人声, 大殿里坐满了僧人与道士。   “章相公,这?”   继房贯罢相后, 李怏便提拔了谏议大夫章镐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章镐一脸无奈,“陛下听闻进攻长安失利,担心叛军会来犯, 故在禁中设下道场祈祷。”   “荒谬!”苏荷挑眉道, 她忽然想起了离开时李忱的嘱咐。   此次入朝请罪,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安抚皇帝, 让其坚定收复之心。   “苏元帅请去见陛下吧,此事我会劝告的。”章镐道。   苏荷来到殿前,林辅国见状, 当即意会, “苏司空请稍等。”   “陛下, ”林辅国入殿叉手道,“司空、兵马副元帅苏荷入朝求见。”   李怏正一筹莫展时, 苏荷来到了凤翔, “快,宣。”   苏荷入殿, 藏下心中的窝火, 跪伏请罪道:“兵马副元帅苏荷, 叩见陛下, 臣进攻长安不利,兵败清渠,请陛下治罪。”   对于兵败李怏纵然不悦,然而他明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而苏荷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一但换下苏荷,其父又还在养伤,李光必守太原无法脱身,自圣皇开始,朝廷有能力的将帅战的战死的死,眼下已经没有主帅可用了。   李怏亲自将苏荷扶起,“清渠的情况朕已经了解了,是叛军驰援及时,过不在卿。”   李怏想免除苏荷的罪,苏荷却再次跪伏,“朝廷的功过赏罚应当分明,臣有功时,陛下给了臣赏赐,如今有错,也当罚之。”   李怏愣住,无奈只好答应,“暂先罢去兵马元帅一职,但朝廷大军,仍由苏卿统率。”   “谢陛下。”苏荷叩首,“朔方军之所以兵败,不在于叛军的驰援及时,而是关中暑热,将士们常年呆在塞外,无法忍受,战力有所下滑,这才是失败的原因,如果可以等到秋天再进攻,臣一定为陛下拿下长安。”   苏荷的话让李怏身子一僵,正是因为他没有听从李必的劝谏,在春夏之际急于进攻长安,才导致兵败。   李怏闭上眼,“苏卿明白吗,朕迫切想要回到长安,是因为朝廷在野,朝纲不稳,威信全无,导致赏罚无度,连最基本的秩序都无法维持,我这个半路登基的天子,只有用封赏才能笼络百官,放眼望去,整个朝廷全是朱紫,朝廷早已不是当初的朝廷,朕也无法一呼百应,唯有长安,才是朝廷的根基所在。”   苏荷只参与军务,不涉政事,这一点倒是不太了解,但的确如李忱所说,无论是灵武还是彭原,又或是现在的凤翔,几乎人人都着紫衣。   不管如何,这些都不能否定皇帝决策的失误,天心多疑,纵使苏荷有怨言也不敢表露,只得尽力安抚,向李怏表示自己一定能够带兵收复长安。   待李怏心安后,苏荷才从凤翔离去,将散兵收拢,退保武功。   苏荷离去,章镐便入内将宫中僧道全部驱逐,又将条幅一一撕扯。   李怏闻讯,赶出来大怒道:“章卿,你这是做什么?”   章镐拿着一张符纸,旋即撕成粉碎,怒气冲冲道:“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陛下身为帝王,应该修德以消乱安民,臣侍奉圣皇开始,到陛下,从未听说过饭僧念佛可以使天下太平。”   “苏将军历经几战,如今又奔袭数百里至凤翔谒见陛下,她见此场面,该是如何的心凉?”章镐又道。   李怏低下头,“朕不过是想求个心安。”旋即长叹了一口气,招来林辅国吩咐道:“都撤了吧。”   “喏。”   ------------------------------------   ——武功——   退守武功后,苏荷将溃散的朔方军聚拢,并收编了王司礼麾下的其他边军,清渠一战虽败,同时还丢了不少军资器械,但因撤退及时,朔方军的主力并未受损多少,兵力也尚在。   然而潼关加上清渠一战的两次失败,都让苏荷感到深深的自责,尤其是在面对伤员时。   大唐的军户世袭,许多都是父子兄弟同时上阵,军营之中,常有哀嚎传出。   从凤翔回来后,苏荷第一时间便去了伤兵营安抚麾下,回到营帐的苏荷,脸色很是沉闷,李忱察觉后,便将南阳与淮阳两地的捷报递给了苏荷,希望其重拾信心。   “我不害怕失败,但是我很愧疚,父亲将他们从朔方带出来,我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份重担,带着他们苦战,可是当我入朝看见天子整日念佛诵经来祈祷太平,满朝文武都在坐享今后的富贵,丝毫不关心前线将士的辛苦时,我却连理论都无法,作为主将,我又如何面对我的将士们呢?”苏荷看着李忱说道。   “请你相信我,”李忱推着轮车靠近,“乌云不会一直蔽月。”   眼下时局,唐军与燕军对峙近两年之久,只要双方任何一方内部发生争斗,都会让敌方得利,从而有被吞并的风险。   攘外必先安内,李怏作为圣皇长子,无论是宗法还是礼教,都站在他的身后,况且李怏登基后便组建了一支只效忠于君王的神策军。   为长远之计,李忱所做的也只有忍耐,至于长平王,长平王身侧有孝真公主,在长平王未上位之前,李忱并不担忧他。   “我真正担忧的是你啊。”苏荷说道,“一但战事停歇,我的兵权被卸下,李郎将如何自保,可若是我继续拥兵,李郎又将何去何从?”   “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将你软禁在京中。”苏荷又道。   “兄长以软弱求全东宫,这是小慧,而非大智。”李忱回道,“龙潭虎穴都闯过来了,七娘不必担忧于我。”   “眼下,七娘就放心去准备攻打长安的战事吧,等秋天一到,我会去信给十七郎,将岭南的守军调来增援,那时,江淮的粮饷也会一并送到。”   苏荷点头,在她心中,于兵事而言,她自然是希望可以取胜的,但于私心,她却又不想如此快攻打下长安。   以李怏的疑心,亲子尚可手刃,又何况异母手足呢。   ---------------------------------   ——淮阳郡——   乾德二年五月,长安西清渠一战,燕军虽胜,然而在南方战场,想要南侵江、汉的燕军,却被南阳、淮阳两郡阻挡了足足一年之久,无论增兵多少,始终无法攻破城池前进半步。   五月中,燕军对峙淮阳城下数日久攻不下,大将尹子齐再次增兵进攻睢阳。   连日作战,将士早已疲惫不堪,张荀只得用策退敌,命令将士穿戴齐整,至半夜时击鼓,假装出城进攻。   城外叛军听到鼓声,纷纷惊醒,加强戒备,以防唐军偷袭。   然而就这样过了一夜,唐军始终未出兵,而一夜未睡的燕军已是困得合不拢眼。   至拂晓,鼓声忽然停止,城内也没了动静,燕军这才放下戒备,解甲休息。   由于太困,大多将士都陷入了酣睡之中,而此时,城内的唐军并未休息。   张荀带着麾下将军雷齐云、郎将南万春等十余将领正在密谋进攻。   “昨夜叛军戒严,定是一夜未眠,尔等随我各率五十骑兵杀出,直冲敌营,最好是能够找到敌军主将尹子齐,将之射杀。”张荀吩咐道,并为诸将准备了弓箭,“射杀尹子齐者,首功。”   “喏!”   就在叛军卸甲休息后,淮阳郡城门忽然打开,从城内冲出数百骑兵,累了一夜的燕军防守不及,唐军便一路冲杀到了尹子齐的营地。   燕军顿时大乱,士兵不思抵御,纷纷弃甲而逃,从睡梦中惊醒的将领从帐内闻声走出,还未弄清缘由,就被射杀,校尉以上军官死伤五十余人。   就在众人寻找尹子齐时,忽然遇到了一个问题,“将军,我们都不认识尹子齐,不知其貌。”   “尹子齐一定还在帐内。”张荀说道。   “这里这么多营帐,哪个是尹子齐的?”诸将又问,“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箭要射光了。”   张荀看着出帐查看的叛军将领尸首,恰好又在水边,于是想了一个办法,他骑马将水边的芦苇砍下,当做箭矢,“用这个,引出尹子齐,注意观察燕兵的动向。”   有将领被箭射中,以为必死,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芦苇杆,于是拾起向帅帐跑去,“大帅…”   躲在帐中的尹子奇,见到芦苇后,以为唐军的弓箭已经射完,于是出帐查看情况。   “雷齐云!”秘密注视着各个营帐的张荀突然朝擅射的部将大喊,顺手指向尹子齐出账的方向。   “喏!”   雷齐云搭弓射之,利箭射中了尹子齐的左眼,随着一声惨叫,“啊!”   亲卫拥上前护卫,疼痛难耐的尹子齐大叫着。“撤,撤!”   燕军连行囊都未收拾,便就此撤兵,张荀遂命人搜刮了一些粮食回到城中,淮阳郡再一次以少胜多,抵御住了叛军的攻势。   ---------------------------------   ——河东——   战争的硝烟弥漫在九州各地。   乾德二年六月,朔方军主力撤出河东,苏荷便以副将马成广为河东太守。   陆庆绪派兵增援长安的同时,命大将田镇趁机率兵攻打河东。   屯兵于陕郡的叛军大将杨无轻闻讯尹子齐中箭,兵败淮阳,于是蒙生反叛之心,欲密谋归顺朝廷,并连夜书信于河东。   河东太守马成广收到书信后,连夜派出人马接应,杨无轻遂召集城中诸将,以兵埋伏,不愿归顺朝廷者,皆被斩杀。   正在攻打河东安邑县的田震闻讯后方杨无轻之乱,只得解安邑之围,派兵回攻陕郡。   同年七月,叛军攻打陕郡,归附朝廷的杨无轻因孤立无援而战死。   杨无轻的反叛,给了燕军一个很大的警醒,陆庆绪为告诫燕军诸将,于是下令屠城。   作者有话说:   李怏的行为离谱吗?(这些都是唐明皇的儿子唐肃宗干过的事,被老头子打压,但是反过来也弄死自己的儿子。) 第202章 平胡曲(三十六)   陕郡屠城一事在各地传开, 燕军的暴行让州郡城官与百姓更加惶恐,此举不但没有起到震慑的作用,反而使燕军失去民心, 从而增加了境内的暴动, 以至于彻底失去了对陕郡的控制,唐廷也因此成功收复。   ——凤翔——   乾德二年六月, 在燕军下令屠城后,唐廷顺利收复了陕郡, 但就在陕郡刚平不久,京兆府的富平县便发生了一起命案。   “富平折冲府折冲都尉王去容因私怨杀本县富平县县令。”刑部尚书严真清将陕郡命案呈于凤翔行在,“杀本部县令者, 按律当诛。”   “王去容。”李怏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林辅国旋即弯腰提醒道:“朝廷收复陕郡后, 因王去容善于用攻城器械石砲,遂被调往富平县, 镇守陕郡,以备日后攻夺长安。”   “若本属府主, 刺史,县令及吏卒谋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者, 叛流二千里, 已伤者, 处以绞刑, 已杀者,处以斩立决,而王去容身为武将,枉顾律法,滥杀本县县令,是杀无赦的死罪。”严真清又道,“请陛下依唐律,叛王去容死罪。”   自严真清从平原来到行在升任刑部尚书兼御史以来,朝廷不法官员大多都受过他的弹劾。   也正因严真清的到来,使得散漫无纲纪的朝廷逐渐有了秩序,百官也开始遵受守礼节。   “严卿,现在朝廷的状况你也清楚,两京若无法收复,则人心不稳,陕郡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对接河东,乃两京要道,其对朝廷的重要性,不容有失。”李怏看着严真清说道,试图说动这个耿直不肯弯曲的臣子,“那王去容善于用石砲,由他镇守陕郡再合适不过了,何必为了一个县令而杀一将领呢。”   “陛下!”严真清抬头,他为新帝枉顾人命的言语所惊,“如今虽是战时,但律法就是律法,不能因为战乱,就可以不顾律法,县令虽位卑,却也是朝廷命官,是…”   见严真清如此执拗,李怏挑眉不悦,“够了!”   李怏挥了挥手,“卿弹劾文官,朕可以依法而办,但是富平县令已死,再杀王去容又有何用,只会让朝廷再损失一个将才罢了。”   “陛下!”严真清还想开口,却被林辅国派人架了出去。   对于刑部给出的判决,李怏当即否决,并下敕免王去容死罪。   如当初圣皇免风长清兵败失洛阳之罪一般,免王去容死罪,命其以白衣使的身份继续留在陕郡效力,戴罪立功。   然而当敕书送到中书省时,中书舍人、知制诰贾知却不肯起草下敕,并将敕书扣留。   中书省并无门下省封驳之权,得知敕书在中书省被封还,李怏大怒,贾知旋即上表解释。   林辅国将奏表转呈至御前,“陛下。”   “那个贾知,竟敢逾越三省职权,封还朕的敕书,不要以为他自恃才华,写得了几篇文章,朕就不敢杀他!”李怏怒道。   “陛下,中书省的奏表,贾舍人的。”林辅国弓腰道。   “贾知。”李怏皱眉,旋即挥手道,“念。”   “喏。”林辅国展开奏表,“臣某言:伏见宰臣奉宣圣旨,将军王去容擅打杀富平县令杜微,其罪将合寘殊死,缘新收陕郡,防遏要人,特宜免死,削除在身官爵,白身配陕郡展效者,臣等既忝职司,主在行下。伏以圣人诛□□,定王业,必先明法令,崇礼义,于是百姓戮力,贤愚悦随…”   “《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若纵去容,可谓生渐矣…”   “臣闻去容善放抛石,能守城邑,曩者陕郡初复,非其人不可守之,李光必守太原,鲁炯守南阳,张荀守睢阳,皆无去容抛石之能,未闻贼能下之也…”   “陛下若以抛石一能而免死,所犯上者,复何止之?”   “若今免去容之罪,而诛将来之犯者,则是法令不一…”   “乱富平而治于陕郡,悖于县尹而不悖于君乎?”   “况今之律令,太宗之律令也,陛下不可惜小才而废祖宗之法也,伏惟明主弃琐琐之能,全其远者大者,则祸乱不日而定,师旅因兹整齐矣,天下幸甚,臣等不胜云云。”   林辅国念完后便将之合上,弓腰递到了李怏桌前,“陛下,贾知以太宗之法而论,恐是与刑部尚书严真清相托。”   李怏撑着脑袋,“他们两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刑部已定其死罪,朕虽是皇帝,然而中书不肯下敕,朕也无可奈何。”   “陛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不顺心意者,何故留之?”林辅国从旁道,“法自君出,政令亦是。”   李怏抬眼,“眼下要更换中书,也需走章程,而王去容的罪,已经不能等了。”   “陛下若要救人,没有人可以阻拦。”林辅国道。   李怏起身,“召集百官到大殿议事。”   林辅国抬头,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要因为一个小小的折冲都尉而集百官议事吗?”   李怏横了林辅国一眼,“如果天下人都要兄长死,而唯独朕不答应,并且施以援手,让兄免死,兄当如何?”   林辅国当即意会,叉手道:“老奴明白了。”   朝堂上,宗室、宰相文武百官齐聚,为王去容杀害本部县官杜微一案而议。   “朕欲以去容投石之才,而免其死罪,令其以白衣效力军中,诸卿以为如何?”   李怏高坐在御座上,发话后,便静看着殿内跪坐的文武争相起身辩论。   一些臣子为了仕途与前程,纷纷附和新君,表示赞同李怏的决策。   “非战之时,自当以律法为先,然战士未休,去容有将才,当为朝廷征战而死。”   然而朝中不乏贾知与严真清等清流之辈,纷纷起身反对。   “法律是天下之共典,连帝王都不敢擅自杀人,而小人竟敢擅杀,是臣下的权力过于人主。”   “王去容杀人而免其死罪,则诸军凡有技能者,皆可以横暴,如此一来,做郡县官者,怎能安心治理!”   “陛下为天下之主,爱无亲疏,得一王去容而失众百姓,此,何利之有?”   “依律法,杀本县令者,属于十恶之罪,而陛下竟赦其罪,王法不行,人伦之道屈,若此例一开,臣等今后,不知如何来奉诏行事。”   说话反驳者正是李怏疏远的圣皇旧臣,李怏很是不悦,尤以最后一句话最为刺耳,让他盛怒。   “够了!”李怏拍响桌案,群臣再不敢言。   “诸卿以律法约束,如今非太平之时,多一助力则多一希望,诸位若真希望天下早早太平,就多上前线助军吧,朝廷不缺口舌,缺的是肯抛头颅洒热血之人。”李怏道。   最终,在李怏的坚持下,朝廷赦免了王去容杀本部县官的死罪。   此议过后,中书舍人贾知被贬至地方,而朝议之中,凡反对李怏下敕者,皆被林辅国记下。   新帝的做法,让朝臣唏嘘不已,面对一个犯了死罪的外姓臣子,作为帝王,不惜大费周章召集百官廷议保下,而对于自己的亲子建平王李潭,却是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就心狠的轻易赐死,连所犯之罪都并未确凿,只因疑心以及小人挑唆,便可以毫无犹豫的杀子。   李怏的种种行为,将虚伪仁慈的本性彻底暴露,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将贤臣以及清流,推向了长子身侧。   -------------------------------   ——陕郡——   天子的敕命下达,王去容从狱中免罪释放。   是夜,王去容身穿白衣跪在帐内,当他从宦官口中得知,是天子顶着巨大的压力,以及百官的劝阻,力排众议才救下自己的性命时,王去容激动的向西跪拜,感激涕零道:“陛下恩德,去容永世难忘。”   “王将军,你应该明白,杀害朝廷命官,是十恶不赦之罪,为了这事,陛下已经好几个日夜没歇息好了,文官的唾沫星子,都快把行宫淹没了。”宦官说道,“即便如此,陛下仍念你是难得的人才,不忍就此杀之,所以宁愿挨骂,也要降下敕书,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陛下仁德,去容有愧。”王去容重重叩首,“从今往后,去容誓死追随陛下,愿为陛下做任何事,即便是要去容的性命。”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宦官蹲伏下,拍了拍王去容白衣上的灰尘,“陛下不愿人才凋零,有意启用,将军暂且忍耐,白衣只是一时。”   听到宦官的话,王去容激动的心情已经难以言表,于是连连叩首道:“臣遇陛下,何其有幸,上但凡有命,去容一定办到。”   -----------------------------------   ——淮阳郡——   乾德二年七月,叛军大将尹子齐为报射眼之仇,于是征兵数万再一次进攻睢阳。   经过一年之久的持续作战,淮阳郡内的守军不断被消耗,六千人马,如今只剩一千余人,而粮食也已经消耗殆尽。   张荀巡逻时,看着骨瘦嶙峋的将士们正在吃参杂了树皮、茶纸的粥水,于是找到淮阳郡守许元。   “城外有数万大军,将士们只吃这些,怎能御敌?”张荀怒问道,“我入城前,听闻淮阳郡囤积了不少粮食,足够两年之用,而今才不过半载。”   许元有苦难言,“早在张公入城前,淮阳郡的六万屯粮就已经被分走了。”   “分走了?”   “虢王李承明知道淮阳有粮,于是强令我分出一半,先后给了濮阳、济阴,我虽力争,然淮阳郡兵少…”   “济阴得粮后,便举城投降了叛军。”许元又道,“不过虢王曾答应我,若淮阳郡有难,必会遣诸郡发兵救援,如今淮阳粮尽,我已写信派人告知了。”   张荀听后,差点向后栽倒,“使君,你怎如此糊涂啊?”   那虢王便是张荀写信邀功,却吝啬赏赐的宗室郡王,乃高.祖皇帝之后。   “彼时张公守雍丘,各地战乱不休,粮食短缺,而独淮阳有粮六万石,许某实在无法见死不救。”许元说道。   “使君有为国坚守之心,体恤州郡将官,可他们,未必会感恩,有救使君之心啊。”张荀含泪道。   许元挑眉,他似乎明白了张荀为何落泪,因为他的书信已送出去半月之久,直到叛军增兵来攻淮阳,也不曾见有援军来助。   “张公,是许某连累你了。”许元自责道。   张荀摇头,“我以奇兵致胜,以千人破十万人,敌人每次宫城,都以数倍之多,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打赢了,可我唯独无法赢下人心,如果我败了,那么我一定是败在了自己人的手中,而非敌,这是天意。”   作者有话说:   离谱吧   历史上唐肃宗杀老三是因为听了李辅国与张良娣的话,以为老三要害老大(其实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因为老三和老大都跟李泌亲近,唐肃宗怎么会不知道呢,给自己杀子找借口而已)   关于赦免武将这段事,贾至专门写了一篇表,只截取了一小部分。   武将杀人是事实,老三杀人并没有证据,就算是也是未遂,可见老李家杀儿子的传统。   结果呢,世人只记得武则天杀儿子的狠毒…   记得唐玄宗杀子也只是因为他那个连杀太厉害了。 第203章 平胡曲(三十七)   叛军大将尹子齐为报一箭之仇, 不但增兵数万,还拆工匠打造了专门攻城的器械飞云梯。   作为江淮要道的淮阳郡,并非是孤立无援, 北海太守贺兰瑾明归朝后, 尽管他以私怨劝谏李怏不要重用房贯惹其不快,但因房贯出征失利, 贺兰瑾明便受到了李怏的重用,并接替虢王成为河南节度、兼御史大夫, 驻军临淮。   而此时,河南都知兵马使、御史大夫许书义也驻扎于谯郡,尚恒则驻军于彭城, 然而他们眼见叛军数万大军围攻淮阳, 却都丝毫没有要出兵救援之意。   许书义乃房贯为相时所提拔,用来制约北海太守贺兰瑾明, 二人不对付,故而隔岸相望。   乾德二年七月,在城内缺粮, 外无援兵的情况下, 张荀不得已只能背水一战。   “将军, 使君,叛军兵力不下十万, 还增添了攻城的飞云梯。”刺探情报的斥候归来报道。   张荀听后, 面如死灰,“就算是战尽最后一滴血, 也要死守淮阳。”   “末将愿追随将军死守淮阳!”众将士齐声道。   面对叛军的飞云梯, 张荀已想好如何应对, “听我命令, 在城墙中间凿一些洞口。”   “喏!”   淮阳的秋风仍有些燥热,只剩一只眼睛的叛军大将尹子齐带兵来到城下。   咚!——   随着进军的号角与鼓声响起,城内的守军忍饥挨饿进入最高戒备,所有人都明白,淮阳郡已经撑到了极限,如今只能拼死一战。   “攻城!”   巨大的飞云梯被推至城下,云梯的宽广,足足能够容纳二百精兵。   待所有飞云梯都靠近城墙时,张荀挥手下令,“动手!”   此时的叛军,还不知城内动向,而只顾进攻的尹子齐也忽略了云梯推近时,城中却没有人抵御。   直到城墙的洞中忽然伸出一根木头,而那木头上还安置了铁钩,铁钩将飞云梯牢牢钩住使其无法后退,紧接着又从另一个洞中伸出一根木头,将飞云梯顶住,使其无法前进贴合城墙。   如此一来,飞云梯便被牢牢控制住了,是前进不得,后退也不得,随着张荀一声令下,“火攻准备!”   片刻之间,只见唐军在城上投火焚烧云梯,时逢秋风之盛,大火迅速蔓延,云梯上的叛军反应不及,皆被大火焚烧而死,云梯也被顶翻。   “岂有此理!”尹子齐见状大怒,“继续用钩车!”   叛军派出钩车,欲钩城头上的楼房,张荀从容应对,又破其钩车。   叛军气急败坏,于是又造木驴车攻城,张荀见叛军攻城急切,于是命人将熔化的铁水灌之,木驴车也被破。   见淮阳郡短时间内无法攻下,尹子齐遂下令撤军,并命人在城墙下用土袋、柴木堆砌,做成磴道。   张荀见之,并未派人阻拦,而是于每日入夜偷偷派人投以松明和干草。   半月之后磴道已成,尹子齐大喜,于是下令出战。   张荀于城内不慌不忙,直至大军登上磴道即将爬上城池时,当即下令纵火焚烧。   火势顺风而起,磴道上的叛军死伤殆尽,大火烧了近一月之久。   尹子齐虽怒,却也被张荀的机智所折服,于是不敢再强攻。   得知淮阳郡已经粮尽,叛军便于城外挖出三道壕沟防止偷袭,就此于城下安营扎寨,想将张荀困死于城中。   此时,淮阳郡守许元的求援信已发出两月之久,城中能吃的草皮、树叶、虫鼠皆已吃尽,城中士卒每日都有饿死者,而附近诸军却依然见死不救。   “将…军…”   张荀抱着没能死于战场上,却活活饿死的部下仰天长啸,“我对不起你们。”   眼见士卒们一个个饿死在眼前,张荀做了一个沉痛的选择,他心灰意冷的回到家中。   刚一开门,便有一个瘦弱的女子扑了上来,“郎君,叛军退了么?”   女子含着泪水,因担忧丈夫的安危,已有许多日夜未曾合眼,桌上还有她替战士们缝补的衣物。   张荀将她搂进怀里,其力气,就像要揉进骨血里一般。   “对不起…”只听得张荀在她背后轻轻道了一句。   女子先是一愣,而后便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城中已绝粮多日,“妾是妇人,不能帮上郎君,城中已经粮尽,就让妾用这一身血肉,来偿郎君多年疼爱之恩吧。”   说罢,她便伸手拔出了丈夫的剑,自刎于君前。   “不!”张荀抬手,却没有制止,直到爱妾倒在自己怀中,他跪地痛哭,“我对得天下,却对不起你们。”   鲜血不断流出,女子抬起瘦弱的手,“不要…哭泣…”   “还记得…妾说过的话吗,妾…最爱听郎…君唱的…《垓下歌》与…《和项王歌》”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张荀作为文人,却不曾想一时的戏言,竟会一语成谶。   张荀痛哭流涕,却又无可奈何,他抱着爱妾的尸体来到了后营。   淮阳郡守许元见之,也将自己的奴童杀了,煮熟犒赏将士。   将士们分到肉食,眼中没有恐惧,而是纷纷痛哭,淮阳郡已到了食人肉的地步,却仍无外援。   “齐云,我给你三十骑突围,前往临淮,找到贺兰将军,请他派兵救援。”张荀拍了拍雷齐云的肩膀,并将自己的佩刀给了他,明知希望渺茫,却仍然想要做最后的争取,“淮阳郡的存亡,就在你手中了。”   雷齐云知道责任之重,于是跪伏道:“末将一定拼死杀出。”   果腹之后,张荀遂令部将雷霁云率三十骑突围,求救于临淮。   雷霁云与三十骑兵抱着决心领命出城,叛军得知后,竟派出一万人马来阻拦。   “冲!”   士卒皆知,淮阳郡的存亡就系于他们能否冲出重围,众人直冲敌营,左右驰射,无一人怕死。   反观众心不一的叛军却因害怕而纷纷溃退,最终让雷齐云杀开了一条血路。   雷齐云带着麾下马不停蹄赶到临淮,素来喜欢骁勇之士的贺兰瑾明接见了他。   “叛军围城,淮阳郡告急,请贺兰将军速速出兵援救。”雷齐云跪地磕头道。   贺兰瑾明得知雷齐云一骑当千之勇,很是欣赏于他,旋即亲自扶起雷齐云说道:“将军孤身至此,与睢阳断绝,而今已过去多日,淮阳郡是否陷落犹未可知,出兵还有什么用处呢?”   雷齐云拍着胸脯保证道:“齐云愿以性命担保睢阳没有陷落。”   见贺兰瑾明依旧没有要发兵的意思,雷齐云有些恼怒,“睢阳如果被叛军攻陷,那么下一个就是临淮,两郡如唇齿相依,将军作为大唐臣子,怎能见死不救呢?”   贺兰瑾明依然不肯发兵救援,并将雷齐云强行留下,又差人设下歌舞酒宴,宴请雷齐云入坐用食。   然而当雷齐云看到满桌的佳肴与酒肉时,却伤心得大哭,“我突围出来时,睢阳守城将士已断粮一月之久,张将军与许使君为了将士们不被饿死,还将自己的爱妾与奴童烹煮,现在我突围出来,一个人面对着这些酒肉,如何能够下咽,贺兰瑾明,你受朝廷之命,坐拥强兵,眼看睢阳陷落,而无出兵救难之意,这就是忠臣义士的作为吗?”   贺兰瑾明没有搭话,雷齐云心灰意冷,于是抬手将自己的一只手指咬下。   贺兰瑾明大惊,“你…”   “我雷齐云今日既然求不到援兵,无法完成主将交给我的任务,只好留下一指以示信回报。”   座中诸将见之,无不感动落泪,然而贺兰瑾明依旧无出兵救援之意。   雷齐云最后并未吃任何东西便离开了临淮,出城时,他愤怒的抽箭回头射向临淮佛寺的宝塔,一箭射进了塔砖之中,发誓道:“以箭为证,待我破灭叛贼回来,定要杀了贺兰瑾明!”   雷齐云来到了张荀曾经的治地真源县,得到李唐宗室子弟,巴国公李贲相赠的一百匹马,而后带着马来到了宁陵。   张荀入淮阳时,留下部将廉坦镇守宁陵,廉坦得知淮阳有难,遂调出全部人马,随雷齐云援助淮阳。   雷齐云看着三千人马痛哭道:“淮阳郡坚守数月,我突出重围四处求援,而这些人吃着国家的供给,坐拥重兵,眼看城陷,却无一人愿意发兵救援。”   “我们征战数年,守护的,竟都是一些奸佞小人呐!”   “眼下回去,必是死路一条,然而贼子不忠不义,我却不能,将军对我有恩,我需得回去复命。”   乾德二年八月,雷齐云为回城告知没有援兵,于是率领步骑兵三千,于八月三日夜,偷袭进攻叛军营地。   经过一夜苦战,在叛军的重重包围下,雷齐云杀到了城下,然而经过厮杀,三千人马最后只剩一千人进入城中。   “将军!”入城后,雷齐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张荀跟前,“末将无能!”   “朝廷派遣二十万大军进攻长安,无暇顾及江淮,临淮节度使贺兰瑾明不肯发兵来救。”   张荀望着入城的一千人马以及从叛军手中冒死抢来的几百头牛,旋即将雷齐云扶起,“辛苦你了。”   将士们得知没有援兵来救,纷纷哭泣不止,张荀只得命人将牛宰杀了,供众人饱餐一顿。   是夜,众将聚集在帐内商讨对策,“淮阳就剩这点人马,不可能抵挡得住叛军的,不如向东撤离,还有一线生机。”   诸将的议论遭到了张荀与许元的反对,“淮阳是江淮的屏障,如果放弃了,那么江、淮必陷,现在朝廷的粮草皆靠江淮供应,眼下攻打长安,叛军一定会有所防备,如果江、淮沦陷,那么朝廷的处境就将更加艰难。”   张荀叹了一口气,“这一次,是死战,我作为主将,受朝廷之恩,我不能放弃淮阳,但是你们不一样,我不强求你们留下。”   “我们不走!”雷齐云第一个起身道。   “愿誓死追随将军,死守淮阳!”   “愿誓死追随将军,死守淮阳!”   张荀闭眼,已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大唐的勇士们,这一战,虽无法取胜,但你们,一定会垂名于青史,天下人都会知道,我大唐儿郎的血性!”   “战!”   “战!”   “战!”   乾德二年十月,朝廷大军攻克长安,然而淮阳守军却死伤殆尽,剩下的伤兵无法作战,淮阳即将城破。   张荀自知已无力回天,于是向西叩拜,“孤城防卫之计已穷尽,淮阳再不能保全,臣活着不能上达天听,死也一定变成厉鬼来替陛下杀贼。”   十月九日,淮阳城陷,主将张荀与郡守许元及麾下雷齐云、南万春被俘。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呀~   历史上的张巡,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临危授命创造了守城的奇迹。 第204章 平胡曲(三十八)   乾德二年八月下旬, 李怏恢复了苏荷兵马副元帅之职,并召集诸将,于凤翔设宴, 意欲合力进攻长安, 回纥太子也派兵援助,并只身来到凤翔赴宴。   “此次攻打长安, 回纥将倾力相助,希望陛下不要忘记承诺。”回纥太子举杯提醒道。   为了安抚回纥, 李怏遂举杯,“君无戏言,答应友军的事, 朕绝不食言。”   回纥太子听后, 很是高兴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他又看向对座的苏荷, “有苏将军带领我们,此战,一定能够成功克复长安。”   苏荷起身回礼, “承蒙殿下信赖。”   当着诸将的面, 李怏对苏荷委以重任, “苏卿,诸军会攻长安, 成败在此一举。”   面对李怏的虚伪, 苏荷心中虽十分不耻,然而作为臣子, 她只能以忠诚之言回答, “陛下, 如果这一战不能收复长安, 臣便以死来报。”   “光原。”李怏又唤道。   御史大夫、京兆尹崔光原起身,“陛下。”   “关中战事不休,各地皆有散兵逃出,若能组建起来,也是一支规模不小的人马,此事交由你负责。”李怏吩咐道。   “臣定当于渭水北边,替陛下招募来勇士,助苏元帅一举攻克长安。”崔光原叉手道。   苏荷昔日被擒,虽说与崔光原无关,但无论献城是真是假,那长安城都是不攻自破,落入了叛军之手,而作为西京留守的崔光原也责无旁贷。   至于那投城的罪魁祸首,长安失陷后,便已不知去向。   “千礼。”李怏又唤道。   河东节度副使、潞州长史程千礼起身叉手,“陛下。”   “苏卿撤离河东后,你守上党有功,今日朕便要当着群臣的面重赏于你。”李怏说道,随后向左右抬了抬手。   林辅国旋即拿出朝廷的制命,“授河东节度副使、潞州长史程千礼开府仪同三司、检校礼部尚书,拜御史大夫。”   面对天子的重赏,程千礼重重叩首谢恩,“臣程千礼,叩谢圣恩。”   李怏走下御座,亲自扶起程千礼,“上党,就拜托将军了。”   程千礼抬头,“臣以性命担保,人在,城在。”   大唐的国土上,皇帝于行在设宴犒赏诸将,为全力进攻长安做着最后的准备,而远在江淮之地的淮阳郡,已经断粮月余之久,将士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苦苦坚守。   即便淮阳成为一座孤城,城中将士,却仍没有放弃。   -----------------------------   乾德二年九月,陆庆绪派大将蔡熙率军攻打上党。   潞州长史程千礼闭城坚守,蔡熙遂亲率骑兵至城下叫骂。   “李唐的小儿,燕军入境,你家天子竟落荒而逃,如今上位的太子,不过是昔日遭受群臣打压,抛妻弃子的懦夫罢了,如此之人,怎能成就大业,不如投降大燕…”   “他奶奶的!”刚接受的新君的封赏以及器重,程千礼再也无法忍受城下的羞辱,于是砸了手中的酒碗。   拿上武器飞跃上马,“儿郎们,随我去擒了那狗贼!”   “杀!杀!杀!”   城门忽然打开,程千礼率百骑冲出,“擒敌将者首功。”   蔡熙见其上当,于是带着骑兵调头撤退,一边跑,一边挑衅。   追赶途中,程千礼见前方烟尘滚滚,得知有诈,于是下令停止追击,“狗贼,别让爷爷抓到你!”   “撤!”   然而就在程千礼识破叛军诡计收兵退还时,却因桥梁腐坏而坠入城下的深壕中。   马匹坠亡,程千礼负伤,蔡熙见之大喜,便又率军折回。   左右从骑想要下马进入壕沟来救,却被程千礼所止,“不要下来,今日桥断,我不幸被叛军所擒,这是天意,尔等回城后告诉诸将,严加守备,我答应过陛下要守住上党,既已失帅,不可再失城。”   “喏!”从骑泪目,旋即驾马回城。   程千礼被俘后,蔡熙以其性命要挟上党守军,却未见成效,无法攻下城池,于是只得将其献于洛阳。   -----------------------------------   不久后,洛阳传来程千礼的死讯,为陆庆绪宰相颜庄所害,李怏于凤翔听闻程千礼被害,不胜悲痛,又闻上党城池仍旧坚守未被敌军攻破,于是坚定了收复长安的信念。   乾德二年秋,李必上奏,劝谏李怏立长平王为太子,遭到李怏拒绝。   “朔方节度使苏荷于前日上奏,希望朕能让长平王为主帅以安天下人的心,率领朝廷大军进攻长安。”李怏看着李必说道,“朕已经答应了苏卿的请奏,如果此时立长平王为太子,那么等到收复长安后,朕该用什么封赏他呢?”   听到皇帝此言,李必于是不再多嘴。   同年九月,李怏命天下兵马元帅、长平王李淑以及行军长史李必,天下兵马副元帅苏荷,关内节度使王司礼,神通大将李司言,领朔方等诸道兵马以及回纥,于阗等西域来援兵马共计十五万,号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从凤翔出发。   离开凤翔后,李淑便开口问道身侧的副元帅,“叔母…”   “你王叔就在军中。”苏荷直言道,看出李淑的心思后,便差人领着李淑去见了李忱。   “十三叔。”李淑带着忠诚于他的大将李司言来到一辆马车旁。   “你有心事?”车内传出一句疑问。   李淑想了许久才结结巴巴的开口,“回纥的兵马一向骁勇,父亲为借兵,答应在城破之后将城中的钱财与女人尽归回纥。”   自建平王死后,而今无论李怏为收复长安做出什么举动,李忱都不会觉得惊讶了,“回纥太子是回纥的储君,这样的条件是否能够实行,只在他的一句话。”   “那回纥太子看似纨绔,却也是个不乏忠义之人。”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   李淑听懂后,带着李司言回到军中,大军行至扶风歇停。   回纥太子率兵马赶来,与李淑相见于扶风郡。   刚一见面,李淑便因先前殿内的冲动而向回纥太子道歉,并差人于扶风设宴款待。   回纥太子尤为惊讶,此前他一直不曾注意这位皇长子,竟与雍王李忱一样样貌出尘。   对于相貌好看的人,总会莫名的多出一些好感,因此回纥太子并未计较先前的事,反而解释道:“我不远万里,带着数千儿郎来到大唐,作为主将,总是要为他们多想一想的。”   “从凤翔离开时,我带来了一些御酿,想请殿下同饮。”李淑又道。   回纥太子好酒,于是爽快答应,在酒过三巡后,李淑提出要与回纥太子结为兄弟,这让回纥太子更加惊讶。   毕竟第一次出兵驰援时,大唐皇帝李怏便与自己结为了异姓兄弟,不过他明白身份有别,自是不敢真正以兄弟相称皇帝。   回纥太子心里盘算着,李淑作为皇长子,又是天下兵马元帅,日后必是李唐江山的继承人,自己作为回纥太子,回纥的储君,迫切希望两国交好,这样的要求,他又怎能拒绝。   “好!”回纥太子一口应下。   见回纥太子爽快答应,李淑心中窃喜,连忙举杯道:“李淑敬兄长一杯,愿此次出征,旗开得胜。”   “好。”回纥太子举杯,“既已你已认我为兄,那么我这个做兄长的,必然不会让你失望,长安,势在必得!”   -----------------------------------   九月下旬,苏荷将李忱留在了扶风郡,旋即上马从扶风与各路兵马同时进发长安。   出扶风后,长平王李淑将军中大权全部委于兵马副元帅苏荷,二十七日,大军至长安城西,列阵于长安香积寺北的沣水之东。   “十五万大军分作三军,本帅领朔方军坐镇中军,李司言将军以骁勇闻名,前锋长刀兵便劳李将军带领。”苏荷将李司言安排至前军。   “喏,末将一定身先士卒,不让敌军前进半步。”李司言叉手道。   “我军后方,便由王司礼将军镇守,敌军奸诈,切勿大意。”苏荷又看向李怏的心腹大将,关内节度使王司礼。   王司礼叉手道:“末将领命。”   是日晌午,燕军大将陆守忠、李贵仁与田震率军十万列阵,于唐军对峙。   李贵仁骑马走出阵仗,手持长刀,为报白渠落水之仇,指着唐军大阵喊道:“我听说你们的主帅是个女人。”   “哈哈哈!”李贵仁大笑,叛军中也是一阵讥笑,“大唐已经无人可用了吗,竟让一个女人领着二十万儿郎来战。”   就在燕军哄笑时,苏荷身后的李怀恩骑马上前,“李贵仁,你忘了白渠落水狗吗?”   “你这落水狗,怎如此恬不知耻,看来那天我家元帅请你喝的水,你还没喝够啊。”李怀恩讥讽道,唐军听闻也是一阵大笑。   李贵仁涨红了脸,提刀道:“有种的让你们元帅出来单挑,爷爷要让她知道,这战场不是女人能来的!”   面对叛将的轻视,苏荷想要上前,却被李怀恩拦住,“元帅,他在用激将法。”   苏荷自然明白,然而任由李贵仁这般说下去,只怕唐军的军心会就此动摇,毕竟十五万大军中绝大部分是朝廷军队,他们没有跟从过苏荷,难免会有所顾虑。   “大帅,让我去会会他。”浑进骑马上前,朝李贵仁大喊道:“狗贼,你还不够资格让我家元帅出手。”   李贵仁见是一个胡须都没长全的年轻人,皱眉道:“哪里来的无名小将?”   两名武将就这样在阵前搏杀了起来,叛军将领见浑进年轻,以为李贵仁必胜,于是戏笑道:“李将军以大欺小,恐怕不好吧?”   “那个小将,怎如此眼熟?”陆守忠挑眉道。   就在李贵仁逐渐败落下风时,有从河北撤回来的将领大惊道:“元帅,那个人是浑进。”   “浑进?”众将惊讶。   “那个在九门县一箭射杀了李利杰将军的浑进。”   而此时的场上,胜负已逐渐明显,作为突厥人,无论是体格还是力量,浑进都占据了优势。   很快,李贵仁因不敌而被打落下马,陆守忠见势不妙,于是骑马上前增援,“小儿,休得猖狂!”   就在浑进抵御进攻有所分心之时,李贵仁忽然起身死死抱住了他的马,陆守忠见机挥刀。   嗖!——   一支利箭从唐军阵中射出,向陆守忠的头颅直直射去,陆守忠只得收刀抵御箭矢。   刀身将箭矢的轨迹改变,但力道却并没有因此减小,只见那支箭的半个身子都已射入了黄土之中。   燕军大惊,因为那搭弓之人正是唐军的元帅,他们先前讥笑的女子。   最终陆守忠与李贵仁败逃,唐军军心大振,然而十五万大军,不仅兵种杂乱,且从未联合作战过。   苏荷作为副元帅,却只能指挥得动麾下朔方军,前锋唐军见燕军败逃,便不听指令乘胜追击。   陆守忠见唐军为争功劳,竟如此心切,于是命前锋部队洋装败退,一直至大军阵前。   “听我号令,全军反击!”随着一声令下,叛军进攻的号角吹响。   在叛军全力反攻下,唐军顿时大乱,丢下辎重而逃,“苏元帅,朝廷军队刚刚聚集,太过散漫,今日我等若不拼死力战,那么全军就会彻底溃败,大唐也就完了。”前军将军李司言道。   “李将军可有办法?”苏荷问道。   “死战!”李司言呵道,“请元帅回去保护长平王,司言以血肉之躯组建人墙,必将扭转乾坤。”   说罢,李司言驾马向前锋冲去,他将盔甲与上衣尽数脱下,手执长刀立于阵前,“李唐的儿郎们,不要忘了你们是为何而战!”   “为国而战,死又何妨!”   “为后世子孙而战,死又何妨!”   李司言一边高喊,一边持刀勇猛杀敌,短短片刻,他的身侧便堆积起了数十具残缺不全的叛军尸体。   在李司言的激励下,前锋大军终于稳住了阵脚,“战!战!战!”   李司言身先士卒,唐军所向披靡,一人一刀,带领手执长刀的前军步步向前,犹如铁铸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李司言的前军,让局势瞬间扭转,各路兵马纷纷奋勇杀敌。   就在激战时,一名唐军将领陷入敌围,被叛军斩落坠马。   而那人正是散尽家资捐献朝廷,跟随李怏而获重用的王南德部下。   “元耀!”凤翔都知兵马使王南德见属下坠马,于是朝叛军大喊一声,“贼人,你家将军在此!”旋即骑马上前,将左右叛军通通斩杀。   嗖!嗖!嗖!   几支利箭向他射来,属下起身,挥刀砍杀,“将军!”   利箭射中了王南德的眉眼,不受控制的眼皮垂了下来,将眼睛遮盖。   王南德抬手,咬牙拔箭,忍痛割去遮掩的眼皮,鲜血顺着伤口,流散至满面。   “再战,再战!”王南德大吼一声,“陆守忠,武功兵败之仇,我今日必报。”   “将军。”属下杀到王南德身侧,很是愧疚。   “一道箭伤而已,怎比我的元耀。”王南德哈哈大笑,“今日必灭叛贼,复我长安。”   “元帅。”苏荷派去侦查的骑兵返回指挥台上,“阵东有伏兵。”   “怀恩。”苏荷当即唤道,“你率回纥兵马前往阵东,务必将伏兵一举歼灭。”   “喏!”   作者有话说:   本剧纯属虚构,女性带兵救国,除了花木兰这样的虚构人物,正史上存在的有秦良玉。   以安史之乱为背景,借鉴的资治通鉴记载。   想要摈弃性别带来的偏见,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比如每个人都有喜欢与不喜欢,那自然也就都有偏见,当你喜欢一个人或者事物,就能包容她的不完美,但当你讨厌的时候,缺点就会被无限扩大,无论好与坏,你都是厌恶的。   非常感谢大家这一年里对作者菌的支持哈~ 第205章 胡曲(三十九)   长平王李淑见局势扭转, 站在指挥台上高兴的说道:“不愧是国朝的神通大将。”   “李将军勇猛无敌,确实是国之幸事,然而对于大王而言, 能臣太过于忠主而不忠君, 未必是一件好事。”苏荷从旁提醒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武将性情刚直,难敌宦海之深。”   苏荷酷似李忱的说辞让李淑直直愣住, 他看着前军所向披靡的李司言,唐军已是胜利之势,长安近在咫尺, 然而李淑却感到越发的愁苦, “寡人会尽全力保全这些忠臣良将,不让人才凋零。”   收复故都的确是一大喜事, 但是建平王的死也让李淑彻底明白,君王父子间的争斗,已经无法避免, 终会在太平之时再一次开启。   没有了战争, 他又该如何保全这些舍命追随于他的武将。   厮杀声响彻天地, 由李司言率领的前军,犹如杀神, 锐不可当。   燕军以少对多, 早在两军对阵前,便设下了埋伏, 想从后方偷袭, 以形成夹击之势, 然而对此, 苏荷早有防备。   朔方左厢兵马使李怀恩奉命率回纥精兵忽然从侧翼杀出,伏兵反应不及,死伤殆尽,而阵前交战的前军也被李司言挫败,叛军锐气尽消,再没了反抗之勇,纷纷向后败退。   苏荷见叛军欲退回城内,当即下令更改号鼓,前军大将李司言闻鼓声,于是与李怀恩配合,率领回纥军绕至叛军阵后,将叛军退路拦截,与大军两面夹击。   大战整整持续了半天,从晌午杀到入夜,此战,唐军歼敌六万余人,血水染红沣水,叛军与唐军的尸体填满了沟堑,最终,叛军大败而逃。   叛军大将只得率领残兵退入长安城中,此时已至黄昏,天将入幕,将士们经过几个时辰的激战,早已精疲力竭。   叮叮叮!——随着鸣金收兵,沣水之战与夕阳一起落幕。   西山处,霞光万道,那抹红色,与地上血水融为一体,激战过后的黄土地,万籁俱静。   活下来的士兵,已累得无法开口,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卸下满是刀痕的铠甲,有的所幸躺在了尸堆上,有人因得胜而大笑,也有人因在此战中失去了至亲好友而大哭。   经过短暂的歇息,战场上出现了一些打扫寻找伤员的士兵,他们抬着担架,搜寻着存活的伤兵。   不管是唐军还是叛军,在对战过后,受伤无法行动的都被抬到了营地救治,这是苏荷下的令,为此,得到救治的叛军伤员无不感恩戴德。   李司言与李怀恩见叛军大将逃入了长安城,于是骑马来到长平王李淑跟前,“河东与陕郡相继失守,长安孤立无援,叛军一定会逃离长安,请大王允许末将率两百骑兵追击,必将叛军大将陆守忠、李贵仁、田震等擒来献与我王。”   李淑深知沣水一战,燕军得力大将几乎都来了,他犹豫的看了看一众唐军将士,摇头道:“将军经过一日苦战,皆已疲劳,今夜暂且休息,等明天再说吧。”   李怀恩十分不解,进一步劝说道:“大王,那李贵仁与陆守忠以及田震都是叛军中的骁勇名将,今天他们在沣水被我们击败,麾下士卒死伤殆尽,这是天赐良机,王为何要放弃如此机会,让他们逃走呢?”   “长安已是孤城,他们若从东面逃走,必会为朝廷安排在陕郡的兵马拦截,将军不必过于担忧。”长平王回道。   李怀恩挑眉,“如果放他们逃回洛阳,必成大患,届时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朝廷又将陷入困境,到那时再后悔就迟了,兵贵神速,王为何一定要等到明天?”   “将军率兵追击,亦有凶险,沣水之战虽胜,但叛军根基仍在,朝廷不能再有损失。”长平王道。   “王…”   “好了。”长平王打断了李怀恩,“将军回营歇息吧,攻夺长安不容有失。”   说罢,长平王挥了挥手,便有左右亲卫将李怀恩带离。   “大王,不可让陆守忠等人逃走啊…”李怀恩便退便道。   直至回到营中,李怀恩数次请奏追击,然而长平王却始终不肯答应。   至第二日天明,有城中细作入营来报。   “启禀元帅,副帅,陆守忠与李贵仁以及田震等叛军大将于今日日出前出城向东逃离。”   李怀恩听后气愤不已,他看着长平王,“末将不理解,长安难以孤守,叛军必会逃离,大王为何不让追击?”   “李将军!”苏荷斥道。   李怀恩这才不情愿的退下,“元帅,我…”   苏荷摇了摇头,长平王李淑也并未计较,“既然叛军已经逃离,那么事不宜迟,大军即可进发长安。”   ------------------------------------   昨夜叛军退入长安城时,知道长安已无法守住,于是纵容部将在城中大肆劫掠,将所得财宝尽数运往东京,献与陆庆绪,试图以此减轻兵败的责罚。   长安百姓已被劫掠一空,叛军便将怒火与矛头再次指向了几座宫城。   “反正长安也守不住了,与其让唐军得到,不如毁了它!”   叛军大将带着麾下闯入太极宫以及大明宫与兴庆宫,在宫中大肆搜刮剩余的财宝,并纵火焚烧,内廷妃嫔、宫人、宦官皆遭到迫害,有奋起反抗者都被残忍杀害。   叛军种种暴行,让百姓叫苦不堪,从而都盼望着唐军的到来。   望着混乱不堪的长安城,几个将领目的达到,于是脱下盔甲换上素服,趁乱逃离了长安城。   而那些还在宫中、酒肆寻欢作乐的残兵却不知主将已舍弃他们而逃。   曾经歌舞升平的宫中,如今一片死寂,挣脱束缚的宫人不堪□□投湖自尽,一夜之间,鲜血洒满了宫墙,太液池上漂满了浮尸。   在战场上溃败的叛军,试图在作乐的羞辱中找回自己的尊严,丝毫不顾身下之人的疼痛惨叫与求饶。   “跑,我让你跑!”   惨绝人寰的叫声从高耸的宫墙内传出,一直至第二日唐军进入长安。   休整一夜过后,长平王李淑率军进入长安城,至城门前时,回纥太子忽然拿出了与皇帝李怏的约定,想要先入长安劫掠百姓。   李淑当即跳下马走到回纥太子马前俯首跪拜,“兄长。”   回纥太子大惊,连忙跳下马对这位李唐帝国的继承人对拜,“贤弟,你这是做什么?”   李淑抬头,“我们现在刚收复西京,如果派兵大肆虏掠,那么与暴虐的叛军何异,天下百姓又会如何看待朝廷,东京城中的百姓如果知道了,一会为叛军固守城池,那么这样就难以攻克了,淑恳请兄长,等收复东京之后再如约。”   回纥太子听闻,觉得十分有理,于是重重叩首道:“贤弟这番话提醒了我,为兄这就率兵为贤弟收复东京。”   长平王李淑的屈膝一拜,使得长安免受回纥劫掠。   百姓与士卒听闻,皆以长平王为华夷明主,夹道跪拜迎接,于是大军得以进入长安。   然而进入长安后,昔日的繁华大道,如今只剩满目疮痍,叛军在城中欺男霸女,无所不为。   苏荷当即下令命一支精锐进入城中清剿叛军余孽,又闻宫城遭乱,于是命李怀恩往兴平宫,浑进往太极宫,自己则率亲兵进入大明宫。   叛军闻唐军入城,想要找寻主将,却不见踪影,这才醒悟主将已逃。   听闻唐军入城,百姓纷纷拿起棍棒反抗叛军残余。   此时宫内叛军还不知唐军已入城,继续为非作歹,欺辱宫人,还将搜刮来的财宝收归己有。   “小娘子,哪里跑!”宫人们四处逃窜躲藏,有的联合起来抵抗叛军,他们握着剪刀、簪子朝叛军挥舞。   几个叛军将她们围在攻城夹道间,舔着刚刚杀完人的红刀,满眼戏谑的看着,就像是一场饶有趣味的狩猎。   宫城另一侧,听得惨叫声后,一名宫人抱起一只铜制香炉,慢慢逼近在月光下浑身□□的叛军,她摈住呼吸,抬头猛的一砸!   砰!——   只听碰撞一声,那叛军便倒在了身下宫人怀中血流不止。   宫人害怕得丢掉了铜炉,旋即又将叛军拉开,将同伴解救。   “燕晓。”宫人扑向解救她的燕晓大哭了起来。   “快跑。”燕晓来不及多想,便拉着宫人向外逃跑。   “那儿有动静!”打砸声引来了其他叛军。   天亮时分,两名宫人从内廷逃了出来,经过围追堵截,最终走到了一处绝路,“燕晓,怎么办啊,没有路了。”   两名气喘吁吁的叛军手持横刀追了上来,刀刃上还滴着鲜血,“继续跑啊!”叛军吼道,“老子打不赢城外的唐军,难道还拿不下几个女人么?”   “别过来!”燕晓拿着簪子比划,恐惧的吼道。   然而她们的嘶吼却让叛军越加兴奋,随着逼近,燕晓在恐惧之下向前挥动了簪子。   叛军忽略了垂死挣扎之人的气力,以为可以轻松控制,却不料脸被划拉了一道口子。   他大怒,举起手将燕晓一巴掌打到了地下,随后又踩住了她想要去拿的手,见簪子是个值钱物,于是收了起来。   叛军拽起燕晓的头发,看着她的脸,“不愧是皇宫,宫人个个都如此娇嫩。”   任由燕晓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叛军的手,这些在刀尖上生存的叛军,犹如饿狼一般将她的衣物用力撕扯,很快就露出了诱人的肌肤。   “不,不!”   两名叛军压着宫人,一边撕扯,一边褪去衣裤。   “唐军进城了!”宫外叛军败退入宫城,恐慌的大喊道。   两名寻欢的叛军听到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在抬头间被夺了性命。   只见其中一人双目圆睁,双手停在衣裤前一动不动,临死前,他还想回头一看究竟,死神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片刻后,他向身侧倒去,背后的鲜血流了一地,横刀将他后背的骨肉砍断。   叛军倒地,燕晓才看清马背上的人,竟是个身着戎装的女子。   而另一个行凶的叛军见同伙瞬间毙命,“唐军主帅…苏…苏荷!”吓得他起身就跑。   苏荷拿起手中带血的横刀便朝逃跑的叛军扔去,只见横刀如弓箭般从叛军身后直直插入,将其定在了宫墙上。   燕晓彻底呆住了,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多年以前,马背上的这个女子,曾作为亲王元妻的外命妇,被宫中女侍嘲笑不懂礼节,而今摇身一变,成为了令世间女子无法企及的朝廷征讨元帅,这一刻,燕晓的内心是极其复杂的。   作为元帅的雍王妃,不但没有记仇,还在混乱之中救下了自己。   苏荷跳下马,将身上的战袍斗篷脱下,遮在了上身赤.裸的燕晓身上。   苏荷没有说话,她还要赶往内廷解救其她的人,以及李忱给她的嘱托。   “王妃!”看着苏荷上马的背影,燕晓忍不住喊了出来。   苏荷回头,“嗯?”   “您不记得我了吗?”燕晓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苏荷爽朗一笑,“我额间的飞燕,是初婚之时夫君所画,那天的事,我记得全部,也包括你。”   “燕晓。”   作者有话说: 第206章 平胡曲(四十)   苏荷的话, 让燕晓的内心一惊,那颗在深宫中担惊受怕的心也开始极速跳动。   她看着苏荷的笑容呆滞住,从未想过自己这样卑微的人, 有朝一日也会被名震天下的大将军记得, 她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有着难以言表的激动与高兴, “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为何会记得奴婢。”   苏荷回头看着燕晓, “这世间的贵贱,可以将人的身份区别开来,却不能瓜分这里。”苏荷指了指心口, “生命只有一次, 没有贵贱之分。”   “驾!”说罢,苏荷便向内廷驾马离去。   长安城内的叛军很快就被清剿完毕, 苏荷也顺利找到了圣皇留在内廷的幼女,虫娘。   等长安的事情平定,苏荷便将李忱接回了长安, 面对一片萧条的长安城, 街道上尸体横陈, 李忱在入城时,竟不自觉的落了泪。   “抱歉。”苏荷没有将虫娘带出来, “我没能救下虫娘的母亲, 虫娘守着她母亲的尸体,不肯跟我走。”   苏荷有些自责, 李忱的眼里, 却只看到了受伤的妻子, “七娘, 我代长安的百姓,谢谢你。”   收复长安后,城中百姓无不欢庆,长平王李淑当即派人将捷报送往凤翔。   百官闻讯,纷纷前往行宫庆贺,李怏得知长安收复,更是向东涕泪,旋即便派遣宦官前往蜀中,将收复长安的捷报奏报太上皇。   乾德二年,十月,长平王在宣慰百姓之后,便又整帅叛三军,准备继续向东进军,恰逢镇守河南的宗室大臣,御史大夫、虢王李承明来到长安,并向长平王禀报了河南各郡坚守的处境。   “淮阳城陷,江、淮危在旦夕!”李承明跪伏于长平王前,一副劳累之姿,涕泪说道。   “什么!”长平王以及诸将大惊,“朝廷不是已经派去了援军驻守江淮,并且章相也请命率军增援,作为屏障的淮阳郡怎么会失守?”   “江淮的粮草全部运往朝廷了。”李承明回道,“河南诸郡粮尽,章相未至,便已城落。”   “江、淮乃朝廷财政,不容有失,不能再等了。”李淑道。   于是在长安镇抚了几日后,长平王李淑又亲率大军前往东京,欲围魏救赵,并命兵马副元帅苏荷乘胜追击潼关,以虢王李承明留守西京。   出征任务在即,苏荷再次驾马来到大明宫,经过朝廷的宣慰,宫中的尸首都已运出,血迹也被清洗干净,大明宫恢复了正常的运作。   内廷一座地方偏僻的孤寂宫殿中,虫娘守着一具女尸大哭不止。   李忱坐在旁侧,静静守着她,直到哭得累了,才躺在李忱的怀中睡了过去。   “来人,将曹野氏好生安葬吧。”李忱吩咐道。   “喏。”   “十三郎。”苏荷看着装进棺椁中的尸体,踏入殿内唤道。   “这么快,朝廷就又要东征了吗?”李忱抱着虫娘轻声问道。   苏荷点头,犹豫的看着李忱,“淮阳…”   李忱一愣,她侧抬头看着妻子,眼眶渐渐泛红,随后缓缓合上。   -------------------------------   ——淮阳郡——   乾德十年,睢阳城陷,守城将领张荀与郡守许元等众将一起被俘。   叛军将俘获的淮阳守军捆绑在木柱上鞭笞,犹如当初攻陷常山郡之时。   当张荀与许元被押至俘兵处,众将士见主将被俘,纷纷起身哭喊,“将军。”   “将军。”   张荀见众人哭泣,于是说道:“大唐的男儿,就算流血也不能流泪,我们为国而死,有什么好伤心的,为忠义而死,死又何妨?”   尹子齐旋即命人将他绑到柱子上,“张公虽一箭射瞎了我的眼睛,但是我对您这样的仁人义士,十分敬佩,只可惜,您忠诚的朝廷,却不值得您如此卖命。”   “值不值得,不是由你们这种叛国之人说了算。”张荀回道。   “我在军中,听说您在督战时都会大声呼喊来鼓舞士气,每次都会喊到眼眶破裂而血流满面,就连牙齿也被咬碎,”尹子齐走近张荀,“可最后的结果,还是城破人亡,你的友军就在不远处,他们眼睁睁看着城破,却不来救援,您何苦这样呢?”   张荀怒瞪着尹子齐,回道:“我所行,不过是替天行道,我张荀以一腔忠勇来报答自己的国家,而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食君俸禄,靠百姓供养,却不思皇恩,践踏百姓,其罪滔天,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力不从心,不能手刃了你这叛贼。”   尹子齐闻言大怒,于是掏出匕首,将张荀的嘴撬开,发现嘴中真的只剩下三、四颗残缺的牙齿。   张荀继续骂道:“我为君父而死,是忠义,而你投靠叛贼,乃是猪狗。”   尽管张荀不断辱骂,但尹子齐却依然佩服他的气节,“张公啊,张公,何苦呢,只要你肯归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你妄想通过投靠叛军来获得富贵,简直是痴人说梦。”张荀骂道。   “将军,这张荀是忠义之人,怎可能归顺我们,这样的人留下,只会是祸患。”部将提醒道。   尹子齐爱才,不忍就这样杀之,于是用淮阳守军性命胁迫张荀,“你若是肯投降,我便放了这些人。”   张荀昂首,“我等既然坚守淮阳不走,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尹子齐大怒,走到雷齐云身前,“大燕素来善待勇士,只要你肯归顺,封侯拜相,就在眼前。”   雷齐云沉默不语,张荀于是大喊道:“八郎,男儿不过是一死而已,怎能向不义之人投降?”   雷齐云想到临淮那支箭,大仇未报,心中很是不甘,然而面对残暴的叛军,他仰天大笑,“我雷齐云一腔忠勇,纵然想要成就一番作为,然而对面乱臣贼子的逼迫,怎么敢不从死!”   听到部将的决心,张荀仰天大笑,“哈哈哈。”   “张荀虽死,却死得忠义,大唐有千千万万个张荀,尔等叛逆,必不得长久,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尹子齐纵然惜败才,却也无法忍受张荀等人的屡屡辱骂。   “杀了他们!”尹子齐转身,一声令下。   “喏!”   乾德二年十月,淮阳城陷,张荀与其部将三十六人被叛军杀害。   尹子齐将淮阳郡守许元送往洛阳,后为宰相颜庄所害。   ------------------------------------   ——凤翔——   长安收复后,李怏又因请太上皇回京一事没有两全之法而感到忧虑,于是便将李必召回了行在。   “当初灵武登基是群臣劝谏,如今长安已经收复,吾派人去告知圣皇,然而国家不可有二君,作为人子,圣皇回来后,吾该如何处理?”李怏心切的问道。   李必知道皇帝既希望太上皇回京,同时又担忧太上皇回京会留恋权力,而且西南诸道,均为太上皇所册封的节度使所占有,太上皇留在蜀中,便会让李怏这个新君感到隐忧,西南诸道也难以节制。   “陛下可以让群臣上贺表至蜀中,从马嵬请留,灵武即位,以及今日之成功,陛下无时无刻不思恋圣皇,请圣皇速还京师以尽孝养。”李怏回道,“如此一来,群臣既表了从新君之态,陛下又不失人子孝道,上皇即使回京,知大势已去,必不敢与陛下再争。”   “倘若圣皇不愿回来呢?”李怏又疑问道。   “陛下欲孝养,并写表以请,长安作为大唐国都,圣皇若是不回,会为天下人所疑心。”李必回道,“圣皇顾及颜面,不会久留蜀中的。”   李怏听后大喜,“这份贺表交与他人我放心不下,还请长原起草。”   “喏。”李必叉手。   没过多久,李怏见表,大为赞赏李必之才,“长原,得之我幸,得之我幸。”   高兴之下,便拉着李必坐下对饮,一边感慨自己在东宫多年的不易,以及逃亡的惊险,而今长安成功收复,心中是又惊又喜。   “想着从前的苦难,纵然收复京师,吾却难以喜悦。”李怏叹道,“无情最是帝王家,这祸乱终是因皇家而起。”   “天命归于明主,乱臣贼子又岂得长久猖獗。”李必说道,“而今西京已经收复,东京也势在必得,陛下应该开心才对。”   宦官林辅国带着监军宦官于朝恩笑眯眯的走入殿,“陛下,李长史。”   于朝恩上前奉上长平王从长安送来的宫禁钥匙,“长平王已镇抚平定京师,取还宫禁钥匙奉上。”   李怏大喜,林辅国便从旁道:“按旧制,宫禁契钥由内侍监与禁军分管,圣驾在内,宫禁契钥关乎陛下安危,职责之重,应由陛下信任的人掌管,李长史从陛下于灵武,不离左右,又侍长平王取西京,劳苦功高,老奴斗胆,请交契钥李长史。”   李必大惊,他看着林辅国阴险的嘴脸,于是连忙推辞,“陛下虽待我如友,然而君是君,臣是臣,国朝之制不可废,臣请将契钥交由林内侍掌管。”   对于林辅国,李怏尤为信任,而李必所请正合了李怏的意,于是便将宫禁之权交给了林辅国。   皇帝这一举动,使林辅国成为太上皇时当红大监冯力一般的存在。   当夜,李怏拉着李必同塌而眠,至第二日时,李必谢恩辞行。   李怏很是不解,“长原,你这是何意?”   “臣奉召至灵武,现在长安已经收复,陛下之德臣已报答,如今功成,想要退居山野,做个逍遥散人,陛下是知道臣的。”李怏回道。   “自你入东宫,受奸佞排挤,这些年来,几乎与我同生共死,现在长安刚刚收复,长原怎能舍我而去?”李怏挽留道。   李必不肯,解释道:“臣有五条非不可留之理,愿陛下答应臣离去,免臣之死。”   李怏挑眉,“何意?”   “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有此五者,所以不可留。”李必回道。   李怏听后有些不悦,“天下分崩离析,臣子建国之功,并非坏事,而是朝廷的幸事啊。”   李必摇头,“陛下如果不让臣离去,便是杀臣。”   李怏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长原,你是疑心于朕,认为我会在功成之后杀了你吗?你将朕当成什么人了。”   李必摇头解释,“正因为陛下不会杀臣,所以臣才会想要归隐,如果陛下真的要杀臣,那么臣今日还会跪在此请离吗?”   “臣所言杀臣者,并非陛下,而是臣所说的五不可。”李怏又道,“臣子功高,势必会受人排挤,天下乱时,陛下待臣如挚友,然臣即便是如此,臣也不敢事事直言,而今天下即将安定,臣便更加不敢直言了。”   李怏于是大概明白了李必的所谓,“何事不敢直言?”   “建平王。”李必回道。   李怏沉默许久,“没有人愿意杀自己的儿子,况且三郎是我的爱子,又曾助朝廷平乱,救我于垂危,我也很痛心,但他为奸人挑唆,忤逆于君父,谋害兄长,欲图储君之位,我是从国朝的利益来考虑,不得已才赐其自尽。”   李必抬头看着李怏,心中怒火中烧,“究竟是谁受小人挑唆,陛下难道不清楚吗?如果建平王真的想要谋杀兄长,争夺太子之位,那么长平王应该怨恨他才对,又为何会跪在殿前为弟弟喊冤求情呢?”   “当初陛下想任命建平王为天下兵马元帅,是臣的劝谏,才让陛下改任长平王,如果建平王真有图谋之心,便当怨恨于臣才对,然而建平王却如师友一般敬臣,这难道还不能够证明吗?”   李怏当然明白,然而他却挥手,不胜其烦道:“这些往事既然已经过去了,朕不想再听。”   “圣皇杀子的惊案,陛下难道还想重蹈吗?”李必质问道,“陛下可曾知道天后次子因兄长为母所鸩杀,便于恐惧之下作《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   说罢,李必重重跪下,“陛下杀建平王,已一摘矣,希望陛下谨慎而行,不要再摘了!”   李怏转过身,“长原,你还是不够了解朕。”   作者有话说:   宦官是每个朝代的一大特色。 第207章 平胡曲(四十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振, 匣里金刀血未干。   乾德二年秋, 河南节度李承明抵达长安,奏淮阳告急, 消息传回行在,同平章事章镐急奏于李怏, 请命援救淮阳,获允。   是月,命宰相章镐兼任河南节度使、都统淮南诸道军事。   淮阳被困, 章镐率军赴援, 因两地相距千里,章镐遂派人传令淮阳临近诸道节度使及谯郡太守闾秋晓, 命其发兵救难。   然而至淮阳城陷,章镐抵达淮阳时,张荀已被害三日之久, 这期间却无一人听命出兵。   章镐到达河南, 闻淮阳是因断粮以及无援兵而城陷, 大怒,于是在稳固江淮后, 将谯郡太守闾秋晓召至军中, 一一数落其罪过。   “相公,闾秋晓带到。”   章镐坐于公堂之上, 闾秋晓入内请罪, “章相…”   “跪下!”章镐大呵一声。   闾秋晓一向傲慢, 不肯下跪, “章相,你我皆为朝廷命官…”   “我让你跪下!”章镐吼道。   旋即便有二差上前将闾秋晓拿住,迫使其下跪。   “相公这是何意?”闾秋晓抬头。   “本使传檄各郡,你谯郡与淮阳相邻,为何拒不出兵?”章镐问道。   “叛军有数万之众,谯郡一共才多少人马。”闾秋晓理直气壮的回道,“临淮节度使贺兰瑾明坐拥强兵都不肯发兵救援,难道要谯郡一同赴死?”   听到谯郡太守闾秋晓的话,章镐越加愤怒,“你知道淮阳郡是怎么落陷的吗,将士断粮数月,张荀被迫杀妾,许元杀奴果腹,而你谯郡曾得淮阳屯粮,你得其恩,却见死不救,该杀!”   闾秋晓大惊,在看到章镐眼里的杀意后,便更加恐慌,“相公…”   “你不但恩将仇报,还妒忌贤才杀害忠良,若是留下你这祸患,便是人间一大害!”   就在淮阳沦陷的不久前,诗家夫子,龙标尉王少伯为躲避战乱归乡,途经谯郡时,谯郡太守闾秋晓因妒其才而将之杀害。   “来人,将这不仁不义的东西拖出去,杖毙!”章镐挥手。   闾秋晓之所以不出兵,是担心战事失败会殃及自己,于是坐视叛军攻城,不肯发兵援救。   “章相,章相,您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按唐律也应交由三司审理,由陛下定罪,你无权私自处置…”   章镐铁了心要杀闾秋晓,“你的罪,足已万死,今日留你不得,至于章某人的罪,杀了你之后我自会去向陛下请罪。”   闾秋晓大哭,挣脱官差,重重叩首乞怜道:“章相,下官还有老母要赡养,若是我死了,老母再无亲故。”   章镐抬头,怒目道:“王少伯之亲,欲与谁养?”   闾秋晓瞬间哑口无言,章镐旋即挥手,官差上前将其拉了下去,杖杀于军中。   -----------------------------   谯郡太守闾秋晓被章镐杖杀后,天下人才知享誉诗坛的诗家夫子王少伯已惨死于谯郡。   作为享誉大唐的诗人,他的死,令文坛震惊,天下文人都为其惋惜不已。   远在凤翔的李怏得知此事,不仅没有降罪,反而加封章镐为银青光禄大夫、南阳郡公,命其镇守汴州。   ——长安——   功成之后,李必再一次归隐,并在离开的最后时刻来到了长安。   此时的长安城,在宗室以及众臣的治理下,逐渐恢复秩序,但与盛世相比,眼下的长安城,早已没了往日的荣华。   “兄往何处去?”   “衡山法王子,慧见息诸苦,落发自南州,燕居在西土。”   “储太祝的诗,衡山…”   “小淑知道么,兄长归隐离去。”两个身影出现在长安西苑的城楼上。   一袭白袍,一把拂尘,紫衣换道袍,头顶的官帽也成了莲花冠。   咚!——积香寺的钟声,从沣水河畔传来,寺庙里的诵经声不断,似在超度,那片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土地之上的亡魂。   “早在长安收复之前,我便已告知,只是眼下王带兵出征,我还未来得及传信。”李必回道。   “小淑若是回来,得知你离去,怕是又要与当年的陛下一样了。”李忱说道。   “不一样。”李必反驳道,“当年的东宫太子,可没有叔父庇佑。”   “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几年,这一战死了太多人了,长安城也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李必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   李忱看着源源流淌的沣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唯有这山水一成不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风起于长安,最终仍要归于长安。”李必又道,旋即侧头看向李忱,“接下来,就看你了。”   ------------------------------   乾德二年冬,唐军收复长安后,苏荷率军乘胜追击叛军至潼关,杀敌五千,唐军势如破竹,再攻克潼关后,顺利收复华阴郡,乘胜南下。   陆庆绪于洛阳闻讯长安失守,唐军又乘胜收复了华阴与弘农二郡,于是慌忙派宰相颜庄调遣洛阳全部兵马十万人前往陕郡与从长安败退的叛军合兵,共计十五万步骑,驻扎于陕县山脚下抵御叛军进取洛阳。   颜庄到达陕郡后,并没有斥责长安的守将,反而设宴款待,以安抚人心,让他们继续为大燕朝廷效命。   “我等誓死追随颜相!”众将举杯誓约道。   颜庄心中很是高兴,然而脸上却十分的严肃,“我等誓死追随的,当是陛下。”   “对对对,是陛下。”众将醒悟过来纷纷改口道。   “陕郡一战,关乎着整个大燕的国运,乃生死之战,希望诸位将军都能全力以赴。”颜庄又道。   “我等必退唐军!”   乾德二年十月中旬,唐军兵分三路,颜庄闻讯唐军已到陕县,于是依山结阵,阻挡唐军前进。   结阵之后,颜庄亲自出帐巡视,见阵后的陡峭高山停止了步伐。   “颜相可是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大将问道。   颜庄摸着胡须,深眯起了双眼,“无事。”   苏荷攻克弘农后,率军至陕郡与回纥兵相遇,于是合兵商讨对策。   “叛军在山西结阵,有十五万人马之众,若是正面对抗,恐怕难以击退。”回纥太子说道。   “叛军阻挡的地方乃是进军洛阳的要道。”苏荷说道,“但是陕县…”   “苏元帅对陕县很熟吗?”回纥太子见苏荷迟疑,于是问道。   苏荷没来过陕县,但是李忱却对此地很是熟悉,当初文喜带人前来救援,走的就是各种登山捷径。   “叛军所背靠的山虽然陡峭,但并非不可攀登,此地多山,有着许多隐匿的隘道。”说罢,苏荷便拿出了一份陕州的地图,照着地图在陕县的沙盘上标记出了登山的路,恰好能够饶到山后,也就是叛军的背后。   “这山上真的有路吗?”回纥太子投来了疑问。   如果没有路,李忱也不会活着从曳落河手中逃走了,“殿下信不过我吗?”苏荷没有解释,只是反问道。   “哦,不。”经过几次战斗,回纥太子对苏荷的能力已是深信不疑。   “想要取胜,靠完全正面进攻是很难的。”苏荷说道,“所以我需要殿下的帮忙,我率军从正面进攻,而殿下登山饶到叛军背后,我们前后夹击,叛军腹背受敌一定会溃败。”   “如果按照元帅所说,有登山之路,那么山上如果有伏兵呢?”回纥太子担忧道。   “这个殿下不用担心。”苏荷十分自信道,“只需按照我的计策施行。”   回纥太子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吧。”   “殿下!”出帐时,苏荷叫住了回纥太子。   “苏元帅还有何事?”回纥太子不解。   “请殿下相信我。”苏荷道,“正如我相信殿下一般。”   -------------------------------------   翌日   苏荷带着部将以及麾下朔方军正面进攻叛军。   呜!——   号角与战鼓齐鸣,苏荷身先士卒杀入阵中。   “杀!”   叛军先是闻唐军进攻而惊慌,颜庄亲临战场指挥。   “不要惊慌,唐军疲于征战,我们人多。”颜庄大喊道,“擒敌将者,封官赏爵,若能取得主帅项上人头,封侯拜相!”   在颜庄的指挥与赏赐激励下,叛军很快就站定了脚跟,开始反击。   高官厚禄的诱惑,让这些叛军一个个前仆后继,又因以人数之众碾压唐军,唐军很快就落了下风。   正面之战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苏荷作为主帅,带领亲兵奋力杀敌。   “元帅,那回纥太子靠谱吗?”李怀恩跟从在侧,对回纥太子生起了疑心,“万一…”   “没有万一。”苏荷持刀用力斩下一名叛军军官。   “末将是担忧您的安危。”李怀恩说道,他担忧一但陷入僵持,唐军没有后援,一但被敌军包抄,恐怕连突围撤退都会变得十分困难。   而在叛军后方的山中,回纥太子带着回纥军按照地图榻上了登山的小路,虽然地势陡峭,还因此有回纥士兵失足跌落谷底,但回纥太子依旧冒着危险通过了这条隘道来到了山顶。   就在他们要绕到叛军后方夹击时,一支埋藏的伏兵忽然杀出。   “相公料事如神,唐军果然绕道偷袭。”   昨日颜庄查探时便注意了此山,为防止唐军绕后,于是派遣麾下大将率一支人马早早伏兵山上。   两军交战于山中,绕道的回纥兵被叛军的伏兵所阻,回纥太子大惊失色,“寡人就说有伏兵!”   “殿下,撤吧。”大将吐拨裴罗一边保护太子一边劝说道,“为了您的安危。”   “不,如果此时撤了,那么在正面的苏元帅一定会遇险。”回纥太子不肯道。   “您是回纥的储君,没有什么事,比您的安危更重要。”大将又道。   生死攸关之际,回纥太子有所动摇,可突然想到长安城前长平王那一拜与自己亲口对贤弟说出的承诺,以及出征前苏荷的最后那句话。   “苏元帅将后背交给寡人,寡人焉能失信于她。”   “谁敢退!”回纥太子于是挥刀大呵一声。   作者有话说:   闾秋晓原型亳州刺史闾丘晓,唐肃宗至德二年(757)杀害了王昌龄   唐玄宗时期改州为郡,所以州刺史也就变成了郡太守哈。   章镐的原型是张镐(救国李白和杜甫)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一直都是小官,所以左迁龙标时李白写了这首大家都不陌生的诗。 第208章 平胡曲(四十二)   苏荷所率领的唐军在正面激战了整整半天, 却始终不见绕后支援的回纥兵马。   颜庄得知苏荷在阵中,于是派大将率三千人马绕后,降唐军的退路切断。   唐军被围, 四面楚歌, 军心开始动摇,苏荷一枪将前来取她首级的叛军将领挑起, 旋即将周围叛军击溃。   然而叛军人数实在太多,击杀一批, 很快就又来一群,“冲啊,兄弟们, 取敌帅首级, 今后就有无尽的富贵。”   “风起!”就在叛军以为要得胜时,苏荷挑起一名叛军大呵一声。   “杀!”   山间狂风肆虐, 叛军阵后黄烟滚滚,风沙吹得叛军睁不开眼,忽然, 数十支利箭从尘土中射出, 叛军接连中箭倒下。   神通大将李司言率领回纥军从叛军后方杀出, “神通大将在此,休要伤我家元帅!”   长安交战的叛军听闻李司言之名, 大惊的喊道:“人屠, 人屠,人屠李司言来了!”   他们亲眼所见李司言的凶残, 陌刀之下, 人与马具碎, 故而闻风丧胆。   颜庄以山中伏兵作为后手, 苏荷为此也早有准备,特命神通大将李司言率军随于回纥军后方。   五万从沣水战场退下来的叛军将辎重丢弃,吓得四处乱窜,他们的慌乱,也冲散了洛阳援军的阵型。   苏荷见叛军军心已乱,于是挥刀大喊,“全军听令,回纥援兵已到,全军进攻。”   “杀!”   唐军与回纥兵两面夹击,叛军已自乱阵脚,不思防御,都只想着逃离,于是便被追击的唐军斩杀殆尽。   陕县的山脚下,犹如人间炼狱,士卒恐慌无助的哭喊与哀嚎回旋在山间。   任由颜庄与诸将呼喊,都无法再组织起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   “颜相,快逃吧,陕郡守不住了!”诸将劝道。   颜庄看着混战的场面,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一介女流,凭何破我之阵!”   一支利箭朝颜庄射去,将他头顶的幞头射了下来,头发也因此散落。   颜庄大惊失色从马上坠落,“颜相。”   颜庄被迫放弃陕郡,在诸将的护卫下,逃回洛阳。   苏荷迎长平王李淑进入城中安抚民众,而后派李怀恩分兵追击。   -------------------------------   ——洛阳——   此时,在洛阳宫中焦急等待的陆庆绪见颜庄独自一人回到洛阳,并且是一副失魂落魄之姿。   “陕郡失守了吗?”陆庆绪穿戴着冠冕,从还未坐热的龙椅上依依不舍的走下。   颜庄披头散发的跪在大殿里,“唐军马上就要来了,洛阳难以固守,臣请陛下移驾河北。”   陆庆绪大惊,他一把瘫坐在殿阶上,“怎么会这样。”   “臣等无能!”颜庄叩首,旋即起身拉上陆庆绪,“眼下洛阳已经不能留了,只要归守河北,就还有机会。”   陆庆绪被颜庄拉出大殿,因太过急切,头顶的十二旒冕掉了下来,他回身去捡,却被颜庄训斥,“陛下,现在都什么时候,冠冕沉重,不利行军啊!”   陆庆绪只得舍弃洛阳,率领麾下众臣北逃洛阳。   离开之前,颜庄忽然想到被关押在禁苑的一众唐廷俘虏,其中便有大将哥舒撼与程千礼,以及淮阳郡守许元等三十余人,于是一怒之下,派兵将之一一杀害。   乾德二年十月十八日,长平王李淑率军进入东京洛阳,洛阳百姓纷纷出城迎接。   收复东京后,回纥太子领着回纥兵来到城下,“贤弟,这下我们的约定可以实行了吧?”   长平王李淑自然不愿回纥劫掠东京,可是自己说出的话又无法收回。   这时,苏荷骑马带着洛阳的父老乡亲来到了大军跟前。   “长平王,殿下。”苏荷叉手,“回纥与陛下之约,自然要履行,然而劫掠这样的暴行,实非君子所为,回纥也算是大国,难道要向草寇一样行事吗?”   “如果回纥的其他盟国知道了回纥今日在兄弟国大唐劫掠了洛阳,那么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回纥呢?”苏荷又问道,“殿下想要大掠洛阳无非是为了钱帛,今日我将这全城百姓带来,献上罗锦万匹,以报答回纥援助之恩,这样一来,各国都会知道回纥的德善。”   回纥太子大惊,他看着城中的百姓,纷纷拿出布匹赠送感恩。   太子激动的跳下马,将手置于胸前鞠躬,“请原谅我的鲁莽之举。”   “回纥愿与大唐永世交好。”回纥太子又道。   长平王与苏荷纷纷下马,“殿下,您太客气了。”   “我要感谢您,苏元帅。”回纥太子看着苏荷说道,“是您的智勇才让我们成功收复两京,若不是元帅,回纥今日恐将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   “大唐有您这样的奇女子,真是好福气。”回纥太子又道,   “苏荷只是千千万万臣民中的一个。”苏荷回道,“在大唐的各地,还有许多与苏荷一样的人,只是她们深处困境,无法被挖掘,但苏荷坚信,有朝一日,她们会和苏荷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大放光彩,尽情施展着自己的抱负与才华。”   就在几人交谈时,以程希烈为首,数百名投降燕军,被陆善父子授予官职的北唐旧臣,皆脱去伪燕官袍,身着素服出城请罪。   众人跪在长平王跟前,哭泣叩拜,“我等被迫归降,今闻官军收复两京,才得见光明,降敌之罪,罪无可恕,请大王降罪。”   长平王上前将众人扶起,长安失陷,天子尚且逃走,更何况这些手无寸铁的文官,“天下之乱,罪在朝廷,如今长安已收复,陛下即将回到长安,你等也当回到朝廷,陛下已经降旨恩赦,寡人也会再次请求陛下,宽恕你们。”   “谢大王。”诸臣听得长平王宽恕之语,无不感恩涕零。   ---------------------------------   乾德二年十月下旬,收复洛阳之后,苏荷率军乘胜追击,相继收复河南各郡。   陆庆绪率步骑兵一千余人向邺郡逃亡,并改邺郡为安成府,传檄各地叛军将领,率本部叛军归保安成府。   然而河南各郡叛军得知东京失守,纷纷归附唐廷。   陆庆绪得知后,于行营中大发雷霆,并指责颜庄守城不利。   颜庄挨了训,十分委屈的回到了住所,然而刚进营帐,便被帐内的不速之客所惊。   “你?”月色之下,颜庄睁大了双眼。   “陛下与相公归走邺郡,下官又怎会独留于洛阳呢。”高上半眯着双眼,合袖弓腰道。   “阴魂不散!”颜庄挥袖,“你究竟是什么人?”   “下官自然是来救相公的人。”高上说道。   “救我?”颜庄眉头深陷。   “燕气数已尽,相公,识时务者为俊杰。”高上说道。   颜庄大惊,抬手指着高上,“好啊,高上,原来你蛰伏于先帝身旁,挑唆先帝父子相残,竟是是为了李唐,你竟是李唐的细作。”   高上摇头,“我不是什么细作,我和您一样,从前都只是个落魄的书生,受陆善器重,才有此成就。”   “那你为何要背叛?”颜庄问道。   “那陆善又为何要背叛?”高上反问道,“颜相,你要明白,我们先是唐臣,陆善也是,他所给予的一切,都是在唐廷给予他之下而为,你我都是汉人,何故要背叛故国,而投靠胡贼?”   “事已至此,还有退路可选吗?”颜庄甩袖道,“待我擒了你这个内鬼,将之献与陛下。”   “颜相不会的。”高上自信道,“现在,陆善的伪燕朝廷已经兵败如山倒,就算诸将聚集,也无法抵御节节胜利的唐军,至于范阳…”高上勾嘴一笑,“颜相心知肚明,范阳节度使施寺明的野心,可是不比陆家父子任何一个人小呐。”   颜庄坚持抵抗的心有所动摇,“当初是我的劝谏,陆善才发兵起义,你说能够救我,你如何救我?”   “向击溃你的朔方节度使苏荷投降。”高上说道,“与陆家父子,无异于与虎谋皮,且他二人蠢笨无比,若没有我二人从中相助,他们又岂能坚持到今天,你的归降,会加速伪燕的灭亡,不过,只是加速。”   “我阻挡她于陕郡,杀她麾下,她能绕我吗?”颜庄问道。   “以军人的心性,自是不能。”高上说道。   “你在耍我?”颜庄大怒,拔出匕首抵在高上脖颈前。   “可若是雍王想要保下你,又有何难?”高上道。   “雍王?”颜庄先是一惊,而后怒道,“他不是已经死在了陕地吗。”   “颜相可见其尸首?”高上问道。   颜庄愣住,高上将匕首挪开,“实话告诉你,东京洛阳发生的一切,都是雍王一手策划,是他指使我,依附晋王。”   颜庄彻底愣住,直到高上说出背后之人,他才幡然醒悟,从李忱被俘,至送到洛阳,短短数十天,便发生了桩桩件件离奇之事,“我们这些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竟被一个瘸子玩弄于鼓掌。”   颜庄不可思议的看着高上,“你…是他的人?为什么,不可能,他和你…”   “我与他的确没有交集。”高上说道,“但我是赵公门下,我相信赵公的眼光,而现在这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   “雍王为什么要这样做?”颜庄不解,“我曾经也是想要致他于死地的。”   “为了早日平定战事,免天下百姓于水火。”高上道,“同样,雍王也惜才。”   颜庄垂下手,“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我从了你的意,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颜相可以不信,并将我绑到君前。”说罢,高上举起双手,“无非是一死,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再无掀风起浪之力,任凭如何垂死挣扎,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   乾德二年十月下旬,河南陈留郡将官杀叛军大将尹子齐,举郡归降。   是月,叛军丞相、军师颜庄出逃邺郡,投降朔方节度使苏荷,苏荷以礼相待,于是便将叛军内部诸事及兵力悉数告知唐军。   颜庄的投降,使得叛军占领的各郡纷纷投降,其中包括一些大将,陆庆绪于邺郡大怒,对出逃的颜庄下达通缉令。   是月,围来沺于颍川的叛军大将得知洛阳失守,宰相颜庄也投降了唐军,于是派遣使臣前往唐军营地,欲投降朔方节度。   苏荷疑其诈降,迟迟未受,果遭其反叛,率军归走洛阳,投至陆庆绪麾下。   作者有话说:   颜算是智囊,陆二失去他之后下场会很惨,因为玩不过施寺明了。   历史上史思明杀安庆绪,正是因为前线不断失利,只能寄最后希望在老巢,怕被唐军偷袭,于是调史思明北归守老巢。 第209章 平胡曲(四十三)   乾德二年十月, 长安与洛阳相继收复后,皇帝李怏率文武百官自凤翔起驾抵达咸阳行宫。   并派官员与宦官前往蜀中,奉迎太上皇回京。   是月二十二日, 长平王遣使送报东京捷书, 又将洛阳投降叛军的旧臣一并送往,李怏闻东京收复大喜, 于第二日起驾进入长安。   城中百姓听闻天子回京,纷纷走出国门, 于京城西官道上奉迎,夹道二十里余,山呼万岁之声不绝。   李怏坐在车内, 向车窗外的百姓挥手, 进入长安城,突然潸然泪下。   他看着战火之下的都城, 激动道:“我回来了,长安。”   这时的李怏,以天子之尊回到长安, 多年来饱受摧残与折磨, 处处担惊受怕, 在这一刻终于苦尽甘来。   李怏没有着急进入大明宫,而是先前往太庙祭祀先祖, 以示皇位继承的正统。   然而当他来的太庙时, 却发现已被叛军焚毁,他大哭道:“胡贼小儿, 竟毁我宗庙!”   李怏脱去衮龙袍, 身披素服, 又令将作监重新修缮太庙, 率百官跪哭三日才释服回到大明宫。   刚一入宫城,李怏便迫不及待的来到了含元殿,虽被叛军劫掠,但好在宫城还完好。   王淑妃扶着李怏进入含元殿,李怏看着最高处的御座,似乎已经想像到万国朝拜的景象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王淑妃与林辅国陪在帝侧,二人相顾一视,李怏入主长安,这也意味着,大明宫中将迎来崭新的篇章,一朝天子一朝臣,旧的时代已经过去。   二人顺着李怏的激动之情,跪伏道:“恭贺陛下还宫。”   自灵武登基以来,仿佛这一刻,李怏才真正成为帝国的天子。   李怏先是扶起爱妾,又招呼林辅国起身,“朕在东宫多年,如履薄冰,爱妃与兄长的陪伴,朕不会忘记,如今苦尽甘来,也该是享福之时了。”   就在李怏向王氏等人分享喜悦时,御史中丞崔祁踏入殿内,“陛下,投降叛军的旧臣已经送到,请陛下出殿。”   李怏闻讯踏出含元殿,却发现受叛军官爵的旧臣们全部脱巾赤脚跪于含元殿前,捶胸顿首的向他请罪。   “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而三百官员的周围还有执刀的禁军看守,跟随李怏回到长安的百官正在含元殿前看着这一幕。   “崔卿,这?”李怏看向崔祁。   “这些人曾经都是朝廷的重臣,深受圣皇之恩,却在兵乱时投降贼寇,并受伪朝官爵,此等二臣,不应留于世上,请陛下下令诛之。”崔祁跪伏奏请道。   李怏正愁不知如何处决这些曾隶属太上皇的旧臣,崔祁揣摩其心思,于是上奏按唐律全部以谋逆罪处死。   长安刚刚收复,当着百官的面,李怏自然不会就这样答应崔祁的残忍请求,于是挥手道:“他们都是朝廷的重臣,应由国法处置,暂先押入大牢,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法推事,而后定罪。”   “喏。”   就这样,三百名降敌的朝廷旧臣被收押进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牢狱之中。   然而崔祁为人阴险残忍,又在御史台任职,于是便又以死罪上奏李怏,这一次,因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定罪,崔祁的严法,便得到了李怏的同意,将三百名投降燕军的旧臣全部处死。   文武百官得知处决,皆惶恐不安,于是有人派信告知远在洛阳长平王。   原先在押送叛臣归京时,李怏便答应了长子将会恩赦众臣,得知父亲出尔反尔,李淑当即派遣亲信赶往长安为一众旧臣求情。   然而李淑的求情却遭到了李怏的斥责,李淑无奈,只得求于有威望的宗室大臣,拥戴李怏登基的宗室子弟,扶风太守李现多次上奏求情,却都被李怏驳回。   然而在众臣力争之下,李怏迫于压力,此案便僵持了数月之久。   -----------------------------------   ——长安·孝真公主宅——   长安顺利收复后,孝真公主也随李怏回到了长安,然公主府曾被叛军将领霸占,府内凌乱不堪,经过好些时日才将其整理干净,大多叛军用过的家具,都被孝真公主嫌弃的当做了木柴焚烧。   “启禀长公主,门外有客来访。”侍女入内通禀道。   “客?”孝真公主回头,“树倒猢狲散,吾,哪里还有什么客。”   “不见。”孝真公主挥手道。   “他说他是清源县公、太子太师王训的女婿。”侍女又道。   “王训?”孝真公主再次回头,“倒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曾作为太上皇的女儿,以及皇帝的妹妹,孝真公主接见过太多文人,他们大都是为了仕途而来,这个人,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王家世代功勋,怎么挑女婿的眼光如此之差,为了仕途,竟然搬出了已故岳丈之名。”   孝真公主于是坐下,“那就见见吧,我这位已故义兄的女婿。”   王训出身太原王氏,其父为国战死,于是被老皇帝收为义子。   侍女离去后,便将来客带入了厅堂,一副书生模样。   “豫章郡太守元渽,拜见长公主。”元渽跪伏叉手道。   “原来是元太守,我当是谁呢。”孝真公主见到元渽,眼里颇为轻蔑,“你以义兄女婿之名见吾,殊不知当今陛下与义兄交好,如今陛下还宫,你何愁不受重用,要来见吾?”   元渽笑了笑,“陛下虽是天子,然而大唐的社稷终究要落入后继之君手中,元渽心如明镜。”   “心如明镜?”孝真公主看着元渽,“储君未立,元太守此言,就不怕被陛下猜忌吗。”   元渽不慌不忙的笑了笑,“没有比长公主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元渽既是来投靠公主,必不会空手。”元渽又道,“只要公主为元渽引荐,将元渽调入长安,元渽便会为长平王送上一个大礼。”   “大礼?”孝真公主将信将疑。   “朝廷正在为处置三百余投敌旧臣而争议。”元渽道,“圣皇即将回京,而陛下作为新君,自然是不想留下这些效忠圣皇的旧臣,而今正好有借口铲除,必然不会放过,宗室与长平王站在一处,使得此案堆积僵持,如果由元渽出面,这三百余人,便可得救。”   “当然,除去一些曾效力于伪朝与朝廷作对的,其余的,元渽可以全部救下。”   “救下这些人后,他们势必会对长平王感恩戴德,朝臣也会夸赞王的仁德,如此一来,长平王获得的人心,能否算是元渽送上的大礼呢?”   --------------------------------   乾德二年十月,在孝真公主的暗中帮助下,豫章郡太守元渽被调归朝中,迁度支郎中。   元渽归来后,入宫拜谢君王,并趁机谏言三百旧臣之案。   ——紫宸殿——   “臣,度支郎中元渽,叩见陛下,愿陛下圣躬万福。”元渽一袭红袍跪于御前。   李怏看着元渽,挥了挥手,“若不是吏部铨选,朕差点将你忘在了豫章。”   “各地战事不断,两京又刚刚收复,朝中政务繁忙,陛下还能记得臣,臣实在是…”说着说着,元渽竟感动得哭了起来,“臣着实是过于激动,以至御前失态,请陛下降罪。”   见元渽如此感恩,李怏很是开心,“郑王薨逝之前,向朕荐表,说你有才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承蒙陛下厚爱与器重。”元渽叩首道,“唯愿以身报国,为陛下分忧。”   “朝廷现在的确是有一忧,”李怏说道,“胡贼篡逆,攻陷两京,将朝廷官员掳掠,而今两京收复,那些投降反贼的官员被押解回京,朕正为如何处置而愁苦。”   “此事,臣在回京的路上,听得百姓言论,陛下之难,无非是杀与不杀,杀,如何杀。”元渽一针见血道。   “百姓?”李怏看着元渽,“他们是如何言论的?”   元渽叉手回道:“百姓们都在议论朝廷的处决,觉得律法太过严苛,而纷纷感到害怕。”   李怏挑眉,“朕又何尝不想施恩呢,但叛国之罪,岂能轻饶。”   “陛下欲重罚,是为告诫百官,”元渽道,“然而惩罚若是过重,恐怕不但不能起到作用,还会适得其反。”   “苛政犹如一把利剑,稍有不慎,伤人伤己。”元渽又道。   “卿知道朕真正的隐忧吗?”李怏试探的问道。   元渽抬头,“陛下贵为天子,其隐忧莫过于头上的天与脚下的地。”   李怏惊讶的看着元渽,“那你说说,此事该如何解决?”   “天上压城的乌云已经散开,故而陛下不必担忧,至于脚下,陛下如巍巍泰山,江河无风不起浪,就算起浪,也无法撼动高山,陛下又何必纠结于此。”元渽回道,“臣听闻,投降的官员是因为受反贼逼迫,才在叛军建立的伪朝任职,当初长平王奉皇命进入洛阳,向他们宣布敕令,他们都对陛下感恩戴德,于是才同意回到长安,然而等他们回到京师,御史中丞崔祁竟对他们用以酷刑,并无论过错大小,皆以谋反罪处死论之,如此刑法,何人不惧?”   “陛下若真的按崔中丞所奏,将这三百人全部处死,那么天下的人心,就会从陛下的脚下顺着江河流走。”元渽叉手道,“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于掌上。”   经过元渽一番解释,李怏恍然大悟,“朕差一点为崔祁所害。”   “叛国之罪的确是罪不容诛,”元渽又道,“但这三百人中,罪有轻重,不能全部处以极刑,陛下若能施以仁德,驳回崔祁所定之罪,那么天下的臣民就会感恩陛下,而不只是长平王了。”   李怏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元渽跟前,“没有早一点将卿调回朝中,差点让朕错失了一位贤臣。”   作者有话说: 第210章 平胡曲(四十四)   乾德二年十月, 就在三司争论不下,李现欲轻叛而崔祁严苛律法,原本支持崔祁的皇帝, 忽然改依李现之议, 轻叛降官。   崔祁力争,遭李怏斥责, 最终将三百人分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 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   是年十二月, 斩叛将十八人于长安城西南独柳树下, 受伪燕重职者七人,赐自尽于大理寺, 受官者杖于京兆府门,其余被俘虏入狱者,官复原职。   获释的官员除了对下敕的皇帝李怏谢恩之外, 心中对长平王的感激更甚, 自此人心皆向长平王。   此案过后, 扶风太守李现加授银青光禄大夫,没过多久又拜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并兼京兆尹, 封梁国公。   而刚刚归朝的度支郎中元渽, 因才受到李怏重用,不久升任御史中丞。   -------------------------------   乾德二年十一月, 回纥太子从东京得胜归来, 李怏便命百官出城前往长乐驿相迎。   回纥太子抵达长安, 李怏又在宣政殿设宴, 并加封回纥太子为司空,封忠义王,得知回纥并未劫掠两京,李怏十分感激,答应每年以绢二万匹相赠回纥,以报援助之恩,并抚恤回纥伤亡的将士。   两京刚刚收复,将士疲于征战,苏荷于是向李淑提议休整之后再行剿灭叛军残余。   几日后,长平王李淑处理完东京事宜,便与苏荷启程回到长安。   李怏听闻,于是在大明宫中设宴,为苏荷接风洗尘,并亲自率百官出城迎接。   ——灞桥——   灞河上倒映着柳树的影子,一年又一年的过去,折枝断痕处长出了新的枝条,但离乡的友人,却再也无法归来。   短短两年,这场用血水洗刷了整个中原的战乱,死伤不计其数。   陕郡必经的官道上,迎立着许多老幼妇孺,一直至长安,她们祈祷与盼望,出征归来的将士中,能够出现自己朝思暮念的父亲、儿子、丈夫。   这一路上,有人欢喜,有人悲伤,对于长平王以及苏荷的归来,百姓们夹道跪拜。   队伍行至灞桥附近,便听得有笛声传出,那笛声让苏荷湿红了眼眶。   多年前的夜晚,她循着这笛声到来到了满是流萤的江畔,也因为这笛声,苏荷成全了现在的自己。   让她心甘情愿执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是自己心中不输男子的抱负。   众人来到河畔纷纷下马,但只有苏荷跨上了那座桥。   因为离家太久,其余人见到这相逢的一幕,也都潸然泪下。   战场上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次出征是否还会顺利。   苏荷走向李忱,不顾三军将士的眼光扑向“丈夫”怀中。   “我回来了。”苏荷缓缓说道。   “没有什么是比你平安归来,让我更高兴的。”李忱回道。   军中,投降的颜庄与高上正看着这一幕,“我就说,雍王能够救你吧,这天下间,能一言止杀将军者,唯雍王一人矣。”   颜庄挑眉,苏荷的骁勇他是亲眼见过的,以奇兵置之死地而后生,敢率孤军深入,以少胜多。   只是眼前这一幕,倒是让颜庄颇为惊讶,“皇家从来都是以利相交,父子是如此,夫妻也是如此,以将军智勇,不会不知。”   “若全图以利,雍王何故以身犯险呢,纵然有张子之谋。”高上回道,“但棋差一招,便不是满盘皆输那么简单,而是死无葬身了。”   颜庄侧头看了一眼高上,忽然笑了起来,“从前我就不如你,现在,我还是不如你啊,高兄。”   高上也笑了笑,“倒不是我聪明之智,而是没人愿意天天挨打呀。”   二人身上都有陆善父子棍棒相加的伤痕,于是对视着大笑了起来。   长平王与李淑回到长安时,春明门外围满了感恩的官员以及百姓,他们簇拥着李淑回到城中。   李怏更是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宫迎接,苏荷连忙下马走至御前。   “陛下,臣不辱使命。”苏荷跪伏道。   “苏卿快快免礼,”李怏上前将苏荷扶起,“朕在长安,闻陕郡捷报,如今成功收复两京,朕之家国,赖卿再造。”   “臣今日能得胜,全仗陛下信任。”苏荷回道。   “朕为卿以及诸将在宫中设了酒宴。”李怏又道。   “谢陛下。”   ---------------------------   ——雍王府——   作为王府,叛军入城时,也曾被洗劫一空,李忱回来后,便对其重新进行了修缮,至洛阳收复,又将雍王府的旧奴仆愿意回来的全部召回,不愿意的,赐银还其自由。   苏荷从宫中受赏回来,回到久违的家中,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不仅感慨道:“历经两年之久,终于又回来了。”   “苏元帅。”思柔领着一众侍女叉手道。   “苏元帅。”   苏荷看着雍王府众人,忘记自己还未卸甲,于是说道:“回到府内还是叫我王妃吧。”   “喏。”思柔于是起身上前,“奴替王妃卸甲。”   自苏荷在榆林河一战成名,到如今收复两京,这个名字在整个大唐,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卸甲之后,苏荷便来到了浴池,出征多日,还未曾好好沐浴过。   李忱坐在池边,给苏荷递了一盒澡豆,望着还在冒热气的池水,苏荷有些犹豫。   因在战场上厮杀,所以身上留下了不少伤口,“怎么了?”李忱见苏荷站着不动。   “你还是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苏荷推着李忱的轮车,将其推了出去。   李忱转过身,按住了苏荷的手,“七娘,你是我的结发妻子,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能见的吗?”   苏荷微微皱眉,难以启齿道:“我身上有些伤。”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忱不解的问道,“七娘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苏荷仍有所犹豫,“我当然知道你,可是…不好看。”   李忱牵起苏荷的手回到了房中,“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   “疤痕在男人身上可以视作荣耀,那是勇武的象征,换成女子,也依然呀。”李忱又道,说罢便褪去了苏荷的衣物,“我要感谢你,是你守护了大唐,守护了天下,守护了我。”   因为有铠甲的保护,苏荷身上的伤口并不深,有的旧刀痕随时间流逝,浅得都快看不见印子了,只有在陕郡那一战上新留下的两道箭伤还尤为明显。   李忱的目光微微闪动,她抬起手轻轻抚过,“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我一定会替你们守住。”   “今日在大内,陛下说上皇快回来了。”苏荷进入浴池中,向李忱提醒道。   “他若不回来,陛下就无法坐稳这个位子。”李忱道。   “我陪你等上皇回来吧。”苏荷道,“等之后再启程前往洛阳平叛。”   “好。”   ------------------------------------   乾德二年十一月下旬,太上皇携扈从以及卫兵六百余人从蜀中归至凤翔。   李怏得知,当即派遣心腹大将率精锐骑兵三千人前往凤翔迎接。   是年十二月,太上皇抵达咸阳,李怏率文武百官前往咸阳迎上皇于望贤宫。   “太上皇到了。”   李怏身着黄袍站在望贤宫城南楼上,望着官道上的车架仪仗,眼里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陛下,国无二君。”这时,跟从的御史中丞元渽从旁提醒道,“身为人子,理应前往跪迎,以尽孝道。”   说罢,元渽挥了挥手,尚服局的女官便奉上一件紫袍。   李怏旋即脱下黄袍,穿上昔日为太子的紫袍,而后快步出城迎接。   满头白发的老皇帝从车架上下来,望着跪在地上的三子,于是抬起手轻轻抚摸,含泪道:“三郎。”   李怏捧着父亲的脚,呜咽流涕,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老皇帝见已经登基的李怏竟还穿着紫袍,于是抬头说道:“将黄袍拿来。”   众人正要去寻黄袍,这时元渽便将李怏先前所穿的黄袍拿出,交给了林辅国。   林辅国旋即将之递给冯力,“大家。”冯力上前。   然而当老皇帝伸手拿起黄袍时,却发现袍服还有余温,他抬头看了一眼群臣,又看了一眼李怏,于是明白了什么,最终为三子黄袍加身。   李怏伏地顿首,摇头说道:“天命已归,请陛下回朝主政,臣愿回到东宫,再为皇子,以尽人子之孝。”   老皇帝当然知道这只是李怏当着百官的说辞,表面之语而已,“现在天命与人心都归于你,我已经老了,现在只要能让我安享晚年,就是你的大孝。”   在几番推辞与老皇帝的坚持下,李怏只好穿上黄袍。   就在老皇帝转头间,他从儿孙中一眼便看到了李忱,但是并没有说什么,便随三子入了宫。   回到望贤宫后,李怏命文武百官入宫谒见,此时的朝廷文武,皆已是新朝臣子,他们大多都是生面孔,以及从前不受重用的小官,如今受新君提拔,老皇帝自然明白,这江山,已是太子的了。   至歇息时,李怏又请皇帝入居正殿,遭到拒绝,“这是天子之位,我既已传位,便不该居于此。”   “陛下既是臣君,又是臣父,作为人子,臣岂能让君父居偏殿。”李怏回道,并起身亲自将老皇帝扶进殿。   是夜,各自回殿歇息后,望贤宫也安静了下来。   回到京师的老皇帝,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躺在龙榻上,满眼忧愁。   “大家。”与他一样年迈的冯力踏入殿内。   “新君还没歇息吗?”老皇帝以为又是李怏来了。   “是十三大王。”冯力叉手回道。   老皇帝忽然一怔,他瞪着一双干皱的老眼看向殿门。   作者有话说: 第211章 平胡曲(四十五)   殿外, 负责看守的是龙武大将军陈元礼,李忱仅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从眼里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李忱静坐在轮车上, 眼睛漠视着殿内的烛火, “我们无法抉择自己的生,但却可以决定自己的死。”   说罢她又闭眼长叹了一口气, “哀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没过多久, 佝偻着腰的老宦官从殿内迈出,叉手道:“上皇让大王进殿。”   苏荷轻轻拍了拍李忱的肩膀,旋即将之推入殿, 但她并没有跟着一同入内, 而是选择在门口等候。   “冯翁。”苏荷回头唤了一句。   冯力听后湿红了眼眶,“在老奴失势的时候, 也只有您和大王还如此呼喊。”   “在我和夫君眼里,您自始至终都是长辈。”苏荷回道,“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冯力作为权宦, 曾权倾朝野, 无论宗室还是朝臣都上赶着巴结, 以利相交,而今落寞, 自然无人问津。   但是苏荷记得他的好, 也知道他对李忱格外关照。   “老奴瞧见您第一眼时,就和看见小时候的十三大王一样欢喜。”冯力擦着眼泪说道, “大家做了不少糊涂之事, 唯独赐婚这件事, 是最为正确的。”   “它挽留了大唐呀。”   殿内, 李忱独自推着轮车,来到了年迈的父亲跟前,自马嵬驿之后,老皇帝整个人都衰老了不少,发须全白,张贵妃一死,他便再没了往日的精神。   如今又以太上皇的身份回到处处受限的京师,这让他更显沧桑与颓废。   没有新君的吩咐,那些旧臣都不敢来探望老皇帝,除了一直陪伴在左右的大监与侍卫,此时的他,无疑是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李忱静坐在轮车上不再向前,她看着龙榻上日渐衰老的父亲,一夕之间苍了老数十岁,心里纵然有百般怨恨,却再也无法狠心。   老皇帝半眯着老眼缓缓从榻上坐起,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父女两对视了许久。   “珺儿,你要相信,朕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的母兄。”也许是因自己的失势,想起了从前种种,以及崔氏在自己身旁,辅佐自己开创盛世的光彩,皇帝的愧疚再次涌上心头,“你的母亲,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也是朕最敬重的人。”   “你长大了,亲眼见过皇权之下的斗争,你应该明白。”老皇帝又道,“坐到这个位置上,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在长安,哦不,是洛阳,朕记得是开皇…开皇…”老皇帝回忆起了从前,或许是因为年老的缘故,说着说着,因为记忆衰减,他的话渐渐变得语无伦次,就像一个糊涂的老头,自顾自的低喃着,“我怎么会忘呢,我不会忘的…”   “阿爷。”良久后,李忱从轮车上用力撑起,跪在父亲膝下缓缓喊道。   失去权力之后的众叛亲离,让老皇帝无比的心凉。   这一声叫唤,让老皇帝从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当场落泪大哭,自马嵬驿一别,到如今与身为新君的李怏再相见,便再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呼喊了。   然而万般结果,都是自己当初种下的因所致,老皇帝老泪纵横,心中悔恨不已,“阿爷对不起你。”   “也对不起你母兄。”   李忱的跪,是跪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亲,抛去皇家的身份,而今的老皇帝,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七旬老头。   尽管如此,李忱也并没有就此原谅,有些错误,犯下后便再无法弥补,而李忱心中的创伤也同样。   叩拜后过了许久,李忱从地上缓缓爬起,老皇帝手中落了空,开始心慌了起来,“小珺,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李忱回到了轮车上,闭眼道:“兄长与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我也已经做不回李珺,你叫我,如何原谅你呢?”   老皇帝垂下手,他躬屈着腰背坐在龙榻上,目光呆滞,李忱最后看了他一眼,便推着轮车转身离去。   “小珺。”老皇帝抬头,“你能…”话语有些哽咽,“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吗?”   老皇帝起身看着李忱的背影说道,“就当是作为父亲,最后求你的。”   李忱没有回答,自顾自的推着轮车走出了大殿,留下老皇帝一人,望着门口发愣的站着。   “大家。”冯力迈入殿提醒道,“雍王已经走了。”   老皇帝一把瘫坐在龙榻上,“兄长。”   “三郎。”冯力靠近老皇帝。   “我不想回长安了。”老皇帝流泪满面道。   -------------------------------   翌日,御驾从望贤宫出发,李怏欲亲自为老皇帝驾车,却遭到老皇帝的制止,于是便改乘马亲自在车架前为太上皇引导。   临近长安城时,百姓们夹道跪拜,迎接二圣回朝,太上皇的归来,让百姓彻底相信,战乱即将平定,安宁的日子也将要到来了。   “陛下万岁!”   “圣皇万岁!”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圣驾进入城中,老皇帝坐在车内向百姓们招手慰问。   队伍至大明宫前停留,朝臣与百姓见驾,纷纷拭泪。   “诸位不要哭泣,让国家遭受如此动乱,朕有愧于你们。”老皇帝站在车架上安抚众人,“新君仁孝,乃天命所归,一定能够让天下重回太平。”   安抚众人后,老皇帝还想去宗庙祭拜,却被告知已被叛军焚毁,九庙神主暂移大明宫长乐殿。   老皇帝于是前往长乐殿,在九庙神主前忏悔罪过时,忽然失声恸哭,李怏就等在殿外,对父亲的哭声无动于衷,他只想快一些,快一些到让位的时刻。   做完这一切,老皇帝最终来到了宣政殿,这也是李怏期待已久的。   宗室、外戚,文臣武将换上朝服齐聚宣政殿,老皇帝当着百官的面,让位于李怏,并授传国宝玉玺。   让位之后,老皇帝主动提出移居兴庆宫,那座由潜邸与兴庆坊改造的宫殿。   自此,老皇帝不再过问政事,这也让李怏彻底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位父亲,李怏心里更多的是怨恨,尽管他让龙武大将军陈元礼继续镇守兴庆宫陪伴在太上皇身侧,但宫中的禁军侍卫早已被调换。   老皇帝如同被软禁在兴庆宫一般,再无法自由出入,每日只能与宫人以及昔日华清宫中的梨园子弟唱戏作伴。   宗室与朝臣皆知老皇帝被幽禁于兴庆宫,却无人敢往,只有玉真大长公主李元元常去探望,并安排宫人侍奉兄长的起居。   “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只有元娘你,还记得我这个老东西。”老皇帝呆坐在花萼相辉楼中,看着自己的同胞妹妹诉苦道。   玉真大长公主将宫外带来的一些佳肴摆上,“兄长有今日,也不能怨别人,当初我便劝过兄长,天下间的父子,哪有像兄长这般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老皇帝叹道,看着眼前的菜,便又不禁流泪。   “这些,都是小十三让我带来的。”玉真大长公主说道。   老皇帝夹起一道菜送入嘴中,一边咀嚼一遍落泪。   “落日半楼明,琳宫事事清,山横万古色,鹤带九皋声,易作神仙侣,难忘父子情,道人应识我,未肯说长生。”   --------------------------------   乾德二年,十二月望,皇帝临大明宫丹凤楼,宣布大赦天下,并对平乱的功臣进行封赏。   天下兵马元帅、皇长子长平王进为楚王,皇次子南阳郡王李溪进封赵王,余下各子也都进封亲王。   兵马副元帅、朔方节度使苏荷进位司徒,其父苏仪静养于长安,以功勋获爵国公。   河东节度使、北都太原留守李光必,因太原之战功勋卓著,进位司空、兼兵部尚书,封魏国公。   神通大将李嗣业因功升任开府仪同三司,兼卫尉卿,封虢国公。   关内节度使王司礼迁户部尚书,封霍国公,并兼任潞、沁二州节度使。   内廷,又以良娣王氏为淑妃,执掌六宫,加内侍监林辅国为开府仪同三司,封郕国公。   同时为侦察与监视朝廷以及地方官员的动向,防止再生叛乱,李怏下诏,设立专事刺探的察事厅子,由林辅国担任察事。   又增置禁军,挑选骑兵精锐,分为左、右神武军,号称神武天骑,与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合称北衙六军。   此外,李怏又命林辅国于军中挑选擅骑射者千人,为殿前射生手,分置左、右厢,号英武军,直隶皇帝,为中央扈从禁军。   几日后,朝廷再次下诏追赠殉国的忠烈之臣,并加封其后世子孙官爵,凡士卒战亡之家,免两年赋役,固守之郡县于次年租、庸免半。   察事厅的设立,受到朝中文武的大肆议论,林辅国得知后,便将议论的朝臣入狱,严刑拷问,从而使得群臣再不敢多言,察事厅内的密探成为制约百官,直隶于皇帝的眼线爪牙。   禁军的调动,使得李怏将中央军权牢牢握于手中,有太上皇的前车之鉴,李怏再不敢轻信边军,故而听从了宦官的建议,设立察事厅。   是月,还在雍王府的苏荷忽然收到一封急报,叛军反扑,河东节度使李光必失守滏阳,于是披甲上马赶往洛阳平乱。   -----------------------------------   ——邺郡——   陕郡兵败,陈尸十万,陆庆绪带着残余势力出逃洛阳,行至途中,一直跟随左右的军师颜庄忽然叛逃,归顺唐军。   颜庄的叛逃,给了本就失势的燕军最沉重的一击,各路将领听闻当初起事的宰相已经投降唐廷,便也开始动摇心思,纷纷离去。   随行逃亡的扈从与士卒,还未到邺郡,便已逃走过半。   各路军马得知燕帝陆庆绪途径,不但不来参拜,连调令也不听从了。   陆庆绪逃至滏阳县,却碰到了河东节度使李光必的一万驻军,且泽潞节度使王思礼也在不远处。   此时的陆庆绪因颜庄的反叛而恼怒,他深知大势已去,望着剩余的一千人马,决定背水一战,“大燕的儿郎们,你们跟从我父子从范阳起事,如今我不但没有让你们成就功业,反而还踏入了死地,事到如今,唐军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早晚一死,不如拼死一战,还能死个痛快!”   “战!战!战!”   “兄长,我们愿誓死追随于您。”陆善第四子陆庆和与几个弟弟向陆庆绪誓死道。   “四郎,朕的好弟弟。”陆庆绪红着眼眶拍了拍兄弟,“若能破釜沉舟,我愿与你们共享天下。”   “儿郎们劫掠村庄时,听得百姓说前不久唐廷大赦天下,并封赏了诸将,李光必屯兵于此不久,必不知我们率兵经过,如果率骑兵突袭,必能破之。”陆庆和说道,“臣弟愿率一支死士,夜袭敌营。”   “好。”陆庆绪应下,“我给你三百人,这三百人都是我陆家最忠诚的死士。”   乾德二年十二月,走投无路的陆庆绪,以奇兵大破李光必驻军。   泽潞节度使王司礼军闻李光必败讯,军心大乱,不战而退。   得胜后,陆庆绪当即派出人马前往各地,告知各路军马,王师于河东大胜,大破李光必与王司礼两军,并夸大战果,命逃离的将士在期限内集结于安成府。   各路军将听闻李光必大败,纷纷前往安成府,短短数日,叛军便又汇聚六万人马之众,似有卷土重来之势。   作者有话说:   珺jun四声,美玉的意思   老皇帝虽然狠,但比起对李怏以及其他儿子来说,对李忱算是格外好的了,差不多是把唯一的仁慈都给了李忱。   李淑才是真的惨,一出生就没有母亲了,爹不疼,还有后妈害。   诗句出自《金铜仙人辞汉歌》唐代诗人李贺 第212章 平胡曲(四十六)   ——雍王府——   河北的急报送往朝廷, 皇帝召集诸将出讨叛贼。   “叛军集结于邺郡,想要再次谋取洛阳,虢国公李司言将军已经先行率军前往河内。”榻上, 苏荷依偎在李忱怀中缓缓说道。   “七娘何时动身?”李忱低头问道。   “明日。”苏荷回道。   李忱沉默了一会儿, “一切小心。”   “嗯。”苏荷从李忱身上爬起,青丝从肩头滑落, 她撑着双手,俯身将床案上的灯盏吹灭。   香炉中的青烟, 在月光下缓缓升起,寒风透过窗间的缝隙将之吹散。   长安城外,北风呼啸, 骤降的温度让山间的溪流开始结冰, 只有那渭水还在源源不断的流出。   今夜的风,似乎有些狂躁, 被阻挡在终南山北,冬日的终南山,山峰被积雪覆盖, 白茫茫一片, 狂风在山上肆虐, 将峰顶的积雪吹落些许,露出了翠绿的松木。   南山北侧, 是平坦的原地, 肆虐的狂风从南山上折返,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暴躁的风, 让行人纷纷止步, 难以开眼。   风将林间的积雪吹落, 掉进了山谷的溪流中,溪水暴涨,湍急的从下游流去,风儿抚过山峰,从茂密的林间穿过,除了急促的风啸,还有潺潺流水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山中传来悦耳的歌声。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积雪从松针上滑下,散落在溪边的墨兰上,正值深冬,花开之际,那雪花剥开了花瓣,直直落入了墨兰的花蕊之中,压弯了花茎,使得消融的雪水,顺着粉色花瓣流下,与脚下的溪流融为一体。   急凑的北风,在关中大地上,反复肆虐,一直到半夜才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才彻底安宁,天还未亮,一夜未睡的苏荷见枕边人已经躺在自己的怀中深睡,因为劳累还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   她轻轻将人挪到枕上,拿起掉落在木地板上的衣裳穿好,就在她要挪床时,一只手忽然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角。   因军情紧急,纵然万般不舍,苏荷也只能选择离去,她握起李忱的手,“我一定平安回来。”   随后将李忱的手放回被褥,起身走到镜台前,简单的盘了头发,将台面上的妆匣收起,红妆再次换戎装。   门关上后,天渐渐明亮了起来,随着屋外一声马蹄,榻上的李忱睁开了眼。   苏荷走前,还将屋子整理了一遍,包括偏房李忱的书桌,榻前炉中中的炭火也添足了。   李忱坐在榻上,望着脚下暖烘烘的炭火,一直呆滞到拂晓。   咚!——   随着一声报时的钟响,李忱才缓缓回过神来,整理好的书桌上覆有一张信纸。   李忱推着轮着将之拿起,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不怎么齐整的字——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李忱垂下手,新年将至,“这么快,就第三年了。”   ------------------------------   乾德三载,皇帝御临丹凤门,大赦天下,改元至元,又改载为年,并昭告天下,立王淑妃为皇后,使之王氏所生次子赵王李溪成为了嫡子。   至元元年,陆庆绪于邺郡安成府集结部将,欲攻打洛阳时,却遭到部将反叛,平原、清河二郡太守杀陆庆绪使者降唐。   叛军虽仍占据河北六十余城,然而人心早已离散,为稳定人心,防止反叛之事再发生,陆庆绪一怒之下派遣大将蔡熙率军攻打平原与清河。   将反叛的部将俘获后,陆庆绪召集麾下文武,当众将反叛者活剐,并将二郡守城反抗的将士全部烹杀。   诸臣见降唐者惨状,纷纷惊恐不已,而后陆庆绪又告诫众将,凡有谋归顺北唐者,诛九族,众臣听闻更加害怕,人心渐失。   没了颜庄制衡的大燕朝廷,如同一盘散沙,麾下部将相互争权,而陆庆绪却任由他们互相残杀。   至元元年,卫尉卿、虢国公李司言再次集兵,屯于河内,陆庆绪得知后,因上次之胜,于是派遣麾下大将蔡熙率本部精锐渡河攻打李司言。   然而此时的唐军早有防备,蔡熙大败而归,因此前陷入夺权斗争,遭大将张同儒谗言诬陷,又因兵败惹怒陆庆绪,最终被绞杀于宫中。   蔡熙麾下两万将士闻主将受冤而死,悲愤不已,蔡熙死后,陆庆绪便让崔佑接替他掌管三军,然而燕廷人心尽失,几日间,叛逃者无数。   燕军人心涣散,使得陆庆绪无比焦虑,于是遂派遣丞相阿史那庆力以及大将安守忠前往河北诸郡征集兵马,并密谋除掉范阳节度使施寺明,征调范阳兵马。   -------------------------------   ——范阳——   唐军收复两京后,溃散的燕军残兵悉数逃往范阳,范阳节度使施寺明将之一一收编。   燕军失利,陆庆绪遂一旨诏命,命施寺明出兵范阳。   “将军,冀州刺史乌成恩求见。”   “快,请他进来。”施寺明起身道。   待人入内,施寺明焦急上前相拥,“成恩,我正愁苦朝廷兵败的事呢。”说罢,他便将几封陆庆绪的调令递给了他。   “下官此次来,正是为了此事。”乌成恩回道,“燕军兵败,已是不可扭转之势,即便将军出兵,也无法挽救。”   “这可如何是好?”施寺明瘫坐下。   “降唐。”乌成恩说道,“下官听闻,归降唐廷的将领不但得到了恩赦,还被委以重任,将军如果能够举范阳数郡归唐,唐皇一定会重赏将军。”   听到投降,施寺明明显有些不乐意,“我坐拥强兵,范阳聚两京之富,足够我数年之用…”   “关东之地,不过尔尔地方,”乌成恩又道,“将军困守此地,也只是自取灭亡啊。”   “我追随陆善起兵,唐廷会赦免我吗?”施寺明又疑惑道。   乌成恩旋即跪下,“将军于下官有恩,若是有所顾虑,下官愿以身试险,代将军出使,一探虚实。”   施寺明听后,尤为开心,同时又疑惑道:“陆庆绪的丞相与大将即将抵达范阳,我该如何应对呢?”   “将军既然要选择归顺朝廷,何不用这二人的性命来表示将军的归顺之心与诚意?”乌成恩回道。   施寺明表示可行,“那么一切就按照你说的办。”   乌成恩走后,施寺明沉下了脸色,“智忠。”   幕僚耿智忠从帐后走出,“将军。”   “你觉得如何?”施寺明问道。   耿智忠遂回道:“乌使君所言,确实可行,将军之所以为陆氏效力,是因为迫于他们的威压,现在唐室兴隆,天子仁义贤明,将军若率领部下归顺朝廷,的确是转祸为福之法。”   ----------------------------------   两天后,受陆庆绪之命前往河北诸郡征兵的丞相阿史那庆力与亲王陆守忠带领五千精骑抵达范阳。   施寺明欲归降朝廷,于是率麾下全部人马出城相迎。   陆守忠见施寺明带着数万兵卒来迎,心中十分懊悔,然而他们已经进入范阳境内,如果这时离开,必遭施寺明怀疑。   施寺明下马,恭敬的朝二人说道:“相公与王远道而来,敝处将士不胜欣喜,但边兵怯懦,惧相公之众,不敢进,请暂时弛弓解甲,以安众心。”   听到此话,陆守忠更加恐惧,他看向阿史那庆力,紧张的说道:“相公,这…”   “大王勿忧,”阿史那庆力宽慰道,“我与施将军是故交,待入城后,我再祥问。”   就这样,陆守忠与阿史那庆力卸甲跟随施寺明进入了城中。   施寺明设下酒宴招待几人,又趁喝酒之时,命人对陆守忠与阿史那庆力在各郡征调的士卒进行招抚,愿意归顺者编入各部,不愿归附者则发放资粮遣散。   至深夜酒醉,施寺明的部下忽然闯入帐内,“我等奉朝廷之命擒拿反贼!”旋即将陆守忠等将斩杀,好友阿史那庆力也被拘禁。   而后派遣亲信乌成恩带着陆守忠的头颅,奉表以所辖十三郡及八万兵士卒归降朝廷。   ---------------------------   至元三年,乌成恩奉表前往长安降唐,途经太原时,为魏国公李光必所擒,见陆守忠头颅知范阳归降之意,当即派人将之送往长安。   乌成恩被带入大明宫,刚入宣政殿,便跪伏痛哭,向皇帝忏悔罪过。   叛军自相残杀,大将陆守忠也因此而死,这让皇帝很是高兴,范阳若是能够收复,困扰朝廷的最大隐患便不用动一兵一卒就能瓦解。   为此,李怏不但宽恕了乌成恩,还差人将其送下去好好歇息,又命人送上御膳。   然而多疑的李怏并没有就此轻易相信施寺明的归降。   ——紫宸殿——   李怏侧卧在榻上,看着跪在榻前的楚王李淑,问道:“你王叔怎么说?”   “王叔说乌成恩虽不是汉人,但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是汉臣,他的父亲受朝廷恩重,所以投降之心不用怀疑。”李淑回道,“但施寺明却未必,施寺明为人奸诈,又极具野心,况且他占据了范阳这样富强的地方,就更加不会真心想要投降了。”   李怏手中拿着一道奏疏,“魏国公李光必也上奏说施寺明的归降只是因为燕军的失利,并非出自诚心,乌成恩虽是他的心腹,但却是忠于朝廷的,此话,与你十三叔所言,如出一辙。”   “魏国公久在沙场,所以对这些武将知根知底,但是你十三叔…”李怏半眯起双眼。   见父亲起了疑心,李淑连忙叩首,“叔母与十三叔成婚已久,此前,叔母久在军中,且魏国公还是叔母的麾下,魏国公知道的事,叔母必然也知。”   李怏俯视了一眼为李忱开脱的长子,又问道:“那么魏国公所奏,你觉得如何?”   李淑翻开奏疏,而后叩首,“一切听从圣意。”   “乌成恩是施寺明的亲信,若能以高官厚禄策反,让他替朝廷除去施寺明,那么便能不费一兵一卒收归范阳,拿下范阳,陆庆绪的伪朝便也坚持不了多久。”李怏说道。   施寺明奸诈狡猾,李淑心中有疑,但却不敢说出来。   李怏察觉到长子的心思,“大郎,你心中是否有疑惑?”   被揣摩出心思后,李淑抬头问道:“施寺明是奸诈狡猾之辈,此行,乌成恩不一定能够万全,如果乌成恩行动失败…”   李怏听后神色骤变,他睁着双眼阴狠道:“叛贼心狠手辣,如果乌成恩失败,他难免一死,但那又如何,成,则朝廷得利,败,不过是他一死而已,且以胡人的暴虐,若事情泄露,必会牵连甚广,如此一来,范阳的人心,恐怕也没有那么齐全了,魏国公之计,于朝廷有利而无害。”   李淑愣住,父亲登基之后的心狠手辣让他再次感到震惊与害怕,“可是乌成恩…”   “为国而死,那是他的荣幸。”李怏打断道。   ---------------   至元三年,皇帝答应了李光必的请奏,策反乌成恩,许其范阳节度使一职,命其回到范阳,设计铲除施寺明。   作者有话说:   诗句出自《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五代·牛峤 第213章 平胡曲(四十七)   得知朝廷会在功成后许以节度使之职, 乌成恩大喜,当即接受了朝廷的招抚,领命与中使带着朝廷的表彰回到范阳, 并暗中蛊动自己的麾下以及诸军将士, 准备密谋诛杀施寺明。   “门下,平卢兵马使施寺明…”   “特赦死罪, 留任范阳,封归义郡王、范阳长史、御史大夫、河北节度使, 其子施朝义…”   “特命卿出兵范阳,助大军剿灭叛军余孽。”   朝廷不但封赏了施寺明,还连带着几个儿子一同封赏, 犹如当初得宠的边将陆善一般, 施寺明听后,激动的向西连连叩首, “臣施寺明,叩谢陛下圣恩。”   乌成恩将官诰拿出,“天子仁德, 不但饶恕了我们反叛的罪名, 还让我们继续为朝廷效力。”   施寺明激动的握住了乌成恩, “这都要多亏了成恩你啊。”   “来人,上些好酒菜, 今夜我要与乌太守一醉方休。”说罢, 施寺明便差人奉上酒菜,拉着乌成恩坐下。   乌成恩无法拒绝施寺明的热情, 便坐了下来, “下官恭贺将军, 重获朝廷信任。”   “哈哈哈, 陆家父子无谋,唯有朝廷,才是出路啊。”施寺明道,趁着高兴,他又吩咐在他帐下当差的乌成恩独子,“重礽,去给你父亲打扫出一间房来。”为其父收拾房间,顺势将其留在了府中。   待酒过三巡,乌成恩被扶下去歇息,施寺明也回到了自己的寝宅。   乌重礽作为他帐下护卫,于今夜值守房门,施寺明摩挲络腮胡子,随后将乌重礽招入内。   “将军。”   “重礽,你有许久不曾与你父亲好好相聚了吧。”施寺明说道。   “已有半载了。”乌重礽回道。   “你去吧。”施寺明道,“作为人子,你应当探望你的父亲。”   “如今我们归顺了朝廷,往后便是太平之日,也无需如此紧张戒备,你父亲于我有大恩,我总不能夺其人子之孝。”   乌重礽抬头,扑通一声跪伏谢恩,“谢将军。”随后便高兴的前往父亲的厢房。   咚咚!——   乌成恩警惕的起身,“谁?”   “阿爷,是儿重礽啊。”乌重礽回道。   乌成恩这才放松警惕前往开门,“大郎。”他将儿子拉入内,随后关紧了房门。   “阿爷住着还舒适吧。”乌重礽看着自己挑选的屋子。   乌成恩点头,“你怎么来了?”   “是将军体恤儿子,特让儿子前来探望您。”乌重礽道,“将军对您十分感激,说归顺朝廷后,就不用再昼夜担惊受怕了。”   听到这儿,乌成恩终于放下了心,“看来他真的信了,朝廷的招抚。”   “阿爷说什么?”乌重礽不解。   乌成恩环顾左右,而后说道:“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不该对你有所隐瞒,况且你现在在他帐下当差,还能助我一臂之力。”   “阿爷?”乌重礽更加疑惑了。   “我受朝廷之命,回到范阳是为了除掉逆贼施寺明,只要诛杀了他,我就能够成为节度使,光耀门楣。”   乌成恩话音刚落,事先蛰伏于床下的两个密探推开床板大叫而出。   “逆贼乌成恩,你果真背叛了将军。”二人拔刀将父子擒住。   “啊?”乌氏父子大惊。   一向多疑的施寺明闻声带着人马迅速赶来,将乌氏父子包围,“好啊,乌成恩。”   乌成恩吓得瘫软在地,连连叩首道:“将军,将军,您听我说…”   施寺明哪里还肯听其解释,上前便是狠狠一脚,“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却投靠朝廷,做了唐皇的鹰犬,背叛我这个旧主。”   “将军,都是他们威胁于我,我才会一时糊涂…”   “威胁?”施寺明大骂,“我范阳坐拥八万强兵,你若受威胁,为何不与我说,难道我还会抛弃自己的亲信而去投靠唐廷吗?”   说罢,施寺明便对乌成恩进行了搜身,在蹀躞带下挂着的皮囊里找到了朝廷的牒文。   施寺明打开牒文,发现是唐廷给乌成恩的许诺,以及李光必的来往书信,“杀我以换取节度使之位,你?”   而后又翻寻了一张名册,上面有乌成恩蛊动的数百将士姓名,施寺明大怒,“我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对你深信不疑,然而你却如此负我。”   乌成恩跪在地上重重叩首,“下官自知死罪难免,然而这些都是出自唐廷大将李光必之谋,其目的就是为了离间军中,下官难逃一死,然而下官之子并不知情,还请将军饶恕于他。”   “你可听闻谋反之罪不会株连的?”施寺明道,随后挥手将二人暂时押下。   “召集全城士庶。”施寺明道。   原本入夜歇息的范阳城内,经过乌氏父子之事,家家户户灯火皆亮。   施寺明来到城楼上,将乌成恩父子的事告知部下与吏民,将官与百姓议论纷纷。   施寺明遂将乌成恩父子以及名册上的数百将官带出,向西大哭道:“臣以十三郡,十万之众军队归顺国家,哪一点有负陛下,陛下为何要杀我。”   说罢,施寺明眉峰一转,抬手道:“杀!”   于是当着全城吏民的面斩杀了乌成恩父子以及背叛的二百余军官将领,并将朝廷派来的中使扣押,同时上表朝廷对此事进行抗议。   --------------------------------   ——长安城·大明宫——   几日后,进奏院将范阳施寺明的奏表呈上,同时还有魏国公李光必与乌成恩通信文牒,李怏只粗略的看了一眼,便将之扔进了香炉中焚烧。   “这个施寺明不简单呐,他既然敢拿此事威胁朝廷,让朝廷交出魏国公。”李怏靠在龙椅上,“眼下河北的战事还在僵持,若是就此翻脸,只怕会促使他与陆庆绪的联合,这样一来,战事的胜败就很难预料了,但魏国公是朝廷的功勋之臣,又岂能因为一个倒行逆施的乱臣贼子而杀功臣呢。”   林辅国替李怏捏着肩膀,他俯下身笑眯眯道:“陛下,此事是乌成恩所为,与陛下与朝廷与魏国公何干?”   李怏侧抬头,显然他听懂林辅国的意思,可作为一国之君,他又有所犹豫,“这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林辅国便笑眯眯解释道:“施寺明之心谁人不知,既然他都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么朝廷自然也可以。”   ---------------------------------   ——范阳——   几日后,皇帝派遣宦官前往范阳安抚施寺明,并将罪责全部推脱到了乌成恩身上。   “圣喻。”   面对中使,施寺明不情愿的跪了下来。   “圣喻说:此事乃乌成恩一人所为,非是朕与李光必之意,他被杀是罪有应得。”随后宦官又将三司处置投敌官吏罪状的文书拿出交给施寺明,“这是三司所定之罪,希望能够抚慰归义王。”   施寺明一把夺过状书,生气的说道:“这明明就是李光必的意思,我已经将物证呈上,陛下为何还要偏袒他?难道我率十三郡归降的功劳,还抵不过一个李光必吗?”   “这是乌成恩的陷害,希望归义王不要被误导了。”宦官回道。   施寺明送走中使,转身便将状书烧毁,并召集诸将,再明反心。   “程希烈等人都是朝廷的重臣,是宰相之臣,潼关被破,太上皇却弃之不顾,自己率亲信逃往蜀中避难,致使他们被俘,如今朝廷收复两京,他们这些被逼迫受官的人尚且不能免于一死,更何况我们这些跟随陆善造反的人呢。”   “既然朝廷不信任我们,横竖都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我等愿追随将军!”   “我等愿追随将军!”   而后便有部将提醒施寺明道:“乌成恩之前事,详情已知,而陛下却只处置范阳反叛的将官,而为李光必开脱,将军何不取诸将状上表朝廷诛杀李光必,以谢河北百姓,陛下若不惜光必,为将军诛之,将军乃安,若陛下不愿,便说明朝廷并非诚心接纳我们,我等便能彻底死心塌地追随将军。”   施寺明听后深以为然,于是回到帐中命自己的幕僚耿智忠再次上表。   “智忠,你来写,陛下若是不诛杀李光必,给我一个交代,那么我便亲自率兵前往太原诛杀。”   耿智忠听后,不愿意动笔,反而向施寺明说道:“朝廷之所以这样做,就是知道将军您并不是诚心归顺的。”   “那又如何。”施寺明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他李家坐得,难道我就坐不得吗?”   耿智忠听后当即将笔折断,“我当初劝你归顺,是出自诚心,因为陆善已死,再没有人能够胁迫于你,既然你真的要做背叛国家的不义之人,那么我宁愿弃了这身官袍,也不会再替你执笔。”   施寺明大怒,“你不怕死吗?”   “死又如何。”耿智忠回道。   “从我投身军旅,将你招为幕僚,已经有将近三十年了,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与乌成恩一样背叛我?”施寺明问道。   “我当初投靠你,是因为你对国家的赤胆忠心。”耿智忠回道。   “是我给了你衣食与富贵,不是朝廷,你怎能因朝廷而背叛我?”施寺明又道。   “你的确是给了我衣食,但你的衣食,也是朝廷给的。”耿智忠回道,“若无朝廷,何来你今日,又何来我。”   “你!”面对身边亲信一个接一个的背叛,施寺明十分恼怒。   “人终有一死,若为忠义而死,是死得其所。”耿智忠又道,“唐廷收复天下是迟早的事,你不愿意归顺,就算坐拥强兵,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我今日以一死,来报你的知遇之恩。”   “好,你既然求死,那我便成全你!”说罢施寺明拔刀将其头颅斩下。   作者有话说:   耿智忠原型是耿仁智   帝王家最大功臣应该是儒家思想。   爱国还是值得提倡的,至于忠君就算了吧。 第214章 平胡曲(四十八)   至元三年五月, 盛夏。   自皇帝登基以来已有三载,皇长子李淑因收复两京之功被封为楚亲王。   然而天下即将平定,皇帝不但未立太子, 还将其庶母王氏立为皇后, 使得次子李溪成为嫡子,拥有与长子争夺储君的资格。   两京收复后,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远进位中书令,封赵国公。   崔远见立后而未立储, 担忧皇帝会立皇后所生次子为储君,遂联合宗室大臣,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褒国公李林上奏, 请立长子楚王为太子, 李怏未应。   王氏被册立为皇后,朝中便开始出现不同的立储声音, 李怏偏爱王皇后,宠溺次子李溪,然而长子楚王有平叛之功, 受朝臣拥戴, 遂在立嫡与立长之间犹豫不定。   ——长安西市·胡姬酒肆——   “自陛下登基以来, 宠信后妃与宦官,察事厅的设立, 让朝中文武人人自危, 前不久,赵王妃有孕, 陛下大喜, 故册立了赵王的生母王淑妃为皇后, 中宫已立, 而太子之位却依然空悬,陛下长子又非中宫所生。”孝真长公主道,“你既已得天心,所以吾要你做一件事。”   “公主请言。”元渽插手道。   “内侍省有两大监最得陛下信任,一个是开府仪同三司、知内侍省事林辅国,另一个则是三宫检责使、左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于朝恩。”孝真公主道,“林辅国依附于王皇后,但是这个于朝恩却不是。”   “公主是想要元渽收买内侍省的宦官,让陛下立长子为储君吗?”元渽说道。   “这对元中丞而言,不难吧。”孝真公主道。   元渽斟满一杯茶弓腰递到孝真公主身前,“其实想要陛下弃嫡子而立长并不难,下官有一计,愿为公主效劳。”   孝真公主抬头,元渽遂道:“陛下与圣皇一样,疑心太重,只要利用这一点,便能让陛下放弃立嫡的想法?”   “哦?”孝真公主好奇的看着元渽。   “于朝恩是望风倒之人,不用刻意去拉拢,而林辅国虽依附于王皇后,却也不过是利益相交。”元渽又道,随后他起身叉手,“此事就交给元渽吧,这是元渽送给长公主的第二个礼,算作是,”元渽抬眼,“生辰礼。”   孝真公主忽然一愣,“吾都不记得了,吾的生辰。”   “公主不记得,那是因为公主不在意。”元渽说道,“可是公主有一个好侄儿,他记得,也很在意。”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元渽要投靠孝真长公主,他看中的并不是公主,而是与她绑在一起,由她抚养长大的皇长子李淑。   ----------------------------------   ——大明宫·长生殿——   王皇后尽心侍奉着从外朝回来的李怏,待其心情愉悦后,便趴在其身侧小心翼翼试探。   “陛下。”   “嗯?”李怏搂着王氏,“皇后怎么了?”   “妾是妇人,本不该干预国事,然而最近内廷的风声越来越大了,都是关于陛下登基三年,却一直未立太子之事。”王皇后道。   “太子是国本,的确是该要确立人选了。”李怏闭眼说道。   “妾自王府侍奉陛下已有数载,而今蒙陛下恩宠,册立中宫,然而陛下之长子却非妾所生。”王皇后忽然伤心道,“如今二郎也已成婚一年有余,赵王妃若能诞下皇孙,便是陛下的皇长孙。”   李怏侧头看了一眼王皇后,“皇后是想让朕立二郎为太子吗?”   “他们都说立储当立嫡立长。”王皇后回道,“大郎有宗室扶持,可妾身母子只有陛下…”   “够了!”王皇后的一番话让疑心作祟的李怏心生厌恶,“妇人不要干预朝政。”   “陛下。”王皇后看着脾气大变的人也是一惊,“妾并非想要干涉朝政,而是…”   “哼!”李怏合衣起身,“此事朕心中自有主意,不劳皇后操心,皇后好好歇息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说罢,李怏便拿着衣服踏出了大殿,王皇后急忙起身追赶,“陛下,陛下。”   林辅国将王皇后拦下,“皇后殿下。”   王皇后怒气冲冲的瞪着林辅国,“你不是说陛下在立长子与嫡子之间犹豫不决,陛下偏爱赵王,只要我进言陛下,陛下念我侍奉之功一定会册立赵王为太子吗?”   林辅国一脸委屈,压低小声道:“是呀,前不久陛下还与考功郎中、知制诰李魁商议立储之事,陛下对赵王赞口不绝。”   “那陛下怎么一听此事便翻脸生气的走了?”王皇后指责道,“你莫不是诓骗吾。”   “哎哟,殿下,老奴怎敢诓骗于您,一定是中书令崔远以及宗室大臣李林,他们蛊动群臣上奏陛下立楚王为太子,陛下左右为难。”林辅国道,“而今殿下贵为皇后,赵王是嫡子,又得陛下喜爱,只要殿下稳住了陛下,即便楚王成为储君又如何,要知道,本朝的储君,并不好做。”   王皇后看着油嘴滑舌的林辅国,“郕国公,要是我母子失了势,你也不会好过的。”   “老奴明白。”林辅国点头。   王皇后横了他一眼,便跨门追了出去,林辅国站在殿前,心里犯了嘀咕,他深知王氏无谋,若是一直依靠于她,恐怕无法长久。   “看来元中丞说的没错,妇人不足与谋。”   王皇后追上李怏,跪在御前哭得梨花带雨,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   王氏貌美,又有辅佐侍奉之功,李怏见她如此,心生怜惜。   “罢了。”李怏将她扶起。   夫妻二人虽和好,但王皇后却再也不敢当着李怏的面直言立储之事,而李怏心中也有了一层芥蒂,让原本犹豫不决的立储争议定了下来。   争储失败后,宰相崔远与宗室大臣李林便遭到了王皇后的记恨。   ----------------------------------   至元三年五月十九日,李怏于宣政殿朝议时,向百官宣布立楚王李淑为皇太子。   并以中书令、赵国公崔远为太子少师,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褒国公李林为太子少傅,二人成为东宫属官后,便都被罢去了宰相之位,不再参与政事。   诏书下达后,即命有司筹备册礼,并停铸上皇开皇年间通宝,开始铸造至元重宝。   虽还未行册立,但是太子人选已定,并以诏书告群臣,于是朝中不再有争论。   然而太子虽定,却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行册立,礼部与太常寺的上奏也被李怏搁置。   ——洛阳——   苏荷回到洛阳后,命李司言屯兵于河内,陆庆绪逃往邺郡,唐军并没有着急进攻。   至乌成恩事泄,施寺明怒杀乌氏父子与诸将,使范阳心中人心惶惶。   李怏的察事厅刺探到情报后,遂派中使前往洛阳催促出兵围剿陆庆绪。   “将军,中使来催了三次,要是还不出兵,恐怕天子会疑心。”帐内,李司言担忧道。   “兵败与疑心,李将军觉得哪个严重?”苏荷说道,“朝廷刚与施寺明决裂,陆庆绪聚兵邺郡不久,如果我们此时就着急进攻,那么在生死存亡之际,叛军一定会与我们拼死一战,将军先前的失败,不正是如此吗?面对走上绝路的人,其反扑之力,我们有多少胜算呢?”   李司言忽然醒悟,“将军思虑周全,是末将糊涂了。”   “陛下哪儿,请李将军派人告知太子殿下,务必让殿下稳住天心。”苏荷摆脱道。   “喏。”   ——安成府——   亲王陆守忠被杀,宰相阿史那庆力也被施寺明囚禁,陆庆绪虽愤怒,却也不敢如何。   原本担忧朝廷会与施寺明前后夹击,却又闻乌成恩之事,让朝廷与施寺明之间再生隔阂,而唐军屯兵河内也一直不敢进,陆庆绪便逐渐松懈了下来,不但纵容部下争权,还大造宫室享乐。   “长公主。”   陆庆芸怒气冲冲的闯入殿内,却看见兄长陆庆绪正在与十几个宫人玩闹嬉戏。   “抓到你了,美人儿。”陆庆绪突然一把抱住跟前的人。   还没摘下眼罩便被推开了,“兄长,这都什么时候了。”   陆庆绪摘下眼罩,才发现是妹妹,于是返回御座慵懒的躺下。   那些宫人识趣的围了上去,“陛下。”一手喂着水果,一手拿着美酒。   “前有虎后有狼,兄长竟然还能在此饮酒作乐?”陆庆芸怒斥道,旋即将一众宫人驱赶离开。   陆庆绪坐起,面对施寺明的野心以及唐军的包围,他心中自然愁苦不堪,然这般做法也只是为了缓解身上不堪重负的压力,“四娘,眼下你让为兄怎么办呢?”   “如果当初兄长没有听信小人教唆,杀害父亲,也不会有今日。”陆庆芸又道。   听到妹妹的怨恨,陆庆绪抬头,“老东西的确是很疼爱你,但他对于我呢?”   “弑父之罪,全天下人都可以指责我,但唯独四娘你不能。”陆庆绪又道。   看着兄长眼里的怒火,以及那份对父亲的怨恨,陆庆芸很是无奈,“因为权力,我们这个家已经变得再也不像家。”   “这也许就是我们为什么会失败。”   “兄长弑君夺位,最终带来的只会是众叛亲离,没有了人心,便无法立足,失败,也是必然的。”   陆庆绪将手中的琉璃杯捏碎,鲜血顺着拳头流下,“就算是失败,我也不会让唐廷好过。”   作者有话说:   诏书和册礼不是一个东西哈,古人注重仪式感。 第215章 平胡曲(四十九)   至元元年八月, 燕军丢失两京后,不断失利,原本麾下三十余大将, 如今死的死, 逃的逃,只剩寥寥几人还追随在陆庆绪身侧。   不甘心困守安成府的陆庆绪, 于是再一次决定派出大将渡河攻打唐军。   然而此时苏荷已经返回洛阳,而燕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终于沉不住气了。”   苏荷率军阻拦叛军于黄河边, 两军交战时,叛军士卒仅是看到了马背上手持陌刀的神通大将李司言,便被吓得不敢抵抗, 更有将官竟然丢弃兵器向唐军投降。   叛军大败, 主将与别将被擒,李司言将其押到苏荷帐内。   领兵的是一个极其陌生的面孔, 而并非燕军骁将十八人当中的,苏荷便由此猜测,叛军内部应当也不是那么安宁, 经过外战损耗, 以及内斗的的夺权, 陆庆绪的麾下已经没有几个将领可用了。   “叛军内部发生了什么?”苏荷问道,“你若如实回答, 可饶你不死。”   “将军想知道什么?”   “叛军十八将的去向。”苏荷又问道。   “战死, 被朝廷所杀的将军已经知道了,陆庆绪逃到邺郡后, 将其改为了安成府, 剩余将领纷纷归附, 但他们相互争权, 蔡熙将军被陷害,丞相阿史那庆力与陆善的养子陆守忠被施寺明所杀,在长安战败后,李贵仁并没有回到陆庆绪麾下,而是带着剩下的残兵一路向东烧杀抢掠,最后归降了施寺明,施寺明现在已经不受燕的管控,陆庆绪最信任的田震将军,也在长安之战后不知所踪,现在统领燕军的是崔佑将军与陆太青。”   在俘将的口中,苏荷了解到了叛军的内部情况,“来人,替将军松绑,带到帐下好好歇息。”   “喏。”   苏荷看着眼前的沙盘,与李司言开始商议战事,“李真人当初说十八将中只有五人可称大将,而今这五人荡然无存,而十八将失踪的失踪,死的死,剩下在邺郡的,都只是一些不会用兵的,是时候反击了。”   “那崔佑也不会用兵吗?”李司言疑惑道,“他可是在灵宝击败了哥舒撼老将军二十万唐军。”   苏荷摇头,“灵宝之战,老将军已是风中残烛,那二十万唐军,又皆是新募兵,所以崔佑才能得胜。”   “国朝之所以丢失两京,并非反贼强劲,而是因我们自己。”   李司言仍有所犹豫,“大王被立为太子,但是却迟迟没有行册封礼,末将怕接下来的战果会影响到大王。”   “储君既然已经确定,陛下就不会拿国本来生事。”苏荷说道,“不过…天心多疑,后事也犹未可知啊。”   苏荷摩挲着下巴思考了许久,“李将军随我回朝一趟吧,将俘将献与陛下,请命出征。”   “好。”   ------------------------------   至元元年九月,苏荷回朝,并将擒获的叛将献至京师。   ——望春楼——   李怏闻讯,转忧为喜,当即下令百官前往京师东向主干驿道第一驿的长乐驿迎接。   并亲自在禁苑东部的龙首原望春楼内设宴等待,再一次打了胜仗归来的苏荷,受到了全城百姓的拥戴,他们纷纷奔走出城,夹道相迎。   尤其是以年轻的小娘子居多,她们既崇拜,又十分羡慕。   “快看,那就是苏将军。”   “国朝女将第一人。”   “女子,也可以像男子那样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望春楼后即是长乐坡,京师第一驿长乐驿就建在长乐坡上。   楚王李淑带着文武百官早早等候在长乐驿,“苏将军。”   “殿下。”苏荷下马行礼。   皇帝负手站在望春楼上,可将长乐坡一览无余,“十三郎,你的妻子回来了。”   “陛下,是苏将军凯旋。”李忱回道。   李怏侧头看了一眼弟弟,随后笑了笑,“将军是国家的,但雍王妃却不是。”   李忱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看着长乐坡上的人马。   很快,苏荷就来到了望春楼下,她将佩剑交出,卸甲登楼,而后便在楼内看见了李忱。   “臣苏荷、李司言,叩见陛下。”   李怏亲自上前扶起二人,“二位将军快快请起。”   “国本已立,臣李司言恭贺陛下,千秋万载,黄河一战我军大捷,特献俘将十一人。”李司言再次跪伏道。   李司言的意思很是直接,作为楚王党,为国家卖命的同时,自然希望自己拥戴的皇子成为下一任继承者。   “二位将军辛苦了。”李怏笑眯眯道,“朕特命尚食局设下酒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谢陛下。”   这一次,苏荷回朝并没有做停留,酒后,她便向李怏请罪屯兵不进,得到宽恕后,便上奏请求出兵讨伐。   想尽快结束战事的李怏自然不会拒绝,一回到朝中,皇帝便诏命叛军附近的几位节度使一同合力讨伐陆庆绪。   朝廷聚九路兵马,会攻邺郡,然而这一次,朝廷却没有任命征讨元帅,而是设立了一个全新的官职——观军容宣慰处置使。   并以心腹宦官,监门卫将军于朝恩担任,由其监统诸路军队。   宣政殿内,于朝恩跪谢天子,高兴的接过使印,百官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言论。   至散朝后,李司言将笏板扔到地上,大发雷霆,“九路兵马,二十万人,竟然让一个阉人监领!”   “李将军。”苏荷拾起笏板,向李司言使了使眼色。   今时不同往日,察事厅子的设立,让许多大臣都不敢直言。   “将军,我实在是气不过。”李司言说道,“我们为朝廷卖命,朝廷却信不过我们,宦官监军兵败的例子还少吗?陛下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呢!”   苏荷回头看了一眼,她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在她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经营平叛时,李忱就被接到了宫中。   在苏荷的再三要求下,李怏也只让雍王府的十一娘跟随进宫侍奉,但也仅此而已。   “陛下是不信我。”苏荷叹道。   李司言愣住,“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   “陛下既已下诏,却迟迟不行册礼,如今还要提防我们这些在外征战的武将,只怕等彻底平定叛乱后,我们就会被卸磨杀驴,趁我还没有失势之前,我当为殿下做些什么才是。”李司言转身道。   “李将军。”苏荷看着李司言向紫宸殿走去的背影,“你这样做,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那又如何。”李司言回头,“没有我,朝廷能够如此顺利收复两京吗?我以肉坦持刀,以自身为人墙,一骑当千,阻拦叛军数万人马,身上所受之伤无数,唯有殿下一人入帐关怀。”   “那时,我便知道自己选对了人,身为人臣,为主而死,又有何妨。”   苏荷十分敬佩李司言的忠肝义胆,也深知他是一个执拗的人,于是没有再做阻拦。   ----------------------------------   至元元年九月下旬,在文臣拥戴,武将力争之下,为能顺利出兵平乱,李怏只得同意册立太子。   是年九月,皇帝下制,册立楚王李淑为皇太子,由太史局依阴阳五行择选吉日,经太卜署卜筮,最终将册礼吉日定为十月初五。   册礼之前,命宰臣摄太尉,告圆丘、方泽、太庙,而后于宣政殿临轩册命,赏赐百官与六军新铸重宝。   至元元年十月初五,拂晓,皇太子李淑具服,远游冠、绛纱袍,从东宫升舆出门,左右侍卫、属官仪仗随行,出门后,改乘金辂前往册礼。   ——宣政殿——   殿外,文武百官具朝服,按品阶列位,李怏穿着衮冕端坐于御座上。   由侍中奉册书、玺绶,李淑穿戴整齐从临时搭建的帷幄中走出,经左右群臣走至御前。   由高官二人将册书展开,侍中跪于中间宣读,“维至元元年,岁次戊戌,十月庚子朔五日甲辰。”   “皇帝若曰,守器为重,择贤而立,万国繇其永贞,百王以之垂范,盖以重社稷而奉粢盛也…”   “朕缵承洪绪,惟怀永图,丕膺皇极,既符域中之大,茂建元储,用崇天下之本。”   “咨尔元帅楚王淑,道备文武,生资睿哲,温文彰於日就,孝友禀於天成,往以凶丑乱华,干戈集事,是能出陪戎驾,入奉庙谋,克符丹水之师,实翦绿林之盗,所谓功定社稷,义宁君亲,今万邦以贞,三善斯属,宜膺上嗣之典,俾践少阳之位,是用命尔为皇太子,以副朕躬。”   “尔其思王业之艰难,遵圣人之炯戒,非尊贤无以成德,非广孝无以承亲,远斥便佞,询谋正直,兢兢业业,庶保於大猷,然后无忝尔祖宗,克宁我邦家,往钦哉,丕膺景命,可不慎欤。”   李淑接过册书与宝印,将之授予左右庶子,而后叩谢,“臣皇太子淑,谨记使命。”   这一刻,群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众人持笏,齐刷刷的叩拜道:“恭贺陛下圣躬万福。”   “皇太子殿下千秋。”   册礼后,便是谒皇后之礼,紧接着是谒太庙,如此下来李淑才算正式成为这个国家的储君。   --------------------------------------   ——长安城·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咚!——   太极宫的钟鼓楼上传出了沉长的钟声。   孝真公主坐在府中的秋千上,咿呀咿呀的摇晃着。   “朝廷降下立储的德音,连这宫中的钟声都变得悦耳许多了。”   “恭喜公主。”驸马苏镇叉手道。   “太子册礼,你这个礼部侍郎不用去吗?”孝真公主问道。   “大军出讨叛贼,陛下派我前往河南坐镇。”苏镇说道,“已改任河南尹。”   孝真公主回头,看着一脸得意的苏镇,“陛下倒是会用人,他是让你去监视朔方节度使苏荷的吧。”   “是。”苏镇回道,“陛下说外姓始终是外姓。”   “外姓?”孝真公主笑了笑,“河南尹不也是外姓,更何况那节度使还是陛下亲弟弟的妻子呢。”   “不一样。”苏镇道,“手足怎比得上自己的至亲骨肉。”   “至亲骨肉,”孝真公主冷笑一声,“若他真的看重至亲骨肉,就不会登基三年之后才立储了。”   “不管如何,镇,还是要恭喜公主。”苏镇又道,“太子册礼已成,离大位便只剩一步之遥。”   孝真公主靠着秋千,眼里冒出一丝担忧,因为在李家,几乎没有长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而李淑受文武拥戴,又有克复之功,正是帝王最忌讳的储君,“可正是这一步,在李家,想要顺利越过,犹如登天。”   “殿下一定能够成功的,他将会是以大唐皇长子继位的第一人。”苏镇回道。   作者有话说:   不造反是因为造反的胜率太小了,苏荷掌握的只是从父亲手中接过的一支边军,但是朝廷还有很多支,包括禁军,都在李怏手里握着(因为老皇帝败于边军,所以让他很警惕)   另外就是李怏是正统继位,所以聚集了人心,因为决策导致兵败并不会丢失人心的(儒家思想强大之处)唐玄宗把国家嚯嚯成那样,百姓们见到天子真容一样欣喜若狂。   有外患的情况下,起内讧是很容易亡国的。   其实如果没有苏荷,李忱的胜算会更小,当然了,以她的聪明还会有李荷,张荷等~   行过册礼,才算是符合国家制度中的正统,从唐玄宗开始,东宫的权力就差不多削没了,他不但削东宫,还削其余亲王。(防儿子第一人) 第216章 平胡曲(五十)   ——河南道——   至元元年十月, 苏荷率兵渡过黄河,大败敌军,围汲郡。   于此同时, 朝廷其他诸路节度使相继渡过黄河, 与虢国公李司言合兵,围至汲郡城下。   诸路节度使抵达汲郡后, 有不少人都先去拜见曾经的兵马元帅苏荷,这让作为监领九路兵马的观军容使于朝恩很是不满。   “元帅。”   “元帅。”   “元帅。”   “我已经不是天下兵马元帅了。”苏荷说道, “诸位节度使当先去拜访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于将军才是。”   苏荷的威望与名声,以及昔日担任的天下兵马元帅一职,是靠自己的能力打出来的, 所以这些同样立有功勋的将领以及节度使才会如此尊敬与服众。   然而于朝恩作为一个宦官, 曾经不过是内侍省的一个小黄门,扈从上皇西逃, 后跟随辅佐太子李怏,因此受到皇帝的信赖与器重,除此外, 他从未立过任何功勋, 也不曾上过战场。   宦官作为监军自上皇时便有, 然而让宦官统领天下兵马,却是本朝始置。   “我们先来拜访将军, 是因为将军统率我们收复了天下, 这次围剿叛军,也要依靠将军带领, 至于那个阉人, 他只要不胡乱干预我们作战就行了。”李司言直言道。   苏荷摇头, “观军容使是陛下任命的, 诸位将军还是同我去拜见的好。”   众将无奈,只得跟随苏荷前往后营拜见于朝恩。   见苏荷与众人如此尊敬,于朝恩一开始是十分高兴的,便召集汲郡城下的诸路节度使,商讨围攻对策。   “诸位节度使合兵汲郡,以碾压之势,想来汲郡很快就能攻破。”于朝恩看着沙盘上汲郡周围的旗帜。   “于将军,围攻汲郡先不急。”苏荷提醒道。   “为何?”于朝恩不解。   “败退汲郡的叛军大将叫陆太青,此人是陆庆绪的得力大将,汲郡被围,陆庆绪一定会率军来救,河东的兵马尚未赶到,所以我们应当做好防备,而不是调动人马攻城。”苏荷解释道。   “可如果陆庆绪没有来救呢?”于朝恩挑眉,“岂不是让陆太清有了逃跑之机。”   “叛军一定会来的,”苏荷坚信道,“一旦我们投入大量兵力攻城,如果叛军此时来援,很有可能会陷入僵局。”   “叛军若是知你没有攻城的打算,可还会来救?”于朝恩又问。   “可以洋装攻城。”苏荷回道,“引诱叛军来援。”   “苏将军说得是。”李司言道,“我赞成。”   “我们都赞成苏将军的提议,洋装攻城,待叛军来援,将之一举歼灭。”众将纷纷道。   面对一众领军节度使纷纷附和苏荷,而不同意于朝恩之策,于朝恩脸露不快,苏荷察觉后,叉手道:“此次出兵,于将军是九军之监统,还请于将军下令,我等才敢发兵。”   于朝恩虽然很不情愿,但当着众将的面,他也只得听从了苏荷建议,下令洋装攻城。   还在安成府的陆庆绪得知汲郡被围攻,于是倾巢出动,亲率安成府全部兵力,共七万人马,分为三军,由兵马元帅崔佑领上军,大将田成嗣领下军,陆庆绪亲率中军,三军人马出城前往汲郡营救。   唐军围汲郡时,于城周围堆砌了三道高高的垒墙,地上也挖了战壕,苏荷骑马来到高处,看着汲郡战场以及那高耸的垒墙,于是有了计划,“浑将军。”   浑进听到呼唤,骑马来到苏荷身前,“将军。”   “你率弓.弩手埋伏于垒墙之后,如果叛军来攻,看见我鸣金撤退,叛军一定会追击,到那时你们便登上垒墙,居高临下而射。”苏荷指着其中一道用土垒成的高墙说道。   “喏。”浑进叉手,“末将领命。”   是日,唐军鼓角齐鸣,大军合围汲郡城下,声势浩大。   陆庆绪闻讯,果真率军来攻,两军交战在一起,汲郡城下瞬间血流成河。   这一战,陆庆绪亲自带兵,他将唐军连人带马挑起,大吼一声,“杀!”   交战中,陆庆绪看到了亲自带兵的苏荷,于是放言道:“七娘,唐军没有援兵,束手就擒吧。”   苏荷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带兵厮杀,陆庆绪转而怒道:“今天,我一定要亲手将你擒拿。”   于是陆庆绪又下令活捉苏荷,没过多久,唐军鼓衰力竭。   “撤!”   撤兵的金钟敲响,苏荷带领将士往垒墙方向撤退。   此时的陆庆绪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见唐军想退逃,于是率军追击,“给我追,不要让他们跑了。”   浑进见叛军追至垒墙下,于是一声令下,埋藏于垒后的伏兵忽然起身搭弓而射。   顷刻间,箭如雨下,叛军骑兵来不及抵御,纷纷中箭倒地而亡,瞬时阵脚大乱,陆庆绪慌忙抬刀抵御,大怒道:“卑鄙!”   “陛下,撤吧。”田成嗣与崔佑同时劝道。   “唐军的兵马并没有全部聚齐,现在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如果此时撤退,等他们的援军到齐,我们将再无机会了。”陆庆绪难得清醒了一回道。   “兄长,唐军居高临下,强行进军怕是要损失惨重啊。”陆庆绪的弟弟陆庆和也劝道。   无奈,陆庆绪只得后撤,然而叛军没走多久,唐军便从左右两翼杀了出来,身后还有苏荷的追兵。   在几路夹击之下,叛军溃不成军,陆庆绪大败。   “兄长,快走!”陆庆和拼命杀出一条血路,将陆庆绪送了出去,自己则带领麾下对追击的唐军进行拦截。   没过多久,陆庆和便被唐军包围俘获,“苏荷,我兄长如此喜爱你,而你却嫁给了一个瘸子,你若是能与我兄长联合,必能夺取这天下,到时候,你便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又何必侍奉那懦弱唐皇。”   苏荷听到陆庆和的话,冷眼一笑,不屑道:“你是说你那肥头大耳,弑父夺位的残暴兄长吗?”   “你!”陆庆和见苏荷出言羞辱,气得直咬牙。   紧接着,苏荷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又道:“我苏荷有今天,凭的是一身本事与一腔忠勇,我不但不需要依靠男人,还会证明给所有瞧不起女子的人看,女子同样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甚至是超越男人,成就一番功业。”   “我从来就没有用正眼瞧过你那兄长,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曾经的上皇所赋予,从他父亲血淋淋的手中夺来的,而我现在所拥有的,是我用刀,用血汗,用性命换来的,我会亲手打败他,亲手将他斩于我的马下,用他的头,祭奠这大地上无数因他而死的亡魂。”   说罢,苏荷遂挥刀将陆庆和的头颅斩下,手法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叛军溃败后,唐军乘胜攻克汲郡,陆庆绪败走邺郡安成府。   得知王司礼与诸陆路度使以河东兵马皆已在赶来的路上,苏荷便下令追击。   诸路兵马齐聚邺郡,陆庆绪只得收拢残兵抵抗,然而叛军气数已尽,几万人马,全部命丧,陆庆绪只得进入邺城固守。   此时,李光必也从太原率兵抵达,九路兵马将邺城围困。   陆庆绪惊恐的逃回城中,而此时的邺城早已混乱不堪,此前,得知兵败,宫中的宦官与宫人便将财宝抢夺一空。   陆庆绪得知,大怒的质问禁军,“朕是败了,可朕还没死呢?”   “是长公主下的令。”禁军统领道,“长公主不让臣拦着他们逃离。”   “四娘?”陆庆绪听后,于是赶到了陆庆芸的府邸。   然而他刚一踏入,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想起出兵救援汲郡前,妹妹入宫百般劝谏,但气上心头的他哪里听得进去,事到如今再后悔也为时晚矣。   吱~   房门推开,一股浓烈的酒味飘出,“不!”陆庆绪看着屋内大喊。   他快步上前,搂起躺在地上的妹妹,她的身侧还有一只掉落的酒杯,而她的脸上,整个七窍都在血流,身体也变得冰冷。   陆庆绪跪在地上抱着妹妹大哭,他抬手替妹妹擦去嘴角与眼角快要风干的血渍,“为什么,为什么。”   一直夹杂在父兄之间的陆庆芸,当得知兄长杀了父亲篡位后,便已心如死灰。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痛恨战争,痛恨权力,然而陆庆绪却将这一切的罪都推到了唐军身上。   “就算是覆灭,我也不会让李唐小儿,安稳的坐在龙床上!”   陆庆绪抱起妹妹走出长公主府,在匆匆处理了丧事之后,便派遣部将前往范阳。   “薛崇。”   “陛下。”薛崇叉手。   “你去范阳,告诉施寺明,我愿以帝位为条件,请求他出兵相救。”陆庆绪道。   “陛下…”薛崇抬头。   “去!”   “喏。”   此时的陆庆绪似抱了死守城池之志,他散尽府库钱财,用来收拢军心。   “大燕的儿郎们,你们从范阳一直到洛阳,又从洛阳到此,一路血战,唐廷已经不可能再赦免我们了,既然如此,不如拼死一守,等到范阳的援军到达,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   远在范阳的施寺明,得知陆庆绪兵败被围,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于是当即发兵前往救援。   然而唐军九路兵马包围邺城,于城外筑了三道宏伟的城墙,又在地上挖了三道壕沟,水淹邺城,其气势之盛,让施寺明不敢冒然进军,于是派归降的大将李贵仁率一万步骑驻扎于不远处的滏阳县观望。   陆庆绪在城中的鼓舞很快就见了效,叛军死守城池不出,而唐军因人心不齐,致使城池久攻不下。   然伪燕的气数已尽,诸州得知陆庆绪被围,纷纷归降朝廷。   至元元年十一月,叛军魏州刺史递交降书,举城投降,朝廷于是诏令河南节度使崔光原接管魏州。   施寺明不敢进军围困邺城的唐军,于是将战火转向了刚刚投降的魏州。   崔光原刚到魏州,便闻讯叛军来攻,于是慌忙派遣麾下骁将率兵抵御。   然而叛军势盛,而崔光远麾下兵少,屡战屡败,只得退回城中。   叛军追至城下,使用反间计离间崔光原麾下的骁将,崔光原大怒,于是将之腰斩,大将被斩,致使军心大乱,叛军于是趁机攻城。   魏州城经过修筑后,变得十分坚固,然而崔光原却不懂守城,害怕城破被俘虏,于是在夜晚突围出城,丢下几万守城将士,弃城逃回长安,崔光原的逃走,导致魏州城三万将士群龙无首。   至元元年十二月,施寺明攻陷魏州,屠杀守城将士三万余人,鲜血汇聚成河。   然而逃回长安的崔光原,不但被李怏赦免,还被任命为了太子少保。   邺郡围城不利,又闻魏州失陷,由宦官监领的各路兵马人心涣散,又无统一指挥,时间一久,人马逐渐疲惫,士气也越渐低迷。   战事,由盛转衰,唐军陷入不利局面。   作者有话说:   太多猪队友了   其实说句实话,很多人都不清楚安史之乱的真正过程。(其实唐军的机会有太多了,然而不管是唐玄宗还是唐肃宗,都喜欢在背后瞎搅和,然后弄没了,白死了很多人其实,我觉得唐肃宗有点愚蠢,已经不是平庸而是接近昏聩了,不亏是亲父子。) 第217章 平胡曲(五十一)   至元二年正旦, 施寺明攻破魏州,于城北设坛祭天,自称大圣燕王, 大肆封赏麾下部将。   此时唐军围困邺郡已久, 士气低落,而施寺明陷魏州称王, 更让唐军恐惧。   诸路节度使再次聚集,商讨对策, “施寺明之所以取魏州,是因为惧怕朝廷的势力,所以才转向刚刚平复还未站稳脚跟的魏州, 为今之计, 是要派出人马进逼魏州,只要达到逼其不敢出兵的目的, 而后我们再取邺城。”李光必说道。   “我赞成魏国公的提议。”苏荷道,“于将军,请下令让朔方军与魏国公一同联兵进逼魏州。”   于朝恩一听朔方军要撤离邺郡转向魏州, 当即便变了眼色, “朔方军可是我军精锐, 若是撤走了,那么邺城怎么办?”   “我们堵塞漳水, 灌城围困已有两月, 如今叛军城中早已粮尽,只要剩余的人马坚守, 邺城便能不攻自破。”苏荷解释道, “城中叛军残余不足为惧, 真正要担忧的是占据了魏州的施寺明。”   “吾不同意。”于朝恩当即拒绝道, “先灭邺郡,待剿灭了陆庆绪,再行攻打魏州。”   “于…”   “不用再说了。”于朝恩态度坚决,“我是观军容使,没有我的调令,谁也不许离开邺城,否则依军法处置。”   “去他娘的观军容使!”隐忍了多日的李司言终于忍无可忍,于是破口大骂,“你这阉贼,不懂军事,还要瞎搅和,拿着鸡毛当令箭,误国误民!”   说罢,李司言便拔出佩刀,随后被众人拦住,于朝恩被吓得缩到了苏荷身后,“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我有皇命在身,”于朝恩又道,“你敢不敬,便是藐视君上。”   “去你的皇命!”李司言吼道,“战场上那些牺牲的儿郎,都是因你们的错误决断而白白送命。”   “李将军。”苏荷挑眉道。   “李司言,你好大的胆子!”于朝恩大怒,“来人,来人。”   几个陌刀手入帐,“于将军息怒。”苏荷从中调节道,“李将军也是一时激动。”   “苏将军,您没看见他的眼神吗,他分明是想杀了我。”于朝恩道。   “将军,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以李将军一人之勇,足可震慑敌军,如今邺城久攻不下,要是陛下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苏荷小声的提醒道。   “那好。”于朝恩终于松了口,“我可以饶恕李司言的不敬,但前提是,他要给我将邺城打下来,如果打不下来,我会如实上奏陛下,他今日所言。”   在于朝恩的干预之下,出兵魏州的提议就此作罢,而李司言因为冲撞于他,被派做先锋攻打邺城。   正月二十八日,为尽快平下邺郡,于朝恩下令九路人马齐攻邺城。   然而在叛军的坚持抵抗下,阻挡了唐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整整三个月,用尽一切办法围城,却始终无法攻破,时间一久,便让唐军对攻城失去了信心,又因九路兵马各自指挥,作为监领的于朝恩却畏死而只敢躲在后方营帐中调度,导致军队没有统一指挥,队伍散漫不堪。   施寺明攻陷魏州,让邺城内的叛军守军增添了士气,唐军的攻城变得越发艰难。   “观军容使有令,叛军聚集城北,尔等城南先锋部队火速速出兵攻城。”传信官来到前线,向李司言下达军令。   李司言骂道:“乌龟王八蛋,将士们在前线卖命,老王八却只敢躲在后方,等老子取了邺城,一定回来削了他的脑袋。”   “驾!”说罢李司言便带着麾下进攻南门,“冲!”   等李司言率先锋人马冲到城下时,埋伏在城楼上的叛军弓箭手忽然起身。   嗖嗖嗖!——   数百支箭向李司的队伍射去,惨叫声顿时响彻城南。   李司言挥刀抵御,“阉贼欺我!”   “撤吧,将军。”麾下上前劝道。   就在李司言准备撤退时,几支利箭射中了他的胸口。   “将军。”左右掩护其撤离了战场。   李司言受到箭伤,因血流不止而陷入昏厥,他被抬回军营后,左右亲信寻军医不得,于是前往于朝恩帐内。   “你没看见伤兵营中负伤的还有其他将领吗,军医现在抽不开身。”于朝恩却满不在乎的回道,并差人将李司言的部将撵了出去。   而此时,苏荷与李光必都陷入了围城的僵局中,发起总攻的攻城之战持续了整整一日,却连一道城门都未曾拿下。   “苏将军,苏将军!”李司言的部将无奈之下,只得骑马来到城东,此时的苏荷刚刚从一轮厮杀中退回,正在包扎伤口。   “怎么了?”   “您快救救我家将军吧。”部将扑通一声跪下。   “李将军怎么了!”苏荷紧张的站起。   “我家将军在攻城时被乱箭射中,性命危在旦夕,观军容使说军医都在为其他将军治伤,抽不开身。”部将哽咽道。   苏荷大怒,“浑进,去找军医。”   “喏。”   说罢,苏荷便再次跨上马,将所部指挥之权暂时交给了李怀恩。   “驾!”   然而等苏荷赶到时,虢国公李司言因为流血过多而变得奄奄一息。   军医见后,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第一时间处理伤势,或许还有机会,但现在太晚了。”   “不,他不能死!”这是苏荷来到军中,第一次情绪失控,“你知道他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苏荷深知,李司言的重要性,在久攻不下的困境中,李司言的死,会直接导致军心溃散。   士气将再无回涨的可能,这也意味着,这场以多对少的战争将会彻底失败。   围城数月,投入兵力数十万,这样的失败,是苏荷所不能接受的。   同时,李司言乃是少见的真性情,也是苏荷为数不多所敬重之人,亦是多次征战,同生共死的战友。   “苏…将军。”   榻上,隐隐约约听见李司言的低喃,苏荷连忙上前,“李将军。”   “抱…歉,没有…听从…您…的…话。”   苏荷忍住泪水,摇头道:“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请…代我…转告…太子殿下……臣…今后…不能…再辅佐…”   李司言的话还未说完,便已气绝,那鲜血流淌了一地。   帐外的大宛马似得知其主身亡,于是不断发出悲鸣。   苏荷愤怒的起身,她拿着一把横刀直冲于朝恩的军帐。   于朝恩被苏荷的眼神吓了一大跳,然而他就像知道结局一般,早早安排了护卫在身侧。   “苏荷,你也要造反吗?”   苏荷提着刀,“虢国公死了,因为你。”   “是他自己不小心中箭,于我何干?”于朝恩反驳道,“苏荷,你提刀入帐,我要向陛下参你。”   “去你的,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苏荷大怒。   就在苏荷追赶于朝恩之时,前线退回来的几个节度使闻声赶了过来。   这些将领,并非全部认可苏荷,有一些是李怏的心腹,自然向着于朝恩,从而讨好。   “苏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刀指向观军容使。”   “我真后悔!”苏荷怒瞪着于朝恩,“那日没有听从李将军的建议杀了你。”   “放肆。”见有人维护,于朝恩底气十足的吼道。   “自替父领兵以来,我苏荷率军,未尝败绩,而今数十万人马围攻一座城,整整三个月了,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你扪心自问,若不是你插手干预,我军何至于此。”苏荷怒道。   于朝恩脸色涨红,适才的底气也少了许多,“攻城不利,是你们这些武将的过错,与我何干。”   “报!”   “施寺明率叛军出魏州,已距邺城不足五十里。”   “报,有一支叛军伪装成官兵,截取了我们的粮草。”   侦查的斥候来报,让营中对峙的众人一惊,这个消息,无疑是告诉众人,于朝恩不肯出兵阻拦魏州的决断是错误的。   苏荷听后大笑了起来,“诸位将军好神勇啊,请率军去拒敌吧。”   于朝恩便向后看着众人道:“谁去迎敌,我必上奏陛下对其封赏。”   然而唐军刚经历了一场败仗,他们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深知在这样士气低落之时,是不可能取胜的,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退后不敢迎战。   于朝恩无奈,只得转变态度,向苏荷陪笑,“苏将军,李将军的死,于某也很是愧疚,然而当时实在是人手紧缺,若是强行从他处抽调军医,便是我偏颇的不是了,如今战事吃紧,当务之急是迎敌,否则叛军一担渡河,两京便危矣。”   苏荷看着于朝恩恶心的嘴脸,转而对李怏的怨恨也越来越深。   见苏荷不为所动,于朝恩连忙又添道:“陛下与雍王还在朝中等候捷报呢。”   苏荷再次怒瞪,李怏以李忱作为人质囚禁于禁中,这才使得苏荷一直忍受于朝恩的作为。   “你记住,我苏荷今日拒敌为的是天下百姓,而不是你这种人。”说罢,苏荷接令离去。   --------------------------------   施寺明于魏州闻李司言战死,唐军士气低落,围城大败,于是果断出兵,于邺城附近五十里外扎营。   施寺明并未着急进攻,而是趁唐军攻城疲惫之机,派出骑兵前往邺城偷袭。   同时又派出精锐,伪装成朝廷军队,截杀运粮队伍,焚夺粮饷与物资。   唐军迎击,叛军便退散,唐军退,叛军又来,如此神出鬼没,聚散无常,致使唐军粮草供给中断,军中开始缺粮,人心涣散。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请勿考究哈   李司言人物原型,神通大将李嗣业(早先跟随高仙芝的,一个很牛的人物,沣水之战唐军差点败了,李嗣业是转折的关键人物,可惜死的太早了)   按苏荷以往的脾气,会一锤子敲死那太监。 第218章 平胡曲(五十二)   至元二年三月, 施寺明见时机已到,于是率军出魏州直抵邺城。   于朝恩惊恐万分,因围城失利, 为保洛阳, 急命九路节度使数十万唐军陈于安阳河北御敌。   六日,施寺明率五万精兵抵达安阳, 原本警惕的九路大军,望见施寺明的兵马之少, 遂生轻敌之意。   “不是说施寺明有十几万大军吗?”   “怎么就这点人马?”   “看那烟尘,怕是十万人都没有。”   “就这么点人也敢掀反旗?”众人大笑。   “不要轻敌。”魏国公李光必提醒道。   “魏国公,施寺明就这么点人马, 难道还敢上前对战我们二十万大军?”河南都知兵马使、御史大夫许书义说道。   李光必看了一眼许书义, “若是淮阳一战,许大夫也有这般自信前去增援, 或许那收复的功劳就不是章相的了。”   许书义自然听懂了魏国公的嘲讽之意,于是脸红道:“我手中总共才多少兵马,现在朝廷又有多少兵马, 怎能混为一谈呢。”   “那一会儿交战许大夫可要冲锋在前。”淮西、襄阳节度使, 邓州刺史鲁炯调侃说道。   “鲁将军, 论勇猛,谁比得过您啊, 再说了, 您可有一万步骑,要冲锋, 也是您在前呀。”许书义厚着脸皮说道。   “许大夫怕什么, 咱们后方还有苏将军的朔方军呢。”鲁炯说罢, 便拍了拍许书义。   许书义撇过头, 暗自嘀咕了几句,就在众将议论,以为施寺明不敢来犯时。   叛军却出人意料的直冲中军,唐军顿时阵脚大乱,“不要惊慌,随我御敌。”李光必拔刀大喊。   两军很快就厮杀在一起,施寺明所率精锐,士气高昂,而唐军却因数月围城早已没了斗志。   数十万对五万,竟是对峙持平的状态,很快唐军就死伤过半。   然而就在双方斗的不可开交之时,河畔却突然刮起妖风,那风沙带起滚滚烟尘,不仅将树木连根拔起,就连人都无法站稳,风沙遮住了视线,顿时天昏地暗。   加之风间的哀嚎与惨叫,两军大惊,唐军向南溃散,叛军则向北而逃。   唐军的甲仗与辎重全部丢弃于路边,苏荷的朔方军在大军身后,风沙席卷了两岸,尽管她骑在马背上高喊,却依旧无法阻止大军的溃散。   “不要惊慌,这是风沙,叛军亦遭风沙。”   “将军。”李怀恩提醒道,“现在人心不一,您是无法阻止的。”   九路兵马,无统一指挥,苏荷只能调动本部的朔方军,而于朝恩早已渡河避难了。   “叛军的作战能力比我们快,等他们反应过来,必然会追击。”苏荷无奈,于是下令斩断河阳桥,率军固守河阳城。   “大军溃散,眼下我们只剩几万人…”李怀恩担忧道。   “东京好不容易才收复,长安之战我们有李司言,但现在,我们没有了,河阳是东京的屏障,绝不能丢。”苏荷决然道。   “末将明白了。”李怀恩叉手。   唐军溃散渡河后,东京士民无不惊骇,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唐军竟然败了,百姓们害怕叛军过河,于是纷纷从城中逃离。   东京留守崔远与新上任的河南尹苏镇等官员闻讯,也皆向南而逃。   诸节度使渡河后,便率残兵向本镇溃逃,从河阳溃散的唐军士卒,因饥饿,所过之地,如暴虐叛军一般大肆抢掠,就连军官都无法制止。   九路节度,唯有朔方军留于河阳,并断桥固守河阳城。   各路将帅回到本镇后,纷纷上表谢罪,皇帝虽怒,却没有责问,反而派人前往诸路安抚,并以苏荷为东都留守。   而原东都留守崔远等文官,则被褫夺了爵位与官职,并贬官河南尹苏镇为王府长史,削夺银青光禄大夫官阶。   -------------------------------   施寺明得知唐军溃逃,于是收拢士卒,又得唐军遗弃的马匹与辎重,屯兵于邺城南。   而在邺城固守的陆庆绪,在施寺明与唐军交战时,趁机派人出城搜刮了唐军营地中的屯粮,又因惧怕施寺明之势,于是搜刮了粮食后便关闭城门,拒施寺明于城外。   然而困守城中的百官却对如何对待施寺明出现了不同的态度,“邺城将破,是施王率军来援,才让我们度过此劫,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够恩将仇报呢?”   “那施寺明是奸诈狡猾之徒,他若真有心,便不会屯兵观望,让我们与唐军苦耗。”   “而且他现在打退了唐军却不南下追击,而是屯兵在我们附近,也不上奏陛下通报军情,这非臣子所为。”   “孤城难守,如果仅仅只是靠我们自己面对唐军,是守不了多久的。”   陆庆绪坐在椅子上也很是愁苦,随着处境的艰难,众人的声音逐渐倒向了施寺明。   “现在,我们应该与施王联合共抗唐军,这样才有一线希望。”   “诸卿愿意去迎接施寺明的,便去吧。”陆庆庆不耐烦道,“朕不阻止,但有一点,不可带城中兵卒。”   于是便有几个文官出城前往城南施寺明的军营拜见礼谢。   施寺明表现的尤为尊敬,并设宴招待,重赏了那几人,试图让他们带着陆庆绪出城相见。   然而几日过去,陆庆绪却依旧死守城池不肯出来,施寺明恼羞成怒,于是策反其身侧大将陆太青,以屠城为要挟。   此时的邺城,虽得粮几万石,但被唐军围困数月后,士卒几乎死伤殆尽,面对施寺明的要挟,陆庆绪十分头疼。   身侧大将遂劝谏陆庆绪上表称臣,以帝位换取周全。   陆庆绪于是派陆太青向施寺明上表称臣,然而施寺明自然不肯接受,并回信要与陆庆绪结盟,共抗唐军。   陆庆绪看到信后,很是高兴,于是又派人入营请求与施寺明歃血为盟。   “施寺明已经同意与我歃血结盟,并邀我入营。”陆庆绪将施寺明的手书拿出来,与群臣一同商讨对策。   “施寺明让陛下出城,而不肯入城,可见其居心。”   “可是如果不同意,他便要围城,将我们困死于此。”陆庆绪为难道。   “如果我们与施寺明决裂,那么唐军就会得利。”有大臣道。   听到此,陆庆绪是万般不愿意的,“我就算是把邺城让给施寺明,也绝不会让唐军坐收渔翁之利。”   “陛下不如亲带三百骑,让孙将军与崔将军护卫左右,如果施寺明敢行不轨,便可以见机行事。”陆太青向陆庆绪献策道。   “眼下,也只能堵上一把了。”陆庆绪叹道。   于是当日,陆庆绪便带领三百名骑兵与几名大将来到城南。   施寺明提前得到消息,便安排人马蛰伏于营帐内,而让帐外的士卒卸甲,围炉歇息。   陆庆绪进入营中,发现士卒都围着篝火正在吃饭,于是放松了警惕。   施寺明命亲信出帐迎接,“我王已在帐中备好酒肉,请陛下入帐。”   至帐口,施寺明的护卫士卒又要求他们解剑,陆庆绪虽不情愿,但也只得照做。   而后几名大将皆被拦在帐外,陆庆绪恐慌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信。”   “王有令,只允许陛下以及几位亲王入内结盟。”士卒回道。   陆庆绪无奈,只得带着四个弟弟入帐,刚一入内,便发现施寺明高坐于虎皮大椅上,态度尤为傲慢,丝毫没有面见君王的样子。   陆庆绪知道自己已经失势,只得跪伏叩拜于施寺明膝下,以此获得周全,“作为臣下,我治军无方,连丢东西二京,并陷于重兵包围之中,没有想到大王能看在先帝的情份上,远来救危,使我得以复生,恩深如海,终生难以报答。”   然而施寺明的态度,却与信上截然相反,他忽然起身呵斥,“丢失两京,何足挂齿,你身为人子,却弑父篡位,为天地之所不容,寡人今日便要为先帝铲除你这个逆贼!”   陆庆绪听后一惊,刚想要反抗,却被帐内蛰伏的甲兵擒住。   “施寺明,你敢欺我?”陆庆绪大怒,一掌将甲兵的头颅震碎。   施寺明被吓了一跳,于是大喊,“杀了他。”   躲藏的弓.弩手现身,几支迅猛的利箭齐刷刷射向陆庆绪。   “你?”身中数箭的陆庆绪恶狠狠的指着施寺明,“不得好死。”   “我知道你天生神力,但你的力量能快得过弓箭吗。”施寺明趾高气昂道。   “杀了他们。”于是便将帐内的陆庆绪以及陆家兄弟全部斩杀,包括帐外的武将,也一并除去。   除掉陆庆绪后,施寺明顺利进入邺城,并收编了陆庆绪的兵马,吞并了伪燕的残余势力。   整顿之后,施寺明又派人马前往河阳攻打河阳城,想南下夺取洛阳,却被苏荷击退。   吞并陆庆绪的势力后,施寺明返回范阳筹谋称帝,于是便将长子施昭义留下镇守邺城,自己则率兵返回范阳。   是年四月,施寺明称帝,改元顺天,封长子施昭义为韩王,改范阳为燕京。   ---------------------------------   虢国公战死与朝廷大军溃败的消息相继传回朝中,然而对于战败的诸路将领,包括崔光原,李怏都未进行任何处置与问责。   皇太子李淑闻讯李司言战死,又闻崔光原弃城而逃至朝廷大军战败,于是上奏请求处置崔光原。   李怏对于太子的请求一概不理,并以崔光原为太子少保。   ——东宫——   李淑虽被册为太子,却没有实权,也无法参与朝政。   面对李司言的死,李淑愧疚不已,于是便将自己锁在东宫。   一只白猫趴殿门口挠着朱漆木门,“殿下。”太子妃崔瑾舟端手站在门前,然而无论她如何呼唤,都始终不见有回应。   “去请孝真长公主到东宫来。”崔瑾舟无奈,只得吩咐左右道。   “喏。”   没过多久,孝真公主便来到了太极宫,如今的太极宫,如同一个冷宫。   李怏在这里困居了十余载,而今论到了他的长子李淑。   “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呢?”孝真公主侧头问道。   “在殿内,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出来了。”崔瑾舟回道。   孝真公主挑眉,“你们怎么能放任殿下一人在内。”旋即一脚将门踹开。   只见一股烟雾飘出,孝真公主一阵惊慌的跑入内,“殿下,殿下。”   【“殿下,司言就要随苏将军去征讨叛贼了。”   “将军为了寡人,向陛下请讨,而今陛下派宦官监领九路兵马,将军千万要小心。”   “殿下现在被册封为太子,司言就算是战死,也没有遗憾了。”】   殿内,皇太子李淑穿着一身白衣,向东跪在铜盆前,手中还拿着冥纸。   孝真公主见到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很是生气的走上前骂道:“瞧你那点出息…”   “姑母。”李淑扑到孝真公主怀中恸哭,“李将军死了。”   “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死的。”李淑伤心的哽咽道。   这一扑,让孝真公主原本想要指责的心也软了下来,她身上抚摸着李淑的背,“不要难过,李将军不会白死的。”   话毕,孝真公主的眼睛瞬间阴冷了起来,“我不会让你活得像你父亲一样。”   作者有话说:   战争部分会稍稍加快哈 第219章 平胡曲(五十三)   ——紫宸殿——   由于元渽的机敏, 以及谄媚十分讨李怏欢心,很快便成为了李怏身边的近侍宠臣,常宣召于紫宸殿问对。   “朝廷的大军在相州吃了败仗, 只有朔方军阻挡在河阳, 其他大军纷纷逃往本镇,还上表于朕请罪。”李怏坐在龙榻上苦恼道。   “叛军至此, 不过是垂死挣扎。”元渽宽慰道,“将死之时的反扑, 陛下无需忧虑。”   “虢国公李司言在相州之战中中箭身亡,太子向朕上表,请求裁治于朝恩之罪。”李怏满眼的不信任, “可是于朝恩的上书中, 是诸将攻城不利之过,以及在相州之战中, 朔方军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反而…”李怏看着手中于朝恩的上表,将围城不利, 以及战败的罪责全都推脱到了朔方军节度使苏荷身上。   “太子一直帮着边将说话。”李怏扶着额头, “朕一时不知该信谁的好。”   元渽听后, 笑眯眯道:“陛下,太子殿下曾是天下兵马元帅, 那些武将都曾在元帅府供职, 殿下自然要为他们说话,但是于中使是在前线的, 时局自然看得更为清楚。”   元渽的一句话, 将李怏的信任推向了自己任命的宦官身上, “宫外有什么动静吗?”   “除了相州兵败, 长安城内百姓有所议论外,其他都如常。”元渽回道,“不过臣适才入宫时,看见了了孝真长公主的身影,是往太极宫去的,太子殿下在太极宫。”   “这个察事厅也向朕汇报过。”李怏道,“太子自幼丧母,是三娘抚养他成人的,因此一直亲近。”   “陛下之所以放心孝真长公主,不是因为他是您的妹妹,而是她是女流之辈,可陛下不要忘了,朔方节度使苏荷也是女子。”元渽提醒道。   “你是说太子?”李怏挑眉,“察事厅的手若伸到东宫,朝中那些文臣怕是又要找到机会攻击察事厅了。”   “陛下若是不放心太子殿下,可安排心腹进入东宫,成为东宫僚属,这样一来,朝臣便没有理由说什么。”元渽又道,“如今太子虽入东宫,但詹事府与左右春坊的官职都还空缺着。”   李怏捋了捋胡须,“詹事府总东宫诸事,太子詹事一职非同小可。”   “太子詹事能自由出入东宫,所以陛下应该挑选最信任的人担任,才能掌控东宫。”元渽顺势道。   李怏看向殿外候立的林辅国,若让林辅国兼任太子詹事,那么太子李淑的一举一动都会在自己监视下,“辅国。”   林辅国迈入殿,插手道:“大家。”   “朕会下诏,今日起由你担任东宫詹事府太子詹事。”李怏说道,“兄长,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林辅国听到这个任命,很是吃惊,他看了元渽一眼,旋即跪拜叩谢,“老臣一定不负陛下厚望。”   元渽与林辅国双双退出紫宸殿,等离开了皇帝的视线后,林辅国吃惊的看着元渽,“今日我算看明白了,元中丞的口舌。”   “这下,林詹事能够相信了吧。”元渽说道,“成为太子属官,为太子效力,将来您便是新朝最大的功臣,太子仁善,不计前嫌,往昔旧怨,一笔勾销。”   太子詹事作为东宫詹事府的总长,历代都是皇太子的心腹担任,任此职者,一但太子登基,便能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林辅国自然明白,他笑眯眯的说道:“信了信了,有元中丞与长公主在,我这老奴才自然要识时务。”   “哦对了,公主曾说过,她的弟弟与母族都死于非命,这仇公主至今记得。”元渽向林辅国使眼色道。   林辅国在宫中待了数十年之久,自然清楚李氏皇族中曾经的一些旧事,于是回道:“请长公主放心,陛下曾在东宫时饱受上皇压制,如今迁居兴庆宫不过是陛下做做样子的权宜之计,等时机合适,老奴便会请奏陛下,对兴庆宫动手,绝不会让那位好过的。”   --------------------------------------   ——含冰殿——   “圣人至!”   整个寒冰殿内只有李忱与十一娘主仆二人居住,除了没有自由外,里面的吃穿用度仍按照亲王规格供给。   作为兄长的皇帝李怏,偶尔也会前来探望他这个亲“弟弟”由于苏荷的功劳实在太高,威望甚至超过其父,加上雍王李忱善谋,夫妻二人便成了李怏既依赖,又忌惮的存在。   十一娘听到声音,连忙入内提醒,“郎君,陛下来了。”   李忱似没有听见一般坐在窗边看书,直至李怏屏退左右走入屋内。   “陛下。”   李怏挥了挥手,十一娘遂从殿内退下,“十三郎。”   面对李忱的不行礼,李怏倒也不恼怒,并将相州的军报递到了李忱桌前。   李忱并没有打开,因为她早已猜到了结果,“兄长要成为第二个圣皇吗?”   “不,像老东西那样愚蠢的人,不光是害祸害了皇室,还差点葬送了整个大唐。”李怏说道,“有些东西,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你不相信你的儿子,同样也不相信那些边将。”李忱说道,“你现在的做法,与圣皇又有何异?”   “天下纷争不断,反反复复,这就是你所希望的?”李忱又问。   “没有人会喜欢战争。”李怏回道,“但是同样也不会喜欢成为傀儡。”   “我做了十几年的傀儡太子,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李怏又问道,“你不会明白的,那个老东西明面上疏远你,实际上他最偏爱的就是你,就连最得宠的张氏都为你说话,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啊,十三郎。”   “哦对了,还有老九,吴王李恪。”李怏说道,“他听闻你被困于长安,便从老东西给他的封地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他看你这个弟弟,比看妻儿还要重。”   提到吴王李恪,李忱的情绪才有所变化,“你把九哥怎么样了?”   李怏见李忱如此,挑眉道:“别急,你的九哥还在路上,同时还有十七郎,我一手养大的亲弟弟。”   “在这个没有父子、手足之情的家中,这些人竟都围着你一人。”李怏盯着李忱,“十三,你的能力,怎能让我这个长兄,心安呢?”   李忱继续拿起书本,“不管你信不信,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与谁争抢。”   “可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的帮我儿子。”李怏质问道,这才是他对李忱疑心的根本原因。   李忱抬起头,“陛下也知道,李淑是你的儿子,可陛下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吗,陛下曾经遭受过的一切,现在又要施加到儿子身上吗?”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怀疑自己的儿子。”李怏反驳道,“但是太子太仁慈了,仁慈得让我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栽在你们手中。”   “仁慈?陛下对自己的儿子究竟了解多少呢。”李忱质问道,“从他生下来,陛下有在意过吗,当他遭到陛下的宠妃毒害时,陛下知道吗?”   “作为父亲,陛下连圣皇都不如。”李忱冷眼道,“然而作为人子,陛下的长子,从来没有失格过。”   “朕当然知道,轮不到你来教朕。”李怏甩袖道,“十三,你没有做过父亲,也不在这张椅子上,你不会明白朕的忧虑。”   “陛下若当真忧虑,何不以心换心。”李忱道,“乌鸦反哺,尚知父母养育之恩,更何况是仁孝的太子呢。”   李怏停顿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后便提步离开。   顺着内廷的夹道,李怏来到了中宫所居的长生殿,   “妾身见过圣人。”王皇后出殿迎接行礼道。   李怏扶起皇后,“皇后免礼。”   王皇后遂跟着李怏入了殿,并细心体贴的替李怏脱去了外袍。   刚坐下,李怏便闻到了一股特殊,从没有闻过的香味,“皇后点了什么香,这般好闻?”   “陛下忘了吗,林内侍送来的,说是西域贡香,陛下亲自赐的。”王皇后说道。   “最近琐事缠身,朕都忘记了。”李怏扶着头说道。   王皇后听闻,便知趣的上前替李怏揉了揉额头,“妾身炖了一些滋补身体的药膳,陛下这些时日太操劳了,国事虽重,却也不能不顾御体。”   李怏原本听了李忱的话,想要前来质问一二,可面对王氏的温柔体贴时,却又无法狠心开口。   “陛下怎么了?”王氏脸红的撇过头,“妾身老了,陛下这样盯着妾身…”   李怏一把搂过王皇后,让其坐在自己怀中,“谁说皇后老了。”   “陛下,皇后殿下,二大王来了。”宦官入内通报道。   王皇后遂起身,“陛下。”   赵王李溪入殿,见李怏也在,于是跪伏道:“儿李溪,恭请圣安。”   李怏宠溺的摸了摸李溪的脑袋,“朕安。”   没过多久,王皇后又进晚膳,将李怏留在了长生殿,一家人其乐融融。   李溪得知相州战败,于是便向父亲李怏提议想要上前线为父分忧,“现在大哥被立为太子,不能上前线为阿爷分忧,儿子便想着从军,替阿爷扫除那些叛贼余孽。”   面对李溪的懂事,李怏很是开心,“好,朕就让你接替你大哥,接管元帅府。”   ----------------------------------   至元二年,于朝恩向李怏进谗言,诋毁朔方节度使苏荷,正逢相州围城不利,唐军大败河阳,李怏于是有了借口,便将苏荷召还长安,并任命赵王李溪为天下兵马元帅,由李光必接替苏荷,担任兵马副元帅,并代领朔方节度使接管朔方军,率军抵御叛军。   ——河阳——   朝廷的诏书下达后,军营之中气氛紧张,李光必收到朝廷的任命,多次上疏拒绝,却都被李怏驳回。   帐内,一众朔方军将领对这诏书十分不服气,“这算什么呀,相州兵败明明是朝廷任命之失,怎么全都怪到朔方军,怪到将军头上来了。”   “将军。”李光必从洛阳匆匆赶到河阳,他看着苏荷,“末将…”   苏荷拍了拍李光必,“朔方军如果交给别人,可能我不会放心,但是如果由魏国公代领,苏荷可以无忧。”   李光必出身于朔方军,算是苏仪与苏荷的老部下,然而其威望,是远不及苏家的,“不行啊,朔方军如果没有苏将军您,洛阳…”   苏荷一走,朔方军众部必然人心不一,“怀恩会留下来助你。”苏荷又看了一眼一直跟随她的部将李怀恩。   “当时将军就应该直接杀了那于朝恩。”李怀恩怒道。   “杀了一个于朝恩,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苏荷说道,“我不能连累你们,也不能拿苍生做赌注,况且河阳之败,是我决策的失误。”   众人听后,纷纷涕泪,“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苏荷打断道,“打了这么久的仗,我也该歇歇了。”   众将继续挽留,“将军,您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虽走了,但叛贼还在,你们都有家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人,我也有,不管我们身处何处,永远都不要放弃自己手中的武器。”   交代一些事宜后,苏荷便跨上了马,众将纷纷出营送行。   “将军,”李怀恩牵着苏荷的马走了一路,而后叉手道:“此去长安,万望珍重。”   “珍重。”   “末将会在军中等您回来。”李怀恩看着苏荷的背影大喊道。   作者有话说: 第220章 平胡曲(五十四)   前往长安的官道上, 文喜很是不解,“王妃,大王现在在宫中为质, 此刻您若是交了兵权回到长安, 就不怕…”   苏荷之所以敢交出兵权,正是因为她很了解当下的形势, “大军现在人心不齐,虢国公一死, 如果我再离去,你觉得,他们能守住东京吗?”   “朝廷的战争打了四年, 那塞外的突厥, 早就蠢蠢欲动,没有朔方军的朔方, 便是砧板上的鱼肉,突厥垂涎已久。”   文喜瞪着双眼,很是佩服道:“原来王妃是以退为进。”   “陛下现在可能还不明白, 苏家几代人在朔方经营了数十年, 朔方军的旗帜, 早已姓苏。”苏荷又道。   很快苏荷就回到了长安,然而李怏却没有当即召见她, 而是命尚服局, 给她送去了亲王妃的命妇礼服。   ——雍王府——   雍王府内一切如常,只是它的主人已有数月不曾归来。   “王妃, 请您救救大王吧。”   “数日前, 大王被陛下召入禁中, 至今未归, 之后十一娘也不知所踪。”   众奴仆见女主人归来,他们皆知现在的苏荷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于是纷纷恳求道。   “夫君不会有事的。”苏荷宽慰众人道,“我向你们保证。”   “王妃,宫中来人了,说是陛下有旨意。”门仆入内报道。   苏荷听到李怏派人来传旨,眼里透露着不快,她起身出门,发现一同来的还有尚服局的女官。   尚服已经更换了人选,而燕晓也成为了司衣司的司衣。   “见过王妃。”那宦官先是客气的说道,“陛下有旨,请雍王妃即刻更衣入宫谒见。”   苏荷的父亲还在养伤,两位兄长也被调离,而今苏荷不但被卸了兵权,且皇帝还给她送来了命妇礼服。   很显然,两京收复后,天子便急着借相州之败过河拆桥。   苏荷看着尚服局送来的命妇服,“将军…王妃…”燕晓看着苏荷,支支吾吾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喊我王妃吧。”苏荷说道,“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   苏荷与尚服局女官的这番对话,最后被宦官转述到了皇帝耳中。   苏荷回到王府,将身上的戎装换下,穿上全新的命妇服,那花钗冠的重量,比头盔都要沉,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比盔甲还要厚重。   穿久了盔甲,如今再穿这礼服,让苏荷短时间内有些难以适应,甚至步行时都差点被自己绊倒。   礼服束缚言行,说话不能急躁,否则头冠便无法戴稳,走路也无法太快,稍有不注意,那广袖便会垂到地上弄脏了衣服而失态。   苏荷也无法骑马,只得乘车前往大明宫,然而当她来到宫中时,却发现许多文武大臣都在。   这是李怏刻意安排的,便是让文武都明白,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军,真正的身份。   此举引来了群臣的议论,有些被当朝重用的新臣,是头一次看到苏荷红妆的模样。   “若非将军卸甲,我都忘了,她原是雍王的元妃。”   “女子,就算功绩再高,最终还是要回归内宅的。”   “其他大将都封了公侯,唯有雍王妃功劳最高,却没有封赏,只有一个虚衔。”   “亲王妃便是正一品的命妇,按规矩,位国公之上,又何必封赏。”   “这可大不一样呢,”御史中丞元渽半眯着眼睛说道,“亲王妃是倚其夫所得,国公乃是靠自己功勋所获,这和诸公宁做青衫县官,也不愿做红袍驸马是一个道理。”   紫宸殿内,苏荷极不情愿的叩见了李怏。   “妾,雍王妃苏荷,叩见陛下。”   李怏听见苏荷的自称,假惺惺的从御座上走下,“雍王妃免礼。”   “这次相州之战,我军失利,朝臣的奏疏都堆成山了,朕无奈,只得用此方法将你召回。”李怏十分虚伪的说道,“只有这样,雍王妃才不用受到处罚。”   苏荷面对李怏的假仁假义,心中早已经骂了万遍,于是接话道:“多谢陛下替苏荷着想,苏荷一介女流,本不应该在前线,如今正好,陛下施恩让苏荷卸甲,得以从战场全身而退,这些年,苏荷为人妻,却未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苏荷深感愧疚。”   李怏自然明白苏荷的话意,于是又笑眯眯道:“你也知道,十三郎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朕将他迁居内廷,差御医专门照料,而今你回来,夫妻二人离别已久,也当去探望。”   “多谢陛下体恤。”苏荷谢道。   “朕都快有孙子了,十三郎还未育有子嗣,”李怏又道,“雍王妃,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苏荷如今回到长安,便只想守着夫君共度余生,为雍王府开枝散叶。”苏荷顺势回道。   “哈哈哈,好,那朕就等你们的好消息。”   --------------------------------   ——含冰殿——   含冰殿地处内廷深处,因靠龙首原山背而常年阴凉,冬天时,可看到冰景,故名含冰殿,乃大明宫便殿之一,李怏将李忱囚禁于此处,可见其居心,绝非是让李忱养病。   含冰殿内种了许多草木,而今已至夏日,本该葱郁的树木,却因之前久无人居而衰败凋零。   李忱时常坐在树下,望着日出的方向发呆,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   如今被幽禁在深宫,除了十一娘,便只有书作伴。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李忱坐在树荫下读书,十一娘便打来一盆水,一边擦拭着含冰殿的木地板,一边听着朗朗书声。   若没有宫中李怏的宦官来打扰,李忱主仆二人的生活便也还算安宁。   “王妃,这边请。”   忽然一道声音打破了这份清静,十一娘从地板上爬起,生气的说道:“咱们又不会挖地道跑出去,用得着每天都派人来吗?”   苏荷跟着宦官走了许久才来到这含冰殿,她看着荒凉破旧的宫室,心中越发对李怏不爽,同时也坚定了她要将兵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决心。   “含冰殿什么都不缺,几位中贵人…”就在十一娘要打发入内的宦官时,却迟疑了一下,“王妃?”   十一娘揉了揉眼睛,旋即委屈的扑到苏荷怀里,哭着鼻子道:“王妃,您可算来了。”   “雍王呢?”苏荷问道。   “在院子里。”十一娘拉着苏荷回到含冰殿。   “郎君,大娘子来了。”   当李忱看到一身红妆的苏荷时,便明白了苏荷已从前线回来,并被皇帝卸去了兵权。   十一娘将苏荷推上前,随后识趣的退到偏殿继续打扫。   “妾,见过郎君。”苏荷走上前,缓缓行了一个福礼。   李忱愣了一会儿,而后说道:“他夺了你的兵权吗?”   苏荷点头,“相州兵败,数十万唐军失利,导致施寺明吞并了陆庆绪的势力,在范阳称帝。”   “相州的军报,他给我看了。”李忱看着苏荷说道,“两京收复,叛贼苟延残喘,朝廷一统乃是大势所趋,长安之战,最大的功臣已经战死,如今只剩下七娘你了。”   “虢国公之死,我很愧疚。”苏荷说道,“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不管如何小心,如何谨慎,都始终无法消除那分疑心,眼下的形势,没有完美的解决办法,但我能做到成为他最害怕的存在,只有这样,我才能保住你。”   一向敏锐的李忱,从对话中明白了苏荷此次回到长安不过是以退为进,以朝廷的兵败与绝境,让皇帝醒悟,平乱与震慑朔方军,非苏荷不可。   李忱握着苏荷的手,苏荷随后看着她又道:“李郎,你能确保太子登基后不会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吗?”   “我知道七娘在担忧什么,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李忱回道。   “我不管你怎么选,”苏荷说道,“但我,我们苏家,选的都是你。”   “我并非不顾苍生,而是天子如果昏庸不明,那么对百姓的伤害,并不比战争小,唯今之际,只有以杀止杀,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苏荷又道。   李忱闭上双眼,“你们都不了解小淑。”   “但那张椅子,的确会改变一个人,我不能确保太子,同样,我也不能确保自己。”说罢,李忱睁开眼,“七娘,我失去了太多东西,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我也有私心,我心中装的,也并非全是天下苍生。”   ---------------------------------   至元二年,苏荷回京之后,魏国公李光必继任朔方节度使。   然而苏荷前脚刚走,朔方军的内部便发生了矛盾,诸将率军离散,且不听调令。   李光必治军太过严肃,而苏荷在军中时常与麾下将士同吃住,每当战事,比冲锋在前,因此深得朔方将士之心,李光必虽出身朔方,为苏仪部下,却并不得朔方军之心。   朔方军一众部将,不但不听从调令,且纷纷想赶走李光必,请回苏荷,而后李怀恩的出面,才暂时稳定了朔方军内部的局面。   就在此时,称帝后的施寺明忽然下诏,命令伪燕境内各郡太守各自率兵跟随自己南下征讨。   又命长子施昭义率兵从白皋,大将率兵从胡良,而自己亲自率兵从濮阳,诸路大军从四面八方渡过黄河约会攻汴州。   李光必得知叛军渡河,于是连夜赶往汴州,告知御史大夫、汴州节度使许书义,命其死守汴州十五日等待援军,许书义应允。   然而叛军抵达汴州,许书义与之交战,不利,又见叛军势盛,于是举城投降。   而后,施寺明又率兵乘胜西攻郑州,短短几日,河南各地相继沦陷。   因兵马不够,李光必被迫放弃洛阳,将城中粮食与钱财搬空,命人退守陕州,守潼关险要,以护长安,自己则率军进入河阳,背靠黄河固守,寻找机会夺回河南各郡。   施寺明虽得洛阳,却只一座空城,由于李光必率朔方军进入黄河以北的河阳,施寺明害怕李光必出兵袭击后方,于是得城不入,屯兵于城南,派兵进攻河阳,为李光必击退。   唐军与叛军在对洛阳的争夺上,持续了数年之久,河南道历经无数战争,鲜血汇聚成河流淌在中原大地上。   李光必守河阳,数次大败败军,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于朝恩便命李光必攻取洛阳,遭到李光必的拒绝后,于是上奏李怏。   李光必无奈,只得与兵马使李怀恩率朔方军出兵河阳,与叛军交战于邙山。   邙山之战,唐军大败,导致河阳、怀州失守,李光必退出河阳,使洛阳彻底失陷于施寺明之手。   而就在洛阳失守后的同一时间,塞外也传来了噩耗。   作者有话说: 第221章 平胡曲(五十五)   邙山之战, 唐军大败,叛军再陷洛阳,关中各地, 人心惶惶。   继陆善之后, 施寺明所率领的叛军,似乎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闪开!”   “闪开!”   传信军卒身后背着信旗, 手持金玲开道,所过之地, 无论士庶皆不敢阻拦。   恰逢宵禁,城门已闭,士卒举起军报大喊:“河阳有紧急军情, 需面呈圣人, 速开城门。”   在消息层层传递中,最后抵达禁中, 官员捧来钥匙,与城门郎堪合无误之后,长安城在深夜之中打开了一道城门。   士卒一路奔往大明宫, 巡逻的金吾卫听到金铃声也都纷纷避让。   大明宫中的钥匙皆由内侍监林辅国掌管, 所以林辅国最先得到前线消息, 与此同时,察事厅也上呈了一道密报。   林辅国得知邙山战败, 不敢耽搁, 于是火速赶往长生殿,至深夜, 长生殿内灯火通明, 站在夹道上还能听见殿内传出的孩童哭声。   就在不久前, 赵王妃为李氏皇族诞下了皇长孙, 李怏大喜,便将孙儿接入了宫中。   “陛下,陛下。”   正在逗孩子的李怏,一脸扫兴的问道:“出什么事了,这般慌张。”   “河阳军报。”林辅国旋即呈上奏报,“李光必在邙山与叛军交战大败,河阳失守,怀州沦陷,叛贼占领了洛阳。”   听到军情的李怏,瞬间变了脸色,他瞪着双眼将那封军报打开,而后震惊得连连后退。   “三郎。”王皇后连忙上前搀扶。   可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李怏便带着人急匆匆的返回了外朝,并连夜召集群臣商讨。   就在前往紫宸殿的路上,林辅国又向李怏汇报了一个消息。   “陛下,安插在回纥的察事厅子来消息了。”林辅国跟在李怏后方说道。   “什么事?”李怏一边快步走一边问道。   “回纥太子遇刺身亡。”林辅国说道,“老可汗病重,群臣欲拥立幼子为新可汗。”   听见回纥太子遇刺,李怏心中虽是一愣,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朝廷现在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回纥的事。”   紫宸殿内,当睡眼惺忪的群臣听到李光必战败的消息时,眼里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他们惊恐的争相议论着。   “魏国公不是率领的朔方军吗,自朔方军东出以来,鲜少有败绩,邙山之战,怎么会输呢?”   “那是因为曾经的朔方军是由苏家统领,前朔方节度使苏仪,镇守朔方数十年,之后由其女接管,将门虎女,其功绩更胜其父。”   “朔方军突然更换统率,必会导致人心不一,一但人心不稳,那么战争的胜算就会变小。”   “魏国公也是朔方军出身,曾平定河北,收复常山,是国朝数一数二的名将。”   对于此次兵败的归咎,群臣分成了三派,一派请求治魏国公李光必罪,并请苏荷出山,重掌兵权,另一派则是认为宦官干预军事,才导致朝廷屡屡战败,遂请求皇帝治观军容使于朝恩之罪,还有一派是持中立之态,既不支持,也不做声。   一直争吵到天亮,也没有商量出一个方案,李怏看着殿内满座群臣。   “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河南的叛军,兵败的原因有诸多,难道朕将李光必替换,就能够打赢,收复洛阳吗?”   李怏并非是不相信苏荷的能力,只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将苏荷召回,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愿意让苏荷再重掌兵权的。   “眼下战时,魏国公不能够替换,叛军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原因在于他们的根基已稳固,陛下可以另派他人,率军前往关东,直取范阳叛军老巢,只要拿下范阳,那么叛军便会不攻自破。”   朝臣的提议,让李怏想起了李必当初的上奏,如今陆善父子虽败亡,然而另一股叛军却再次依托范阳而壮大,这让李怏悔恨不已。   “诸卿觉得该派何人去?”   众人盘坐在殿内左右张望,于是纷纷说出了一个让群臣心安的名字,“前朔方节度使,苏荷。”   尽管有很大一部分文臣从心底是轻视女子的,但在国家生死存亡时,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女子不逊色男子甚至是强于男子的能力。   于是皇帝便再次任命苏荷为邠宁、鄜坊两道节度使,命其率河东、河西诸军东征。   然而任命还未下达,于朝恩便回到了长安,得知皇帝准备再次启用苏荷,于朝恩心中恐慌,于是再向李怏进谗言。   “虢国公死后,苏荷提刀入帐,若非众将阻拦,臣恐怕当日就死在帐内了,臣乃陛下亲命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然而苏荷不但不听从调令,反而有杀臣之心,今日她敢不顾皇命,提刀入帐杀臣,来日便敢剑指皇城,刺王杀驾,陛下,此等人绝不可再让其执掌兵权,请陛下三思。”   李怏听后,心中十分恐惧,一方面是来自于叛军,另一方面则是自己人,眼下群臣都推崇苏荷,倘若苏荷再次平乱,那么这不世之功,就连收复了两京的皇太子李淑,也再难镇压了。   在百般焦虑中,李怏最终派人追回了任命,并将苏荷继续留在京中。   然而没过多久,北方与西方的两则军报,将李怏彻底压垮。   大唐的动荡自圣皇始,天子西逃,两京失陷,如今光一座洛阳城,便反反复复落入敌手,那塞外的六胡部落早就垂涎中原的辽阔疆域与肥沃的土地,而西方的吐蕃也虎视眈眈。   “朔方有紧急军情!”   “塞北六胡进犯,直逼朔方!”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呈上,让李怏急得焦头烂额,他站在大殿内,怒问兵部与鸿胪寺,“怎么回事,塞北之地不是有回纥坐镇吗,六胡怎么会在此时进犯大唐?”   大唐帮助回纥一统后,朔方以北的疆域虽然都在回纥的统辖之内,然而塞外诸胡部落因逐水草而居的习性,无法彻底铲除,每到寒冬时节,便会出来骚扰抢掠边境百姓。   “陛下,与咱们结盟的回纥太子遇刺身亡,老可汗病重,现在的回纥因为内斗,自顾不暇。”林辅国从旁小声提醒道。   “启禀陛下,”鸿胪卿擦着冷汗起身,战战兢兢回道:“回纥太子身故,现在回纥正在国丧期间,鸿胪寺的奏疏昨日就已呈上。”   李怏最近都在忙军务,故而外交之事便被搁置在了一旁。   “报,河西告急,吐蕃出兵进犯!”   “什么?”李怏听后,差点从御座上栽下。   “河西兵马尽出,长安禁军也调出一半东征,若河西失守,那么长安也就危险了。”   群臣惊恐,“难道国朝又要面临丢失两京的处境了吗?”   李怏听后,焦急的坐起,可还没等他站起来,便从御座上昏厥摔了下来。   “陛下。”   “陛下。”   正直盛年的皇帝突然从昏厥,群臣纷纷惊起,一旁的林辅国连忙上前,“快,传太医。”   吐蕃作为大唐最强劲的外敌,早就对中原土地有着觊觎之心,而李怏自上位以来,因猜忌与提防武将,受宦官蛊惑,馋杀武将,如今兵力尽数东出平乱,导致长安防御薄弱。   而今吐蕃与卷土重来的塞外六胡同时入侵,致使朝野震惊,李怏更是因一时气急而病倒。   紫宸殿的便殿里,入内问诊的太医令与林辅国对视了一眼,而后急步迈入大殿。   太子李淑闻讯也赶到了紫宸殿,然而此时李怏身侧有王皇后与次子赵王在侍奉。   王氏母子贴心的照顾着李怏,而作为长子的李淑,却只能站在一侧望着,就如同一个外人一般。   晕厥中李怏,呼喊的也是次子的名字,“阿爷,儿在这里。”   李溪泪眼婆娑的跪在龙榻上,李淑见父亲气色极差,急忙询问太医令,“刘太医,陛下的病情?”   “陛下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导致晕厥,这些天陛下太过忧心操劳了,长此以往,不利御体,需多休息调养,不可再动怒了。”太医回道。   李淑看着父亲的气色,“可是陛下的脸色…”   太医令旋即宽慰李淑,“殿下不用太过担忧,陛下因怒火,气血堵塞于心,心血不通,这气色自然就差了,臣这就为陛下开药,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再受刺激。”   ------------------------------   经过王皇后的贴心照顾,与太医院的调理,李怏的身体逐渐好转。   然而军情紧急,李怏身体刚刚恢复,便又埋头到了政务当中。   这一次,由于长安临危,加上六胡进犯,被逼无奈的李怏,终于同意了群臣的请奏,再次启用苏荷。   苏荷受召回京后,仅与李忱见了一面就因李怏的疑心而分居两地,苏荷回到了雍王府,李怏也还是不放心的派出人马监视。   卸下兵权后,苏荷就像换了一个人,尽心尽力的打理着雍王府,有时还会与其他外命妇一同前往寺庙礼佛,做着一切普通妇人都会做的平常事,仿佛此前从未上过战场,对河南接二连三的战败也置之不闻。   苏荷的平淡,一切都因对战事的了如指掌,以及她想借着这个机会,真正的好好的,休息一番。   前线战事节节失利,回纥发生内斗,六胡趁机掠夺朔方,李光必无法使朔方军的人心统一,吐蕃也在此时进犯河西,在诸将以及朝臣的奏请下,李怏终于下诏,让苏荷重掌兵权。   然而当兵符与官诰,以及官袍送到雍王府时,苏荷却没有接受。   “苏将军,这是陛下的诏命。”林辅国生气的说道。   “苏荷说过,苏荷只是一介女流,余生只愿陪伴在夫君身侧,做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苏荷不慌不忙的回道,“还请中贵人回禀陛下,苏荷,有心无力。”   林辅国无奈,只得回宫复命,尽管李怏很是生气,但因军情紧急,李怏不得不屈尊亲自前往雍王府说情。   “妾妇苏氏,叩见陛下。”对于皇帝的亲临,苏荷依旧平淡如水,不慌不忙的行着臣妇该行的礼节。   李怏很是心急,挑眉问道:“苏卿,你这是为何?”   作者有话说:   之前忘了说,相州就邺郡,唐玄宗时间改州为郡,后面他儿子又改回了州。   另外,本文李怏这个角色是集肃宗与代宗于一身的(坏的一面)所以李淑并不是代宗哈。 第222章 平胡曲(五十六)   “陛下, 妾如今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宗妇,自高.祖皇帝建国以来, 便没有女子执掌兵权的先例, 此前陛下重用苏荷,已是逾越礼制。”苏荷回道。   “皇祖辈的平阳昭大长公主。”李怏一本正经的说道, “便是她率领大军主导了长安之战,助高祖夺得天下。”   “再者, 而今国难之际,还谈什么礼制呢。”李怏又道。   苏荷抬头,“苏荷, 不愿做平阳昭公主。”   李怏愣住, 心中十分不悦,甚至有些后悔提到平阳昭公主, 因为苏荷借着平阳昭公主,向李怏提出了,他所不愿意答应的条件。   平阳昭公主在替父亲夺取天下后, 并没有和其他兄弟一样, 按功劳获得同等的封赏, 而是与普通妇人一般,消失在了历史中, 余生再无记载, 直到死时,才再次被人忆起, 唯一不同的是, 便是再死后, 以军礼下葬, 并获得了只有男子才有的谥号。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后获得的东西,不过是几年十几年就会忘记的哀荣,并且她的子孙也并没有因为这份哀荣而获得什么,   这是制度的不公平,战乱时,女子可以打破所谓的规矩,和男人一样,为国为家,奉献血汗,乃至生命,可到了太平时,她却无法获得与男子等同的封赏与地位。   所以苏荷想要打破这份不公,也不甘心成为这些上位者巩固天下的利器。   李怏呆愣了很久,在六胡进犯朔方后,朔方诸军都统与河东节度使相继被杀,各地节度使纷纷作乱,拥兵自立,最终,李怏因为害怕这些人会联合起来反叛朝廷,于是咬牙答应了苏荷的条件,“朕不会让卿成为平阳昭公主,功成之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只要卿现在重掌朔方军,平定叛乱,那么,朕会让此支边军,世袭。”   “卿也会在功成之后,成为大唐的首功之臣,获得相应的封爵。”李怏又道,“朕,绝不食言。”   苏荷听到李怏的妥协,最后提出一个条件,“陛下既然倚重妾,那么妾的夫君?”   “朕会将十三郎送回靖安坊。”李怏回道,这是他所能接受的最大忍耐限度。   苏荷也明白,自己的“丈夫”忱作为皇帝的手足,在妻子执掌重权的时候,必然不可能离开长安,离开皇帝的视线。   但只要能从大明宫出来,就算被人监视,也好过幽禁彻底失去自由。   “臣,苏荷,叩谢圣恩。”二人最终以互相妥协的方式再次成为了君臣。   听到苏荷的改口,李怏心中虽有怨言,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河东,就拜托卿了。”   自此开始,边镇节度使一职有了世袭,从节度使的设立至今,节度使的权利逐渐扩大,甚至还有边军推举自立节度使,而朝廷无力节制,最后演变成了割据势力。   ------------------------------   ——雍王府——   兵马副元帅的任命在丹凤门前举行,之后李怏又派遣心腹大臣元渽来到雍王府宣慰。   元渽挥手屏退了左右,贺喜道:“恭喜苏元帅,重掌帅印。”   苏荷看着平步青云的元渽,从一个小官摇身一变受到重用成为天子心腹,“豫章郡非大郡,想要短时间内调归,并受到重用,元中丞的本事不小。”   元渽也不遮掩,“这都是陛下的栽培,以及长公主的提携。”   “果然。”苏荷冷笑一声,“长公主真是好手笔,为了东宫太子,哦不,是为了她自己,竟能不顾长安全城百姓的安危,乃至整个大唐的安危,你可知,叛国通敌,是何等之罪?”   “苏元帅说得严重了。”元渽笑眯眯道,“公主自然是为了东宫,但同样也是为了苏元帅与雍王,从古至今,嫡长子之制,从未更改,而今又有王皇后在陛下身侧,太子殿下在东宫可谓是如履薄冰,唯有联手,方能稳定局面。”   “联手?”苏荷投来质疑。   “当然是联手。”元渽道,“扶持殿下登基。”   “扶持殿下登基是夫君所期,我自然不会另作他想。”苏荷说道,“只不过长公主是否真的与我们,一条心呢?”   元渽笑眯眯,“自然,太子殿下可是长公主一手养大的,公主怜爱,犹如亲子。”   元渽的话,苏荷并不相信,但是自己征战在外,无法时刻盯着长安,“苏荷会保住殿下的储君之位,但是,要确保我夫君的平安,倘若我的夫君有任何闪失,那么我一定会让整个大唐都为她陪葬,你们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   -----------------------------------   一天后   ——西市·胡姬酒肆——   御史中丞元渽毕恭毕敬的斟满一杯茶,“苏元帅同意了,条件是雍王的周全。”   “你要知道,吾与雍王府的立场,雍王府如今的势力,无异于是与虎谋皮。”作男子装扮的孝真公主冷漠道。   “下官明白公主所忧。”元渽回道,“可毕竟太子殿下才是国之正统,有子立子,无子才能轮到兄终弟及,况且雍王之上,还有诸兄弟所在。”   “正统?”孝真公主笑了笑。   “拉拢雍王府,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元渽又道,“先前在立储之上,陛下明显是偏颇于赵王的,按制,凡立储,皆以嫡长为先,有嫡则立嫡,无嫡立长,只要有嫡子在,庶子就不可能上位,太子殿下是因为收复之功,才被确立为太子,现在陛下掌握着禁军,如果不争取边军的支持,王皇后那边,怕是难以对付,陛下幽居禁中,所亲不过宦官与女子,毕竟枕边风吹多了,谁都容易动摇。”   “现在太子的储君之位的确是保住了,可是雍王府得势,也并非吾所愿意看到的。”孝真公主说道。   “公主无非是担忧雍王会篡位。”元渽说道。   “太上皇的儿子里,就属老十三的城府最深,而今他的妻子重掌兵权,我并不相信有人会将唾手可得的权力送给别人,也不相信有人真的甘愿屈居人下。”孝真公主道,“在我看来,他对太子的好,也不过是虚伪之举。”   “公主,朝廷最在意什么呢?”元渽问道。   “在意?”孝真公主不解。   “正统、体面。”元渽不紧不慢的说道,“雍王既非正统,也无体面,如果他真的是聪明人,就不会觊觎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元渽所说体面,是君王没有缺陷的健全身体,孝真公主挑眉道:“他在轮车上坐了二十余年。”   “可我总觉得,他身上藏有秘密。”孝真公主又道,“他曾去过吴中,太上皇放归的神医就隐居在姑苏城。”   “公主是担心,雍王的腿是装瘸的吗?”元渽问道。   “十三郎的腿只有老东西知道,所以我去兴庆宫问过老东西,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说。”孝真公主又道,“这就更加印证了我的猜疑。”   “如果公主想知道雍王的腿是否真的瘸了,那么不防试他一试。”元渽道。   “你不是答应了雍王妃,不会动雍王吗。”孝真公主道。   “公主可以借他人之手。”元渽笑眯眯的解释道。   “你是说陛下?”孝真公主有些迟疑,“苏荷现在带兵在外,陛下怎可能在这种时候动雍王。”   “可以等,等到平定叛乱,洛阳收复。”元渽道,“其实,想知道雍王的真相,只需要从他在意的人下手。”   “在意的人?”   “下官听闻雍王少时是由吴王的生母所抚养长大的,因此雍王与吴王李恪,最是亲近。”元渽道。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孝真公主抿了一口茶。   元渽笑眯眯的替孝真公主将茶继续斟满,“如果连这些事都不知道,下官又怎配追随公主。”   -----------------------------------   至元三年夏   在京闲居了近半年后,苏荷再次被朝廷启用,重新担任朔方节度使,并任命为征讨兵马副元帅。   是年,苏荷再次披甲东征,不负众望先后平定河东之乱,重聚朔方军心,前往治地诛杀为首作乱的一众节度,诸将闻讯朔方军之名,纷纷俯首,再不敢作乱,至此,朝廷的内乱才得已平息。   吐蕃作乱河西,又调河西军回援,平定河西,长安的危机得以解除。   同年,伪燕朝廷发生内乱,施寺明为长子所弑,苏荷引兵返回朔方逼退六胡后,便亲率大军南下征讨叛军,光复洛阳,进封镇北郡王。   至此,苏荷所领的朔方军名震天下,苏荷的统兵的威望也远超诸将,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获封的异姓王。   赵王李溪虽任兵马元帅,然而群臣皆知,以苏荷统领朔方军为首的武将集团所支持的皆为东宫皇长子李淑。   那些曾经想要支持嫡子依附于王皇后的大臣,也都在此时没了声响。   然而当外患逐渐扫除,东宫所获得的人心,以及背后边军逐渐壮大的势力,却成为了当今天子最大的隐忧。   一场兄与弟,父与子,君与臣的较量,正在乌云密布的长安城内上演。   以血腥开创的王朝,施加在李家身上的诅咒,再一次重演。   作者有话说:   本剧没有反派,孝真公主这个角色之所以这么疯批,全都是因为老皇帝害的,她比李淑更惨。 第223章 平胡曲(五十七)   ——雍王府——   苏荷出征后, 为稳住前线,李怏便将雍王李忱送回了雍王府,但仍在监视之下。   回到长安的吴王李恪, 主动上交了兵权, 想以此获得李怏的信任,保全母亲与妻子。   “郎君, 吴王来探望您了。”十一娘站在书房门口说道。   而今的雍王府处在皇帝的监视之下,除了太子李淑, 其余人皆不敢沾染。   李恪之所以回京,是因李怏用其母性命相要挟,以及李忱也被软禁于宫中。   李恪因为不得老皇帝喜欢, 故而所在封地的兵马只有几千人, 只要朝廷想,随时都可以发兵夺取。   “兄长。”李忱推着轮车来到院中。   自长安失守, 时隔多年,兄弟二人一直没有机会相见。   “你不应该回来的。”李忱又道,“如果你不放心朝廷, 十七郎就在岭南。”   “我回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李恪说道, “他用吴王妃以及我的母亲相要挟, 我曾经…懦弱过一回,可这一次, 我不想再退缩了, 即便知道是死路。”   “我主动上交了兵符,除了不能离开长安, 其他的, 陛下待我都还好。”李恪说道, “或许他知道我没有智勇, 掀不起风浪吧。”   “那兄长今日来找我?”李忱不解。   “我曾经,无比憎恨我的父亲,你还记得吗,上元夜那晚,你阻止了我。”李恪说道,“可他终究还是我们的父亲。”   从吴王的语气里,李忱察觉了什么,“陛下要对太上皇动手吗?”   “不,是三姊姊。”李恪说道,随后从袖口拿出一张小纸条,“这是陈元礼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陈将军说孝真公主去了兴庆宫,不知与太上皇说了什么,现在太上皇就像疯了一样,每天都魂不守舍的说着有人要刺杀他。”李恪又道。   李忱打开纸条,随后捏成团丢进了香炉里,“看来,她还是没有忘记当年的那些事。”   “可谁又能忘记仇恨呢,”李忱又叹道,“母亲的死,我始终无法释怀,那武家的灭族之恨,三姊姊又岂能轻易忘却。”   “圣皇当初是靠武氏扶持才坐上那张椅子,可又因武这个姓…”李恪叹了一口气,“三姊姊有此怨,也在情理之中。”   “只怕三姊姊的怨,会牵连到所有人。”李忱担忧的说道,“尤其是兄长,今日孤身登门,太冒险了。”   “京中到处都是察事厅的眼线,陈将军的信让别人转交我实在不放心。”李恪说道,“借着这机会,顺便来看看你,反正陛下也知道我与你的关系。”   “不过,我确实该走了,临走之前,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于十三郎。”李恪看了一眼天色起身道。   “兄长请言。”李忱认真听道。   李恪遂走到李忱身侧,俯下身小声嘀咕了一阵,李忱听后睁大了双眼,“阿兄…”   “陛下的为人,你我心知肚明。”李恪说道,“身为儿子,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母亲身陷囹圄,身为兄长,我也想确认自己的弟弟,是否安全。”   李忱红着眼,“兄长,一切当心。”   当李恪踏出雍王府时,便有察事厅的探子将吴王出入雍王府的时辰详细记下送到了林辅国手中。   -------------------------------   ——大明宫·紫宸殿——   东宫羽翼渐丰,李怏虽心存忌惮,但他更为担心的是权势日盛的朔方军统帅,以及自己的手足兄弟,雍王李忱。   李怏坐在紫宸殿内殿的地板上,身前是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关东如今仍是叛军占领,而朔方则插上了苏字旗,西南之地还有一个不受节制的永王。   而在察事厅的汇报中,永王李愉占据西南后便暗中扩充兵马,图谋不轨。   但所有外患加起来,都远没有朔方军的威胁之大,“眼看着洛阳光复了,各地的叛乱也都平息,可朕的心里却越来越害怕了。”   “如果苏荷带领的朔方军拥立太子,又或者是雍王…”   林辅国候在一旁,趁机进言道:“陛下,太子殿下再如何,也是陛下您的血脉,然而雍王却不同,而今统兵的镇北王是雍王的妻子,天下皇子,无不觊觎大位者,更何况还有这样一位一呼百应的元帅妻子。”   “比起太子殿下,陛下更要提防的是边军,于朝恩所言,或有夸大其词,但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林辅国又道,“镇北王领兵东征,或许是为大唐,但她绝不是为陛下,老奴从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忠诚。”   “十三郎自从落水,便患有腿疾,就算他有威望,也不可能受到拥立。”李怏说道,“除非皇室死绝了,否则就不可能不要国体。”   “正因腿疾,陛下从前才亲厚信任雍王。”林辅国道,“以雍王的聪慧,不可能看不透这一点,人有的时候,为了活命,装疯卖傻都不在话下。”   “你是说,雍王的腿,有可能是装的?”李怏神情忽然变得凝重。   “老奴听闻,雍王在前些年去了吴郡。”林辅国道,“上皇时,曾有一位鬼手神医,就隐居在吴中的深山里。”   说罢,林辅国又将察事厅的密报呈给了李怏,“就在昨夜宵禁之前,吴王去了雍王府,并在王府内停留了半个时辰。”   李怏看着密奏上的消息,加上林辅国的煽风点火,疑心便越发的重了,“老九…”   “九大王与十三大王的关系素来甚密,陛下的手足兄弟中,唯有这二人情谊最深。”林辅国又道,“然而九大王入京已久,却始终未曾去雍王府探望,这一次…”   “老九回京,主动交了兵权,朕还以为他能明白。”李怏说道,“看来,我这个兄长在他心中的分量,始终不如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吴王现在对朝廷没有威胁,他的生死,于朝廷于大唐而言,无足轻重。”李怏又道,“朕担忧的还是雍王。”   林辅国从旁又道,“陛下若是担心雍王,不妨用吴王试一试。”   “眼下雍王妃带兵在外,陛下无法对雍王动手,然而对于吴王则没有这种顾虑,吴王在雍王心里的分量,想来雍王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死去的,如果试出来雍王的腿疾是装的,陛下也能早有防备,若不是,陛下也可以心安。”   “如何试?”李怏问道。   林辅国遂凑上前向李怏献策,“…”   “好,此事就由你去办吧。”   “喏。”   -----------------------------------   ——察事厅·诏狱——   至元四年春,察事厅密奏吴王李恪谋反,陷入诏狱。   “九大王,只要你认下这份罪状,便不用受这皮肉之苦。”林辅国拿着一份带血的罪状朝遍体鳞伤的吴王说道。   吴王看着状纸上的内容,竟是察事厅构陷自己与雍王密会谋反之罪,“可笑,十三郎乃我手足,作为兄长前去探望抱病的弟弟,这难道也是罪吗?”   “雍王妃为了朝廷与大唐在前线浴血奋战,你们就是这般猜忌武将家眷的?”   李恪咆哮的质问着诏狱里的宦官与狱卒,“这是莫须有之罪,我李恪乃上皇之子,绝不会任由你们这群阉人摆布,陷害手足。”   ——察事厅——   “察事,您要的铁锁。”工匠将一条沉重的铁锁带入了诏狱。   “是按照要求做的吗?”林辅国问道。   “是。”工匠点头,“按察事的分付,此铁锁需要一个成年男子拼尽全力一击方可斩断。”   “这是斧头。”工匠又拿来一把斧头。   林辅国搬来一张木椅,随后坐下,模仿着人坐在轮车上,双腿不能动的状态。   结果便是没有腿力的支撑,就连斧头也极难挥动,更别说斩断铁锁了。   紧接着他又起身,握紧斧头,用全身力气带动手臂,奋力一斩,那铁锁便断成了两半。   “很好。”林辅国很是满意,“下去领赏吧。”   “谢察事。”   “林爷,那吴王死活不肯招供。”宦官从诏狱出来向林辅国禀报道。   之所以让吴王招供,是因为李怏想留着罪证防备雍王李忱。   “那就打晕了,按手印。”林辅国轻描淡写道。   “林爷,吴王可是宗室亲王…”宦官犹豫道。   “宗室?”林辅国抬眼,猖狂道,“就连储君也不敢对我不敬,连宰相都畏惧我,难道还怕一个没有实权的宗室子弟吗,我杀的就是他。”   由于李怏的宠信,导致林辅国只手遮天,朝臣畏惧而不敢言,比当年太上皇跟前的大宦官冯力还要更盛。   “杀一个亲王算什么,”一旁的宦官谄媚道,“林爷现在就是当年的冯力大监,诸皇子公主都要叫一声爷。”   “呸!”林辅国吐道,“冯力是个什么东西,也能拿来与吾相提并论,只要吾一句话,便能让他流亡千里。”   “是是是。”众人附和道,“那老东西哪能跟林爷您比啊。”   “好了,去准备准备,请雍王到察事厅来吧。”林辅国挥手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呀~ 第224章 平胡曲(五十八)   ——察事厅——   李忱被察事厅的宦官带入宫中, 而后便在诏狱看到了浑身是伤的吴王李恪。   “你们要做什么?”李忱看着兄长身下的干柴,惊恐的问道。   “吴王恪谋反,奉陛下命, 施以火焚之刑。”宦官林辅国走上前说道。   “一派胡言。”李忱骂道, “我兄长乃当朝亲王,岂容尔等污蔑, 你们有何证据说我兄长谋反?”   “十三大王一直幽居府内,自然不了解这外面的情况。”林辅国又道, “再者,这是圣意。”   “圣意?”李怏怒视着林辅国,“陛下在哪儿, 寡人要见陛下。”   “让十三大王到察事厅, 就是陛下的旨意。”林辅国俯下身,“陛下说了, 能不能救下吴王,全看十三大王您的抉择。”   说罢,林辅国便命人用铁锁将吴王束缚住, 李忱慌张的从轮车上呼喊, “住手, 住手。”   已是遍体鳞伤的李恪,听见弟弟的声音便从昏迷中醒来。   入京时, 李恪便明白自己难逃一死, 但他没有想到李怏竟会如此狠毒,拿自己来试探李忱。   “到底要怎么做, 你们才会满意?”李忱愤怒吼道, “难道要杀光所有手足, 才肯善罢甘休吗?”   林辅国俯下身, 小声提醒道:“陛下说了,九大王的性命,就握在您的手里了。”   “放火!”   两个小黄门将手中的火把扔下,干柴上的油脂被瞬间点燃。   “都散开吧。”林辅国将众人遣散,只派探子在暗处监视。   李忱想推动轮车前去营救兄长,却发现轮车早就被动了手脚。   心急如焚的李忱只能倾倒身体从轮车上摔下,“阿兄。”   然而火势蔓延得极快,李忱所在的距离与焚烧台足有数十步之远,眼看着兄长李恪被大火吞噬,李忱只得忍痛爬行。   “阿兄。”   火逐渐烧到了李恪身侧,骤升的温度让李恪难以忍受,他看着向自己爬来的弟弟,拼命的摇头。   “啊!”   干柴倒塌,加快了燃烧的速度,李恪的脚下已是熊熊烈火,大火灼烧皮肤,那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可忍受的惨叫了起来。   啊!啊!啊!   大火吞噬着他的身体,那铁锁因为烘烤而变得十分滚烫,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本能的想要挣脱。   李忱趴在地上,看着苦苦挣扎却无法逃脱火海的兄长,着急的向前快速爬行,衣服被磨破,手掌也磨出了血迹,“阿兄。”   暗处的高楼上,林辅国毕恭毕敬的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侧。   “大家,这雍王莫不是真的瘸了。”林辅国道,“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被火烧死。”   李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楼下,“当年为十三郎诊治的那个太医已经不在了,但是他的腿疾,的确是真的,这一点,我曾问过太医院,不过,以十三郎的城府,就算是拿李恪试探,也不可完全相信。”   “就算他的腿真的没有好,也不可不妨,毕竟在一切实力前,国体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楼下,李忱终于爬到了焚烧台,然而此时的李恪,双腿已经被大火烤焦。   “阿兄,阿兄。”李忱爬到火堆旁,“阿兄。”   李恪用着仅剩的意识,低喃着说道:“不…要…管…我…”   就在李忱着急时,突然看见旁边的刑具,刀剑斧头齐全,于是挑选了一把斧头。   可又因为太重,李忱现在的状态就连拿动都十分费力,更何况使用了。   最后她拿起一把横刀,将燃烧的干柴扒开,火势这才小了一些。   呼~随着一阵风吹来,原本变小的火势瞬间扑起,就连李忱,也被迎面扑来的火烧伤了双手。   “啊!”随后一声剧烈的惨叫,李恪全身都被大火吞噬。   李忱更加惊慌,不顾疼痛奋力挥刀,可是刀刃太薄,根本斩不断铁链。   熊熊火海中,李恪坚毅的目光看着李忱,“十三,替为兄好好活下去。”   李忱爬在地上痛哭流涕,她眼睁睁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兄长葬身于火海,自己却没有办法施救。   因伤心愧疚而崩溃的李忱,忽然拔出盘发的簪子,十分痛恨的扎入了自己的大腿,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染红了衣衫。   “大家,这?”林辅国吃惊的看向李怏。   李怏放下茶杯起身,他盯着焚烧台上李忱的一举一动,“难道他的腿真的没有好,是我多心了?”   就在李怏觉得李忱会因为痛苦而大叫时,李忱却丝毫没有反应,被簪子扎伤的双腿就像没有痛感一般。   “大家,雍王…”林辅国看着李怏。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制止十三郎,不能让镇北王知道十三郎在察事厅受伤。”李怏斥道。   “喏。”   就在李忱痛苦自责时,林辅国带着人马前来劝谏,“十三大王。”   “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李忱哭红着双眼望向李怏所在的高楼怒吼,“吴王是你的手足,他有什么错?”   李怏有些心虚,抬手吩咐道:“把雍王送回王府。”   “喏。”   李忱看着焚烧台上的焦尸,“为什么,为什么!”   “林爷,陛下说送雍王回府。”宦官向林辅国道。   林辅国遂命人推来了轮车,“十三大王,请吧。”   李忱挣脱左右,“滚!”   两个小黄门回头看着林辅国,林辅国于是走上前,“十三大王。”   最终李忱还是被内侍省的宦官送回了府,就连替吴王收尸都没有办法。   马车内,林辅国还不忘关心李忱腿上的伤,然而李忱却是一副浑浑噩噩之姿。   雍王府一众奴仆闻讯从府内赶出,十一娘搀扶着双目空洞的李忱,“郎君。”   “郎君这是怎么了?”十一娘焦急的问道。   “十三大王受了点惊吓。”林辅国不慌不忙的说道。   紧接着,十一娘又看到了李忱腿上的伤,“郎君,这…”   林辅国完成了使命,提醒了几句便带着人马离开了雍王府。   十一娘将李忱扶回内院,回到家中后的李忱,一改适才伤心难过的脸色。   “小郎君的事,安排妥当了吗?”李忱清洗干净了脸上的灰尘,随后便掀开自己的下裳,十分镇定的处理着伤口。   “小郎君与小娘子都已送往了江南。”十一娘回道,她看着李忱腿上的伤,心疼的颤道:“郎君,您的腿。”   “我没事。”李忱道,“今日之痛,我会让他们百倍偿还。”   ---------------------------------   至元四年,吴王李恪以谋反罪,坐罪赐死,褫夺爵位,处在兴庆宫的太上皇得知自己的儿子残害手足,于是从夹道来到大明宫,将李怏训斥了一顿。   “九郎有什么错,你要活活烧死他?”太上皇指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李怏质问道,“你是他们的兄长啊,他们都是你的至亲手足,你怎能如此残忍?”   “十三郎自幼丧母,是九郎与他的生母将她抚养长大的,你为了心中的猜疑,竟让自己的亲弟弟,看着另外一个手足葬身火海,你的心怎如此的狠?”   李怏听着父亲的训斥,愤怒的抬起头,“在阿爷眼里,是不是只有十三郎是儿子?”   老皇帝恍惚了一下,“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担心你的位置会被手足兄弟所夺,所以才下此毒手。”   “难道不是吗?”李怏红着眼道,“自从我成为太子,您就从来没有真正关怀过我,你不但纵容李甫打压东宫,竟还让陆善那个胡儿欺辱到当朝太子的头上,您知道儿子是什么感受吗?”   “儿子知道,您最中意的储君人选,是十三郎,如果他的腿没有废,阿爷还会立儿做太子吗?”李怏又问道。   “你就这么在意这个位子吗?那好,我现在就把真相告诉你,你十三弟的腿,是我授意的,她这一生,都没有站起来的可能。”老皇帝大声说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老皇帝的话让李怏呆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他看来,老皇帝众多儿子当真,老皇帝真正疼爱的,只有李忱一个。   当初太子恒的立储风波,便是因为皇帝偏爱十三皇子而起。   “三郎,其实我和你一样,没有人会愿意杀子。”老皇帝又道,“但坐在这个位子上,却又无时无刻不担心有一天会被人取代,包括自己的儿子,你十三弟的母族,是整个清河崔氏,我曾说过,我不会让世家再占据朝堂。”   “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如此残忍。”老皇帝怒瞪着李怏。   李怏从地上爬起,他看着年迈的父亲,忽然冷笑了起来,“阿爷。”   这一声低沉的呼唤,而老皇帝不寒而栗。   “儿子有今天,全是败您所赐啊。”李怏走近一步,“您知道我在东宫的那十几年是怎么度过的吗?”   “我的女儿,被您送给胡贼,堂堂太子之女,竟嫁给一个鳏夫,您知道朝臣都在笑话您的儿子吗?”   “儿的元妃,陪伴了儿数十年,可因为您听信奸佞的谗言,无端猜忌,使我们被迫离绝,还有张先生,以及教授过我的老师,儿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维护儿,而受奸臣排挤迫害。”李怏回忆着从前,“儿在东宫,战战兢兢的活了十几年,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   就在皇帝想要开口说什么时,“罢了。”李怏却挥手,走到御座前转身坐下,“现在的一切,都是朕说了算,吴王谋反,按律当诛。”   “若是雍王也生有不轨之心,朕同样不会手软。”   “你?”老皇帝拄着拐杖转过身。   “来人。”李怏唤道。   林辅国踏入殿内,“陛下。”   “送太上皇还宫。”李怏吩咐道。   “喏。”   “你会遭报应的。”老皇帝敲着拐杖怒指道。   作者有话说:   从今诸事愿,胜如旧。 第225章 平胡曲(五十九)   送走太上皇后, 李怏坐在御座上连声叹气,没过多久,林辅国返回紫宸殿, “陛下。”   “太上皇回宫说了什么?”李怏问道。   “太上皇一句话也没说。”林辅国说道, “但看得出来,太上皇对陛下的做法很是不满。”   “不管我做什么, 他都不会满意的,从来都是如此。”李怏道。   “陛下, 太上皇如今住在兴庆宫,身边有陈元礼、冯力,还有玉真大长公主, 陛下此番杀了吴王, 恐引太上皇不满。”林辅国提醒道,“朝中大臣, 还有不少上皇旧臣,如果他们拥立上皇复辟…”   “上皇有自知之明。”李怏说道,“况且他年事已高, 不会如此想不开的。”   “太上皇虽然没有复辟之意, 但身边之人却不一定, ”林辅国再次提醒道,“如今兴庆宫由龙武大将军陈元礼镇守, 陛下既为天下之主, 应消除祸乱于未萌,何必曲从匹夫之孝, 且兴庆宫与街坊相杂, 垣墙浅露, 亦非太上皇应居之处。”   李怏摸了摸胡须, “你的意思是?”   “大内深严,上皇居之,与兴庆宫并无不同,”林辅国叉手回道,“且既可杜绝小人之惑,又可使上皇享万岁之安,陛下有三朝之乐,也能尽人子之孝,何乐而不为呢?”   李怏听后,盯着林辅国看了一眼,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起身往内宫王皇后住处走去。   “朕身体不适,外朝那些事,就交由兄长去打理吧。”   “喏。”   --------------------------------   ——兴庆宫——   吴王死后,林辅国趁着太上皇与皇帝父子隔阂,便将矛头对准了兴庆宫,假借皇命派人前往兴庆宫。   老皇帝所喜爱的马匹、字画、珍玩等都被洗劫一空。   “你们不能搬走这些东西。”冯力上前制止内侍省的宦官们,却被推到了地上。   “滚开,老东西。”   老皇帝拄着拐杖来到马厩,发现自己带回来的三百匹骏马只剩下了十匹病弱,于是瘫坐在地上大哭。   冯力前往马厩安抚,“大家。”   老皇帝怒道:“此子愚钝不堪,为奸佞所惑,不得终孝。”   “上皇,禁军来了。”兴庆宫的宦官急匆匆的来到马厩院。   “禁军来做什么?”还不等老皇帝反应,北衙六军禁军将士便涌入了兴庆宫。   陈元礼带着一群老弱将士将众人阻挡住,“尔等无召擅闯,意欲何为?”   “奉陛下旨意,迎上皇游太极宫。”林辅国从禁军中走出说道。   老皇帝知道,李怏是想将自己软禁于大内,与外界彻底断绝联系。   “朕身体不适,不想游园。”老皇帝回道。   “陛下的旨意,请上皇莫要让老奴为难。”林辅国的话音刚落,六军将士剑拔弩张。   老皇帝骑虎难下,只得同意离开兴庆宫,“不要为难我的随从们,我跟你们走。”   “上皇,请。”说罢,林辅国命人牵来一匹马。   老皇帝最后看了一眼兴庆宫,叹道:“想不到最后,我竟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回。”   “大家,老奴为您牵马。”冯力察觉出了不对劲,于是上前说道,陈元礼也紧随其后,并为林辅国准备了一匹马。   “林将军,上皇游西内,就有劳林将军驱马护送。”陈元礼朝林辅国说道。   陈元礼将缰绳塞到林辅国手中,怒目而视。   林辅国在宫中数十年,自然知道陈元礼的骁勇,只得骑马为太上皇开道。   “上皇起驾。”   禁军遂退去,然而至兴庆宫睿武门时,突然涌出一支骑兵,手持弓箭将宫门堵住,其人数足足有五百人之多。   “奉陛下旨意,兴庆宫狭小,请上皇迁居大内。”五百人同时呵道。   声音响彻整个宫门,使老皇帝差点受惊从马背上摔下。   冯力于是朝林辅国怒骂道:“林辅国,圣驾在此,你怎敢如此无礼?”   此时陈元礼也上前,并拽住了林辅国的马,“林将军,请下马吧。”   林辅国畏惧陈元礼,不得已只好下马。   冯力旋即又对诸将说道:“大唐的天下,乃是从陛下从圣皇手中接过的,陛下是君,难道圣皇就不是君了,尔等身为人臣,怎敢不敬?难道你们是想陛下被天下人指责不孝吗?”   将士们左顾右盼,在冯力与陈元礼的呵斥下,纷纷收起佩刀,跪伏于御前,高呼万岁。   “圣皇万岁。”   “圣皇要移驾,劳请林监与我共同执马。”冯力又朝林辅国道。   在陈元礼与冯力的护卫之下,老皇帝终于平安抵达太极宫,并移居甘露殿。   “臣等告退。”林辅国带着禁军退出甘露殿,只留下几十老弱之人侍奉。   而陈元礼冯力以及侍奉的旧臣等人,也都被林辅国赶走。   “大家。”   “大家。”   甘露殿门前,两个相依为命的老人泣涕涟涟,老皇帝紧紧握着冯力的手,朝禁军骂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连最亲近的奴仆都要赶走吗?”   然而禁军却不管两个老人的哀求,“皇命难违,请上皇松手。”   冯力见禁军态度强硬,于是挣脱道:“我跟你们走,走之前容我拜别旧主。”   禁军这才松手,冯力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皇帝膝前,“陛下,老奴这一走,怕是永无可能再相见,来世,老奴再侍奉您。”   老皇撑着拐杖,老泪纵横的扶起冯力,“兄长。”   “陛下,珍重。”   禁军遂将冯力带离了甘露殿。   ---------------------------------   ——大明宫·紫宸殿——   阴谋得逞的林辅国于是带着北衙六军大将军肉坦前往紫宸殿向皇帝李怏请罪。   “是老奴假借陛下旨意,命诸位大将军前往兴庆宫将太上皇移居太极宫,请陛下降罪。”林辅国跪在李怏榻前请罪道。   “咳咳咳!”王皇后与林辅国对视一眼后,将李怏从龙榻上扶起,“陛下。”   自上次气急攻心而晕厥后,李怏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上皇现在移居西内了?”李怏问道。   林辅国叩首回道,“是,在甘露殿。”   “兴庆宫原是里坊改造,处于闹市之中,上皇年迈,不宜住在那种地方,迁居西内也好。”李怏说道,“诸卿不必自责。”   慰问遣还诸将后,李怏便将林辅国单独留了下来。   “妾去看看小皇孙。”王皇后也知趣的离开了紫宸殿。   “陛下。”林辅国跪在龙榻前,“老奴有负厚望。”   “怎么回事?”李怏半躺在榻上问道。   “是冯力和陈元礼。”林辅国委屈的说道,“他们以老奴为质,还说陛下的江山,是从圣皇手中接过的。”   李怏听后皱起了眉头,就在他要嘱咐林辅国时,紫宸殿忽然热闹了起来。   “陛下,刑部尚书严真清求见。”   刑部尚书严真清得知太上皇被林辅国赶至太极宫,于是率百官前往紫宸殿求见。   李怏于是从病榻上起身,由林辅国搀扶着在正殿接见了百官。   “臣闻陛下将上皇移居西内供养,特率群臣请问上皇起居,以尽人臣之礼。”   此事既已群臣尽知,李怏便无法再对太极宫下狠手。   “圣皇一切安好。”李怏回道,“只是圣皇如今年事已高,需静养,诸卿的忠心,朕会派人传达。”   严真清还想为吴王李恪申冤,并上奏察事厅专私狱,但被李怏以身体不适而议止。   严真清不满察事厅专治因此惹怒林辅国,林辅国便向李怏进谗言,将其贬至蓬州。   几天后,李怏又下诏,将老皇帝身边侍奉的心腹宦官全部流放,前内侍监冯力流放于巫州,而龙武大将军陈元礼则被勒令致仕,就连玉真大长公主也被命令出居玉真观,不得再探视上皇。   只令两位曾经不得老皇帝宠爱的公主前往太极宫服侍饮食。   而后又差林辅国从宫内挑出数十人送往太极宫侍奉,使得老皇帝处在皇帝的监视之下,彻底失去自由。   林辅国不但从中克扣老皇帝的供给,还缩减用度,只留下几个老弱宫人侍奉,而两位公主也因嫌弃不愿侍奉。   老皇帝孤身一人居住在甘露殿,无人问津,在林辅国的授意下,就连送膳的宦官与宫人也都敢欺压这位晚景凄凉的暮年天子。   受到□□的老皇帝心中十分郁闷,他将宦官送来的膳食打翻,“滚,滚,我不要你们的侍奉。”   宦官见老皇帝弄得一片狼藉,很是生气的说道:“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   老皇帝抬头,愤怒的握起拐杖,“放肆!”   宦官一把握住老皇帝的拐杖,随后用力一推,“老实点。”   “你们…”老皇帝粗喘着气怒目而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不仅仅是陛下,就连诸位长公主都不愿意侍奉你。”宦官讽刺道,“作为皇帝,你差点丢失了社稷,让天下百姓受苦,作为父亲,没有一个儿女愿意孝养你,这都是你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说这么多作甚,这鬼地方,多留一会儿都觉得晦气。”另一个宦官道。   “走。”   两个宦官刚要离去,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穿着襦裙的年轻小娘子来到了甘露殿。   “你们怎能如此对待上皇?”小娘子见殿内如此混乱也无人清扫,于是斥道。   “你是何人?”几个宦官看着小娘子的穿着。   “我是上皇之女,奉陛下命,前来照看上皇。”小娘子又道,“你们敢如此,不过是仗林辅国之势,如果陛下知道了甘露殿的情况,你们觉得,林辅国能保住你们吗?”   众人听后一惊,纷纷跪伏请罪,她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你是?”老皇帝看着年轻小娘子的面容,似乎有些眼熟。   “我是虫娘啊,”虫娘走上前搀扶起老皇帝,“阿爷。”   让老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平日里疼爱的那些女儿现在都嫌弃年老失势的自己,只有这个最不受宠的胡女,还愿意来到这里侍奉。   想到此,老皇帝失声痛哭了起来,“你不恨我吗?”   “母亲被叛军□□的时候,我是恨的。”虫娘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可您生养了我,并没有让我露宿街头,我还记得小时候,您赐了一盘荔枝,那时候母亲和阿兄都在,阿兄给虫娘做了纸鸢,那一天,是虫娘最开心的时候。”   老皇帝抱着女儿大哭,“我对不起你们。”   虫娘替父亲擦着泪水,“阿爷,阿兄让我转告您…”   作者有话说:   虫娘到现在都没有封号 第226章 平胡曲(六十)   至元四年, 唐军收复洛阳后,渡河向东,施昭义逃往范阳。   范阳守将得知洛阳失守, 于是率部降唐, 施昭义无法入城,部将见燕军彻底失势, 纷纷离去。   大势已去的施昭义,不愿被俘, 于是自杀,叛乱自此终止。   时逢回纥内乱,镇北王苏荷整顿朔方军返回朔方镇守, 皇帝遣使前往朔方宣慰、赏赐, 河朔成为割据,由此开始。   就在以为终于可以太平时, 远在岭南的永王李愉得知皇帝杀了吴王,囚禁了雍王,便上奏想替兄讨还公道。   察事厅从中挑唆, 密告永王李愉私设官职, 割据西南, 密谋造反,李怏得知后盛怒, 于是下诏以其阴谋叛乱的名义命附近诸节度使率军围剿。   李愉闻讯朝廷下诏出兵讨伐, 大怒,遂举兵渡江。   原本未遭战乱的江西一带, 因永王之乱也变得混乱不堪, 江淮震动, 然而此乱仅仅只维持了一个月。   最终, 在朝廷大军围剿下,李愉兵败,为洪州刺史、江西采访处置使皇甫深所擒杀,西南隐患自此铲除。   吴王与永王相继被除,诸王皆惧,纷纷交出兵权归附朝廷。   经此后,今朝廷的隐患便只剩河朔之地,镇北王的威望,让李怏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将雍王府的僚属全都调走,长史与王友,皆被外派,只留下一些侍女在府内。   ——雍王府——   “郎君。”十一娘踏入书房,“永王…江西采访处置使皇甫深将永王的尸首运回了长安。”   李忱坐在书桌前,握笔的手忽然停顿,“这个,拿去烧了吧。”   李忱将替吴王写好的祭文递给十一娘,之后便又开始磨墨。   “郎君…”十一娘看着一脸平淡的李忱,有些担忧。   “我没事。”李忱闭眼道。   然而等十一娘走后,李忱在提笔写稿时,却连连出错,宣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始终达不到满意。   最后,心烦意乱的李忱将笔折断,不放心的十一娘折回书房,看到这一幕后,心疼的走入内,“郎君。”   十一娘匍匐在李忱膝前,伸出手制止李忱,“郎君。”   “大王,陛下宣召。”侍女走到门口提醒道。   李忱听后抬起了头,此时,她的眼中满布血丝,就算李怏不宣召,她也会进宫。   -------------------------------   ——紫宸殿——   自李怏身体抱恙后,便将宣政殿的常朝停了,而在紫宸殿也只召见宰相等重臣,其余军国大事都交由宦官林辅国在打理。   当江南采访处置使皇甫深将永王的尸首送往长安,想要邀功时,却遭到了李怏的严厉训斥。   李怏走出紫宸殿,看着地上用草席裹着的尸体,随后命人掀开席子。   正直隆冬,李愉的尸体已被冻得僵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差点将李怏吓了一跳。   “永王谋反,臣已奉命诛杀。”皇甫深叩首道。   “朕何时说过,允许你们私自动手的?”李怏怒瞪着皇甫深。   “陛下?”适才还在暗自窃喜想要邀功的皇甫深一下呆住,“永王谋反,臣等奉命围剿。”   “朕让你们围剿,不是让你们诛杀我的弟弟。”李怏怒道,“永王是朕一手带大的亲弟弟,是圣皇之子,朕未下诏定罪,只让尔等将其擒拿,你俘获之后,不将其送往长安,却擅自杀害,皇甫深,你好大的胆子!”   当初李怏派宦官前往江西宣召,并暗中示意皇甫深,皇甫深以为能得到赏赐,却没有想到迎来了一顿痛骂。   “陛下,臣…臣…”皇甫深有苦说不出,只能磕头求饶,“臣有罪,请陛下饶恕。”   “永王渡江,祸乱江淮,遭擒后不肯归降,并辱骂于陛下,臣…”   “陛下,皇甫刺史也是因忠心陛下,才一时糊涂。”林辅国从旁劝谏道,“而今永王谋反是事实,一但坐罪,便失皇族身份,皇甫刺史诛杀反贼有功,应当奖赏才对。”   说罢,林辅国凑近李怏,压低声音道:“江西之乱如今已经平定,朝廷最大的隐患,是朔方,镇北王拥兵自重,且在平定陆施之乱中居首功,在河朔、关东一带威望极高,陛下真正要担忧的,是雍王。”   在林辅国的调和下,李怏这才没有怪罪皇甫深,他看着弟弟李愉的尸体,眼神很是冷漠。   “去宣雍王。”李怏半眯起双眼道。   “喏。”   半个时辰后,一架马车将李忱带进了大明宫,李愉的尸体还躺在殿庭冰冷的黄土上。   宦官推着李忱来到紫宸殿,草席裹尸在寒风中格外显眼。   李忱看到后,便自顾自加快推动轮车来到了弟弟的尸首旁。   当她掀开那张草席,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十七郎,是我…”李忱颤抖着双唇,“是我害了你。”   中原大乱时,李愉一直在岭南筹谋,由于李忱被幽禁在宫中,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等她返回雍王府时,李愉早已被察事厅盯上,书信送到岭南,为时已晚。   然而李愉在江西造成的动乱,也让朝廷元气大伤,在短时间内,李怏便不敢与镇北王撕破脸皮。   “这就是谋反的下场。”林辅国借李愉之死,提醒李忱道,“十三大王,陛下还在殿内,请吧。”   李忱搂着弟弟的尸首,双目通红的瞪着林辅国,继失去兄长后,又一个至亲手足,死在了长兄手中,“替兄讨还公道,也是罪吗?”   “讨还公道?”林辅国冷笑了一声,“大王,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陛下还在等呢。”林辅国又道,他冷漠的看了李忱一眼,并先她一步入殿。   李忱将弟弟放下,小声低喃道:“你放心,你和吴王兄的公道,我定会讨还。”随后便将李愉的双目合拢。   紫宸殿内李怏的咳嗽声不断,李忱推着轮车进入大殿。   “十三郎,你来了。”李怏见到李忱,一脸虚伪的喊道。   “十七郎是陛下看着长大的,陛下为什么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杀了他?”李忱质问道。   李怏沉默了一会儿,“是他不信任朕,朕多次派人前往岭南,他却不肯奉召入京。”   “十七郎的母妃死后,便被送到东宫抚养,夜晚他不敢入睡,是朕抱在怀里哄他入睡,可就算是如此…朕也没有得到他的信任,在他心中,只有你和九郎是兄长。”李怏又道。   “他为何不肯奉召入京,陛下难道不知情?”李忱又问道,“吴王奉召入京了,结果呢?”   “难道没有吴王之事,他就不会造反了吗?”李怏反问道,“十七郎为何踞岭南,你比朕更清楚。”   “朕今日宣你来,是因为天下已经大定,年关也将近,雍王妃在朔方,她虽是朝廷的镇北王,但也是你的妻子,是宗妇,宣召太过生分,若是能以家书…”   “陛下以为,在杀了吴王与永王之后,我还会相信你吗?”李忱打断道。   “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朕。”撕破脸之后,李怏也不再伪装,“所以朕也不会觉得,你在此时会相信以及妥协。”   “带上来。”紧接着,李怏朝左右吩咐道。   林辅国遂命人将太子妃崔瑾舟从朵殿带出,堂堂太子妃竟被几个宦官绑入正殿。   “如果你不肯写,那么朕就杀了她。”李怏威胁道,“朕知道,在你的心中,所有同姓手足,都不如这个妹妹,只不过她是东宫新妇,朕没有像对付李恪与李愉一样,但如果你不肯妥协,那么朕绝不会心软。”   “卑鄙!”李忱愤怒的瞪着李怏。   -------------------------------   ——东宫——   两京收复后,李淑便将太子妃接回了长安,二人虽团聚,却并不住在同一个殿中,李淑也很少过问太子妃的事。   然而今日,李淑似察觉出了东宫异常,便特意前往内殿探望。   “太子妃呢?”李淑接连询问了好几个宫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连眼神都在闪躲。   这让李淑惊不免感到惊慌,因为太子妃与雍王是表亲,吴王与永王死后,雍王在意的至亲,就只剩崔氏。   “寡人问你们话!”李淑在内殿没有找到人,于是怒问道。   “殿下,今日一早,六尚局来了一大批人,说是皇后殿下宣召,让太子妃入宫陪同皇后殿下游园。”宫人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回道。   “皇后恶我,怎会召我的妻子入宫。”李淑一边说,一边向宫外走去。   然而宫门早已被人锁住,并有内侍省的宦官看守。   “殿下,陛下有旨,今日您不能离开东宫。”宦官提醒道。   “放肆!”李淑大怒,“寡人入宫后,自会向陛下请罪。”   宦官见无法阻止太子,只好命禁军强行阻拦,“请殿下止步。”   宦官与禁军的阻拦,让李淑明白崔氏所受到的危险之重,“让开。”   “请殿下还宫。”   禁军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李淑怒而拔刀,“滚开!”   作者有话说:    第227章 风定长安(一)   ——紫宸殿——   李怏以太子妃崔瑾舟的性命相要挟, 李忱虽然愤怒,却也不敢拿妹妹的性命再逞口舌之快,尽管崔瑾舟朝兄长一遍又一遍的摇着头。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就在李忱准备答应时, 一名内侍省的小黄门从东宫急匆匆跑来报信。   小黄门慌慌张张走到林辅国跟前, 贴耳小声说道:“太子殿下砍伤了禁军,正往大内赶来。”   林辅国听后大惊, 皇帝疑心极重,若是知道太子出手伤了禁军, 必然又要生疑。   “怎么了?”李怏问道。   “陛下,”林辅国走到李怏身侧,小声道:“太子殿下出了东宫。”   就在林辅国的话音刚落, 太子李淑便怒气冲冲的来到了紫宸殿。   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被宦官所劫持时, 眼里的怒火更加盛了,“阿爷这是要做什么?”   “放肆!”抱病中的李怏怒斥道。   “太子妃是儿的结发妻, 阿爷这样做,是对儿不满,还是说想要废了儿?”李淑怒瞪着父亲。   “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对于太子的无礼, 李怏强忍不快。   “儿子当然知道。”李淑强硬的回道, “我不管阿爷想要做什么, 但是崔氏是我的妻子,谁也不能动。”   李怏被长子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为了一个女人, 你连储君之位都不要了吗?”   “若是因为储君之位,连结发妻子都要舍弃, 那儿宁愿不要。”说罢, 李淑上前将几个宦官斥退, 并摘去了崔瑾舟封口的白布, 又为其松绑。   “拿下他!”李怏大呵道。   “谁敢!”李淑朝上前来的宦官怒目吼道,旋即看向父亲,“如果阿爷执意要动太子妃,那么先就从儿子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李淑的这番举动让他身后的崔氏一惊,平日里二人相顾无言,李淑也从不过问她的事,没有想到生死关头,李淑竟会以命相救。   太子的作为,差点让李怏气昏,他大骂李淑,“愚蠢!”   “陛下。”林辅国看着剑拔弩张的父子二人,于是走到李怏身侧,“一个女人而已,怎比得上国本之重,切莫因一时冲动而伤了父子和气。”   立下太子后,李怏便没有想过要更换,虽是偏爱王氏所生次子,可他明白,赵王李溪懦弱不堪,并非帝王之才,况且朔方还有实力强劲的镇北王,若是连有收复社稷之功的李淑都无法震慑,那么李溪便更不可能。   太子李淑作为皇长子,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有极高的声望,这是次子永远也比不上的,这一点,李怏深知。   “滚!”李怏指着殿门,怒吼道。   李淑见父亲妥协,也一改之前的强硬,重重跪在地上,叩首谢恩道:“臣李淑,叩谢陛下。”   而后便带着崔氏离开了紫宸殿,没有了要挟,李忱自然不会答应李怏送家书前往朔方。   “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国家焉能长久,陛下的长子,远胜陛下。”李忱看着李怏说道。   “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亲近信任你。”李怏冷冷道,“我在他的身上,甚至看到了,他的信任,可以将这天下拱手让给你,这是帝王不该有的仁慈。”   “如果你是真心想要辅佐他,那么就不应该让你的妻子继续拥兵在河朔。”李怏又道。   “如果陛下真的信任我们,就不应该在利用完之后再提此要求。”李忱说道,“陛下这样做,便说明陛下并不信任。”   “李忱的命,并不值钱,但李忱不愿妻子一同受累,国朝对待功臣,不该如此。”李忱又道。   “你走吧。”李怏挥了挥手。   -------------------------------------   ——雍王府——   李忱回到雍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叫来了十一娘。   “郎君。”   “去把我的字画通通烧了,还有印,把印藏起来。”李忱着急的吩咐道。   “全都烧了吗?”十一娘惊讶道。   “嗯。”李忱点头,“今日我未能妥协,陛下一定会想办法伪造我的书信送往朔方,王妃不通文墨,但却看得懂印章。”   “奴明白了。”十一娘听懂了后,便转身回了内院。   就在李忱吩咐之时,一名侍女躲在暗处,并稍稍跟随十一娘到了书斋,半个时辰后,这些消息都被传回了大明宫。   阴谋未得逞的李怏,心烦意燥,于是召来元渽商讨对策。   元渽一向圆滑,得知皇帝在为朔方之事而忧,于是献言道:“陛下,臣听闻雍王妃虽精通兵法,却不懂文墨,是个纯粹的武人。”   “是。”李怏点头,“镇北王一心在武。”   “若真是如此,那么陛下可以找人模仿雍王的字迹。”元渽回道。   李怏似被一下点通,“朕差些忘了,家书也可以伪造。”   “陛下。”林辅国踏入殿内,弓腰将细作传回的消息告诉了李怏。   李怏于是知晓了雍王藏章之事,“不愧是十三郎啊,连这种事情都可以料到。”   “元卿,”李怏又问元渽,“雍王的字,曾受多家名师指点,造诣极高,想要模仿…”   “雍王的字是蓬州长史严真清所教,常山之战后,严真清的祭侄文稿名扬天下,”元渽说道,“臣不才,学得一二。”   李怏听后大喜,“卿若能写成假书,朕便派人寻来真章,想那苏氏虽不懂文墨,但刻章却不能作假。”   “愿为陛下效劳。”元渽叉手道。   李怏遂向林辅国招手,“寻章之事,就交给你去办。”   “喏。”   “去将正旦时雍王上的贺表找来。”皇帝又朝几个宦官吩咐道。   “喏。”   “拿纸笔来。”   元渽比对着李忱的字迹以及口吻,开始有模有样的仿写起了家书。   ---------------------------------   ——雍王府——   是夜,侍女来到后厨,趁十一娘忙时,主动提出帮忙送汤药到内院。   除了十一娘,外院的侍女极少进入内院,只有在值守打扫之时才能进入,因而对内院的路并不是很熟悉。   借送药的机会,侍女摸清了书房的位置,而今夜李忱在正房,并没有呆在书房。   咚咚!   “进来。”正在擦拭笛子的李忱并没有注意门外进来的不是十一娘,“放哪儿吧,等凉了之后再喝。”   “喏。”   听见声音不对,李忱这才抬头,“十一娘呢?”   “十一娘子还在厨房做糕点,她说郎君的晚膳都没有吃几口,怕郎君晚上饿。”侍女回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李忱挥手道。   “喏。”   侍女退出去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悄悄潜入书房,趁着月光,在书房内翻寻。   然而翻遍了整个书桌,侍女也没有找到李忱的印章。   就在她听见人声,惊慌失措时,却意外打翻了一个上锁的木盒。   那盒身被摔碎,一块玉石滚落了出来,侍女慌忙拾起,发现竟是雍王的私印,于是便藏进袖口,将书房还原,匆匆离开。   刚到长廊就撞见了十一娘,“娘子。”   “你怎么还在这儿?”十一娘疑惑的看着侍女。   惊慌之下,侍女急中生智道:“郎君留我问了一些话。”   十一娘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放侍女离开了内院。   雍王府的正房内,侍女走后,李忱还像往常一样,等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端药碗,但等她喝的时候才发现汤药已经凉透了。   李忱放下药碗,并没有喝下。   “郎君。”十一娘端着一盘新出炉的糕点入内,“奴去给您换一碗。”   “不用了。”   “明天,找个机会将她送出雍王府吧。”李忱拿起一个糕点送入嘴中说道。   “喏”   翌日,管家的十一娘以王府内宅失窃为由拷问下人。   因一直没有人认罪,于是一怒之下便将几名女使同时解雇,其中就有昨夜那名盗窃印章的侍女。   -----------------------------------   ——大明宫·紫宸殿——   雍王的私章通过巡逻的金吾卫送到了察事厅,林辅国又将其呈给李怏。   “陛下,雍王的私印到手了。”林辅国将印章奉上,“只不过为了此章,察事厅安插在雍王府里的眼线…今日一早雍王府就因书房失窃在训斥下人,由于未能查到任何,便将外院的侍女都驱逐了。”   “雍王府定是为私章丢失而着急,”李怏大喜过望的接过印章,“眼线没了就没了吧,有了这章,假书也能成真。”   加盖完私印后,李怏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并拿来与贺表对比。   “兄长你看。”   林辅国接过仔细端详,“元中丞的字与雍王的字可谓神似,就连老奴都无法看出来,更何况是镇北王。”   “好。”李怏很是满意,“等事成之后,朕要好好嘉奖元卿。”   “恭喜陛下,喜得贤臣。”林辅国谄媚道。   “将此信以雍王府家书的名义,通过驿站送往朔方。”李怏吩咐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第228章 风定长安(二)   ——朔方——   雍王府的家书很快便抵达了朔方, 如今朔方以北的边陲地带已经脱离朝廷,曾经出生入死的部将皆以苏荷马首是瞻,苏荷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镇北王, 割据一方。   “将军, 有您的信,从长安来的。”李怀恩将驿站来的信使带入城内。   “小人见过将军。”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哪里来的?”苏荷问道。   “长安, 雍王府。”信使回道。   苏荷原本以为是父亲的来信,听到雍王府后, 迫切的眼里还带着几分激动。   她将信封拆开,充满墨香的信笺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信中除了嘘寒问暖,还诉说着思念, 但并没有直言让苏荷回京, 最后,苏荷盯着末尾的红色方印呆滞了许久。   苏荷看完后抬头问道:“是雍王府送来的吗?”   信使点头, “是。”   苏荷挥了挥手,“下去领赏吧。”   “谢将军。”   李怀恩看出了苏荷的顾虑,“将军, 这信有假吗?”   “嗯。”苏荷点头, “光是看字, 以及语气,我分辨不出真假, 只是隐约觉得像是李郎的字, 但是这章…”   “章是假的?”李怀恩又道。   苏荷摇头,“李郎生性谨慎, 从不在字画上署名与盖章,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随后她又拿出一封李忱之前寄的信, 上面没有署名, 也没有盖印。   李怀恩见之,“没有印章…可这字迹,竟可以以假乱真。”   “这种时候,李郎怎会想着让我回京呢,即便这信真是她写的,也定然是受人要挟,所以故意盖章告诉我真伪,又或许是旁人不知她的习惯,偷来真章所伪造的书信。”   李怀恩惊讶于雍王夫妇二人的筹谋与未卜先知,“好缜密的心思。”   “我要回信一封,你将那信使拦下,让他原路送回。”苏荷说道。   “喏。”   苏荷找来纸笔,思考了一会儿后,便沾墨下笔,李怀恩将信使追回,便留其在屋外等候。   “将军,人追回来了。”李怀恩好奇的撇了桌上一眼后,差点没忍住笑。   “笑什么?”苏荷搁下笔,拿起信纸端详了一遍,“我写的不好看吗?”   “将军的字…”李怀恩站得笔直,“好看。”   苏荷又看了一眼旁边两封字迹差不多的信,与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字简直有天壤之别,于是覆手咳嗽了几声,“不要拘泥于这种小节,能看懂就行了。”   ----------------------------------   ——长安——   苏荷的回信从原路送达长安,但并没有送到雍王府,而是落到了察事厅的林辅国手上。   李怏接到回信后,脸色瞬间拉下,因为苏荷以朔方军务为由,并不打算回京,末尾还有一句,似是在提醒李怏的话——君若安好,妾便安好。   “怎么回事,难道她发现了书信是伪造的吗?”李怏怒问道。   “不应该啊。”元渽挑眉,于是接过书信,雍王妃那歪歪扭扭的字,更加证实了她的文墨之差,“臣自认为,模仿字迹之能,可以做到以假乱真,就凭此封信,臣可以断定,雍王妃绝认不出真假。”   “既认不出,那为何雍王妃见信不肯回京。”皇帝阴沉着脸色道。   “是否章是假的?”元渽问道。   “元中丞,那私章,我已经验证过了,是真的。”林辅国从旁道。   “既然字和章都没问题…”元渽挑起眉毛,陷入了思考中。   由于身体每况愈下,李怏的性情变得极为暴躁,“如果没有问题,以雍王妃对雍王的信任,绝不可能如此回信,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辅国,你派人前往朔方传旨,将镇北王召回,若她不愿入京,必然是有反意。”   “喏。”   至元四年末,皇帝李怏下诏,命诸节度使正旦大朝入京。   并派宦官另外传旨,命朔方节度使苏荷入朝,苏荷于朔方接旨。   然而就在苏荷准备动身时,塞北六胡因寒冬缺粮而劫掠边境,苏荷遂以此推脱不往。   得知镇北王不入朝,李怏因忧虑而晕厥于长生殿,并将怒火迁移到了皇太子李淑的身上。   -------------------------------   ——长生殿——   朔方军的威望与实力,成为了李怏的一块心病,他躺在榻上,召见了镇北王的丈夫李忱。   然而面对龙榻上因为病痛折磨而瘦弱不堪的长兄时,李忱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甚至连面见君王的礼节都不愿行,“十三郎,你看看我这个样子。”   李忱坐在轮车上一言不发,她看着殿内焚香炉中飘出来的香,又看了一眼久病缠身的李怏,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这个宫城之内,处处都是猜忌与争斗,很明显,选择在长生殿养病的李怏,并未注意这一点。   “太子有收复社稷之功,朕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再废太子另立。”李怏继续说道,“天下苦于战争久矣,你难道真的想看到朝廷与朔方再起干戈吗?”   李忱冷漠的看着李怏,“就算陛下身体康健,也不会废了太子的,因为满朝文武与朔方军,都不会答应。”   听到李忱的话,李怏像受了刺激一般从榻上滚下,“你!”   “你们果然包藏祸心。”李怏抬起手怒指着李忱。   “陛下敢废太子吗?”李忱继续刺激道,“一但陛下废了太子淑,改立赵王溪,那么河朔、江淮、西南必反,届时不但太子溪坐不稳皇位,就连李家的社稷也会再次动摇,到那时,陛下何以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李忱!”李怏不顾病体怒吼,“我就知道,你接近太子,是有所目的。”   李忱推着轮车靠近李怏,“陛下想知道为何拿了我的印,镇北王却没有入京么?”   李怏抬起头,他惊恐的看着李忱,其城府与心思之深,他怎能不害怕。   “太子恒之事过后,陛下成为太子,为何对我关照有加,是因为陛下心中愧疚,陛下知道这一切阴谋,却没有制止,是因为陛下也觊觎那张椅子,陛下作为长兄,与我手足之情近三十年,可陛下对我的了解,却还不如与我相识只有十年,聚少离多的妻子。”   “朕要杀了你!”李怏看着李忱逐渐冷漠的面孔,不由的慌张与害怕,“来人,来人…”   “陛下。”林辅国匆匆入内,惊慌失措的扶起李怏。   “杀了他,杀了他!”李怏抓着林辅国大喊道。   “喏。”就在林辅国转身出殿,吩咐左右时,皇太子李淑来到了长生殿。   “殿下。”   李淑瞪了一眼林辅国,提步从旁略过,并提醒道:“你若是敢杀雍王,寡人绝不放过你。”   林辅国一惊,招手吩咐道:“将雍王带出来,先不要动手。”   “喏。”   于是几个宦官进入寝殿,将雍王带离,李淑入内见之,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朝李怏行礼,“阿爷。”   由于李忱的刺激,使得李怏对皇太子李淑逐渐不满,“朕要你,亲手杀了雍王。”说罢,李怏将一把短刀丢给李淑。   李淑拾起短刀,跪地奉上,“十三叔与十三叔母于大唐社稷有再造之功,恕儿,不能从。”   “蠢货!”李怏彻底怒了,“朕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儿子。”   “没有前线那些卖命的将士,大唐的社稷,早就完了。”李淑说道,“如果今日滥杀功臣,寒天下人之心,那么他日社稷蒙难,还会有谁来相救?”   “你今日不杀他们,明日,他们的屠刀就会指向都城,架在你的脖子上。”李怏道。   “太子之位,与雍王的性命,你选择一个。”   李淑听后,当即解下了腰间的玉带以及玉鱼符,将之放置一边,而后重重叩首,“让臣将屠刀挥向至亲至爱之人,臣,做不到。”   李怏闭上双眼,强忍心中怒火,“大郎,你太让我失望了。”   因为李忱的刺激,加上李淑的回答,让李怏蒙生了废太子之位。   “朕当初就不应该听信李必的话让你做兵马元帅,从而获得朝臣拥戴之心。”李怏看着李淑,越想越生气,最后拿起案上的灯盏向其砸去。   闻见动静的王皇后急急忙忙踏入殿,随后便看见了父子反目的这一幕。   看见李淑解了玉带与鱼符,王皇后心中窃喜,她假惺惺的走到榻前,“陛下,父子血浓于水,何事要利器相向。”   “滚吧。”李怏朝李淑道。   李淑再次叩首,“谢陛下成全。”而后便将玉带留在了原地,起身离开。   “三郎,这…”王皇后看着离去的太子。   因为李淑的刺激,让李怏的病情再度加重,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陛下!”王皇后大惊,“林内侍。”   林辅国闻讯,匆匆入内,“皇后殿下。”而后便看见了地上的血迹,“陛下!”   见皇帝昏厥,林辅国遂想转身去唤太医。   王皇后替李怏擦拭完血迹,不慌不忙的起身拾起地上醒目的玉带,“叫什么太医呀。”随后,她又将屋子里点的熏香灭了,“太子忤逆不孝,气晕了陛下。”   “这样,还不废黜吗?”王皇后拿着玉带问道林辅国,“林内侍掌握着朝廷的军政,以及禁卫军,如今陛下病重,废立太子,不难吧?”   “孝真公主能给你的好处,吾同样能给。”王皇后又道,“林内侍要想清楚了,我孤儿寡母没有倚靠,若是功成,您便会成为最大的倚靠。”   “可是太子不一样,太子有朔方军,狡兔死,走狗烹,帝王家,从来都是如此。”   “你们…”让二人没有想到的是,吐血晕厥的李怏,竟因为过度的忧虑而迫使自己强撑着身体醒来。   王皇后先是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对于自己与宦臣的筹谋在皇帝跟前泄露,眼里没有一丝害怕,“陛下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29章 风定长安(三)   在接二连三的刺激之下, 李怏昏厥醒来后忽然无法发声,愤怒让他从榻上吃力的爬起,却被王皇后一把推倒。   “陛下不要挣扎了, 长生殿都是妾的人。”王皇后冷冷说道。   李怏恶狠狠的盯着这个从王府就跟随在自己身边, 侍奉了数十年的妾室,自己登基后, 第一件事想的便是立后,将她扶正。   一个是自己最亲近的枕边人, 一个是自己最信任视为手足的近侍,然而这二人竟联合起来背叛自己。   林辅国在权衡利弊之后,笑眯眯的走到王皇后身侧, 叉手道:“老奴一直都是皇后殿下的人, 否则又怎会把与孝真公主以及元中丞的事告诉殿下呢。”   林辅国作为权宦,在宫中一手遮天, 先前倒靠太子,是因为朝廷依赖的朔方军正盛,但是太子淑似乎对他并不友善, 难保其上位后不会对自己动手, 相反的, 王皇后和赵王这边势单力薄。   王皇后听后很是满意,“那么妾与赵王, 就全赖林翁了。”   此时的李怏, 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在药物的作用下, 他无法再开口, 也无法动弹, 整个身体就像被麻痹了一般。   长生殿很快就被封锁, 病榻中的皇帝被软禁于内。   ------------------------------   几刻钟前,在太子淑的震慑下,三姓家奴林辅国自然不敢动手,于是又将雍王带回王府软禁。   李淑从长生殿退出,而后骑马追上了李忱的车架。   内侍省的宦官见之,只得毕恭毕敬的行礼。   “殿下。”   李淑靠近马车,此时他已有预感长安的危机,然而左右都有林辅国的人在监视,他只得换了一口说辞,“王叔,趁陛下尚未察觉,快快随我离开长安。”   李忱看着李淑,“你皇祖父还在太极宫,你应当前去探望。”   李淑愣住,李忱遂又道:“探望完祖父再来找我吧。”   车架于是继续向南离去,李淑对于叔叔的话,并没有起疑,而是按照李忱的吩咐驾马前往了太极宫。   ——太极宫·甘露殿——   太上皇迁居于西内后,生活异常凄凉,只有一个从前不受恩宠的女儿在身侧侍奉。   太子突然来到甘露殿,负责看守的内侍,都是林辅国的人,他们欲阻拦。   却被李淑呵退,“寡人乃东宫太子,谁敢阻拦。”   就这样,李淑得以进入甘露殿,殿内的太上皇听到声音,于是问道:“虫娘,外头是什么声音。”   正当虫娘要起身去查看时,李淑已经踏入了殿内。   “翁翁。”当李淑看到自己的祖父受宦官如此苛待时,心中顿时气愤不已。   太上皇看到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儿时,落泪大哭,“小淑。”   李淑走上前,屈膝拜伏,“孙儿不孝,让皇祖父受苦了。”   太上皇摸着李淑的头,摇头指着虫娘道:“一切因果,由我自负,虫娘是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姑母,我希望以后你能够赐她一个公主的名号,如此,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喏。”李淑再次叩首。   “殿下,你该走了。”一旁的虫娘忽然道。   李淑抬起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姑母楞了一下,“姑母这是?”   “是谁让殿下来的,便是谁让我来侍奉阿爷的。”虫娘回道。   李淑大惊,他闭上眼睛对祖父说道:“翁翁当初,应该立十三叔为太子,这样,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太上皇哑言,“是我亏欠于她。”   “妾送殿下出去吧。”虫娘将太子李淑送到殿门,当着宦官的面,将一张手绢塞到了太子淑的手中。   -------------------------------   控制住皇帝李怏后,林辅国利用手中的权力,将长安城的所有城门戒严,不允许人出入。   得知太子李淑去了雍王府,又派兵包围雍王府以及孝真长公主宅,控制住御史中丞元渽,并伪造废太子的诏书。   然而废太子的诏书一公布,满朝文武都嚷嚷着要见皇帝。   然而此时的察事厅却收到了河朔异动的消息,这让林辅国的心再次动摇。   王皇后虽倚靠于林辅国,却对于林辅国这种阴险狡猾之人并不信任,作为六宫之主,不但天子跟前有耳目,就连察事厅中也有她的眼线。   为确保林辅国对自己的忠诚,于是便将林辅国召入长生殿旁敲侧击。   “皇后殿下。”   “吾希望林翁是真心辅佐,”王皇后说道,“林翁手中有禁卫军,太子、雍王的生死,现在都掌握在林翁手中,就算河朔要反,又何惧之有?”   林辅国低着头,进前一步道,“昨日雍王入长生殿,与陛下不欢而散,雍王出来时与老奴说道,如果太子出事,那么河朔之兵将剑指皇城。”   “今日察事厅探子又来报,朔方军屯兵关中,对京师虎视眈眈。”   “朔方军不足十万人,而朝廷的禁军有二十万之众,加上中原各军。”王皇后说道,“陛下为防备朔方,早就将各地节度使换成了心腹,他们不会听从镇北王的号召,如今我们控制住了陛下,便是得到了诸镇的支持,镇北王屯兵京师之举,是谋反。”   林辅国思索了一会儿,顺着王皇后的话说道:“现在百官都吵着要见陛下,皇后殿下此刻应该带着赵王前往安抚。”   “陛下的病情,是太子所气,因,镇北王私自屯兵于京畿附近,意欲拥立太子谋反,其余的,老奴去处理。”   王皇后点头,于是带着赵王来到宣政殿,一副委屈哭啼的模样。   ——宣政殿——   王氏辅佐李怏时,以贤德著称,因此也颇受群臣爱戴。   “长安城门被封锁,陛下为何不出面见群臣?”   “诸位王公,并非是陛下不想见你们,而是因为昨日陛下召见雍王,想让雍王劝镇北王归京。”   “诸位都知,镇北王自收复洛阳平定范阳后,便率军回到朔方,这些年以来,镇北王多次违抗皇命,拒不奉召,就连正旦大朝也不入谒。”   “而太子李淑,身为储君,竟联合雍王以及朔方军逼宫,欲毒害陛下,若非是吾与林将军赶到,恐怕…”王皇后哭啼道,随后她又道:“如果诸公不信吾所言,现在就可以出长安,镇北王已屯兵关中,剑指皇城。”   群臣听后,纷纷惊恐不已,“太子殿下仁孝,怎会做出如此之事。”   “河朔异动,兵部可知?”王皇后见群臣不信,于是问道兵部。   兵部尚书出列上前,“关中传来消息,的确是有一支兵马入境,军报已经上奏。”   “进奏院也有奏,关中异动,有大军正往京畿道而来。”   群臣听后,无不震惊,“镇北王当真有野心。”   王皇后见百官惊慌议论,于是又道:“就是因为收到了兵部的上奏,所以长安城门才被封锁,禁军屯兵禁苑,增兵潼关,为的就是防备河朔。”   “这些年,因为操劳,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非是太子急于大位,吾一妇人,断不敢如此,废太子,是陛下的旨意。”   “太子殿下呢?”百官中有忠心于太子的大臣问道,“太子乃国朝储贰,不能全听皇后一人言。”   “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不能妄下定论。”   王皇后看着这群固执的大臣,心有不悦,然而太子淑得人心,无奈只得招来左右,压低声音道:“去告诉林将军,不要留活口。”   “喏。”   “诸位臣工稍安勿躁,吾已派人去将太子淑带来与诸位对峙,届时,诸位一问便知。”   ---------------------------------   ——雍王府——   被王皇后成功劝反的林辅国带着禁军来到了雍王府。   “太子和雍王都在内吗?”林辅国问道看守的心腹将领。   “回大将军,都在内,末将派人把守着雍王府四周,这段时间,保证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好。”林辅国遂下马入府。   然而当他进到府内时,发现雍王李忱早早等候在前院了。   “太子呢?”林辅国半眯着怀疑的眼睛问道。   “太子不在府中。”李忱回道。   “我亲眼见到太子入了府。”林辅国道,“府外全都是我的人,就算插翅也难以逃脱。”   “不信,可以搜。”李忱道。   “给我搜!”随着林辅国一声令下,门外一支禁军涌入府内。   然而在搜寻了半天,几乎将整个雍王府都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有找到太子李淑的人影。   林辅国从内院走出来,着急的看着李忱,“陛下病危,我们是来拥立太子殿下登基的,他到底在哪儿?”   “拥立太子?”李忱看着林辅国,“恐怕你早已经忘了自己是东宫詹事府太子詹事罢。”   “你以为辅佐赵王,就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吗?”李忱又道,“自古没有哪个帝王愿意做傀儡,放任权臣只手遮天,王氏也并非善类。”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要辅佐赵王登基。”林辅国阴险的说道,“只要是皇子,便都有继承之权。”   “同样,拥有此等权力的,也包括您,雍王。”   作者有话说:   其实禁军是打不过朔方军的,以多对少也打不过。 第230章 风定长安(四)   面对林辅国的试探, 李忱不为所动,“大唐的储君,从来都只有一个。”   “看来是老奴低估了王的忠心。”林辅国道。   “不管你想辅佐谁, 你的算盘最终都会落空, 因为太子已经出京了,就在昨夜, 你派出长安的探子,想来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李忱道, “我知道,陛下的病情,是你动的手脚, 昨天从我出长生殿, 陛下就已经起了废立的心思,可惜啊, 王氏太过心急了。”   林辅国挑眉,“妇人不足与谋,然而我现在还有选择吗?”   “有, ”李忱回道, “你现在唯一的选择, 就是诛杀真正的谋逆之人,拨乱反正, 扶持正统, 方有活路。”   “扶持正统,雍王觉得太子淑会放过我吗?”林辅国问道。   “太子淑会不会放过你, 那就要看孝真长公主了。”李忱给林辅国支招道, “太子与孝真之事, 你应该清楚, 你在宫中侍奉多年,当年武氏的灭门惨案,孝真对李氏皇族的恨,你也应该知道。”   “林公。”   “林公。”   就在林辅国顾虑之时,察事厅的探子将关中的消息带了回来。   “太子殿下在朔方军中。”   林辅国听后大惊,因为就在昨日,他与王皇后控制住长生殿后,便命禁军封锁了长安城的城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太子李淑也绝不可能出京。   “我说陛下为什么在长生殿大喊着要杀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林辅国迟疑的看着李忱问道。   “不用管我是怎么做到的。”李忱道,“现在,除了太子这条路,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就算陛下将禁军交给了你。”李忱又道,“但只要太子振臂一呼,那些禁军,还有多少人会追随你?”   “朔方军屯兵京畿,太子谋反已是事实,陛下已下诏废黜。”林辅国道,“任凭朔方军如何骁勇,但诸道节度使加上禁军的联合,数十万对几万,难道还会输吗?”   “诸道节度?”李忱笑了笑,“你想欲加太子谋反之罪,可别忘了,上皇还在世。”   “如果太子拿着上皇手诏出现在朔方军中,那么,究竟谁才是反贼?”   “昨日太子从大明宫出来后就去了太极宫甘露殿,而后才往雍王府,”李忱冷盯着林辅国,“你应该收到了消息吧。”   林辅国后撤了几步,李忱的话,他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从李忱能将太子淑在禁军以及察事厅眼皮子底下弄走,林辅国便宁可信其有,更何况,太子李淑昨日的确是去了太上皇所居的甘露殿。   “李忱,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休想诓骗我。”说罢,林辅国便转身离开了雍王府。   然而他并没有往大明宫赶去,而是去了孝真长公主所在的里坊。   “将雍王绑到孝真长公主宅。”林辅国上马吩咐道。   “喏。”   林辅国明白,太子淑与雍王忱都不会放过他,而今之际,只有投靠孝真公主,方能保全自己。   林辅国握着察事厅与整个北衙禁军,又是阉人,而孝真公主素来与雍王不和,需要一支兵马与朔方军抗衡,有了孝真公主做倚靠,即使李淑上位,碍于孝真公主,也不敢杀了自己。   ------------------------------   ——孝真长公主宅——   面对林辅国的谄媚,孝真公主问道:“你知道吾想做什么吗?”   林辅国笑眯着一张虚伪的嘴角,“老奴是个阉人,一辈子没儿没女的,所以不求身后富贵,龙椅之上坐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老奴并不在乎,老奴只求晚年能够安稳度日。”   听到林辅国的话,孝真公主放下手中的茶杯,“这么多年过去,我兄长的察觉力,还不如林将军呢。”   “老奴是卑贱之人,如没有察言观色之能,又岂能走到今天。”林辅国佝偻着腰身,笑眯眯道,为表示诚意,还特意将李忱绑至公主宅,“老奴已将雍王带来了,任由长公主处置。”   孝真公主遂起身走到外院,果然看见了静坐在轮车上的李忱,左右还有禁军看守。   孝真公主知道李忱的厉害,所以十分忌惮,“林将军,为什么是活人呢?”   “公主,太子殿下还在朔方军中。”林辅国回道,“要是杀了雍王,恐怕朔方军会对太子不利。”   林辅国的话,让孝真公主的杀心更盛,她走到李忱跟前,“十三郎还真是好计算,与人合作,还要留一线。”   “阿姊不信任忱,”李忱回道,“忱所留,不过是生机而已。”   太子李淑如果出了事,那么孝真公主所筹谋的一切,便将功亏一篑。   “那么现在,宫中那边,要怎么做。”孝真公主看着李忱问道。   “陛下的身体,公主比忱更清楚吧。”李忱回道。   “林将军。”孝真公主喊道。   林辅国叉手,半眯着老眼识趣道:“王氏谋乱,毒害陛下,其罪当诛。”   ---------------------------------   ——宣政殿——   王皇后带着赵王李溪以及群臣还在宣政殿等待林辅国带着太子李淑入殿对峙。   然而就在王皇后以为林辅国会带着太子淑的尸体回来时。   林辅国却带着一批禁军包围了宣政殿,百官大惊。   “林辅国,你这是要做什么?”有朝臣站出来指责道。   林辅国穿着紫袍踏入殿内,“王氏谋逆叛乱,构陷储君,毒害陛下。”   突如其来的反转,让群臣纷纷震惊,尤其是王皇后,“林辅国,你放肆!”   “到底是谁放肆!”林辅国反驳道,“王氏毒害陛下,欲加害太子,拥立自己的儿子为帝。”   “陛下现在就在长生殿。”林辅国又道,“病重之躯,遭此妖人囚禁。”   群臣不信妇人指责有收复社稷之功的太子谋逆之言,然而王氏毒害的说辞一出来,便有群臣大加指责。   “王氏妖人,竟敢毒害陛下,祸乱朝纲。”   “皇后竟敢谋害陛下。”   “真是胆大包天。”   王皇后看着群臣的嘴脸,顿时疯笑了起来,她看着满堂朱紫,男人们读着圣贤书,却一个个虚伪至极,“吾说太子与雍王谋,有朔方军无诏屯兵京畿为证,你们不信,非要求证,而今一个阉人说我陷害太子谋乱,只不过是没有证据的片面之词,你们连想都没有想,便信以为真!”   “即便我在陛下登基之前做得再多,在你们心里,却仍不过只是一个妇人,就像苏荷,她的功绩足已进入凌烟阁,但是你们,有多少人是真正认可的呢。”   “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我们是女人而已。”王皇后充满怨念的说着,“武周代唐,女主天下,你们怕了,怕再次重蹈覆辙,失去你们作为男人的利益与尊严。”   “不要听这妇人疯言,证据就在长生殿。”林辅国说道,“太医已经前往长生殿了。”   “太子殿下现在在何处?”有朝臣问道。   “殿下事先知道王氏欲密谋篡乱,所以昨日便离开了长安。”林辅国说道,“京畿北的朔方军,乃是太子令旨,上皇手谕,为的就是防止王氏挟天子以令诸侯。”   很快,太医为重兵昏迷的李怏诊治过后,在长生殿内找到了一种独特的香,并带往宣政殿公示诸臣。   “陛下的病,难道是这香?”   “此香有毒?”群臣害怕得纷纷退后了几步。   “此香无毒,”太医将香炉打开,“但皇后为陛下疗养的药膳中有一味药材,若与此香结合,便会产生微弱的毒素,但随着累积,便会成为害人心肺的剧毒,这是一种极难察觉的慢性毒药,除非神医再世,寻常诊脉是无法判断出来的。”   “王氏,你以媵妾的身份被立为皇后,不知感恩,竟对君王,自己的丈夫下此毒手。”   面对林辅国的背叛,以及朝臣的嘴脸,王皇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林辅国,你这背叛之人,就算我败了,也要拉着你一起…”   林辅国闻言大惊失色,然而王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殿外闯入的人一箭射中了胸口。   王皇后应声倒地,临死前,她指着林辅国,“你…不得好死。”   “母亲,母亲。”赵王大惊,欲与林辅国拼命,却被禁军拦下扣押。   林辅国被吓了一跳,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知晓这一切密谋,是因为他也是参与者。   然而倘若王皇后今日若将他一同供出,那么宣政殿将要遭到血洗。   “镇北王!”   群臣大惊失色的转身看着殿外搭弓的女将,“镇北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甲上殿,箭指秦镜。”   宣政殿悬挂的一面秦镜,将这满朝文武的嘴脸照得一清二楚。   正如王皇后所言,朝臣们对于即便有再造之功的苏荷,也并没有完全认可,尤其是在平定叛乱后,以异姓王,一女子之身,割据朔方,这更加引得这些读书人的不满。   “秦镜照妖邪,尔等不辩忠奸,那么就由我来替天行道。”苏荷回道。   “圣驾就在长安,你私自带兵屯于京畿,是想造反吗?”有文官指责道。   “君王囚我夫君,是非不分,不仁不义,我造反又有何不可?”苏荷与群臣对峙道。   “好啊,你果然有反心。”群臣指着苏荷道。   “是寡人下的令。”皇太子李淑踏入宣政殿,“王氏,也是寡人让镇北王铲除的,自陛下在东宫,王氏屡屡加害于寡人,诸卿,可有异议?”   在朔方军的辅佐之下,加上手握禁军的东宫詹事府太子詹事林辅国,此时的皇太子李淑,已经彻底掌握了整个帝国的最高权力。   李淑的出现,让群臣停止了对苏荷的猜疑,并纷纷叩拜,“臣等惶恐。”   作者有话说:   李淑跟李忱这两个人是相互信任的(至于原因,合理即是) 第231章 风定长安(五)   ——长生殿——   林辅国命心腹禁军带着太医闯入长生殿, 以取证王皇后毒害之举。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语的李怏,奄奄一息的躺在龙榻上,他看着忙前忙后的太医, 无论自己如何使眼色都没有人来理会他。   因为这些人, 都是受林辅国差遣,只听命于林辅国。   做了十几年艰难储君, 终于熬出头的李怏,没有想到才过去了短短几年, 作为一个帝王,竟然沦落至此。   太医看了一眼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李怏,最后于心不忍的跪伏下。   “臣一家老小都在林将军手中, 请陛下恕罪。”   太医离去后, 李怏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他明白, 长生殿出事如此之久,却没有人前来探视,掌管禁中大权的王皇后与林辅国狼狈为奸, 只怕太子也是凶多吉少, 又还会有谁来救自己呢。   太子李淑在宣政殿安抚群臣, 御史中丞元渽从孝真公主宅出来,入宫找到了林辅国。   “林将军, 公主让元某人来传话。”元渽道。   “老奴明白。”林辅国很是懂事, “上皇一日杀三子,其中有一子乃孝真公主胞弟, 此案, 与当时的太子, 现在的陛下也有牵连。”   “老奴这就去长生殿, 元中丞与公主就等大内的丧钟吧。”   于是趁着李淑还在外朝,林辅国快马加鞭来到长生殿。   此时的长生殿,守满了内侍省的宦官,整个内廷的气氛都十分紧张。   林辅国踏入李怏的寝殿,里面被翻找得凌乱不堪,林辅国见之挑眉道:“怎么搞的,像话吗,要是太子殿下见到了,可担待的起。”   遂有一众内侍上前收拾,很快寝殿就变得齐整了,宦官们的动静惊醒了昏厥的李怏。   病痛加身心的折磨,让李怏在看见林辅国后,愤怒的想要起身杀了他。   “陛下,太医说了,您若是不好好歇息,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林辅国站在榻前低着头说道。   李怏瞪着双目,使尽浑身解数,才咬出了一个字,“杀…”   “什么?”林辅国侧过耳朵。   李怏一把抓住林辅国的衣裳,林辅国没有制止,只是冷漠的盯着李怏,眼里丝毫没有怜悯之心,“我自幼被送入宫中,出身小黄门,受人欺辱,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为陛下的信任。”   “可陛下的恩,犹不及我对李氏皇族的恨。”林辅国又道,“没有人愿意成为阉人送入宫中。”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位者,只顾自己的快活,不顾低层百姓。”林辅国回忆着幼时,“阉人本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陛下有想过,为何我会识字吗,我本良家出身,父母事农桑供养我读书,若不是你们这些上位者,我现在应该与宣政殿内那些大臣一样,读书考取功名。”   李怏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死死瞪着悲愤叙述过往的林辅国。   “不过,若不是你们,我现在也不可能拥有掌握上位者生死的权力,宰相、将军,纷纷巴结奉承于我。”林辅国漠视着李怏,“陛下想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何一日不如一日吗?”   李怏对自己一直无法好转的身体曾有过怀疑,然而找了诸多太医都无法诊断出原因。   他也曾疑心过身边之人,可因为没有证据,加上太医的诊治,便以为真的是操劳所致,直到昨天王皇后与林辅国暴露出了真面目。   李怏死死的盯着林辅国,悔与恨占满了他整颗心脏,剧烈的疼痛,就像随时要炸开一般。   “陛下在长生殿所闻到的香,是皇后殿下命老奴寻来的一种奇香,此香无害,但若与一味药物相结合,便是毒。”林辅国说道,“皇后殿下每日都进药膳,陛下怎就没察觉呢?”   王皇后所奉膳食,李怏也是起过疑心的,但经太医院查验过后,并无不妥,所以李怏也就不在对这位相伴了数十年的枕边人起疑。   “哦对了,不光是皇后殿下有野心,”林辅国继续道,他俯下身,进一步刺激李怏,“还有孝真长公主呢,陛下的亲妹妹。”   “孝真长公主与雍王合作,太子殿下夜出长安,今日已经带着朔方军控制了局面。”林辅国又道。   “现在,宣政殿的文武百官,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拥立太子为帝了。”   在接二连三的刺激之下,李怏拼尽力气而起,林辅国遂伸出手将李怏死死按到床下。   “所以为了太子能够顺利继位,还请陛下,今日殡天。”   说罢,林辅国露出了狠厉的眼神,丑陋的面孔变得无比狰狞,手中按压的力气也只增不减。   他随手拿起一个枕头死死盖住了李怏的脸,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压下。   在窒息下,李怏奋力挣扎,可瘫痪之人的垂死挣扎,又如何能抵得过杀心已起的健全之人。   “陛下不要再挣扎了,到了地下记得与列祖列宗请罪。”林辅国说道。   挣扎了一番后,李怏彻底没了动静,林辅国不敢掉以轻心,蒙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他拿开枕头,伸手试探鼻息,忽然身心一颤,他挑起白眉,“不要怪我狠心,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   就在林辅国前往长生殿的同时,孝真长公主也带着人马去了太极宫。   她并非往东宫,而是去了太上皇所在的甘露殿。   ——太极宫·甘露殿——   甘露殿外有林辅国的人在把守,他们自然不会允许孝真长公主入内探视。   “陛下有令,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上皇,还请长公主不要为难小人。”   “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林辅国的意思。”孝真公主不悦道。   几个宦官埋头对视,元渽遂从袖口内拿出一块林辅国给她的察事厅腰牌。   “现在,可以进去了吗?”元渽问道。   众人见之,当即让开了路,孝真公主回头看了一眼元渽。   元渽半眯着眼睛弓腰道:“适才去传信,林将军知道公主想做什么,于是便将此牌给了下官,可以便宜行事。”   孝真公主拿起腰牌,“这个林辅国,倒是懂事。”   “毕竟他现在只有长公主您可以倚靠。”元渽道。   孝真公主遂踏入了甘露殿,然而在正殿门前,却被虫娘拦住了去路。   “你不能进去。”   孝真公主看着这个都能做自己女儿年纪的妹妹,“让开!”   “阿姊,阿爷已经病重,时日无多。”虫娘知道孝真公主想要做什么,于是劝说道。   “那又如何。”孝真公主满不在乎道。   “他是我的父亲,同样也是阿姊的父亲。”虫娘道。   “他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孝真公主冷漠道,“你体会过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父亲杀死的滋味,看着整个母族覆灭的痛苦吗?”   “如果没有,就滚开!”孝真怒道,“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也拦不住我。”   虫娘并没有反驳孝真的话,却也没有让步。   尽管孝真知道虫娘与李忱亲近,但她对这个年少的妹妹,并没有杀心。   “不要以为你有李忱相护,我就不敢动你,不要逼我。”孝真公主瞪道。   “我知道您很痛苦,可是如果我让您过去了,我的心中也会非常难安。”虫娘说道。   “虫娘,他当初在大明宫中时是如何对待你们母女的,你难道都忘了?”孝真公主对于虫娘的维护十分不理解,“你知道虫娘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吗,他自你出生,便厌恶你。”   “不是因为阿爷。”虫娘低下头。   孝真公主愣住,“是因为,李忱?”   “虫娘会很伤心,阿兄也会很伤心的。”虫娘说道。   孝真公主皱眉,“活在这个时代,女子只有像武皇那样手握权力,才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否则便会成为那些男人争权的牺牲品。”   虫娘并非听不懂孝真的话,“可当你身处黑暗时,你的生命中,突然涌入了一道光,你还会在乎与计较这些利益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在虫娘的心中,除了阿娘,就只有阿兄是真心待我。”   孝真公主紧握着手中的横刀,就在她想要拔刀时,老皇帝拖着病体从殿内推开了门。   “虫娘,你退下吧。”老皇帝说道。   “阿爷。”虫娘回头道。   “这些时日,多谢你的照顾。”老皇帝又道。   “阿爷。”虫娘欲想上前,却被老皇帝阻拦。   “一切因果,我都会承担,你不要为难虫娘。”老皇帝似恳求孝真公主一般道。   “你在国难之时,抛弃妃嫔逃离长安,虫娘也是受害者,我自然不会为难她。”说罢,孝真公主踏入了甘露殿。   殿内的陈设虽然十分简朴,但是虫娘将其收拾的十分干净,不像殿外那般破败。   “你想做什么?”老皇帝就着干净的地板,气喘吁吁的摊坐下。   “太上皇觉得呢?”孝真公主冷冷道,“太上皇做了这么多亏心事,心里就没有半分愧疚吗,还是说,在太上皇心里,只有崔氏母子,才是妻儿,其他的一切,失去利用价值后,都是可以舍弃的。”   老皇帝陷入沉默,等他刚要开口,孝真公主又咄咄逼人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武氏集团再次进入朝中,你害怕武皇的事会重蹈覆辙。”   “三娘,你也是李家的女儿…”   “谁是李家的女儿!”孝真公主怒道,“我可不是太平姑母,轻信男人的下场,最终只会成为权力的牺牲品,我从来都是武家的女儿,不是你们李家的。”   “你!”听到孝真公主的话,老皇帝很是生气。   “天圣年间,你因一疑案,连杀三子。”孝真公主又道,“告诉你,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在暗中筹谋,想要报复李家,除了六郎,其他人都不知道,六郎,是害怕我暴露,所以才顶替认了罪。”   “从此之后,我在这世上,便再没了亲人。”   “我之所以抚养太子的长子,也是为了今日。”   “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最担心的事,再次重演。”   “我要让你悔恨一生。”   作者有话说: 第232章 风定长安(六)   ——长生殿——   当李淑赶到长生殿时, 才发现林辅国已经提前入内,并哭哭啼啼的跑出来说道:“陛下,驾崩了。”   李淑站定一愣, 随后加快脚步走进寝殿, 他颤颤巍巍的走到龙榻前。   李怏睁着充血的双眼,显然非正常死亡, 于是李淑一把拽起林辅国。   “林辅国,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 冤枉啊,殿下。”当着众人的面,林辅国一副委屈的模样, “老奴自幼侍奉陛下, 与陛下情同手足,又怎忍心下此毒手, 老奴进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一定是王皇后那毒妇做的。”   林辅国的话,李淑自然不会相信, 林辅国便压低声音提醒道:“老奴是奉孝真长公主之命。”   李淑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他看着榻上窒息而亡的父亲, 仿佛有万般罪孽缠身,让他喘不过气来。   李淑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 但很快, 他就镇定了下来,“三郎的死, 我没有办法替他原谅您, 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或许在李淑的内心深处, 对于父亲, 更多的是憎恨,他羡慕李溪能够得到父亲全部的欢喜,憎恨父亲的偏心,以及对李潭的狠心。   李淑直起腰身,“孝真长公主在哪儿?”   林辅国有些犹豫,李淑眼神骤变,“吾以新君的身份问你,你要抗旨吗?”   林辅国内心一震,当即跪伏叩拜,“长公主去了太极宫。”   就在林辅国以为李淑会离开长生殿前往太极宫阻止孝真公主时,李淑却只是说了一句,“林詹事,大行皇帝的后事,你来处理,还有登基大典。”   林辅国惊讶的看着李淑,旋即喜出望外的叩首,“老臣,遵旨。”   “叫元渽过来见吾。”李淑又道。   “喏。”   ---------------------------------   ——孝真长公主宅——   苏荷带着人马离开大明宫后直奔孝真长公主所在的里坊。   此前,苏荷派人回过府,李忱不在府内,知情的下人透露了李忱被林辅国带去了孝真公主宅。   孝真公主此刻还在太极宫,宅门外有数十守卫,李忱被软禁于宅中,苏荷带着一支强劲的边军想要将她带走。   “让开!”   “何人擅闯长公主府!”守卫虽见边军有所恐惧,但也没有退缩半步,一个个拿着棍棒阻挡在门口。   “我是镇北王苏荷。”苏荷自报家门,“前来接夫君回府。”   “公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守卫回道。   苏荷大怒,欲拔佩刀硬闯,“从前我什么都不是,也敢打伤你家公主的家奴,今日,吾更不会畏惧!”   “刀下留人。”元渽一袭红袍,快马赶到,“新皇有令。”   “新皇?”众人一惊。   “先帝大行,太子殿下于灵前即皇帝位,特让下官前来宣旨,请镇北王入府接走雍王。”元渽遂解释道。   长公主宅的家奴不知孝真公主与元渽的关系,但却明白太子淑在孝真公主眼里的重要性。   府中或有不识驸马者,但绝无不识太子淑者。   李淑的话果然奏效,苏荷没动刀戈便入了公主宅。   “十三郎。”成婚多年,二人一直聚少离多,见到李忱完好之后,苏荷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我没事。”李忱抚摸着拥入怀中的妻子。   咚!——   咚!——   咚!——   长安城的东北角传来了沉长的钟声,与报时的钟响不一样,足足有十二响。   “这钟声…”苏荷抬起头。   “天子十二响,是陛下驾崩了。”李忱挑眉道。   皇帝的死在她心中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她所悲伤的是吴王与永王。   “新君继位,天下可得太平?”苏荷看着李忱问道。   李忱看着太极宫的方向,摇了摇头,“朝廷的风,才正起。”   ------------------------------   至元五年春,皇帝驾崩于大明宫长生殿,太子李淑灵前继位,于含元殿举行登基大典,临丹凤门,大赦天下,改元应德,太子妃崔氏,册立为皇后。   就在李淑登基后的第二天,太极宫内传出了丧报,由于孝真公主的刺激,老皇帝的病情加重,最后一病不起,驾崩于甘露殿,死时,只有虫娘陪伴在侧。   短时间内,大唐接连失去两位君王,朝臣与百姓悲痛不已。   国丧之后,李淑开始对拥护的从臣大加封赏,并为吴王与永王平反,追封平乱之时战死的功臣。   在孝真长公主的干预之下,御史中丞元渽升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集贤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封爵许昌县子。   郕国公林辅国因拥立之功,升任司空兼中书令,晋爵博陆郡王。   新皇上位,肃清旧党,曾进谗言陷害苏荷,又致虢国公战死的内侍省大宦官于朝恩恐慌不已,于是便学林辅国,依附于孝真大长公主,供职于察事厅子。   李淑登基之后,孝真公主也搬进了大明宫,开始插手干预朝政。   然而让孝真公主没有想到的是,李淑登基后不再像从前那般听话,事事都顺从于自己。   对于孝真公主所递交的任用官员名册,李淑只是从中挑选了一些重用,而一些军政要职,所用人才,皆是平乱的有功之臣,他们并不受孝真公主所掌控,反而对于镇北王苏荷极为敬仰,这引得孝真公主的不快,与此同时,李淑还将李忱调入户部,欲让这位王叔入仕,遭到了孝真公主的反对。   ——大明宫·紫宸殿——   “王叔。”李忱入殿,已经登基为帝的李淑放下手中事物起身相迎。   对于这位一直关照疼爱,并为自己筹谋,拥立自己登基的叔叔,李淑心存敬仰,并特许其剑履上殿。   “臣,拜见陛下。”   “王叔不必多礼。”   “今夜过后,臣便要动身前往朔方。”李忱说道。   “这么快?”李淑挑眉,“王叔辞官的上奏,淑儿看了,只是近日朝中政务繁忙,所以一直没有抽身去探望王叔,王叔今日入宫,只是来辞行的吗?”   “其实王叔不用顾虑姑母的…”李淑又喃喃道。   “陛下,今日臣来,是有一些事,要说与陛下听。”李忱道。   李淑识趣的屏退左右,“姑母这会儿还未醒,不会来紫宸殿,王叔但说无妨。”   “臣并非想要挑拨陛下与孝真大长公主之间的感情。”李忱说道。“但有些事情,臣想,陛下应该需要知道。”   李淑沉默了一会儿,“是关于姑母的吗?”   李忱点头,随后递给了李淑一本簿子,“这是户部今年最新清算出的人口,我希望陛下能够明白,内斗引起的战争,会给整个天下带来什么。”   李淑翻开簿子,脸上充满惊愕,“三千万…”   而后李忱又与李淑讲起了一些发生在宫中的陈年往事。   “小淑,帝王可心存仁慈,但不能为情所困。”李忱最后提醒道。   李淑沉默了许久,他看着眼前这位善意提醒的叔叔,“多谢王叔今日的提醒,我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   于朝恩之罪,李淑并没有忘记,尽管他依附于孝真公主,李淑还是派人将其缢杀于内侍省,又罢御史大夫贺兰瑾明,弃之不用。   对于有拥立之功的苏荷与李忱,李淑大加信任,孝真公主并没有说什么,但于朝恩之死,却触怒了她的底线。   ——紫宸殿——   “陛下为什么要杀了于朝恩?”孝真公主怒气冲冲的来到紫宸殿。   李淑的神色很是平淡,“相州之战,就是因为于朝恩的干预,致使数万人战死,虢国公也是因他,那么多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他难道不该死吗?”   “宦官不过是皇帝身边养的一条狗而已。”孝真公主说道,“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按照先帝的旨意行事,先帝已经驾崩了,你明知道他现在是我的人,为什么不事先与我商量?”   孝真公主生气的看着李淑,“难道你也要学你祖父,在利用完自己的亲姑母之后,因为权力,反目成仇?”   李淑红着眼眶抬起头,“谁我都可以忍,包括林辅国,我都可以因为姑母而忍受,但唯独于朝恩不行,虢国公的死,我不能原谅。”   “我在意的不是于朝恩的死,而是你不与我商量。”孝真公主道,“他不过是个贱命一条的阉人,你想杀他,我没有意见,但是你为何事先不差人告诉我。”   “我抚养陛下二十余年,难道会因为一个卑贱之人而不顾我们多年的情分,不顾陛下的感受吗?”孝真公主又道。   “姑母…”李淑低下头。   孝真公主看着李淑,“陛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如今登基为帝,连姑母的话,都不愿听了吗?”   李淑连忙摇头否认,随后跪伏下叩首,对于孝真公主,李淑依赖至极,也不愿意失去这份情,“淑儿不敢,淑儿自幼丧母,是姑母含辛茹苦将淑儿养大,在淑儿的心中,姑母就如母亲一般。”   如今的李淑,在李忱的帮助下,受朝臣与万民拥戴,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孝真公主明白,此刻还不能与新帝反目,于是便加以利用新帝对自己的依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淑,你是姑母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姑母希望你能一直站在姑母这边。”   李淑听到孝真公主的话,“淑儿的心,从未变过,但有一点,淑儿身为李家子孙,不愿将屠刀伸向无辜之人,包括宗亲。”   “父亲与皇祖父的事,淑儿都没有干预,这些因果也该了结了。”李淑又道,“其余宗室,都是无辜之人,如果姑母执意这样,这天下又将陷入动荡,域外胡人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有灭亡亡族之灾,这是淑儿所不愿见到的。”   “户部今年呈上来的人口,长安之乱,短短几年,国朝就减少了四千万人,光是战争,就死了三千万人。”李淑看着孝真公主道,“三千万人呐,姑母。”   “现在的大唐,人口不足两千万,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折了,无休止的战争只会让国家衰落直至灭亡。”李淑又道,“如果姑母真的血洗了李家,这天下,就会变成炼狱。”   面对李淑的质问,孝真公主很是不快,脱离掌控的棋子,也让她越发心疑,她似被逼疯一般的拽起李淑,瞪着阴狠的双眼,“是不是李忱告诉你的?”   作者有话说:   孝真和武皇不一样,孝真不光是想要权力,还想杀光宗室。(就是复仇,被灭族,然后灭仇人族这样。)   如果孝真赢了,无论李忱是男还是女,都会死,而且是第一个死。   李忱和李淑心里,民族大义多一点,历史上,安史之乱过后,唐朝就一直陷入动荡与藩镇割据,混战让汉民族走下坡路,以至于有元朝的出现。 第233章 风定长安(七)   “一定是李忱, 不然今日他为何进宫。”孝真公主又道,“他在挑拨我与你的关系,你明白吗?”   “他如果真的没有野心, 就不会让苏荷继续拥兵朔方。”孝真公主猜疑道。   “姑母。”李淑埋着头喊道,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天下太平,再也不用受人压迫, 为何还要挑起争端呢。”   孝真公主冷静了下来,她觉得, 现在的李淑与自己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今朝廷,以自己为首,加上林辅国的依附, 与塞外边军形成了制衡。   孝真公主想要打破这平衡, 实现□□,而李淑却在极力的维持着平衡, 又因为都城凝聚着人心,又有天子所在,所以有着绝对的优势, 故而李淑的心, 更偏向朔方军。   更何况, 塞北还有一个强大的突厥汗国,回纥虎视眈眈。   “帝王, 不能心慈手软。”孝真公主提醒道, “不管有没有野心,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淑儿知道。”李淑点头, “我会提防小心河朔, 但现在新继位的回纥可汗, 极有野心, 朔方军不能够动摇,姑母要向我保证,不会动她们。”   孝真公主轻叹了一口气,她并不想与李淑闹僵,于是选择了表面上的妥协,“好。”   孝真公主离开紫宸殿后,得知李忱今日要随苏荷前往朔方,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劝说,李淑都不会对这二人下手。   ——绫绮殿——   虽然答应了李淑不会动李忱与苏荷,但孝真公主对于二人的忌惮心之强,注定了她不会就此罢手。   “老奴见过大长公主。”林辅国踏入绫绮殿叉手道。   “李忱要随苏荷回朔方了。”孝真公主说道。   “老奴明白。”林辅国再次叉手,“他们一定无法活着回到朔方。”   “记住,这并不是吾的意思,吾也从来没有差遣你做什么。”孝真公主又道。   “这些都是老奴一人所为,与大长公主无关。”林辅国笑眯眯的回道。   “去吧。”孝真公主挥手,“别让吾失望。”   “喏。”   就在林辅国离开绫绮殿准备出宫时,却被内廷的宫人叫住。   “见过林监。”宫人福身道,“皇后殿下有请。”   “皇后殿下?”林辅国愣住,带着疑惑来到了内廷宫苑,天子后妃皆居住于光顺门内的宫殿中。   皇后崔氏居于明义殿中,林辅国刚一踏入,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真正召见他的,不是皇后,而是皇帝李淑。   “陛下?”林辅国快步上前,叩首道,“老奴林辅国,叩见陛下。”   “吾有一件事,要拜托尚父。”李淑起身亲自将林辅国扶起。   林辅国听到天子对他的尊称,心中很是欣喜,“但凭陛下吩咐。”   “十三叔与叔母就要回朔方了,”李淑说道,“吾想请尚父帮忙护送。”   林辅国彻底呆住了,一方面是孝真大长公主的意思,另一方面是皇帝的旨意,二人做着相反的决策,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听谁的好。   “此事只有尚父能做,请尚父务必保叔叔平安抵达朔方。”李淑又道,“不要辜负吾的信任。”   话已至此,林辅国只能先行应下,“喏,老奴一定办到。”   在一番思索下,林辅国做出了取舍,他出宫回到自己的宅邸,命人将死士聚齐。   比起皇帝,孝真大长公主更加需要与信任自己,林辅国明白,若是忤逆孝真大长公主,那么自己的死期也将不远。   ------------------------   ——望春门——   林辅国带着一队禁军笑眯眯的迎上马车,“镇北王。”   苏荷骑在马背上,也唤了一句,“博陆王。”   林辅国看着马车,“王在内?”   话音刚落,车内便穿出了咳嗽声,林辅国旋即上前,“老奴见过十三大王。”   一阵狂风席卷,将车帘吹起,林辅国抬头,瞥见了车内的紫袍。   “嗯。”   “有劳博陆王护送,事不宜迟,启程吧。”苏荷打马说道。   “好。”林辅国遂上马。   整个一路,林辅国都在吹嘘与夸赞苏荷的功绩。   “大唐若没有镇北王,恐怕今日都不得安宁,而今四海升平,多亏镇北王啊。”   “就算没有苏荷,也还会有其他人。”苏荷说道,“国家能否获得安宁,从来都不是靠个人。”   “不管怎么说,镇北王对北唐有再造之恩,无人可超越。”林辅国半眯着眼睛说道。   “博陆王不也一样吗。”苏荷也吹嘘道,“拨乱反正,辅佐陛下登基。”   “林某的功劳哪能与镇北王相比。”林辅国谦虚道。   队伍离开京师后,天色也暗淡了下来,林辅国遂提议前往就近的驿馆歇息,“附近有个驿馆,不如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如何?”   “好。”苏荷十分爽快的应下。   然而灯火通明的驿馆内,却是暗藏杀机,数十死士劫持了驿馆内的官吏,蛰伏于馆内。   马车驶入驿馆的庭院,苏荷跳下马,命众人各自散去歇息。   “赶了半天的路,都辛苦了,今夜好好歇息。”   “喏。”   就在苏荷遣散护卫,转身去扶李忱下车时,率碗声忽然从驿馆内传出。   杀!   数十人破窗而出,将马车围于院中。   “我说为何不见官吏出来迎接,原来是被你们占领了。”   然而苏荷伸入车内的手,并非是要搀扶李忱,而是为了拔出藏在车内的横刀。   “是谁派你们来的?”苏荷冷冷的问道。   刺客们并没有理会苏荷,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杀了车内的人。”   苏荷扭头,发现带路的林辅国早已逃之夭夭,于是吹响了口哨,适才散去的护卫瞬间聚拢。   夜色之中,两波人马在驿馆前厮杀了起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苏荷所带护卫皆为朔方军精锐,刺客人数虽多,却不占上风。   在暗中观察的林辅国终于按耐不住,于是提前派出禁军将驿馆围了起来。   并命弓箭手,不分敌我对厮杀的人群数箭齐发,“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短短片刻,驿馆前就躺满了尸体,苏荷将尸体堆在马车前,利用马车与尸体抵挡箭矢。   “苏荷,束手就擒吧。”露出真面目的林辅国骑马上前。   --------------------------   ——长安·大明宫——   绫绮殿内,孝真公主倚靠在窗边,看着夜色中那半边弯月,似乎还有一抹鲜艳的红色。   “陛下让博陆王护送雍王与雍王妃,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危,公主就不担忧吗?”心腹侍女拿来一件裘衣替孝真公主披上。   “林辅国是个聪明人,他自然明白,陛下并非出自真心信任,只有吾,才是他唯一的生路。”孝真公主道。   想到自己暗派林辅国行刺雍王可能引起李淑的不悦,孝真公主于是起身,“去紫宸殿。”   等孝真公主来到紫宸殿,却并没有看到李淑的身影。   自登基之后,李淑便居于三大殿的紫宸殿,后宫妃嫔也只有崔皇后一人,故而极少去内宫。   “陛下去了明义殿。”紫宸殿值守的宦官回道。   “明义殿?”孝真公主挑眉,“都这个时辰了,陛下怎么会在明义殿。”   “今日一天,陛下都在明义殿。”宦官又道,“内侍省传话,说是今夜陛下要宿于明义殿。”   孝真公主听到宦官的话,心中涌起了一丝不一样的情感,连攥在腹前的手都不自觉的握紧了。   “公主,公主。”侍女拾起孝真公主掉落的外袍,紧跟在身后。   很快,她便来到了内廷的明义殿,侍女撑着双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崔皇后听到孝真大长公主来了,于是匆匆出殿。   “陛下呢?”孝真公主并未行君臣之礼,刚一见面,便冷言冷语的质问道。   “陛下已经歇息了,大长公主请回吧。”崔皇后说道。   “歇息了?”孝真公主挑眉,“陛下为皇孙时,东宫处境艰难,经常夜不能寐,通常这个时辰,陛下都在处理公务与奏疏,又怎会歇息呢。”   “人累了,自然就会睡下。”崔皇后拦着孝真公主不让其入内道。   “崔氏,我能让陛下立你为后,同样也能让陛下废了你。”孝真公主凌厉的说道。   “那就等陛下废了我之后,大长公主再来吧。”崔皇后也十分强硬道,“现在,这里是我的寝殿,我不让公主进,公主难道还有硬闯吗?”   崔皇后的阻拦,激怒了孝真公主,“来人!”   几个宦官闻讯上前,“我看谁敢!”崔氏遂大呵道。   中宫所居的明义殿充满了火药味,孝真大长公主与皇后崔氏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   “你们崔家,也活得不耐烦了?”孝真公主怒道。   面对孝真公主的威胁,崔氏并没有退缩,“大长公主今日的跋扈,皆是仰仗陛下之威,可是公主心中,可有半分怜悯陛下这位亲侄儿吗?”   “陛下将公主视为至亲至爱,可公主可曾怜惜过陛下?”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孝真公主挑眉道。   “在公主心里,对陛下难道就没有半点情分?”崔氏继续问道。   “够了!”孝真公主呵道。   忽然一名侍女匆匆来到明义殿,在孝真公主耳侧嘀咕了一阵。   孝真公主听后神色骤变,她大声质问着崔氏,“陛下究竟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李忱也算是李淑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因为好多次东宫的危机都是李忱去化解的(因为老皇帝偏爱李忱嘛)   文是从天圣九年开始写的,在这之前,李忱和李淑两个年纪相仿的叔侄二人就互相达成了信任。   所以李淑一有难题就找叔叔,然后受委屈就找姑姑。   本文已经接近尾声啦,预收文,全员恶人的《美人谋》以及小ma文学的《太后难撩》感兴趣的小可爱帮忙点个收藏。 第234章 风定长安(八)   “林辅国, 你好大的胆子。”一道熟悉,又令人害怕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你不是李忱,你是谁!”林辅国大惊, 死死盯着车架质问道。   “你说我是谁。”车内的人忽然弓腰走出。   一众禁军握刀的手都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林辅国更是吓得摔下了马,“陛下?”   李淑的出现, 使得局面发生了反转。   “尔等身为北衙禁军将士,难道也要跟随林辅国弑君吗?”李淑大呵一声。   李淑如今已经登基, 并在禁苑检阅过北衙六军,那些听命于林辅国的禁军,纷纷丢下手中屠刀, 跪伏请罪。   而完全听从于自己的死士, 已经损伤殆尽,林辅国只得跪伏于地, 哆哆嗦嗦的请罪道:“老奴并不知是圣驾,这一切都是孝真大长公主的意思,大长公主这样做也全都是为了陛下啊。”   林辅国的话, 让李淑很是难堪, 苏荷旋即道:“我看, 这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铲除了朔方,便是你掌握的禁军独大。”苏荷又道。   苏荷的话, 让林辅国惊恐的抬头, 他慌忙解释,“不, 不, 是大长公主。”   “林辅国, 朕当初是如何交代你的?”李淑质问道。   林辅国有些心虚, 李淑眼中透着狠厉,“你不但违抗朕的旨意,还刺王杀驾。”   “陛下,陛下!”林辅国跪爬着上前苦苦哀求。   ----------------------------   ——长安·大明宫——   “陛下根本就不在明义殿。”孝真公主盯着崔氏说道,“陛下去了哪儿?”   面对孝真大长公主的质问,崔皇后不慌不忙的回道:“我怎知道。”   崔瑾舟出身世家,家族带来的底气与与生俱来的气质,都让她不肯低头半分。   被立为皇后后,崔氏门庭更加显耀,如今的李淑不光有朝臣的支持,还有山东士族。   想要稳固权力的孝真公主,是绝不敢轻易动崔、郑两大世家,至少在皇帝登基之初不敢。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孝真公主道,“你既为皇后,是陛下的结发妻子,便应该为陛下着想,而不是帮着边军坐拥地方。”   “在陛下眼里,公主口中所说的边军,曾在数次救陛下于危难,扶大厦之将倾,在陛下心中是至亲至爱之人,于公于私,陛下所做,并无不妥。”崔皇后回道,“难道大长公主就没有珍视之人吗?”   “大长公主。”就在二人争执时,一名宦官匆匆跑入明义殿。   宦官靠近孝真公主,低声道:“博陆郡王在护送雍王回朔方的途中被刺杀了。”   孝真公主驱身一震,林辅国是自己手中用来对付边军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她发疯似的离开了明义殿。   内廷通往外朝的必经夹道中,一名紫袍站在正中间挡住了去路。   中书侍郎元渽早已在此等候多少,他叉手行礼道:“下官见过大长公主。”   孝真公主怀疑的看着元渽,“此事是你谋划的?”   元渽摇头,“下官是来提醒公主,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掌握了权力的人。”   “只有心智不全的幼童,才会无条件的听命与遵从。”元渽又道。   听懂了元渽的意思,孝真公主并没有表态,“陛下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绝不会舍弃。”   看着孝真公主的背影,元渽转过身,“公主不要忘了,陛下姓李,这种无法割断的血脉,注定了公主与陛下,会成为对立。”   于朝恩与林辅国的死,也让身为宰相的元渽十分畏惧,毕竟自己当初也是靠着非人的手段才获取了孝真公主的信任以及今天的地位。   ---------------------------------   ——驿馆——   “陛下,老奴知错了,还望您看在孝真大长公主的分上,饶了奴吧。”   苏荷手持横刀骑马上前,“今日你带人蛰伏此处,欲害我夫君,就算陛下能饶你,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陛下,陛下,老奴愿意交出兵权,只求一条活路。”林辅国将希望寄托于李淑身上。   然而苏荷的杀心已起,尽管林辅国以孝真公主的名义哀求李淑放过,但最终还是被苏荷斩于马下,自此,李淑收归了北衙六军的兵权。   继于朝恩后,林辅国被设计刺杀,结束了长达数年宦官乱政的局面。   李怏当政期间,重用宦官,在平定陆施叛乱之后,开始收夺兵权,又受宦官于朝恩的谗言,猜忌武将,致使功臣来沺被杀,苏荷拥兵朔方不朝,李光必屯徐州,占据江淮不朝。   为了打破这个局面,李淑登基后,遂命元渽设计,于内侍省缢杀了于朝恩,又与自己的王叔一同出导了这出苦肉计,其真正目的,就是为了铲除手握重兵的林辅国。   而林辅国到死都不知道,雍王返回朔方,只是叔侄二人针对自己的一场谋划而已。   李淑看着林辅国的尸首,冷冷道:“将博陆王的尸体运回长安,就说是遇刺。”   “喏。”   之后李淑与李忱在官道一处凉亭内道别。   “多谢王叔,替淑儿铲除了这个大患。”李淑由衷的行礼谢道,“等回朝之后,我便会下旨重新重用李怀恩与李光必两位将军。”   “边将之事,臣并不担忧。”李忱说道,“他们虽非纯臣,却也是忠贞之人,臣唯一担忧的,是陛下与孝真大长公主。”   “姑母哪里,我会处理。”李淑回道,“天下大义,我还是分得清的。”   李忱看着李淑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改口,“小淑,有时候太过重情,并非是一件好事,我希望你在爱他人之时,先要顾己。”   李淑明白李忱所指,遂笑道:“十三叔就放心吧,您知道的,淑儿一向是最听您的话的。”   听到李淑的回答,李忱微微挑眉,她明白,有些情感,一但根深蒂固,旁人的嘱咐就算再多,也无济于事。   “陛下,珍重。”李忱拜别之后便被苏荷扶上了马车。   李淑看着她们的身影,忽然喊道:“叔父。”   李忱抬起头,李淑遂抱合双手,弓腰叉手道:“这些年,多谢您的照看,小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   突如其来的离别语让李忱一下酸涩了双眼,“回去吧。”   “驾!”   待马车与队伍彻底消失在了山间时,李淑才上马带着禁军返回长安城。   ---------------------------------   ——长安——   林辅国被抬回长安时,已是拂晓,尸体从城门进入,百姓们围上前。   那张丑陋的面孔已经变得僵硬,士庶见之,无不拍手叫好,甚至有的还敲锣打鼓告知街坊。   “大宦官林辅国死了!”   “林辅国死了!”   “报应,报应!”   “老天爷开眼了。”   林辅国其朋党惊闻死讯,也都赶到丹凤门前观望,见到尸体后,个个面如死灰,甚至还有人已经在收拾家当,暗中将家眷遣送回乡下,以此避难。   树倒猢狲散,林辅国一死,其培植的势力也就此瓦解,这些年所积攒的家底也都被朝廷抄没,充了公。   林辅国从辅佐李怏登基得势后,不断扶持党羽,收受贿赂,光是大的宅院,就有好几座,其中最大的一座,足足占据了半个里坊,比王府的规模还要大。   李淑下旨查抄所有家资,连带亲信党羽都受到了牵连,所查抄出的资产,足有户部一年税收之多,从而缓解了朝廷在安西的军费紧缺。   孝真公主看到丹凤门前的尸体,以及换防的禁军,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李忱的计。   紫宸殿中,回朔方之言,不过是有意说给自己安排在皇帝身侧的细作所听。   李淑回到长安后,便让兵部将徐州的临淮郡王李光必召回,许以宰相之职,又调李怀恩归朝,担任左神武军大将军。   短短几日,便连续铲除了依附于孝真公主的两大权宦,李淑的做法,引起了孝真公主的不满。   她看着林辅国的尸首,疯狂将最后一丝理智占据,“你宁愿相信李忱,也不愿相信抚养你成人的姑母吗?”   孝真公主并没有去找李淑对峙,而是返回绫绮殿,以退为进,命左右宫人收拾行囊准备搬出大明宫。   孝真公主这一招,果然奏效,当回宫后的李淑得知自己的姑母要搬离大内,于是慌忙赶到绫绮殿挽留。   “姑母。”李淑换回黄袍踏入绫绮殿,见孝真公主不搭理自己依旧收拾着行礼,于是屏退殿内的宫人,凑近了一些,“姑母。”   “姑母,”李淑一把抓住孝真公主的手腕,“淑儿知错了。”   “陛下怎么会有错呢。”孝真公主抽出自己的手,继续收拾,“妾身只是一个外人,不宜居住在大内,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妾身。”   听到孝真公主略带责怪的语气,李淑只得连连道歉,“我知道姑母是因为林辅国与雍王叔的事在埋怨我。”   “但是于朝恩与林辅国必须死。”李淑又道,“先帝在时,正是因他二人作乱,无端杀害功臣,我若留之,岂不也成了无道之君。”   “陛下想杀便杀吧。”孝真公主继续冷道,“陛下长大了,是皇帝,妾不过一妇人,岂敢多言。”   见孝真公主执意要搬走,李淑便强硬的拦住了她的手,随后还不等她反应,又拦腰将其抱起,“朕不让你走!”   孝真公主心中一惊,伸手轻推着李淑的胸口,撇头说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姑母觉得我要做什么?”说罢,李淑遂将孝真公主抱至榻上,用手死死按住了孝真公主的的手腕。   “陛下,妾与陛下身份有别,还请陛下自重。”   李淑随后起身,“到底要怎么做,姑母才肯原谅?”   孝真公主看着李淑,提出要求道:“妾要南衙十六卫。”   作者有话说:   北衙和南衙,是禁军与府兵,二者相互制约。 第235章 风定长安(九)   作为制约北衙六军的南衙十六卫, 遥领天下折冲府,虽在节度使的设立下有所削弱,但仍作为京师驻防的重要兵力。   所以李淑再听到这个要求时, 眼里充满了犹豫, 孝真公主见他如此,遂起身继续收拾。   面对执意要走的孝真公主, 李淑有些着急,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好。”遂以南衙十六卫作为刺杀林辅国收归北衙六军的补偿。   如此,孝真公主的心情才好转了许多,然而这几件事已在她的心中蒙生了不快, 姑侄二人表面虽和好, 但孝真公主心中的芥蒂仍在。   李淑已不再像少时那样依赖于自己,权力会改变一个人, 如果等皇权巩固之后,她不知道是否会出现先帝朝那样的事,原本亲密无间的姑侄二人最后兵戎相见。   几日后, 在铲除了几大宦官之后, 李淑并没有等来李光必的入朝。   ——紫宸殿——   便殿内, 李淑看着进奏院的奏报沉默了许久。   “临淮郡王李光必病逝于徐州。”   李光必的长子带着年幼的弟弟着丧服入京报丧。   “李卿正值盛年,为何突然…”   长子跪伏御前哭啼道:“先帝时, 父亲为于朝恩所谗, 拥兵徐州不敢入朝,朝廷便以为父亲要谋反, 父亲声名受损, 终日茶饭不思, 愧恨成疾, 等到陛下的诏书时,父亲已经…”   长子大哭,“父亲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   “臣李光必,此生无愧于大唐与陛下。”   李淑坐在御座上呆滞了许久,这位平定叛乱,收复山河,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的大功臣,最终却落得一个抑郁而终的下场。   “是朝廷有负于你父亲。”李淑说道。   应德元年夏,临淮郡王李光必在徐州病逝,李淑下诏辍朝七日,追赠司空、太保,谥号武穆。   并重用其子,以其长子担任左金吾卫中郎将。   ------------------------   ——朔方·九原——   时隔多年,李忱再次踏上了前往朔方的路途,在这片原本贫瘠的黄土地上,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里没有长安的繁华,同样也没有长安的勾心斗角,有的是浴血奋战的边军,一腔忠勇。   苏仪回到了九原养伤,那次战争落下的病根,让他再也无法持刀作战。   李忱回到九原便去拜见了这位岳丈,但没过多久就被苏荷拉回了房中。   苏荷卸下铠甲,同时也卸去了所有防备,李忱推着轮车在屋内张望。   苏荷的梳妆台前,静立着两个木偶,这么多年过去,苏荷一直将它们带在身侧,从长安到行营,再到现在安定的朔方。   李忱看着两个随主人安定下来的人偶,此刻也如同她们一样,再不用随波逐流。   将李忱留在京师当做人质的几年里,苏荷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当那封李怏伪造的家书送到朔方时,苏荷心中的愤怒更加。   自古帝王多疑,她不敢想像那几年,李忱在长安所遭受的摧残与折磨有多痛苦。   甚至当探子将京城消息传回时,苏荷都不敢去听,她害怕自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而今终于,重聚的二人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对于苏荷来说,李淑对李忱的信任,她其实是有些惊讶的。   不但亲自护送李忱离开长安,并将整个朔方都委托给了夫妇二人,这份信任对帝王而言,是少有的。   卸甲之后,苏荷特意拉着李忱去沐浴更换了一身衣裳,做完这些,又在镜台前精心打扮了许久。   李忱静坐在屋内,推着轮车靠近道:“这是要出门吗?”   面对李忱的疑惑与不解人意,苏荷停下手,有些幽怨道:“难道我就不能打扮打扮,给自己的夫君看吗?”   李忱看着苏荷的双眼,呆滞了片刻,不等李忱说话,苏荷遂起身,一把坐在李忱身前。   低头挑起李忱的下颚,认认真真说道:“我既可为士,为知己者死,同样也可以为悦己者容。”   夹腰而坐,让李忱瞬间红了脸,苏荷随后俯下身埋怨道:“你数数,自打成婚后,有多少日是重逢的,又有多少是离别。”   “阿珺一直在长安,与我分离了这么久,难道就不想我吗?”   “我可是…”苏荷抚摸着李忱的脸庞,满眼担忧的说道,“快要担心死了。”   暮春的风吹过北方的高山,冰雪消融,溪流顺着山间的沟谷流出,林间的小鹿,在溪边低头饮水,饱尝甘泉之后,欢呼雀跃着蹦蹦跳跳的进入了密林深处。   “也快,”时隔多年终于重逢,让饱尝思念之情的苏荷很是激动,“想你想得要疯掉了。”   苏荷的话,深深触动了李忱,“怎会不想念呢。”李忱伸出手搂住了妻子,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苏荷用双手勾着李忱的脖颈,多年积攒的思念,在久别重逢的这一刻终于无法压抑,分离后的补偿,便是这一场抵死缠绵。   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互说衷肠与思念。   暮春时节的风,带着些许夏意,它穿过北方的大山,向南方的平原席卷。   春潮过后,渭水暴涨,从山间溢出的溪水犹如洪水猛兽,哗啦啦的注入河床,滋润了干涸已久的大地。   -----------------------------   应德二年春   长安城就像围绕它的八水,在新帝的治理下,散发着勃勃生机。   先帝冤杀的武将被一一平凡,其后人也都因恩萌而入仕,不到半年,各方忌惮宦官谗言的割据势力便纷纷归附朝廷。   由于李淑已近而立之年,与皇后崔氏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嗣出,一个新的难题再次摆在了皇帝跟前。   宗室、群臣皆知皇帝与孝真大长公主之事,只是碍于孝真大长公主有辅佐之功,故而无人敢有说辞,然而皇嗣事关国本,国本未立,则众心不安,于是纷纷上奏请求纳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填充后宫,繁衍子嗣。   当初娶一个崔氏,李淑都是百般不愿,认为自己会辜负了女儿家,而今群臣要求再立妾侍,李淑又怎会愿意。   于是便在常朝的宣政殿上,当众驳回了众臣。   国本未立,宗室诸王虎视眈眈,同时也会因觊觎储君之位,而形成党羽之争。   宰相们见无法劝说皇帝,遂一同至光顺门外上表于皇后。   李淑虽与孝真大长公主有闲言传出,但是群臣也知道,帝后关系和睦,皇帝对于皇后这位原配妻子也是极为关照。   群臣便想让皇后以结发之妻的身份劝谏自己的夫君纳妾,不但解决了皇家的隐忧,还能获得贤德之名。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不光天子不同寻常,就连这位出身世家的皇后也是不同于其他普通内宅妇人。   “皇后殿下,陛下自东宫时便已成婚,而今过去多年,宫中尚无嗣出,皇嗣事关国本…”   “国本?”崔氏打断了门外众臣的话,“陛下正值盛年,何来子嗣之忧,诸卿多将心思挂于国事上,岂不更好?”   群臣还想说什么,崔氏又道:“陛下才登基不过一载,国家久经战乱,所以陛下才一心埋头于政务之上,为的就是天下百姓,陛下心中有民,诸卿也应是。”   “再者,先帝两朝,皆因沉迷女色而致国乱,诸卿得遇陛下,难道不是得遇明主?”沉迷女色与不近女色,总有人抓着不放,因为群臣渴望的是圣贤之君,崔皇后并不喜欢这群虚伪的儒生。   众臣被崔皇后怼得哑口无言,于是打消了劝谏皇帝纳妾的念头。   ——紫宸殿——   然而对于李淑而言,就算群臣今日不提,往后时间一长了,还是会提起的,子嗣于皇家而言,关乎社稷的传承,故而看得太过重要。   “陛下。”孝真公主端着一碗养身的羹汤入内。   自从将南衙十六卫的任命之权给了孝真公主后,姑侄二人的关系又和好如初。   “陛下还在为子嗣之事烦忧吗?”孝真公主问道。   李淑点头,“昨日皇后不知说了什么,今日早朝时,那些臣工都闭了嘴,再没有提及,可这终究是个问题,总要解决的。”   “只要是问题,就会有解决的方法。”孝真公主道,“陛下不必过于忧虑。”   “解决?”李淑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孝真公主,“如何解决,难不成姑母给我生一个?”   孝真公主愣了一会儿,她笑眯眯的接过李淑的话,“妾倒是想呀,”随后俯下身低声又道,“可陛下要如何让妾生呢。”   李淑听后红了脸色,他覆手轻轻咳嗽,孝真公主遂笑道,“不过是玩笑话,陛下怎还脸红了。”   “没…没…”李淑低头道。   “其实陛下如果真的担忧子嗣之事,可以将先帝的幼子接入宫中抚养。”孝真公主提醒道,“先帝十余子,不满五岁者尚有三人,陛下可从资质中,择优挑选出一人交由妾来抚养。”   李淑看了一眼孝真公主,抚养储君本该是皇后的职责,然而孝真公主却揽入自己手中,对此李淑并没有说什么,“那就依姑母的意思吧。”   见李淑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孝真公主很是开心,就在李淑伸手去端那碗羹汤时,孝真公主忽然想要制止,“等一下。”   “嗯?”李淑看着孝真公主迟疑了一下。   “没什么,”孝真公主摇头,“妾只是没有想到陛下会这么快就答应了。”   “淑儿也是姑母抚养长大的,这有什么呢。”李淑端起碗,欲张口喝下。   可就在要喝的瞬间,李淑又放了下来,他看着身侧的孝真公主,“姑母。”   “嗯?”孝真公主应道。   “这么多年过去,姑母对淑儿,可曾有情?”李淑忽然问道。   “陛下说什么呢?”孝真公主挑眉,“陛下还在襁褓之时,妾就将陛下带入了府中,陛下可是妾一手拉扯大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李淑又道。   孝真公主愣住,这么多年里,她的目标始终如一,对于李淑,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淑见姑母迟疑,遂一口闷下了那碗羹汤,“夜深了,姑母该回去歇息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6章 风定长安(十)   应德二年, 冬   ——朔方——   清晨扫去了疲倦,先醒来的苏荷,就像是只喂不饱的野兽, 她侧躺在榻上, 看着熟睡的李忱,忍不住伸手撩拨她的秀发。   随着时间的迁移, 李忱白皙的脸,越发的俊俏, 苏荷满心欢喜的看着,似乎怎么也不够,她拉着李忱骨节分明的手。   心中的鱼火随着这份欢喜与跳动开始燃烧, 她刚要压上前, 李忱便醒了。   “吵醒你了?”苏荷小心翼翼的问道。   李忱睁开双眼,看着妻子那双充满了鱼火的双眼与不安分的手。   渭水河畔, 善男信女将从钓鱼翁手中买来的两条灰色鱼儿放生,白皙的手拍打着河面,两条得水的鱼儿在渭水中追逐嬉戏, 时而贴合, 时而分开, 他们争相跃出水面,拍打着浪花, 随后一同向渭水深处游入, 河畔传来了悦耳的轻吟,鼓舞着鱼儿向前, 共赴云雨, 天色变得暗淡, 天空开始降雨, 河水暴涨,逆流而上的鱼儿受到阻碍,却越发的勇猛向前,最后来到一处河坝,在相互鼓舞之下,最终,她们越过了这座障碍,获得了新生。   明明是寒冬,二人却不觉冷意,反而还有些燥热,李忱披头散发的趴在床上,苏荷看了一眼屋内没有结冰的水漏,“我该去处理军务了,今天要察视边防,不能陪你用早膳了。”   苏荷说完便裹上衣物起身,离开前,她特意将炉子里的炭火添足了才出门。   屋外的积雪已没过了脚踝,再等几日,便能有膝盖那般高了。   -------------------------------   应德二年冬,皇帝李淑将先帝十四子接入宫中交由孝真大长公主抚养,赐名李瀚。   正值盛年的皇帝,却忽然畏惧起了寒冬,就连早朝都改到了紫宸殿。   散朝之后,李淑偶尔会前往明义殿探望崔皇后,明义殿虽为中宫所居,却十分的清冷。   除却宫人宦官,与之作伴的便只有一只白猫。   “妾见过陛下。”   李淑扶起崔氏,“皇后不必如此拘谨。”   崔皇后看着李淑的气色,“陛下正值盛年,身子骨…”   “国事虽重,可也要爱惜身体才是。”崔皇后又道。   李淑点点头,他坐下道:“我想将岳丈调回朝中,继续担任宰执。”   崔皇后听到,皱起了眉头,“妇人本不该干政,然而此事涉及到妾的生父,妾不得不说一句。”   “陛下已立妾为后,妾父为外戚,不应权重。”崔皇后提醒道。   “我看中的,是岳丈侍三朝为相的才能,不能因为是外戚的缘故而错失贤才。”李淑回道,“我信任你,他们能教出这般好的女儿,我自然也信任崔家。”   崔皇后惊住,她盯着李淑看了好一会儿,虽然明白李淑对自己有的更多的是责任而没有情,但这对于大多内宅不幸的女子来说,要好太多。   虽居于大内,但李淑并没有让她困守宫城,反而时常派人来关怀,让她出宫散心。   “妾都听陛下的。”   应德二年末,李淑召归在地方的崔裕,迁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为宰相。   此举孝真公主虽有不满,但因南衙十六卫之事也未做阻拦。   --------------------------------   应德三年,正旦。   皇帝于含元殿举行大朝会,这是李淑登基以来,首次正旦大朝。   历经两年之久,长安已恢复往日繁华,各地遣唐使不断。   对于这位新帝,中原百姓,以及外邦诸国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首次大朝,虽没有万国来朝的景象,却也比李怏在位时繁荣许多,又因回纥老可汗去世,于是李淑便将出嫁和亲的妹妹接回了长安。   李淑身穿衮冕,端坐在含元殿的御座上,接受诸国使者以及地方使臣的朝拜。   然而就在朝会接近尾声时,李淑却突感身体不适,在诸国使者前,他只能不动声色的强撑着。   然而刚回到便殿,头顶的冕旒便应失重而掉落,孝真公主慌忙上前,“陛下。”   此时宰相元渽也陪同在孝真公主身侧,着急的看着李淑,“陛下。”   李淑躺在龙榻上,睁开虚弱的双眼,他紧紧拽着孝真公主,而眼神却盯着元渽。   元渽很是心虚,自从林辅国死后,他便害怕李淑会对自己也下手,于是极力讨好孝真公主。   孝真公主看着李淑的眼神,忽然在一瞬间心软了下来,“来人,去叫张太医来。”   “喏。”   听到孝真公主呼唤太医,元渽有些急了,他曾经也想过要真心投靠李淑,于是夹杂在孝真公主与李淑之间周旋,帮助李淑救出困在孝真长公主宅的李忱。   然而在李淑登基之后,元渽才发现,李淑并没有真正相信自己,甚至不会允许权臣的存在,只有手段足够狠的孝真公主,才会不计一切代价,任用可任用的任何人。   “姑母。”李淑拽着孝真公主的手,一遍遍呼喊道。   孝真公主坐在李淑榻前,“陛下,妾在。”   元渽有些急了,“大长公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孝真公主说道,“但我现在没有心情理会你。”   夹杂在姑侄二人当中的元渽,始终只是一个外人。   在元渽看来,孝真公主的狠,还不足够,他原以为像孝真公主这样的人是没有软肋的,但在今日,他似乎明白了,李淑在孝真公主心中,并非只是一颗棋子那么简单。   很快太医便赶到了便殿,面对病重的皇帝,太医竟然是诚惶诚恐的看着孝真公主。   “如果医治不好陛下,吾定拿你九族谢罪。”孝真公主恶狠狠道。   李淑作为贤明的仁主,在群臣眼中唯一的缺点,便是宠信孝真大长公主,以至于孝真公主在朝中大肆安插党羽,成为继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之后,又一手握权势的宗室公主。   然而孝真公主的狠辣,与雷厉风行,无不让群臣畏惧,不光是察事厅中有自己的人,就连皇帝身侧都有眼线。   孝真公主与元渽同谋,一个在内朝,一个在外朝,孝真公主周旋侍于皇帝李淑身侧,而元渽则勾结其他宰相以及中书省的官员,常常窥探下达臣工的圣谕,以此猜测天心,于朝,大肆结党,同时还收受贿赂,并用钱财贿赂人行。   太医入内诊治,孝真公主退出了便殿,元渽忐忑不安的上前问道:“公主,这次大朝会,朔方因边境之事未入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又如何。”孝真公主冷冷说道。   “公主,就算陛下对您百般顺从,但陛下毕竟已经成年,有了自己的主见,况且又得人心,公主现在虽有大权,然而皆不过是陛下所赋予,群臣依从陛下,便对公主睁只眼闭一只眼,权力,唯有真正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元渽提醒道。   便殿内,等孝真公主走后,李淑忽然拽住太医,精气神也似乎好了不少。   太医被皇帝这一举动吓到,连忙跪地磕头,“陛下。”   “朕知道你是受人胁迫。”李淑吃力的说道,“朕不怪罪于你,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太医听后,红着双眼抬头,“陛下。”   “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多久?”李淑看着太医问道。   太医被李淑的话问得泣不成声,他颤颤巍巍的伸出一个手指头,“陛下是全天下最好的陛下,臣有愧。”   不光是太医知道李淑的真实病情,就连李淑自己也清楚。   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某种毒素一点一点侵蚀,然而此毒在体内积攒了数年,只是因为近几年为政操劳,而激发了毒性。   太医束手无策,只能通过药物为其续命,延缓毒性。   李淑看着太医的回复,眼角处竟落下了一滴泪水。   “够了。”   在张太医的诊治与疗养下,李淑的身体逐渐恢复,而孝真公主在李淑病后似乎变得更加热情与关怀了。   抱养于绫绮殿的李瀚已有四岁,孝真公主也会时常带着李瀚前往紫宸殿探望李淑。   李淑便在朝中为李瀚找了几名启蒙先生,孝真公主想以清河崔氏的嫡长同平章事崔裕为师。   然而李淑却让书法闻名的鲁郡公、刑部尚书严真清成为了李瀚的启蒙老师。   严真清以刚正忠直著称,皇帝登基之初,群臣都在畏惧孝真公主与林辅国,唯有严真清上疏皇帝历数其罪过。   因而成为了孝真公主与宰相元渽的对立,李淑此举,是有意保全这位大唐的纯臣。   李淑将李瀚抱养于大内,又为其赐名,其用意百官自然明白,然而即便成为了李瀚的老师,严真清也不改刚直。   对于孝真公主最大心腹元渽,严真清更是一纸奏疏呈到御前,丝毫不留情面。   ----------------------------------   ——政事堂——   几名堂吏慌慌张张跑入内,“元相公,不好了。”   “吾几时不好了。”元渽挑眉道。   “刑部尚书上疏弹劾您,左金吾卫正往政事堂而来。”   元渽惊道,他连忙吩咐左右,“快,快,去告诉孝真大长公主。”   “喏。”   一刻钟前,严真清踏入宣政殿,将自己这些年搜罗来的证据呈上。   “臣,刑部尚书严真清弹劾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许昌县子元渽。”   “元渽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恐吓朝臣,群臣每有奏,必先经宰相元渽审查,而后再呈陛下。”   “元渽不除,朝纲不稳,望陛下明查!”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几个,不是错别字,不是错别字,因为锁文给我整怕了,反反复复审核,一弄就是几个小时。   其实吧,李淑到死也不相信孝真公主会毒害他的   孝真养了他二十几年,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养母了。 第237章 风定长安(十一)   应德三年夏, 严真清弹劾宰相元渽,皇帝派自己的舅舅左金吾卫大将军吴叙前往政事堂将其捉拿。   元渽入狱,经三司审理, 从家中搜出了比林辅国更甚的家产, 尽管孝真公主出面为之求情,却还是坐罪被赐死于狱中。   “于朝恩死了, 林辅国也死了,难道元渽, 陛下也不肯放过吗?”紫宸殿内,孝真公主已经没了耐心的质问道。   她或许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为时已晚, 因为自己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没了。   “陛下杀了元渽之后, 下一个杀的,是妾吗?”孝真公主冷漠的看着李淑。   李淑坐在御座上, 沉着脸色一言不发,“我对姑母,从来都是顺从的, 但是朕, 不能任由奸佞祸国, 朕是天下人的衣食父母,是臣民的君父, 朕要为他们负责。”   “从林辅国的死, 妾就应该明白,现在的陛下, 已经不是当初的陛下了。”孝真公主说道。   “姑母总说我, 那么姑母自己呢, 是否还是当初那个一心只为淑儿的姑母?”李淑红着双眼看向孝真公主。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孝真公主眼里最后一丝仁慈因为元渽的死, 消失殆尽,“在陛下心中,李忱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   李淑听到孝真公休如此不理解的话,心中很是酸涩与委屈,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回了一句,“在姑母心中,李淑若非太子长子身份,又何曾重要过。”   就这样,姑侄二人因元渽的死而彻底闹僵,但孝真公主并没有搬离大内,而是在李淑重病时大肆揽权,利用察事厅排除异己,扶持亲信。   --------------------------------   应德三年冬,李淑的身体突然恶化,于是便将军政大权交由崔裕等一众大臣处理。   孝真公主并没有前往紫宸殿探望,而是派宫人带着先帝十四子李瀚前往。   李淑躺在病榻上,照顾他的,是皇后崔氏。   “大长公主说,陛下若还认她这个姑母,念及旧情,就请立这个孩子为皇太弟。”宫人转述着孝真公主的话。   李淑听后,五味杂陈的心中只剩下了苦涩,他侧头看着宫人与自己的幼弟,“你看看吾这个样子。”   “难道她的心中,只剩下了权力吗?”李淑看着宫人问道。   对于李淑的一再忍让,崔皇后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起身将宫人与李瀚一同赶了出去,并对着绫绮殿的方向破口骂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狠心之人,一子不成,再养一子,而今长子病重,不念情谊,却为幼子筹谋。”   崔氏袒护李淑的话通过宫人传到了孝真公主的耳中。   多次想要废黜中宫的孝真公主,再也忍受不了了,于是怒气冲冲赶到紫宸殿。   当她不顾宦官阻拦闯入寝殿,却发现崔氏正衣不解带的陪在身侧照看,并亲尝汤药侍奉。   不知是醋意还是怒火,孝真破口骂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竟也敢指桑骂槐指责于吾?”   崔氏放下手中的药碗,“这里是陛下寝殿,闲杂人等,请出去。”   殿内宦官上前,孝真公主大呵一声,“我看谁敢!”   天子对于这位亲姑母的纵容,整个内廷无人不知,对比中宫皇后,孝真公主的话,显然更让他们畏惧。   孝真公主的行为,引来崔皇后的不快,“大长公主的眼里,永远都只有自己,明知陛下身体不适,还要带着人入殿来闹。”   “立皇太弟之事,朕会考虑。”李淑忽然说道,“立储非儿戏,需要同宰相商议,非一日可成,现在朕需要休息,请你们都出去吧。”   剑拔弩张的二人出了寝宫,现在的孝真公主手握南衙十六卫,与一半朝臣,可以说掌握着半个京师。   只要皇帝一烟气,孝真公主便能立马控制住局面。   殿内,李淑唤来心腹宦官,“童霖。”   “陛下。”宦官趴在榻前俯耳倾听。   “去叫李怀恩将军与舅舅来。”李淑吩咐道。   “喏。”   “另外…”李淑吃力的抬起手,“你去一趟朔方。”   童霖不解,“陛下?”   李淑垂下手,泪水从眼角处流出,“你自幼跟着我,是我最亲近的人,亦兄亦友,我时日不多了,请兄长代我向王叔说一句话。”   “我很抱歉,没有听从王叔的话,辜负了王叔的厚望。”   “陛下!”童霖跪地大哭,他知道,以皇帝的身体,很可能自己这一去,将天人永隔,于是重重叩首道,“喏。”   左神武大将军李怀恩与左金吾卫大将军吴叙的入内,让孝真公主疑心大起,于是密见了南衙诸卫将军,以防不测。   内侍童霖奉密旨出京,被孝真公主察觉后,于是派出刺客在官道上拦截,将其秘密押入地牢审讯。   ---------------------------------   ——密牢——   童霖带的是口谕,所以身上并没有李淑要给朔方的任何密信,无论孝真公主如何拷问与折磨,童霖都没有透露半个字。   “陛下究竟让你去朔方做什么?”   铁鞭抽打在童霖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红的印记。   “说不说?”   童霖咬着牙,不理解的看着孝真公主,作为李淑的侍臣,童霖与李淑自幼一起长大,与孝真公主也十分亲近。   “奴不明白。”   “陛下是您看着长大的,陛下将您看得比他自己还重,为什么…”   “是吗?”孝真公主反问道,“童霖,你问问你自己,以及陛下让你出京办的事,难道都是为了我吗?”   “陛下让李怀恩统领神策军,不就是为了防备我吗。”   童霖摇头,“陛下从未想过要防备大长公主,是大长公主不信任陛下,一直防备陛下。”   “就凭陛下放过李忱,纵容镇北王回归朔方军这一点,你叫我如何我信任陛下。”孝真公主又道。   童霖抬头,“那是因为,陛下太了解您了,公主。”   “陛下了解我?”孝真大长公主仰天大笑了起来,“了解我的,是李忱吧。”   “可笑,我养了他二十余年,在他心中,我还不如一个腿瘸了的叔叔。”孝真公主道,“告诉我,陛下究竟让你做什么?”   童霖闭上双眼,“陛下只是让我去朔方慰问雍王,因为陛下感知自己时日无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已经生有疑心的孝真公主怎可能相信童霖的话,“不可能!”   “陛下让你去朔方,一定是与李忱有所图谋。”孝真公主道。   童霖看着已经疯狂的孝真公主,只得闭上眼道:“如果公主不信,就杀了童霖吧。”   “不要以为你是陛下的近侍,我就不敢杀你!”孝真公主恶狠狠的威胁道,她拿起烧红的铁烙,“你说不说?”   “奴已经说过了。”童霖道。   见童霖依旧嘴硬,孝真公主狠心的将铁烙对准了血红的伤口。   啊!   剧痛让童霖忍不住哀嚎了起来,一股烧焦的肉味儿从皮肤上飘出。   在多种酷刑的折磨下,童霖已经奄奄一息,但任凭孝真公主如何逼迫,他的回答始终都只有那句。   “奴…已经说过了。”   然而孝真公主始终都不相信童霖的回答,并变本加厉的让人折磨他。   遍体鳞伤的童霖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哭着泪眼,倾尽全力抬起了脑袋,就在孝真公主以为童霖终于妥协,肯说真话时,童霖却只是含泪的说了一句,“公主,童霖,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童霖与李淑在东宫相依为命,孝真公主给两个孤苦的孩子送去了他们最缺失的东西,除了李淑外,童霖也将孝真公主视为第二个主子。   愤怒让孝真公主失去了理智,随着惨叫声越来越弱,童霖最终惨死在了密牢中。   “公主,他死了。”侍从探了探鼻息,叉手回道。   孝真公主生气的扔了鞭子,对于童霖的死,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没用的东西!”   可就在孝真公主以为李淑会联合朔方军对付自己时,李淑在接下来的一月中,却并没有什么动作,朔方军也没有异动。   在太医的汤药调理,与崔皇后的细心照顾下,李淑一直坚持到了应德三年末。   然而皇帝的身体终是回天乏术,群臣见天子如此,于是担忧起了国本。   孝真公主便趁机唆使百官上奏,立先帝十四子李瀚为储君。   但未得到李淑的答应,李淑又欲于应德四年正旦举行大朝会。   群臣以御体为由,纷纷劝谏皇帝,然而李淑依旧坚持。   应德四年正月,于含元殿举行正旦大朝会,天下折冲府将领齐聚于长安,与使臣一同朝见天子。   孝真公主站在城楼上观望,探子匆匆登楼密告,因为这一次正旦大朝,雍王与镇北王也来了,二人已经到达京畿,即将进入长安城。   孝真公主现在想要派人拦截已经来不及了,她捶着城墙大怒,“我就知道那厮没有说实话。”   -------------------------------   一月前   “将你困在这深宫之中,我很抱歉,但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是关于你的兄长,也就是我的王叔。”病榻上的李淑看着细心照顾自己的皇后。   “妾与阿兄的性命,都是陛下所救,陛下请言。”崔皇后回道。   “我会坚持到明年正旦,大朝会,请务必让雍王与镇北王入朝,不要通过传信的办法。”李淑道。   “不传信?”崔皇后愣住。   “去西市,找一个姓曾的商人。”李淑又道,“他是镇北王的舅舅,家就在九原。”   作者有话说:   本文接近尾声,新文预收《美人谋》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帮忙点个收藏~ 第238章 风定长安(十二)   孝真公主一直在防备李淑, 却疏忽了自由出入宫禁的崔皇后。   察事厅的眼线遍布长安,但因为西市聚集了许多胡商,鱼龙混杂, 便没有察觉到崔皇后暗中派人与西市一名富商联络。   商人的地位极低, 而苏荷的母亲又因为早逝,其母族便不被人知道。   曾万福从前虽然依附于雍王, 但行事谨慎,因而没有人知道他与雍王府之间的联系, 长安之乱爆发后,便从长安南迁,等两京收复又回到了长安。   李忱临走前, 将曾万福这个人告诉了李淑。   京畿的官道上, 镇北王带着近一千朔方精锐进入京兆府地界。   藩将带兵入关,这是不被允许的, 于是在关卡处,他们被守军拦了下来。   苏荷从马车内弓腰走出,拿出了一块玉鱼符与天子的手谕, “吾, 奉召入京, 谁敢阻拦。”   守将闻言惊退,遂将路障挪开, 一行人得以入关。   苏荷退回马车, 此时的李忱已是忧心忡忡,苏荷伸出手安抚道:“别担心。”   “我们得快一点。”李忱看着妻子说道。   “好。”   ------------------------------   李忱回到了长安, 并且是奉密诏, 孝真公主害怕在大朝时, 李淑会当众宣布让位, 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又狠心的决定。   应德四年正旦,诸国使者齐聚丹凤门内的龙首渠畔。   尚服局进衮服、十二旒冕,李淑躺在榻上,气色很是不好。   崔皇后看着尤为心疼道:“今日的大朝…”   李淑刚想摇头,一名内侍省的宦官突然跑入内,跪在龙榻前哭哭啼啼的说道:“陛下,童霖内侍,死了。”   就在今日拂晓,童霖的尸体出现在了内侍省,因是冬日,故而尸体还未腐朽。   李淑听到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他挣扎着起身,“在哪儿,在哪儿?”   “陛下。”崔皇后扶着李淑。   紧接着,童霖的尸体就被抬了进来,李淑直接从榻上翻滚下。   他看着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挚友,趴在地上痛哭了起来,“是我害了你…”   在这种时候,敢杀害童霖的,不用猜也能知道,但这是李淑没有想到,孝真公主竟会如此狠心。   他与童霖的岁数相差无几,都是孝真公主一手带大的,童霖成为了压垮李淑的最后一根稻草,杀了童霖,也等于杀了自己,从而让李淑不得不承认,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便是对自己下毒手的真凶。   哭着哭着,李淑苦笑了起来,“我只是让你传句话,却没有想到因为这个举动而害了你。”   忽然,一口鲜血从心肺处上涌,吐到了地上,李淑瞪着双眼,倒在童霖身侧。   直到烟气时,李淑的眼睛都还在盯着殿门,“王叔…”   “陛下,陛下!”崔皇后大惊。   太医令匆匆赶入皇帝所居的便殿,发现已经脉绝,于是跪地叩首道:“皇后殿下,陛下…陛下…”   就在李淑死后不到片刻,孝真公主便带着大批人马来到了他的寝宫。   可当她真的看到李淑死不瞑目的尸体时,原本平静的心,瞬间复杂了起来。   “你满意了吗?”崔皇后跪在榻前,冷冷的问道。   任由崔皇后如何咒骂,孝真公主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直直盯着李淑。   也许在这个时候,她也在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为了权力,不惜牺牲周围所有人,可当她真的杀死李淑时,她又陷入了悔恨与难过之中。   但野心与欲望很快就占据了这一切,让她冷静了下来,她走上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李淑的脸。   片刻钟后,孝真公主看着崔皇后,“来人。”   可就在她想要控制住崔皇后以及整个内朝时,一支禁军忽然闯入紫宸殿内。   “李怀恩?”   “奉陛下命,保护皇后殿下。”李怀恩道。   孝真公主皱起眉头,适才的心痛,因为禁军的出现而瞬间散去。   “真有你们的。”孝真公主看着李淑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崔皇后,“不过没有关系。”   此时,李忱已经进入京兆府,她没能见到李淑最后一面,最终,叔侄二人天人永隔。   因是正旦,皇帝驾崩后,大明宫内秘不发丧,但长安城内,因为禁军与府卫的增兵,导致气氛紧张了起来。   早在之前,李淑就将长安的驻防进行了调换,而大明宫也由李怀恩统领的神策军在把守。   孝真公主的南衙只能在宫外,但十六卫中,有四卫仍是皇帝的人,其中巡逻城防与宵禁的左金吾卫,便是皇帝的舅舅吴叙在执掌。   得知大限将近,李淑便提前安排好了这些事,李忱与苏荷的一千人马并没有顺利进入长安城。   但长安城内有金吾卫与神策军的接应,各地折冲府的将领,包括靠近长安京畿各州的折冲府,此时也都在京城,被禁军暂时囚禁于大明宫中,无法调动地方府兵,所以孝真公主在京的势力,远不如禁军。   这也是为何李忱一定要抱病举行大朝会,为的就是控制住南衙。   在一切未落定之前,禁军都会保证长安城内不会出现大的兵乱。   这些禁军将领都是忠于大唐的功勋老臣,孝真公主在朝中虽也有些势力,但真正忠心于她的爪牙,都已被李淑铲除,这也是导致姑侄关系破裂的原因。   丹凤门内,诸国使者还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但是周围禁军林列,大唐天子迟迟不宣召,于是引来了不少议论。   含元殿前的文武百官也是一头雾水,直到孝真公主派人将他们宣至宣政殿,他们这才知道,皇帝于刚刚驾崩于紫宸殿。   孝真公主本想控制住崔氏,但因为李淑提前安排了禁军才未得逞。   而她在长安城拦截李忱的府卫,也因为李淑的安排,导致没有拦截成功,李忱被神策军与金吾卫成功接进了大明宫中。   对此,她只能寄希望于将自己当做生身母亲的李瀚,虽未被立为储君,但李淑将其抱养于大内的目的,群臣皆知。   更何况除了李怀恩之外,这些禁军都是皇帝任命的人,他们服从于皇帝,与下一任新君,并不会直接帮助李忱。   朝中除了崔裕,并没有李忱的人,且文官多厌武将,尤其是女子身的苏荷,虽有匡扶社稷的功劳,却并不被这群男性文官所认可。   加上自己所持有的南衙府卫,足够扶持李瀚登基了,只要李瀚登上那张宝座,自己就能控制住整个局面。   即便是朔方军要造反,孝真公主也不畏惧。   -----------------------------------   ——宣政殿——   孝真公主拉着李瀚在宣政殿内啼哭,于是众臣便知皇帝已经大行。   “大行皇帝未有子嗣,临终前,将皇弟托付于吾。”孝真公主向群臣说道。   诸臣皆掩面痛哭流涕,“陛下。”   “陛下。”   “东宫虽未立,然陛下驾崩前,亲自下诏将幼弟接入宫中抚养,并赐名李瀚,子承父业,如今未有子,当兄终弟及。”孝真公主又道。   沉痛在失去仁主的百官们,痛定思痛,面对孝真公主的这番话,大多人都是认可的。   虽未有遗诏,但抱养子嗣,便已是向群臣说明了继承的人选。   崔裕作为政事堂首相,他站出来问道:“先帝十四子尚在幼冲,主少国疑,大行皇帝手足众多,怎能让一个孩童继承大位呢。”   “对。”崔裕的话很快就引来了群臣的议论,除了依附于孝真公主的,还有把柄在孝真公主手中的这些人,是无条件支持外,其余大臣都站在崔裕一边。   除了主少国疑之外,他们明白,一但李瀚登基,那么孝真大长公主就会成为帝国的实际掌权人,女主当政之事将会再次重演,这是他们不愿意见到的。   孝真公主自然猜测到了崔裕会站出来反对,于是命人将李淑的九弟舒王李温带入了宣政殿。   李温生性懦弱,一直居住在十六王宅,其生母吴氏,为李怏的昭仪,如今出居道观,落到了孝真公主手中。   “舒王已至成年,且有两子,无后嗣之忧。”孝真公主向群臣说道。   舒王的出现让群臣再次陷入了争议,讨好孝真公主的纷纷赞同立年幼的李瀚,另一些认为主少国疑的便提议立舒王,有的还在观望,并未表态。   “大行皇帝刚刚驾崩,嗣君的确立,何必如此着急呢。”崔裕说道。   “今日本该是正旦大朝,然而陛下突然驾崩,北唐国境诸邦虎视眈眈。”孝真公主道,“只有确立的嗣君,才能防止大乱。”   “雍王已经奉诏进京了。”有大臣说道。   “雍王手中有陛下的遗诏。”还有大臣从中说道。   此话引来了群臣的议论,“陛下是朔方军以及雍王辅佐登基的,陛下会给雍王遗诏,也在情理之中。”   “不如等雍王入宫后,再做商议吧。”   对于风向的突然改变,孝真公主恼火的看着崔裕,“雍王是崔相的亲外甥,崔相拖延时间,莫不是为了等雍王到来,好扶持雍王吧。”   崔裕没有说话,但孝真公主知道,百官之中,尤其是武将,受镇北王恩惠的并不少。   虽然李怏和李淑两朝都是文官当道,但在动乱时,武将的作用明显要大于文官。   不过孝真公主已经进入大明宫的途中,安排了数批杀手阻拦以及暗杀,大臣的话,让他们多了一条,抢夺遗诏。   原本繁华的长安城,因为孝真公主所安排的刺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尽管有金吾卫与神策军的接应,饭李忱还是被困在了长安城内的街巷中。   苏荷带着仅有的人马保护李忱冲破重重阻拦,然而埋伏的刺客实在太多,护卫几乎损失殆尽。   在混乱的打斗中,李忱手中的遗诏也被抢夺,仅以身免。   “快!”   就在苏荷与李忱身陷囹圄时,一支金吾卫赶了过来。   “下官乃左金吾卫大将军吴叙,奉大行皇帝遗命,护送雍王登基。”   李忱看着吴叙,她不顾危险飞奔入城,便是为了见李淑最后一面,听到吴叙的话,李忱瞬间湿红了双眼,“你说什么,大行皇帝?”   “早在很久之前,陛下的身体就不行了,他是为了您,才撑到今天的。”吴叙说完,擦逝掉泪水,便将雍王扶上了马车,“大王快些走吧,下官来断后。”   李淑就好像事先预测到了一般,入宫的路上吴叙安排了三辆马车,分三路向宫城进发。   刺客们不知那一辆车上坐着李忱,所以只能分三路伏杀。   最终有两辆马车顺利抵达丹凤门,进入丹凤门,李忱也就进入了安全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无法做评价,孝真是因为仇恨,主要是她亲眼见到母族被灭,这不单单是老皇帝一个人做的,还有那群宗室,所以她讨厌姓李的所有人。   她其实也了解李淑,同样李淑也很了解她,李淑虽然恋爱脑,但是有底线。   李淑知道孝真赢,会死很多人,包括李忱。   要是李淑能无条件支持孝真做任何事,就不会有自己的悲剧。 第239章 风定长安(十三)   李忱为保命便将遗诏丢出, 那些刺客为争功,果然都去争抢。   吴叙得知后,当即带兵去抢夺, 刺客们便对遗诏更加确信, 最终,李忱平安抵达大明宫前。   丹凤门前, 空手回来的吴叙自责道:“下官无能。”   李忱摇头,“那本就是一张空纸, 小淑给我保命用的。”   刺客争夺遗诏,才为李忱在重重包围下争取了生机,吴叙赶来的也刚刚好。   “大王, 入宫吧。”吴叙叉手道, “下官还有一些事要去办。”   苏荷推着李忱进入大明宫,龙首渠畔的使者熙熙攘攘。   当禁军护着李忱踏入宣政殿时, 孝真公主的眼里只剩下了愤怒。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她觉得自己的疑心与防备,都没有错, 错的是自己不够狠心。   不过好在察事厅报来的一则消息让孝真公主得意了起来。   “诸公说雍王有遗诏, 那么敢问雍王, 遗诏呢?”孝真公主问道。   李忱平息了一口气,指着殿外负伤的一众禁军与自己身上的血迹, “寡人入京朝见, 却在长安城内遭遇了大批刺客,其狠厉, 招招致命, 若非左右忠心护卫, 寡人怕是无法活着来到此处。”   李忱的话一初, 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天子脚下,何人胆敢刺王杀驾,真是胆大包天。”   群臣们大多都是指责刺客,但他们心里很清楚,敢这样做的,没有别人。   “刺客固然可恶,但如今要紧的是嗣君的确立,如果雍王没有遗诏,那么就要请诸臣在李瀚与李温之间做抉择了。”孝真公主道。   “寡人的确是没有遗诏。”李忱说道,“就算我拿出了遗诏,大长公主也是不会认可的吧。”   孝真公主看着李忱,知道其一向足智多谋,于是回道:“如果是真的遗诏,那么自然无话可说,可如果是伪造的,难道也要认可吗。”   “你远在朔方,陛下未曾派人出京,又何来遗诏。”孝真公主又道,“我看,是这朝中有你的党羽,想要扶持你,篡权夺位。”   “究竟是谁想要篡权夺位,我想大长公主心里应该清楚。”李忱说道,“李瀚年幼,为你所抱养,你怕群臣不答应,又挟持了舒王的生母。”   “什么?”群臣大惊,“孝真大长公主竟挟持了舒王的生母。”   “一派胡言!”孝真公主怒道。   “如果诸位不信,可去吴昭仪出居的道观,看看吴昭仪是否还在。”李忱说道。   舒王母子并不得宠,又受王皇后排挤,母子两在内廷相依为命,故而感情十分深厚。   一向懦弱的李温,听到雍王的话,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我母亲就在孝真姑母手中,请王叔,救救我母亲。”   舒王的忽然倒戈,引起了孝真公主的不悦。   “可是不管怎么说,就算陛下没有子嗣,也轮不到雍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雍王只是大行皇帝的叔叔而已。”孝真公主说道。   李忱说道,“你知道陛下为何召我入京吗,我不能让你的野心,祸害了整个国家。”   李忱的话更加激怒了孝真,她差点破口大骂,但为了稳住局面,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祸害?”孝真公主一副无辜的模样,“拥立嗣君,稳定局面,也是祸害吗,李忱,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谋划什么,却拥兵割据一方,你与那些虚伪的伪君子又有何区别。”   除了随妻子回到朔方可以保住性命外,李忱明白,无论在何处,孝真公主都不会放过自己。   明明是当权者不仁在先,而今竟堂而皇之指责自己不义。   李忱看着孝真公主,从前,她对于这位阿姊的遭遇,也曾悲悯过,然而渐渐的,她却发现,孝真公主早已经被仇恨吞噬。   李淑的死,也让李忱彻底改变了对孝真公主的看法,但当着群臣的面,李忱并没有将死因说出来。   “你要杀了多少人,才肯善罢甘休?”李忱红着双眼质问道,“今日是正旦,可长安城内却是血流成河。”   “今日,我就要以叔叔的身份争上一争。”李忱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坚定。   这让本就心虚的孝真公主内心一颤,她从未正面敌对过李忱,因为她知道李忱的厉害。   “你凭什么?”孝真公主质问道。   “凭寡人是道宗之子。”李忱说道。   听到李忱的话,孝真公主大笑了起来,“道宗宠信妖妃,丢失两京,差点致使北唐灭国,你有什么资格以道宗之子来争权。”   孝真公主一番贬低自己父亲的话,引起了群臣的不满,“大长公主,你身为道宗之女,竟如此不敬。”   这群被思想束缚的儒生,纷纷指责孝真公主的忤逆之言。   “道宗晚年虽然昏聩,但也开创了万国来朝的盛世。”   群臣的态度,是孝真所没有想到的,统治者利用思想驭人,以达到专治的目的,这是作为皇子,李忱自小受到的教育,她虽厌恶,却也不得不承认十分有效。   孝真公主再次沉住了气,她看着不顺眼的群臣,“大行皇帝已经选定嗣君,诸公要因为雍王的出现,而忤逆于大行皇帝吗?”   “这个人,一无遗命,二没有奉诏,却带边军进入京师,现在又说出要夺位这种话,难道不是谋逆吗?”孝真公主又道。   群臣左顾右盼,再次议论了起来,苏荷于是上前拿出了鱼符,“谁说没有奉诏。”   “就算是奉诏入京,那也不过只是赴朝会罢了。”孝真公主继续咄咄逼人道,“你作为大行皇帝的叔叔,入朝不为主持大局,却跟自己的侄儿们争夺皇位,你就不感到羞耻吗?”   “论羞耻,大长公主才是吧。”李忱回道,“我受大行皇帝所托,所以对你留有一线,不要忘了,太医令张淼还在。”   孝真公主愣住,早在之前她就派人去了张淼家中想要杀人灭口,却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包括太医局,而察事厅的眼线,最后呈上来的踪迹,是张淼去了靖安坊的道观。   孝真公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因为雍王府就在靖安坊。   可她当时也派人去搜了雍王府,并没有发现张淼的身影。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李忱将他藏起来了,李淑身上的毒十分隐蔽,而李忱又一直在朔方,所以孝真公主做出了两种推测。   一是在大明宫中乃至长安城内,安插着李忱的细作,这就更能说明与证实李忱有野心,二便是自己身侧的亲信出卖了自己,很显然,孝真公主更相信是前者。   张太医对自己的威胁,足以让自己身败名裂,弑君之名一但坐实,便会使孝真公主彻底失势。   “李忱,你果然有野心。”孝真公主看着李忱,她很是不甘心的说道,“就算除掉我,你就能坐上这张椅子吗?”   “按制度,按礼法,有嗣立嗣,无嗣则立手足兄弟,你只是先帝的叔叔。”孝真公主道,“先帝手足十余人,还轮不到你来争抢。”   “如果加上道宗的遗命呢。”寿安公主在禁军的护送下踏入宣政殿。   “虫娘?”李忱回过头。   李淑登基后,遵从了祖父的意愿,将这位没有得到公主封号的姑母封为寿安大长公主。   这封遗命,便是道宗皇帝死前为李忱做的最后一件事,或许也是因为他明白李怏不会放过自己的女儿。   听到道宗,宣政殿内的一些老臣与宗室纷纷涕泪,而孝真公主则是一脸厌恶。   心里暗自骂道:老东西死都死了,还要出来作妖!   等到虫娘将遗命宣读出来,群臣才知道先帝李怏的虚伪,以及道宗皇帝晚年在甘露殿的孤苦。   “先帝竟然纵容林辅国那样的妖人刺杀道宗皇帝。”   “前些年严公还在时,就曾领着群臣向先帝请奏,问安道宗皇帝的起居,那时,道宗皇帝刚刚被移居西内,紧接着龙武大将军陈元礼就被强制致仕,内侍大监冯力也被流放。”   “纵然道宗皇帝此前有错,但身为人子,怎能这般对待自己的生父。”   听到群臣对道宗的怜悯以及指责先帝的不孝,孝真公主挥袖道:“这些往事已经过去,道宗与先帝皆有过错,然而大行皇帝却是少见的仁主,难道诸公要忤逆大行皇帝,而遵从一张不知是真假的道宗皇帝遗命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诸臣镇定下来后,对此展开了争议。   李淑在位虽短,但却对臣民仁德,又有收复两京,平定妖尘之功,因而深得朝臣之心。   很快结论就下来了,“道宗毕竟是太上皇,而今嗣君之事,当遵大行皇帝才是。”   见群臣倒向李淑,孝真公主便出言嘲讽李忱道:“不管是何人继承,怎么样都不会轮到你,就算你有道宗维护,那又如何。”   “就凭你这个残废之躯,也妄想大位?”孝真公主冷笑道。   李忱身侧的苏荷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瞪着孝真公主,“昔日,王皇后我能杀得,一个公主而已,今日,我也能杀得。”   孝真公主听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你胆敢!”   眼见自己立傀儡皇帝的计策无法得逞,孝真公主十分记恨李忱,于是便向群臣里的心腹使了使眼色。   “这都晌午了,诸使还在丹凤门前侯着,总该要定个嗣君出来吧。”有大臣说道。   “先帝诸子,已成年有子嗣者七人,可从中挑选,其中裴昭仪所生先帝第九子襄王李潢,第七子桓王李泾,如今就居于十六王宅内,今日大朝,二王皆在丹凤门等候宣召。”   显然,他们将作为叔叔的雍王排除在了继承人选之后。   “我并非想要争这个大位。”李忱看着孝真公主,随后紧闭上了双眼,“但我不能辜负小淑的安排。”   “吾有陛下遗诏。”在左金吾卫大将军吴叙的护送下,崔皇后带着一封遗诏踏入宣政殿。   作者有话说:   没有李忱的话,孝真公主就赢了(野心大于爱欲,并且够狠,这样的人成功率比较大,但是怎么说,她对李淑的狠,还是稍微犹豫了的,如果她听从元渽那次的建议,直接不救,依靠元渽在朝中的筹谋,她就赢了,那个时候李淑还没来得及做如此周全的安排的)   两个人都是李淑的光,但是孝真不可能放过李忱,而李忱会因为李淑,顶多是架空孝真,不会下死手。(光弑君的罪名,就足够死了)   想看相互拉扯的感情线,就在下本书《美人谋》其中一个女主的性格类似于孝真公主,野心家,疯批,但是另外一个女主是武将,但并不是李淑,虽然会有点护妻狂魔式的恋爱脑。   文是写给喜欢之人看的,非常感谢支持的小可爱们,这也是我一直坚持的原因~ 第240章 240、风定长安(十四)   崔皇后带着遗诏出现, 让孝真公主彻底慌张了起来。   作为李淑的原配妻子,在李淑病重时,都是崔氏衣不解带在榻前侍奉, 所以这份遗诏的可信程度, 是毋庸置疑的。   孝真公主瞪着崔氏,以及她手中那份黄娟卷轴, 在这短短一瞬间,孝真公主对李淑的憎恨达到了顶点。   她不明白,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为何要在登基之后处处与自己作对,就连死后, 也连同这些人来对付自己。   除了憎恨, 孝真公主的心中也十分懊悔,懊悔自己的犹豫, 也懊悔当初从吴氏手中,接过还在襁褓中的李淑。   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到头来, 却被自己养的一颗棋子悔了整个棋局。   就连李忱也没有想到, 在孝真公主诸多眼线的监视下, 李淑会联合崔瑾舟为自己准备一封真正的遗诏。   而她为迷惑刺客所丢出去的卷轴,其实是空白的, 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李忱本打算靠武力争夺, 因为就在孝真公主忙于争权时,苏荷已派人暗中将朔方军精锐从小道, 调至关中, 加上李怀恩的神策军, 以及二人的声望, 便能与孝真公主争上一争。   但这样,长安城就会再次遭到血洗,所以李淑的安排,不用动刀兵,于国于民,无疑都是最好的,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以及所珍视的所有人。   “大行皇帝遗命。”崔皇后走到宣政殿的秦镜之下,展开遗诏宣读。   群臣遂面北跪伏,唯有孝真公主惊恐的站在殿阶上,一双红肿的眸子,怒瞪着崔皇后。   吴叙寸步不离的护卫在身侧,为的就是提防孝真公主。   “册雍王为皇太叔文,维应德三年…皇弟冲幼,国遭数难…须选贤德…雍王忱可立为皇太叔,应军国政事令权句当。”   遗诏宣读完之后,崔皇后将其给了除父亲外的其他几位年老的宰相,以辨真伪。   “这是大行皇帝在病重之时所书。”崔皇后说道,“为的就是防止妖人作乱,祸害北唐。”   祸害二字孝真公主听了只觉刺耳,她抓狂的瞪着崔氏,“凭何,凭何?”   “皇后姓崔,是雍王母族之人,一定是她趁陛下病重,暗中做了手脚,联合宰相、禁军,拥立李忱,篡夺江山。”孝真公主向群臣力述道。   但很显然,一向嚣张跋扈,任用酷吏的孝真公主并不得人心,那些依附她的臣子,也都在此时陷入了沉默。   “这遗诏是真的,笔记也的确是出自于陛下之手。”群臣传阅过后,纷纷跪伏流涕道。   就算没有遗命,在孝真公主与雍王之间,大多臣子也会选择雍王。   因为一旦雍王登基,那么作为雍王妃的镇北王自然会被立皇后,朔方的割据,自然而然就此此瓦解,不费吹灰之力。   “大行皇帝如果真的要立李忱为皇太叔,为何不接将他入京中,又为何要抱养李瀚,并为其赐名。”孝真公主指着李瀚说道。   “如果陛下真的想要立自己的弟弟,为何会交由大长公主您来抚养呢?”崔皇后质问道,“吾乃中宫皇后,国之储君,当由吾乃照养,大长公主以姑母的身份干预国本,这已是僭越之举了吧。”   孝真公主震身一退,她看着台阶下那一张张虚伪的嘴脸,随后发疯似的笑了起来,“陛下有那么多手足,而今你们竟然要拥立一个瘸子登基,外邦的使者就在丹凤门内,你们难道想让天下人看皇室的笑话?”   孝真公主心中的恨,让她无法接受李忱成为最后的赢家。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在提防李忱,包括刻意接近,道宗皇帝的偏心,让她不得不这样做,事实也证明,但凡李忱在道宗皇帝在位时有争心,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李怏与李淑了。   可孝真公主不知道的是,道宗皇帝在没有失势前,就算再如何偏爱李忱,也不会改立她为储君。   这时群臣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雍王一直坐在轮车上,坐立都要靠人搀扶。   这些读书人将颜面看得极重,更何况国体,“若立雍王,的确是有伤国体。”   “不过这是大行皇帝的遗命,作为臣子,我们岂能违抗君命。”   “对,大行皇帝的旨意不能忤逆。”   虽有许多大臣支持遗诏,但还是有顾虑者,李忱坐在木轮车上,看着争议的群臣,以及在旁边煽风点火的孝真公主。   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站了起来,并健步走了一段距离。   如此一来,雍王登基,便不会再存在争议,群臣欣喜若狂,唯有孝真公主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忱,“怎么可能?”   “不,这不可能。”   “先帝曾拿吴王来试探过我的腿。”李忱看着孝真公主,充满愤怒的说道,“这一切的背后,是你在暗中操作,林辅国早就是你的人了。”   吴王的死,让李忱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对孝真公主从怜悯变成了仇恨,再加上李淑的死,二人彻底成为死敌。   从幼时开始,李忱就亲眼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亲人,一个个从身边离去。   吴王李恪,是众多异母兄弟中,是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兄长,就连当初,吴王在得知自己即将迎娶的王妃张氏与弟弟李忱相知时,竟毫不犹豫的就像母亲提出了悔婚,想要将张氏让给弟弟。   又因夺妻之恨,吴王李恪参与了上元之乱,然而也因为李忱,他收起了手中的屠刀。   “天位已定,众卿还有异议吗?”崔皇后望着众臣问道。   在一阵议论声之下,群臣纷纷俯首,“请雍王即皇帝王。”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群臣的声音充斥在宣政殿。   躲在孝真公主身后的李瀚被吓得大哭了起来,愤怒的孝真公主转身呵斥了一声,“哭什么哭!”   而后便对李忱失控的咆哮了起来,“她孤苦无依时,是我将她带离苦海,是我苦心经营,辅佐她登上这个位置,她怎能这般对我!”   “都是因为你,李忱,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也不会忤逆我。”孝真公主又道。   “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对皇位没有兴趣,可事实呢?”   “你教唆李淑,又从中离间,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赢了!”   说着说着,孝真公主忽然大笑了起来,“就算你赢了又怎么样呢,你们李家永远无法逃离那个诅咒,吴王死了,永王死了,现在长平王也死了,只要你登上这个位子,你也会成为孤家寡人。”   李忱站在大殿内,没有说话,群臣们看着孝真公主疯癫的模样,“大长公主是不是疯了?”   “还有你,苏荷!”孝真公主看向苏荷,“我真替你感到悲哀,明明拥有坐拥天下的能力,却要扶持这样一个废人。”   “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置身于囹圄,最后还不是要被抛弃。”孝真公主笑道,“你看吧,狡兔死,走狗烹,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这些男人,一个个虚仁假义,他们的讨好,无非都是利用,一但得逞,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随意抛弃。”   “你拯救了大唐,拯救了天下,可这些人却从来不会认可你。”   “他们心里一定在想,只要雍王登基,你这个镇北王就会回到内宫,而那些盖过男子的荣耀,也会被藏匿。”   孝真公主的话,让群臣面面相觑,“快制止这个疯妇!”   孝真公主所说,苏荷又何尝不知道,她穿着盔甲,手握腰刀走到孝真公主身前,“所以,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可以利用的,包括你亲手抚养长大的李淑。”   “你懂什么!”孝真公主甩袖,“你拼了命保护这些男人,可他们永远只会拿你当垫脚石,权力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主宰一切。”   “为此,我不惜牺牲一切。”孝真公主疯狂的说道,“而你,为他人做嫁衣还不自知,李忱的虚伪,你难道看不到吗?”   “他接近你,去往朔方,都是有所图,今天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荷握着腰刀,“我承认,每个人都有私心,我从没说过李郎有多好,至于是否虚伪,只有我最清楚。”   “愚蠢!”孝真公主继续骂道。   “你觉得愚蠢,那就愚蠢吧。”苏荷说道,随后她走上台阶,“我说过,人都有私心,谁都可以怀着目的接近,包括…我。”   还不等孝真公主反应,苏荷便将她三两下控制住,旁侧的李瀚更是害怕得大哭。   “吴将军,把她押下去吧。”苏荷朝吴叙道。   于是在群臣的拥戴之下,李忱最终走到了权力的最顶端。   “请陛下前往含元殿,昭告天下。”   “不。”李忱摇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忱没有在宣政殿久留,她将外朝琐事交给了宰相崔裕,自己则快步前往紫宸殿。   大行皇帝李淑的尸体还躺在榻上,面目狰狞,可见临死前的痛苦。   太医令张淼被囚于雍王府的暗阁中,孝真公主被捕后,李忱听从崔皇后所转述李淑生前的意愿,将其释放。   然而张淼得知皇帝驾崩于紫宸殿,于是面向长安东北的龙首原重重叩了几个响头,而后心怀愧疚跳入渭水,追随李淑而去。   李忱静坐在紫宸殿的龙榻上,亲手替李淑整理身上脏乱的衣物。   “小淑究竟是…”   “孝真大长公主杀了童霖,并将尸体运到了紫宸殿,陛下本就病重,见到童霖的尸体,盛怒之下…气绝身亡。”崔皇后向李忱解释道,“陛下临死之前,还在念着阿兄。”   李淑自幼聪慧,十分得道宗欢喜,除孝真公主抚养外,有时候会居于大内,又与李忱年岁相近,便一同出阁读书。   与控制欲强烈的孝真公主相比,李忱对待李淑,如师如友。   也许是在李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李忱对于这位只小自己一岁的侄儿,格外关照。   正因为有李淑的存在,才让李忱选定了东宫,但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从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孝真公主的收养,是幸,也是不幸。   作者有话说:   苏荷要是没有李忱,就没有今天的成就,因为苏仪受到重用也是因为李忱,才有后面苏荷接管朔方军。   孝真只是不知道李忱的性别,所以不理解苏荷为什么这么死心塌地,是相互成全,不是单一付出。   孝真是比较自私的(这也跟她的遭遇有关,所以严格意义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对于李淑,孝真不可能有同等的相互。   跟女朋友回她老家啦,所以来晚了一点,要赶一天车,可能会断更,如果断更会发通知哈~   已到尾声,但是应该不会有详细的改革变法。 第241章 风定长安(十五)   应德四年正旦, 皇帝李淑驾崩于紫宸殿,传位于皇叔李忱。   丧钟传出,长安城内一片死寂, 李淑的英年早逝, 成为大唐臣民的悲痛。   使者听闻,皆不敢置信正值盛年的皇帝会突然崩逝, 没过多久,丹凤门外就跪满了从各地赶来跪哭哀悼的百姓。   在李忱的坚持下, 群臣先行治丧,而后再举行登基大典。   李淑的丧事,大小入殓都由李忱亲力亲为, 宰相登上寝殿之北, 拿着一件李淑生前所穿的黄袍进行招魂仪式。   “皋,上复位。”   “皋, 上复位。”   宰相流着泪,为大唐失去了一位贤德爱民的君王而悲痛,“大唐天子李淑的灵魂啊, 请您归来吧。”   扬衣三招后, 黄袍被扔下, 由内侍省的宦官接住送往寝宫,盖至尸首上。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李淑的魂魄再也不会归来, 李忱守在紫宸殿内,“复”之后, 又亲自为其沐浴, 这期间, 苏荷一直陪同在她身侧, 寸步不离。   “七娘知道,我与小淑彼此之间,为何如此信任吗?”李忱一边说道,一边解开了李淑的衣袍,“这就是答案。”   苏荷看到大行皇帝赤.裸的御体后很是吃惊,“这…”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幼时的自己。”李忱说道。   苏荷看着李淑,心中的气,一下就涌了上来,“孝真公主也是知道的吧?”   “她怎么可以这般狠心。”苏荷又道。   “小淑的不幸,是遇到了孝真,而我的幸,是遇到了你。”李忱抬起头泪目道。   ----------------------------------   ——宗正寺——   孝真公主被押进入宗正寺,李忱并未对其定罪,只打算关押一阵,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再放出来。   但孝真公主却不这么想,在她心中,胜利者是不可能放过曾经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敌人的。   于是便在宗正寺大骂与诋毁李忱,宗正卿无奈,只得疏远了附近的人,任由孝真公主在内发疯。   “李忱身为皇叔,教唆陛下,图谋帝位,快抓起来…”   “抓起来!”   崔瑾舟穿着丧服踏入宗正寺,宗正卿连忙率众迎接。   “臣宗正卿,叩见皇后殿下。”   “皇后殿下千秋。”   “不必多礼。”崔皇后扶起众人,“孝真大长公主呢?”   “在最里面。”宗正卿回道。   “好。”   在宗正卿的带领下,崔瑾舟来到了关押孝真公主的地方。   “殿下,大长公主…”宗正卿开口提醒道。   “无碍。”崔皇后挥手,便只身踏入内。   “最该死的人是李忱,是李忱,他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崔皇后踩着枯枝踏入荒凉的庭院,孝真公主终于停下了咒骂。   “你也该死,你和李淑都该死!”孝真公主恶狠狠的看着崔瑾舟,“我真后悔没有听元渽的话,我不应该心慈手软,否则今天死的,就是你们。”   “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吗?”崔瑾舟挑眉道。“没有人想要你死,包括你为了权力不惜亲手加害的侄儿,他是所有人当中,即便被你杀害,也还是最想要保护你的人。”   “不可能!”孝真公主甩袖道,“她帮着李忱对付我,直到最后她都在帮李忱,让我身败名裂,沦落至此。”   “还说什么想要保护我,”孝真公主讽刺道,“她若有心,便不会偏颇至此。”   “那是因为他太过了解你了。”崔瑾舟道,“当你夺取了权力,又会做什么呢?”   说罢,她将一封信塞到了孝真公主手中,“看看吧,这是李淑让我转交给你的,他给我之时,就已经预料了结局。”   因为失败而愤怒的孝真公主,又怎可能在此时理解李淑,于是那封信被她扔到了地上,并狠狠踩了几脚,“做都做了,何必在此虚仁假义,惺惺作态。”   崔瑾舟看着冷漠的孝真,挑眉道:“所以这才是她为何要帮阿兄,不帮你的原因,你自私的眼里,永远只有利用,一但不合你心意,失去了利用价值,你便会弃如敝屣。”   “从前我觉得你可怜,现在才明白,你的可怜,都是你咎由自取。”崔瑾舟说罢,便甩袖离去。   临走前,崔瑾舟又止步背对着说道:“你虽然对陛下有养育之恩,但是阿兄对陛下的付出,只可谓多,并且不夹带任何私心,所以陛下最后选择了阿兄,并以此为条件,保全于你,你们都是陛下最珍视的人,只有这样,才能两全。”   “可笑,李忱会放过我?”孝真公主不信道。   “你会不会放过阿兄,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很明白,只要是陛下所提,阿兄都会答应。”崔瑾舟道。   “现在没有人会像陛下那样保护你了,好自为之吧。”   院中只剩孝真独自瘫坐在地砖上,暗淡的天色忽然下起了雨。   孝真公主抬起头看着这雨,忽然想起来那封信,于是慌忙在泥土中摸寻。   信粘上了黄泥的水渍,孝真用衣袖将之擦去,拆开后,果真是李淑的笔记。   姑母亲启…   不孝侄儿李淑,顿首,顿首,再顿首…   养育之恩,昊天罔极…   李淑性命,全系姑母,姑母有怨,李淑无悔,权当一命还由一命…   …   这封信很长很长,李淑将幼时的遭遇,以及对孝真公主的感激,全都叙述了出来,包括最后自己对孝真公主的真正情感,从信中,李淑对于孝真公主的作为没有半分怨言。   也是从这封信,孝真公主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自己进奉的汤药,李淑早有察觉,明知是毒药,却仍然选择喝下。   孝真公主将信贴在胸口,跪地痛哭,因为仇恨所产生的执念,让她在权力之中逐渐迷失了自己。   也许在这一刻,她是后悔的,今日所承受的果,皆是由那杯毒药所种下的因。   如今她才明白,她利用的并非是李淑的信任,而是李淑的心甘情愿,正如崔瑾舟所言,这个世间不会再有像李淑那样对自己好的人了。   于孝真公主而言,所谓抚养之恩,不过只是将她从王府的深渊里拉出,只是一件兄妹间的细微之事,连她自己都从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李淑却感念了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孝真公主跪在雨中竭力嘶喊。   ---------------------------   ——大明宫——   嗣皇帝李忱为大行皇帝整理遗体更换好衣服后,太常寺卿献上玉贝。   李忱拿起筷子,将玉贝夹起送入大行皇帝嘴中,又取衣裘盖住遗体。   做完这些,百官才得以入内,跪伏于榻前进行哭礼。   半数有能力却被英宗皇帝疏远外派的大臣,都是因李淑而进入了中枢,受到重用,如今李淑驾崩,失去了一位仁德之君,他们自然伤心。   “陛下。”   “陛下。”   治丧之礼最后的“殡”停棺待葬,整整持续了一月之久,最终在太史局的占卜下确定了出殡的日期,并在百官的商议讨论之下,选出了庙号与谥号上呈嗣皇帝李忱。   李忱最终在几个褒义的庙号中选定了一个,为大行皇帝李淑的庙号。   灵柩出殡当日,几乎整个长安的百姓都从家中出来,于官道两侧跪哭行凶拜之礼,各地赶来的送灵之人也多达数万,队伍从长安城到皇陵的路上,排有数十里之远。   应德四年,李淑驾崩于大明宫紫宸殿,谥号睿文孝武皇帝,庙号仁宗,葬于明陵。   --------------------------   应德四年三月,李忱登基为帝,同时册立苏荷为皇后,于含元殿举行帝后登基大典,并改元元兴。   册立皇后时,其朔方事务由苏荷两位兄长暂摄。   李忱登基后,便将孝真公主在朝的所有势力逐一清除,肃清朝野,并收归南衙十六之权,召归曾受孝真公主、英宗排挤的功勋担任南衙诸君将领。   李忱并未裁撤当初仁宗想要裁撤的察事厅,而是将任职的宦官全部调换,至于孝真公主,在铲除了她所有的势力与党羽后,便将其从宗正寺放出,只派人监视。   出任地方的原雍王友杨喜,也被李忱召归,并担任左龙武大将军,宿卫宫城。   待朝局稳定之后,李忱又追赠其母崔氏为章敬皇后,追加吴王谥号“恭”与永王谥号“懿”   并将吴王生前托付给李忱的一双儿女接入宫中,并为长女赐名李钰,由自己亲自抚养。   短短几个月,因仁宗驾崩而混乱的局面,就被李忱安定下来,并在今年的恩科中,得进士一百二十余人。   就在众臣以为皇帝在稳定好内政之后,会将朔方的割据扫除,却没有想到,苏荷刚被立后不到三月,就以镇北王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朔方。   因为在北唐内政混乱之时,回纥新任可汗,将国号更名回鹘,并向西南进行扩张。   由于频繁的内战,导致唐王朝与安西断联,安西边军苦苦支撑数年,却迟迟未能等到朝廷的援兵,就连军饷也中断了,回鹘趁机进攻吐蕃与大食,成功收复北庭、龟兹。   直到大食遣使至长安,北唐朝廷这才知道边境告急。   回鹘击破吐蕃与大食,收复北庭与龟慈后,便将目标转向了朔方。   朔方告急,皇后苏荷得知,于是请离长安,想要再次披甲上阵,虽然有朝臣上疏制止,但却得到了皇帝李忱的支持。   群臣上奏无果,几个宰相便带领百官堵在紫宸殿前,跪伏劝谏。   “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其职其责是为诞育皇嗣,披甲上阵,恒古未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朝中大将亦有不少,陛下何故让皇后殿下冒如此大险。”   李忱搂着刚满七岁的吴王之女李钰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放纸鸢,旁侧还有寿安大长公主。   面对一众文官在大殿外的跪地请求,李忱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阿兄画的鹰,就像真的一样。”寿安公主说道。   “鹰本就该翱翔于天际,而不是被这一根小小的线束缚。”说罢,李忱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风筝线一刀斩断。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点忙,所以昨天断更了一天,不过也快完结了~   李淑虽然是有点恋爱脑,但是她有底线。   孝真公主如果赢了,会屠尽李氏宗亲,夺权就是为了复仇。 第242章 风定长安(十六)   将线剪断之后, 李忱将李钰带到了虫娘身侧,“去跟姑母玩一会儿吧。”   李钰很是懂事,她拉着李忱的手, “阿爷, 不要动怒,不然阿娘会生气的, 阿娘一生气,宫里人人都怕, 钰儿也怕。”   李忱摸了摸李钰的小脑袋,“钰儿放心,阿爷不动怒。”   行伍出身的苏荷, 最是烦前朝这些儒生的虚仁假义, 仁宗驾崩后,这些文臣便希望李忱也能够成为仁宗那样仁德之主, 但同时又不希望她对内外命妇娇纵。   孝真公主留下来的烂摊子,让李忱宵衣旰食,足足忙活了好几个月, 对此, 那些文官依然不肯放过, 并用各种礼仪规矩约束。   如今李忱想要苏荷重回朔方,亦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镇北王既已被立为皇后, 就应该恪守本分, 留于内廷照养皇嗣,协理六宫, 陛下怎能让堂堂国母前往塞北带兵, 这有违祖制。”   “陛下已经重用苏家, 将国仗苏仪位列三公, 又封赏了两位国舅,让其继续统领边军,外戚本不该权重,如今陛下还要让皇后殿下回到朔方,这…”   “皇后是国母没错,可皇后也是英宗皇帝钦封的镇北王,没有皇后,哪里有今天的朝廷。”李忱反驳众人道,“收复两京,扫平叛乱,这再造之恩,都是足够入凌烟阁的功绩,难道就因为皇后是吾的妻子,所以就要否定之前的功绩,将其困于宫墙之内。”   “周礼所定,妇人…”有大臣试图想要用周礼来束缚。   李忱当即打断,“不用跟我谈什么周礼,这天下并非从周而始,周之上还有商,商王武丁之妻,亦是以王后之身份征讨天下,这才有武丁盛世,古人能做之事,今人难道就不可?”   “可是陛下…”   “没有什么可是,”李忱态度坚决,“吾可以答应你们,由你们推举出一人为将,前往朔方接替镇北王,如果此战赢了,吾便再不会让皇后出征,但如果你们选出的人败给了回鹘,那么你们所有参与者都将与败将同罪。”   群臣一听要担责,纷纷埋下了头,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维护利益,又怎可能拿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做赌注。   李忱虽幽居雍王府,但对朝中政事了如指掌,尤其是人心,这些人的心思,她又怎会不明白,“同样的,由吾来担保皇后,皇后若败,吾不但答应诸位的条件,并且可以让位于贤德,但皇后若赢了,诸臣不可再做阻拦。”   皇后是李忱手中最强硬的一个手段,苏荷身上的功绩与荣耀,早已盖过李忱所带给她的名分。   也因为有苏荷的存在,才让李忱坚定了心中的信念,以及自己日后将要做出的一番伟业。   吴王的一双儿女中,李忱偏爱长女李钰,并经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所选老师也是名家,凡男子所学六艺,李钰也一同受学。   在宗教上,原本兴盛的佛道,在李忱登基后,慢慢又被道教所压,重新定为国教。   “朔方一旦战败,回鹘就可以长驱直入,这份罪责,诸卿如果可以担当,那么今日朕就下诏。”李忱说道,“同样的,朕也会承受皇后之责。”   群臣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而皇帝又以帝位作担保,众人恐慌,最终只得妥协,“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天子正值盛年,手握禁军,又怎会真的有让贤之心,这样的说法,只是为了恐吓群臣,让群臣别无选择罢了。   这些文官们心里很是清楚,眼前这位天子,并不好说话。   见群臣不再持反对意见,李忱拍了拍手起身,“镇北王是朝廷的功勋,朕希望诸卿能一视同仁,别让一些歪念误导了自己,多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喏。”文官们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齐声俯首回道,“谨遵陛下教诲。”   训完众臣,李忱便返回了内廷,苏荷居住在崔贵妃曾住过的长安殿。   ----------------------------------   ——长安殿——   长安殿内没有华丽的装饰,庭院里空荡的连一颗盆栽都没有,只有长廊上放着几个木架,上面还插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比起内命妇的居所,长安殿更像是一座演练场,偶有内侍省送柴炭的宦官来了,也要为之惊讶一番。   “圣人至!”宦官通传一声。   苏荷闻声从内跑出,恰好李忱踏入长安殿,便顺势扑入了黄袍的怀中。   “十三郎。”   李忱屏退左右,旋即抬起手搂住妻子,摸着她的背说道:“那群大臣已经退下了,七娘想做什么,就安心去做吧,我会一直在背后支持你,不会让这层身份与这道宫墙束缚你。”   这或许就是苏荷明知是上位者所设的局,也还要往里面跳入的原因,也是与孝真公主所说的,出自于苏荷自己的私心。   作为女子降临于这个充满了束缚,以及不平等的世间,没有谁可以彻底摆脱命运。   那些在世俗中不愿随波逐流的女子,最终走向了不一样的结局,但毫无意外,这些结局都不完美,甚至十分凄惨。   如张贵妃为摆脱自己的命运,在深宫中苦苦挣扎,最后沦为国家战败后的替罪羊与牺牲品。   又如李忱的姑母,道宗皇帝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因想要与男子同等的权力,于是以出家入道为由,躲避下嫁,风流长安,然而英宗上位之后,玉真大长公主便被幽禁于道观中,最后孤身一人病逝于观内。   还有孝真公主,为追求权力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至亲至爱,就在她即将登顶之时,却被顶着男子身份的李忱所取代。   李忱最大的优势,不是占理,而是占礼,群臣认可的是道宗之子的身份,以及“男性”帝王,仁宗皇帝李淑的遗诏。   这个身份,是李忱夺位的最关键,因为武周朝的昙花一现,让天下男子再也不敢对女子掉以轻心,以致后来有着后宫不得涉政的规矩。   这也让李忱清醒的明白,她是顶替着兄长的身份才坐上这个位子,一但谎言被戳穿,自己便会像孝真公主那样成为众矢之的。   苏荷似知道李忱的心思一般,抬头说道:“我不懂什么礼,但明白武力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朝堂中的事,十三郎尽管放手去做,马背上的一切,就交由妾吧。”   “我可以不困于内宅,是因为我有你,但是这世间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可她们无法逃离,因为世间只有一个李忱。”   “翱翔于天地间的鹰,不应该只有我一个。”苏荷又道,“我愿做十三郎改革天下的利剑。”   听到苏荷的话,李忱紧紧将其搂住,很是感激道:“谢谢你,七娘,是你成就了现在的我。”   苏荷伸出手回应,“也谢谢你,成全了我。”二人紧紧相拥。   -------------------------------   兴元元年夏,皇后苏荷以镇北王的身份重新回归朔方,统领边军。   李忱率百官至望春楼相送,除了李忱以及一些武官,是真心相送希望苏荷凯旋外,其余文官皆是沉着不悦的脸色。   李忱来到长乐坡,看着重新披上盔甲的苏荷,“比起皇后的祎衣,还是这身明光铠更适合七娘。”   二人对视了一眼,苏荷近前一步,替李忱整理了一下黄袍的盘领,“等我凯旋,祝君一臂之力。”   李忱牵着马,“上马吧。”   苏荷没有立即照办,因为长乐坡上不仅有群臣,还有夹道观望的百姓,“十三郎,这…”   “你我之间,没有礼。”李忱提醒道,“我送我妻,也送,大唐的将军。”   苏荷遂当着众人的面,抬腿跨上马背,皇帝则牵起了缰绳,向前慢慢走去。   身后的群臣,脸色一个个紧绷,“圣人怎可自降身份与妇人牵马?”   “皇后既是圣人之妻也是天子之臣,怎能让夫与君屈尊牵马。”   “这有违礼制。”   考取了功名的儒生们,身穿朱紫,他们紧握着手中的笏板,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纷纷指责道。   “反了天了。”   “上行下效,若天子都如此,那么士庶又当如何。”   禁军林列于长乐坡,群臣虽怒,却也不敢跳出来当众指责。   毕竟皇后苏荷此次前往朔方是为了退敌。   走了一段路后,苏荷坚持让李忱留步,李忱站在坡上,“一定要平安归来。”   苏荷点头,“驾!”便带着亲信与一千精锐向北驾马离去。   -------------------------------   回到大明宫内,李忱将文官的上奏搁置于一旁,仁宗皇帝的丧事过后,还有内廷的女眷尚未处理。   六尚局二十四司如旧,至于内宫妃嫔,仁宗自大婚以来,内宫就只有崔氏一人。   “瑾舟,你还年轻,不该被这太后的身份所困。”李忱来到明义殿劝说。   寿安长公主与皇长女李钰以及皇长子也在明义殿内。   “阿兄觉得这天下间,何处可得自由身?”崔瑾舟问道,“寺庙里的比丘尼有清规戒律约束,道观中的真人如是。”   “心若是自由心,又何顾身不是自由身。”崔瑾舟又道,“先帝许我自由宫禁,难道阿兄要收回不成,又或是,阿兄这偌大的大明宫,无我容身之处。”   “不,不是。”李忱摇头,“阿兄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归处,只是大明宫接下来,不得安宁了。”   “这深宫虽有为高墙为阻,外人无法入内与窥伺,可这里面的人,又何时得过安宁呢,”崔瑾舟道,“嫂嫂去了朔方,阿兄也需要有人帮忙照看钰儿。”   聪慧的李钰走上前拉起李忱的手,可怜巴巴的说道:“阿爷,钰儿喜欢瑾舟姑母和寿安姑母,阿爷不要赶她们出宫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改革不会细写哈,这是构想的脑洞,在古代那种制度下几乎无法实现的。 第243章 风定长安(十七)   李忱看着女儿撒娇的模样, 慈爱的回道:“她们都是阿爷的家人,阿爷怎会赶她们走呢。”   李钰听到回答,高兴的扑进了寿安长公主怀中, “阿爷最好了。”   “寿安。”李忱抬起头看着妹妹。   “阿兄, 寿安和瑾舟姐姐一样。”寿安公主回道。   寿安公主与崔太后在李忱夺位之时,给了最大的帮助, 对于李忱而言,这二人都是至亲至爱, 因此不想牵连于他们。   近千年的封建礼教,从未有人真正打破,李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注定是漫长也是充满波折的过程。   “皇太后殿下。”明义殿的宫人踏入殿内, 见还有其他人,于是逐一行礼, “圣人万福。”   “寿安长公主万福。”   “尚服局来人了。”宫人道。   “尚服局?”崔瑾舟疑惑道,“吾尚在守孝之期,尚服局来作甚。”   “是我让他们来的。”李忱道。   明义殿曾为中宫, 里面却十分的简陋, 李淑在位时, 天下才刚刚安定,百废待兴, 又因英宗皇帝猜忌群臣, 扩充军备,导致府库空虚。   所以李淑登基后, 内廷的用度裁减了大半, 崔皇后也过得十分节俭。   “臣尚服局尚服燕晓, 见过圣人, 皇太后殿下,寿安长公主。”尚服带着尚服局四司宫人入内行礼道。   “燕尚服,量身吧,钱从朕的私库中出。”李忱吩咐道。   “喏。”   自宫乱被救后,燕晓便一直留在大明宫中,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再遇见苏荷。   至英宗,仁宗两帝,燕晓终于等来了心中所念。   雍王登基,雍王妃自然就被立为皇后入主中宫,六尚局为中宫所管辖,由于许尚服随道宗入蜀,燕晓便被苏荷提拔成为了尚服。   “阿爷,钰儿也想要新衣裳。”见到尚服局的宫人,李钰又跑到父亲跟前撒起了娇。   “小钰儿这般,就不怕母亲了?”崔太后一旁调侃道。   李钰拽着父亲的衣袖,做了个鬼脸说道:“母亲不在,我才不怕呢。”   苏荷在时,对李钰的要求极为严苛,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练武,没练好,亦或是偷懒,就要受罚。   在明义殿坐了许久,李忱拉着李钰起身,“她母亲刚离京,我也尚有些军务,若是缺什么,只管同我说。”   二人点头,“阿兄刚登基不久,政务虽繁忙,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嫂嫂离开前,特意叮嘱了我二人代为看管。”   “还有我,还有我。”李钰将小手举得高高的,“阿娘说阿爷要是不听话,就让钰儿给阿娘汇报。”   常年的药物侵蚀,让李忱的身体弱于常人,在江南的那段时间,也仅仅只是治好了腿疾而已,神医的叮嘱,苏荷一直记在心上。   在东都洛阳伪燕的营地里为人质时,李忱所遭受的非人折磨,无疑是给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若不好好调养,便会如英宗、仁宗一样,非长寿之命。   “你们呀。”李忱轻叹,“功业未成,我又怎敢舍你们而去。”   “陛下的功业,不能急于一时。”崔瑾舟提醒道,“陛下要明白,您不是一个人。”   李忱点头,她看向殿外西南方向,“吾突然想起来,吾有两个故人,也同你们一样。”   “都是独傲春色的奇女子。”   -------------------------------------   ——蜀中·夔州·州府别驾元池宅——   夔府别驾元池于宅中设酒宴,并邀蜀中豪杰以及文人雅客入宅一同观赏那曾经名动天下的剑器舞。   一衣着朴素,满脸沧桑的老人佝偻着腰背来到元宅门口。   老人想要入内,却遭到了门童的无礼驱赶,“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这里是夔府别驾元池元郎君的宅邸,不是你这种乞儿能进去的。”   然而当门童看到身穿襦裙头戴帷帽的女子时,立马上前恭维道:“二位娘子里边请,我家阿郎恭候多时了。”   两名女子入内后,门童态度又变得强硬了起来,“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老人对于门童的态度,很是恼怒,可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与狼狈的模样,又无可奈何。   自从被罢官,他辗转流连多地,如今回到蜀中,连衣食都要靠人接济,被门童认作乞丐,也在情理之中。   老人很是无奈,便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几个文人当场认出。   “杜公?”   “是杜公吗?”   几个文人簇拥上前,发现正是他们口中所喊之人,于是都变得异常激动,“果真是杜公。”   “杜公怎回到蜀中了?”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我因涉宰相房贯一案,被英宗罢黜,好不容易等到仁宗,却又…”   “罢了。”老人摊了摊手,“三十年功名尘与土,我老了,就在这山水间,了此残生吧。”   “元别驾说,今日酒宴,会有个文坛大豪赴会,我想便是杜兄吧。”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元宅,“我如今只是个居无定所的漂泊老人,哪儿敢登别驾府第。”   几个文人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来到门口伸出手指责门童道:“这就是元别驾的待客之道吗?”   元池听见骂声,遂从宅内匆匆走出,“何事喧哗?”   元池一眼认出了老人,弄清缘由后,便严肃训斥了门童,并亲自赔礼道歉,“我家厮儿不识得公,还望杜公见谅。”   说罢,元池亲自将老人请入内,“杜公,里边请。”   “您的诗写的太好了。”元池恭维道,“尤其是三吏三别,字字句句,无不沁人心腑,那场大乱,我等至今记忆犹新,再观您的诗,往事历历在目。”   元池将老人迎到上座,并将自己印刷的书籍递给了他。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元池叹了一口气,“说的,正是我等。”   “此乱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元池跪坐在席上伤感道。   长安失守当日,老人就在城内,并亲眼目睹了燕军入城四处劫掠的暴行。   就在二人聊诗时,宅中的酒宴开始了,两名带着面遮的女子入内。   一人抱琴一人持剑,身后跟随的男子则带着鼓与笙。   “这是?”老人看向元池。   “曾经长安有一种舞,名为剑器,”元池回道,“杜公曾在长安,想必知道。”   老人摸着花白的胡须,思绪一下回到了从前,“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元池遂拍了拍手,“开始吧。”   乐师开始奏乐,那急凑的鼓声,伴着婉转的舞姿,舞女的身姿以及多变的舞步,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将老人的记忆拉回了儿时。   “她们是哪里人?”老人连忙问道。   元池摇头,“这支队伍在各地演出,之前在关中一带,是今年才到蜀中来的,至于是哪里人,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看着剑器舞,回忆儿时点滴,再到如今晚年的遭遇,不禁潸然泪下。   一曲完毕之后,众人拍手叫好,唯有老人起身。   那女子似乎看懂了老人的心思,于是摘下面遮,其年岁并不算小。   “奴家临颍李十二娘,见过杜公。”李十二娘微微福身道。   “你知道我?”老人惊讶道。   “与谪仙人齐名的大文豪,奴家怎会不识得。”李十二娘说道,“谪仙人的诗是天上月,而您的诗,为天下百姓所共鸣。”   “杜某有一问,这舞,娘子师承何人?”老人又问道。   “余公孙大娘弟子也。”李十二娘回道。   老人恍然大惊,泪目道:“是了,是了。”   “开皇初年,我还是幼童之时,有幸观得公孙氏的剑器舞,当年她供奉于道宗皇帝的梨园内,以舞名动天下者,唯公孙一人而已。”老人回忆道,“那一舞,我记了一生,没有想到,在这风烛残年之际,竟还能见到其弟子。”   “奴家已非盛颜,师父也早已不在人世。”李十二娘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记得师父的,也就只有杜公了吧。”   “不,公孙氏应该被天下人记得。”老人说道,“再没有人能够跳出那样气势磅礴的剑器舞了,她的名字,不该被淹没。”   李十二娘听后,便替师父答谢了老人,演出的队伍从元宅离开。   颠簸的马车上,许合子摘下弹奏时都不曾揭开的面纱,李十二娘将从文人们口中打探来的消息递给许合,“长安的消息。”   “我就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许合子说道,“不过确实令人意外。”   “我从未见过皇后带甲出征。”许合子又道。   “前秦高帝苻登之妻毛氏,也是一位将军皇后。”李十二娘说道,“不过,肯定与咱们北唐皇后是有所差别的。”   “论匡扶社稷,苏皇后的功劳,可居宗室、群臣之首了吧。”许合子道。   “如此功高,天子还敢放任其带重兵出征,也是少有了。”李十二娘又道。   “所以群臣才会不理解以及百般劝阻,就连这些地方官都在怀念仁宗皇帝呢。”许合子道,“好歹仁宗皇帝还会制约孝真大长公主。”   “我呸,那些臭男人不过是怕被女人骑到头上罢了。”李十二娘不满道,“太平之时只会捞好处,战乱了,就把人推出去抵罪。”   “当今皇后,可算是给我们扬眉吐气了,只是不知天子的这种支持,能坚持多久。”   --------------------------------   兴元元年秋,苏荷抵达朔方,士气大振,仅用了一个月,便将回鹘击退。   回鹘陷入内乱,欲以联姻求娶北唐公主重修旧好,为李忱所拒。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许贺子结局并不好(出于对角色的私心,想给她们一个好结局)   杜甫是在唐代宗大历五年死的,在蜀中看到李十二娘是大历二年。(当然,本文是虚构) 第244章 风定长安(十八)   元兴元年冬, 朔方军凯旋,皇帝亲率百官于长乐坡相迎。   多年领兵,以及镇守朔方对战六胡, 让苏荷累积了不少经验, 面对强大的回鹘,苏荷亦有十足的把握, 此一战,唐军大获全胜, 不仅逼退了回鹘,还斩杀了回鹘几员大将,导致回鹘帝国发生内乱, 进而收复了龟慈与北庭。   捷报传回长安城, 天子大喜,遂大赦天下, 以为镇北王贺。   这一战,也将群臣不满的嘴纷纷堵住,苏荷以自己的能力, 即将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长乐坡——   一袭黄袍迎着初冬的飘雪立于长乐坡上, 听见阵阵马蹄声之后, 左右心腹宦官识趣的从黄袍身侧退开。   群臣立在雪中,偶尔有人发出埋怨, “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还没到,圣人这般早出来, 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会不会时辰有误啊。”   “听, 有动静。”   苏荷带着亲信夜以继日的赶路, 终于在两天后抵达了京师, 见到迎接队伍,苏荷抬手示意左右。   她放慢了赶路的速度,握着缰绳慢慢渡过石桥,最后来到长乐坡上。   当有刀痕的明光铠出现在道路上时,李忱的双眼,一下湿红了起来。   李忱迈着步子上前,苏荷想要下马,却被她阻拦,“你离开时是我为你牵的马,现在你回来了,也应当由我为你牵马。”   苏荷没有拒绝,只是俯下身在李忱的脸上亲了一口。   就这样,李忱再一次牵起缰绳,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长安的方向走去。   群臣虽有不满,却碍于苏皇后打了胜仗而不敢言语。   百姓们冒着风雪从城中出来,为的就是一睹这位常胜皇后将军的风采。   忽然人群之中传出了歌声与笛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   “西戎最沐恩深。”   “犬羊违背生心。”   “神将驱兵出塞,横行海畔生擒。”   “石堡岩高万丈,鹏窠霞外千寻。”   “一喝尽属唐国,将知应合天心。”   这是老将哥舒撼所作教坊俗乐《破阵乐》歌声抑扬顿挫,与当下情景结合,可称之妙。   “这声音好耳熟啊。”   百姓与禁军以及群臣寻不到声源,便只得从这歌声中分析。   “许合子?”   自上元之乱后,许合子便已销声匿迹,知情者都明白,许合子是因参与周王谋逆案而伏诛。   “许合子回来了?”有曾是许合子歌迷的老者喊道。   “不可能,许合子早就死了。”   “不,不,”老者坚信,“这一定是许合子的声音,她的歌喉,乃道宗皇帝所赞,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听到歌声,苏荷从人群里看了一眼,便瞧见了两个戴帷帽的女子,于是低头与李忱道:“夫君,你的故人到了。”   李忱遂往人群中撇了一眼,但因禁军将百姓隔绝开,李忱并未看到二人,听着熟悉的声音,对妻子说道:“若是天下的奇女子都汇聚在一起,那么这个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苏荷回到长安,更加受百姓欢迎与爱戴,北唐自开国以来便尚武,无论男女。   当初收复长安,是苏荷率军进入城中,救难民于水火,这一战,让百姓们又忆起了当年之事。   “苏将军神武。”   “苏将军神武。”   面对百姓对苏荷的欢呼与拥戴声,作为帝王的李忱,不但没有忧愁,反而为其高兴。   李忱在宫内为苏荷以及朔方军各将领准备了接风宴,并对有功勋者逐一封赏。   李十二娘与许合子带着面纱被请入了大明宫中,并出现在接风宴上。   当那曲自长安之乱就消失于长安,名动天下的剑器舞再次出现在宫宴上时,群臣都被这浑脱,浏漓顿挫的舞姿所迷。   “不知是何人,仿佛公孙大娘再世也。”   一曲舞毕后,李十二娘来到御前,“此舞,献与皇后殿下,亦献于镇北王。”   苏荷看了李忱一眼,而后说道:“吾更希望,下次在宫宴上见到娘子时,娘子会是这满堂观舞人之一。”   苏荷的话,让群臣误以为是皇后要帮天子张罗纳妃。   只有李忱听得明白,李十二娘与许合子亦是,待接风宴散去,二人又单独面见了皇帝。   “奴李十二娘、许合子见过圣人。”二人同时行礼。   李忱从御座走下,亲自扶起二人,“二位娘子不必如此多礼,当初在洛阳,要不是二位全力搭救,我恐怕无法逃脱。”   “都是陛下的神算,我等只是传信之人罢了。”李十二娘说道。   “陕县山中那一夜,九死一生,我至今记忆犹新。”李忱又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便是最好的证明。”李十二娘又道,“她们为君王,为国家的希望与未来而牺牲,虽死不悔。”   对于许合子与李十二娘,李忱很是感激,当初只是因为看在吴王的份上,李忱才略施小计从狱中搭救二人,却没有想到那份善因,最终结出了善果。   “皇后殿下到!”   苏荷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踏入大殿,她是为答谢李十二娘与许合子而来。   “见过皇后殿下。”二人回头行礼。   苏荷连忙上前拦住行礼的二人,“又不是第一回 照面,这么客气做什么。”   “夫君当年蒙难,是二位娘子倾尽全力相救,才让夫君从虎口脱险,至今未曾好好答谢,如今你们来了,便不要走了。”苏荷又道。   “昔日道宗时,若非陛下施救,我等怕早已死在了长安的大狱中。”许合子说道,“陛下蒙难,我等又岂能见死不救,况且我们为的不仅仅是还恩情,还有天下大义。”   二人看向李忱,“我们始终觉得,陛下与寻常帝王不同,只不过这份心胸…”   “这个,二位娘子尽可放心。”苏荷说道。“适才我在宴上所说,绝无虚假,否则夫君也不会千里迢迢寻你们回到长安。”   李十二娘与许合子对视一眼,“我们明白了。”   至夜深,二人离开后,李忱负手看着天上的明月,“或许这是上天对于世间种种不公,所做的安排,冥冥之中注定了我是为新政而生。”   道宗皇帝的一己私欲,却造就了现在的李忱,以及日后的千古一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个天下,是该变一变了。”   苏荷拿着一件大氅替李忱披上,关怀道:“回去吧,晚上风大。”   李忱点了点头,便与妻子一同回到内宫长安殿。   长安殿内还亮着灯火,原本早该入睡的皇长女李钰呆坐在大殿的窗边,望着殿门强撑睡意。   积雪上的脚步声,让李钰一下精神了起来,她穿上虎头绒靴子踏出暖房。   “阿爷,阿娘。”   李钰被李忱抚养时尚不知人事,遂在李钰心中,李忱与苏荷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李钰投入苏荷的怀抱,高兴之余,还不忘说道:“阿娘,钰儿这段时间都有好好练功。”   苏荷摸了摸李钰的小脑袋,“这才是娘的好女儿,女儿家,光学琴棋书画有什么用,记住,这世间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说罢,苏荷将一支精致的匕首给了李钰,“这是从回鹘战场上缴获的,这支匕首的主人,是回鹘第一名将。”   李钰接过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用着疑惑的眼神问道:“阿爷也靠不住吗?”   李钰的话,让二人一下呆愣,苏荷连忙又改口,“你阿爷除外。”随后便将李钰推进了殿内,“就算你晚睡,明日也不可晚起,娘要检查你的马术。”   “啊?”李钰一脸哀求的看着李忱。   李忱看着母女俩,摇了摇头,“听你娘的话,快去睡吧。”   李钰握着匕首,嘟囔道:“每次都这样,阿娘一回来,阿爷就赶钰儿去睡。”   虽有抱怨,但李钰还是听从了李忱的话,带着母亲送的匕首返回了自己的寝宫。   “陛下,令爱对您的偏心,可是有抱怨呢。”苏荷捂着嘴偷笑道。   李忱轻轻挑眉,随后上前将苏荷拦腰一把抱起往寝宫走去,“一会儿看你还如何嘴贫。”   -----------------------------------   元兴元年十二月,回鹘遣使抵达长安。   ——宣政殿——   李忱一袭明黄袍,端坐于宣政殿秦镜之下。   “我汗向之前的无礼,对大唐皇帝陛下,表示歉意。”使者将手覆于胸前单膝跪地道。   “回鹘汗国自立国以来,便与大唐世代交好,先可汗在位时,曾派太子前往大唐,助大唐平定叛乱,如今一时糊涂,还望皇帝陛下谅解。”   “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是朕不愿见到的。”李忱正襟危坐于御座上,向使者说道,“因此,朕不愿与诸邦起干戈,但若有人起觊觎之心,图谋不轨,那么大唐也绝不姑息,凡是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在强劲的军力以及皇帝的决心之下,使者有些胆怯,他低头献上一份和书,“为表歉意,我汗特献上一千匹骏马,并请愿求娶大唐公主,以重修两国之好。”   “两国若是诚心修好,又何必用联姻来巩固。”李忱当场拒绝道,“朕这一朝,绝不会用人当做恩赏。”   “如果回鹘真有诚心,就献上龟慈与北庭吧。”李忱又道,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凌厉,“如果回鹘不愿,那么朕会亲自率军取还。”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美人谋》   喜欢的小可爱帮忙点个收藏,前期预收对作者菌非常重用,爱你们哟~ 第245章 风定长安(十九)   元兴元年, 北唐拒绝回鹘和亲之请,并夺回龟慈与北庭,重新与回鹘建交。   经过仁宗的几年治理, 加之李忱继位后的一年, 短短四年时间,北唐的经济恢复迅速。   李忱的母族作为山东士族, 李忱继位之后,却与历代先帝一样开始打压士族。   又改变朝廷原有的恩萌制度, 宦官子弟若想要步入仕途,便只能走国子监与科举,这一改变引来了贵族阶级的不满。   士族出身的朝臣, 以及几代为官的大家族纷纷上表抗议, 然而在历代君王的打压下,以及新君的坚持之下, 士族最终败下阵来。   打压士族垄断朝政的同时,又于地方兴办书院,放开科举考试的限制, 凡士庶, 无犯罪前科者, 皆能参试。   并延续武周朝之制,开设武举, 增设殿试, 以及糊名之法,又于礼部贡院置誊录所, 专司誊录糊名。   兴元二年正旦, 皇帝率宗室、群臣, 祀太庙, 并为仁宗皇帝追加尊号,与此同时又将道宗时期所改则天顺圣皇后的谥号进行修改,遵其遗诏,将谥号改回则天大圣皇后。   李忱的更改,直接否定了父亲道宗皇帝对武皇的不满,而追认了则天皇后的地位。   皇帝的做法让诸臣感到不解,然又因对已逝之人更改谥号并不会影响朝政,百官们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正旦过后,诸国朝贡使者尚未离京,他们留在长安,一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自北唐经历内乱,百姓流离失所,那举国欢庆的上元节自然也随着落寞,直到仁宗朝,国家逐渐安定下来,上元节的热闹才慢慢恢复。   正旦过后,长安城进入了新的一年,万象更新,各市坊开始为上元节做筹备。   东西两市的街道上悬起一排排红灯笼,京兆府为讨新君欢喜,遂在长安城内搭建起一座巨大的灯山,灯山里有神像,并悬挂着条幅,上面写着——长安万年,元兴隆昌。   这座巨大的灯山乃长安万年两县合力而造,这段时间的长安城,不断有外来人口涌入,他们穿着与汉人不一样的服饰,就连肤色也都各不相同。   除了观赏灯会的游人,街道上还有讨营生的杂耍戏子,以及卖百货的货郎,他们挑着货架,手持拨浪鼓走街串巷。   咚!咚!咚!   清楚,一缕阳光洒照在充满了喜庆的长安城上空,晨钟从太极宫的钟鼓楼上传出,紧接着开市的鼓声便也随着敲响。   兴元二年,正月望,一名绯袍官员手持黄色卷轴登上丹凤楼。   官员站在城楼上,将手中诏令展开,临楼宣诏,“兴元二年,丁卯,正月望,圣人诏令,吉日上元,天官赐福,开灯燃市,金吾驰禁,万民同乐,天佑大唐,永保荣昌。”   丹凤门前驻足的士庶纷纷欢呼,时隔多年的上元节又重新回到了长安城。   “圣人诏令,吉日上元,天官赐福。”   “开灯燃市,金吾驰禁,万民同乐!”上元解除宵禁的诏令从丹凤门传至长安各坊。   百姓们在宅中各自筹备自家的上元盛宴,门前挂上了崭新的灯笼,今夜必是万家灯火。   “上元安康。”拥堵的街道上,行人路过店铺遇到熟人时总会热情的道一声安康。   妇人们做好新鲜的糕点分赐给家中孩童,孩童们双手捧过,亦不忘贺上一句,“娘子上元安康。”   而宫中,天子率百官祭祀上天,以新的一年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内廷则由皇后带领所有内、外命妇祭祀黄帝之妻——蚕神,从而保佑妇人们顺利生产。   民间的妇人则是用旧衣裳包裹着扫帚扎成人型,并糊上彩纸,又用葫芦瓢盖住头,在上面画出一个人脸,这是专属于辛勤劳作了一年的妇人的活动——迎紫姑。   “子胥不在,曹夫人已行,小姑可出嬉。”妇人们守在厨房中,默念着咒语,乞求紫姑神的降临,以占卜来年的蚕事,乞求平安顺遂。   常年在朔方的苏荷并不懂蚕桑之事,也不知妇人们为何要在上元节如此隆重的祭祀紫姑神,还是崔太后与寿安长公主告知,她才明白。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所记,紫姑原为寿阳刺史李景之妾,年轻貌美,为大妇曹氏所嫉,每以秽事相役,正月十五日夜,被杀于厕中,上帝怜悯,命为厕神。”寿安长公主道,“所以祭祀紫姑时,妇人们都会避开男子。”   崔瑾舟看着紫姑神像,轻叹道:“看似是请神占卜,为乞求来年之顺,实则不过是劳累了一年的妇人们所倾诉真心的一个寄托罢了。”   “虽说曹氏歹毒,可归根结底还是男子□□熏心之错。”   “紫姑的确是可怜,”苏荷挑眉道,显然在听得故事之后,她不愿再祭祀,“然男子在外祭祀天地,佑的是天下大义,凭何女子只能在内怜悯一个可怜之人。”   “人人都不愿成为紫姑,可现在,人人都是紫姑啊,这天下若不做改变,那么像紫姑这样任劳任怨受尽委屈,最后不得善终的女子,还会有很多。”苏荷又道,“既如此,我祭祀她又有何用。”   苏荷的一番话,让崔瑾舟与寿安公主相顾一视,对于这个观点,二人都是认可的。   “像皇后殿下这般想的人,应也有不少。”寿安公主道,“尤其是道观中的师兄弟们。”   寿安公主被仁宗封为公主,身上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宫观的道人。   “可想要改变,谈何容易。”崔瑾舟又道,她看着苏荷,“不过…这是阿兄想做的事情吧。”   听到崔瑾舟的话,苏荷呆愣了一下,崔瑾舟连忙解释道:“陛下是我的兄长,我与陛下自幼一同长大,陛下想做什么,我是清楚的。”   苏荷笑了笑,“我知道的,你是十三郎最珍视的亲人。”   祭祀结束之后,李忱回到了内廷,此时内宫的桑蚕祭礼也刚刚结束,苏荷带着李钰以及崔太后及寿安公主在长安殿内铺置灯笼。   “圣人至!”   听见宦官的通传,李钰从炉火前起身跑出殿外,“阿爷。”   李忱换了一身黄袍踏入长安殿,李钰止步行礼道:“阿爷,上元安康。”   众人也都从屋内赶出,纷纷福身道:“圣人万福,上元安康。”   李忱柔和的笑了笑,“诸位娘子,上元安康。”   李钰抬起小脑袋,“阿爷,今夜长安城不禁宵夜,可以出宫吗?”   李忱拉着李钰进入长安殿,“钰儿想出宫游玩?”   李钰猛的点头,“她们说长安的上元之夜,比宫中还要热闹,钰儿还没有见过呢。”   李忱看了一眼苏荷,苏荷遂道:“今日上元,倒也不是不可。”   “那好,等宫宴散后,阿爷就带你出宫游玩。”李忱道。   李钰听到父母答应了,高兴的在殿内手舞足蹈,“瑾舟姑母和寿安姑母也都去吧?”她忽然停下来又问道。   李忱再次点头,“上元佳节,闲来无事,出宫走走也无妨。”   ------------------------------------   至深夜,宫宴早早散去,李忱命宦官找来几件寻常百姓的衣物,一家人更换常服,乘车从建福门而出。   正月望夕,万家灯火通明,长安城内陈百戏于东西两市,灯会游人,络绎不绝。   马车刚驶入街道,就被堵在了路口,李忱遂领着众人徒步游玩。   文喜带着同样穿便服的禁军护卫紧随其后,第一次见到长安上元夜的李钰,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扒开帷帽的遮帘,看着东市街道上琳琅满目的货架,以及街道中心变化多端的百戏。   “好!”游人连声叫唤,李钰也被他们的功夫所惊,“好厉害。”   几个孩童提着兔子灯在互相追逐打闹,身后的大人眼睛寸步不离的盯着,“七郎,慢点跑。”   李钰在货郎手中买了一盏兔儿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灯山前,她抬头看着比城墙还高的灯山,“阿爷,这座花灯,好高啊。”   在灯山的照耀下,东市亮如白昼,皎洁的月光如流银倾泻在大地上。   光与火的交织,促成了今夜的明亮,热闹与喧嚣,直到天明也不会散去。   李忱来到灯山前,灯山悬挂的对联,兴元二字尤为醒目。   今夜的场景,让李忱想起了天圣年间的上元之乱,她握紧了妻子的手,很是感激道:“当年周王谋逆,如果没有七娘,我恐也是凶多吉少。”   “谢谢你,七娘。”李忱看着苏荷感激道。   “李郎若是真心感激,”苏荷抬头,“就好好听妾的劝吧,于我而言,天下万事,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李忱点点头,走在最前的李钰又从另一个货郎的摊子上取下了一张兽面,护卫的禁军从怀中掏出铜钱支付,“给。”   “多谢郎君,娘子。”   “阿爷,阿娘。”李钰取下帷帽,戴上兽面,扮作鬼兽,将李忱二人逗笑。   在不禁夜的上元夜中,人戴兽面,男为女服,都是极为常见之事,就在兽面摊不远处,还有一群人正在跳傩戏。   李钰看了一会儿,便闻到了从糕点铺传来的香味。   “花糍,花糍,新鲜出炉的透花糍,还有灵沙臛。”   李钰挤进糕点铺门前,看着精致小巧的糕点,“好漂亮。”   店家遂笑眯眯的解释道:“小娘子好眼光,这可是道宗皇帝张贵妃之姊,虢国夫人最喜爱的点心,以吴兴米捣为透花糍,以豆洗皮作灵沙臛。”   “张贵妃死后,虢国夫人也未能幸免,不过早在马嵬驿之前,她的厨子就已经逃离出府,这门手艺便也流了出来。”   听到张贵妃,苏荷下意识的看向李忱,年幼的李钰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瞧着糕点好看,便要了一些。   李钰没有自己先行享用,而是拿到了双亲跟前,“阿爷,阿娘。”   李忱愣了一会儿,旋即拉起苏荷的手,“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苏荷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香甜软糯。”随后将吃剩的半块送进了李忱嘴里。   在苏荷心里,只觉得张贵妃十分可怜,若是当初张贵妃所嫁之人并非吴王,而是雍王,那么或许就不会有此悲剧。   一行人陪同李钰逛遍了半个长安城,一直到深夜才回宫。   由于寿安公主常年幽居在宫内的道观里,对于长安城并不熟悉,所以在出宫后,崔瑾舟便单独带着她前往城中游玩,一直至次日方才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246章 风定长安(二十)   ——长安殿——   回到长安殿时, 已是近四更天之晚了,李钰向双亲问安后便随傅母返回了寝宫。   “时辰不早了,睡吧。”   苏荷回到长安后, 一直与李忱同吃同住于长安殿。   “十三郎的身份, 现在还有旁人知道吗?”苏荷坐在梳妆台前卸着耳坠,她忽然想到迎紫姑时, 崔太后所说的话,于是侧头问道。   李忱脱去外袍走到她身后, 俯下身道:“这天下间知道的人,就只剩你我了。”   “是吗?”苏荷侧过头,“为何我觉得, 瑾舟对陛下…”   李忱抬眼, “今天你们说什么了?”   “祭祀蚕神时说了些话,也没什么。”苏荷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 “不过她让我感觉,她对你的了解,不浅啊。”   “她是我娘最疼爱的侄儿。”李忱连忙解释道, 她走回榻前坐下, 将脚下的靴子脱了下来, “也算是我现在所剩不多的亲人了。”   卸完妆的苏荷,起身走到李忱榻前, “她也拿陛下, 只当亲人吗?”   看着只穿了一件薄薄纱衣的妻子,李忱红着耳根不知如何作答, “她…”   “陛下身边需要这样的人。”苏荷又道, “才能无条件支持陛下, 她是仁宗的妻子, 国朝的太后,她说话的分量,日后可以成为陛下的助力。”   李忱呆坐了半响,随后拉起妻子的手入睡,二人静躺在榻上,过了许久才做声。   “陛下身边能多个知心体己之人,也能少上许多烦忧。”苏荷侧过脑袋看着李忱又道,“文墨之事,我不懂,有她们在,也能放心许多。”   李忱伸出手搂住妻子,认真说道:“我与瑾舟只有手足之情。”   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李忱从未生过他念,至于崔瑾舟的心思,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对李忱的帮助与关怀,以及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不会低于苏荷。   女子的心思细腻,总能察觉于微末,于是在第二日,意识到不妥的崔瑾舟,便提出了搬离大内。   但却遭到了苏荷的反对,“好瑾舟,我信任你兄长,也同样信任你。”   “我是先帝之妻,先帝是陛下的亲侄儿,于情于理,我都不宜再居于内廷。”崔瑾舟说道,“上次陛下来说情,是我一时糊涂。”   “怎是糊涂呢。”苏荷拉着崔瑾舟,心中有些慌张,也有些内疚,“你阿兄需要你,我也是,我是个粗人,不懂这六宫之事,你若是走了,我恐真要难过了。”   “要说糊涂,是我糊涂了才对。”苏荷真心挽留道。   二人坐下来说了许多话,最后崔瑾舟聊起了仁宗,“先帝是个重情之人,对于所珍视的人,可以为之以命相博,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阿兄为何要让我嫁给她,可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我虽是她的妻子,可她的心不属于我。”   苏荷沉默了许久,的确,直到最后那封诏书出来,她才真正知道李淑的为人。   苏荷看着眼眶湿红的崔瑾舟,于是起身上前搂住,“抱歉。”   崔瑾舟摇了摇头,“阿兄与先帝很像,先帝成为了孤家寡人,所以我不希望,阿兄最终也成为那样的人。”   “仁宗皇帝的悲剧,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苏荷说道,“我不会让你阿兄步仁宗皇帝的后尘。”   二人聊了一上午,最终敞开了心扉,对于崔氏从前对李忱的情感究竟如何,苏荷也不想再去追究。   李忱要走的道,远比常人更加艰难,与天下人与世俗博弈,所以更需要有力的帮助。   仁宗皇帝以仁德,美誉天下,群臣与百姓无不怀念,故在商榷庙号时,给出了“仁”这个至高的评价。   崔太后作为仁宗之皇后,仁宗驾崩尚未多久,其说话的影响,在朝中,仍有威慑。   --------------------------   兴元二年,新帝一朝,始春闱,尤为重视,李忱在主考官上的人选犹豫不决。   这些文臣中,老臣大多都是英宗、仁宗朝所留,还有一些则是清除了孝真公主旧党,从进士候补中筛选提拔上来的,以及受孝真公主一党排挤出京,后被李忱召归。   在一日夜晚,仁宗遗留御史台的奏疏中,李忱看到了一篇陈情。   其内容是弹劾孝真大长公主所支持的党羽,除了元渽之外,孝真公主还扶持不少文臣,其中包括宰相,其中以一位姓李的宰相为首,但他并非宗室。   也许是因为文章太过激进,所以并未被仁宗皇帝采纳,但又因为仁宗惜才,故而将这奏疏压下,但上奏之人,许是因性情,没过多久就遭受到了李氏一党的排挤,贬出国门。   第二日,李忱召见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调看了此人在地方的政绩,于是决定召归,但李忱并不想以皇帝的名义。   “按旧制,地方任上不满三载,尚不符合吏部考绩的要求,若陛下想要将他调回朝中,那么就只能由陛下亲自下诏。”崔裕说道,“吏部若开此例,朝廷便会失信于天下百官,引起不公。”   “陛下想要召归,可以下旨。”崔裕又说道。   “吾与此人曾在天圣年间有过一面之缘。”李忱说道,“那时他还只是个同吾一般年岁的书生,若是吾亲自召归,怕生娇纵之心。”   “此人臣甚为熟悉,以一甲进士及第进入翰林,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却因刚正的性格,在英宗朝与仁宗朝时,凭借一张嘴,弹劾了数百官员,朝中有大臣与之取了一个外号,叫刘铁嘴。”崔裕说道,“其禀性,足够做个纯臣。”   “此人怀才不遇,空有抱负,仁宗因顾忌孝真公主而未敢重用,若陛下能够召归重用,他必定感恩戴德。”在官场起起落落的崔裕,很是明白胸中有抱负却不得重用的滋味。   听到崔裕的分析,李忱看着奏疏思索了一番,“下月春闱就要开始了,动作快一些吧。”   “喏。”崔裕领旨道。   兴元二年二月朔,一名地方官受召入京,迁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   ——紫宸殿——   朔日的大朝散去后,李忱回到了便殿,单独召见宰相处理公务。   登基之初,对于新政之事,李忱并未表露出来。   “陛下,监察御史入朝谢恩。”宦官踏入殿内叉手道。   “宣。”   “宣监察御史、礼部侍郎刘曾儒觐见。”宦官高高喊着嗓音。   一名绿跑官员在整理完幞头后踏入大殿,“臣监察御史刘曾儒,叩见圣人。”   “起身吧。”李忱端坐在御座上,仔细打量着刘曾儒。   刘曾儒撑着地板起身,经过战乱,又经过无数次党争,这位道宗年间的进士,早已褪去了初见时的稚嫩,在地方上的辛劳,使得脸上只剩下沧桑。   加上手中的老茧,让李忱差点没有认出来,昔日的白面书生,在为官之后,皮肤变得黝黑。   这是勤政的清官所留下的痕迹,李忱倍感欣慰,于是笑道:“看来对于风骨二字,刘卿理解的很是透彻了。”   得知当初拜见的雍王登基为帝,在地方的刘曾儒仿佛看到了希望,如今早早被召归,更是心怀感激,“浊其源而忘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圣人的教诲,臣不敢忘。”   “朕看了你的政绩,是个爱民的好官,”李忱说道,“朝廷与天下需要这样的人才,但是,你知道朕最需要什么吗?”   “不幸危而邀君父,不挟憾以报仇雠,晏然效忠,有死无二,诚大雅君子,社稷纯臣。”刘曾儒弓腰叉手道。   “卿在长安,可有住处?”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李忱十分亲切的关怀道。   清贫如洗的刘曾儒低下了头,如实回道:“臣租住在长安县的昭行坊。”   长安的房价寸土寸金,越靠近宫城地价越是昂贵,而昭行坊,南抵郭城南墙,居住的人十分稀少,坊内多山水园林,刘曾儒靠着微薄的俸禄要养活一家人,便只能选在这种地方租住。   “昭行坊太远。”李忱挥手道,“朕给你一座以宅子吧,朝廷这段时间收上来不少旧宅。”   李忱翻开一本簿子,从中挑选了一座,“权宦林辅国有座宅子,就在宫城脚下,不算大,也不算小。”   刘曾儒听后大惊,突如其来的嘉恩,让他不知所措,“圣人召臣归京重用,臣已是惶恐,又怎能无功而受宅。”   “朕是给你住,不是要赐给你。”李忱又道,“朕听说你的妻子要临盆了,你忍心让妻儿随你受苦?”   除了无功不受禄,刘曾儒也清楚的明白,受了恩赏赐,日后说话做事,便要有所顾忌。   所以在他看来,这样的恩赐,也是帝王驭下的一种手段。   很显然,皇帝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纯臣,在李忱的几番劝说下,刘曾儒再无法推辞,只得叩首谢恩。   李忱起身走到御座下,扶起刘曾儒,“卿与当初所见之卿,大不相同了。”   “臣见圣人当初,赤子之心。”刘曾儒低头回道,“而今官场磨砺,宦海沉浮,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了。”   李忱拍了拍刘曾儒,“朕也亦非当年,往事已不可追,卿既已归朝,勿要让朕失望。”   刘曾儒弓腰叉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忱挥了挥手,吩咐官员将林辅国的一座旧宅修缮了一番,让刘曾儒一家搬了进去。   没过多久,刘曾儒便又收到了升迁的喜讯。   “门下,监察御史、礼部元外郎刘曾儒……迁为御史中丞,加礼部侍郎,知贡举事。”   “刘中丞,自本朝以来,一月三迁者,你可是第一人呐。”传诏的官员贺喜道,“圣人对刘中丞看中,可谓是苦尽甘来,前途无量。”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曾儒的迅速升迁,让群臣无不眼红,就连族人听到风声也都登门前来祝贺,并对这座御赐的宅子一顿吹捧。   “陛下将你调回御史台又升你做侍郎让你主持科举,赐宅居住,这是天大的恩赐,郎君怎还闷闷不乐?”刘夫人挺着大肚子看着一脸愁苦的丈夫。   “我一无拥立之功,二无辅佐之功,陛下凭何一月三迁。”刘曾儒道,“受人之恩,为人所用啊。”   刘曾儒长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大明宫的方向,乌云笼罩着整座城池,心中有所预感,可新帝的心思,他又无法猜透,“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你不愿与污秽同流,屡屡遭到贬谪,陛下有识人之明,才会将你召回,否则以你在英宗仁宗朝所得名声,历代君王中,除了太宗,有谁会如此做呢?”刘夫人又道,“夫君既得遇明君,又何须如此担忧。”   刘曾儒猜不透李忱的心思,于是负手道:“道宗早年,又何尝不是明君呢。”   作者有话说:   刘曾儒害怕皇帝的做法只是为了拉拢,像老头一样,前明后昏。   但是李忱只是想为她的改革拉个嘴巴厉害的牛人而已。   往往自诩清流的人都死要面子,受了好处,当然要办事。   哦对了,刘这种是典型的儒生,李忱就是要先拿这种人开刀。   如果想参考服化道,强推一部老剧,贞观之治。 第247章 风定长安(二十一)   定下考官后, 李忱又着手完善科举制,增殿试而废吏部复试。   并下诏将进试科考试前的“通榜”废黜,凡是应进士举者, 皆要通过礼部贡院省试, 再也无法通过“温卷”将自己的文章以及诗赋送给朝中有文学声望的大臣观看,并以此推荐给主考官, 从而获得更大概率的登第。   此诏一出,所有举人与生徒皆只有应试一条路可以走, 极大的保证了公平性,以及减少了朝中的结党。   庶人子弟以及寒门子弟皆以为喜,而宦官贵族之家则相反。   皇帝对科举制的改动, 以及修改了恩萌的力度, 如此便触动了贵族的利益,也引来了士族的不满。   兴元二年春, 于礼部贡院举行省试,由宰相崔裕与礼部侍郎刘曾儒为知贡举事,其策论最后一题, 由皇帝御笔。   春闱当日, 身着襕衫的乡贡举人以及生徒皆拥挤在贡院门口, 在一声嘹亮的晨钟下,所有举人轻吐一口气, 向贡院大门走去。   新君第一榜的举人足有数千之多, 其队伍排到了坊外的大街上。   青红官员坐在椅子上分发牌号,门口还有官吏在搜身, 以防夹带。   待钟声响起后, 举人们已全部入内落座, 贡院大门也被上了锁, 禁军看守在贡院外维持秩序,驱赶闲杂人。   贡院内也有维持秩序的禁军以及官吏,省试将持续三天,今年的科举,为常科中最难考,却又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进士科。   口试、帖经、墨义、策论和诗赋,其中,本朝以策论最为重要,由天子亲自出题。   ——紫宸殿——   禁军护送护送着礼部官员抵达紫宸殿,李忱坐在御座上,看着桌前空荡荡的纸张,随后提笔写下了策论的试题。   为防止泄题,李忱便在开考后才决定策论的题目,随后将其密封,交由宦官送往礼部贡院封锁。   宦官将试题锁进一个匣子内,在禁军的护送下出宫前往贡院。   宦官前脚刚走,苏皇后带着皇长女李钰踏入了紫宸殿。   “阿爷。”李钰跑到皇帝跟前,“阿爷都不来看钰儿的马术。”   李忱放下笔,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阿爷今天有事要忙。”   “是因为春闱,要为朝廷招贤纳士吗?”李钰懂事的说道,“春闱每年都有,阿爷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李忱开怀大笑,随后便抱起李钰,与之讲解了科举之制。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要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国家才能繁荣。”   “这科举,便是集天下有识之士,辅佐君主治理国家,为君主出谋划策。”   李钰思索了一番后,“阿爷既然说是天下,那么为何只有男子,而没有女子呢,瑾舟姑母与寿安姑母,难道不是有识之士?”   “钰儿的很多东西都是他们教的,有时候,觉得他们比先生的学问还要多。”李钰又道。   听到李钰的话,李忱望着妻子大笑了起来,在皇子与皇女之间,李忱本就偏爱这个聪明伶俐的长女,而对于皇长子则过问极少,但也仍按培养储君的方式培养皇长子。   李钰在众人的熏陶与培养之下,并没有让李忱失望,她低头向女儿解释道:“所以这个天下,并没有做到真正的公正。”   “钰儿明白了,阿爷想做的是让天下得到真正的公平。”李钰顺着父亲的话说道。   李忱再次大笑,并夸赞道:“真明聪。”   殿内传出的笑声,让殿外值守的宦官窃窃私语,“圣人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这般笑过。”   “也只有在皇后殿下以及小公主跟前,圣人才会如此开怀罢。”   殿内,李忱又继续讲道:“光靠阿爷一个人,是无法完全改变这个天下,想要真正改变,要靠许多人,乃至天下人。”   “阿爷一定不是一个人,”李钰笑着两个小酒窝,回头说道,“因为还有钰儿呀。”   看着父女两有说有笑,苏荷站在一旁,醋意大发,“好了,好了,李钰,你该去受学了,你阿爷还要处理公务。”   还不等李钰反驳,苏荷便转身喊来了宫人,将李钰带回了内廷。   李钰只好一步三回头,可怜巴巴的走出了大殿。   女儿走后,苏荷双手插着腰,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忱。   李忱见妻子这般,忽觉可爱,遂没忍住的笑了起来。   “陛下笑什么?”苏荷挑眉道。   “我在笑,我家娘子连小孩子的醋都吃。”李忱回道。   “都已经八岁了,哪儿还是小孩子。”苏荷近身道,“不然,陛下这么喜欢,不若晚上也去陪她睡算了,我不拦着的。”   李忱听后连忙将妻子搂进怀里,“说什么呢。”   李钰是李忱的兄长吴王恪之女,与李忱是血亲,但对于苏荷而言,始终是养女的身份。   偶尔也有小孩子脾气的苏荷,让李忱既喜欢又无奈。   苏荷伸出手捏住李忱的脸,“谁让你们李家那些事,让我不放心呢。”   李忱忽然愣住,因为道宗皇帝与仁宗皇帝,都对自己的至亲曾产生过不一样的情感,悖逆人伦的禁忌,这在世俗当中是不允许的。   而李钰与李忱之间真正的关系,与仁宗并无不同,李钰作为养女入宫,总有一天会得知真相。   苏荷的隐忧很快就被李忱否决了,“道宗与仁宗是因处境所致,而钰儿并没有这样的忧虑,她是由你我一同抚养,我与你之间的情,断不会再出现仁宗那样的事。”   “况且孝真公主变成如今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李忱又道,“咱们的钰儿,不会活在这些阴影之下。”   刚提到孝真公主,升平坊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宦官匆匆跑进大殿。   “陛下,陛下,升平坊,孝真长公主疯了!”宦官粗喘着气,“适才又自寻短见,跳入池中,幸而被宅内宫人发现救起。”   听到宦官的话,李忱从御座上起身,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后,便披上外袍匆匆出了宫。   苏荷对于孝真公主并没有好感,有文喜在,李忱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没有跟随一同前去。   “驾!”   “驾!”   ——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李忱跳下马车,看守的侍卫见之,纷纷叉手跪伏。   李忱站在门前,脚下踩着夯实的细沙,心中有所犹豫。   “圣人。”监视的内侍官匆匆跑出。   李忱踏上台阶,“怎么样了?”   “太医来过,说是因为遭受打击而失常。”内侍官回道,“就在去年,崔太后去过宗正寺,从那以后,长公主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嘴里不停的喊着仁宗皇帝的名字。”   李忱愣住,她侧头看了一眼内侍,内侍不敢与之相视,只得将头埋得低低的,腰也弯了下去。   李忱来到孝真公主休养的院子,院中很是凌乱,“宫人每次收拾好,就又会被长公主弄翻。”   院子里除了杂乱的桌椅,还有一张断了弦的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屋内有女子大喊大叫。   李忱闻声踏入屋内,只见正在收拾药箱的太医急忙上前跪伏,“圣人。”   “如何了?”   太医摇头,“公主受到了刺激,郁积于心,加上渠水苦寒,怕是…”   李忱挥了挥手,便让众人退却,而后只身一人走到榻前,看着双目空洞,卷缩在角落里的孝真公主,李忱的眼中只剩怜悯,“阿姊。”   倘若是李淑还在,瞧见孝真公主这般模样,又该要如何的心疼。   听到呼唤,孝真公主全身颤抖看着李忱,见李忱身上的黄袍,以及那张干净的白面,遂将其当成了李淑,于是扑到她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不要不要…”孝真公主揪着李忱袍服,力气很大,嘴里反复念着同样的话,似是忏悔。   对于不再正常的人,李忱的恨意全消,然而孝真的悔意来得太晚了,所有的不幸都已经发生。   “我不该偏听他们的话,我不该,”孝真公主卷缩在李忱怀中不停的说道,“是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是我,都是我!”   说着说着,她便抓狂了起来,手脚与身体仿佛都不受控制,抓着李忱的胳膊便用力一掐,“是我,是我!”   丹凤眼里的眸子,早已经没了光,整个人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李忱吃了痛却没有反抗,孝真公主的苦难,是老皇帝所致,她伸出手,轻轻抚拍着孝真公主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这样的语气与动作,像极了李淑,让孝真公主彻底将李忱这个“弟弟”当做了自己抚养的侄儿。   渐渐的,孝真公主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疲倦,让她慢慢卸去力气,闭上了眼睛,“不要走,不要走。”   等到孝真公主睡着以后,李忱将其抱起,送回了榻上,临走时,还被扯住了衣裳。   李忱挑眉,“你的回应,若是能够早一些,小淑她…”   李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随后离开了孝真公主宅,马车内,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宅子,“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作者有话说:   这是孝真公主的结局   张贵妃的结局依旧是开放式哈,合理即可 第248章 风定长安(二十二)   ——贡院——   篆香在一点一点燃烧, 作试的举子们在自己的号房内盯着卷题冥思苦想。   作为新君登基的第一榜,这些寒窗苦读的举子,无不想登科入仕, 成为新朝肱骨。   所有人都明白, 新君登基,必然想要扶持自己的心腹, 那么这些刚刚踏入仕途的新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考策论当日, 一绯一紫两名主考官,对桌而立,“崔相, 请。”刘曾儒弓腰道。   崔裕接过钥匙, 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信封, 而后置于一众从考官前,以示意密封无误。   最后再接过小刀,将信封拆开, 取出里面的题目。   崔裕与刘曾儒定睛一瞧, 不约而同道:“坤?”   皇帝所出之题,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试题分卷誊录, 而后分发与众举子。   “策论开始!”从考官敲响报时钟, 命人点燃香篆。   举子们收到试题也都纷纷惊愕,考场上一片哗然, 巡逻的考官遂训斥, “不得出声喧哗, 否则以舞弊论处。”   严厉的警告刚刚说出, 考场变得一片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考生们看着白纸上的黑字,都犯了难,“圣人以坤为题,究竟何意?”   “坤有卦之意,乃八卦之一。”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於地也为黑。”   “上以八卦之一的坤为题,必是以为地、为母而考众生。”有举子猜测道。   “乾为阳,坤为阴,帝为乾,后为坤,当今国母乃是于国朝有再造之恩的镇北王。”   “难道圣人之意,意在皇后殿下?”   坤之一字,其意深广,数千举子便从新君登基后的所为以及作为亲王时的事迹来揣测圣意。   “圣人娶妻多年,而今至而立,仍只有一位发妻,且并无子嗣,宫中未曾传出天子要纳妃的消息。”   于是又有一部分考生将试题引为皇后苏荷,并以此作答。   作废的纸张被捏成团子丢弃在号房内,考生们一个个眉目紧锁。   随着一声钟响过后,持续了整整三天的贡举终于结束,贡院的锁也被打开。   书童与伴读们前拥后挤的呼唤着自家主人,“郎君,郎君。”   从贡院出来的举子们神态不一,“今年这策论的试题,真是奇怪。”   有的考生出来后拉着好友跑到酒楼吃酒解闷,对于今年的考题也是一阵埋怨,“莫不是圣人随手写下一坤,让我等举子,挤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   酒楼里坐着同样从贡院出来的书生,面容清秀,举止儒雅,“既是字便有意,既有意,当然可解,考生们看得是题,是字,可君王却不是。”   “君王坐拥天下,心系万民,其目光长远,一字,便是众生。”那书生喝着茶从容的说道。   “众生?”几个围桌的考生一惊,“难道圣人以坤为题,说的是天下女子?”   “古往今来,策论无不是论治国之道,岂有以有妇人为题的。”考生们挑起眉头,感到不悦,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此,那答案自然也就偏差了。   不光是这几人,数千考生中,近九成的答案,都是以《易》卦中的坤作答,并由此扩展成治国之论。   “治国?”那白面书生冷笑一声,“何为国,又何为家,难道妇人非国人,妇人非家人吗?”   “阴阳不可失,乾坤不可缺,天下若是失衡,国运必然向下。”书生又道,“诸君由妇人裙下而生,却又从未将之纳于天下之中。”   这些修习儒家的书生们,从未将妇人与治国联系在一起,白面书生的话,一语惊醒,于是纷纷惭愧,“我等只见舆薪,却不察秋毫,只会一味空谈,惭愧,惭愧啊。”   -------------------------------------   ——大明宫——   誊录编号的试卷被送往礼部由考官们选评,而原卷则被封存了起来。   在考试结束之后,李忱又下令要亲自阅策论,于是数千份策论就被送到了御前。   “贡院呈,二千一百份策论,请圣人御览。”   这些策论都是由誊录院的抄手所誊录的,誊录卷与原卷都编排了同样的数字,以防止考生与考官勾结。   整整二千份策论,李忱在紫宸殿评阅了多日,最终从二千多人中选出了三百余篇。   最后交还贡院,由主考官继续评定,最终确定了取士名额,二千举人,只有不到二百人通过省试。   通过了省试,便意味着登科,因为殿试只是由天子亲试,并重新评定名次,钦定状元人选,而不会黜落。   “圣人改制之后,今年参试者,比仁宗英宗朝的总和还要多,取士如是,供有一百八十一人通过省试。”两名考官将十份卷轴呈上,这是通过殿试之后,重新评定的前十人选。   通过省试加殿试重重筛选,这十人毫无疑问都是才学最优者。   李忱从十卷文章中仔细挑选,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卷,字迹乃出自誊录院抄手,故而无法知晓,但可从文中看出风格与品性。   “此人的文章,朕在省试也见过,二千文章,唯此一卷,朕过目不忘。”李忱说道。   考官们惊奇,虽说殿试与省试都是皇帝亲自出题,但题目并不相同。   “朕记得的不是文章,而是人。”李忱又道,随后便提笔在皇榜上写出了三个人名。   “从本朝始,进士揭榜改为宣政殿进行。”李忱看着礼部众官员与宰相道。   “宣政殿?”众人错愕,因为宣政殿是常朝之殿。   “科举之制,乃为朝廷为国家选士,朕希望自本朝之后,能得到重视。”李忱又道。   “圣人是想…”   “没错,朕要让科举取代门萌。”李忱道。   众臣们脸色阴沉,但却不敢言语,因为察事厅的眼线无处不在。   继英宗之后,仁宗与新帝对察事厅越发重用,成为了百官都惧怕的新酷吏。   “揭榜当日,朕会亲临宣政殿,临轩唱名。”李忱又道。   “圣人亲临唱名,会不会太过于娇纵这些士子。”有宰相担忧道,毕竟当朝只有大制命与参加国家大典时天子才会临轩。   “朕就是要告诉世人,朝廷对此制的看重。”李忱说道,“世家垄断朝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无论士庶,皆可靠读书改命。”   “国家也要不遗余力的兴办教育,让天下百姓都能够读书。”   “教化才是强国之道。”   宰相们还想说什么,被李忱强塞了回去,“好了,都去准备吧。”   “喏。”   几个老臣从大殿内退出,纷纷摇头,“北唐,要变天了。”   “圣人此般做法,废吏部复试,增殿试,是将门生挪于天子名下。”   “从今往后这科举,便只有天子门生,与新旧朝臣,再无瓜葛。”   --------------------------------   ——长安殿——   劳累了一天的李忱,从步撵上下来,通传声刚刚响起,李钰就飞奔出殿,跟在身后的,还有弟弟李汶。   “阿爷!”李钰扑进父亲怀中。   李忱顺势将其抱起,李汶作为吴王恪的嫡长子,只比李钰小一岁,其性格有些内敛,加上李忱更偏爱长女,于是就变得谨小慎微。   “圣人。”李汶弓腰叉手。   李忱点了点头,便抱着李钰踏进了长安殿,刚入殿就闻到了一股糊味儿从殿后飘出。   “阿爷,今日阿娘说阿爷每日都在前朝操劳政务,就想亲自下厨,给阿爷做好吃的。”李钰向父亲说道。   闻到味道后,李忱哈哈大笑,不用女儿解释,李忱也知道厨房中忙碌的是谁。   于是她拉着儿女来到后厨,只会架篝火烤肉的苏荷,被这难烧的灶火熏了一脸黑。   好不容易生着后,却又没有控好火候而糊了锅,见李忱过来了,苏荷强颜欢笑道:“马上就好了。”   李忱走到灶前,将那柴火捣拾了一下,火便立马变得温顺了。   “大将军掌万物,唯独不会掌勺。”李忱笑了笑。   苏荷鼓起嘴,“嫁你之前我就说过,我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烧火做饭。”   李忱起身,从妻子手中接过勺子,“娘子只管提刀纵马,这些琐事,就交由你的夫君来做吧。”   李忱劳累了一天,苏荷本想拒绝,但看着李忱认真的模样,于是就在一旁认真学了起来,“今日可还顺利?”   李忱点头,“进士人选有一百八十人。”   “可有你钟意的?”苏荷又问道。   李忱再次点头,“此人的文章风格独特,其见地,七娘看了,应该也会喜欢。”   “我可与读书人说不上话。”苏荷说道。   李忱抬起头,“我当初在朔方,也是一副书生模样呢。”   听到这儿,苏荷羞涩的脸红了起来,“我当初可没有…没有什么目的。”   “哦?”李忱撇了一眼,“那娘子为何脸红。”   李忱的话,让苏荷不禁想起了当年,父亲苏仪在太守位已经多年,始终不得升迁,中年不得志,于是便想通过联姻的方法来换取仕途,恰逢当时天子的宠臣,陆善之子正在追求于苏荷。   父亲心中的盘算,苏荷又怎会不知,而李忱出现的刚刚好。   苏荷虽久在军中,却也知道世家子弟的家风严谨,而李忱的容貌穿着以及谈吐,皆非普通人。   又身患残疾,苏荷便在那时,动了一丝不该有的心思,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在筑场之上,苏荷会在万人围观当中,单独与李忱对视一眼。   这也是当时苏荷所回复孝真公主的原因,私心,人皆有之。   “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偶然与巧合。”苏荷看着李忱,满心欢喜的笑道,“能够成功的预谋,一定是上天早就已经安排好的命中注定。”   李忱抬起眉眼,温柔的回笑,“当然。”   作者有话说:   殿试过后,还有一项重要的典礼——传胪   不过传胪始于宋代,之前写的书中有提到过,就不一一赘述。   唐朝的选仕制度有三个,门萌入仕,流外入仕,科举入仕,很显然,门萌会占据很大一部分,因为唐朝的科举,每年取士只有二三十人,而且世家子弟占据了七成。 第249章 风定长安(二十三)   ——长安城——   礼部官员拿着一封文书, 在贡院念道,随后又将其张榜公示,“圣人重科举, 凡通过省试参与殿试者, 皆入大内宣政殿,按位次听候揭榜, 届时,圣人将会御临唱名, 谓之传胪大典,此制本朝始,永无更改。”   “特令, 一甲前三人, 着释褐公服入殿谒见。”   此消息一出,全城沸腾, 尤其是通过了省试的寒门考生。   “圣人取消吏部复试,改由殿试入仕,今后再也不用看考官的脸色, 对我等寒门子弟, 乃是天大的好处。”   “此番揭榜, 竟能在宣政殿进行,圣人还会亲临, ”众人对皇帝重视科举的程度感到震惊, “古往今来,读书人无不向往登科, 可登科后, 也未必就能进入宣政殿, 满堂朱紫, 岂容小小青衫,更何况我等白衣。”   “临轩唱名,究竟是什么样的?”众人看着公告,纷纷好奇道。   “听闻如大制命,文武百官皆会齐聚。”   “能在宣政殿这样的地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喊出名字入殿登第,有此殊荣,怕是比当了相公还要让人兴奋。”所有考生都被这一改制所吸引,纷纷期盼着揭榜日的到来。   比起以往在宫门前张贴黄榜,显然天子御临,百官陪同,更让他们激动。   “殿试过后,我等皆为天子门生,圣人如此看中我等,今后定要努力报效国家,为君王分忧。”   “对,说的在理。”   在完善科举之制后,天下读书人对于难如登天的科举选仕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而对于如此重视低层的天子,加之李忱为雍王时,在中原救济灾民的举动,使他们心中更生敬仰与爱戴。   在百姓与世家之间,皇帝选择了百姓,而触怒了世家,然而经过历代皇帝对世家的打压,加之长安之乱,陆施叛贼在河东一带的作乱,如今的士族,已经再无法撼动皇权。   -------------------------------   兴元二年暮春,天子于宣政殿举行传胪大典。   考生们统一穿着襕衫进入大明宫,宫城四周禁军戒备森严,巍峨的宫殿让从未踏入过宫城的士子无不感到震撼。   宫门之后有三座大桥,无论大小官员,至此皆要下马,故而谓下马桥。   引导的是内侍省的宦官与礼部的官吏,面对第一榜的进士候选人,深知这些人日后将会是中枢的相公,宦官们一改往日威风,笑眯眯的解释着宫城构造。   “过了下马桥,便是金吾卫的署衙,左边是左金吾杖院,右边是右金吾杖院,径直向前走,便是大内最大的宫殿——含元殿。”   考生们瞻仰着壮丽宏伟的含元殿,“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敬畏之心。   “左右分别是东西朝堂,乃百官候朝之所,有时太子殿下与宰相也会在东西朝堂会见百官,上有翔鸾、栖凤二阁,殿与阁之间以飞廊相接,中间有条道,叫做龙尾道,供文武百官登殿,日后大朝时,诸位也是有机会由此道入含元殿的。”   宦官的话一出,一百多名考生议论纷纷,他们看着宏伟的含元殿,“我等读书人,当以入此殿为荣。”   经过含元殿之后,宦官将众人带到宣政门,“从此门进,便是宣政殿。”   宣政殿虽不是最大殿,然而却是大明宫中真正的权力中心,天子继位,册立储君,宣布政令,以及朝议皆在此殿。   考生们入殿,按位次排列整齐,殿院周围皆是执杖禁军,左右有日华门与月华门,三省中枢机构以及弘文馆御史台便在两门之外。   “宣政殿之后是紫宸殿,是内朝正殿,只有京官五品以上以及宰相才有资格被宣召进入此殿,谓之入阁。”   “不过还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门下省的起居郎与中书省的起居舍人,为御前左、右史,对立于殿中,负责记载天子言行,编入史册。”   “诸位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便各凭本事。”   “能入含元算不得什么,”有考生议论道,“能入阁,定然是公卿宰相之列。”   考生们已齐聚宣政殿院,院内钟鼓二楼忽然敲响,百官穿身着公服踏入大殿,脸色并不好,且对今日的典礼颇有微词。   “想当初我们中进士,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今时不同往日,圣人惜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怕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受此殊荣而娇纵。”   “官场犹如战场,圣人再惜才,也不可能逾越规矩,想踏入这扇门,谈何容易。”   “规矩?”有老臣摇头道,“刘中丞可是一月三迁,哪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内廷·长安殿——   宦官急步于宫廊间,一路飞奔至长安殿,于门外叉手道:“启禀圣人,百官与所有考生皆已齐聚宣政殿。”   寝宫内,李忱盘坐在铜镜前,苏荷则是跪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替她梳着秀发,随后将其盘起,以玉簪固定,用巾子作为内架,包裹住盘发,最后系上幞头,慵懒的人一下就变得精神了许多。   苏荷伸手拿起尚服局新送来的黄袍,十分娴熟的为李忱穿上。   李忱挪了挪身子,穿上靴子后站起,苏荷也随着起身,并拿起玉带,环过她的腰肢,细心的为之系上。   “好了,时辰要到了。”苏荷退开一步,十分欣赏的说道。   李忱点了点头,便踏出了长安殿,坐上步辇前往宣政殿。   暮春的气候刚刚好,一缕阳光洒向宫城,落在了宫廊的夹道上,也恰好打在了李忱的脸上。   今日是崭新的一天,也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是新生,还是跌入深渊,一切都不可得知,但李忱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即便千难万险,也要拼尽全力去尝试,即便失败,至少也曾抗争过,若连抗争都没有,那么注定永远都无法改变。   长安殿内,李钰睡眼惺忪的从榻上爬起来,走到正殿,“阿娘。”   “去叫瑾舟姑母与你寿安姑母,我们一道前往日华门,瞧瞧这传胪大殿,也瞧瞧这些新科进士们。”   ----------------------------   ——宣政殿——   李忱踏入大殿,文武百官纷纷跪伏行礼,“陛下万年。”   李忱坐在御座上挥了挥手,礼部官员旋即将考生们的原卷与誊录一同抬上殿。   依旧由两位主考官揭卷,崔裕位御座左侧,刘曾儒位于右,礼部官员按照誊录卷的排名,递交原卷至御前。   咚!——   随着一声钟响,典礼开始,官员将状元的原卷拿起,交由宦官,再传至崔裕手中,由崔裕与刘曾儒同时展开。   开卷的同时,也将糊名撕去,露出考生的籍贯与姓名。   李忱看着第一名原卷上的字迹,眼里露出了欣赏与欢喜,“这状元的字,写的不错,担得起魁首。”   而后,李忱向殿外念道:“进士一甲第一人,闻喜裴宁。”   列于殿陛下的金锤禁军将名次由内向外逐一传出,“进士一甲第一人,闻喜裴宁。”   最后由大殿外的禁军高声喊出,“进士一甲第一人,闻喜裴宁。”   在一众考生羡慕的眼光中,一名白面书生从队列走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朝宣政殿登阶而上。   苏荷带着内宫中的女眷坐在日华门的阁楼上观望院中的士子。   “龙飞榜的状元出来了。”李钰站在城楼上说道,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登阶而上的状元,“阿爷选出来的状元,好生漂亮。”   “闻喜裴宁,模样倒是不错,看着年岁,应是弱冠之年。”崔瑾舟看着裴宁的身影说道。   但很快就因为地名,而在考生们中引发了议论,“河东闻喜县,那可是河东裴氏啊。”   “今年的状元,竟仍是士族。”   状元的籍贯也引来了朝中的热议,“河东闻喜,乃河东裴氏。”于是遂有人将目光撇向了以门萌入仕,出身河东裴氏东眷房的宰相。   “裴相,圣人头榜的状元,可是闻喜人士。”   发须全白的宰相听后不为所动,淡然回道:“今年未曾听东眷房有应试弟子者,或许是他房。”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裴氏,是世家子弟,没有了门萌,论学识也不是一些白丁可比的。”一些世家出身的大臣高傲道。   “进士一甲第二人,奉天赵寅。”   “进士一甲第三人,谯郡夏侯攸。”   “这第二人虽不如状元模样俊秀,但也还不错,至于第三人嘛,就差了些。”   “圣人在为朝廷招贤纳士,我等却在这儿议论起容貌来了。”苏荷与崔瑾舟等人捂着嘴笑道。   只见李钰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状元裴宁,一直到入殿消失不见,嘴里还在喃喃着,“裴宁。”   一甲进士及第者三人,同时登殿入谒,裴宁入帐换上绿袍公服,入殿时裴姓宰相还特意认真的打量了她一眼,的确是不知名的生面孔。   三人穿着公服,手持笏板,按照宦官所教,至御前搢笏跪拜,“臣闻喜裴宁。”   “奉天赵寅。”   “谯郡夏侯攸。”   “叩见陛下,陛下万年。”   李忱端坐在御座上,招手道:“平身吧,抬起头来说话。”   三人同时抬头,李忱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裴宁身上,并问道:“你是河东闻喜人?”   裴宁叉手,“回陛下,学生祖籍闻喜,祖上虽与河东裴氏有所渊源,但并非河东裴氏五房出身,父祖躬耕于济源,只得裴姓而已。”   “这个裴宁,竟是白丁出身。”群臣惊讶道。   “朕有一问,不知卿可有解?”李忱拿着裴宁的题卷问道。   “学生尽力而为。”裴宁谦虚道。   “子曰大同之道,天下为公,究竟何为大同,何为公?”李忱问道。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世家在唐中后期,依然十分活跃,就单单一个河东裴氏,都出了十七个宰相。   可以去看,唐朝皇帝的宰相,大多都是世家出身,或者是宗室。   其实孔子的大同,有点道德绑架,在我看来,那不是真正的大同,而是他作为男性,构想出来的理想社会。   不喜欢儒家,也不喜欢孔子,他不是真正的平等者,所以也不觉得是什么圣人。   因为他骨子里有偏见,而且是很大的偏见,尤其是在男女之上。   可怜的是,男性由女人孕育而出,却极少有真正真正发自于内尊重女性的,尤其是在性上,处处都是优越感。   在两性之上,作者菌非理性主义者,因为我不认同男女会有真正的共情,所以我也只会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问题。   后续的改革会一笔带过啦,之前有一本书写的比较详细一点,但那都是作者菌所构想的一个新世界,因为在封建社会下,这样的改革是注定不会成功的,主要还是女性是弱势群体,不过社会怎么发展,都永远改变不了体能上的差异。   所以呢,这只是一个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要写出来的构想。   不管怎么样,希望今后会越来越好吧~ 第250章 风定长安(二十四)   裴宁抬起头, 而后叉手回道:“大同以天下为公,天下平等是公,人人平等是公, 然此人人, 是指天下,无分阴阳乾坤。”   从裴宁的口中, 李忱得到了想要且满意的答案,但她的想要与满意, 却并不是因为裴宁的答案,而是裴宁这个人。   他似乎揣摩出了圣意,知道了天心所想, 也知道天子即将搅动朝中的风云, 开启新政。   此前从未见过的君臣二人,在对于新政上, 似乎有着同样的默契。   这让李忱既意外又高兴,意外的是,自己执政刚满一年, 便寻得了自己所期之才。   但裴宁的答案, 让群臣不满意, 在这些固执的老臣眼里,“阴、阳, 乾、坤, 本就有别,若无所差, 这世间之制与法则岂非要乱套。”   李忱明白, 裴宁作为新朝新臣, 注定要与旧臣们对抗, 踏入仕途后将会举步维艰。   李忱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那些老臣的窃窃私语以及不满,“尔等都是北唐最优秀的学子,今朝入朝,希望你们问道于天地时,勿要忘了自己的初心。”   “谨遵圣谕。”   紧接着,李忱又询问了其他二人,在问完之后,并没有在宣政殿停留多久便起身离开了。   天子只负责一甲前三人,剩下的一百多名进士,便由宰相完成唱名。   在大典结束之后,礼部官员走到殿前,向一众进士说道:“三日后,圣人将在禁苑设鹿鸣宴,拷问你们的才学,并以此授官,皆时会有名贴送至,持贴入宴便是。”   “喏。”一众进士叉手回道。   取消吏部复试,改由殿试后,这些及第的进士,便正式登科,只待鹿鸣宴结束,便能出任官职。   典礼结束后,作为状元的裴宁成为了众人的目光所在。   他们清楚的明白,自科举开始,历朝历代的状元,只要不犯错,稳重前行,最后都能位列公卿,乃至宰相,尤其是新君继位的第一榜。   裴宁在众多进士中,因年轻以及出众的长相,显得极为醒目。   “裴兄,恭喜啊。”   裴宁对于这些日后同僚的奉承只得一一回应,“同喜,同喜。”   进士当中,也有人对裴宁得中状元而一脸不喜,其中就包括宰相之子。   黄榜照常张贴于宫门外,由礼部所发的宴帖也开始向一众进士在京住处分发。   裴宁中状元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刚出宫门,便有禁军牵来一匹骏马,作为状元的脚力。   而其他进士只能羡慕的看着,裴宁接过缰绳,道了一声谢,便驾马离去。   或许他也清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会异常艰难,然而却依旧难以掩饰今日高中的喜悦。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得中,光耀门庭,裴宁首先想到的,便是给并不支持自己科举的母亲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然而刚至东市,裴宁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吁。”   马车上下来一女使,她走到裴宁跟前行礼福身,“裴郎君万福。”   裴宁连忙下马,女使又道:“娘子让您过去说话。”   车夫驾着马车来到了一处稍微安宁之地,裴宁牵着马一道跟随。   马车停稳后,车内下来一个刚及笄不久的女子,衣着得体,仪态万方。   “裴郎。”她向裴宁微微侧身行礼。   “三娘。”裴宁作揖回礼。   “恭喜你,高中状元。”女子道贺道,眼里透露着开心。   “都是圣人开明教化之功。”裴宁回道。   二人的见面引来了游人的窃窃私语,原因不在于裴宁,而在于女子。   “那不是正议大夫家的三娘吗?”   “身侧的郎君是谁,模样好生俊秀。”   裴宁与行人口中的三娘,正是正议大夫、兵部侍郎魏傅之女魏莹,也是太宗朝那位享誉天下的名谏之后。   “三娘!”一名年轻公子驾马来到二人跟前,他脸色阴沉,对裴宁也十分敌对。   正因他的到来,让这条街上的行人纷纷逃窜。   “三娘,你与我已有婚约,怎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与旁的男子私相授受。”   裴宁初到长安,并不认识马背上的人,于是将魏莹护在了身后,“你是何人?”   魏莹伸出手阻拦裴宁,小声提醒道:“阿宁,他是宰相令狐直的次子,令狐直对仁宗有恩,所以圣人一直厚待令狐家。”   “令狐家?”裴宁愣住,他忽然想起来应省试之前,自己恰好撞见了一名考生行贿贡院的搜身官吏,那人自称令狐氏,乃相公之子,搜身的官吏也好言劝告裴宁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只会祸及己身。   令狐灏盯着出头的裴宁看了一会儿,“你是哪家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裴宁挑眉,想上前说什么,却被魏莹再次拦住,裴宁刚中进士,而令狐家在朝的势力,魏莹不希望裴宁被自己牵连,“阿宁,你先回去吧。”   “婚事是长辈们做的主,但我还没有同意。”魏莹又道,“请你相信我。”   “三娘…”裴宁有些不放心,但却拗不过魏莹的坚持,他只得提鞭上马。   “阿宁只有保住了前程,我才有对抗长辈的勇气。”魏莹抬头又道,“别让我失望。”   裴宁咬了咬牙,“驾。”   令狐灏盯着裴宁的身影,刚想吩咐什么,就被魏莹开口打断,“令狐公子。”   令狐灏这才从马背上跳下,献着殷勤道:“家父与令尊已经商议好了吉日,到时候,我会亲自到魏府提亲。”   魏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给好脸色,“刚刚那位郎君,是我幼时在河内所结交的邻家兄长,希望令狐公子,莫要为难。”   令狐灏笑眯眯的点头道:“一切都听莹儿妹妹的。”   然而等魏莹走后,令狐灏转头就派人将裴宁的身世背景调查了一番。   回到家中,令狐灏更是从自己得中进士的兄长听到了关于裴宁的一些事,包括省试之前。   “当时落锁的钟声已经响起,我与他一同错过了时辰,当时为了堵住他的嘴,让其一道入内,没有想到他竟中了状元。”   得知裴宁就是今科状元,且与魏莹关系匪浅后,于是心生歹念,利用令狐家在朝中的势力,与官吏勾结,准备陷害裴宁。   ---------------------------   鹿鸣宴在禁苑举行,李忱特意将李钰带在身侧,一同前往禁苑。   就在文武百官,以及新科进士,全部齐聚于宴上,准备开宴时,有人忽然当众告发裴宁于贡院礼部试舞弊。   “状元裴宁,在省试时贿赂搜身官吏,未经搜身而入内应试,有夹带舞弊之嫌。”告发之人,正是当时派发排号阻拦裴宁入内的官员。   告发一出,群臣沸腾,事情还未查清,那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便纷纷指责裴宁。   李忱端坐在帐内,身侧还有李钰,为新科进士举行的鹿鸣宴,原本喜庆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   裴宁家中以耕种为生计,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普通平民,一但入朝,定为朝中世家权贵所不容。   而今他尚未入朝,便有人开始针对,更何况入朝以后。   裴宁急忙起身辩解,却被官员们咄咄相逼,“我且问,你应考,究竟有无搜身?”   裴宁面色难堪,因为就在刚刚进入禁苑之前,令狐灏竟派人拿自己的母亲当做要挟。   令狐灏想将贿赂搜身官吏之罪,推到裴宁身上,从而中止他的仕途。   裴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李忱看着这僵持的局面,便明白了,这其实是新旧两党之争,   就在争吵之时,李忱看了一眼女儿,聪慧的李钰,一眼便看懂了父亲所思,于是起身说道:“裴状元是通过了殿试,由阿爷钦定的状元,若是省试夹带,那么为何还能通过殿试,并取得廷魁?”   李钰的话有两重含义,群臣吃惊不已,作为天子亲自点名的状元,裴宁若真的夹带舞弊,那么则说明是天子识人不明。   告发的官吏听后,吓得瘫在了地上,不敢动弹,李忱招来宦官。   “陛下有旨,要问话新科状元,以辩才学真假。”宦官上前道,   裴宁便被带到了禁苑的望春楼上,陪同皇帝的,仍是刚刚替裴宁化解危机的小公主。   “学生裴宁,叩谢天恩。”裴宁跪伏道。   李忱看着裴宁,问道女儿,“钰儿,你觉得他们所说状元郎舞弊一事,究竟真假?”   “科考舞弊是大罪,不但要革除功名,且今后再也无法参考,裴状元乃白丁出身,唯有科举一条路可走,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冒这样的风险,断送自己一生吧。”李钰认真的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裴卿,听见了吗?”李忱看着裴宁说道,“朕相信朕的女儿。”   裴宁叩首,“谢圣人,谢公主。”   皇帝借着这场明争暗斗,为李钰做铺垫,聪明的裴宁又怎会不知。   李忱挥了挥手,李钰朝父亲福身后便知趣的离开了望春楼。   “起来吧。”   “谢圣人。”   “廷上你不肯为自己辩解,必然有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忱道。   “学生的确没有被搜身。”裴宁叉手回道,而后俯下身跪伏,“学生由乡贡应礼部试,在进入贡院之前,恰好看见了令狐相公的长子在行贿贡院的官吏。”   “他们以令狐家的权势威胁。”裴宁又道,“鹿鸣宴上官吏栽赃,学生之所以不敢辩解,是因为令狐相公的次子派人前往河内,以学生的母亲相要挟。”   “是这样吗?”李忱问道,“传胪大典上,你明明有入谒面君的机会,却明知行贿而不检举,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畏惧令狐家?”   裴宁心中一震,便坦诚的说出了原因。   李忱神情凝重,满眼的不信任,“一个寒窗苦读了十几年的书生,竟然连省试开考的时辰都能忘?”   裴宁重重跪下,叩首道:“请恕学生,欺君之罪。”   作者有话说:   裴宁见过李忱啦,不过李忱不知道裴宁哈。   因为在当皇帝前,雍王就已经很出名了。 第251章 风定长安(二十五)   “朕可以帮你化解这危机, 令狐家,朕也会处置,但你要告诉朕一个理由, 一个让你不惜犯欺君之罪也要入朝的理由。”   裴宁抬起头, “理由吗?”   童年的苦难瞬间浮现于眼前,他不愿回忆, 却又一生都无法忘记。   ————————————   十几年前   天圣十二年,边疆战事不休, 朝廷四处征兵,一场饥荒席卷中原。   时逢张国忠专权,谎报南诏军情, 天子下诏, 募两京及河南北之兵以击南诏。   云南多瘴疠,士卒未至却死者十之八九, 遂莫肯应募。   张国忠怒之,遂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锁捆绑, 连夜送往军所。   各道百姓怨声载道, 父母妻子相送, 哭声振野。   朝廷征走了壮丁,但是税收依旧, 劳动力的缺失, 加之干旱与洪水接踵而至,使得饥荒更加严重, 中原的大地上, 遍布乞讨的灾民, 尸横遍野。   这场灾难, 也对于日后帝国的动乱,埋下了极深的隐患。   诗人游至中原,看到这番景象潸然泪下,于是便留下了一手诗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首歌谣响彻了整个北唐,比天灾更为恐怖的,乃是朝廷无度的征召,让本机处在饥荒中的灾民,雪上加霜。   然而处在长安的天子,对这一切都不知晓,置身虚假繁华之中,对于百姓,漠不关心。   ——河内郡——   “阿娘,阿娘!”年幼的孩童,守着榻上已经饿晕的母亲,她端来一碗充饥的浑水,却不见母亲醒来,只能无助的哭喊着。   在这短短几年中,祖父与父亲相继被朝廷抓走,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靠着母亲耕种,供她读书,勉强过活,然而因为朝廷的战败,导致税收越来越重,加上旱灾与水灾,田地颗粒无收。   “娘,娘!”   “小宁,快,乡道上有人施粮。”一名差不多年岁,骨瘦如柴的男童闯进了她的家中。   饿得走不动道的孩童喝下一大口水,便向乡道快步走去。   只见施舍粮食的棚子前,挤满了灾民,瘦小的孩童根本无法挤入。   好在棚内的人看到了她,施舍粮食的是几个年轻娘子,旁边有武士护卫,以防止百姓争抢,看着孩童破洞的草鞋上还流着血,年轻娘子怜悯的拿起一袋粮食走上前,“小郎君。”   孩童大哭,“姐姐,我阿娘快饿死了。”   年轻娘子递上一袋粮食,并将一个水囊给了她,还用自己的手帕包裹住了她的小脚,温柔的说道:“这里面是牛乳。”   孩童跪地谢恩,年轻娘子赶忙将其扶起,并连声哀叹,她从繁华的长安而来,亲眼目睹繁了中原的惨状,官道上的每一步,都令人发指。   孩童接过粮食,并指着粮食问道:“姐姐的粮食…”   “这不是我的功德。”年轻娘子解释道,“我是雍王府的女使,这粮,是十三大王救济天下的。”   ---------------------------------------   裴宁再次叩首,这个名字成为了他心中的烙印,铭刻了一生,“裴宁见过饥荒,遇过善人,也曾游学于洛阳,亲眼目睹了洛阳被叛军攻陷之后的惨状,同样,也在天津桥看见了被俘的王。”   “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王不会在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不知道那少年便是王曾经救下的万千百姓中的一个,而那些人也不会明白,王为何会因为一个妇人而将自己置身险境。”裴宁继续说道,“但那少年却很是明白。”   “您对天下的善行,您用性命,换得的不是妻子,而是天下百姓。”   “世间清醒者,不过一二,以权谋以私利,不顾百姓死活,比比皆是。”   “那是裴宁第一次见到您,裴宁自责于无力,哀痛于这世间的不公。”   听到裴宁的叙述,李忱沉默了很久,中原的那场饥荒,让关东的叛军长驱直入,直逼长安。   所有的灾难,几乎都在李忱的眼前发生,而裴宁只是她所救助中原万千百姓中的一个。   但李忱对于裴宁而言,却是有着救命之恩,永远无法忘却的人。   “脱下这身袍服,我与常人无异,我救的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恰好是将军罢了。”李忱说道,“但不管她的能力如何,我的选择依然不会改变,我也有我的目的。”   “学生明白。”裴宁回道。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将裴宁扶起,“你将来的处境,会比今日更加艰难,亦有可能,千夫所指。”   “为圣人千秋计,学生甘愿往之。”裴宁弓腰叉手。   一番交流之后,裴宁成功获得了李忱的信任,并点名让裴宁成为公主的教授。   “哦,对了。”刚走两步,李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与兵部侍郎魏傅,魏家是何关系?”   裴宁愣了一下,而后弓腰回道:“长安之乱,学生与母亲迁居江南,魏夫人带着女儿在江南短居过,学生与之相熟。”   “早在鹿鸣宴之前,魏侍郎就曾找过朕。”李忱道,“是关于你的事。”   裴宁抬起头,一脸诧异。   回到鹿鸣宴上,李忱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她偏心于裴宁,同时也不想让一把年纪的令狐直因为自己的儿子而当众蒙羞,毕竟令狐直曾鼎力支持仁宗的遗诏,扶持自己登基。   “状元郎之才,由朕亲试,众卿若有不满,尽可亲自试上一试。”李忱落座说道。   皇帝都已经开口证实,这些臣子哪还敢再试,这场闹剧就此平息。   至于受贿的官吏,在鹿鸣宴结束后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宴上,天子又出题,试了一众进士,裴宁的才思敏捷,让群臣折服,李忱遂当众授官。   “裴卿之才,可大用,朕身侧还缺个左史,即日起,由裴宁担任起居郎。”   “臣裴宁,领旨谢恩。”   ----------------------------------   至于对令狐家的惩处,李忱也没有直接下诏,而是将令狐直单独召入宫中敲打了一番。   ——紫宸殿——   “令狐直啊,朕是念在你对仁宗对朕都有扶持之恩,所以才将你提拔为宰相。”李忱看着令狐直说道,“御史台曾有言官弹劾你身为宰相,却没有作为,与道宗皇帝身侧的程希烈一般唯唯诺诺,朕是看在你在东宫时对仁宗忠心的份上,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科考舞弊一案,究竟是谁所为,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李忱又道,“朕没有当众拆穿,是念在你对朝廷的劳苦功高上。”   令狐直老泪纵横,举起袖子擦拭,旋即叩首道:“鄙臣有愧圣人天恩。”   “此事朕虽压了下去,但官吏遭到了惩处,群臣必然起疑。”李忱看着令狐直提醒道。   为官多年的令狐直自然明白,于是将腰间的金鱼袋取下,“臣愿辞去宰相之职,致仕还家,请圣人饶恕小儿一命。”   李忱叹了一口气,“裴宁是有功名在身的进士,栽赃陷乃害是重罪,念你侍四朝的份上,朕不追究死罪。”   令狐直听后,连连叩首,“谢主隆恩。”   元兴二年春,宰相令狐直长子因贿赂官员而被革除功名,其次子令狐灏因栽赃之罪,被剥夺国子监生徒的身份,未久,令狐直也因此罢相,但仍留任中枢。   ------------------------------------   ——永兴坊·兵部侍郎魏傅宅——   令狐直被罢相,两个儿子被除去功名,这也就意味着断送了仕途,然而因为早先有约定,兵部侍郎魏傅不愿食言。   “你答应过阿爷的,只要阿爷向圣人提醒有人会在鹿鸣宴上栽赃裴宁,你就同意与令狐家的这门婚约。”魏傅看着女儿说道,“魏家已经落寞了,而令狐家几代人为相,本是魏家高攀,如今令狐家失势,我们魏家绝不能做忘恩负义之辈。”   作为名臣的后人,魏傅将信义看得极为重要,“阿爷自知委屈了你,所以在嫁妆上,阿爷会另外筹备。”   “不必了。”魏莹回道,“答应阿爷的事,女儿不会食言。”   眼下形势,魏傅自然明白裴宁的前程乃是一片光明,反观令狐家,身负罪名,后世再无法踏入仕途,只会走下坡路,奈何两家早已有婚约,魏傅也是无可奈何。   “阿郎,小娘子,有客来访。”门仆入内通禀。   “什么人?”魏傅问道。   “起居郎,裴宁。”门仆回道。   魏傅看了一眼女儿,叹道,“你代为父去吧,说清楚些,对你和他都好。”   魏莹踏出内院,来到了候客的中堂,裴宁站在堂内,看着墙上的字画入迷。   “裴郎。”   听到脚步声与呼唤,裴宁转身,情绪很是激动,“阿莹,圣人都跟我说了。”   面对裴宁的靠近,魏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我已经与令狐家的二郎有了婚约。”   魏莹的话如晴天霹雳,裴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过的,你还没有答应,令狐灏已被国子监除名,他是有罪在身之人,魏伯父怎能…”   “是我自己答应的。”魏莹道,“裴公子,请你走吧。”   “你有难处,可以与我说的,我们一起解决。”裴宁不肯放手,依旧说道。   魏莹只是摇了摇头,“不要忘了你的抱负,你的生命当中,不止有儿女情长。”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有些东西讲究因果,李忱当初种下的善因,最终结出了善果。   其实粮食是苏荷舅舅曾万福的,在李忱的帮助下,曾成为了长安首富(也是最大的米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其实如果李淑没有死,她可以跟李忱成为,李忱跟裴宁这样的君臣。   这也就是李忱为什么倾尽全力去扶持李淑,因为新政,不一定要在君位上,也不能只靠君主,因为皇权是受制约的,明清以前,都不是一言堂。(所以思想还没被禁锢,出现了许多思想家,可以去看看清朝,几乎没什么思想家了。) 第252章 风定长安(二十六)   “圣人, 最近起居郎似乎遇到了难处。”察事厅将长安城各地线报上呈,裴宁是皇帝点名着重观察之人。   “何事?”李忱一边翻阅着历朝历代旧制书本,一边问道。   “起居郎似乎与上柱国魏傅家的三娘关系匪浅, 但是魏三娘与令狐相公的次子已经定下了婚约。”宦官回道, “为此,起居郎回到租住的旅舍一直闷闷不乐, 并开始酗酒。”   “原来是为情所困。”李忱摇头道。   “多大个人了,还要这点事情而借酒消愁。”苏荷踏入殿内, “他如今可是高中的状元,又不是乡野村夫无力与官僚抗衡,酗酒能解决什么。”   苏荷是直性子, 所以看不上裴宁的做法, 李忱便道:“她有她的难处,毕竟魏家, 乃是公卿之后,想娶人家的女儿,光靠登第是无用的。”   “令狐家的次子, 不是那个栽赃陷害的幕后主使吗?”苏荷问道。   李忱点头, “是, 他被褫夺了国子监的生徒身份,再也无法参加科举。”   “陛下也说了, 魏家是名门之后, 为何还要将女儿嫁给一个断送了前程,品性不端之人呢?”苏荷很是不理解。   “我想这婚约, 应是早先许下的。”李忱说道, 随后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悲哀。”   “世家女子, 多为巩固家族,联姻之用。”李忱又道。   “陛下就不能帮帮他么?”苏荷看着李忱道,“昨夜陛下还说得了贤臣,陛下若能给恩典,我想他日后办事,应当会更加勤勉。”   “恩典…”李忱看着窗外浮动的帘帐,“这私人之事,吾又怎好插手。”   因行贿与栽赃之事,李忱轻判了令狐家,使令狐直感恩戴德,若是插手两家的婚事,那么自己借科举一事对令狐家的恩便就此抵消。   李忱之所以让令狐直留任中枢,便是想要他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办事。   为了臣子的私事,而舍弃一颗在朝拥有声望与人脉的棋子,这是李忱所不愿的。   “裴宁登科后,魏傅便入朝提醒朕,有人会在鹿鸣宴栽赃陷害裴宁,想来这应该是魏三娘的意思,以答应婚事为条件,来保全心上人。”李忱猜想道,“这样的女子,怪不得裴宁会如此伤心。”   “罢了。”李忱挥袖道,“来人,宣起居郎裴宁。”   “喏。”   “陛下才是那个容易心软的人。”苏荷看着李忱说道,“见不得女子受苦受难。”   李忱闭上眼睛,“我们受的苦,够多了。”   “若是无人迈出这一步,后世之人将永远处在深渊之中。”   ---------------------------------   ——长安城——   出身贫寒的裴宁一直租住在万年县城南一座里坊的旅舍当中。   裴宁高中后,店家欣喜万分,向裴宁讨厌了一幅字,抵了住宿的钱。   只要旅舍打着出过状元的招牌,便能够吸引更多各地由乡贡送入京城的举人,生意也将红火起来。   出宫的宦官一阵打听才来到旅舍,内侍省的袍服很是显眼,对于大内来的“贵人”店家表现得十分殷勤。   “起居郎何在?”   “回中贵人,起居郎在楼上。”店家弓着腰说道。   宦官便登上楼梯前往通传,这家旅舍在远离皇城之地,生意并不景气,店内的陈设还有些老旧。   宦官推开门,便闻到一股酒味儿,“起居郎大好前程,怎住在这种地方。”   裴宁见到内侍省的宦官,很是差异,皇帝虽在鹿鸣宴授予了官职,但是吏部那边并没有那么快上任,裴宁也只领了公服。   “中贵人?”裴宁身上的醉意已散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叉手道,“失态了。”   “圣人宣召,请吧。”宦官道。   “我换身衣裳,这就入宫。”裴宁回道。   ------------------------------   通传之后,宦官回到了大内,并向李忱叙述了裴宁的状况。   “长安的房价,怕是裴宁给陛下当十年差,都买不上一座宅子。”苏荷听后,从旁调侃道,“更何况还想娶妻。”   “自己都居无定所,如何周全妻子呢。”苏荷又道。   李忱低头思索了一番,她知道妻子是在提醒自己,既然要启用裴宁去对抗旧制,那么首先想到的,便是保证他的安危。   “让裴宁住到文喜那个坊去,以便调禁军护卫。”李忱抬头说道。   二人正聊着,裴宁便已入了宫,宦官来通报,苏荷识趣的退出了大殿。   裴宁踏入殿内,沐浴更衣之后,身上已经没有了酒味儿,他上前跪伏,“臣裴宁,叩见圣人,圣人万年。”   李忱盘坐在榻上,向裴宁招了招,“来,让朕看看你这状元之才棋力如何。”   裴宁起身上前,陪着李忱对弈了起来,面对皇帝,裴宁表现得十分小心谨慎。   李忱意不在对弈,于是问道:“最近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宁注视着棋盘,执子犹豫了许久,随后他将棋子放回,起身跪下,“臣有一请,恳请圣人恩准。”   “何事?”李忱顺着裴宁的话问道。   “臣思慕兵部侍郎魏傅之女已久,请圣人成全。”裴宁重重叩首,他自知此事本不应该找皇帝,但是想到令狐灏的品性,他便难以忍受。   “这儿女之事,乃你们私家之事。”李忱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处不通,还有他处。”   经过李忱提点后,裴宁豁然开朗,于是再次叩首,“谢圣人提点。”   “既然入宫来了,就去门下省报个道吧,见见你的同僚们,日后好相处。”李忱又道。   “喏。”   令狐直罢相后,依旧留在中枢要构,担任门下侍郎。   通过日华门,裴宁来到了门下省,并找到了在门下省审驳公文的令狐直。   “相公,起居郎裴宁求见。”堂吏通禀道。   令狐直有些吃惊,但还是见了裴宁。   “下官裴宁,见过令狐侍郎。”裴宁入内叉手道。   令狐直深知皇帝对裴宁的看中,于是和蔼道:“起居郎不必多礼。”   “犬子之事,是令狐家管教不严之过。”令狐直又道。   “下官明白,此事与相公您无关。”裴宁道,“下官入宫面圣,特来见相公,是有事相求。”   狡猾的令狐直,一下便猜到了裴宁因何而来,而裴宁又提到了面圣,显然是在告诉令狐直,自己来见他,是皇帝的意思。   “你说吧。”令狐直道。   “是关于令郎与兵部侍郎魏傅之女的婚事。”说罢,裴宁便在令狐直跟前跪了下来,“下官与莹娘两情相悦,恳请相公成全。”   与魏家的婚事,令狐直也正在发愁,主要原因还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做出了那样败坏门风的事,令狐家又哪还有颜面娶出身名门的新妇过门。   如今作为日后即将成为朝廷新贵的裴宁来求,令狐直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一来可以化解他与裴宁之间因为儿子产生的仇怨,二来也能够向皇帝表明自己忠君的立场,与魏家那边,也能有个交代。   正因为李忱对令狐直的了解,所以她才让裴宁直接找到令狐直求情。   由过错一方的令狐家,亲自提出终止婚事,魏家不但退了这门不好的姻缘,也保全了名声。   --------------------------------   退婚对于魏家自是皆大欢喜,但是对于令狐灏而言,却是不能接受的。   当初蒸蒸日上的令狐家本看不上已落寞的魏家,还是令狐灏软磨硬泡,最终求父亲结下了这门姻缘。   “为什么?”气不过的令狐灏找到父亲质问,“魏莹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凭何阿爷说退婚就退婚。”   令狐直一脸阴沉,恨不得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吾已经被你害得罢了相,你兄长也失去了功名,再也无缘仕途,做出那样不光彩的事,未被降罪惩处,已是天恩浩荡,你怎有脸面再去求娶魏家的女儿。”   “脸面,脸面,什么都是脸面!”令狐灏一脸厌恶的说道,“在你们眼里,从来都是颜面最重。”   “放肆!”令狐直怒斥,旋即招来仆从将次子关进了祠堂,“好好反省。”   魏家与令狐家的婚事解除后,裴宁便上门提亲,但由于裴宁的家境贫寒,就连在京的居所都没有,魏父担心女儿嫁过去会吃苦,便很是犹豫。   直到天子在皇城脚下赐了一座并不算大的宅子,加上魏莹的坚持,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   裴宁之事终于告一段落,解决了儿女私事,心无旁骛的裴宁开始上任。   李忱也决定正式开启新政,朝中旧党势力依旧很大,所以李忱并没有操之过急。   而是一点一点试探,从细微之处着手,乃至渗入。   裴宁对李忱自是忠心耿耿,而令狐直因为儿子之事,也对君命唯命是听,凡是诏令,由门下省审核复议,除了中书行书不当外,令狐直从未行过封驳之权,也就是从未反对过皇帝的政令。   令狐家几代人为相,积累起的声望与人脉,在朝中影响极大。   科举舞弊之案,对于想要改制的李忱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元兴二年夏,皇帝宣布政令,由户部拨款,命天下各道增修学馆。   此令朝中没有异议,直到学馆修成,皇帝的一道新圣旨,让朝堂炸开了锅。   “自古以来,女子受学,多在家中,由父母招请教授先生,而由朝廷建立的学馆,乃是出生徒之所,科举取仕有二,一为乡贡,二为生徒,成为生徒便有入省试的资格,如此一来,岂不是说明女子也能参与科举,从而入仕。”   “荒唐,荒唐!”   作者有话说: 第253章 风定长安(二十七)   “圣人兴办教育, 修建学馆,乃是为民为国之幸事,自古以来, 未有女子入学堂者, 孔圣人三千弟子,也未曾有女子。”   李忱冷着一张脸, 质问道:“难道朕的子民,只有男子吗?”   “圣人是君父, 天下百姓都是圣人的子民,然而历代君王,从未更改过这受学之制, 圣人今日突然下诏更改, 而未与臣等商议,是否过于草率?”   李忱倚在御座上, 看着满堂朱紫,“你也知道,那是历代君王, 那么, 你又是哪一朝, 哪一代的臣子呢?”   “如果你想追寻先皇,以及先皇之旧制, 朕不阻拦。”李忱又道, “今日你便可递交辞呈,朕绝不挽留。”   老臣们振振有词的反驳着李忱, 然而一但涉及到己身利益时, 便纷纷退缩。   但仍有一些不怕死的书生, 他们熟读儒家经典, 作为得利者,又怎愿让步。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者《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这些话术,出自女诫,由女子所编,李忱自然看过,如今从男子口中说出,变得更加理所当然,李忱只觉得刺耳。   这还只是新政的初步试探,却不曾想这群得利者的防备之心竟如此之强。   新的思想,与自由的气息,似乎绝不能够在这里出现。   一但更改制度,世间原有的秩序便将被打破,那些由既得利益者所定的规则也会被颠覆,利益便将受损。   所以他们反对,而他们反对的原因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所定的教条被颠覆后,便失去了主导。   人性的贪婪,使得到利益的人,永远不会止步于眼前之利,他们不断的索取,想要得更多,又怎会做出让步呢。   当第一个儒生不畏惧生死而站出来反驳与理论时,那些年轻的儒生也都站了出来。   他们抱成一团,用所学的儒家经典来争论,用所谓的道义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李忱坐在御座上,就连作为帝国的实际掌权人,她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   可这样的压迫已经持续了上千年,李忱用了三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现在,乃至以后,数百年上千年,恐怕都不会再出现,有如此地位,且想要为女性开辟一片天地的人了。   李忱深知,如果她无法坚持下去,那么处在这片天空下的女子,将永远无法看到朝阳。   她们活在,并遵守着男子定下的教条之中,只能够认同,且不允许出现任何反声。   久而久之,这种不公平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面对群臣的言论,皇帝的脸色很是难堪,而令狐直与刘曾儒两位在朝中有地位的皇权派臣子,在此时也不敢发声了。   一是争论不过,二是他们从心底也不赞成皇帝的做法,只不过碍于皇帝对他们的恩宠,便不敢说出自己的立场罢了。   裴宁身为左史,位御座左侧,他看着被众臣抨击得快要气昏头的皇帝,深知新政的试探有些操之过急,毕竟皇帝刚刚登基没有多久,除了令狐直与刘曾儒以外,在朝的文官中,并没有多少心腹与亲信。   而武将大多性情耿直,根本无法与文官争辩这些事情,况且在这种情况下,武将作为男子,大多都是赞成文官言论的。   “圣人,此事不宜过急。”裴宁提醒道。   最后的结果便是不了了之,中书不愿起草,皇帝的诏书无法施行,这场朝议最终不欢而散。   裴宁拿着记录言行的册子跟在李忱身后,李忱走得很急切,一路上都在骂喊。   “匹夫,老匹夫!”   宦官与宫人们都害怕极了,因为这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发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帝骂粗口。   在这些近侍眼里,皇帝遇到事请,向来都是处变不惊的。   裴宁知道皇帝的怒火所在,所以他紧跟上前,“圣人想要天下女子入学,其实不必公然下诏。”   “圣人下诏要经三省,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尚书执行,这些读书人知道后,自然就会跳出来反对。”   李忱止步,回头看了一眼裴宁,裴宁亦止步,叉手道:“圣人可以跳过朝臣,宣召上都进奏院,以手谕的形式传达各道。”   “地方官小,不敢违抗君命。”裴宁又道,“若圣人能够施以小恩,那些人办事就会更加勤勉。”   地方任职者,无不拼命向朝廷靠拢,对面皇帝亲自下达的旨意,又怎敢违抗。   “朝官之所以敢如此违抗,是因能够抱团抵御风险,但是地方官却不能。”裴宁又道,“所以他们没有违抗君命的能力与勇气。”   听到裴宁的话,李忱很是高兴,“朕今日在朝议上提起,本意只是想试探他们,却没有想到…”   李忱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过程,远比想象的还要艰难。”   “其实圣人…”裴宁微微抬头,“非常之期,非常手段,只是名声上…”   “朕不在意名声。”李忱说道。   听到皇帝肯定的回答,裴宁遂道:“武皇用酷吏以摄群臣,自此稳坐江山,圣人改制,未尝不可效仿。”   “昔日武皇设控鹤府,以圈养男宠之名,掌监察事。”裴宁又道,“英宗设察事厅,别于御史台,直隶君王,监察朝野,仁宗朝时,察事厅由孝真长公主所掌,不但未曾停止,还对其扩编,内部制度也逐渐完善,使之成为刺探与侦查的机构。”   “不过,仁宗废黜了诏狱,获罪官吏皆送往了三司,察事厅的威慑便也降了不少。”裴宁继续说道,“仁宗不愿用酷刑,乃是天下刚定,又无改制受阻之烦忧,圣人从仁宗手中接过社稷,北退回鹘,如今开启新政,当要用强劲的手段。”   不到万不得已,李忱并不想走到任用酷吏这一步上,但今天的局面,让她彻底清醒。   李忱看了一眼裴宁,心中蒙生了一个想法,可突然想起了裴宁刚刚定下婚约。   她需要一个足够信任的人,作为自己开启新政的利刃,但作为酷吏,需要没有任何牵挂,也不会有感情缠身。   裴宁看出来了皇帝的想法,于是叉手道:“这世上有很多眼里只有利益的人,他们都可以作为圣人手中的刀。”   李忱背起双手继续提步向前,“你说的对,这世上有许多人,都能成为利刃。”   --------------------------------   元兴二年四月,因为群臣的劝阻,皇帝被迫收回诏命,然而却在事后密召诸道藩镇上都进奏院进奏官。   通过进奏院传达手谕,命诸道官员,发布公告,允女子入学。   此政令初至地方时,官员皆惊,然天子手谕,不敢不从。   但很快,皇帝通过进奏院宣布政令,这一不符规矩之举,便被文武百官获知了。   ——紫宸殿——   百官团结一致,入宫讨要说法,然而刚抵达紫宸殿,便被殿外一名宦官所惊。   “前观军容使周世良?”群臣满眼震惊道。   因为他们看到了英宗朝的老臣——周世良。   他们惊恐的看着周世良,与林辅国以及于朝恩一样,周世良是英宗朝的权宦。   英宗诛杀平乱的功臣,使得武将割据,便是周世良在旁挑唆。   至仁宗朝时,由于林辅国的排挤,周世良便离开了大内,前往皇陵为英宗守陵。   而今作为一代奸宦的周世良重新出现众人眼前,让这群老臣们恐慌不已。   “诸位相公,在下现在是内侍监周世良。”周世良站在阶梯上,一脸不屑的俯视着众人,“兼,察事厅察事。”   众臣闻言更加惊慌,他们错愕的看着重新紫袍加身的大宦官。   “圣人难道要效仿英宗吗?”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除去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孝真长公主,如今又来一个玩弄权术的帝王。   那素来有仁德之名,受道宗皇帝所宠爱的十三皇子,在登位之后,一改从前。   “紫宸殿乃内阁,没有陛下的诏命,任何人不得擅闯,尔等身为人臣,聚众闹事,难道是想逼宫吗?”周世良指着群臣质问道。   “我等是来询问上都进奏院之事。”有大臣回道,“圣人为何越过三省,越过百官,密召进奏官,这不符合国朝的规矩。”   “规矩?”周世良冷笑一声,“圣天子就是规矩。”   “汝为臣子,违抗君命,难道就是规矩了?”周世良又道。   “我等身为人臣,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君王有过失,自当规劝,而非愚忠。”   “好一句冠冕堂皇的愚忠啊。”周世良耻笑道,他抬了抬手,便有一众禁军从城楼上站起。   “紫宸殿只见宰相,聚众擅闯者,视为谋逆。”周世良呵道,“现在你们有半刻钟的时辰离去,否则,休怪刀剑不长眼。”   “圣人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祖宗降下惩罚吗?”气不过的老臣继续争论道。   周世良素来不喜欢这些虚伪的文臣武将,于是冷冷道:“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即便没有了你们,朝廷依然可以运作,地方官想入京者,青衫想换朱紫者,比比皆是。”   于是群臣开始小声议论,很快,他们便因恐惧而纷纷退去。   只有几个年迈的宰相入内参奏,但他们哪里又劝得动李忱,也争论不过正直盛年的李忱。   此事虽然成功过去,但是群臣心中的防备却更甚,对于日后的改制,也更加困难了。   百官的上疏中也总有一些让李忱看了便将之怒扔的。   元兴二年四月下旬,随着女子入学继续在地方推广,朝臣的阻碍声,也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说:   其实,原本的剧情是,裴宁与魏莹的故事是悲剧。   以下我将原剧情写出来哈,裴宁刚入仕,是没有办法与宰相抗衡的,也无法感动这门由长辈做主的封建婚姻,所以魏会嫁入令狐家(魏莹自己肯定不愿,所以将会是悲剧收场,对,就是自缢   )   (魏莹作为女性,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而魏莹的死,会让裴宁彻底清醒,从而坚持辅佐皇帝踏上改革这条路,并且会变得疯狂。)   但是我觉得原剧情,好像太虐了,因为文要结束了嘛。   不过我还是要打个预防针,裴宁与魏莹是be(结婚了也是be,因为我说过有些东西存在因果关系,魏莹身上的是死劫)   其实我没写的这个结局,才是真实的,因为现实是,裴宁不会遇到这种皇帝,皇帝也不会管一个刚中进士的小人物的私事。   不过,裴宁遇到了李忱,想要改革的李忱两口子是最见不得这种不公的,尤其是李忱。(主要是她生活在皇家,皇室的重男轻女,她是从小看到大的,她很厌恶这种,也很讨厌自己身上的虚假身份,可是又不得不借助这层身份。)   她想开启新政,改变制度的想法,是从她发现了太子长子李淑的真实身份开始。所以才一直致力于辅佐李淑。因为她明白,只有扶一个女性上去,才有可能实现这些。   裴宁单独拿出来,其实可以做主角了,她的路也很坎坷,魏莹也算是她的光了。 第254章 风定长安(二十八)   元兴二年, 五月,端午。   朝中为女子入学之事争论不休,为缓和矛盾, 遂于麟德殿内举行端午宴。   皇后苏荷又提出要在殿前带着内廷的娘子军们比试击鞠。   苏荷从朔方回到长安, 虽位居中宫,但六宫之事都是崔太后在打理。   而苏荷在内廷, 却不像其他历代皇后以及内命妇那般恪守规矩,而是常在太液池教习宫人们马术、剑术、拳术。   作为收复长安的镇北王, 苏荷在这些曾经饱受叛军残害的宫人以及宦官跟前,有着崇高的地位。   李钰也在苏荷的熏陶与培养之下,文武并重。   麟德殿是大明宫最大的宴殿, 能容纳数千人之多, 能入此殿者,无不是朝廷要臣, 所以官员们皆以入此殿为荣。   然而今年在麟德殿举行的端午宴,李忱还特意下令,命百官携带妻眷一同入内。   自麟德殿建成以来, 历代皇帝, 都只在此殿宴请要臣, 肃宗朝时,就曾宴请过三千神策军。   皇帝的诏令令人费解, 还有朝臣将此事与前不久女子入学勾连在一起, 纷纷警醒。   “麟德殿乃正殿,非寻常宴会之所, 我等为朝廷效命多年, 方有此资格入殿, 在京官员, 无不以入此殿为荣,而今圣人突然诏令,让我们携女眷入殿,用意何在呢?”   “此前有圣人密诏上都进奏院,让天下女子进入学馆成为生徒,现在又麟德殿之事,实在让不由得多想。”   皇帝虽然下了旨,可有些官员却仍遵循旧制,未肯带家眷入宫,他们聚集在一起议论。   尚未娶妻的裴宁也是独自一人,一身绿袍在朱紫当中很是显眼。   “今日麟德殿是端午宴,圣人只不过是想缓和朝廷紧张的气氛,而举行的一场家宴罢了。”裴宁从旁说道。   裴宁作为新人刚任职不久,加上官职小,在朝堂上说不上话,因此群臣并不知道,他是站在皇帝身侧的改革派。   “怎么看都不像是家宴。”有大臣反驳道。   “那又如何?”裴宁官虽小,面对这些朱紫却是不卑不亢,“圣人的意思,是让诸位公卿携带家眷,父母妻儿,皆为家眷,都是诸位至亲至爱之人。”   “在所谓的规矩前,难道连至亲都可以舍弃吗?”裴宁质问道。   “祖宗之法不可废,况且遵守祖制,并非就是要舍弃至亲。”身穿绯袍的左谏议大夫崔玄明与裴宁对峙道。   裴宁看着这些虚伪的仁人君子,他们不愿打破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甚至是在至亲身上,也不肯让步。   “阿爷,皇宫好大呀。”   但并非所有官员都是如此固执,面对皇帝的恩赏,他们欣然接受,并且带着从未踏入过宫城的家眷,来到了这座,普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权力中心。   官员抱着自己的女儿踏入殿院,见到同僚后才放下。   五六岁的女孩儿很是懂礼貌的向一众叔伯行礼,“诸位伯父好,端午安康。”   当看到有官员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入殿时,那些迂腐守旧之人,却又面面相觑。   因为官员的女眷们在内宅,常会聚在一起,所以消息也是互通的,这些守旧之人,还不乏惧内者,以理由搪塞妻女,独自赴宴。   从出生,他们便离不开妇人,却又不允许她们获得平等的机会,于是便从思想上禁锢,用规矩束缚。   清晨的阳光洒照在麟德殿的砖瓦上,殿前的黄土已被修得平整,宦官们将数十匹马牵入殿前围起的筑场。   随着宗室以及官员不断入内,麟德殿也变得越发嘈杂。   然而事情过去这般久,文官们仍在议论女子入学馆之事,他们迫切想要说服皇帝收回此命,以防范未知的风险。   “崔相,您是国舅,圣人不愿听我等,难道崔相也无法吗?”一众绯袍看着低头盘坐的紫袍。   崔裕依旧沉默,就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外甥究竟想要做什么。   明明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可是所行之事,却是在动摇自己的地位,崔裕怎么也想不明白。   崔裕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有跟着百官一同反对皇帝,毕竟龙椅上坐的,是自己亲妹妹唯一的骨血。   “圣人至!”周世良的声音传入殿外。   百官们纷纷停止议论,拉着家眷整齐站立,李忱踏入麟德殿。   群臣跪道:“陛下万年。”   李忱走到御座上,看着殿内的百官以及一众内命妇,“平身吧。”   “谢陛下。”   “今日端午,只谈节庆,勿商政事。”李忱提醒群臣道。   “喏。”   等到坐下,那些从未近距离观看过皇帝的女眷这才敢抬眼偷偷观摩。   她们打量着皇帝的容颜,“圣人是仁宗皇帝的亲叔叔,可看着好生年轻。”   “虽是叔侄,但圣人只长先帝一岁。”官员们回复着妻子。   “阿爷,圣人长得好好看。”刚至及笄的小娘子,额间还贴着花钿,皇帝的容貌,惊艳了众人。   她们没有见过仁宗,所以才会这般惊讶。   绯袍官员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他回头看着女儿,急忙打消她的花痴,“乖女儿,可莫要有这种念想。”   “为什么?”小娘子不解。   “咱们圣人的皇后,可是那位镇北王。”官员向女儿解释道,“想当初…”   “皇后殿下至!”随着一声通传,官员的话也被打断。   然而群臣并没有在大殿正北处见到皇后,“皇后殿下呢?”   就在他们迟疑时,苏荷骑着马进入了筑场,身后还跟随着一队击鞠的娘子军。   “听闻皇后性格似男子,无拘无束,如今看到,果然风采不假。”   “或许,这才是女子应该有的样子。”   “若能推倒重来,又有多少不羡慕,不想成为皇后殿下这样洒脱的女子呢。”   一些妇人的看法与那些守旧的官员恰恰相反,但也有一些人,安之若命。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如皇后殿下一般的,万千人中能找到几个,女子本就体弱,何故逞强呢。”   “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没有希望尚且要一博,更何况是有呢。”   “身可不由几,是为世俗所迫,可若是心也从了去,那么这世间,何处可得光明与解脱?”   几名志同道合的官员坐在了一起,他们看着筑场上的皇后,眼里一阵愤怒,“圣人如此纵容皇后,身为国母,竟在这麟德殿的宴上如此装扮。”   女子在内宅击鞠,在北唐而言乃是常事,道宗皇帝酷爱击鞠,宫中也有娘子军。   官员们的议论,只是出于对皇帝实行新政的不满。   “看圣人那样子,怕是早就知道。”   “看来还是皇后手段高明,圣人已过而立之年,一直没有嗣出,宁愿过继也不愿纳妃。”   “提倡女子入学,莫不是皇后教唆的?”   “我曾听闻,当初叛军攻陷长安,皇后殿下曾被叛军俘虏,是圣人舍命换回。”   “能以命相搏,这份看重,圣人所行之事,说是受其教唆也不足为奇了。”   苏荷骑马走到中央,向文武百官身后坐着的女眷道:“今日端午宴也是击鞠宴,诸位不必拘谨,可有愿意同我一道者?”   苏荷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妇人们听到后,跃跃欲试,尤其是能够陪同她们所敬仰的当今皇后。   纵然无法成为苏荷那样的女子,在这如囚笼的地方,能够肆意一回,也是极好的。   在北唐盛行的击鞠,不但在军中当做训练,就连内宅也十分常见,世家出身的女子,几乎人人都会。   除了一些能自己拿主意的妇人毫无顾忌的起身上场外,其余的便都是要先过问了丈夫之意,方可“抛头露面”   苏荷见之挑眉道:“这是吾的意思,不必过问他人。”   有了皇后撑腰,妇人们的底气也强硬了起来,她们纷纷离开席座,将身上的命妇服换下,或是用攀膊将长袖束起。   “阿爷。”魏莹也起身唤了一声父亲。   魏傅乃是守旧派,他的脸色阴沉,于是说道:“你是即将过门的新妇,怎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人纵马争鞠呢?”   “你就不怕裴宁见了会生气?”魏傅又看了一眼御座左侧的未来女婿。   魏莹没有理会父亲,而是将衣袖束起,缓缓挽起秀发,“裴郎她不会的。”   这些上场的妇人女子,大多都是将门出身,自从出嫁之后,身侧便只剩丈夫与孩子,相夫教子四个字,几乎填满了余生。   于她们而言,若能重新选择,大多人都会向苏荷一般。   “今日击鞠,只有胜负,无有尊卑。”苏荷与一众上场的外命妇说道。   魏莹走到苏荷马前,微微福身,“妾魏氏,见过皇后殿下。”   苏荷握着缰绳,低头看了一眼,魏氏女子容貌生得美丽,于是笑道:“你就是魏莹?”   “回殿下,是。”魏莹点头回道。   “起居郎可是好福气。”苏荷笑道,“上马吧。”   裁判走到东西球门的正中间,在一声鼓响之下,激烈的追逐正式开始。   “驾!”   数十匹马飞奔在筑场上,马蹄踏过黄土,扬起一阵烟尘,这些平日里在内宅深受束缚的女子,犹如脱缰的野马,在这沙场上挥洒汗水,尽情奔跑。   或许只有这一刻是自由、远离束缚的,她们的丈夫坐在台上观看,眼里充满了惊讶与全新的认知。   也许这才是妻子真正的一面,就连疲倦也无法遮盖由内心深处所表达出来的笑意。   然而那群守军的儒生却对此感到很是不耻,“成何体统。”   苏荷的性子虽直,可察觉能力却并不弱,她已忍受这些腐儒已久,如今便不想再忍了。   于是借着挥球的机会,一杆将球打出了场外。   场外一阵惊慌,“哎呀!”   只听得惨叫一声,那群抱团的官员有好几个都“中了球。”   挨了痛,自然是要叫骂一番的,可是看到场上的人,那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他们一个个捂着红肿的脸,擦拭着鼻头的血迹,这样的场面,引来了一阵哄笑。   身侧抱团的同僚却是惊了一身冷汗,他们在发泄不满议论时,似乎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当今皇后,乃是朔方军.阀出身,而今朔方为苏家所有,她的身后是整个大唐最强劲的边军,苏荷的性格也不同于皇帝。   这是皇后苏荷的警告,代表着整个朔方。   “这球怎么跑偏了。”苏荷骑在马背上解气的说道,“崔左谏议大夫可还要紧?”   苏荷的球不偏不倚,刚好打到了左谏议大夫崔玄明的脸上,因为惊慌还导致与其他两位同僚相撞而受伤。   作为博陵崔氏出身,自小聪慧,有着神通之称的崔玄明哪里受过如此屈辱,于是便借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端午宴。   皇帝没有阻拦,而是命人宣召太医为其诊治,那群所谓的“正直”官员离开后,皇帝心情大好,赏赐了今日上场的一众命妇,宴会得以继续进行。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不是读不读书的事哈,唐代的科举有两个途径,一个是通过乡贡送往京城,另外一个就是从正规学校出来的“生徒” 第255章 风定长安(二十九)   崔玄明回去之后, 拒绝了太医的视诊,并在家中大放厥词,出口谩骂。   崔家在北唐世代为官, 崔玄明的母亲更是太原王氏出身, 其妻子也是范阳卢氏的嫡女,可谓家世显赫, 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况且山东士族向来与关陇贵族不睦,崔玄明更是厌恶这些粗鄙不堪的武人, 对于皇后苏荷,便也没有什么好感。   “我父亲曾是英宗皇帝的老师,就连先帝都礼敬三分, 她怎敢如此。”崔玄明跪坐在榻上。   妻子卢氏将白绢布泡入热水中拧干, 替丈夫细心的擦拭着红肿的脸,与鼻头内的血迹。   听着丈夫喋喋不休的埋怨, 卢氏没有说一句话,崔玄明便有些烦了,于是起身想要去找妾室, “罢了。”   卢氏挑眉, 于是说道:“妾听闻皇后殿下是个爱憎分明之人, 她对长安百姓都曾有恩,所以百姓们都爱戴于她, 怎么那球刚刚好, 就打到了郎君你的身上呢?”   崔玄明扭过头,心中的气更加盛了, 本想与妻子争论, 但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将他的心勾了去, 火也散去了大半。   “郎君。”妾室迈着步子踏入堂内,见丈夫鼻青脸肿,便心疼的皱眉道,“郎君脸上的伤,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崔玄明惊吓了一番,但也没有训斥,只是带着妾侍回到了西院。   “大娘子。”婢女抬头看着卢氏。   “去拿纸笔来吧。”卢氏吩咐道。   世家出身的卢氏,敏锐的察觉到了朝中的变化,而丈夫的态度让她彻底心灰意冷。   婢女拿来了纸笔,卢氏提笔写下了和离二字,“但愿这火,不会烧到卢家。”   --------------------------   ——大明宫·麟德殿——   崔玄明的笑话没有持续多久,众人将目光重新聚集在了苏荷身上,一盏茶的功夫,红色旗帜便插满了一方。   十几年的杀伐,让苏荷的每一击都干脆利落,运球如排兵布阵,苏荷心思缜密,几乎不会漏网。   随着马儿加快速度,鼓声也越来越激烈,所有人都盯着黄土上滚动的球,只见苏荷提起画杖,将球顺利打进了球门之中,红旗再得一杆。   所有人都拍掌叫好,就连那些男子也觉得甚是精彩。   场上同样出彩的还有几个将门之女,以及魏莹。   在裴宁眼中,魏莹永远都是那个端庄贤淑的世家嫡女,今日这一面,也让他眼前一惊。   “你家娘子,骨子里,其实也是坚毅之人啊。”李忱从场上之争分析道。   裴宁转向皇帝,“臣明白。若没有圣人提点,我与阿莹之事,后果未知。”   “保护好她。”李忱起身,拍了拍裴宁的肩。   苏荷骑着马从赛场上退下,并将手中的画杖丢给了年轻人,也将赛场留给了她们。   皇帝起身走下御座,群臣也都纷纷拉着妻儿起身面向天子弓腰。   当着所有朝臣、外命妇,李忱向马背上的苏荷伸出了手。   刚平了喘息的苏荷有些微微脸红,她将手放到了李忱的手心当中,撑着慢慢从马背上下来。   “今日真是畅快。”苏荷笑道。   李忱拉着妻子的手回到御座,又拉着她一同坐下。   群臣看着举案齐眉的帝后,议论四起,“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爷让女儿不要有念头,是因为这个吧。”年轻小娘子看向父亲继续问道。   父亲顿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很显然,女儿眼里看到的皇后,与他们这些男人眼里的并不一样。   父亲眼里只有颠倒的阴盛阳衰,而女儿眼里看到的则是琴瑟和鸣。   裴宁向李忱叉手请示,李忱点了点头,他便向刚刚离开筑场的魏莹匆匆奔去。   新科状元与兵部侍郎魏傅之女订婚之事,满朝皆知,故而也就没有人奇怪二人的亲近了。   “三娘。”裴宁从公服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旧手帕递给魏莹。   魏莹看见熟悉的刺绣,不禁脸红起来,“你还留着呢。”   “当然。”裴宁回道。   魏莹看着一脸傻笑的人,也勾了勾嘴脸,“我给你做了一身衣裳,回头让小桃给你送去。”   裴宁听后更加高兴了,“好。”   魏傅坐在席座上喝着茶,“魏公好福气啊,令爱今后的夫婿定是前途无量。”旁侧的同僚说道。   魏傅放下茶碗,“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端午宴持续了整整一日,至夜才散去,帝后之间的伉俪情深,很快就在内宅流传开来,成为了一段佳话。   ----------------------------------   次日   ——长安殿——   不到半日,崔玄明家中的事,很快就通过察事厅上报到了周世良耳中,周世良将消息上呈皇帝。   李忱看着密报,“左谏议大夫年岁也不小了,口口声声遵守规矩,却只是对于外人而言。”   “昨夜,卢氏与崔玄明闹和离,以子嗣为由,但是并没有成功。”周世良说道,“一来是崔玄明不愿,因为妻子的家世,加上没有休夫之说,二来也是卢氏本家不同意,因为崔玄明的出身,与前程大好。”   “前程?”李忱冷笑了一声,“将这证据收好,等崔玄明与卢氏和离之后,再行处置。”   “这和离之事…”   “老奴去办。”周世良很是识趣的揽下了这样“脏活”   没过几天,在大宦官周世良的干预下,左谏议大夫崔玄明便与结发妻子卢氏和离分家。   和离后没多久,崔玄明就以犯《唐律》十恶之六,大不敬之罪被捕入狱。   作为十恶之罪中的一条,其处罚结果十分严重,崔玄明作为掌侍从赞相,规谏讽谕的谏官,大臣们便以为是皇帝是在挟私报复。   直到察事厅拿出了在崔宅拷问下人所获得的证据,崔玄明虽没有直言辱骂,可却纵容妾室,且在回到西院后仍未停止。   面对铁证如山,群臣无话可说,然仍为之求情,认为治大不敬之罪太过于严苛,此外,皇帝重开诏狱,令察事厅刺探,也让朝臣们惊恐万分。   原以为联名上书,会让皇帝做出退让,却不曾想李忱的态度更加强硬,并抓捕了几个带头的文官,以同谋罪收押入狱,致使朝中再也不敢有求情声。   诏狱内,在周世良的酷刑与恐吓之下,带头反对新政的崔玄明,最终认罪。   “唐律有载,大不敬,无人臣之礼者,绞。”   “我招,我全都招。”遍体鳞伤的崔玄明,吃力的睁开双眼。   “崔大夫,你知道的,圣人想要什么。”周世良说道。   纵使浑身是伤,崔玄明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圣人要这样做呢,这天下,千百年来,不一直都是如此么,为什么到了圣人这儿…”   周世良也不明白皇帝的做法,但他不会去问原因,作为奴才,他要做的事,就是听命。   “那你又为了什么呢,崔大夫。”周世良反问,“就为了你所学之道,忤逆天子吗?”   崔玄明陷入沉默,在认罪之后,皇帝并没有对崔玄明施以绞刑,而罢黜了他的官职。   此事,加上其他被捕入狱的官员,在朝中引起了轰动。   当皇帝开始采取强硬的措施,强令老臣与宰相致仕,加上有中央禁军与苏家为首的地方边军支持时,臣子们的反对之声,逐渐变小,他们敢怒却不敢言。   李忱听从了裴宁的建议,从权力机构着手,加强皇权,培植亲信势力,并开始启用酷吏,在权力不断稳固,制度不断完善之下,一场全新的改革,即将开始。   -----------------------------   兴元二年秋,起居郎裴宁迎娶兵部侍郎魏傅嫡三女魏莹,并于长安完婚。   次年,皇帝赐魏傅紫金鱼袋,于宣政殿降大制命,以兵部侍郎、判户部,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相。   魏傅拜相之后,方才知道女婿裴宁一直在背后支持着皇帝的新政,并出谋划策,女婿和皇帝恩典,让这位守旧的功臣之后,退出了朝堂的争论。   元兴三年春,皇帝下制更改内廷女官之制,并发布告示,以文考的方式选才入宫,内廷遂收进入了一批有学识的女官。   起初,女官仅充六尚之官,朝中也就没有反声,而后女官们逐渐进入内朝,又于御前设掌侍,掌笔墨文书,命有学识的女官充任。   元兴四年,起居郎裴宁充翰林学士,开始正式辅佐皇帝施行新政。   元兴四年秋,裴宁被外派至地方考察教育,至元兴五年归京。   “圣人下诏,令女子入学馆,然而地方学府当中,臣却没有见到有多少女生徒。”归京后,裴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转述给李忱。   “有些东西已经持续上千年,突然间想要改变,的确很难,总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李忱说道。   “要从地方的教化入手,地方官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裴宁说道,“臣请愿前往地方。”   此后,裴宁在各道之间辗转,每到一地,便开始兴办教育,并宣扬教化,妻子魏氏也一直跟随辅佐裴宁。   朝廷的内部改制仍在继续,内廷收录的女官,进入内朝后,开始逐渐踏入外朝。   先是代替宦官与堂吏,进入三省中枢机构,掌侍文书。   而后又设尚书内省,乃是一个别于外朝,由女官所组成的全新的机构,于尚书内省置六司,分管外朝三省六曹职事,除了掌文书奏牍外,监掌本司决断,以及监督三省事,并设内省长官内宰二人,副宰四人,其官诰,由吏部出。   此制一出,被酷吏与察事厅压迫许久的外朝官员,再也按耐不住,并在风雨交加的长安城中,引起了一场哗变。   李忱站在城楼上,看着火把围绕的宫城,与被禁军包围的外朝臣子们。   “圣人,尚书内省有一名女官求见。”周世良弓腰叉手道。   “内省有这么多女官。”李忱说道。   “她说她姓卢,”周世良又道,“曾是前左谏议大夫崔玄明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请勿考究,因为这样的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   为什么一定不会成功呢,是因为古代生产力低下,劳动力少。而妇人可以生育劳动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代专门有法律规定,女子满了多少岁必须嫁人,不嫁人就会面临惩罚。   另外鼓励寡妇再嫁,这也并不是为了女性,而是为了她的子宫。   所以一切都只是构想哈。   关于这种内省女官,其实在历史上是短暂出现过一段时间的,创始人是宋徽宗。 第256章 风定长安(三十)   三年后   元兴六年, 裴宁受召归京,转任考功郎中,迁中书舍人。   是年冬至, 皇帝于南郊举行祭天仪式, 并以皇后苏荷收复两京,北退回鹘之功, 定为亚献。   因高宗朝封禅时,以武后为亚献, 最终导致武周代唐之事发生,群臣惶恐不安,连番上奏劝阻。   却遭到了李忱的斥责, 并坚持举行了冬至祭祀。   女官的设立, 加之祭天一事,皇帝的行为, 彻底惹怒了受压迫已久的守旧派朝臣,他们集体上疏反抗,甚至是引发政变。   三省六部, 联合九寺五监等数百名官员深夜闯宫, 被禁军围于殿前。   李忱站在城楼上, 没有宣布对这些朝臣的处置。   “如果今夜圣人血洗了朝堂,那么国朝在短时间内就会陷入瘫痪, 恐怕这个天下, 将再次纷争四起,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回到京城的裴宁劝谏道, “圣人既不能太手软, 可也不能太过强硬, 酷吏之法, 目的在镇压。”   “现在显然已经压不住了。”皇帝说道。   “这是一次爆发,如果能够顺利压下去,那么圣人想要开设女科之事,便能轻松很多。”裴宁说道。   “怎么压?”皇帝说道,“难道要向周世良所说,以他们的家眷相要挟吗?我要做的,就是为弱者讨公道,而现在却要拿无辜的弱智作为人质,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失信于那些弱者。”   “交给臣去劝说吧。”裴宁叉手道,“在这个世上,即便恶人,也总会有自己在意的事情。”   李忱挥了挥手,便离开了城楼去见了卢氏,裴宁则踏入殿院。   禁军为其让开了一条路,群臣看着天子的宠臣,纷纷出言辱骂,“裴宁,你身为进士,饱读诗书,竟不规劝天子而反其道行之。”   “祖宗之法不可废,难道武周朝的血案还不够惨烈吗?”   “圣人这是要再培养出一个苏后吗?”   “天圣十四载,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陆善发动叛乱,短短几月便攻克洛阳,半年时间便攻陷了长安,其中风高二将被诬杀,哥舒撼兵败灵宝,死于洛阳,天子西逃入蜀,大唐兵败如山倒,那段沉痛的时间虽然过去了,但并不久远。”裴宁叙述着过往,“国家蒙难,百姓流离失所,那个时候,诸位公卿又在哪儿呢?”   “是在江南避难,还是在蜀中欣赏着山水。”裴宁继续说道,“如今天下太平了,诸位公卿方能在此处畅谈天地,难道诸位公卿看不见功臣的血汗吗?”   “以皇后之功,当推国难第一,抛开皇后的身份,其对北唐再造之功,难道不够资格登上祭坛?”裴宁质问着一众大臣。   “你们享受着安宁,却忘了这是将士们用血汗与性命换来的。”   “如果天下将因你们再次生乱,诸位公卿又有何颜面去见宗祖?”   裴宁不想走上威逼利诱那一步,因为那样只会留下更多隐患,“朝廷缺了你们,可以再提拔一批人上来,但是你们的家中,又当如何呢?”   “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今夜你们谁也走不出这道宫门。”   群臣看着剑拔弩张的禁军,因为裴宁的一番话,使得有人开始动摇与恐慌。   --------------------------------   ——紫宸殿——   李忱在紫宸殿接见了卢氏,和离之后的卢氏,因未能生育,不仅被夫家咒骂,也为本家嫌弃。   直到崔玄明出了事,但卢家对于卢氏的态度依然冷漠。   内省女官不限年龄,但每三年才会一考,所以卢氏现在才得以入宫,这也是现在的她,入宫唯一途径。   卢氏比崔玄明小上许多,如今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和离之后,她离开了满是压抑的内宅,一扫身上的疲倦,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好了许多,也变年轻了许多。   “妾卢氏昀卿,见过圣人。”卢氏入殿跪拜。   李忱从御座上起身,将卢氏扶起,“你是尚书内省通过层层选拔上来的女官,已不再是命妇,当称对吾臣。”   皇帝的亲切,让卢氏心头一颤,这与她前夫口中不近人情的昏君截然相反。   连长安百姓都对皇帝逐渐产生了不理解与无休止的谩骂。   可是当卢氏揣着好奇的心思真正见到时,却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这无疑是不满天子新政的朝臣在外诽谤,煽动舆论,其目的是想要给天子施压。   “你来见吾,是有何事?”李忱问道。   “臣是来谢恩的。”卢氏回到,“与崔家和离,多谢圣人恩典。”   卢氏不提,李忱差点都忘了,“对吾来说,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但对你而言,却是一生,你是一个聪慧的人,不应该被困在那儿。”   卢氏再次叩首谢恩,李忱看着她,脑海里思考了一下,卢氏是反对新政派大臣崔玄明曾经的原配,又是世家出身。   于是李忱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想要效仿武周朝之制,以卢氏为内舍人,执掌制诰。   “圣人,群臣都退了。”周世良入殿奏道。   李忱长吁了一口气,她明白今日的退却,不过是朝官们短暂的妥协,只要新政改革的力度再加深,反对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多。   就像裴宁所说,就算她杀光所有人,也还会新的人站出来反对。   手段太过于强硬,反而会适得其反,可尚书内省的女官虽然能进入外朝,却不能参与最高决策,只与察事厅一般,作为监督。   尽管女子进入学馆,并未被天下人真正接纳,但如今的地方学馆内已经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出现,尤其是裴宁辗转治理的几个州县。   另外便是还有一些只有女儿的人家,为了改变门庭,便选择了将女儿送入学馆,这样的人家亦不再少数。   李忱回到长安殿时已是深夜,内廷宫人与内侍都在戒备。   “阿爷。”李钰从殿内出来,见父亲安然回来,于是扑进了怀中,“您可算回来了。”   已是豆蔻年华的李钰,出落得十分大方,李忱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   “阿娘快担心死了。”李钰说道。   李忱点了点头,只身踏进了殿内,母女两几乎是一样的动作。   李忱搂着妻子,“抱歉,因为我的缘故,却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朝臣们将新政的矛头指向皇后苏荷,因为祭天,与皇帝怪异的行为,他们无法理解,便害怕的觉得武周朝将要再现。   苏荷摇了摇头,天下女子都在内宅苦苦挣扎,唯有她,在这最大的内宅之中,不曾过得半分压抑。   但这种随心所欲换来的代价,却是李忱在朝堂作为君王却被臣子指责。   儒家不允许这样的存在,不允许女子从地上站起来,更何况是获得真正的自由。   尽管李忱将道家定为国教,并大力扶持,但依旧没办法改变上千年的主流。   到现在苏荷才明白,她一直想将李忱推向的这个至高之位,原来也是如此的压抑。   她抬起头看着李忱,眼里满是愁容,李忱伸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拨至耳后。   “不要担心,”李忱安抚着妻子,“总有一天,我们会拨开云雾,见到最璀璨的光。”   ---------------------------------   元兴六年冬,皇帝下诏,以范阳卢昀卿为内舍人,执掌制诰。   最震惊的莫过于是卢氏的前夫,以及本家,本家得知卢氏被皇帝看中,便一改从前冷漠的态度,重新接纳。   昔日武周时,上官氏任内舍人,名为舍人,实则为宰相。   此诏一出,朝野议论纷纷,尚书内省所干预的都是一些低层官吏之事,但是内舍人一职,不但执掌制诰,且亲近皇帝,抛开品阶,便能凌驾于三省之上。   此诏乃是天子的手诏,故而为三省所不认可,并联名上书反对,这一次,反对的人中还包括了李忱的舅舅,崔裕。   而魏傅在拜相之后,便上疏致仕,一同致仕回家养老的,还有令狐直,为了避免夹在中间,卷入纷争中。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崔裕看着御座上的外甥问道,“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陛下为什么要将朝堂弄得如此乌烟瘴气?”   面对舅舅的不理解与质问,李忱没有开口解释,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舅舅都不会理解的。   “如果你母亲还在,我想,她不会看着你如此的。”崔裕又道,“你应该做万世之君,受天下人拥戴,留名青史,可你却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听到母亲,李忱抬起头,双眼通红的看着舅舅,“我正是因为看见了母亲的苦难,所以才做这一切。”   “可是不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不会再回来了。”李忱又道,“但至少,我能够让天下的母亲,不会再经历同样的事。”   崔裕顿住了,他没有再继续争论,但他的话,却让李忱伤心至极,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往,成为了李忱身上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每揭开一次,都是如深渊般的痛苦。   ------------------------------   ——崇仁坊·崔裕宅——   一辆从宫内出来的马车停在了宰相宅门前的细沙上。   崔瑾舟坐在中堂的正位上,崔裕则是站着,“皇太后殿下。”   “阿爷为什么要那样做?”崔瑾舟质问着父亲,“崔家能逃过一劫,阿爷重返中枢,都是因为阿兄。”   “阿爷没有子嗣,为什么要同那些人一样与阿兄作对呢?”   崔裕猜到了女儿为何而来,他看着已经贵为皇太后的女儿,“殿下以为圣人的新政,即使没有我带头反对,就能顺利下去吗?”   “他的做法,无疑是在自掘坟墓。”崔裕又道,“真正的困境,还未开始。”   “他的坚持,最终只会一步步将他逼入暴君的路上,你想你的兄长,变成这样的人吗?”   崔瑾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回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都是我的兄长。”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的时间会在围脖通知~ 第257章 风定长安(三十一)   元兴七年, 崔裕被罢相,出贬地方。   作为外戚重臣,崔裕的被贬, 让群臣感到更加惶恐, 每一次加大力度的惩处过后,朝中都会获得短暂的安宁, 这次也是一样。   崔裕对于被贬,没有作任何反抗, 反而劝告自己的门生故吏与同僚。   他虽然无法理解皇帝的做法,但作为舅舅,他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 来缓和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以减小皇帝所受到的压力,但他深知, 这只是暂时的。   是年春,皇帝为长女李钰举行了及笄礼,并按照亲王的冠礼, 在宣政殿举行。   几乎与男子加冠一样, 受封, 改名,赐字, 开府, 置属。   一加,“令月吉日, 始加元服, 弃尔幼字, 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皇长女李钰,封,齐国公主,赐名李珺,敕字,璟。”   初次受封,便以大国之号,并改名赐字,可见李忱对皇长女的重视。   但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道宗朝时曾经落水溺亡的皇九女,就叫做李珺。   只有苏荷知道,李忱取此名的用意,以及将自己原来的名字赐给长女。   李珺向双亲叩首,李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小珺,你长大了,阿爷只希望你能够快乐,平安顺遂。”   苏荷看着父女俩,便提醒道:“你阿爷把一切都给了你,你明白吗。”   李珺抬起头,随后枕在父亲膝上,“女儿全都明白。”   元兴七年秋,李忱为皇长女齐国公主李珺开府置属,其规制,依旧等同亲王,以朝官充齐国公主府长史,并以中书舍人裴宁为公主傅,又特许李珺自由出入宫禁之权。   -------------------------------   元兴八年,在中书舍人裴宁的建议下,新政暂缓,而将重心转移到朝政的其他弊端,先行稳定民心。   元兴八年五月,裴宁充任诸道盐铁转运使,主持改革漕运及茶税以及盐铁等积弊。   元兴九年,裴宁因功升任御史大夫,授爵河东县开国子,仍兼盐铁使之职,掌税收财政。   同年,皇长子李汶年满十六,李忱为其举行了冠礼,并封吴王。   皇帝无子,遂有朝臣上奏请立吴王为太子,为李忱拒绝。   九年冬,朝廷的财政稳固后,裴宁开始辅佐皇帝,继续施行改革。   进入御史台后,裴宁上奏,请求修改并完善《唐律》获允,于是便与大理寺、刑部开始对律令进行改动,将对妇人以及幼童的保护条例进行完善与添加,并修改了夫妇之间,不平等的规定。   元兴十一年,唐律修缮完成,是年九月,裴宁奉命守礼部尚书,并赐金紫。   裴宁至礼部后,开始正式施行开设女科之事,从修建学馆到内省官制再到律令的修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整整十年之久,中枢的官员已经更换了一批,那些老臣也都已经致仕,所以李忱才决定开设女科。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官员的态度与决心依旧,甚至比那些老臣还要更加坚定,并抱着赴死之心来阻拦。   而裴宁,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作为新政与改革的主持者,无疑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因为君臣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裴宁便成为了群臣攻击的主要对象,甚至一些大臣不择手段的栽赃陷害,一同联名上书请求皇帝处置。   然而裴宁作为皇帝手中的剑,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袒护。   裴宁站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对于即将施行的女科,裴宁的态度十分坚决。   “如果圣人执意要开女科,那我等便集体罢官。”   裴宁听后,指着西朝堂的大门,“诸君请便。”   “裴宁,你!”   “门下省有审查诏令,签署章奏,封驳之权,即便越过中书省,由所谓的内舍人起草,门下省也绝不会通过如此荒谬的决策。”   “诸位相公可以死磕到底。”裴宁说道,“裴宁有这个耐心与诸公周旋,只不过圣人…”   “裴宁,你休想拿圣人来压我们,你这样倒行逆施,做出有违天道之事,就不怕遭受天谴吗?”   “有违天道?”裴宁挑眉,“天不会说话,但是有些人总喜欢拿天来说话与恐吓。”   “裴宁,你会遭报应的。”   最终,朝堂里的争论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女科之事也没有任何进展。   ----------------------------------   ——礼部尚书裴宁宅——   裴宁从马车上下来,在脸上强硬的挤出一丝笑容后才回到家中。   他不想将朝堂所遭受的压力带回给妻子,但是魏莹仍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疲倦与无奈。   “阿宁。”魏莹上前替他宽下公服挂起。   “好香啊。”裴宁闻到了一股十分浓郁的奶香味,寻着味道走到了餐桌。   桌上摆满了各种面食点心,还有胡芹、胡瓜,莴苣等菜蔬。   每当裴宁烦忧之时,总会用吃来缓解,他看着桌子上的菜肴,眼睛挪不动道,“这是什么馅的?”裴宁指着一碗饆饠问道。   “我放了牛乳。”魏莹说道,“第一次尝试,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的话音刚落,裴宁便迫不及待的伸手拿起一个往嘴中塞入,面食包裹着的牛乳,在嘴中爆开,汁水四溢。   “好好吃。”裴宁十分满足道,“就像娘子一样,软糯香甜可口。”   “你呀。”魏莹看着他一脸坏笑的样子,于是拿出帕子替他擦拭着嘴角,“坐下来慢慢吃吧。”   裴宁点点头,一边吃着,一边道:“我向尚书省告了假。”   “嗯?”   “明日陪你去慈恩寺。”裴宁说道。   “其实没事的。”魏莹说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忙,我可以自己去的。”   裴宁摇头,“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四处奔波,如今好不容易在长安安定下来,我却没有时间陪你。”   “我想多陪陪你。”裴宁看着妻子又道。   “好。”魏莹没有再拒绝,点头应道。   --------------------------------   翌日   车夫从后院架着马车来到门前等候,裴宁将妻子扶上马车,刚要抬腿登车,却听得一阵马蹄声。   “吁。”是内侍省的宦官,“裴尚书,圣人传召。”   “今日没有朝议。”裴宁奇怪道,“圣人为何突然传召。”   宦官摇头,“具体的,小人并不知晓,只知道门下省封还了圣人的诏令,是关于贡院一事。”   皇帝想要开设女科被阻,继学馆之后,便改从礼部的贡院之制着手,从而慢慢推进。   然而嗅到了危机的朝臣们,自然不会再做隐忍与退让。   裴宁忽然想到了昨日朝堂上的话,“这些个腐儒。”   “裴郎,你去吧。”魏莹掀开车帘道,“朝中的事要紧。”   原本因为妻子生母的忌辰,所以裴宁特意向尚书省告了假。   “我处理完宫中的事,就回来找你。”裴宁向妻子说道。   “嗯。”魏莹再次点头,“有些事急不来的,慢些赶路。”   “好。”   -------------------------------------   ——大明宫·紫宸殿——   裴宁驾马飞奔至宫城,皇帝的雷霆之怒并没有让三省做出半分让步。   面对女科,这一次他们的态度极其强硬,甚至到了不畏死的地步,不但不肯签署盖章,并联合起来要求皇帝立吴王李汶为太子。   “诏令不适宜,臣等有权封还,此制乃高.祖皇帝所定。”   “滚!都给朕滚!”   “圣人,礼部尚书到了。”   三省的宰相退出紫宸殿,看到裴宁后,一阵惊讶。   裴宁匆匆踏入紫宸殿,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弓腰上前,“圣人。”   皇帝疲倦的躺在御椅上,这一次,她没有了舅舅这样的至亲相帮,只剩下了裴宁,“裴卿啊。”   “舅父离任前,曾叮嘱过朕,如果朕执意如此,那么今后恐将再无安宁。”皇帝说道。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裴宁叉手回道,“贡院归礼部管辖,省台那边,臣去劝说。”   李忱从座上起身,将大殿御座旁悬挂的一柄宝剑取下,“拿着它,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   裴宁接过宝剑,但并不打算让其出鞘见血,一旦流血,打破规则,凌驾于律法之上,那么危机四伏的长安城将会无法控制,乃至引发叛乱,“若能够不流血而获得成功,方为上上策。”   裴宁来到尚书省的衙署,作为六部之一的礼部,裴宁并不为自己的长官所接纳。   然而他手中的天子剑,却让尚书省的一众高官恐慌。   “裴宁,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裴宁道,“贡院是礼部所掌管,纵然你们不同意修建,户部也已经拨款了。”   裴宁身兼盐铁使,掌管着朝廷一部分的税收。   “裴尚书!”金吾卫一名士官匆匆跑入礼部的衙署。   裴宁转过身疑惑道:“怎么了?”   “裴夫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养了两孩子不要说什么要一视同仁(非要说的话,更应该去对那些重男轻女的家庭说才对,因为现实恰恰是与书本相反)   另外,男性作为封建社会制定规则的既得利益者,无论你怎么培养,他都不可能真正,以及坚持不动摇的站在女性那边去继续完成改革。   也许是有男性正在受苦,但是我想说,封建社会,一定是女性更加苦。   女性想要平等,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我们所争取的,是原本就属于自己,是应得的,而不是所谓的男性让利,要明白,这是归还,而不是让。 第258章 风定长安(三十二)   “闪开!”   “闪开!”   裴宁骑着快马从大明宫出来, 他身上的紫袍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马蹄扬起的尘土,引来了街边百姓的议论,“这是哪位的相公。”   裴宁终于赶到了慈恩寺所在里坊的那条十字街,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满地狼藉, 马车被撞得支离破碎,魏莹躺在血泊中, 旁侧一同死去的,还有裴宅的护卫。   受到波及的百姓叫苦不迭, 孩童们也被吓得哭闹不止。   金吾卫赶来时,凶手已经逃走,街道上乱成一片。   “阿莹。”裴宁从马背上跳下, 因为或许急切, 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他浑浑噩噩的爬向魏莹,看着浑身是血的妻子, “阿莹,阿莹!”   也许是听到了心上人的呼唤,魏莹苦苦支撑着最后一口气, 她攥住裴宁的衣袖, 吃力的睁开双眼。   流失的生命, 已经无法支持她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每一个字说出来, 都很痛苦。   裴宁握住妻子像冰块一样的手, 覆在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泪水与血水交融在一起, “没有…办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阿宁。”   裴宁抓了空, 彻底失去了妻子, 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不,不。”   “不!”   “裴尚书。”左金吾卫中郎将走到裴宁身后,很是愧疚的说道。   就在裴宁只注意到了妻子时,马车旁同样负伤的令狐灏用横刀支撑着身体爬起。   “裴宁?”令狐灏大怒。   裴宁搂着妻子,就像被抽取了魂魄一样,双目空洞。   浑身是血的令狐灏来到裴宁身侧,揪起裴宁的衣襟怒吼,“都是你,裴宁,是你非要支持圣人实行什么新政,是你害死了三娘,都是你,可为什么死得人不是你?”   几个禁军见状纷纷上前将令狐灏拉开,令狐灏看着魏莹的尸体大哭,“该死的是你,裴宁!”   令狐灏的话让裴宁反应过来,妻子之所以在今日出事,是因为他特地向省台告了今日的假,这些人的目的,是身为御史大夫、礼部尚书,辅佐天子主持改革的自己。   只是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传召,裴宁因此躲过了一劫,但是妻子却未能幸免。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裴宁过得十分艰苦,而魏莹则是他生命中出现的第二道光,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也是魏莹在他身后支持他去应考,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妻子的死让裴宁愧疚不已,他痛苦的抱起妻子,眼里再没了以往的温柔。   魏莹的死,也让裴宁彻底清醒,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在暗潮涌动的长安城中落下。   消息很快就传入了宫中,周世良急匆匆的踏入长安殿。   “圣人,皇后殿下,有刺客在晋昌坊行凶,裴尚书的妻子魏氏…死了。”周世良奏道。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在胡椅上呆坐了半响,急性子的苏荷起身质问道:“怎么回事?”   周世良摇头,“察事厅的眼线只说这伙人是突然冲出来的,脸上裹着黑巾看不见面容。”   苏荷攥着拳头,眼里充满了愤怒,“魏夫人多好的一个女子,怎会与人结死怨呢。”   “他们是冲着裴宁去的。”李忱起身道,“朕早该想到。”   苏荷回头,“是因为新政吗?”魏莹之事,让她不免也担忧起了李忱。   “增派禁军前往裴宅。”李忱吩咐道。   “喏。”   元兴十一年,礼部尚书裴宁之妻魏莹遇刺身亡,皇帝大怒,下旨彻查,以国夫人之礼下葬魏氏,追封一品诰命,荣国夫人。   ------------------------------   裴宁安葬好妻子之后,将丧服裹于公服之内,自此再也未曾脱下。   妻子的死,彻底改变了裴宁,他从礼部回到了御史台,并开始着手调查此案。   将晋昌坊掌管坊门的坊吏,以及街道上的官吏全部带至御史台审问。   李忱将周世良派至御史台协助裴宁审案,于是裴宁便有了察事厅的调度之权。   在一番拷问之下,裴宁没有从坊吏口中得到线索。   “地上那些尸首无人认领,长安城的失踪人员也与之对不上,应该都是一些没有记录在册的亡命之徒。”   “那些人逃走的人,恐怕是乔装打扮离开坊间的,平时这些官吏并不看守坊门,只在宵禁的前后出现。”周世良分析道,“大夫想从这些官吏口中得到线索,怕是很难。”   “我不必从他们口中寻到线索。”裴宁将桌上的公文全部扔进炭盆内,“我知道有些谁。”随后拿起李忱先前赐给他的天子宝剑,“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错杀,我也绝不放过一个人。”   就这样,裴宁带着察事厅的官差以及禁军在长安城内展开了搜捕。   无论是省台的宰相,还是六部九卿的重臣,凡是曾经在联名书上签署过的大臣,皆被一一逮捕,其宅邸也被禁军团团围住。   高官们被带入了御史台,短短几天时间,辱骂,求饶,哀嚎一片。   “裴宁,你好大的胆子,我等都是朝廷命官…”   “用刑!”裴宁阴冷着脸,丝毫不顾及这些朝官的身份。   在严刑拷问之下,有官员无法承受,便将自己的同僚出卖,裴宁终于得到了线索,不仅找到了行凶的幕后主使,他还将朋党全部揪出,一并写入了罪状的名册中。   而这些人,几乎都是反对改革开设女科的守旧派,其中还包括金吾卫,而参与者,就有魏莹遇刺那日姗姗来迟的左金吾卫中郎将,也是他帮助行凶者逃离,以至于裴宁未能在晋昌坊找到线索。   逼近疯狂的裴宁,借着这个案子,几乎血洗了朝堂,让其余京官闻风丧胆。   元兴十二年,因荣国夫人案,皇帝大兴牢狱,以刺杀朝廷命官之罪,涉及省台、六部、九寺、五监,等一众朝官,以及地方官,涉案人数多达上千人。   罪名核实后,其幕后主使对刺杀荣国夫人供认不讳,连带朋党五十七人,叛斩立决。   二百七十九人因涉案,但未实际参与,被剥夺功名,徒流刑二千里,七百余人遭到罢官,还有一千余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   这一次的处置的人数与力度,乃是北唐开国至今,空前绝后。   皇帝的雷霆手段很快就有了成效,朝堂上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再也无人敢吱声反对。   于是李忱在裴宁的辅佐下,进一步加大了改革的力度,将尚书内省女官的地位提高,使之参与到了各司的决策当中,并扩修了礼部贡院,为开女科做筹备。   同年秋天,女科始置,皇帝下诏,命各道举行秋闱,并选女生徒入乡贡,女生徒中试者称为女举,男生徒中试者为男举。   作为试行制度,首榜的女科人数并不理想,但总算是能在一众襕衫的举人当中看见女子的身影了。   第一榜进士有一百余人,然而女子却只有九人,传胪大典上,李忱召见了这九人。   “这天下的规矩,早该变一变了,你们今天站在这儿,必定留名青史,但你们今后所行之路必然万分艰难。”   在千百年的主流中,打破规则的九位女子所以之路必然是坎坷的。   “不管前路如何凶险,朕与皇后想要改变这天下,将你们失去的东西归还,这一决心,永远不会动摇。”   九位女官都受到了皇帝的重用,被分别派去了省台、翰林院、弘文馆。   然而由于势单力薄,她们都受到了同僚的排挤与孤立。   千百年来,世人习惯了以男性为中心,而忽略了女子的出彩,对能力的质疑也是。   但随着改革的力度逐渐加大,以及女官在任职升迁上,都受到了平等的对待时,天下的女子似乎看到了希望,久而久之,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学馆,踏入仕途。   ---------------------------------   然而因为改革所用的暴力,使得原本就隐藏在朝野的隐患逐渐加深。   牢狱之灾与血洗的代价是群臣的恐慌,这种恐慌终有一日会爆发。   在皇权的支持下,世家受过学的女子,纷纷冲破枷锁,再也不愿被家族所束缚。   而这些,无疑损害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一场自地方至中央的叛乱,正在长安城中蓄谋。   元兴十七年,上元夜,皇帝于蓬莱殿举行庆宴,长安城内的由长安、万年两县共同搭建的灯山轰然倒塌,引发了长安大火。   紧接着,大明宫中就发生了兵乱,入朝的藩镇节度使勾结宗室亲王,在地方官与朝官的辅佐之下,欲扶持宗室取天子代之,从而终止新政,结束酷吏之治。   “诛杀昏君,还政天下!”   “诛杀昏君,还政天下!”   混入城中的地方边军也在长安城内引发了动乱。   继道宗皇帝上元之乱后,这是第二次在上元节发生的大乱。   叛军点燃了麟德殿,官员、宫人、宦官等纷纷逃窜。   除了诛杀皇帝之外,叛军们也在搜寻礼部尚书、御史大夫裴宁。   叛军将麟德殿血洗,却没有看见皇帝的身影。   “昏君呢?”他们抓起一个宦官,怒目问道。   “圣人今夜没有入麟德殿。”宦官慌慌张张的回道。   值守的禁军与叛军厮杀成一团,对于禁苑的援兵,叛乱者们也早有防备。   ——长安殿——   早就嗅到了血腥味的苏荷,将李忱护送回了长安殿,并有条不紊的布置着内宫的防守,将内省女官与宫人以及宦官全部召集起来。   苏荷脱下束缚的礼衣,拿起一把横刀,“一定要守住内宫门。”   “昏君就在内,随我推翻□□,还天下太平。”   “杀!”   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年轻宦官与宫人,吓得纷纷后退。   苏荷拔出横刀,大呵一声,“有我在,你们怕什么?”   “臣来助殿下。”已晋为六尚局尚宫的燕晓带着一众女官来到门前。   苏荷点头,向众人安慰道:“后退只有死路一条,禁苑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在皇后的带领下,宫人们拼死抵抗,最终将杀入内宫的一支叛军剿灭于长安殿前。   李忱将有血迹的黄袍脱下丢在了一旁,随后坐在长安殿的阶梯上喘着气。   没有人会比她的妻子更加熟悉应对这种混乱的场面,对于这场叛乱,她或许早就知晓。   “圣人。”周世良将脸上的血迹擦干,走到御前弓腰叉手,“是省台联合兵部以及左右卫勾结英宗第十四子禹王李瀚。”   皇帝听着名字长舒了一口气,“是禹王啊。”   李瀚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七年不曾出现了,“如果当初没有仁宗皇帝的遗诏,恐怕登基为帝的,真的是他了。”   “大公主不肯回来,叛军们在找裴大夫,公主放心不下,所以就…”周世良又道。   李忱挑眉,“那丫头。”   “罢了,她的性子随她母亲。”说罢,李忱看向了正在搜罗叛军武器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裴宁会因为妻子的死,最终变成心狠手辣的酷吏。   李珺有武功啦,而且李忱将文喜派在她身侧保护,加上有禁军。 第259章 风定长安(三十三)   大明宫内一片混乱, 叛军都在找裴宁,然而裴宁不但没有躲藏,反而拾起了地上的横刀。   从前那个连鱼都不敢杀的文弱书生, 如今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疯魔。   失去理智的裴宁不仅让叛军们感到恐惧, 就连左右也害怕得不敢接近。   这些年来,裴宁将自己封锁, 醉心于改革当中,不与人谈笑, 也从未笑过。   御史台也因为裴宁的严厉执法而让群臣更加忌惮与畏惧。   “来,来啊!”面对叛军,裴宁怒吼道, “不是要杀我吗, 来,来!”   裴宁受伤的手正在流血, 但他似乎失去了对于疼痛的感知。   “裴大夫疯了。”左右护卫见裴宁杀红了眼,不想跟着一同赴死,于是纷纷弃他而逃。   叛军们后退了几步, 军官从中怒呵一声, “退什么, 他只剩一个人,杀了他, 就可以获得无数封赏!”   高官厚禄的诱惑, 激发了叛军们的勇气,“杀。”   嗖嗖嗖!——   数十支箭从火光中飞出, 围攻上前的叛军应声倒地。   “驾!”齐国公主李珺骑着马赶到了裴宁身侧, 将几名叛军斩于马下。   “先生。”李珺下马唤道。   裴宁抱着受伤的手, 向李珺行礼, “公主。”   “快跟我走。”李珺道。   “他们说臣克妻,只会招来厄运,是不祥之人。”裴宁拒绝了李珺。   李珺却上前一把抓住裴宁的手,“我不管世人如何说先生,但在我的眼里,先生是这个世间除了阿娘以外,最懂阿爷的人。”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李珺继续道,“我相信阿爷给我选的人,也相信先生。”   随着叛军在禁苑的阻拦失利,皇后苏荷领着神策军,将宫内的叛军一一剿灭,长安城的叛乱也以贼首被擒而告终。   朝臣与边镇拥立禹王造反,牵连甚广,使得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死寂当中。   这次的兵变给了李忱很大的提醒,那便是宗室子弟的野心,为了防止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有李姓近亲宗室都被迁居长安,并派察事厅监视,同时也失去了入仕的资格。   -------------------------------   元兴十七年,禹王李瀚联合藩镇与朝臣在上元夜发动叛乱。   平定禹王之乱后,李忱开始将宗室与藩镇纳入新政的改革中,派遣朝臣前往各道,接管政务与经济,逐渐削薄藩镇节度使的职权。   ——长安殿——   已经暴露的危机得以解决,然而还有隐藏在平静之下不曾发现的暗流,之后的路,也将注定不太平。   “下一次,又不知是何时。”李忱撑着头苦难道,因为道宗皇帝所设藩镇之制,隐患太大,而她也不可能直接废黜,“宫城门未能守住,就差一步了。”   苏荷看着惊魂未定的李忱,“李郎,你总想着从外面更改制度,却为何不想想内呢?”   “内?”李忱抬起头。   “叛军为何能够进入宫城?”苏荷反问道,“是因为禁军之中,也有内应者,他们反对,是因为他们都是男子,而你施行的新政,是在为女子说话,禁军也都是男子。”   面对妻子的提醒,李忱豁然开朗,“我之前一直将重心放在朝堂上,不曾想过军中。”   “那些禁军之所以还听命于李郎,因为你是皇帝。”苏荷又道,“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可人都是有私心,就像杨将军,他对你的做法也是不理解,但因为他是从雍王府出来的,所以才会忠诚于你,但这世间又有几个杨喜呢?”   “娘子的意思是?”   “李郎既然开了女科,何不女武也一同。”苏荷又道,“纵然女子的体能不如男子,但我们也有一腔忠勇,一样可上阵杀敌。”   “并非所有人都甘愿做笼中雀。”苏荷看着李忱,“如果能够号召,那么我就能为李郎组建出一支完完全全支持新政支持改革的军队。”   “纵然无法改变长安城外,但至少宫中会安全许多。”苏荷又道,“那日把守内宫门与长安殿,你也看见了,我们并不输任何人。”   “我明白了。”李忱高兴的起身道,似乎是解开了心中的困扰,她一把抱起妻子,“七娘,你真好。”   “快放我下来,都一把年纪了。”苏荷脸红着说道。   此次叛乱,麟德殿的大臣几乎未能幸免,朝廷降下抚恤,追封官职,又于当年增开科考,同时开始武举,同科举一般,定每三年一考,无分男女。   自此,女子不仅能进入朝堂,也能进入军中,并以苏皇后为首,在禁苑训练了一支由女子组成的军队,号为——控鹤。   控鹤军被纳入禁军之列,其训练与男子军同等,掌宿卫宫城,北衙六军变成了七军。   元兴十九年,御史大夫裴宁改任吏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拜相。   同年,吴王府传来喜讯,吴王妃崔氏诞下第三女,赐名李岧。   次年,回鹘汗国因多年的内乱而瓦解,北唐派兵援助,稳定政权后,回鹘可汗接受唐廷册封。   元兴二十二年,吐蕃作乱安西,皇帝御驾亲征,命齐国公主监国事。   此时的朝堂,文武官男女比例虽未参半,但女官的占比也已不少,且多任要职,况且还有尚书内省这一全是女子的监督与决策机构所在。   吴王自入宫以来,便极少出现在世人眼前,不管是祭天还是庆典,皇帝身侧永远都是齐国公主。   加上此次命公主监国,众人纷纷揣测,皇帝要立的是皇太女。   自幼陪同在李忱身侧耳濡目染,接受教导,所以刚开始监国的李珺对于政务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帝后不同的性格,也造就了李珺不一样的性格,刚柔并济。   元兴二十二年暮春,正月朔,宣政殿大朝。   自从奉诏监国后,李珺便住进了宣政殿日华门外的东宫,也是道宗时期的少阳院。   尚服局送来了礼衣,但是李珺却挑了一件绯色的公服穿上,像官员一样取下金钗,裹上幞头。   ——宣政殿——   咚咚咚!   初升的朝阳,伴随着鼓院的阵阵鼓声,李珺在左右宦官与宫人的陪同下踏入日华门,登阶入殿。   阳光洒照在宣政殿的阶梯上,绯袍被衬得发亮,李珺平静的表面,却藏着一颗紧张的心。   新思想的开始,也是负担的开始,她深知责任之重,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父亲”的期望,肩负起承担天下的责任。   “监国到!”   当齐国公主踏入宣政殿时,左右群臣手持笏板低头面向中央。   她们能看见的,是绯袍下的六合靴,但无人敢议论。   宣政殿的御座旁设了一张胡椅,就在秦镜之下。   李珺登上殿陛,群臣则向北而立,“跪。”   “拜。”   搢笏拜舞,是朔望大朝的礼节。   “公主千秋。”   李珺走到胡椅前坐下,向群臣招了招手,众臣退回两侧坐下,开始商讨国事。   “陛下与皇后殿下亲征安西,朝中后援不容有失,前线消息,每日一报,先呈吾,再至省台。”李珺道。   “公主…”有官员起身。   “从今日起,吾是监国公主,”李珺打断了他的话,“诸位臣工当遵监国,此乃圣人之诏命。”   “臣等谨遵。”群臣叉手回道。   ------------------------------------   ——东宫——   朝议散去后,李珺回到了东宫,所有政务也都挪到了东宫。   作为主持改革的辅政大臣,裴宁成为了皇帝与监国最信任的人。   退回东宫后,李珺松了一口气,并询问道裴宁,“先生,吾今日朔朝,没有给圣人丢脸吧。”   裴宁叉手回道,“监国自幼跟随在圣人身侧学习政事,初次监国,便能威慑群臣,已有储贰之风范。”   李珺看着裴宁,永远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似乎没有喜怒。   “算了。”李珺挥了挥手。   “裴宁告退。”   就在李珺处理政务时,兴庆宫的宦官飞奔入内,“监国,兴庆宫着火了!”   李珺闻讯,当即带着人马前往兴庆宫查看,“怎么回事?”   “暮春气候回暖之时,宫人不小心打翻了台烛。”宦官惊慌失措的回道。   李珺知道兴庆宫曾为道宗的藩邸,虽然没有见过这位祖父,但是从史册与人们的谈论中,李珺也有所了解。   尽管晚年荒唐,但她也在书本当中看到了北唐最辉煌的一面。   兴庆宫多为木构,一旦着火,便蔓延得极快,好在金吾卫与街道司救火的人赶来及时。   李珺赶到时,火止在了花萼相辉楼前,与禁军一同救火的,还有一个绯袍官员。   “监国,里面危险。”金吾卫将军匆匆上前阻拦。   “这座宫殿要是烧了,我怎么与阿爷交代。”李珺不顾阻拦,亲自踏入兴庆宫查看。   整个宫中,以花萼相辉楼最为耀眼,这个名字,她在书中多次看到。   好奇驱使着李珺前往,好在大火顺利止在了搂外,楼中只是渗入了一些烟雾。   在烟雾缭绕下,花萼楼犹如仙境,李珺在楼中看到了一幅被烧得只剩下了半张的画。   烧毁的痕迹很旧,显然并不是今日的火所致,李珺被画上的女子所吸引。   “这是道宗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张贵妃。”身后突然出现一名官员。   李珺一愣,“这就是那位被赐死于马嵬驿的张贵妃吗?”   “是。”官员回道,随后将水桶放下,朝李珺叉手行礼,“见过监国。”   李珺回过头,发现官员身上的袍子湿了大半,还有火灼的痕迹,“你是谁?”   “尚书省左司郎中,卫应物。”官员回道。   暮春的风已经没有了冬日的寒意,青石板上的花瓣被风卷起,从窗间吹入楼中,落在了李珺的肩上。   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赤墀。   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骊山沐浴时。   近臣零落今犹在,仙驾飘飖不可期。   此日相逢思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   (完)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诗出自唐代诗人韦应物的《燕李录事》   文中的卫应物非历史上的韦应物哈~   张贵妃算是女二,虽然不是战乱的根本原因,但战乱是从她开始的,她和苏荷都影响了李忱的结局。   往后走就是李珺的时代,她有李忱的城府,也有苏荷的刚毅。   历史八个月,九十万字,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与支持,只要没嘎,就会一直写下去~   预收文《美人谋》开启的时间会在围脖通知,这个月必开,不会太久的。   最后,非常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